《新书》 第1章 传火 新朝天凤五年(公元18年)秋八月,关中,列尉郡府长平县官学厅堂。 明明是大白天,青铜灯盏上的黄蜡烛却被点燃,火焰在烛芯上微微跳跃,缕缕青烟于屋内飘散。 此时,台上两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俨然将官学当成辩坛,指着灯烛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正起劲。 “君山方才与我同车而行时,曾有形神烛火之喻,你说:精神居于形体之中,就像火焰在蜡烛上燃烧。蜡烛燃尽,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 “然也,蜡炬之灰烬,犹人之衰老,齿堕白,肌肉枯槁。到这时,精神再不能为血气滋润,等到身体气绝而亡,精神也如火烛之俱尽,彻底消失。” “但我有一惑,君山能否解答?” “伯师请讲。” “灯烧干了,可以加膏油续上,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只要传火不停,焰亦不灭。那么人将死之时,精神能不能也换一个身体,继续长存呢?” 而在他们面前,十名少年正襟危坐,都听得目瞪口呆。关乎精神肉体、生死灵魂的深奥哲学,涉世未深的小学弟子哪听得懂? 第五伦却全听明白了。 他复姓第五,单名伦,字伯鱼,年才17,从打扮上就与旁人有区别。 其他同学都穿着宽大袍服,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头上儒冠。第五伦却只扎帻巾,穿了件黑底游猎纹深衣,好不凉快。此刻正睁大一对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台上二人,不想漏掉一个字。 “精神换一个身体长存,说的不就是我么?难道说,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 穿越究竟怎么生的,他也难以说清楚,只记得大巴车翻下山时,自己正闭着眼睛听伍佰老师的《1ast dance》。 痛感慢慢远去,耳边音乐旋律也渐渐消失,当他从病榻上惊醒时,现自己变成名为第五伦的少年,所处时代则是…… 新朝! 在位的皇帝名讳是……王莽! 作为理科生,他历史知识有限,对这冷门朝代就知道两个人:一个是“疑似穿越者”王莽。还有被称为“位面之子”“大魔导师”的刘秀,此外一概不知。 好在脑海中残存着身体些许记忆,能听懂上古汉语,关于这个时代的情报被他一点点收集消化。 第五伦病愈后在铜鉴里一照,现自己除了个矮点外,居然细皮嫩肉,咧开嘴笑时能看到一口白牙,这是衣食无忧顿顿**米的象征。 他很幸运,第五氏算不上武断乡曲的豪强,但也是本县地主,可以算最低级的“里豪”。 比起行色匆匆拿着验传赶去服役的甿隶,比起流放到边境守卫置所的罪官后人,第五伦的起点不知高到哪里去,家里甚至还能供他读书。 眼下第五伦所在屋舍,便是列尉郡官学,坐落于长平县南城墙下,矮垣里有三五间青瓦屋舍,土坯墙夹着麦秆,外面刷了层蛤灰。学堂地方不大,包括第五伦在内,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 他们都是已通过小学考校,又得到郡大夫、三老推举的优异者。只等来自朝中的掌乐大夫巡视一番,随便问点问题走完流程,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师太学深造,一头扎进名为五经的大坑。 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岂料今天来的两位大夫不太着调。尤其是那个四十余岁年纪稍长,头顶量有些少的掌乐大夫桓谭,刚进门就撂下一句话。 “我与刘大夫路上说起一事,尚未聊完便抵达官学,其兴未尽,反正时辰尚早,不如先让吾等谈完,县宰、三老与诸生请自便!” 然后就丢下一屋子人不管,自顾自聊起刚才的内容。 “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说这世上没有神明的桓君山啊,果然狂生,不受礼仪法度所限。” 第五伦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提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大夫事迹,听说他在前汉就做过官,博学多通,遍习五经,但都只训诂大义,不为章句。为人衣着简易没有威仪,身上粗麻衣冠小冠,摇着一把便扇,若非腰上系的铜印墨绶,都看不出来是个官儿。 反观与他对话那位大夫,名叫刘龚,字伯师,听说是新朝国师公的侄儿,服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看上去一本正经。可什么“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换个身体”这种话,偏偏出自他口。 却听桓谭回应道:“伯师说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那么,是谁来换了蜡烛呢?” 刘龚道:“自然是人。” “然也!” 桓谭拊掌:“若没有人主动去换,蜡烛依然会燃尽,既然如此,人衰竭老去之后,谁来替吾等换一个身体,又要如何换呢?” 这下刘龚哑然了,良久后才道:“或许,只能靠神明……” “神明何在?”桓谭摊手道:“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这就像四季的代谢,而伯师想要变易其性,求为异道,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桓谭转头看向众人,第五伦也没心虚挪开目光,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 “一支蜡烛,若是人善于扶持,经常转动,那就能多烧一段时间,不至于中途夭折。人也一样,与其去想死后能否换一个身体,还不如多求养性之道,方能寿终正寝。” 桓谭的话,打破了第五伦对这时代士大夫迷信、反智的固有印象,只可惜他对新朝了解太少,也不知桓谭是否留名史册,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这个狂生能不能幸存? 换在过去,第五伦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是双手赞成桓谭的话,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 “我穿越的缘由又是什么呢?希望还是科学吧。” 第五伦摇摇头,不去想他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问题,现在能做的,就是如桓谭所言,好好珍惜新生命。当然,那些可能会影响他未来生存的麻烦,也得小心规避。 就比如,今日之事! …… 既然私事聊完,就得办公务了,桓谭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辩,变得兴致缺缺,甚至打起了哈欠,还得靠刘龚来主持,却见他对众人道: “读书不易啊,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砚冰冻时,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学。习《孝经》《论语》,一郡多至数百人,而经过郡大夫与三老考核,出类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方可入选太学!” 众人都挺直了腰杆,唯独第五伦不然,考核在入秋时,是他穿越前的事,没啥好骄傲的。 再者,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虽也熟读儒经,可这时代的教育仕进,可不光看成绩,还涉及到每个人背后的家族、财富、名望。 不信且看看周围,可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能走到这一步的,要么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脉,要么家传儒经可由长辈加课,亦或像第五氏这样的乡中土豪。他祖父可给郡里塞了不少好处,通过加钱挤掉了一个同族兄弟后,才让第五伦得到名额。 刘龚继续道:“董子有言,太学者,贤士之所关,教化之本原也。然而前朝武帝时,太学博士弟子不过五十人,昭宣时增至百人,元成时至千人,仍不足以养天下士。” 他手朝京师方向一拱:“直至今上登极既真,重视教化,遂于城南起万舍,太学弟子增至万人!” 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做了皇帝后也很重视教育,这扩招力度可以说相当大了。 刘龚又道:“兴太学,置明师,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诸生入太学后,亦要谨记陛下之诲,修习五经。太学中一年一考,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前朝大儒夏侯胜曾言,士人病在不明经术,经术若能精通,获取青紫印绶,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简单,诸生勉之。” 这一席话让众人很激动,学而优则仕,天经地义,在场的弟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各显神通争夺名额,自是为了让子弟有个好的仕进,这关系到一族未来。 接下来是两位大夫随意挑人起来问答,都是走个过场,只有太差劲的才会在这一轮被刷掉。刘龚知道若桓谭这厮来问,肯定会问些偏门的学问刁难人,索性包揽了这活,让桓谭落得轻松。 可就算最简单的问题,第五伦也答不上来。 他穿越后不但得了嗜睡症,一天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记忆也残缺得厉害,顶多能将亲戚认全。至于所学的孝经、论语乃至更复杂的章句训诂,早忘得一干二净。 被老师点名起来却一个字蹦不出来,无疑是很难堪的,办法只有一个…… 只要我放弃度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轮到第五伦时,他不等刘龚问,便先朝二人长作揖。 “后学小子第五伦,拜见两位大夫,我有一事,还望大夫允许。” 桓谭抬起眼皮,刘龚也看向第五伦,却听这面相不错的少年肃然道:“我愿将自己的太学名额,让出来!” 这学,我不上了! …… “啊?” 官学内其他人愕然,都回头看向第五伦,桓谭则用便扇点着第五伦道:“孺子,你莫非是怕答不出刘大夫之问,故而退缩?” 瞎说什么大实话?第五伦心里有点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旁人只当他少年老成,对桓谭的“玩笑”毫不在意。 自然有人替第五伦打圆场,与第五氏有故旧关系的长平县宰出面道:“敢告于掌乐大夫,此子敏而好学,识文数千字,孝经论语都得了甲等,颇受乡里赞誉。” 桓谭看着第五伦的装扮:“旁人皆高冠儒衣,唯独你这孺子身着劲装便服,是为织工省布料?总不能是家中穷困,去不了京师罢?” 这自然是说笑,长达数年的脱产学习,还要去物价奇贵的京师,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但能坐在这的,怎会有中人之家? 第五伦也不卑不亢,回应道:“掌乐大夫不也粗麻衣冠小冠,却认为我服饰不正,这难道是只许大夫放火,不许小民点灯?” 这话成功将桓谭逗笑了,总结得好啊,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 “君山!” 刘龚制止了桓谭的没个正形,皱眉问第五伦:“孺子,能入太学殊为不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为何不愿去?” 第五伦就等这句话,拱手道:“非不愿耳,只是每年太学有千余人入学,每个郡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列尉郡不多不少,正好十人,每县分到一个名额。” “我在长平县官学得了甲等第一,而排名第二的,正是同宗兄弟第八矫。我与他有竹马之谊,素来相善。” 桓谭和刘龚都是博学之辈,也不奇怪为什么姓第八的和姓第五的是亲戚,只因他们原本是一家,两百年前都姓田,乃是楚汉之际齐王田广之后。 汉朝建立后,为了强干弱枝,刘邦将诸田从齐地迁徙到陵邑居住。按照迁徙顺序,产生了从第一到第八8个姓氏,但祭祖仍是在一块,且相互间不通婚。 然而除了这点外,第五伦全在扯谎,他和第八矫只是泛泛之交,根本不是朋友。 “宗兄年岁长我,勤勉好学,寒来暑往从未缺席,学问素来优异,只是考校时因病失常,屈居第二,实在可惜。” 第五伦满脸惭愧:“作为朋友,乘他有疾时夺了第一,是为不义;身为族弟,却挤占了兄长的名额,是为不悌。不义不悌之人,岂能入太学习圣贤书?再加上我对孝经、论语只懂得皮毛,愿再读一年让学问精进,而将今岁名额让给宗兄!” 这种事还真没遇上过,刘龚转过头看向桓谭,想商量商量,岂料桓谭却很随意,扇子一挥:“不去就不去,既然他志不在此,何必强求?” 或许是桓谭在上面摇着便扇打哈欠时,也看出满屋肃穆之下,唯独第五伦听刘龚大谈太学仕进时的不以为然吧。桓谭最喜非毁嘴上仁义道德,实则一心仕禄的俗儒,也因此在朝中多遭排抵,混了这么久还是下大夫,第五伦的性格倒是挺对他胃口。 第五伦确实没把读书当官当回事,没办法,这什么五经六经实在太枯燥了。他打听过,除非是天赋异禀,否则学五经的时间成本大到惊人,从前汉开始,就有十五六岁入太学习五经,结果到了头全白,仍只能通一经者。 皓穷经,岂是虚言? 再者,太学是扩招了,但工作岗位没扩啊。每年入学千人,却只有百人能射策为官,十里挑一,竞争还越来越大。看来不管哪个时代,考试这玩意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第五伦可不想一头扎进竹简堆里浪费时间,与其去研读那些旧文章,还不如在家里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如何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自保。 走出官学时,外面的炎热已经消退,凉爽的秋风吹得人很舒服。 今日之事,负责选定名额的县宰有些尴尬,其余九名弟子低声议论着第五伦的“独行”,屋外的吏卒则看着他笑,觉得这孩子太傻了。 第五伦却自有计较:“且不说入了太学不一定能仕进,就算呕心沥血苦读几年,混上个没有实权的郎中、文学掌故又如何?手中能有一兵一卒么?” “我没记错的话,新莽是个短命王朝,看这形势,距离倾覆恐怕不远,现在赶着去做新朝的官……” “那不是49年加入果军么!” …… ps:新人新书,求推荐票啊诸君!封面是智能生成,稍后会换。 也不怕透露大纲,就一句话:真.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 第2章 改名狂魔 “别人穿越都是退婚,我却是来退学。” 第五伦办完事也不久留,翻身上了代步的黄色小公马——没名字,正经人谁会给坐骑取名? 官学旁边就是南门,出了城门后一回头,还能看到两丈高墙上正中央“长平县”三字。 第五伦刚来那会,还以为是秦赵长平之战那个长平,后来才现不是。 本县属于前汉三辅之一的左冯翊,旧名叫长陵县,三年前才改成长平,位置大概在后世陕西省咸阳市东边。 所以墙是古旧的,字却很崭新,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样——新皇帝就像装修屋子般对待这天下,通过敲敲打打刷层新漆,将旧汉一切痕迹抹去。 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地名改了个遍,诸如郡守变大尹,县令变县宰,三辅变六尉。 第五伦已经摸清了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套路,凡事反着来,陵者高也,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 扬州刺史部有个地方叫无锡,王莽不喜欢无字,改成反义词“有锡”。 但第五伦跟来自关东的商贾打听后失望地现,常山还是常山,竟然没改成石家庄! 兰陵也只更名为“兰东”,而非枣庄。 “说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辈呢?若真是,肯定会在地名上留点暗号才对吧。” 第五伦停止胡思乱想,纵马向南而行,离开县城。 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从心,如今重新拥有17岁身体的感觉很棒,最妙的是摆脱了高度近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第五伦出了城后抬头向东看去,便能望见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山下松柏郁郁葱葱,还有庙堂建筑绕山而建。 那其实不是山,而是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寝。王莽虽然将旧名改了个遍,却没掘了老刘家的祖坟。只因他代汉时玩了一个把戏:让人进献金策铜符,说什么“赤帝显灵,传汉家天下予莽”。 所以这禅让,居然是汉高祖亲自传国给王莽喽? 听说王莽还在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坟头蹦迪,刘邦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会被气得揭棺而起。 事后王莽将长陵和高庙作为新朝的“文祖庙”,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绝。 过了长陵后,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直往南,就进入了第五伦家所在的“临渠乡”了。 …… 长达数百里的成国渠横跨渭北平原,灌溉上万顷土地,长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边,虽然比不了京师周边的贾亩一金,但也十分金贵。 而沿着川流不息的成国渠从东到西,分布着本乡的八个里,名字也简单明了:第一里、第二里、第三里……第五里直至第八里,居住着两百年前从齐地迁来的诸族。 秦汉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但也有例外,被迁徙入关的关东移民,初来时与秦人语言不通,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只能抱团取暖。百家聚之,合而为宗,倒是有点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宗族观念很重。 途经第一里时,远远就能望见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还遇到两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车去县城,第五伦驻马拱手,对方却只是随便点了下头,态度十分傲慢,仿佛第五伦朝他们行礼是应该的。 气得第五伦的伴当兼仆从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骂道:“这第一氏还当自己是大宗呢!竟然不还郎君的礼!” 第五伦却只是皱了皱眉,制止了仆从:“五福,回家再骂。” 他只管仆从叫五福,是因为他那张大饼脸喜庆,长得像五福娃,粗粗壮壮的。 为了方便记忆,第五伦给远亲们都贴了一个标签,第一氏无疑最为傲慢。他们作为齐王田广嫡子的后代,迁徙时排名第一,人口土地也最多。武帝时他家曾买官为郎,出过两任县令,如今虽然官越做越小,第一氏家主只为乡三老,却一直将其他几家当小宗看待。 一路纵马向西,其他几个家族也各有特色。 第二氏最短——汉武帝时打击豪强,第二氏因为跟大侠郭解有往来,被当黑恶典型打掉,又被迁去汉中房陵开荒,与亲戚断了往来。这导致八大家族只有七个成了本乡常识。 第三氏最小——也不知为何,几乎代代单传,以至人丁稀少,户不过十,民不过百,依附于第一氏。 第四氏最精——这个家族另辟蹊径,选择经商,做商贾的能不精明么? 第五氏最悍——第五伦家以强悍出名,因为第五伦的祖父是行伍出身,年轻时还跟陈汤去西域打过仗,会点阵战之术。农忙争水械斗,本乡也没人干得过他们。 第六氏最老实——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埋头种地,经营田畴,甚少参与争斗。 第七氏最凶恶——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家中多轻侠之辈,整日舞刀弄剑,欺压弱小,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暗中做些违法勾当。 第八氏最好儒——这个家族最后迁来,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过第五、第七,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吃到了经术的红利,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家传一经,可近来有些中衰,很久没出过太学生。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 总而言之,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实则一盘散沙,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 “现在形势是这样,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已经离了大路,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 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粟米已经收过,而宿麦还没种下,正在准备开耕事宜。 几个汉子拄着农具,正在田边用瓢喝水,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见过小郎君!” 第五伦笑着回应,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农,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也投靠豪门,成为徒附奴婢。 距离里聚近时,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麻畴,亦有人在其间劳作。 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不过,阶级虽由出身决定,但一个人心向何处,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正抱着腿干嚎,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已经出了不少血。 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却是认得,虽然三四十岁了,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找块布包扎好止血。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 “小郎君,我牵马载他,那你怎么办?” 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还没出五服,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长大为仆从,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不劳而食。 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第五福当然不高兴,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 第五伦摸了摸后面:“马背将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打第五福离开后,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倒是果园、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半个月来,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 “没错,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如今却会止步拱手,脸上还时常带着笑。” 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只开了南北两门,都有里监门守着。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天黑时关闭,以防盗贼宵小。 在这儿,什么验传、符节都不管用,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刷脸。 陌生面孔、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税吏,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也休想进来。 听说前朝昭宣时,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渐渐松弛了,导致兼并成风,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朝建立后下达了“王田私属令”,宣布土地国有化,并禁止奴婢买卖,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 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 众人却不知,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 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数据真实的那卷,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 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训练,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 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 “凛冬将至,孤狼死,群狼生。”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过雨后一地泥泞,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味道很不好闻,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屋舍盖得很不规整,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门一准迷路。 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以北里门为起点,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就抵达大宗的坞院。 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墙坚固高大,门楣森严高耸,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 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迎他进去。 “老家主嘱咐了,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 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 “还好,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 进了门后,只见院落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简陋。两旁设马厩、车房,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马却少得可怜,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 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后院,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后院分布猪圈、作坊、厨房等建筑,隔着墙还有座园圃,圃内菜畦整齐,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旁边有水井、沟渠可供浇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 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老头喜欢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边,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爷子转过身来,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看见孙子就笑了,脸上满是皱纹。 “伦儿回来了。” 老爷子名很霸气,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别家的地主,都是驼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俨然多了一对铁掌,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将果仁递给第五伦。 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嫌烫。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 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 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县宰所言罢,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不过是走了过场罢。” “确实如此。” 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 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学了,这件事可喜可贺!去年酿的酒熟了,我让庖厨杀了只鸡,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几盏。” 时值午后,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忙里忙外,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不过第五伦却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自得道:“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出过太学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 第五伦笑了笑没说话,直到爷孙俩坐在厨房门槛上,将满满一捧栗子吃完。 他亲自给第五霸递了杯水,看着爷爷将水咽下肚保证不会呛到后,才不急不慌地说道:“大父,其实……” 第五霸抬头听孙子说话。 “我将太学名额……” 第五霸颔面带微笑。 “让给第八矫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五伦退后两步,准备跑路,声音却提高了两分:“我辞让了去太学的机会,将名额让给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个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老头脸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变成了怒不可遏。 “反了,反了!” 第3章 打不过就加入 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说说,当场骂骂咧咧地起身,直接抄起旁边的火钳要揍第五伦。 第五伦只跑得慢一点,腿上就挨了两火钳,那叫一个疼啊。 他连忙狼狈开溜,小杖受,大杖走嘛。 好在厨房里人多,从庖厨到大奴,沾亲带故的都过来阻拦。 “老家主,打不得啊!” “若是打坏了小郎君,谁来承袭第五氏的宗祠呢?” “没错,这小竖子就是成心要气死老夫,好继承家产啊!” 第五霸是真的火大,骂道:“竟将老夫费尽心思求来的太学名额拱手让人,这硕大家业落他手里,恐怕也会飞快败光,不如趁早打死算了,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还怕没人给我送葬么?” 话虽如此,可被人一拦,那股火气却是消了不少。 对啊,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都在多年前那场大疫里亡故了,只剩下第五伦一根独苗,真打坏了,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亲了么。再说第五霸一向宠爱孙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事后也心疼啊。 第五霸最终没说出“逐出第五氏”这样的狠话来,只把铁钳往第五伦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然后就坐在井沿上喘气。 第五伦这才小心翼翼绕回来,老爷子是暴脾气,震怒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但冷静后还是能够对话的。 他将火钳双手奉上:“大父,你听孙儿解释,听完还气再打不迟。” “我不听!” 扑通一声,第五霸将火钳直接扔进井里了,他别过脸,本不想跟孙子说话,但这一想又气了,遂转过身指着第五伦骂道:“难怪这半月来,你连书简都没翻开过一次,每日就缠着老夫学手搏格斗之术,要么就去县城里结交关东贾人、轻侠,不务正业,原来你心思早不在经术上了。” “是。”第五伦朝第五霸作揖:“孙儿是觉得,读五经并无大用。” 老爷子一愣,眼睛里情绪复杂,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井沿,让第五伦过来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 “伦儿,五十多年前,那时老夫与你一般年纪,也以为读书无用,跟着伴当做了轻侠恶少年,戏弄俗儒,取下他们的高冠做尿壶。” “后来我被京兆尹缉捕,只能跑到边塞做兵卒,想着效仿傅介子、郑吉,以军功封侯,衣锦还乡,岂不快哉?” 第五伦点头,老爷子参加的那场战争,正是西汉与匈奴最后一战,第五霸作为小卒,跟着陈汤、甘延寿远征康居,斩杀郅支单于,留下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第五霸眼中满是对峥嵘岁月的追忆:“跟着义成壮侯和陈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吾等翻越雪山大漠,蹈康居国,屠五重城,夺歙侯之旗,斩郅支之,悬旌万里之外!西域城郭莫不惧震,胡姬们排着队让吾等睡,每个人也分到了不少钱帛和异域珍怪。”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可你知道,回国之后,等着吾等的是什么?” 第五伦摇摇头,这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却听第五霸恨恨道:“没有民众夹道而迎,更不是封侯赏赐。大军刚进玉门关,司隶校尉就文,说陈校尉矫制,应该逮捕,又让沿途官吏查验吾等从匈奴康居处夺来的财物,统统收缴!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细,想要严查吾等为郅支单于报仇啊!” “陈校尉上奏名冤,元帝这才让人招待班师大军,可回到长安后,赏赐却迟迟不下来,甘、陈两位校尉的封侯几年后才得到,吾等普通士卒几乎一无所获!” 在第五霸看来,这还是朝中出了奸臣!有反战的文官儒生从中作梗,丞相匡衡和内朝宦官石显等勾结,阻挠封赏,后来还罢了陈汤的官。陈校尉是贪财好色了点,但瑕不掩瑜啊,至于揪着小过错不放么。 既然没有封赏,参与那场仗的士卒们只能灰溜溜回到家乡,竟现乡里当年被自己戏弄的某个小儒生,已经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免除徭役,前途似锦。而自己在异域为大汉出生入死,落了一身伤病,却什么都没捞到。 凭什么啊! 这之后,第五霸一直没混出名堂来,他做过亭长和乡游徼,破获了不少案件,可不管业绩做得再好,每每轮到他升迁时,县功曹都会问上一句:“你可通经术?” 第五霸当然不会了,别说五经,他连孝经论语都没学过,年轻时忙着好勇斗狠去了。效仿前朝宣、元时的丞相于定国半路自学成才?他也没这毅力和天分啊。 其实,他也去县中小学旁听过,那些夫子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也不教治理之道啊。可怎么像他一样的武吏仕途无望,一生只能做个微末小官。而进过太学镀金的儒生们,在通过射策考试后却能直接成为郎官、大夫,然后身居二千石高位呢?连乡啬夫断案,也不再按律令来,而是得请教儒士,搞什么“春秋决狱”。 于是升迁就不了了之,第五霸蹉跎一生,就在乡游徼职位上致仕了,反观那些能力资历不如他的同僚,却因为学过儒经符合上面要求,竟节节高升。 凭什么啊! 想不通不要紧,但汉家以儒经取士的大趋势,老爷子终于看明白了,不管文武,学会一门经术都是做大官大财的前提。 于是,为了不让后代再像他一样吃亏,第五霸在孙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七八岁就送第五伦上县里的“小学”,又聘请儒士到家中开小灶,终于栽培出一个有能力通过太学考试的人才来。 而这新室比起汉家,对经术更加重视,太学生扩招至万人,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谁让皇帝王莽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呢。 看这架势,应该继续让家族子弟深耕五经,这或许是让第五氏实现转型,涅槃起飞的唯一渠道。 可没想到,孙儿却和他当年一样不懂事,第五霸能不气么? “打不过,就加入?” 对祖父这种顺应潮流的做法,第五伦是赞赏的,早个三十年,这样没问题,晚个二十年,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遇上新莽这短命朝代,却是走错门路了。虽然不太了解这段历史。但新朝之后是东汉,改朝换代啊,肯定是九州大乱,民不聊生,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禅让。 因为第五伦这些时日对行军打仗等事很感兴趣,第五霸还以为他有志于行伍,只压低声音劝孙儿道:“像我当年那般参军谋求立功,也行不通。眼下皇帝虽然四处开衅,不止在打匈奴,还打了西羌、西域、西南夷,还有什么高句丽……” “下句丽。”第五伦笑道:“我听人说,皇帝已经下诏书,把高句丽改成这名了。” 又是反义词,这个很王莽。 总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却像疯了一样跟所有属邦都翻了脸,四面出兵。虽然前线“捷报”频繁,可听那些去北边匈奴、南边西南夷服役受伤退回来的人哭诉,说几十万大军耗在边塞,损失惨重,战争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五霸就操心这个:“这几年朝廷赋越征越多,徭役已经摊派到各氏族头上,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个人,今年竟要出六个!莫非还要增兵?” “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乱的人马,说是大胜,还给带兵的将军封了一个子,一个男。可我第五氏被征召去的几人,却再没回来过,或许已经死在那了。还有传言说,西域都护已被西域胡人所杀,援军也被城郭联军打得大败,残部困在龟兹,和朝中断了联系。” 毕竟在西域奋斗过几年,第五霸还是心系那边的,只叹息道:“如今的皇帝和陈汤校尉是忘年之交,颇受陈校尉赞誉,他对待戎狄蛮夷,确实也和陈校尉说的一样,虽远必诛。可仗怎么打成这样,全然没有当年吾等在西域一汉敌五胡的威风啊……” 瞎说什么大实话,新军战斗力确实很菜,这些外战胜率低到可怜。所以这时候走武将路线也不好,不小心就把命赔进去了。 第五伦打断了祖父:“大父,我之所以不愿入太学修五经。是因为读书仕进,只能是太平时节才有可能。” “可若是遭逢乱世,那些繁杂五经遇上锋利刀剑,恐怕就无半分用处了!” “乱世?”第五霸一震,看着第五伦:“你想说什么?” 这些话不能泄露,跟着祖父来到坞堡南墙外,站在菜圃处,眺望傍晚时分的天地,第五伦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大父,我觉得这天下,恐怕要乱!” …… “你这孺子,胡说什么!” 听到这话,第五霸吓了一大跳,他虽然年轻时去西域见过大世面,但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小地主,目光局限在关中,乃至于小小列尉郡长陵县。对外部世界的微妙变化,缺乏敏感。 在第五霸看来,虽然新军在四境和蛮夷打仗屡战屡败丢人现眼,但那些事太遥远了,国内仍较为安定,日子远没到过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 可第五伦不一样,正因为不知道这时代的历史细节,他就对收集情报更加上心。前些日子没事就往县城跑,甚至差遣人去京师和河东打探,收获的消息让他忧心忡忡。 “去年,关东旱涝无常,东南扬州有瓜田仪举事为盗贼,有传言说,半个会稽郡都乱了。” “还有东方的徐州,有个叫吕母的女子,因为儿子为县宰冤杀,就聚集了数百贫困少年攻下县城,杀死县宰,专在海边活动,据说已经聚众上万人。” “还有今年夏秋生的事,荆州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绿林山,人数越来越多……” 绿林好汉这词,第五伦前世是听过的,未来恐怕会是一股大势力。 他打听到的暂时就这几个,但被朝廷隐瞒的动乱只怕更多。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但几年后会不会烽火燎原呢? 毕竟新朝的改制槽点满满,各阶层怨言都很大。而王莽又在边境四处开战。就连第五伦这不懂历史的都能看出来,眼下新室是内外交困,危如累卵啊。 “不过是些许盗寇、流贼,伦儿,你果然没见过大世面,这样的小毛贼,哪一朝,哪一年没有?” 第五霸没把关东的起义军当回事,这让第五伦好生无语。对了,王莽和朝中的掌权者,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想想也释然了,除非像他一样知道新朝会迅覆灭,否则正常人很难相信,这还算平静的世道,会在短短几年内忽然崩溃吧。 第五霸还是不太接受第五伦的危言耸听,只不提这茬,问起了整件事的重点。 “伦儿,你就算不想入太学,那不读就是了,为何要把名额让给第八氏?岂不是便宜了他家。” 第五伦正要说他的理由,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嚣,爷孙俩看到一支人马沿着西边的大道到了坞院南门,而守门的家丁也来禀报道:“家主,第八氏族长与其子第八矫来访!” 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八氏不是与我家结怨了么?那老儿今日怎么会登门。” “他们当然得来。” 第五伦却并未感到奇怪,他知道,是自己在官学推让名额的事传到第八氏处了。 “只是来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了几刻!” …… 而另一边,县城之中,县宰鲜于褒也已准备好了夜宴,招待桓谭、刘龚两位来自京师的大夫。 这时候刘龚却想到了下午的事,转头问漫不经心挑着鱼刺的桓谭。 “君山。” “你以为,今日那第五伦让出太学名额给其族兄,是真心谦让良悌呢?还是只想借此博取名利?” 第4章 第五伦让梨 刘龚之所以怀疑第五伦,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孝悌确实是件有利可图的事。 前汉以孝治天下,皇帝谥号前都加一个孝字。悌则由孝衍生而来,《孝经》里说过,教民礼顺,莫善于悌,提倡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长幼有序。 新朝代汉后,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即便有赤帝禅让的神话包装,王莽也不太好过于强调忠来打自己脸,于是继续推崇孝悌。 听了刘龚问,桓谭却将鱼刺一吐,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 “当年今上微末时,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遗子,侍奉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在其伯父阳平敬成侯(王凤)病榻前侍疾,亲尝药,乱垢面,不解衣带数月,博得世人称赞。” 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设博得名誉上位的典型,桓谭话里有话:“当是时,是否也有像伯师这样的人,怀疑陛下目的不纯,表现孝悌是为了博名牟利呢?” “这……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陛下是孔子后五百年才一出的圣贤,第五伦却只是乡野孺子,岂能相提并论。” 刘龚后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谭,只问县宰鲜于褒:“第五、第八两家乃是亲戚,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让第五伦让出名额得到名望,而第八矫得入太学呢?” “绝不可能。” 鲜于褒一口咬定:“第五、第八两氏,并非如第五伦所说的那般友善和睦,反倒有不少过节。下吏曾亲见第五、第八两位家主于桥上相遇,都不肯相让,竟僵持了半个时辰之久,两家已久不往来,更不可能串通。” “哦?”刘龚诧异了,这下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第五伦这是以德报怨? 鲜于褒道:“敢告于两位大夫,其实第五伦平素在乡里,便多以友悌著称,尤其是从一月前,他大病一场后更是如此。” 他说起了第五伦的一件事迹来。 “临渠乡第五里有个大梨园,每年梨熟,皆会邀约族人共食。” 当然,也会派人将最好的梨底下压着钱帛,给父母官送来尝尝,这个故事,就是鲜于褒从送梨的仆从第五福处听说的。 “第五伦吃梨时总主动拿小的,小梨明明更酸,有人问他为何如此,第五伦答曰:学了孝经后,明白了孝悌之道,我在家中年纪小,应让昆父堂兄先拿,而我取小者。” 这个故事十分简单,却给人印象深刻,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才十来天就在县里传开了。 刘龚打消了对第五伦的怀疑:“看来第五伦是真的本性良善谦恭啊,让学之事绝非孤例,是我妄自揣度了。” 桓谭闷了口酒后却话道:“虽然只与此子有过三言两语交谈,但依我看,他之所以让学,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孝悌……” “那是因为什么?” “恐怕只是和我一样,懒得去费神学那繁琐的训诂章句吧。”桓谭大笑起来。 刘龚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只暗道:“第五伦让梨,是个有趣的故事啊。我不如将此事记下来,回常安后呈给叔父看看,说不定会被他收录进《杂记》里。” 而另一头,县宰鲜于褒也暗暗替第五伦捏了把汗。 他之所以帮第五氏说话,一来因为鲜于褒的父亲与第五霸曾是同僚,关系还不错。而为了第五伦入太学的事,老头子还给他塞了不少好处。 宴会结束后,鲜于褒心里也活络开了。 “如今第五伦让了名额,按理说第五氏给我的钱帛,得退掉才行。” 可那些器物钱帛他已经收了,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该怎么办呢? 鲜于褒灵光一闪,决定要将第五伦让梨、让学之事,向郡上禀报。 一来,治下出了这样的孝悌典型,当然是县宰教化有方的政绩。 二来嘛,也能给第五氏一个交待,不必还他家贿赂了。 “正好有个县里就能决定的职位,就适合第五伦这般的孝悌之人!” …… 中院厅堂是第五氏坞院最大的建筑,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堂内四面都有窗户,白天时很敞亮,入夜后,挨墙壁相对放了两列的青铜灯架依次点燃。 但习惯了后世明亮电灯的第五伦,依然觉得这屋子太暗了。 空阔的中央摆放两排矮脚漆案,案后则是坐榻,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开会的地方,也是待客之地。连夜登门的第八氏族长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东席的主座上,则端坐着满脸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后摆着一个木支架,架上放有长剑,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剑在鞘中,锋芒不露,一如敛容含笑待客的第五伦。 第五霸见老冤家上门,一说话就没好气:“我家釜中的肉刚熟,第八直,你莫非是来蹭饭的?” 和第五霸这走武吏路线的老兵头不同,第八直年轻时去太学旁听过,说话永远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含蓄,他今天上门不为寻衅,只低头垂着眼睛道:“说起来,第五氏的饭食,我确实几十年没吃过了。” 两人年轻时也曾相善,都在乡中做吏,一个是亭长,一个是文掾,后来却翻了脸,至于原因嘛……害,还不是因为女人。 第五霸眯起眼:“你这老儿还是没变,有话直说,勿要拐弯抹角。” 第八直笑笑,道明了来意:“今日来此,却是为了伯鱼将太学名额让给犬子之事,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吾等理应来道谢。” “哈哈哈。“第五霸有些得意,说道:“我家伦儿天性聪慧,在官学之中,随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纪也轻,有的是机会。念着汝家孺子年近二十,屡试不第,再不去就老了。毕竟是同宗兄弟,于是便心一软,让给他了!” “我不用他让!” 一脸书生气的第八矫深以为耻,他嘴上留了点短须想装成大人模样,但性格却沉不住气,被第五霸一激,顿时脸色涨红起身欲辩,却被父亲拉住了。 “说说罢。”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么?” “是渠南那块好地。” “还是县城里的小宅?” “亦或是,要我向县里推举你做乡三老?” 他只以为,第五氏是想用这名额,和他家做笔交易。 第八矫急了:“父亲,这太学我明年再去就是,何必……”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对儿子有些失望,这孺子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态势啊。看人家第五伦,一直含笑不语,多沉得住气啊,亏他还比你小三岁。 二人谁去太学,是凭经术学问么?还不是两家在背后角力。还得等到本县更大的几个经术家族已无适龄成童在读,才轮到他们。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钱赢了一头,却忽然让出名额,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伦先声夺人,才一个下午,他让学的事迹已在长陵县传开了。 不管第八氏愿不愿意,这个人情都已欠下。 这年头身为闾右,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土地、奴婢,自从新朝下了王田私属令禁止兼并和奴婢买卖后,这两样几乎被锁死,很难再迅增加,唯一能积累的,就是名声! 此事若处理不当,那就是以怨报德,在县里的风评会大大受损。这可比忍痛让出去一顷田、几亩宅代价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为所动,笑呵呵地看着第八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第八宗伯。” 第五伦终于开口了,他举起婢女送上来的漆壶,在做工精美黑红相间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盏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财力有限,故一向简朴,平日里自饮用陶,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将两盏酒送到第五霸、第八直面前,自己则跪坐到东西席间的空地上,举盏道:“我听说,这世上之人,分为异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谓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姜、芈等古姓,代表了最初的来源,与其他姓之间,宛如一片树林中的不同树木。随着繁衍迁徙,姓犹如树木生长,开始出枝杈来,这就是氏。 妫姓就分化出了陈、田等氏,而齐国田氏中田广这一支迁徙,又进一步产生了第五、第八等氏。八个家族虽然出了五服,但彼此还承认是同宗亲戚。 第五伦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血脉相连,又为近邻,相互间也没有争田争水等纠葛。我还听说,过去第八宗伯与我大父十分相善,只是后来因误会而反目。” 第五伦叹息道:“我在县城里听过一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这次争太学名额,不知多少人在看我两家笑话!” “所以我宁可让出去太学的机会,也不愿两家决裂。我只希望,第八氏与第五氏,能借着这件事,借着这盏酒,一笑泯恩仇!” 说罢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五伦言语之成熟,远远过了他的年龄,不止第八直父子,连第五霸也听愣了,良久后才缓缓道:“惭愧,吾等妄活这么多年,却不如小儿辈豁达。” 言罢主动举起酒,朝第八直一敬。 第八直也举起盏,愧然道:“不错,宗兄有一个好孙儿啊。” 二人同饮,末了亮出喝干的盏底,哈哈大笑起来。 …… 这之后,仆从适时上堂,呈送肉食餐饭,中国人在饭桌上气氛往往会缓和热络,方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 第五霸和第八直仿佛恢复了过去的相善,推杯交盏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之际,二人甚至用筷子敲着碗沿,唱起了少时的歌谣。 等到夜深之时,这场小宴才结束,第五霸酒量好,亲自送第八直父子出门,两家今日重归于好的事,肯定会很快传遍整个临渠乡。 第八矫真醉了,他读了很多年儒经,血液里都浸染了儒家的道德准则,今日第五伦的一番话,着实让他另眼相看,佩服之余那点不服气也消失了,只打着酒嗝对父亲道:“大……大人,第五伦确实是真的孝……悌啊,我先前错怪他了。” 第八直却是装醉,心中不以为然:“你这孺子,读了几年书,就只懂仁义道德,不知人心险恶。第五伦一口一个宗兄,对你又是敬酒又是恭维,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第五伦话说得那么满,他们若是还揪着那点小过节不放,便是不识好歹。第八直只能笑着应和,而最终的结果就是…… 今天白跑一趟,第八欠第五的人情,还是没还上!今后还得配合第五氏演这出兄弟相容的戏! “不过,这对我家也无坏处。” 第八直如此琢磨,又看看已在车上酣睡的儿子,只脱了外裳轻轻给他盖上,叹息道:“第五老儿也是运气好,生出这样一个孙儿,着实是异数。等轮到小儿辈当家做主时,第八氏恐怕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 “多读点书,果然是有用的啊,第八老儿素来奸猾,今日却只能强笑应和,吃酒的神情如同喝尿,痛快。” 目送客人马车远去后,第五霸转过身,看着孙子啧啧称奇,但疑惑却越来越大了。 “伦儿,你之所以让学,恐怕不止是想让第五氏、第八氏了却恩怨罢?” “当然。” 第五伦平素将计划暗藏于胸,如今喝得半醉,才将心里那点小得意显露在外,笑道:“大父,如果往后几年,天下当真大乱了,光凭我家一个氏族,一个里聚,能在乱世中自保么?” 第五霸摇摇头,他们聚族而居,修建坞院,提防盗贼小乱尚可。可若真如第五伦猜想的,天下重新出现秦末楚汉之际的大动乱,这区区两百丁壮,是全然不够的,来一支规模大点的乱兵,就足以让第五氏灭族。 “一个篱笆三个桩,所以,我家需要帮手。” 第五伦道出了自己的目标:“大父,我要通过扬名立威,成为各族公认的宗长领。” 夜幕中的临渠乡,诸里各占据一角,有灯火闪烁,如同黑天上的松散星辰。 第五伦伸手一抓,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手中,凝成一团。 “若能如此,一旦天下有变,我只需振臂一呼,十里八族,三千丁壮,便能云集景从!” …… ps:书半天就一万收藏,你们实在太猛了。 另外感谢人在梧桐下、神楽七奈officia1、榴弹怕水三个盟主,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盟主更会在上架后补——既然大汉已经亡了,前朝欠下的更就不在新朝补了。 另外,我休息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榴弹怕水的《绍宋》,那是相当好看,还学了不少姿势,就比如…… “今晚别等!” 所以改下更新时间,从今天起,将两章都放在早上8点左右更新,好让大家上班前看完,晚上别等。 第5章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喲,还云集景从,哪学的词?官学夫子还教这个?” 第五伦本以为这番豪言会博得爷爷赞赏,最后却等来了一颗爆栗,敲得他脑壳好疼,酒顿时就醒了。 第五霸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啊:“响应之后呢,这么多人总要吃饭吧。” “三千丁壮谁来养?你?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家的存粮,连本里人都不够吃,你这孺子果然是没打过仗,将聚众想得太简单了。” 被老爷子奚落后,第五伦有些不服,次日就起了个大早,带着仆从第五福清点起第五氏的存粮来。 因为王莽那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的经济政策,天下的货币体系全乱了,第五伦在县城里见到,除了官府还坚持拿着五花八门的新币俸禄,民间几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状态,而这时代最坚挺的硬通货只有一样:粮食! 第五氏的粮仓在后院,占了不少面积,四阿式顶,檐下开有左右两窗透气。仓内摆着一个个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装满了还带壳的粟、麦。 第五福的父亲名叫第五格,负责管理庄园的耕地和粮食,他告诉第五伦:“小郎君,这月刚收过田租,五个仓都存满了粮,差不多一千多石。” 加上菜、果等佐餐之物,够第五氏坞院从主人、本家到仆役奴婢五十余人吃两年。这证明第五氏很会经营,不像一些毫无计划的家族胡吃海喝,经常没有余粮。 但距离第五伦的目标还差得远,差了……十倍吧。 在第五伦想来,自家起码得积粮万石才行。 而等他去见第五霸,提出这个计划时,又被老爷子笑话了。 “万石?你知道县仓的储粮有多少么?也就这份量,我第五氏区区一里,每年收成有限,上哪凑这么多粮食?” 管粮仓的第五格不清楚小郎君为什么要屯粮,但这正好可以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计划:“短期内自然没法屯这么多粮食,除非……” 第五格的话语冷酷而干脆。 “加租!” …… “本乡其他里豪的田租,多是收十交四。但第五氏素来爱惜族人,同族佣耕,收十交二,普通佃农则是收十交三。” 第五格仍嫌不足,他以为,这几年粮价越来越高,应该将田租抬上去。 “如此,每年可多收三五百石田租。” 第五伦刚到这时代时还觉得奇怪,新朝的田租是十税一,再往前的汉朝甚至是三十税一。为什么很多人宁可将地出卖去做豪族的徒附佃农,也不愿意当自耕小农给朝廷纳租呢? 后来他才明白,所谓三十税一、十税一,都是明面上说得好听,比田租更要命的是徭役和更赋。汉时服徭役远赴西域、西南夷,来回就要几年,且容易在路上得病物故,军功更是遥遥无期。新朝更过分,与四邻全面开战,还败多胜少,没人愿意去送死。 而更赋最可怕,朝廷加赋是没有规律的,还只要钱不收粮食,农民带着粮去市场贩卖,再被商贾或官府盘剥一次。若凑不够,为了不被官府缉捕沦为刑徒,就只能借贷。高利贷是无底洞,利越滚越大,几年下来活不下去,只能卖田卖身,投身豪门。 但第五氏朝中无人,家主都得服役纳赋,就更别说做保护伞了。所以他家对失地农民的吸引力不大,土地多是靠兼并里中异姓,日积月累所得。 “不行,田租是万万不能加的。” 第五伦摇头反对,佃农和租地种的贫苦族人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只是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更何况,这杀鸡取卵的行径,会让第五氏失去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人心。 “粮食的事不急,让孙儿慢慢想办法。” 第五伦提了他早上查视察仓库时注意到的事:“我见仓中铁农具多有剩余,栏中耕牛也多出几头。” 豪强通过剥削完成了积累,若是放在前汉,自然是要继续兼并买地,可受新朝王田令所限,地是不能公开买了。既然土地规模被锁死,多余的粮食便用来换取耕牛、铁器,往精耕细作上想办法。 可普通农户就没这条件了。 “我昨日回来时,见有人已开始耕地为种宿麦做准备,因为没有牛,只能二人耦耕。” 所谓耦耕,就是一人在前拉绳,一人扶犁在后。然而有农谚云:秋耕欲深,春夏欲浅。种宿麦就是要深耕,贫苦的农夫只能顶着烈日,拉着犁用力耕耘,步履艰难。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见到不少人家的犁刃,居然是木头、石头做的! 这让他颇为吃惊:“不是说秦汉已是铁器时代了么?怎么还有人在用原始社会的工具。” 这锅还是得由王莽新政来背,新朝效仿汉武帝,实行了“五均六筦”之策,大概内容就是盐、铁、酒等六种商品,必须由官府经营专卖,私人开采售卖便是犯法。 初衷可能是想打击控制矿山私盐的豪右,但不管初衷多好,也得靠人来执行啊。挺好的想法,落实到下面就成了恶政,给百姓带来很大麻烦。官府铸器粗劣难用,铁器越来越贵,十年下来,不少人已经被迫用回石头、木头了。用千年前的生产方式,生产效率能高才见鬼了。 第五伦看在眼里,颇为感慨,此时便提议道:“大父,今年秋耕种植宿麦时,可否由大宗出面,将我家多余的铁器和耕牛借给里中贫苦族人使用?” “小郎君!” 第五霸还没表态,专管族中农事的第五格就先叫了起来。 “彼辈虽多为同族,却是自耕小农,不租大宗的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给我家交田租啊,何必管他们!” “再者,耕牛虽多,但驭使太频繁可是会累坏累瘦的。铁器亦然,深耕时磕磕碰碰很容易破损。租用都是亏本,更何况白借!” 小郎君昨日才让了一个太学名额给他人,如今又要借牛、犁,莫非真如昨日老家主骂的,是个败家子? 通过昨日之事,第五霸倒是看清楚了,孙儿胸中自有沟壑,看似心软的举动,背后却有深刻的谋划,他止住了族人,问第五伦道:“说罢,你又有什么主意?” 第五伦道:“我只是想通过借牛、铁,让各家快些结束秋耕种麦。” 有春秋时的诗《七月》就唱过:“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 从一月到十二月,农夫一年到头都在忙碌,斗转星移数百年,天下从封邦建国变成了郡县,生活却并无什么实质性改变,甚至更苦了——人口越来越多,人均耕地越来越少,不勤勉点,就活不下去了。 过去秋后就能稍稍休息,可在汉武帝后开始推广宿麦,也就是冬小麦,加上种植蔬菜豆类,这下秋冬也有活计,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第五伦通过借出大宗多余的牛和铁犁,确实能帮助里中自耕农加完成秋忙。 “让他们闲下来作甚,晒太阳?”第五霸虽是家主,但对关系已远的同族并无同情之心,关心的仍是本家的利益。 “当然不是。” 第五伦虽有恻隐,但更多的还是想市恩于族人,顺便在他们农闲时,组织大家一起干件大事。打铁还得自身硬,若是连区区一里都没法凝聚起来,何谈让十里八乡云起响应? 他说道:“届时,我想请大父和里长将里民组织起来,由我家出钱出粮,重修里社!” …… “里社?” 里社祭祀土地神,也是一里百姓的欢庆场所,每逢社日都会聚集群饮。这一天喝酒,不但正大光明,而且非喝不可,往往日暮时分,家家扶得醉人归。 不过自从十年前新朝建立,下达五均六筦之禁,酒只能由官府专卖,一下子变得奇贵无比,哪怕私酒也涨价数倍。普通人买不起,顶多在家里偷偷自酿点苦酒尝尝。 二来新朝效仿周政,对聚众群饮者处以惩处,五人以上皆在处罚之列。百姓们少了一个乐呵泄的日子,里社也冷清了许多,破败许久没人修理。 在第五伦看来,这种能将一里所有人聚齐,通过祭祀仪式加强凝聚力的地方,岂能闲置?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做许多事啊。 比如摆个长街宴,吆喝大伙吃顿难得的饱饭,第五霸上台耍下剑术叫男孩们崇拜眼馋。再让里中老人说说故事,给大伙讲述第五氏两百年前从东方迁徙来的坎坷经历,他们祖先田横兄弟的传奇人生和悲惨结局,都能加强里人的归属感。 第五伦前世其实是南方人,对南方的宗族文化耳濡目染,里约村规虽在新世纪被斥为“糟粕”,但在特定的时代,却也能变废为宝,成为他在乱世自保的助力。 汉家一统,动乱结束,家族得以长期聚居,在安定中不断繁衍。但尚处于展初期,所以远不如后世那般制度完备。 第五伦便是将南方宗族那些东西搬来,他计划着,以后在里社旁边,还要加修一座义学,让里中适龄的孩子都去学学识字、算数——五经就不用读了,浪费时间,年纪稍大点的,第五伦能亲自做老师教他们点更有用的知识,他希望里中能出几个人才。 还可以修建义仓,赈济太过穷苦的同族邻里,好抚平里内的贫富矛盾。 有了这些好处,便可让里人归心,往后借着防盗贼的名义,农闲时召集他们训练阵战之类,才有人听话。 第五伦是有考虑的:“现在关中看上去确实一片太平,我说天下大乱,连祖父都不太信。一上来就带着族人练兵,别说官府会心生怀疑,里民们也不乐意啊。人皆好逸恶劳,能躺着绝不会站,只能以人情利益,徐徐图之。” 这么一算,想做的事真多啊,可比去太学读死书有趣多了。 第五霸却指出了第五伦的矛盾所在:“伦儿,你一面要做这些纯费钱粮之事。” “一面又想积粮万石。” “这就好比你的头想要往北走,身子却往南行,岂不荒谬?” “大父教训得是。”第五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确实挺矛盾的,干这些事都得花费巨大代价,可进项却没增加,再这样下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看来,我得想点开源筹粮的法子了。” …… 次日,第五伦去到了坞院旁的铁匠铺,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铁匠名叫仇高奴,他不是第五氏族人,而是从上郡来投靠的徒附,会点打铁手艺。后来得到了自由身,娶了第五氏的女子,第五霸让他在家中开了个小铁铺,专门修补农具。 “小郎君。” 见第五伦来,围着条皮裙的仇高奴连忙放下手里的铁锤,陪着第五伦在这小小铁铺参观,又问起一事来。 “我听说老家主开恩,准许里中各家借坞院耕牛犁田,是真的么?” 第五霸昨天虽然埋汰了第五伦,但还是将借牛与铁器之事宣布了出去,赢得了全里的欢呼,又让仇高奴抓紧修补铁犁,分给各户使用。 “自然是真的。”第五伦看向仇高奴,这个身材矮小的打铁汉子的脸常年在烈火前烘烤,永远红扑扑的。 “既如此,吾弟是外姓,他也能借牛?” 仇高奴在第五里落脚后,他弟弟一家也跑来投靠,成了里中为数不多的外姓。 第五伦可不想搞族姓政治,那样太小家子气了,不论同姓外姓一视同仁,才能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啊。 “当然能,不过借用的户数太多,孰先孰后,得靠一种公平的方式……” 那就是,抓阄! 若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分,坞院的门槛肯定要被说情走后门的亲戚们踩平,不如大家各凭本事,看运气说话反而能省下麻烦。 不过第五伦今日来铁匠铺,却是为了另一事。 绕了一圈后,第五伦看出仇高奴手艺还行,且是个全能的,除了敲打铁器外,还会做点木工,如此甚好。 第五伦摸着刚补好的一柄铁铲:“还有……多余的铁么?” …… ps:推荐一本新书《阿兹特克的永生者》,早就想推了,一直没开书耽搁了,讲大航海时代,穿越美洲带着印第安人迎击欧洲人的故事,小众但是写的很用心,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6章 什么决定脑袋 “用牛耕,使铁器就是痛快啊。” 前几日还在第五伦面前二人耦耕,费力拉着绳索如蜗牛般在地里爬的农夫,今日却十分快意。 牛的力气比人可大多了,以二牛抬杠的姿态,迈步向前轻松自如,其身后的大铁犁,已经深深扎进地里。犁壁将干硬板结的土无情翻开,让土壤变得松软,适宜麦种生长。 也难怪不论前汉还是新朝,都有律令严禁宰杀耕牛,民间也对这些大家好十分尊敬,只差奉为神牛了。不过喝牛尿洗牛粪浴这种事,他们还干不出来。 因为是抓阄来决定借用先后,排在后面的人没什么好抱怨的。在用牛时里民们也小心翼翼,鞭子都不敢挥重,生怕把牛打伤了累瘦了。 正巧第五霸路过,看了众人这轻飘飘的动作后极其不爽,停下大吼道:“饭没吃饱?用点劲,我家的牛虽然壮,却不会把地耕坏!” 众人这才稍稍放开了些,偶有不小心碰到石头将犁刃磕坏了的,则忐忑地捧着它去还,虽被管农具的第五格狠狠瞪了几眼,但确实没让他们赔。 这下里人们放心了,都感慨一向不太管他们死活的家主今年怎么转了性,又听闻这是小郎君的主意,都暗暗冲蹲在田边算账的第五伦翘起大拇指。 第五伦正在算的,是出借牛、犁能给全里人省多少时间?一人二牛,几个时辰就能耕完了三十小亩土地,这率是耦耕外加木石工具的好几倍。秋耕结束后,社日来临前,农夫们能得到七八天的空闲,到时召集他们干活,应该不会抵触了。 中途休憩时,第五伦宣布了要利用农闲重修里社的消息,农夫们先是一阵缄默,然后都表现得十分踊跃:“秋社几年没好好办了,这确实是大事啊!只有娱神,才能让来年风调雨顺。” “等过几天播完种,吾等立刻就去帮忙!” “我去山上砍树。” “我去渠边挖土。” “我去窑里烧瓦!” 反正闲着也闲着,虽然没工钱,但第五氏会管饭。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如今借牛受了大宗的惠,谁若偷懒不去,可是会遭全里白眼的。 就连一个瘌痢头的半大小孩也嚷嚷着要帮忙递砖,在孩子记忆中,秋社可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时候了,手舞足蹈让神明高兴了,自己也乐呵了,不是挺好么? 这下第五伦放心了,而另一头,他前几日让铁匠仇高奴制作的“新物什”,也完成了初次下地实耕。 …… “族祖父,叫我来有何事?” 被唤来的,正是那天摔下梨树,第五伦派人用马送回家的中年民夫,名叫第五平旦。 第五伦记错了,此人的辈分不是他的侄儿,而是孙子——没办法,他在全里起码有十几个孙子辈,甚至还有年纪比他大的重孙辈。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管17岁的第五伦一口一个族祖父,最初有些尴尬,习惯了也就那样。 “脚好了?” 第五伦看了眼他的伤脚,算此人运气好,脚上的伤口没有感染,一旦化疽,病死率是很高的。 “好了,多亏了族祖父派人送去的药,这恩情孙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第五平旦为了证明,还往地上跺了跺脚。 第五伦连忙止住他:“还是轻些,往后下地干活,记得穿鞋履,别再光脚了。” 这话让第五平旦有些尴尬,他只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前年死了妻子,家里没有织履的人,只能编草鞋凑合。他手又笨,编得松松垮垮,几天就散了,家里唯一的好履,得让出门的两个儿子轮流穿。 听说第五平旦里中最好的庄稼把式之一,第五伦专程找来他,令其试用新犁。 第五伦这些天观摩里人耕田时现了,他们用的犁,和自己后世在南方生活时见到的很不相同——虽然犁梢、犁床、犁辕、犁箭都齐备了,但最大的区别是,辕又长又直,不太利于转向,要用二牛抬杠才好操作。 而后世则为曲辕犁,且稍微短小一些,一头牛就能牵引。 第五伦按照记忆,让铁匠打制了一架,也不知有没有走形,令第五平旦操纵着试了试后,得到的反馈还不错。 “不但小巧轻便了很多,且调头和转弯容易,适合七零八碎的小块土地啊。” 确实,笨重的直辕犁,更像是为第五氏家那连成片的五十多顷平坦土地设计的。自耕农们的用地,每户早已不足百亩,且因为继承分割,划得东一块西一块,大犁难使,曲辕小犁却正适合。 于是第五伦高兴地带着新犁去向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祖父报功,希望能在春耕前,制作十多架曲辕犁出来给里民用。 第五霸对孙儿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早就见怪不怪了,方才在地里试犁,他一直瞥眼看着呢,却没有太过惊喜,只上下端详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好物什,确实也能省人力,适合小农耕作,但是……” 他问了孙子一个问题。 “伦儿,你说,是人力贵,还是铁贵啊?” “当然……是铁贵了。” 第五伦哑然,知道自己有些仓促了。 豪族最恨新朝的两个政策,一个是王田私属令,让想要获得更多土地、奴婢的他们被限制住了胃口。 其次就是五均六筦,伤害的可不止是小自耕农,地主豪右也深受其害。且不说盐、酒,光铁一项,就垄断了生产工具的来源。 铁从开采到铸造再到售卖,都由官府包办,当然,定价也全由官吏们决定,贼贵。这俨然是手工业剪刀差,一种隐形的重税,新朝倒是达到“不加赋而国用足”,能支持对外战争,但豪右却恨得牙痒痒。 也难怪汉朝时,天下贤良文学一次次请求废除盐铁专卖,这确实是地主和平民共同的希望。虽然对底层庶民来说,这只是官府割韭菜还是豪右割韭菜的区别。 若是精神刘家人、王家人,还能呵斥这是地主阶级不顾国家利益的贪婪和短视,可他身为地主家的傻孙子…… 第五伦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嘿然而笑。 “那句话真对啊。” 关东的豪强天高皇帝远还能无视法令,第五氏身在关中,却不敢太过违逆。自己找矿开采冶炼?不说第他小家小户根本没这财力,估计刚建起铁炉,就被官府一锅端,全家老小沦为刑徒一起上路开边疆去了。 如今想造新犁,新鲜出炉的铁块肯定是搞不到的,只能从县里铁官处购买成品的铁器,回家后自己熔了重铸才行,一来二去,成本自然更高了。 此事只能暂时作罢,好在第五霸绝非冥顽保守,只是希望孙儿多了解这世道艰难,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他与第五伦说好了,先让匠人和奴婢用硬木制作些曲辕,家里的直辕犁若是坏掉,也不修补了,就将铁熔了做成犁刃包在曲辕上,慢慢更新换代,咱也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第五伦颔,但又有了另一层忧虑。 “既然铁这么难搞,以后要想制作囤积兵器又该怎么办?” …… 到了八月中旬时,第五里的秋耕全部结束,就到了播种环节。 作为吃稻米长大的南方人,第五伦对麦子确实不太懂,面烤饼什么的就更不会了。 再加上本县地处关中腹地,早在前汉时就经过赵过、氾胜之领衔的两次农业革命洗礼,精耕技术已十分先进。什么代田法区田**番上阵,堆肥沤肥也都有了,少有第五伦能置喙的地方。 他甚至看到第五霸大手一挥,让人将仓库里的“播种机”扛了出来,在自家那五十顷地上使用。这东西叫“三脚耧车”,是汉武帝时农官赵过的明,还是要靠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手扶耧车,往耧斗里撒麦种。一天就能播种一顷地,且撒得十分均匀,不会造成浪费。 第五伦只建议了“麦豆间作”,这种学过初中生物的人都有的常识,这是他想到的“开源”法子之一,或许能在来年稍稍增加亩产。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第五伦知道,不管是曲辕犁还是豆麦间作,对收成带来的增长并不会立竿见影,还不如简单粗暴加粗多收那三五百石。 且作物生长自有规律,得等到来年才能收获,他又有几个来年去做准备呢? 如此想着第五伦反而乐了,他好像知道,如何筹粮筹铁最快了。 “能一本万利的法子,都写在刑法上啊!” 前世当然要做个守法好公民,可在新朝,这些该死的法令限制,却逼得第五伦有违法乱纪的冲动。 直到播种完引水时,第五伦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第五里就在成国渠边上,沟渠从闸口将水引过来,再分入各阡陌地块,他看到农夫们多是用桔橰、辘轳取水,效率很慢。即便是第五氏本家的五十顷大田,用的也是类似龙骨水车的器械,得靠人力去踩。 今年是来不及了,或许赶在明岁春耕前,可以做点筒车之类的水利器械,但那得去县城里请比较厉害的木匠来才行,第五伦主意虽多,但动手能力挺差的。 这天,第五伦正带人在沟渠边寻找合适的架车地点时,他的伴当第五福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 “争……争水!” 正在汲水的农夫们一听就炸毛了,将木桶一扔,握着扁担就问:“谁,谁敢跟第五里争水!看吾等不将他打死!” 不是他们吹嘘,在第五霸这个老兵头带领下,要论械斗,本乡无人是第五氏对手。 “不是。” 第五福连忙摆手,指着西边道:“是第六氏和第七氏争水,打起来了!” …… “早说啊,别人争水,关吾等什么事?本里与他们两家,又不共用一条支渠。” 第五里的农夫们一听,将扁担又扛回肩上,说说笑笑的走了。 倒是第五伦若有所思,唤了几个徒附和族丁,随他去西边看看。 成国渠修建于汉武帝时,如果说郑国渠、白渠滋润了泾水以东的师尉郡,那成国渠则惠及扶尉、京尉、列尉三郡。 官府对沟渠也很重视,专门设了都水官来管理,为各郡县划分渠段,不允许上游筑坝蓄水,使下游无水可用,那是会出人命的。 但县乡以下更小的支渠,都水就没那么多精力管了。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长平县临渠乡,是每两个里共开一条小渠,再按照人口、耕地多寡划定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用水比例。 但今年上游干旱,成国渠的水流有些小,水资源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走了几里路后,却见田间野树稀疏,远处溪流小塬,两个里比邻而居。一群群的村民从各自里聚涌出,手持粪叉、棍子、锄头甚至是镰刀,气势汹汹地往沟渠处赶。 第五伦让人去问,第六里的人一口咬定:“第七氏毁掉了旧约,要多分水去他家地里!是他们先动的手!” 等再靠近支渠所在时,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喧哗,先期抵达这的第六氏农夫们,正被一群身着劲装,手持刀剑的人逼得节节后退。 一直埋头土地的第六氏,显然不是以轻侠闻名本县的第七氏对手。遇上这群好勇斗狠的恶少年,手上还是真家伙,区区农具如何抵挡?很快镰刀折了、粪叉削断,仓皇败退下来。 看着这一幕,第五伦握着腰间的环刀,有些犹豫。 他前些日子又是让梨又是让学,使第五氏与第八氏化解恩怨,已然在县中有了点名声,按照计划,下一步就该立威了。 “今日若能平息两家争端,倒是能够立威。” 可劝架的常常会挨打,一旦处理不当,会同时得罪两家人,他得想清楚,值得插手么?又应该如何劝解。 第五伦只记得祖父和第六氏比较和睦,同第七氏倒是关系平平。第七氏当家做主的兄弟俩一向蛮横霸道,不一定买他一个孺子的帐。 正在想着时,身后再度传来呼唤,却是第五福又来了,骑着头毛驴一路飞奔,嚷嚷道:“小郎君,鲜于县宰派人来传唤,说是要你去县寺,说有要紧事。” 县宰找他?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五伦皱起眉来,再度看向争水械斗的两家远亲,喧哗声越来越大了,第六氏已抱头鼠窜,许多人头破血流,而第七氏却没有停手的意思。若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可若是卷进去,处理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该死,应该顾哪头呢? “伦儿,你先去县城,这交给我来处置。” 忽然一声大喝,却是第五霸闻讯后也纵马而来。 老头儿带剑骑马越过沟渠,虽然一头华,然英姿不减当年。 “第五霸在此,让老夫看看,谁还敢露刃!” 望着他和那匹红色老马的背影,第五伦仿佛看到祖父当年跟随陈汤校尉远征西域时,纵横大漠,一汉敌五胡的豪情! …… ps:求推荐票。 第7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临渠乡第七氏由兄弟两人当家做主,家主叫第七彪,彪哥年纪较长,在里中专注经营田产。 他弟弟叫第七豹,为人任侠,刚束就跑出去闯荡,据说当过茂陵大侠原涉的小弟,又在常安城里厮混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豹哥回来后气势就不同了,自称与许多关中豪侠圈子的牌面人物结识,诸如阳陵严本、社陵屠门少等人。 “彼辈都与我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一同吃肉!有生死之契!” 乡中少年却是信了他的话,遂奉第七豹为乡侠领袖。 虽然占了个侠字,但第七豹所作所为却无一丝侠义精神,只晓得争强闾里,整日带着小弟们招摇过市。 而其兄第七彪身为亭长,有官方身份,且与乡啬夫交好,这使得第七兄弟欺辱邻里时有恃无恐。 作为邻居,其他事第六氏忍忍也就罢了,可今日争水事关来年收成,干系族人生死,决不能退让! 但世代老实务农的第六氏哪里斗得过乡曲轻侠?第七氏除了田奴外,还养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恶少年,打起架来下手极狠。加上他们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搞到了一些铁兵器,第七豹持环刀明晃晃地朝人挥舞,逼得只有草叉的第六氏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却有位白老头纵马而来,直接冲入了两家混乱的战场。 第五霸带着紧随其后的第五氏族丁,如同一把利剑扎入田间,将第六、第七的人分割开来。又见第七豹仍在追打第六犊,老爷子直接抄起一根短棍,瞄准第七豹就扔了出去! 第五霸气力很大,短棍旋转飞出,从众人面前横掠而过,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第七豹胸膛上! 隔着十步,这力气和准头很惊人了,重击使得身材高大的第七豹连连后退,手里的刀险些脱手。 “都将刃收起来!”第五霸拔剑横眉怒目,震得两家人纷纷后退。 第七豹被族人扶住,抚着剧痛的胸口,抬头望向第五霸骂道:“哪来的老匹夫,敢偷袭乃公!”他骂骂咧咧地就想上前找回场子。 “吾弟且慢!” 第七彪立刻拦下了弟弟,他年纪大些,小时候正是第五霸做乡游徼威风八面之时,知道这老头儿不好惹,只让族人退后,他上前朝第五霸拱手笑道:“次公宗叔怎么来了?“ “为何而来?”次公是第五霸的字,他只挠着耳道:“老朽在家中午睡,却听到附近有吵闹喧哗,搅得人不得安宁,特地来看看,是哪家的鸡鸭鸭在沟渠边乱叫嚷?” 第七豹确实像一支颈毛竖起的斗鸡,被这一骂,气得脸上青筋直冒。 被打得满脸包的第六犊则将第五霸当成了救星,绕过来作揖,可怜兮兮地说道:“宗兄来得正好,第七氏毁掉了过去的用水约定,想要断了我家活路!” “第六犊,话可不能乱说。” 第七彪反驳道:“第七里有地一百二十顷,汝家则是八十顷,支渠只有一条,去年说好了,用水按照六四分。我家这月用十八天,汝家用十二天,有何不对?” “当然不妥!” 第六犊已经怕了第七氏,只缩在第五霸身后:“且不说这条渠本就是我家开的,第七氏从未出过力,已白用了数十年,我家也忍了。但近来实在太过蛮横,他竟然说,前半月的水全得引入第七里,彼辈用完后才轮到我家。“ “宗兄你是知道的,种麦自有固定日子,若是晚了几天错过节气,收成就要大减。更何况天久未雨,汝等用完前半月,后半月水更小甚至停了了怎么办?” 确实,两里分水,一般是各用一天,哪有直接垄断半月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第六氏争执无果,吵架渐渐变成推攮动手,最后演变成这场两里之间的大械斗。 “所以,应该按照往年的规矩,每天轮换,轮流开闸!”有了第五霸站在身旁,第六犊狐假虎威,声音都大了几分。 被第五霸隔开的双方再度开喷:“我家地多,当然得多分!” “汝等丰收,而吾等就活该减产饿肚子?” “第六犊!这是你我两家之间的事,与第五氏没关系吧?找援兵不嫌丢人么?” “怎么没关系,次公是宗族长者,要为我家主持公道啊!” 第六犊说完就主动为第五霸牵着马,紧紧拽着缰绳,生怕他丢下自己走了。 …… 他们在这边陷入僵局,远处的垄上也多了些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第八氏。 第八氏运气好,里聚在渠南,不必掺和这场争端,第八直也觉得事不关己,指着远方轻松地对儿子道:“看到了么?以后遇上这种闲事少管,第七氏争勇斗狠,难以招惹,而第六氏看似老实,实则是柔懦难缠,黏上你就不放。一旦掺和,就如同被双方同时拽住手,难以抽身,第五氏实在是不智啊。” 第八矫却有些想不通:“父亲,典籍里不是说亲仁善邻,国之宝也,第六第七生争执,第五氏制止彼辈械斗,做得很对啊,我家也应该去帮忙才对。” 第八直却摇头:“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十月份去太学,除了五经外,更要学的,是处世避祸之道。” 亲仁善邻?在利益面前,什么远亲近邻,算个屁。 所有人肉眼可见,今年成国渠水少,麦子减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么就接受这一损失,要么就通过争水,将损失转嫁到邻居头上! 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能有丝毫犹豫,种麦之时水一刻千金,麦苗们都在地里嗷嗷待哺呢,秋冬时渴到了它们,明年青黄不接时,饿到的就是妻儿! 第五霸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关中人口滋生,水土有限,里聚之争如此厉害,利益纠葛繁杂不清。孙儿那天说,想要将十里八族捏到一起,合力在乱世自保,何其难也? 可他还是耐下性子,继续劝两家罢手休战,等着孙儿归来。经过让学、秋耕两事,第五霸对孙儿有些另眼相看,虽然嘴上依然讥讽他的异想天开,但老爷子心里却相信,第五伦定能处置好今日之事,并为己家谋得名望利益。 因为第五霸的干涉,双方在渠边僵持快一个时辰了,仍不肯相让。第六犊舔了舔龟裂的嘴唇抬头望日,第七豹依然像只出场前的斗鸡,用磨石一下下蹭着刀刃,死瞪着第五霸。 “总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第六犊站起身提议道:“找一条绳索,以沟渠为中点,双方各出十人拉拽,谁赢就按谁的法子分水,如何?” 第五霸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第七氏则断然拒绝。 “不行!” 第七彪明白,他家虽然好勇斗狠,但要真站在地上拼力气,还真不一定是庄稼汉子的对手。 第五霸瞥向第七氏兄弟:“第七氏莫非是怕了?” 没用,挑大梁的是第七彪,他面对这拙劣的激将法无动于衷。 倒是第七豹再度被激怒,他乘着兄长与第五霸谈判的时候,缓缓起身,看了眼手中的刀,将其轻轻放下,只捏着空拳,一步步朝第五霸走去! 只要像刚才他偷袭自己那般,先出手往他脖子上就是一下,将老匹夫击晕。等逼退第五氏众人,第六氏孤掌难鸣。 如此想着,第七豹拳头越握越紧,在迈入他认为合适的距离后,脚下力,整个人猛地跳起,手掌就朝第五霸劈去! 众人都来不及惊呼,千钧一之际,原本端坐在地上的第五霸却像是背后开了只眼似的,猛然让开偷袭,毫不犹豫地回击一拳,正中第七豹的蒜头鼻。一时间鼻血飞溅,第七豹只觉得眼冒金星,面前一团黑。 等他踉踉跄跄摇着头缓过来,一睁眼,只见第五霸的大脚又踹过来了,正中胸口! 就一下,身高马大的第七豹便被踹进沟壑里,摔了个狗啃泥,从斗鸡变成了落汤鸡。 第七彪大惊,连忙去扶起胞弟,现只是鼻梁被打塌,肋骨好像也断了一根,没有性命之虞,知道第五霸还是手下留情了。他立刻变了脸,轻轻踢了弟弟一脚骂了两句,又朝第五霸作揖。 “舍弟不懂事,冒犯宗叔了!” “汝兄弟年少失怙,也难怪没教养,老夫倒是可以替你死去的父亲教他做人。” 第五霸擦了擦手上的血,望向被他威慑到的第七氏众人,眼中满是不耐:“今日的事就这样,听老夫的,两族恢复往年的用水度量,谁再无理取闹,再敢在我面前露刃,第五氏就帮另一家!” 第五氏的族丁持着简易的矛上前一步,面对他们时,第七氏养的轻侠少年就占不到便宜了。 第七彪现在要同时面对两个家族,压力巨大,可他深知自家在乡间横行十余年的诀窍。 他们不如第一氏家大业大,也不如第四氏富有,打架甚至干不过第五氏,只能靠凶狠和悍不畏死来伪装自己的强大。 就是那种明明不敌,却还能往自己头上拍转头拍出一脸血的流氓劲! 一旦今日退缩,第七氏的凶名就垮了,他们会被人看出内里的虚弱,过去斗狠闾里竖立起来的恐怖,便会瞬间垮塌,以后再想争强乡亭,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再在原地斗下去,一打二肯定吃亏,第七彪想到一个主意。 找帮手。 “好啊,既然次公非要插手……那不如吾等一同前往临渠乡邑,请啬夫和三老评理!” 第七彪扶着弟弟道:“也让吾等看看,这乡中究竟是啬夫说了算,还是第五氏说了算!“ 第六犊神色有些焦虑,他知道,第一氏家主身为有秩啬夫,总览乡中大权,与第七氏关系颇善。若是他偏袒第七氏,那第五、第六联手也讨不到好。 第五霸见对方不识好歹,勃然大怒:“竖子,你这是想变白为黑么?” 眼看事情再度僵持,忽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推开众人走了过来,爽朗的笑声在成国渠边响起。 “哈哈,讼于乡中哪里够,依我看,不如直接将事情捅到县里,将县宰也惊动了才好呢!” 众人回,却是先前赶去县城的第五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依然是单骑而行,并未搬得任何救兵。 但细心的人却现……第五伦腰间已比去时,多了个小物什! …… ps:求推荐票。 另外推荐一本小说《胜诉才是正义》:米国是潭充满活力的脏水,从里面摸到大鱼可是件技术活儿。一九六八年的纽约由法律,金钱,政治构成的故事。 简介都是虚的,我就数一数这位朋友文里的预备后宫吧:希拉里、默克尔、***……据说还会和年少的川建国谈笑风生,快去看! 第8章 以“德”服人 纵马在县城和成国渠间跑了个来回,第五伦衣裳上沾满了马蹄扬起的尘土,巾帻也歪歪扭扭的,再加上迎面风吹脸颊有些青。 可气势却丝毫不比他祖父弱,大步流星走来,先朝第五霸作揖,大声道:“大父,孩儿从县宰处回来了!” 第五霸立刻就明白了,也大声应道:“县宰找你何事?” 一听此言,方才还叫叫嚷嚷,要三家一起去乡里找啬夫评理的第七氏暂时消停了。 第五伦却只笑笑没说,他已从族人口中得知刚才经过,整理了一下衣冠,便瞪着第七氏兄弟义正辞严地说道:“第七氏,汝等还不知错么?” 第七豹揩干了血,揪了几片叶子卷了塞在鼻孔里,显得格外滑稽,但此人不记疼,又跳将起来,他见第五伦个子不高,便瓮声瓮气地说道:“黄口孺子口气不小,大人的事,是你这孩童该管的么?” “巧了,我真能管。” 第五伦取下腰上拴着的物什,在第七氏兄弟眼前一亮:好似方印切成两半,为长方形,故称半通印,为低级小吏所持,上面写着“临渠孝悌”四字。 “就在方才,我刚被县宰征辟为临渠乡孝悌!” 众人不免一愣,但却没有太过吃惊,毕竟这是孝悌,又不是孝廉。 孝廉那可不得了,乃是察举仕进正途,郡里每年只有一个名额,比入太学难多了。一旦被举荐,可不经考试,直接入朝为郎官。在都城一两年后外放,最差也是四百石县尉、县丞起步,而以六百石县宰为多。 孝悌就差远了,只是荣誉性称号,推选县中有德行者担任,早在前朝汉文帝时就有。作为乡三老的副手,无秩,甚至连固定工资都不。元成时在宰相匡衡力主下,才让孝悌“复其身”,也就是免除徭税和赋税,逢年过节有两三匹布的赏赐,仅此而已。 两者相比,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地方教化小吏,差距太大了。 但孝悌虽无实权,却不可或缺,从汉朝元成时代到新朝,数十年来都是以德治国,喻三老、孝悌以为民师,将这些人当成道德楷模来宣传,号召百姓向他们学习。 什么兄弟争产、夫妻吵架、父子生隙,这些官府律吏不便管不想管的事,就由三老和孝悌出面解决,算是汉代的调解员。 这便是县宰鲜于褒给第五伦安排的差事,正好应了他让梨、让学博来的德名。 第五伦说话可硬气了:“第七氏,现在摆在汝等面前只有一条路!” “听我与大父之劝,此事私了,两家立约恢复往年分水。” “若是不愿,也不必烦扰乡啬夫了,我会将此事上禀县宰,直接讼于县庭。” 见第五伦也搬出了“靠山”,第七彪脸上的惊讶却慢慢消失,甚至有些想笑。 “此子果然年轻,自以为做了小小孝悌就能对我号施令,竟不知吾与县里关系有多硬。” 若没点渠道,第七氏手里的铁兵器从何而来?又岂能横行乡里十余年没官吏找他家麻烦?若他不提前跟县都水官打好招呼,又怎敢堂而皇之与第六氏争水呢? 再者,第七彪身为亭长,时常往县城跑,跟县宰还有几顿饭的交情呢。鲜于褒从第七氏收的贿赂,可是年年都有啊! 于是他只道:“小孝悌好主意,既然在这说不清,去县寺也未尝不可!” 第五伦冷笑:“第七彪,你想清楚了,此事一定要诉讼公堂?” “诉就诉。”第七彪继续硬撑,在他看来,此事闹到乡中或是县上并无区别,不就是比谁家背后势力大,县宰倾向于帮谁么?以他家的关系,加上第一氏相助,根本不怕。第五伦搬出县宰来,吓唬谁呢? “善,大善啊。” 第五伦回头看了一眼后,忽然笑了。 “其实,我已将事情禀于县宰了,你不如先看看县宰怎么说。” 第五伦直到这时候才抽出了腰间的那块木简,上面盖的就不是半通印,而是鲜红的县宰官印了! 第七彪怔怔地接过木简,还来不及看上面的字,却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围观众人被分开,几个黑衣黑冠的吏员带剑大步入内,为的是一脸黑线的本县都水官。 原来第五伦是与都水官一同来的,却故意加鞭先行了几步,就是为了给第七彪下套。 第五伦立刻过去恶人先告状:“都水,我给第七彪看了县宰的简,但他却不愿听命,还扬言要去县中争讼。” “大胆!”都水官一听争讼二字顿时大怒,指着第七彪道:“第七亭长,你竟要违逆县君之令么?” 第七彪手里捏着那简,直接傻掉了,只结结巴巴地解释:“都水,他……第五伯鱼刚将此物给我,我还没来得及……” “住口!”都水官可没耐心听,更怕第七彪多说多错,将他们之间的龌龊说出来,立刻重复了县宰的命令。 “第七氏与第六氏立刻停止争水,恢复往年旧约!” 第七彪大惊:“上吏不能听这小儿一面之辞,我要见县君,我要向他解释……” “县君确实要见你。”都水官喝道:“第七彪、第六犊,汝二人立刻前往县邑,为今日之事向县宰谢罪!并立下誓言,终死不敢复争!” 第六犊还在怔,被第五霸踩了下脚,这才反应过来,欢天喜地的应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明明占理,却要一起去向县宰谢罪,但过程无所谓,结果最重要。能让第七氏再不能与自家争水,就是好事啊。 见第七彪还呆着,都水官只能朝他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晚一刻,你亭长之印就没了!” 第七彪只能只能咬咬牙,朝都水官低头,应了一声:“诺!” …… 在都水官带着第七、第六两位家主走后,这场蜗角之争总算是结束了。 第五霸招手让第五伦过来,先看了眼他的半通印,确实是真的,又低声问:“伦儿,你是如何让县宰一边倒的?” 扪心自问,他和县宰之父虽是故旧,但县宰与县中谁家没点交情?今日为何站在他们一边,总不可能是对第五伦的欣赏吧。 第五伦道:“大父,我只是将普通的两里争水,描述成兄弟宗族争斗,还夸大说要闹出人命了。” 第五霸也做过乡官,仔细想想就明白缘由了,大笑道:“不愧是吾孙,果然聪慧。” 在这个时代,宗族兄弟和睦亲昵是孝悌之德,值得称赞,那兄弟反目争斗是什么呢? 奇耻大辱!不止是家族的,也是地方官的。 第五霸就记得一件事——前朝汉宣帝年间,韩延寿担任左冯翊,辖区正是现在的列尉、师尉两郡。韩延寿行县时,遇到兄弟两人为争夺田产而诉讼。韩延寿认为这种兄弟争财之所以生,是他没能好好教化百姓的缘故,因此放下政务,闭门思过。 君辱臣耻,这让全郡的长吏、啬夫、三老、孝悌都感到自责,皆自缚请罪。那对打官司的兄弟也在宗族逼迫下,表示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深感悔悟,向韩延寿肉袒谢罪,愿意将田产给对方,终死不敢复争。 此事被传为佳话,也开了一个坏头——被朝廷立为标杆了。 新朝建立后,按照儒经道德标准治理天下,更视亲戚争斗为教化败坏的标志。 这也是三老、孝悌两个职位必须存在的原因,一旦有亲戚争讼的端倪,立刻派人去劝,决不能上公堂。若是没劝住闹大,那县宰和啬夫、三老就惨了,要么自咎,要么遭到上级申饬。 第五伦善于观察学习,他已经渐渐摸清了这个时代人的喜好和行事准则:什么律法、道理统统靠边站,一切以道德为先! 若能凡事包裹上一层符合儒家仁德的皮,那就无往不利。 果然,当他将这件事描述为宗族兄弟争水后,县宰鲜于褒顿时就黑脸了。 不管过去拿了第七氏多少好处,一旦影响到了县宰的仕进,关系再亲也不好说话,立刻派人勒令第七氏停止争水。 第五伦只摇头:“我只有一处没明白,第七彪是斗食吏,应该知晓些律法暗规,怎就没想到这点?” “他是真没想到。”第五霸比他了解那两兄弟:“人与人是不同的,第七氏不乐读书,为吏持勇斗狠,律令也不好好学,更不知郡内掌故。加上早就不把第六氏当亲戚,肆意欺凌,这才触犯了此忌。”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几个人从成国渠南边涉水过来,却是第八氏父子。这两位已经看了一个下午的戏,有作壁上观内味了,现在过来干啥? 祖孙两人对视一眼,第五霸一撇嘴,隔着老远就大喊:“第八直,汝等终于来了,老夫还奇怪为何不见踪影,原来是花了几个时辰过渠?涨水了么,好事啊!” 第八直有些尴尬,而第八矫则对第五伦行了一礼,好奇他是如何成功斥退第七氏兄弟的。 第五伦只亮出了孝悌之印,笑道:“无他,以德服人耳!” 第八矫却信以为真,对第五伦更加钦佩:“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里的君子,说的就是伯鱼啊。” 第八直也只好唯心地夸了一句:“然也,伯鱼可谓本乡草上之风。” 啥草上风,我还草上飞呢! 第八直的锦上添花技术确实了得,他十分贴心地提醒第五伦:“伯鱼既然成了乡吏,虽是无秩无禄,但不论如何,明日都应去乡邑报到,和啬夫、三老碰个面才好。” 第八直是在暗示,本乡啬夫、第一氏家主素来心胸狭隘,第五氏近来如此高调,还打了啬夫养的恶犬第七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第五伦应将姿态放低些。毕竟做了孝悌,往后就成了乡啬夫下属,小心他家给第五伦使绊子。 第五伦不以为然,事情已了,第五霸招呼里中族人该回去了,他却说还有件事要办,去的不是东面的乡邑,而是北边的县城。 第五霸疑惑:“还要去县城?去做何事?” 那枚小小的半通印被第五伦当成玩具,在指尖甩动:“还能作甚?自然是将这小印还给县宰,然后……” 第五伦笑得可开心了:“辞职!” …… ps:感谢盟主阿基米德砸缸、秋怀涵梦、封七月以及其他各位读者的打赏。 大家可以看看封七月的书《拜见教主大人》《通幽大圣》,双倍的七月,双倍的快乐。 第9章 孝悌救不了大新   县宰鲜于褒本来还挺高兴的。   今日之事说来很险,若是第六氏与第七氏真打出人命闹到郡县里,被他的政敌说成“宗族兄弟争斗,乃是县宰教化无方”。那按照惯例,鲜于县宰就要被郡大尹申饬,影响仕途。   好在第五伦通报及时,又主动请缨,随都水官去解决了此事,不多时第七彪和第六犊就乖乖来到县寺,向鲜于褒请罪。   这不是诉讼,绝不是!鲜于褒反复强调这点,表示他只是以县令的身份规劝二人。而道德评判的特点就是,不管对错,不定胜负,而以双方和解为最终目标。   在县丞的建议下,鲜于褒还效仿效仿前汉宣帝年间的韩延寿故事,演了出戏。   第七彪算是县宰熟人,过去没少给他递好处。但鲜于褒却完全不顾他恳求的眼神,让县丞勒令第七彪当众脱去上衣,与第六犊一同肉袒上身,众目睽睽之下,拜在县寺庭院里。   周围小吏窃窃私语,对第七彪指指点点,第七彪总觉得他们都在笑。尽管很不情愿,但为了保住亭长和家族,他只能忍辱负重。   第六犊倒是对这事甘之若饴,有了这份保障,起码县宰在位期间,第七氏应该不敢再争水了。   但第六犊感激的目光,更多还是投在稍后抵达,混在人群中的第五伦身上。这孺子小小年纪就当了乡孝悌,得到县宰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县丞的眼色,二人按照说好的剧本一板一眼,大声表示,自家一时糊涂产生纷争,但在县宰的德行感化下,深自悔悟,以后绝不敢复争。   “往后还请第七氏先用水!七比六大!”   “不不,还是第六氏先用!汝家比我家更早迁来,年纪又较我为长。”   真滑稽啊,上午还群殴械斗打得你死我活,下午就这副兄谦弟恭的德性了,只是他们演技不行,也就对对台词,眼神都恨不得上去暴打对方。   而这时候,县宰鲜于褒出场了,他一声咳嗽,适时开阁延见,置饭与二人相对饮食,做了他们达成谅解的见证人,还将此事向县里宣传。   不用问,最后的结果自是县中歙然,官吏莫不争相传播县宰的德行。百姓们呢,也会在听说这件事后加以自省,这个秋天,肯定一个来县里打官司的人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他们到不了县寺门口,就会被三老、孝悌这样的教化小吏软硬皆施劝回去了。   总之坏事变成了好事,鲜于褒狠狠刷了一把政治资历,对第五伦印象就更好了,决定让他在这个故事里作为“配角”,上报给郡里,加以表彰——年底的孝悌赏赐,从两匹帛加到三匹。   倒是第五伦置身事外,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感慨良多。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无讼,就是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能用道德解决的,就绝不诉之于法律。汉时已有这倾向,禁止子告父、奴告主,宗族争端官府不愿插手,只让三老孝悌调解。   到了新朝更是荒谬,辖区内诉讼数量多寡竟然成了官员升迁标准之一——若一个告状的人都没有,那可是上计里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呢。   如果不能遏制诉讼呢?   那就搞定诉讼都刁民吧。   “但无讼,就意味着解决矛盾了么?只是将矛盾暂时捂着吧?”   这让第五伦更打定了主意,鲜于褒单独召见时,他便上前拱手,奉还了半通印:”承蒙县君抬爱,遣人辟除第五伦,授我乡孝悌之职。”   “伦本是弱冠孺子,才疏识浅,不足以当吏位。但当时见第七、第六宗族兄弟阋墙,伦身为同宗深耻之,不敢视而不见,于是才受印请缨,持县宰手书规劝他们。”   “如今两家悔悟,叩和解,第五伦职责已尽,自以为年幼德薄,不能劝导乡里、助成风化,宜深辞职!”   这意思就是,他之所以当这个吏,纯粹是为了借这身份去劝架,如今事情摆平,恕我能力有限,这吏也就不做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鲜于褒愣住了,立刻出言挽留,第五伦却十分坚决,再拜后就离开了县寺,按照规矩,吏员辞职是不能强留的,也只能随他去。   鲜于褒看着第五伦留在案几上的半通印,半天没反应过来,更想不通这孺子为何要辞职,半响后一个念头闪过。   “他莫非是……嫌这职位太小?”   ……   虽然是淫者见淫,但鲜于褒这个“有底线的贪官”算猜对了一半。   第五伦确实嫌孝悌太小。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孝悌这职位不拿朝廷俸禄,也没有治理民众的权力,甚至连个手下都没有,就是光杆司令,还得受乡三老调遣,助其掌管教化。   在新朝这儒术治国的特殊国情里,官府不愿接讼的情况下,三老和孝悌的工作量剧增。从兄弟分家到邻居丢鸡,从扒灰到养小叔子,啥事都要管。三老年纪一般较大,可以倚老卖老瘫在乡邑里,年轻的孝悌就要承担跑腿的职责,东奔西走解决各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乡中出了难得一见的道德典范,会多赏孝悌一两匹布作为奖励,可若反过来教化不利,出现了兄弟争田、邻居斗殴打死人这种事,上头就会“数之以不忠之罪,让三老孝悌以不教诲之过”。   总之,实权一点没,麻烦一大堆,还容易背锅。   第五伦当然不做这种傻子:“连工资都不,也想让我背锅?做梦!”   除此之外,第五伦铁了心辞职,还因他通过今日在县寺旁观的那场大戏,现了平静下潜藏的危机。   他抬头看去,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许多个里闾,在后世人想象中,两千年前的环境肯定是极好的,原始森林密布,黄羊麋鹿漫山跑啊,其实不然……   至少在渭水以北的诸陵地区,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经过秦汉数百年开后,植被覆盖率已经不高。不少丘塬甚至被砍得只剩一堆枯萎的树桩。   第五里还好,一些村邑旁边十几里都捡不到柴火了,斧斤只能砍向更远处的森林。官府在《四时月令》里要求不准乱砍乱伐,也挡不住百姓对开新地、劈柴烧火的迫切需求。   关中环境已较汉初脆弱了许多,泾水越来越浑,前两年还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拥塞改道过一次,大量灾民背井离乡。   黄河就更不必说了,那是新朝的心腹大患,第五伦听说,决口了好几年还没堵上,又在中原产生了几十万流民。   看着已经树木尽去的山,渠中有些细小浑浊的水,以及越来越向外扩张的农田、里闾,第五伦心中了然。   “今日第六、第七两家争水,绝非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背后有深远的缘由。”   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但频繁生的争水背后,其实是关中平原日益饱和的人口,与有限资源之间的矛盾——毕竟,此时天下人口,已经过了六千万,乃是这时代生产力能养活的极限。   长陵的具体户口是官府机密,第五伦不知道。但据祖父说,本县是大县,都快有二十万人了,顶得上边境两三个郡。如此多的人口,挤在这么小一块地方,缺的只是水么?   事实是,百姓们不仅缺地、缺粮、缺每日必须的燃料,还缺工作。田不足种,商受打压,工……你有那技术么?也难怪乡闾间多是游手好闲的恶少年,他们在里中活不下去,只能跑到城市周边讨食,或依附于豪右为宾客。   为了争夺资源,关中各郡县乡里矛盾日增,新朝官僚不去想如何展生产力渡过危机,却一味将这些争端捂着,追求无讼,好维持表面的“晏然而治”。   那就捂着呗,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捂出一个大浪,给新莽一个大惊喜。   “矛盾如此日积月累,等到川壅而溃的那天,伤人必多。”   如此想着,第五伦再度有了危机感,眼看天已快黑,他不由纵马挥鞭,加快了度。   “时人总以为,明王之以孝治天下。”   “然而只靠孝悌,根本救不了天下!”   ……   在县寺赤袒上身演了出戏的第七彪,直到次日清晨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   先前在县寺时的幡然醒悟顿时就没了,他气得将案几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摔在地上,眼中满是愤恨。   能不恨么?对轻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性命,而是面子!   为了面子,他们能因为对方在路上多看了自己一眼,而拔刀相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横尸于道。   为了面子,他们能打肿脸装胖子,去购买自己根本消费不起的好刀好剑,整日佩着它们招摇过市。   面子就是轻侠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础,若是失去了它会如何?   第七彪就感受到了,他回到家时,现所有人都丧着脸,像是斗败的公鸡。原本依附于己家的乡闾少年竟已一哄而散,有个走得慢的正背着包袱出去,被第七彪拦下一问。   这少年虽然面有惭愧,但还是要走,朝第七彪作揖道:“乡中皆言,第五次公以七旬之躯痛打仲君,第五伯鱼一声喝令,伯君顿时伏地赤袒,第七氏不如第五祖孙远矣。”   “彼等耻于再在第七氏门下做宾客,昨晚就走了,我……我则是家里说了一门婚事,不能再为轻侠,还望伯君勿怪。”   说完就要离开,第七豹却冲了出来,他被第五霸踢的那脚伤到了肺腑,又灌了酒,走路踉踉跄跄,挥剑要追杀叛离第七氏的少年,亏得第七彪将他拦住。   “你杀了他,我家的威名就能回来么?”   第七豹嚎嚎大哭:“伯兄,第五小儿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我不甘心,等养好伤,我就带人杀上第五里,用第五霸和第五伦的血来雪耻……”   其实辱他们的是县宰,兄弟俩却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满,只将一切都归咎于似乎“更好惹”的第五伦。   第七彪倒还清醒:“我家经此一难,颜面尽失,成了乡闾笑话,除了徒附和族人,数十名轻侠少年都一哄而散,如何与声名正盛的第五氏斗?何况他得了县宰赏识,更不可轻动。”   “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往后弟哪还有脸面行走乡里?定会被县人嘲笑一生。”第七豹摸着塌掉的鼻子,多管闲事的第五伦,这次倒是将威望赚满了,往后乡中少年倾慕的对象,可能会从他们兄弟,变成第五氏祖孙。   “我兄弟纵横乡中十余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第七彪已经有了计划:“看着外面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我先去乡邑一趟,将此事告知乡啬夫第一柳。”   第一氏无疑是西迁诸家之冠,家大业大,坐拥田亩两百余顷,仆役上百,是本乡唯一的“乡豪”,关系网已经不止于县中,而到了郡上。只要能把第一氏拉下场与之对线,彪、豹兄弟就只需要躲在他们身后做狗,朝第五氏狂吠。   第七彪离开时仔细叮嘱喝酒镇痛的弟弟:“你且好好在家中呆着,切勿去招惹第五氏!”   “唯。”   第七豹答应的好好的,但在兄长刚离开家后,就立刻换了身衣裳,佩戴环刀,头上扎了帻,出门后忍痛骑上马,却不去第五里,而是径直往西而行。   他的目标,在百里之外。   “我答应兄长,不去招惹第五伦祖孙……不亲自去!”   第七豹又灌了口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茂陵的原涉大侠,求他派出手下轻侠,杀了第五伦!”   ……   ps:求推荐票。 第10章 鸽了 清晨时分,第七彪已拜在临渠乡寺中,哭诉他家被第五氏“欺辱”的经历。 而端坐在案几后的老者,正是乡啬夫第一柳,他面貌清瘦,三缕长须,颇有威仪,手中持着一卷竹简,目光也不看装可怜的第七彪,口中道: “汝兄弟二人也真是愚蠢,第七、第六虽已出了五服,但好歹算作同宗,被人说成兄弟阋墙,有损教化,县宰自然不愿汝等争讼,遭此羞辱也是活该,往后得谨记教训了。” 第七彪再稽:“吾等确实是莽撞了,但啬夫,重点绝不在我家对错,而是第五氏凭什么插手此事!” “我兄弟二人与第六氏争水,连啬夫都没说什么,第五氏却偏要管。” “加上先前与第八氏和好,如今又帮衬第六氏,第五霸与其孙野心不小,是欲与啬夫抢夺大宗地位,成为乡中显姓啊!” 第一柳只笑了一下,却未答话,挥挥手表示第七彪可以走了。 第七彪也不敢说太多,心怀忐忑的离开了乡寺。 他一走,原本还装作聚精会神看书的第一柳便释卷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思索起来。 第七彪那番话,还是说进他心里去了。 第一氏作为齐王田广的嫡子之后,常自命为大宗,其他家都是弟弟。 近来第五氏忽然高调起来,先与第八氏和解,又插手两里争水,第五霸身怀武力,第五伦则沽名钓誉,莫非真的想挑战第一氏在宗族及乡中地位? 但仔细想想,第一柳又摇了摇头:“想成为乡中显姓?第五氏还不够格。” 第五、第七、第四等几家,与第一氏这乡豪之间,在经济、土地、人口上的差距其实并不算大,可只被当做“里豪”,百余年来始终赶不上第一氏,自有其原因。 因为豪右不能只看财富,还要考虑阀阅、家学。 豪右常常会在大门两侧竖立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右边的叫“阅”,明其等曰阀,积日曰阅,也就是祖先的官职业绩。 当然,楚汉之际的齐王田荣、田广当然不能算,从西迁开始数起,第一氏出过一个县令,两个县丞,一位郎官——虽然这是汉武帝时他家纳粮买的,但捐来的郎,也是郎啊! 反观第五氏,祖上官儿最大也就乡啬夫,家门口连阀阅都不好意思竖。 而家学则是一族世代传递的学问,第八氏经过努力,已经混到以经术传家,走太学生路线,虽然读得不咋地,师承也不被正儿八经的经术大家承认,但这是大多数关中豪右的选择。 而第一氏特殊些,他们家传的是汉时的《大杜律》,乃汉武帝时御史大夫杜周所撰,如此才能屡出县令、县丞。 说白了,一个家族不能光有硬实力,还得有软实力,否则很容易富不过三代。 遗憾的是,新朝建立后,将律令也改了不少,使得第一氏颇受打击,第一柳只混到了乡啬夫。 虽然中落了,但家族底蕴仍在,视本乡要害为禁脔,也只有他家,才有“武断乡曲”的实力。对第五氏这种没有阀阅家学的亲戚,自是看不上眼。 正因这种不屑,第一柳并没有听从第七彪的挑拨离间,对第五氏太过忌惮,只是觉得…… “上月以来,第五氏的孺子确实上蹿下跳得过分,对吾家宗族而言,不是好事。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教之以世道艰难,让他恢复小宗谦恭之心了。” 昨日县里派人来通知,说第五伦成为本乡新任孝悌,按照过去的惯例,会在今天前来拜会乡啬夫、三老。 于是等乡佐来禀报,说三老等人商议设宴招待,餐饭要如何准备时,第一柳只淡淡道:“第五伦是我宗孙,不必如此见外。” “再者,乡中吏员不定,若是迎来送往皆设一宴,太过奢侈,不合郡君提倡的为吏简朴啊。这种不必要的应酬,今日就免了罢。” 乡佐一愣,但啬夫又话了。 “还有,孝悌来时,自来拜会我与三老即可,其余人就继续处置公务,不必出迎了。今年乡里收成不好,吾等应该自咎,故一切从简,不必修饰礼仪。” 乡佐明白了,乡啬夫这是要给第五伦小鞋穿,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啊! …… 准备好给第五伦的下马威后,第一柳又回到案几前,继续假装翻阅简牍,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律令章句上,一直在想着,待会要如何让第五伦难堪。 “啬夫、三老皆上吏,第五伦赴任,下车伊始必来拜访。” 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半通印,但也是有高低等级,第一柳利用的就是这点。 第一柳开始了自己的想象,当第五伦佩戴着半通小印,带着昨日压服第七氏的傲气来到乡寺时,本以为会有人抱慧在大门口排队相迎,结果却空空如也。 而等第五伦进了乡寺,得了第一柳叮嘱的乡佐们,肯定也都当他是空气,低着头匆匆忙忙路过,招呼都不会打一声。第五伦区区十七孺子,哪见过这场面,只能茫然四顾,不论喊谁都没人搭理他,最后只好乖乖来到啬夫在的院子下拜…… 在那之后,第一柳还有一些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套路折腾这孺子。他会与三老串通好,将那些在案牍上积压如山的、最麻烦的里闾争端,统统交给新来的孝悌去处理,让他每日不得休息,出力不讨好。 “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么?就让你管个够!” 而遇上乡里出了有损教化之事,则直接甩锅给第五伦,让他灰溜溜来,灰溜溜走。 “啬夫?啬夫?” 随着有人叩响门扉,想象戛然而止,原来刚才第一柳竟然趴在案几上睡着了,他连忙正襟危坐,宽袖子匆匆擦了下口水,咳嗽一声后恢复道貌岸然:“进来。” 但第一柳肃容白摆了,推门而入的不是第五伦,而是佐吏,他看了一眼第一柳脸上被书简压出的痕迹,忍住笑,禀报说饭熟了。 “什么时辰了?” 第一柳得知已到下午脯时(15:oo-17:oo),颇为惊讶,再一问,第五伦居然还没来报到! “莫非他猜到我要故意刁难,故而要乘着脯时才来,避免尴尬?” 天真! 第一柳立刻让佐吏上餐,匆匆扒拉几口完事,等第五伦来时,要让庖厨推说今日米淘少,没饭了,让他饿着肚子连夜处理那一堆简牍! 但等到脯时结束,依旧没有第五伦的踪影。 这下第一柳心里更加不满了,只对胡须上还沾着汤汁的乡三老道:“上任第二天便如此怠惰,这位第五孝悌,好大的官威啊!” “就是,就是。”三老和力田,以及众乡佐唯唯应诺,表示他们都站在啬夫这边。 第一柳又暗暗喜悦,第五伦太不会做人了,这种怠慢,会让他得罪众吏,遭到所有人孤立! 第五氏,果然是没有底蕴的家族啊,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最后,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第五伦都没有出现,倒是押送盗贼去县城交差的乡游徼回来时,告诉第一柳个大新闻。 “不必等新孝悌了,县丞让吾顺便转告啬夫,第五伦早在昨日,便已交还通印,向县君请辞回家了!” “什么?你说第五伦还没上任就辞……辞职了?” 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县宰今天白天才告知众人,故乡中不得而知。 “没错,如今县城中都说,他是‘半日孝悌’。” 乡游徼是个粗人,没领会众人的眼色,笑道:“县人称赞第五伦是‘两让一辞’,先让梨,后让学,再辞吏职,果然视名利如粪土啊。”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第一柳更是尴尬极了。 既然第五伦辞职,那他今日做好给第五伦穿小鞋的种种准备,岂不是与空气斗智斗勇? 但表面上,第一柳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然新孝悌嫌吾等乡寺小,不愿屈尊,那也没办法。诸君,时候不早了,除了值夜的佐吏,其余人都回家去吧。” 等众人离开,第一柳回到屋子里后,立刻撕下了了他的淡然,气得抖。脑补了一整天对第五伦的明欺暗辱,在忽然扑了个空后,都变成了羞怒交加的反噬。 “第五孺子,辱我太甚!” 他这种被辜负的心情,只有被深深鸽过的人才能明白。 不同于早间的不屑,第一柳认真了起来,决定要好好教训下第五伦,让他为傲慢付出代价,再压一压第五氏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临渠乡真正的主人! 第一柳只揪着胡须琢磨道:“县宰破例擢拔第五伦为乡孝悌,但第五伦却不领情,竟直接辞职,如此草率,让县宰很难堪啊。想来鲜于褒也十分恼怒,眼下若有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向郡里举咎第五氏有不法事,证据确凿的话,县宰应不会再出面维护他。” 而郡功曹,正好是第一氏的姻亲。 不愧是学律的,对哪些条律能坑人一清二楚,第一柳稍作思索,便想好了一条毒计,唤来亲信:“去,将第四氏家主请来!”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职场新人pua体验。 更不知道,他刚鸽掉了一个苦等一天的人。 昨日来回奔波一整天,第五伦疲倦得不行,他这身体自从穿越生后,就变得极其嗜睡,今天便在家中饱饱补了个觉。 第五霸心疼孙儿,他们家又不是儒经传家,不会对昼寝行为上纲上线,斥为“朽木不可雕”,也没让人唤醒。 一口气躺到下午脯时,第五伦才揉着眼睛来参加第五氏本家的内部会议,主题是农忙后对里社的修建。 第五伦虽然还困,却不会耽误正事,想法就在他脑子里,便捏着根树枝,在院子里给第五霸,以及昆弟堂叔、仇高奴等工匠画了几个草图,满脸的资本家德性。 “既然农闲有好些天,供应的吃食也足,那吾等便不能满足于只翻新里社!” …… 而与此同时,对第五伦贸然辞去职位确实有点不快的鲜于褒,却接到了来自郡里的上命。 来传话的是郡文学掾、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景丹。 景丹字孙卿,年岁三旬上下,在常安当过太学生。容貌倒是一般,但他的嗓音却让人印象深刻。不但说着一口极其标准的雅言,且声音洪亮富有磁性。 “鲜于县宰,郡君有事召见!” …… ps:没鸽,求推荐票。 感谢盟主“爱哭的听话宝宝”,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1章 九世之仇 古者二十五家为里,里则各立社。 所谓的社,其实就是祭祀土地的神坛。 第五里的社就坐落在那株大樟树下,不大的屋子,普普通通,丝毫没有神圣的光环,反而显得很质朴。内部墙壁被百年来从未断绝的香火熏得黑,因为好几年没修整,外面的墙皮都裂开了缝。 当第五伦走入里社中时,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土地公公”,而是各路神仙大能的桑木牌位扑面而来,加起来竟有一二十个之多。 定睛一看,摆在最正中央的,竟然是“泾河水伯”。 泾水横穿列尉郡,这条河脾气不好,堪称低配版黄河,水里泥沙大特别浑浊,所以经常生水患。就在前年,泾水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雍堵改道,冲毁了隔壁师尉郡堤坝,无数百姓失去田亩家园。 这之后,百姓们心有余悸,对泾水自然又敬又怕,可不得祭拜勤勉些。 而据里中老人说,有人曾在泾水上见过水伯:“长得人身龙脸,头戴冠冕。” 这形象第五伦听着耳熟,暗道:“怕不就是泾河龙王的前身吧!” 而在泾河水伯边上,他还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家伙。 “蚩尤!?” 确实是蚩尤二字,第五霸朝那牌位拜了拜:“据族中老人说,这是吾家在齐地时祭拜的兵主之神。” 虽然迁入关中二百年,但作为外来移民,临渠乡八族还是保留了一些齐地特色,比如与秦腔略显不同的怪异方言,以及难以割舍的风俗,祭祀齐地八神主,连节庆的日子都和本地土著有别。 第五伦只想着,往后有钱了将里社再扩建下,整点铜来,弄个蚩尤塑像,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八肱八趾…… 第三位主祭的神明是赤帝子,也就是汉高祖刘邦。 第五霸对祭祀与自家有“九世之仇”的刘邦没什么心理负担:“有传言说,前年多亏了长陵的高祖庙显灵,泾水才没有南流,让临渠乡躲过了一劫。于是便一道祭了,为了不让新室官吏以为吾等思念前汉蓄意谋反,只称赤帝子,不称高皇帝。” 除了这三位外,还有陪祀的各路小神仙,诸如成国渠君、山公、社主、神魂。还有些是与本地有关联的名臣,诸如翟王、萧何丞相、韩延寿,也被纳入了祭祀系统。至于太一、天地等,可不是他们小家小户有资格祭拜的。 第五伦算是明白其中逻辑了:管他源自齐地还是秦地,是人神还是鬼怪,都拜一拜,说不定哪位就显灵了! “要是不管用呢?拜了之后依然收成不佳呢?” “那就得换一批来祭,反正神仙多的是,可不能光吃飨不做事啊。”第五霸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 里社的修补不是难事,工程量较小,而大伙需要卖力的,是位于里社左边的宗祠。 这是第五伦的主意,祠堂本来设在他家坞院内,只有没出五服的本家亲戚才有资格祭拜。如今在外面另起一座新祠祭祀祖先,好让全里族人,乃至其他各里的宗亲也能来拜。 等到这宗祠修得差不多,跟着第五霸移祖先牌位进去时,第五伦现,除了齐王田荣、田广外,他家还祭着田横。 第五霸更透露了一个大秘密:“吾等的鼻祖,其实是田公讳横!”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听族中老人说,楚汉之际,齐国被赤帝子(刘邦)灭亡时,齐王田广战败被杀,其族人被一分为八,依次迁往关中,而田公带着五百壮士逃到岛屿上顽抗。” “后来田公受了高皇帝招降,在距长安三十里时,觉得耻辱,说自己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将新鲜的头颅送给天子看一眼,便横刀自杀了,临死前只求放过自己麾下五百壮士。” 听说田横已死的消息后,留在海岛上的五百壮士也举剑自刎,没有一个活下来,鲜血染红了碧蓝的大海。士为知己者死,这故事颇有战国之风,光听着,就能给人强烈冲击。 按照第五霸的说法,他们的远祖是田横庶子,害怕被牵连,便由宗族隐瞒了身份,混在田广后代里西迁…… 第五伦知道,这种迁徙几百年后子孙的追述,就是笔糊涂账,姑且当它是真的吧。 遂十分恭敬地朝田横牌位作揖,把田横当成“英雄祖先”,多讲述这个悲壮的故事,甚至编成史诗,刚好能凝聚族人之心啊。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件事来:“大父,我听说,当今天子也是齐国田氏之后。” 那他和王莽岂不是……亲戚? 第五霸笑容有些怪异:“十年前新室代汉,我也这么想过。” “为此还去向郡里的太学生打听。” “而那太学生告诉我,新室天子的鼻祖,乃是楚汉时济北王田安,由项羽所封。” 而田横兄弟三人,则是响应陈胜吴广的齐地义者,自认为有大功劳。后来项羽主持分封,恨他们不去巨鹿帮忙,遂将齐地一分为三。 田横兄弟那暴脾气哪能忍,于是就攻杀了田安这倒霉蛋,打响了反抗项羽的第一枪,吸引西楚霸王全部主力,然后顺利让西边的老刘派韩信暗度陈仓捡了桃子…… 这之后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田安的后代改氏为王,传到王政君成为汉元帝皇后,遂飞黄腾达,一门出了五位大司马、十个列侯。王莽承四父及元后之势,倾覆了汉家拥有天下。 既然后代阔了,田安便被追封为“济北愍王”,进入新朝宗庙祭祀。 这下皇室与第五氏的关系总算捋顺了。 第五伦顿时明白,为何王莽代汉后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都列为宗室,还封了好几个侯,临渠乡第一到第八却没份,原来还有这过节! 好家伙,第五伦直接好家伙。 “还认啥亲戚啊,王莽没秋后算账,按照春秋公羊传复我家个‘九世之仇’就不错了!” …… 祠堂修好后,第五伦带着里民们,在里社、祠堂背后搭了个宽敞的台子,众人也不知这是作何用,第五伦只道等秋社时,要用来“娱神”。 又让人在空地上安了许多个木头墩子,一共三排十二个,当然不是为了让人看戏站上头,等铺上让人跪坐的麦秆垫子,木墩上洒层沙子放根木棍,就能变成一个简陋小课堂,搞展也不能忘教育啊。 大樟树的另一面也有工程,搭起了一个尖顶屋子,一看就知道是粮仓,但小郎君也没说究竟要用来干嘛。 而里社边缘的洼地,则是里中的大粪坑,不论人畜粪便都集中在此。第五伦令人在粪坑左右各建了间通风的厕所,男女分开,还告诉众人,可以没顶,但必须有墙。 活虽然挺多,但里民在秋耕种宿麦时得了大宗恩惠,得以借牛、铁犁,如今第五伦召唤,带着还人情的心思,便全员上阵,夯土、造坯、烧瓦,众人拾柴,进度倒挺快的。 粮食全部由大宗提供,煮的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而非稀粥,保证众人不饿着肚子干活。 管粮食的第五格却急了:“小郎君,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指着有几个狼吞虎咽的家伙道:“彼辈干活时磨蹭偷懒,吃饭时却奋勇争先,添了一碗又一碗,若让所有人放开吃,家里余粮真要被吃完了!” 第五格作为管家,最是抠门,见小郎君如此败家,心里那个急啊。只想着若是第五伦不辞孝悌之职,一年还能有好几匹帛的进账,这下可好!啥都没了,坐吃山空! 他不由看向老家主,希望第五霸拿个主意。 但第五霸这几日却什么事都不管,只笑吟吟地看着孙儿挠头思索。他就是要瞧瞧,第五伦是否能凭自己管下族人、里人。 第五伦略加思索后道:“大父,里下面,不是还分了什伍么?我想把什长、伍长们都找来。” 什伍制是秦汉时就有的,新朝也全盘继承,什、伍内的邻居若是犯了法,可是要连坐的——奇怪啊,这时候,一向厌恶秦政的朝廷却忽然不讲究儒家德治了。 “找来后欲如何?”第五霸让第五伦先别急,将计划与他说说。 第五伦是打算,聚齐什长伍长后,宣布从今天起,所有干活的人自带碗、筒,改成食堂打饭的样式,排队一人一勺。 “什长、伍长都是两勺饭,让彼辈盯着各自什、伍的丁壮。每顿饭前,点出一个干活最勤勉的人,加他一勺,有监督,有奖励,或可杜绝滥竽充数。” 第五伦还特地解释了下滥竽充数这成语,然后等着祖父夸自己。 但第五霸听完后却有些失望,摇头道:“伦儿,汝若早生几十年,去到西域,在西域都护和陈汤校尉军中,能做什么官呢?” 老爷子这是自问自答:“你为人处世的本领堪称极佳,加上才思敏锐,什么都懂一点,做个随军谋士甚至是文官长史不在话下。” “但若是将兵,以你现在驭人用人的能耐……” 面对第五伦期盼的目光,第五霸只用他的小拇指,点着孙子道:“大概,只能做一个带兵5o人的小屯长罢!” …… ps:推荐下泥白佛新书《我真的只有一个老婆》,目测是狗粮文。 我在好多年前就在看老佛的了,最近他新书里还跟我来了一波联动,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12章 听取人生经验 汉朝军制,五什一屯,新朝则称之为“士吏”,将5o人而已。 不会吧,这么被小觑么?潜台词不就是,他的管理能力,也就比起什长、伍长强些么。 第五伦心中颇为不服,他可是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穿越者啊:“大父为何如此断言?” 但第五霸一席话让他默然了。 “伦儿,你是想做人人拥戴敬爱的小宗主,还是冷面无情遭人恨的里正?可得想清楚了。” “众人响应召唤来帮忙建屋,是为了吃这碗饭么?里中日子虽苦,但还没穷到那份上,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来还借牛的人情。他们可不是我家的徒附奴婢,而你让人备饭,亦是对他们帮衬的谢意。” “可如今吃口饭都被你像防贼一样防着,还一人一勺不准多打?那些本就不愿劳作的人心存不满,好好做工的人也觉得受了羞辱。” 确实哈,第五伦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被这么对待,说不定就撂下碗筷,不干了,反正又不工资。 说起来,前世他虽然也活到快3o,但身为普通社畜,倒是经常被人管,却无太多管人的经验。第五伦可以骄傲地说,除了网游里下副本带队外,现实里别说五十人,5个人的团队他都没带过! 这里面的门道很多,第五霸虽然没有学过管理,但他有大把的经验,都是过去数十年间摔了无数跟头吃了许多亏一一总结的,除了亲孙子,绝不会传给他人。 第五霸继续道:“何为宗族,何为亲戚?就是人情利益绑在一起,难以理出头绪,非要将界限规矩划得像泾浊渭清那般分明,反倒生分了。你这法子,往后若聚族人为军伍打仗,讲究令行禁止,自然行得通。可用在眼下,反倒会伤了人心,将好不容易立起的敬爱给消磨没了。” “既然要市恩,那就市到底,表现得大气些。在村社中粮食有价,人情无价。你要谨记,做事时不要光立规矩,要掺点人情味进去。” 第五伦听懂了,他本来想的就不是给家里省点粮食那么简单。只觉得现在不好直接拉着族丁里人练兵,但可以用现成的什伍之制,潜移默化培养他们的纪律。 看爷爷这意思,还不用着急?那眼下情形该怎么管。 第五霸却又不说话了,让第五伦自己悟,第五伦咬了咬指甲后低声道:“所以,我日后操练他们时不容私情,平常里依然要面带春风。” 第五伦看了一眼族亲里人们,遇到小郎君目光扫来,都冲着他笑,这让第五伦有了灵感。 “往后各什、伍分开吃饭,都是一满釜饭,一鬲藿叶汤,两碟酱,十来人绝对够吃的份量,但亦不多加。也不安排专人监督打饭,那些抢饭吃的人,自会遭邻里白眼,因为彼辈若是多食,同什其余人就要少食。” “至于实在偷懒争食过分的族亲,大父,能否让第五格或宾客去斥责,他们做坏人,奖惩则握于我手?” 第五霸拊掌大笑:“好伯鱼,你的驭人本事算是从士吏往上升了一级,能做好一个‘当百’了!” …… 这之后,第五伦便多在各什伍间转悠,体恤老弱,与他们坐在工地上闲聊说话,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不再整日加半加点跟催命似的。 而第五格真的很适合当粮官,简直是锱铢必较,每天盯着里人吃饭,多嚼一口都好似在啃他肉似的。骂人还难听,那几个活拎轻的做,饭往死里吃的家伙,被第五格揪出来,指鼻子喷得无地自容,为免遭全里唾弃,只能讷讷向第五伦认错,表示不敢偷奸耍滑。 说来好笑,最后解决问题的,并不是严格制定的规则,反而还是村里约定俗成的“道德”。 不过,也有第五伦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用曲辕犁耕地的第五平旦,他所在的什,什长是个贪鄙之人。干活时装模作样,还总乘着小郎君和第五格背过身时,飞快添勺饭,完了又给儿子也加了一勺下,威胁众人不许说出去。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做工最老实的第五平旦有两个儿子,他们想去告诉小郎君,却被第五平旦阻止。 “算了,不就是一口饭么,吾等来帮忙,也不是图这个,毋要让小郎君为难。” 殊不知,第五伦是知道的,却没有当场阻止,而是眼睁睁看着老实人吃亏。 等工程顺利完成时,第五伦将手中记录的薄册给祖父看,族人中哪些人在邻里间有号召力,谁勤勉、谁懒惰、谁听话、谁桀骜、谁贪鄙,都被第五伦悄悄记在上面。 第五霸翻完后露出了笑:“看人大体不差,你现在又升了,可为一‘军候’。” 军候是新军中级军官,可统辖两百余人,第五里的丁壮也就这个数,看来还是有进步的啊。 第五伦松了口气,没有人生来就是管理者,在这条道上,自己要走的路还长呢。 不过他又有种错觉。 “怎么感觉……我就是个除了知识啥也不懂的大学生村官。” “而大父,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支书呢!” …… 到了秋社日前一天,工期全部结束,已经黑了很多天脸的第五格,终于有了笑容。 只因隔壁的第六氏赶着牛车,送来了一百石粮食。 经过县宰劝讼那场大戏,第六犊暂时不用担心受第七氏欺辱了,虽然听说第五伦辞了孝悌之职有些惊讶和惋惜,但他也没忘恩负义。 “次公、伯鱼,这些舂好的米,都是拿来助祭用的。” 第六犊对第五氏心怀感激,宣布,往后他们会派人过来和第五里共同祭祖。 稍后第八矫也来了,送来的却是一块……匾? 第五霸暗骂读书人就是小器,这算什么礼物,第五伦却明白其含义,笑着收下了。 第八氏家传《齐论语》,算是知识分子,木匠精心制作了这匾,由写得一手字的第八矫大笔一挥,书上隶书二字。 “里仁!” 第八矫朝第五伦祖孙作揖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这句话的意思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的住处不与有仁德者相邻,怎能说是明智呢?教的是择邻之道。 第八矫现在和第六犊一样,认为自家有善邻。 “第五氏与伯鱼,无愧于里仁之称,能与君家同处一乡,是吾等幸事。父亲说,等秋社日时,第八氏也愿出羊豕各一头,以为助祭之用。” 这相当于站队了,第五霸颇为诧异,第八老儿转性了不成? 其实是这几日,第五伦“两让一辞”的名声渐渐扩大,甚至传到邻县去。第八直素来敏感,也清楚天下士人推崇的风气究竟是什么,不就是谦逊推让么?有时候推让得越多,名望越高,后续获得的好处也更大。 于是,他决定将注下在第五伦身上。 但又只派了儿子来,是防了一手——若是第一氏派人责怪,就推说这是不孝子第八矫个人的选择,与家族无关。 第五伦接过那匾,让人挂在宗祠门上,宣布:“这祠堂就叫‘里仁堂’!” “愿从今以后,我宗族兄弟同力齐心!” 如此一来,第五伦前段时间所说“聚合宗族”的小目标,算完成了一半。 不等众人坐下,随着一阵喧哗声,第五福高高兴兴地来禀报:“小郎君,第四氏也来了,其家主亲至!” “第四咸也来了?”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四、第七两家,不都围着第一氏转么? 众人出了祠堂,却远远见一队穿着素衣白裳的商贾肩挑手扛进入第五里。当年第四氏分到的里聚土地较差,这个家族为了生存,很早就走了货殖的路子,主要是用车马贩运货物,在泾水两岸交易有无,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还开起了矿。 第五霸或许是吃过他家过亏,对第四氏防备很重,叮嘱第五伦道:“伦儿,那第四咸名里带盐,嘴上却好似抹了蜜,若是不防,定会着了道,待会他不论说什么,皆不可轻信!” 第五伦了然,等到对方近时,却见为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抹着额头的汗,隔着老远就拱手呼喊道:“第五氏起宗祠,修里社,此事都传遍全乡了,我作为邻居亲戚,岂能不至?倒是次公竟不派人邀约,是瞧不起我么?” 第五霸已将猜疑藏起,笑呵呵地回礼道:“岂敢,只是怕耽搁了第四氏货殖,众人皆知,汝家哪怕节庆也不忘在外奔走。” “次公别提了。”第四咸面容暗淡,显得十分懊恼:“近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吾等已休市多日,还是不要提钱帛之事。” 第四咸果然能说会道,相互介绍后,看着第五伦夸他又长高了,且少年有为:“伯鱼两让一辞的名声,都已传到云阳县去了,一说是我家宗亲,云阳人都翘起了大拇指,生意也好做了几分!” 是么?第五伦乐了,啥两让一辞,我还一别两宽呢。 第八矫、第六犊,也被他奉承个遍,果然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圈下来,谁也不得罪,小眼睛还在里中四处打量,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而后第四咸又走到里仁堂祭拜了祖先,抬头对着那木匾赞不绝口:“里仁,说得好!贾得百金之财,也赶不上宗亲兄弟团聚。次公,我还得喊你一声宗伯,改年我若也来助祭,你不会嫌弃我家市侩低贱罢?” 说着,第四咸拍了拍手:“将那些礼物带上来。” ……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却是一袋袋的蜃灰。 第五伦打开瞧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搓了搓后乐了,暗道:“这不就是石灰么。” 这东西最初是用河里蚌壳等制作,到了汉朝时便开挖石灰矿,将其千凿万凿带出深山,用柴、炭烈火烧制。这些石灰来自泾北一处石灰矿场,那便是第四氏主要经营的产业。 第四咸道:“我想着重修里社祠堂,肯定用得到,便亲自送了过来,不算迟罢?” 确实不迟,一般的房屋外面涂马粪和草木灰就行,甚至直接让土坯裸着。但祠堂、里社这种神圣的地方,却得用石灰细细刷墙饰壁,还要撒在地上除去虫、草,也算第四氏尽了点力。 除此之外,石灰还被时人用来沤麻、制革。 但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浪费啊,若是量足够多,可以试试调制简易的水泥、调节鱼塘和土地酸碱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对小伤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当然很疼就是了。甚至还能当御敌武器用。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还不止这一样。 等众人进了屋舍后,他神秘兮兮地让人抬出了两个坛子来…… 第五霸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拒绝:“这可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第四咸解释道:“这是家里自酿的酒,又不是卖钱。” “还有那群饮罪,早就松弛了,只要不在常安和县城里当众喝,谁还能管到里中来不成?次公当年也是豪饮,何时变得如此胆怯。” 然而,第五霸担心的却不是什么群饮罪,新朝五均六筦里,铁最严格,盐次之,而酒的管理是最松弛的。官府顶多能禁止城里公开贩卖,但底下私酒盛行,更无法禁绝小民自酿。 至于效仿周朝弄出来的群饮罪,这玩意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城里贵族喝个通宵达旦没事,百姓秋社却得悠着些,凭什么啊。 第五霸拒绝了第四氏的酒后,低声对第五伦道:“商贾经常受官吏清查,虽说第四氏背靠乡啬夫,有人护着,但谁说得准?若是他家被官府抓了,转过头咬第五氏一口,说曾卖酒与我,那岂不冤枉。” 因为对第四氏的不信任,家里窖中私藏的酒也不用上了,只能干巴巴地闲聊,第五伦旋即现,第四咸这个人,话真的很多! 第五伦嫌种田来粮食太慢,又想从其他渠道弄到铁,便对第四氏的生意产生了浓厚兴趣。几碗热汤下肚,似是被第五伦的问题勾起了伤心事,第四咸已经含着泪道。 “次公,伯鱼吾侄,这年头做商贾,实在是太难了!” …… ps:地图和资料在公众号“七月旧番”不定期更新。 另外,本书大概是12月1日上架,11月的月票不用留给我。 现在只求推荐票。 第13章 实在是太难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又听说,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第四氏已从事商贾百年,何难之有。” 就是,家里有矿装什么穷? 第五伦如此问,第四咸却摇头叹息道:“什么十二之利,只是说说而已,我家做的是薄利之业……” 他说到这放低了声音,看了一眼外头,偏过身子离第五伦近了些:“前朝还能赚点小钱,到了今朝,商贾几乎要被断绝了活路。” 接着第四咸诉起苦水来,六筦之禁,不但铁、铁、酒专卖,名山大泽的物产也要征重课,第四氏经营的石灰矿自然在列,只能心疼地交一笔重税。 除了开采权,官府还收其利润的十分之一以为“贡”,据他说,加上给地方的好处,其实已经收到十二、十三了。若是偷偷开采售卖被告,生意也不用做了,全部没收,还要罚做一年劳役以示惩诫。 这跟前汉后期法令松弛,川泽被地方豪右和大工商霸占使用截然不同。不过在第五伦听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道你还想免费开采国有资源不成——在王莽改制后,这些东西确实都收归国有了。 “更要命的,还是宝货更易频繁啊。” 说到这第四氏那个气啊:“我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这天子还姓刘,今上身为摄皇帝,就在五铢钱之外增铸契刀、错刀。” 就是战国齐国的那种长长的刀币,结果到了新朝建立后,王莽居然翻脸不认账了。 “说是卯、金、刀为刘字,不可再用,刀币才用两年就废了。” 但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始建国元年(9年),行宝货,计有五物,金、银、龟、贝、铜,六名为钱货、黄金、银货、龟、贝货、布货,加起来,共二十八种货币!” “二十八种啊。”第四咸语气夸张,伸出十根手指:“我身为大贾,素有精明之称,能识字会算数,都记不住不同宝货怎么兑换,更何况大字不识的庶民?” 换算还不都是十进制,二进制三进制五进制都有,怎么复杂怎么来。如此奇葩的货币体系,就好比把美刀、日元、欧元、英镑和人民币糅一起用,从纸币到硬币全部投入市场,加起来有上百种兑换关系,连第五伦听了都感到头大。 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货,前几年又又又废除了,改成大中小三种新币。 但这,已经是王莽上台后第四次货币改革,简直是朝令夕改,今天还能用的钱,明天再拿出来可能就犯法,上哪说理去啊! 第四咸感慨道:“每一易钱,民间便有许多人破业而陷入刑狱。我记得清楚,上次易钱时,那些已经花了许多钱帛,攒了不少龟壳海贝想囤积大财的同行商贾,直接在市场上痛哭,更有人回家就自缢房梁。” 他心有戚戚:“于是私底下,百姓嫌弃新币繁杂,仍有人以汉时五铢钱交易。” 第四咸说完又连忙否认:“当然,我这种老实的小商贾是绝不敢的,朝廷有禁令,胆敢私藏五铢钱或交易者,要处以重罚。” “好在始建国五年,废除了挟铜炭之法,不然,我家连蜃灰都烧不了,恐怕只能到伯鱼家来讨口饭吃了。” 第四咸苦笑着讲完了他的经历,如今各路生意都不能做,想转型地主也现回不了头了,毕竟地不能兼,奴不能卖,甚至高利贷都被官府承包。 他只能靠经营石灰矿给官府提供蜃灰勉强度日,而因为那该死的“五均”之制,官吏出价往往压得很低,利润如此之薄,都快做不下去了。 第五伦听出他言语中对朝廷颇有不满,看来不止是地主,商人们也恨透了新政。 而第五伦不由苦笑,新朝自有国情在此,自己想要通过商业搞粮、铁,看来也是条死胡同啊。 等夜色已至,客人们6续告辞,第五霸等第四咸走后,立刻唤来家监:“第四咸带来的人可还老实?” 一直监视第四氏族人的第五格禀报:“吃了饭就躺在蒲席上睡觉,并无异动。” 第五伦警惕起来:“大父为何如此信不过第四咸?” “哼,此人口中所言,能信的只有一成,与他往来,要加倍小心。”第五霸也不想多说原因,这让第五伦更加好奇,祖父莫非被第四咸坑过?究竟坑得多惨,让他记恨到现在。 而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第四咸果然已换了一身装束,端坐在临渠乡第一氏宅院内。 “我让你派人仍在第五里的物什,可放好了?”第一柳仍是装模作样地捧着卷书目不斜视,但第四咸的话却让他不淡定了。 “我没放。” 第四咸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拎上来,摆在二人之间的案几上。 这位白衣商贾没了昨日的啰里啰嗦,言简意赅地表明立场:“啬夫,我想清楚了,这事,做不得!” …… 布包里面装着的不是酒坛,而是许多小金属片,出悦耳的响声,被扯开后,原来是满满一褡裢钱——汉朝的五铢钱! 第四咸昨日就跟第五伦说过,新朝之制,用汉时五铢钱者触犯法禁,平民罚服役一年,吏免官。 可却没说,他至今还藏着不少呢! 这就是第一柳报复第五伦的主意:让第四氏假言登门助祭,夹带五铢钱在第五里中隐蔽处埋好,再派人诱骗第五氏愚民拿着五铢钱,去市场上用,让市吏当场抓个正着…… 然后,第一柳就能不必自己出面,而请郡里的钱府官带人搜查第五里,他派人作为向导,乱搜一通后找出这些五铢钱来,坐实第五氏非沮宝货、唆使里民使用前朝货币之罪。 不至于让第五氏祖孙丢掉性命,但因为情节严重,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做苦力是少不了的。到时候第五氏的名声也好家业也罢,肯定会大受打击。 但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作为计划最关键的一环,第四咸居然撂挑子了。 这可咋整。 “第四咸!”第一柳大怒,压低声音斥道:“先前不都说好了么?” “我只答应试试。”第四咸垂下眼睛道:“可第五霸记仇,还念着我年轻时卖他劣质恶铁之事,连酒都不肯收,派人盯着我带去的族人,若是偷偷埋钱,必被觉。” “就算没当场抓住,届时郡里派人询问,第五氏肯定会怀疑到我家头上。毕竟这年头除了商贾,谁还会拥有如此多的汉五铢?他家入了狱,恐怕会将我也牵连进去。” 所以,想出这破绽百出计策的第一柳真是愚蠢啊,第四咸才不想为了他的不忿,将自家搭进去,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做成了,对第一、第四两家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罢了,我身为商贾,无利之事是决然不碰的。” “然也,做了没好处,但不做,对你家坏处可不小!” 第一柳瞪着第四咸道:“你家这十年间可有不少违法犯禁之事,若非我处处护着,让人夜里放满载违禁货物的车马通行,早被县里缉捕投之于四夷!” 开玩笑,新朝的法令如此苛刻荒唐,简直是举手犯禁,那些老老实实遵守的工商,早就破产了,第四氏能活到今天,当然不干净。 第四咸却不怕:“第四氏能残喘至今,是得多谢啬夫相助,但你我两家休戚相关,若是第四氏违禁之事被人举咎,第一氏难道能撇清?” 第一柳将手里竹简往案几上狠狠一拍:“我是不会举咎你,但往后的生意,也别想做了!第一还是第五,你选一个!” 本以为抓住了第四氏的命根子,却不料第四咸叹息道:“啬夫,我今日实话实说,这货殖风险太大,获利极小,朝廷一改政令,先前居奇囤积统统白费。我整日夜不能寐,生怕犯禁被槛车铁锁抓走,思来想去,还不如安心种田踏实。” “正好,今日便洗干净手,这货殖,不做也罢!” 说着将那些五铢钱推了过来。 “你……”这下第一柳哑然,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第五伦辞职不来做孝悌,如今第四咸又要放弃货殖,让他一拳打到空气上,拿二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念在多年情谊,还是希望啬夫听我说完几句话。” 第四咸避席再拜,抬头反问:“啬夫,你多久没离开过本县了?快两三年了罢?” “你知道这外边,成了什么模样?” “一个字,乱啊!” “我经常行走各县,所见历历在目。” 第四咸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庶民举手触禁,怨声连连,豪右兼不了土地,暗暗切齿。加上水旱无常,今日泾水改道,明日黄河决口,蝗虫也一年较一年多,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食人!” “受灾的百姓限于私属之令,连卖身为奴婢都不成,只能铤而走险去做盗贼。现在函谷关以东,到处是大大小小贼寇,少的几十,多的上千。路上商贾经常被劫,休说赚钱,性命都难保。常安附近粮价越来越贵,十年间涨了五倍,而钱则越来越贱。” 春江水暖鸭先知,商贾行走各地,关心市价行情,比厚土重迁的农民甚至是尸位素餐的官吏,更能察觉各地的微妙变化。 第四咸虽然不像第五伦那般,料定几年后天下将大乱,但也明白,世道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既然如此,吾等同祖同宗,就该抱团取暖啊。” “恰逢族中出了第五伦这样年纪轻轻,名望却传遍全县的少年英才,应该高兴才对。我今日观他言行,应该也想聚合宗族,世人推崇孝悌仁义,他一人出头扬名,对吾等都有利,岂能害他犯禁?” 第一柳只楞楞听着,良久后骂道:“第四咸,果然啊,连你也要背叛我家么?” 他为何要打压第五氏?当然是感受到了第五伦祖孙勃勃的野心,以及对他这“大宗”的威胁,家道中落是事实,但乡中著姓的最后尊严,必须死死守住才行。 至于外面乱不乱,关他什么事!这大新,还能亡了不成! 他只希望维持一件事:临渠乱不乱,第一说了算! 第四咸见自己话说到这份上,第一柳想的还是蜗角之争,只觉得可笑。 难怪第一氏曾经何等兴旺,到他这一代却只能混到乡啬夫。而第五氏祖孙,不论眼光还是智慧都比第一氏强许多,第一柳是真的该让位了。 而就在这时,乡佐却再度叩响了门扉。 “啬夫,郡里来人了!” …… “郡府派人来到本乡?” 第一柳和第四咸都十分愕然,第四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低声质问:“啬夫,你不会已将这件事,告上去了罢!” 陷害第五氏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得多愚蠢才会这么着急! “不是我,我没有。” 第一柳也愣了,他只跟有姻亲关系的郡功曹通了气,希望得到他支持,对方还没回信呢,不可能这么快派人来查啊。 这么说郡府来人,与此无关?虽然列尉郡府也设在长陵县城里,但临渠乡作为乡一级行政单位,除了偶尔遇到督邮巡视,甚少能和郡府直接往来。 除非……是出了大事! 第一柳也顾不上瞎猜了,让第四咸先回去,他整理衣冠,带着乡寺众人抱彗相迎。 彗就是扫帚,正所谓“以衣袂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是遇到贵客上官登门时的礼节。 他们刚站好,便从路北面驶来辆马车,一马架辕,有车盖,看车舆的漆色,规格不高也不低,车侧还有两位骑士护送。 车停后走下来一位官吏,他头戴缁布冠,身穿黑色官袍,腰上佩铜印黄绶——这是新朝二百石至五百石官的标志,可比乡啬夫的半通印大多了。 此人相貌倒是不甚出奇,但一开口,那颇具磁性的男中音让人印象深刻。 “临渠乡啬夫何在?” 第一柳迈步上前,心怀忐忑地拱手:“下吏在此。” 郡官道:“吾乃郡文学掾,景丹。” 郡文学掾,可是秩三百石的曹掾啊,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不算太有实权。但第一柳记得听人说过,这景丹,乃是郡大尹身边的亲信红人。 第一柳头垂得更低了。 “我奉大尹张君之命至此,要前往汝乡第五里。” 听到这熟悉的地名,第一柳不由大惊,景丹却道:“啬夫熟悉本乡,听说又与第五氏是亲戚,便带个路,随我去一趟罢!” …… ps:推荐下战袍血染的仙侠新书《一人得道》。 我编辑虎牙到处在安利这本书,看着很不错。 第14章 宰天下   秋社本在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但第五氏是东方移民,遵循齐地传统,他们的社日稍迟,定在秋分这天。   在第五伦组织下,里民们几乎全体出动,身强力壮的男人从坞院猪圈里将四头黑彘赶出来,麻绳把前足与后腿绑一起,凄厉的猪叫声响彻里中。   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捂着耳朵钻在人群里偷眼看。   却见一群人死死按着猪身,庖厨对准脖子,拎着尖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旁自有人端着盆过来接血。将猪统统放倒后,便是更加麻烦的烫毛刮毛和开膛破肚,众人捋起袖子一起帮忙,周围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猪肉在树下搭好的棚屋里由众人切了,这时候另一群人也将灶火点燃,好几个大陶釜倒了水架在上头烈火猛烹,还带着血的肉用井水随便冲了冲,直接大块扔了进去——还没放盐。   而黄橙橙的粟米饭也上鬲甑开蒸,粮食的香味随蒸汽飘散,和肉味合在一起,萦绕在里社上空。   “社神、先祖,尚飨!”   秋社本就是庆贺丰收,祀社神以报谢,神仙和祖宗享受的是食物的气味,以及新鲜的畜血。里中最德高望重的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端着血盆,慢悠悠从大树脚一路洒到里社和祠堂。   里中的狗子伸长舌头想去舔血,却被第五格粗暴地一脚踢走,只悻悻夹着尾巴跑去吃收拾肠肚留下的那堆带血污秽。   等神仙和祖先“吃”完,就轮到活人了,庖厨将釜中浮沫打掉,把里头的肉一块块捞出来,铺在棚屋的草席上。   连盐都不放的白水肉啊,第五伦让人放了很多姜,刮洗了扔进汤釜中一起炖,好歹中和了点肉臊味,闻起来似乎能入口了。   但第五伦仍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因为他早就现,家里养的猪吃的可不止糟糠猪草,还吃那玩意……   厕溷连称,他家厕所就与猪圈连通,有时候一低头还能看到个大猪头在下面,差点没吓死他。   第五伦一下子记起,里社里祭祀着一位“厕神”,听人描述,居然形如大猪!难怪!   在现这点后,第五伦誓,猪舌头他这辈子绝对不吃,再香都没用!以后也多食羊肉鸡鸭鹅,少碰猪肉。   可他这“肉食者”有选择,普通族人却没得选,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膢腊祭祀无酒肉。关中环境没过去好了,已经很难猎到野兽,猪肉成了最容易获取的肉食。   而一年中的社日,更是难得的吃肉时光。放眼望去全里一个胖子都没有,大家肚里都没什么油水,有的穷人家,连吃米还是吃糠都没资格选,还能挑肉臊不臊?   所以五十七户人家的眼睛都盯着摆好的胙肉,却见庖厨将井水清洗过的刀递到第五霸面前:“家主,该分肉了。”   “我年纪大了,弯不下腰。”   第五霸看向一旁的第五伦,将刀递给他:“伯鱼,往后的肉,便由你来宰分!”   ……   这刀子虽轻,但第五伦却知道其份量很重。   分祭肉是个重要环节,非族长或有声望之人不可为。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五伦听说过陈平在里中社日上分肉的故事,因为分得很平均,得到了里父老称赞,说他善为宰。   乍一听,感觉没什么难的啊,我上我也行!   但经过前几天修祠堂干活吃饭的事,第五伦认识到管人是门大学问。他放下了穿越者的身段,抛弃固定思维,更加虚心了解这时代的种种俗约。这才明白,所谓的“均”,绝不是将肉分得大小合适就行。   “里中五十七户,有的是同族,有的是异姓,与大宗关系远近不一,在里中地位也不同。而另一方面,别看都是猪身上的肉,不同部分亦有高低之分,同一位置还有肥瘦之别。若想让各户都满意,何其难也,非得有很高的情商才行。”   难怪陈平后来辅佐刘邦父子,为丞相,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若区区一肉尚不能宰,何谈宰天下?   好在第五伦已提前跟祖父、庖厨了解过,略加思索后,就在五百多双眼睛注视下,开始下刀。   后世的肉,精瘦的里脊一定比肥厚的腩肉贵出两三倍,可这年头却全然反了过来。待客时常恐肉不肥,毕竟肥肉解馋,油水多啊。   于是五花肉便走上肉身巅峰,成了猪身上最受欢迎最贵的部位。第五伦先挑好花糕也相似的大块肥五花,一分为二,用叶子裹了,亲自送到位置靠前的两户人家面前。   这两位算是里中“父老”,年纪比第五霸还大,辈分也高,方才祭祀神、祖便是二人主持,接过第五伦递来的肉后看了一眼,露出了笑。   老人家牙齿动摇,嚼不动瘦肉,五花肉炖足了却入口即化,他们都十分满意,只赞道:“第五氏宗祠有人继承了。”   而第五伦接下来挑的,是猪颈背部的梅花肉,这肉肥瘦相间,且最靠近猪,意义不凡,被他分给了里长一家——里长就是个傀儡,大事小事都要向第五伦祖孙请示,这分肉是表示他两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   分给管家第五格和他儿子第五福的是前排肉,瘦肉夹肥,口感也不错。第五格这些天唱黑脸做恶人,没少被里人背后骂,对背黑锅的人,待遇可要好点。   这年头猪不吃饲料,远没有后世那么肥,带肥的肉很快就分光了,轮到老实巴交的第五平旦光着脚上前时,接过来一看,竟是里脊肉,不由一愣。   里脊肉是瘦肉中的上等肉,肉质最嫩,往年社日,都是分给里中什长的,怎会落到了他手上!   抬起头想拒绝,第五伦却对他道:“平旦,你有两个儿子,前段时日修祠堂里社,汝父子三人连日劳作,少有歇息,汝家的勤奋肯干,我都看在眼中。勉之!这肉接好了。”   先前做活时,干得多却吃得少,还被什长欺负使唤的第五平旦差点没哭出来,原来小郎君一切都知道啊。   他只捧着肉朝第五伦长作揖,转过身回到人群中时不再像平常那般弓着腰,反而昂挺胸,骄傲得很。   里中就这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脸面极重要,先前少吃的那几碗饭,哪抵得上社日里当众分到的好肉呢。这件事,第五平旦能吹一年!   而那个曾欺负过第五平旦,监守自盗的贪鄙什长,对肉也馋得很,一直伸长脖子,但左等右等还轮不到,直到同族都得了肉,才喊了他的名。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带着幸灾乐祸,暗说你也有今天!分肉的顺序极有学问,谁前谁后是有讲究的。当年孔子就是没等到鲁定公分给他的祭肉,失望之下周游列国。   第五伦活学活用,将自己对里人的褒贬赏惩都暗含在分肉先后上了,既没有直接说破,却又不言自明。   而这什长分到的,是一头老母猪身上最差的一块肉:猪臀肉,肉质很硬,吃起来柴柴的。后世若有大厨耐心烹饪做个回锅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可眼下只炖了炖,硬得难以下口。   他一下子愣住了:“小郎君,这肉……”   “这肉怎么了?”   第五伦抬起头看着此人,依然笑呵呵的,但目光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利用职务之便,为了几口饭偷偷占便宜、欺负邻居,我全看在眼里!   什长心虚了,没敢再往下说,只捧着肉,像先前被人踢走的狗子一样,夹着尾巴悻悻回到座位,只感觉众人都在戳自己脊梁骨,他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接着轮到外姓们,等所有肉都分完了,第五霸这才捋着胡须,对第五伦的表现极为满意。   看来,往后若真有天下大乱,第五氏举兵的那天,里中哪些人信得过可以用,哪些人不靠谱要踢一边,皆在第五伦心中,自己也能放心将族中大权,渐渐全交给他了。   第五霸遂笑着问众人:“父老们,伯鱼分肉如何?”   众人皆敬服,男女老少五百余人,都拱手自内心地赞许道:“少宗主为宰,甚均!”   ……   胙肉分罢已经凉了,虽然色香味俱不全,但众人还是吃得很开心。   有的人下黑乎乎的豆酱,用随身携带的削割成小块与家人分食。有的是自带一小袋盐,十分小心地撒了点在上面,蘸着吃,不小心盐粒掉了,竟心疼得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进嘴里。   第五伦只尝了点,还是觉得挺难吃。   “比起我后世吃过的那顿‘李庄白肉’,可差远了啊!”   跟烹饪方法有关系,但猪本身也有问题,看来若有闲暇,该跟徒附们钻研下阉猪技术,对圈里无辜的小猪仔们下毒手了。   这时众人已经将另一个釜里炖着的腰子、肚肺等内脏捞出,切作小片样,和以酱豉,滋味调和,再同煮熟的粟米饭混在一起,分给各家食用,这就是今天的主食“社饭”。   另有果园里收上来的枣儿,各户自己捏的社糕,都统统摆了上来,邻居间相互尝尝味道。忙碌了大半年方有丰收,社日就跟过年一样,今日每个人都能吃到撑。   既然没有外人,喝酒就不必防备,第五霸令人将坞院窖藏的黄酒搬出来,加上各家私酿的浊酒,众人吃完饭后直接端着碗一起干。   席上男女杂坐,杯盘狼藉,随着觥筹交错,这些马尿一下肚,原本还有些矜持的众人声音也大了,腿脚也坐不住了,相继起身,开始唱唱跳跳。   唱的不是什么大雅小雅,也非流行的郑卫之音,只不过是民间的街陌谣讴,甚至没有乐器伴奏,就是大家拍着手跺着脚,相和徒歌。   唱的却是一前朝元成之际,在关中流行起来的《乌生**子》。   “乌生**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子,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第五伦听着这相和歌,颇为惊讶,这歌其实是一个寓言,讲的是乌鸦生在南山岩石间,后来迁徙到秦氏桂树上做窝,却为秦氏子持弹丸所杀,丢了性命。作为移民,临渠乡的人对这歌感触很深吧。   “大好的日子怎唱这种歌?”   第五霸或许是嫌这歌曲太悲,他自上场给大伙跳了一汉军在西域打仗时的《入塞》之曲,确实多了点慷慨激昂,但上一歌的调子久久萦绕在第五伦耳畔。   那歌谣仿佛唱出了汉末新室的时局来,世道艰难,乱相横生,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   第五伦也喝了些酒,站起身来似乎想说点什么,旁人也听不清,只哈哈大笑着,挽起少宗主一起跳。   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展翅欲逃的乌鸦。   他们绕着篝火奔跑如同拼命躲避的白鹿。   他们身形灵活旋转跳跃犹如渊中之鲤鱼。   展喉高歌一曲又像摩天高飞渴望自由的黄鹊!   掌声如雷,舞蹈越来越快,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加入了狂欢,天地似乎在一同旋转,但第五伦却越来越清醒。   乌鸦、白鹿、鲤鱼、黄鹊,就是老百姓的化身。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贪婪没个限制的皇亲国戚、州郡豪强,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百姓们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也都无法逃脱被强者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他们难以抗争,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未必!”   第五伦挣脱旁人的手,走出了舞池。   如果说第五伦初来乍到,只是为了自己,后来与第五霸渐渐恢复了祖孙感情,开始考虑家族,但更多是利用。到现在通过分肉共祭,宗族里民其乐融融相和而歌,让他生出了更强的归属感——这是属于我的宗族!   但放眼天下,区区第五里依然是弱者,一只小蚂蚁。如今“天下太平”尚能安静度日,可一旦几年后乱世来临,能逃过被强者残杀的命运么?   “要想不让宗族变成鱼肉,只有我来化身为刀俎啊!”   对未来要做什么,他有了更明确的打算。   而不远处,里监门正匆匆跑来,他的话结束了今夜欢宴。   “宗主、小郎君,里门外来了人,是乡啬夫第一柳,还有位来自郡府的官吏!”   “啬夫?郡吏?来做什么!”第五伦立刻叫停了欢庆。   “都停下!”   随着他的奋力大喝推攮,众人慢慢停止了歌舞,面面相觑。   在孙儿过来附耳几句后,第五霸一晃神,立刻下令道:“快,将酒都收起来!”   ……   ps:初为玉门军使,有厕神形见外厩,形如大猪,遍体皆有眼,出入溷中,游行院内。——《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三鬼十八》   求推荐票。 第15章 云台二十八 “酒?”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是啊,虽然乡社日喝酒合情合理,但新朝效仿周政,群饮不合法啊,第一氏心胸狭隘,会不会是故意带郡吏来找茬的? 众人连忙抱着酒各回各家,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摔倒在地。 第五伦却冷静了下来,他先端起一碗热豆羹,一口气干掉。又折了根木条枝抓把盐漱口,朝手里哈了气闻了闻,酒气几乎没了。 他便对第五霸道:“大父,这交给你处置,尽量将酒收好,让里民们各自散去回家。我去迎乡啬夫和郡吏,争取多拖延半刻。” 第五伦说完带着人朝里门处走去,又问里监门:“那郡吏可报上姓名,是什么官?” 里监门道:“其自称是郡文学掾,名没说,小人也不敢问。” 文学掾是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的三百石曹掾,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对第五里这种小村子来说,算大领导了。 但就算第一氏嫉恨第五氏另立宗祠,要告他家群饮等罪,也轮不到一个文学掾来搜检啊。 念及这官的职责,第五伦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教育局长亲自出面,要来劝我……不要辍学?” …… 景丹字孙卿,乃是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对于第五氏这种外来移民的举族而居的里聚,他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景氏本是楚国昭景屈三大贵族之一,战国时号称“楚之三户”,在荆楚之地树大根深。他的祖先景驹甚至称过楚王,只可惜被项氏杀了。 到汉并天下后,为了充实关中,刘邦迁徙齐、楚大族西迁,景氏便是在那时候被安置在泾河两岸,与第一至第八算得上是难友。 不过景氏身为楚人之后,更容易打入好楚风的汉初君臣圈子,比起诸第的落魄,景氏混得还不错。在新莽建立后更迎来了一次起飞的机会,有族人名曰景尚,当上了新朝的“太师羲仲”,也就是四辅之一太师副手,位高权重。 景氏再度复兴,却和景丹没什么关系,只因他出身小宗寒门,只能靠自己奋斗,走的是读书仕进这条路。景丹年少时便入选为太学生,只可惜在常安待了好几年都射策不中。他最后没有选择回乡,而是来到列尉郡,被征辟为郡文学掾,成了郡大尹亲信。 如今来到第五里,这里聚格局,真是太熟悉了。而叫门不多时,就来了位身材不高,穿着朱色衣裳的少年,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得体地朝景丹作揖。 “郡府上吏与乡啬夫光临鄙里,实在荣幸!后生第五伦,见过二位!” 虽然要拖延时间,但也不能挡着人家不进门,那太无礼了。 第一柳中午听了第四咸的劝说后,确实有过反思,又见郡府派人来第五里,更是心惊。 但如今见到前些日子鸽了自己的第五伦,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第五伦,汝家莫非是细柳营么?怎么郡中上吏亲至,叫了半天门才肯出来?” 第五伦瞥了第一柳一眼,只笑道:“只因今日秋社,里中忙着聚会祭神,太过喧闹,连里监门都凑热闹去了,故相报得迟了些,还望上吏赎罪……不过乡啬夫,你家今天不过社日么?竟得空来第五里了。” “秋社日定在了今天?” 景丹一怔,他路上没听第一柳提及,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齐人移民,节庆日期与雍州土著不太一样,这很正常。作为楚人后裔,景氏还保留着过楚历新年的习俗呢。 他很清楚今日来为了什么,止住了还想找茬的第一柳,笑道:“难怪,若是提前知晓,我便不来惊扰百姓秋社了。吾乃郡文学掾景丹,字孙卿,第五伦,你的字是’伯鱼‘罢?果是少年英才。” 景丹?第五伦当然不认识,他和大多数历史知识有限的现代人一样,只记得王莽、刘秀,甚至连刘秀家在哪都不清楚。 对了,还听过“云台二十八将”,然而里面究竟有哪二十八位,全然不知,只以为是和“燕云十八骑”一样的组织。 他自然更不晓得,历史上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景丹便名列其中,排位第十。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与景丹的第一面,就对这位郡吏印象极好。 景丹三十余岁年纪,虽然相貌不甚出众,但颇有官仪,说话又好听,没有摆上吏的架子,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他不急着表明来意,在被迎入第五里后,只唤了第五伦在一旁走着。 与第五伦对话时,因为离得近,景丹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顿时明白过来。 他稍微思索后,便不急着往祠堂走,只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左看右看。 这一看,还真让他现了第五里独特的地方。 “伯鱼,其他里的仓禀,都在各家院墙之内,汝家的粮仓,怎么修在里聚中央?” 里中大水井旁,是前些日子第五伦让人修建起的一座粮仓,他正想拖延时间呢,见景丹问,立刻热情地解释开了。 “文学掾,这是本里的义仓。” “义仓?何义之有?” 第五伦道:“古者耕三余一,耕九余三,皆是重储蓄以备荒歉。然而近年水旱无常,里中常有贫民迫于饥荒。而我家身为里豪,虽也不富裕,但日子还能勉强过去。” “于是我便向大父提议,损有余而补不足,拿出我家一百石粮食来,存于这义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上有田亩遭了虫害绝产的人家,便可向大宗请求,查得情况属实,可得一旬口粮,帮他们熬过青黄不接,免得出现饿坏人的惨事来。” 第一柳在一旁都听傻了,他们里也是贫富不均,但他从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这第五霸祖孙俩,果然是野心勃勃,从内到外都在收买人心啊。 倒是景丹来了兴趣:“受灾族人用了义仓的粮,是赊贷么?要交利息么?”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皇帝王莽推行的“五均”之政跟第五伦这义仓挺像的:在常安和其他几个大城市里,设了钱府丞为百姓提供贷款。 短期小额叫赊,不收利息,让人解喜丧燃眉之急。长期的叫贷,期限较长,帮城市里的工商创业用,按借款者纯利润额收取年利十分之一……听上去挺好的,不过据说已经被下面的人玩坏了。 第五伦也从第四咸处听说过这政策,当时就觉得邪门,若是王莽再给这机构取个名叫国家银行,第五伦差点就以为他真是穿越者了! 不过那五均赊贷只在大城市里,与县乡无关。 第五伦向景丹解释道:“没有利息,这是大宗救助族亲之举。而且有了我家带头,里中较为富庶的几户,诸如里长、里父老,也愿各出五石粮存入义仓。先如此施行一年,往后遇上丰年粮贱,里人亦可将多余的粮食送来,粟麦一石,贫富差等。遇上家中有喜丧之事急着用粮,便可以取得两倍的粮食,一年内还上即可,不用去外面赊贷高利。” 这义仓也是后世南方宗族制度标配,就当是宗族基金了,第五伦已经和第五霸说好,分出五顷地为义田,租给贫穷族人,收取的租金缴纳义仓,加上“说服”富户及里民自愿捐献点,让义仓不空。 只要没有人监守自盗,只要保证大宗信誉不倒,应该不会崩盘,有了它做资金保障,之后兴义学,练义兵,加固里垣等事才能办起来啊。 但他家用粮缺口又大了,得快点想到飞集粮的法子啊。 “这义仓由谁来管?”景丹越来越感兴趣了。 “现在由我管。”第五伦拍了拍腰上的钥匙。 景丹颔,眼中有激赏之意,却没有过多点评,继续往前走,没多会又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里中洼地,这儿是粪坑,如今在坑边上一左一右,各建了一个厕溷。 但与一般厕溷不同的是,墙上写着字,画着图。 景丹掩着鼻走过去,却见那厕溷墙壁上,左为“男”,还画了两个圈夹一根直线。右边为“女”,则是两个圆圈中缀有两点,懂的都懂。 里中几乎都是文盲,要他们认字太为难,记左右也不容易,但有了这言简意赅到有些许不雅的图,总没人会走错。 这也是第五伦让人修的,无他,只因里民们方便太过开放狂野。很多人家没有厕溷,男人便跑到粪坑来解决,下裳一撩直接尿,甚至不顾路人目光一蹲很久,还有聊着天借厕筹的。 每次第五伦路过看到这一幕,都会眉头大皱,习惯了后世卫生文明的他,已经无法接受这光景了。 而那些贫民家的女子不好意思这样,便结伴去田间草中行方便,走老远憋坏了不说,若是不小心被人撞见或无赖儿偷窥,又是一出尴尬。 第五伦倒不是为了堆肥啥的,只是觉得…… 这是中国,不是印度啊,焉能如此! 于是第五伦便让人修了这两间屋子,男女两厕间立了墙,男厕三个蹲坑,女则有五个。 在他看来,这本是寻常小事,景丹却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将第一柳打到一旁,只招来第五伦,神情严肃,声音压低:“第五伦,我问你,你是如何知晓还未实施的朝廷诏令?” 啥诏令?第五伦一脸懵逼。 景丹道:“近来有人从常安回来,与你说过什么朝中机密?” 第五伦否认:“前些时日倒是有做商贾的亲戚来访,但吾等岂敢妄议朝政?” 见第五伦作此神情,不似有假,景丹更诧异了,其实此事再过三两日便世人皆知,说出来也无伤大雅。 他思索后道:“陛下昨日刚刚来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而今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这其中一项,便是男女别途!” “可不止是路上要男女分道,陛下出巡见常安路厕男女混杂不分,易生乱淫有污道德之事,便下诏令,要常安及天下郡城中的路厕,统统改成男女分开!厕中要有隔墙。” 这事,负责掌管教化,又是郡大尹亲信的文学掾景丹自然知道,只是王莽没要求厕所墙上写字画图罢了。 皇帝王莽的圣人之意,与第五伦在里中所为,竟是不谋而合? 景丹还是不信,最后一次问他:“第五伦,你实话实说,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你说出来就好,我绝不会泄密,更不会追究。” “文学掾,我确实不知,这第五里的男女厕溷,是十天前便修了的,里人可以作证,想来那时候,诏令还没下达罢……” 第五伦一边解释,心中却大呼卧槽。 “巧合,王莽不可能是穿越者前辈,这一定是巧合!” 而另一头,见景丹拉着第五伦单独说话,第一柳有些无聊地在旁边踱步,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滩水印和陶器碎片,似是有人匆匆行走不慎摔了没清理干净的。 他走过去嗅了嗅,眼睛顿时瞪大,又伸手沾了点尝了尝,顿时有了大现。 就像抓住了第五氏的滔天大罪一样一样,第一柳全然忘了第四咸的劝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当着景丹的面,质问第五伦。 “第五孺子,我闻到了一股酒味,地上还有酒水痕迹,汝家莫非公然违反禁令,带着里民聚众群饮?” 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却是带着族人迎过来的第五霸:“乡啬夫,你弄错了,吾等吃的不是酒。” “而是醴(1ǐ)!” …… ps:汉中市出土过王莽时期的“绿釉陶厕”,是中国最早的男女分厕考古证明。 求推荐票。 第16章 死狗   “吾等喝的是醴,少蘖(niè)多米,两宿而成,可甜了,乡啬夫、郡吏,是否要尝尝?”   第五霸说着,便让人端着一盆醴过来,确实有酒精的味道,但入鼻更多是粮食轻微酵后的酸甜。大致可以理解成后世的醪糟、甜白酒,只不过原料是粟、黍,看上去颜色偏黄。   那么问题来了,甜白酒是酒么?   古人最重名实,不同东西必须取不同的名字,书经上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醴与酒一直是并列关系,一来用于酵的不是朝廷严格管控的酒曲,而是麦蘖,也就是麦芽,根本无法控制。加上醴的酒精度很低,吃一整坛都不会醉,只会齁到。   新朝效仿周公《酒诰》禁止群饮,主要是为了节省粮食,而醴里醪糟比液体还多,用麦秆吸完汁水,剩下的当食物吃都没问题,不算太浪费。   所以若被人指责群饮,确实可以偷梁换柱后,扭头高呼:“你们要抓的是喝酒之人,与我吃醴的有什么关系?”   “我尝过了,就是醇酒!绝不是醴!”   第一柳却轴了,偏执地指着地上那滩水印和碎陶器当做证据,再次蘸了点放进嘴里舔了下,只差说一句:“文学掾不信也来试试!”   这确实是里民匆忙之中不小心打碎的酒坛,没来得及收拾,第五格等人有些紧张。然而第五霸却一言不,径直走过去,朝旁边那条还在舔舐地上血迹污秽的狗子,就是狠狠一jio!   “死狗!”   那无辜的土狗今天挨了第二脚,一脸懵逼,汪汪叫着跑开了。   第五霸还捡起个石头猛地一扔,指着它破口大骂:“有人脚滑,不慎打碎了装肉汤的罐子,你这死狗吃矢没吃饱,竟跑来舔了半天,还撒了一地的狗尿!丢人!”   这是指狗骂柳啊!   第一柳脸都青了,末了第五霸还转过头,对他露出了笑:“不过,也亏得乡啬夫能从狗尿里面,尝出酒味来,不俗!”   第五伦别开脸忍住笑,你跟老爷子比阴阳怪气?   第一柳他急了:“你!文学掾,这老叟辱骂朝廷官吏。”   第五霸却摆手道:“乡啬夫,这罪名可承受不起,我虽是乡下人爱说粗鄙之言,但啐的明明是狗,何时骂你了?”   “第一霸,若没饮酒,你脸怎么红了?”   “太阳晒的啊!”   第五霸又能打又能说,第一柳嘴笨,浑身抖,想向景丹求助。他以为自己这是身为啬夫举咎察奸,职责所在,不是兄弟争讼,加上证据确凿,上吏应该支持才对。   岂料一向待人谦逊有礼的景丹,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第一柳,眼中已生出几分不耐来。   难怪每年上计,临渠乡常是全县垫底,原来是摊上这么一位不识大体的啬夫。   我奉郡尹之命专程跑到这穷乡僻里一趟,是为了抓人秋社群饮?你见过哪家打鸣的公鸡跑去捉耗子。   “乡啬夫。”   景丹举手阻止了第一柳,不让他再难堪下去:“先前我不知今日乃临渠乡诸第秋社之日,故唤了你同行带路。”   “既然已经到了第五里,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景丹看了始终缄默不言,只让祖父全力输出第五伦一眼,笑道:“那此处便没你什么事了,第一啬夫,还是快回汝家中,主持秋社祭祀去罢!”   ……   第一柳遇上了社会性死亡的瞬间,面如死灰地回去了。   而少顷后,在第五氏坞院中堂上,就只剩下第五伦与景丹二人。   “文学掾,伦有罪。”   “何罪?”   “吾等秋社时喝的,确实是酒。”   方才的事明明都过去了,第五伦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主动承认了秋社聚饮之事,他抢先告罪后,抬头看着景丹道:“想必文学掾也早已察觉了。”   景丹笑而不言。   确实,景丹早在刚进第五里时,就从第五伦说话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那些喝酒的人总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其实只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旁(1ao)人(po)却一嗅便知。   这景丹不但鼻子挺灵,心思也灵,洞察后不揭穿,而是故意放慢脚步,东问西问配合第五伦拖延时间。   毕竟群饮罪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是新室皇帝复古病又犯了,谁当真谁是傻子,管的不怎么用心,但若当面撞破也挺尴尬的。   第五伦当时便意识到这点,两个聪明人心照不宣,却被第一柳这蠢货喊了出来。   既然说破了,那第五伦索性直接承认:“此事罪在我一人,与大父、里民无关,若文学掾要责怪,便举咎我吧!”   景丹却抚着短须道:“《酒诰》有言,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酿酒浪费粮食,群饮容易滋生出事,圣天子才下诏遏止。”   “但周公也说过,饮惟祀,德将无醉。秋社饮酒,主要是用来祭神祭祖,勿要滥饮出事,便无伤大雅。这次的事,念在汝等初犯就算了,往后谨慎些。”   也不知他说的是谨慎些别喝酒了,还是喝酒谨慎些别让人撞破。   对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则阳奉阴违,这就是郡县的态度,十年来,他们已习惯了皇帝王莽种种匪夷所思的新政。就像刚下达的“男女异路”,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呢?在景丹看来,这不过是照着古书上的字眼,按图索骥。   不过景丹见第五伦没有自作聪明,倒是挺高兴的,便道明了自己来此的缘由。   “还是说正事罢。我今日来,其实是承了郡大尹张君之命。”   “前些时日,张君召长平县宰鲜于褒谒见,细细向他询问了你的事。”   第五伦笑道:“区区孺子,年少识薄,非岩穴知名之士,自出生以来,事迹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哪里值得郡君降尊知晓?”   “不知名?”   景丹摇头道:“伯鱼太过谦逊,你年仅弱冠,却先让梨,后让学,更是为了阻止宗族兄弟阋墙而临危受任孝悌,事了后便拂衣而去,不贪恋职务帛币之赏。这名声已经传遍长平县,上达郡府,现在就连外县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传出了谚,‘两让一辞第五子’。”   “郡君在听闻你的事迹后,感慨说,这样的少年英才,竟然没有显名于郡府,实在是为政者的失职啊!”   景丹拿出了怀里寥寥几字的辟除书:“于是便遣我来此,欲辟除你为郡中‘主记室史’!”   ……   第五伦和景丹在坞院中堂里聊了很久才出来,景丹负手走在前面,皱着眉一言不,而第五伦则在后面送他。   再度路过祠堂里社时,景丹才停下脚步,指着屋子后面那个显眼的台子问:“我从没见过哪家里社后修台,伯鱼,这又是为何而建?”   当然是为了以后让乡亲们看社戏了!   在第五伦前世,像他这年纪的人,只要是上课没打瞌睡的,谁忘得了迅哥儿的《社戏》和田里偷吃的蚕豆啊!   早在前汉时,民间的百戏、俳优就已经很流行,常出在贵人宴席上表演杂技或口说故事,靠滑稽来惹人笑。等以后有闲钱余粮了,可以请他们来,第五伦自己编些东西让俳优去演,诸如田横五百壮士。演绎共同祖先的英雄史诗,也能凝聚临渠乡诸第。   可第五伦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道:“是欲往后让人在台上表演孝经故事,寓学于乐,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明白孝悌之道,体会圣贤之意。”   虽然这年头二十四孝还没成型,但很多故事已经出现了,什么虞舜孝感动天,郯子鹿乳奉亲,子路为亲负米,曾参啮指心痛,闵损单衣顺母。第五伦没说谎,这些故事是要上台,孝是两千年不变的伦理。   景丹倒是听愣了,微微颔,经书难懂,门槛高,百戏俳优的表演却是下里巴人,更易普及,这想法妙啊。   又听第五伦说,在没有节庆社日的时候,台上还可以有夫子讲学,底下的木墩则让里中孩童当案几,学识字识数,束脩和夫子的口粮由义仓提供,景丹更是愕然,回头看着第五伦。   “你自己不去太学,却想在里中办蒙学?”   “是,圣人说,有教无类,比起学成一人,不如教成一里。”   从前朝汉文帝时蜀郡文翁推广官学,到如今各郡县皆有小学,但教育只普及到县上。若非中人之家,是没有财力去上的,贫民子弟一来承担不起束脩,二来路太远,基本都是文盲。   如今第五伦却要将蒙学搬到里中,确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景丹再度打量第五伦,这个少年,还是大大出了他的预想,良久只感慨道:“第五伯鱼,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会如实禀于郡君。”   第五伦送景丹到里门,他上了车后,又挥手道:“今日不虚此行,伯鱼若有闲暇,可来郡城中找我,我家在城东里。”   第五伦长拜:“改日一定去拜会文学掾,并向郡君顿谢罪。”   等景丹的车走远后,第五霸才带着满心疑问过来:“伦儿,郡大尹派文学掾来找你,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   第五伦笑道:”大尹想要辟除我做主记室史。”   “这……这是好事啊!”第五霸顿时笑逐颜开。   所谓辟除,乃是官员自行自行聘请属员的制度,比如西汉元帝时,被誉为“材智有余,经学绝伦”的匡衡,就被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辟为议曹史。   郡县长官也可以自行任命掾史,甚至不需要跟朝廷打招呼。某位郡尹新近上任,往往会辟除郡中大姓子弟或地方名士,拉拢当地势力,以为助力。   如今第五伦经过两让一辞,声名日显,俨然成了一位小名士,这才吸引了张郡尹的注意。   至于主记室史,可以理解为书记……员。   相比于之前不拿工资的乡孝悌临时工,主记史是有俸禄的正式郡吏,秩百石,位在主记室掾之下。负责在郡守身边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等。说白了,就是郡大尹这个市长身边的小秘书。   第五霸挺高兴的,第五伦去到郡大尹身边是好事啊,若是得了赏识,几年后甚至可以迁官为曹掾!前途不可限量。说来惭愧,第五氏这两百年来,关系都只停留在县乡,还没出过一位铜印黄绶的郡官呢!   至于第五伦说的未来可能“天下大乱”,第五霸只信一半,这新朝才建立十年,总不至于忽然崩塌了,族人要凝聚训练防备变乱,但当官总比白身强。   他激动地问道:“那你何日去赴任?”   “赴任?不用去了。”   “大父,和之前一样……”   第五伦慢慢后退:“这次辟除,被我婉拒了!”   第五霸先是一愣,然后骂骂咧咧起来。   “火钳呢?老夫的火钳何在!?”   ……   ps:跟隔壁老王做了py交易。   《梦回大明春》: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   风格还是那个老王,一百多万字已肥,赶紧开杀。 第17章 草率了 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张湛,字子孝,亦是关中人,家在京尉郡广利县(平陵县)。 张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时便为两千石,新朝建立后来列尉郡任职,看上去是平调,实则却是降了。只因张湛为人古板正直,没有追随潮流奉上祥瑞谶纬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只混了个里附城,相当于前汉的关内侯。 张湛倒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前年泾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积极救灾,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张大尹太过肃穆,永远板着张脸——与曹掾议事时如此,回到家与妻子相处如此,甚至独自居处幽室中也这样。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个褶皱都捋平,长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带在下巴尖胡须正后方系了个很死板的结。十年下来,没有任何改变,关中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 “三辅仪表张子孝!” 在景丹回来复命时,张湛依然详言正色,直到景丹禀报说第五伦婉拒了辟除,他那张扑克脸上才有了一丝异动。 身为府君,派亲信曹掾征辟一个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晋身机会,多是诚惶诚恐地道谢,即日赴任,但第五伦居然选择了拒绝? 第五伦先前让学、辞孝悌的前科,让张湛稍稍有点心理准备,他倒也没恼,只问:“那孺子可说了缘由?” 他倒是想听听,第五伦究竟是要在家里照顾年迈祖父不能远游,还是什么老掉牙的借口? 景丹却道:“第五伦言,他年纪小,读书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齐,岂敢贸然为吏,助郡守治理郡国?” 修齐治平,这是礼记里的话,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条。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话确实没错。” 张湛道:“而第五伦修身已做得不错,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闻县乡,这也是我让孙卿去辟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说家不齐不为吏?” 他冷哼一声:“前朝昭宣时的大将军霍光,治国有方,几近于平天下。但因为不学无术,霍光连家也未齐,教出了逆妻骄女横奴,使霍氏遭遇灭族之祸。可见齐家有多难,小小孺子,口气倒是挺大。” 在张湛看来,修身齐家和治国并不矛盾,都是毕生的修为,绝非完成上一阶段才能进入下一个。 景丹应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据下吏亲眼所见,第五伦在齐家上,的确做得极好。” “哦?居然当得起孙卿‘极好’之赞?”张湛起了兴趣,他对景孙卿是十分信任的,别人会嫉妒蔽贤,景丹却不会。 景丹便先讲述第五伦修筑义仓之事,是一项很有意思的举措,张湛听完后感慨道:“前朝鲍宣曾说过,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阴阳不和,水旱为灾。“ 从成哀直至今朝,几十年了,这迫使百姓背井离乡的第一亡依然没得到很好的缓解,反而随着天灾加剧而愈演愈烈。前汉的常平仓制度早已撤销,地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两年前泾水闹灾时张湛深受其害。 他这大尹倒是很尽职,竭尽全力救助灾民,但因为没有长远谋划,救济粮只能吃几顿,面对被大水冲垮的土地,灾民要撑到来年谈何容易。于是在救灾官吏撤走后,便产生了一幕幕人间惨剧。 而第五里的义仓,俨然是一种宗族里聚的“自救”之路。 张湛捋须道:“这义仓承前朝宣帝时大司农耿寿昌常平仓之意,于公无损,于私有益,甚好。” 而后景丹又说起第五伦借牛、犁给贫民之事。 张湛听罢再赞:“鲍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强大姓蚕食无厌,导致富裕者连阡陌,贫贱者无立锥之地。第五伦身为里豪郎君,却反其道而行之。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难怪他家名声在乡中这么好。” 秦皇汉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元成之后,地方对乡里鞭长莫及,什么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败期只能一缩再缩。这种豪右行善之事,郡县非但不会猜疑打压,反而持鼓励态度。 景丹犹豫了下,还是说及第五伦与圣天子王莽不谋而合的男女分厕来。 “居然还有这种巧合?” 张湛反对男女异途,这不是胡闹么,对路厕区分性别倒是支持的,只赞:“先有了义仓确保灾年没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证深耕丰收,最后开始明白男女之别了。衣食足着知荣辱,说的就是第五里啊。” 那景丹最后提到的义学,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了,第五里大有变成本郡模范村的架势。 但景丹见义学还没来得及落实,不知后效如何,只简略提了提,倒记住了第五伦随口胡诌的“请百戏演孝经故事给乡民看,以普及教化,觉得是个好主意。 随着景丹讲完见闻,张湛越来越惊奇,一向端庄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赞叹起来:“我自从上任郡尹一职后,便修典礼,设条教,希望政化大行,却没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轻的贤人啊。” 先前还叫人家孺子,现在直接喊贤人了。 这下张湛有点明白第五伦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来,伯鱼明明是位不学自明的大贤,我却以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职,难怪他不愿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张湛为人刚正,性格也有些偏执,倒是很擅长自省。 “如此说来,郡君还要继续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个铜印黄绶?” 他倒是给张湛添了把火:“《孝经》云,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若是第五伦真能将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条,实现了修身齐家,让他负责郡中教化又未尝不可呢?” “郡君,若无合适的职位,我愿意将文学掾让出来。” 景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一颗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干这松闲职位了,希望换一个有实权的兵曹掾或贼曹掾来当当。这也是他没有对第五伦嫉贤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张湛。 张湛还真动心了,反问:“第五伦几岁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惯例,没到二十,做不了长吏曹掾啊。” 张湛犯愁了,景丹还在怂恿他:“古有甘罗十三为相,何况十七做曹掾?” 张湛太过古板,笃信程序,摇头道:“我是想继续辟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长,第五伦是一株好秧,应该移植到上上之地去。” “他两让两辞,又在里中亲自实践孔子庶之、富之、教之之道。立操如此,别说列尉郡,放眼雍州都极其罕见。看来,他的器量与孙卿一样,绝不是小吏能容得下的,宜为当代名臣矣!” 宜为当代名臣,是张湛对景丹的赞誉,如今又给了素未谋面的第五伦,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景丹心中一惊,明白张湛的打算,甚至有点嫉妒了:“郡君莫非是想举他为……孝廉!?” ……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廉吏,民之表也。按照孝子肯定是忠臣,廉吏肯定能治好地方的道德逻辑,从汉武帝时规定郡国每年举荐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者各一人,遂成定制。 举孝廉乃作为从汉到新,帝国的选官正途,乃是朝廷官吏的主要来源,名公巨卿多出于此,三十年前,张湛就是靠着举孝廉步入政坛。 景丹说对了,张湛确实生出了察举第五伦为孝廉的想法,毕竟这两辞两让的品行,从前汉到本朝,都十分少有啊。加上他齐家治里的才干,传遍数县的名声,在张湛看来,第五伯鱼绝对够格了。 “但不可能。” “绝不可能!” 说起这个张湛就难受,经过一百多年展,举孝廉早就没初时那么简单,毕竟郡国真正有德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加上孝廉可不经考核直接做官,利益诱惑太大,这里面的勾当是越来越脏了。 贿赂上位就不说了,就算正常举荐,也常常以族为德,以位为贤,贡举则以阀阅。浊流之下,连张湛这种还算正直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张湛遗憾地摇头:“今年本郡两个孝廉名额,已经定下,一个是王氏族侄王隆,一个是萧家的嫡子萧言。名单已上交朝中,无法更改!” 没办法,想要在郡上顺利理政,就必须和豪右合作。岂不见前汉那句话? “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右,两百年积蓄的实力,不容小觑。 这年头天下豪右虽众,但也分三五九等,最弱小的就是第五伦家那种小地主,也就在窝里横,出了村啥都不是,也没有任何阀阅。 第二级是县乡之豪,他们势力更大,能够武断乡曲,祖上出过六百石以上官吏,比如第一氏,就是混得最惨的县乡之豪。 最顶尖的就是“豪大家”,也可以叫大豪,其特点是田产遍及郡县,掌握地方要害,祖上是阔过的,出过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自己则身居侯伯之位,手眼通天。 至于势力跨州连郡、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豪门”,这年头还没有出现。 列尉郡只有两个“豪大家”,他们甚至不是张湛能得罪得起的。 一个是前朝汉宣帝第三任皇后的家族,邛成侯王氏,其家主王元喜好交往朋友,名望极高,听说与国师公的亲信,“国士”隗嚣是莫逆之交。 另一个是萧何后代的家族,重新迁徙回长陵的萧乡侯萧氏。 过去十年,列尉郡的孝廉基本是两家人轮着来,趋势很难逆转,族中子弟空缺时才由低一级的县乡之豪,或真正被郡守看中的贤人顶上。 今年确实不巧,名额提前被萧、王子弟瓜分,连张湛颇为欣赏的景丹,都没混上“廉吏”,更别说第五伦了。 “也不必继续辟除第五伦了,暂且先这样。” 张湛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宽慰景丹,遗憾地说道:“既然名额已定,还是下次吧。” “孙卿与第五伯鱼,下次一定要入选本郡孝廉!” …… 而另一边,临渠乡第五里中,第五霸终究还是没拿火钳收拾第五伦。毕竟族中大权,他都随着宰肉刀一起给孙儿了,这小鬼头,肯定有自己的计较。 这天清晨,第五霸手持钩镶和没开封的环刀,正与第五伦你来我往,教他武艺。 一晃神想起前日的事,第五霸嘴上还是忍不住:“伦儿,你拒绝郡大尹辟除,实在是草率了些……” 第五霸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官迷,或许是自己蹉跎一生只混了个乡吏的缘故吧,一心盼着第五伦出人头地,给家门阀阅加点资历。 第五伦挥出一刀,笑道:“大父。” “此次婉拒,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一点都不草率!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 ps:求推荐票。 第18章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 “大父,我家地产钱粮,算多么?” 面对第五伦的反问,第五霸忍住一刀狠狠劈去的冲动。 “不多,在你修了义仓后,还越来越少了。” “那我家族望阀阅,算高么?” 第五霸默然不答,只是手里的兵器力度大了几分,与第五伦的刀相碰时,震得这孙子手掌麻。 老爷子不开心了,他们家两百年了还在县乡里厮混,最高就是个乡啬夫,没资格立阀阅,都低到地平线去了,丢人啊。 第五伦再问:“我在小学数年,虽然名列郡中前十,但只学过孝经论语,要论经术之才,能赶得上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在野硕儒么?” “什么五经六经孝经,反正老夫都听不懂,怎么比得出高低来?” 第五霸很不高兴,钩镶卡住第五伦的刀,一把将它甩飞出去老远,结束了今早的较量——第五伦最近对武艺很上心,祖孙二人每天都要练上一会。 第五伦给祖父递了汗巾,笑道:“既然三者皆不出众,那从县令到郡尹,为何轮番来辟除我做吏?” “因为你孝悌,有才干。”第五霸不假思索,自己家的孩子,浑身都是优点。 可他说得太宽泛了,第五伦问到了关键:“彼辈又何以知道我德才皆备?”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的让梨让学,已经让出了名声来!其下成蹊,人便不请自来。”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名望! 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第五伦现,这年头有个好名声太重要了。新朝没有科举,只有察举,虽然州郡举荐主要考虑族望、阀阅和故旧关系,但每年还是会有几个苦孩子一朝跃上龙门,靠的便是在郡县上的孝悌之名。 “大父,你可听说过茂陵大侠原巨先的事迹?” “自是知晓。”第五霸对此人耳熟能详,而第五伦则是在县城里听人说的。 原涉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南阳太守,原太守死后,原涉去奔丧,居然拒绝了当地豪强、官吏送来的丧钱上千万!上千万五铢钱啊,那时候王莽还没乱来,物价尚未飞涨,购买力相当于后世好几千万RmB。 不但视钱财如粪土,原涉还按照严格的儒家礼节,住在冢庐墓道里,为父亲守孝整整三年。 因为汉末道德败坏,履行三年之孝的人不多,加上拒财之举,一时间原涉名满京师。 于是衣冠慕之辐辏,守丧礼刚完毕,请他去作郡府议曹的使者就像疾风一样赶来,仰慕他的士人也从四面八方聚集,自带干粮,愿意倒贴为宾客——听说第七豹就去给原涉当过马仔。 连第五霸也对此人很佩服,笑道:“若老朽年轻上三十岁,或他早生几十年,说不定也去当原涉宾客了。” 在第五伦看来,这原涉固然有官二代的出身打底,但能掀起这么大名望,还是靠了孝行。他凭着这名声,才二十岁,就被当时的大司徒史丹征辟为六百石县令。当地人也很服原涉,又畏惧他的宾客,原本动乱的县城一下子乖巧了,时人称赞为“不言而治”。 如今原涉虽不做官了,但名声依旧响当当,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轻侠恶少年皆归慕于他,原巨先说话比京尉大尹还管用。连皇帝王莽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几次借口原涉手下宾客犯事,让官吏逮捕他,最后又无罪释放,就是怕杀了他引起关中豪侠们反弹。 天下官二代、孝子不少,但能混到原涉这份上的却绝无仅有,如今连邻郡小儿,都知道原巨先之名。 所以啊,人不能只靠自己闷头奋斗,还得考虑历史进程。顺应时代风尚,学会自我炒作,将资源与名望结合方能起飞。 参考那位原大侠的成功经验,第五伦自我审视后,现自己在家产、阀阅、学问上全面落后,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只有两个。 一是身为穿越者的知识,他可以凭借此慢慢种田经营,打牢自家宗族基础,此为内在的硬实力 二是通过名声滚雪球般扩大,让自己在地方上拥有一定影响力,天下大乱时才能一呼百应。不然关中豪右多如牛毛,别人凭什么投靠你而不投其他人?这是外在的软实力。 所以面对郡大尹派景丹来辟除,摆在第五伦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是做一个市政府里的小书记员,满足于偶尔和市长打上招呼呢?还是再辞一次,让名望再滚大点! 第五伦选了后者。 这些计较他不能全说给祖父听,只故作骄傲地说道:“我的器量,是小小主记室史能容得下的么?” “大父你信不信?我每辞让一次,下回别人来请我做的官秩,就越大!” 第五霸啐他:“你这小孺子,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居然嫌郡吏小!” 话虽如此,但第五霸也不再纠结此事,只担忧一样:“郡尹派文学掾辟除是看得起你,你直接拒绝,将他得罪了怎么办?” 他家已经跟第一氏、第七氏彻底翻脸,若是将郡县也开罪了,麻烦还真有点大。 这就是辞让带来的风险,若郡尹是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会勃然大怒,派人把第五伦绑了。 但第五伦早就打听过,这位“三辅仪表张子孝”,至少看上去是个正直的官儿,应不会难为自己。再瞧那天景丹的态度,也是个有情商讲道理的人,如此第五伦才敢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祖孙二人又练了一会环刀与钩镶,临近朝食时,管家的第五格却匆匆赶来,瞧他脸上的高兴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抱孙子了。 第五格确实很激动,颤抖着手,奉上了一封木帖。 “家主、小郎君,有人自称长平馆王氏宾客,奉邛(qiong)成侯之命,来第五里投帖。” “邛成侯!?”第五霸听罢一惊,抢过那两块木板组成的帖,拆封一看,不由大喜,铁掌朝第五伦肩膀上重重一拍,差点没让阿伦脱臼。 “好伦儿!邛成侯王元指名道姓,邀约你在九月九时,前往长平馆赴宴!” …… 九月八日中午,第五伦坐在马车舆中,不耐烦地听着为他赶车的第五福喋喋不休。 “小郎君,邛成侯王氏,那可是本县……不,是本郡最大的豪强。县北的长平馆是前朝行宫,如今却赐给了邛成侯家作为庄园,去过的人都说,那边可大了!” 第五福的兴奋劲,和他父亲,乃至第五霸得知邛成侯来请帖时一模一样,有必要这么高兴么?第五伦心中不以为然。 他最初还以为那邛成侯姓王,或是新朝皇室,后来才得知是同姓不同宗。 邛成侯的达得从汉宣帝时说起,那刘病已本是巫蛊之祸遗孤,年轻时在民间厮混过,最喜欢斗鸡走马。他最好玩的“鸡友”叫王奉光,家住长陵。 后来刘病已被大将军霍光拥戴为皇帝,念起过去与王奉光的友谊,于是就把他女儿纳入后宫…… 等等,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要睡我女儿? 第五伦被这关系绕晕了,他是个历史小白,对昭宣中兴这种冷门时代一无所知,只能靠打听。 后来又是一连串复杂的政争宫斗,王氏阴差阳错成了皇后,王奉光作为国丈,封侯。家族一直延续至今,王元是第五代邛成侯。 看第五霸等人受宠若惊的反应,邛成侯府确实是本县第一土豪,且手眼通天,不是他们这种小家小户能比的。 第五伦不由挠头:“不是说前朝的剑斩不了今朝的官么,为何汉朝外戚到新朝还混得这么好?” 他这次去赴宴,倒不是因为第五霸抄起火钳威胁,也不是怕得罪邛成侯,而是第五伦想着:“王元的宴席上,邀请的尽是各县闾右大族,提前去会会也有必要。这些人都是地方实力派,等以后天下有变时,他们或许是合作对象,也可能是我的……” “敌人!” 长平馆在县北,距离第五里所在的县南有一整天路程,得提前出,去县城过夜。 这一路上,第五伦的感触,与前段时日从县中让学回来时大不相同。 道上遇见的人,多是临渠乡诸第人物:衣服素白的商人,光着脚扛着米去集市的农夫,随身佩戴短刀长剑的轻侠少年。他们遇到第五伦的马车,都会与同行者低声嘀咕两句,然后就像行注目礼一般盯着第五伦看,第五伦回视时,路人则露出了笑,拱手朝他作揖。 “见过第五君。” “第五君这是要去何处啊?” 第五伦只好一一应诺,这种礼遇过去得回到第五里才有,如今他行走乡中,却得三步一回礼,看来名声确实散播开了,只是有些麻烦。 第五福却得意了,每当别人问他们行程时,他都会骄傲地大声道:“邛成侯邀约小宗主去长平馆,赴重阳之宴!” 第五伦踢了他一脚,第五福还觉得委屈:“小郎君,邛成侯的请帖多金贵啊,赴会者要么是本郡衣冠豪贵,又或是常安大官。第一氏枉称乡豪,却一次没受邀过,如今小郎君得以前往,这对第五氏来说,可是大脸面!” “多大,比郡尹辟除还大?”第五伦冷冷反问。 第五福没听出主人的不快,想了想竟道:“我觉得差不多,郡尹过几年就会换一个,可邛成侯,已经在这好几代了。” 果然是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啊,第五伦倒是生出了些好奇,要去见识见识这时代的大豪! 接下来的路上,第五伦依然会受到频繁礼遇,甚至连第一氏的子弟碰上了,都会主动绕着走,生怕得罪。 路过一个亭舍时,亭长还热情地打招呼,非要约第五伦在亭中坐着歇脚,免费帮他喂马。 第五伦婉拒后继续向前,倒是在亭中休息的几个路人,指着远去的马车,对一个头戴斗笠,身着劲装、背上还负着张弓的轻侠说道:“茂陵人,看,那就是近来名动全县的第五伦!” “原来就是他?真是年轻。” 那轻侠抬起头,露出了一把络腮胡。他目光随着第五伦移动,而后不紧不慢喝干了亭卒给他倒的水,起身去解了马儿,翻身而上,两腿轻轻一夹,便顺着第五伦主仆驶过的车辙印,不远不近地尾行而去。 …… 虽然长陵人口繁盛,但也没到路途肩摩踵擦的程度,行了没多会,抵达两个乡交界处时行人车马渐少。远近一两里内,只剩下前面一辆车慢悠悠驾,后头骑士缓缓跟随,距离越靠越近。 “怎么停车了?” 第五伦睁开了眼睛,看向第五福,却见他脸色难看地下了车,路边揪了几片叶子,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郎君,我要去蹲会。” “懒驴上磨,在家时怎不去?记得走远些,别熏到我。”第五伦挥了挥手,让这厮快去解决。 旁边没有路厕,第五福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在小树林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个好地方,这才解了腰带蹲下长唏一口气:“好险!” 而第五伦百无聊赖地等在车上,抬头看着秋日里的朵朵白云,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才警觉地转过头。 却见来的是一匹玉顶甘草黄的马儿,上面的骑士戴着遮阳斗笠,穿黑色麻布劲装,中等长度的环刀挎于腰间——这几年不怎么太平,而新朝只禁弩、铠,民间是可以持弓刀的,倒也不奇怪。 骑士停在了马车后十步之外,抬起头眼睛与第五伦目光对上,开口道:“敢问,车上可是两让两辞第五伦?” “正是。” 听口音是外县人,第五伦应诺,见此人拱手作揖,他这一路上遇多了类似的情形,还以为又是问好的,便也打算回礼。 却不料,这人竟取下了背后所负之弓,眼看就要瞄准第五伦!话语急转直下! “第五伯鱼。” “我受人之托,前来杀你!” …… ps:求推荐票。 感谢两位盟主“织田上总介信长”“熿裘”,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9章 犹豫,就会败北   听到那个“杀”字时,第五伦便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他带的是一柄中等环刀,长约三尺,熟铁打制,价格不过数千钱,估计只锻了十来次,算不上“钢”,开刃的那边恐怕还没后世菜刀锋利,但已算这年头好刀了。   生死关头,时间仿佛变慢。第五伦左手扶刀鞘,右手捏缠绕红绳的刀柄抽出,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动作,心里计算着要如何应对。   以短兵敌弓矢该怎么打?第五伦听大父说过他当年和西域胡人作战的经历,若对方是老手,如此短的距离不需要蓄满弦,半张即可伤人。   在冲刺过去十步之内,刺客足以连续开弓射出两到三箭。第五伦不能赌此人准头不行,更何况他还骑在马上,能迅拉开距离,自己恐怕没机会近身格斗。   环刀已经抽出来一半,对方也已经解下了弓,第五伦想到一个办法。   以刀遥击!   这种掷刀法颇受民间轻侠喜爱,第五霸就很厉害,能隔着七八步奋力一投,让刀尖准确戳中对面的柳树干,扎进几寸深。但第五伦怎么练都不太顺手,加上对方有经验,距离保持得很好,十步之外,掷刀的准头会大打折扣。   更何况他就带着这一把环刀,若是像荆轲刺秦王那般一掷不中,就玩完了。   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随着噌的一声响,第五伦已将刀完全抽出。   他却没有嗷嗷叫着冲杀过去,也没有孤注一掷,反而脑袋一缩,身形灵活地跳下舆躲到车后面,利用车身遮蔽对方视线。   第五伦身子贴着马车轻轻呼吸,他是这么计划的:“此人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劫杀我。但不多时肯定会有人经过,所以这刺客拖不起,他一着急,就会骑马绕到正面,缩短距离。那一瞬间,就是我扑上去近身搏杀的机会!”   毕竟是第五霸的孙子啊,还是有些武艺的。经过这些天的训练,身体记忆一点点回来了,虽然还是不敌老爷子三合,可与里中徒附对战却能打得有来有回。   他用腕绳将刀柄紧紧系在手腕上,省得待会打斗时不慎脱手,紧张之下,脸颊都咬出青筋来。   可第五伦在车后满头大汗地等了好几个呼吸,却不见那人纵马而来,眼看远处渐渐有了车马的影子,心中又喜又惑。   喜的是拖着就能脱险,惑的是,这人难道不明白,犹豫,就会败北么?   “第五伯鱼。”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还是慢吞吞的:“方才话没说完,我确实是受人所托前来杀你,但在县中打听时,只闻人夸你谦让孝悌,而无恶行,杀你有违吾辈侠义。”   搞笑吧,这种伎俩就想骗我冒头挨箭?   第五伦不上当,他只俯下头,从车轮的缝隙往后看,那四只马蹄仍在十步外,不耐烦地踢着土。   于是第五伦将计就计,喊道:“你所言若是真的,就将弓扔了,我便信你!”   这一喊不打紧,却听到一声脆响后,那人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竟真是先前被其握在手里的弓!已经折成了两半。   这是……玩真的?但徒手掰断角弓,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那人又说话了,都这节骨眼了,语依然像温吞水:“古人有言,孝悌忠信,能够敌过坚甲利兵。这弓并非为我所断,而是被君子的仁悌所折。我差一点误伤贤士,故不会再来,就此别过!”   话音才落,四只马蹄便动了起来,那人果然是转身去了,这让第五伦有些懵。他怕是拖刀计,直到马蹄都快看不到了,才小心地起身瞄了眼,果见到一骑影越来越远。   第五伦哑然,一步踏到车上,冲那影子吼了一声:“壮士高义,但你好歹留个姓名!”   不留姓名,我怎么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揪出那个买凶之人?不抓到幕后黑手,以后如何安心?   那人似是听到了,却只反身抱拳,却不回答,而后就度越来越快,直到路上扬起的黄土也落了干净。   “这人有病。”   第五伦如此骂着,抚膺现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只感到后怕。   幸好刺客确实有病,有这时代许多人都患了的道德病。若是来个穷凶极恶之徒,今日真有一场恶战,自己生死难料。   他驾驶技术不行,也放弃赶马车去追,只捡起那折断的弓,现弓料不错,应该挺贵的,翻过来后,现弓梢尖上面刻着一个小小隶字。   “万。”   莫非那刺客姓万?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第五伦立刻握刀回,吓得方便完回来的第五福愣在原地:“小……小郎君,我听到喊叫,出了何事?怎么都亮刀了?”   “上车。”   第五伦没好气地回刀入鞘:“回家!”   ……   家是肯定是要回的,这次虚惊一场的劫杀,让第五伦不敢再托大,他让第五福驱车原道返回,一路询问沿途亭舍。   临渠乡干道旁的几个亭舍都认识第五伦了,崇敬他的名望,倒是很乐意帮忙。有个脸晒得挺黑的小亭长还自告奋勇,吹嘘他办案多么厉害,已经破获了盗墓贼、略人案、杀人案等多起,自信满满地顺着那马蹄印记搜索杀手。   但走了几里后,马蹄就和往来的足迹车辙混在了一起,那亭长便没辙了。   但在下一个亭,第五伦还是有了收获。   “此人是午后来的,说是京尉郡茂陵人,在亭中讨口水喝,我还看过他的验传,名叫……游君。”   游君?第五伦皱着眉看亭长递过来的记录,弓梢上明明刻的是“万”,那刺客用的怕是假名吧,新朝的验传就像介绍信,很容易伪造。   但又听亭卒说,那人确实有茂陵口音,籍贯应该是真的,但茂陵人口比他们长陵还多,找起来也是大海捞针啊。   再往后的亭,连这点线索都无法提供,第五伦只好回了家里,将此事告知第五霸。   “谁,谁敢雇凶来杀我孙儿!老夫先去要了他狗命!“   第五霸当场就暴怒了,下意识想到与自家有过节的第一、第七两氏,骂骂咧咧就要去找麻烦,被第五伦好歹劝下。   “大父,现在我家没有证据,只能靠猜测。也不必急切,先派几个徒附,顺着大道一路问下去,直到茂陵,先找找线索。”   至于能不能找到,天晓得。   经过这一趟折腾,第五伦却还得重新上路前往长平馆。每件事都有两面,在得到第六、第八归心,第四氏示好的同时,他家也与第一、第七结了梁子。那位邛成侯王元算大人物,就更不能无故得罪了。   但吃一堑长一智,第五伦这次带上了两个武艺尚可的徒附,还在车上放了远射武器。   “大父。”   第五伦出门时回道:“从后日起,我不仅会继续学刀,还要好好学射!”   ……   九月初九这天,在县城过了一夜的第五伦起了大早,先去郡府交了拜帖,想拜会大尹张湛,为辞不就职来“谢罪”。   这个时代的人情礼节比后世更重,细节不可忽视。   只可惜,他被郡府小吏告知,张湛昨日接到朝廷传唤,去京师常安了。   那没办法,只能改天再来。不过,第五伦也不用担心张湛因他的推辞恼怒了,因为“两辞郡县辟除”的事,早就在县城里传开。   这可不是第五伦让人散播的,或是郡尹允许手下人传出,这说明,对方并不视之为耻辱,反而乐见其传,自己运气好,遇上了一位好郡尹啊。   朝食刚过,时间还早,第五伦想起上次景丹说起他家住处,便去往城东里,想打声招呼。   城中的里一如乡下,亦有墙垣、里门,只是更规整和小巧些,房子不会建得东一舍西一屋,毕竟城中地价也贵,这长陵……长平县也算都圈旁边的二线城市。   第五伦才到城东里的里门,就遇上一辆马车从里面驶出。车前是两匹白马,车上跪坐一人,三十多岁,面白短须,穿着一身常服,头戴小冠。   第五伦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两车错毂时,对面才咦了一声:“伯鱼?”   再一看,原来就是景丹,他今天换下了官府和缁布冠,第五伦竟没认出,连忙告罪。   景丹也不以为忤,反而因第五伦应诺来找他十分高兴,再一相询,景丹拊掌而笑,从怀中抽出那做工精细,字迹工整的木帖来。   “巧了,我今日也得了邛成侯相邀,要去长平馆赴宴,伯鱼正好与我同行作伴。”   他又点着第五伦笑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可是郡中豪右名士云集的盛会,伯鱼能得他邀约,说明你的名声,已为闾右侧目啊。是该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得一桩好姻缘!”   第五伦连道不敢,在景丹的盛情邀请下,与他同车而行。   景丹特地回头看了眼第五伦的马车,车上有盖,但没有过多装饰。虽是两马驾辕,亦是两匹牡马,但毛色却不一样,一为骊马,色黑,一为騧(gua)马,嘴黑而毛黄。   他心知第五伦家虽是里豪,但不算富庶,又在义仓等事上投入甚多,本就没几匹马,同一毛色的牡马应该凑不出来。即便是驽马,价格也要好几千甚至上万钱,如今钱贱后就更贵了。   景丹好心提醒:“伯鱼,是否要我在城中借一匹骊马,给你凑个钧辕?”   钧辕就是两马同花色,第五伦一愣,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若不钧辕赴宴,算失礼么?”   “也不算……只是,如今风气奢靡,加上侯府门槛高,赴宴者都是钧辕。”   原来是怕他丢面子啊,真像后世去吃酒席、同学会,互相攀比开什么车,保时捷看不起BBa啊!   不想穿越一遭,还是会遇上这种事,他这赴的是名媛之宴么?只不知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第五伦思索后坦然笑道:“既然不算失仪,那便不必了,顺其自然。”   景丹颔,想了想后,却还是在里门边停着,让仆人回去了一趟。不一会就牵了匹黄色的骠马来,却没有给第五伦,而是换在了他的车上。   这下,景丹的两马也不再是同一颜色了。   第五伦直呼内行,这一位情商也太高了吧!上次在第五里嗅到酒味故意放慢脚步,而今又特地照顾他的面子,不惜如此,这一刻,第五伦心里真有些感动。   倒是景丹在第五伦无言作揖时扶起他,哈哈笑道:“不瞒伯鱼,我这钧辕白马,其实也是跟邻居借来凑对的,伯鱼真性情,让吾惭愧,索性也不装了!”   其实景丹却是想起,他来列尉郡做官,奔的是举孝廉中的“廉吏”。   廉吏怎么会用得起同花色的辕马呢?后世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怎么买得起苹果呢?一个道理。   景丹只暗道:“还是伯鱼能够表里如一,不故作掩饰自己的出身啊,此圣人所言被褐而怀玉是也,我应向他看齐。” 第20章 别看今日跳得欢 经过这个小插曲,二人关系拉近不少,连第五伦对景丹的称呼,也从有些生分的“文学掾”,变成了“孙卿兄”。 虽然这位大兄弟比他大了十几岁。 前往长平馆的路上,因景丹熟悉本郡掌故,第五伦正好问起了一事:“孙卿兄,我第一次前往邛成侯府,有一事冒昧相询。” 第五伦道出了疑惑,前汉外戚有很多,除了涅槃成新朝皇室的魏郡元城王氏,多已衰败。怎么这汉宣皇后家的邛成侯,却依然坚挺,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景丹说道:“确有缘由,孝宣王皇后无子,在宫中抚养汉元帝长大,被尊为皇太后、邛成太后。而元后则奉之为姑(婆婆)。邛成太后长寿,活到汉成帝时又成了太皇太后,直到永始元年(前16年)才去世,距今未远。” 也就是说,这位邛成太后,比短命的汉宣帝多活了三十多年啊。 景丹继续道:“到了平帝元始元年,邛成侯国因大宗祀绝而废。元后听闻后,十分感伤,念及与邛成太后的姑媳之恩,便下了诏书,封邛成侯旁支王坚固继嗣,一直传承至今。” 平帝朝距今不过十八年,邛成侯府算是老树了新芽,不过王坚固这名听上去挺搞笑的,那会王莽改制还没全面铺开,有不少双字名。 这就捋顺了,元后王政君作为王莽的姑姑,是让王家权倾天下的大功臣。新朝建立后,她被奉为“新室文母皇太后”,王莽待之以母礼。 所以,汉朝的外戚之家如许、赵、傅、丁、卫相继衰败族灭。邛成侯王氏却因是王政君钦定,幸运地留存下来,继续享有富贵,成了长陵豪右之冠。 说话间,车子离开土道,驶上一条更加宽敞,甚至还铺了石子的硬质路面。第五伦不由感慨,这年头就能弄这个,真是有钱啊。 景丹则指点着路两旁告诉第五伦,这都是邛成侯家的产业。 场圃中果木成林,这些树木便是邛成侯家的田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中央田亩阡陌相连,许多大奴在田间劳作,洼地开成养殖鱼蠃的陂池,稍高点的地方种着檀棘桑麻,更有放牛马六畜的小牧场,真是五脏俱全。 这是典型的大庄园经济,完全能够闭门成市,第五伦看了都有点羡慕。 “这还只是目光所及的,至于本县分散的地产、作坊还有许多,皆是前朝元、成时所赐,加上慢慢兼并的,田地加起来,过了千顷!” 乖乖,第五氏拥有的田地,也就五十顷啊,这就是斗宗强者……不,是豪大家的实力么。 这时,又见远处广起庐舍,高楼连阁,这哪里是什么坞院啊,简直是座小城了。 “那就是长平馆!” …… 长平馆辕门处熙熙攘攘,尽是来赴宴的宾客。 邛成侯家丞笼着手,笑眯眯站在门楣外,目光看着每一位登门的客人。 听说两百年前的汉初,经过秦末战乱,天下还很穷。汉高祖刘邦的马车,连四匹同花色的都凑不出来,丞相九卿上朝多乘牛车。 时过境迁,如今贵族聚会都骑乘健壮的牡(公)马,骑牝(母)马者甚至不得与会。拉车的马不凑个钧驷同花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士大夫竟逐奢华,攀比成风,一马价高数万,饲养耗费的粮食相当于中家六口之用。车则贵十数万,相当于十多户人家的年收入。 但除了这些,如何显示他们的身份呢? 混迹在这样的圈子里,多年的待人履历让老家丞练就了一对好眼力,都不用问,光瞧车马服饰,便能判断客人身份地位。 看见那位身材矮胖,大腹便便,下个车都需要踩着奴仆脊背的家伙没?老家丞微笑着与他作揖。 那是前汉舞阳侯樊哙的后代,樊筑,此人虽然只是个县豪,却最好攀富显贵。今日便乘坚策肥而来,车上错镳涂采,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装饰点缀。 再瞧刚到那位,更了不得,乃是萧乡侯嫡子萧言,家丞小跑着过去,直接给他下拜,语气恭敬,笑容洋溢在脸上。 作为郡中唯一能与邛成侯匹敌的豪大家,萧言的阵仗很大,连车列骑,马耳朵上悬挂着珠玉红缨。高车则是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这萧何的后代,一下就将樊哙的后人比下去了。 老家丞就通过这些标志,对来客做个初步判断,脸熟的直接里面请,面生的瞧一眼拜帖,将他们分成上席、堂上、堂下三个等级,自有专人领进门,而仆从带着御者和车马去厩中停放。 萧言自持阀阅最高,也不跟旁人交谈,昂着头进了长平馆。樊筑则艳羡地看着萧言的背影,只在门外与熟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老家丞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八卦,一面继续凝视路面,又等来了两位客人,让他皱起了眉。 来的正景丹和第五伦,二人的车马在一众钧色马车中,显得十分碍眼。 尤其是第五伦的车,骊马与騧马混搭,不伦不类。车也过于简朴,木軨无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上没有漆丝之饰。 他们甫一出现,顿时引起了门口宾客注意,身着罗纨文绣的众人都看了过来,脸上满是玩味之色。 刚被萧言压了风头的樊筑,此刻有了打压对象,更是笑着说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会,聚集的都是本郡著姓名士,怎会来如此寒酸的客人?“ 景丹好歹是郡文学掾,家丞是认得他的,微微作揖,笑容和招待樊筑时差不多,请他待会去堂上就坐。 “本县临渠乡第五伦,久欲拜访邛成侯,但无人相通。今日幸受邛成侯之邀,前来拜见。”第五伦一板一眼说完赴宴的标准言辞,作为礼物奉上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雉。 这年头不同等级的人相见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同,士执雉,下大夫执雁,卿执羔,第五伦是白身,勉强算士。 家丞早就将这个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目测全身衣裳加起来不过一万钱,还不如家里地位高点的奴婢光鲜,果然来自小家小户,寒酸气直扑口鼻。 第五伦的名号,家丞是听说过的,但邛成侯只是顺手邀请,也没特地叮嘱家丞要如何安排。没错,第五伦是显明于郡中,可他依然是白身匹夫啊,岂能与上席的大豪京官、堂上的曹掾里附城们同列?还是跟郡吏、乡豪们安排在一起吧。 家丞遂将笑容微微收敛,代替主人对礼物再三推辞,向第五伦表示欢迎,然后礼貌地告诉他:“请君子稍后堂下就坐!” …… “堂下就坐?” 景丹知道后有些不快,但第五伦却是哈哈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毕竟是主人家的安排,景丹也不好置喙。 既然待会可能不在一块,景丹便先带着第五伦,为他引荐豪右官吏们。 “此乃是郡功曹。” “此乃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里附城樊君。” 哦,樊哙啊!听到一个熟悉的名,第五伦眼前一亮,鸿门宴上吃生猪肩那位嘛,这后代确实长得跟猪挺像。 “此乃阳陵景侯傅宽之后,里附城傅君。” 景丹一个个介绍过去,除了樊哙后人,第五伦一个没记住。只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汉朝开国功臣的后代……额,前朝余孽? 他们怎么全扎堆在本县?想想就明白了,汉高祖葬在长陵,陪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大多选择在帝陵附近下葬,死后也陪着刘邦。有了祖坟,自然就会有一支后代繁衍守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十一家前汉功臣后裔,号称“陵北十一氏”。 最强大的自然是萧何后代,酂侯国与汉朝同始终,王莽上台后,只换了个名,改封为萧乡侯。 其他十家就略惨,早就丢了侯位沦为平民。直到七十年前的元康四载,汉宣帝找到十家功臣后人,重新封给他们侯位。 可这群人没有抓住机会,天降的富贵砸晕了他们,继续坐吃山空,攀比富贵的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儒学经术却懒得碰,渐渐丧失了竞争力。 于是到王莽代汉时,这十家没本事,便降级成了里附城,相当于关内侯,在郡中也一日日边缘化,只能依附于萧家。 也算不错了,换了其他时代,前朝余孽肯定最先被清算,王莽却继续当猪养着,这得给财政带来多大负担啊。 “哼,没落的旧贵族!迟早会被时代淘汰。” 第五伦没意识到,他心里这句话,将景丹和自己都骂了。 而对方也没正眼瞧他,两辞两让名声传遍全郡又如何?你有爵位么?你有官衔么?你家祖上阔过么? 没有相应的底蕴资源,空有名望又有何用?依然是个小匹夫。 于是众豪右嘴上笑嘻嘻,言语中对第五伦却没有半分敬意,那樊筑甚至拍着大肚子,阴阳怪气地笑道:“第五伦,你莫非是家中缺马?无妨,下次可来找我借!” 景丹有些恼火,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景氏大宗集会,众人都华服出席,唯独他这小宗子弟陋衣而至,遭到嘲笑愤然离席的那一幕。 旁边的第五伦却道:“樊君高义,可说好了,我日后一定去‘借’!” 景丹侧目看了一眼第五伦,这后生比当年的自己强多了,竟是不羞不怒,对异样目光淡然处之,只笑着应对,丝毫不以为耻。 这让景丹心中生愧,觉得自己枉长第五伦十多岁,还身为官吏,竟没有他看得开,只暗道:“伯鱼年纪小小,却有颜回之性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 于是景丹也撇去心里的膈应,反正都决定要好好做一个“廉吏”,表里如一,旁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景丹却是不知,第五伦今天来,是为了瞧瞧,本县豪强中都有哪些未来潜在的“合作者”和“对手”。如今现这十家里附城都有点酒囊饭袋的意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第五伦都知道几年后天下大乱,还在意那些无用的外在之饰做什么?就像他送出去的礼物锦雉,羽毛越鲜艳,就越容易被猎人觊觎,成为箭下亡魂。 还借你马?樊猪你等着,以后小爷一定守诺登门! 别看今日跳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闲聊半响,是时候进去了,但还不等众人入内,长平馆内却呼啦啦有一群人往外走。 为的是位穿了一身朱服,佩戴远游冠的君侯,正是邛成侯王元,字惠孟。 樊筑连忙上前,想和邛成侯打招呼,王元却只点了点头,脚步都没停下让他十分尴尬。 路过第五伦身边时亦然,毕竟素未谋面,王元见他年轻,只以为是谁家带着子侄赴会。 出到门口后,王元举臂笑着呼唤众人:“诸君赏光赴宴,元不胜感激,且不要急着进去,先随我迎一迎隗季孟,他的从骑来报,说少顷便到!” 主人翁都这么说了,众人便都又聚集在门口,遥望远处涂道,等那位最重要的客。 “隗季孟是谁?”第五伦好奇问,能让这牛气哄哄的邛成侯亲自相迎。 景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陇右大豪,隗嚣!” …… ps:求推荐票。 第21章 蒂花之秀 陇右第五伦知道,就在后世甘肃,但隗嚣嘛…… 他在脑海里搜了一遍,空空如也,果断摇头:“不识!” “第五伦,你竟连‘六郡良驹隗季孟’都不知。” 方才嘲笑第五伦车马寒酸的樊筑又拍着他的大肚子,喘着气说道:“隗氏乃填戎郡(天水)大族,家产僮仆不亚于邛成侯,更有良马数百。” “季孟自从被国师公辟除为国士,到常安赴任后,就经常赠人骏马。他的车亦是龙骏骖驷,你运气好,待会能开眼了。” 第五伦对骏马没什么兴趣,倒是听到“国师”两字时有些失神,但不等他细问隗嚣的事,众人便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 远处路面上,有两骑在前开道,后面隐隐有车影在挪动,在后的众人踮起脚尖,想瞧瞧陇右的骏马多雄壮。 车已越来越近,能看清马匹毛色了,但邛成侯王元和其他人却都愣了。 “隗嚣乘的怎不是钧驷之乘?” 可不是嘛,一匹黄色骠马,一匹骅色枣红马,就这样拉着装饰简陋的车过来,近了后更现,居然都是普通牝马!说好的八尺龙驹呢?隗嚣今日出行怎么如此低调? 按照这时代的不成文规矩,乘牝者不得与会。众人一时缄默,还以为是弄错了。 但王元与隗嚣是莫逆之交,当然不会认错朋友,压下疑惑迎了上去,才现车上的隗嚣今日布衣素服,更是诧异,这不是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隗季孟啊。 隗嚣的容貌是典型的关西大汉,他身材高大,浓髯及胸,但一开口嗓音却很细,说话文质彬彬。 这不奇怪,隗嚣虽出身豪强大族,却是以精通书经得了名望,被新朝国师辟除为“国士”,又升为下大夫,秩职虽不高,但作为国师亲信,却有不小实权。 与王元见礼后,看着他面上的疑惑,隗嚣却露出了苦笑:“惠孟莫要要惊讶我单车陋骑,这已是常安风尚,再过几日,这风就要吹到列尉郡来了!” “季孟快说说,常安究竟生了何事?” 隗嚣与王元挽手叙旧,说起近来在京师的“孔子之政”来。 “陛上月便下达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三月而大治。” “今天下四夷未平,而奢靡之风日盛,有违圣人之教。陛下便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从前日起,下令除了路厕要分男女外,还要诸侯士大夫遵循礼义廉耻,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 这诏令已经下至各郡,但除了重修路厕外,尚无其他动静,谁能想到皇帝居然是认真的! 王元只感觉可笑,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新室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遂低声道:“恐怕又与群饮罪、行古钱二十八种等事一般,是陛下一时兴起。” 隗嚣摇头:“不然,我听说,寿成室(未央宫)中,从皇后到宫女,又开始穿蔽膝短裙了,陛下的单衣也都打了补丁,恐怕是要认真推行。” 仔细想想,他们的皇帝还真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汉成帝时,王氏五侯奢靡,贪污**,终日沉溺舆马声色,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家族里唯独出了王莽这个异类,他小小年纪便折节恭俭,孝顺母亲,照顾嫂子和兄子,一心学习儒经,与有识之士往来。封侯做了官后,也不贪图钱帛地产,俸禄和赏赐的舆马衣裘,都用来养宾客义士,家无所余。 而等到王莽当上大司马大将军后,有一次其母亲生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去王家问候。王莽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出门相迎,她穿的是短裙,衣不曳地,布不过蔽膝,众夫人还以为她是奴婢,直到亮出身份才惊愕不已。 至于后来做了安汉公、摄皇帝、真皇帝后,每逢天下闹灾,王莽就唉声叹气,带着群臣百官一起吃素菜食,更是家常便饭,王元都跟着吃过两顿,回家就恶补大鱼大肉。 如今推什么孔子中都之政,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王元听得呆愣,但还是觉得与己无关,只骂道:“季孟自在常安遵循即可,应我之邀来赴宴,又无五威司命派人监视,何必如此作态?赶紧换了罢!” “换不得。” 隗嚣弹了弹自己的衣冠:“我出城时,正好遇上予虞(水衡都尉)唐尊。唐尊对此事最为上心,陛下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身穿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睡觉在稿上,家里用瓦器,招待宾客用的竟是土鬲。” “他问我要去何处,我说来汝家赴重阳宴。唐尊便一本正经叮嘱,说孔子之政不能只限于常安,还要散播到各郡去。而我身为下大夫,当以身为则,到了列尉郡,也要如在常安一样简朴,好让本地豪族士大夫争相效仿。” 隗嚣说完后拍了拍王元道:“惠孟,汝等很快也有这样一天了,这些奢靡华车,坐不了几日都要藏起,先等这阵风刮完吧,列尉离京师太近,五威司命可一直盯着。” 言罢隗嚣就抬起头,恢复了京官的威严,将方才的话对出门相迎的众人重复了一遍,只收起那些对此事的不以为然。 末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邛成侯,今日汝家赴宴之人,可有骑乘非钧驷者?” 王元哪知道啊,看向家丞,家丞已是听傻了,只能讷讷禀报道:“有两位。” 而众宾客也适时纷纷让开,露出了站在角落里的景丹和第五伦来。 方才还在嘲笑二人车马简朴的樊筑此时已目瞪狗呆,他知道景丹是文学掾,负责郡中教化,又是郡守亲信,莫非早知此事? 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看向景丹的目光有羡有怨。 羡的是有了今日之事,景丹或许能被隗嚣这京官记住,名声上传到国师耳中。 怨则是觉得景孙卿枉为同僚,连这都不跟他们说,却悄咪咪地自己履行。真是一个为了博取名望不择手段,心思深沉的家伙啊!呸! 景丹却是一脸懵,只偏头瞧了第五伦,心中惊异:“伯鱼在天子诏令未下时,便在第五里分了男女之厕,与皇帝之意不谋而合。” “如今常安推行简朴之风,还未要求郡县效仿,连我这文学掾都不知情,伯鱼却再次抢先一步,自驾陋车羸马,这总不会又是巧合吧?” 别人对景丹斜眼,景丹亦对旁边的第五伦侧目,认为此子不简单。 隗嚣本是玩笑话吓唬吓唬众人,也没料到还真有,惊讶之余,只好笑道:“大善,诸君士大夫,皆要思与厥齐。” “谨遵大夫之言,吾等一定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众人只好乖乖应诺,再不敢有半句嘲弄鄙夷。 隗嚣要王元引荐一下二人,景丹立刻上前见礼:“郡文学掾景丹,见过隗大夫。” “景氏?你籍贯莫非在师尉郡?” “正是师亭县人。” 隗嚣笑道:“太师羲仲景尚是你什么人?” “是下吏族兄。” 隗嚣颔,又看向第五伦,只觉得此子好生年轻,待到听他报上姓名,顿时乐了:“莫非是那位‘让梨儿’?” “哦,季孟竟知道本郡的小名士?” 王元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请了第五伦赴宴,不由大愧,连忙装作很熟的样子掩盖尴尬:“他两辞两让的贤名,已散播于全郡,如今都传到常安了?” 隗嚣不知道两辞是啥,只抚须道:“前些时日,我在国师公面前禀政,恰巧国师之侄,下大夫刘龚从列尉郡回京师复命,他说起过第五伦退学、让梨之事,国师遂赞曰……“ “少有贤行!” 嘶!此言一出,从王元到众宾客,都对第五伦侧目。国师公是谁?那可是新朝四辅之一、皇帝陛下最亲密的朋友,如今第五伦声名也算直达朝堂了。 岂料第五伦却并无喜悦,心里反而有些焦虑。 上个月在桓谭、刘龚面前让学时,他还不知道国师公名讳。 可现在不一样了。 前些时日,当第四咸再次去里中时,第五伦想着这商贾行走各郡,见多识广,应该认识不少人,就随口问了他一件事。 “对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秀’的人?” “哪个秀?” 当然是蒂花之秀的秀。 第五伦将那字写给第四咸看,本来想着不可能那么顺利,岂料,第四咸立刻就给了他答案。 “岂能不知?” “刘秀就是国师公,国师公就叫刘秀啊!” 第五伦当场就将口中汤水喷出,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天,直到现在他还没回过味来。 他不太懂历史,只想着,刘秀不是推翻了新朝建立东汉么?怎么又变成王莽的好友,新朝国师了?自己来的是平行世界?此事必有蹊跷! 此刻也顾不上再去想那件事,在隗嚣说国师刘秀出言夸他后,第五伦得有所回应,不能傻站着。 他只低下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国师公,知世间有第五伦耶?” …… ps:昨天忙关心美国大选去了,心不在焉,短了点。 第22章 贫富差距   在觉得第五伦不简单后,景丹对他不由多了几分观察。   虽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无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来说,景丹去过第五伦家,不过是小小坞院,能容四五十人栖身而已。   而这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可是前朝行宫,东西三里,南北四里,赶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数不清究竟有几进,屋舍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穿行其中,终日不能遍达。   而院落中间还有花园,激流水注沟渠,挖开平地积为池沼,又构石为山,高数丈。奇树异草,无不种植,时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独圃中的黄菊正尽情绽放。   景丹只记得当年自己初次受邀前来,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说像第五伦这种小户人家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应瞠目而观才对。   但第五伦脸上却一点惊奇之色都没有,打进了长平馆,就只是随意地左右看看,也无艳羡之情,这份镇定自若在出身寒门的年轻人身上极少见。   景丹却不知,对第五伦来说,邛成侯府的观光之旅,新鲜则有,震撼却无。   作为一个现代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大场面”,高厦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宫奇观,前世旅游时他也去过不少。更何况,这邛成侯家以财力精心打造的花园,从设计到管理,在第五伦眼中确实很一般,放后世,随便拎一个县城的人民公园就能吊打。   但从外到内纵观邛成候的家底,第五伦还是有点羡慕的,光僮仆就有**百人,加上族丁、徒附宾客,便有两三千人之众,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变,号召本县上万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业,便能做更多事,往后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这样一路观察第五伦,见他多是云淡风轻,直到路过一个小园时才停下脚步,目光瞥了进去。   景丹也随之而望,却见是几个奴仆,奴儿衣纨履丝、婢女也丽美奢华,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伦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几条毛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鲜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头,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伦没说什么,这是别人家的事,爱吃啥吃啥,他管不着,步伐只稍稍停顿,便跟着众人到了长平馆庭院厅堂。   客人们按照等级分别坐于堂下、堂上、上席,第五伦本要在院子里落座,邛成候家丞却连忙过来朝他作揖:“老仆愚钝,先前不识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说了,请君子与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听安排呗,第五伦只跟着家丞往里继续走,却见正厅高大堂皇,青铜灯架如同枝叶繁茂的大树,外面天还大亮,上面的膏烛却不要钱似的燃烧。   主厅的堂上能坐十余人,多是樊筑等“前朝遗老”,他们看到第五伦得以继续往里,都露出了或羡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于最里面的是一座与大厅相套的小堂,分东西席,东席坐着邛成候王元,还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学闻名。   西席之是隗嚣,其次为萧乡侯嫡子萧言,再次为景丹,正与隗嚣低声攀谈,抬头看了第五伦一眼。看得出来,隗嚣似乎挺欣赏景丹,加上他是郡尹亲信,这才升了位置。   第五伦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进上席,恐怕还多亏了国师刘秀那句‘少有贤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伦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贫富差距。   他面前案几用的是珍贵的桂木制作,黑漆涂染,雕镶了让人目眩的花纹。席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么名贵草木,跪上去软软的,不像平民家里的草垫一样扎膝盖。   奴婢们早就熟练地将餐具摆好了,什么爵、觞、樽、俎,第五伦无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还放置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铜大鼎,钟鸣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则是银口黄耳的金属杯盘,雕文彤漆的酒壶,还有自河内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觞漆耳文杯,低头一看,木胎红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们家,只有不多的漆器,还得有贵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芦瓢,与农夫区别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殽旅重叠,燔炙满案。除了日常所见的肉类猪牛羊鸡鸭鹅一应俱全外,还有鱼鳖、鹿胎、鹌鹑,来自南方的楚橘、贩于蜀地的枸酱,在景丹等人看来,算是物丰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饭时,不过是豆羹黄饭,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酱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过鱼脍熟肉,不至于像这般,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捞来,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烩成佳肴。   第五伦只能感慨一句,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   这时候,东道主王元起身举樽笑道:“《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闾右著姓会于长平馆,岂可无丝竹鼓瑟之乐?”   他拍了拍手,厅堂两侧的乐者侧身跽坐,或击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养的美艳舞者翩翩上堂,挥动衣袖,体态恣意,跳的是赵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赵飞燕的故乡。   第五伦瞅了一眼隗嚣,他并没有任何异色,只笑呵呵地享受这一切,显然是习以为常。   满堂众人都觥筹交错,欢声笑颜,入席前隗嚣在外面一本正经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带头的简朴之行,还有什么群饮罪,早就忘到了脑后,果然是只许州官放火啊。   这新朝确实是奇葩,为政的拍脑袋下诏,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则在车马上佯装遵从朴素,关起门来却一切照旧。不知王莽晓不晓得这种阳奉阴违,知道了又是何种表情?   宴席上并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王元先给众人引荐了第五伦。这时候第五伦瞥见,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萧乡侯世子萧言在满堂欢笑丝竹中,却板着个脸,偶尔目光与第五伦对上,竟厌恶地挪开了。   而坐在萧言旁边的景丹要举酒敬他,萧言也只单手举爵,弄得景丹有些尴尬。   也是,从汉高祖时就一直传国,十多代人皆是贵胄的萧家,虽然改朝换代了,却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乐意与第五伦这种寒门子弟同席?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顾忌隗嚣与王元的面子,萧言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伦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败,脚已经踩到了泥巴地里,与里民同列。而萧氏传十余代皆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飞在云端中,再不接一丝地气了。   吃了一会,众人皆酒足饭饱,王元便起身,邀约大家做重阳之宴最重要的活动——佩茱萸登高。   登的却不是山,而是长平馆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数十人。   登到台上后,秋风掠过平原,除了凉意外,还带来花苑中的菊香。众宾客都头佩茱萸,跟随隗嚣、王元,临高而俯观,看着西边、南边一望无际的邛成侯庄园,奉承些阿谀赞美之辞。   第五伦却被东北方的场景吸引了目光,脚步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然后站在边缘,瞪大了眼睛。   这是自进长平馆后,景丹头一次见到,第五伦露出了惊异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个割裂的世界!   ……   如果说方才大半天,第五伦游走在一个充斥名贵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长平馆以东,一道高耸的堤坝之外,过去是澎湃的泾水干流,可现在却完全干涸,只余有烈日下龟裂的河床,好似一条扭曲的丑陋伤疤,将天地一分为二。   这条浑浊的大河来自黄土高原,素来以洪水猛烈、输沙量大著称,两年前因为雍塞而改道,转向东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伦听祖父说起过,但当时感触不深,直到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场水患有多猛烈。   东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如今第五伦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残垣,以及淹没在泥水里的田地,河边芦苇倒是长得老高。   这时候景丹也过来了,见第五伦这模样,知道他没来过县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他压低了声音:“不过邛成候和萧、樊等十一家却未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当时张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   “大尹亲自出面都没要到?”   景丹点头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萧氏出了五百石,其余各家多是两三百石。至于樊氏,才肯拿百余石出来,还没伯鱼家的义仓多。”   百余石,那樊筑一件衣服都值这个钱吧!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第五伦明白了:“那粮食,是高利赊贷吧。”   “没错,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景丹道:“朝廷当时正在北伐匈奴,南击句町,西平羌乱,边境驻扎了二十万人,关中粮价奇高。郡大尹已经尽力周旋,但救济粮秣迟迟不到,灾民们为了不饿死,只能借了诸家粮食。”   “大水已将田亩家园冲毁,以邛成侯为,各家又不愿合力出人出钱,将河道归于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会波及他们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却敌不过邛成侯家有人脉,只能维持现状,至今郡北仍不时有水患。”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毕竟邛成侯和萧氏的地太过广袤,动辄几百上千顷,而佃农作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几个,必须不断补充。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   难怪他们不肯出赈济粮,原来是打算国难财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农夫,无人收留,就只能在残破的家园苟延残喘。第五伦远远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经秋收过的地里挪动,弯腰拾取着什么。   她们是拾穗人,因为家里粮食不足,为免饥饿,带着孩子来地里找点收割时不慎遗落的粟穗充饥。运气好的话,一整天能拾取一顿的口粮。   但才一会,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驱赶,一个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恶犬扑上去凶猛撕咬,看得第五伦不由捏紧了拳头,直欲去踹走恶犬,可惜隔着太远。   好在那孩子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第五伦目睹了这一幕,再回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不由触目惊心。   真像啊,高楼大厦与贫民窟相邻,这边穷奢极欲,那边垂死挣扎。   古人云,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这次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兼并与扩大自家财富是豪右本能,连第五氏都想这样。但他觉得,做人,还是要留一点良知和底线的。为富不仁,要不得!   “伯鱼可知,为何我去了第五里后,颇觉惊异么?”   景丹说道:“这世上,很难找到与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闾右之家了,义仓居然不收利息,还愿借耕牛铁器给贫民,佃农的田租也不高,实属罕见。”   惭愧,第五伦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收买人心。只是在那场秋社后,随着他进一步融入这个时代,融入身边的人,这些事做着做着,连他自己也当了真。   毕竟,他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孙子,是剥削阶级。   可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们这一代人很幸运,生活在充满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观基本固定了下来。书本上学的历史,那些振奋人心、激情澎湃的口号,潜移默化印在了灵魂深处。以至于做事说话时是现实主义者,骨子里却是理想主义。   景丹还在那感慨:“若诸家都愿像你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听到这,第五伦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不愿,就得让他们愿意!”   ……   ps:求推荐票。 第23章 秋菊 这句话,第五伦刚出口就后悔了,却是忘了景丹的身份,好在更过火的话他还没说。 “如何能让彼辈乐意?” 景丹不以为忤,很悲观地说道:“靠常安城寿成室里,皇帝的一道政令?你今日也看到了,不管是群饮罪,还是所谓的孔子中都之政,都是空文,根本无人当真。” “其实早在始建国元年(9年),皇帝就下诏,宣布天下田改曰王田,奴婢曰私属,不准买卖。又照古时井田制,一夫一妻授田百亩,要一家男子不到八人而田过一井(九百亩),便应将余田分给九族乡邻中无田或少田者。” 乖乖,这不就是土地国有,外加让土豪分田地么! 第五伦再度对王莽刮目相看,看来王莽是能意识到这尖锐的人地矛盾。他大概也知道,再不改革,就得亡国了! 只是执行的方式和力度简直是可笑——王莽居然指望豪强的良心! 此举只存在于书面上,根本无法推行,这不废话么,要是官吏上门要第五氏分地,第五霸也一百个不愿意啊。 真是矛盾啊,国与族,公与私,集体与个人,大家与小家。可这就是人类的历史,在矛盾中纠结痛苦抉择,在矛盾中螺旋上升,一点点艰难进步,第五伦的政治课上得还是不错的。 总之,如今新朝只剩下不准买卖王田、私属这两条还死撑着,算是扣在豪强头上的紧箍咒,限制他们难以满足的胃口。但从泾水闹灾一事看,豪右们已找到绕开这限制的办法,而郡吏乃至朝官,要么与之蛇鼠一窝,要么像张湛一样,无能为力。 第五伦甚至看着各家在水患前提前修好的堤坝,恶意地揣测,这泾水雍塞,真的是天灾而非**么? 京师脚边的列尉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无法想象。 这矛盾根深蒂固,绝不是将汉家换成新室,或者再换过来,就能轻易解决的。当临界点那根弦崩断时,天下迟早要爆一场大乱。 景丹看着沉思的第五伦,拍着他道:“你年纪尚轻,应专注于精进学问,勿想太多,还是让朝中的肉食者谋之吧。” 第五伦却道:“孙卿兄能说这么多,平日里也没少思索这些事啊。我还以为孙卿兄身在大豪之家,应也对王田私属之制深恶痛绝,如今听来,竟还有几分惋惜?” 景丹摇头:“我只是景氏小宗闾左子弟,年少时过的是苦日子,能有今日全靠自己钻研经术。如今吃着朝廷俸禄过活,自己也没多少土地,我不似伯鱼一般有贤仁之心,只想升官出头。” “然后衣锦还乡?” “不,是远离故土,自成一户。”景丹笑道:“我不愿受宗族所缚,并非每一户豪右,都能有你这般的好家主啊。” 看来景丹的过去,很有故事啊。 而就在这时候,二人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哼。 回头一看,却是萧言路过,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几句议论,颇为不屑。但他也不理会二人,只带着君侯之子的雍容仪态,与樊筑等人踱步而下。 第五伦与景丹只是面面相觑,暗道:“萧何怎么会有这样骄溢的子孙?” …… 登高结束后,众人再度返回席上,作为饭后点心,邛成侯王元让奴婢摆上了蓬饵,就是蒸出来的米糕,而后又令人取来菊花酒。 王元说道:“此乃汉宫旧俗,九月,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 这时萧言接话了:“据说是汉高皇帝之戚夫人所创,与丰沛之俗相合。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可令人长命。” 而那,正是他们萧家的黄金时代啊,萧何位列汉初功臣第一,封侯国延续十余代而不断绝。 王元和萧言都是前汉外戚、功臣后代,算遗老遗少,对话里颇有对过往的怀念。 隗嚣敏锐觉察到这一点,轻咳一声打算了他们,转移话题时,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我方才听闻了你两辞辟除之事,你且说说,为何而辞?” 第五伦只好将应付县宰、郡尹的借口又重复了一遍,隗嚣颔赞叹,萧言却冷不丁地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楚威王听闻庄周是大贤,使使厚币迎之。” 他已经忍很久了,也不管尬不尬,直接说起这个似乎一点不相干的事来。 “庄周垂钓濮水之上,笑谓楚国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但汝等难道没看到郊祭时的牺牛么?好吃好喝养食几年,衣以文绣,以入太庙,一朝就没了性命。当是之时,牺牛即便想要做无人照顾的野牛,岂可得乎?汝等去,勿污我!我宁愿终身不仕,游戏污泥之中自己快活,也不愿被有国者所羁绊。” 萧言啰里啰嗦地说完这典故,看向第五伦:“我初闻第五伦两辞之事时,也以为他像庄周所说的犊牛一般,想甩着尾巴在泥水中自快。可方才在高台上,却听他与景孙卿说及朝政,竟颇为忧患,这是为何?” 第五伦知道萧言是有意为难自己,思索后笑道:“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此言掷地有声,景丹猛地抬头,隗嚣眼前一亮。 “荒谬之言!” 萧言却极其厌恶这句话,斥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身为匹夫,却怀公卿大夫之虑,妄议朝政,简直是杞人忧天,可笑至极!” 第五伦也不急,一副受教的样子,拱手道:“那萧君以为,我该关心什么?” 萧言道:“你既然已经辞官,作为白身之人,该操心的,是家里的田产和收成,早日娶妻,多生男丁以续血脉,勿要非议国家大事。” 生下来给你们这群大豪割韭菜? 第五伦反问:“那萧君眼下尚无官职,不也是白身之人么?与我有何区别。” “我乃公侯之子。”萧言傲然对答,只没说过他已被内定为孝廉之事,又叹第五伦真是愚蠢。 谁想第五伦跟他杠上了,急问:“公侯之子,即便还是白身,就能关心公侯之事?凭什么?” 萧言有些烦了,斥道:“因为这便是天地秩序,人间纲常,天子之子为天子,公之子为公,卿之子为卿,大夫之子为大夫,匹夫之子为匹夫,世代不易!” 意思就是阶级固化呗,作为传承了十多代的侯国,萧氏确实是利益既得者。在他家看来,恐怕恨不得连丞相之位,都要从萧何一直传下来呢! 但这一句却是画蛇添足,被第五伦引出漏洞来了,第五伦笑道:“世代不易?萧君的意思是,前朝天子之子,仍当为天子么?“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啊,连萧言都吓到了。 他家作为前朝遗老,身份本就敏感,若被有心人传进朝中,皇帝虽然待前汉列侯很是宽容,可一旦牵涉入“复汉”这种敏感活动里,可是要被五威司命好好收拾一番的。 “我绝非此意!”萧言有些失态,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盯着第五伦,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恐怕是个虚伪之人,假意辞让吏职以博取虚名,图的是扬名郡中,好被大尹举为孝廉!” 您可真聪明,第五伦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叹息,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还不等他反驳,倒是旁边一人,被萧言这番阶级固化乃天地规则的话惹到了。 隗嚣忽然笑道:“巧了,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庄子的事。” 他也开始讲故事:“南方有大鸟,其名曰鹓雏(yuanchú),从南海起飞前往北海,期间数千里,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路上有一只鸱(chī)鸟叼得腐鼠,现鹓雏飞过,还以为是要来与他抢食,便仰头视之曰:吓!” 说到这,隗嚣忽然又止住了,笑呵呵地看着萧言,未说之意其实大家都明白:“如今萧君也欲以汝口中所叼孝廉之位,而吓于第五伯鱼邪?” 萧言顿时脸色涨红,欲作,却又怂了,不敢得罪隗嚣这掌握实权的京官。 他方才却是忘了,隗嚣家虽是陇右大族,但在有汉一代却没出过什么大官,多是祖辈良家子从军混点小军功。 到隗嚣这一代,其叔父任侠,其族兄参军,而隗嚣自己学经术,也通过一些事迹炒了名望,这才得到国师辟除。隗氏算是本朝崛起的新贵,对萧言这陈腐之言当然不顺耳。 而萧言骂第五伦虚伪博名,这不是将隗嚣,甚至是当今天子王莽也骂了么? 加上隗嚣对第五伦印象不错,而萧家在朝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就是吃过去的老本罢了。郡尹张湛迫于压力得与之合作,隗嚣却不必,遂出言讥之。 你再作,我回去国师面前三言两语,你家煮熟的孝廉说不定就飞了! 这时候,景丹也出来说话了,他朝众人作揖道:“诸君应该知晓,郡尹张公子孝,素来矜严好礼,动止有则。他虽居处幽室,必定修饰仪容,即使对待妻儿,也若严君。遇到乡党,更是详言正色,三辅以为仪表。” “但也有人说,张公这是故作姿态,是伪诈,张公听说后笑曰,那便当我是在作伪吧,但别人是为了做恶事而作伪,我却是为了行善而作伪,不亦可乎?” 景丹看向第五伦:“伯鱼两次辞吏,依然是白身匹夫,这与他关心天下事并无矛盾。我与之往来多日,只知他确实是在做善行施仁义,却不见有何作伪之处。萧君无缘无故,竟反疑伯鱼伪诈,可乎?” 第五伦看向景丹,在他印象中,景丹一直是高情商会做人,可今日却为了他面触萧言,实在是不易。 眼看萧言都快无地自容了,听愣了的主人邛成侯王元连忙出来打圆场:“诸君,菊花酒已经上来了,快些尝尝!” 又见场面有些尴尬和冷淡,王元瞪了一眼从始至终都在旁边默默吃饭喝酒,几乎被众人当成空气的族侄王隆。 王隆也不傻,感受到叔父目光,咳嗽一声后道:“隗大夫、诸君,昔日梁孝王招延四方文士,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莫不至,一日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 “于是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七赋》不成,邹阳代作。梁孝王以邹阳、韩安国最次,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五匹。” “自此之后,但凡游园饮酒,便不能无诗赋相佐,今日亦然。此处虽无曲水流觞,却有击鼓传菊,鼓停之时,持花者便要赋诗。不限诗、辞、赋,但必要有秋、菊二字,两者皆有最佳!” “小子先抛石引玉,来一自作的《秋菊赋》。” 言罢先举起杯菊花酒一饮而尽,吟诵道:“何秋菊之可奇兮,独华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苍春兮,表壮观乎金商……” 一口气百余字脱口而出,真是惊到了在座所有人,第五伦这才明白,原来今日邛成侯摆宴,恐怕是要主推他这族侄呢!只是王隆席间太过低调,眼下才一鸣惊人。 王隆诵罢,满堂喝彩,但第五伦听不出这汉赋是好是坏,只知道辞藻极其华丽,大概这时代的人就好这口吧。 接下来开始击鼓传递菊花,因为王元请隗嚣主持,却是先轮到了萧言。 这位公侯之子学问不差,只略加思索,便仰头诵道: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 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 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却是一《鲁颂·閟宫》,主题是歌颂祖先的文治武功,表达希望恢复先辈荣光旧业,倒是很符合萧言的心思。 他肯定希望萧氏往后也如诗中所说的,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吧? 再然后,花传到景丹手中时停了。 景丹看了看手中的黄花,却是想起与自家有亲戚的屈氏来,屈原也很喜欢菊啊。天下是浑浊无道的,他看似和光同尘,可内心中,却希望能像屈原那样坚持自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虽然志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景丹还得感谢第五伦,前有张湛,后有第五伦,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坚持原则,行仁义之道的。 接下来,就轮到第五伦了。 “我只学过论语、孝经,不懂诗,也不会辞赋。” 听他还没念诗就有些认怂的意思,萧言感到不屑,堂下也笑成一片,王元宽慰说没关系,伯鱼你随便说一句就行。 第五伦看着他们,只感到莫名的恼火,不怨这些人心中对他这寒门子弟的不屑与讥笑,而是为了另外的事。 连王莽都已经意识到,不改革不行,虽然是一通王八拳乱挥一气。但这些人还不如王莽,他们甚至没有大厦将倾的自觉,依然为富不仁。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让第五伦看了贫富差距的巨大鸿沟。 还有幸听了萧言这阶级固化的高论,知道有些人确实无可救药。 而第五伦来到这世界后的迷茫,犹豫,渐渐消失,他想做的事,真是越来越明确了。 从汉到新,积弊两百年,前朝的猪居然养到了今朝还不杀。 这天下啊,光靠改,怕是没什么前途了。 “得靠革!” 第五伦想起前世一在网上看到的诗,别误会,不为抄诗装逼,这破诗比起王隆的短赋弱爆了,啥都装不了,世人也不太喜欢七言,抄再好也无用。 只因这诗很符合第五伦的心境,能将今日心中积郁的闷气挥洒出来。 也是他想做的事! “我就随便念两句自己刚刚想到的七言吧,还望诸位勿要见笑。” 第五伦端着漂浮菊花瓣的醇酒起身,目光看着萧言、王元,乃至堂下伸长脖子等他吟诗的十家遗老遗少们。 他面带笑容,眼神冰冷。 “待到秋来九月八……” “此花开后百花杀!” …… ps:求推荐票。 第24章 不举者有罪 很遗憾,第五伦昨日念的那两句诗,没有引起满堂轰动。 反而是一阵笑和敷衍的叫好,这时代七言颇少,只偶尔夹在赋中,第五伦这水平,在萧言、王隆看来,不过是一……打油诗。 更没人将这和造反联系起来,只有少数人才听出了其中含义。 比如景丹。 第二天直到正午,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第五伦才睁开眼,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一时失神。 然后才想起来,昨夜结束了在长平馆的宴饮后,实在拗不过景丹的热情邀请,在他家借了宿。 起床穿戴好衣冠,瞥见屋内普通的器皿,推门而出,外边是个不大的院落,铺满秋日阳光的场圃中,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扫昨夜的落叶,看到第五伦出来,连忙敛容行礼,又唤了她丈夫一声。 “良人,客起了。” 这便是景丹位于郡城中的家,以他文学掾的职位,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过得颇为富裕。如今看来却挺清廉,连钧驷白马都要向邻居借,看来真正表里如一的人,恐怕是景丹吧。 景丹让妻子去招呼仆从准备朝食,又唤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拜见第五伦:“昨夜这孺子睡得早,未能见过伯鱼,尚儿,快叫叔父。” “景尚?” 第五伦想起:“孙卿的族兄,那位朝中的‘太师羲仲’,不也叫景尚么?” 他不由莞尔:“孙卿莫非是故意占汝族兄便宜?” “伯鱼误会了,其实是吾儿取名在先。” 景丹苦笑道:“我那族兄原本是二名,直到前朝平帝时,今上为宰衡,改革礼制,诏令中国之人不得有二名,这才改成单字,竟凑巧与吾儿重名了。” 所谓二名,就是两字名,在新朝被视为低贱的象征,多是奴婢、庶民使用。只要有点地位、文化的,多以单名为主,就算不是也赶紧改了。 第五伦只感觉滑稽,王莽的政令里,这二名之禁反倒是推行得最顺利的。不止是华夏之人要改单名哦,据景丹说,王莽甚至连四夷领的名也勒令改了。 比如匈奴单于名叫“囊知牙斯”,王莽就派使者去软硬皆施,让单于上书,说仰慕中国礼仪,顺应时势改名为“知”。可匈奴人名本就是音译,这操作,好比一本正经地勒令漂亮国大统领正式改名川普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说完这插曲,景丹让儿子继续读书去,他则对第五伦肃然拱手:“昨日伯鱼吟诗后,众人皆笑,以为不成辞句,没有文采。可我却从这两句里,听出了伯鱼的志向。” 第五伦一惊:“哦,孙卿兄听出了什么?” 景丹道:“我年纪较伯鱼稍长,目睹了汉末之际险象,早在数十年前,有位儒生京房曾问汉元帝,当今是治世还是乱世?元帝都莫可奈何,只答,‘亦极乱耳,尚何道’!” “这乱世延续至今,让我想起了《十月之交》中对周厉王时的描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反贼不止我一个?第五伦笑道:“孙卿兄是把今朝比作厉、幽之时?虽是在家中,但还是要慎言啊。” 景丹解释:“前朝哀帝时才是周厉王,如今应是共和行政,只是‘周公’得了天命,已坐定了天子之位。” 他继续道:“此举虽让天下稍安,但政令变动,犹如烨烨震电,不宁不令。新室禅代,好比百川沸腾,山冢崒崩。而郡县豪右地位升降,更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君不见汉家刘姓诸侯皆降了一级,而不少庶民匹夫或进献符命,或以经术、平乱封为公、侯、伯、子、男,乃至里附城者不计其数?” 他表达了对遗老遗少的不屑:“萧、樊等氏不过是前朝遗孽,家业虽然大,却不思进取,已为昨日夏花,秋风一扫,尽数枯萎。” “而伯鱼出身寒门,虽为匹夫,却心怀天下,扬名于郡中。十年二十年后再赴长平馆,是时诸家皆败杀,唯独你才能傲然绽开,取而代之!” “我从伯鱼的诗句中,便听出了这志向!” 这何尝不是景丹的心声呢? 景丹说完后,第五伦只表示佩服:“知我者,孙卿兄也,竟是丝毫不差!” 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景丹没听出来啊,我其实,是想革他们的命!” …… 在景丹家吃过饭,第五伦便告辞了,景丹送行时还劝他,齐家和治国不一定要分开,若是遇上好的机会,不可再一味辞让,还是要积极出仕才行。 “我虽知伯鱼之志,但若无青黑之绶,想要让宗族在县中壮大,想做成事,还是太难了。” 等第五伦回到家中,才知道前日那个来“刺杀”自己的杀手还是没下落,而第七彪那边那没什么异动,倒是第七豹没了踪迹。 第五霸这才细细问起第五伦那天和刺客对峙的经历,听罢又骂了他几句:“丢人现眼,一两支箭射身上又不会死,若是让老夫遇上那人,我就……” 一个滑铲过去,叫杀手开膛破肚? 第五伦讷讷点头,老爷子大概就是这意思,这话第五伦信,可人与人是不同的啊。 反正之后出门多带两个打手就对了,第五伦只回了屋子,琢磨起这次长平馆之行的收获来。 不止是喝了好些菊花酒,还让第五伦的见闻,从县南的小小临渠乡,扩展到了整个长陵县。 王元家无疑是县北一霸,拥有绝对的实力;而以萧氏为的十一家前朝遗老多在县东;听说县西还有个名叫“尚方禁”的大豪,因年纪太大,没有应邀赴宴。 哪怕拎出樊哙的后代樊筑来,人家也是坐拥数百顷地,族丁徒附上千的县豪。与他们相比,第五氏真是一只小蚂蚁,虽然第五伦说什么“我花开后百花杀”,可若大乱提前到来火并起来,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我家的实力,大概占了全县1%的吧。”他粗略一算后,有了自知之明。 就算把第一到第八几个宗族整合了,也不过8%,仍不如邛成侯、萧乡侯家一半实力。 这让第五伦有些焦虑,展得加,钱粮要囤积,坞院要扩大加固,训练要提上日程,铁器得快点到位。 做这些事的同时还要展义仓、义学,为长远做打算,且不能杀鸡取卵失了人心,那就与第五伦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驰了。 这也太难了。 千头万绪,让第五伦有些头疼,还是单纯地刷声望容易啊。名望他是有了,却无法立刻转化成实利,在这个官本位的社会,白身匹夫想办事,真是麻烦。 就这样过了数日,时间进入九月中旬,第五伦正在组织农闲的里民族人在水渠边建造筒车,城里却又有小吏造访,说是列尉郡大尹张湛从常安回来了,召他去郡府一见。 …… 郡府位于城北,与城南的县寺相对,却比县寺大了不少,大院深宅,峻宇雕墙。 上次第五伦来是为了私事,叩的是郡府东小门,这次则是公事,便直趋正门。 府门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岗。门口屋檐下还有一些“孰”,让前来各曹掾办公的小吏们等待,队伍还排得挺长的。 第五伦却不必等待,景丹已在门口等他,能直接入内。 “孙卿兄,我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有什么喜事?” “伯鱼待会就知道了。”景丹嘴还是严的,只笑着让第五伦随他走。 进了正门后,景丹告诉第五伦,东边的小院是大尹及其家人、门下宾客居住的宅子,相当于后寝。西边则是诸曹掾的办公场所,乃是前朝。 他们路过每一个小院,都是一个单独的曹掾。什么贼曹、功曹、议曹、户曹、金曹、水曹、科曹、仓曹、兵曹、五官曹,相当于后世市里的各部门单位,曹皆有掾。 黑衣小帽的书佐、掾史不时捧着文书出入,第五伦上次若接受了“主记室史”的辟除,眼下恐怕也在其间奔忙了。 景丹一直带着第五伦走到占地最大的廷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fúsī),筑土而建,类似后世的照壁,用青色与黑色画以云气鸟兽,彰显郡廷威仪。 绕过它就步入厅堂,第五伦脱了鞋履只着足衣随景丹趋行而入,却意外地现,前些日子,在长平馆同席的萧言、王隆居然已经坐在里面了! 邛成侯的族侄王隆,第五伦对他的印象就是那《秋菊赋》。不过这人除了作赋时,总是呆呆的,偏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思索下一大作的辞藻吧。 萧言本就等得不耐烦,如今见冤家也来了,不由诧异:“景曹掾,第五伦来作甚?” 景丹不卑不亢:“伯鱼亦在郡君召唤之列,至于何事,稍后便知。” 王隆直到这时才现有人来,看了第五伦和景丹一眼,然后又事不关己地呆去了。 景丹与第五伦在东边就坐,第五伦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厅堂虽大,装饰却极其简朴,鲜于褒的县寺比这都奢华,更别说邛成侯府了。 此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堂内却未点灯烛,萧言奇怪地问了一声,景丹却告诉他:“郡君下了令,黄昏未到,不得点灯。” 萧言这生在云上的世卿子弟,烧蜡烛像烧柴一般,当然无法理解,抿着嘴,心里定是不屑。第五伦倒是暗暗颔:“至少表面上,这郡尹张子孝还是节俭的。” 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啊,孝子廉吏治郡不一定厉害,瞧瞧邛成侯、萧氏的飞扬跋扈就知道了,张湛硬不起来,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不多时,张湛来了,却见他四十余岁年纪,留着三叉胡,一脸肃穆,无愧三辅仪表之称。穿一身有些旧的官服,腰束葛带,足穿麻鞋,这模样是平日便如此呢,还是在执行王莽的简朴之风? “见过郡君!” 四人起身朝张湛行礼,张子孝不喜欢繁文缛节,直接道:“古人云,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从前朝开始,郡守、二千石便要挑选吏民中的贤士,每年推举二人入朝成为郎官,是为孝廉。” “新室以孝治天下,亦是如此,不举者有罪!” 一听跟举孝廉有关,萧言面色有异,看着对面的第五伦,心中大疑。 他早就听父亲萧乡侯说过,今年的孝廉有二,一是他萧言,另一个则是在郡里挂着”门下史“一职的王隆,名单都报上去了,走了流程,十月份就能入朝做郎官。 如今张湛召他们前来,应是正式公布,景丹还可以说是教化之吏有资格旁听,将第五伦喊来作甚? 莫非是张湛不知哪根筋搭错,要让第五伦顶替他们其中一人? 如此一想,萧言不由恼怒起来,倒是像极了那天宴会上隗嚣讽刺的,猫头鹰按着脚下的腐鼠,只以为凤凰要与之抢食! 万幸,赶在他作前,张湛将话说完了。 “然而今年有所不同,陛下有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新室建国十载,今年要广开进贤之路,选拔豪俊文学之士,好让贤能稽参政事,祈进民心。于是今年改孝廉二人,为特科四人!” “特科?”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原来早在前汉时,这察举制除了孝廉为常科外,还不定期招收特科。诸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甚至还有有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勇猛知兵法、明阴阳灾异等……大概相当于特招的特长生吧。 王莽却是将改革的刀挥向了仕晋之途,将特科与常科结合,弄出了前所未有的“四科取士”来。 “天子令二千石举治下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 “一曰明文学,王隆,汝学通行修,颇有文章之能,可为之。” 王隆已经从他的文学世界里缓过来,起身应诺,从那篇赋就能看出,确实是实至名归。 “一曰通言语,萧言,汝家世代贤良,经中博士,又能直言极谏,可为之。” 前两个还好,但什么“直言极谏”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莫非指的是他善于抬杠?萧言显然是依靠族望阀阅才入的。 萧言只默默拱手,看得出来,他对这安排极不满意。 “一曰通政事。” 张湛看向他一直信重的景丹,自己一直承诺孙卿一个郎官正途,如今算是实现了。 “孙卿,你在任文学掾期间,明达法令,足以决疑,又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可为之!” 景丹应诺,感慨良多,他读完太学后射策不中,又因在师尉郡被大宗压制,难以出头,便毅然离开故乡,到列尉投奔罕见的清官张湛。 虽然做了三百石曹掾,可终究不是仕途正道,景丹还是渴望一个察举,成为郎官,以后才能独当一面,去当个县宰。 “一曰有德行。” 张湛看向第五伦,说起来,虽然久闻其名,但这还是张郡尹第一次见第五伦。 却见此子身材不高,却有几分气度,年纪是在座四人中最小。再想到景丹对他说起,当日长平馆中第五伦的言行,更多了几分喜爱。 最后这个名额,张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专门留给了第五伦。 “第五伦,你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孔子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这德行一科,汝可当之!” 张湛语很快,目光一直盯着第五伦,生怕他拒绝。而一旁的景丹亦然,眼睛朝第五伦频频暗示,让他快些应下,唯恐这小子又来个三辞。 第五伦微微张口,还不等他说话,一旁有人却忍不住了。 萧言忽然起身拱手,掷地有声:“小子才干浅薄,这通言语一科,实在是当不起,郡尹还是另请高明吧!” …… ps:求推荐票。 第25章 明明是我先来的   虽然大家都得了察举,能入朝为郎,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个人还要分冠亚季,四个名额,就更有高低之分。   新朝和汉一样,以孝德治天下,“有德行”,无疑是四科之,相当于过去的孝廉了。   在萧言看来,张湛这么做,跟汉武帝用人一样,后来者居上啊!   内定也好,排号也好,明明是他先来的!萧氏与阳陵县留侯之后张氏约好,两家轮流举荐子弟,萧言为此多等了一年,今载本该顺顺利利,却平白无故被人挤占了第一的名额。   他当然不服!宁为鸡不甘牛后,萧言深以为耻。   不论家世、阀阅、经术……对了,还有文采,自己哪点不比第五伦强?至于什么孝悌德行,在萧言眼中,始终是有目的的诈伪,沽名钓誉而已。   不就是让个梨,辞个官么?谁不会!我现在就辞!   于是萧言一时冲动,竟直接起身请辞,这察举,不去也罢!   岂料他刚出口,张湛本来就一直严肃的脸,更加凝重,竟拍了案几,厉声斥道:“萧以时,天子诏布的四科察举,这是何等肃穆的大事,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么?”   在座四人皆惊,张湛虽然仪表肃穆,可为政其实是软的,哪怕泾水闹灾那会,都很少跟豪右红过脖子,今日却破天荒斥了萧言。   不过张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跟萧言讲起了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汝等可知本郡名士,宣秉?”   第五伦不认识这人,但王隆却很熟悉,他父亲是邛成侯的堂兄弟,家族已经不在长平馆,而搬到了郡北的云阳县居住,而宣秉正是云阳人。   “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   此人当初的名气,大概比现在的第五伦还大。早在前朝哀、平际,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侵削宗室,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了吏职,当时的二千石派人征辟他做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听说了宣秉的名望,又令使者征之为孝廉,宣秉再次称病。这就是明显的不合作态度了,王莽遣人再召,结果却现,宣秉已经跑路了,带着妻儿,隐遁于云阳深山中。   第五伦听了王隆的介绍后了然,看来这个时代,还真有不少心怀汉室,拒绝仕新的士人啊。   只不知有没有跳水殉国的。   “还有就都郡(广汉郡)人李业。”   张湛开始举例拒绝察举的严重性:“李业在前朝元始中举明经,除为郎,后来辞官回了故乡。”   “就都连率召他出仕,李业不愿,便被下狱,几乎被杀。还是陛下仁德,宽赦了李业,又举他为贤良方正,到常安做元士。可李业仍然称病拒不为官,竟带着家人隐藏山谷,绝匿名迹。”   接下来的话,张湛是瞪着还没来得及表态的第五伦说的。   “平素汝等让个太学名额,拒个乡吏、斗食,本官还能容着。可四科察举乃是天子亲自布诏,四辅三公厘定名录,名单都报上去了,汝等若还拒辞,必然惊动朝廷。公卿们便会想,莫非是欲效仿宣秉、李业,心怀前朝,不愿仕新?”   这话可就严重了,争一时之气的萧言都吓愣了,他家作为萧何后代,身份本就敏感,最怕被人扣上个“思念汉家”的帽子。平素小心翼翼,这次却是赶着去顶这罪名啊!   第五伦则暗吐舌头,幸好有姓萧的上前趟雷,不然被张湛斥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看来他想凑齐三让三辞,只能日后再说了。   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在察举这种事上玩辞让,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胆敢拒绝,可能会被打入朝廷的黑名单,若是遇上一个想搞你的郡大尹,甚至可能会下狱,连累宗族,否则宣秉、李业也不会匆匆跑路隐居深山去。   想到背后的家族,萧言还是怂了,讷讷地向张湛告罪,捏着鼻子应下了这“通言语”的察举名额,位在第五伦之下,乖乖做他的牛后。   但心里对第五伦的厌恶,却又加深了几分,萧言只暗道:“张湛定是想着,第五伦年少寒门,能对他感激报恩。”   经过这一遭后,他们和张湛的关系,已经是举主和被举者。萧言、王隆自有宗族阀阅,视察举为理所当然。可第五伦和景丹,乃是张湛力荐才能入选,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是要视张子孝为君的。   从此休戚相关,同褒共贬,被举者犯法有罪,举主会被牵连,反之亦然。   张湛将事说完,他清廉惯了,居然连饭都不留四人,景丹、萧言、王隆走出了厅堂,第五伦脚步慢了一些,回朝张湛作揖。   “怎么,伯鱼难道也要请辞?”张湛板着脸,他已经将事情严重性说得很清楚,倘若第五伦敢再辞让,就不是赞叹其德行高洁,而是痛斥一番了。   “伦不敢。”   第五伦道:“只是心怀疑惑,我之前从未见过郡君,甚至还不识抬举,拒绝了你的辟除。郡君却不以为忤,向朝中举荐我,又以我为四科第一……”   张湛大摇其头:“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佐圣天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举荐本郡贤人才俊,难道不是职责所在?有何奇怪?”   他只是在这个扭曲到不正常的世道里,做个一件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见第五伦仍拱手未起,张湛知道他不问清楚不罢休,遂道:“之所以举荐你,是因你孝悌德行冠绝郡中年轻一辈。”   “又因你在第五里做的事,兴义仓、补不足,深合圣人之意。”   “也因你在长平馆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到了老夫心坎里了!”   张湛感慨道:“方才我所说的宣秉、李业,世人对他们多有赞誉,以不仕为高节,以隐居为独行。甚至有人将二人比作古代的伯夷叔齐,可在我看来,彼辈虽求仁得仁,却不足士人效仿。”   他也做过汉朝的官,食刘家之禄。可在新朝却继续任职,没有选择不食新粟,当然有一番自己的挣扎和见解。   “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经在楚地遇上两位隐士,名曰长沮、桀溺,在拉着犁耕地。”   “孔子让子路去问路,二人知道来的是孔子,就对子路说,这天下纷乱如同滔滔洪水,混乱邪行流淌得到处都是,你要随谁一起去改变它们?还不如随吾等避世而耕。”   “子路将二人的话告诉孔子后,孔子长叹道:人怎能像鸟兽一般活着?天下若是有道,丘也不必如此辛苦去寻求改变了!”   张湛道:“伯鱼,我希望你学孔子,不要学长沮、桀溺。这天下虽不尽如人意,距离三代之治尚远。但正因如此,有志者才要去加以更易,而不是避世隐居,坐视世间道德沦丧。”   第五伦明白了,张湛也是个在季世里挣扎的理想主义者啊,难怪会认可王莽之政。   他欣然应诺,但心中却明白,自己的理想,和王莽、张湛是不一样的。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这次是没法辞让了,他还能扔下第五氏,自己跑深山里隐居,或直接去投起义军不成?   更何况,第五伦也算摸清楚了这时代的逻辑: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想将名望转变成实利,你先要有个官职。   就他这水平,辛苦攀科技树种田一年,增加的亩产,可能还不如做官捞到的钱粮多。   小偷小摸搞到的镔铁,可能远远比不上做官后打通的渠道丰厚。   太学生得皓穷经,拼命跪舔那些经师老家伙,才能通一经参加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最优秀的甲科四十人,方能成为“郎中”。   而四科取士和孝廉一样,作为正途,可以直接入朝为郎,过几年体体面面,外放当个六百石、四百石,手握实权,岂不美哉?   更何况,第五伦对即将要去的常安城,确实很是期待,准确来说,是对那儿的两个人感兴趣。   一个是寿成室里的新朝皇帝王莽。   还有那位让他怀疑自己记错历史的国师“刘秀”!   “来都来了,若不去会会这两人,岂不遗憾?”   ……   第五伦和景丹一起走出了郡府,他正打算去牵马回家,却现正门外围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少皆有,都垫着脚看热闹。   看到第五伦出来,众人竟都很兴奋,大呼道:“第五伯鱼出来了!”   这让第五伦始料未及,消息传出来了?不就是举孝廉么,至于如此激动,莫非还要和电视剧里一样,夸马游街?   第五伦看向景丹想问问,现他也满脸愕然。   不对劲!   再一看,却见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地方,跪坐着一个仗剑游侠。他斗笠背在身后,露出了脸庞,三十余岁年纪,方口瘦脸,留了络腮胡,眉毛上有一道刀疤豁口,或是械斗所致。   莫非是来郡府上访闹事的?那又关他什么事。   此人见第五伦出了门,便朝他长作揖,然后慢悠悠开始说话。   “君子,吾等又见面了。”   第五伦愣住了,不会错的,他绝忘不了这温吞水一般的话语和浓重的茂陵方言,就是行刺他的那个游侠!   “数日前,我家主人受第七豹之托,派我在县道上劫杀君子。”   说完这句话,轻侠停顿了一下,等围观者惊呼和对第七氏的唾骂稍稍平息,才继续道:“但一番寻访后,我为君子孝悌之名折服,认为不可伤及贤人,便断弓而返。”   “好侠士!”越聚越多的长陵县人开始大赞这人任侠有道,而第五伦德行高远,竟能让刺客放下手中刀。   景丹不知道此事,也诧异地看向第五伦,只暗道:“果然是唯贤唯德,能服于人啊。”   末了,那轻侠再道:“然弃君之命,不信,我返回茂陵陈述经过,主人方知事情原委,于是令我再度赶赴长陵,希望能消释误会。”   “对了。”   说了一大堆,他似乎才想起没报姓名,朝第五伦再拜:“吾乃茂陵原巨先门下轻侠,万脩(xiū)!”   茂陵大侠原涉之名再度引围观者惊呼,但第五伦却对什么原涉、万脩都没有太大感触,只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靠邀名养望混到了孝廉,可今天却棋逢对手了,这原涉和万脩,简直是逮住自己就直接开刷,连前戏都没有的!   对方还会动群众,这下都不用费劲宣传了。   虽然知道此事对自己也有利,但第五伦心中还是冒出一个念头。   “你为何如此熟练?”   ……   ps:求推荐票! 第26章 流氓有文化   事情还得从数日前,万脩(xiū)抽中黑丸那天说起。   茂陵大侠原涉急人之急,名望很高,四方少年豪杰争相投奔,手下养了一百多人的宾客。其家门之前车马往来不绝,来者或是权贵慕其高义想要结交,又或有事相求……   其中一项,就是请求原涉帮忙杀人复仇!   但原涉自从被朝廷罢免了“中郎”的官职后,这几年自匿不见人,江湖上的事多交给长子原初去办。   第七豹当年跟在原涉身边做过几年打手,与原初关系不错,如今受伤返回,哭嚎着告状,说是被乡中恶霸第一氏欺凌抢水,还羞辱了他兄长,此仇不报,他也不活了。   原初年轻易信人,也没多想,觉得是小事不必禀报,就召来父亲手下三名轻侠,让他们探丸借客。   所谓探丸借客,便是将小木丸染成红、黑、白三种颜色,然后让轻侠们抽取:抽到黑丸的负责打探消息,抹去踪迹;抽得赤丸的负责持刃杀人;抽到白丸的跟在后面,在赤丸遭遇不测时为他收尸治丧,解除后顾之忧。   原涉手下,就这样三人一组办事,相互配合,十余年来无往不利。   万脩抽到的是黑丸,负责在前探查情报,因另外两人是刚加入不久的小年轻,此行便以他为。   可等万脩率先抵达长陵,一打听第五伦此人,却现不对劲。   跟第七豹口中奸邪恶少完全沾不上边,反而备受称赞,甚至还被官府征辟过。   万脩索性一查到底,原来是第七氏抢水在先,被第五伦祖孙阻止,自取其辱。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若吾等不分青红皂白杀了第五伦,不但有失仁义,还会给原大侠惹来麻烦。”   他便于九月八日那天,尾随第五伦马车,正犹豫如何解释时,车却停了。万脩便上去攀谈,岂料话刚出口,就把第五伦吓得绕车走位。   为了博得第五伦信任,万脩甚至连心爱的弓都折了,那可是父亲留给他的。   因此事乃万脩自作主张,也不敢暴露身份,立刻拍马而回,在渭水边找到等他回来的赤丸、白丸二人。两个少年第一次出任务就遇上这种事,顿时没了主意,只能听万脩的劝告,返回茂陵复命。   万脩料定原初刚愎自用,定然会勃然大怒,甚至亲自出马去杀第五伦。他便直趋原家冢宅,求见了深居简出的原涉,讲清事情原委。   “吾辈行侠,本是为了赴士之厄困,不想为人利用。若非君游沉稳,吾子差点误听谎言,错杀无辜贤士了。”   原涉做事一向有准则,他家本是二千石之世,年轻时以孝悌得到征辟,做过县令、中郎,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哪怕是混迹黑道,帮人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做事还是爱惜羽毛的。   于是原涉下令,让原初与万脩再来长陵,了结此事。   这才有了万脩拜于郡府门前,乘着人多,他抢先将事情托出,好维护主君侠义之名,希望此事能以原涉与第五伦双赢告终。   万脩的心思单纯如此,却不知对面的第五伦却对他十分忌惮,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竟是将自己当成名望来刷。   但表面上,第五伦却顺着对方递过来的台阶,哈哈大笑道:“果是壮士,那天本想让你留下共饮盏酒,岂料你头也不回。我这几日念念不忘,还派人去找你,非是为了报复寻仇,而是为了……”   “将那把折断的弓,还给你!”   “我的弓,君子还留着?“这是万脩没想到的。   但二人也来不及说太多,因为郡府外围观百姓的叫好声,已经将郡大尹张湛都惊动了,他出来后得知事情原委,竟不怒反笑。   “大善,我与原巨先也算相识,不愧是其门下宾客,沾染了他的侠义之气。”   “古有鉏麑(í)不愿刺杀赵宣子,触槐而死;今有伯鱼以仁义折强弓,万脩自述其过。亦是一段佳话了!”   ……   在和景丹、万脩等人同行的路上,第五伦最初没明白张湛这话的逻辑何在。   邻市的黑社会老大派人来杀你治下百姓——嗯,应该是贤士,没成功。过了几天来自,难道不应该先请进郡府里喝口水,让贼曹审问审问?然后逮捕幕后黑手?   可张湛居然啥都不做,就在百姓的高呼怂恿下,直接把万脩放了,让他们有什么恩怨自行私了!   第五伦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这个时代,现在才现,他得努力才能理解他们。   《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在张湛看来,原涉、万脩自然是在“志善而违于法”之列,不予追究。   所以张湛非但不怒,甚至还觉得,这是教化推行得好的象征——否则怎么会出现杀人者为仁义所折,居然还回来自的事呢?   难怪张湛治郡不力,实在是太迷信德义教化了。   在第五伦眼里,万脩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原涉和他自己刷名望,邀名养望的手段比他还熟练,此子不可不防!   景丹倒是不疑有他,与万脩攀谈了起来。   “万脩,我听你谈吐,不像是普通轻侠啊,莫非读过书?”   万脩说话还是慢悠悠的:“然,小人在茂陵拜夫子学过《孝经》,懂一点仁义之则,当然,远不如第五君就是了。”   他确实是个老实人,景丹一问,就倒豆子般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   原来万脩的曾祖父叫“万章”,乃是前汉元、成时长安街闾豪侠,万章的势力范围在城西柳市,故称“城西万章子夏”。他做过京兆尹门下督,有资格出入未央宫,跟不少贵人相善,比如元帝时的大奸宦石显。   等到成帝河平年间时,出了一位酷吏,京兆尹王尊。王尊厌恶三辅轻侠横行,就来了一次严打,捕击豪侠,将万章等人统统抓住杀了,万氏遂衰败下去。   传到万脩这一代,已经跌到泥地里,家中贫苦,甚至连母亲死了都没钱下葬,还是同乡原涉知道后,号召宾客置办了棺椁等物,让万脩十分感激。等到万脩成人,便顺理成章做了原涉手下小弟。   但万脩念及先祖的祸事,知道豪侠不易善终。于是自己攒钱拜师学经,原涉手下,唯独他能以儒术对答。   听了这些后,第五伦算是明白了,这原涉、万脩,虽为任侠而饰以仁义,在行为方式上却更接近于儒士。   古人云,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万万没想到,这两者居然结合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流氓有文化。   “吾等追随原大侠,结私交、疏财货、为豪雄、明恩仇。”   万脩说到这,看到第五伦嘴角不以为然的笑,停下解释道:“当然,因为人数太多,也会良莠不全,混入了第七豹这种为侠不仁之徒。”   可接下来他们看到的情形,证明第七豹之辈绝非少数。   离第五里还很远,第五伦就觉不太对劲。   再靠近些,却见第五里的男丁几乎全体出动,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二百余人如临大敌,这阵仗可比争水械斗时大多了。   经过整合,第五里现在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只需家主振臂一呼,便能全体出动,争先恐后——只是战斗力还有待商榷。   第五霸则持环刀站在院墙上,怒目而视,与不之客对峙。   而院门外,则是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皆纵马而至,着装也统一是黑色劲装,若再戴上墨镜就跟后世山口组如出一辙。   为的是个年纪比第五伦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轻侠,头戴却敌冠,腰间挂百炼刀,带了一个便携式的胡凳,叉着腿胡坐于上,态度十分傲慢,似是视第五里为无物。   而他身边皆是带刀携弓的轻侠,还有几个或执长矛、或拿铁戟的壮汉侍立,看得出来,都是狠角色。   第五伦瞪了万脩一眼:“这就是君游所说的‘化解恩怨’?”   按照万脩的说法,原涉特地派了长子原初来长陵,要作为裁判,替第五氏、第七氏讲和,可看这架势,怎么更像是寻衅滋事啊!   万脩也皱起眉来,他告了声罪,立刻纵马飞驰到坞院外,又几步走到原初面前,单膝下拜道:“原君,万脩幸不辱命,已邀约第五伯鱼归来。”   原初瞥了万脩一眼,冷笑道:“幸不辱命?真快啊,万君游,你杀人不行,找人却是一流,果然,以后都给你黑白丸便是了。”   万脩知道,来之前,原涉将原初狠狠斥责了一顿,原少侠心里窝着火呢!   万脩低下头:“上次是万脩自作主张,有罪。但此番来长陵,是奉了主君之令,要替第七、第五两家讲和,此事连列尉郡府都已知晓,万万不能滋事!”   “汝当我是无知少年,不知轻重缓急么?”   原初大怒,旋即却又笑道:“我这便让第七彪代替其弟,来第五里诚心谢罪!带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便被茂陵侠士们推攮着上来,脱衣自缚不说,还双耳贯箭,正是第七彪!   一向蛮横的彪哥,今日却像落于平阳的老虎,他磨磨蹭蹭地过来,看了原初一眼,眼中满是哀求。   “原君当真要如此?”   但原初却没有半分怜悯,骂道:“此事皆由汝家而起,竟让原氏蒙受了无义之名。第七彪,今日当着我的面,就将此事了结!”   第七彪无奈,只能当着数百人的面缓步上前,牙齿几乎咬出了血来!   时值九月中,秋风凉飕飕的吹来,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耻辱啊,这已经是两个月内,第七彪第二次肉袒谢罪了。   上次是在县寺里,为了配合鲜于褒演戏,可那是给县宰磕头,而且还有第六犊陪着,好歹有个伴。   可今日,第六犊带着族人,在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第七彪只能独自承受奇耻大辱。   这些时日,第五伦的名望像极了胡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已经不止是县令辟除了,连郡守都想招他做吏。每辞让一次,名声就再涨一截。   第七彪本希望拉第一柳下场,制衡第五氏,不成想人家也不带怕,第五霸指狗骂柳,导致乡啬夫回去气得大病一场,心中有恨,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连与第五伦交好的景丹都惹不起。   后来,第五伦更得了邛成侯邀约,赴长平馆重阳之宴,那可是跻身本县名流的门槛,诸第从未有过的荣耀,第一氏都馋哭了。   至此,第五氏的崛起已无可遏制,隐隐有代替第一氏,成为本乡著姓之势。   当初第七彪就千叮咛万嘱咐,让第七豹不要擅自找第五伦麻烦,岂料这厮满口答应,却连夜溜走,跑去茂陵搬救兵。   若是第五伦真的遇刺,可不得变成大案,郡府县寺追查下来,第七氏恐怕就要遭殃,幸好黄了。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结束,今日,原初忽然带着轻侠找上门,第七彪当年也在原涉门下厮混过,是小弟中的小弟,加上原家势大,他不敢不听。   原初也不客气,直说第七豹太过执拗,打死不愿给第五伦赔罪,竟连夜跑了,也不知去往何处,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跑得了豹弟,却跑不了彪哥,原初急于完成父亲的命令,便硬要第七彪随他来第五里。   讲和就讲和吧,第七彪不能像弟弟那般任性,为了宗族生存,不寒碜。反正他家也身败名裂,宾客四散,丢人不差这一次。   顺着这个阶梯,与越来越惹不起的第五氏和解,倒也不错。   可第七彪没想到,最不给他面子的,不是第五氏,而是原初。   原初来时窝了一肚子火,他一气自己遭到欺骗;二气万脩自作主张;三气原涉斥责;四气第七豹不辞而别。   于是原初就将气全撒在第七彪身上。   名为裁判,其实骨子里,还是为了显示原氏的威风。原初直接让人拔了第七彪的衣裳,用箭贯在耳朵后,犹如插标卖的奴婢,硬生生将好好的讲和闹成了示威。   “君子,这恐怕不妥……”连万脩都看得出来,这做法太过分。   只可惜有文化的流氓毕竟是少数,原初不如其父远矣,更不想听万脩的劝告,一意孤行。他要用第七氏的羞辱,来威慑整个长陵,看谁以后还敢对原氏欺瞒利用。   这时候,第五伦也景丹也到了,见眼前光景,大概也明白了缘由。   第五伦心中不由一乐:“万脩是聪明,厉害到连我都看不透他,只可惜,带了个猪队友啊!”   ……   ps:求推荐票。 第27章 疏不间亲 第五伦左右望去,现不止是第五里、第七里,连第六、第四甚至更远的第一、第三也有人来观望,然幸灾乐祸者少,兔死狐悲者多。 再闹也是一个祖宗,乡里乡亲,看到第七彪被外地人如此折辱,谁高兴得起来呢? 第五伦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在原初的逼迫下,第七彪先朝坞院上的第五霸长拜,然后又要回头向第五伦顿。不料第五伦却大步上前来,一把扶住了第七彪,不让他跪。 “本以为是兄弟阋墙的小事,没太在意。实在没想到,最后竟闹得这般难堪,先是派人行刺,接着又有外人来裁决宗族恩怨。” 第七彪只以为第五伦在数落他,心中忍着怒,岂料话音一转。 “家丑不可外扬,第七宗叔,这场笑话,你我两家还要闹下去,让吾辈先祖齐王、齐相在泉下为不肖后人蒙羞么?” 第七彪愕然抬头,却见第五伦神情哀伤,面带同情,不像是乘机问罪的样子。 更令人惊讶的事还在后头,第七彪身子一暖,原来是第五伦竟当众脱下外裳,披给了他,又拔去了耳后的那两根箭。 第五伦将箭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然后猛地折断,狠狠扔到地上! “箭易折,而骨肉血脉难断。”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说给第七彪,也说给所有同宗之人听:“我听过一句俗话,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先祖在上,第五氏与第七氏的恩怨,在此一笔勾销!两家复为亲戚,绝不相互报复!违誓者,有如此箭!” …… 第七彪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第五伦小人得志的折辱,却不想在脸摔到地上前,对方不计前嫌帮他接住了。 还递过来一个平缓的台阶,显然是想体面了结恩怨。 见梯不下是傻子,第七彪立刻颔应诺:“然也,小仇小怨,切不断两家血脉相连,第七彪也愿向先祖立誓。” 话音刚落,却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却是第五霸从坞院墙上直接跳了下来。 老爷子走到近处,举起手时,第七彪还以为是要打自己,眼睛都吓得闭上了。 岂料却是替他将外裳紧了紧,第五霸笑道:“这才像话,还是那个年少时总与乡中子弟跟在我身边,询问西域天地有多广阔的阿彪!” 第七彪讷讷不知道该多什么好,第五霸豪爽地一挥手:“也不必多言,走,随我去家中饮酒!有什么话,都在酒里了!” 祖孙俩这一唱一和,让第七彪真的有点感动,对第五氏的怨,化为了愧疚。整件事确实都是因他家,因第七豹而起,今日之辱则是原初强加,不赖他们。 见两家重归于好,远近围观的诸第族人里民这才放下心来,欢呼赞叹不绝于耳。 第五伦则走到看得怔的原初面前,朝他拱手:“今日之事有劳原少侠了,但疏不间亲,同宗的恩怨,就让吾等关上门解决。改日我一定派人带着礼物,去茂陵谢过原大侠!” 原初刚愎自用,将万脩苦心谋划的一场双赢大戏搞砸。第五伦则是顺杆爬,将本该由两家平分的名望,全搂自己怀里了。 万脩只暗暗摇头,这下反而是原初有些尴尬了。 “派人?难道不该是亲自去?” 君辱臣忧,见小主君面露不快,跟来的几个茂陵轻侠立刻来了劲,叫住了第五伦。 “第五子,且慢!” 第五伦转过头,却见这几个轻侠老气横秋地说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原君为汝等和解,你与第七彪,难道不该当面拜谢么!?” 原初坐直了身子,他也如此认为。 这在轻侠看来理所当然,每当原涉帮人办成事后,大仇得报或了却夙愿的人,就会稽再拜,千恩万谢,欠着原氏的人情能用性命来报偿。 第五伦却不觉得,自己欠原氏什么。 第五霸年轻时也任侠好斗,对第五伦说起过关中的江湖世界,按照各自的地盘,大致可一分为四。北有茂陵原涉、中为常安楼护、南则杜陵陈遵、西边陈仓吕鲔……唯独东方缺了一席。 四大豪侠瓜分了关中江湖,各成一派,他们的共同点是儒侠兼修,而且都混过体制,黑白两道通吃。 这些适应了新时代的江湖大哥,平日里代替官府断私人恩怨,执行私刑,也变得习以为常,真像极了教父维托·柯里昂替人排解危难。 但在第五伦眼里,这不过是他们以自己内部的那套准则,动辄刀刃相加,通过暴力手段来处置纠纷。 原氏不问是非曲直,派万脩来杀自己,才是有过错的那方。他不追究就算了,对方还想强插一脚,干涉第五、第七氏私怨。 若让万脩这明白事理的来操办,让大家又有面子又得名望还可接受,但原初却办得极其难看,还想让我谢你? 第五伦都口头客气过了,他们还不依不饶,这原少侠的水平,跟万脩差太远了吧? 于是第五伦也不装了,摇头道:“我不拜。” “大胆!” “忘恩负义之徒!” 原初身边的轻侠手已经摸到刀柄上了,金鱼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而万脩只急得想阻止他们,但随着第五伦下一句话出口,便都蔫了。 “我已被郡府举了孝廉,下月便要入朝为郎官。” 第五伦满脸无奈:“身负官秩,非不为耳,实不能耳!” …… “孝廉?” 这句话让原初身边的轻侠立刻松开了刀柄上的手,面面相觑,连原初也从胡凳上站立起身。 轻侠们深韵欺软怕硬之道,吓唬一介匹夫百姓,扇他耳光逼他下跪,和威胁有官身的孝廉郎官低头,后果截然不同啊。 身为孝廉,便是天之骄子,是郡中楷模,仕途直通朝堂,见了县丞都只需要平礼。若是挂上印绶,该是他们反拜第五伦才对。 “孝廉!伯鱼举了孝廉!” 而第五霸、第七彪等人也被这话惊到了,第五霸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面露喜色,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他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快地撸两下胡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大庭广众欢呼雀跃。 而第七彪则看向第五伦,目光中是深深的惧意。 两百年了,临渠乡诸第中,也就第一氏在汉武帝时出过一个郎官,还是捐粮买来的。而孝廉正途则绝无仅有,想到自家弟弟居然还敢找人刺杀第五伦,第七彪腿肚子都软了。 他们乡的第二氏,就是因为与大侠郭解往来过密,帮他刺杀过官吏,才被汉武的酷吏连根拔起,再度流放远方的啊。 万脩也暗暗抚膺,庆幸自己阻止了那次刺杀。 “没错,伯鱼确实已被郡尹张君举为孝廉。” 稍后赶到的景丹推开人群走了进来,证实了此事,他也不提四科举士,反正两者并无太大区别,跟老百姓说话,还是捡着他们听得懂的讲。 见有腰挂印绶的官吏抵达,原初更不好纠缠下去。他家虽然跋扈于京尉茂陵,但在邻郡影响力没那么大,原涉近来十分谨慎,叮嘱儿子,与官府尽量不生冲突,只好沉着脸招呼轻侠伴当离开。 唯独万脩上马后回看了一眼第五伦,拱手作揖,旋即紧随众人而去。 万脩心中只道遗憾,这明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能让原大侠的名望传遍列尉,却被原初的胡闹破坏了,更像是他们赶着上门给第五伦送威望。 “我还是办砸了此事,真对不住原大侠。”万脩是老实人,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等茂陵群侠离开,左右围观的人都涌向了第五伦,有恭喜他的,有满腹疑问的。包括第五霸在内,都想听他说说:被举为孝廉是怎样一种体验? 第五伦几乎被众人团团包围,连与万脩道个别都没机会:万金油,你那断弓还没取呢! 不等众人七嘴八舌,站在第五伦身边的第七彪,却猛地掀了外裳!吓了他们一大跳,还以为这厮要做歹事。 第七彪却只是对第五伦肉袒而拜,头垂得低低的。 他很清楚,在出了一位孝廉后,第五氏前途不可限量,俨然成了乡豪著姓,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以第五伦的名望见识,说不定以后还会当上郡县大官呢。 彪哥终是下定了决心,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何况是人?他拦着一拥而上的众人,大声说道:“次公吾叔,伯鱼,过去种种纠葛,皆因吾弟而起,我已决定……” “从今日起,将第七豹,逐出第七氏!” …… 是夜,第五里好似又到了秋社之日,家家户户都跑到里社祠堂,进行庆祝,用载歌载舞的方式将这喜讯告诉祖先和社神。 这让第五伦感慨万千,真像前世那些山沟沟里的小村子,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的场景啊,整个里闾都与有荣焉。 第五霸今天特别大方,将家里的酒抬出来,让众人痛饮。 “伯鱼,这次汝家喝的还是醴么?”景丹只吃了一盏酒,就笑着告辞了,他也入选四科,与第五伦同列,要回家与妻儿分享这件大喜事。 而邻居亲戚们也纷纷前来祝贺,第七彪早就摇身一变成了最积极维护第五氏的一人;这次第八直不再派孙子代劳,亲自登门,恳请第五伦到了长安要多照顾去做太学生的第八矫;第六犊又送来五十石粮食,他们里也只有这个了;第四咸则大方地表示,愿意为第五伦往后在常安做郎官的生活安排居所,需要采买什么尽管开口。 甚至连人丁稀少的第三氏,也赶着前来恭喜。 一盘散沙的临渠乡诸第,因一个孝廉的名额,竟又有了主心骨。 唯独第一氏好似装死,依然没人登门,看来第一柳那老儿还没想通透。 等欢庆稍稍平息后,第五霸与孙儿独处时,才抚着胡须上的酒渍感慨道:“好伦儿,果然如你所言,辞让得越多,之后得的官就越大!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没领悟呢?” 第五伦失笑,第五霸还记着这个呢!他在乎的倒不是官秩,而是这身份带来的便利和渠道,以及去常安与王莽、国师“刘秀”会一会的资格。 “孝廉,老夫虽然碌碌无为一生,却在死前栽培出了一个孝廉,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老爷子却纯粹是个官迷,他有些失神地在院里转起圈来,一直转到了大门处,指着门楣外道:“你做了郎官,我家便能在坞院外竖立阀阅了么?” 第五霸眼馋别人家几十年了,要求不高,小点的那种也行。 “能。” 第五伦也有些醉了,晃着身子出来,手指星穹。 “以后。” “伯鱼会为大父,竖起这天底下、人间世,最高大的阀、阅!” …… ps:《秦吏》没有番外,不过有书友写的同人。 同人活动第一名的木子五少在起点上传了《夏秦帝国风云录》,想看的去康康。同人的内容是书友原创,七月新番和十月新番概不负责。 第28章 季布一诺   第五伦次日起来时,现祖父看他眼神怪怪的。   “糟了,莫非是昨晚喝酒上头,说了不该说的大话?”   第五伦有些心虚,仔细想想,只记得自己指着坞院大门,吹了几句牛。   正想着要如何解释才能不吓到第五霸,岂料老爷子忽然叹息一声道:“吾孙有大志向啊!”   第五伦暗道不妙,好在第五霸下一句让他松了口气:“你昨夜说要为第五氏修最高大的阀、阅,不就是有做四辅三公的志向么?”   第五霸抚须道:“年少有志是好事,不瞒你说,当年老夫,还有封侯之志呢!”   他又开始念叨起年轻时参军的经历:“汉昭帝时有位傅介子,最初是读书学经的,十四岁那年他扔了书叹息说,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于是就出使西域,斩了楼兰王,封义阳侯。”   第五霸骂道:“老夫就是想效仿他,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等我入行伍时,边塞立功已难封侯,反倒是学儒术能当大官。”   喝错了鸡汤的第五霸,就这样完美错过了时代风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伯鱼不同,你刚满18,便被举为孝廉,进京就是二百石的郎官。若你能活到老夫这把年纪,不管是封侯还是四辅三公,都能想一想了!”   第五伦现第五霸期待的方向,似乎跟现实出现了一点偏差,遂轻咳道:“大父,我虽要入朝为郎,但我家重心还得放在第五里和临渠乡,我以为天下动乱,是迟早的事,这官恐怕做不长久。”   “什么叫做不久,晦气话,我不爱听,收回去!”   第五伦只好闭嘴。   “这世间会不会乱,老夫不知道。”   第五霸还是没太当真,最近好事连连,他实在是太乐观了,做事越来越有底气,遂也说了句大话:“且安心去常安,你不在时,临渠乱不乱,第五说了算!”   ……   转眼就到了九月底,第五伦正式收到了郡里的文书,要他十月初一前入京报到。   离别在即,第五伦倒也没有太多不舍,只因两地实在是太近了。   长陵与常安城之间,就隔了一条渭水,直线距离大概5o里,相当于后世的2o多公里,轻车快马,一天就能跑个来回。有任何消息都能及时通知,遇到休沐,他便能回家带领族人种田致富。   农业时代,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极慢,不必栓死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去常安看看时代的中心也好。   但还不得第五伦出门,外头就来了一大群人,全拜在门外,嚷嚷着要见第五伦。   第五伦来到坞院外一看,却见他们大多褐衣布帻,一个个都是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刀、剑,只是有的新有的旧,有人甚至只有个空剑鞘装模作样。   第五格在旁附耳几句,第五伦恍然,这群人多为当初追随第七彪兄弟的轻侠恶少年。   “诸位来我家所为何事?”   众人抬起头哈哈笑着应和:“当然是慕名而来,欲从第五郎君而游!”   原来,义折强弓一事传开后,又与茂陵原大侠扯上了关系,第五伦的名望在“孝悌”之外,又多了几分侠义的味道。前段时间叛离第七氏的少年轻侠们遂如逐臭之蝇,蜂拥而至。   第五伦却没有为势力膨胀欣喜若狂,他有自己的判断。   按照阶级划分,这些没有生计来源,在乡间游手好闲的轻侠少年,可以算作“流氓无产者”。   虽然都无产,但他们与劳动无产者可不是同盟,而是对立关系。   像万脩那样确有侠义之行的少之又少,多数人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剑,在里闾街巷收收保护费,嘴里义薄云天,实则恃强凌弱。要是做了贵人的宾客,就更了不得了,常仗着主人的威望声势,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一旦收了,这些人就是双刃剑,搞不好就坑得你吐血。   第五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汉武帝迁徙豪民来渭北诸陵时,关东大侠郭解也在搬迁之列。郭解本人倒是聪明,知道自己成了官府眼中钉,搬家后低调做人,出门不坐车、晚上不喝酒,夹起尾巴来只求平安,他就算再豪横也惹不起皇帝呀!   可郭解手下的轻侠不理解啊!郭大侠仁义与天齐,岂能受这种委屈?于是为他打抱不平,揪出那个把郭解划入“搬迁”名单的县掾,将其残杀。县掾的家人去向朝廷告状,人刚走到未央宫阙外,郭解手下的小弟们居然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冲过去把人给杀了!   侠士嚣张如此,完全出了朝廷控制,明天是不是要杀入未央,夺了鸟位?   郭解遂被缉捕下狱,不过他与许多权贵有关系,还有希望赦免。   可郭解在狱中时,长安城里一个儒生说了郭大侠几句坏话,又被义愤填膺的宾客割了舌头,头挂到了街上,这架势,可不就是在威胁皇帝么?   一而再再而三,汉武帝勃然大怒,表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大概意思就是,郭解要为他小粉丝们的罪行负责,遂将郭氏全家族灭。   于是乎,那些狂热的小弟,就这样打着“为郭大侠好”的名义,将郭解送上了不归路。   第五伦和第五霸做事有章法,能约束里民族人,高筑墙广积粮。可若是这些人投到门下,不听管束,反而打着第五氏的名头干点“大事”,反而不美。   于是第五伦朝众人拱手,婉拒了他们的投奔。   “伦赶赴常安,不能带太多伴当,诸位侠士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群人本就是来吃白饭的,便嚷嚷着说虽不能跟随第五伦,但愿替他保卫第五氏坞院,看家护门,做宾客徒附。   但第五氏本有徒附族人,不少还是家生子,知根知底,可不比这群陌生人更靠得住?   第五伦让第五格出面,只道家中粮食不够,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底下便有人愤然起身,冷笑道:“人皆言,第五伦孝悌有侠义,今日一看,竟然为了几斗粮食不愿意收容吾等!长陵难道只有第五氏一家豪右?诸君,走,吾等投别家去!”   说着便骂骂咧咧走了。   还想道德绑架?第五伦也不留他们,众人便各自星散,竟真一个都没犹豫,看得第五伦直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果然没人是为了所谓“侠义”而来啊。   倒是第五霸在众人走后,故意低声问他道:“伦儿,你不是整日都在说天下要乱么?多点人手不好?”   第五伦笑道:“宁缺毋滥。”   而且他也没说谎,家里钱粮缺口已经很大了,怎能再加这几十张大饭量的嘴,一吃几年啥正事也不干?   第五霸很认可第五伦的选择,笑道:“你做得对!老夫年轻时去下邽(guī)游历,听说过廷尉翟公的故事。那翟公做大官时,家中门庭热闹得好似集市,关都关不上。可等到他罢官后,昔日满口忠心的宾客却全跑光了,门外冷清得可以设罗网捕鸟。”   第五伦颔:“我猜,等翟公再次做官时,曾叛离他的宾客又拜在门下了吧?”   “然也!”第五霸道:“于是翟公将所有人赶走,还在大门外写了三句话。”   “哪三句?”   第五霸瞪了眼半天,然后道:“忘了,只记得说什么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没错,虽然这些流氓无产者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股力量,但他们的忠诚度可没嘴上说的那般好听,一旦主人遭遇挫折,便会反水叛逃。   而等到第五伦未来真正需要利用到他们时,他有信心。   “狗饿了,就会回来的!”   ……   这小插曲耽搁了第五伦几刻,等第五霸送他到里道与大路的岔口时,才现这里已经挤满了车马,居然是全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给第五伦送行。   从乡中的三老、力田,到诸多亲戚,都是满口祝福之语,折柳枝佩戴在第五伦身上,又敬酒为他壮行。   末了,众人还按照这时代的规矩,6续送上了奉钱,就是送行的红包。   据说两百多年前的秦朝,汉高祖刘邦还是个小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萧何、曹参等同僚也送他奉钱。因县城小吏并无多少俸禄,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百。   结果萧何却偏偏送了五百,这件事让刘邦记了许多年。等到天下平定,汉家肇造时,不但以萧何为第一功臣,还在他封户食邑的基础上,又加了二千户,作为当年萧何多送两百钱的报答。   萧何那是雪中送炭,今日诸家给第五伦塞红包,只能算锦上添花,不过,倒也添出了许多花样来。   比如第六犊,代表家族送上奉钱一万,粮食若干。   第五伦欣然接受:“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家缺的就是粮食。”   至于第七彪,则奉钱一万,还有他家收藏的刀兵武器二三十件,装了一大车。   第五伦拎起一把刀试了试,欣然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我不在家时,多了这些兵器,又有第五、第七两家携手,就不怕有外乡人来欺我宗族了!”   第八直则献上奉钱一万,还别出心裁,将家传的《韩诗》抄了好几卷,用丝绸仔细包裹着送给第五伦,这可是他们的家传之宝。   第五伦面露喜色:“我听人说,只要学好了经术,取青紫之绶,犹如俯身拾草芥般简单,送我的不是书卷,而是大好前程啊。”   这孺子太会说话,只让诸家如沐春风。   轮到第四咸时,他家倒是简单粗暴,除了钱还是钱,一口气送了奉钱两万!虽然这几年来钱币价值猛跌,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第四咸举起一枚钥匙叫众人看见,又将其郑重交给了第五伦:“还有常安城内宣明里宅一区,乃是我家置办的房产,如今暂无人居住,伯鱼在常安时,可随意使用!”   不管在哪个时代,外乡子弟想在都落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买房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而租金、食物甚至是柴薪,也贵得吓死人。   第五伦笑道:“宗叔可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   又故意戏言道:“且先说好,这算赊还是贷?”   第四咸则大笑道:“第五郎官,这已算贿赂了!”   他说得没错,这些奉钱,已经过了正常的人情往来,而是各家给第五氏交的保护费,以及对第五伦未来的投资。   作为本乡两百年来第一个孝廉,第五伦被许多人寄予了厚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能出头为官,能给宗族带来不少方便,尤其是第四氏,与第一氏翻脸后,急需新的靠山保证贸易顺畅。   见第四氏如此识相,第五伦也决定,等下次回来,便该约着第四咸好好聊聊了。他目前想到的几种财屯粮之道,都少不了商贾参与。   倒是第三氏家主名曰“第三次”,挪到最后,见诸家或有花样,或出重金,唯独他家钱不过万,不免有些羞愧和畏惧,生怕第五伦不快。   第五伦却不以为忤,同样郑重地收下:“第三氏人口不过百,却赠了我万钱,相当于每户多出了一次算赋,这份情谊,伯鱼记下了!”   此时日上三竿,送行仪式结束,作为乡啬夫,第一氏竟还是没派人来,这是要装死到底了。   第五伦心中冷笑,看来他们还扛着家族过去的荣耀不放,既然如此,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将第一氏彻底边缘化!   如此计较着,第五伦看着面前要用一辆车才能拉下的“巨款”,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古人云,黄金千两,难买季布一诺。”   “而伯鱼之诺,又值多少钱呢?”   ……   ps:求推荐票。 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oo枚货泉,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泉,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帛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每年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o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三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于是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只能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   第五伦言罢,便让人将八万钱一分为二,四万放在自己的车上,另外四万,则让人拎到各家族长面前。   他走上前去,朝他们作揖道:“这些钱既然是昆父兄弟所资助,不如聚在一起,称之为‘义钱’,暂且交由我大父保管!”   “与义仓一样,义钱专门借给那些因年灾绝收,而凑不齐算赋口赋的人。但与义仓不同,不限于第五里,从第三到第八诸家,皆可由族长写个契券为凭,来我家借贷。等过了最艰难的时节还上即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   他高声强调了三遍,此言一出,不等族长们表态,围观的普通百姓佃农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欢呼起来。   “第五郎君高义!”   这声音太过高昂迅猛,而各家族长面面相觑,都有些始料未及。   因为里面也混了第五里的钱,倒也不全算“慷他人之慨”,只是他们偶尔也会放贷牟利。不过仔细想想,自从王田私属之令颁布后,小豪强确实很难通过赊贷,逼迫负债的农夫出卖田产,沦为奴婢了,对各家利益损害不算太大。   更何况第五伦这样做,占据了宗族相帮的大义,谁反对,谁就会遭到族人唾弃。   于是各家族长只能强颜欢笑,欣然应诺,表示有第五霸主持,他们都相信这“义钱”能做到公平公正,造福乡里。   倒是第八直对第五伦更加骇然,只在临走时拉着第八矫叮嘱道:“你与伯鱼同去常安,他做郎官,你赴太学,虽然隔着有些里程,但还是要多走动,勿要淡了交情!”   第八矫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毕竟他近来颇为崇拜第五伦,哪怕年龄比他大了几岁,也甘愿附其骥尾。   等儿子和第五伦相继乘车离开后,第八直才放下了手,背后拍了拍第四咸,低声道:“我先前还说,等到小儿辈们掌事时,第八氏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可如今看来,何必等吾等百年之后!从今日起,非独第八氏,临渠乡诸第,皆要北面事于第五伦了!”   ……   区区四万钱,却能让第五氏成为全乡当之无愧的领袖,又能对第一氏狠狠一击,这买卖无疑是巨赚的。   而每年征算赋口赋在八月,今年已经收过了,这期间将近一年,义钱都分文不会动,不用担心瞬间被借空。甚至还能先拿出来搞点实业,第五伦有的是时间回旋。   说来也巧,早上时,那些想去第五氏做宾客吃闲饭却被拒绝的几十个轻侠恶少年,刚刚义愤填膺地在里闾里宣扬:“第五伦是假侠义,还义折强弓?如今为了几斗粮,而拒绝吾等侠士投奔。”   结果下午就被打了脸,几百名兴高采烈的里民跑回家中,到处宣扬义钱之事,高呼:“第五伯鱼高义。”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劳动无产阶级的声音,终究还是压过了少数的流氓无产者。   于是在孝悌之外,第五伦的“仁义”也终于成了所有人共识。   在第五伦轻车离开故乡,南下常安之际,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也在长陵县乃至列尉郡飞度传播。   “孝义第五郎!”   ……   “伯鱼总算是来了。”   临渠乡西南十里外,兰池宫,景丹看到了第五伦家的车马,他们前几日去正式拜谢张湛时,便约好要一同南下。   “让孙卿兄久等了,乡人宗亲相送,耽搁太久。”   第五伦连忙告罪,让第八矫来拜见景丹,这才现,那个邛成侯王元家的“文痴”王隆也在,他家车马行囊比自己和景丹加起来还多。   但王隆仍是那幅呆呆的样子,正端坐在车上,看着渭水里的石头出神,大概又在想新赋词句,第五伦喊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与王隆见过几次面后,景丹已清楚了他的秉性,只笑道:”文山在吾等面前倒是无所谓,可进了京,遇上与吾等共同为郎的数百人,乃至上官公辅,你这般模样,便容易得罪人了。”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文章时还是正常的,指着面前已经荒废的园林宫阁道:“只是触景生情,这兰池宫乃是秦始皇时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当年是何等的壮丽。如今经战乱洪水,石鲸破碎,只剩下条尾巴露在水面上,不能窥得全貌,不由嗟叹。”   第八矫听后微微皱眉,他也读书,却没有文人的小情怀,只摇头道:“壮丽有何用哉?秦始皇动劳役,运石甘泉,掘水为池园,只为满足己欲,还传出了民谣,渭水不洗口赋起!而汉家引水为成国渠,灌田万顷,造福后世百年,高下立判。”   一个是文人,一个是醇儒,同样的景色映在眼中,看到的东西却不同。倒是这夸赞前汉的话,虽是事实却不可乱说,第五伦瞪了下第八矫,让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别在太学因言惹祸。   王隆生性不爱争斗,也不辩驳,只默默颔,然后说道:“萧言不与吾等同去?”   王文山又魔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萧言作为侯子,一向傲人,再加上还记恨着第五伦的后来居山,更不会与他们同列,早就连车乘骑,前往常安了——却是忘了一提,王莽将前朝的长安改成了常安,这次不是反义词而是同音梗,不然京师的名字就要变成“短乱”了。   四人结伴而行,离开兰池宫启程,第五伦他穿越后就再也没来过这边了,只觉得周遭景色既熟悉又陌生。   等到太阳西偏时,渭河已到。   宽阔的渭水将关中平原一分为二,渭北诸陵平原上水渠纵横,广衍沃野间树木枯黄一片寂寥。渭南则见三十里外的常安城高墙巨阙,里闾百六烟云相连,旁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尚有些绿意。   而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如虹长桥,正是渭水三桥之一的横桥,又叫中渭桥。石梁木板桥,桥广6丈,南北长38o步,乃是列尉郡前往常安的必经之路。   此时正值常安城内夕市,本该是横桥一天中最拥挤的时刻,但一群头上扎帻,腰挂环刀,身穿札甲的士卒拦着过桥的行人车马,使得横桥两岸排起了长队,第五伦他们只能老远跟在后头。   看这阵仗,怕是有大人物要经过。   景丹因公务来常安次数较多,见识广些,对众人说道:“起码是四辅、三公路过,亦或是皇子皇孙,否则不会清道拦桥。”   话音刚落,果见对岸开来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仪仗。   ……   ps:推荐下好基友姬叉的新书《这是我的星球》   姬叉在圈内是著名Lsp,后宫党魁,他的新书,类型是什么“太空歌剧仙侠”,我不懂,看了一晚上,只从字缝里看到三个关键词:我,的,球!   至于是什么球,自己去康康。 第30章 新朝雅政   那位“大人物”的车驾,足足花了半刻时间通过横桥,守桥的吏卒这才放开通行。   第五伦回头望着长长的车队,只觉得那画满游龙的旗帜有些晃眼,问景丹道:“孙卿兄,可知方才过去的是什么人物?”   新朝在舆服上全面复古,不同身份的人,在驾什么车、随从仪仗多寡方面都有等级之分,第五伦对此了解不多,加上近来朝中大刮简朴之风,一些标志性的仪仗被故意去除,就更难辨认了。   “车子是朱班轮,兽伏鹿轼,旗帜则为九斿(you)旗上画降龙文。”   景丹猜测道:“按照礼制,应是皇太子、诸侯的车驾。”   一旁的王隆接话:“加上左右有染成绿色的车作为副贰,车中之人,身份应该是皇孙。”   第五伦过桥时拿了一枚货布问守桥的吏卒,果然得到了答案:“正是皇孙、功崇公。”   汉朝继承了秦时二十等爵,王莽代汉后,认为这是暴秦之制,遂全部废除,恢复了周代五等爵制。天子之下,依次是公、侯、伯、子、男,外加相当于关内侯的里附城。   除了几位开国元勋,比如那国师“刘秀”封为上公外,王莽还给儿子、孙子们也赐了公爵之号,这禅代之后,依然是家天下。   而刚刚过去的功崇公王宗,虽只是王莽的第四个孙儿,却最受宠信。   景丹对这朝廷八卦倒是挺了解,说道:“听说今上在前汉最初的爵位是‘新都侯’,后来晋为安汉公,新都侯之位,便由王宗继承。”   “到了居摄三年(8年)九年,今上之母功显君薨,群臣百聊跪求今上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于是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是什么?这就是政治资历啊!尽管王莽早早就立了四子王临为皇太子,但功崇公王宗仍被视为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也虚贤纳士。说不定皇帝哪天就改了主意,要传位给这“好圣孙”呢!   第五伦了然,看来皇室内部,亦是有派别裂隙的。   众人过了横桥一路往东南行,此时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还没摸到城墙,周围便已繁荣起来。   沿途多见街衢通达,里弄十余,每隔几个街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恰逢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   这仍只是京师的外围,常安有十二座城门,他们入城的位置是位于正北的“厨城门”,如今已王莽被改为“建子门”——就是扇门,也逃不过改名狂魔的毒手啊。   散市后回家的士、民和往来车马又在门口排起长队。景丹提醒第五伦和第八矫:“除了符传外,还得将大黄布千或货布备好,持于左手,如此才能入得城去。”   这倒不是要交入城费,而是王莽折腾货币太多次,导致天下人不乐用新钱。新室遂出台了这么一项法令:“官吏和百姓从一地到另一地,要持有符传,及与此相符的宝货。否则,逆旅置所不准留宿,关隘渡口予以扣留……”   但问题是,一枚能当一千钱使的大黄布千作为上次货币改革的产物,已经被抛弃,再过一年便要彻底废除,可出入城却还要它此作为凭证,岂不让人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入了城,第五伦总算能看一看这京师风物,在他想象中,常安作为两百年都,应是百姓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总之,京城人士的昂扬自信总得有吧。   可眼前景象却让他大失所望,格局确实大气规整,唯独少了一丝活泼,不论街道还是里弄,处处透着压抑。   路上车马确实不少,但一辆比一辆破,财力冠绝天下,过去最爱攀比富贵的常安人,近来出门却都争相乘母马,甚至是牛车。   车上的华丽装饰统统抹去,而行人也不再穿奢贵的丝绸,一个个皆着葛、麻,小袖短衣生怕浪费布料。妇女不戴金银之簪,反而用荆枝钗于上,长长的裙子故意裁断一截,脚上的鞋履也不镶嵌珍珠玉石了,以破旧为美。   真像是返璞归真回到了上古三代一般,不过若是细看,一些人粗糙麻衣里面,却露出了华丽的丝绸布料来,原来只是表面工程啊。   景丹早知常安最近的复古之风,低声道:“天子以为,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于是便要民间器不雕伪,这才有了这番光景。”   半个月前的长平馆之会,第五伦就是歪打正着,碰上这简朴之风,才被隗嚣列为典型,得入上席。   此风已经弥散开来,京师周边的六尉郡县也加以推行,众人早有耳闻,来之前就去掉了车马上的装饰,身上还披了麻衣。第五伦回头看了看,不由莞尔:“再拉上一口黑棺材,就要变成出丧了。”   抵达这儿,王隆便与他们告辞了。   “邛成侯府在戚里有宅第,我要去那边落脚,孙卿兄、伯鱼,明日郎署再见。”   众人与他告别后,景丹忍不住对第五伦道:“常安的宅第,一向是越往南越贵。”   “孙卿兄还关心常安房价?”第五伦乐了:“最贵是何处?”   “最贵当然是寿成室(未央宫)。”   景丹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但那是无价之地,若要论有价的宅第,当属位于寿成室玄武门外的北阙甲第,也称之为戚里。戚里左桂宫,右北宫,住的多是世卿外戚,曾有金、张、许、史聚集,萧氏在那也有府邸。”   “其次则是位于寿成室和常乐室(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北邻京兆尹,南有宰辅之第,汉宣帝微时也居于此中,据说常有神迹。四辅佐三公四将九卿六监,以及功崇公王临兄弟就住在那。”   “这两处,一宅能当千金之价。”   第五伦只想着,如果一环是宫阙的话,那北阙甲第,不就是京城二环以内么?   至于他们要去的宣明里,已经到了三环之内。但一区宅的价钱也高达百金,轻易不会售卖。只不知第四氏何时搞到手的,因价格太贵,难怪只舍得借给第五伦,而不是送。   正因在常安生活成本太高,第五伦知道景丹离开了大宗自己打拼,家里也不富裕,便主动邀他同住,也方便相互照应。   “汝等却是走错了,这是宣平里,不是宣明里。”   停下问道时,一位手持木牍的里长给他们指了方向,又听出几人的外地口音,遂问道:“车上可有女眷?”   几人摇头,很快便明白里长为何如此问。   却见街巷十字路口处,常铺着草席,跪坐着几个穿素白衣裳,头戴儒冠的人,身边还放着木桶。他们目光死死盯着每个路人,尤其是男女结伴而行的。   若是有男女靠得太近,或是知慕少艾的小年轻忘了禁令手挽手出入,这群白衣男子好似猎犬见到猎物,立刻起身。他们蹭蹭几步上前,从木桶里抽出浸了红土泥浆的布幡,便朝“狗男女”身上重重打去!   随着一阵惊呼,情侣、夫妻的衣裳污了不说,还要挨那群儒生上纲上线好一顿训斥。   这场面把第五伦都看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是单身狗在报复社会。   里长道:“那些白衣人是太学的博士弟子,这举止,却是跟予虞唐尊学的。”   予虞唐尊乃九卿之一,他带头响应皇帝的复古简朴之政,这城里大搞表面工程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皇帝王莽还大加赞赏,下诏申敕公卿向唐尊同志“思与厥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多人就见贤思齐,有样学样了。那些读古书读魔怔的太学生,更是纷纷走上街头,严格执行“男女别途”的儒家理想政治。   但这年头对性不像宋明那么死板,私奔改嫁都不算事,如今却连并肩同路都不能,实是矫枉过正了。   里长也年轻过,对这风气深恶痛绝,念叨道:“真是奇了,男女同道怎就犯禁了?吾等年轻时,做过的事可比同途过分多了!若人人如此矜持小心,恐怕年过三十都难以成婚生子。要我说,三十不婚、子女不回家看望老父才是犯禁!”   常安本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这么一折腾,却是冷清了许多。也难怪,城里正在进行王莽和醇儒狂热的复古运动,行人仓皇,不敢久留,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一路看下来,第五伦简直是无力吐槽,只暗道:“不愧为新朝,多有‘雅政’!”   ……   气氛如此微妙,他们也不在外久侯,顺着里长指的方向,沿东西向的夕阴街一直向东走,宣平里隔壁便是挂有“宣明里”三字的里坊。   第五伦顾不得看自己新家“小区”的格局,而是转过头回望南边的宫殿。   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眼前这宫阙不似其他建筑般雄浑大气,那些翘起的屋檐反而有些秀气。且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显得有些孤寂。   第五伦遂指着它,问宣明里的里监门:“敢问这是哪座宫殿?”   京城的看门大爷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早见惯了王侯将相打门前经过,第五伦、景丹两个小小孝廉郎官算个屁啊。   他低头查看几人的符传,嘴中说道:“过去叫明光宫,现在改名了,叫定安馆。”   里监门抬起头,没什么好脸色:“住在里边的人,是黄皇室主!”   第五伦和景丹恍然,说的便是王莽的女儿,前朝汉平帝的皇后。   据说她八岁在全天下的赞誉中出嫁入宫,十一岁就守了寡,再过几年大汉也亡了。于是就从汉家太后,被王莽改封“黄皇室主”,又做回了新朝的长公主,在定安馆深居简出。   算算年纪,她不过才二十一岁啊。   这身份真是复杂而微妙,第五伦回头看了几眼,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与景丹步入宣明里。   相比于长陵乡下的第五里,这宣明里虽在二环开外,却不愧是天子脚下,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不仅道路规整笔直,且十分干净整洁。家家户户门前都洒过水,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树梢飘落的枯叶清扫干净。   里民也是往来无白丁,待人彬彬有礼,遇到车马驶来,只是随意一瞥就挪开了目光,不会像第五里的族人那般,来辆驴车都会蹲在路边地看上半天。   想到这,第五伦摇头暗道:“这才离开半天,我竟有些想家了。”   两侧水沟潺潺流淌,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顺着它一直往里行驶,很快就到了一间不大的宅院旁。相较于邻居们的粉墙青瓦,有些许破败之意,一株老高的榆树从墙上探出头来。   按照第四咸给的地址,应该就是这了。   第五伦去正门叩响门扉,第五福下车来搬运行囊衣物,却被什么绊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一回头,却见这宅院外墙的沟渠边,竟然卧着个人!   “死……死人?”   第五伦和景丹闻讯过来,就着月光仔细一瞧,却是个须全白的老头,一身的酒味。看他肚子的起伏和不时出的鼾声,显然是醉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玄之又玄,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宫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粘在白胡子上,看着十分可怜。   这时候门也开了,果然是第四咸家的宅第,有对奴仆夫妻二人在此看家,早就知道第五伦会过来,立刻将门槛抬起让马车进院内去。   第五福磕破了下巴,骂骂咧咧继续干活,第五伦却让他们将那醉酒老翁也抬进去。   “若是死在里面如何是好?”第五福不乐意,摸着出血的下巴,觉得不要多管闲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了,若是不管他,这么大年纪冻上一宿,恐怕真活不过今夜。”   第五伦是很擅长虚伪博名,但心里还算留着点良善,景丹也认为应当如此:“既然能在宣明里中走动,说明是邻居,或是哪家老父喝醉走失,不能丢下不管。”   第八矫便与第五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人搬进院内,找了个草垫让他靠着,盖了层毯子,又让人去煮点热姜汤。   宅中的仆从点了刍稿火把,在老人面前照了照,笑道:“这不是本里的醉老鳏(guan)扬雄么?今夜又上哪家骗了酒吃。”   景丹听罢却一愣:“你说,此人是故中散大夫扬雄?”   “西蜀扬子云?”   ……   ps:写《花与剑与法兰西》的学姐匂宮出夢复出了!   新作《雏鹰的荣耀》,还是法兰西,重生拿二。 第31章 西蜀子云亭 “西蜀子云?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景丹却说起这扬雄的事迹来。 “我在常安为太学生时便久闻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时,他与当今天子陛下、国师公刘秀,三人同为黄门郎,乃是同僚。” “而扬雄虽不以经术出名,却有文采,擅长作赋写文章,王隆先前还说起过,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之后第一人,巧的是,扬子云与司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皆为名作,只可惜,他已经封笔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伦了然,低头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毯子哼哼唧唧的老头,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没有新作,是才尽卡文了吧。 看护这宅院的仆从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凑成“四喜五福”的组合。他按照第五伦吩咐的煮了热姜汤,灌给扬雄喝下,让他好歹睡过去,出来后直道这老叟运气好。 “若是没被两位撞见,恐怕就要冻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个人。” 第四喜作为同里邻居,他眼里的扬雄,与景丹所说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个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穷老头。 “自从我来到宣明里,便知道扬雄出了名的穷,听说是一场瘟疫连丧两子,后来又丧妻,他本不富裕,却非要扶棺椁回蜀地老家去安葬,这得花多少钱啊,家道由此而贫。” “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中散大夫的职位,一年两千石,可不是小数目。但几年前,这扬雄竟卷进了一场伪造符命的谋逆案中。据说他当时在宫里楼阁上校书,五威司命上门缉捕,扬雄一时急切逃脱不得,竟从阁顶跳将下来,摔断了腿!” 说到这第四喜才想起来,让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扬雄平日在里中拄着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继续道:“常安城里还编了歌谣讥笑他平日假装清高,如今活该瘸腿,是这么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景丹听到这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而后头酣睡的老扬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伦转过头一看,现他仍在梦呓,说着胡话。 “反正从那以后,扬雄官也丢了,又没什么营生,就越落魄。可酒瘾却越来越大,特别馋时,竟会挨家挨户地来赊,我还给过他半壶酸酒,照喝不误。” 这时候第五福回来了,说是找遍了沟里,都没瞧见什么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沟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伦让他一起来灶边烤火,第四喜往里面添了柴,烘着手道:“说来也奇,扬雄虽然落魄,还是有些朋友,朝中几位大夫经常登门拜访,携带酒菜请他吃喝,只为求得他教点学问,对了……” “连国师公也来过他家几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并不大,不过一进,小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之用。西边是厨房与旱厕,还有个小菜圃,种了点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厢房,除了第四喜夫妇外,还能让仆从御者们睡个大通铺。北面是三间正房,第五伦、景丹、第八矫住了进去,两侧各有一间耳房,正好用来安顿扬雄。 次日平旦时分,第五伦艰难地起床后,刚出门就现,昨夜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扬雄,此刻却已精神抖擞地倚靠在堂宇处。 凌乱的头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丝不苟,扎了块布条,再洗了把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老名士的架势了。 第五伦过去时,扬雄正与景丹说着话:“听你的口音,里面有……有东楚那边的味道,却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应是楚人,后来迁徙到关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师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扬大夫,我名叫景丹,确实是东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经搬到关中两百年,不想你光听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扬雄抚须笑而不言,天下方语各异,就比如说,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词,秦晋之间骂奴婢曰侮。关东陈魏宋楚之间,谓之为甬。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扬雄对这门无人钻研的学问产生了兴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师遗书,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笔,携带白绢,与来自各郡国的孝廉、役夫闲聊。 从近于雅言的秦晋宋卫,到音韵走样的齐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视为“蛮夷鸠舌”的南楚。各地方言异语,统统收录在那本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 可以这么说,新室十二州部,近两百个郡,就没有扬雄不会说的方言。 “扬翁且来听听我的。” 第五伦也凑了过来,朝扬雄拱手,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 扬雄闭着眼睛:“我听出了一些齐地的声调。” 他抬起头看着这年轻的小后生:“又混杂了秦地三辅之言。” “按理说,你祖上应是从齐地迁入关中,或是诸田后裔,应该是第四喜的亲戚。” 扬雄的白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你说话与第四喜不同,齐、秦之言皆非你母语,还藏着另一种话,虽刻意藏着那音调,话音仍有些变形。” 这一席话惊到了第五伦,他的母语,当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话啦。来到这个时代后,继承了点记忆,现古汉语与后世音韵语法差距太大,虽下意识控制,但偶尔口音还是会跑调。 第五霸只以为他学了雅言,其他人也没在意,不想扬雄居然一针见血。 第五伦只能解释:“吾乃列尉郡长平县第五伦,不瞒扬翁,我年少时有语难之疾,说话音调失准,后来才改过来,却留了点后遗症。” 语难之疾就是说话结巴,韩非就这病,扬雄也有点,第五伦如此解释还说得过去。 话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饱了,蹭饭的目的也达到了,扬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谢二位昨夜相救,扬雄绝不会忘恩,不过,我那徒儿等了一宿不见我归去,恐怕要急疯了。” 嗯?不是说他家没人么。 说着向第五伦、景丹告辞,只是扬雄当年摔断了腿,必须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丢了,只能用木柴临时代替,很不顺手,才走几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样。 第五伦遂过去搀住了扬雄:“还是让我送扬翁回家吧!” 他一来有些可怜这曾经才华横溢的孤寡老人,二来得知他与国师“刘秀”有往来,不免多上了点心。 扬雄也不推辞,将第五伦当手杖,出了门后左拐右拐,二人攀谈着走了不过半刻,就来到扬雄家门外。 这应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墙和门扉许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毕竟扬雄自从亲人尽丧,仕途也不如意后,就嗜酒如命,将家里每一样能换钱的器物都拿来沽酒。 此时扬雄家院子里,正站着二人,年轻点的那个高个青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脸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随意,大秋天里还晃着便扇,腰上挂着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则冷静得多。 青年是扬雄的弟子,巨鹿人侯芭,他急得原地打转,内心充满自责:“都怪我,若非我昨日来迟了些,夫子也不会走丢,至今还音讯全无。” 他说着抬起手便要扇自己耳光。 “公辅!” 扬雄喊住爱徒,侯芭连忙出来拜倒在地,喜极而泣。 倒是第五伦看到那中年大夫不由一愣,竟是一个多月前,去列尉郡视察太学生名额的掌乐大夫,桓谭! 桓谭与刘龚的形神烛火之辩,让第五伦记忆犹新。 但桓谭已不认识第五伦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他看着扬雄直摇头:“子云也真是,你年岁七十有一了,居然一宿未归,都快将公辅急疯了!” 桓谭还以为第五伦是里中哪家的后生,昨夜招待扬雄夜饮,便瞪着眼教训道:“汝家长辈即便留子云宿下,也该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扬雄见桓谭误会,正要出言解释,不曾想第五伦却应下了这罪过,低头道:“确实是小子欠考虑了。” 这让扬雄愕然,当第五伦对他笑时便又明白了。 人年纪越大越想证明自己没老,扬雄嗜酒本就被朋友、弟子诟病,如今更喝醉酒栽倒在陌生人家边,差点冻死,多羞耻的事啊,第五伦这是替他掩盖了。 这让扬雄心生感激,对第五伦印象极好。 桓谭少不了又数落了第五伦几句,不想这后生却朝他作揖:“桓大夫,你莫非不记得我了?” 桓君山先是一愣,稍后才想起来:“是那位让太学名额给宗弟,又有让梨之名的第八伯鱼?” 第五伦哭笑不得:“是第五伦,不是第八。” 桓谭上下打量第五伦:“汝家不是在长陵么?怎跑京师来了,居然还邀了子云饮宴。” 第五伦道:“今年天子开了特科,以四科取士,我侥幸中了德行科,得到郡尹举荐。于是便入朝为郎官,住在宣明里,昨日来时,偶遇了子云翁……” 岂料他刚说完,桓谭态度就变了,竟冷笑道:“原来如此,第五伦,看来你那太学名额,真是让对了!” 这厮的话开始变得难听,讥讽道:“若无几度辞让扬名,以你的才学,恐怕要等到明年后年才能举孝廉,确实是好计较。”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是几个意思?第五伦原本对桓谭印象还不错,挺希望和他继续探讨下哲学问题。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没什么好聊的,他也不怒,只礼貌地拱手:“桓大夫教训得是,我今日还要赶赴郎署,既然子云翁已送到,失陪了。” 第五伦告辞而退,他确实有大事要办,得与景丹前往郎署报到,跟来自全国各郡几百名孝廉、郎官见面。看能否结交点对未来有帮助的朋友,总不会全是废物点心吧。 倒是他走后,扬雄对忘年交的老友起火来:“桓君山,你何必无缘无故出言讥讽?难怪朝中百官都骂你是狂生。” “让彼辈骂去,子云兄知我足矣。” 桓谭说明缘由:“前些时日我还十分欣赏这第五伦,以为他让学其实是不愿埋头于经术章句,与我颇似。” “可今日再见,方知他让人鼓吹让梨之名,接着让学,再后辞官,皆是心怀大谋,为了沽名养望,好欺骗郡官被举为孝廉啊。” “我可不认为伯鱼虚伪。”扬雄摇头说了昨夜的事:“第五伦实是救了我一命,却丝毫不居功,事了拂衣而退,绝非钓誉之徒,你错怪他了。” “只是巧合,不是他故意接近子云,想要借你再度扬名常安?”桓谭一愣,知道自己判断出了错误,只能收回前见。 扬雄倚靠在院中一角,摸着那只断掉的腿,问桓谭道:“我看此子器量不凡,君山既然见过第五伯鱼两次,不如来说说,他是哪种贤士?” 桓谭喜欢品评人物,曾将天下士分成五个等级:天下之士,公辅之士,州郡之士,县廷之士……最差劲的是乡里之士,如今俨然成了世人给人才平级的标准。 桓谭思索后道:“就算第五伦让学辞官不是为了骗取更大利好,也没什么好奇异的。我看他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充其量,不过一乡里之士也!” …… 第五伦不知桓谭对他的评价竟如此之低,回到住所后,便约着景丹一同出门。 第八矫则在里门与他们道别,他今日也要去常安城正南方,覆盎门外七里的辟雍、明堂和太学生舍报到。 而第五伦与景丹要去的郎署,则在常安城内,隔着还挺远。 沿着夕阴街往西,汇入尚冠前街,这儿更加宽敞,能容六七辆马车并行,但走着走着,他们却又遇上一次阻碍交通的清道。 庞大的队伍从南到北而来,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将军卿士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手持一根黄金涂两末的大铜棒。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警卫队,正在巡视城中。 第五伦只好停步于街道东侧,问景丹这又是什么官时,景孙卿答道:“本朝六监之一,奋武。” 又解释了一句:“便是前朝的执金吾。” 第五伦恍然大悟,原来是徼循常安的武官,负责保卫都安全。 他只暗道:“王莽鼓吹简朴,唯独这暴力机关却简省不得,正因为有武力镇压,那些荒唐的‘雅政’才能大行于道,常安人并非心向复古,而是畏惧刀兵啊。” 在尚冠前街的西侧,几名南阳籍的太学生也各自背着行囊,驱车乘马,挤在攒动的人群中,对执金吾的仪仗指指点点。 道路再度畅通,第五伦和景丹纵马向西,而那群南阳太学生则往南去,与他们擦肩而过,越走越远,彻底错开在常安巨大的人潮和喧嚣声浪中。 这其中,却有一个身高七尺三寸,美须眉,面相棱角分明,唯独嘴巴略大的青年勒住了缰绳。 他再度回望北行的奋武仪仗队,眼中是乡下儿郎第一次进京的震撼与羡慕,轻声说了一句感慨。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32章 驰名双标 行出城南东头第一的覆蛊门,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在门亭休憩喝水,刘秀身旁却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文叔,我就跟在后头,却是一字不漏都听清楚了!” 刘秀转过身,却见是一个稚气未脱、头戴儒冠的孺子,个才及他肩膀高,满脸的促狭。 此人名叫邓禹,字仲华,年仅十三,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 和等了好几年名额才当上太学生的刘秀不同,邓禹是出了名的神童,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论语》《孝经》,他却已能熟背诗经三百篇。加上邓氏乃新野大族,财力雄厚,邓禹年纪小小,竟以南阳官学第一的身份入选。 因刘秀家和新野邓氏有姻亲,二人便结伴而来,十分亲附。 刘秀拿他当弟弟,大嘴巴厚唇露出了笑:“你听到了什么?” 邓禹凑近低声道:“当然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好啊,文叔原来早看上阴氏淑女了。” 阴氏亦是新野县大族,与邓氏有亲,今年春天的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刘秀受邓氏邀请去到新野,就远远见到了阴氏淑女,观其举止有度,又见容貌甚美,便心悦之,算是一见钟情。 当时邓禹也在场,敏感的他就觉察刘秀有异,今日再闻其志向,顿时知道刘秀为何连拒几次县中姻缘。 只是阴氏淑女的年纪,与邓禹一样,可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刘秀倒也不愠不羞,只道:“听到便听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每个字都是诚心而,又非戏言,没什么丢人的。” “阴氏淑女年纪虽小,我便安心等到她十五及笄,再请吾兄替我去提亲,到若得到阴氏允许,我便是‘有妻子则慕妻子’了。” 他又严肃起来:“仲华,但这话还是勿要传出去,以免污了淑女名声,那就是刘秀的罪过,我百死不足偿。” 邓禹知道刘秀是个谨厚之人,一看他认真了,连忙表示绝不会泄露。 不想刘秀却笑道:“我说的是后半句,前半句,我巴不得你传回南阳去,好让吾兄刘伯升知晓。” 提及自己的兄长刘縯,刘秀眼神里都透着憧憬和崇拜:“我这一生注定比不上伯升的慷慨大节,但若他听说我想要仕宦为奋武,应该会欣喜吧。” “至少,伯升就不会再讥讽,说刘秀没有志向,只喜耕于稼穑田业,谨修于家事,顺悌于族党,这一生充其量,不过一介乡里之士!” …… “什么,扬雄也住在宣明里?” 第五伦与景丹抵达了位于北宫墙外的郎署,与王隆汇合。说及昨夜偶遇扬雄之事,王隆便兴奋起来。 “伯鱼、孙卿,能与扬子云为邻,汝等何其幸运!若是可以,我愿用北阙甲第的居所,和汝等交换!” 换啊换啊……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 第五伦直想翻白眼,北阙甲第,那可是京师二环内的显贵外戚楼盘,被寿成室、桂宫、北宫夹着,南出就是常安的中心:北阙广场,简直是市中心黄金地段。 而宣明里远在偏僻的三环一角,这就意味着,他和景丹每天都要起一大早,挤着清晨的人潮,赶好几里地过来。王隆则能慢悠悠起床吃饱朝食,再出门过个马路,就到郎署了! 不同房产,贵有贵的道理啊。 王隆倒不是有心炫耀,他确实是扬雄的小迷弟,开始念叨这位大文学家的成就来:“吾等在小学时识字所用的《训纂篇》,便是出自扬雄之手。而在辞赋上,世人常将他与司马相如并列,称‘扬马’,且看,这可是扬前马后,而非‘马扬’。” 而后王隆便大赞扬雄的作品,从早年的《反离骚》《蜀都赋》,一直到入朝后的四篇大赋,颇多溢美之辞。 “扬子云之赋,不但词藻奇古华赡,且构思深邃,我常常想,那些词句,绝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不行,往后我也要搬到宣明里去,向他就近讨教。” 王隆说着连郎署都不进了,只想快去向扬雄求问辞赋之道,第五伦和景丹连忙拦下这赋痴儿。 这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孝廉郎选也纷纷抵达郎署,足有数百人之多,没办法,扩招了嘛。 第五伦看到了同郡的萧言,萧言却嫌弃地离他们远远的,只与其他郡的贵戚子弟往来。 景丹告诉第五伦,他们虽被选孝廉入朝为郎,但却只是最低级的“外郎”。 “给事省中者为中郎,给事宫中的称郎中,给事宫外者为外郎,品秩最低,连寿成室都进不去。” 那是当然,不知根知底,怎能将几百号人全放进国家中枢里?他们目前连执戟宿卫宫室的资格都没有,距离外放去做县官也还早,得先在中央熟悉朝廷体制、文书律令,乃至春秋决狱。 最最重要的,是得经过几个月新朝特有的……政治教育? 负责管他们的官是“左中郎将”,刚开始时露了个面,象征性地讲了几句空话。 而后便匆匆离开,让几个老儒博士来给众人宣教,以一篇名为《剧秦美新》的文章,作为“新郎官”们的第一课。 这确实是奇文,开篇就从玄黄不分、天地相混,讲到生民始生、帝王始存,一下子又说到三代盛世。 三代鼎盛之后,难以为继,礼崩乐坏,所以才有孔子《春秋》之作,六经里描绘了三代的理想社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男女别途,路无拾遗,所有人的道德、仁、义、礼、智都臻于完美。 接着,老儒口中王道凌迟的“季世”就来了。 这文章以为秦屈起西戎,根本不知礼仪为何物,而将商鞅之法称之为邪政。至于残灭古文,刮语烧书之类的罪过,更是擢难数啊!所以才二世而亡。 瞧瞧,秦政何其剧也! 然后就轮到数落汉朝了,这部分内容倒不多,主要指责汉家继承了很多秦制弊端,哪怕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圣人之道还爱得不够深!这就导致帝典阙而不补,王纲弛而未张,至于汉宣帝搞什么“霸王道杂”,更是大错特错。 总结下来,在醇儒眼中,汉制仍不够完美,因此天命生了转移。 当那文章开始讲至“逮至大新受命”时,画风一下子变了。 天下仿佛灵气复苏,什么玄符灵契,黄瑞涌出,一年内出现了足足四十八个祥瑞,凑到一起庆祝王莽代汉。 秦汉修宫室庙宇是折腾,秦皇汉武封禅是不体恤民情,北服匈奴是多事犯衅。同样的事,新朝改定神祇、钦修百祀、明堂雍台、修建九庙、四面出兵就是“上仪咸秩,壮观极孝,洪业广德”,文章里还怂恿王莽去泰山封个禅。 看看,新政何其美也! 第五伦都听傻了,这文章作者,绝对是古代第一双标狗啊。 再一想不由哂然,只要把德政仁义改成“民主”二字就易懂多了,古今中外驰名双标套路果然一样。 至于文章里说在新朝统治下,外面“百工伊凝,庶绩咸喜”,恕第五伦眼瞎,他从长陵到常安,一路上就没看到过,反见一片王朝末象。 最后,两位老儒总结全文,表示从前,五帝继承三皇,三王追随五帝,皆遵循古道。秦朝违背了这个理想,才会二世而亡,新室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值得称美。 “天子之新政,不仅上承天意,也继承了圣人之道,虽有跳梁小丑阻碍大势,但终究是要实现三代之治的。” 他们现在绝对不会想到,新朝竟一世而亡,较之秦之剧而更剧,哪里美了? 第五伦还在那感慨,却不料下一句竟是要众人将这文章抄下来,回家好好诵读。 抄完之后已到下午,第五伦偷瞄景丹,景孙卿脸色也有些怪,只对第五伦摇摇头,看来他的感触差不多。这些话也就骗那些读书读傻的人,对从基层一路赶上来的景丹而言,就是个笑话。 等总算结束这堂政治课后,第五伦摸着酸的手腕,出来忍不住问王隆:“这文章文采飞扬,文山可知是谁人所作?” 在第五伦看来,文笔确实华丽铺陈,但通篇都是阿谀奉承的嘴脸,全然不顾事实,作者一定是王莽的御用文人吧。 王隆倒是不觉有异,自然而然地笑道:“伯鱼难道不知?十年前作这《剧秦美新说》的,正是扬雄啊!” …… 今日郎署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第五伦领到了自己的官袍和印绶,代表中级官吏的铜印黄绶挂在全黑的皂袍上,倒是很有精神。 从今天起,他就是三百石郎官,又称之为“下士”。 新朝官吏等级分明,效仿周时制度,从最高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加上附城为诸侯。中二千石曰卿,二千石曰上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千石曰下大夫,六百石曰元士,五百石曰命士,四百石曰中士,三百石曰下士,秩百石曰庶士。 算下来,一共15级,第五伦才是2级小官,在这座官阶金字塔处于底层。 而扬雄,曾经爬到过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还作为王莽的御用文人,为他取代汉朝唱了不少赞歌。 只是,这十年间究竟生了什么,让这个本该在新朝混得不错的文人丢了饭碗,如今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呢? 带着疑问,第五伦不由看向他家堂宇,扬雄又来了,正一边蹭着酒和饭食,一边与慕名而来的王隆聊辞赋。 王隆刚来拜访,奉上自己的前作《秋菊赋》,表示要向扬雄学习,也写一些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鸿裁雅文出来,流传后世。 扬雄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后生,摇头拒绝:“辞赋者,童子雕虫篆刻也,壮者不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赋了。” 这时仆从第四喜端着饭食上来,嫌弃扬雄不请自来,遂无情戳穿了他:“扬翁,这不对罢,我怎么经常见,有好事者载着酒肴来向你请教游学时,你从未拒绝呢?” 这话让扬雄老脸一红,他这几年处境艰难,而除了一身学问又身无长物,只能靠“卖知识”来混点酒钱,吃人嘴短嘛。 但那些所谓的游学弟子,不过是冲着他文名而来,利用完就断了交情。唯独来自巨鹿的太学生侯芭比较实诚,一直对扬雄以师待之,每隔几天就背着粮食,来替他清扫院落。 王隆对辞赋太过着迷,怎肯放过这“司马相如后第一人”,钱他家有的是,遂表示,愿意带着束脩和美酒再来拜访,希望扬雄能收他做弟子。 听到“酒”字,扬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神情变得十分犹豫。 他虽然老来贫贱,却也不是没有机会挣钱。当年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扬雄断然拒绝,说富人无义,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么能随意记载呢? 可此一时彼一时,肚子里的酒虫不饶他啊,扬雄最后只能长叹息道:“既然君子心意至诚,我便随便指点一二罢。” “我其实没什么天份。” 算得上汉朝数一数二的辞赋家扬雄谦逊地说道:“但只认准一点,基础要打牢才行。好好记住这句话,能读千赋,则善为之矣!” 王隆拼命点头,听得很认真。 扬雄笑道:“我这些年收集了古今几乎所有辞赋,从屈子到本朝宣帝时的蜀人王褒,应有尽有。文山,你且去将它们全诵读十遍,抄录三遍,再来见我!” 王隆没察觉不对,只以为掌握了秘籍,欢天喜地地跟着侯芭去扬雄家了。 第五伦和景丹在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真是随便指点啊,看来,扬雄起码有五六天清净了。 扬雄也不回家,还赖在这,眼睛不时看向第五伦,欲言又止。景丹了然,立刻起身回屋,他才拄着杖一瘸一拐过来,朝第五伦拱手。 “昨日得了伯鱼相救,又在桓君山和我弟子公辅面前,给老朽留了一点颜面。我家贫,除了空空的酒坛就再无他物,实在是无以为报。” 扬雄抬起头,态度真诚:“老朽七十有一,此生禄禄,若说还有什么自得之处的话,那便是学问广博。” “伯鱼若是像王隆一般,想要学老夫的一门学识,我一定尽心教授,分文不收。” 第五伦却没太大热情:“小子来自陋乡鄙野,孤陋寡闻,除了辞赋,还真不知大夫都会什么?莫非是五经?” 扬雄摇头道:“我少而好学,但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对五经不太擅长。” 他和桓谭,都不是典型儒生,反感在五经章句里耗尽一辈子的俗儒,认为读了原文理解圣人之言即可,而将时间用在试图蹚出一条新路上。 扬雄着迷老庄玄学,桓谭则对无神论十分笃信,只是这一路荆棘,殊为不易。 而扬雄确实是位高产的大才子:“我好古而乐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 “箴(zhēn)莫善于《虞箴》,作《十二州箴》。”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传颂甚多。” “至于其他篇章,则有《蜀王本纪》《赵充国颂》等。” 说了这么多,扬雄却丝毫没提《剧秦美新》,那才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吧,都变成朝廷宣传教材了。 提及自己的得意之作们,老扬雄也恢复了一点自信,笑道:“不知伯鱼想学哪一种?” 但第五伦拒绝得很干脆。 “不,我不想。” …… ps:求推荐票。 第33章 你也配叫刘秀? 听到第五伦拒绝,扬雄的面色垮了,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方才的昂扬自信也瞬间褪色。 他恢复成了那个口吃不能剧谈,被兵追得从天禄阁上跳下,被人嫌弃只能以酒度日的落魄老叟,只讷讷起身,拱手告辞。 “子云翁且慢。” 第五伦却叫住了他:“我倒是对子云翁昨日一显神通,却没有列入这些得意之作的《方言》,有些兴趣!” 听到这扬雄却是一愣。 除了想要“报恩”不欠人情外,扬雄对第五伦其实是有些喜爱的,毕竟第一印象太好。 他家五代单传,传到扬雄时,两个儿子又同时死去,尤其是最聪慧的小儿子扬信。9岁时就能和扬雄辩谈那本以艰深而著称的《太玄》,竟也早早离世,让扬雄痛不欲生。 而侯芭虽然勤勉,但才学不高,对扬雄最得意的《太玄》《法言》理解有限。王隆等人,则只对扬雄早就自我厌恶的辞赋感兴趣。 若是能再收位有天赋的好弟子,将这些耗费了他一生心血的学问传下去,就好了! 却不料,第五伦只对他最冷僻学问有意向。 这方言一书,全称是《輶(you)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据说周、秦时期,每年八月会派遣輶轩之使,到各地采集异代方言,收集整理之后,收藏起来,便于考察天下风俗。 秦朝灭亡,这些文献散落殆尽。像前朝刘向这样的大儒,也只闻其名,而不详其职。 倒是扬雄在蜀中时的老师严君平记诵千言,略知梗概。扬雄从学,并以此为基础,积三十年之功,终于收录天下各处方言于一书。 在时人看来,这是不入流的杂学,连扬雄也觉得,这不过是自己兴趣所在,为了完成师长夙愿而作,乃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等自己死了,送入石渠阁收藏即可。 殊不知,第五伦倒是觉得,扬雄方才列举了种种学识,都没什么用处。 辞赋作得好又如何,给王莽再写一篇剧秦美新?至于什么《太玄》、《法言》,光听名字第五伦就没兴趣。易经和论语第五伦晓得,但扬雄仿照体例所作的两本书,恕他历史不好,根本没听过啊。 第五伦暗道:“应该只是扬雄的自嗨之作,后世要么失传,要么束之高阁了,一定是这样。” 他时间精力有限,不能用于实际的知识,诸如繁杂的章句训诂,第五伦是不会去学的。 但方言这项技能,第五伦有兴趣尝试一下。 第五伦之所以来常安,一是为了见识下王莽的“新朝雅政”究竟是如何闹得天下大乱,二是想与国师“刘秀”会一会。第三嘛,则是想在人物荟萃的京师结交四方豪杰,以待他日之用。 但这两天在郎署里,跟来自各州郡的孝廉们相处一番后,第五伦现,大家光是想好好说话沟通都很难。 这年头十里不同音是常事,若是相隔千里,彼此方言基本就完全听不懂了。确实有洛音雅言作为“普通话”,但这年头没有拼音字母,随着时间推移,雅言本身都在产生偏差。就更别提因人而异,有的人不说雅言还好,一说你会现…… “他还不如说方言呢!” 正因如此,数百人的郎官中,除了萧言与一帮前朝遗少自成一派外,基本都按地域分出不同圈子,彼此交流很少。 音韵相通是最简单的结交理由,谁会跟彼此无法交流的外乡人交朋友呢? 反正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跟扬雄将这方言之术粗略了解下,多一项技能好过没有,以后可以说一句:没人比我更懂方言。 最起码,夸人和骂人的话得知道。 见扬雄久久不言,第五伦笑道:“莫非子云翁不舍得?” “非也。”扬雄摇头:“只是想起,伯鱼是第二位对这学问有兴趣的人。” “哦?第一位是谁?” “当朝国师,刘颍叔。”扬雄露出了苦笑,不再想提这件事,他还是习惯称呼国师曾经的名字:刘歆。 二人一起做过黄门郎,曾是莫逆之交,一起交流学问,抨击前朝成哀的黑暗政治,又同时被周身散着儒家理想之光,俨然周公再世的王莽吸引住,甘心受他驱使。 但随着年纪渐长,随着新室的种种弊病显现,二人理念相左,居然反目成仇了。 刘歆曾嘲笑扬雄自苦创作,说他所写的简牍文书,以后要成绝响,世人不会理解,而要拿去当酱缸的盖子。 可刘歆又觊觎扬雄的《方言》,随着前年刘歆写信威胁索要,而扬雄回信说出了“缢死以从命“这样的话后,二人彻底闹掰,自那之后再无往来。 扬雄不愿再多提及老友,只打起精神来,开始给第五伦传授学问。 他前脚才支使王隆去翻阅辞赋自学,对第五伦却极上心,找来藏在家中的方言一书,耐心地说教。 “这天下方言,大致可分为十四区域。” “秦晋为一系,梁及西楚为一系,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宋卫及河内为一系,郑韩周自为一系……” …… 常安城郊的太学区舍处,刚来报到,准备在此游学一年半载的刘秀,正在面临一场刁难。 “你这前队人,名字叫甚么不好,偏要叫刘秀!这不是让吾等为难么。” 来为他们登记名册的博士弟子趾高气扬,手持木牍毛笔,对刘秀、邓禹等人呵斥起来。 前队,是王莽更改的南阳新名,南阳人都觉得难听无比,好好的南方大都会,一下子变成里闾小村的感觉。 可却又没办法,与他们同病相怜的还有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颖川,六个难兄难弟被凑成了王莽的“六队郡”,紧紧围绕着改名为“保忠信卿”的洛阳城。 但刘秀万万没想到,新室改名居然改到自己头上来了。 原因无他,博士弟子说,国师公就叫“刘秀”,二人重名了,于是他要求,刘秀平日里爱怎么叫怎么叫,却得重新想个名记在薄册上。 邓禹年少英才,有些不服,辩驳道:“只听闻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内,无不咸避,却没听说过要为四辅三公避讳啊。” 听说国师公原名刘歆,正是为了避汉哀帝的同音名,才在二十年前改称“刘秀”。 如今却是少年变恶龙,要将改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邓禹还是嫩了些,论掌故,哪里敌得过这些博士弟子,却见那弟子冷笑道:“前汉时还真有为外戚避讳的,禁中者,门户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新室文母太后之父,大司马阳平侯名禁,当时避之,故从此以后皆曰省中。” “如今国师公嫁女予太子,也算外戚,避讳情理之中,一字尚且要改,何况你是姓名一齐撞了。” “再者,太学中不少博士皆是国师公高徒,若是他们拿着薄册念名,读到‘刘秀’二字,岂不是直呼师长尊讳,是大不敬了?休得多言,想个写上去,往后在太学中,你也多称字,少说名。” 这一席话,让素来谨厚的刘秀都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他这名,是亡父取的,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曰秀。出生后三个月,告于舂陵祖庙,让祖先知晓,岂能随意改动,哪怕只是临时。 若换了刘秀的长兄刘伯升在,肯定大骂“这太学不上也罢”,拂袖而走,继续琢磨他的复汉大计去了。 但刘秀不同,他的冷静能够胜过愤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接过了笔。 但要落下时却又犹豫了,写什么呢?刘文叔?但在一堆单字名里,二字岂不是太违和。 博士弟子催促道:“快些,若是不愿,便离开太学,回前队种田去吧!” 是啊,种地,刘秀在老家就喜欢埋头在农稼里,赶着粮车去城里卖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为此没少被自诩英雄的长兄刘伯升讥讽,拿刘秀与汉高祖那不成器的哥哥刘仲相比,说他没出息。 要不就刘仲?刘秀自嘲一笑。 可这也不行,因为刘秀同父异母的二哥真叫刘仲,在家里地位低归低,毕竟是兄长,这么做是轻视他。 要不,按照排行,刘叔? 博士弟子彻底失去了耐心,骂道:“莫要想了,当年,率礼侯刘嘉与前汉宗室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虏,立了大功,于是天子赐姓曰王。彼辈连姓都改了,你只在薄册上改个名算什么?” 姓都改了?连祖宗是谁都忘了么?真是屈辱啊。 刘秀家也算汉室宗亲,血缘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刘。 汉朝倾覆,王莽很快就取消了刘姓宗室的特权,他家利益自然是受损的,心中也难免有些怨气。 而今听这博士小弟子如此咄咄逼人,一向老实过日子,最大理想就是做执金吾娶阴丽华,从没生出过逆反之心的刘秀,却忽然想起兄长曾说过的大志向。 兄长在家称呼王莽为“篡位逆贼”,时常愤愤,怀复汉家社稷之虑,不事家族产业,倾身破财,交结天下雄俊。为此没少被叔父刘良埋怨,觉得他迟早惹来祸事。 “或许,兄长是对的。” 刘秀将笔一抖,在那薄册上写下了自己在太学的化名。 “刘交!” 刘秀只想着,他日兄长真效仿高祖举事的话,自己也不做埋头土地的“刘仲”了。 “我愿为今世的‘楚元王刘交’,若天下有变,就用在常安太学修得的学识,辅佐兄长做一番事业!” …… ps:求推荐票。 第34章 大学城 常安城南郊七里,有一大片庄严的建筑,太学便坐落于此。 太学在周时被称之为辟雍,与明堂、灵台三位一体,并称“三雍”,乃是周政核心,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前汉时,很早就有儒生提议重建,但汉武帝忙着开疆拓土,同时大修宫殿苑囿满足自己享乐,对周政也无感,没有理会这些声音。 一直到汉元帝时,开始加大力度起用儒士,重修三雍之事被刘向等人重提。但周代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孔子本人估计都没弄明白,今文经的老博士们又有门派之争,就这样辩了好几十年,对三雍究竟要怎么个建法,依然没有统一意见。 “最后,还是国师公看不下去了……” 这几日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提与他同名的“国师公”,刘秀有些烦这老家伙了。 “你也配叫刘秀?”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刘秀面上却未露出不满,依然听带他们熟悉太学的“主事”说话——此人正是国师的弟子,名叫郑兴,字子赣。 “吾师刘颍叔当时是太中大夫,他写了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痛斥今文博士故步自封,保残守缺,妒真道,失圣意,陷入了文吏之议。“ 从那时候起,刘歆便扛起了古文经的大旗,跟已经腐朽积弊的今文经唱对台戏。汉哀帝崩,王莽复出主政后,开始全面采纳刘歆意见。 不但将古文经列入官学,还资助刘歆,让他在《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周官经》这五本收集自民间、秘府的古文经中,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三雍的出处! 至于真假,就仁者见仁了。 既然有了葫芦,画瓢便容易得多。 郑兴道:“是年八月庚子日,当时还是宰衡的今上便捧着策书抵达此地,脱下宽衣博带,亲自下地铲土搬砖。此事立马传得京师家喻户晓,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从京师和三辅慕名而来十万人!” “其中有诸生,也有庶民,甚至是商贾赘婿,为今上之举感动,全都自跑来相助。在今上与将作大匠带领下,不过二十天,三雍便已完工!” 真是一个奇迹啊,那个道德沦丧的年代,人们期盼的就是奇迹。 郑行是自内心相信这一切的:“古时候周公奉成王,据上公之尊,也花了整整七年才制定周礼。周礼堕废而没人能够复兴,连孔子也碰了壁,今上却只花了四年便完成制礼作乐,功德烂然。又用短短两旬,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便重新屹立于斯!” “诸君,如此功业圣德,自唐、虞举,成周造业,诚无以加。” 郑兴说得激动,毕竟他们从小学经,便将复周政视为使命,现在真有人实现了此事,把象征周代礼仪伦理的三雍肇造而成,王莽不是圣人,谁是? 汉家天下不禅给这样的圣人,说得过去么? 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也纷纷颔,唯独刘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也学儒,但身上还有汉高皇帝的血脉,对故国岂能没有哀思之情。 每年例行的教育结束后,郑兴让新生自己熟悉太学。 太学一共有五个区域,南为成均,北为上庠(xiang),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最大,修筑在水畔,墙形如壁环。 正北方是能容纳一万人的太学生舍,或许是王莽年轻时求学艰辛,当了皇帝后,便十分关切太学师生的生活起居。 在太学中设立市场方便他们生活,又设常满仓供应粮食,叫学生们勿要饿着。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设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 来自州郡太学生们虽然大多不是穷人,但郡官学相对简陋,进入制度完备的太学后都十分满意,听着郑兴对新政的赞誉,更是感动莫名。 毕竟太学生,确实是王莽改制中的最大受益人,读书人头一次被捧到了最高处。 刘秀倒是清楚自己来太学做什么,先是到了南边的成均馆,他有位同乡兼好友,名唤朱祐,字仲先,早几年入学,如今留在太学做“侍讲”。 刘秀来到成均讲堂外时,朱祐正在给一群太学生上课,他瞧见门外日角大嘴的青年,一眼就认出是刘秀。朱祐年少时常去舂陵刘家,与他们两兄弟太熟了。 “文叔,快进来。” 朱祐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刘秀入内,让他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惹得太学生们纷纷侧目。 而讲到一半,朱祐令众人自行诵读方才教的课,他则坐到了刘秀身边,十分高兴地说道:“文叔啊文叔,前几年伯升与我同来太学时约你一起,你却不肯,如今你是新晋弟子,而我却已是侍讲,还不叫声夫子来听听?” 刘秀笑道:“若仲先肯收我,师事于你又有何不可?” 朱祐忙摆手道:“方才只是玩笑,这太学之中,设了三十位博士。博士之下,又有主事八人、高弟八人、侍讲八人。非博士不可私自收徒,我区区一个小侍讲,只偶尔代师长来授业,可没资格教你。” 太学也是等级分明,方才当着新生的面,给王莽大唱赞歌的郑兴是主事,昨天逼着刘秀更名的是高弟,都比朱祐高。 朱祐又表示,他能给刘秀介绍师长。自从王莽上台,太学扩招开始,累计已有一万八百人在此游学,竞争越来越剧烈,往往得走关系才能拜入师门。 “太学有六经、分为二十门家学,不知文叔想学哪一种?” 刘秀来时就想好了,毫不犹豫:“我想学《尚书》!” 朱祐道:“莫非是因为当年伯升来长安,学的就是尚书?” 确实有这原因,刘縯虽然在五六年前就混了个太学生名额,心思却全在结交豪杰上,花重金求人抄来的尚书也扔在家里,倒是刘秀监督奴婢干农活时无聊,翻过几遍。 他来太学,也不单纯是为了学经,亦有见世面、知朝政、广交游的目的,选一个自己有基础的经术,能省很多精力。 除此之外,刘秀还觉得,学尚书,能明仁君治民之道,明贤臣事君之理,在兄长一心想做大事的前提下,学了或能有裨益。 “欲学古文?今文?” 朱祐道:“古文尚书乃是今朝显学,由国师公之徒作为博士,年终射策时多有中者。” “吾不好古文。” 刘秀摇头,他现在对国师公刘歆师徒是绕着走,哪还愿意去凑热闹。 朱祐又道:“今文有《欧阳尚书》、《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三家,文叔且挑一个。” 刘秀表示随便:“仲先与哪家熟悉,便荐我过去。” 最终朱祐替刘秀找到了教授《欧阳尚书》的博士,庐江人许翁,字子威。 等到刘秀去给许子威送束脩那天,正好刮大风,才出门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裘服,打了个哆嗦。 “这北方,真是冷!” 他的家乡南阳隶属荆州,气候温暖,哪似北国常安,一入冬寒风像是刀子般割肉,入夜后,屋里必须烧着火才能呆。 朱祐带着刘秀抵达太学北面的上痒馆,找到许子威家时,现其居住讲学的院落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却是其他来拜师的新生。 刘秀手里捧着束脩,其腰上已经挂着太学生每人专有的符传,上面写了他们的籍贯、姓名。 他的目光被前方那人的名吸引了,这姓实在是太罕见了。 “列尉郡,第八矫?” 前头的第八矫也回头看了这美须眉的大嘴青年一眼,又瞥了下刘秀腰上的木牌。 “前队郡,刘交?” …… 拜完师后,今日并无授课,第八矫便回了一趟常安,他要向第五伦他们告辞,自此之后,第八矫就要常住太学了。 才进宣明里的一进宅中,却现这儿很是热闹,不单是景丹,连王隆也过来住了,正在埋头苦抄司马相如的辞赋,这是扬雄给他留的“作业”,天气寒冷,手冻得通红。 “这天气实在是寒冷,季正快些进来。” 第五伦让第八矫到屋内来,里面已经烧上了火炕,这应该是秦汉之际的明,北方若没有这东西,冬天绝对很难熬。 第五伦虽然将太学名额让了,但对那边还挺好奇,便问起第八矫的入学感受,这一问,却是让他颇为惊奇。 先是听第八矫复述了主事们对王莽的赞歌,听说动了十万学生、百姓跑去修三雍时,第五伦不由愕然。 “王莽这厮,在搞宣传和动群众方面,确实很有一套啊。” 他还想起自家有面铜镜上的铭文。 找来一看,果见上面有两句话:“新兴辟雍建明堂,然于举土列侯王。” “将军令尹民所行,诸生万舍在北方,乐中央……” 大概是三雍建成时制作的纪念品。 又听第八矫描述太学格局,第五伦不由莞尔。 “这不就是后世的大学城么?不止学生多达万余,里面还有市场、食堂。” 至于太学里的五个部分,辟雍、成均、上庠、东序、瞽(gǔ)宗,跟后世大学里那些名字古香古色的楼简直不要太像。 在王莽和他的国师将乐经补齐后,加上《诗》《书》《礼》《易》《春秋》,太学中六经齐备,恰似六大学院。 每经根据师承训诂章句不同,又裂变成了许多小门派,诸如什么《春秋左氏传》《公羊》《榖梁》,则酷似学院下分出的系专业。 三十位博士相当于专业导师,至于再往下的主事、高弟、侍讲,则像极了辅导员、临时讲师、博士后啥的。 可惜啊,第五伦暗笑,都是文科。 这时候,也在太学读过几年的景丹回来了,补充说:“除去六经外,当年陛下修成太学后,还不拘一格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诸如天文、地理、图谶、钟律、数术、月令、阴阳及兵法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至者前后千数人,聚集在东序馆。” 第五伦再次愣了:“这还是座综合性大学?” 第五伦顿时觉得,后世论“世上最古老的大学”往往算到欧洲去,新莽太学表示不服啊! 他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巧合,但对王莽这个人,第五伦是越来越好奇了,只可惜以他现在的地位,想见新朝皇帝一面几乎不可能。 冷静下来后,第五伦倒也没有后悔退学。毕竟太学生得苦读数年甚至十年,得到博士允许后,才有机会参加射策考试,竞争那一百个上岗机会。甲科四十人授郎官之职,才算混到第五伦现在的位置。 若是在太平时节,第五伦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了,只可惜这是乱世,迟早会有一场重新洗牌。 第五伦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前,往自己手里攒更多的牌。 他只问第八矫:“每年皆有一两千名太学生赶赴常安,可谓人才荟萃之地,你一去数日,可遇上了有识之士?” 第八矫摇了摇头,他性格孤僻,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交游上没有用心,圈子局限在列尉郡同乡中。 于是,第八矫就被第五伦教训了一顿,让他勿要读死书,交际也不能落下。第八矫立刻告诺知错,表示如今拜入了今文尚书许子威门下,会与同门师兄弟多往来。 比如拜师排队时,那位待他十分和善的前队郡刘交刘文叔,看着像个老实人。 这场景让在旁的景丹忍俊不禁,明明第八矫比第五伦大好几岁,怎么好似他才是宗弟。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不觉将第五伦当同龄人来相处,丝毫不感到违和。 “或许这便是少年老成吧。” 就在这时,院落的门扉开了,第五福赶着驴车回来,进院子后跑来嚷嚷道:“郎君,你要的黄土和石炭找来了!” …… ps:《后汉纪》卷8——“初,上(刘秀)学长安,尝过祐。祐方讲,留上,须讲竟乃共蒜语。” 感谢盟主与风远走,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35章 家里有矿 黄土就是黄土,关中平原随便拿工具一挖,随处可得。 所谓石炭,却是些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后世的煤。 景丹和第八矫不知第五伦弄这些东西来作甚,第五伦也没道破,只挑了几块,对第五福道:“你去将石炭锤成粉末。“ 第五福满脸的不情愿,但听第五伦说若是做得好,他今天夕食有老肥肉吃,这才捋起袖子干活去。 事情还得从入冬时说起,第五伦前世是南方人,每逢冬天,常说自己“受到了魔法伤害”,觉得极冷,蛮羡慕北方有暖气。 直到来到两千年前,他才明白,取暖在后世是房间里的大象,因太过方便以至于现代人都忘了,在没有集中供暖的时代,北方人该怎么活。 第五伦不由上了心,开始细细观察。 这时代的燃料,主要是薪、炭,炭也由木材烧制而成。 在第五里时,旁边就有林子和山丘,只要不滥砍滥伐,还能良性循环,不至于无薪柴可用。 可来到常安后,第五伦现,人口从帝国四面八方涌进京师,无论是九街八陌、东西二市的手工作坊、商铺,还是一百六十闾的居民,都数量惊人。就更别说宫女、官奴婢,南北两军,以及多达上万的太学生了。 一日两餐甚至是三餐,总得烧火做吧,入冬后需要供暖,燃料又得加倍,这三十几万人,平日里都烧什么?又来自何处? 他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常安西南广袤的上林苑,这巨大的皇家园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森林自是不少。 但上林苑是皇家官府禁脔,设置了予虞(水衡都尉)管理,里面的林木专供皇宫、官工坊及百官使用。 每天清晨,都有长长的车队拉着上林柴薪进入城中,最好的送入宫里,次一等的分给各个官署,剩下的送去铸币冶铁等工坊。各署长吏按照秩阶不同,能领到三斤到半斤不等的薪炭。 北阙甲第那些四辅三公的官邸廊庑之下,总堆放着大堆的薪柴。像第五伦这种品级较低的士,没有资格领,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自己花钱买。 “常安城薪贵于桂。”这是第四喜的吐槽,每天都有贩柴的车从里闾外经过,去迟了甚至抢不到,而价钱也一天一变。 “这些薪柴来自何处?”第五伦问他。 第五伦从长陵来常安时观察过到,渭水两岸已经看不到成片森林了。 汉朝两百年安定,关中人口一直在积累。虽然朝廷颁布四时月令,要求不准春夏伐木,且鼓励种树,但恢复哪有破坏快。 禁令只禁百姓,皇家、豪右却肆无忌惮,修筑宫殿、皇陵,加了消耗。加上关中土地贵至一亩一金,开荒利益太大,人为制造的火焰总忍不住朝树林蔓延去。 元成时,泾渭两岸的森林已尽,以至黄土塬暴露在外,泾水越来越浑。儒士贡禹就痛心疾地说:“斩伐林木亡存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 另一个结果就是,常安百姓出城二三十里,都捡不到柴火了。 “现在的薪柴,多是来自终南山。”第四喜回答道:“每年农闲时,都有农夫成百上千的涌入京尉郡新光县终南山,将山上树木砍倒、分类捆扎,然后用畜力大车运入京师。” 王莽六筦之令也包括名山大泽,上山伐木是要收税的,而终南山距离长安一百多里,那边送来的柴薪附加了六筦税、运输费、过关税,自然贵得要死。 第四喜摇头:“贵也得咬着牙买,总不能天天过寒食节。” 如今几人再说及此事,第八矫平素埋头于简牍,不了解这些,只愕然道:“难怪我听人说,前汉时有朱买臣,微末时常艾薪樵,卖以给食,原来砍柴确实能当营生来做。” 景丹却道:“我倒是知晓,有些人不去远处终南山,而就近找到了伐木的好去处。” “何处?” “前汉诸陵。” 从西到东,依次是茂陵、平陵、延陵、康陵、渭陵、义陵、安陵、长陵和阳陵,犹如一串珍珠摆在常安以北。加上常安东南的霸陵杜陵,西汉十一位皇帝葬于山陵之下,旁边还有许多太后、皇后和大臣的陪葬墓。 陵区之内广种树木,还是上好的松柏,汉朝时管控很严,每一座都派人手看护。 如今大汉都亡了,活人尚且没了衣食着落,何况死人。虽然王莽宣布“其园寝庙在京师者,勿罢,祠荐如故”,但除了较为特殊的高、元、成、平之陵,其余都香火渐衰。随着新朝财政困难,守陵官吏也相继裁撤,于是光顾诸陵的不止是盗墓贼,还有伐木工。 即便有汉朝皇帝头上的草木支援,常安柴薪依然贵,第四喜道:“有些人家能买得起米,却买不起薪炭,还好有刍稿啊。” 刍稿就是农作物的秸秆,和汉朝一样,新朝收租时,还要收一份“刍稿税”,必须实物上缴,作为牲口冬天的口粮,或用于亭舍民户取暖之用。机敏的商贾经常将多余的干秸秆大车大车运进长安售卖,而且这些东西不耐烧,春夏秋还好,冬天时仍不够长安三十余万人烧。 于是便有了第五伦在城里看到的情形:由于燃料难敷需求,每到冬季雨、雪时,城内百姓往往不免冻馁。 “现在才农历十月中,就已经冷成这样,再过两月天降霜雪那还得了?恐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面就要出现了。” 第五伦如此暗暗嘀咕,但他也知道,自己瞥见了商机,于是问出了一句。 “何不烧石炭?” …… 这可不是“何不食肉糜”,第五伦在长陵时就见过大块的煤炭被拉在牛车上运输,一些地方显然已经进行开采了。 但当第五伦询问第四喜时,他却觉得是异想天开:“郎君,第四氏在泾北就有个小石炭矿,露天的矿,开采倒是不难。但采出来后,一般只用于烧蜃灰、制陶、烧砖烧瓦用,连炼铁都嫌不好。” “更别说家居做饭烧火了,又贵又不好点,有人试过,味道难闻!” 第五伦了然,价格高、不方便烧、燃烧产生有害气体,这是时人不用煤的理由,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观念没转过来吧。 若能解决前两个弊端,减轻第三个,在无柴炭可用的情况下,煤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他令第五福去城内制陶工坊,买了烧窑用剩的煤来。 眼下第五福在院子一角的菜圃旁,举着个木杵鼓捣了一会,已将煤块都捣成煤末。 第五伦前世小时候,老家还在烧小煤炉,有时候不舍得买,还会自制。他也捋起袖子下手,和第五福将煤末和黄土混在一起,倒点水搅合均匀。 整个工序里,唯一可以被视为有点技术含量的环节,就是煤末与黄土比例。这也不是什么难题,第五伦按照不同比例配了三堆,在院内能被阳光照射的平整地面摊平抹光,再用木碗当模具,一碗一个煤饼。 刚开始,第五伦是想做成蜂窝煤的,但仔细一想,何必呢? 这玩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黄土到处是,煤炭也来源广,别人一看就学,一学就会。常安不管哪行都竞争剧烈,若能卖得好,今年你赚了钱,明年恐怕就有无数竞争者。 做生意要学一些游戏商啊,把产品一次做到位了,明年的dLc还卖不卖了?先做粗糙些,每年改进一点,比同行优秀就行,多挣几次钱不香么? 而最终的目标,是要将蜂窝煤和小煤炉一起卖。 于是第五伦停了手,只满足于简单的小煤饼。 接下来交给阳光和风即可,回过头,第四喜蹲在厨房门口满脸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石炭加水和土,还能用?” 他只觉得第五伦是儿戏——就跟小时候撒尿和沙子一样。 而到了傍晚,景丹回来时,看到院子里一堆黑不溜秋的煤饼,也颇为诧异。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煤饼里的水分一点点减少,被第五福捡到厨房里码好,第五伦打第四喜出门去后,便准备试烧了。 第五伦带来了四万多钱,加上景丹凑的份,还有王隆这个土豪赞助,庖厨里是天天能见到肉的。 房梁上悬挂鱼肉和肘,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砖砌灶台与后世农村的区别不大。只是上面支着的是不是铁锅,而是甗(yan)、甑(zeng),镬(huo)等名字奇奇怪怪的炊具,理解成煮锅、蒸锅、大锅就行。 第五伦挑出不同比例制成的煤饼,塞进灶下,敲打燧石,试着点着——点火,这也是他穿越后学到的新技能,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和第五伦预想的一样,黄土少了,煤饼酥脆,根本无法使用;黄土多了,又影响燃烧质量。 只有不多不少的那一份,却在灶里燃烧得十分顺利,第五福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景丹也瞪大了眼睛,现这掺了土和了水的石炭饼,居然燃烧与薪无异,其火候较薪为优。 而味道和烟好像也比直接烧小了些。 “成了。” 第五伦露出了笑,他根据常安的煤价,与薪炭相比较,算过一笔账。和了黄土后,煤饼的价钱就算比同重量的木炭还低,也仍有赚头。若能让城里的中人之家购买,倒是一条不错的财路。 第五伦走出庖厨,抬起头,便能看到常安城中万家烧薪燃炭做饭升起的冉冉青烟。 不管哪个时代,燃料都是刚需,谁家也缺不了。更妙的是,新朝为了杜绝盗铸钱币,禁止携铜炭的禁令,几年前就迫于压力废除了。 第五伦现在只差一样东西了。 “差个矿。” 第五氏没有矿,但第四氏作为长陵的工商业主,在泾水以北,却有一座露天小煤矿,以此作为烧石灰的燃料。上次第四咸还抱怨来着,说石灰越来越不好卖,他都不想再干了。 “两条路。” “将煤矿转手给我家经营……” “或是合作。” 第五伦让第五福将剩下的煤饼全部收起放到马车上,将院子清理干净,好似一切都没生一般。 倒是傍晚第四喜回来时,看到院子里的煤饼一个不剩全不见了,顿时乐了。 “郎君,我没说错吧,和了水和土的石炭,烧不起来,都扔了么?” 景丹笑而不言,第五福则被告诫,也默然无对,第五伦则说道:“后日轮到休沐,我要回长陵一趟。” …… 新朝的官吏休假制度和汉一样,五日一休沐。明天就是十月份第二个休沐日,来自各郡国的预备郎官们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毕竟接连几天的洗脑……不,是开会上课讲新政之德,他们也顶不住啊。再木讷的人,对王莽和新朝的歌功颂德听多了,也是会腻味的。 更何况是第五伦这心怀不轨的缓则? 连景丹也憧憬着今天赶紧完事,好回家与妻儿相聚,回过头与第五伦说起玩笑来。 “伯鱼听说过前汉成帝时,张扶主动放弃休沐,在官署办公的事么?” 哦?大汉也有自觉自愿践行996的打工人? 第五伦摇头,却听景丹笑道:“张扶是左冯翊贼曹掾,与吾等同郡,有一次休沐,他仍然不走,坚持坐曹治事。” “其长官左冯翊薛宣便劝导他,说日至时官吏依照规定休假,由来已久,官署中虽有公职事,但家中也盼望私人间的恩爱情意。建议张扶遵从众人习惯,回家陪伴妻女,设酒肴,请邻里,一起欢笑相乐,这才合乎时宜。” “然后呢?”第五伦追问,张扶有没有义正言辞反驳领导? 景丹道:“薛宣的话让张扶惭愧,官属皆善薛宣之言。” 第五伦露出了笑:“吾亦善之。” 旁边的王隆难得插了句嘴:“吾等算赶上好时候了,前汉昭宣时,郎官休沐可不容易。” “当时郎官休沐的时间顺序,均由出钱贿赂上司多少决定,有的郎官一年多都不得沐。” “还是汉宣帝时的平通侯、中郎将杨恽对此进行整治,让郎官疾病休谒洗沐都按法令行事,直至今日。” 第五伦颔,真得感谢那个叫杨恽的人啊,不过听说他下场不太好。 除了他们列尉三人组外,其余郡国的孝廉郎官们也难掩喜色,第五伦就听到旁边几个人在议论明天休沐去哪玩耍。 “当然是章台街!” 一个年轻的郎官兴奋地仰着头,冠都快掉了。第五伦这些时日跟老扬雄学方言,算是粗通门道,听出这几个郎官的口音,乃是属于赵魏自河以北这一系。只不知是哪个郡,邯郸还是巨鹿。 至于章台街,乃是常安城里出了名的红灯区,这是憋久了吧。第五伦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八岁的身体,惭愧,他也有点久了。 就在众人声音有些喧嚣时,却听到一声怒喝。 “诸君肃静!” 负责管理外郎的左中郎将、起武侯孙伋步入郎署,今天的他一改平日露个面就走的做派,正色道。 “诸郎下拜!国将、美新公到!” …… ps:最早的煤饼现于东汉的冶铁遗址。 推荐一本新书:《在群里拉家常的皇帝们》,皇帝聊天群类型的,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36章 灵气复苏?   刘秀后悔了。   他不该选尚书,更不该选许子威,这位老儒生学问肯定一流,但讲起课来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叫人直打瞌睡。   入学这几天里,许子威一直在给学生们讲解尚书里的《尧典》一篇,你猜光篇目两字,他讲了多少?   “十余万言!”   刘秀只对邓禹如此吐诉,引了邓禹的共鸣——邓禹学的也是欧阳尚书,但师承另一位夫子。   邓禹说道:“吾师亦然,《尧典》中,开篇就是‘曰若稽古’,结果这四个字,居然讲解了三万言,还要吾等统统抄录记诵。”   对神童邓禹来说,这简直是煎熬,又得费多少简牍啊,而简牍还必须找博士手下的主事、侍讲买,又贵质量又差。   五经初始内容不多,甚至堪称短小,可每个派别都在拼命往经学里掺私货,称之为训诂、义理,导致五经内容注水千倍甚至万倍十万倍。   于是大半个人生,就这样砸进去了。   刘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童子时就来太学,可一直到皓白,仍不能通一经。照这度,他和邓禹在常安一年,估计都学不完《尧典》。   刘秀透露了他从同乡朱祐处打听到的消息:“听说弟子分为门外、升堂、入室,吾等乃是门外弟子,自然不会倾心传授。”   得熬时间,拉关系,像侍奉父亲一般对待老博士,才可能升阶,成了入室弟子后,方能得到博士推荐,有资格参加射策考试,去争那每年八十个官位。   刘秀本就不想一辈子钻研经术,如今现水如此之深,对射策考试也凉了心,只摇头道:“也罢,吾等略通大义便可。”   反正对他们这些闾右子弟来说,读书不行,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产呗。   不同于对本专业的无趣,刘秀倒是对一些“杂学”来了兴致。   当年王莽大建学舍、广纳学者,并不限于正统经学之士,擅长兵法以及天文、历算、方术、图谶之类也在其中。   让刘秀着迷的,正是谶(chèn)纬。   说来也巧,与刘秀同住一舍的左队郡(颍川)人名叫“强华”,就专程跑来太学钻研谶纬。   “天与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事亦能影响天象!这些话,记载在尚书《洪范》里,文叔可学过?”   刘秀是读过经文,但具体的义理训诂,大概再读十年,才有机会听许子威讲吧。   强华继续道:“故从三代以来,灾异、祥瑞皆是应人间治乱而生,还会伴随着预言隐语与天书降世。前者就是谶,后者则为纬,与五经互为表里。”   说白了,谶纬就是对未来的政治预言。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   强华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汉昭帝时,昌邑国社有枯树复生枝叶,预示着昌邑王刘贺继承大位,果然,他不久后便被霍光迎入京师。”   “可天命岂会如此简单?刘贺在昌邑国时,曾见到过一头白犬,高三尺,无头,大摇大摆进入室中,其他人却看不到。类似的征兆还有七八个,都预示着刘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果然,刘贺在位二十七天,因荒淫无度被废。”   “而先时,上林苑中一棵断掉的大柳树忽然一朝起立,生出枝叶,有蚂蚁食其叶成文字,竟是公孙病已立五字。不久后,汉宣帝刘病已便从故废之家的孤儿,受命为真天子!”   昭宣中兴啊,刘秀听了都忍不住憧憬那个时代,只可惜那已经是大汉最后的荣光了。   “成帝即位后,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春秋》所记灾异一个不差,都出现了。这是对成帝昏庸不明,而任用奸佞,宠爱赵飞燕、赵合德的警戒。反倒是象征着外戚王氏的祥瑞,却一个接一个,终至国祚移鼎。”   刘秀听得暗自扼腕,倒是与他们同住一舍的第三人正在昼寝酣睡,被吵了许久,听到这竟笑出了声。   此人名叫庄光(严光),字子陵,他年过五旬,胡须斑白,都能当刘秀父亲了,但确实是他的太学生舍友。   虽然年龄差了许多,刘秀倒是挺喜欢庄光这随性不拘小节的风格,遂拍着庄光未盖被褥的肚子道:“子陵啊子陵,你梦到什么好笑的事?”   庄光却是连身都懒得起,只将刘秀摸他肚子的脏手打掉:“我在笑强华整日大谈谶纬,莫非是想做哀章第二?”   ……   今日来郎署给第五伦等人上课谈谶的哀章,乃是太学的“骄傲”。   从汉平帝时太学扩招,直至今日,上万人里就出了哀章一个大官。他作为“四将”之一的国将,还被封为“美新公”,地位极高。   但第五伦听说,哀章并非靠经术上位,而是赶上了王莽代汉,进献祥瑞的风口。   从昭宣起,随着天人感应深入民心,谶纬盛行起来,王莽便利用了这点。他重新执政那年,你说巧不巧,自周朝后杳无音信的“越裳氏”就不远万里来进献白野鸡,群臣说这是王莽德比周公,感化了蛮夷。   一招鲜吃遍天,尝到甜头后,便越不可收拾。   前朝居摄三年(公元8年),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做梦时遇到一位神仙,对他说:“吾乃天公之使也。天公使吾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若不信吾,此亭中当有新井。”   次日那亭长起来,在亭部转了一圈,愕然现,门外昨天还是平地的位置,居然真多了一口新井!探头一看,入地百尺,井沿平滑,……这这这,绝非人力所掘。   等那亭长拽着绳子下去,以猴子捞月的姿势,在井底摸了摸,竟从冰凉透心的水中,捞出来一块无暇的白石!上圆下方,石上有丹书著文八个古字。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亭长激动地抱着井中白石赶赴京城,很快,这祥瑞便和不同地点、相同时间现的巴郡石牛、雍石文一起送到关中,士民为之轰动。这三石摆放在未央宫前殿,王莽带着几名亲信去观看。   就在王莽踏入前殿那一刻,忽然天风大起,飞沙走石。等风止时,现三块石头前本空空如也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块闪闪光的铜符帛图!   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神迹,这是妥妥的神迹啊!大概集齐三颗神石才能召唤出来吧。   群臣立刻跪拜,山呼说,天命都直白到这种程度了,安汉公您也别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摄皇帝,直接受汉之禅,当真皇帝罢!   但王莽还是拒绝了,大概是觉得时候还未到,三辞三让嘛,不凑齐怎么行,第五伦对此十分理解。   当此之时,太学生哀章嗅到了机遇。   居摄三年十二月,哀章穿着一身黄衣服,将两只匠人精心打造的盒子送至高庙,并对管庙的仆射说:“天帝使者令我将金匱送来,请即交安汉公。”   等这两个金匱送到王莽手里时,打开一看,原来藏了两份策书,一道写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道写上“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   策书上说,连赤帝刘邦也觉得,汉家德尽,王莽才是真命天子,皇太后应该遵照天意行事。   如此拙劣的戏法,还真有不少人信了,而王莽也顺水推舟,决定趁热打铁,遂至高庙受禅,改元定号,与海内更始,完成了代汉事业。   不过那金策书上,还写了其他内容,比如大胆预言,新朝会拥有由十一人组成的核心领导班子,除了王莽亲信刘歆等八人外,哀章自己当然也名列其上。   最离谱的是,他还虚构了两个人,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取兴盛之吉意。   这可怎么办呢?王莽为了验证符命,便派人在京城内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卖饼的王盛,一个守城门的兵卒王兴。于是请巫者看相,认为就是策书上所说的两人。王兴、王盛因而一步登天,与哀章一同位列十一上公。   回想着这哀章的事迹,第五伦心中暗道:“这就是传说中恰巧站到风口上,瞬间起飞的猪啊!”   还顺便把卖饼的、看门的也一起带飞,新朝建立过程简直儿戏,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这就是。   不过,哀章等三人毕竟根基太薄,为公卿所轻视,王莽也没给他们实权。哀章只能管管宣传口的工作,否则他也不会闲到跑来给新晋的孝廉郎官们洗脑。   哀章已经不像儒生,反倒更似神棍姿态,坐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说起本朝的各种神迹来。   “皇帝谦谦,既备固让,十二符应迫著,命不可辞。”   作为蜀地梓潼人,哀章跟扬雄算半个老乡,但口音可比扬雄重多了。   哀章说,新室现在收藏着十二样神器。   第一是武功丹石,出于汉氏平帝末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以丹石始命于新皇。   第二是新皇谦让,以摄居之,未当天意,故其秋七月,天重以“三能文马”。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就收藏在寿成室王路堂中,摆在内朝大殿上祭祀,此乃朝廷官方供奉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降下的神瑞。   可不比刘家蛐蛐一把斩蛇宝剑强多了。   任何胆敢对新室正统心存质疑的人,岂止是不忠不孝,简直是在亵渎神意天命!要遭天谴的!   最后,哀章用他那口音浓厚的雅言说着拗口的话:“申命之瑞,浸以显著,至于十二,以昭告新皇帝。新室既定,神祗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   十年过去了,按照哀章的说法,天下仿佛出现了灵气复苏,以至于找到的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   什么黄龙在江水里游啦,王家祖宗墓门梓柱生枝叶啦,母鸡一夜之间变成了公鸡啦,也不知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五伦都听愣了:“这是……灵气复苏了?”   若这些全是真的,那这时代,改名叫“神话版新朝”得了。   幸亏第五伦几个月来仔细观察过,这世界确实还在他所熟悉的物理规则下运行,没有出他认知的事情——穿越除外。   总之,平均两个月一个祥瑞,依据天人感应的理论,王莽新政,果然是追美三代之治,天下大同啊!比前朝什么昭宣中兴不知高到哪里去。   哀章在那抑扬顿挫宣扬君权神授,在场众人还真听得津津有味——能不有味么?两千年后,信谶(chèn)纬预言,信《推背图》,整日大谈祥瑞的高级知识分子甚至是官员,也不少嘛。   但毕竟业务还不熟,哀章等辈的造假能力跟后世比,实在太差劲,第五伦光听都觉得破绽百出。   第五伦颇觉荒唐滑稽,忍不住露出了笑,连忙摸了下嘴唇憋回去。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坐在自己左方的一人,也在低头忍笑,手紧紧拧着大腿,以免乐出声来。   正是先前嚷嚷着休沐要去“章台街”寻花问柳的年轻郎官。   这时,哀章的宣讲也接近了尾声,他好歹做过太学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作为结束语。   “《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诸君当谨记,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陛下以天下,新室万年!”   “新室万年,陛下万年!”   第五伦违心地跟郎官们一同山呼,等到起身回头时,那个低头暗笑哀章的年轻郎官,却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开口就是浓厚的赵魏口音。   “这位君子,方才何故憋笑?”   第五伦摇头:“我只是在忍笑,仁兄却几乎笑出了声,难道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二人心照不宣,再度乐了起来,第五伦朝他拱手:“吾乃列尉郡人,第五伦,字伯鱼。”   对方也礼貌回礼,站得笔直:“巨鹿郡人,耿纯,字伯山!”   ……   ps:求推荐票。 第37章 你信么 “伯鱼就是那位‘义折强弓’的第五郎罢?” “哦?伯山居然认得我!” 第五伦还以为,自己的名声是传不出列尉郡的,不成想才半个月就到常安来了? 京师人物荟萃,郡国豪杰齐聚,每天都有无数新鲜的事迹,刚刚流行的事物转瞬又会被人忘记。想要在此显名,比在长陵难上十倍百倍,所以第五伦入京以来颇为低调,连声望都懒得刷。 第五伦嘴上谦逊:“正是我,但那只是乡人夸大之言,不足为信。” “伯鱼太过自谦。” 耿纯摸了摸自己那看上去总是快掉的冠:“上次休沐时,我去拜会同宗亲戚茂陵耿氏,便听人说起过你。能让原涉大侠赞誉的人可不多。再者,伯鱼这姓太少见,只要听一遍,想忘都难。” 嗯,确实难忘,除非和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放在一起,就傻傻记不清楚了。 还有,原涉称赞自己了?第五伦真不知道,看来有空还得去茂陵会会原大侠,顺便将万脩那把断弓修好还他。 这时候,第五伦却现了一件尴尬的事。 耿纯倒是知晓他,自己却对耿纯一无所知,看其性格,应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这违心的“久仰大名”四字还真不好说出口。 “伯山前些年在太学读书过吧?” 一旁的景丹却来帮第五伦打圆场了,他上前自报了姓名,笑道:“你我应是同年入学,只是师承不同,但巨鹿耿伯山之名,我还是听说过的。” 景丹又对第五伦介绍道:“伯山之父,乃是济平郡(定陶)大尹。” 原来是两千石之子,难怪耿纯不过二十余岁,就能把太学、孝廉郎官一起上了。新朝有规定,六百石的“元士”以上,他们的儿子可以直接到太学旁听,也难怪景丹心心念念想做到六百石,为的就是后代赢在起跑线上。 而举孝廉时,二千石之间也经常会做些py交易:错开年份,相互举荐子侄。所以孝廉名额中,真正“寒素清白”的人少之又少,像第五伦和景丹这种,已算异类。 耿纯与二人来到郎署偏僻处后,说起方才为何忍不住笑。 “那还是十年前,我家中母鸡下了个双黄的鸡子,庖厨打开后,传于众人观看。” “当时宋子城中,有一个燕地方士名叫西门君惠,他好天文谶记,正在我家做客,便说这是祥瑞,与新室开创有关系,当献于常安。” “我当时年少,十分不解,难道这牝鸡,是受了天子隔着数千里的感应?” 这话把第五伦再次逗乐了,这耿纯虽为大尹之子,却对新朝皇帝颇为不敬,也是个潜在的反贼啊。 耿纯话语诙谐:“于是我便偷偷带着蛋去厨中,放进水里煮了,撒了盐,两口吃下,味道与普通的鸡子并无区别,之后也无任何奇异之事生。” “倒是那西门君惠大呼可惜,还说什么本可以籍此封侯,汝等说这可不可笑?” 确实好笑至极,新朝刚建立时,谄媚之徒见王莽喜欢谶纬,便疯狂向朝廷猛报祥瑞,这里的猪崽长了三条腿,那里的麦禾生了双穗。献得快的人,竟还真被封侯,搞得五等爵制大大贬值。 最后,连常安人街上见了都相互戏言说:“唯独你没有接到天帝的命书么?” 而“十一上公”里,也有人利用谶纬谋取私利,想搞什么“周召分治”,架空王莽。甚至利用“天书”求娶王莽的女儿,便是那位住在宣明里对面的黄皇室主。 五威司命陈崇进言,谶纬符命已成了双刃剑,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王莽立即采取措施,宣布胆敢自行制造者一律逮捕入狱。朝廷需要的符命,只能由他直接指挥的“五威将率”这机构布,才断了祸乱之道。 “故而那西门君惠也没混上封侯,如今做了直道侯王涉的宾客,依然在谈谶纬。” 风口没了,现在还拿着谶纬祥瑞梦想轻松封爵的,那就是真猪。 耿纯离开后,景丹看着第五伦道:“如此说来,伯鱼莫非和桓君山一样,不信谶纬祥异?” 桓君山,正是那个前些天在扬雄家对第五伦阴阳怪气,事后也没来跟他道歉的桓谭。 过去十年,朝臣为了讨好王莽,宣扬图谶成风,连扬雄都未能免俗,唯独桓谭沉默不语。他甚至还在公开场合抨击祥异之说,是出了名的狂士,又持“形神烛火之论“,颇有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这点,第五伦是敬佩桓谭的,只是那人性格如此恶劣,即便扬雄引荐,他也懒得结交。 听景丹如此问,第五伦却摇头笑道:“我不信谶纬。” “可祥异,我却是信的!” 废话,尽管王莽鼓捣的这些祥瑞全是假的。 但他,穿越者本人,不就是这天地间,最真的祥异么!? …… 而与此同时,在城南太学生舍,强华被同舍的老太学生庄光一阵抢白讥讽。 这粗鄙无礼的会稽人竟然说什么“谶纬祥异皆为虚妄”。 庄子陵又嘲笑强华:“符命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你现在去献天帝策书也混不到封侯,只能入监牢了。” 嘴拙的强华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好在有刘秀为他二人说和,拉着强华离开屋舍,不去招惹庄子陵。 强华有气没处撒,只狠狠踢着地上的石头,却忽然回头道:“文叔相信祥异谶纬吧?” 刘秀颔:“祥异,我信。” 春秋灾变尽现于成、哀之世,已经无可辩驳,灾害和汉家天子的昏庸无道都是真的,再加上世系三绝,灭亡有灭亡的道理。 但借着符命篡汉的新室,就真如王莽宣扬的那般,众祥之瑞数不胜数,天下一片太平么? “恰恰相反!” 据刘秀所知,这十年来,世上的灾异更多了。 小的不提,就说大的,始建国三年(11年),大河在魏郡决口,泛清河以东数郡,而朝廷不知因何缘由,经久不予堵塞,导致河患愈演愈烈,肆虐兖州、青州,至今七载。自大禹治水后就固定了数千年的黄河,彻底改道,经平原、济南,流向千乘入海。 来到常安后,刘秀又听同门、来自列尉郡的第八矫提及,天凤三年(16),泾水在列尉长平馆雍塞,然后改道。可国将哀章却解说符命,认为这是以土填水的祥瑞,预示着新朝要灭亡北方匈奴,于是朝廷放着水灾不管,却拼命往北边派兵。 又听闻,天凤年间,有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以万数,虽然朝廷辟谣说这是假的,但刘秀却信以为真。 黄龙在王莽篡汉时几次现身人间,如今堕死,是不是意味着新室的土德将衰呢? 这些事藏在刘秀心中,轻易不敢对人言说,他学尚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接触那篇解释五行始终的《洪范》真谛,了解这世间祥异大道。 刘秀看向远方:“至于谶纬,我更是信!” 早在王莽篡汉后几年,常安城内就有一个女子在槀街当众高呼:“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否者,九月必杀汝!” 朝廷说这女人是疯子,流放了事,但刘秀听后却觉得,这说不定真是高皇帝上身呢。 后来,又有“刘子舆”的故事广为流传,说是汉成帝的遗腹子,如今长大成人了,还曾拦住新朝大臣的车自报身份,说:“刘氏当复,趣空宫。” 那个人被收系族灭,官方辟谣说成帝的儿子被赵飞燕害死了,根本没有刘子舆。但民间有传言,说真正的刘子舆,还活着。甚至连十多年前高举大旗反抗王莽的大汉第一忠臣翟义,也尚在人世,正潜伏于不知何处,以待时变…… 与秦末的公子扶苏、项燕,简直如出一辙! 作为汉室宗亲,这些谶纬,刘秀宁信其有,王莽以谶纬篡汉,难道就不能反过来? 而他最信的,还是兄长刘伯升在宛城听闻后,兴奋地对他提及的话,那句在民间渐渐有了声音的口号。 “汉家当复兴!” …… 到了下午晡时,郎官们修习完长吏教授的律令后,总算能回家了。 耿纯也算与第五伦二人结识,甚至还邀他们明日同游章台街,二人都推说家中有事婉拒——其实第五伦还真有点想去。 正说话间,一个与耿纯相识的郎官却匆匆几步走过来,也懒得避了,语飞快,直接改用关中人很难听懂的巨鹿方言,对耿纯说了几句话。 耿纯面色一变,只对第五伦拱手道:“我住在冠前街修成里,伯鱼与孙卿闲暇时一定要来寻我,尝一尝燕赵之地的烈酒。” 言罢就匆匆离开,景丹道:“耿伯山莫非是等不及,今夜就要去章台街?” 第五伦却摇头:“不……是真出大事了。” 他万般庆幸,自己还有点语言天赋,而跟老扬雄这个方言专家了解天下方言时,是从北到南学的,拗口的巨鹿方言刚好能听懂大概。 第五伦低声道:“彼辈在说,刚刚天子颁布了一道密诏,要五威司命驰传天下,考覆贪腐,严查郡尹、县宰为奸利增产致富者!“ 五威司命是新朝的监察机构,直接向王莽负责,监察上公以下,凡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铸伪金钱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等皆在监督之列。 这次的事,总结起来一句话,王莽要反腐! 景丹听罢一惊:“这是真是假,吾等为何没收到消息?” 皇帝王莽做事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第五伦和景丹在京师又没有过硬的背景靠山,公府颁布的诏令,也没有必要先通知一群闲散外郎。 至于耿纯等人为何知道?人家是二千石的儿子啊,京师中姻亲、故旧一大堆,消息灵通。跟他们能一样么?至于邛成侯家的堂侄王隆……这呆子就关心辞赋,知道个屁。 耿纯的父亲是济平大尹,在这次反腐浪潮中,指不定会被牵扯上,所以他才焦急。也不止耿纯,郎署中许多二千石子弟都获知了消息,顿时没了休沐的闲情,都走得飞快。 新朝的官从上到下,都不清廉,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恐怕全天下都要鸡飞狗跳。 景丹在疑虑后却又笑道:“说起来,此事与吾等并无太大干系,我之前不过是区区郡文学掾,又一向廉洁,就算五威司命查到我头上,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孙卿,子孝公他……” “伯鱼!” 景丹明白第五伦之意,肃然道:“张公矜严好礼,一向不与浊流合污,绝非贪腐之人,吾等身为门生故吏,不可疑之。” 第五伦颔,他担心的是,若是他们的举主张湛落马,那作为被举者,第五伦、景丹甚至是王隆、萧言都要受牵连。 希望真如景丹所言,张湛表里如一,两袖清风,那第五伦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才怪! “孙卿兄,我等不到明日了,今晚就走!” 第五伦说完便骑马回宣明里,将还没吃饭的第五福喊来,立刻驾驶载有煤球的马车离开常安。 之所以这么焦急,是因第五伦忽然想起,秋天的时候,第五霸可是为了他的太学名额,贿赂过县宰鲜于褒的。 虽然这事黄了,可那些好处鲜于县令却没退,若被牵扯出来,第五氏恐怕会有小麻烦。 这反腐诏书不知道是哪天下的,五威司命也许已抵达列尉郡开始彻查,自己得乘着休沐赶紧回家看看情况,是福是祸,好做应对。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时分,当第五伦尚未抵达第五里坞院,就遇上了急匆匆想去常安找他的第五格。 遇到小主人的车,听到儿子第五福连连唤他,第五格连忙勒住马,连滚带爬下来,扶着第五伦的车栏惊恐地说道:“少家主,出大事了。” “就在下午,鲜于县宰被朝中来的官吏抓了!” “而刚刚又来了位督邮,将老家主带去了县中!” …… ps:王莽反腐见《汉书.王莽传》天凤五年。 第38章 年轻人不讲仁德   列尉郡大尹张湛虽然治郡能力差了点,但在道德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如景丹所言,两袖清风的三辅仪表张子孝,在这场动荡里独善其身。   这就使得想来为自家祖父说项的第五伦,在郡府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门下史当然认识第五伦,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鲜于县宰被捕,郡中许多豪右遭到牵连,今日登门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还望郎官见谅。”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事不关己,他肯定会大赞张湛不徇私情,是个大清官。但事若关己,则又要怨张湛爱惜羽毛。   没奈何,第五伦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个郎官名号,跟郡里的官吏都打过照面,一家家拜访后,终于从郡功曹处得知了点消息。   “陛下以为,天下官吏道德沦丧,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故而严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鱼你自己看……”   第五伦接过来一瞧,却见上面写着:“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国二年,那就是九年前,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战争:西面刚丢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乱层出不穷,南面则是与后世云南广西一带的句町国打仗,西蜀蛮夷也有异动。   更大规模的仗,则是北面与匈奴打打停停好几年,看这意思,王莽还想要彻底降服匈奴,让他们接受“降奴服于”的称号。只是近来国库空虚,万万没想到,王莽居然将主意打到贪官头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牵连,第五伦也许还会为此叫好呢。   而这时候,景丹也从常安赶过来了,将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伦:“在六尉六队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亲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击大臣闻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实也无用,虽然张公清廉,但事后一个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会遭到申饬,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伦颔,他其实只奇怪,他家既非郡县官吏,没机会贪污,怎么鲜于县宰被捕,立刻就遭牵连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伦刚开始时这么想,来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惨,因与第四氏合谋奸利增产,又给鲜于褒行过贿,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关在牢狱里了。   但自家贿赂鲜于褒之事还算隐秘,为何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叹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准许吏告其长,奴告其主。”   从秦朝开始,便将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称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继承了这项法令,第五伦在郎署习律时还学到过,可这次竟然破了这个例。结果导致许多县官、郡尹身边的亲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鲜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给告了,那臣妾还掌握了许多收据作为证物,这才导致与鲜于褒有金钱交易的本县豪右被一锅端。   在这时代,贪污被称为“受赇(qiú))枉法”,而行贿则是“请赇”。   “请赇罪,坐臧为盗,与盗窃同罪,行贿多少,就按盗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须,罚做隶臣妾,此外还要将家财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伦想起在郎署学到的律令,若是都落头上,第五氏将遭重创,那简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余地,第五伦清楚,五威司命没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负责每个案子,最多派一个大吏负责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线的,还是督邮们。   所谓督邮,乃是督邮曹掾的简称,一郡有数人,负责监督属县,宣达教令,司掌狱讼,缉捕逃亡。   第五伦想着,就算张湛爱惜羽毛不肯下场,自己好歹是个孝廉郎官,郡中几位督邮都打过照面,或能用人情换得他们高抬贵手。   可郡功曹却告诉第五伦一个坏消息。   “为防徇私,五威司命让各郡督邮交换督查,如今来查鲜于褒一事的,却是京尉郡北部督邮……”   “茂陵人,马援!”   ……   马援字文渊,出身茂陵大族。   马氏血脉可追溯到战国时的马服君赵奢,汉武帝时,马氏出过两位列侯,备受宠信。只是在巫蛊之祸后,祖先马何罗、马通因试图入宫谋杀汉武帝而被族灭,只剩下一个庶子侥幸生还,藏匿在民间。   作为逆贼后代,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开始转型钻研经术。到了马援这一代,汉室衰微,也没人追究百年前的谋逆之事了,几代人积淀终于换来收获。   马氏家中兄弟数人,皆非凡俗:其长兄马况,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马余,官至中垒校尉;三兄马员,官至新朝增山(上郡)连率。   一门出了三个二千石,即便放在冠盖如云的五陵,也极其少见。   唯独年纪最小的马援是个异数,兄长请名师教他《齐诗》,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学章句训诂了,以为是在浪费时间,转而遍览家中群书,却偏不想去太学深造。   家里人以为他想做官,在马援为长兄服完一年之丧后,郡中要举马援为孝廉,马文渊却直接拒绝,放弃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脚。   马援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独自跑到上郡,投奔次兄马余。他也不做正事,只和当地匈奴杂胡厮混在一起,跟玩儿似的放了几年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邮。   督邮权力虽大,但秩不过比二百石掾吏,较三位兄长差距太大。   就是这样一位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换到列尉郡查鲜于褒受赇一案。   审问其他涉案人员诸如第一柳、第四咸时,马援都是坐着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岁,不然应由我亲自登门询问,真是怠慢了。”   前朝汉成帝时,有《王杖诏令册》,本朝全盘继承,给年七十以上老人赐鸠杖,杖高九尺,顶端是木鸠,鸠者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身体康健。   但这法令执行力度不太够,第五霸的鸠杖,还是第五伦举为孝廉入朝为郎后,县里给他补上的。   如今鲜于县宰都给逮起来了,底下各曹掾也抓了一半,谁还顾得查验鸠杖名单。   持鸠杖的老人享有特权的:待遇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见县宰不拜,马援立刻让人赐坐。   “可不是怠慢么!”   第五霸显得极其虚弱,佝偻着背,双手扶着鸠杖,好似要将整个身体挂在上面。边咳边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的马援道:“你这后生不讲仁德,竟派人连夜将七旬老者押来。“   “是押来的?”马援看了一眼旁边的佐吏:“我不是要汝驾安车去请么?”   佐吏冤枉地说确实是请的,第五霸却道:“那是请么,这一路颠簸,吏卒粗手粗脚的,老朽几乎没了性命。”   第五霸抚膺道:“督邮,我也做过乡吏,知道吏民有敢殴辱鸠杖老者,就是犯了不道之罪。当年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平民王姓男子殴打持杖老人,被判斩弃市。不必再说了,我要见郡尹,我要告汝等苛待长者!”   他就是在倚老卖老,先占了理,将水搅浑,好让自家从这案子里脱身。   马援始终只是笑颜相待,等第五霸说完后道:“老丈入过行伍吧?”   这话让第五霸一愣,却听马援道:“老丈持鸠杖的模样,好似持矛戟,律令里说,年七十以上者,甚至能杖击地方不良官吏,我若是挨了老丈一下,恐怕骨头都得断。”   马援这些年行走郡国底层,看尽形形色色,一眼就瞧出第五霸的虚弱全是伪装的,倒是脚下底盘稳如磐石作不得假。   更何况他已经打听过,这老汉曾一拳打倒壮汉,一脚踢断过轻侠肋骨,装什么装?   “后生眼力倒是不错。”   第五霸有些尴尬,他还是要点脸的,忽然之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坐得跟鸠杖一样直!   “老丈勿虑也,我请你来,只是问问话。”   马援遂问起鲜于褒臣妾举咎的事,说第五氏秋天时给鲜于褒送过钱帛。   “我家送来时明明是梨,怎么变成钱帛了?”第五霸愕然,一脸的冤枉:“督邮,鲜于褒之父与老叟是同僚,梨熟了送给子侄尝尝,也算行贿?”   一旁的佐吏急道:“但梨筐下,却压着不少钱帛,据那举咎的臣妾说,是第五氏欲求得太学生名额……”   “荒谬。”第五霸哈哈大笑起来:“督邮来自外郡,恐怕对此间事有所不知。”   “吾孙第五伦,在官学名列第一,本可前往太学,可他却因孝悌之义,让学于宗弟,此事郡人皆知。”   “不止如此。”   第五霸来劲了:“后来县令征辟我家伯鱼为孝悌,他又辞了。”   “郡尹听闻后,再除伯鱼为主记室史,他还是辞了!”   “督邮,你且说说,伯鱼连送上门的官都不做,我家何必为了区区太学名额,而给县宰行赇?”   马援笑道:“然后第五伦就被举了孝廉?”   第五霸脸色一沉:“这两事间有何干系?孝廉是郡尹举的,跟县宰无关。”   若换了别人家,早抬着第五伦的郎官身份来压这小督邮了,但第五霸尽量不提及孙儿,哪怕自己遭殃,也不能将他牵连。   这时候又有小吏过来,附耳低声禀报,马援遂颔:“吾知之。”   然后便一挥手:“话已问完,老丈可以走了。”   第五霸一愣,他的话确实没问题,但这马援不简单,恐怕还要扯皮一阵,怎么就肯放自己走了?   而第五霸离开后,佐吏有些不解:“督邮,就这样将这老匹夫放走?若能交给下属,也不必殴打,关上他一夜不得安寝,定能招供。”   “你想自毙么?”   马援看着这愚蠢的下属,说道:“律令有言,年七十以上,人所尊敬也,非、杀伤人,毋告劾,毋连坐。前朝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乡中小吏因持鸠杖老者有犯法之嫌,便擅自扣留,导致其病逝,虽然没有殴打,最后那小吏也被判了弃市。”   鸠杖老人能不惹就别惹,若是做得过了,人家闹将起来,最后理亏陷于囹圄的,说不定是自己。   佐吏一心立功,反驳道:“过去律令不准奴告主,此番不也改了么?督邮,非常之时,应当用权。”   马援不再言语,冷冷看向佐吏,这次的事,最积极的就是底层斗食小吏,他们光脚不怕穿鞋,总希望能靠办个大案一步登天。   “你在教本督邮做事?”   ……   第五霸走到县寺外时,却见第五伦已等候在外。   “伯鱼怎么来了?”   “在常安听闻消息后便立刻回家。”第五伦关切地问道:“那马督邮,没有难为大父罢?”   若是有,逼急了他还真效仿三国演义张翼德,闹一出鞭打督邮来。   “他敢!”   第五霸再度张狂起来,扛着鸠杖上肩,与第五伦到一旁,说了在里面的事。   “老夫一通义正辞严,说得那小马督邮无言以对,只避席向老朽赔礼告罪,又亲自将我送了出来。“   为了不让孙儿担忧,第五霸对整个过程轻描淡写,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中。   但关键处,他还是如实以告,比如马援一眼就看穿了他倚老卖老,确实极难对付,但不知为何,最后却轻轻放过。   第五伦也没想明白为何,唯一能肯定的是,马援此人,他竟是有印象。   具体来说,其实是先知道五虎上将马,毕竟前世三国游戏太多了……又籍此听过马的祖先“伏波将军马援”之名。   但马援的具体事迹、籍贯,甚至所处年代,第五伦这历史盲就不清楚了,今日听闻才恍然大悟。   若不是凑巧同名的话,除了皇帝王莽,国师刘秀外,他在这个时代,就有第三个认识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小吏趋行而出,朝第五伦作揖。   “第五郎官。”   “马督邮有请!”   ……   ps:声明,本书只根据史料,尽量还原新朝那段又魔幻又现实的故事,不要冲塔。   我们处于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小言小怨可以有,大是大非要分清! 第39章 用爱发电   郎官是三百石,还是京官,督邮才是比二百石,郡吏而已。   第五伦根本不用向督邮作揖,拱手平礼即可,反倒是马援得起身下堂相见。   当看到马援模样时,第五伦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这位督邮身材高大,站起来起码七尺五寸,三十余岁年纪,须漆黑,眉目容貌如画。   马援算是第五伦这一世见过最俊的人了……只不知他家中可还有姊妹?   马督邮也在观察第五伦,盯着他瞧了一会后才拊掌笑道:“有气度,不愧是‘孝义第五郎’。”   看来自己早先刷的名声还是有点用的,第五伦轻咳道:“马督邮,方才吾大父……”   马援却一摆手:“事情已查清楚了。”   他说道:“确是那鲜于氏的臣妾记岔了,汝家送来的是梨而非钱帛,毕竟全县近半的闾右之家,都曾与鲜于褒有奸利往来,误记一二也属寻常。”   这是第五伦没料到的,他刚才还专程记了些春秋决狱的案例,欲与马援驳辩一番,这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五伦旋即明白,既然马援能派人将第五霸唤来问话,说明证据是充分的,至于确凿与否,是否要捅到五威司命那儿,其实就在督邮一念之间。   而马援选择帮自家一把,这让第五伦满腹疑惑。   马援也看出来了,屏蔽左右后道:“伯鱼是在想,我为何停止追查汝家请赇?”   “督邮不是说,我家没有请赇么?”   第五伦担心这是马援故意为之,就是要套他话。   马援叹息:“若如此提防,那伯鱼就有负盛名,实在太过无趣。”   第五伦摊手笑道:“我是郎官,秩禄较督邮更大。”   “但以马督邮的家世阀阅,堂堂六千石之家,当不会看得上这区区三百石。”   说罢,又见马援笑而不答,他总不会是和原涉、万脩一样,要借自己刷名望吧?   但这做派又不太像,第五伦沉吟后,想到听景丹在外提及,马援屡屡拒绝朝廷征辟,比他还坚决,太学不进就算了,连郎官都不肯做,莫非是对本朝心怀不满?   加上他记得此人“伏波将军马援”的称号,应该不是新朝的吧,指不定也是个潜在反贼。   第五伦心思一转,也打算试探试探马援,遂说起一个故事。   “我在常安,听说过前朝京兆尹孙宝之事,记住了一句话。”   第五伦低声道:“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   “好个第五郎!你家若是狐狸,谁又是豺狼?”   马援本来觉得有些无趣的神情,立刻重新精彩起来。   第五伦滴水不漏,笑道:“督邮权当我说的是鲜于褒。”   马援满意了,但他的性格如此,与第五伦相会交谈,彷如聚会饮酒,酒入喉肠,则兴尽而罢,也不多说,只挥手赶第五伦。   “不能再说了,快走,再不走,本督邮恐怕要连你也抓起来!”   ……   “竟是先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   走出县寺后,第五伦松了口气,这桩事好歹有惊无险,他立刻去给等候在外的第五霸、景丹等人报喜,却又听到一阵哭嚎。   回过头,却是鲜于褒的家眷,在他做县宰期间,住在宽大的县寺后院,享受君侯般的待遇,如今却在官吏逼迫下,被撵出了县寺。   自家的事了后,第五伦才顾得上关心别人,受贿算什么罪?   还是那个说服属下不要996,休沐日赶紧回家抱老婆孩子的左冯翊薛宣。   薛宣在任时,本郡的池阳令举狱掾为廉吏,薛宣还没来得及征辟,却有人告狱掾收受囚犯家属贿赂。   这也能举廉?薛宣大怒,责让督邮彻查,最后现是狱掾的妻子收钱,共一万六千,狱掾并不知情。   但即便如此,仍以“家私受赇”之罪,取消了廉吏资格,还要追究责任。在舆论与律令的双重压力下,那狱掾惭恐自杀。   若是不自杀,恐怕不但丢官,夫妻二人皆要受笞刑。   而鲜于褒收的肯定不止这个数,若是严查,重者弃市,还要抄家,他的家眷大概率沦为官奴婢。   由此可见,不管汉朝还是新朝,对贪污受贿惩罚力度还是大的。但第五伦所见,全郡清廉的恐怕就张湛、景丹等寥寥几人,其余皆视受贿为家常便饭,直到王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顿时炸窝。   更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作为本郡清官的代表,景丹居然对鲜于褒这贪官颇为同情。   第五霸等人回家去了,而第五伦还要留在城里以观后效,仍是在景丹家歇脚,进门后,景丹喟然长叹道:“也不能全怪鲜于褒。”   “在本朝,家境不好的官吏若不受赇贿赂,是真活不下去。”   说起亲身经历的那段日子,景丹话语里带着苦涩:“从始建国二年起,直到前年六月,整整六年半。天子以‘制作未定,国用不足’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   啥,王莽连工资都不?   第五伦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   “用……用爱电?”   ……   “前汉时,薄吏禄以丰军用,小吏俸禄本来就低。”   不管哪个朝代,基层工作者都不好混,西汉官员的俸禄,从号称万石的三公,到县里百石以下的斗食佐吏,一共2o多级,越往基层,俸禄也越薄。小吏拿着微薄的薪水,养家都困难,还要干着最累的活儿,地方政务自然是懈怠了。   汉宣帝时为了解决小吏入不敷出,还给百石以下涨了一次俸禄,涨幅高达5o%。   可到了新朝,却开了一次倒车。   在景丹细细解释后,第五伦才知道,这新莽的官吏们,也不全是用爱电,为了不让他们饿死,朝廷还是会点东西的。   自公卿以下,官员每月有绸缎一匹,吏则有一到两匹麻布,若是换成钱粮,勉强够三到八口人活,再多就不行了。   景丹道:“比起前汉的俸禄低了何止一半,天下官吏怨声载道。我在老家还有几顷地出租,尚有衣食,可无地的小吏就难了,有人身为曹掾,竟十月无被,夜卧蒿束,何等凄惨。”   “甚至有的里附城,贵为关内侯,却因俸禄不足以养家,便在常安城内为人做庸保。”   于是侵渔百姓之事越来越多。   “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既然不能出之于上,便从下面的民间索取。只受贿到够用的,已是良吏,但本性贪婪的恶吏,便会剥皮抽髓,不顾百姓死活。”   至于与地方豪右勾结牟利增产的,更是不计其数。   就这样过了六年,直到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终于想起来,哦,该给天下官吏工资了!   景丹依然记得当时官吏们的喜悦,笑道:“陛下说,予每念及官吏不得俸禄,未尝不心有戚戚焉。如今最难的时节已过,府库虽然还是不充实,但勉强能俸禄,便以天凤三年六月初一开始,吏禄皆如制度。”   “四辅公、卿、大夫、士,下至僚吏,俸禄一共十五个等级。最低级的僚吏,一年六十六石粮食,稍以差增,上至四辅多达万石。”   原来,俸禄不一定与秩阶吻合。   第五伦做官后第一个月的俸禄还没领到手,对此概念还不太足,遂问道:“比起前汉,是多了还是少了?”   事关饭碗,景丹算得可清楚了:“前汉宣帝之后,僚吏月俸是八石,而本朝则是六石。吾等作为三百石官吏,若在前朝,到手的月俸是四十石,今朝则是三十八石半。”   停六年半不补也就算了,居然还比前朝少了,这新莽简直是作死啊。第五伦做过社畜,要是哪家公司老板这么搞,可以想见底层员工怨念有多大。   对了,那高官俸禄呢?   景丹道:“涨了,前朝丞相、御史大夫、太尉月俸是三百五十石,本朝四辅一年有万石,月俸多达八百余石!”   果然啊,损下而肥上,这王莽不去开公司真可惜了。   景丹又言:“此外,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仍可领取原俸禄三分之一,直至终老。”   这是……养老金?   虽然底层小吏工资不增反减,但好歹比那最艰难的六年强吧?的还不是贬值严重不知哪天就废除的奇奇怪怪货币,而是实打实的粮食,起码能糊口了,不是么?   然而并不是……   景丹说起这个就来气:“吾等还是高兴太早了,一同下达的还有另一条诏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百官僚吏,皆由百姓供养,据说三代之时,圣人皆是遇到年岁丰收加俸禄,遇到歉收减俸禄。故本朝俸禄也不定死,若是年景好了,百姓收成足,便多,年景不好,百姓收成少了,便少。这就叫与百姓同忧喜也。”   听上不错啊,给官吏设了kpI和绩效,创意十足,只是第五伦笑得有些难看,王莽啊王莽,你总能给人惊喜。   王莽确实是认真在做这件事,听景丹说,朝廷还制定了细致入微的分配: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   “与吾等列尉郡相保的则是大司空,至于六司,六卿,都随所属之公保其郡县灾害,按每年收成赋税盈缩而损其禄。”   这是……挂钩?第五伦摸了摸下巴,告诉自己,该习惯了,不论听到王莽干什么事都不要惊讶。   “天子的本意,或是希望本朝官吏上下同心,劝进农业,安元元焉,只是……”   景丹摇头:“天凤三年、四年,连续两载,州郡水旱无常。尤其是列尉郡,泾水雍塞长平馆以北,改道而行,酿成大灾,那一年本郡税收减半,于是从郡尹到县令乃至吾等小吏,皆半之!”   而第五伦这才得知,身为郎官,他的俸禄也要根据太官仓库储备情况加为损益。按照去年的全国收成,第一笔月俸估计也要减半,遂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王莽一声xxx。   景丹最后道:“天灾难敌啊,官吏因俸禄不足,便故疾复,各因官职为奸,收取赇赂以自供给,鲜于褒只是其中之一,但他也只是收取点小贿,治县还算勤勉,乃是能吏。”   听完景丹叙述,第五伦算捋顺了。   王莽,是真想带着全天下官员跟他一起做圣人啊,前脚才提倡简朴,号召大家穿陋衣打补丁,后脚则力行反腐。或许除了要割贪官豪右韭菜以补充国库外,也期望以严刑酷法杜绝**?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第五伦摇头,贪污当然是大恶,但新莽国情如此,起码小半贪官,是被这奇葩的俸禄制度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所以景丹才会对鲜于褒报以一定同情,叹道:“此所谓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   孟子这句话说得好啊,新莽没有固定的准则,朝令夕改,却希望在下者尽职守法,岂不谬哉?   他又问:“伯鱼以为,此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第五伦沉吟了,天下二千石,除了张湛等少数几人,有多少是干净的?   而这新朝对基层的控制如此之差,反腐靠的是一群比两百石的督邮,俸禄也不高啊,联想到后世”督邮“的恶名声,恐怕其中贪吏也不少。   即便交换执法,人家凭什么脑袋别裤腰上,拼着得罪豪强二千石的风险,给王莽卖命?   那位马援马督邮,大概也看清楚此间缘由,所以不想管,故不宜复问狐狸,放了第五氏一马。   但其他郡的督邮们,恐怕是要反过来,抓小放大,既能给五威司命和王莽一个交代,又不得罪豪右大吏。   “恐怕是只问狐狸,不问豺狼!”   “我与伯鱼想一起去了。”景丹叹息:“此番定是几以禁奸,奸愈甚,欲以治贪,贪欲烈!”   一句话,现在新莽的情况是,不反腐亡国,反腐,恐怕也要亡国!而且是亡!   王莽之前的改制,已经将豪强、工商、平民甚至是奴婢都得罪了个遍,俸禄制度早寒了官吏的心,这次骚操作一出,更是要将不少官员逼到对立面。   除了少数铁杆,还有那群太学生外,全天下各个阶层,恐怕都要和新室离心离德了。   已经不止第五伦,连景丹都感觉到这大厦的岌岌可危:“孟子有一句话,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景丹看着在树底下筛着谷米的爱妻,捧着书简记诵的儿子,心中不无担忧:“可这幸运与安宁,还能维持几年?”   ……   到了次日中午,第五伦才回到第五里,坞院外便有几个人匆匆过来将他围了,却是第四氏的人。   他们见第五霸安然而出,自己的族长却还关在县寺里,不由焦急起来,只能指望第五郎官帮忙。   可第五氏自己都是靠马援高抬贵手才全身而退,张湛又杜门谢客,哪还有门路去说项?   第五伦还不及宽慰宗亲们,又有一人姗姗而来,进来就朝他下拜顿,行了个大礼。   “还望伯鱼念在同宗之亲上,也能帮帮吾父!”   竟是第一氏的嫡子,第一关。   他们家终于不再装死了,第五伦未动声色,只一口一个宗兄,请第一、第四两家进院说话,心中暗想,看来王莽这趟火线反腐,也不全是坏事。   经过这数月见闻,亲眼目睹王莽种种骚操作后,第五伦越笃定,这天下会在未来几年内,陷入无可避免的大乱。   有人会在混乱的世道中,被崩溃的王朝拖着猛然下坠,万劫不复,但对第五伦个人而言。   “混乱,也是阶梯!”   ……   ps:求推荐票。 第40章 炭治郎 若论天下开采煤炭最早的地方,当数弘农(右队郡)。 这其中还有个略显悲情的故事:前朝孝文窦太后的弟弟窦广国,年少时被人贩子拐走,转手十几次,卖到弘农宜阳做奴隶,为主人进山采煤炭。他白天干活,晚上和其他矿工在煤洞边避风睡觉。某天煤洞轰然坍塌,除窦广国侥幸逃脱外,其余一百多人均被活活压死。 比起右队,位于后世咸阳市的列尉郡煤炭储量略显不如,但仍是三辅煤炭资源最丰富的郡,矿脉沿着泾水向南分布,越往南越少。 第四氏家的小煤窑,大概是这矿脉的尾端,位于干涸的泾水故道以北,平日只有三十余人开采,除去钻入矿井采煤的隶臣农夫外,鲜少有人光顾。 天凤五年(公元18年)十月下旬,小煤窑却格外热闹,不但第四咸亲自跑来,连第一氏、第五氏的主事者也悉数光临。 见到手持鸠杖的第五霸下车,第四咸立刻过去作揖,不忘向他千恩万谢。 “若非伯鱼说动了那马督邮,算第一、第四两家为自告,稍稍减了惩处,我恐怕已沦为隶臣,受髡之刑了。” 第四咸摸着自己险些遭殃的头皮,不由感慨,有位郎官在朝中做靠山就是好,若还像过去那般依赖第一氏,此番恐怕无法脱罪。 反正已经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第五伦索性欠到底,不计前嫌将第一柳也捞了出来。只是这老匹夫没脸见人,在家气病了,今日由其长子第一关前来,与宗族昆父兄弟相会。 他们聚于此地,却是响应第五伦号召,来探讨一下“临渠乡诸第攸关存亡之事”! 对第一、第四而言,家族确实站在沦亡边缘,自只能免去受刑羞辱,家产仍被官府收走了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第一氏的粮仓、钱帛几乎被搬空,第四氏作为商贾,经营的产业也多被没收。 万幸的是,第五伦让第四咸匆匆写了张房契,将常安宣明里的房宅“送”给了他。家族总产业稍减,官府收走的钱粮也少了些许,还能让第四咸在石灰矿和煤窑之间,做个选择。 “留煤窑!” 第五伦如此叮嘱第四咸,让他有些疑惑。 “石炭”乃是燃料鄙视链的底层,百姓不喜,用来炼铁会导致质量大降,也就烧石灰、陶器、砖瓦等贱物时会用一用。更多人只将煤炭用于粮仓、墓室中防潮。 但第四咸不敢忤逆第五伦,这小煤窑便成了他家仅剩的产业。 众人先到半个时辰,第五伦才姗姗来迟,这是十月份第四个休沐日。他昨夜宵禁前出了常安,清晨方至此地,晚上还得星夜赶回。 马车上没睡好,第五伦眼中满是血丝,也不啰嗦,将一份契券交给第四咸。 “宗叔,宣明里的房宅我替你卖出去了,凭此契券,可去县北长平馆找邛成侯府取钱粮若干。” “这么快?”第四咸大喜,又假装惭愧道:“如此一来,伯鱼在常安却是要另寻住处了。” 其实,第五伦只是将房子反手卖给了老去蹭住的王隆,房东、租客之间换了个身份而已。反正对邛成侯家来说,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出价比市价还高了点。 第四咸本已做好宅产被第五伦私吞的准备,如今见他将获利尽数交还,大为感动,想将钱粮的一成送给第五伦以表谢意,却被拒绝。 “还是快些合议关乎三家存亡的大事要紧。” 接着,第五伦给第四咸、第一关展示他上次休沐时,让第五里众人制作小煤球,塞了几个在土灶里烧着。 时人不乐用原煤取暖,一大原因在于不好烧,密度同石头一般,空气很难进入空隙,得敲成小块才行。 煤球却没这弊病,煤块被彻底砸碎,以水与黄土相和,燃烧起来火力较木炭更大,唯一的问题是,不如木炭持久。 但以第四咸的眼光看来,做成这样也足够卖钱了,一直提着的心稍稍落下,咬咬牙后,他朝第五伦道:“我家愿从伯鱼之策!” 换了过去,第四咸绝不会冒险,但如今家族受创,这个冬天都难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第五伦来的路上,已给各个家族列好了他们的任务:“第四氏只需如过去那般,让家中隶臣下井采矿,但人手得增一倍,此外再派遣能言会道的子弟数人,分管最后售卖一事。” 而第一氏则出三四十人过来,专管将煤块捣碎成末,再利用他家多牲畜舆车的优势,搞定运输环节。 “这就是伯鱼让我家出钱粮入官免罪,而一定要留牲畜、辎车的缘故?” 第一关讷讷应是,父亲已经倒下,临渠乡如今以第五伦马是瞻,若再不合作,昔日最强大的第一氏就彻底边缘化了。 第五伦看向第五霸道:“大父,我家也出数十人,农闲时族丁里民也没什么活做,不如乘着腊月严冬前,来此处干一个月活。第五氏就管挖黄土、和煤球两事,应有不少人乐意。” “如今世道不太平,再挑十来个强健的族人,带着弓刀护送车队。” 第五霸扶着鸠杖笑呵呵的,他现在很乐意听孙子指挥。 第四咸又追问道:“伯鱼,不知这煤球制出后,当运往何处售卖?” “我已找好地方,正是城北诸闾!” 这是第五伦上个休沐日在常安周边转了一圈后,做的决定。 第一关对买卖不了解,不由疑惑:“何不去常安东西市?” “出入东西市要纳税,入城亦然,也要交不少钱,里监门和里长还会驱赶,不让在门边叫卖。”第四咸了解此中门道,第五伦挑的地方确实不错。 常安一百六十闾,起码有一百二在城外的“郭区”,城北就三十余里,数千户人家,对燃料需求极大。 二来,那儿距长陵也近,牛车拉着煤球走几十里,过横桥就到。牛马要吃草,车舆会损坏,少走一里,就意味着省下大笔开销。 第五伦亮出了自己最大的底气:“管城北三十闾的是城门校尉、修远伯梁让,他与吾师扬雄是故识,我托了关系登门拜访,梁校尉已答应吾家辎车出入三十闾不受限制,还能在北市附近租间屋舍做仓库。” “不愧是第五郎官!” 众人大喜,第五伦居然连关系都找好了,这让第四咸更加放心,在他看来,货物不重要,搞好人脉才是货殖最关键一环。 第五伦让众人不要担心租金问题:“先前昆父兄弟送我去常安,凑了八万奉钱,四万作为义钱,不得轻动,我省吃俭用,还剩下三万多,如今便拿出三万钱来租仓。” 如此一来,从原料、制作、运输到贩卖,每个环节都落实妥当,就剩最关键的问题:如何分利了。 第五伦道:“煤窑本归第四氏所有,加上采煤、售卖要靠宗叔,当取利三成半。” 第四咸心里飞快算着帐,觉得有点小亏,但没办法,这次的生意,绝非他一家之力能做成。 第五伦又对第一关道:“车马贩运成本不小,加上碎煤的劳力,第一氏可取利一成半。” 第一关没敢反对,他毅然违背父命,倾力与第五伦合作,希望让自家从绝境里缓过来。但对卖煤球成或不成心存疑虑,也罢,反正第五伦拍胸脯说了,今年若有亏损,由自己来承担。 “吾家则取利四成。” 第五伦看了众人一眼,他们都不敢有什么意见,尽管第五伦只是提供了思路,又让第五氏族人干最轻松的挖黄土、和煤饼的活。但保证这笔生意顺利做成的人脉、关系都在第五伦手里。再加上他是全宗族的希望,只差一个“宗主”之名,拿大头确实应该。 “剩下一成,则用来缴纳关税,若有剩余,则放入义仓,让来煤窑做活的族人优先赊借,何如?” “便如伯鱼所言!” 在小煤窑这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三个家族就着昏黄的光线,在第五伦拟定好的三张帛书上,签下大名,并蘸着印泥,重重按下了的红手印。 …… 转眼就到了十月三十,郎署第五个休沐日,第五伦再次连夜赶回,现才过了短短五天,他们这“家族企业”的盘子已在煤窑铺开。 小煤窑几乎是露天的,巷道斜斜向下,不用挖太深,第四咸下了血本,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五六十名隶臣、族人手持镐、锨埋头苦干,刚凿下来的黑乎乎煤炭用辘轳以人力绞起,在地面上敲成碎块,再用箩筐运到溪水边冲洗。 这是第五伦加的“洗煤”环节,做不到后世那般精细,效果不大,聊胜于无而已。 这边溪水里堆满了箩筐,第五伦却看到下游不远处居然有人在汲水,不由大惊,连忙带人过去阻止,现是两个半大孩子,身上脏兮兮的,头一团糟,正蹲在水边,光秃秃的脚杆冻得红。 “汲水且去上游。”第五伦朝这两个孩子挥手,想劝他们离开,年纪稍大,长相极瘦的孩子却抬头畏惧地看着第五伦道:“君子,可上游没爬虫抓啊。” 溪中无鱼,他们却是来溪边翻石,捉那些相貌丑陋的爬爬虫充饥,第五伦后世在乡下时吃过油炸的,你别说,看着恶心,入嘴却真香,蛋白质还挺高。 可这时代哪有那条件,不过是陶鬲将水煮开,将爬虫扔进去烫熟进嘴,连盐都没有。看年纪稍小的孩子胀起的肚子,也不知里面生了多少寄生虫。 看着他们可怜,第五伦叹了口气,让人带了几个粟米饭团来,递给两个孩子,回头行了一阵,却现兄弟俩跟在身后不走了。 “汝等跟着我家郎君作甚?”第五福骂骂咧咧要驱赶。 “你这仆从,君子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我见这几天煤窑多了很多活,又是修屋又是挖土,还缺人么?” 年纪较大的孩子缩到安全距离外,被污垢所蒙的眼睛里满是期盼,举起瘦巴巴的胳膊:“这位君子,我有力气,翻得起石头,也能下矿,让吾等有口吃的就好。” 他回头看了眼虚弱的弟弟一眼,咬咬牙:“实在不行,一人份也行。” 第五福没好气地说道:“不缺!听说管饭,吾等三个宗族还有人争着来干活!快走,不走乃公要扔石砸你了!” 第五伦踹了这恶仆一脚,回头问两个孩子:“汝等叫什么名?” “张鱼。” “朱弟。” “异姓,不是兄弟?” “是兄弟!”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倒是把第五伦逗乐了,是就是吧:“汝等从哪来,父母何在?” 这下轮到年纪大的张鱼不吱声,好似被触到了痛处,还是年纪小的朱弟讷讷道:“在北边,前年闹荒,母亲走了好远的路,带着我来塬里,要我呆在此处别动,她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第五伦瞬间就明白了,景丹在长平馆时对他提及过,前年,正是泾水雍长平馆闹灾之际,列尉郡和师尉郡产生了好几万灾民。朝廷赈济不力,身强力壮的人被豪强消化成为佃农徒附,老人、瘦病者的和半大孩子没人要,只能做流民。 而有的家庭,实在没了生计养不活孩子,就会骗孩子说带他们去找食,领至远处扔了。 虽没有易子而食那般残忍,但也是人间惨剧了。 张鱼大概也是类似的经历,两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聚在一起,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弟。 该说什么好呢?第五伦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招手让二人近些:“几岁了?” 他们摇头,都说不出自己多大,目测张鱼十二三岁,朱弟十岁出头。 “这两年,汝等住在何处?” 张鱼又在装可怜了:“君子,吾等一直在换地方找食,去里闾讨过饭,但那的狗太凶,只能又回到溪边,住在北边的废煤窑里。” 难怪他们的脸总是黑乎乎的,跟第四氏矿里的隶臣一般。 这让第五伦有些难办,他虽是煤老板,可没打算招童工啊,但扔着不管,这俩孩子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心里一个声音说:“新莽乱政,民不聊生,这天下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十万,百万?你怎么管得过来?多大能耐做多大事,还是先注重族人,提升自家实力,圣母病要不得,他们爱死不死。” 另一个声音则说:“若是不管,就是见死不救,身为穿越者,眼前区区两个孩子都救不了,还自诩这世间唯一祥异?我呸!” 这两个声音打了好久架,也不知是谁赢了,第五伦才问二人道:“汝等……会搓泥丸么?” 张鱼、朱弟却理解错了,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伸手在脏兮兮的身上一搓,好家伙,还真是好大一把“泥丸”啊。 “黑煤块都比汝等干净。” 第五伦哭笑不得,使唤满脸嫌恶的第五福道:“带二人去上游,按进溪水里洗个澡,擦干净,换身厚麻衣,然后领到矿边,教他们搓煤球。” 这意思是愿意收下兄弟二人了,张鱼立刻拉着朱弟给第五伦下拜,连磕好几个头,什么做犬做马都说出来了,也不知是在哪学的。 第五伦却又板起脸,恢复了煤老板的黑心肠,对张鱼、朱弟道:“汝等可记好了。” “我家,不养闲人!” …… ps:求推荐票。 第41章 伯乐一顾 朱弟年纪稍小,加上七八岁就被父母抛弃,有点怕生木讷,都来矿上几天了,还分不清人。 还得自诩兄长的张鱼一一告诉他:“挖煤洗煤的是第四氏。” “那些踩着踏碓碎矿的是第一氏。” 踏碓是这时代常见的器物,几乎家家必备,若非现在条件不允许,第五伦还想请匠人来,造几间郑国渠边能见到的水碓房,那样便能利用溪水之力,没日没夜粉碎煤块了。 张鱼又指着那些拉着人力辇车,从河边采土回来的壮汉:“挖掘黄土,再将土和煤灰混在一起的是第五氏,也就是伯鱼郎官的族人。” 朱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后:“那第二第三在哪?” 兄弟俩还在那说着话,已经被提拔为工头的第五平旦招呼它们:“孺子,勿要偷懒,开工了!” 二人连忙从休息的棚屋草席上起身,来到加水和好的煤土堆前,它们被平铺在地上,用铲子划成一个个小格,每个小格可以搓一个煤球,搓好后放到一块长板上摊晒晾干。 一起干活的还有许多第五里的少年,年纪从十岁到十五六不等,都是听说矿上管饭,被父母打来的。 这时代的百姓确实太苦了,各家的余粮都不太够,农闲时甚至会驱赶儿郎离家去谋生路,就为了省一口吃食,免得青黄不接时闹饥荒。关中劳动力多而土地、工作岗位少,只管食宿都能吸引不少人来,在后世根本无法想象。 张鱼和朱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搓煤球更简单的活了,就跟他们小时候玩泥粑粑一样,虽然双手弄得墨赤乌黑,但看着一排排搓好的煤球,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煤老板第五伦对他们这些“童工”要求不算太严苛,只要干上两个多时辰,搓完分配的量,过了监工检查那一关,就能休憩吃饭。 工头第五平旦眼睛尖,一边和着煤土,还能回头勒令想蹑手蹑脚去等吃饭的少年们,记得到溪边将手洗干净,别将煤渣吃进肚里坏了肠胃,影响下午干活。 张鱼和朱弟流浪两年,已不知几个月没吃上过热腾腾的粟饭了。同一个什伍的第五里少年都抱怨道:“张鱼明明只是小男子,却比大男子还能吃。” 张鱼却不怕他们,为了避免众人欺负朱弟,还经常吹嘘:“我与朱弟,可是郎君亲自捡来的!” 相较于流浪生活,两个野孩子满足于现状,但又来巡视煤窑的第五伦,却看着他们只摇头,心道惭愧。 “不过是从做奴隶而不得的日子,到了做奴隶的日子。张鱼、朱弟,汝等高兴什么?” ……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矿工和童工们也不得烧煤球,而是烧附近砍的木柴或碎煤,一群人挤在一起烘着手取暖,竟还说说笑笑,他们真的很容易满足。 第五伦也不自我欺骗,他承认,来煤矿干活的众人基本都拿不到工钱,矿上管吃住而已。 在一层宗族亲情的外衣下,是极其严重的剥削,所谓的小宗主,其实也是个奴隶主、资本家。 族人们都实诚,虽然矿上条件艰苦,却干活卖力,自得其乐。跟前世某款游戏里,天寒地冻没食物没煤烧人类随时可能灭绝,还要闹着要8小时工作制的“刁民”全然不同。 他们越是如此,第五伦内心就越是烦躁。 但也无可奈何,初期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原始积累,先保证大家能吃上饭,改善生产条件的事,赚到第一笔钱后才能慢慢落实。 在真正开工后,第五伦以什伍制管理煤矿,将里中固有的邻居关系打散,挑了那些在秋社修宗祠、分肉时比较欣赏的人当工头,诸如第五平旦。 从采矿到装车运输,整个过程分工明确,再由管家第五格负责监督全局。 只可惜农夫们悟性确实太差,混乱几天才明白自己该干嘛,开始习惯与另外两个宗族的人合作,目前效率还勉强,也可以吹一吹“流水线”了。 见煤窑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第五伦时间有限也不久留,交待几句就回常安去了。 与他一同出的,还有第一氏家的十几辆牛车,满载着黑乎乎的煤球,运送至常安城北市亭旁的仓库存放。还得感谢王莽的反腐,基层小吏们都心怀忐忑,暂时不敢跟第五伦盘剥索要好处,倒是省了一笔开销。 而许多县级官吏作为“狐狸”纷纷落马,京尉郡尤甚,听景丹说,县宰以下诸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往年终南山的薪炭,多是这些人经手贩运,借此增产奸利。如今遭到重拳出击,薪炭恐怕也将受影响,绝不会如往年那般顺利贩运。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越来越冷,一旦薪炭出现短缺,煤球就有了与这些“传统燃料”一争市场的机会。 十一月初七,便是煤球开始售卖的日子,只可惜第五伦脱不得身,在郎署跟长吏学着春秋决狱,他都心不在焉,刚结束就匆匆纵马出城。来到仓库时,却见一众人等面色凝重,尤其以第四咸脸色最难看。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卖了多少?” 第四咸吞了吞口水道:“只卖出去……三十斤!” …… 来自长陵的煤球刚上市就遭到当头一棒。 整个下午,第四氏的子弟们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拉煤球的辇车绕着城北三十里都转了一圈,最后就七八个人肯买,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第四咸吐诉道:“伯鱼,一听是石炭,哪怕价格比木炭稍低些,众人仍是不喜。” 毕竟煤作为燃料鄙视链底层,已经很多年了,哪可能一朝翻身。 第四咸开始想歪主意:“不如将其说成是木炭,如此还能售卖贵些。” “宗叔,我虽不懂商贾之道,但也明白,货殖当守诚。” 第五伦却摇头,他们家的煤质量一般,虽然用溪水洗过一道,但烧起来味道还是大,一烧就露馅。若是里民觉得受到欺骗,一传十十传百,煤球还没卖起来,名声就臭了。 第五伦也不着急,先跟着第四咸去看了看,看他们是怎么售卖的。 驴车拉煤球也不容易,里巷中七转八弯,又是颠簸的路,车辙下留了两道黑色印记。 而一路上,还经常遇上竞争对手,运柴的、贩秸秆的、卖炭翁……尽管一如第五伦所料,因为王莽反腐引的蝴蝶效应,终南薪炭的价格,比十月时贵了将近一倍,在价格上,煤球比木炭有优势。 随着商贩的一声声吆喝,被吸引来的里民还真不少,多是第五伦定位的市场目标:家财十万左右的中人之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挑烧什么。 里民先问这“炭”怎么酷似马粪蛋,与一根根的木炭不一样。得知是石炭后,一半人就调头离开了,剩下的皱着眉翻来覆去问“这炭好不好烧”,然后就开始砍价,最终能达成交易的少之又少。 第五伦心中了然,回来后说道:“卖时不能再叫石炭球,得改名,让人听了觉得暖意阳阳。” 第四咸深以为然:“炎炭?“ 第五伦笑道:“官府若是想到炎汉如何是好?” 第四咸吓了一跳,再想了半天,有了主意:“或可叫第五炭、孝义炭,我这几日在市肆中,都听过伯鱼之名望。” 这是想用他名望变现了,第五伦却不乐意,在室内烧煤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死了人,被人联系起来,名声就糟蹋了。 这煤球生意,第五伦仍是让第四咸主持,租肆列也用了他的名义。就是怕自己上场,遭人告一个“以职谋私,奸利增产”,最后被王莽割了韭菜抄个五分之四的家产,那就百忙活了。 他的名望是宰牛刀,得爱惜,可不能用在杀鸡事上。 更何况,煤球之所以无人问津,问题还不止出在名字上。矿上的生产是跟上了,唯独销售环节太过拉胯,第四氏的卖货方式,还停留在小货担郎的程度。 归根结底一句话,销量不多,是因为广告投得不够!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在如何广而告之上,古人能跟天天遭受无数广告密集轰炸的现代人比? 第五伦遂道:“今日先不卖了,派人去弄块大木匾,在仓上钉好,再弄面帜来挂上。” 弄帜第四咸懂,常安城内外的店肆,经常悬帜甚高,就是为了让路人远远望见进去。 但弄大木匾又是要作甚? 第五伦也不解释,他先得回宣明里一趟。 “对了,常安城北里闾中,可有曼衍百戏?” …… 十一月十二日,天气愈寒冷,连坐在车上的小梁鸿,都止不住流下了长长的鼻涕。 作为父亲,梁让也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梁鸿擦了,语气略带责备道:“今日如此寒冷,你这孺子,非要闹着出门。” 梁氏地位不凡,乃是“修远伯”,事情还得从新朝建立那年说起,王莽效仿古时二王三恪制度,寻找古代诸王大贤的后代,什么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都要凑齐。 这当然是一抓一大把,结果梁让的父亲偏偏就被相中,被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祭金天氏,由此封伯。 而梁让就是第二代修远伯,又担任城门校尉,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管着横门和城外三十里闾治安。今日轮到休沐,又刚好城北有朝市,梁让不必执勤,他儿子梁鸿才十一岁,在家里闷了许多日,嚷嚷着要出城,梁让便难得地穿着常服,带梁鸿到市上转转。 除了常见的东西外,市上熟食卖得不少,熟食遍列,淆施成市,常安人就是这样,劳动时很懒散,吃东西却务求赶时令,尝新鲜。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臭鲍甘瓠,熟梁貊炙,应有尽有,食器下面用炭火温着,热气腾腾。 而常安城北各户,本就不多的燃料,更在加剧消耗。 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靠近市亭的一座仓库,如今已被改成了肆列,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孩子生性喜欢喧闹,梁鸿拉着父亲过去,却见肆列前,正在演着曼衍之戏。这是民间的百戏,高絙——也就是踩高绳,还有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有两个壮汉角抵于前,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梁让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些曼衍之戏往往出现在社庙祭祀之时,或是王公贵族宴饮才会让他们去表演。如今不知为何,却被人聚到一起。 加上不断响起的俗乐,几乎半个市场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当然,汉武帝元封三年春,皇家在京师举行百戏表现,三百里内皆来观。今日之事,吸引三个里上千号人,还是做得到的。 一时间摩肩擦踵,观者如堵,梁让家的车都已经开不动了。 等人吸引得差不多,随着一声鼓响,曼衍之戏停了,第四咸穿着一身商贾素白衣裳站到小木台上,朝围观众人长作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今日为何如此喧闹。 他先从燃料紧缺说起,又提到有位心存孝义的小郎官,念百姓无柴炭之苦,忍受冬日严寒,遂动手改进了石炭,让它变得更加好烧。如今自家便托了那位郎君的福,得此技艺,便在常安城北开了家煤球铺,平日会在闾北三十里车载售卖,希望百姓们多多捧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少年郎君是谁人,梁让却是知晓。 前些时日,已经变成“扬雄弟子”的第五伦来拜访过,为宗族在此开设肆列打通关节。 梁让年轻时曾仰慕过扬雄的学问,随他学过几天,又见第五伦身负官职,素有孝义之名,便欣然应诺。 介于反腐形势,二人也没有任何金钱交易,只是开方便之门,留个人情而已。 梁让能够理解第五伦,百官公卿,利用族人间接经商的不在少数,谁家没有点产业呢?第五伦还算有谱,没有傻到自己上场,现在指不定在人群哪个角落里偷偷围观呢。 而等第四咸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完词后,随着又一阵鼓点声,遮掩在肆列大门上的布匹被猛地扯下,露出了木匾三个大字: “暖阳炭!” 在这大木牌旁,还支着一块大木板,用不算太出众的画技,画了一些在火焰里燃烧的黑圆球,算是给不识字的人指路了。 第四咸连广告词都备好了,让子弟齐声高呼: “价低于木炭,火烈于薪柴,一入灶中,暖如旭日。” “实乃居家必备之物。” “日所售一律九折!”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听到九折,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没人踏出第一步。 终于,有个仆从打扮的人站了出来,走入店中,不一会,后门一辆马车驱赶而出,请求人群让一让,他们要立刻去送货。 而第四咸则卯足力气,让子弟随自己大声喊道:“郎官王文山,遣仆采买暖阳炭三百斤!” 没错,第五伦的套路,除了酒楼开张的标配表演外,还有另一个字。 “托!” 第二人也进去了,也是仆从,少顷捧着一大筐煤球出来,第四咸让人再高呼:“郎官景孙卿,遣仆采买五十斤!” 梁鸿看呆了,梁让却面色渐渐凝重。 他博览群书,算是看出第五伦的路数了,国师公编撰的《战国策·燕策》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马市卖马,一连三天没人光顾,于是,他找到了伯乐,希望伯乐能到马市上关注他的马,离开时再看一眼他的马,如果这样的话,伯乐能得到一天的酬劳。 第二天,伯乐来到马市,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伯乐“还而视之,去而顾之”,结果“一旦而马价十倍”。 第五伦恐怕也心存此想,这王文山、景孙卿只是开始,最后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扬雄之名,达成伯乐一顾之效。 毕竟,扬雄在常安太有名了——不管是受人赞誉的好名还是为人嘲弄的恶名。 梁让越想越气,第五伦简直是忤逆不道,一心功利,连名义上的师长扬雄都能利用,哪还有什么孝义啊,恐怕都是此子的伪装! 这吃相太过难看,梁让心里有些不快,如果第五伦接下来真敢利用扬雄之名,自己明天……不,今天,立刻就派人来,让这家煤球店肆关门大吉! 可等了半响,什么东里赵君、北里小赵君,南里黑君、西里任君都进去买了炭,从二十斤到百斤不等,就是没有扬雄。 “快没了。”第四咸又嚷嚷起来。 “今日暖阳炭将尽矣,最后两千斤,诸君莫要错过!”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众?占便宜?反正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套路的围观众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纷纷走进市肆求购。 “第五伯鱼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做事的分寸。” 未听到扬雄之名,梁让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被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利用,第五伦没有失德,仍是那个孝义第五郎。 既然对方还是君子,看起来做的也是实诚买卖,只是稍稍讨巧了点,那自己顺手帮他一把,又何尝不可呢? 一颗心安了下来,梁让笑着让仆从也进去肆列,给这家店的生意添把火。 “修远伯梁公,购暖阳炭四百斤!”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42章 杀人   修远伯梁让却是多想了,第五伦从一开始,就没起过把扬雄当成“伯乐”,帮自己打广告搞名人效应的主意。   景丹、王隆是相处多时的朋友,往朋友两肋插刀岂不是应该?   扬雄则不然,尽管第五伦只跟他断断续续学了点方言之学,但在旁人眼中,已是师事之。那些老扬雄来他家蹭吃蹭喝的酒肉,也全当束脩之礼了。   时人颇重师道,敬师如父,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便不能胡来。这点分寸,第五伦还是有的。   更何况,经过一个多月的往来,第五伦渐渐对扬雄多了些了解,猜测他定然不会乐意。   扬雄的大弟子侯芭就告诉第五伦:“当年夫子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被夫子断然拒绝,说那富商为富不仁,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能随意记载?”   现在扬雄已入古稀之年,有酒肉就吃点,没就家里蹲着,沉迷他那些不同于俗儒的学问,自认为安贫乐道。   第五伦看过扬雄号称是最后一篇赋的《逐贫赋》。从“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写起,假托自己和贫穷神的对话,最初他责难“贫”来找他麻烦。“贫”为此辩解,他最后居然被“贫”说服,认为贫困是好事,决心“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   总之,扬雄又没欠钱成老赖,怎可能放下大文学家的尊严,去帮商贾当托打广告。   更何况,只靠这年代绝无仅有的酒楼开张大戏,也足以让煤球打响名头,任何东西有了名气,便不缺市场。   “第一天就卖出去近万斤!”   第四咸到了晚上喜滋滋地来报讯,听上去多,其实不然,第五伦掂量过,新朝一斤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半,一块小煤球的重量。这几日6续拉来的货几乎被扫荡一空,第一关已经连夜派车往返运送。   第四、第一两家喜形于色:“若能日日近万,吾等恐怕得再加人增产。”   第五伦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虽然日大捷,但煤球比起木炭优势其实不大。   “这只是第一日,往后一天能售一千斤就不错了。”   之后数日,果如第五伦所料,煤球日销越来越少,最后稳定在千余斤的程度。   别看煤球卖得多,其实是薄利多销,第五伦算过,减掉运费和成本后,一枚重一新斤的煤球,大概只赚两文货泉的利润,这还是不给工人工资的前提下。分利下来,第五氏一月最多净赚三四万钱,能换一百多石粮食,一年相当于多开了十顷地。   “若非伯鱼妙计,此番恐怕要血本无归。“第四咸感慨良多,自己家族枉为商贾多年,可在销售时,比起第五伦的花式操作,就是个弟弟,不由愧然,甚至提出,愿意再分半成利润给第五氏。   “契券已定,岂能轻易更改?若是要改,那就是出了弊病,三家坐下来一起商议。”   然后由他一言堂。   第五伦让第四咸安心,他往后用得到第四氏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在小利小润上占便宜。   看来,还是得尽量绕开朝廷六筦之禁,偷偷搞些奢侈品,去骗列尉郡诸豪强的钱,那才叫暴利。到时就不需仰仗第四氏的生产资料,自家拿九成利润都没事。   常安周边朝廷管控较严,商贾不敢以物易物,城北里民多是用货布、货泉来交易。但这些铜币一到手,第五伦就让第四咸立刻去市上换成硬通货——布匹和粮食。   新莽朝令夕改,从官员到百姓,谁都不敢存钱,三折肱而成良医,天下人已吃过许多次亏,生怕哪天王莽又抽疯,把通行的钱废掉。   故而钱贱粮贵,第四咸有些心疼,却也知道没办法,只偷偷跟第五伦抱怨道:“若能像前汉那般,将铜币换成黄金留着就好了。“   汉朝时黄金是上币,但王莽下达了黄金国有的禁令,要求从列侯以下不准私有黄金,必须送交国库换回等价物品。然而第四咸说,根本不等价,当初一斤黄金只能换回两枚“一刀平五千”的铜制错刀,简直是明抢!   “众人皆言,金换为铜,那铜还没交出去的黄金重!”   更秀的是,几年后错刀就废除了。   第五伦感慨,王莽真是个熟练的韭菜农,虽然许多人都暗藏黄金,但都不敢拿出来用了,只传说王莽将天下黄金都收集在宫中,金饼堆成了小山。   第五伦舔舔嘴唇:“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最后会便宜了谁?”   现在受朝廷法令限制,商业上获得利润后,像过去那般买地、买奴婢都行不通,粮食有保存期限,也不好一次换太多,于是多余的利润资金只剩下一个用途。   “扩大再生产……”   第五伦笑了,王莽这么多骚操作堵死兼并,再联想到给小工商业主搞贷款的五均制,总不会是想逼出个资本主义萌芽吧。   他让第四咸聘请工匠,修建水碓,制作模具提高制作煤球的效率,再想办法买些铁来,给工人和农夫的工具来一次换新。小煤窑的效率必须提高,一旦落雪,到十二月就不能再干,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煤球的生产和销售都步入正轨,第五伦便不用老往那边跑了,到了十一月第三个休沐日,他终于能抽空,做一件耽搁许久的事。   “去茂陵!”   ……   渭水上一共有三座桥,西渭桥又叫便门桥,乃是常安与雍州西部往来的必经之路。   过了便门桥后,第五伦抬头望去,却见从东到西,在黄土塬上分布着许多小山包,树木丰茂,寒如仲冬仍有绿意。其实那不是山,而是汉家帝陵。   从汉景帝的阳陵、汉高祖的长陵,再到安陵、渭陵、平陵等共九座。前汉虽亡了社稷,这些巨陵却如帝国残躯,静静屹立于斯。   最西边最大那座陵山,正是汉武帝的茂陵。   而已改名“宣城县”的京尉郡府,就坐落在茂陵以北。   虽然遥望已见茂陵的山尖尖,但望山跑死马,从常安过去上百里路,来回得要两天。十一月十七日,第五伦刚走出郎署就匆匆离城,赶在月亮升至中天时,来到便门桥以北的细柳亭,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此处本是前汉周亚夫屯兵防御匈奴之地,如今已经废弃,营垒被推平开成良田,路边是座小亭置,供过往驿骑、路人歇脚。   才进细柳置,却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皆是被甲带刀的吏士,正将押送的囚犯推进亭中厕旁犴狱关押。第五伦只瞧着那犯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细看,犴狱的门就关上了。   一旁又响起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伯鱼么?”   回头一瞧,竟是半月前帮了第五氏大忙的马援。   “马督邮……”   “叫我文渊即可,不必生分。”马援也披着甲,头戴巾帻,腰间挂着刀,这督邮看来是能文能武啊。   “伯鱼深夜路过细柳亭投宿,是要赶往何处?”   “正要去茂陵……宣城。”第五伦道:“这些时日耽于郎署案牍,都来不及去文渊家拜访道谢,不想在此相遇。”   “区区小事,我都快忘了。”马援手一挥,对上次帮第五氏脱罪之事不甚在意,他性格任侠而有情义,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知顺手帮过多少人。   马援看了手下守着的小小犴狱一眼,忽然问道:“伯鱼交游甚广,此去茂陵,恐怕不单是为了寻我罢?”   “确实。”   知道马援喜欢直来直往,第五伦也不相瞒:“秋天时承了原巨先的情,此去也想拜访原氏,瞻仰关中大侠风采。”   “可不是巧了么。”马援将刀鞘放到案几上道:“亏得伯鱼半途遇见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   “为何?”   “原巨先惹上大事了。”马援幽幽道:“如今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么不巧?第五伦好奇问道:“我听闻,原巨先说话比县宰还管用,一向是他家宾客惹人,谁敢招惹他?”   马援叹道:“还不是朝廷大兴奸赇之罪,前任宣城县宰下狱,于是就去了位新的县宰,人称尹公,素有酷吏之名。但尹公赴任之日,众人皆抱慧迎于城门,唯独原涉没来。”   原大侠托大了啊,第五伦暗暗摇头,这时代重人情礼节,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尤其是心胸狭隘之辈。原涉骄横惯了,跟郡大尹称兄道弟,连真县宰都看不上,更何况尹公区区一个“假宰”。   马援手指弹着案几:“恰逢此时,原涉家门客到集市上买肉,仗着原涉的气焰,与屠夫争言。”   直到现在,第五伦仍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闻言一乐:“莫非是要那屠夫将十斤寸金软骨,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反正那屠夫也不是善茬,二人争执起来,原氏门客当场抽刀,将屠夫击成重伤,然后就跑路了。   就如当年郭解被门下轻侠坑害一样,骄横的宾客是双刃剑,幸好第五伦在长陵时没收那些恶少年。他宁可从族中掘老实人,或者收留张鱼、朱弟等秉性不坏的孩子慢慢培养。   马援道:“若放在平日,这等小事派人缉捕门客就是,也不敢有人为难原巨先。可偏偏尹公新官上任,欲得威望以压服茂陵豪杰,加上朝廷严查贪赇,尹公便将两事拢在一起,要穷治原涉纵容门客之罪,并追究原氏治冢舍奢僭逾制。”   原涉当年为其父守孝三年,拒绝了几千万治丧钱,在博到名望达后,又觉得对不起亡父,于是便花重金重新修治冢舍。他买地开道,将墓地修得周阁重门,立下了石雕表署,规格堪比王侯,当地人谓之“原氏仟”。   “尹公得了五威司命府撑腰,又有门下掾王游翁进谏,两罪并下,必杀原巨先以立威。伯鱼应当知晓,这节骨眼上,连郡大尹也不敢贸然下场帮原涉脱罪。”   确实,第五伦的举主张湛就对他家的事避之不及。   “好在原涉朋友多,同郡大族公孙氏、秦氏等皆与之相善,这才劝服尹公放过原巨先。最后原涉不得不肉袒自缚,双耳贯箭,跑到县寺廷门谢罪。”   风水轮流转啊,和秋天时原初羞辱第七彪的法子一模一样,原初当时万万没想到,他父亲也有这么一天。   “五威司命将此案上报朝廷,尹公从临时的假宰,直接升为真县宰。事情到此为止,也就原涉遭到县宰折辱,名望扫地而已,只是……”   说到这马援停了,靠近第五伦道:“原巨先是服了,但麾下的子弟宾客颇为不忿,又得知尹公听了门下掾王游翁之言,将‘原氏仟’拆毁,更是怒极。”   第五伦道:“彼辈总不会将县宰尹公杀了罢?”那样的话,定是惊动六尉的大案,原涉要么逃亡,要么可以直接造反了。   马援摇头:“原氏平日横归横,却也没那胆量。但在昨日,有人去了门下掾王游翁家中,将王游公及父亲击杀,断两头而去。”   这灭门惨案一出,本已平息的案子立刻再起波澜,原涉搞不好要变成郭解第二,第五伦想起马援押送的囚犯,恍然大悟:“文渊所押囚徒,莫非就是原氏宾客?”   “然也,杀人者今早到郡中自告,郡丞两个时辰便审讯完毕。”   马援看着第五伦,观察着他的神情:”我奉命押往常安司命府的囚犯,恰好是伯鱼熟人。”   他笑道:“正是那位万脩,万君游。”   ……   ps:求推荐票。 第43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犴(an)狱的门打开时,双手戴着沉重桎梏的万脩还以为,又是那位马督邮来套自己话。   但抬起头时才现,进来的人竟是长陵第五伦,他将一盘肉一壶酒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跟亭卒索要的陶杯,对万脩露出了笑:“秋时与君游在长陵一别,不料再见竟是这番光景。”   万脩想要拱手,却为桎梏限制,只能低头道:“第五郎官为何在此?”   “本欲到茂陵拜访君游,凑巧路过细柳亭。”   第五伦打量着这小犴狱,真是污秽不堪,满是尿骚味、不知藏了多少虱子的麦秆,就是万脩今夜睡觉的床榻。   万脩愧然:“万脩如今是阶下囚,不能备宴而待伯鱼。”   第五伦倒了盏酒,上前递到万脩手中:“我方才在外与马督邮相谈,却听他说起事情缘由,又言,杀人者或不是你?”   万脩看着手中陶杯里的浊酒,摇头道:“人的确是我所杀,马督邮多想了。”   第五伦夹起片肉喂给饥肠辘辘的万脩:“但马督邮查证,死者老母、里巷中人多言是原涉之子原初带人登门,而你后到场,还护得死者母亲周全。”   万脩依然不松口:“县门下掾王游翁同母兄名曰祁太伯,祁太伯与原大侠相善,而轻慢王游翁,故其嫉恨不已。这才向县宰进谗言构陷原大侠,王游翁该死,但其母无辜,盗亦有道,我杀其子而护其母,何足怪哉。”   “这些事,我早已与郡大尹、郡丞说过,罪都定了,伯鱼听信了马督邮之言,想要我翻供?”   第五伦摇头:“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虽与君游仅有两面之缘,却深知你为人。”   万脩笑了:“伯鱼知道我什么?”   第五伦道:“我听说原涉大侠被人称为‘当世郭解’,那君游可知郭解因何而死?先有罪于朝廷被缉捕,其手下宾客非但不隐忍蛰伏,反出于不忿而在外杀人。导致朝廷公卿认为,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门客因小事滥杀无辜,郭解虽自称不知,可这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遂判处郭解大逆无道之罪。”   “当初君游听说我孝义的事迹后,便止住了原巨先派来刺杀我的轻侠,折弓取信,更一力促成和解。如此识大体明是非之人,岂会在紧要关头,犯下会害得原巨先为五威司命瞩目索拿的大错?这不是在替他出气,而是在害他。”   第五伦分析得透彻,万脩沉吟了。   第五伦继续劝道:“君游知道自己到了司命府,会被如何处置?”   万脩却哈哈一笑:“无非一死罢了。”   贼杀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县门下掾,哪怕是自,也无法减罪。   第五伦怒道:“你妻儿怎么办?她们也会遭到牵连。”听马援说,万脩已经有个七八岁的儿子。   万脩闭上眼睛:“原大侠会代我照顾她们。”   “何必如此。”第五伦摇头,还想继续规劝。   或许是被第五伦只见了两面,就笃定他不会杀人给打动了,万脩叹息道:“我给伯鱼说个故事罢。”   他抬起头:“原大侠为人,温和谦逊,有情有义,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要务。”   “二十年前,原大侠去茂陵鸡鸣里赴宴,刚入里就听到有凄厉哭声,便登门一观。他在最穷的偏僻小巷找到一户人家,以破席为门,穷得一无所有,而家中母亲刚刚去世,那少年只能拿草席一裹,连丧事都办不起,他才十余岁年纪,除了哭,别无他法。”   说到这,万脩面色戚戚:“原大侠看后,默然良久,只留下一句话,先给死者沐浴,待我归来!”   “然后他便去到办宴飨的朋友家中,叹息说,汝家邻居死去,躺在地上不能收殓,我哪还有心思享乐?请撤掉酒席!”   “宾客们遂抢着要为原大侠排忧解难,原大侠便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在上面写下上至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无不周全。又交给宾客朋友去置办,直到日头偏西才买齐归来。”   万脩露出了笑:“原大侠亲自检视后,便与众人载着棺木等物,来到死者家,为死者入殓,自己则像此家齐衰亲戚般,直到下葬完毕才离去,原大侠就是这样急人之难、诚心待人!”   第五伦恍然:“那死者之子,莫非……”   万脩眼中隐隐有泪光:“那个穷到丧母不葬的无能小子,正是万脩!”   他站立起身,看着第五伦,眼神变为凶狠:“后来有人诋毁原大侠,说他是‘奸人之雄’,我就立即去把说这话的人杀了!”   “之后亡命数年,等新室建立,大赦天下后才回到茂陵,就此投到了原大侠门下,至今十年矣。”   “听到这,伯鱼还觉得我无辜么?”   第五伦却道:“听完这故事,我觉得君游流亡外地那几年,能改去急切,变得如此沉稳,着实不易,更料定人绝非你所杀。”   万脩无奈坐下:“不曾想,临死之际,竟遇上伯鱼这般人物,既然如此,我就与你说实话罢。”   他面色肃然:“我虽然粗鄙,却也听说过聂政之事。”   “聂政受严仲子之惠,在安葬母亲后,毅然偿还之份恩情,行刺韩傀,白虹贯日!他杀了许多人,最后毁面决眼,自屠出肠而死。”   “我钦佩聂政,而原大侠待我,较严仲子更甚。为我购宅、娶妻,又引荐儒士作为夫子,遂了我欲学圣人书的心愿,万脩能有今日,全靠原大侠。”   “如今原大侠老了,却只有一个独子在膝下。”   “该轮到我效仿当年的原大侠,急人之急了!”   说到这,基本坐实了万脩没有杀人,而是替那原初赴死。可叹啊,原涉手下上百号人,最后却只有万脩站了出来,亦或是他将其别人拦下,而自己笑着来担当这罪名?确实像他的性格。   想到这,第五伦不由对万脩又敬又哀,自己先前错看此人了,他原来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位真君子啊。   万脩坚定如此,规劝已无大用,第五伦沉吟后,将自己腰上的刀削解下,放在万脩面前。   “君游,其实还有不翻供,也能让你活的法子。”   “拿着刀挟持我,威胁外面的督邮放了你,然后驾车远遁,到了安全处再将我放了。若是幸运,还能幸免。”   万脩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伯鱼,我做过盗贼,连我都清楚,官府若遇上贼寇挟持人质,可以将人质一起击杀。”   “我是郎官,可不是普通人质。”第五伦道:“更何况我与马文渊相识,他应该不会对我下杀手。”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心里还是有些虚的,他对马援了解不多,只觉得此人说话做事随性而为,常叫他摸不清头脑,还真没法料到马援下一刻会做什么。   万脩仍是拒绝了第五伦的馊主意:“伯鱼学经术,应该听过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吾等轻侠而言,名节重于性命。”   他弯下腰,将第五伦的刀削推了回来:“我就算是死,也要做义折强弓,不伤贤士,有始有终的万君游。”   万脩伏地长拜顿,感谢第五伦的好意:“而不是贪生苟活,竟反刃劫持知己,最后名声尽毁的万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句“知己”,确实是自万脩肺腑。   这更让第五伦感慨良多,他穿越以来性格有些变化,不容易动情绪,但今日不然。   因为他竟在这道德沦亡的世道,遇见了一位真正的侠士,而非原涉那种外温仁谦逊,实则内隐好杀之辈。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早点去茂陵,早些与万脩结交。”   第五伦暗叹着出了犴狱,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万脩,然后便吓了一跳。   原来,马援竟一直站在门边,手扶着环刀柄,呼吸轻微,竟一点声响都没出,此刻正面露微笑看着第五伦。   这厮在偷听?   马援却走出去几步,回头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上次在长陵,伯鱼欠我一个人情吧?”   方才马援不是说已经忘了么?怎么忽然又记起了。   第五伦摸不透马援意欲何为,只拱手应是。   “那便今夜还了吧。”   马援笑道:“伯鱼能否出钱,请我麾下吏卒及亭中众人,痛饮一番?”   ……   一个时辰后,坐在亭舍堂上,看着眼前的推杯交盏,第五伦心中暗道:“果然是只准州官放火不管百姓点灯,原来只要做了官,群饮基本没人管啊……”   马援非要第五伦请客还他人情后,便在亭中吼了一嗓子:“今夜的酒第五郎官请了!然后引一阵欢呼,亭置里的存酒都被搬空。   第五伦当然只能乖乖掏钱,越琢磨不透马援究竟想干嘛,茂陵马氏堂堂六千石之家,虽然只当了个小督邮,还差这顿酒?   确实不差,席间不论是跟在马援手下的吏卒,还是亭长亭父,都来敬马督邮酒,都被他拒绝。   “汝等且痛饮,酣醉亦无妨,眼看这寒冬时节,诸君却还要跟着我一路奔波,今夜就由马援来值夜,勿虑也!”   而席上另一个不怎么喝酒的,就是第五伦,他觉得马援做派可疑,留了个心眼。   马援虽然不饮,却也没闲着,在吏卒们的怂恿下,这位身高七尺五寸的美男子抚着胡须起身,来到堂下,亲自为众人跳了一支舞。   舞是他在上郡匈奴杂胡那学来的,与汉地舞风格颇为不同,但歌,第五伦却是听过,竟是《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这诗唱的是汉末新朝的关中常态,故事生在汉昭帝的平陵,离此不远,打家劫舍的不是盗贼,反而是官府小吏,这群人敲诈良民,使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但如今,这歌从最被百姓平民诟病唾骂最厉害的恶吏:督邮口中唱来,颇觉讽刺。   只是众人都喝到酒酣,早就没了判断力,歪歪斜斜跟着唱跳,也不觉得有异。   到了人定时分,整个亭舍杯盘狼藉,众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地方,鼾声如雷。   只剩下两人还清醒。   马援在堂内走动,拍拍这个推推那个,甚至用脚踢一踢,确定他们都睡得死沉。   而第五伦则忍着难以遏制的困意坚持到现在,自己不喝,看一群醉鬼胡言乱语真是煎熬啊。   他在考虑,是否要将万脩确是替原初顶罪之事告诉这位马督邮,自己也出面作证,或许能让五威司命放过万脩不死?只是万君游那性格,指不定听说后就自杀了,拦都拦不住。   正要开口时,马援却先唤了他。   “伯鱼,起来,该做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第五伦满脑问号,他起身时瞅了眼腰上挂着的环刀,对马援提防到了极点。   却见马援果然开始低头解腰带……上的印绶。   那是郡督邮的半通小印,系着皂色的带子,马援将其放在手心看了一眼后,轻蔑一笑,竟直接扔进还未喝完的酒盏中!   “文渊,你这是……”   “醉了,我大醉。”几乎滴酒未沾的马援真有点摇摇晃晃,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也不知是何时写的,用杯盘压在案几上,而后便径直向外走去。   第五伦犹豫了一下,缓步跟了出去,却听马援道:“我今日醉得厉害,却并非因为酒醴,而是因万脩的侠义而醉,为伯鱼的仁义所醉!汝等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轻轻哼唱起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还能有谁?督邮、吏卒而已!义士不可枉死,我可不想以后也被百姓编进歌中唾骂。”   “吾意已决,司命府,不去了。这督邮,也不当了!”   第五伦却是听愣了,马援言罢笑了起来,只觉得十分痛快,而他大步迈向的目标,正是关押万脩的犴狱,解开桎梏的钥匙正捏在掌心!   “我要放了万脩!与他一起亡命山林!”   “伯鱼,可要同去?”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44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直到桎梏被解开后落到脚边,万脩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生得太快,谁敢相信,今天才押送囚犯上路的督邮,不但放了自己,还提出要一起逃亡?二人也不熟啊。 看着站在一旁的第五伦,万脩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伯鱼说服了马督邮!” 他心中大为感动,喃喃道:“二君,万脩何德何能……” 正麻利牵马准备跑路的马援却斥他道:“休得多言,快来备马。” 万脩应诺,也不矫情了,他为了还多年前欠原涉的恩情,自愿顶罪赴死,可正如第五伦劝他的那句话:“你死尚且不怕,何况是生?” 马援装好鞍鞯,回头看向第五伦:“伯鱼,当真不与吾等同去?” 抛下好不容易才统合到一块的宗族,放弃所有在手的底牌,凭着一腔热血义气,和二人一起流亡重新开始?这是第五伦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见他默然不言,马援笑道:“莫非是舍不得郎官之职?” 第五伦摇头:“文渊能将督邮通印扔到酒盏中,我便能将这铜印黄绶弃之于厕溷,怎会可惜?只是……” 万脩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道:“马督邮,莫要为难第五郎君,他与吾等不同,家有年迈大父。” “大父在,不远游么?” 马援颔,觉得在意料之中,也不再劝第五伦,不料第五伦却反问道:“文渊逃亡后,有何打算?” 既然第五伦不同行,马援便留了心眼,也不说去何处、投奔谁,只笑道:“还能做什么,隐姓更名,蛰伏于边塞山林,等待朝廷大赦。” 杀人放火受招安?第五伦和万脩面面相觑,等大赦,这靠谱么。 马援自信道:“天下不安,早则三载,迟则五年,一旦乱起,朝廷穷于应付,肯定会对豪杰有赦免。届时吾等便能脱罪,那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还以为马援有长远计划,没想到这老哥也是一拍脑门做事。 第五伦笑道:“看来我先前误会文渊了。” 马援皱眉:“伯鱼何意?” 第五伦道:“我曾听扬子云说前朝往事,秦末之际,汉高帝刘邦身为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结果中途逃走许多人。按照秦律,刘邦已犯下大罪,他索性把所有徭役都放了,与彼辈一同躲藏在山泽中做盗贼。直到秦始皇帝驾崩,陈胜吴广共举大事反抗暴秦,刘邦这才带人响应。” 他说道:“文渊以督邮身份释放君游而一同流亡,与此事颇类,我还以为,你亦有汉高之志!” “汉高……高祖?伯鱼看我像么?” 马援顿时乐了,他是对朝政不满,平日里言语多少有所抨击,但确实没到蓄谋造反的程度,今日流亡也是临时起意。 “我也不全是出于公义,眼看十年来朝政堕坏,豺狼当道,天下必乱。大树倾倒时,离得越远的人越安全,正如春秋所书,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夷吾在外而安,出去几年倒也不错。” 茂陵马氏与新莽捆绑太深,若能有个游离在外的人,反而是件好事,这也是马援不肯做郎官的原因。 若换了两个月前,什么申生、夷吾,第五伦多半听不懂,好在他这段时日在郎署学了春秋决狱。而扬雄更是块宝,虽不通训诂,却博学广闻,不记牢历史怎么在作赋时用典? 第五伦便跟着扬雄学了点,他没把春秋奉为经术圣典,只当恶补历史知识了。 马援刚说的这个典故,第五伦是知道的,遂道:“重耳、夷吾也不能一生流亡在外,他们之所以能重归故国,还是因为朝中有里克啊!” 春秋时晋国骊姬之乱,被一直隐忍蛰伏的大臣里克所平定,又邀请重耳、夷吾回国。 第五伦朝马援、万脩拱手:“我说句大话吧,二位在野,我则在朝,穷则自保,达则兼济,比一直流亡等待大赦,起码多了条退路。” 先提刘邦,又自比里克这弑君之人,话里一个反字都没有,但第五伦心中潜藏的反意已昭然若揭。 万脩听得目瞪口呆,哪怕是原涉大侠,坐拥宾客数百,也不敢这么想吧。 马援亦然,方才还腹诽第五伦顾虑太多,不像个干大事的人。岂料这孺子深思熟虑,竟是憋着颗反心想搞个大新闻。这一对比,倒显得自己像个什么计划都没有的冲动莽夫,心中那点轻视之意尽去。 诚然,他若真需要“里克”,还在做二千石的两位兄长,可不比第五伦这小郎官强得多? 但光是这份胆大到吓人的心志,便足以让马援对第五伦另眼相看,欣然笑道:“善,狡兔三窟,从此之后,伯鱼便是吾等的内援!” “二位待我片刻!” 第五伦匆匆回了一趟亭舍,再来时手中持着一物,将其交给万脩,却是那柄在长陵折断的弓。 “是一把好弓,可惜折了,我虽请匠人以鱼胶仔细粘过,只恐再难使用,且物归原主,君游留个念想吧。” 万脩单膝下拜,郑重接过,他仔细将弓绑在身上,视若珍宝:“不然,往后这弓射出去的,就是仁义之箭了!” 马援上马后道:“吾等一走了之,伯鱼恐怕会被五威司命唤去问话,倒是连累了你。” “定不会泄露半句。”第五伦无奈:“我确实也不知二君将去往何处。” 这话让马援惭然,他方才疑第五伦不愿同行,故意不说,如今看来,却是小心过头了,着实对不住第五伦。 时间很紧,随时可能有人醒来现一切,第五伦朝二人拱手作别。 “后会有期。” “来日再会!” 二人纵马而行,但马援却又绕了回来,哪怕有风险,他仍将二人要去的目的地告知第五伦。 “伯鱼,吾等要去的地方,是填戎郡(北地郡)!” …… 眼看两马消失在夜色中,第五伦这才叹了口气。 “伏波将军马援,不愧是这时代,除了王莽刘秀外,第三个让我记得姓名的历史人物啊,果有豪杰之气。” 堂堂男儿,谁没点热血呢?马援相邀一起远遁时,第五伦心里有个声音喊着让他答应! 但事后仔细一想,马援当然是性情使然,大丈夫敢做敢为,但也因为,他有浪的资本。 马援出身茂陵大族,两个姑姊妹是汉成帝的婕妤,其中一个还活着,在延陵守墓。 他家两位兄长身为二千石,马余官至中垒校尉,马员则为增山(上郡)连率,为王莽平定过叛乱,爵位是“子”,都是手握实权的大人物。马援家中妻女有二人护着,根本不会有事。也就是说,不管马文渊怎么浪,总有人为其善后。 “可第五氏,只有仰仗我,而我,也只有第五氏啊。” 工薪子弟效仿富二代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个人痛快一时,换来的可能是许多人的长期痛苦。搞不好连第五霸都气煞了,别人就罢了,对祖父,第五伦深有感情。 更何况…… “现在跟他走,究竟是谁跟谁混?” 文不成武不就,肯定是第五伦跟着马大哥混,做个狗头军师的角色,甘心? 第五伦深知,自己前世只是个普通人,要比豪情洒脱,当然敌不过马援这等青史留名之辈。 他的优势,是对未来有个清晰的规划,利用穿越者的远见卓识,一点点算计,铢积寸累,稳扎稳打,假以时日一定能做大做强。 “他走他的独木桥,我继续走我的阳关道!” 第五伦露出了笑:“几年后再会时,谁跟谁混,可就说不准了!” 回到亭舍时,亭长和吏卒们仍在通铺上酣睡,毕竟马督邮承诺,今晚他守夜,放心! 这件事没那么轻易了结,第五伦深知,现在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狠狠撞一下受伤,然后惊慌失措唤醒众人。 可那样一来,在整件事里,万脩是毅然赴死的真侠士,马援是义释囚徒的真豪杰,自己反倒变成试图阻挠他们脱身的真小人了。 后世守法公民的思维必须改,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时代欣赏的道德,这比遵循那劳什子律令重要得多。 第五伦拿起马援的帛信展开一看,不由失笑:“马文渊把所有事都揽到身上了。” 他稍稍安心,将信复塞回杯盘下,拎起还未尽的半坛黄酒,仰头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人生在世,哪能处处谨小慎微,而不冒任何风险?五威司命府,去就去吧!” 末了第五伦摇摇晃晃走到通铺,找个了暖和舒服的地方,倒头就睡! …… “第五伦,你可知罪?” 此时已是第三日清晨,第五伦抬起头,看到了堂上的白虎纹图案…… 这当然不是白虎节堂,而是五威司命府、右司命堂的标志。 五威司命作为王莽建立新朝后新添的机构,夺了京兆尹大半权力,已经到了什么都能管的地步。 前夜送马援、万脩离开后,第五伦用剩下的酒将自己也灌倒,次日起来装作和亭长等人一样吃惊。他顺利应付了马援属下及京尉郡官员,但深知事情不会轻易结束。果然,才回到常安半个时辰,就被右司命孔仁传唤了。 第五伦垂下眼睛:“伯鱼无罪。” “还敢狡辩。” 新朝右司命孔仁头戴天文冠,据说这是皇帝王莽亲自所赐,孔仁一天到晚都戴在头上,他侧着身子坐在案几后:“郭弘,告诉这没见识的孺子,此处都管哪些罪徒。” 站在孔仁身侧,头戴獬豸冠的法吏郭弘便狠声道: “其一,谢恩私门者。” “其二,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 “其三,铸伪金钱者。” “其四,骄奢逾制者。” “其五,不尊上命者,比如那纵囚逃亡的京尉郡督邮,马援!” 孔仁瞪着第五伦:“还有第六,便是你这类人,大奸猾者!第五伦,还不将你与马援合谋,纵杀人恶囚万脩逃走一事如实招供?” 第五伦满脸无辜:“下吏虽在案亭中,但只是路人。” “我在郎署学过春秋决狱,《春秋》经义反对连坐,恶及其身。哪怕是剧秦恶汉的法律,都只连坐父子兄弟、亲戚邻里,何时连过个路都要遭罪?” “路人?”孔仁冷笑道:“你与马援、万脩都相识,又听人说,你在细柳亭还给那游侠儿送过酒肉,交谈甚久,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这确实是无妄之灾啊,第五伦叹息道:“右司命,伦与马援、万脩只见过数面,交情很浅。更没料到马文渊竟如此大胆……事情经过,马援都写在那帛书里,案次日清晨,亭长、佐吏与我一同打开,众人皆能作证,确实是马援对万脩哀而纵之,与我毫无关系。” 一旁的獬豸冠法吏呵斥道:“谁说无关!案当夜,你忽然说要请亭中众人宴饮,搬空了置所的酒,灌倒了所有人,以至马援能从容释放万脩。就算你没有直接助二贼逃走,亦是从犯,有大罪!” “这实乃无心之举。” 第五伦说道:“《春秋》之所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对那些心有邪念之人,哪怕他犯罪未遂,也得重重治罪;而对心怀善意而不慎犯罪之人,刑从轻。” “我请众人饮酒,是被马援所迫,当时不知其目的,不好拒绝。但我本心没想犯法,也不算罪过吧?” “圣王贤人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让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第五伦无辜,还望右司命明察!” 孔仁都忍不住赞道:“好个巧舌郎官,这獬豸冠不让你戴,真是可惜了。” 第五伦抬头道:“句句属实绝非狡辩,更何况,我若是同犯,为何不跟二人一起逃跑,而要留在原地,等五威司命传唤呢?” 对啊,为什么呢? 堂上众吏面面相觑,确实有些道理。 孔仁却没这么好应付,此子能言善辩,还用不易反驳的春秋决狱为自己开脱,他下令道:“先将第五伦押入犴(an)狱,不要给吃喝,直到他想清楚,承认罪行,供认马、万二人逃往何处!“ 众人应诺,獬豸冠法吏请示孔仁何日再审,孔仁却不耐烦地说道:“不必审了,也不需什么罪证,更不用上报陈司命,随便改改第五伦的供词,再让亭长指证,直接定他恶纵囚之罪!” …… ps:求推荐票。 第45章 诸君! 法吏名叫郭弘,颍川阳翟人,家传《小杜律》,刚被选入常安为吏不久,闻言一愣:“恶?难道不是马援?还有若轻易定罪,恐怕与律令不合啊……” 孔仁不耐烦道:“你所学是杜延年所撰的《小杜律》吧?在我看来,远不如其父杜周的《大杜律》有见识。” “杜周有言,三尺律令从何而出?出自皇帝!从前汉家皇帝诏令成为了律法,今天新室皇帝的制言也成为疏令,当以今上为准,不必遵循什么古法。” 五威司命府自从建立以来,从主事的统睦侯陈崇,到右司命孔仁,办案的准则就是就是根据王莽好恶,若不涉上命,那就自行判断,法律只是一个皮筋,可紧可松,随便玩弄,还真当真不成? 孔仁大言不惭:“今日亦然,若事事遵循律令就行,要吾等官吏作甚?断案嘛,还是要灵活些。” 总之,快些将这案子了结才是紧要,孔仁知道,皇帝的兴趣在于制礼作乐,故锐思于天文地理,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早上进宫,晚上才出来,议论连年不决,反倒是日常繁杂的省狱讼冤之事,不甚关心。 这就导致案件积压,全推到五威司命这边,若是每起案子孔仁都按照律条,细细审理,可不得累死!倒不如大笔一挥,批量解决。 郭弘还是有些谨慎:“右司命,第五伦毕竟是位三百石郎官,一郡孝廉,不查到实证,贸然定罪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孔仁心知,这次的事源于五威司命陈崇要给原涉一个教训,所以才为县宰撑腰,让他大着胆子与原涉为敌,让原巨先不要太过骄横。 但顾忌到罩着原涉的常安楼护、杜陵陈遵这两位有官爵在身,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儒侠”,司命府也不能一棍子将原涉打死。用一个亲信门客代其子原初抵死,算双方都能下台的结果。 只是谁也没料到,马援竟在细柳亭将那万脩放了,还一起出逃。 孔仁气冲冲地要收拾这厮,牵连其家眷,一查却现,这个小督邮居然有两位手握实权的二千石兄长。茂陵马家在关中势力深厚,姻亲盘根错节,甚至和皇室都有亲戚关系。 惹不起,惹不起。 与那些庞然大物相比,第五伦这孝廉郎官,只是小小蝼蚁。 孔仁对第五伦的身份不屑一顾:“我看过卷宗,第五伦出身里豪寒家,祖上并无任何阀阅。其举主列尉大尹张湛素来不受天子器重,如今张子孝因手下县宰受赇贪腐而受了申饬,在朝中更没什么声音。” 而第五伦入朝月余以来,似乎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靠山,只与同郡几位郎官走得近些,听说还拜了扬雄为师。 想到扬雄孔仁就觉得可笑:“那些文士常吹嘘扬雄,说他是什么‘关西孔子’,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能的蜀中老叟。” 当年就是孔仁带着人,将这老匹夫吓得从天禄阁上跳将下去,摔断了腿。 扬雄自从数年前,就对天子要他写的歌功颂德辞赋屡屡推辞,早就失了宠,十分落魄。听说又不自量力,和国师公绝交,彻底没了位高权重的朋友。 什么样的夫子带出什么的样的徒弟,在孔仁眼中,相比于此案涉及的原涉、茂陵马氏,第五伦才是最好拿捏的,既然卷进来了,管什么无辜不无辜,就你了! 孔仁打着哈欠,叮嘱郭弘等人:“早些结案,定他为恶,马援为从犯,茂陵马氏那边便能交待过去。” “说来第五伦也可怜啊,不必判太重,髡流放即可,西海郡的苦寒之地,正缺人戍守!” …… 被人推攮着进了犴狱中后,第五伦只觉得滑稽,前天还给万脩送酒肉,今天就轮到自己身陷囹圄。 这真是锅从天上来啊,当时是否应该咬咬牙,随马援、万脩一起流亡,落草为寇,弄个梁山水泊出来,走在野起义的路线? 第五伦暗暗摇头:“我没逃都遭如此对待,若是逃了坐实罪名,第五氏的处境恐怕更糟,恐怕要被这些官吏狠狠剥皮抽筋,数月积累,毁于一旦,更可能再也见不到大父。” 虽然方才孔仁审案时,第五伦用春秋决狱替自己辩护,说得滴水不漏。而五威司命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来坐实他是从犯,加上马援那封帛信,处境似乎安全了。 但第五伦丝毫不敢乐观。 若严格按照春秋决狱来办事还不错,可新莽烂到一定程度,彻底变成了人治,律令几已成为空文。同样的罪,不同身份的人判决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万脩这种民间小轻侠若是劫人抢掠,几乎必定弃市。马援若触律,因其家族势力与兄长维护,可能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常安服两年徭役意思意思。 而像第五伦这种不上不下的,大概率流放到西海郡,也就是后世青海湖服苦役。 想要脱罪,靠的不是精通律法,证据确凿,而是有无关系,靠山硬否? 这就是第五伦事先已料到的“风险”,赶在五威司命召唤前,他匆匆回家安排好了一切。 “名望和人情究竟有用没用,就看此役了!也不求彻底翻案,只望能让我不必远徙,就算丢了郎官职位,能留在关中继续经营宗族就好!” 没吃没喝,又饿又渴,第五伦在这寒冷的犴狱中抱着麦秆咬牙哆嗦,这次莫名其妙替马援、万脩背锅,算他穿越后最大的挫折。 遂忍不住暗骂起马援来:“你二人倒是走得痛快潇洒,我却挨这受罪,最讲义气的人,分明是我啊!这人情我算记下了。” “但归根结底,谁让我有罪呢?” 第五伦自嘲着,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这世道,你出身寒门是为过,人微言轻,是为罪!势力弱小,更是罪加一等!” …… “孙卿,老夫能帮上什么?”扬雄照旧来蹭吃蹭喝时,却惊闻第五伦锒铛入狱,不由骇然。 景丹对他道:“子云翁,伯鱼已预料到了,王文山已去恳求邛成侯出面,我这就去找同为郎官的巨鹿耿纯,伯鱼最近与他及许多郎官交情越不错,吾等纠集起来前往五威司命府向统睦侯申冤,声势闹大些,或能逼得右司命孔仁放入。” 还要回列尉郡一趟,尽管张湛出面的概率很低,可景丹仍得去试试,他很珍惜第五伦这个朋友。 景丹不想让扬雄太担忧:“至于子云翁,在家静候佳音即可,明日伯鱼便能归来。” 扬雄就这样看着众人分头离开,只剩下他默默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叹息。 “扬子云,你当真无用至极啊。” 扬雄对第五伦这新弟子十分喜欢,待自己有礼,家中酒肉也随便他吃。 渐渐的,教第五伦的学问已不限于方言,还包括扬雄熟知经传唯独不学训诂义理的五经。第五伦对待学问的态度与他很像,只看经传,不求甚解,却时常能举一反三,来两句让扬雄都陷入思索的惊人之言。 好肉好菜吃着,自己身子骨比过去稍好了些,应该能活到明岁,或许慢慢的,就能说服第五伦将《太玄》《法言》也学了,这是扬雄的心愿。 谁曾想,第五伦竟无辜遭囚,被唤去五威司命府后,至今还没放出来。 八年前,扬雄可是领教过五威司命的阴寒毒辣,抱着断腿躺在犴狱里哀嚎的滋味不好受啊,从那以后,扬雄便开始隐于市中,保持与权贵的距离,以免再被殃及。 这次也一样,按理说,他是不该卷进去的…… 可扬雄还是免不了心焦,第五伦口才卓绝,心思机敏,若是司命能讲理,大可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和当年对待扬雄“谋逆”的罪名一样,根本不给第五伦辩解的机会,急匆匆就定了案。 虽然与第五伦交好的王隆、景丹都积极奔走,要走关系帮第五伦脱罪,但就算说动邛成侯、张湛,加上景丹联络的众郎官出面,就能让五威司命放过第五伦么? 扬雄当初能幸免于难,还亏得天子王莽足够了解他,知道他绝不会参与谋逆,多问了一句,这才逼得五威司命好好查案。 他思索后,觉得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遂招来大弟子侯芭:“公辅,你且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桓君山家,再拜访修远伯府,请桓谭和梁让也出面帮帮伯鱼。” 扬雄朋友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见他贫贱失宠就相继断了往来,仅剩修远伯梁让还以师事待之,至于桓谭,更是贫贱不移的莫逆之交,也是最懂扬雄的人。 但这两位虽有爵位,秩禄千石,可放在常安,都算“人微言轻”。 还得靠“大人物”开口,才能安心啊。 能求谁呢? 老扬雄睁开了眼,下定了决心,他喊了守在院中的第五福,随他回了趟家,将那几卷视若珍宝的《方言》原篇一一取出,用袖子小心擦去灰尘后,放在褡裢里。 几年前,国师公刘歆曾向扬雄讨要此书,被扬雄言辞拒绝,几十年交情,最后相看两厌,二人从此彻底没了往来。 对自己欣赏的第五伦,扬雄恨不得倾囊相授,但对已经形同陌路的“老友”,扬雄一个字都不想给他。 可今日,他却不得不低头了。 为了自己的悲剧,不要在第五伦身上重演。 扬雄让第五福将他搀扶上车,有些颤抖的手指向前方:“去国师府!” …… 第八矫今日乘着休憩难得回来一趟,走到宣明里门口就现不对劲。 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里监门看他的眼神也满是同情,这是出了什么事? 进了里中后,却遇到第五福和扬雄驾车而出,白苍苍的老者怀抱书简满脸苦闷,而第五福心急如焚,挥手让第八矫快让开别挡道。 第八矫却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一问才知道事情缘由,不由大惊。 “伯鱼被抓进五威司命府了?” “我……我能做什么?” 第五福烦了,下来将第八矫推到了路边,骂道:“你这只知读书的太学生,能做何事,毋要阻碍吾等就好。” 第八矫确实不在第五伦的营救计划中,但看着扬雄与马车远去,他却从地上站起来,面容决绝! “谁说太学生不能成事?” 第八矫调头原路返回,送他来的牛车已没了影子,一时又拦不到去南边挡道车乘,一着急,便将宽袖卷起,在常安大道上小跑起来。 宽衣博袖的儒冠学生跑步前进,引来不少人诧异目光,第八矫脸都红了,他平日多在庐舍中专注五经,甚少动作,只跑了半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 脚底板有点疼,走得太急,履底竟磨破了,但第八矫强忍着,让自己勿要停下,只是他度越来越慢,去太学十几里路,怕不是天黑才能到。 好在在拐入冠前街时,第八矫终于拦下一辆拉煤球的牛车——他们家却是将生意扩展,给城内购买的人也送起了货。 第八矫也不讲究,报上身份,便爬上了煤球车,一路颠簸而行。 煤球味道呛人,素白的儒袍好似染了墨,平日里注重仪表的第八矫却不在意了,心中只想到第五伦的音容笑貌。 当初让学于己的谦逊,说合第八、第五两家重归于好的大度。以及凭一己之力,将已经分裂两百年,几乎要形同陌路的临渠乡诸第整合,重新变成一个宗族的豪迈! 在第八矫看来,这都是极了不起的壮举,自己只能仰望之。俗言道见贤思齐,他平素默默读书,可在第五伦性命攸关的时刻,若不站出来做点什么,恐怕后半生都要看不起自己。 “我虽不能如伯鱼般大贤,亦能仗义死节!” 一路上车马犹如流水,有时候堵着路口,只能等待,搞得他心急如焚。 好容易出了覆蛊门再走七里,第八矫跳下煤球车冲入太学,也不理会旁人看他狼狈污秽的嘲弄,径直走入舍中,先喝干了一大瓢水,然后翻箱倒柜,将那件黄色衣裳找了出来。 新朝崇尚五行始终,太学生们尤甚,讲究“五色衣”,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因为新朝自诩土德,尚黄,所以黄色越朱、黑,一跃成为最尊贵的颜色,颇受朝野喜爱。 第八矫也不管它做工如何精细,那蜀锦材质如何名贵,竟毫不犹豫抄起刀削,将这件父亲花了不少钱为他置办的好衣服划开。 等出了门后,又抢了门口众太学生晾晒衣服的长竹竿,将衣裳绑了上去,一面简陋的旗幡便制成了。 区区一个太学生,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呆子,面对冤假错案能做什么? 仰头看着那旗幡,第八矫想起生在二十年前的事。 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正是那位为天下百姓出了“七亡七死”之呼的鲍宣,时任司隶校尉,派人制止丞相掾吏擅入驰道的违法之举,并没收其车马。 那世道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法理可讲,就看谁权势大谁有理。此举被视为冒犯丞相,中丞侍御史前往司隶校尉府,要鲍宣交出手下官吏。 但鲍宣拒绝,禁闭大门不让使者进入。于是朝廷便以“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之罪逮捕鲍宣。因为他平日爱说实话,得罪人多,竟无人解救,判了死刑,此事轰动京师。 二十年前,正是在此地,有一位博士弟子王咸,听说此事后,于太学举起幡旗,振臂一呼! 结果有一千多名太学生麇集王咸幡旗之下,第二天,王咸率太学生们堵住丞相上朝去路,邀驾请愿,接着又伏阙上书,哀帝迫于压力,下令将鲍宣减死一等。 那是第一次成功的太学运动,这给了第八矫灵感,他抱着幡旗一路走啊走,来到太学生舍外,尚书弟子们休憩的地方。 今天气候不错,庄光庄子陵仍在酣睡,思考人生终极问题;南阳人刘文叔正和他的同乡、侍讲朱祐玩着六博之戏;天才少年邓禹在翻阅书卷,来自颍川的强华则依然在地上推演谶纬图符,认真极了。 还有更多人都住在附近的区舍中,总计有数千之众,本朝太学扩招猛烈,比汉哀帝时人数多了数倍。 第八矫扛着幡旗,站到了他们面前,猛地挥舞起来,这滑稽而奇异的一幕,吸引了众人注意。 邓禹少年心性喜欢热闹,最先跑了过来,朱祐也看到了,皱眉跟刘文叔低语几句,惹得刘秀回头望来。看到是第八矫,刘秀本来就大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满脸不可思议。 还有更多人纷纷聚集过来,想看看平素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第八矫今日这般作态,意欲何为。 第八矫涨红了脸,他不是很擅长言辞,可今日却豁出去了,只拼命给自己壮胆,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 “诸君,请驻足片刻,听我一言!” …… ps:求推荐票。 第46 骑驴 “伯鱼虽是乡里之人,但小学时便有出独行君子之德。” 第八矫用此生从来没吼出过的大音量,从让梨开始,对越聚越多的太学生讲述第五伦的故事。 “他仁孝而爱悌,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财物,乐善好施,又能赴乡党厄困,修义仓、兴义学、开煤窑,团聚宗族。” 溢美如此,第五伦本人听了都要脸红。 “更难得的是,伯鱼明明做了如此多善事,却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修行砥名,声施于列尉,百姓莫不称贤,称之为‘孝义第五郎’!连茂陵原巨先也心生仰慕,想要与之交游。” 第五伦的名声在常安流传不算广,但因其姓氏特殊,一听就记住了,太学生中还真有几个知道的,遂交头接耳说起此人来。 “可这样的有道仁人,也有缓急困厄之时,他因义释慷慨赴死的侠士,被五威司命府囚禁,严刑拷掠!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第八矫讲述了“义折强弓”的故事,但他没搞清楚缘由,第五福也没跟他说明白啊,竟自动将事情脑补为:“伯鱼敬佩万脩之义,说服马督邮释之,马督邮深受伯鱼感动,竟与万脩一同逃走。伯鱼却不愿走,他回京师自告,甘愿替二君受死!” 这天大的误会坐实了第五伦罪名,却也让太学生们击节赞叹。 侠儒已经合流,不少太学生在京为儒生,在野则任侠,追求的是取予然诺。至于合不合律法,他们不关心,只看两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第五伦将两字都占了,便足够太学生们吹爆。 第八矫又道:“纵观古时贤人,吕尚在棘津遭遇穷厄,管夷吾曾桎梏加身,百里奚饭于牛口之下。” “贤人有大德于世,岂能坐视其困厄?子贡赶赴楚国求救,解除了孔子陈蔡之困。我身为伯鱼宗兄、朋友,今日亦来到太学,想请求同门、同舍诸君,效前朝王咸救鲍司隶的法子,让朝廷诸公知晓伯鱼的冤情!” “第八矫在此叩再叩!” 第八矫下跪,朝众人三拜,而后起身,将手中黄幡高高抬起,往地上重重一插:“欲救孝义第五郎者,会此幡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必须承认,第五伦名望远不如前朝鲍宣,而第八矫在太学的号召力,也差前辈远矣。 会有人响应么?第八矫心中忐忑,但想到第五伦说过,临渠乡诸第应该重新合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下定了决心。 即便无人响应,即便一个人扛着黄幡,吾亦往矣! 太学生们虽然欣赏第五伦的事迹,赞叹其仁义,但听说要跟第八矫去闹事逼迫五威司命放人,都有些犹豫。 嘈杂议论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有一人推开人群走出,大声道:“吾愿往!” 第八矫惊喜的睁开了眼。 来者,姓刘! …… 刘秀挤在人群里,听到精彩处时确也击节而赞,只是他这个人吧,在家里就被兄长刘伯升嘲笑为“重慎畏事”,不像刘伯升那般刚毅慷慨。 在南阳时每每遇事,刘伯升往往一声怒喝拔刀便上,刘秀却要先思索半天,反复斟酌才能做决定,赶到时只轮到为兄长善后。 所以兄长才撵他来太学,希望能长见识,练练胆。 但刘秀还是老样子,今日之事,要为不相干的人怒冲冠,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看到率先出头之人后,刘秀顿知大事不妙。 “谁唱不好,偏是刘隆,事情要糟了!” 响应第八矫的人,正是刘秀的老乡,来自南阳安众县的刘隆,字元伯。 刘隆年才十八岁,却已入太学一年,此人身世可不简单,他是前汉安众侯刘崇家族的人——那可是王莽称摄后,第一位举旗反抗的汉室宗亲。 居摄元年(六年),汉平帝死后,王莽迎孺子刘婴入朝后,居然只封他为太子,而自己做了“摄皇帝“,践祚称制。天下人这才反应过来,王莽恐怕不是周公,而是欲行禅让之事啊! 位于南阳郡的安众侯刘崇闻讯大怒,也不掂量自家实力,便带着宗族举旗反抗王莽。百余人就敢攻打宛城,结果连城门都没摸到,就被贼曹掾给剿灭了。 除了抢先向王莽告刘崇谋反的一系外,安众侯国七岁以上者,不论老幼都被族灭。刘隆作为族中孺子,因为年纪小被赦免,众人都暗暗称他为“安众孤儿”。 安众侯国有一脉因大义灭亲得了嘉奖,一口气封了一个列侯、七个关内侯。那家人倒也有点良心,抚养刘隆长大,还资助他上太学,让刘隆作为养子,过了家世那关。 因为同在南阳,又都是长沙定王刘的后代,刘秀和刘隆颇有交情,平日里多有拉拢,他觉得这位与新莽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往后一定是兄长举事的助力。 可刘隆什么都好,唯独脾性与那猴急的安众侯刘崇一般,这不,又做出头鸟了! 刘秀了解刘隆,此人面如重枣,一激动就变色,眼下就红得厉害。 而刘隆在太学里有很多朋友,颇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矫黄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响应者,不一会就聚得数十人,尤其以南阳籍居多,连邓禹都没忍住,站了过去。 刘秀给邓禹使眼色,让他回来别掺和此事,刘隆却开始和第八矫议论,马不够,待会要怎么去常安了。 刘隆倒是丝毫不客气,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径直朝刘秀走来,几步到了跟前,哈哈笑着举起刘秀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吾等可以骑文叔……之驴进城!” …… 就这样,本欲置身事外的刘秀竟被刘隆拉进了队伍,他一去,朱祐、强华等人也紧随其后。 唯独舍中的庄子陵,只掩着耳朵烦躁外面的吵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驴儿真是吵闹。 刘秀只羡慕地看了眼庄子陵,就被众人裹挟着,来到太学舍外的厩中。 刘秀家的黑毛驴就栓在这,不止一头,而是几十头,竖着长耳朵,一脸懵逼看着同样黑衣高冠的太学生们。 之所以养这么多驴,却是刘秀到常安后现,这儿养马成本大到惊人。在故乡时就很擅长经营田畴产业的刘秀灵机一动,与同舍生、南阳豪右韩子合伙出钱买驴。由刘秀从家中带来的仆从照看,然后租给进城的太学生代步,获利八二开,刘秀拿大头。 挣来的钱,刘秀则用来结交朋友,也在太学得了个“乐施爱人”的名声。 太学生们一人一头驴,数十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直趋常安,这场面好不壮观。只是他们冲动有余而谋略不足,第八矫也没经验,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只计较着,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静坐堵门? 朱祐插话道:“五威司命府中,诸位司命朋比为奸,还有谁是好人?向他们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拦着四辅三公的车驾。” 急性子的红脸刘隆更是一拍驴屁股,大声道:“谁知道四辅三公何时过路?要不,吾等还是直接去寿成室外,叩阙高呼,然后再去公车司马门上书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瞩目,救得第五伯鱼出狱!” 刘秀骑行在后面,听到这话感觉一晕,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 素来重慎畏事的刘秀,被这群愣头青强行拉来,眼看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真是绝望啊。 方才刘秀仔细想过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阙成功是个特例,当时整个太学生员不过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动,声势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鲍宣的死罪,也不敢报复太学生,法不责众嘛。 可今日他们只纠集了数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驴也不过百,人还没到阙下,指不定就被奋武(执金吾)抓了,更别提靠近守备森严的公车司马门。 更要命的是,领头人中,还有刘隆这个“安众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现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这事恐会被有心人与”聚众谋逆,妄图复汉“联系到一起,可以进五威司命府跟第五伦作伴去了。 看着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扬名天下的同学,刘秀心里着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远,多权略,又暗暗关心新朝局势,朝政每下,必先闻知,甚至还能为同舍生解说一番,刘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计较。 他遂拍驴上前,拦住众人去路。 “文叔,你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刘隆满脸愤慨。 “非也,只是想请诸君听我一言!” 刘秀聪明,也不说阻止的话,那样会让他被众人视为胆怯,适得其反。也罢,既然都被裹挟进来了,就帮他们一把,他只能将即将失控的太学生们,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导。 刘秀笑道:“今日赴义的太学生,多是前队郡人,而皇孙、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队新都县,生于斯长于斯,与吾等算同乡。我听说,他对前队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贤高名,颇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寿成室东、北两阙更近?若能说动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鱼!” …… 赶在太学生和驴儿们抵达前,扬雄也来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门处等了许久。 京师一百六十闾,以北阙甲第和尚冠里最为尊贵。尚冠里位于寿成室与常乐室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 过去这儿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汉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刘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动“搬走,这儿改成了姓王的地盘。 里中仅剩的一户刘姓人家,就是国师公刘歆府邸了。 “让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会,就在扬雄以为自己不得进时,国师府终于来人了。却是下大夫刘龚,那个跟桓谭在长陵官学辩论形神烛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换个身体继续活”的刘伯师。 刘龚与桓谭相善,对扬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刘歆偏要让扬子云多等会,这些老头儿脾气上来就是这样。 他搀扶着扬雄往里中走去,这儿路面宽阔,环境典雅,家家高门大院,绝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刘龚的话勾起了扬雄的回忆,上一次来?大概是**年前吧,那时候他和刘歆关系还不错,甚至还教刘歆的儿子学春秋战国诸侯奇字。 但让扬雄印象更深的,还是他第一次来尚冠里,去的也是刘歆家,当时刘歆的父亲,大学问家刘向还在世。 刘向曾校书于天禄阁达二十年,家中藏书众多,扬雄经常由刘歆带着过来借书看。那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继承刘向的工作,在天禄阁上继续完成他未校完的书籍。而刘歆则不满足于单纯的学术,对改制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二个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国师府和当年变化不大,扬雄不用刘龚引导都能绕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们来到后庭,却见一位身着素白服饰,头戴术士冠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枯萎的桃树下。他头花白,以一根墨玉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画圈,颦眉思索,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和扬雄的到来。 刘龚知道两位老人数十年恩怨情仇,识趣地退下,而扬雄拄着拐站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索性往旁边的石头一靠,坐了下来。 “主人没有说话,客人能够随便就坐么?”刘歆画圈的手停了下来,幽幽说道。 换了往常,扬雄肯定要反唇相讥啊,但今天他是来求人的,只好压着心里的恼怒,干笑着说道:“子骏别来无恙啊,多年没见,头竟还没全白……” “扬大夫,你不长记性啊,又叫错字了。” 白袍的刘歆回头,对灰袍的扬雄如是说,和头散乱不修边幅的扬子云相反,他每一丝头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刘秀,刘颍叔!” …… 而与此同时,五威司命府,又批阅完一大堆积累案件的孔仁伸着懒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却匆匆来禀报。 “孔司命,门外来了些郎官,外郎,自称要为第五伦鸣冤!” “终于来了。” 孔仁轻蔑一笑,不过是一群没有任职、无权无势的外郎,不知要等几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伦的朋友也就这点能耐了,随意地问道:“有几个嫌仕途太顺利的外郎为第五伦请命?” 郭弘喉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道:“上百人!” …… ps:(刘秀)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租),以给诸公费。——《东观汉记》 共享毛驴创始人:刘秀秀。 第47章 兄友弟恭 所谓上百人,其实是在傍晚时分因光线原因,导致郭弘出现了误判。 百来人中,大多数是景丹去城北煤球肆列里找来的第五氏族人,穿上相似颜色的衣裳站在后头,壮声势而已。 这其中真正的外郎,不过三四十。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郎官大多身材矮小,容貌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人,或来自荆扬南部,或来自交州。 新朝和前汉一样,孝廉并不按照人口分配,而是每个郡名额相同。这就导致南方地处边缘的人口小郡,也每年能推举二人入朝,今年更是加到了四个。 一些饱受竞争压力的关西、关东人甚至会化名南迁,好去当地扬名显功,蹭南方的名额,也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了。 虽然北方人口已经饱和,但南方开仍十分有限,阶级分化不明显,正所谓“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在交趾、长沙等地,被选入京师为郎的,还真不全是豪门闾右,也有些寒门,“穷人家的孩子”。 比第五伦还穷! 因为来自穷郡,距离又远,家族很难及时供给钱粮支持,这些人到了常安就得自力更生。加上南方人不适应北国气候,这个冬天过得极痛苦,又遇上新朝那制度性的克扣俸禄,最惨的外郎,已经连火都烧不起了。 这时,孝义第五郎对他们伸出了援手。前几天,第五伦便以自家石炭市肆开张为由,给这些南方孝廉外郎每人送了一百斤炭,出手十分阔绰,还真让不少人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份小小的情谊,本是第五伦未雨绸缪,岂料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景丹看着左右的南方外郎们,暗道:“若非念着伯鱼赠炭之情,这数十人恐怕都不乐意来。” 至于剩下的七八位北方郎官,多出身豪门大族,却是第五伦交到的另一个朋友:那位小时候吃过双黄蛋的巨鹿人耿纯所邀。 此时此刻,外郎们着装齐整,皆穿官袍,腰佩印绶,带剑,头戴武弁小冠,齐刷刷出现在五威司命府门外时,那场面还是颇为震撼的。 如此多人聚集,不少还有官身,吏卒不好像对付喊冤的平民一样,悍然驱赶。不多时,司命府大门敞开,右司命孔仁板着脸走出来,对郎官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汝等不好好在郎署学律令文法,跑来五威司命府作甚?” 景丹朝孔仁作揖道:“孔司命,吾等同僚第五伦,在郎署中常被称赞孝义廉平,如今他却坐法入狱,吾等不知其犯了何罪,特地来向司命讨教。” 孔仁肃然道:“第五伦参与马援纵囚一案,疑为主谋,自有本司命依照律法审理,与汝等何干?退去!” 耿纯更敢说话些,哈哈大笑道:“吾等也知道事情经过,第五伦乃是无辜路人,如今却成了主犯,这其中恐有冤屈吧!” 景丹为其鼓舞,也硬气了一次:“孔司命,只要此事没有结果,吾等便天天来,若是司命府已经断案,那吾等就替伯鱼乞鞫!让四辅三公裁决此事!” 乞鞫(jū)是传承自秦汉的时制度,当事人若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期限为三月。但新朝建立后,对下法令苛刻,对上律令疏松,正常的刑狱都马虎,乞鞫更是废弃了。 景丹这是在暗示孔仁,别想胡乱断案,第五伦的朋友们很多,都看着呢! 这便是第五伦的打算,必须把事情闹大,好让五威司命心生忌惮,不好直接给第五伦判个冤案。然后再闹得满城皆知,甚至传到列尉郡去,让他之前积累的名声慢慢酵。 而后续的计划,则是让临渠乡诸第出面,效仿汉昭帝时,河南百姓二三千人进京上访,解救被缉捕入狱的魏相,在朝野舆论压力下,让司命府放人。 孔仁却见只有耿纯、景丹二人说话,其余人要么默然不言,要么低头不敢看自己,立刻料到他们并不齐心,只是临时起意凑到一起,遂冷笑道:“有人家世二千石,不必为前程担忧,可其余人等,贸然来五威司命府闹事,难道真不担心自己的仕途?” 这话果然极有用,来自南方的外郎们,本就是承了第五伦小小人情不好意思拒绝,这才跟来看看。见景、耿二人真要和司命玩真的,不由心生退意。 甚至连景丹都倍感压力,他和第五伦不同,对这份郎官之职,还是比较珍惜的。自己奔走一日,也算仁至义尽,真的还要继续与司命府对抗下去么?但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一时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 就在郎官们军心浮动,随时可能被孔仁下句话劝退之际,远处却又多了一群人影——还有驴影。 却是来自城南的太学生们! 而一驴当先的,正是高举黄幡的第八矫。 “孙卿兄,我带着太学弟子,来为伯鱼请命了!” …… 在第五伦的自救计划里,还真没第八矫什么事——就算有,也是排位十分靠后,在舆论酵时才指望他。 但谁也没料到,第八矫还真凭一股冲劲和执拗,拉了数十名太学生来,这让景丹又喜又忧。 喜的是第五伦将事闹大的打算可以提前实现,忧的是人数太少,于事无补。 “又是太学生?” 看到数十名太学生6续骑驴乘车抵达,孔仁下意识想起他的伯父,前朝丞相孔光的事。 王咸等上千人伏阙救鲍宣,鲍宣倒是减罪流放,免于弃市。只让孔光颜面尽失,甚至上书请辞相位。身为孔子十四世孙,却被读自家圣贤书的太学生逼到那种程度,着实尴尬。 但此事还有后续,王莽摄政,鲍宣心怀汉家,不肯与王莽合作,很快就定罪杀了。 孔光却与之相反,是王莽复出最积极的策划者之一,对鲍宣他重拳出击,对王莽他唯唯诺诺,不愧孔家祖宗。 因此孔光享受了死后殊荣:王莽亲自带着公卿百官会吊送葬,车万余辆,载以诸侯之礼,起坟如大将军王凤制度,谥曰简烈侯——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双谥啊! 至于当年为鲍宣鸣冤的太学生?早就四散各地,新来的太学生,还被王莽指派了四百人给孔光挽葬抬棺,也不见他们有任何不满。 所以孔仁一直以为,对这些只知经术的太学生,应该狠一些,切勿像汉哀帝那般软弱。 于是他板下脸,狠声吓唬道 “五威司命府的邸狱,还空着许多位置!” “汝等,欲为乱乎!?” 换做往常,太学生们就能退缩大半,可今日不同。 刘隆先一声大喝:“孟子云,威武不能屈!” 第八矫也将黄幡往地上一捣,声音有些颤抖:“不错,吾等为救仁人志士而赴义,右司命若欲收捕系狱,是效暴秦之酷吏也!” 太学生人不算多,数十人而已,但因为更加年轻,血气在胸,反而不怕五威司命的威胁,又都是文化人,大帽子一顶顶给孔仁戴上去。 更别说,他们今日是有仰仗的。 孔仁正欲作,让吏卒将太学生一顿好打赶走,跟在队伍后面的刘秀却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手持信帛的家监。 “右司命且慢!” 孔仁一看,居然是功崇公王宗的家监。 皇孙王宗的妻子,是孔仁之妻的妹妹,二人算连襟关系。孔仁平素与功崇公府走得近,和家监很熟悉,见他竟混在太学生队伍里,不由愕然。 “太学生忽然跑到尚冠里请见功崇公,其中还有不少前队郡人。功崇公长于前队,将彼辈当成乡党接见,听了为者陈述后,便让老仆跑一趟,将这信送给右司命。” 孔仁接过王宗信帛一看,虽然寥寥几字,却让他大惑不解。 功崇公说,他不希望第五伦这种名满全城,能让太学生都自为其奔走的仁义之士没了好结果。 “功崇公也想收买人心,好与太子对抗么?” 这已经是明示了,孔仁心中千回百转,作为连襟,他应该遂了功崇公之意。可作为司命,在被郎官、太学生逼门的情况下低头,那不就是前朝鲍宣、王咸之事重演么?实在是太丢人了,台阶,得找个台阶下啊。 正犹豫间,后方却又有人飞马赶到,竟是一位身穿绯色官服,头戴武弁大冠的公卿,腰带上悬着银印青绶——这是二千石大官的标志! 他分开众人,诧异地看了眼云集于此的郎官、太学生,走到孔仁面前,只拱手道:“吾乃马援之兄,中垒校尉马余!” …… 中垒校尉,乃是拱卫京师的中央军:北军八校尉之一,秩二千石,负责戍卫常安,兼任征伐。 现任中垒校尉马余,乃是茂陵马氏四兄弟中的老二,一向谨慎肃穆,与性情跳脱的马援截然不同。 他的出现,同样在景丹意料之外,马余为何而来? “身为罪吏之兄,本该免冠交印,在家中自省,但我却惊闻,有无辜者被我那不肖的弟弟牵连入狱,这才匆匆赶来。” 马余知道,众人都是为第五伦鸣冤的,便朝众郎官、太学生作揖致歉:“知弟莫若兄,此事全因吾弟马援而起,与旁人决无干系!” 又看向孔仁,说了句让所有人愕然的话。 “还请右司命定马援为恶之罪!” 孔仁都听愣了,这世上还有这等奇事?五威司命按照惯例,好心帮背后是二千石大豪撑腰的马援减轻罪行,而让靠山不够硬的第五伦成为主谋顶缸。马余不感谢就算了,反而要求官府穷治马援。 马援是捡来的,第五伦才是你亲弟吧! 孔仁不清楚马氏几兄弟的关系,增山连率马员作为二兄,待马援十分纵容。马余作为三兄,却对马援一向严格,也清楚他的秉性:放着太学不上,郎官不做,大好前程视作儿戏,十二岁就嚷嚷着说要去边境耕作放牧,自由自在不受世俗所限。 后来为长兄马况服丧一年,马援看上去稍稳重了些,也乖乖成婚生下子女。可他仍不愿步兄长后路,去做新朝大官,只当了没什么前程的小督邮,终日奔波劳碌,脚踩在泥水里也自得其乐。 至于纵囚逃匿,马余也一点不惊讶,这就是四弟的做派啊。 所以马余对司命府的“好心”根本不领情,如今随着五威司命被郎官、太学生轮番堵门,这件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莫要因此毁了马氏的名声威望。 既如此,还是让马援承担所有罪责吧——反正就算马援被判弃市,马余也坚信…… “以文渊的本领,岂会被区区吏卒所擒?他早就如鸟上晴天,尽情飞舞去了。” 马余嘴里骂着弟弟,心中反而释然。他不是心心念念要去边塞么?那便作为逃犯,流亡去吧,好好吃苦,遂他意! 被马余这“兄友弟恭”弄糊涂的不止是孔仁,还有太学生们。 众人面面相觑:“第八矫不是说,是第五伦劝服马援,释放万脩么?为何在中垒校尉口中,却变成马援是主谋,而第五伦无涉了?孰真孰假?” 倒是熟读诗三百的邓禹摇头道:“诸君岂不闻《二子乘舟》乎?”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这卫风,讲的是卫宣公两位公子争相赴死的故事,读书人一听就明白。 第八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马援故意为之,让其兄表明自己是犯,好解救伯鱼啊!” 他好想哭,这是怎样的豪情义气。 本来就面赤的刘隆也听得激动,脸更红得像枣:“从前有卫国公子伋、公子寿争死,今有第五伯鱼、马文渊争做犯,壮哉,二位君子有春秋之风!” 连躲在队伍后头的刘秀,听了也不禁颔。 他今日煞费苦心,引导太学生去功崇公府,避免他们伏阙闹出大事来,也算出了份力。 在对待别人家的事时,刘秀还是谨慎的,他牵着驴缩在靠后位置,只让刘隆、第八矫出风头。 刘秀暗想:“这次来解第五伦之难,还真是来对了!果真是位仁德孝悌之士,有几分侠义之气。” “若来日我引荐伯升与他相识,说不定,第五伦也能协助吾兄,共成复汉大事呢!” …… ps:py一下红楼专业户屋外风吹凉的书《红楼春》。 这次不是贾三爷,而是贾蔷,两百多万已肥,可杀。 第48章 穿越者与位面之子 郎官与太学生百余人堵在司命府外为第五伦请命,声势浩大,惹得府中左、前、后等几个司命堂的官吏也纷纷出来观望。最后连孔仁的上级,五威司命陈崇都被惊动了。 陈崇和孔仁不同,他是王莽成为“宰衡”时便追随的亲信。当时王莽笼络了天下高才之士,以族人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大儒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西域都护孙建为爪牙。此外还有涿郡崔、南阳陈崇二人,皆以其才能得到重用。 新朝建立后,王莽也给众人丰厚回报,封陈崇为统睦侯,正所谓“帝命帅繇,统睦於朝”,地位特殊,还让他祀陈胡公,视为宗亲皇族。 简单来说,陈崇乃是新朝开国元勋般的存在。 在职位上,王莽以陈崇为骨干创立五威司命府,监察上公以下,代替了前汉京兆尹的权力。 陈崇此人见识卓明,眼下众人堵门,他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先站在孰中看了一会,将景丹、耿纯、第八矫、刘隆等跳得欢的人一一记下。 反倒是缩在后头的刘秀没能入他眼。 直到中垒校尉马余也赶来,形势已出现剧变,陈崇见时候差不多了,才从正门驰出,身后是王莽特许五威司命拥有的仪仗。 乘乾车,驾坤马,旗帜有五:左苍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则是赤星,好不威风。 这仪仗让情绪高昂的太学生们都不由畏惧,向后退了几步,孔仁他们不怕,但统睦侯不一样,始建国以来,死在陈崇这笑面虎手下的大臣不计其数。 不知所措的孔仁连忙过来下拜,陈崇也不多言,只在乾车上注视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不论是太学生还是郎官,都心虚地避让开来,哪怕中垒校尉马余,也得向他作揖行礼。 他缓缓开口道:“案件尚在审讯,律疏自有时限,岂能顷刻间便给人定罪?汝等视国法如儿戏焉?就算第五伦无罪,被汝等聚众闹事连累,这罪过,比纵囚还大,岂不见前朝郭解之事?且先散去,若第五伦当真清白,明日本司命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 “咚咚咚!” 陈崇出门前算好了时间,话音刚落,五威司命府门前昼刻已尽,常安城各处都开始擂“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声震城池,间隔很长,在半个时辰内,一共要响六百下。 它们和陈崇的话合在一起,仿佛锤在众人胸口,让他们更加心虚。 “夜漏已开始计时,宵禁快到了,在开门鼓敲响前,敢在八街九陌无故行走者,以犯夜罪论处,要当众笞打二十下。“ 陈崇伸出手,指着街道南方缓缓向五威司命府靠近的队伍,那是执金吾(奋武)的骑从仪仗:“是汝等自己回家出城去,还是等奋武将来缉捕,明晨笞于道上,让汝等斯文扫地,叫郎署、太学蒙羞?” 他又对马余笑道:“中垒校尉,太学生和外郎不懂事,不如你带个头,想来马校尉应是遵循国法之人,与汝弟不同。” 这番话份量很足,马余目的已经达到,立刻应诺,上马离开。 郎官们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接下来相信官府,相信统睦侯就好,便6续自行散去,连耿纯也告辞了,只剩下景丹一人。 太学生们则面面相觑,这和他们设想中今夜就将第五伦救出来有些差距。 正迟疑之际,身后却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不愧是统睦侯,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畏强圉!让人敬佩。” 众人回头,最惊喜的莫过于景丹,来者竟是国师亲信,元士隗嚣。 隗嚣在长平馆与第五伦、景丹同席,表现出了对伯鱼的欣赏,亦是第五伦拜托景丹去请的人之一。但隗嚣豪放的外表下却是谨慎犹豫,他没有立刻答应景丹,直到现在才出面。 陈崇皱起眉来:“原来是隗季孟,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奉国师之命?” “与国师无关。”隗嚣笑着看了一眼景丹:“吾路过此地,听说这边有冤狱,特来听一听,看一看,仅此而已!” 人人都知道陇右隗季孟是国师公亲信,他说无关,谁信啊! 只以为,此事连国师公都惊动了,孔仁不由暗悔,本来他柿子捡软的捏,岂料捏到一把钢刀,这第五伦的背景,是真硬! 隗嚣的出现,让太学生们更加安心,觉得此事稳了。眼看闭门鼓已经敲了百余下,商量一番后相继散去,约好明清晨再来迎第五伦出狱。若是五威司命还不放人,就再做计较。 而远离五威司命府的一辆马车上,来迟一步的桓谭看向老友扬雄。 “子云真说动刘子骏了?“ 说起这个扬雄就来气,骂道:“未曾,刘子骏还是老样子。” 扬雄放下尊严去求情,刘歆却对他好一顿讥讽,对扬雄送去的《方言》,明明很想看,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什么:“这种往后只能作为酱坛盖子的杂家学问,就不必拿来与我过目了。” 在报复扬雄一通后,刘歆确也打算派人去五威司命府看看,但偏在此时,一众太学生抵达尚冠里,恳求功崇公王宗出面营救第五伦,声音震得家家户户都听得见。 “既然汝等已经请了功崇公,那还来找我作甚?” 刘歆闻讯便收回了成命,声称不再管此事,让扬雄从哪来回哪去。 扬雄只好悻悻而归,跟在太学生后头来远远观望,正好遇上了桓谭。 既然马余、王崇、隗嚣都已出面,桓谭自度人微言轻,也就不再上前,只道:“如此说来,这隗嚣还真不是刘子骏派来的?” 扬雄颔:“听说他与伯鱼在长平馆有过一面之交,或许是出于公义吧。” 桓谭冷笑:“那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等陈崇出来表态,事情已无大虑才露面,我看这隗嚣,很会投机。” 扬雄拿起拐杖敲了敲车舆:“君山才是真正的袖手旁观,恐怕没资格说隗季孟吧?” 第五伦应不至于被枉判了,扬雄虽没帮上大忙,但心中轻松了许多,遂有些得意地笑道:“伯鱼入京不过一月有余,名望便已散播常安,从郎官到太学生,如此多人自为他奔走,君山,世上有这样的‘乡里之士’么?” 却是扬雄对桓谭上次对第五伦的极低评价耿耿于怀,他还是护犊子的。 桓谭却只一乐:“子云去过海滨么?” “年轻时想去。”扬雄低头看着断腿,抚着白须遗憾地说道:“可惜再也去不成了。” 桓谭道:“我曾游历于琅琊,潮水来时,岸上会有很多浮沫,退却后被太阳一晒,便尽是一场空。” “名望也一样,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十分好用,声势浩大,郡县归心,让人误以为是圣人出世。” “但更多时,不过是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如浪潮残沫,再大的名望,都敌不过一根铁针,一戳就破。” 他嘴又开始痒了:“孝子不一定是能吏,天下期盼的圣人,或许会将世间治得一团糟。那样的人,我不管其名望多高,实质仍是一乡里之士!” 扬雄知道桓谭在暗戳戳指谁,叹息道:“这可是五威司命府前,不要命了?再说,你人都没了。” 桓谭收起他的讥讽,看向扬雄:“子云,此事虽大局已定,但沾上功崇公王宗,也不知是福是祸。让你的高徒小心些!” 言罢纵马离开,却又回头叮嘱:“我与第五伦相互看不顺眼,千万别说是我所言!” …… 从昨夜算起,第五伦已经饿了一整天。 饥饿还好,就当清空下肠胃,难受的是滴水未进,连唾液都干涸一滴不剩。 他只能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暗道:“若是这样困我两三天,恐怕要渴到喝尿了。” 难怪汉朝开国功臣周勃尝将百万军,进了大牢却仍要畏惧狱吏之贵。因为在这,人家才是刀俎,可以随意拿捏你。 一切以节省体力为要务,否则意志会慢慢变薄弱,第五伦闭着眼睛靠在稀薄的麦秆上。入夜后地面透心的寒意渗入骨骼,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抱紧双臂,只能一遍遍思索自己的计划。 他不是算无遗策的天才,从请景丹呼唤郎官将事闹大,到恳求邛成侯王元、隗嚣出面,每一样都没有十全把握,甚至可能全盘失败。 如此睡了醒醒了抖,直到他听到一二声鸡鸣,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扉推开后,一个木盘被放到面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第五伦抬起头,现今日狱吏竟难得一见的笑脸,再看盘中的粟米与清水,第五伦哑然失笑。 这要么是断头饭,五威司命要送他上路。 要么,就是事成了! 本以为会是场拉锯战,岂料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五伦故作镇定喝下了水,润了润喉咙,接着慢悠悠吃起粟饭来,让自己显得从容无比,似乎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吃完餐饭,狱吏恭敬地在前引路,带他回到了右司命堂,孔仁昨夜肯定没睡好,面相有些浮肿,一脸晦气地看着第五伦。 而接下来的判决就更让人捧腹了,孔仁一本正经地宣布,经过查实,纵囚亡匿的主犯确实是马援,第五伦乃无辜路人,不过…… “群饮罪?” “不错,你身为郎官,于细柳亭与众人群聚饮酒,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故罚钱八千!限你回家后三日之内偿清!” 这可不就是他家煤球生意三天的利润么。 第五伦忍着笑,欣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五威司命府已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点小罪就别闹了,不过是给他们留个台阶。 在第五伦离开前,孔仁还不忘告诉他一件事。 “第五伦,汝之所以能获释,全凭功崇公之力,切勿忘记是谁救了你!” 功崇公王宗?第五伦和景丹等人来常安时,在渭水横桥上见过这位皇孙的车队,据说他是王莽最宠爱的孙儿。 可他与王宗素无交情,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相助?第五伦越好奇,在自己困于囚笼这两日,外头究竟生了什么? 第五伦离开五威司命府时,忽然感到似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却见楼上站着一位头戴天文冠的卿士,负手而立,却是统睦侯陈崇。 陈崇见第五伦回头,便和善地朝他一笑,还挥了挥手。 待第五伦作揖出门后,陈崇的笑容却慢慢收起,只轻声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今日得意而出,或许过几天,就又要黯然入狱了!” …… 王隆是第五伦入狱前恳求的另一人,他的任务是回列尉郡宣扬此事,然后请张湛和邛成侯王元出面帮忙。 张湛是举主,但他近来屡受朝廷申饬,这郡大尹也不知还能做多久,除了答应写封信为第五伦鸣冤外,没有其他办法。 而邛成侯王元作为同乡,在要不要救第五伦这件事上,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念及第五伦名声响彻列尉,帮他一把,不管成与不成都有利于邛成侯府。 “叔父,得再快些。” 王隆心思简单,视第五伦为友,与叔父同车而行,屡屡嫌车太慢。 直到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五威司命府附近,现气氛不太对。 “为何这么多人?” 五威司命府又被包围了,有郎官数十,太学生聚集了上百,更有自前来围观看热闹的常安百姓数百。 加起来人数近千,已经到了阻碍交通的程度,奋武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驱散人群。 “莫非是有四辅三公车驾经过?或是天子要出宫,奋武横搜?”王元有些惊讶,这时却听人群忽然爆了一阵欢呼! “出来了!” “孝义第五郎获释了!” 伴随着呼喊,在黑暗潮湿的犴狱中待了一天两夜后,第五伦眯着眼,顶着冬日的朝阳,迈过五威司命府高高的门槛出来,虽然身上脏兮兮有些狼狈,但精神尚佳。 看到他本人后,第八矫喜极而泣,景丹放下心来,太学生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赢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岂止王元、王隆,连第五伦自己,都被外头的大场面给惊到了。 虽然预料可能会有人来迎接,可人数比他想象中多了何止十倍! 这架势,简直是甘地、曼德拉出狱的待遇啊。 愕然之下,第五伦前世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这是?” …… 周围是如此喧嚣,第五伦宛如众星捧月,入狱前他在常安名声不显,如今却成了人尽皆知的“义士”,而整个过程却又充满意外。 第五伦安排的几个后招都没派上大用,反倒是第八矫,这个不在他计划中的宗兄、书呆子,搬来了救兵,连功崇公都被他们所惊动。 大马路上围观者这么多,第五伦也来不及听详细经过,只能不断道谢——谢景丹、谢第八矫、谢没到场的扬雄,谢今日又来凑热闹的元士隗嚣。 还有马余,亏得他一锤定音,茂陵马氏兄弟几人都不一般啊。 第五伦也朝来迟一步的王隆、王元作揖感怀,倒是王元,见第五伦出狱竟惹得千人相迎,惊讶之余,对他的态度愈友善,满口都是同乡之谊。 “吾骤闻伯鱼遭囚,便如楚庄王闻申舟被宋人杀害一般,挥袖而起,来不及穿鞋佩剑就策马而出。” 最后,第八矫又给第五伦介绍了太学众人。 “这位是前队安众县刘隆,字元伯,我于太学举幡,是他最先响应。” 第五伦朝刘隆作揖:“万事开头难,元伯仗义而出,乃此事端之唱,受我一拜!” 刘隆脸涨红成了猪肝色,今日出尽风头,他得意极了。第五伦将这个小伙子记在心里,也记住了十三四岁便上太学的神童邓禹,然后就轮到刘秀。 “这位是刘文叔!吾等来回此地,所骑之驴正是由他资助!” 第八矫不懂谋略,没搞明白昨日成事关键,又没时间解释太细,连刘秀倡议去找功崇公都未说,只记得驴了。 第五伦却见此人二十余岁,美须眉,遮住嘴巴看容貌不错,可惜大口拉低了颜值。加上刘秀总站在众人身后,看着是个谨厚之人。 远不如刘隆、邓禹给人印象深刻,第五伦只笑着微微拱手,对此人的印象停留在…… 平平无奇! “多谢文叔。” 以及喊此人的字时,总觉得自己吃亏。 刘秀倒是将第五伦好好打量了一番,果然少年英才,如今更得常安人推崇,日后值得兄长伯升拉拢。 但旁边就是国师公的亲信隗嚣,他没敢报真名,只朝第五伦行礼,淡淡说道:“岂敢,前队郡舂陵人刘交,见过第五郎官。” …… ps:求推荐票。 第49章 父慈子孝   (自动没出来,晕)   “第五伦名不副实,没有识人之明。”   中午时分,骑着驴儿回太学的路上,邓禹为刘秀打抱不平起来。   但刘秀只是默默在前不回答,邓禹遂拍驴赶上,与刘秀并行,继续道:“我昨夜回去冷静后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若吾等真从了刘隆的蠢主意,直接去伏阙上书,此刻恐怕已在执金吾牢狱中。”   “多亏文叔力挽狂澜,带着吾等转去尚冠里,寻得功崇公王宗相助,这才顺利让第五伦脱罪,如此算来,文叔才是他的大恩人。”   邓禹道:“那第八矫也是,竟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言文叔之功时,只提了驴……”   想到这邓禹那个气啊,给了坐下毛驴一鞭子,疼得它在路上乱跑起来,最后将邓禹掀在路上摔了个狗啃泥。   还是刘秀帮他拉住了这畜生,又扶起邓禹,笑骂道:“莫要拿它出气,更何况,这也没什么功过可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得第五伦感谢,一个郎官的赏识有用么?而是赞其侠义,义之所至,尽绵薄之力罢了。”   当然,真实原因是被卷了进去,不得不为。又见众人自寻死路,刘秀这老成持重的只好站出来引导。   事成之后,他又习惯性深藏身功与名,就跟在前队郡时一样——风头让兄长去出,众人的赞誉也归于伯升,刘秀自诩宰辅,跟在伯升后边协助就行。   这也导致在人群中,刘秀乍一看不易引人注目,反倒是刘隆,因其刚勇敢言,最先响应举幡,叫第五伦很是感激,方才多是在与刘隆攀谈,与其他人只是口头一谢——今早去了上百人呢,一个个详谈要得好几天了。   刘秀倒是不甚在意,将伤了脚的邓禹扶上黑驴,牵着前行,回头打趣道:“相比于第五伦,仲华能够知我,更令我欣喜!”   ……   回到了家,第五伦沐浴更衣后,才让第八矫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听罢不由扼腕道:“季正怎不早说?如此看来,刘交刘文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他还奇怪呢,太学生怎么反倒成了事,要没有聪明人掌握方向,这群愣头青还不知会惹多大乱子,指不定就好心把他坑死了。   而初见时,第五伦第一眼扫过,居然觉得刘文叔“平平无奇”,只简单打了招呼,精力多用来跟刘隆攀谈,真是罪过。   自己确实太怠慢那刘文叔了,可谁让他这么低调呢。   第五伦立刻喊来第五福,让他去告知城北肆列的第四氏:“从即日起,给那数十名太学生送去的煤球,刘文叔的量要加两倍……不,三倍!多于刘隆。”   太学生的家境都不错,这点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但人情礼节就是从小事上开始的。第五伦拼着这个月不要利润,也要让暖阳炭将这些帮过自己的太学生烘舒服了。   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走了一趟后,再出来时不但名望传遍太学,连东西二市亦有耳闻。这就导致他家的煤球都好卖了不少,日销从一天千斤涨到一千五百斤。   果然,这年头,名声也能转换成金钱啊。想想原涉家在茂陵恢弘到僭越礼制的“原氏阡”,几乎没花自己一文钱,多是他的小粉丝崇拜者们众筹来的。   但才过了一天,第五伦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他的故事在市坊上流传时,出现了有趣的变化。   用后世章回小说目录来描述,就是:“太学生举幡请命,功崇公义救伯鱼!”   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中垒校尉马余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被故意隐去。反倒对功崇公王宗大加赞赏,将他说成魏公子无忌一般的人物。   “这回算是遇到刷名望的行家了。”   第五伦确定无疑,和他误会万脩那次不同。   而随着故事被有心人散播,在常安许多人眼中,功崇公就是第五伦的救命恩人!   而这时候,那天和太学生去五威司命府,给孔仁递信的家监却来到了宣明里,笑着送上拜帖。   “第五郎官,皇孙功崇公备下宴席,请君过府一叙!”   ……   “于情于理,我都得立刻去尚冠里拜见功崇公。”   在常安市坊流传的故事中,王宗作为第五伦“救命恩人”已经坐实,若是怠慢,那就是忘恩负义,必遭人不齿。   你看,名望也是双刃剑啊,在利用它的时候,也会被其胁迫。   但扬雄却显得很焦虑,想起桓谭的警告。   桓君山虽然说话难听,但政治嗅觉极其灵敏,前朝哀帝时,傅氏和大司马董贤都想和桓谭交往,桓谭竟能在他们垮台时没受牵连,说明很擅长辟祸,他的提醒不是无的放矢。   扬雄遂让第五伦稍待片刻,要将王宗的事好好与他讲明白。   经过扬雄放下尊严,前往国师府一事,第五伦现在真把扬雄当成老师对待。   早晚问候,亲奉饭食,酒也替他温好,让孤苦伶仃惯了的扬雄十分欢喜,此刻抿着酒说道:“伯鱼,你可知天子有几个嫡子?”   “听说是四位。”   王莽和他的皇后所生四子,分别是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个嫡女,就是住在宣明里对面定安馆的黄皇室主,初冬时,第五伦偶尔会看到有木鸢从宫内升起,也不知是不是她放的,可惜不知其名。   扬雄道:“皇帝次子王获,因打死了奴婢,被皇帝下令自杀。”   当时王莽被汉哀帝赶出朝堂,避居新都,这件事在天下引了巨大的轰动,让他名噪一时。   汉朝的奴婢问题本来就严重,律令虽然禁止残害奴婢,但就王朝末年那执行力,很难管到别人家中去,奴告主官府又不受理。主人简直是肆无忌惮,动辄打杀,甚至有贵族开倒车搞人殉。   在这种情况下,王莽居然为了一个奴婢,不惜牺牲了儿子,大义灭亲啊,公正之类的赞扬从四方涌来。官吏上书冤讼王莽的人多达数百,郡国贤良文学被征辟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叩阙为王莽声,希望他重返朝堂。   积累人望,是王莽实现禅代的第一步,跟王莽比邀名养望,第五小儿也是班门弄斧。   不过扬雄今日主要说的,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前朝平帝时,皇帝以哀帝时丁、傅之乱为由,禁止外戚卫氏入朝,连汉平帝的生母都不得进京。”   “王宇时年二十余岁,认为这有悖人伦,往后可能让王氏招致平帝怨恨,于是便与中山卫氏暗暗往来。又因屡劝皇帝不听,他便与其舅、师合谋,半夜时以黑狗血泼洒宰衡安汉公府邸大门……”   啥玩意?狗血泼门?第五伦听愣了。   扬雄说是因为王莽笃信鬼神,王宇等人欲以变怪惊惧之,说成是上天警示,好逼迫王莽让步。   可惜他们太过业余,被抓了个正着,王宇谋划败露,王莽大怒之下,也不管什么父子亲情了,令王宇饮毒酒自杀。而王宇的妻子由于身怀有孕多活了几天,可一等孩子出世,她也被处死。   这留孙杀媳的故事听得第五伦齿寒,加上王莽手刃两子,简直是个弑亲狂魔啊!   在面对权力阻碍时,王莽可一点都没有儒家之仁,心狠手辣。   第五伦不由想起在郎署学到一篇名为《八戒》的文章。   据说是王宇事件后,王莽作书八篇警戒子孙,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被誉为与《孝经》同等。   好,好一个父慈子孝。   目前王莽只剩下两个嫡子,老三新嘉辟王安有痴傻之疾,于是四爷王临就躺赢,成了新朝太子。   “那功崇公王宗,莫非就是王宇遗腹子?”   “不,他是王宇第四子。”   又是四爷啊。   说来也怪,王莽虽然手刃了长子,却对这孙儿王宗十分宠爱。   还没禅代前,就让王宗承袭了他“新都侯”的爵位。王莽之母功显君薨逝,群臣百聊跪求他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两件事让王宗得到极大的政治资历,加上他礼贤下士,而据传太子王临不太得皇帝欢心。一时间,在皇室内部形成了两股势力,围绕嗣君暗暗竞争。   “有其祖必有其孙。”   听完扬雄的讲述,第五伦了然,王宗响应太学生之请,派人帮了第五伦,除急人之急外,或许有其政治目的。   第五伦以小人之心揣测,说不定王宗是想学王莽的崛起之路,邀名养望,最后一举夺嫡,而第五伦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名望大礼包。   但第五伦仍是非去不可,扬雄只送他出门,挽着弟子的手,低声说道:“伯鱼,我就将当年所作的《解嘲》一赋中,挑两句话送你罢。”   他看着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   扬雄的《解嘲》,第五伦前些日子是读过的,大致内容是扬雄与人对答,解释为何自己宁可专注于《太玄》这等枯燥的学问,也不想卷入政治太深。   而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你口口声声说,想用朱色涂染我的车毂让我富贵,却不知一旦失足,我的宗族将被鲜血染红!”   警示意味十足,第五伦很感谢扬雄对自己的关心,汉末新朝政治局势复杂,站错队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确实要小心。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伦现在是“下士”,登国公之门拜访要携带晒干的野雉,他在市上买好礼物,经常安主干道抵达位于城南的尚冠里。   说来也怪,虽是此生第一次来尚冠里,恍惚间周围景致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常安一百六十闾,格局大体相似吧。   而在里门外,第五伦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却是第八矫也抱着只干雉,正与里监门说话。   “季正,你怎么也来了?”   第八矫回头,见到第五伦后,便带点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受到重视的自矜自得,举雉笑道:“功崇公召我来赴宴,说伯鱼也在。”   想起第八矫说,那天太学生来尚冠里向王宗求助时,正是他陈述经过,叩拜请,第五伦立刻明白了。   “这王宗,竟是错把第八矫当成了太学的意见领袖!想将我们兄弟二人一宴双收啊!”   ……   ps:推荐一本新书《古神养育者》。   神圣智狼的作品,江湖匪号“小白狼”,老作者了。 第50章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在第八矫想象中,身为国公,王宗家应是极度奢靡才对。但在家监引领下进入才现,这宅第大则大矣,装饰竟与宣明里大多数人家一般:门上的漆是旧的,仆从奴婢皆穿皂衣褐服。 在中门等主人来迎时,第八矫忍不住低声问第五伦:伯鱼,此处比之长平馆如何?” 第五伦道:“邛成侯府奢靡,而功崇公府则是简朴至极。” 可他心中却又多了一句:“俭朴到有些刻意了。” 这也证实了扬雄对第五伦讲述的事:皇帝王莽对皇族宗室管控极严,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 王氏迹在汉成帝时,元后王政君和大将军王凤掌权,郡国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门。 成帝又尽封另外几个舅舅为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候,王根为曲阳侯,王连时为高平候。世人谓之“五侯”。 这五侯的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常安甚至还传唱过《五侯歌》: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 坏决高都,连竟外杜。 土山渐台,象西白虎。” 这五个家伙争为奢侈,最嚣张的曲阳侯王根,其所修建府邸皆仿天子之制,洞门高廊,阁道相连,连属弥望。汉成帝微服出宫时,现王根家的土山渐台比未央宫中白虎殿还高大,想到王家的党羽谷永等人,还敢进谏抨击皇帝过于奢侈**,这让汉成帝委屈极了。 成都侯王商也不差,他想避暑,竟向汉成帝借了宣明里对面的明光宫(定安馆)来住。又派人在城墙下挖了个大洞,将洋水引到自家园中聚集成池,执楫于上,高唱《越人歌》好不快活。 至于红阳侯王立,则喜欢藏匿奸猾亡命,宾客多为群盗,替他打家劫舍,而司隶、京兆都不敢问罪。 五侯将京师搅得乌烟瘴气,那会的朝堂清流如刘向之辈,抨击矛头是对准王氏的。 直到王家出了王莽这异类,自己素朴不说,待他执政后,又开始大刀阔斧处置家族毒。将名声最恶劣的红阳侯、平阿侯定罪逼迫自杀,把出规格的府邸收归国有。 元城王氏家风为之一变,成了“有良心的外戚”,与汉哀帝时飞扬跋扈的丁、傅形成鲜明对比,结果使得“天下莫不怀念王氏”。 最后就成了功崇公府这幅独守清净的模样。 王莽纵有万般不好,能管住家人这点确实不错,但第五伦暗道:“可他也就能约束到皇室子孙,邛成侯府在长平馆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无所不为,也不见五威司命管管。” “政令不出常安城啊!” 想来皇室宗亲也多少对王莽有不满吧,新室禅代,他们除了根本领不到实禄的虚名封号外,没得太多好处。仔细想想,还不如在汉朝做外戚潇洒。 王莽的统治基础中,本该最坚定的一角恐怕也有些不稳。 就在这时,功崇公府中门大开,一位头戴远游冠,身穿赤黄色袍,面如冠玉的国公走了出来,这应就是王宗了。 身份差距太大,二人也只能长作揖道:“第五伦、第八矫,拜见功崇公。” “伯鱼、季正快请起。” 他竟是知道第五伦和第八矫的字,看来没少提前做功课。 彼此相互打量了一番,王宗的年纪和第八矫差不多,新朝暂未封王,国公是最顶级的诸侯。但王宗却表现得礼贤下士,不但开中门相迎,还与第五伦和第八矫揖让三次,这才迎入院中。 第五伦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穷人才穿的山羊裘,而非狐裘貂皮,这是将圣孙人设彻行到底了。第八矫也看在眼中,也对王宗好感倍增。 中门后还有位紫衣武弁大冠的公卿负手站立,看来今日王宗家的客人不止他们。 王宗带着二人过去:“这位乃是朝廷‘四将’之一,卫将军、奉新公。” 第五伦想起来了,那个来给他们大谈谶纬洗脑的哀章,当年所献金匮天书里,不是杜撰了两个人么,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 王莽弄假成真,把常安城叫这俩名的都找来,让占卜的一个个算,最后确定下来,冠前街卖饼商贩王盛、覆蛊门看门小卒王兴成了幸运儿。不但封国公,还入选新朝中枢十一重臣之列,王盛就做了卫将军,不过本职仍是看门——看管寿成室禁中公车司马。 王盛还娶了王宗的妹妹,二人做了亲戚后,府邸相邻,经常往来。 王宗又对奉新公介绍道:“第五伯鱼年纪轻轻便是高名之士,德行传于众人之口,试问如今常安八街九陌,谁人不知你孝义之名?” 顺带连第八矫也夸了:“至于季正,亦非凡俗,于太学举旗,众人云集响应,简直是当世王咸。” 他赞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小小临渠乡居然出了你二人,宛如鸾翔凤集于一木,实在难得。” “吾等不过是凡俗匹夫,竖子侥幸成名罢了,岂敢得功崇公谬赞。” 第五伦连道不敢,对方越是如此,他心中警惕度飙升,倒是第八矫没见过大世面,被这些溢美之辞迷得有点晕。 王盛适时说出了备好的话:“莫非功崇公方才所画,就是二人之事?” 众人随王宗来到院中,却见几个奴婢或站或跪,双手持着着帛画展开。 “功崇公善画。”奉新公王盛说道:“人物衣冠皆栩栩欲活,平素轻易不下笔,汝等今日有幸一见。” 几人凑近一看,虽然不太懂,但看得出两幅帛画工笔重彩,勾线匀细有力,画的很用心。 一幅画的是室内之事,用黑墨勾绘出两个男子形象,其中一位,头顶还是孩童鬟,系帕头,正弯腰推让手中果子,看那颜色,是梨? 第五伦立刻知道王宗想干嘛了,果然,收买人心的套路还是隔壁老王家熟练啊! “这是伯鱼让梨图。”王宗道:“听闻这故事后,寡人颇觉有趣,便描绘了下来。” 第八矫则定定看着另一幅,有些激动,那画场景在室外,人数较多,主角独占了中央及上侧位置,手里持着一面旗幡,神情刚毅。 “这是季正举幡图,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 王宗让奴婢将两幅画奉上:“二君初次来我府邸,也看到了,鄙府清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相赠,寡人便将这两幅画,送给伯鱼和季正作为礼物!” “多谢功崇公。”第五伦不卑不亢,淡淡谢过后接了过来。 但他的注意力不全在王宗和画上,反而瞥了送画的婢女一眼。 为了配合府中简朴风气,她们衣裙是短到遮膝的,脚杆露了出来,在极寒的天气里跪于地上,膝盖和脚踝冻得紫。为了这场王宗精心策划的戏,不知已撑了多久,所以第五伦接画动作才这么快。 再看了眼第八矫那边,第五伦暗道不妙。 第八矫脸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只下拜对着王宗重重三顿,这才双手郑重地捧过帛画。 “功崇公,这是我此生以来收到最重的礼,一定小心珍藏,传于子孙!” …… 在宴飨上时,也没什么歌舞丝竹之乐,王宗吃的是简单的粟饭豆酱,看他嚼得很卖力,反而是第五伦、第八矫案上有鱼肉。 第八矫问及为何如此,王宗叹息说听闻边塞又闹了饥荒,皇宫中天子都降食面有菜色,他这做孙儿的怎么吃得下嘉柔美食呢? 奉新公王盛就是个捧哏,立刻接话夸赞王宗的贤能与自省,听得第八矫频频点头。 第五伦则心口不一,主要是这些路数他太熟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第八矫就是普通小地主家的儿子,自小在乡中没甚么名气,进了太学也不甚出众,直到前日为了救出第五伦豁出去一把,才被推到了潮头。 这潮头的风景,和一直被掩盖在波涛之下做小浪花时,确实大不相同,被人夸得多了,任谁都得飘飘然。 而功崇公独到又高明的赠画之举,直叫第八矫寒毛直竖,颇有古代侠士得主公赠宝剑名马香玉之感。 加上王宗有意无意显露的朴质爱民之心,第八矫已对王宗心折,大声请求将案几上的鱼肉换掉,他也要吃干饭。 倒是第五伦下著不停,只笑着说是在五威司命府中饿坏了。 王宗也只当第八矫是附赠,主要精力仍放在招揽第五伦上。 待到众人饱食,眼看酝酿得差不多了,王宗一个眼色,奉新公王盛便问起第五伦关于郎官选调之事。 原来,他们作为新晋的外郎,一般十月份入京,经过两个月“培训”,熟悉政令律法和办事流程,十二月到一月间则要进行选调,决定未来去向。 “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作为外郎,一般是辟除为县官,大多数人作为县丞、县尉,秩四百石,为中士。” “只有佼佼者,方能成为县宰、侯国相,秩五百至六百。”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可以直接选入四辅三公九卿麾下,作为六百石的元士。甚至从外郎转为中郎、内郎,进入省禁,主更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皇帝随员车骑。 王盛点着第五伦道:“台郎显职,仕之通阶也。伯鱼有德行大才,但在五威司命府已留下了案底,只怕轮不到好去处,只能做丞、尉,在县中屈尊他人之下了,真是可惜。” 第五伦却摇头道:“若如此,那就是我命中注定,铜印墨绶毕竟是身外之物,得固不喜,失亦不忧。” “伯鱼莫要气馁。”王宗说道:“右司命孔仁乃是寡人妹夫,伯鱼既然是蒙冤入狱,那便算不得案底过失。” 说到这王宗执樽起身,来到厅堂中央,叹息道:“说起来,寡人的功崇公国远在前队新都县,地虽广袤富庶,但教化却始终难以推行,尚缺一位有德行高名的守相治理。” 果然,王宗还是远不如王莽招贤纳士那般润物无声,略显刻意和急切了,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业务还不熟练。 他看向第五伦,志在必得:“伯鱼若是愿意,寡人可让人运作一二,让你选调为功崇公相,助寡人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散播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王盛适时拊掌大笑,撺掇第五伦快些答应,六百石的公国相,还在当今天子龙飞之地的前队新都,这绝对是外郎上选了。 第八矫也满是惊喜,自内心替第五伦开心,但也有一丝丝小落寞,连忙饮酒掩盖。 第五伦也是开心极了,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 “终于来了,我苦苦期盼的‘三辞’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五伦起身避席,在王宗满心以为他要纳头便拜时,第五伦却道。 “蒙君厚待,理当报答,但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功崇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 ps:求推荐票。 第51章 三辞   “第五伦!”   话音刚落,一旁的奉新公王盛直接拍案而起,瞪着第五伦,居高临下斥责起来。   “功崇公倾心相待,先是赠画,又以下问之德,邀你做国相,小竖子怎敢傲慢拒绝?莫要忘了,功崇公才救过你一命,这是忘恩负义!”   果然开始道德绑架了,第五伦还未说话,第八矫连忙出来解释:“功崇公、奉新公,伯鱼一向对功名无甚兴趣,他在列尉郡时便两度辞官。直到举孝廉之时,郡大尹先将名单定下,若不从便是欺骗朝廷,伯鱼这才勉强做了郎官。”   这傻兄弟,他却是当真了。   “原来如此。”   王宗止住了暴跳如雷的王盛,只当第五伦是辞让惯了,多劝劝就好。他祖父王莽不就是这样么,不管做什么,都得三辞三让才肯接受。   “寡人听说上世之士,不生则已,生则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手捧圭玉,获得朝廷爵位,怀揣符节,享受俸禄,佩载显贵印绶,乘坐朱丹毂车,这才是男儿所为!伯鱼难道不想衣锦还乡?岂能一味推辞!”   第五伦却叹息道:“我有自知之明,年幼才疏,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乡里之士,唯恐有误功崇公下问,不敢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第八矫又插话道:“伯鱼实在是太过自贬了,你若是乡里之才,那吾等岂不是连贩夫走卒都不如?”   王宗也改变了策略,感慨道:“秦朝李斯说过一句话,处于卑贱之位,若还不想着去求取功名富贵,就如同禽鹿一般,白白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勉强直立行走而已。”   “伯鱼正是因为身份卑下,无权无势,才被五威司命缉捕刁难,若你身为六百石公国守相,有寡人撑腰,谁还敢无故责难?”   一句话,人要是没梦想连咸鱼都不如,跟我混,保证以后没人敢为难爱卿。   第五伦却表现得极其咸鱼,说道:“乡野鄙人,入不得庙堂之高。我身在常安大城,心却恨不能立刻返回山林田园,已打算不久后就辞去外郎之职,退隐乡野,更不敢做什么守相。”   这就没意思了,王宗冷笑:“数月前,能在长平馆说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种话的第五伯鱼,怎忽然心生避世之念了?”   他确实做足了准备啊,连第五伦当初的话都打听到了,第五伦笑道:“当时年幼无知,故大言,直到进了常安,从扬子云学《太玄》,这才有所了悟。”   “夫子告诉我,懂得无为,是守道的根本;能够清净,是娱神的殿堂;安于寂寞,是守德的宅舍,我深以为然。”   一旁奉新公王盛皱眉讥讽:“学谁不好,学扬雄?常安皆知他默然独守,穷困潦倒,遂为人所轻,第五伦,你老来想这般落魄么?”   辱师者犹如仇人,第五伦看了王盛一眼,若无哀章金策,此人还在给人看大门呢:“奉新公,人各有志,施惠迷恋于梁相的权势,庄周悠然于逍遥江湖之上,各有成就,在我看来并无优劣之分。我往后只想躬耕于陇亩,继承夫子的学问,不愿为案牍所累。”   扬雄若是听到这番话,恐怕要开心极了,可实际上,他的《太玄》《法言》,第五伦都兴致寥寥,觉得太过深奥,读它们简直是浪费时间。   第五伦态度坚决,真不是故意揖让,这是王宗先前没料到的,遂有些愠色不乐,场面十分尴尬,静默了片刻后,他才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便不勉强伯鱼了,可惜啊,寡人一片真心,终究还是错付了。”   言罢,王宗却走到第八矫,将酒樽递向了他:“好在寡人还因此结识了季正,如今功崇公国有洗(xian)马一职空缺,季正可愿当之?”   第八矫一愣,看了眼第五伦这边,见他微微摇头,有些迟疑。但想到王宗亲笔作的画,又如此贤明下士,心中一横,双手接过了王宗递过来的酒樽。   “固所愿也!”   ……   “且让第五伦作为隐士,跟他的夫子扬雄纵情于山林,过酸苦日子去吧,功崇公有季正这等刚节之才辅佐即可!”   王宗确实太过年轻,在被第五伦拒绝后,便撕下了温和下士的装扮,恼羞成怒起来。但还是忍着不骂,只让奉新公王盛讥讽,为他出气。   第五伦却不愠不怒,只暗笑王宗的段位比自己还不如,就这还想夺嫡?跟王莽再多学几年吧。   他们出了功崇公府,登上马车往外行驶时,不等第五伦先说话,第八矫便问道:“伯鱼莫非是对朝政心灰意冷,想要效仿列尉宣秉,固称疾病,辟命不应?”   姑且让他这么以为吧,第五伦颔,又道:“倒是季正,当真要做功崇公府洗马?”   太子有洗马,公侯亦有,只是秩才百石,职如谒者,出行时为先导,也算亲信之一。王宗招募第五伦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第八矫纳入囊中,一样能巩固他贤公的人设,博取赞誉。   第八矫道:“若是方才伯鱼愿意做功崇国相,我当然不会应允。”   “只是伯鱼拒绝在先,我若再拒,太拂功崇公脸面了,恐将被人唾骂吾家忘却恩义。”   “此外,我在太学中学过一段时日后,现射策为官确实太难。”   他笑道:“反倒是这公国洗马,虽然职务不高,只为最下等的庶士,却可以作为我仕途开端。”   第五伦诧异了:“季正先前不是说过,对通读五经更感兴趣,不急着为官吏,为何忽然如此醉心于仕禄?”   “还不是因为伯鱼。”   第八矫埋怨道:“我今日方知伯鱼的志向居然是退隐山林,躬耕陇亩,精进学问,只专注于经营宗族产业,难怪你屡屡辞官。”   “可临渠乡诸第总得有人在外做官,否则如何让宗族兴旺?如何照应在常安的产业?”   “既然伯鱼不愿,那便由我来罢。”   原来第八矫不止是被王宗的刻意招揽迷晕了头?第五伦感慨,他这宗兄确实刚直,只是想得太过简单。   也罢,有第八矫在功崇公府,若是日后王宗记恨起来要报复自己,还能提前知会一声。   “季正虽为公国洗马,但还是要谨慎些。”   第五伦提醒第八矫道:“子云翁《解嘲》中有句话,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这世道,炎炎者灭,隆隆者绝,朝堂政争剧烈,不知何时就会有倾轧生。”   扬雄就曾遭受无妄之灾,始建国年间,他已经在天禄阁上老老实实校书了,绝了升官的心思。不曾想,当时十一上公之一的甄丰父子想要借助符命架空王莽。扬雄的弟子,也是国师公刘秀的大儿子刘棻也卷进此事,结果五威司命追索连坐,导致扬雄被缉捕,吓得跳楼。   最后还是王莽听说了,觉得以扬雄好清静的性子不会参与谋逆,派人一查,才知道是刘棻(fēn)经常来找他学习春秋奇字,好伪造符命天书,扬雄确实是躺着背锅。   哪怕如扬雄般置身事外,都受到牵连,这也是第五伦坚决拒绝的原因,常安的水太深了,万不能贸然拜山头,否则可能卷入不知何时生的政斗,莫名其妙枉死。   好在,目前王宗和太子还势均力敌,不会那么快刀口见血不死不休,第八矫应该是安全的。   第五伦当初之所以愿来做郎官,一来是要入常安看看时局动向,能与王莽、刘秀碰个面就更好了。   二来,则是在这官本位的时代,有了官身后许多事变得方便起来,诸如在常安做生意牟利,若是庶民匹夫,连入场资格都没有,再就是买铁器之事,也比过去容易许多。   但官职、名望给第五伦带来的好处也到此为止了,再削减脑袋往上爬,弊反而大于利。   “我如今已显名常安、茂陵,老家列尉郡更是路人皆知孝义第五郎之名。哪怕没有官身,也能效仿原涉,走民间豪侠路线积蓄实力,选择多了一条。”   煤球生意让他家有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来援,下一步,就是以制作农具为由采购铁器,开始为春耕和练兵“防盗贼”做准备了。   自己就算立刻辞官,回临渠乡埋头种田训练族丁徒附三四年,都足够在乱世中自保,在野若即若离,可比在常安安全多了。   以第五伦现在的名望,一旦时局有变,振臂一呼,起码半个长陵县能够云集响应。长陵人众,以族兵为骨干,可得数千兵员,进而拿下列尉郡数县不算难事。   “靠山山倒,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第五伦瞥了一眼第八矫,虽然季正是出于好意才接受功崇公招募,但看他这受人赏识后的小得意样,还不知以后会如何,人处在不同位置,心境是会变的。   “看来我对宗族的控制,得加了。”   第五伦决定,下个月腊祭时,要将临渠乡所有家族召集到第五里共同祭祖,顺便召开诸第第一次大会。   在会上正式确定他“宗主”地位,而宗法也得快些立起来,落实成文字。务必软硬皆施,将诸第糅合成一个家族,拥戴一位说一不二的领袖!   想到这,第五伦却止住了马车,让第八矫先离开尚冠里。   “我还有事。”   车轮驶过,坐落在第五伦面前的,是“国师府”。   府门前还有一个关西大汉,不知等了多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伯鱼从功崇公府出来了?你的郎官黄绶,可换成了黑绶?”   正是国师元士隗嚣,看来王宗找第五伦兄弟俩去做什么,聪明人都门清。   “隗公,我没有接受任何印绶。”第五伦朝隗嚣拱手,低声如是说,表明了态度。   隗嚣松开了抱于胸前的双臂,眯起眼睛打量着第五伦,半响后才笑道:“随我来罢。”   “国师公,想见见你。”   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五伦前世历史不好,对这时代所知寥寥无几,既然国师公现名叫“刘秀”,便可能就是结束新朝,开启东汉的那一位。   他当初在网上见过一些梗,经常有人说刘秀是大魔导师,自带天命,还会搓陨石术什么的,极其玄乎。而听扬雄说,他这一位老友沉迷谶纬五行,最近确实在研究仙家法术……   这样的人,不管日后是敌是友,总得先接洽接洽。   第五伦深吸一口气,跟随隗嚣步入国师府,这可比他去功崇公家有意思多了,心里竟有一点点小激动。   “我,穿越者,终于要和位面之子会面了!”   ……   ps:求推荐票。 第52章 左手画圆 扬雄毕竟与国师公有几十年交情,近楼台者先得月,第五伦先前就旁敲侧击,将此人履历弄了个明明白白。 老扬雄还告诉他:“刘子骏一家有改名传统,其父原名刘更生,后来才改叫刘向。” 如此方知,刘秀刘颍叔是后改之名字,原来叫“刘歆”,字子骏。 刘歆在汉成帝河平年间与其父领校秘书,也在那时候和扬雄结识,虽然扬雄对刘歆颇多贬损,但听得出来还是敬佩其才干的,誉之为“数术方技,无所不究”。 他的名头很大:古文经扛旗者、左传与周礼学派的大宗师,外加编制三统历、校定先秦图书作《七略》等成就,没文化的第五伦也不懂,直到扬雄说起一事。 “前朝哀帝时,刘歆还校唐虞之际的古书《山海经》凡一十八篇,献于天子。” 当时第五伦眼睛就亮了,看不起谁呢?《山海经》他当然知道! 光听过没看过就对了。 如此一来,国师公的身份就变得极其复杂:大儒、经学家、文学家、律历家,外加王莽最亲密的战友与亲家,这让第五伦暗暗怀疑:“这刘秀……当真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总不会是重名吧。” 先帮王莽取代了西汉,然后反莽再造一个东汉?这剧本总感觉有些奇怪。 而今日终于得见刘歆真容时,第五伦才现,这哪是什么位面之子啊…… 可以叫位面之爷了! 按照扬雄描述,刘歆年纪应该与他差不多,今年六十七八。第五伦跟着隗嚣、刘龚二人步入国师府内院后,远远望见一位老者坐于枝叶萧瑟的桃树下。穿素白长袍,身披狐毛皮裘,头花白。 “叔父,第五伦带到。”刘龚轻轻唤了一声,让刘歆抬起头看了眼,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垂凝神苦思。 刘龚低声叮嘱第五伦:“也是不巧,国师正好在算髀,你且在那边蒲席上坐着等待,若是国师不喊你,千万不可声,扰到了国师,就会被大杖赶出。” 这么严重?第五伦应诺,现在靠得较近,他现刘歆远没有其年纪本该有的衰老,或许是擅长保养,外加修习养身方术,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每一丝头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仙风道骨,观感上比扬雄那老醉鬼强很多。 地面有酷似八卦的图案,圆环中铺着沙子,与河沙颜色不同,搞不好是海滨运来的上等细沙。 只见刘歆手持规、矩,在沙地上不断画着圆圈,再用尺和皮绳进行测量,亦或在圆中小心翼翼地画着多边形。他手旁还有一摞算筹,刘歆就用这种古老到落后的工具,不断组合出复杂的数学运算。 第五伦好奇地看着这位文理双修的大能,又瞥到一边扔着个器具,便轻手轻脚过去捡起来,看过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游标卡尺?” 此物青铜制作,长一尺有余,固定尺、固定卡爪、鱼形柄、导槽、导销、组合套、活动尺、活动卡爪、拉手等部分一应俱全,跟后世初高中物理课就会接触到的游标卡尺像极。 但第五伦试了试后,现它像则像矣,却根本游不起来,只能借助指示线,靠目测估出长度单位“分”以下的数据,不够精确。 “给我。” 刘歆大概计算到要用至此物的时候,伸出手来讨要,头却不抬,只把第五伦当成奴仆一般。 第五伦小心绕开沙地上的圆圈,他深知计算过程被人破坏时,理工狗会多么狂怒,只将卡尺递给刘歆。 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指点刘歆几句套套近乎,岂料这老儿竟不耐烦地挥手送客。 “人我已见过,伯师,带他走罢。” …… 还真就只是“见见”啊!第五伦只觉得莫名其妙。 出了内院后,下大夫刘龚笑道:“叔父性情一贯如此,莫说伯鱼,有一次太子来府中,遇上他正在筹算,同样爱搭不理,太子只能悻悻而归。” 新朝太子王临,正是刘歆的女婿,正与功崇公王宗明争暗斗。刘歆天然站在太子一方,第五伦知道,自己今日若接受了王宗的聘请,这国师府的门,大概就进不来了。 但进来后也无大用,跟刘歆一句话没说上,依然无法排除他就是位面之子刘秀的可能性,但也不能确定。 好在刘龚待他十分有礼,让第五伦喝点温酒暖暖身子再回。 置酒之时,第五伦乘机问道:“敢问刘大夫,国师公方才莫非是在计算圆周率?” 第五伦听扬雄提及过,说什么“古之九数,圆周率三,圆径率一”,意思是古人以为,圆为周三径一,二者相除就是圆周率。 “确实如此。”刘龚道:“伯鱼可曾见过‘嘉量’?那便是叔父奉陛下之命所制。” 嘉量是新朝的度量衡器具,第五伦初见时也被惊到了,是一个铜制的圆筒,里面则是方的,左右各有小耳,看似普通,实则五腹俱全:以斛量为主体,圈足为斗量,左耳为升,右耳上为合,下为龠(yuè)量,重量二钧。 其背面则是铭文:“律嘉量斛,方尺而圜其外,庣(tiao)旁九厘五毫,冥百六十二寸,深尺,积千六百二十寸,容十斗。“ 五种度量标准结合在一个小器物上,确实设计精妙,刘歆之才可见一斑。 刘龚道:“叔父在制作嘉量时,现古人以为的周三径一错漏太大,以至圆不成圆,有损圣朝同律度量衡之法。他便自创新法计算,破觚而为圜,重新得出圆周率,嘉量遂成。“ “但近来叔父却现,那圆周率仍是不够精确,遂反复运算。” “先前算得数为多少?”第五伦追问,见刘龚不往下说了,便故意道:“不瞒刘大夫,吾师子云公近来也在家中割圆筹算,亦有所获,或可裨益于国师。” “子云翁也在算?” 刘龚不知这是第五伦胡诌,一愣后明白了,不由大笑起来。 行,两位老冤家又在斗气呢!过去几年,刘歆因为扬雄不给他看《方言》,便憋了股劲也想鼓捣一本出来,刘龚见得多后,习以为常了。 刘龚遂比划道:“以圆径为一丈,圆周盈数为三丈一尺五寸八分六厘。” 这年头不好形容小数点后数字,故用丈、尺、寸、分、厘、毫、秒、忽这8个单位作为整数来表达,第五伦了然。 “3.1586啊,已经不错了,但差的还挺多……“ 第五伦今天来见刘歆,却见了个寂寞,再想起先前扬雄替他来国师府求情,遭到刘歆讥讽,受了好大委屈,闷闷不乐好几天。 他遂带了点蔫坏报复的心理,起身告辞时道:“我家夫子与我经过数日苦算,已求得最精确的圆周率,哪怕张苍复生也不能过。” “所以,国师公大可不必再浪费时间,空自苦算了。” 刘龚板起脸:“你这孺子,口气倒是不小,数日工夫,就能过叔父十数年之算?” 第五伦笑道:“若是不信,大夫且将一数字转告国师,让他反过来算一算,便知孰优孰劣!” 这不是给两个老冤家拱火么,刘龚却也想看这热闹。 第五伦留下一个数字后离开了,对刘歆这种卡在一道数学难题上的人来说,只告诉他答案,不讲明他求解过程,更为挠心。 管他是不是位面之子,先替扬雄出口气再说。 少顷,正在桃树下苦思冥想,却因算法和工具精度所误,迟迟得不到更精确结果的刘歆,便从刘龚口中,听到了一串数字。 “叔父,扬雄、第五伦所算圆周盈数为……” “三丈一尺四寸一分五厘九毫二秒六忽!” …… 而另一边,第八矫也满面春光地回到太学生舍,开始收拾行囊。 恰好住在隔壁的刘秀过来看到,不由诧异。 “季正这是要去何处?远游还是回家。” 经过举幡救伦一事,第八矫对刘秀十分信赖,加上他为人耿直实诚,当刘秀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便笑着将今日之事说了个大概。 “我后日要去功崇公府赴任,作为公国冼马,不能再与文叔继续做同学了。” 听闻此言,刘秀顿时一惊,担心的却是另一人:”第五伯鱼也受了功崇公之聘?” 第八矫摇头:“这倒没有,伯鱼意在归隐,无意于仕途,拒绝了。” 话刚说完,刘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第八矫也不明白他乐什么。 刘秀只说自己是来感谢第五伦兄弟赠石炭的,作为第五伦的谢礼,参与举幡的太学生都得了一份。 而刘秀更意外收到了两倍的量,与刘隆相匹,看来第五伦已知道那天主要功臣是谁了。 刘秀虽然面上无动于衷,心里还是有点小欣喜的:“第五伦记住刘文叔了。” 经过此役,第五伦声名已在常安传开,再瞧瞧周围,这么多太学生参与此事,又得了第五伦馈赠,礼轻而情谊重。他们来自五湖四海,等学成返回家乡时,便会口口相传,替第五伦将名声散播于天下。 “吾兄若能得到这样的名士辅佐就好了。” 而今再得知第五伦无意入仕莽朝,刘秀心中更是大喜。 刘秀听说过楚地大儒龚胜的故事,这位老儒汉哀帝时便曾抨击刑罚严酷、赋敛苛重,是出了名的清流。后又不满汉哀帝宠幸董贤,加以讥讽,等到王莽秉政时,龚胜看出王莽意图,遂归老乡里。 新朝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王莽想聘请龚胜来做太子师,龚胜拒不受命,坚决不上车,最终绝食而死。 还有与刘秀同郡的郭丹,郭丹是穰县人,七岁而孤,以孝顺后母闻名,后来入常安太学,常为都讲,诸儒敬重之。等到王莽篡位后,两次征辟郭丹,许以高位,郭丹却辞病不就,最后带着一群学生跑到官府力量薄弱的北地郡。 在刘秀眼中,不仕、归隐,这两样加起来,简直就是对王莽不满的同义词! 回到居室后,刘秀嘴角都弯成了√。 “这些归隐不仕王莽之人。” “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怀念我大汉!” …… ps:侍中、奉车都尉、光禄大夫臣秀领校,秘书言校、秘书太常属臣望所校《山海经》凡三十二篇,今定为一十八篇,已定。——《上山海经表》 另外刘歆是中国最早尝试计算圆周率的人。 第53章 初雪 (自动又没出来,哭) 汉初沿袭秦朝制度,十月份为岁。汉武帝太初改制后用的是夏历,一月份作为新年开端。 而到了新莽代汉,王莽这改制狂魔自然不会放过历法,遂改新历岁为丑正,十二月过年。 但百姓们过惯了正月大年,对新朝的“元旦”无感,十一月三十这天,朝廷官吏纷纷放假休沐,长陵北部的小煤窑却仍在动工。 流浪数年的张鱼、朱弟就更不知道节庆为何物了,现在他们只瞪大眼,生怕错过了热闹。 过去一个月里,矿工挖掘的煤块运到地面,靠的是辘轳:圆木上缠绕绳索,另一端悬吊篮筐,转动圆木便可将装满煤块的筐提起,比人手硬扛好使多了,但仍得花费大气力。 今日第五伦来到煤窑,身后跟着第五氏的木匠、铁匠,将早就打制好的东西安装在矿井出口的大木上。 在第五伦口中,这东西叫“滑轮”。它用整段硬木一刀刀手工斧凿而成,一个滑轮由木框架、凹轮、轮轴三部分组成,木框架上部分挖有两个对称圆孔,以便穿绳固定,用手一拨凹轮,便能吱吱嘎嘎转动。 在矿工们看来,这不过是改善版的辘轳零件,城头做工也经常用得到,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但令人奇异的事在后面,第五伦将两个滑轮并用,上下分开。一个固定在木架高处不动,绳索穿过凹轮槽,另一个与连着煤筐的绳子在下,用不算复杂的绕法将它们联结起来。 “将筐装满煤块。” 徒附、矿工越聚越多,都搞不懂这是要干嘛,第五伦却回头看了一圈,最后对张鱼招手道:“张鱼,过来。” 竟是要张鱼去拉绳索,这不是强人所难么?张鱼虽然12岁了,却瘦巴巴的像只小猴子,他平日又不是没试过。 连第五平旦都笑道:“郎君,张鱼吃奶力气都拿出来,都转不动辘轳,莫要为难他了。” “这次不同。”第五伦道:“且来一试!若能拉上来,给你加餐!” 张鱼看了一眼朱弟,咬咬牙,在手里吐了唾沫,握住了粗糙的麻绳。 和想象中纹丝不动不同,这次他拉拽绳索,明显感到井下重物在缓缓移动,随着动滑轮的转动,还真将那筐煤块一点点拉到了矿井边缘! “就张鱼这小鸡似的力气,还真提上来了?” 第五平旦十分惊讶,与众人一起接住煤筐。 张鱼惊讶于自己的气力怎么如此之大,得意地展示肌肉。众人则像看祥瑞一般围着动滑轮,每个人都去拉了一下。 亲自动手前只觉得别人在说谎,试过后啧啧称奇,确实比辘轳能省不少气力,但他们也搞不清楚是何原理。 “此物能使得力半功倍,若组合得当,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男子,也能提起百钧重物。” 第五伦却是知道的,这只是个最最简单的动滑轮组,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他也是操碎了心。 过去二十天内,靠了第五伦的名望加持,共计卖出煤球五万斤(25o克左右),刨除所有成本,每个煤球赚两文货泉,按照定好的利润分配,第五氏得了4万钱。 但算上第五伦因“群饮罪”交的八千罚款,再扣除作为人情礼节送给郎官、太学生的几千斤煤球,净利润就万余钱。 这些钱,第五伦转手全花出去了:他给第五氏的矿工每个伍配备了一件山羊皮裘,这是公用品,让他们轮着穿。又给众人置办了厚麻履,因为第五伦现,不少矿工连鞋都没有,赤足在严寒里干活,脚若冻伤,一个劳动力也就废了。 还翻新了简陋的工具,矿锄换成了铁的,添了动滑轮组和辘轳配合使用,为的就是提高效率,赶在落雪前多干几日,总不能不挣钱还倒贴本吧。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众人还在为省力的滑轮组而兴奋时,已积压数日的乌云,却纷纷扬扬落下了雪花。 这是今年的初雪,已算给第五伦面子,较去年来得迟了好些天。 众人纷纷抬起头,让雪朵停在手中,化在龟裂的唇上,眼看雪越来越大,不一会就散了个干净,回棚屋内睡觉去了。 这场在预料中的雪,让合作开矿的三个家族产生了分歧。 “先前制好的煤球只够卖二十日。”第四咸匆匆清点了常安和煤矿的仓库,向第五伦汇报储备。 第一关则道:“腊月是最缺薪柴的时候,樵夫上不了山,炭工烧不了炭,吾等就算将价钱翻倍,仍是有人买。” 过去二十天里,第一关尝到了甜头,极力鼓动第五伦,在雪小的时候继续逼迫族人、徒附、隶臣们下井。那些捡来的童工和各族的孩子也别闲着,不管多冷,继续搓煤球! 在他看来,哪怕不在矿井做工,冻毙一二人也是常事,何必迟疑。 第五伦改善生产条件后,制作煤球多用木模具,但仍是要上手的。还没下雪时,第五伦就见张鱼、朱弟等孩子满手冻疮,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现伤残了。 于是他果断叫停了煤窑,决定收工。 “剩下每斤煤球加两文钱售卖,售完为止。” 面对第一关的欲壑难填,第五伦笑道:“做货殖,哪有第一个月就能回本的?还是要细水长流啊,第四宗叔你以为呢?” 第四咸连连应诺,他现在唯第五伦马是瞻:“此言有理,冻到常安人不打紧,可不要将族人和家中徒附冻伤残了。否则春耕都要耽搁,那才是得不偿失。” 第一关也只好同意,收工的命令下达,族人、徒附们确实也干累了,吃完朝食纷纷散伙回家。 第五则坐在静静燃烧石炭的小煤炉旁——他让人试铸了一个,翻看记录在简牍上的账簿,第五格还是很用心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算下来,若是仓库中剩下那五万斤煤球加价售完,第五氏能净赚8万钱,只够采买四百石粮食。 “好歹解燃眉之急了。” 第五伦稍稍松了口气,去年本是丰收,但在他的折腾下,第五氏坞院粮仓空了大半,有了这笔进账,起码能苟到明年夏天麦子熟时。 虽然挣得不多,但基础已打好,明岁可在农闲时就6续储备煤球,囤积到冬天售出,挣的钱起码是今岁五倍甚至十倍。 多出来的钱粮投资第五伦正在筹划中的其他产业,煤窑来钱实在太慢。干这行最大的好处是,让松散的农夫在矿井生活一段时间后,能稍稍有些秩序,下一步就是令行禁止了。 “汝等来作甚?” 门口传来第五福的呵斥,第五伦出去一看,现是张鱼、朱弟讷讷地站在外面,二人头顶沾满了雪花。 张鱼鼻尖冻得通红,朱弟则吸着流涕,两个孩子仰头可怜巴巴地问道:“郎君,停工之后,吾等还能住在矿上的棚屋里么?” 在过了一个月正常人日子后,过去两三年挨饿受冻的流浪生活,他们当真不想再回去了,在煤窑能吃上热饭,夜晚挤在通铺人堆里暖和,这就足够,更何况第五伦还不是个黑心的。 第五伦却道:“不行。” 张鱼、朱弟满心失望,第五伦却复道:“矿要关停数月,汝等在这吃什么?煤块还是雪?且随我回第五里去。” 这是愿意长期收留他们的意思,两个孩子大喜,在雪地里就稽下拜,第五伦让他们起来,将雪拍了,进去暖和的屋里。 第五伦是观察过,二人分别被父母抛弃,不是血亲兄弟,却能在两三年里相依为命,确实不容易。 张鱼在矿上极为勤快,不搓煤球时也到处钻着找事做,想学一门手艺。朱弟虽然不太敢说话,但做事也算老实,听说他家里遭灾前阔过,朱弟进过小学,学过些字。 “汝等记住,我家不养闲人。” 看着正长身体,每天不管怎么吃都觉得饿的张鱼、朱弟,第五伦知道,将他们安置在哪最合适。 “但第五里庖厨中,确实还缺两个打杂的人手!” …… 去了趟第五里,安顿好两个孩子,又跟第五霸商量腊日祭祀事宜,第五伦又匆匆返回常安。 “有件事,伯鱼还得当心。” 在拉着最后几车煤球前往常安途中,第四咸低声向第五伦汇报了近来在东西市坊流传的消息。 “就是前些时日,那些在街头大谈功崇公救了你的闲人,近来却开始诋毁你!” 哦,这么快就开始了么?那功崇公王宗,果然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啊,就这还跟他计较。 第五伦笑道:“彼辈说了什么?” 第四咸道:“说伯鱼忘义,将获救的恩情转头就忘,出入功崇公府邸傲慢无礼,还总盯着功崇公爱婢的大腿看!” “咳咳……” 第五伦顿时无语,这种低劣的诽谤,王宗不至于吧,莫非是那个曾为看门小卒,没甚么见识的奉新公王兴让人传出来的? 第四咸道:“雪沾了炭,不黑也黑。伯鱼,这谣言中伤于你,吾家售卖煤球的车乘如今散布在常安城北,是否要还以颜色?” “且让我想想。”第五伦让第四咸不要轻举妄动,他最近胆子真肥啊,也可能意识到两家一损俱损吧。 京师今日景致与平常截然不同,宛如龙甲飞花飘满古都,常安城抹上了淡妆素颜。 回到宣明里时,第五伦还驻足看了会对面的定安馆,高檐上凝结着冰晶,阳光一照剔透明亮,冰雪中这古朴宫殿煞是好看。 进了里中,道上的雪都被扫到两旁,但也留下了车辙印,第五福先咦了一声,告诉第五伦,有辆车一路行驶进了他们家——其实已是王隆名下的院子。 但王隆、景丹这几天回长陵去了,应该不在啊,也就扬雄常来,但他穷苦到买不起车。 正想着老师,扬雄却在侯葩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院子里出来,看得出是喝过酒的,见到第五伦后,便指着他道:“伯鱼回来得正是时候,有人来寻你。” “何人?” 扬雄低声笑道:“年轻女子,还带着个孩童……” 关我什么事!老师你这话有歧义啊。 等进了院中后,果然看到里面还停着安车,华盖上积了雪,车舆的花纹可比他家这辆破车漂亮多了。 第四喜匆匆过来禀报:“郎君,来人自称是茂陵马氏的淑女!” “莫非是马援的妹妹?” 第五伦那天脱罪,亏得中垒校尉马余相帮,可事后亲自去拜访,马余却闭门不见,似乎想和他、以及逃犯马援马文渊彻底划清界限。 以至于第五伦都没机会告诉马氏,马援去了何处,按照那厮的性情,恐怕也不会知会家人,这都快半个月,小马哥家里终于有人忍不住来问了?如此也好。 第五伦拍了拍身上雪花,随第五福进到屋内。 屋子里烧着第五伦让人打制的小煤炉,少女穿一身貂裘,正伸着白皙的手烘火,看样子也是刚到不久。 而她一旁则是个七八岁的小少年,坐在榻上瞌睡连天。 听到脚步声,这机敏的少女立刻变了姿态,足闲二寸垫在臀下,肃容而坐,平肩正背,固颐正视,臂如抱鼓,小手也藏回了袖子里。 礼节很足啊,不愧是茂陵大族。 第五伦看清了她的模样,乌上有玉笄,应已过了15岁。眼睛挺大,肌肤白皙,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豪家女子,但容貌还没长开,亦或是天生娃娃脸,用前世的话形容就是……“白瘦幼”。 第五伦作揖:“第五伦在此,不知淑女是……” “第五郎官,今日前来叨扰,实是出于无奈。” 少女举手加额,朝第五伦行礼,做了自我介绍。 “家父字讳文渊。” …… ps:求推荐票。 第54章 暮鼓   马援三十老几的人了,居然还有娶妻,只有两个上不了厅堂的妾室,分别为他诞下一女一男。   那个五岁男孩马廖是其长子,他今日被姐姐带着来,其实是为了避嫌。   因为这年头女子不能轻易对陌生人报上自己的名,所以姑且称她为“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马淑女”。   茂陵马氏家教很好,即便马援十几年来不怎么着家,即便她只是庶长女,也很遵循礼仪:端坐时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微俯,只看着第五伦的膝盖说话,而避免与他对视。   这叫“共坐”,是面对尊者、长辈时的坐姿。   毕竟按照常安百姓的脑补,第五伦跟马援、万脩二人,只差像刘邦、项羽那样结拜为兄弟了。马氏淑女大概也听了类似故事,自动代入到大侄女的角色,尽管她只比第五伦小三岁。   “有两位伯父帮衬,五威司命府没有为难我家,倒是听说,第五郎官也被家父连累入狱。”   马氏淑女替她父亲向第五伦致歉,但她显然不是为此事而来,果然忍不住道:“敢问第五郎官,家父当日究竟为何纵囚?”   当然是因为马援跟万脩情投意合啦。   第五伦将过程简略一说,言语中不乏对马援讲义气的夸赞,马氏淑女默默听着,脸上神情有些复杂。   一会是对父亲重义敢为的自豪骄傲,一会则是对他为一个陌生人,抛下家庭不顾的怨气。   末了她追问道:“家父可曾留下话,说去往何处?”   人家都跑上门求问“爸爸去哪儿”了,儿女总不能举报马援,第五伦便道:“文渊临走说,他要与万脩前往厌狄郡(北地郡),等待大赦。”   北地就是后世甘肃宁夏一带,靠近匈奴,乃是朝廷力量薄弱地区,完美的法外之地。   马氏淑女看了眼弟弟,苦笑道:“第五郎官果然晓得,反是吾等不知……厌狄郡很大,可说了具体去哪县?”   马家虽大,可马援这一系却只有她这长女撑着,确实不容易,第五伦只能替马援强行圆上:“或是还没安顿下来,过些时日一定会回信。”   马氏淑女暗暗叹息,只道:“若是我父来了消息,还望第五郎官能告知于妾。”   言罢牵着弟弟,一同扱地行礼,然后告辞而出。行姿也有讲究,盈盈趋于府中,上了安车后,她又朝第五伦垂致意,便离开了宣明里。   第五伦送出家门,倒是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等车影倩影都消失后,只感慨::“我与马文渊也算患难之交,情如兄弟,他亡命江湖,其儿女我应帮忙照顾一二,五福。   “诺。”   “等过几日回第五里,记得让汝父准备上好的庄园土产,送去茂陵马氏府上。”   这时候,他们却听到暮鼓轰然响起。   常安城的闭门鼓一共六百下,敲完之后,全城宵禁。算算时间,马氏淑女姊弟俩应能及时赶回中垒校尉府。   第五伦皱起眉,抬头看看还算大亮的天空:“莫非是我的错觉?亦或是冰雪映得天色更亮,今日的暮鼓,好像比平日早了许多啊!”   ……   咚咚咚,暮鼓响起时,国师府中的刘歆才刚刚放下算筹。   面对第五伦留下的那串神秘数字,刘歆最初是嗤之以鼻的:“我素知扬子云,他长于辞赋文学。桓君山评价他是‘文义至深,论不诡于圣人’,但于数术方面,扬雄毫无成就。”   而刘歆则是一位通才,讲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   所以这数字,多半是第五伦编的。   但,当刘歆随手将它放入自己因圆周率不够精确而卡住的难题中计算时,竟诡异地迎刃而解。   刘歆颇为诧异,第五伦总不可能侥幸猜中吧?   刘歆于学术上有一股执念,年少时多次与父亲刘向问难。人微言轻时,便悍然移书责让太常博士,什么名儒大夫龚胜、师丹之辈,都被刘歆喷了个遍。真要论起五经来又说不过此子,大儒们只能利用职权,从政治上打压刘歆,压制古文经。   多年后,刘歆借助王莽的支持重返朝堂,摇身一变,成了说一不二学阀,没有人再敢反对他。   如今在圆周率上竟不如一孺子,刘歆颇为不甘。   刘歆算圆周率靠的是割圆术,源于年轻时看到石匠加工石。原本一块方石,经匠人凿去四角,就变成了八角形。再去八角,又变成了十六边形。   一斧一斧地凿下去,方方就这样变成了圆圆。   “这就是司马迁所言:破觚而为圜也!“   于是刘歆采用这方法,以圆外切多边形逼近于纯圆——却是与后世从圆内割起有所不同。   理论上,割得越细,计算越多,误差越小,便能得到精确的圆周率。   如今被第五伦的数字打了脸,刘歆想要证明,只好在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的基础上,再割下去。   圆外的边越来越多,计算也越来越繁杂困难。   刘歆想起来,老冤家扬雄曾描述作赋之难,说他当初写《甘泉赋》时思虑精苦,昼夜冥思苦想,竟然累得困顿不堪。   在恍恍惚惚的睡梦中,扬雄现自已的五脏六腑全都流淌了出来。他急忙用手将它们捧拾起来,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待他从噩梦中醒来,现自己真的元气大伤,好像大病了一年。   而刘歆割圆也好不到哪去,思虑精苦,吃饭睡觉都想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算筹。地点也从室外转移到了室内,任何人不准踏入房间,精密的计算不容许任何打扰。   直到今日,在耗尽心力后,刘歆现还是做不到精确,但越是计算,所得新数字就越逼近第五伦的再割上几年,割到几千边形,或许就能企及了。   但刘歆已精疲力尽,明天就是天凤六年岁,他作为国师,还要朝服衣冠入寿成室拜见皇帝。   刘歆在简牍上记下成果后,出门到桃树下闭目休息,心中还在想:“第五伦究竟如何算得?莫非是借助了神仙之力?”   被惊醒时,他也听到了暮鼓之声,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刘歆不需要漏刻就知道,今日的闭门鼓比平时早了足足两刻!   “叔父,五威司命陈崇带兵来尚冠里了!”   侄儿刘龚匆匆来报,他对外面生的事满脸讶然,刘歆却似已知晓,一点不慌。   “看来就是今日了。”   “陛下,已不打算再留着王宗过年!”   ……   这是第八矫赴任“功崇公冼马”的第五天。   冼马主要职务是在公侯出行时作为先导,但在府中,王宗听说第八矫家传韩诗,又学了尚书,便让他侍读。   第八矫由此能近距离接触王宗,现功崇公爱好很特别:他喜欢画画,喜欢篆刻。   有一日读到《尚书.周书》中“功崇惟志,业广惟勤”这一句时,王宗还喟然长叹,对第八矫吐露了心声。   “这便是我封号的来历,古之圣人,之所以能取得伟大的功业,是由于有伟大的志向。我身为皇孙,也心怀天下社稷啊,只望能成为魏公子无忌一般的君子,好让天下士人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好辅佐天子,叫新室长治久安。”   第八矫为王宗的志向所感怀,在王宗问他”太学之中都有哪些贤能之士“时,第八矫也知无不答。   还答应等开春了替王宗去招募刘秀、刘隆等辈来见,帮功崇公一起拱卫大新山河呢。   直到今天,这几日刚刚构建的梦却碎了一地。   因为是新历最后一天,功崇公王宗中午时就穿着一身礼服,进寿成室给王莽拜年去了,府中也张罗着明日新年庆贺事宜。   在暮鼓敲响后,五威司命府的士卒忽然登门登门了,为的统睦侯陈崇依然带着一副笑脸,可说出的话,却让第八矫五雷轰顶。   “奉陛下制书:功崇公宗,属为皇孙,爵为上公,知吕宽等叛逆族类,放逐于合浦,而与之交通,暗中往来。”   “又有府中婢暗禀五威司命府,言功崇公在府邸密谋不轨之事,有僭越之行。”   “今五威司命奉制入府横搜,阻碍者斩!”   陈崇身后是披甲带刀的卫卒,第八矫只能让开到一边,愣愣地看着他们将功崇公府翻了个底朝天。   府中是有内鬼的,竟就是那天光着小腿,举着帛画在风中跪地哆嗦的婢女,在她引领下,陈崇没废多少功夫就搜出一些印章和书信。   让人押着家监及第八矫来辨认,陈崇看了金印上的字句后,就认为它们暗含僭越之言。   家监等人都吓傻了,倒是第八矫咬牙道:“这是不过是普通的私印,写了些吉祥话语,何来僭越谋逆之说?”   就比如那句“维祉冠,存己夏,处南山,臧薄冰”,和一般官吏家里的“建明德,子千亿,保万年,治无极”一样嘛,都是祈福之言,否则王宗也不会将这三枚印随便放啊。   陈崇却自有解释,摇头断句道:“第一句,维祉冠存己,何解也?祉,福祚也。冠存己,欲袭代也。冠冕给自己,也就是表示王宗想要篡位!”   “至于第二句‘夏处南山臧薄冰’,看似平常,实则更加阴毒!”   陈崇也是学五经出身,和家张竦还是好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小雅中有《节南山之什》,讽刺天降饥馑、瘟疫、四方不宁及国既卒斩。而同一节第五《小旻》,讽刺周王昏庸,导致贤良之臣有临渊履冰之惧。”   第二枚印“肃圣宝继”就更好解释了:“陛下承圣舜之后,能肃敬,得天宝龟以立。王宗欲继其绪。”   第三枚则是“德封昌图”,陈崇笑道:“这是王宗自言欲以德见封,当遂昌炽兴旺,受天下图籍。”   “凡此种种,文意甚害!文意甚害啊!”   第八矫彻底惊呆了,反驳不能。   至于书信,则是王宗和被流放合浦的舅舅吕宽一家往来联络——另一半书信,陈崇早就从合浦截获,一直隐忍到今天才兴起大狱。   上面虽然都是寻常家语,可对五威司命陈崇而言,随便给他这世上最诚朴的人写的六行字,他一定能从中找到足够的理由,来定其大逆不道之罪!   而最关键的证据,来自连那告密婢女都不知道的一间密室,从里面搜到了王宗的自画像。   画中的功崇公王宗,穿着天子的衣服,戴着皇帝的冠冕,好不威风!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加上今天王宗在寿成室里对王莽说的那些糊涂话,他的罪,甚至不需审讯了。   陈崇唯一需要考虑的,是这次的案子,要牵涉多大范围,诛连多少人?   一百,还是一千。   他的职责是为皇帝陛下嗅出并铲除叛徒,但除了主犯,陈崇也很乐意顺手干掉一些与五威司命为难的人。   比如那天他在孰中记下的几个太学生领袖,还有引郎官、太学生围堵司命府,让他们不得不翻案颜面扫地的罪魁祸……   “第五伦。”   ……   ps:求推荐票。另外要是8点不见第二章,说明自动更新又被卡住了,等作者睡醒手动阀,基操勿慌。 第55章 山高水长 暮鼓尚未敲完之际,宣明里的小宅外,便传来了剧烈的叩门声。 “谁人?快宵禁了还来登门!” 当第五福打开门扉就被人推攮而入,当先的是几名士卒的森森甲衣,紧随其后则是掾吏郭弘黑乎乎的獬豸冠。 等第五福哆哆嗦嗦带着众人来到厅堂时,第五伦正胡坐于煤炉前吃饭,看到他们却也没慌张,只咽下粟饭,起身笑道:“郭掾吏何事光临寒舍?” 郭弘神情肃穆:“前几日,功崇公王宗可曾赠了一幅画给郎官?” 王宗的画?第五伦想起来,是那幅“伯鱼让梨图”,这种事是瞒不住的:“确有此事。” 大冷天来做这种事,郭弘也是无奈,但上头安排的差事必须得办,叹息道:“还望郎官去将其取了,然后随吾等走一趟!” 第五伦故意想了想:“似是在阁楼上,诸位稍待,我去找找。” 这才放下碗箸,让第五福招待“客人”,郭弘却亲自跟着第五伦。 第五伦不动声色地问道:“郭掾吏,莫非是功崇公出了事?” “无可奉告。” 看来没错。 第五伦道:“我当初去功崇公府时,只觉得功崇公为人外谦逊而内暴戾,所以拒绝其聘请,不去做什么公国守相,只没想到,竟这么快……” 郭弘没有回答,上阁楼时,狭窄的楼梯上,他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的后背,手扶在腰间剑柄上。 第五伦在前面心中千回百转,郭弘是文吏,但敢独自跟着他,肯定也有几分本领。要是亮出藏在怀中的刀削,忽然出手袭击郭弘遁逃,他大概有三成机会在甲士围堵中,逃出宣明里,但也可能被追兵一弩射翻。 接下来就更难了,想在宵禁中离开常安几乎不可能。再者,就算能侥幸潜逃藏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王宗事败,那第八矫身为冼马恐已被捕,自己再一逃,临渠乡诸第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第五伦推开房门,这儿是堆放杂物的屋子,摆设有些杂乱,而王宗的画就被他扔在这,第五伦翻出来交到郭弘手中时,上面已沾了些灰尘,皱巴巴的。 郭弘在点了灯烛的地方仔细审视画卷,摇头道:“这馈赠,第五郎官不甚爱护啊。” “郭掾吏也看到了,我与王宗只是泛泛之交,他的赠誉,我可受不起,今日之事,还得为我做个见证。” 第五伦言语中不断试图与王宗切割,但看得出来,郭弘只是奉命办事,皇孙出事是大案,居然还腾得出手派人过来,看来有大人物记恨着自己啊。 是谁呢?右司命孔仁么?第五伦记得,孔仁是王宗的连襟,这次事件连他都脱不了干系。 莫非是五威司命陈崇? 想到那天离开五威司命府时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第五伦不寒而栗。 上次,是第八矫等人合力救了自己,而这回,第五伦恐怕得自救了。 “郭掾吏。”第五伦忽然面有戚戚,朝郭弘作揖道:“此番去五威司命府,恐怕没有三五日回不来,我家中还有七旬大父,伯鱼可否与小厮叮嘱几句,让他带话给大父,勿让老人家担忧?” 郭弘心里一软,点点头答应了,第五伦遂让第五福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不漏记住,明早宵禁解除,立刻去找第四咸,让他令送煤球的族人宣扬出去,在常安城传散。” “五威司命狱中关了三个人,彼此间谈起入狱的缘由。” “第一个人说:我因反对功崇公被捕。” “第二个人说:我因支持功崇公被捕。” “第三个人说:我就是功崇公王宗!” “反对功崇公者谁也?第五伯鱼是也!” “记住了么?” “诺!”第五福哆嗦着颔,深知此事重大,他识字,待会要立刻去将它们记录下来。 第五伦只能从舆论上也与功崇公王宗彻底割裂,正好,这几日不是又人诽谤他忘恩负义,与王宗翻脸么,却是帮了个大忙。 可跟随郭弘离开时,他的话再次让第五伦寒心。 “此去却不是五威司命府。” “那是何处?” 郭弘叹息道:“郡国邸狱。” 郡邸狱治天下郡国上计者,属典乐(大鸿胪)管辖,地点在常安城边,据说汉宣帝就是在那长大的。 一般来说,动用郡邸狱只有一个原因:一次性抓的犯人太多,五威司命狱中塞不下了! 今夜之事,连第五伦这不太相干的都来带走,可想而知,与王宗关系亲密的豪贵们恐怕都逃不掉。几百上千的人塞进郡邸狱里呆着,时值严冬,一晚上恐怕就要冻死十几个,次日只剩一具梆硬的尸体,裹着草席抬去乱葬岗扔了,谁还管里面某人无辜某人清白? 明明已极力避祸,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第五伦只恍然,自己从第一次出入五威司命府时,就已身处旋涡中了。 他和第八矫死倒不至于,但作最坏打算,只怕要做好蒙冤远徙的准备。 就在众人走到宣明里门口时,却有几人拦在里门处,当先一位关西浓髯大汉,正是国师府元士隗嚣! 郭弘也瞧见了,皱眉上前拱手:“隗季孟,这次又是自前来?” “不,此番我是奉国师公之命而来。” 隗嚣亮出了国师刘歆的符节,又看向第五伦,笑道:“郭掾吏,真是巧了,国师公有事来找第五伦问话。” 郭弘不甘示弱:“隗元士,我亦是奉命行事,要带第五伦及证物回去。” 隗嚣道:“是为了功崇公一案吧?郭掾吏有所不知,那天第五伦出了功崇公府,后脚就随我进了国师府,有些事,我可以替他解释。” 这意思很明白:第五伦已经选了边,有国师公罩着,别想带他走。 郭弘勉强道:“既如此,不如同去五威司命府中解释?” “放肆。” 隗嚣面色一板:“我官衔比郭掾吏要大,不如派个相匹的来,比如……右司命孔仁。” 孔仁下午时就被陈崇软禁了,因为他的妻子也牵涉此事。上司都自身难保,郭弘越缄默,新室政出多门,遇到这种情况还真就看谁秩禄更大,背景更硬。 而他心里也清楚,第五伦与王宗翻脸的事,还在常安城里流传呢,将此子也顺便诛连,确实过分,与《小杜律》的理念不合。 “既如此,下吏就只能再跑一趟了。”郭弘最终还是让步了,朝隗嚣拱手,只带着甲士与那画离开。 第五伦长唏嘘,朝隗嚣作揖:“多谢隗元士,又一次帮了我。” “明日再去感谢国师公罢。” 隗嚣点着第五伦笑骂道:“你这孺子,这几日可害苦了国师,区区几个数字,便让他废寝忘食筹算,听说功崇公出事,第一时间就派我来将你护下。” 这是为什么呢?为了第五伦留下的圆周率和算法,还是念在与老友扬雄的交情? 也可能是第五伦那天进了国师府拜谒,在旁人看来,他已选择了站边。 第五伦虽免受一场牢狱之灾,但宣明里外头,奋武军彻夜巡逻,五威司命的爪牙还在明火执仗到处抓人,不知今夜有多少家庭会牵连残破。 扬雄说得真对啊,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这常安实在是太危险了,动辄惊涛骇浪。 第五伦心念第八矫安危:“隗元士,功崇公府现在……” 隗嚣知道第五伦想问什么:“王宗身处掖庭狱,至于他府中,从家监到奴仆,甚至是一条狗,都统统被抓到郡邸狱去了,伯鱼那宗兄也不能幸免……他放着好好的太学生不做,当什么公府冼马?这下可洗不清了。” “也莫要想着救他出来,此案牵涉甚广,连奉新公卫将军王兴及其家眷也被缉捕。” 隗嚣挥手道:“伯鱼且回家中,紧闭门户,今夜还长着呢!” …… 暮鼓已尽,常安十二城门紧闭,八街九陌上只剩下奋武军巡行,而五威司命府的人手有限,6续抓捕主要案犯后,终于腾出手,派人到城南太学来了。 “汝等凭什么抓我!” 刘隆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大喊,即便是赤手空拳,三四个甲士却还拿不住他,好不容易才按在地上绑了起来。 接着又被群情激奋的太学生包围,双方相互推攮,一边想带着陈崇点名要抓的刘隆快些回去交差,另一边则极力阻止。 朱祐、邓禹、强华三人亦在其中,却感觉到身后有人拉扯,却是刘秀将三人拉住了人群。 “走!” 刘秀面色凝重,对三人如是说:“乘着五威司命爪牙被众人缠住,腾不出手来抓吾等,快走。” “文叔,不至于此罢。”强华被这突事件吓傻了,关他们什么事啊。 “都怪我。” 刘秀感慨道:“那一日为第五伯鱼请命时,竟与诸君去了功崇公府请王宗出面。围堵五威司命府之际,第八矫与刘隆太过显眼,恐招致怨恨。” “眼下他二人定已不能幸免,等五威司命腾出手来,恐怕下一步就要缉捕当夜涉事的所有太学生!” “那刘隆怎么办?”邓禹回过头,刘隆的怒吼还响彻区舍。 刘秀道:“刘元伯自有他家诸昆父兄弟相救,一个侯,七个里附城,不必吾等担忧。” 刘秀敏感地意识到,这跟救第五伦时的小打小闹不同,多少人叩阙请命都没用,反而会将自己搭进去。 他将事情说得很严重,谨慎起见,众人还是决定先走为妙,好在太学不在城中,宵禁不严,几人立刻回舍中收拾行囊。 邓禹收的是书,强华收的他的谶纬图录,刘秀却先抓份量轻的帛作为细软,又塞了几双履。逃亡跑路,万一失了坐骑,脚下的鞋履就变得极为重要,他算得可清楚了。 刘秀最后又捡了两个煤球放了进去,想带回家给兄长伯升看看。又感慨都没机会再见第五伦一面,告诉他自己的真名。 强华已经出了门,外面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刘秀将斗笠往头上一戴,褡裢挑在刀鞘上扛于肩头,回看向屋内时,想起这两个月的太学生活,他心里有些不舍,只喊了一句。 “子陵,我走了!” 一个人影躺在榻上,不像平素那般高冷爱答不理,庄子陵今日竟站立起来,光脚走到门扉边,默然无言,只朝雪夜中骑驴逃匿的刘秀微微作揖! 山高水长,江湖再会! …… ps:求推荐票。 第56章 天凤六年 按照新历,到了十二月,便已是天凤六年(公元19年),前几日覆压常安的大雪迟迟没化,就像这场政治倾轧的余波尾声,久久未平。 第五伦好歹惊险避过暴雷,虽然,以陈崇的本事,若铁了心要拿他,光靠一幅让梨帛画都能随便定罪。 但既然国师刘歆出了手,五威司命只能暂且作罢。加上近几日来,在卖炭郎们的宣扬下,满常安都知道第五伦曾跟王宗翻脸争执,不欢而散,舆论反转,常安人皆赞第五伦善知人,罪名不那么好编织了。 腊月初三,随着该抓的人基本落网,街上的五威司命吏卒渐渐消失。第五伦这才跟着扬雄前往尚冠里国师府道谢,但刘歆却只让第五伦等在外厅,独令扬雄入内。 “王宗死了。” 刘歆倒没有再故意折辱老熟人,用一个消息作为谈话的开端:“一盏鸩酒,自杀于宫中。” 扬雄听后心有戚戚:“他毕竟是陛下的亲孙儿啊。” 刘歆却笑而不言,两个亲儿都手刃了,何况是隔了一辈的孙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陛下有多狠么。 扬雄看向老友,好奇道:“敢问国师,王宗究竟犯了何罪?” 刘歆一条条数着来:“王宗身为皇孙,爵为上公,知吕宽等叛逆族类,而与交通往来。” “又刻铜印三,文意甚害。” “自画天子冠冕,不知厌足,窥欲非望。” 扬雄摇头:“我的意思是,真正让陛下查办王宗的缘由是什么?” 刘歆侧目看着扬雄:“一向自命清高的扬子云,也开始关注皇室秘闻,朝堂政事了?” 扬雄撑着拐杖:“毕竟吾等都活在常安,更何况,此事还差点牵连吾徒。” 刘歆也不瞒他:“起因不过是王宗入寿成室给陛下贺喜时,不知是喝醉了还是糊涂了,竟想要为民请命。他上言称荆州人之所以为盗贼,多是因为六筦之禁,应当以抚为主,不宜重兵困剿。” 扬雄低声嘀咕:“功崇公说得在理啊。” 刘歆道:“荆州牧费兴也如此上书,就被免官了。而王宗还请求以皇孙上公身份出镇前队,主持荆州招抚之事,让盗贼归于田里,假贷犁牛种食,减免其租赋,或可安定南方,替陛下分忧。” “但陛下非但不乐,反而愠怒异常,认为王宗暗藏大志,欲收买人心另立炉灶。加上陈崇早就告过,王宗与叛逆吕氏往来,这才有了搜府之举。” 五威司命也是厉害,一查之下竟真的坐实了罪名。 “陛下有言,《春秋》之义,‘君亲毋将,将而诛焉。’王宗迷惑失道,自取此事,呜呼哀哉!于是赐死于掖庭。” “然后又改了王宗的单名,让其恢复少时的二名‘王会宗’。” “又从功崇公贬为伯,谥号‘缪’。” 名与实爽曰缪,王莽这是全然否定了王宗这些年被赋予的“圣孙”形象啊。 牵涉的不止是功崇公府的吏卒,王宗的姐姐王妨、姐夫卫将军奉新公王兴,都被勒令自尽。 听说王兴死前还哭泣说:“今日欲为一守门卒而不得。” 功崇公连襟,右司命孔仁也不能幸免,他妻子被赐死,倒是孔仁本人免冠谢罪,只被王莽申饬了一番,赐下新的官帽,不让御史弹劾孔仁。 总之死的死,抓的抓,昨日显赫权贵,如今阶下囚徒。功崇公一系势力横扫殆尽,与他暗暗竞争的太子王临恐成最大赢家。 但作为太子的岳父,刘歆脸上却并无半分喜色。 扬雄知道,老朋友又内惧了,心里带了点规劝的想法,遂感慨道:“这就是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啊。” “又来了。”刘歆却最恨扬雄这般作态,冷笑道:“扬子云,像你一般终日胆怯怕事,不升于青云,甘心于当涂就能避祸?若如此,为何腿却断了?何以汝弟子第五伦还会被牵涉两次,全靠我才能活命?” 刘歆怼得扬雄说不出话,又叹息道:“扬子云,你我自前汉成帝以来同为黄门郎,往来数十年,可知我二人共通之处?” 扬雄垂:“我与国师都曾醉心于学问,想要重振六艺之道。” “不。” 刘歆指着扬雄:“你我的志向,都是成为‘孔子’!” …… 刘歆对扬雄太了解了,这蜀儿因为有口吃之疾,所以素来缄默而喜好深湛之思。 又因前朝政治黑暗,扬雄不善于献媚迎合,历成、哀、平三朝,三世不徙官,自个也不求进取。 王莽执政后,扬雄才转为大夫,当是时,上符命、献图谶以求封赏拜爵者比比皆是。扬雄也写了一篇《剧秦美新》,外加在王政君崩时上《新室文母诔(1ěi)》作为祭词,此外还真没太过谄媚的举动。 扬雄在始建国之初,也曾被王莽新政鼓舞,觉得天下就要变革一新了,哪个儒生不为此兴奋?但他很快就被惨烈现实打醒,那些歌功颂德的话,再说不出口,他只默默在天禄阁读书校经,穷治学问,借此麻醉自己。 “扬子云,你看似无所作为,实则野心可大了!” 别人不清楚,但读过扬雄所有作品的刘歆,却明白他想干什么。 “你作《太玄》,是想比肩《易经》。” “书《法言》,是欲和《论语》一样流传后世。” “作《训纂》,是想成为《仓颉》第二。” “撰《十二州箴》,则是想力压古人的《虞箴》!” “至于《反离骚》之类,也是想和屈原比个高低。” 扬雄甚至还开创了前无古人的《方言》之学。 和这些学问相比,也难怪扬雄晚年将最他擅长的辞赋当成了雕虫小道。 “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比于六艺,也难怪有人竟称赞你是‘西道孔子’。扬子云,心中定是十分受用吧?你想效仿的,正是那个朝堂上不得意,只能晚年修治六经的孔子!” 扬雄没想到刘歆看得如此透彻,有些怔,只习惯性讷讷道:“不敢,仆诚不能与国师公相比,故默然独守吾《太玄》。” “谈玄何用?” 刘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想起自己写信让扬雄献《方言》给朝廷,本意是欲抬举他,重新获得朝廷大夫之位,可扬雄竟不知好歹,宁可藏着著作,安贫乐道。 “如今太学博士享受朝廷赐予的禄利,尚不能搞清楚《易》的真谛,谁又会不计利益,耗费苦心来钻研你的《玄》呢?” “正因为不思进取,看看你现在的处境罢,俨然是孔子被三桓排挤背井离乡,遭桓魋伐树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又困顿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的惨相!” 扬雄不是第一次被刘歆这么骂,当初刘歆去探望他,见满屋子只有一堆书和一张床,不禁嘲笑他:“不进一步追求功名爵位,只想着研学,你真是活该混成这个地步。” 扬雄的反击,便是写了一篇《逐贫赋》,来表明自己的志向,二人的分歧,那时候就开始了。 可与当年不同,或许是老了吧,今日刘歆话语里,还带着一丝敬之深责之切。 扬雄也忍不住抬头道:“子骏知我,我,又何尝不知子骏呢?” …… 和贫寒出身,全靠自己努力,中年才得以来到常安的扬雄不同。刘歆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就跟着他父亲校书,不必有凿壁之举,青年时成就蜚然,在黄门郎中最为耀眼。 而他的性情也与缄默的扬雄相反,自持其才,怼天怼地,看不起那些把持学术的老儒,提倡将古文经立于学官,使得朝廷上下舆论哗然。 可哪怕刘歆说得再有理,仍打不动那些老儒的固步自封、门户之见,最终刘歆以”改乱旧章,非毁先帝所立“的罪名逐出朝堂。哀帝时,他长期辗转各地做郡官,染病几乎死去。 等再回到常安,瘦了一圈的刘歆变了,他甚至对扬雄捂着耳朵不闻朝政,只埋头于学问嗤之以鼻起来。 “皓穷经、潜心学问,做一个醇儒是无用的。” “子云,我不做清流了!” 刘歆果断投靠了其父刘向最深恶痛绝的外戚王氏,附王莽之骥尾,从此和安汉公一同起飞,迅跻身三公九卿之列,学术上的抱负轻松实现。 作为回报,他成了王莽制礼作乐的设计师,王莽之母的葬礼、王莽女儿与平帝成婚,都倾心策划。甚至不惜违背学者底线,篡改古书内容,只为替王莽禅代寻找依据! 扬雄就这样看着老友变得陌生,醉心于权力,一步步地滑入深渊。 “我如今知道了,子骏与我一样,都想做‘孔子’,却是执掌权柄,能够不受约束,尽情制礼作乐,恢复周政的孔子!” 刘歆笑道:“没错,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哪怕他是公山不狃?”扬雄意有所指。 刘歆肃然:“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哪怕是阳虎,我也愿与虎共舞!更何况,陛下确实是周公再世。” “做到了么?” 扬雄见刘歆还执迷不悟,拄杖质问道:“子骏如今身居高位,所提的倡议,陛下无不应允,可你想要的周政,实现了么?” 刘歆却答非所问,只道:“孔子与闻国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涂不拾遗;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归。” “如今十一年了,这些孔子之政,也算推行了不少。加上太学三雍已成,都是了不起的成就,至于三代之治,终有一日会实现。” 扬雄没有反驳,只默默摇头,刘歆并非闭目塞听之辈,这是已经开始自我欺骗了啊,和王莽一样。 王宗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他犯了皇帝的大忌讳。 新政,必须是正确的,决不允许被人质疑! 这十余年来,刘歆已经对新政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五均六筦就由他提出,结果却搅得天下一塌糊涂。刘歆也曾慌乱过,时常内惧,但仍得咬牙死撑,陪王莽在这条险道上走下去。 因为刘歆已付出了太大代价。 刘歆背弃了自己的姓氏,身为楚元王刘交的后代,却协助王莽取代了汉室,天下刘姓都在唾骂他啊! 他还牺牲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刘歆有三子一女,女儿嫁给了太子王临。三子都受王莽恩遇,被封了侯。尤其是他的次子刘棻,因才学出众,备受王莽赏识。然而九年前,刘棻和他的弟弟,都卷入甄丰甄寻父子的谋反案,结果受牵连处死。 本可选择求情解救二子,但刘歆却选择了坐视不理。 身为背祖忘宗之人,刘歆死后到了泉下,上无法面对父亲刘向的冷眼,下亦对两个儿子有亏欠。 除非,他真能协助王莽,完成制礼作乐,将天下恢复到三代之治,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也得做下去! 时至今日,刘歆已牢牢绑在新室的覆车上,回不了头了。 说到此处,两位昔日老友默然了,久久未言。 这就是二人分歧所在,面对浊世,是积极入世参与历史进程试图改变;还是隐于朝堂市肆,冷眼旁观其胜败。 这是一场顶峰的人与山脚之人的对话,所见景色不同,所处心境也不一样。他们有深厚的交情,理解老朋友这么做的苦衷,却永远无法认同!更不会效仿! 二老只能惺惺相惜,互道保重,然后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因为第五伦的入狱,扬雄不得已与国师府有了走动,否则今日对话都不可能生,也算是给了他们和解的契机吧。 刘歆忽然间笑了起来。 “子云,你的弟子,他会如何抉择?” 扬雄一愣:“抉择何事?” 刘歆指着外头正与隗嚣说话的第五伦道:“是学我,抛弃一些初衷,不断向上攀爬,求得权势以自保并实现抱负。” “还是学你,默然留在原地,守着‘清静’,被人践踏在头顶,朝不保夕。” “姑且观之,你我二人的路,他会选哪条?” …… “国师公没问起圆周率的算法?” 第五伦今日又被晾了一天,跟刘歆一句话没说上,反倒是扬雄进去待了两个时辰。 结果听扬雄说,两个时辰里,他们不是叙旧就是吵架,关于圆周率,刘歆竟是半个字没问。 这国师公果然是老傲娇啊,按照隗嚣的说法,他都废寝忘食连算数日了,可面上却假装不在乎,这是铁了心想自己算出来。 等回到宣明里,扬雄还是将自己与刘歆的对话简略地说了说,又认真地问第五伦。 “伯鱼,你如今也身处岔路,又当如何抉择?“ 连扬雄都替第五伦感到为难,他虽然幸运躲过这次劫难,却被五威司命盯上。刘歆看在扬雄的交情上能保一时,但刘子骏已经老了,保不了他一世啊。 更麻烦的是,这世道如此可怖,不管你升于青云,还是留在当涂,都不安全。 岂料,第五伦听后却笑了,给扬雄一个他万万没料到的答案。 “夫子。” “小孺子才做选择。” “这两条路……” “我都不走!” “大丈夫七尺之躯,为何总要跟着别人的脚印,就该在混沌之中毅然独行,蹚出一条新路来!”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57章 城市套路深   尽管两个儿子死在政治倾轧中,刘歆的长子却仍受王莽信赖。   刘叠被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也算让刘歆父子对祖宗有了点交待。又让刘叠作为“侍中、五官中郎将”,时常出入禁中,负责管理诸郎。   腊月初五,刘叠才回到家,便来向父亲禀报新晋外郎们选调一事,去年朝廷反腐打掉了许多县宰郡吏,空出大量岗位,以至数百郎官都能安排外任。   令人诧异的是,平素从来不关注这些小事的刘歆,这次却上了心,让刘叠关注某人的去向:第五伦。   父亲最近对扬雄的弟子实在是太过关心了,而且言语中,似乎在暗示刘叠,在第五伦的外任上做点手脚……   刘歆确实在使坏,那天与扬雄互诉衷肠后,他生出一股邪念。   想让死不悔改的扬雄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徒第五伦,这个刘歆看一眼就知道其满腹野心的寒门子弟,是如何在现实逼迫下,一点点抛弃扬雄那“清净自守“的准则,开始不计代价往上爬。   刘歆回望自己的经历,移书太常被打压赶出朝堂对他影响很大,辗转河内、五原、涿郡、安定属国都尉,四年换了四个地方,官越来越小,最后直接病免了。正是这段经历,让刘歆决定彻底投靠王莽。   于是他便暗示儿子,将第五伦往远了调,越偏僻的郡县越好!   比如交趾(越南)、牂牁(贵州)什么的,要让第五伦遭受现实狠狠毒打,跑到那些荒僻之地欲哭无泪,彻底抛弃扬雄那一套。   刘叠却只交给刘歆一份上书,却是第五伦亲笔所写,交付五官中郎将。   “伦叩头,兄第八矫为功崇缪伯冼马,县中尝称其孝悌知礼,今坐法当髡徙,远迁于西海。兄姿体病弱,恐物故于道,今请入粟两千石赎兄罪,使得改过自新也,伦愿交付外郎之印,退为庶人,以抵钱粮之不足!”   和前汉一样,新朝犯罪是可以赎的,价钱和汉武帝时没什么变化,都是入赎钱五十万减死一等,绝非一般人家交得起的。当初李广、张骞等人出塞空手而还,论罪当斩,若非这项制度,恐怕都死好几次。   两千石,这是第五氏和第八氏凑一起能拿出来的所有粮食。第五伦确实下足血本,只求让第八矫免于流放,寒冬腊月去边塞,路上死亡率很高。但又听说徙西海者很难赎罪,索性这郎官也不要了。   刘叠对此还挺感动的,岂料刘歆一听就不乐意了。   “这孺子。”   刘歆面上镇定,心中却骂道:“和扬雄一样,没出息!”   在他看来,这是第五伦决意要走扬雄那条“当涂”之路,而不愿升于青云。   刘歆不动声色,看向儿子:“你以为如何?”   刘叠道:“儿想起前汉宣帝时,大父也曾被定为死罪,还是伯祖父愿意削户五百,为他赎罪,这才减免一等。如今第五伦宁可丢官也要救宗兄,与我家之事十分相类,应该成全他。”   刘歆一愣,确实,他的父亲刘向年轻时钻研《淮南枕中秘术》,认为可以将石头炼成黄金,结果就在汉宣帝面前说了大话。最后炼金失败,犯了欺君之罪当死,好在刘向的大哥、阳城侯刘安民站了出来。   否则,这世上就不会有刘歆了。   想到这,刘歆的怒意倒是消了不少,这世上之人,唯独对兄弟孝悌不会有恶感,也罢,丢官赶回老家,也算给第五伦一个教训了。   “陛下已经说过,王宗一案,不准赎迁。”   刘歆知道,王莽对西海郡一向很重视,于是在国内增立新法5o条,凡有违犯者,都强行迁徙。被迫远行的内地百姓数以万计,只为了充实西海,在诸羌的反叛中保住那儿。   “这样罢,也不要粮食,你在这上书后面加条附议,便遂他意,将第五伦的郎官削了,抵消他那族兄髡刑!”   ……   不来郡邸狱,第五伦根本不会想到,这么小的一片地方,能关这么多人。   功崇公府的官吏仆从,奉新公王兴的家眷,挤满了一个个小牢狱。一人落难,鸡犬遭殃,最可怜的是那些徒附,因为王宗故作简朴,平素就没过什么好日子,如今主人自杀,却统统被定了规劝不力的罪。   整个郡邸狱弥漫着一股屎尿臭味,第五伦进来时,看到有人被横着抬了出去,大概是昨夜冻死在这的,他瞥了一眼,还好不是第八矫。   跟着郭弘派给他的小狱吏,第五伦走过阴冷到都快结冰的过道,左右的囚犯看到人就哀嚎着求情,手从木栏里伸出老长,又被狱吏重重一棍子打了回去。   终于到了地方,牢狱门打开,第五伦一眼就看到第八矫缩在角落,手里抱着一摞麦秆,这是他夜晚唯一的防寒之物。   第五伦连忙快步上去,将自己的皮裘披给第八矫,又让第五福将跟吏卒讨得的热腾腾汤水端来,给第八矫喂下,让他好受了点。   第八矫哆嗦着嘴唇,看到第五伦,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伯鱼……”   第八矫这几日心态经历了巨大的反复,最初满心为王宗打抱不平,当听说主君自杀后,他如遭雷击,甚至生出了要自杀随王宗而去的想法,士为知己者死嘛。   可真到要一头撞到墙壁上的时候,却又心存不甘,如此反复几次,仍是没下定决心。   然后就开始忍受煎熬了,虽然没有拷掠,但第八矫这几日仍受尽苦楚,又冻又饿,比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那两晚上难熬多了。   如今再见第五伦,第八矫喃喃说了半天,只重复着“我错了”。   当初伯鱼拒绝功崇公聘请,朝自己摇头,他却脑子一热应了下来。事后伯鱼的警告也没放在心上,最终卷了进来。   第八矫忽然想起什么:“刘元伯呢?伯鱼,刘隆也被抓来了,他……”   “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别人。”第五伦哭笑不得:“刘隆虽姓刘,但他有昆父兄弟七八人都是贵戚里附城,应是一早就来探望过他。“   第五伦又给第八矫盖了条羊皮毯:“我打听过了,汝等明日就要远徙西海郡。”   西海就是后世青海湖,当初王莽觉得,全国已有东海、南海、北海郡,就差一个西海郡,于是派人诱惑当地羌豪献土。但羌人很快反叛,西海的战争至今已有十余年,成了新朝一个没法止血的伤口,王莽的对策是不让寸土,每年都想方设法将内地囚犯送去填坑。   毕竟少了西海,他的四海归一就不完整了。   “此去数千里之遥,又是冬日,最需要的是衣物和鞋履。”   第五伦放下一个褡裢,里面装了七八双合脚的冬履,也不知够不够第八矫走到去。   “还有,你的髡刑免了,不必受此大辱。押送的吏卒也打点妥当,路上若与刘隆同行,便多和他亲近,刘元伯孔武有力,又急人之急,能护得你不受欺凌,等到了西海郡,要记得来信告知家里平安。”   所谓打点,其实是承诺给吏卒便宜至极的煤球,反腐还在继续,这段时间贿赂都没人敢收。   让学那一刻,第五伦是不会想到,自己和第八矫会有如此多的纠葛。   他料不到,第八矫会为了他举幡请命,更料不到,阴差阳错之下,这老实人要远离故土了。   第五伦只没告诉第八矫,为了救他,第五氏和第八矫老底都凑出来了,最后虽没交粮,第五伦的郎官却丢了,如今恢复成了庶人白身。   他不想让第八矫心里有太大负担,人心都是肉长的,第五伦对外人虚伪,对自己人,如扬雄、第八矫、景丹、王隆,他愿意以诚相待。   第八矫是悲观的,叹息道:“我只怕去了那边,仍活不下来,听说西海、金城羌乱就没停过,每年都要死很多人。”   第五伦骂他道:“我听人说,苏武在匈奴北海之地缺衣少食都能活十几年,何况汝等去的地方,至少还有郡县城郭。还是那句话,跟好刘隆,汝等一文一武,又不是做囚徒,说不定,在边塞还能大有作为!”   将衣服里塞着还热乎的胡饼交给第八矫,第五伦给了他最后叮嘱。   “季正,活下去,至少撑个几年,我一定会派人去接你!”   “诺!”   第八矫含着热泪,朝第五伦作揖:“我,听宗主的话!”   ……   而等第五伦离开郡邸狱后,外面又下起了雪,城外一片白茫茫。   “郎君,回城里么?”第五福朝手里哈着气。   “不,回第五里。”   第五伦有些难过,伤感于第八矫将踏上一条不知前景的路。   但对于丢了郎官,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悲哀,反而开心极了。   常安,太危险了,不惹事都会摊上事,与其对倾轧担惊受怕,还是先退一步比较好。   第五伦上了马,挥鞭驰向北方。   “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   腊月初七,第五伦才过了成国渠进入列尉郡境内,就现路口有一大群人拦着去路。   本以为是自家人来迎接,等走近之后,才现领头的是好几日没见的景丹。而其身后则是许多辆大车,以及身披熊裘、狐裘甚至是虎裘的各路土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猛兽聚集。   而那些人,除了邛成候王元脸熟外,他大多竟不认识。   “孙卿兄,这是……”   景丹打马过来,笑道:“伯鱼,我来给你引荐。”   “这位是县西大豪尚方公。”   和第五一样,尚方是复姓,也很罕见,尚方禁披着黑熊皮,年纪蛮大,颊上有一个道长长的疤痕,朝第五伦点了点头。   第五伦听说过此人之名,据说尚方禁年轻时风流倜傥……尝盗人妻。   然后就被苦主撞见了,拔剑来斫,创其颊面,那道伤疤成了其无法抹去的军功章。   而后来尚方禁黑白两道通吃,成了富甲一方的存在,在长陵县仅次于邛成候和萧氏。   “这位是阳陵严县侠。”   身披虎皮的是阳陵严本,他笑呵呵的,打量第五伦,惊异其年轻。作为本郡豪侠,严本虽不如茂陵原涉有名,但势力也不小,可如今在郡中,名望上却被后起之秀孝义第五郎压了一头,今日特来打个照面。   “这位亦是阳陵县人,乃是留侯张良之后,张越张子重!”   第五伦瞧着这张越就是个小白脸,男身女相,披着身狐裘,与先前两位的豪横不同,书生气十足,倒是与传说中张良容貌十分吻合。   第五伦与众人见了礼,景丹才道明了他们来意。   “常安近来生的事,已在郡里传开,诸君听说伯鱼愿意以郎官之职,来为第八矫抵罪,都十分钦佩,以为是伯鱼钱粮不足数,特来送粮。”   那一车车的,居然都是粮食!   第五伦一时间有点飘,觉得自己真是主角,送钱送粮有了,只差纳头便拜。   远徙西海郡者不准许赎迁,这些粮,第五伦当然一粒都不能要,待会要千恩万谢,请众人收回。   但他却能收获列尉郡土财主实力派们的善意,名望彻底传遍本郡,这让第五伦想到一句话。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波,不亏!”   ……   ps:求推荐票。 第58章 宗主 第五伦向一众土豪致谢,表示好意他心领了,但朝廷不准赎迁西海,钱粮分文不敢取。又和他们在附近亭舍公然群饮后,兴尽而散。 只剩景丹时,第五伦笑道:“孙卿将去何处赴任?可定下来了。” 景丹道:“定了,固德侯相。” 名为侯相,实则与县宰没什么区别,只是固德在何方? “在幽州朔调郡。” 等等,幽州他知道,后世北京辽宁那旮,朔调又是哪? 景丹也很无奈,这年头非得将新名旧名都报了别人才知晓:“朔调就是故上谷郡,在幽州边塞,北接匈奴左部和乌桓。” 一听就是个穷地方啊,第五伦有些惭愧:“怪我,恐怕是孙卿带着郎官为我请命一事被五威司命记恨,这才被迁往边郡。” “与伯鱼何干?”景丹大笑:“像你我这般在朝中无甚背景的外郎,仕途不就得从僻壤小县开始么?” 这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景丹也没去找身为“太师羲仲”的族兄景尚走关系,只对这任命甘之若饴。 “不瞒伯鱼,我虽然是太学出身,在郡中又多任文吏,却一直景仰前汉卫、霍两位将军之风。在列尉就求做兵曹掾、贼曹掾不得,到了上谷固德县,或许还有机会带着县兵抵御胡虏,实现夙愿。” 景丹道:“倒是伯鱼失了郎官,实在可惜。” 第五伦不觉遗憾,他和景丹一样没有靠山,积累名望在本郡乡土吃得开,放常安却不太好使。 那些掌控人事任免的上位者,指不定还会故意将有名望的人撸到鸟不拉屎的郡县,比景丹要去的上谷还差。 若是赶赴交州日南郡这种地方,第五伦哭都来不及,山高皇帝远好造反?好啊,去就要大半年,回又要大半年,路上一年半直接没了。说不定才刚到任,消息传来,大新半年前已亡,再跑回来时,现宗族早被屠戮一空。 这年代的交通,一去基本上就是天人永隔,也不必谋划中原了,退而求其次,在东南亚当割据一方的土皇帝吧。 更别说还有可怕的疫病、水土不服,物故病死率极高,穿越者也遭不住了,除非当地出身的孝廉回任,否则跟流放赴死差不多。 既然已选定列尉郡和宗族作为基本盘,就先经营好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芝麻西瓜一起丢。 为了规避风险,第五伦索性将郎官辞了,能让第八矫避免成为刑徒,也算它挥了最后价值。 第五伦又问起另外两位朋友耿纯、王隆的任命,得知二人都留在常安。 “耿伯山为纳言士。” “王文山为共工士,皆属于九卿元士,秩六百石。” 纳言就是前汉的大司农,共工则是少府新名。新朝在九卿之下又各置大夫三人,各大夫又置元士三人,分理各署政事。 这两位家有阀阅,便直接作为京官留任,太真实了。 第五伦和景丹却没人帮忙打点安排前程,唯一的“靠山”,列尉郡大尹张湛,还是个一靠就倒的。 但毕竟举主一场,他们还是去了一趟郡府拜见张子孝,讲明各自前程。 听说景丹远调上谷,而第五伦直接丢了郎官,张湛颇觉可惜。上次第五伦惹上官司,他就写了封信,没帮上忙,如今再看二人未来不太妙,张湛一时愧然。 等景丹告辞后,张湛却唤下第五伦,先问了他关于家中筹备的义仓、义钱之事,又道:“有件事,吾却欲与伯鱼商议。” …… 回第五里的路上,第五伦心中有些忐忑的。 他对官位无所谓,可祖父不同。第五霸是官迷,和很多长辈一样,将自己没得到的东西寄托在儿孙身上。第五伦依然记得被举为孝廉那天,第五霸一个人秉烛跪在祖灵前喜极而泣。 前几次辞的是小官,如今却是主动弃大好前程,他生怕第五霸接受不能。 等望见那犹如华盖的大树时,却现树下已有不少人等待,为正是将鸠杖当棍棒拎的第五霸。 “大父,孙儿回来了。” 第五伦下马上前,朝祖父下拜,久久未言,有点怕。 第五霸倒是面色如常,骂骂咧咧道:“自从上月三十日后,快一旬没见你影子,心里还有没有家?” “大父,我……” 第五霸阻止第五伦往下说,只道:“回来好,常安居大不易啊,老夫年轻时去过几次,只觉得那城里的天,比乡野还小,人关在里头,如同圈里的猪羊。再看路上走着的行人,竟全然叫不出名来,让人憋得慌。” “屋子又窄又贵,冬天里没薪柴烧,夏日里想去打个猎,到了边上才得知是皇家园囿,进去不得,水也有点咸,难喝!” 数落完大城市的不是,第五霸才道:“还是本乡本土安心,做事有亲戚帮衬,不必一人孤零零打拼。还容易惹上祸事,莫名其妙遭到诛连。回来好啊!相比于做官,平安活着,最为重要!” 听了这番话,第五伦忽然有点想哭,远离故乡的游子回家时,最想得到的不就是理解么?他不由欣慰,看来第五霸对此事释然了啊。 可等进入坞院后,才知道并没有。 却见厅堂前已经竖立了两块上好的柞木板,上面写了第五伦为郎之事。 不是,这阀阅要得人死后才盖棺定论,你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写上去算啥? “大父,这……” “怎么,前郎官,就不是郎官了?”第五霸却很坚持,就是不让取。 行行行,你说是就是,这下继“半日孝悌”后,又要多个“两月外郎”的称号了。 看着心中意难平的第五霸,第五伦只希望,老爷子能保养好身体,等到自己做强做大那天。 待第五伦回了房里,第五格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家主,腊祭还办么?” “办,当然要办!” 第五霸似乎想将孙儿辞官的遗憾,用盛大的仪式补回来: “还得大操大办!” …… 夏历正月初一,本是天下人过大年的时节。 可自从新朝肇造,王莽改十二月为岁,就下达法令:革风易俗,不准过旧年,要过“新年”! 第五伦算了算,这新朝的新年,就跟后世西历元旦日期差不多,真是巧了。 总之,从十一年前起,正月初一作为传统佳节被王莽废除,是日官吏不准休沐,民间不准庆祝。 其他州郡官府管不了太多,但列尉就在京城边上,还是要收敛些。只是百姓们仍对腊月初一的“新年”无感,遂取了个中间的日子,将腊祭和大年一起过。 腊月初八,第五里比秋社日还热闹,杀猪宰羊自然少不了,但今日主要祭品,却不是新鲜肉类,而是秋后就制作好的腊物。 盐是关中稀缺的货物,加上五均六筦官府专营价格一抬,就更贵了。但越是稀有,就更应该先让祖先神灵尝尝。 一只只专门喂着做腊的鸡鸭用盐腌上,挂在厨房梁上风干,让它们在严寒的天气里,在烟熏火烤中肉质一点点生细腻变化,到了隆冬时节,正是味道最香的时候。 今年第五里的腊祭铺开场子很大,邀请了临渠乡各族前来聚会。 作为乡绅名流,第五伦号召力极大,早上朝食之前,各家便纷纷登门。 最先来的是跟着第五伦在煤球生意里赚到钱的第四氏,他家带来的是腊鹅。 “上好的河东大鹅,不远数百里买来,盐则是用解池白盐,放得足,和我一样咸!”第四咸打趣着将祭品双手交给第五伦。 而后抵达的是第七氏,彪哥拎着许多腊鹿脯,表示他虽没第四咸那般有钱,可信诚,亲带弓刀前往郡北几个县的山林狩猎,射杀一头母鹿:“剥皮开膛,每一刀都是亲手割的。” 第六氏、第三氏两家礼物没那么多花活,就是寻常的腊猪后腿、前腿,颜色被烟火熏得金黄。 而等到第八直上门时,第五伦迎了上去,却见他带来的是一些腊兔。 第五伦见状叹息:“季正最爱吃的此物,只可惜他来不了。” 想到最疼爱的小儿子已远赴西海,第八直眼睛一红。虽然这件事与第五伦有关系,但伯鱼为了救第八矫,将郎官都舍了,好歹免除第八矫髡之辱,到了那边也不必作为刑徒。 加上第八矫临走前写了封短信送回来,说希望第八氏能好好跟着伯鱼走,切勿像他一般自作主张。所以第八矫对第五伦只有感激,不敢有怨。 第五伦宽慰他:“宗叔请放心,等时机成熟时,我派人去设法将季正带回来。” 第八直千恩万谢,最后抵达的是第一氏,不止是手持腊物的第一关,连他那冥顽不灵的老父亲第一柳也来了! 第五伦和第五霸对视一眼,都感觉有些诧异,这老叟终于肯低头服软了。 各家送来的祭品已齐,扎上丝绸带准备下午送入里仁堂中,献给祖先尝飨,第五伦先招呼众人步入坞院用朝食。 除了早年卷入郭解之案被再度远迁的第二氏,从一到八,七家人破天荒地共聚一堂。 众人在堂上按照年纪、辈分一坐后,坐在西席的第八直只感慨:“吾等临渠乡诸第,多少年没有济济一堂了?” “数十年了罢。”东席的第五霸也唏嘘不已,却瞧见第一柳拄着拐杖坐在第一关身边闷闷不乐,便主动过去敬了他一盏酒,以示和解。 第一柳倒也喝了下去,只是脸色不太好看,当惯了老大,对自家退居边缘仍难以接受。 小地主家也没什么丝竹之乐,就是族中婢女随便吹拉弹唱而已,饮到酣处,第八直起来为第五伦捧场,当场就念了一诗。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xí)裒(pou)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第七彪是大老粗听不懂,骂道:“第八家的,能不能说人话?” 第六犊、第五霸等人深以为然。 第八直嫌弃地看着这些没文化的亲戚,说道:“这是周人宴会时,歌唱兄弟亲情的诗。意思便是,宗族兄弟,就像棠棣的花枝一样,相互依存,遭死丧则兄弟相收,遇急难则兄弟相救。” 第五伦接话:“然也,而兄弟之间关系就像诗中所言,虽然关上门有小打小闹,可一旦有了外辱,便要齐心协力!” 第五霸听罢赫然起身:“想必诸位都有觉,这几年世道越来越艰难了。” 从新莽上台起,五均六筦就像卡在几个家族喉咙上的手,限制了他们的扩张。而为了应付北、西、南三面的战争,赋税还越来越重,大豪强都抱怨,小地主也不容易。 第一、第四就更有话要说了,去年的反腐,当道豺狼不打,却将他们这两只穷狐狸薅得毛都秃了,若非第五伦带着两家搞煤球挣了点钱,连年都难过。 众人心有戚戚,而第五霸乘机捏了一根筷箸,只一根手指就轻松折断。 “一根箸易折。” 他往手里放了七根筷箸,随便轻轻一折。 尴尬的一幕出现,咔嚓一声,筷子还是断了,谁让第五霸一身蛮力呢,他只好强行捏着它们,假装自己没掰断:“七根则难折……” “筷著如此,家族亦然,当此之世,兄弟乡亲间该抱团取暖,共度凶年才对。” 第五霸倡议道:“吾等本就是一家人,两百年前被汉天子强行拆分,成了第一到第八。如今应当重新合为一族,并推举位德高望重的宗主出来,带领吾等共祭先祖!” 试问在座谁最德高望重? 一旁的第五伦不说话,只正襟危坐,忍着不要战术后仰。 “除了伯鱼,还能有谁!” 第八直又开始念诗了:“我有子弟,伯鱼诲之。” 他指着第四咸、第一关道:“汝有炭畴,伯鱼殖之。” 最后双手向前摊开,感慨道:“若非伯鱼,谁能嗣之?” 第四咸拊掌赞同,第一关看了一眼默然不言的父亲第一柳,也附议。 第七彪则站起身来,重点夸赞第五伦义薄云天,连他家做了那般糊涂的事都能原谅,又得到列尉、京尉不少大侠青睐敬佩。 若是第五伦愿意混江湖,成为列尉屈一指的郡侠亦有可能,这种人,第七彪自然心甘情愿做小弟。 第六、第三不太会说话,只能附和:“俺也一样!” 众望所归,纷纷要请第五伦来当这宗主,但他自己还要谦虚一下的。 “伦年纪幼弱,在座如此多昆父兄弟长辈,若按照资历辈分,这宗主怎么也轮不到我。” 大家纷纷表示不论年龄资历,只看德望和见识,伯鱼可是进京当过郎官,见过大世面的人。 “还是要公平起见,畅所欲言才对。” 怎么能钦定呢,要给大家一种“宗主是大伙心甘情愿一起选出来的”错觉,然后就是终身制了。 第五伦笑道:“不如每家出一人,举手表明取否。” 这主意不错,第五霸代表第五氏,最先高高举起手来,然后一双虎目扫视在座众人,声如洪雷。 “伯鱼来做宗主,汝等谁赞同,谁反对!?” …… ps:求推荐票。 第59章 尔来三万六千岁   第五霸话音刚落,齐刷刷,代表七个家族的八只手举了起来。   等等怎么有八只手?第五伦看去,却是第一氏举了俩。   已经不再管家族之事的第一柳也抬起手来,但没那么高,与其说是同意,更像有话要讲。   第一柳慢悠悠地说道:“次公、伯鱼勿要误会,老夫倒也不反对此事。”   不是反对你说什么话?第五霸心眼小,觉得第一柳是记着旧仇,第五伦却道:“有话直说。”   “伯鱼刚刚失了郎官,如今是白身。”第一柳看着众人道:“眼下出任宗主,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言下之意就是,你又成了一介匹夫,还不如吾儿,凭什么当头号施令?就凭虚无缥缈的名声么?   “这老狗。”   第五霸忍不了了,觉得第一柳是砸场子的,要让人将他们父子抬出去。   别啊,那这场腊祭不就不完整了么,在第五伦的规划中,临渠诸第,一个都不能少。   他笑着止住第五霸:“此言有理,唉,我本来以为没必要说,也罢,诸位昆父兄弟请看,这是何物?”   第五伦从怀里一掏,第七彪只觉得这一幕异常熟悉,果见第五伦取出一枚印来:铜印黄绶!   第五福捧着白布过来,第五伦哈了口气,在上面重重一盖,然后传示众人。   却是“列尉户曹”四字。   第一柳愕然,其余人也面面相觑,他们只知第五伦辞了郎官,不知他何时又做了列尉郡户曹掾!   却是第五伦回家前去拜访大尹张湛之时,又一次得到张子孝辟除。张湛此举,带了点亏欠补偿之意,第五伦客气一番后便收下了,这回他可不打算辞让。   官身总比匹夫强,更何况这职位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完美了。   户曹掾作为郡诸曹之一,掌管户口、籍账、婚姻、田宅、杂徭等事,是拥有实权的。   “凭借此职,我对列尉郡各县人口、贫富、田宅分布、赋税多寡、道路险要都能了如指掌!”   “时常出入郡府,与官吏们打交道,亦能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第一柳冷汗津津,第五伦竟才丢官又得官,郡大尹当朝廷印绶是儿戏,随便授人的么?一圈算下来,户曹秩比三百石,第五伦仍是宗族里最大的官儿。   第四氏、第七氏也心中计较开来,户曹管着全郡徭役,减免还是加重摊牌,一句话的事。利益攸关,就算第五伦不干,各家都得求着他做宗主。   “吾父醉了!第一氏对伯鱼为宗主,绝无异议!”   一向孝顺的第一关瞪了他这不识趣老爹几眼,第一柳顿时蔫了,再不敢说半句话。   见众人无不赞同,第五伦就当仁不让了,笑道:“第八宗叔,继续念诗啊,《棠棣》下半阙是什么来着?”   第八直应道:“傧尔笾(bian)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xī),和乐且湛。”   “不错,就如今日一般。”   第五伦站起身,举樽道:“欢宴兄弟,以笃友爱。其他不能保证,但只要各族跟着我,定能宜尔家室,乐尔妻帑(nú)!”   总结下来,就是跟着第五氏,能够家庭美满,财源广进!   除了第五霸笑呵呵地坐在第五伦身边外,其余众人都起而避席,向这位年仅十八岁的青年低头。   “拜见宗主!”   ……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古人家国一体,所以管理家族也一样。   第五伦决定分三步走,先从祭祀入手,统一思想,慢慢统合经济,最后落在征募兵戎上。   在确定唯一且终身执政的宗主后,各家族迅找准自己的位置,紧密团结在第五伦身边,随他进入“里仁堂”。   说起来,临渠乡诸第两百年前虽然都姓田,但各自认定的祖宗略有不同。   第五伦索性将各家的祖宗拢合起来,里仁堂中牌位多了好些人: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以及田荣的儿子田广。   三人其实是从兄弟关系,因为更早的谱系世本失载,很难知晓他们的父、祖叫什么,又从哪位齐王时分出来的。第五伦也不考究了,索性一口气追溯到战国时最出名的齐威王。   于是儋、荣、横、广的牌位如众星,将共祖齐威王拱卫在中央。   将各家凑来的上好腊物奉上,第五伦赞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不贤哉!”   “三位先祖乃是兄弟外御其侮的典范,值得后辈效仿,他们相继战死别离开,今日共祭一处,三王泉下有知,必当大感欣慰。”   这话不是乱说,听族中老人讲述,三田在秦末楚汉的时候,当真是前赴后继,在齐地跟项羽、刘邦死扛到底。只是遇上了淮阴侯韩信,就被横扫了。   韩信啊,第五伦在某游戏玩过,确实很跳,输给这样的天才,不丢人。   这样一来,临渠乡诸第联合的历史传承都找好了,各家都十分满意。   至此名正言顺,第五伦穿越伊始,统合各族合为一宗的小目标已实现。   只花了五个月时间。   但不能停下啊,是时候给自己定个中目标了:赶在天下大乱前,将长陵县,乃至整个列尉郡变为禁脔!   除了先祖,腊日还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昆虫不作,灾害不生,第五伦又带领众人以豚酒祭灶神。   祭祀完毕,夕食将至,各族家主其乐融融,表明上亲如一家。来自各里闾的什长、伍长们也同席杂坐,谈笑宴宴,他们的孩子则到处跑着玩耍。孩童不懂得今日的意义,只觉得今年腊祭比往常热闹许多倍。   这场面,让在庖厨里做打杂小弟的张鱼、朱弟十分羡慕。   他们已经很久不知家庭为何物了,这几日在第五里渐渐有了点归属感,但毕竟是外人,张鱼甚至低头问朱弟:“要不要请求宗主,让吾等也姓第五?”   第五鱼、第五弟么?朱弟却摇了摇头。   而席间,第四咸得以坐在宗主身旁,彰显了他的地位,不免有些得意。   “宗主先前不是让我家游商去往河东等地时,多探听关东消息么。”   第四咸没让第五伦失望,过去数月,已经帮他打听到几起动乱。   比如前年,临淮瓜田仪等为盗贼,在扬州会稽郡聚众,久久不能平息。   闹得最大的则是徐州,琅琊女子吕母的儿子被县宰冤杀,吕母为了给儿子报仇,散尽家财,购买兵弩,暗中招募县中贫困少年,得百余人。然后这位女豪杰就带着他们攻打海曲县,杀了县宰。接着吕母引兵入海,和官府玩起两栖作战,已聚众万数,天下闻名。   而南方的荆州也不安定,因为六筦之禁,云梦汉水渔民们受到严苛盘剥,加上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南郡绿林山,势头也不小。   “而今听人传言,去岁下半年,东方又出事了。”   第四咸咽下一块切好的腊鹅,吮了下指头:“还是徐州,当地百姓因饥馑相聚,抄掠县乡,也聚集了万余盗寇,青徐郡国兵击之,不能克。”   又多了一波,第五伦不喜欢盗贼这的称呼,就是农民起义,颔道:“可知举事者叫什么?”   “只听说为的人,叫樊崇!”   ……   腊日之时,朝廷官方也有祭祀活动,地点在太学附近的“明堂”。   明堂乃三雍之一,是王莽当安汉公时最大的政绩。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黄瓦为盖,周围通水,环绕宫垣,又修筑了复道跨过环水,这座桥被称之为“昆仑”,皇帝带着群臣从西南入。   明堂中祭祀的,是新朝将殷周“天帝”和汉代“太一”结合后造出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   皇帝王莽自己进去和太一对话,群臣等在明堂之外,都穿礼服,头上戴着新颖的“麟韦之弁”,今天不能披裘,他们在寒风里冻得直哆嗦。   未等多时,从里及外,声势浩大的乐府官们就奏响了修订数年终于完成的《新乐》。   身为国师元士,隗嚣也在队伍末列,听后暗暗摇头:“清厉而哀,非兴国之声也,也不知桓君山这掌乐大夫是怎么编的。”   制乐是桓谭的本职工作,毕竟他家祖上就是汉朝太乐令,但以隗嚣对桓谭的了解,觉得这厮说不定会在献给皇帝的《新乐》里,故意加些讽喻之音,也不知皇帝听出来没。   比起祭祀,朝臣们更关心的是年前来自东方的急报:徐州贼不止樊崇,还有一位力子都,部众也有万余。   现在的情况是,吕母转战海岱,也就是楚汉时田横避难的海岛地区,让官府难以捕捉;樊崇带着人沿着沂蒙山向泰山移动;力子都则在徐州北部几个郡打转。   三股“大盗”肆虐下,徐州已经一团糟,朝臣都期盼朝廷快点拿出举措来,究竟是剿是抚,得有个准数。   皇帝陛下果然没让他们失望,等祭祀完毕时,国将哀章面带喜色,出来宣布了一个大喜讯。   “《紫阁图》曰‘太一、黄帝皆仙上天,张乐昆仑虔山之上。后世圣主得瑞者,当张乐秦终南山之上。’”   “予之不敏,奉行未明,乃今谕矣。《易》不云乎?‘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予其飨哉!”   王莽认为“朕”乃是暴秦始皇帝所创,所以他不喜欢用,制诏多用“予”来自称——但对同出于秦的“皇帝”却甘之若饴,也是怪哉。   紫阁图则是一张神秘的图谶,皇帝王莽曾在国师刘歆面前自称:“依靠紫阁图,予能轻易预言未来两千年之事。”   而根据上面的种种符命暗示来做事,就能顺应天命。   “今予祀皇天太一上帝于明堂,奏《新乐》,帝悯予诚,赐下神历,上有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于天下!”   东方叛乱?盗贼群聚?没事,天神赐予的谶纬符命上说了,大新能传三万六千载呢!紫阁图也是这样预测的,诸公不必惊慌,接着奏乐,接着舞!   隗嚣听愣了,群臣也呆了,然后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明堂里不断鱼贯而出的是吏员、黄门、宫女,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枚早就准备好的木符,符上用朱笔写着二到三字。   从明年要用的“地皇”开始,一共六千个年号,新鲜出炉!足够王莽的子孙上千代用。   这些可是国将哀章、说符侯崔等人,不眠不休,想了三天三夜才凑齐的!又让人匆匆以朱笔抄上去,有的甚至还抄错了字。   隗嚣怔间,只觉得一阵大风吹来,好似要将自己头顶的麟韦之弁吹走,连忙扶住,心中只喊道:“前有秦始皇帝万世一系,今又有新室三万六千之纪。”   上一个吹自己传承万世的秦,二世而亡,基业宫阙都化作了土。   “难怪乐曲清厉而哀,不祥,大不祥啊!”   ……   ps:求推荐票。 第60章 星星之火   “我听说,同郡人郭少卿从师入常安时,买符入函谷关,曾慨然道:‘丹不乘使者车,终不出关’。”   “数月前北上时,我也如此想,定要在常安做出一番事业来,没想到最后竟是匆匆逃出,一事无成,回乡要被笑话了。”   过武关时,邓禹捏着拳头,愤愤不平。   这弱冠孺子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惹得刘秀等一同南遁的人只觉好笑。   “被人笑话,总比丢了性命强。”   刘秀宽慰邓禹道:“那穰县郭丹最后不也因不愿仕于新朝,而带着弟子逃亡北地避祸去了么?也算出关了。吾等亦是为了躲开朝堂倾轧,才不得已离开太学啊。”   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从南阳小地方去常安的太学生们也看清楚了。想从上万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射策为官谈何容易,挤在太学区舍的日子,还真没有回到乡里做土豪舒坦。阶梯已经固化,上升途经没有完全打开,往后靠族望混个县官、乡吏,这大概就是他们的一生了。   五威司命的缉捕仅限于常安周边,一行人无惊无险地过了武关,很快进入南阳地界,至此,刘秀等人风餐露宿的逃亡生活便宣告结束。   邓氏是南阳大族,各县都有姻亲,刘秀则是靠他大哥的名头,得到仰慕刘伯升的轻侠相助。众人很快将跑得快累死的毛驴换了骏马,脚步也轻快起来。在故乡,就算五威司命追来,他们也不带怕的。   离开郡府宛城——南阳被王莽改名前队,而宛城则改名南阳,沿着尚未冰封的郁水南行,众人一昼夜便抵达新野县。   邓氏支系庞大,真正和刘秀家有亲的,其实是邓禹的族兄,邓晨,字伟卿,他娶了刘秀的二姊刘元。   见到本该在常安的刘秀、邓禹忽然回来,邓晨夫妻颇为震惊,在听刘秀简略说了事后,邓晨只觉侥幸:“难怪昨日有许多绛骑从新野经过,前往新都,恐怕就是为那功崇公之事而来。”   离新野一天路程的新都,便是王莽的龙兴之地,亦是功崇公王宗封邑。   邓禹开玩笑,说幸好刘秀胆小,第一时间拉着他们就跑,邓晨却赞道:“每家都得有一位谨厚之人,才能长久啊。”   邓晨不太喜欢大舅子刘伯升冲动的性格,反而对小舅子刘秀赞赏有加。   外头又落了雪,邓晨和妻子邀约刘秀,不如在新野多休憩几日。   邓禹也怂恿他:“明天就是腊八了,文叔,阴氏的腊祭可是出了名的热闹,不同去看看?”   邓禹挤眉弄眼,刘秀知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去参加阴氏之腊,或许就又能见到心上人阴氏淑女了。   新野豪强,左邓右阴。   阴氏崛起于汉宣帝时,当时的家主阴子方事亲至孝,积善有德。   据说某年腊日,他正在灶旁升火举炊,灶神忽然现身,阴子方忙将一只黄羊宰杀供奉。这以后,阴子方接连财,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家有田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连邓氏都颇为不如,从此腊祭更加上心。   与之相比,刘秀家地不过二百顷,分到他头上的,可能才三四十顷,小地主而已。   若在前汉,刘氏还占了个宗室的名分,高人一等。现在却连这特权都被王莽剥夺,如今家中无人做官,祖先阀阅不太顶用,自己去做什么呢?倒插门当赘婿?   他心中有计较,憨厚一笑:“腊祭就得回自家过,怎能去别人家中叨扰?更何况,吾兄性情刚毅,万一官府上门盘问我去向,他的宾客与之冲突,杀了官吏,就不妙了。”   刘秀匆匆辞别邓禹,特地绕开了新都县,一路没有歇息,纵马直趋老家蔡阳。   说来也神奇,在新野都被改名“宜禾”的情况下,蔡阳居然逃过了改名狂魔的毒手。这或许是因为,蔡阳是王莽母亲功显君的故里及封邑的缘故,税收至今有减免,农稼很有赚头,也是刘秀最喜欢的行当。   蔡阳东南八十里便是白水乡,但刘秀与族人仍习惯称之为“舂陵”。   刘秀的祖先乃是长沙定王刘的第十三个儿子,受封为舂陵侯,建侯国于僻远的零陵郡(湘西南)。到了汉元帝时,第三代舂陵侯以封地下湿,山林多毒气难以生活,请求削减封邑内徙。于是就徙封蔡阳白水乡,到了王莽代汉,侯位被削。   至于刘秀家,早在其祖父时就成了小宗,家世也一点点没落:祖父为巨鹿郡都尉,比二千石高官,父亲只是南顿县令,比六百石,且早早逝世。刘秀兄弟丧父后,全靠他们的叔父刘良养大,彻底成了庶民。   这几年家道复振,一来靠刘秀擅长经营产业,二来因刘伯升任侠扬名,兄弟俩一个守成一个进取,如同两根柱子,撑起了家族。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值季冬,草碧水明郁郁葱葱的故乡变得一片枯寂。天上又落了雪,让“白水”更加名副其实。   踏着那瑞雪,背着北风,刘秀披蓑顶笠,挎囊带刀,艰难骑行在路上。   虽然还不到薄暮,但冬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雪更加阴沉,前方一片冥暗,路旁里闾的人声似也被积雪吸收,独见炊烟静静升起与云层汇作一片,远近尽是悄寂。   直到一阵惊天动地的鼓点,打破了寂寥!   “是傩鼓。”   刘秀勒住马,露出了笑:“我好歹赶上了。”   他家正举行一年一度的傩戏,浑浑沌沌中隐约传来歌舞呼号,随着仪式过半,舞台出了里垣,一条火龙沿着大路,由远及近迤逦而来。   小雪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漆黑的深夜火把翻滚,松木点亮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高举的旗幡一次次举向夜空。   细心点就能看出来,与一般的傩戏不同,混乱中竟有几分秩序,队伍进退有度,声势大而不散,这百多人好似有位指挥官在操控。   这是刘伯升对手下宾客、族人加以训练的成果,名为准备傩戏,实则嘛……按照伯升的说法,天下有变时,交予兵弩甲胄,就是两屯兵。   队伍近了,领头之人看到刘秀驻马于道上,过来一看,不由大喜:“是文叔!”   此人名叫刘嘉,字孝孙,舂陵族人,也是年少丧父,被刘秀父亲收养。他性情温厚仁爱,与刘縯、刘秀兄弟亲如手足,曾与刘伯升一起到常安去求学,习《尚书》、《春秋》。   如果说刘秀是兄长的右臂,那刘嘉就是其左膀。   刘秀道:“孝孙,吾兄呢?”   “在后头指挥。”   刘秀在傩众中穿行,火把下是一双双壮健的手和满脸亮闪闪的汗珠,扑鼻而来是燃过的松香味,每个人都那么熟悉,人人皆能叫出名字。   他性格易相处,在族中人缘很好,个个都想过来和阿秀亲近。   刘秀只有些感慨,故乡就是比常安好啊,难怪诗里说:“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但他现在没功夫与众人寒暄,只想快些见到兄长,刘秀有话要说。   刘秀就这样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队伍中央,这场傩戏的指挥官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壮士,站在一辆人拉的辇车上。   此人头上戴着狰狞傩面,那模样似熊非熊,似虎而近鬼。身蒙黑熊皮,玄衣末裳,执戈扬盾,伴随着锣鼓声,且唱且舞,还真有些挥斥方遒的气势。   傩面上鎏金孔目中,一对眼睛看向来到辇边下拜的刘秀,颇为惊喜。   刘秀迫切想见到哥哥,将自己在常安憋了很久的见闻感念告诉他!   他明白了,兄长是对的,大汉应当复兴,新室活该覆灭。   此刻却一下子哽咽了,只垂道:“兄长,秀儿回来了!”   “善!”   爽朗的笑声从傩面后出,刘縯将弟弟扶起,揽着他一起登辇,在傩旗下把手中戈盾交到刘秀手里:“有了文叔,这场傩,便齐了。”   ……   与此同时,千里之隔的列尉临渠乡第五里,傩戏已接近尾声。   北方之傩,和南方之傩不大一样,谚语:“腊鼓鸣,春草生。”参加腊祭的族人里民皆戴胡头,身上扎着细腰鼓,手持木槌砰砰敲打。   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整个里都在齐心协力地驱赶象征妖邪疫病的鬼面。   从祠堂一直追到村口,狗在前人在后,小孩又跟着大人跑,等将扮演者按住后,剥了他们脸上的鬼面,就和粗制滥造的鬼幡一起扛着,欢天喜地出了里聚,一股脑扔在空地上,又加了些薪柴甚至是石炭进去。   “宗主,宗主!烧了它们!”   戴着傩面主持祭祀的宗主第五伦,在欢呼中举着火把走了出来。   他心中仍在想着其他事:五个月来,第五伦在老家、在常安的所见所闻,简直是光怪6离。这新朝名为新,实则旧朽不堪。   青徐海岱、淮扬会稽、荆州江夏,天下已6续爆了农民起义。   吕母、樊崇、绿林,如同干柴里迸的火苗,目前只是星星之火,但未来注定燎原!   “而我要做什么呢?”   第五伦要在关中腹地,紧挨着常安的列尉郡,慢慢积起一摞巨大的薪炭。再在最适合的时机点燃,那将是天下最耀眼的火光,引领这场怒火的盛宴!   在众人狂热的呼喊中,第五伦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点燃了象征去岁疫病妖邪的鬼面幡旗。   火光在月色下闪动,村民们闹哄哄地涌来,抚掌而笑。在他们面前,燃星如粉蝶争飞,明焰似火莲绽开。渐渐又下起雪来,天上玉甲纷纷,雪欺火势,炭助火威,遮不住赤龙斗跃,腾空而起!   “烧吧。”   “将旧王朝烧个干净,才能就着烈火,敲打出个新世界!”   ……   ps:新书就不分小卷了,第一篇结束,后面要开始提了。   另外本书12月1号上架,准备养书的也来支持下订啊。   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十月新番按着七月这厮的狗头给大伙稽了。 第61章 名单 冬去秋又来,大半年时间转瞬即逝,好似被人偷走了一般。 天凤六年(公元19年),七月初秋,位于列尉郡最北部的“修令县”(陕西洛川)鄜(fū)畴乡。 对这穷乡僻壤来说,今日本该是平静如常的一天,拄着鸠杖的乡三老靠在树荫下打瞌睡,面容憨厚的力田自己动手编着木蔑。姓鹿的乡啬夫则趴在案牍前皱眉提笔,不太擅长文章的他最怕给上面写奏报。 直到佐吏匆匆跑进乡寺,说从县里来了一支车队! 乡吏们面面相觑,出门一看,却见来者三车为导,吏卒七八人,皆带剑。主车舆上有华盖,从上面下来一位年纪轻轻的官员。 他才十**岁,头戴缁布冠,走近后现腰挂黄绶铜印,要么是县丞,亦或是郡曹掾一级的人物。 陪同的县吏立刻给乡老们介绍道:“此乃郡里来的户曹掾,第五君!” 姓第名五? 鹿啬夫自己本就是罕见的姓,却没料到遇上更稀缺的,他没啥文化,不知道诸第事迹,倒是三老听乡里去过南边的年轻人提及过。 “莫非就是那位为了救宗兄,毅然辞去郎官,返回列尉做曹掾以报答乡土的孝义第五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可是全郡知名的人物啊。 “鄙名都传到乡中来了?” 第五伦已经习惯了,只随他们进入乡寺,也不啰嗦,直接道明来意,点名要看乡中的户口、籍账、田宅图籍,以及对明年杂徭的安排。 闻言,鹿啬夫脸色有些不好看,力田也支支吾吾,瞧他们这德性,第五伦笑道:“诸君放心,我不是督邮,也不是仓曹,不会查仓。火龙烧仓或失手将薄册掉进水井这种事,没必要。” 这种奇事他还真遇上过不少,往席上一坐,话语淡然:“人非圣贤,哪个县乡的账目会全无半点错漏呢?该看的,我在县里就翻过了。” “若汝等动作快些,待会遇到与县里对不上的账目,本曹掾还能帮汝等查漏补缺。” 乡吏们看看彼此,直到陪同的县掾点头,他们才匆忙去取来。然后就在第五伦面前站如喽啰,一副心虚的模样,搞得第五伦不得不再次请他们坐下。 “让鸠杖长者久站,诸君欲害我焉?” 见气氛如此紧张,县掾说起话来,笑道:“彼辈都是乡中鄙人,没见过像第五君这般勤奋的曹掾。” 一般的曹掾,一年到头都不会出郡城半步,就坐在宽敞暖和的官寺中,随便看看县乡递交的上计,不舒坦么? 第五伦手中随意翻着薄册简牍,口中道:“诸君勿要谬赞,我年初随太守行春时,已将郡南数县绕遍了,唯独郡北三县没来过。听说这边风景与南方大为不同,便借着职务之便,来游山玩水,巡视只是顺带。” 还是得怪王莽的行政划分,简单粗暴地将前汉的左冯翊一分为二,东边是师尉郡,西边成了列尉郡,各有十县。 列尉郡南北相隔甚远,要走足足四百里,才能从最南边的长陵抵达最北的修令县——过去叫鄜县,新朝正常改名操作。 最坑的是,也不按山川阻隔来区分,修令县已远在洛水以东。此处不仅山川异景,连方言都和郡南截然不同,好在第五伦跟着扬雄遍习天下郡国方言,哪怕不会说,也能听懂七七八八。 翻完薄册后,第五伦让大伙不要拘束,只言自己此来,主要是替郡大尹看看,各县是否有灾情瞒报。 还是怪那个“俸禄与灾异挂钩”的制度,自从新朝建立后,年景就怪怪的,各种灾害频。 而为了不扣俸禄,从下到上的官吏,都开始想办法:他们将大灾报成小灾,小灾报成无灾,国泰民安,如此扣减的俸禄就少了。 但究竟有灾无灾,上头只看上计时田租赋税收上来多少。于是官吏便逼着遭荒的灾民继续上缴丰年的租税,简直是上欺官而下虐民。层层如此上报,搞得常安寿成室里的王莽真以为,天下风调雨顺呢! 这就苦了百姓,为此破家不在少数。 郡大尹张湛是一个好人,他的选择是,派出官吏巡视诸县,有灾必报,希望给百姓减免些赋税。至于官吏,反正家里多有田地,应该饿不死,就先牺牲一下罢。 但如此一来,官吏就领不足俸禄,最后还是会利用职权勒索补足,甚至会压榨更多。 第五伦很快就看清了这里面的勾当,曾小心地向张湛提及过,但张郡尹却置若罔闻,依然偏执地让第五伦统计全郡灾害。 “张子孝也明白,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至少这样做,他的良心还能过得去吧。”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不管遇上“好官”还是“坏官”,镰刀最后都要挥向底层庶民。一时竟成死局,郡大尹都无能为力,更别说第五伦这小曹掾了。 这时候,佐吏来禀报,说外面有人来诉讼。 鹿啬夫应了一声,起身要走,却被三老拉住。 他诧异回头,对方使了好几个眼色后,鹿啬夫才反应过来,连忙向第五伦出邀请:“上吏可要一同听讼?” “咳咳。”县吏和三老同时咳嗽,鹿啬夫连忙改了说法:“不对,是替本乡主讼!” “那不是越权么?侵官之害甚于寒啊,诉讼自有啬夫、县丞,督邮则奉命督查,与我户曹何干?” 第五伦却没兴趣做青天大老爷,打了个哈欠道:“我路途疲倦,要小憩片刻,诸君且先忙碌去,饭食一如往日即可,粟熟时唤我一声。” 然后便翻身上榻,背对众人入睡,只在他们后退告辞后,第五伦又抬起手,让挑着行囊进来,又替他磨好墨的第五福跟出去。 第五福对这套路熟得不行,应诺而去,待会自会将诉讼的过程事无巨细禀报第五伦。 第五伦也睡不着,只闭上眼睛,想着这半年的仕官经历。 腊祭的时候,他惊闻关东有好几处农民起义,只觉得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这老大帝国体量摆在那,樊崇、吕母、绿林等燎了大半年,依然是地方的散兵游勇,虽赶上关东大旱,党众浸多,但朝廷也出动了郡兵镇压,彼此拉锯反复,未能席卷成片。 于是整日依依东望的第五伦,只能耐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等屋外没了脚步声后,他才重新起身,从行囊里取出几张赫蹏(tí)来——就是黄色的麻纸,在关中的丝麻坊能买到,作为纺织业的副产品,已经遍布中原。虽然在第五伦看来略显粗糙,但质量好的已而平整软滑,能够书写了。 相比于竹简和帛,第五伦更钟爱它们。 这些麻纸片上,用细黑线绘制的山、河流、道路等图形,却是第五伦这半年最大的成果:整个列尉郡的详略地图。 “走完这修令县鄜畴乡,全郡十县数十个乡,我便都亲自走过一遍了。” 他古代史虽然不好,但也时常上网键政,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这句话第五伦还是听说过的。 全郡走下来后,对时局形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最初那几个月,第五伦也曾满腔正义,巡视时遇上有人田边稽诉讼,便热心地去管,可慢慢他现…… 这世道,真不是多一两个“好官”,就能变好的。张湛算有良心的官吏了,可列尉郡仍变成了这鸟样。 他也曾反复思索这大新怎么了?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真的是体制问题! 就跟晚清民国一样,从内外国策到吏治,经济、土地、民生,无处不有弊病。 新朝一点不新,更像是继承了前汉两边的积疾,王莽倒是看出了病根在人地矛盾,于是一通王田私属的猛药下去,被地方官吏这些庸医一搅合,天下病得更重了。 这世道,最需要的可能不再是药和改良之策,而是一次快刀斩乱麻,一把燃烧一切的火焰。 于是第五伦少了悲天悯人,独善其身经营宗族之余,开始观察和记录这季世的荒唐与怪现象,渐渐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也将各县人口、险要熟记于心,未来都用得上的。 在这过程中,他见过最卑鄙的官吏,目睹贪得无厌的豪强,亲手安葬过朱门外冻饿致死的饿殍,将更多失去了父母茫然游荡的孩子带回第五里安置,已经凑齐半个屯了。 然后,第五伦还将为富不仁者、横征暴敛者,在他眼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们,都被记到这长长的名单上! 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标一个醒目的x! 但也时常能遇到在荒诞的世道中坚持自我的良吏,真正带着侠义之心试图拯救更多人的士,相信圣贤仁义之道苦苦求索的儒生。 第五伦也记录下来,在他们名后画一个√。 但更多的官吏,则是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你说他们是好人吧,可确实参与了贪赃枉法,靠喝民血来过日子;说是坏人吧,却有点底线,给治下百姓留了些余地,偶尔还做点人事。 比如这鹿啬夫,第五福听完外头的诉讼后来禀报第五伦,说是一起儿子误殴父亲的案件,被邻居告到官府。 若是换了没耐心的官吏,直接判儿子大逆不道,可这鹿啬夫虽然不懂什么春秋决狱,却能细细询问过程。他传唤左邻右舍来求证,最后认为那儿子不是有心,反倒是邻居不怀好意,按在堂上打了一顿。 第五伦微微颔,至于鹿啬夫一贯如此,还是今日才故意为之,稍后几天有的是时间观察打听。 他记下了修令县各级官吏名字,又在鹿啬夫的名后面,画了一个“?” 这些符号,决定了他们未来的命运。 “我,又该如何标记呢?”第五伦忽然想到。 他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只在自己手心画下一个……惊叹号! …… 到了次日,不知自己已被贴上标签的鹿啬夫,便带着第五伦的车乘,去往鄜畴山中。 这是第五伦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替扬雄来探望一个老朋友。 如果说长陵一带还是典型的关中平原,那修令县便呈现出黄土高原的特质。 他们行走在一片巨塬之上,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塬的尽头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可能上下翻越多次,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不过,跟第五伦想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这儿空气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草地覆盖。 但森林已砍伐得差不多,许多地方开辟成田地,粟黄时节,收获将至,庄稼汉劳作其间。 第五伦的目的地,便是一片小土塬,塬上是类似后世窑洞的建筑,被刚开辟没几年的农田包围。一群人在干活,带领他们的年轻人则扶着锄头歌唱。 唱的不是民间相和歌,而是更生僻的辞赋。 “临江濒而掩涕兮,何有九招与九歌?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第五伦听这调调就乐了,不就是他夫子扬雄的《反离骚》么?只对旁人说道:“不愧是宣巨公隐居之处,还能听到这等‘高雅’之歌。” 鹿啬夫和县吏面容怪异,他们已经来碰过好多次壁了。 看到有导车过来,那年轻人的歌声立刻停了,只挥手让田里干活的人迅离开,他则拎着锄头过来,见到第五伦等皆是官吏,便皱着眉大声道: “还要我说多少遍?” “吾父绝不会出仕,汝等不必再来了!” …… ps:求推荐票。 第62章 降奴服于 宣彪自懂事以来,就跟随父亲辗转各地,并非避祸避仇,而是避仕。 他父亲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也曾入京师做过小官,但在前朝哀、平时,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吏职。 按照时代风尚,这样的人辞官,往往会惹来更高一级的征辟,果然,二千石派人除宣秉为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需要天下名流来装点朝堂门面,听说了宣秉的名望,特令使者举为孝廉,宣秉索性带着家人跑路了,到了本郡最偏僻的修令县隐居。 但还是被找到,好在郡大尹张湛是大善人,派人再征一次无果后,也没有难为他。 “你误会了,吾此来,并非替郡县征辟宣公。” 第五伦挥手让带路的鹿啬夫等人回去,连随从也在塬下等候,只独自走上前,来到宣彪面前,低声道:“更何况,若非被官府用弓刀逼迫,我也不想做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点道理,第五伦自是明白。” 宣彪一愣:“四辞两让的第五伯鱼?” 这数字逼死强迫症,第五伦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凑齐五辞五让。 不看结果的话,宣秉和第五伦的路数如出一辙,区别只在,人家是真心排斥做新朝的官,而第五伦则是待价而沽,待时而动。 但宣彪不明白一点,却是信了第五伦的话,对他态度好了不少,又听说是父亲的“故人“托他来看望,更是热情,便在前领路,带第五伦上塬。 道旁粟麦蔫蔫的,看来收成不太好,而拄着农具衣裳简陋的农人在路两边看着第五伦,彼此用方言交谈,却落在了第五伦耳中。 塬上是几间简单的土坯窑屋,一个五旬老翁衣着与农夫无甚区别,在屋檐下用秸秆教几个孩子编制草履,草杆在他手中一曲一折很是娴熟。 “那便是家父。” 见到宣彪带着客人上塬,宣秉站起身来,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朝第五伦拱手,儒生的礼节还是在的。 第五伦对宣秉这类隐士倒是没有莫名其妙的恶感,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够二十年如一日避居深山躬耕陇亩,满足于独善其身,不出去加入害人虫吃人虎的行列,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何况,第五伦本人都处于随时可能辞官跑路的状态。 而跟着宣秉进了窑洞后,却见里面十分简陋,缝缝补补的布被折叠整齐,器物皆是瓦器,却洗刷得很干净。 第五伦道明来意:“奉夫子扬子云之请,前来看望宣翁,此地偏僻,缺少医药,家师让我顺道送些过来。” 宣秉满脸怅然:“快二十年未见,子云翁还好么?” 第五伦摇了摇头,扬雄今年来时常久病,加上他的腿伤,连拄着拐到里闾外走走都有些难,毕竟年已七十二,天寿恐怕不远了。不过第五霸与扬雄同岁,却精神得很。 或许也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扬雄才会念起一些故人,让第五伦来看看宣秉,二人当年在常安曾交游过。 恰巧宣彪捧着瓦器给第五伦倒水喝,进来后听到对话,面色一变,语气顿时就冷了下来。 “本以为你是位高士,不想竟是扬雄之徒,父亲何必如此客气,让儿将他赶出去罢。” 宣秉不愠:“孺子住口,你又知道什么?” 宣彪不服:“我听人说,父亲隐居时邀约过扬雄,但他舍不得大夫利禄没有同行。” “我去常安采买药物时还听人唱过……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扬雄如此作为,实乃乡愿之人也。什么样的夫子,就教出怎样的徒弟。难怪你数次辞让,最后还是做了官!” 扬雄有黑历史不假,第五伦最初也曾误会这老人家。 可相处久了,他现扬雄确实冤枉,剧秦美新是自真心实意,毕竟当时王莽还是“圣人”。符命未做,投阁是被逼无奈只求一死勿要受辱。 结果人没死成,断了条腿,却在常安社会性死亡了,被人编排也只能沉默。 在第五伦眼中,扬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曾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子的抗争赴死,常对他说什么:“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于是扬雄对朝政不满,却只敢关起门来小声嘀咕,不敢高呼抨击,更不会像宣秉这般与之决裂,而选择隐于市朝,浑浑噩噩。 就是个越老越胆小怕事的普通人啊。 但一枚多有瑕疵的碧玉,依然是玉。 更何况,他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师。 第五伦斜眼看向宣彪:“我当然不是什么高士,但听你所言,不止想做隐士,还欲当义士?” 宣彪道:“不错,蹈义陵险,存殁同节,吾之愿也!”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汝之所以随宣公隐居,想必也是对朝廷不满吧?” “又在此躬耕,歌唱什么‘圣哲之不遭兮’,夜唱到明,明唱到夜,还能将这世道唱好不成?” “抨击子云翁时如此刚烈,怎不见将这份愤慨,用来效仿翟义之辈,举旗赴义呢?” “既然不敢,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宣彪没料到第五伦这么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无言以对。 第五伦最后道:“更何况,既然不认可吾师,你方才耕地时,唱他的辞赋作甚?问过我了么?” 宣彪愕然:“这是扬雄的辞赋?不是父亲平日所哼歌谣么?” “确实是扬子云之赋,他的《反离骚》,我决定隐居时赠予了我,是劝诫我勿要学屈原轻易舍生。” 宣秉让宣彪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彪儿,人的性情不同,为与不为,各有所适而已,这等事强求不来。” “有人志气刚如金石,摧折强暴。” “有人心怀霜雪,而甘心于小谅。” “亦有结朋协好,幽明隐居者。” “但不管怎么做,都算不得通达圆满,因为于世事无补,只能确保自己不同流合污而已,世事复杂,你这孺子不能一概而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宣秉道:“我是狂狷不假,但子云乃是中庸,说什么乡愿之贼,是羞辱他,快些向伯鱼道歉。” 宣彪被父亲一通训斥,只能不情不愿朝第五伦下拜。 宣秉将儿子赶出去后,又用粗陋的笔和杨木板回了一封信。 “还请伯鱼交付扬公。” “就说宣秉尚能饭食,日子虽然贫苦些却自得其乐,倒是扬公,还是该少喝些酒,多食蔬食。” 末了又看着第五伦笑道:“能有伯鱼这样的弟子,是子云晚年的幸事啊。” 对宣秉,第五伦还是颇有好感的,他起身告辞,但在离开前,却又回道:“那些协助宣公父子躬耕的农夫,我听他们的口音,应不是本地人,而是……来自缘边各郡的流民吧?” 宣秉脸色一变,只起身朝第五伦作揖,低下了他不易屈服的头:“方才是吾儿不懂事,冒犯了伯鱼,若你想以挟边民之罪将我告上去,哪怕是弃市,宣秉也会慨然赴死。” “但还请放过吾儿,放过那些来自边塞的流民,若非被逼无奈,谁愿背井离乡?” 第五伦笑道:“宣公误会了,我不打算做任何事,郡大尹张公乃是良吏,也绝不会因此问罪于你。” “我只是顺便一问,宣翁在郡北生活日久,可否与我好好说说,关于缘边流民南逃之事?” …… 八月初时,第五伦已经结束了他的郡北之行,回到列尉郡府长陵城中。 而当张湛问起他此行见闻时,第五伦便将自己担忧说了出来。 “涣县(汉翟道县)、修令县、漆墙县(汉漆垣县)僻处一隅,与增山郡(上郡)、威戎郡(北地郡)相邻,人口稀少,土地贫瘠。我奉郡君之命巡视,竟看到有缘边流民从北方南逃,据当地人说,已经持续数月,人数不少,绝非孤例。” “边民又开始南下了?”张湛一惊,此事地方县乡一个字都没上报,若非第五伦亲眼所见,他都有些难以相信。 而之所以说“又”,是因为类似的场景,几年前曾出现过。 且说,北方匈奴自从汉宣帝之后,就成了大汉名义上的宾属,呼韩邪等几位单于还亲自到长安朝觐汉家天子,接受汉官印章,边塞维持了一甲子和平。 直到王莽代汉,决定收回旧印,并降低匈奴的规格等级,让他们不再作为宾客,而是臣子。这之后王莽改名上瘾,决定内外平等,也给匈奴单于改个名:改成“降奴服于”。 加上在西域的纠葛,匈奴单于终于和中原决裂,表示只认刘家皇帝,你王莽算什么东西?南北再起战火,已经几代人没打过仗的边塞,再度有了匈奴人劫掠的马队,连破两郡,斩主官头颅而去。 别的不说,王莽对外态度极度强硬,立刻向匈奴宣战,募集大军三十万人,分给十二将军统领,分道并进,讨伐胡虏。 张湛感慨道:“说是讨伐,可其实十二路大军并未出塞,只是抵达缘边诸郡驻扎下来,提防匈奴侵扰。” 匈奴内部其实也不稳定,又对被汉兵蹂躏的记忆深刻,见新军人多,暂时不敢南下,可新朝二三十万大军就这样常驻边疆。 这是朝廷财政最大的开销,王莽也曾撑不住想撤军,可大军一走,匈奴人又卷土重来,王莽觉得脸上无光,便驻军如故。 第五伦道:“如此多人,边塞恐怕不能供给其衣食吧?” 张湛道:“然也,全从关中周转粮食自是不够,吃穿都要仰仗当地。并州、幽州本就不富裕,如今却要供养如此多人马,粮仓耗尽,百姓疲敝。再加上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各路将军不能约束士卒,以至滋扰日盛,边民苦不堪言。” “加上天凤元年缘边大饥,人相食,谷物贵于关中,边民逃兵几千人成群结队为盗贼。虽然被朝廷派兵镇压,但仍有人转到南方各郡求活。我列尉郡也来了不少,豪右乘机将他们收为奴婢,于是朝廷又下令,禁吏民敢挟边民者弃市,抓到常常打回原籍。” 这是天凤元年、二年时生的事,之后匈奴和新朝关系有所恢复,仗暂时不打了,长城一线的驻军也相继征还。如今数载过去,来自北边的流民再次涌现,这意味着什么? 张湛有些疑虑:“去岁匈奴单于去世,其弟左贤王继位,今年还派人来长安进贡请求和亲,按理说两国应不会交战才对。” 第五伦道:“下吏在三个县都审问过逃难的边民,只说是农田荒芜歉收,活不下去才不得已南下。但彼辈能跨越千里跑到列尉边上,可想而知,在上郡、北地被拦截下的恐怕更多,长此以往,恐成隐患啊!” 若是源头不止住,这些边塞流民,将成为本郡豪强、自耕农外,一股外来的新力量…… 对此,第五伦其实是暗喜的,直接请命道:“与其任其四散流窜,或被豪强收纳,不如由官府出面,将流民安置在郡北数县开荒,让他们有条活路。二来还能增加郡中户口,也算两全其美的良政。下吏身为户曹掾,管着户籍田宅之事,不若让我替郡君分忧!” 第五伦很想拿下此事,奈何张湛却没放心上:“这等小事,一督邮足矣胜任,何必伯鱼亲去?” “更何况,郡中还有桩更要紧的大事,非你不可!” 张子孝笑道:“我想在秋收之后,将汝家的良政诸如义仓、义钱等事,在全郡推而广之!就由伯鱼来主持!” …… ps:求推荐票。 第63章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 每到八月秋收时节,县市就极其热闹,男男女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店肆成列,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隶属于金曹掾的“五均官”所在,更是排起了大长队——这是县里各乡的百姓来粜(tiao)谷了。 对长陵县来说,今岁年景比前几年要好些,雨水调匀,也没有蝗虫来作梗,地里每亩多收了一两斗谷子,大伙觉得今年日子应较去岁更好过,都喜滋滋的。 但入秋以来粟穗沉沉产生的快乐,在听到市吏报出谷价后,立刻就消失了。 “这谷价,怎比去岁还便宜了许多?”农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景好,收成多,谷自然就贱了。”市吏跪坐在案几前,用一根木刺挑着指甲缝里的污渍,正眼都不看面前这些身穿破布麻衣,脸晒得酱赤的农夫一下。 “地里就多收了一两斗,可谷价却跌了一半啊!”农夫们开始抱怨,别欺负他们不会算数。 市吏却笑道:“跌了好啊,说明天下太平。” 旋即脸色一板:“再者,这可是朝中纳言(大司农)和五均司市师们决定的价,吾等只是照章办事,若是不按此价售卖,就是违律!” 新朝的经济实行五均之制,五均官负责平准物价,有理有据。但农夫们却不这么认为,谷贱伤农啊,更何况,他们听说邻郡还闹灾了呢,根本不相信粮食能增产一倍,怕不是这市吏想要转手一笔财。 市吏不为所动:“汝等目光短浅,局限一隅,也不想想,这肯定是关东粮食也丰收,随时可以送入关中呢?各处的谷米像渭水一般涌来,谷价或许过几天还要再跌,等着瞧吧!” 又扬言道:“从常安到六尉,每个五均官收谷价格都一样,汝等若是不想卖,大可换个地方去试试,还要多交一笔过关税。” 百姓们几乎别无选择,这是热闹的县市,要不卖给私商?但哪家私商愿意做这亏本买卖啊,说不定出价比官方更低。 有人嘀咕道:“贱卖不如不卖,吾等还不如拉回去继续屯着。” 这话叫市吏听到了,嗤的笑出了声:“且屯着,屯到月底交算赋时,看汝等能否拿出数百上千的钱!” 赋,没错,该死的算赋和口赋,从前汉开始,就必须缴纳货币而不能以实物代替。汉时一个成年男女缴12o钱,今朝钱贱,所以要交两三百钱,差不多是一石谷的售价——今年却要两石。 若真是理想状态下一家分配百亩耕地,收获两百石谷子,缴纳十分之一的田租外加算赋口赋不要太轻松,还能剩余不少。 但前汉两百年兼并,尤其是人多地少的关中。土地都集中到豪强贵族手中,一些贫民四五口人,地却只有十来亩。种出的粮食勉强果腹,算赋成为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卖之后,家里余粮还撑得过冬天么? 但不卖,也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哪怕衣食自足,除了赋税,还得从同样隶属于官府的铁官处购买质量奇差却不得不用的铁器,从盐官处换取价格高到让人想哭泣的盐巴,掉了一粒都心疼。 新室倒是不加赋而国用足了,农夫却被狠狠割了几道韭菜,每年种田获利的钱一打转,全进了五均官腰包。 众农夫丧了气,认命地卖了谷,经过谷米舂得细不细、嘉量打得平不平的扯皮后,从市吏手中得到了钱。 “能否换成货泉?”看着手里那些古里古怪,能兑换二十五枚货泉的货布,农夫们有些信不过。 过去十几年里,他们可被各种大面额货币坑怕了,还是一兜小钱沉甸甸捧在怀里安心啊。 市吏却给了他们一个白眼:“汝等胆敢不收,莫非是想获罪罚去太官服劳役?” 农夫们被吓了,只能迅完成交易:来时是沉甸甸的粮食,回时却只拿着轻飘飘的货布。不知不觉,他们又被铸币割了一次韭菜。 没办法,宁可贱卖谷子凑齐算赋,也不愿意借豪右的贷,利息太高了。三十七岁,农夫,还要借贷给女儿凑嫁妆实在太心酸了。 更何况,贷是你想借就借的?过去豪右商贾借钱,不就是想利滚利将小农逼得破产,好买地么?如今地不准买卖,奴婢也做不成,那还借什么,穷鬼们爱死不死! 不少人本来算着,今年多收了些谷子,多换点钱,能在市上给妻子买个铜镜、给孩儿弄点饴糖解馋,再置办点家里不容易制出的厚冬衣来。 结果却什么都不敢买,只能垂头丧气拉着空空如也的辇,回家去。 但一偏头,却见一群刚到不久的农夫还满载着谷子,在市吏的讥讽和白眼下,十分硬气地调头就走。 “不卖就不卖!” 他们坚决不贱卖,反正没舂过的谷子存得住,留到入冬再看看,到时候谷价一贵,就回本了。 那些农夫里为的,是第五里的第五平旦。 有人认识他,便过去关切地问道:“平旦,汝等不卖谷,不交算赋了?莫非想被缉捕去边塞服劳役来偿?” “不怕。” 第五平旦自豪地说道:“第五里有义仓义钱!” …… 普通小农急着卖出谷物为八月秋算做准备,地主们却十分淡定。 他们家底大,家中吃饭的嘴巴也多,粮食必须屯着,至于赋税的钱帛,往年早就存下了。 更何况,虽然钱是由金曹掾来收,但负责算口和定赋的,不就是宗主第五伦么! 八月中旬,又到一年社日前夕,临渠乡诸第在第五里坞院内集会。 第五霸赶在孙儿还没到前,就跟族长们打好招呼:“虽然做了户曹掾,但伯鱼已经说过,切勿指望他替汝等隐匿户口,瞒报田亩。” “郡里甚至是常安,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伯鱼,他也难做啊。顶多只能确保不会有县吏刻意盘剥,给吾家摊派更多赋税劳役。” “次公所言极是。”众人应诺,没有人会因为第五伦“秉公执法”而产生怨言,因为各家合并为一族后,他们已从中获利甚多。 诸第秋收增产远胜过普通人家,因为春天时,第五伦十分大方地给各家分享了曲辕犁和豆谷间作。 尤其是后者,帮他们获得了良好的增产效果,每亩连豆加麦,竟多收了三五斗。 第五伦确实做到了他去年承诺的“宜尔家室,乐尔妻帑(nú)”! 既然丰收了,众人便跑去向第四咸打听谷物市价,听说五均官收谷竟比去年便宜了一半,都骂骂咧咧,第一关诧异道:“莫非真是关东丰收,压低了粮价?” “正好相反,关东大旱,不少地方都绝产了!” 第四咸压低声音给众人透底,他有商队去往河东那边,消息较一般人更灵通。若非年景不好,关东各地也不会爆了那么多盗贼动乱啊。 “那为何谷物还贱了,不应该贵么?”第六犊埋头田畴,不太懂这方面的道道,那五均官的责任,就是平准物价么?怎么还反过来乱降价。 “强取豪夺而已,都说无商不奸,我看那五均官才是天下最奸。” 第四咸摇摇头,他听说,负责五均的是两位雒阳大商人:张长叔、薛子促,家訾亦上万万钱。 皇帝将他们当成了现世桑弘羊,皆聘为纳言士,二人做事依然商贾色彩极浓。好好的五均官成了奸商做派,非但不平准物价,反而贱收贵卖,囤积居奇,左手转右手,看上去国库确实丰了,可人心却也丢了。 众人议论时,第五伦匆匆上堂,八月份他同样很忙碌,身上还穿着官服,让大伙勿要起来行礼,直接道明了今日开会的主题。 一是为过几日的秋社做准备,各族都安排了任务,大家一起凑钱凑粮,办得热闹,保证公平。 二是宣布了一件大事:“郡大尹盛赞第五里义仓、义钱乃是美政,决定明年在临渠乡推而广之。” 不得不说,第五里筹办的义仓、义钱确实给里民、族人带来了利好。 义仓在去年冬天和青黄不接,粮食吃紧的时候,起码救了里中三户人家的性命。 而更显著的效果就是,里民们可以先借义钱应算赋之急,不必忙着在八月份将粮食贱卖出去。若苟到入冬甚至是青黄不接之际,将陈粮高价出手,能赚它几倍的钱,再将所借补上不迟。 至于盐铁,也不必花大价钱挨宰。且不说农具可以从大宗借用,第五伦这官可不是白当的,早就有了渠道。加上第四咸在河东那边有关系,甚至还能得到批来的廉价盐,再平价分予族人。 总之,义仓、义钱给第五里整体带来了极大利好,扶助亲戚还得到郡中称赞。张湛便看上了这点,声称若能让天下效仿,第五**绩将不亚于宣帝时推行常平仓的大司农耿寿昌,升官指日可待。 第五伦却不喜反忧,力劝张湛,应该缓一缓,切勿急躁。 张湛觉得他在故意拖延,以为第五伦不愿分享成功经验,可实际上,第五伦还真不是敝帚自珍。 “张君,我听闻天子恢复井田,最初是在封地新都国试行,据说时有嘉禾之祥,举效不错,遭翟义反虏逆贼而止。” “于是到了始建国年间,便将王田私属令推至全国,敢问张君,如今这国策推行得如何?” 当时张湛就沉默了,还能如何?名存实亡呗。 占田过八顷必须分地给邻居这荒唐命令,因无法落实而被叫停。土地奴婢不准买卖还在坚持,虽止住了关内豪强的兼并欲望,但也让农民借不到贷,连卖身都没法卖,许多人被逼上绝路——这是张湛的看法。 义仓、义钱和看上去很美的王田私属制一样,小规模实行尚可,一旦强行铺开,非但不会给本郡农夫带来利好,反而是场灾难。 因为要让这举措不害人,要求实在太高。 先得有一个像第五伦一样,不图功利只为赚取人心的宗主,无偿为义仓义钱补齐缺口——能甘之若饴做赔本买卖的,若不是野心家,就是真圣人了。 其次,这宗主还得颇具威望和信誉,能推行严格的监察制度,避免监守自盗。 少了这两点,所谓义仓义钱,不过是给众人加了一道苛捐杂税。第五伦闭着眼都知道,最终肯定会整出“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这种缺德事来。 在第五伦力劝下,张湛勉强答应暂缓,但还是要推行。 明年,也就是地皇元年,以临渠乡为试点推广;二年扩大到长陵县;三年到列尉郡;四年上报天子,让整个关中效仿;五年扩展到全天下…… 第五伦心中却暗想:“这大新,还撑得住五年么?” 他也不劝了,一口应下,正好借着张湛这虎皮,强制临渠乡诸第将义仓、义钱搞起来。 各家根据人口、家财给宗主第五伦交钱,由他授权亲信族人管理。 这就是变相地向各族收税了,众人面面相觑后,还是答应了。毕竟第五伦也表示,若能如此,从下个月起,各家都可以推荐一到三名孩童来义学免费就读。 义仓因为是粮食屯储占地方,故在各里分别设置。 第七彪支支吾吾地表示,义仓可以接受,但可否在借时,收取一定的利息,不多,就十分之一…… “十分之一以下,各家自行定夺。” 第五伦道:“且隔年不还才准收。” 就让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去计较吧,最后人心收归于他就好。 这是他将临渠乡诸第经济一体化的第一步,想起这个第五伦就火大,给各族分享了曲辕犁和豆谷间作,结果因前者更适合小农的小片耕地,所以诸第兴趣不大,基本没推广。 从今年种麦开始,第五伦要加派人手去各里监督了。 一通议题下来,听上去都没什么大问题,众人纷纷举手同意。 岂不知,在经过大半年展后,他们已不是只在祭祀时凑到一块的亲戚。 在临渠乡这行政机构之上,名为“宗族”的怪物脱胎而出,自成体系。有说一不二的领袖、有比拟律令的宗法、有相当于税收的义钱,就差一个暴力执法机关:军队了。 “赵氏制田,以百廿步为畹,以二百四十步为亩,公无税焉。公家置士,主佥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国,晋国归焉。” “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 第五伦想起跟扬雄学的这两个故事,想要化家为国,春秋战国的赵氏,以及第五氏的祖先齐国田家经验十分丰厚啊。 他现在越来越爱随夫子上历史课了。 “抄答案,谁不会?” …… 与亲戚们议定后,被第五伦派去茂陵的第五福也回来了。 “那些土产,都送到马氏了?” 第五伦这大半年里,一直在以“马援生死之交”的名义关照他的儿女。虽然马氏富裕,但第五伦隔三差五就让人捎点礼物特产过去,诸如园圃的菜,林中的栗,有点酸甜的腌梨。 “送到了,亲至府中庖厨放下,马氏淑女还让我带封信回来。” 第五福将信交付第五伦,还想看热闹,被瞪了一眼才灰溜溜出去。 第五伦拆开竹筒,素白的帛书藏于其中,上面是马淑女的涓涓细字,煞是好看——这不是给他的第一封信了,每送一次,她都会认真回信道谢。 而今日更是有两份,看来费了不少心思啊。 “善,今日能消遣许久了。” 第五伦一乐,斜靠在榻上看了起来。 马淑女的隶书风格秀逸多姿,结体匀整,内容一如往日的客气和滴水不漏。 她讲述了家里的近况,说新酿了米酒,来而不往非礼,请第五伦也尝尝。最后问候第五伦安好,信尾则是谦逊的“妾扱地再扱地”。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名第五伦居然还不知道。 飞看完又细细读了一遍,第五伦才拆开第二封,却猛地从榻上站起来! “牛马走马援,再拜言!” 自从和万脩私奔后,失联快一年的马文渊,终于来信了! …… ps:求推荐票。 第64章 大司马 第五伦说不准,自己看到马援的信时,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与其女娟秀的字迹不同,马文渊笔下隶书逆锋坚实,方圆兼备,甚至能看出几分不羁。 信中先讲了他和万脩离开细柳亭后的逃亡经历,这一路去应是比较辛苦的,却被马援描述得十分浪漫主义:诸如沐浴在月光下策马狂奔潇潇洒洒,一路上利用武艺弓术,轻松狩猎野兽剥皮换粮,又在民风彪悍的威戎郡(北地郡)酒肆和醉鬼斗殴,最后竟不打不相识,反而收了个小弟。 就这样一路向西北驰行,进入广袤蛮荒的边塞,他们最终落脚的地方,位于特武县。 “特武,故富平县也。” 马援在那儿有位牧民朋友可以投靠,所居草棚西面,越过清澈的黄河,能远远望见长城和卑移山(贺兰山)。 “其山盘踞数百里,丹崖翠壁,巍然隆峻,上多青白草,遥望如骏马,大丈夫当骑此马!” 第五伦摸摸下巴,大丈夫骑什么山,该骑的难道不是另一种“马”么? 马援也走累了,就在当地帮朋友畜养起牛羊来,偶尔与万脩蒙上面,骑自行车马去邻县干些惩恶扬善的事。冬去春来,马援本就模样出众,加上万脩本领不凡,二人在当地得了点小名。时日一久,不断有流民和逃兵从四方赶来依附,到写信时,马援手下已有几十户人家。 “几十户?那就是数百人。”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第五里也就这么多人啊!果然,如马援这样锐利的锥子,不管放哪都能破囊而出。 “就像我一样。”第五伦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马援最后表示,希望能与第五伦相逢再叙。 第五伦放下帛信,从马援的描述中,他闭上眼就能想象,那是狂野西部,帝国边缘的法外之地。 白雪皑皑的雪山,郁郁葱葱的密林,一望无际的草原,清澈闪耀的大河,当然,还有荒凉的原野和热闹的城镇,长城外则是滚滚沙海。 马援和万脩,就这样在边塞过上了劫富济贫、快意恩仇、没羞没躁的生活。 一时间,第五伦竟有些羡慕,那种日子很适合马援,他珍惜地收起这帛信,笑道:“做一个荒野大镖客,也不错。” …… 九月初时,导致许多百姓破家的秋算终于结束,第五伦奉张湛之命,去常安城中向纳言(大司农)交付赋税上计。 轻车熟路进了城后,第五伦现,两个月没来,常安城内简朴行动已经结束,贵族官吏再度我行我素,讲究起衣着和车乘装饰来。 “果然是一阵风的运动。” 第五伦做事一贯先私后公,他也没去纳言府,而是来到宣明里,每次入常安,都会留上一二日看望老师扬雄,这回也不例外。 宣明里一切如常,唯一的变化是扬雄家。 扬宅过去是里中最破落的房子,院墙和门扉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 可如今却面目一新,第五伦派人将宅院粉刷一遍,门扉涂了上好的黑漆。推门而入,脚下不再是坑坑洼洼的夯土,而是颜色偏深的平整地面,一脚踩下去硬邦邦的。 这却是第五伦家的新产业,也不好说是水泥,称之为石灰砂浆更恰当些。 先前第四氏被官府没收的石灰矿,如今在他的运作下,已经落入第五氏手中。第五伦让人烧制出石灰,和煤球烧剩下的煤渣磨细成末混合搅拌,制出的产物性能与水泥很像,加上用的是尾料,十分廉价易得。 这玩意用来修建筑肯定是豆腐渣工程,但铺地绝对够。夏天时,第五伦假意邀请扬雄去列尉郡游玩,却派人来将一进小宅全铺成水泥地,又将台阶打掉,换成了斜度较小的坡,门槛也撬了。 等扬雄回来后,现家中地面变得十分平滑,第五伦还在门口给他准备了一辆四轮小车——酷似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坐的那玩意,还附赠一副羽扇。 扬雄自此不必再忍着痛拄着拐出入,一不小心就摔在沟里了。 这件事把老扬雄感动得不轻,木制的四轮车需要人在后推攮,第五伦便留了两个仆人,帮师兄侯芭照顾扬雄起居。家里也放满了酒肉,但说来也奇,在酒管够后,过去嗜酒如命的扬雄却没那么爱喝了。 “有弟子如此,老夫岂能昏沉终日呢?”扬雄老怀大慰,他看着侯芭和第五伦,竟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两个爱子。受此激励,扬雄重新拾起了笔,要将未完成的著作收尾。 此事在常安城传为佳话,虽然扬雄在常安民间风评并不算好,但第五伦尊师重道依然得到时人称赞。也顺便带动了水泥生意,买家多是豪右,第五伦也不客气,将这廉价的玩意当奢侈品卖,管他明年如何,县赚一波再说。 今日才到院外,就看到另有一辆车停在马厩中。 “有客人来?” 第五伦诧异,这就奇怪了,扬雄自从彻底失势丢官后,那些权贵就与他断了往来。只有桓谭等少数人才与之交游,但桓谭一贯是步行而至,甚至少坐车。 再看车上的装饰规格,华盖高高,来者绝非凡俗。 步入庭院,却见扬雄正与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说话,他们对席而坐,看扬雄作揖时躬下的背,对方地位不低。 “夫子。” 第五伦喊了一声,上前下拜。 “伯鱼来了。” 扬雄看到第五伦心中欢喜,笑着跟对面的人道:“伯石,这便是吾徒。” 那人转过头来,却见此人年过五旬,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他孰视第五伦后笑道:“早就听说过孝义第五郎,今日终于得见。” 又指着水泥地和扬雄的轮椅道:“尊师重道,可见一斑啊。” “伯鱼不是想要读兵书么?”扬雄介绍道:“这位,乃是自淮阴侯韩信后,天下最厉害的兵法家。” “当朝大司马,严伯石!” …… 新朝官制,有十一上公,四辅、三公、四将。 其中三公便是:大司马、大司空、大司徒,都是万石高官。 这位大司马严尤,第五伦在常安时早有耳闻。当年,东郡翟义聚众十余万人反对王莽,严尤便随王邑出征,进言献策,帮助王师摧枯拉朽,将叛军一举平定。 新朝建立后,严尤作为开国元勋,封武建伯,后来又成为“讨濊(huì)将军”。 且说王莽代汉后,向天下派出五威使者,宣扬新室之威,并将周边邦族的王尽数贬为侯。 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单于印,改汉印文,去“玺”曰“章”,又改其名为降奴服于,欲臣畜之,匈奴单于反。 南出者,逾徼外,历益州,贬西南夷句町王为侯,句町王叛。 西出者,至西域,尽改三十六王为侯,西域诸国离心,背弃中原而重新投靠匈奴。 第五伦只想吐槽:“这什么五威使者啊,改称战争使者算了!” 其东出者,则是去了夫余、高句丽两国。 本来那高句丽建国日浅,只被汉朝封为侯,也不存在贬号。但王莽在筹划进攻匈奴时,征调高句丽和貉人出兵。结果高句丽人入塞后,联合秽貉反叛,杀了辽西大尹,王莽大怒,遂令严尤征讨高句丽。 新朝对四夷的战争基本都是败仗,唯一一胜,就是严尤这一路,他诱斩高句丽侯高朱蒙,迅结束了交战。 尽管东北边境貉人犯边难以遏制,但严尤好歹为朝廷挽回了一点尊严,王莽遂改高句丽为下句丽,这蕞尔小国只能忍气吞声。 凭借此功,严尤成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名义上全国最高军事指挥,被视为天下名将,与大司空王邑齐名。 严尤在与扬雄谈事,第五伦不好打搅,只与师兄侯芭远远看着,他偏头问道:“大司马与夫子有交情?” 侯芭道:“大司马祖籍也是蜀人,乃秦时樗里子之后,伯鱼可知严君平?” 严君平,前朝元、成时人,蜀中名士,不是儒生,却是道家,作《老子注》、《老子指归》十万余言。 严君平也是扬雄的授业恩师,算起来,应该是第五伦的师祖。 侯芭道:“大司马乃是严君平远亲,故与夫子相识。” 但也就是泛泛之交吧,毕竟第五伦从没见他登门过,扬雄落魄之际,这位大司马也不见伸出援手。 却见严尤和扬雄越是深谈,二人情绪一会慷慨,一会低落。 少顷,严尤起身,扬雄要送,第五伦连忙走过去为夫子推轮椅。 离开扬宅前,严尤一对白黑分明的瞳子看着第五伦,却问他道:“汝想学兵法?” 第五伦应诺后,严尤复问:“为何想学?” 这真是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啊,第五伦总不能说:“俺想学兵法,是为了以后造你家皇帝的反用!” 他只能模棱两可地应道:“四夷犯边,天下不安,羽檄争驰无少停歇,大丈夫岂能久事笔砚间,当效傅介子、陈射声,为国赴难。” “假话。”严尤却不爱听,摇头道:“如今非是四夷冒犯中国,而是中国无故侵凌四夷,能让边塞平息的,绝不是刀兵。” 这位大司马却有一颗反战的心,严尤又对扬雄道:“子云这弟子连这点都看不清,果然需要学兵法啊。这样罢,你有闲暇时便去大司马府,我有《吴孙子》《司马法》《六韬》等,可借你一观。” 第五伦作大喜状,应了下来,乱世将至,他以后肯定是要带兵打仗的,总不能靠前世玩“低端战略游戏”时那三拳两脚的微操打江山吧。兵法教不了具体战术,却能让人提高战略素养和对战争的认识,不可不学。 等严尤走后,第五伦又好奇询问轮椅上的扬雄,严尤来作甚? 扬雄也不瞒他:“先前匈奴老单于死,新单于不是派了使者来求和亲么?” “天子派了宁胡阏氏(王昭君)的侄儿、和亲侯王歙去迎匈奴使者入常安,朝中对匈奴国策可能会有变化,于是大司马特地上门咨询我。” “匈奴事,问夫子作甚?” 这话扬雄可不爱听了,拍着轮椅的把手怒道:“你这孺子,真当老夫只知道饮酒作赋?也太小觑我了。且让你知晓,成哀年间,但凡有匈奴事,成帝、哀帝必召我问对!” 第五伦确实不知道扬雄会这个,他还真是块宝啊。 一旁的侯芭却是知晓的,说道:“前朝哀帝建平四年(前3年),匈奴单于上书请求来朝。有人说,匈奴单于每次来朝见,都没有好事,比如宣帝黄龙时、元帝竟宁时,单于南下后,没过一两年二帝就驾崩,或许是胡巫使用了厌胜之术。” “当时哀帝正好患疾,有些害怕,便询问朝中公卿,彼辈都认为不必再让单于入京,反正接待要虚费府帑,且让他回去罢。” “可若如此,中原与匈奴的宾属羁縻必将决裂,恐将导致边塞战火再起。当时夫子是黄门郎,上书劝谏,列举自周秦以来中原与匈奴战和事例,说服哀帝召还匈奴使者,答应单于来朝。” 说到自己的得意事迹,扬雄也有些飘飘然:“然也,事后哀帝还赐了老夫帛五十匹,黄金十斤。” 说到这老扬雄却忽然停了,因为他记起来,那些钱帛,却是全用在送两个早逝的儿子回蜀中安葬上,悲乎。 而且也怪,匈奴单于来朝见后,没两年汉哀帝还真驾崩了。 第五伦却来了兴趣:“夫子在奏疏中如何说?想必一定文采斐然。” “记不清了。” 扬雄明明记得,却已不想再说。 侯芭笑道:“我倒是将夫子的奏疏抄了留着。” “快拿来。” 等侯芭将压箱底的奏疏副本找来后,扬雄靠在轮椅上闭目晒着太阳,第五伦则坐在席上读了起来。 全文逻辑缜密,引经据典,且对史事极其熟悉精准,不乏真知灼见,堪称一篇雄文政论。 而当读到下一段时,第五伦禁不住念出了声。 “往时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姑缯之壁,籍荡姐之场,艾朝鲜之旃,拔南越之旗!” “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这莫非就是犁庭扫穴的出处?短短数句,强汉极盛时的气魄破简而出! 第五伦释卷道:“夫子,我喜欢这句。” 扬雄闭着眼睛,白胡须下禁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是他壮年得志的辉煌时光。 “奏疏上后,也有人来信告诉老夫,说喜爱这一句的气魄。” 第五伦笑道:“总不会又是国师公吧。” 扬雄摇了摇头。 第五伦再次猜测:“莫非是那位是斩得郅支单于级,扬言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校尉?” “那时候,陈校尉已卒,其实是他的忘年挚友。” 扬雄睁开眼睛,昔日的激情与梦想消散,只剩下落入现实的满眼怅然:“对待四夷态度,与陈校尉如出一辙之人。” 他语气悠长地叹息道:“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 ps:求推荐票。 第65章 皇汉莽子哥   “汉朝时叫大司农。”   “本朝初年改名为羲和。”   “然后又改成了纳言,有什么意义么?”   每次来到纳言府,第五伦都忍不住想吐槽,在新朝,要如何做才能让从官吏到百姓,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和不方便?   答案是改名,如果不能,那就改两次。   痛苦和烦恼是吏民们的,快乐只属于皇帝王莽一个。   虽然被改了两次名,但纳言府的工作性质并无变化,都是管理钱谷。   朝廷财政有三个主要来源:租、赋、税。租指田租,征收谷物与刍稿,前朝是三十租一,本朝则是十一租。赋指诸赋,按人或户征收,形式是货币,前些日子将列尉郡百姓逼得不得不卖谷的就是算赋、口赋。   第五伦这次来常安,便是怀揣本郡租赋两宗上计,交付纳言。   负责接待他的“纳言士”,恰恰是一起做过郎官的老朋友,巨鹿人耿纯。   “真是许久未见伯鱼了。”   耿纯见到第五伦十分高兴,将佐吏撵出去后,也不看他交来的上计,先同席而坐,聊起闲话来。   “前日景孙卿来信了。”   “我也收到一份。”第五伦笑道:“他在朔调郡(上谷郡)作为固德侯相,做得不错,屡受褒奖。还说多亏了伯山,这其中有何干系?快说与我听听。”   没有外人时,耿纯也没个官样,胡坐翘着脚道:“我先前不是与伯鱼说过么?茂陵耿氏乃是我家亲戚。”   “前朝汉武帝时,从巨鹿耿氏分出一支迁徙到茂陵,至今百余年了,这一代出了位耿况,先为郎官,又做了朔调连率,正好是景孙卿的上司。”   “我便去信向宗兄举荐了孙卿,他本就有才干,自然脱颖而出,得到器重,恐怕在固德侯相上干不了多久,就要升官了。”   第五伦笑道:“朝中的太师羲仲景尚与孙卿是同宗兄弟,却不愿帮他,多亏了伯山之助。果如诗云,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耿纯却没放在心上,只道:“我还有位宗侄,名曰耿弇(yan),年才十六,亦是少年英才。只可惜随其父在朔调郡,若他回了关中,一定要引荐他与伯鱼相见!”   说完友人近况后,第五伦催促耿纯快点将他的上计收了,同时关切地问道:“伯山,快与我透透风声,今年纳言府应不会再有增赋罢?”   理论上,按照人头收的算赋、口赋每年只缴一次,但也有特例。只因赋钱的主要用途,乃是充作军费,供应甲兵和车马的开支,若是遇上军阵数起国用不足,往往会增赋。   大多数时候增的是“更赋”,乃是不去服戍边之役的成年男子缴纳代役金,到了前汉末年,国库日渐空虚,即便没有战争,征收更赋已是常制,哪怕是“罷癃”这种残疾人都不能幸免。   更狠的则是“以訾(zī)征赋”,按照律令《金布令甲》规定,当边郡生战事时,朝廷可令天下共给其费。一般会按照家訾财产总数,来征收一定比例的赋,不要求一定是钱,可用粮食代缴。   第五伦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我听说天凤三年(公元16年),平蛮将军击句町国(云南、广西交界),朝廷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   结果还没打赢,因为是盛夏出兵,士兵因瘟疫而死者十有六七。   “于是到了次年,天子再派更始将军廉丹,征陇右骑兵,巴蜀各郡丁壮十万人为士卒,加上负责粮秣运输的十万民夫,二征句町。”   “初时虽有小胜,但战争旷日持久,军粮前后不相及,士卒饥疫。更始将军向朝中请求粮秣,于是再次增赋,这次直接征调了益州各郡豪右百姓家财十分之四!”   这可就太狠了,近半的家产充作军费,弄得益州民穷财尽。   第五伦阴暗地猜测,那些强取豪夺的赋,只怕不全用于军费,也进了大大小小官吏的腰包吧。如今这场仗已持续两年,也不知胜负如何。   益州疲敝,已再榨不出一丝油水,想要维持战争,朝廷就得从关中增赋了。这可是刀子割肉,第五伦自己都心疼,更别说因算赋已贱卖粮食艰难度日的贫农,小农经济太过脆弱,任何暴敛都会将他们逼得破产。   耿纯面色奇怪,也不答话,只起身去将虚掩的门扉关紧,才低声对第五伦说道:“伯鱼担忧得没错,有个来自南方的传言,我且说与你听听。”   第五伦立刻打起精神来,可当他听耿纯讲完,也不禁愕然。   “有传言说,更始将军廉丹因为久战不胜,害怕天子责怪,转而想斩杀附近夷人谎报军功。结果却引了就新郡(益州郡)栋蚕、若豆两部起兵反抗,攻陷郡城,杀了郡大尹。而北面集巂郡(越巂郡)夷人大牟不堪征调,杀略吏人,也反了!”   这下不止是句町国,连带两郡三部皆反,整个南中地区一片糜烂。   第五伦仿佛能看到,关东的星星之火尚未起势,边塞却已烽烟滚滚!   “如今据说更始将军已被调回,天子改派大司马护军郭兴去平叛。”   “这南中之役,还要打下去?”   “还要打!”   耿纯也想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偏执,本来前年时,就都(广汉)大尹上书劝谏,认为西南夷已叛乱十年,南中道路闭塞,瘴毒密布,不管投多少人进去都会损失惨重,就算打下了句町国也得不偿失。应该改剿为抚,召诱夷酋,结束战争。   可王莽不听,觉得这是软弱绥靖,便罢了他的官,结果才有今日祸事。   以堂堂中央天朝不能降服一个小部落,王莽脸上大概很挂不住,于是这场仗,就在更换将帅的情况下,变成了“三征句町”。   得知这内幕后,第五伦恍然大悟:“正因如此,今年五均官才会在关东闹灾的情形下,仍压低粮价收购关中粮食!莫非就是为三征之役做准备?”   “然也。”耿纯道:“如今益州财尽,各郡蛮夷躁动,编户齐民也颇为不服,若还要增赋,只怕会激起民变。”   “朝廷执迷不悟仍要再战,只怕真得在关中增赋了,伯鱼还是早做打算为妙,家中多留些钱谷备用。”   第五伦颔,这也是他一赚到钱就立刻换成粮食,然后投入到义仓和改善生产工具上的原因了。   在新莽,任何试图敛财积蓄的行为,都是为朝廷作嫁衣。一旦战争频,按照家财缴军赋,足以让你十年利润全打水漂。   第五伦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个魔幻的时代,虚无的人心比实在的钱财更靠谱。   钱粮随时会被新莽朝廷强取豪夺,还半句牢骚不得,积善积德所获的好感,却不易被抢走。   与耿纯告辞离开纳言府时,第五伦消化着今日见闻,只在心中感慨:“后世一提王莽都说他篡汉,可如今看来,王莽才是最铁杆的‘皇汉’啊!”   那种身为华夏贵胄的优越感,对四夷自内心的鄙视,从王莽最擅长的改名上就可见一斑。   比如陇右天水郡,被王莽改名叫填戎。   这本来无可厚非,也有先例可循,可架不住他老人家太勤奋,竟将边境一圈郡县改了个遍。   幽州蓟县改名伐戎,北地郡改叫威戎,陇西郡改成厌戎郡。陇西郡下有个狄道,改成了“操虏”。   戎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狄也没逃过去。雁门郡,改叫填狄;北地郡,改叫厌狄;还有个小地方叫白狼,改名为仇狄,足见王莽对北狄的深恶痛绝。   胡字亦未幸免,并州的武要县改成厌胡,平邑改为平胡。   东夷西狄南蛮北狄,西北的胡、狄、戎已经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东南也不消停。位于齐地的琅邪郡,被王莽改成了“填夷”。长沙国改“填蛮”,东南西北,在内诸夏而外夷狄上,一个都不能少。   这可不是改个名就作罢的精神胜利法,王莽身体力行,严格按照周礼,将汉朝的外藩国王统统降爵为侯,结果都知道了。   而对这些不服新朝的酋邦,王莽的举措就是一个字:“战!明犯我大新者,虽远必诛!”   结果东南西北,处处挑衅,相当于同时在打四场战争。   若是能赢,那真是千古一帝了,但尴尬的是,新军跟国足似的,不管对上谁都屡战屡败,一汉敌五胡的传统也没了。   丢了西域、烂了南中,西羌岌岌可危,就严尤那一路把高句丽打成下句丽,赢了。   此事第五伦也曾与扬雄议论过,但扬子云却认为,这都不是事,前汉亦曾与四夷开衅,最后都犁庭扫穴,打得周边再无敌手。   果然,挑起边衅不是罪,菜才是原罪。   唯独匈奴是特例。   扬雄在他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里也说了:“唯北狄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垂比之悬矣,前世重之兹甚,未易可轻也!”   扬雄以为,前朝汉武打了四十年仗,依然没能灭亡匈奴,直到汉宣之时,才找到了最好的办法:匈奴臣服于汉,加以羁縻,南北保持和平,才是最省钱省事的相处方式。   按照扬雄和严尤的看法,只要王莽不要糊涂到与匈奴再次开战,其余各地,便都是肘腋小患,以中原之大,迟早会解决。   如今匈奴老单于新死,或许新单于派来的使者、王昭君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能与皇帝达成和平协议。   第五伦正想着时,却见纳言府门口,有来自宫里的小黄门驰传而至,刚进门就高举着手中制诏,大声宣读起来。   “天子诏书!”   “自天凤二年,予多遗单于金珍,因谕说其改名号,号匈奴曰‘恭奴’,单于曰‘善于’,然左贤王寇盗如故。”   “今乌累善于死,弟左贤王舆立,舆先时常入北边为寇,边境被害,予甚闵之,故舆不宜为善于。”   “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者,宁胡阏氏之婿也,离塞归义,怀款诚之心,以礼来降。今予除其为须卜善于,赐印绶,出大兵以辅立之。”   “诗不云乎?薄伐玁狁(xianyǔn),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予当遣大司马尤、梗始将军丹将兵百万,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犁其庭扫其穴,诛善于舆而立当代之。再分恭奴为十五国,云彻席卷,后无余灾!”   真不愧是莽子哥,这通操作之骚,将纳言府中从纳言鲁匡,到耿纯等一众官吏都惊呆了。   连第五伦都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半天合不拢嘴。   这诏书,总结下来一句话:“我大新对匈奴,宣战!”   ……   ps:求推荐票。 第66章 我想了十天十夜 “我想了十天十夜,都想不通陛下为何要对匈奴开战。” 列尉郡府内的案几后,是一张愁容满面的脸,距离王莽悍然对匈奴宣战已过去十日,张湛仍觉得此事不甚真实。 现在人人都知道了,二征句町失败导致南中糜烂三郡皆反,西域都护李崇困守龟兹三年盼着朝廷解救,西海、金城也在诸羌躁动下危如累卵。 加上国内叛乱此起彼伏,关东“盗贼”频繁举事,在这多事之秋,匈奴反而是最安静的一方。 王莽却似乎嫌敌人不够多,诏令下后,朝野震惊。 “大尹,下吏亦然,只怕再想六十年仍想不明白,或许是圣天子心思,吾等常人无法揣度吧。” 第五伦也觉得糊涂,只好安慰自己:王莽做事,决不能以常理去衡量。 这是他来到这时代一年多最大的领悟,口含天宪却又爱随性做事的王莽,举动总在意料之外,隔三差五就从常安寿成室放出几只黑天鹅,搅得天下不安。 纵观古今,倒是某国大统领行事能得几分王莽风采。 王莽绝不是说着玩玩,可打仗总得需要钱粮车马啊。兵法上说得好啊: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王莽号称要出师百万这自然是胡扯,但战争势在必行,只是国库空虚,钱哪来? 这可难不倒王莽,这才几天,蹭蹭蹭三道诏令下达至郡中,犹如三板斧劈在张湛脑壳上,让他晕眩不已。 “天子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者,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 张湛神情复杂地说道:“也就是说,我身为大尹,乃是二千石,要出马二十匹。” 第五伦看了一眼腰上的黄绶带:“至于下吏,秩比三百石按三百算,须得出马三匹。” 这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点子? 在王莽看来,黄绶官吏,起码是郡一级的曹掾,领着朝廷那么多俸禄,三五匹马肯定养得起。如今不过是委屈他们步行上班,马匹则贡献给国家。一个郡至少能征得上百匹马,军马问题迎刃而解。 但是,凭什么? 拿第五伦来说,他们家过去连同花色的两匹马都凑不出来,赴宴曾遭人嘲笑。开设产业后日子稍好过些,给家里新添了三四匹新马,这就要全交待出去了? 这年头马匹很贵,价钱从万钱到上百万不等,就以最差劲的挽马驽马来算,三匹也意味着三万钱,相当于第五伦大半年工资——前提是俸禄能全,这几乎不可能。 王莽等于是要天下各级官吏,都捐一年总收入来支持一场本没有必要的战争。 张湛忍不住唉声叹息,他一贯清廉,二十匹马,要逼得张郡尹含泪辞退门下所有私从属吏,掏空家中财帛了。 就在这时,外头却来了一群官吏,拜在堂前。 “张公!” 第五伦和张湛出门一看,却是郡府中一众曹掾:功曹掾、五官掾、贼曹、决曹、左右兵曹等官吏,皆佩黄绶,身着官服。 唯独拜在地上的文学掾罗某脱下冠服,双手中捧着那枚小小的印绶,满脸悲戚地说道:“下吏家中清贫,又要豢养妻儿,只能靠不足数的俸禄勉强维持生计,如今竟要捐马三匹,实在是凑不出,不得已只能辞官,还望郡君允之!” 来郡里这么久,同事们各自为人如何,第五伦早就一清二楚,并记到小本本上。这位新来的文学掾罗某,属于少数在名单上能打√的人。 他确实是极其稀少的清官,常服布被,蔬食瓦器,恪守着儒士的准则,却没料到朝廷来这么一出。 同样有辞官意向的还有几位曹掾,他们多是被张湛亲自辟除来的君子,出门寒门。 反倒是平日里手脚不干净的功曹、金曹等,却对此安之若素。他们已深韵权钱交易之道,去年的反腐都躲过去了,这回不就是出三匹马么?只要昧着良心,稍稍运作一番便能回本。 滑稽的一幕出现了,捐马之事,竟逼得廉吏请辞,贪官则琢磨着将祸患转嫁到百姓身上甚至从中渔利,王莽这招反廉倡腐确实秀断腿。 张湛颇为动容,含泪说都是他这大尹做得不称职,但这老好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应允。 各位请辞的曹掾前脚刚走,郡尹府大门又被人堵了,喧闹不已,嚷嚷着要见张子孝讨个说法。 张湛只觉得头疼,又与第五伦出去一看,现满目朱紫,不是民众,而是气势汹汹的本郡豪右…… 领头之人,正是当初在长平馆有过一面之缘的县豪樊筑。 这位樊哙的后代,今天倒真有点鸿门宴上的气势,他瞋目瞪着张湛,头上指,目眦尽裂,口中大喝。 “张大尹,吾等听说,郡里竟要上公以下至地方豪右,但凡家有奴婢者,每个奴婢要缴纳税钱三千六百。真是亘古未闻之事,这天下,还有王法么?” …… 列尉郡人口最炽盛处便是长陵、阳陵两地,汉朝时安置了大量开国功臣后代,虽然家道没落,但个顶个都是豪强:长陵有萧乡侯萧氏、樊氏为的十一家;阳陵则有留侯张良的后代张氏等十二家。 这些前朝遗老遗少的财富和土地,占了本郡泰半。 而如今,王莽的第二板斧,不偏不倚,就砍到他们头上。 地方的豪强、富农与有产之家豢养奴婢极其普遍,第五伦家都有七八个,作为家中私奴,需要晨起早扫,饮食洗涤,做各种杂务。田僮则要为主人下地耕作,奴婢的日子好不好,纯看遇上怎样的主人。 其他豪右拥有奴婢更多,数十上百只是寻常,像邛成侯王元家,数量多达几百。 第五伦估算,目前全国奴婢数量,起码占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 眼看樊筑情绪激动,只差上来揪着张湛讨个说法了,第五伦连忙劝下他们:“樊君,这确实就是王法……” “每个字,皆是朝廷颁布诏令,绝非郡府妄言,若樊君不信,大可派人去常安纳言府打听。” 难怪萧乡侯家没来,想必是得知了内幕,知道回天乏术,樊筑愕然,只挣扎道:“过去怎么从未有这等法令?从我记事起,奴婢一直是各家财产,不计入户口,不必交税啊。” “前朝是前朝,今朝是今朝。”张湛毕竟是朝廷命官,板起脸呵斥道:“更何况,汉哀帝时,亦曾下达限奴令,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本朝亦有王田私属令,然而豪右所挟奴婢却不减反增,惹怒了陛下,终有今日之事。” 张湛仍是相信王莽的,在努力为他圆上此事。 樊筑嘟囔道:“那怎么办,我家奴婢多达百数,难道真要交数十万税钱?” 所谓百余人,已是隐匿后缩水的数字,但樊筑仍叫苦不迭。朝廷这是往豪强身上动刀割肉,而且谁知道会不会成为常态,若是年年上缴,可不得要了他们的命? 樊筑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小奴二人直钱三万,大奴大婢一人直钱二万。大奴大婢干活多,确实值得交钱,但小奴婢就不必了,不如……” 一众豪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民间贫农为节省一年几十文钱的口赋,甚至会做出溺婴之举,何况是这么大一笔数目? 恐怕从下月起,豪强家的老弱病残奴婢,多会“病死”,亦或在冬日里遭无情驱逐。对无法自食其力的人来说,不能做奴隶,比做奴隶的生活更惨。 第五伦连忙道:“诏令还说,若是不愿缴钱,也可将奴婢交给官府,成为官奴!” “这不是强取豪夺么!”樊筑再度愤慨起来,明白朝廷的真正目的,可这次,轮到他们变成抗议无效的鱼肉。 天下除了私奴外,还有许多官奴,主要被分配到钟官、少府从事繁重的手工作业,还会被临时征筑城、戍守。 汉元帝时,少府、水衡都尉的官奴多达1o万余人,西北各郡养马的官奴则有3万人。王莽时,更将1o万多私铸钱的犯罪百姓贬为官奴,正是这群人,默默创造了皇庄皇田少府工坊的大量财富。 这就是王莽打的好算盘:通过收取蓄奴税,获得大量钱帛,打仗开支便有了。 若豪强们不舍得为奴隶交钱,就将他们交给国家,如此养马奴和作战时运粮往前线的民夫便都齐活了。 一场大规模战争的物资经费,全靠众筹,也是没谁了。 “也只能如此了。” 樊筑等豪强再嚣张,也不敢在京畿地区和朝廷对着干,不甘心地散伙回家,但心中,遗老遗少们却不由思念起前朝来。 曾经对汉家覆灭无动于衷的他们,此刻纷纷含着泪暗道:“还是大汉好啊,从高皇帝到孝成皇帝,待吾等祖先如亲人一般,从没对奴婢征过税!” …… “说好了买来新马,便给我骑一匹的,如今全没了。” 再次离开郡城时,第五福看着前方拉车的两头老牛抱怨连连,第五伦让他将家中三匹马交付郡吏,看着亲养的马儿拱手送人,他心有不甘。 第五伦靠在牛车上笑道:“不赶路时,我反而更喜欢牛车,拉得稳重,不似马车那般颠簸。”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官服,改着常服出行,天下躁动,第五伦却难得松闲,从此以后,就不必为了上命公务赶时间了。 牛车才进入临渠乡境内,也不知是谁看到传了出去,等他们抵达第五里附近时,便从几个里涌来了大批农夫,拦在第五伦车前,被太阳晒得酱赤的面孔满是悲愤和绝望。 “宗主,还望宗主替吾等做主!” 虽然第五伦从去年腊祭后就合七族为一宗,但各族的普通百姓,对他认可度却没那么高,多是有事时,这声“宗主”才叫得勤勉。 第五伦让这群人里领头的大个子上前,却是第一氏的族人,一看就是好庄稼把式,名叫第一鸡鸣,大概是鸡鸣时分出生的。 鸡鸣力气大声音也大:“宗主,早上来了郡吏,告知村里的里正,说是皇帝有诏,要对天下吏民征税,訾(zī)三十取一!相当于家家户户都得再交一次算赋,可是真的?” 第五伦叹了口气,应道:“确有此事!” 这就是王莽砍下的第三板斧了,前两项针对的是官吏、豪强,那这一击,则是针对在座所有人。不论阶层身份,都得乖乖将相当于家产三十分之一的粮食拿出来,为战争做贡献。 第五伦证实此事后,百姓们顿时哗然,骂骂咧咧者有之,当场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者有之。 “缴纳算赋口赋已经贱卖了粮食,口粮所所剩无几,如今又要增收一道,这不是要吾等的命么?” “冬日里我家孩儿要饿肚子了。” “青黄不接时该怎么过?” 除了第五里的众人靠借义钱缴赋还留着粮食外,其余各里贫民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忽然增加的新税,让他们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倒是鸡鸣不慌,来拦第五伦车驾的主意就是他提的,自然想好了办法,遂又上前一步,大声道:“可宗主是户曹掾啊,管的就是赋税定訾!” “原来如此!”农夫们又燃起了希望。 鸡鸣一挥手道:“宗主只用在薄册上轻轻一改,将吾等家訾改少些,便能让吾等省下许多口粮!对不对!” “对!求宗主救救吾等!” 哪那么容易,第五伦摇摇头,在牛车上站立起来,对他们拱手道:“诸位昆父乡亲,我已不再管赋税定訾之事!” “什么?” 第五伦张开双臂,露出了空空如也的腰间。 “我已交还印绶,向大尹辞去了户曹掾之职!” …… ps:求推荐票。 一切税天下吏民,訾三十取一,缣帛皆输长安。令公卿以下至郡县黄绶皆保养军马,多少各以秩为差;吏尽复以与民。——《汉书王莽传》 第67章 反他娘的! 身为户曹掾,第五伦深刻感受到,自秦汉以来,帝国对户籍的统计是很到位的。 不但能知道各郡县大体户口,还要求细化,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 户曹要对每个里聚每户人家的田宅、奴婢、财物、畜产进行统计,再根据家财多寡,将他们分为不同层级。 大家(高訾)为家财百万以上,诸如本郡樊氏、第五氏;中家为十万以上,比如没去做县官前的景丹,小地主;小家为一万到十万,对应大多数自耕农;最低级的是下户,家财一万以下,贫无产业,连田都没有,只能做佃农。 自从前朝汉武帝时起,战争频繁国用不足,便有以訾征赋的传统,冷不丁就来一次。所以百姓多认为计訾没什么好事,不就是家訾十万以下不能做吏么?他们也不求这个,巴不得将家财往低了写。 他们觉得,第五伦身为户曹掾,完全可以更改薄册,将众人家訾改少,众人缴纳的军赋不就也少了么? 身为宗主,为宗族做这点小事,不过分吧? 可谁也没想到,第五伦根本不给他们机会,他竟然又双叒辞官了! “这是第几次了?”众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 “第五次了罢……” 第五伦却是早料到了今日情形,世上的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他动用职权改了第五里的,其他里当然也要改。但户籍薄册一式两份,一份在他,一份在五官曹掾处,根本做不到天衣无缝。 若是被人抓住把柄一告,被王莽当典型给处置了怎么办? 而第五伦要是“秉公执法”,又是件得罪人的差事,还是将豪强、平民都招惹那种。天下人忽然被加税,谁心里高兴?但过错又不敢记到皇帝头上,只能记恨地方官,以及上门收税的小吏和直接负责此事的户曹掾喽。 他干嘛要给王家皇帝背锅?辞了辞了! 但这一辞,不但不负责任地将烂摊子扔下给郡大尹张湛一个人承担,也浇灭了宗族的希望。 为的鸡鸣瞪着第五伦,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然后也泄气了,只与其他人商量起怎么办。 “又得把留着明年吃的米缴出去许多,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粮!” “然也,看来冬日一过,又得靠掘野菜混着糠过活。” “我就不缴又如何?”一个佃农义愤填膺。 对豪强、中家而言,这次财产税不过是雁过拔毛,疼一下而已。但对佃农下户来说,却足以致命,他们还要缴泰半田租给地主,几乎没有任何积蓄,出三石粮都难。 “不缴,你就会被官府派人来抓起来,去做刑徒,做官奴!何必呢。“第五平旦插话,他庆幸自己身在第五里,有义仓义钱兜底,听说其他里的义仓还没投入使用。 “第五里的,汝等站着说话不腰疼!” “也罢,大不了逃荒去,债也赖了,这增赋也不用交了……” 鸡鸣怒了:“往哪逃?关中又不比其他地方,有山林湖沼,到处都是秃山土塬,连食都刨不到,唯一能去的上林苑还有人看着。北面的缘边正在闹饥荒,那边的人还往南跑呢!冬日一到,乱逃就是死路一条!” 是啊,没处可逃的。 第五伦听着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仿佛又一次听到了那《乌子行》。 一丸即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 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 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 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乱相横生。什么大家、中家、小家、下户,看似泾渭分明。其实啊,不过是黄鹊、白鹿、鲤鱼、乌鸦的区别——皇帝贵人眼中的鱼肉而已! 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没完没了的战争,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他们出身何处,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都无法逃脱被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好不容易有了旦夕平静生活,王莽一拍脑门下道法令,普通人的生活就支离破碎了。 如今这世道,已是富者不能自别,贫者无以自存。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前路断绝,一时大家都沉默了,农夫们酱赤的脸因激动涨得更加通红,好像随时会有殷红的鲜血,从皮肤里迸出来。 第五伦一直在等待那一刻,很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个声音。 “反他娘的!” 很可惜,并没有。若是在巴蜀、缘边、关东、荆楚、海岱,这些被屡屡宰割的佃农下户,没了退路后,指不定就撂挑子造反了。投吕母、投绿林,宁可钻山林做流寇,也不受这鸟气,来个劫富济贫,杀官斩头,好好报复一番。 但这是关中,是京畿附近,朝廷力量最强大的地方,任何冲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他们的痛苦只能默默忍受。 看来,众人暂时做不了自己的救世主。 第五伦听够了,他复又站到了牛车上,朝众人呼喊。 “诸位宗族乡亲!” 鸡鸣和众人将目光投了过来,却见第五伦大声道:“我虽然辞了官职。” “但还有一个身份,临渠乡诸第的宗主!” 有人暗暗嗤之以鼻,第五伦这大半年里带着各位族长财不假,但却没给普通族人里民带来太多利好。 但第五伦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激动得想跪下来了。 “大宗者尊之统也,宗主要团结族人,不可以绝。” “所以,不止是第五里,还有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第八,整个诸第宗族……不对,不止宗族,哪怕是里中外姓,只要愿意往义仓中交一斗粮食,这次以訾取税,汝等要缴纳的粮……” 第五伦一拍胸脯,豪情万丈:“统统由我来出!” …… 作为第五氏的管家,第五格的心情始终随仓廪里钱粮数量波动——粮多了就高兴,粮少了就难过。 自从去年宗主搞了煤球,今年又添上石灰砂浆后,生意有了起色,第五氏仓中粮食增长迅猛,加上刚刚秋收,即便减去田租和开支,仍屯了四千石粮。 第五格巡视着一个个满溢的瓦缸,别提多幸福了。 可今日他却惊闻,第五伦要取一半的粮食出来,替宗族中的穷鬼们代缴訾税时,第五格下意识伸开双臂拦在粮仓前。 “宗主!” 第五格的声音十分不满:“宗主知道宗族中有多少户人家,又要耗费多少粮食么?” “我当然知道。”第五伦道:“七个里,除去大户和中家外,一共五百六十三户。自耕小农四百余户,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此外还有没了土地的佃农百余户。” 第五伦这户曹掾可不是白当的,甚至能说出具体某人的家訾:比如第五平旦家,一家四口,有宅一区,田十五亩,家赀总计1.3万,这可是第五伦亲自核算过的,若是只靠土地,他家年年都要饿肚子,可现在第五平旦在煤窑做了工头,第五伦每月给他家四石粮。 全乡乃至全县、全郡的贫富情况、阶级构成,第五伦都已了然于胸,户曹掾职位上能获得的资料已经没什么好深挖的,这才心满意足辞职。 两百年兼并下来,大多数田都集中到了本家大宗,比如第五霸就占田五十顷,第一柳家更多,全乡1%的人口占有了6o%的土地和财富。 贫富差距虽大,但或是聚族而居的原因,大地主和小家、佃农的矛盾尚未激化到不可调和的程度,剥削他们最狠的,反倒是王莽的新朝官府。这次能加收三十分之一,下回就能像在益州做的那般,横征暴敛百姓一半资产。 第五伦早就算好了帐,他只需出两千多石粮食,就能将全乡中家、小家、下户的訾税统统缴了,仓里还能剩一半粮食呢,怕什么! 第五霸是支持他的,第五伦无言以对,只不服地嚷嚷道:“宗主去年说要屯粮万石,如今刚看到点希望,就要散去大半,还不是借,而是打水漂,宗主图什么?” 当然是图他们的人。 第五伦笑道:“损我家一毛,而能利于全宗族,让下户不必破家流亡,这难道不是极大的善事么?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相信我,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让人开仓运粮而出,一辆又一辆人车辇将黄灿灿的粟米送出。 此事已经传遍全乡,很快,第八直就匆匆登门拜访,他在里仁堂前拜见第五伦,面露愧色道:“古人云,异居而同财,有馀则归之宗,不足则资之宗。不曾想伯鱼竟如此慷慨,不愧是宗主,我愿亲自资助第八氏下户,渡过此难。” 稍后第一、第三、第四、第六、第七的族长也闻讯而来,都表示已将义仓提前投入使用,希望能为宗族做点贡献。 登门的人越来越多,那十几户家财十万以上的小地主也主动来禀报,能够独立承担税粮,甚至愿意帮衬一下自家佃农。 甚至连第一氏的鸡鸣,也跑来稽:“我家虽然只是小户人家,但十来石粮食还是出得起,请宗主不必管我!” 至于蜂拥而至,表示愿意给第五氏白干活来偿还这债的下户佃农,就更多了。 看来明年,第五氏家的产业能有更多工人了。 但第五伦统统拒绝,表示这次送出去的粮食,一粒都不会回到仓中,让众人留着各家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让他博得了更多的赞誉和敬佩。 第五伦心里却门清:“在此之前,我这宗主只是名头,宗权不下里,得靠各族长协助才能号施令。” 那么从今天起,他便是这诸第七里五百余户、四千多人心目中,真正的宗主! 而本郡、本县的百姓听说这件事后,又会怎么想? 在列尉郡,王莽每失去一分民心,第五伦就要拿到一分。 此消彼长,他迟早会有在都圈搞个大新闻,中心开花的那天! …… 临渠乡诸第只是特例中的特例,在列尉郡各县,上演着一幕幕悲喜剧,这才是朝廷临时加赋导致的真实情况。 王莽的诏令,一层层往下摊派,从纳言到郡,从郡到县,再到乡、里。 皇帝拍下脑门即可,公卿郡尹动动嘴就行,但具体的事,总得由基层小吏来跑腿执行。 因为征訾税是按照乡、里为单位来收取,所以收税小吏只管总的账目,才不管你粮食从哪家来呢! 他们不敢督责郡中萧氏、樊氏等大家,便曲意优容彼辈,可粮食总量却是不能少的,遂转而刻急小民,让中家、小家和下户筹集所有税粮。 加上有官吏想要补足自己平白无故出的那几匹马钱,更是暗中取利,朝廷明明是征收1/3o的税,实际落实时,却变成了十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 贫困不能自存的小家佃农本就艰难,下户崎岖,无所峙足,父子低,奴事富人,为之服役。再来这么一出,家破人亡只在旦夕。 他们有的拿出了自己明年要吃的米,卖了瘦巴巴的牲口,或者借债缴税;有的不甘盘剥,据理力争,只肯缴自己该出的那份,结果被催税的小吏打得浑身是伤,扣了个抗税的罪名收押;有的索性抛弃租来的田,溜之大吉,流亡远去。 当还留在原地,唉声叹息的佃农、下户们听说了第五伦救助宗族的事迹后,都满心羡慕。若非朝廷法令所禁,早就归之如流水了。 他们只暗中告诫彼此:“若明岁是灾年,投靠孝义第五郎,或许还有条活路。” 连第五伦不想背锅辞职的举动,也在口口相传中,被美化为“不愿虐民,愤然掷印”。 到十月初入冬之际,在折腾得民间鸡飞狗跳一个月后,来自关中六尉郡的訾税已经收齐,连同蓄奴税、缣帛一起,统统输送往常安。 更有一些实在缴不齐这重税的人家,只能被绳索系着,成为官奴与辎车同行。 在路上,他们还遇到了因为主人不舍得花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们,才出狼坑又入虎穴,奴婢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茫然。 这样的人,列尉郡足有上千之多,被系累至京师附近安顿。 期间还有人来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牙口,好端端的一家人被强行分开——老弱妇孺被安排去上林苑里做官奴做些轻活,至于身体健壮的男子,则被集中起来。 这样的奴隶、刑徒、死囚,六尉郡共得六千人,加上全天下汇集而来的,总数难以估量,反正肯定凑不齐百万。 他们被要求区分什伍,甚至还了一身干净的行头。 伟大的皇帝陛下派出黄门,来告诉众人一个喜讯,说他们有机会不再作为奴婢。 “什么机会?”众人都十分欢喜,难道要大赦分土地? 军官却道:“天子征讨匈奴,令汝等为兵锋锐卒!”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去边塞九死一生,不,他们宁可做奴婢! 但事情可不由众人说了算,王莽已经愉快地决定了,还赋予这群人一个奇怪的新名号。 “猪突豨(xī)勇!” 而统帅猪突豨勇的两位将军,正是刚在南中征战两年无果灰溜溜回朝的更始将军廉丹。 以及素有名将之称的大司马严尤。 明日便是授予斧钺,宣布他们为“二徵将军”的吉日,但严尤看着铜鉴中自己福到有些不合身的甲胄,却满脸忧虑。 “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不教而战,谓之杀。用这样的军队去攻打匈奴,无异于堕千军之重,集于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严尤下定了决心:“我必须进谏,拼尽这条老命,也要劝陛下取消这次征战!” …… ps:根据湖北江陵凤凰山十号汉墓简牍郑里廪簿所记,郑里25户居民占田最多的54亩,最少的8亩,平均占有土地25亩弱。关中的人地情况只会更严重。 第68章 我有一言   论及天下名将,王邑若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当年王莽称摄,代汉之心昭然若揭,有东郡太守翟义自诩汉家忠臣,遂与当地刘姓宗室勾连,赶在九月郡兵都试之时悍然举兵。勒其车骑、材官士,募郡中勇敢之士,部署将帅,自称柱天大将军,移檄郡国,讨伐王莽。   一时间三郡响应,人数多达十余万人!   与此同时,乘着朝廷精兵东进平乱,三辅也有党羽响应翟义,槐里豪侠自称将军,同是是十余万人举事,连未央宫前殿都能望见火光。   这声势浩大的两场举事,却被王莽的从弟王邑挂帅,轻松平定。   王邑从容指挥,一战陈留,役告捷;再战圉城,破翟义大军;追至固始,斩敌酋,碎尸于市,声势浩大的举事轻易扫平,前后不过三月。   而后王邑兵锋西向,合击关中叛军,不过两月,便殄灭殆尽,诸县息平。还师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劳飨王邑,称:“吾弟当为天下第一名将,今之师尚父!”   那便是新朝的立国之战,在此之后十余年,天下再无大的叛乱,王邑之后也跻身“三公”,封上公,志得意满。   但在那之后,大小战争便再没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将作镇国之宝,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时,王邑屡屡请命,却被王莽以“杀鸡焉用牛刀”婉拒。   那与匈奴的征战总得让他上场了罢?算起来,新朝第一次对匈奴宣战,还是在十年前,动了十二路大军北伐,分道并进。结果王邑将名单从头看到尾,仍没有找到自己的名。   这次也一样,皇帝决定以大司马严尤为主帅,更始将军廉丹为副。   对此王邑很不服气,暗道:“我为新将,更是皇室宗亲,有攻城野战平定叛乱之大功,而严尤不过是熟读兵法,赵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谋划策,以口舌为劳,反而与我同列三公,凭什么?”   今日是皇帝给严尤授斧钺的日子,王邑身为大司空必须出席,他怏怏不乐地整装而出,却在府邸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大司空,我有一言!”   王邑孰视被仪仗拦下的来人,黄绶小冠,三旬出头,却是自己去年征辟来的大司空议曹史、代郡人范升。   “辩卿又有何事?”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书,大司空可曾看了?”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王邑就皱起眉来。   范升的上书,是针对王莽征讨匈奴之事而,他在文章中说什么“天子认为远方不服是最大的忧虑,范升却以为,国内百姓不悦才值得担忧”。   通篇都是对北伐的劝诫,认为朝廷举动不合时宜,王莽做事与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车的故辙上奔驰,在败亡的轨迹上亦步亦趋。   王邑挥手驱赶他:“你一介儒生,专心钻研擅长的《梁丘易》去,懂什么国政军事?少此狂妄之言。”   范升急了,张臂跪在地上,拦着王邑要往前踏的脚步道:“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于雷霆,正逢冬日,却征调丁壮到远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价腾跃,关东连年大旱,已经涨到一石数千!吏民陷于汤火之中,便不再将自己当做国家之民,而会心存逆乱之心了。再这样下去,我唯恐边塞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吕母却要进入帷帐,兵临阙下了!”   “范升之所以冒死进谏,是希望能协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悬,免得让世人归怨于大司空!还望能将我引荐给天子,极陈所言!”   王邑却听不进去,骂道:“危言耸听!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么高见?”   “范升定是太闲才终日胡思乱想,上党的征兵和粮食还没集齐,就派你去征调!”   说着王邑一挥手,让人将范升赶开,登车前往寿成室,无视他的呐喊和谏言。   话虽如此,但类似的话,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听了。   大司马严尤,便对用兵匈奴始终持反对意见。。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对匈奴宣战时,严尤就曾进谏王莽,他将周、秦、汉对待北方胡族的策略总结了一下,认为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为无策,最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对付匈奴,实在是极大的错误。   而在第二次宣战的筹划中,王莽却是看中匈奴刚刚生单于之位的替代,新单于威望不足无法管控部落,实在是出兵一劳永逸的好机会,于是   决定引诱宁胡阏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须卜当来朝,将他立为单于,公开分裂匈奴。   但严尤却觉得这计策蠢透了:“须卜当在匈奴右部,承袭宁胡阏氏与呼韩邪单于之政,部众从没有侵犯过边境,总是暗暗将单于的消息告知朝廷,于新室是为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并安置到在藁街蛮夷邸,须卜当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反倒是替匈奴单于除去一个对手,远不如让他留在匈奴响应有益。”   严尤就是这样,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对王莽攻伐四夷,数谏不从。   王邑与严尤不太对付,于是在内政外交上,讲究凡事每与尤反。   严尤反对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对匈奴的第二次宣战能落实,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对战争,那是在赌自己的政治生命。   如此想着,车驾已经进入寿成室,在王路四门停了下来。   这四门分列寿成室中央的东西南北,原本叫公车司马门,大臣入宫一律在此下车,后来名字被王莽改了。   同样被改名的,还有前汉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但王邑今日去的,却是皇帝寝宫温室殿。   至于温室,王邑将剑交给门口的郎官,才进殿中,却现里面气氛不太对,那面隔绝君臣的云母屏风后已有身影,应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内的五威司命陈崇、更始将军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着一人,竟是本该成为今日授斧钺主角的大司马严尤。   却见严尤朝云母屏风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道:“陛下,臣有一言!”   ……   “过去,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民夫转输粮秣,起于海滨;疆境虽然完固来了,却招致中国内竭,陈、吴举兵,刘项在后,最终秦丧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为非的国策。”   “今天下遭阳九之厄,连年饥馑,西北缘边尤甚,前两年已出现人相食的惨相。如今却还要大兵征讨匈奴,就算是十万人筹备三百日粮,也必须东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备。再计前往匈奴的路途,大军明年春天才能集结,夏日方能抵达边塞,还未开战,便已师老械弊,势不可用。”   严尤抬起头,看着云母屏风道:“如此大用民力,犹如重蹈亡秦覆辙,兵法有云,‘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如今从官吏、豪右到里闾小民,皆因保马、奴钱、訾税之事与朝廷离心离德,如何肯战?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忧之!”   他一口气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一时间王路堂中静谧无声,其他四辅三公皆垂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而在良久的缄默后,云母屏风后响起了一个大而嘶哑的声音。   “那依大司马之见,与匈奴之战,却是打不得?”   当今皇帝在寝宫时,喜欢隐蔽在云母屏面之后,亲信以外不能见到。   严尤再次顿:“然也,依臣愚见,匈奴可以权且放在往后再收拾,要忧虑关东盗贼!”   王莽未说话,似乎是在思索,却已注意到王邑来了,遂道:“大司空以为如何?”   王邑就等这一刻,马上出言到:“青徐吕母、樊崇、力子都之辈,区区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马为何如此上心,更何况,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孙喜,郡国兵清洁江湖之盗贼,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严尤回头瞪着王邑:“大司空说得轻巧,万一其中出了陈吴、刘项之辈,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当年翟义等辈数十万人,东西响应尚不能动摇社稷分毫,何况今日?有臣在,必不会让嚣小跳梁!”   他转而看向严尤:“倒是大司马身为主将,却在战前沮军疑众,这当真合适么?”   本朝两位“名将”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直到王莽咳嗽声传来。   “今日本要授予斧钺,挑选吉日激励士卒。但大司马却在当出廷议之际,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马尤!”   严尤一震,下拜到:“臣在。”   王莽却不再说话,只让中黄门宣布他的制书。   “大司马尤视事四年,蛮夷猾夏不能遏绝,寇贼奸邪不能殄灭,不畏天威,不用诏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怀执异心,非沮军议。未忍致于理,其上大司马武建伯印绶,废为庶民,遣归故郡!”   “诺……”   严尤绝望地闭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绶,还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黄门后,只落魄地走出了朝堂,从王邑身边经过时,面对大司空颇为得意的神情,严尤只是默默摇头,该做的,他都已尽力。   等到严尤离开后,五威司命陈崇叹息道:“我本以为严伯石熟读兵法,应当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不想他竟如此浅薄,只见表面,不究深理。”   “前汉有白登之耻,有和亲之辱,汉宣帝后匈奴看似诎体称臣,列为北籓,实则每年赐予金帛无数,黄龙时赐锦绣缯帛二万匹,絮二万斤,哀帝时加至三万匹,又转边郡谷米前后三四百万斛,给赡其食。”   “刘氏皇帝每年耗费数千万钱送与北虏,与纳贡何异?戎狄豺狼,不可厌也,此策看似羁縻,实为养寇!”   “恭奴经一甲子休养生息,民畜繁衍,强盛已直追冒顿、老上之时,奴役乌桓,滋扰西域。而恭奴善于竟扬言只认汉宣帝子孙,不服新室。虽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与我朝媾和,实则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自始建国时起,便频繁入塞侵扰,杀两郡连率,掠掳人民、牲畜不可胜数,天凤之后寇边尤甚,想要求得和亲,让南北分庭相匹,结束君臣之名,甚至觊觎并州边郡之地,如此张狂,岂能不加以反击!”   “然也。”相比于严尤的逆耳忠言,陈崇的话显然更打动王莽,他在屏风后声道:“但恭奴想错了,我朝与前汉不同,不和亲、不纳贡,寸土不让!”   “诗不云乎?玁狁孔炽,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难以化狎,予必痛击彼辈,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国为十五部,每部不得过万户,勿令再度壮大,遗留后患于子孙后世。”   “至于严尤所言江湖盗贼,难道他不知道,安内,必先攘外么?”   一时间,从王邑到廉丹、陈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圣王制御蛮夷之道也。”   授予斧钺的事暂时拖后,等群臣告退后,陈崇却又凑近屏风说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严尤前段时日,频繁出入宣明里,与故中散大夫扬雄议论朝政,今日之事或许是受了扬雄影响。”   “扬雄,还在人世么?”   王莽许久没听到老同事的名字了,闻言一愣,却道:“子云一向胆小,素不与事,专心于学问,自从他被五威府误会缉捕投阁后,便更加缄默,过去十余年间,甚至很少对朝政出议论,满足于清静自守,他能与此事有何干系?严尤已免官归郡,不必深究,至于扬雄,更不要去叨扰他!”   陈崇笑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如实禀报,但陛下,像严尤一般,质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数,这声音遍布朝野,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终归于战不利。”   屏风后传出王莽声音:“统睦侯有何策?”   陈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赋。汉武时击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讽喻之。”   “如今天下文章无出扬子云者,再加上扬雄在前朝成哀之际,也以熟悉胡虏之事著称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让扬雄作赋一篇颂之,定可消解朝中杂音!叫彼辈喟然称服,请以身先之!”   ……   ps:调整下更新时间,第一章还是早上8点,第二章在晚上另外新书12.1号凌晨上架,当天老规矩4更。   按照订(第一章第一天订阅数)5ooo起步,往上每多1ooo,当月加一更。   盟主加更也会慢慢开始补,老年写手码字太慢,这本书还是稳定和质量优先,隔三差五才能加一章,大家见谅。 第69章 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在听完不之客、五威司命陈崇宣读的诏书后,勉强从轮椅上起身,在弟子王隆、侯芭搀扶着下拜的扬雄缄默良久,他垂谦逊地说道。 “雄才干平平,文章老朽,所撰辞赋,恐有污陛下圣明,这等重要到足以载于史册的辞赋,何不找张伯松?他定能胜过老夫。” “奇哉。”陈崇却笑道:“年轻时子云翁与张伯松号称天下文章二奇,也曾互不相让,为何老来时,却相互谦逊推让起来?” 二人口中的张伯松,名叫张竦(so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儿,为人博通文史,和扬雄一样,也是位文章好手。 张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其叔父张绍卷入安众侯刘崇举兵反抗王莽时,张竦便与刘崇的亲戚一同跑到常安叩阙请罪,大义灭亲揭亲属罪行,并写了一篇吹捧王莽的文章,称安汉公德美。 那篇文章搔中了王莽痒处,不但赦免了刘崇的亲戚,还一口气封将他们了八个侯,张竦亦为“淑德侯”。 以至于常安百姓到处说:“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而这十余年来,但凡王莽需要类似的吹捧之辞,张竦都是第一选择,据扬雄所知,当年陈崇就曾让张竦代笔,写过一篇称安汉公功德的文章。 那奏言洋洋数千言,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过他的了,应该得到最高的礼遇。弦外之音,已经明显不过地听得出理当捧上皇帝宝座的声调,这是王莽禅代前所造最富煽动性的舆论。 放着好好的张竦你不找,今日怎忽然轮到了自己? 陈崇道:“张竦年年献辞,已是才情枯竭,倒是子云翁,自从新室文母驾崩后,已缄默六载,再无一字称颂圣朝,想必一直在潜思酝酿。” “更何况,自从多年前五威司命不慎办错案,害得子云翁投阁而下,还丢了官职,终日嗜酒家中贫困,实在可叹,天子器重子云翁,这是故意给你机遇,重新获得大夫之位,好保禄终老啊。其实以子云翁的本事,只要你想,像张伯松一样封侯,真是轻而易举!” 确实如此,但扬雄始终都没踏出那一步。 说到这,陈崇忽然话音一转,左右看看道:“扬公这小宅当真不错。” 他踩着脚下硬质平整的地面,似笑非笑:“我听说三皇五帝之时,人们住的是陶桴复穴,木棍搭草棚,瓦盖的窟室,能够防御冷热、挡风蔽雨就行。到了后来,也是椽子不砍削,茅草不剪齐,不进行修饰加工。大夫才有方木屋梁和带柱子的厅堂,后来又多了藻井、门槛,栏杆上雕刻有花纹,还用白土粉饰墙壁。” “而扬公此宅平整如此,也不知算不算出规格,若是予虞唐尊见了,恐怕要抨击奢靡了。” 他话到此打住,笑道:“总之,此事便拜托子云翁了。” 言罢陈崇告辞,没给扬雄再推脱的机会,甚至留下了两个五威使者,坐在院中盯着扬雄作赋,不准他离开。 扬雄脸色有些苦闷,只回到屋舍中,跟他学辞赋,今日正好在身边的弟子王隆不由道:“夫子,陈崇如此相迫,莫非是因为上次吾等救伯鱼出五威司命一事,怀恨在心,故意相逼?” 他虽然憨憨,却也看出事有蹊跷。 扬雄却道:“不单是为了那件事。” 侯芭跟扬雄时间久,知道得多一些:“总不会是因为陈崇与张竦相善,而夫子同张竦素来不相得,故意刁难夫子吧?” 文无第一,过去张竦与扬雄是有争锋的,而张竦有位朋友,与清贫寡欲的张竦不同,好酒而生活奢靡,喜欢引用扬雄的《酒箴》来讽喻张竦——显然是他根本没读懂此箴的嘲讽之意。 但不管怎样,张竦与扬雄虽然同处一城,都作文章,却无半分往来。 “谁告诉你,陈崇与张竦是朋友?”扬雄仍是摇头,年轻人看事情太过简单,这世上人与事,可比这要复杂得多。 “南阳陈崇最初亦是以文章混迹于朝堂,但只是小小官吏,远不如我与张伯松有名。” “但后来今上被汉哀帝赶出朝堂,回南阳新都闭门自守,陈崇便在那时追随,遂为亲信。” 陈崇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狗,他也是一条歹毒的蛇,张竦第一篇封侯之文是为了自保而作,那第二篇为安汉公歌功颂德,则是被陈崇所逼迫——毕竟扬雄虽然讨厌张竦的文章,但其本人确实清贫自守,除了不爱喝酒外,和他晚年生还有几分像。 所以,陈崇一方面在履行五威司命的职责,号召文人们对新朝大唱赞歌,另一面也在报复。 报复张竦、扬雄这些所谓清高自守的文人,世人皆浊,便也想拉着他们一同到泥巴中扬其波,按着老叟们的头,喝上位者剩下的糟醨,能让陈崇心中大快。 “我去找国师求助?” “这是陛下诏令,恐怕也受了严尤之事牵涉,找刘子骏也没用。”扬雄摇头,但对王隆派人去通知第五伦,却并未阻止。 扬雄来到了屋舍中,面对素色的白绢,却迟迟不能下笔。 扬雄知道,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干净,就像洒满了墨点的绢布,常安人唱”惟寂寞,自投阁;爱清净,作符命“,他与张竦这对老冤家,实却像极了一对难兄难弟,名声早就恶臭,时至今日,是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文人风骨”的。 债多不压身,既如此,何不洒脱些,无谓些,和早就放弃抵抗的张竦一样,将更多泥水泼在身上,不再自持清高呢? 陈崇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子云翁当年能上《剧秦美新》之说,今日再同样作一篇美文,难道就那么难?” 是很难啊。 扬雄闭上眼,自己当年是以怎样的心境写下那种恶臭东西的? 因为扬雄经历过汉家最后两代皇帝的黑暗与腐朽,天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变革的时候。而恰逢孔子之后五百年,王莽横空出世,除了容貌不太好看外,他是那么完美,从道德到言行,堪称天下楷模,连扬雄也为之倾心,相信这位老同僚能够开创功勋基业,代替已无可救药的汉室,让天下纲纪为之一新! 怀着那种心情,这才有了文章。 但终究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涤荡才能看清。 今日再要扬雄如当年一般真心歌颂,实在是太难了。 “那便假意称颂啊!”扬雄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成帝时,你不也作了许多辞赋,形容狩猎活动的盛大壮观与对皇家歌功颂德么?” “那不一样!” 扬雄内心在挣扎,以他当时的处境,忠言怎么去表达,应是智慧与技巧问题。司马相如是劝百讽一,而扬雄亦然,在华丽的辞藻背后,隐藏着对奢侈与扰民行为的“讽”,身为文士,他做不到直言进谏,只能选择绵里藏针。他期许的皇上,是防止奢侈而改变狩猎计划,担心穷苦百姓而开仓济贫,开放皇家苑囿供百姓享用,以及心怀江山社稷、处处为黎民百姓着想的圣君。 只可惜,汉成帝只是被扬雄辞赋中的溢美之词蒙蔽了眼睛。 他在皇宫耳闻目睹的不仅是皇上的荒淫无度,还有外戚的**与朝臣之间的争斗。所有这些,俨如孤独郁闷的种子,开始在扬雄的心中生长。 辞赋的华美之中藏着掖着的那点讥讽与劝谏根本于事无补,上不能痛陈时弊,下不能为百姓请愿,这与隔靴抓痒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才有了他晚年对辞赋的厌恶:这简直就是童子雕虫篆刻的小道,壮夫不为也。 但抗争,又与扬雄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不同。 真是可笑啊,陈崇想要拉他一起下浊世,殊不知扬雄最欣赏的,正是《渔父》中老渔父的准则: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所以扬雄当年才作《反离骚》凭吊屈原,却不赞同屈原的赴死。 “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明哲保身好过自殆其身。” 他这一生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缩在常安这混沌官场的角落里,甚至蒙上了眼睛不去看外面的乱相,只在沉醉中渐渐麻醉,只是没想到还是逃不过。 黄鹊、乌鸦、鲤鱼、麋鹿,他是什么? 扬雄终究还是提起了笔,他苍老的手有些颤抖,想到自己这可笑的一声,想到上书谏匈奴事时那些激情澎湃的时光,心中那些理念打成一团,哪怕浑身污泥,心中也在坚持一些东西啊。 良久后,扬雄对替他磨墨的王隆道:“文山,我教你多久了?” 王隆下拜:“弟子已追随夫子一年了。” 扬雄对王隆是有些惭愧的,父母对几个子女尚有偏爱,何况是弟子,他的注意力多在第五伦身上,对王隆其实是放养,但这弟子却十分朴厚努力,即便他只想学扬雄已经不甚喜爱的辞赋。 “你天赋不错,已经读得千赋,也能作出辞藻不俗的好赋了。” “今日我再教你一课吧。”扬雄笑道:“为赋者,必须弄懂何为诗人之赋,何为辞人之赋。” “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赋者托物言志而已,作赋总要对得住心中所思所想。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 扬雄持笔,艰难地写下了第一个字,悲愤之情,喷薄而出。 “老夫毕其一生,想要留下的,不是流行一时的赋,而是能够流传千年的经啊!” 第70章 一辈子的懦夫   自从四十岁时离开故乡蜀地来到常安,至今三十二年,已到耳顺之年的扬雄,竟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   于扬雄而言,帛书与木牍比故乡土地阡陌更加熟悉,落笔仿若自由迈动的腿脚,纵情行走于斯。   他恢复了年轻时的放依而驰骋,凤皇翔于蓬陼兮,岂驾鹅之能捷!   昔日那份《上书谏勿许单于朝》在扬雄笔下变成了辞赋的格式,从秦到汉,两百年间中原与匈奴的战和史事道得明明白白,到了后面,已不再是作赋,而是政论。   “自秦至于今,旷世历年,近于春秋,其与匈奴,有修文而和亲之矣,有用武而克伐之矣,有卑下而承事之矣,有威服而臣畜之矣,诎伸异变,强弱相反。”   然而到了王莽时,却是扬雄闻所未闻的法子,比暴秦还差劲!   十年前,新朝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之众北上,确实是气势汹汹,可却雷声大雨点小,连边塞都没出。就跟匈奴人隔着长城眼瞪眼,一待数载,空耗钱粮,北边由是坏败。   在扬雄看来,边塞最大的敌患才不是什么匈奴,而是朝令夕改的国策,是长期驻扎开始残地虐民的新军。曾经宣、元、成之世,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而如今却闹出了人相食的惨状来,全怪匈奴?   在文章的最后,扬雄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洋洋洒洒下来,只看得为他磨墨的王隆,侍笔的侯芭二人一面冷汗津津,一面暗呼痛快!   这赋论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写完最后一字,扬雄终究还是投笔停书了,看着未干的墨迹,他怔了好一会,最后喃喃道:“我都写了什么?快,将这文章,烧了!”   “夫子!”外面还有五威司命的人看着,王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无法掩盖他的不甘:“恕弟子直言,这可是夫子近十年来……不,可能是自拾笔以来,最好的一篇赋!”   “是么?”   扬雄一笑,多年未见的傲然自得又回到了脸上。   他最初是模仿老乡司马相如,作《蜀都赋》,辞藻丽则丽矣,却没有自己的魂魄;后来去秭归凭吊屈原,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往往摭《离骚》之文而故意反之。年轻时候的作品太矫揉造作,用后世的话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等他四旬入朝,想要凭借文章立足,铆足了劲努力,但《甘泉》《长杨》《羽林》等四篇大赋仍不能脱开司马相如的影子。扬雄自觉,自己在文坛上的地位,也就和汉宣帝时,同样是他巴蜀老乡的王褒差不多吧。   直到他人生大起大落,看透了世事,《解嘲》《逐贫》才有了自己的风骨。只扬雄为人素来纠结,平白给自己限制了许多条条框框,今日竟是第一次放开手脚胸襟,痛快直抒己意。   王隆捧着扬雄的文,目不转睛,实在是喜欢得很,却无法阻止扬雄毁掉它的决心。   第五伦秋天时送来的小煤炉被点燃,里面是最好的煤球,做成了兽头模样,这批货走的是高端路线,专门卖给富贵人家,以及赠送师友,还仔细叮嘱了通风事宜。   扬雄家是极惨的五代单传,几乎没有任何亲属,连两个儿子都已早早逝世,算是了无牵挂。   但他还有三名弟子。   天赋很一般却默默照顾老师的侯芭,一心想要作出好辞赋如痴如狂的王隆。   还有扬雄最中意的爱徒,闻讯后正在路上飞马赶来的第五伦。   “老夫临了奋一遭无所谓,我七十二岁了,阁也跳了,腿都断了,还怕什么?却万万不能将他们三人连累。”   更何况,扬雄曾见过屈原式的人物,知道其下场。   哀帝时的大臣鲍宣,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为痛苦的小民声,数次死谏,指责朝堂大臣弊病,可结果呢?   最后汉哀帝派人调查的结论是:傅、丁两家外戚冰清玉洁,丞相孔光天下硕儒,大司马董贤刚正不阿,九州更是一片太平。什么七亡七死,皆是鲍宣杜撰,是少数郡县的特例。   有问题的,其实是揪着小事不放,老是爱讲真话惹人不快的鲍宣啊,只要解决了他,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鲍宣下狱,若非太学生叩阙声,恐已遇害。等到王莽禅代之前,又因鲍宣不附从于己,再次给他定罪处死。   扬雄目睹此事,记住了鲍宣用生命证明的荒诞事实,并告诉自己:“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   于是扬雄的进谏,变得拐弯抹角,只以“箴(zhēn)言”的方式委婉提出。   除了今日这篇。   王莽对待故人是不错,但文章剧烈的措辞和大逆不道之言,若被陈崇看到,足以给他和弟子们惹来大祸。   所以写罢即焚,见不得光。   但王隆却不愿意,他捧着它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看,似乎想将每个字都记住。既然不能公布于世,那记在他心里总行吧?   “夫子,再让我看一遍,就一遍!我便能背下来!”王隆小声哀求,都要哭出来了。   扬雄等了他半刻,最后狠狠心,让侯芭强行抢了过来,一股脑塞进煤炉里烧了个干净。   现在已是入夜,烟气冒出屋舍的烟囱,外头的人也未能察觉。   做完这件事,扬雄仿佛了却了一桩心愿,整个人都放松垮下来,很想躺下歇会。   他从来不是急思聪慧之人,作赋文章都要反复斟酌才能下笔,常常思虑精苦到深夜凌晨。每成一篇,白头就多几根,太过用心的时候,仿若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再塞回去,事后甚至大病一场。   今日靠着一股悲愤写就雄文,只怕更加伤身。   侯芭年纪较长,知道世事艰难,低声问道:“夫子,明日要如何向五威司命交代?莫不如弟子们代劳随便写一篇?”   “不必,不管你写得再阿谀,陈崇都能挑出毛病来,不如让他一个字得不到。”   扬雄无力地说道:“就说扬雄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天子。苦思一宿,咬秃了好几根笔,最后竟是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对我这样的废人,皇帝还能喊打喊杀么?”   “夫子才不是废人。”而王隆还跪在煤炉前,看着化为黑炭的帛书可惜不已,只喃喃道:“世人会误解夫子,甚至会讥讽夫子。”   “老夫不在乎。”扬雄长叹一声。   他再度想起那篇《渔父》。   渔父说:“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既然世人皆浊,何不一起在泥水中打滚推波助澜,既然众人皆醉,何不一起趴下身子,低下头,吮吸那酒水醪糟?何必故作高深,让自己惨遭放逐。”   屈原答:“新沐者必弹其冠,新浴者必振其衣,我宁愿投身湘水,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扬雄不像渔父那般洒脱随意,也不似屈原一般刚烈高洁。   他和世上大多数人一样,介于中间。   他们早被浑浊的世道濡染了身子,不愿同流合污去作恶,也没本事反抗、没胆量呐喊。只能垂下头,双手环抱自己,蹲在角落,默默无言,护着心里最后一丝良知。   今日之赋,不为已陷入癫狂彻底劝不动的王莽而作,不为苦苦期盼新圣的天下人而作,更不是思念汉家。   扬雄只为自己而作,他想和那个纠结膈应了一辈子的扬子云,达成和解。   “用心于内,不求于外,足矣。”   后世的人,或许会嘲笑他惟务雕虫,专工翰墨。   青春作赋,皓穷经。   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真正废物文人一个,这辈子一事无成,曾为汉臣而仕二主,连死谏都不敢,最后的评价,或许是“小人之儒”吧。   “也好,有始有终。若我有资格入史书,就这么写罢……”   扬雄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扬雄,终其一生,都是一介‘懦夫’!”   ……   得知扬雄病笃的消息,最先赶到的是桓谭。   五威司命府的人见扬雄是真病,6续撤走。王隆六神无主,而侯芭则告诉桓谭:“夫子昨夜睡下后便身体大坏,早晨竟起不了榻,如今一会昏睡一会苏醒,他自觉不妙,只告诉吾等,一定要等到桓君山和伯鱼到。”   桓谭也来不及问何以至此,其实他们心里早有准备,扬雄七十二岁了,已是罕见的高寿,近半年来身体又时好时坏,棺椁都备好了。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等桓谭步入扬雄病榻之前,看到老友虚弱的模样时,仍然为之动容。   世人皆轻贱扬雄,刘歆倒是敬他学问,但当属桓谭对扬雄评价最高,称之为“绝伦”!   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却不妨碍桓谭与扬雄交游多年,颇为了解对方。   “子云还记得么?”   桓谭来到榻前,与扬雄说起话来。   “当初子云笃信盖天说,直到你我共同入朝奏事,坐在白虎殿廊屋下等待召见,我指着日光与你辩论,你理屈词穷,于是便改信了浑天说。”   扬雄反过来拥护浑天说后,狠下功夫刻苦研究,甚至拿出寥寥无几的俸禄,和桓谭一起出资,请教黄门老浑工,效法落下闳制造浑天仪,如今它仍摆在桓谭家里。   “而后,吾等又一同针对朝中天官们,你写了《难盖天八事》,洋洋洒洒,将那些固守过时天论的老朽驳得无言以对!浑天说遂大兴。”   说到这桓谭心里一阵难过袭来,只叹息道:“其实能理解子云之人有不少,称你为‘西道孔子’,但亦有无知之辈编排子云。”   “还记得张竦么?前两天他见了我,还说什么‘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   “你猜猜我如何回答?”   扬雄没有力气说话,桓谭便自问自答,拊掌笑道:“我反驳他,仲尼难道就不曾贫贱么?仲尼能说只是鲁国的孔子么?他也是齐国的孔子,楚国的孔子,天下的孔子!“   “所以子云不止是西道孔子,亦是东道孔子!此生蹈圣贤之迹,可谓无憾了。”   这番话让扬雄清醒了些,效仿圣贤著书立说,是他毕生夙愿啊,至少还有一个人,是认可他的,只笑道:“君山知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扬雄招手让桓谭凑近,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君山,但有一人,你却看错了!”   ……   天蒙蒙亮,宵禁刚刚解除,第五伦就大步冲入常安,因为街上不准跑马。   等他踏进庭院中时,还是来迟一步,扬雄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精神越不好。   第五伦来到他身边,轻声唤道:“夫子!弟子来了!”   但扬雄却没有任何回应。   院子里,扬雄的故日朋友都已抵达,从心怀歉意觉得是自己牵连了扬雄的故大司马严尤,到满腹心事的国师公刘歆。   还有城门校尉梁让,他正与侯芭商量着扬雄的后事要怎么筹办,事已至此,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第五伦心存狐疑,他上次离开时扬雄还挺精神,为何这么快就身体大坏?   遂拉着哭哭啼啼的王隆追问,听他说及五威司命陈崇上门胁迫扬雄,要为朝廷写歌颂北征的辞赋时,第五伦怒火中烧。   又是你!   但他还是压住了,只问道:“夫子还清醒时,可留下什么话?”   王隆看向笼着袖子在院子一角怔怔呆的桓谭,从今天早上起,扬雄大多数时候就昏沉不清,唯一的几句话,还是对桓谭说的。   桓谭也看到了第五伦,朝他招手,二人走到庭院无人的一角,素来对第五伦不甚喜欢的桓谭,今日难得与他说这么多话。   “我当初曾与子云品评天下人物,以为贤有五品。”   “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乡里之士也。”   “作健晓惠,文史无害,县廷之士也。”   “信诚笃行,廉平公,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   “通经术,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者,公辅之士也。”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子云就是公辅之士,至于我,大概是县廷之士。”   桓谭看向第五伦:“我最初时以为,你不过是区区乡里之士,子云也没反驳。”   “但今日,子云却郑重告诉我,桓君山,看错人了!”   “他在《法言》里说,政有两种,思、斁(dù)。”   “这世道,汙人老,屈人孤,病者独,死者逋,田亩荒,杼轴空之,可以称之为斁政,败坏沦亡是也。”   “纵观关中,却唯独你在临渠乡,不管做不做官,都能老人老,孤人孤,病者养,死者葬,使男子亩,妇人桑。可谓思政,思行善政是也。”   “这是子云的理想,他自言没有这般本事,但你有!”   “子云说,第五伯鱼不止能宰一家一乡,若给你机会,甚至能像陈平一样,宰天下!结束世上的斁政,将思政推及九州!”   “所以,子云认为,你是第一品。”   桓谭指着第五伦:“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筹大略,能图世建功者,天下之士也!”   第五伦有些怔,扬雄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从没告诉弟子,老师对他有这么高的期待!甚至视他为理想都继承者。   忽然间,第五伦只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水渍,竟是不知何时流下来的泪。   “夫子转醒了!”这时候,王隆喊了起来,他们连忙进屋舍去,第五伦径直过去,重重拜在扬雄面前,握住他那还沾着墨迹的双手。   “老师!”   这是第五伦来到新朝一年多时间里,头一次真切实意地痛哭流涕,悲从中来,止也止不住。   而扬雄有些茫然,转头看了一圈周围众人,他看到了眼神复杂的老冤家刘歆,一生唯一的知己桓谭,还有弟子们,当看清满脸涕泪的第五伦时,扬雄竟笑了起来。   “伯鱼也来了,老夫正想将你介绍给吾子扬乌认识。”   扬雄连言语都恢复了,只是还有些糊涂,他的幼子扬乌已经死去多年了啊。   “若有闲暇。”   “多看看老夫留下的书罢。”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满眼殷切。   “我嘴笨口拙,要对汝等说的话……”   “都在《法言》《太玄》……”   扬雄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第五伦的髻,指尖永远停留在他的帻巾上:“还有……《十二州箴》中了!”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二章在 第71章 扬子(今晚0点上架)   扬雄真的很穷困,某种程度上却又很富裕,因为他逝世后唯一剩下像样的财产,就是书,书,还是书。   汗牛充栋,这便是第五伦在收拾扬雄遗物时的感受,他在简牍堆积如山的屋舍中,终于找到了老师临终前所说的《十二州箴》,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当初王莽禅代后,效仿古代圣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他认为,汉家十三刺史部州名与经典所载不符,于是按照尧典重新划定十二州,将凉州与司隶合并为雍州,改朔方刺史部为并州。   时为中散大夫的扬雄对这十二州进行考订,各为一箴。   第五伦对地理十分感兴趣,曾在扬雄家中阅读过。但今日他现,除了文学化的简介描述外,州箴已被扬雄添了许多内容,诸如十二州风俗、出产、贡赋、历史沿革、人物、史事的大体描述。   他甚至还找到了十二幅画在布帛上的地图。   这却是第五伦曾问扬雄:“我听闻,寿成室中有三阁,一曰石渠,二曰天禄,三曰麒麟。秦汉图书皆藏于三阁之中,夫子在宫中校书,可曾见过地理图籍?“   扬雄说有,只可惜和兵书一起,藏之于秘府,轻易不能示人,他也只在许多年前见过几次。   第五伦只好悻悻作罢,他在半年时间内,靠一己之力走遍列尉郡,记录了本郡地图,却只占了天下的百分之一。   却不曾想,老扬雄竟根据记忆,将十二州的地图都画了出来,却见诸郡星罗棋布,城塞山川河流皆在图中,都被他描绘而出。   第五伦恍然大悟,这就是扬雄近几个月几乎戒酒,终日将自己关在屋舍里忙碌的原因?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遗产啊。”   虽然与他后世所见不同,甚至是上南下北很难看懂,但第五伦仍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些地图,这能为他日后的工作节省很多麻烦。   扬雄就是这样的性情,似是隐约明白第五伦想做什么,却又没有说透,只默默为弟子准备一份大礼。   “多谢夫子。”   第五伦轻声道:“天下,已在我眼中了!”   ……   虽然扬雄至死只是一介庶人,但他的葬礼仍很复杂,因为无子无女,三位弟子就成了孝子。第五伦和侯芭、王隆亲自为瘦弱的老师沐浴,穿戴丧服,饭含后放入棺椁,送到东阶上堂陈列。   “皋,扬子云复!”   请来的招魂者服纯衣纁裳,站在屋脊中央向北招魂,连喊三次。继而将衣幡扔下,第五伦在屋翼下用衣箱接住,回到堂中,用衣服轻轻盖住扬雄的尸身。   他们还要身披麻衣,头戴绖帽,朝吊唁的宾客叩拜。   已被免为庶民的严尤心怀愧意,上堂朝扬雄灵柩作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扬雄,今日亦积极奔走。   等葬礼差不多时,严尤看到桓谭也披挂麻衣站在柱前,遂过去问他:“君山常称道扬子云著作,但我确实无法读懂,而世人也无人称道,真如你所言,能流传到后世么?”   “一定能。”   桓谭十分笃定:“只是你与我恐怕看不到那天了。”   “大凡人之常情,对眼前的看得轻贱,而把遥远的看得贵重。世人亲眼看到扬雄的俸禄、地位、容貌,没有一项动人之处,所以瞧不起他的文章。”   桓谭道:“但子云之书文意至深,而所议论又不违背圣人之道,若使他的《法言》《太玄》能留存到明君在世的那天,而被贤能智者读到,扬子必将得到他们称善。”   在桓谭口中,扬雄已然成了“扬子”。   “将会高到何种程度?”严尤复问。   桓谭道:“必能越战国诸子!”   第五伦走出丧堂,正好听到了这番话。   “不止,夫子未来的地位,会仅次于孔子!他将是集儒、道之学大成的第一人!”   严尤觉得有些夸张,摇头道:“你缘何而知?“   “我就是知道!”   这件事,没商量,第五伦已经钦定了。   扬雄的学问不会断绝,他一定会让它们扬光大,在儒学中占据一席之地。让扬雄之名家喻户晓,死前受尽天下之谤,死后将得到万世之赞,令后世那些像自己一样历史不好的人,不至于连扬雄之名都没听过!   这是第五伦最大的遗憾。   看起来有些小孩子般的偏执,倒是桓谭听出了第五伦话语中的决心,不由多瞧了他几眼。   而第五伦则走到同样来吊唁的国师公刘歆面前,朝他作揖,低声道:“国师公,小子有一事相求!”   刘歆以为自己知道第五伦想做什么,颔道:“我与子云虽曾不睦,毕竟同僚朋友一场,我会替他照拂汝等,不会让五威司命刁难汝等。”   你真的能么?刘歆堂堂国师,当年却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护不住。看他这模样,对老朋友的逝世哀则哀矣,可却连为扬雄讨个公道都难。自从功崇公王宗一案后,刘歆就越胆小低调,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第五伦已经确定,这国师公,应该不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另有其人!   还是那句话,靠山山倒,刘歆的承诺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对第五伦而言,这件事,没有结束!   王莽间接导致了扬雄的逝世,而陈崇简直是直接的凶手,这仇,他记下了!   既然早已身处旋涡,就不要再假装自己安全。   既然乌子不管藏到秦氏桂树间,还是躲在南山岩石上,都逃不过秦氏浪荡子的一粒弹丸,倒不如主动出击,逆势而飞,去到跟前啄瞎贼子的眼!   第五伦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只对刘歆道:“夫子未能完成天子索要的北征之赋,吾等身为弟子,惴惴不安。我写了一封上书请罪,敢请国师公替我呈送于尚书!”   ……   “死了啊。”   五威司命府中,陈崇听说了扬雄之丧,不由长叹不已。   “惜哉子云。”   虽然是无疾而终,但扬雄也算选择了最安全最干脆的方式了结此事。否则,不管他是一时愤怒写篇暗藏讽喻的文章,亦或是像剧秦美新那般阿谀奉承,都能让陈崇好好利用一番。   见陈崇没有丝毫的愧疚担忧,侥幸从上次大狱里逃生,换了一顶冠的孔仁如今只能依附于陈崇,对此感到不解:“司命,扬雄虽是无用老叟,但他毕竟是国师公之友,陛下也对其并无恶感。”   “此事还涉及到严尤,虽然严伯石失去了大司马之职,但随时可能被陛下重新起用。”   如此一来,陈崇不是与他们深深结怨了么?   “结怨好啊。”陈崇却笑了,说道:“孔司命,我且问你,陛下当初为何要裁撤京兆尹,改设五威司命府?”   孔仁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自前汉起,历代京兆尹多是无能之辈,不敢治剧得罪权贵。”   “没错。”   陈崇傲然:“京兆尹不敢管的事,五威司命管。京兆尹不敢杀的人,五威司命杀。一句话,京兆尹能管的司命府管,京兆尹不能管的吾等更要管!”   铸伪金钱者,那种小罪只是随便抓抓,他们眼睛盯着的,是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   这五种人,多是有权有势的大臣。   也是巧了,王莽代汉后,大概是他以臣子位逆取的缘故,特别防备勋贵,常常限制、削弱功臣权力。诸如雪藏王邑,敲打刘歆,诛杀二甄,连亲孙子王宗对权力有了觊觎,都毫不犹豫诛灭。   “寿成室有规矩,公卿大臣进入宫殿,随从官吏有定额。还记得么?太傅平晏颇为陛下宠信,侍宠而傲啊,携带官吏便过了规定,掖门仆射加以盘问,语气不好,太傅府的戊曹吏便拘捕了仆射。”   “陛下听闻后,大怒火,让五威司命和五威中城将军,调动戎车几百辆包围太傅府,逮捕了那些小吏,当着太傅之面立刻处死!”   自那以后,平晏便一直缩着脑袋做人,看到五威司命就绕开走。   “至于敢抗权贵的仆射,则受到了提拔。”   陈崇早就摸清了王莽的做派,出身低微的臣吏有敢击大臣错误者,常常能受提拔,获得天子信任,担任要职。   所以对陈崇而言,恨他的大臣越多,他越是高兴,地位也就越稳固。   且看着吧,就算这次陛下为了安抚刘歆、桓谭,派人吊唁扬雄,也只会轻飘飘批评五威司命几句,而绝不会动陈崇分毫。   “吾等文韬能胜过刘歆、扬雄?”   “武略能与王邑、严尤相比?”   “论与陛下血缘亲近,能和功崇公相近?”   他们只有一个优势。   孤臣!   不给自己留后路,离开了王莽,什么都不是。   犹如汉武帝时的主父偃,逮住诸侯就咬,在五鼎烹与五鼎食之间反复横跳。   “五威司命,就是陛下养的狗!”   这便是陈崇给自己找准的定位。   “养狗做甚,就是要叫唤,对着陌生来客,叫越大越好!看着主人眼神行事,一挥手,就能立刻扑过去,对准敌人撕咬!”   所以陈崇自上任起,就出了名的敢击大臣,他连皇孙都敢查,何况别人?   他的任务是替王莽嗅出并铲除叛徒。   可若暂时没有叛徒怎么办?一旦那样,陈崇自身就不安全了,随时可能会被皇帝抛弃。   那就不断创造叛徒!   陈崇最喜欢找准一个小目标,让其痛苦,让其难熬,困乏其身,编排罪名,让他们走上不归路,最后牵连出一场大案。   然后告诉皇帝:“看,臣早就看穿了彼辈的真面目!”   所以陈崇可惜了扬雄,若他不死,反复折腾下,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将扬雄的人脉拢一起,创造一个“刘歆、严尤、扬雄反新乱党”来呢。   甚至能顺藤摸瓜,一口咬住陈崇最终的目标:太子王临!为他早就计划好的后路做准备。   只可惜,这大计刚到扬雄处便折了戟,只能另想办法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陈崇上下其手,扬雄以为一个字不交给五威司命府就安全了?大错特错!   “哪怕是无字,哪怕是葬下了,我也能编排你一身罪名。”   比如,扬雄心怀前汉,宁死也不肯给皇帝王莽写赋,就是不错的故事。   陈崇还能顺手斩草除根,干掉几个人。   诸如扬雄的三个弟子,尤其是那个让五威司命府两次未能缉捕成功,名叫第五伦的小孺子。   孔仁走后,陈崇琢磨着要如何折腾扬雄的三个徒弟,王隆背后的邛成候府骄奢淫逸,想要罪名轻而易举。但只要皇帝不点头,想搬倒这家不是宗室的宗室好处不大,代价却高,还是得缓缓。   反倒是另外两人没有靠山,更容易入手些,等风波平息后,随便安排宣明里的邻居,将扬雄平素子虚乌有的对前汉的怀念一告,牵连第五伦、侯芭,让他们下狱。   但那样还是罪不至死,无妨,如今皇帝不是正征召猪突豨勇前往边塞么?将二人塞进那些人中作为小卒,让他们在九死一生中煎熬吧。   可等陈崇第二日到五威司命府时,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还在服师丧的第五伦通过国师公刘歆,向皇帝王莽递交了一份上书。   不是为扬雄鸣冤声,更不是痛斥陈崇间接逼死他恩师,若真那样蠢,陈崇都要笑出声来了。   但现在,陈崇的神情却充满了意外,第五伦竟这么做,他实在是没想到。   第五伦的上疏中,诚惶诚恐,表示扬雄虽然没能写出北征之赋,但他,作为扬雄的弟子,愿意主动参军以补师过。   “伦愿效终军、傅介子事,弱冠请缨,以此身许国,作一当百、军候,随猪突豨勇同行,为陛下出征!”   ……   ps:下一章上架了,求订啊,章会在。 第72章 批判的武器   说来惭愧,对于扬雄最为看重的学问《法言》《太玄》,第五伦过去一年间,竟是一次都没翻看过,因为他专注于实用之学,对晦涩的理论实在提不起兴趣。   直到扬雄的丧礼差不多,师兄弟三人轮着守夜,到第五伦休憩时,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点燃了灯烛,解开竹简上的绳索,开始试着读一读。   《法言》是扬雄仿照论语所作,形式上类似语录,一条一条的,第五伦事先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内容,只听侯芭提及过,此书涉猎广泛,意是判断失误是非的准则之言。   第五伦只觉篇就叫《学行》,讲的是求学与为师之道。   “师哉!师哉!桐子之命也。务学不如务求师。师者,人之模范也。”   教师是让未萌之人祛邪向善、安身立命的根本。尽力为学,不如尽力求师,因为老师是人们的模范。   言语有些晦涩,全然不似《论语》那般口语化和诙谐灵动,哪怕是春秋时的文字,两千年后读来都能隐约明白其意。就算隐去作者名仍是高下立判,看来论语流传甚广,而法言少人知晓,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五伦还是坚持看完,却见扬雄强调为师者切勿不能对弟子有所隐藏,应该倾囊相授,想到了自己,只感慨:“此生有幸,能为扬子之徒。”   看得出来,扬雄的理想都凝结在书中,可批判的武器,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啊。   一天读一篇差不多了,但第五伦还是难以入眠,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的计划,若是落空了该如何是好?   就这样半睡半醒到了天亮之后,门扉被猛地叩响 却是王隆有些愤怒地找上门来 将第五伦粗暴地推醒。   “伯鱼,你这是何意?”   “出了何事?”   王隆一挥袖子道:“勿要装作无辜 事情都传开了 你通过国师上书陛下,说愿补夫子未能作赋之过 请求加入猪突豨勇出征匈奴,天子已将上疏传示群臣 人尽皆知!”   “公布了?”第五伦心里那颗吊着的大石头一松 看来事情成了一半,他们这些乌所生之二三子,暂时不必担忧,随时被暗处飞来的弹丸打死了。   一心只知辞赋的王隆却没明白第五伦的良苦用心 只怒道:“你明知夫子至死都反对北伐匈奴 甚至还作了一篇赋论来讽喻此事,抨击穷兵黩武之举,只不为牵连吾等才作后既焚,你怎能逆反夫子遗愿,做出这等背弃师意之事?现在外头都说 第五伦不愧是扬雄之徒,与其师一样 假意清静孝悌,实则热心功爵。”   “文山!住口!”   第五伦不待回答 侯芭就走进来,喝止了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 依然沉浸在悲伤中 情绪太过激动的王隆。   侯芭年纪最长 已经三十多了,更明白世事之难:“文山,伯鱼之所以挺身而出,正是为了保护夫子身后事,庇护吾等周全啊!”   王隆愕然看向第五伦,他这才起身正坐:“我曾在郡邸狱中,听吾弟第八矫说起过统睦侯陈崇搜捕功崇公府之事,哪怕是一段祈福之语,在他口中也成了大逆不道。“   “尽管夫子一个字没交出去,可以五威司命府之歹毒,亦能随便网罗罪名。夫子已逝,吾等人微言轻,上何处喊冤去?国师公没有太多实权,能护得了你我一时,护不了一世啊。”   王隆还好,背后有邛成侯这好伯父能说句话,可第五伦和侯芭就纯粹出身寒门,没有任何靠山,若不想莫名其妙再度被人坑害,唯有自救。   傻王隆还是没太明白,侯芭接话道:“文山可知道云敞?”   “平陵人云幼儒,乃是邻郡名人,自是知晓!“   那云敞年轻时拜了同县人、博士吴章为师,习读《尚书》,而吴章还收了另外一位弟子:王莽的大儿子,王宇。   汉平帝即位之初,王莽专政,王宇与吴章因泼狗血于王莽门前想要劝他归政于平帝及外戚,触犯了王莽逆鳞,王宇自尽,吴章被杀,弃尸东市门。   “吴章门生千余人皆更名,改投他人为师。时云敞为大司徒掾吏,自报为吴章门徒,表示虽然吴章有罪,但身为弟子不可弃之而去,遂殓葬吴章尸。当时车骑将军王舜赏识他的志节,荐其为中郎谏议大夫。”   “皇帝禅代后,倒是很欣赏云敞的尊师重道,再次擢拔他为鲁郡大尹。”   侯芭道:“依我看,伯鱼此举,却是在效仿云敞,以进为退。”   他说得有些牵强,但以进为退却是说对了,第五伦颔:“不错,我是为了向皇帝表个态度,国师公近来虽不愿惹事,但通过他上书,能够直达天听。”   赶在对方上眼药之前,先替已逝的扬雄,以及自己表明态度。   至于成与不成,第五伦事先也没谱,好在目前看来,他是赌对了。   “如今天子公布此疏,一面是欢喜有人主动请缨,一面亦是在告诫五威司命,此事到此为止。文山、公辅,汝等安全了,而夫子至少不必在身后再被人网罗罪名。”   “至于外人的闲言碎语,且让他们说去吧。”第五伦摇摇头,他塑造的人设,邀得名望,还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而崩塌,更何况,一向健忘而圆滑,谁赢就帮谁的常安人怎么看真不重要,守住列尉地盘即可。   更何况,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求得周全。   王隆恍然大悟,惭愧下拜叩:“我愚钝,竟是误会伯鱼了,有罪。”   第五伦扶起他:“夫子不在了,往后吾等三人档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他打趣道:“就譬如归葬蜀郡的巨金,还得仰仗文山。”   这年头讲究落叶归根,扬雄当年两个儿子前后病死,他为了送二子回蜀郡老家祖坟安葬,耗尽了汉哀帝所赐的帛五十匹,黄金十斤,足见耗费之贵。   第五伦小家小户,又为乡人顶了一波訾税,已经没有余粮了。侯芭一个外乡人游学常安,也无甚积蓄,将他掏空都拿不出那么多钱帛。   好在王隆家是狗大户,虽然出谋划策不行,但对自己人出手极其大方阔绰,早就拍着胸脯保证,送扬雄归葬之事的耗费,他全包了!   第五伦换下太久没睡的王隆,再度回到灵堂,今日是守灵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能出殡南下蜀中。吊唁的人该来都来过了,今日至少不用不断哭踊让脚尖剧痛。   堂上陈设帷幕,用干肉、肉酱、甜酒祭奠扬雄,祭品置放在棺椁东面。西阶上的屋檐下则是缁幅,和后世素白不同,竟是黑红相间联结起来。   朝着扬雄灵柩再拜,第五伦轻声道:“是抛弃一些初衷,不断向上攀爬,求得权势以自保。”   “还是默然留在原地,守着‘清静’,被人践踏在头顶,朝不保夕。”   “夫子,还记得你曾问我,国师和你的两条路,我会怎么选么?”   ……   第五伦曾设身处地,将自己放在王莽的角度上看待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   “这是一个华夏至上主义者。”   “更是一个偏执狂。”   “规划好的事一定要做到,也不管现实不现实,他甚至会欺骗自己:之所以未能得天下太平,是因为这件事我还没完成,只要做完它,一切就恢复如初。”   从十年前开始,王莽的改制环环相扣:恢复三雍,王田私属,规划井田,货币改革,五均六筦,征平四夷……最终的目标,是达到完美的太平世,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   复古外表下,是要在文治武功上越汉家,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天子,是孔子五百年后一出圣人的勃勃野心!   但问题在于,他太急,也不管上一件事成不成功,时间一到,下一件事就要立刻上马,于是政愈多而世愈乱,便有了今日光景。   在第五伦看来,讨伐匈奴这件事上,王莽其实也很为难,内外交困的形势摆在那,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真心想与匈奴开战。   毕竟,这是在对方想要讲和的情况下,忽然将匈奴使者立为单于,悍然开战啊。好比某国大使来访,你却直接将其扣留,宣布替邻国另立中央,除了王莽还真没几个人干得出来。   十年前,十二路大军,三十万人开拔前线,最终却无果而终连塞都没出,教训还在眼前。于是这次,除了大司空王邑等少数人主战外,大多数臣子即便不敢反对,也保持了缄默,至于中层、底层的声音,更是彻底缺失。   第五伦便有了思索:“若我是王莽,一意孤行做下此事,肯定希望听到一些颂扬之音,来证明自己是对的吧。”   所以王莽才会听了陈崇之言,勒令扬雄作赋。   他想要的不是赋,而是除却亲信佞臣之外,支持与赞许的声音。   杨雄致死都没交出作品,若是此时有人主动请缨出战,还是一位在民间颇为名望的年轻士子,王莽是会高兴还是生气?   于是,第五伦决定赌一把。   类似的事是有先例的,数年前,北方缘边大饥,人相食,而大军还驻扎在边塞,朝中大夫奉命巡视后,还言道:“军士久屯塞苦,边郡无以相赡。今单于新和,宜因是罢兵。”   在满朝都希望休战的情况下,有一位校尉韩威却反其道而行,上书王莽说:“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这当然是大话,但王莽却壮其豪言,提拔韩威做了将军。   同样的事,韩威做得,第五伦做不得?   恰巧,第五伦在故乡的展也已陷入瓶颈,宗族已经整合,产业也布置下去了,人心已经归附,粮食在一点点积蓄,但最重要练兵之事迟迟没有眉目。   在京畿周边带着家中子弟练兵,当皇帝和五威司命眼瞎?备盗贼也不需要组织上千人规模吧。   他过去都是以退为进,遇事不决辞个官,可这次却不能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一步。   第五伦不求如韩威一般,得将军之位,哪怕当一个小小军候,统领两百人他也接受。   若是能混出头,便能掌握一支武装。   若是混不出头,那也没事。   毕竟,在缘边大饥、民心不附、兵无斗志、赏罚不公,甚至连钱粮都得搜刮民间的情况下,拿头去跟匈奴打仗?这次出征,多半也是做个样子,赶到边塞屯戍苦守而已。   “两百年前,陈胜吴广举旗大泽乡,汉高刘邦斩蛇芒砀山,最初是以多少人起事?他们的身份地位,不过甿隶之徒,小小屯长、亭长,比我现在高?”   只要给第五伦一个机会,他就会在合适的时候,还王莽、陈崇一个戍卒叫,函谷举!   让他们知道,什么叫Tmd惊喜!   “夫子,这就是我选择的路。”   第五伦凝视扬雄灵柩,心中暗暗誓。   这一年见闻让他看清,新朝已经是腐朽到骨子里的破船,指不定哪天就沉。在往上爬的过程中,就算侥幸躲过了政治倾轧,站到了旗杆尖,若是绑得太紧,最终不过是和它一起倾覆,故刘歆之路,第五伦不取。   可什么也不做,隐于山林做隐士,或者像扬雄这般躲在市井求清静也不行,时代车轮滚滚而过,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故扬雄之道,第五伦也不会重复。   “若想为你复仇,若想改天换地,只靠《法言》《太玄》,能行么?”   “传承它们,是侯芭、王隆的事,而我,会用陈崇听得懂的语言,来与他对话!”   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高呼。   “奉天子之命,掌乐大夫桓谭,前来吊唁故大夫子云!”   ……   按照礼制,国君派人来吊唁,要撤去灵堂帷幕,第五伦和王隆、侯芭等人七脚八手地张罗好,来到寝门外迎接,果见桓谭一脸肃穆,向他们传达君命。   诏书的内容,乃是帝悯扬雄耆老久次,决定恢复扬雄“中散大夫”的职位,并派桓谭代皇帝吊唁,赐衣衾一袭,祠以中牢,丧钱十万。   三位弟子哭拜、叩、哭踊,但第五伦却有些糊涂,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是几个意思?   等起身看向桓谭时,桓谭也莫名其妙地看着第五伦。   第五伦一下子明白了。   这大概是桓谭也在设法保全扬雄及三个弟子的周全,上书王莽换来的结果吧?也不知桓谭是如何说的,天子派人吊唁,基本意味着之前的事不予追究。   但王莽不追究扬雄,第五伦还要追究王莽呢!   总而言之,这是桓谭没和第五伦沟通的情况下,二人各自努力,结果两事相冲,算是多做了点无用功。   顺便也打乱了第五伦上书参军,尽快掌握点兵权的愿望。   却听桓谭换了一张帛,念道:“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   “予知第五伦报国心切,然师道为重,允汝先扶师柩归葬蜀中,地皇元年正月方赴戎事不迟。”   第五伦没明白,还是桓谭进屋再拜扬雄后,低声道:“陛下见到上书后,甚慰,传示宫中,甚至还送了一份去五威司命府。但仍是想让你全弟子之孝,去回,两件事都不要耽误。”   见第五伦仍面色诧异,桓谭叹息道:“觉得奇怪么?”   第五伦点头,是挺怪的,这就是王莽的行事风格么?   桓谭感慨道:“陛下就是这样的人,伯鱼,不管你信与不信,在某些事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杀子杀孙,弄得天下民不聊生得好人?第五伦不置可否,只觉得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垂道:“听起来,桓大夫十分了解当今天子。”   “那是自然。”桓谭怅然若失:“毕竟我历经成、哀之世,知道汉末季世之沉沦,又见证他如何以圣人之姿,跻身皇帝之位。”   桓谭其实也满肚子疑问,想要好好问问第五伦,为何无缘无故要参军,入那北征深坑呢?但不着急,接下来两个月,他有的是时候好好和此子相处,尽管他们一直不太对付。   “这一趟入蜀,我与汝等同去。”   桓谭也不问第五伦愿意不愿意,就拍着他的肩膀,大言不惭道:   “莫要客气,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   ps:第二章在稍后。 第73章 今益州疲弊   从汉中去往蜀地,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劈;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   时值隆冬,送扬雄棺椁归葬故乡的小小队伍行在石牛道上,擅长御技的侯芭不放心别人,亲自驾驶。有些地方太过狭窄险要,甚至要将棺椁抬下,扛着慢慢过去。   而在途中休憩的时候,三人也会说起老师与这片土地的关联。   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这些事,都记在夫子年轻时所作《蜀王本纪》中了。”   王隆唯独对书名感到不解:“按照太史公书的体例,当为蜀王列传,何以为本纪?”   第五伦插话道:“据子云所言,从望帝杜宇开始,直到开明氏下五代人,皆称帝,不附于商周,而独立为一邦,故称之为本纪。”   不想旁边桓谭却噗呲一笑:“真是这缘由?在我看来,蜀小国也,哪怕僭越为帝,亦无资格称本纪,我猜,多半是子云偏爱故乡人物古国吧。”   这是大实话,亦是桓谭的作风,直言直语,常成为旅途中的话题终结者。王隆等人不想诽谤先师 都停下不言。   倒是第五伦看着左右险峻暗想:“若是夫子还在 我吟诵几段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 开国何茫然……不知他会作何评价。”   至于为何是几段 因为他早就不记得全篇了,但说起来 李白也是蜀人啊,这片土地确实盛产文人墨客。   而在古蜀国灭亡后的史事 扬雄留给第五伦的《益州牧箴(zhēn)》中亦有提及。   “秦作无道 三方溃叛。义兵征暴,遂国于汉。拓开疆宇,恢梁之野,列为十二 光羡虞夏……”   第五伦对刘邦王于巴蜀汉中 以此为基业北上收取三秦那段尤其感兴趣。   他捧着特地带来的州箴和简易的地图,对照上面的道路,现扬雄在描绘家乡险要山川时最为细致,比雍州箴准确多了。   但第五伦仍要不断加以修改添补,扬雄留下的 好比是一副精确度很差的中国地图,看个天下大概形势还行 但谁会捧着它去导航找路呢?   在葭萌县的亭舍歇息时,桓谭看到第五伦一路上苦心记录 便不声不响悄咪咪过来看了一眼,笑而不言 又忽然大声吓唬他道:“好个第五伯鱼 记录图籍山川塞扼 意欲何为?”   第五伦翻了白眼,只道:“我想要为十二州箴作为补注。”   这理由很苍白,他就不是做学术的料啊,桓谭只哈哈一笑:“真的么?吾不信。”   听,就是这种语气!第五伦真是讨厌死这厮了!   路途中条件有限,他们经常要挤在通铺上睡,抬头不见低头见,半个月相处下来,第五伦现自己和桓谭是丝毫处不来。   第五伦自穿越后就经常渴睡,为了赶路早日让扬雄归葬,不得不起早贪黑,夜里好容易沉沉睡下,却忽然被人推醒!   “伯鱼,伯鱼!”   第五伦还以为是来了盗贼之类,连忙拿着枕头下的剑就起身,却现是桓谭穿戴整齐,笑着邀请他出去……夜观天象?   “今夜星空灿烂,实是难得。”   第五伦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骂娘,将剑一扔,倒头就睡,再不搭理桓谭。   原本离开常安时,第五伦还想聊聊扬雄与桓谭钻研的浑天说,或者深入探讨一下形神烛火之论,如今却一点心情都没有。   加上桓谭素来轻狂,一路上当着扬雄棺椁的面,亦是嬉笑怒骂,不见悲伤,与整日泪眼汪汪的王隆全然相反。   若非知道他确实是扬雄一生唯一的知己好友,师兄弟三人真想将桓谭从剑阁上扔下去!   直到进入平原地区,抵达就都郡(广汉郡),桓谭的面色才渐渐凝重起来。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益州疲弊啊!”   ……   广汉之地,为益州衿领,北部山川襟带,形势险阻,但在进入腹地后,便豁然开朗,绵水两岸农田美宅无数,本应该是天府一般的富足之地。   可第五伦等人看到的情形,却与传言中蜀地殷富全然相反。   在梓潼、绵竹等城中时还好,虽然有些冷清,然街上人来人往,亦尚称得上热闹,可一旦出了城池,马行路上,孤鸟掠空,分外萧索。   有几天,他们连行七八里路,宽敞的官道上竟不见半个行人,唯见乱草丛生于田野上,远树瑟瑟于冬风中。时而路遇小乡里聚,过去一看,只见里门外空空荡荡的,偏耳倾听,不闻鸡犬之声。   “老丈,此处人都去了何处?”他们问还留在里中的瘸腿大爷。   那老蜀人白了众人一眼,他们现在对外来者深恶痛绝:“还能去哪,逃荒去了。”   连王隆这没种过五谷的都觉出不对劲来:“蜀中本该是人间乐土,现如今却如此稀冷!”   “还不是五威将率惹的祸。”桓谭幽幽说道:“蜀地虽没有大的变乱,但本朝与句町的战事,已持续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新朝建立,五威将率奉王莽之命遍行天下,直达四夷,也去到了位于益州牂牁郡南边的句町国,贬王为侯。   之后,牂牁大尹又以句町心怀不满为由,效仿严尤杀高句丽侯,将句町王诱杀。   这次斩行动,却导致注重血亲复仇的句町人愤慨不已,杀牛以血涂于铜鼓之上,全民举兵,与新朝为敌。   战争一打多年,牂牁大尹都被杀了,而王莽从天凤三年,便改派大军从益州北部南下平乱,结果却两战两负,二十万大军遭瘟疫死亡十之六七,他们当中大多数就是益州本地人。   再者,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隔着艰难的蜀道,需要的粮饷无法从后方长途运去,只好向当地郡县摊派征收。   第五伦也道:“我听纳言士耿伯山言,最初对益州刺史部加收增赋,赋敛民财百取其五,实则小吏贪婪,竟追加到十取五。一征句町失败后,二征之际,更始将军廉丹竟又搞了一次訾税,十取其四。”   两年下来,将百姓十分之九的财产搜刮,多疯狂的事啊。哪怕蜀地再富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于是就有了今日益州疲敝的景象,真是危急存亡之冬啊!   “前任就都大尹冯常力谏天子罢兵,被调到长沙去了,新来的大尹奉命为三征句町做准备,还在征徭役。”   桓谭说到这,摇摇头,又看向第五伦:“伯鱼,等给子云归葬完毕,你就要回常安,去加入猪突豨勇了。不管陛下让你做什么官,汝之主帅,便是更始将军廉丹啊,怕么?”   遇上这种猪一样的统帅,当然是怕的。廉丹打不下句町也就罢了,还能将隔壁两个郡的蛮夷也一起逼反,让南中一片糜烂,也是个人才。   王莽居然不惩处他,反而官复原职,放心将北征军也交给这厮,真是神奇。   可没办法啊,人生在世,若想成大事,还能一点风险不冒么?第五伦只能硬着头皮,宽慰自己和忧心忡忡的王隆、侯芭道:“北方至少有一点比南方好,瘟疫较少。”   桓谭冷笑:“哼,只望你到了边塞,还能守着初心,勿要像南征之师一般虐民,只会残杀无辜冒功!”   ……   经过月余跋涉,十一月中旬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导江郡(蜀郡)郫县。   万幸,王莽好歹没将这县名改了,否则第五伦就不会如此惊喜:“郫县豆瓣,我吃过!”   这就是扬雄的故乡,听侯芭提及夫子的家世,乃是春秋之际晋国大夫南迁,到了楚汉之争的时候,扬氏逆江上行,住在巴州。扬雄五世祖官至庐江太守,汉元鼎年间,躲避仇人又逆江上行,抵达成都附近的郫县。   此处正是蜀王杜宇、鳖灵之都,古蜀国的兴起之地,难怪扬雄对古蜀如此抬爱。   “夫子是真的喜爱家乡啊。”   王隆道:“年轻时就以《绵竹赋》、《成都城四隅铭》、《蜀都赋》名动蜀中。”   “所以才对归来念念不忘。”第五伦放目四顾,更加理解扬雄了。   他和后世的李白一样,在巴山蜀水间成长,作为当地的英杰,年轻时一心出蜀,想离开这片平原,去更大的舞台施展才华,兼济天下。   可常安对他是冷冰冰的,长期的困守小官之职,满肚的学问就像雍塞的河流,悲哀地找寻突破口;满腔的失意如秋夜里清冷的月光,挥之不去。常安还夺走了他的两个爱子,让扬雄孑然一身,连自己都救不了,又何谈兼济苍生?   还是回来好啊,既然常安以冷酷面孔对待你,倒不如回到温暖的故乡,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这确实是个能让人放下一切,舒服躺下的地方。   唯一的遗憾是,扬雄因为太过高寿,他昔日的朋友几乎都死光了。加上扬氏五代单传,蜀中竟无一个亲戚。   只有一生知己桓谭替扬雄卜龟甲选位置,以及三个弟子为他扶棺送葬。   第二天就是定好的日子,王隆再度一掷千金,打点好了必须的器物,众人服缌麻丧服,第五伦为高举着灵幡,侯芭抬着灵位,吹吹打打朝扬家墓葬行去。   时值冬日,但郫县近郊却不似北方那般万物寂寥,反而绿意盎然,想必到了开春后,扬雄坟头左近,定是清风徐徐,满山芬芳。   旁边就是他的父母、妻儿之墓,其中就有扬乌。   扬乌是有名的神童,小小年纪就能帮助扬雄创作那部第五伦看着都头疼的《太玄》,九岁而丧,实在是太可惜了。   第五伦过去替扬乌的墓碑摘去了枯草,拂去黄土,只轻轻叮嘱他:“照顾好你父亲。”   扬雄得棺椁慢慢放入坑中,随着土一点点被填进去,他终于落入故土怀抱。   连同王隆在内,三人倒是没哭太伤心,这一路走来,早就想通透彻了,眼泪几已流尽。   当地也对扬雄的归葬没有太大反应,只有郫县宰得知是本地大夫归葬,陪着来看了几眼。   就在葬礼即将结束之际,远处却来了几乘车马,有一位身披麻衣,头戴高冠的人跳下车,跌跌撞撞地往墓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嚎嚎大哭。   “呜呼子云,不幸衰亡!”   等到他近时,更是一头拜在扬雄墓碑前,捶胸道:“从此天下,更无蜀都之赋,亦无绵竹之音!呜呼痛哉!伏惟尚飨。蜀失赤子,吾失名士,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祭毕,他伏地大哭,泪如涌泉,哀恸不已,比起已经看淡的桓谭,以及不太哭得出来的三个弟子都要伤心。   第五伦有些惊讶,看着这个年近四旬的不之客:“这是夫子的朋友?”   侯芭摇摇头,表示不认识。   还是桓谭绕到正面,瞅了还在痛哭的此人几眼,似曾相识,想了一会后恍然大悟,回来后告诉第五伦:“此乃导江卒正,公孙述!”   ……   ps:第三章在8:oo。 第74章 公孙述   卒正、连率、大尹,都是新朝郡一级官员的称谓,与汉时太守同义,但第五伦至今没搞懂三者之间的区别。   本以为是不同爵位的称呼,但公孙述并无侯、伯身份,却也称卒正,真是奇了怪哉,也不知道王莽是怎么规定的。   这位公孙述字子阳,乃是茂陵人士,和老熟人马援、万脩同郡,他刚来就跟第五伦等人认了老乡,相比于蜀音,一口关中话听着倒是亲切。   朝扬雄墓冢三拜后,公孙述哀叹道:“吾入蜀为官后,时常听人传颂子云辞赋,颇为喜爱。子云命世之才也,惜哉未能得大用而身殒于京师。”   “何必久留常安呢?倒不如早些回归故里,吾一定聘他为本郡祭酒、三老,以厚禄奉养!”   公孙述回过头,看准举着丧幡的第五伦,直接握住了他的手,一副领导下问的神态,悲戚地说道:“汝等勿要悲戚,昔时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子云魂魄亦当常存蜀中,为本地士子师法!”   言罢还让人赠缚百匹,作为他给扬雄的丧钱。   这是极重的礼物了,加上此番话,将侯芭、王隆都感动得稀里哗啦,只觉得公孙述是一位礼贤下士的好郡君。   连第五伦也对公孙述颇有好感,毕竟扬雄一生冷遇,能碰上一个欣赏他的人不容易,既然导江卒正态度如此,就不必担忧老师身后事了。   众人要在墓前搭建棚屋住上几日,过完七七四十九天丧期才能离开,因为路上走了太久,时间也就是后日了。   公孙述遂邀约他们办完丧事后,在郫县**食,再慢慢叙话。   第五伦等人本想婉拒,倒是桓谭虽对公孙述言行不以为然,但当他盛情邀约时,却眼前一亮,替第五伦一口答应下来。   “这月余时间,陪着三位孝徒素食藿羹?老夫都瘦了?公孙卒正,你你那宴席?可得办得丰盛些!”   ……   三日后丧事基本结束?尽管第五伦等人仍穿着素服,却可以去别人府中赴会?只是酒肉仍得戒忌。   “这位公孙子阳,好大的排场。”   才到郫县县寺?桓谭便噗的一笑?出此言。   第五伦一看,确实,如果说前天公孙述是在听闻扬雄归葬的消息,从他的治所临邛城匆匆赶来的话?那今日?却是将一整套郡二千石的仪仗都拉来了。   但见县寺门前,四名步卒开道,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门下五吏导从?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童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加起来足有百人之众。   与外面的排场全然相反的,公孙述将这小宴办得极其朴素低调?尽管各式礼器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可放到众人案上的食物?不过是简单粟饭和当地自制的豆瓣酱,可惜没有辣椒佐色,黑乎乎的。   公孙述今日也穿着一身素白,举盏以汤水代酒道:“礼云,行吊之日,不饮酒食肉焉。吾知诸位还要为子云公服丧,居食有忌讳之处,虽然已过去数日,但吾心依然哀痛,便同诸位一起素食!”   “多谢公孙卒正!”   末了,公孙述又捋须为众人感到遗憾:“蜀中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民食稻鱼,无凶年忧。其山林泽鱼,园囿瓜果,四节代熟,靡不有焉。”   “而此地美食也有不少,就像子云公《蜀都赋》中所言……”   公孙述闭上眼,竟将里面的一段完整背诵了出来:”甘甜之和,芍药之羹。籴米肥猪,独竹孤鸧。”   王隆颇受感动,接着道:“炮鸮被纰之胎,山麇髓脑,水游之腴,蜂豚应鴈……”   侯芭亦接上了下一句:“山鹤既交,春羔秋鼠,脍鮻龟肴,秔田孺鷩。”   然后二人看向第五伦,这是接龙来了?   好在那赋第五伦这些天行走于蜀地,为了对此地加深了解,确实读过好几遍,沉吟片刻后道:“形不及劳,五肉七菜,朦厌腥臊,可以练神、养血者,莫不毕陈。”   或许是被这些文字触及心灵,王隆竟又涕泪满面,用衣襟擦拭着道:“夫子是好滋味之人,我初读此赋,便一直馋着蜀地食物,此番南下却没有口福,惜哉。”   谁不是呢?第五伦也摇头叹息,他已经一个月没吃肉了。   公孙述却道:“哪怕是仲尼弟子为圣人服丧,也不过三年,长留蜀地,不就能尝到了?”   第五伦听出来了,公孙卒正这是有意延揽他们几人啊,顿时一乐。不就是辞让么,他太熟了。   但不等公孙述再来一番自肺腑的爱才之辞,桓谭这家伙却不满地拍着案几道:“卒正,小儿辈素食也就罢了,难道老夫也吃此物?”   桓谭素来轻狂,说话也不管场合,席间一时间有些尴尬,公孙述拍了拍手掌,让人将说好的美食送上来。   食物乃是烤鸡烹鸭之物,桓君山用筷著夹了一块,当着众人饥饿的目光入口慢慢咀嚼,初尝便直道:“好甜!”   公孙述道:“蜀人素好滋味,以为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如此才风味绝佳,外郡人却不一定吃得惯。”   这倒是让第五伦颇为惊奇,原来四川在遇到辣椒前,古时是嗜甜的啊?所有菜都要放糖,甜党狂喜!   放的也不是关中常见的饴糖,而是蜀地南方的甘蔗榨汁直接当调料加。   桓谭倒是不挑,吃得很是开心,一时间,香气顿时弥漫堂上,第五伦等人嚼着嘴里干巴巴的豆瓣下饭,却得看着桓谭在那毫无廉耻地大快朵颐。   这月余时间里,他们对桓谭的放浪形骸习以为常,反而是公孙述有些看不惯,隐晦地说道:“素闻君山大夫与子云公相善,如今他尸骨才刚刚安葬,君山倒是好胃口。”   桓谭吮着满是油的手,大笑起来:“有劳公孙卒正顾虑了,难道要我以头抢地,终日以泪洗面死去活来么?”   公孙述摇头:“倒不必如此,但吾听闻,君子守丧,吃美味不觉得甘美,听音乐不觉得快乐,住在家里也不感到舒适。今君山食夫肉,衣夫锦,于汝安乎?”   这是孔子批评弟子宰予对丧礼质疑的话,桓谭却停著道:“公孙子阳,吾心之伤,汝何以能知?”   他起身感慨:”子云曾言,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衰老而终,于一生不得志的子云来说,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如今子云且偃然寝于巨室,应该高兴才对,而我若噭噭然随而哭之,才是真正的不懂他!”   “我心又哀又喜,只有暴饮暴食方能疗伤,唯有箕踞鼓盆而歌,方能忘却,倒是让公孙卒正笑话了。”   言罢,桓谭拿起吃得干干净净的漆盘,他这位大音乐家,竟当场坐在地上敲打起来,歌声中笑意连连:“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於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注重外在礼仪讲究细节的公孙述无法理解桓谭的狂生作为,有些拿他没办法。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不理会桓谭,当他不存在,转向第五伦三人,继续刚才的话题,问起他们之后打算,言下颇有辟除之意。   侯芭有些心动,自言道:“我打算在墓前修庐舍,为夫子守孝三年,整理他的遗说。”   “孝徒也!有弟子如此,子云之德,媲美仲尼了!”公孙述拊掌,一口应承下了侯芭这三年的衣食起居之用。   王隆则道:“隆乃是少府士,愿随师兄守孝三月,便要回京师继续上任。”他其实是想将夫子扬雄曾经走过的山山水水都踏遍,找到他作赋时的心境,加深对老师的理解,说不定也能灵感乍现,作一篇能传世的好文章。   看来王隆不能久留了,公孙述直道可惜,目光却早就看向第五伦,对这个年轻人志在必得。   “吾去年回京师上计,返于茂陵,邻郡孝义第五郎之名,亦有耳闻,更知道伯鱼与马文渊义释无辜之事,伯鱼还不知道罢?我与马援,不止是同县,更是同里,吾家推门而出,对面便是马宅,吾等从小便相善为友。”   还有这般交情?第五伦想起仆从确实说过,马家对面正是公孙府,亦是高门阀阅。   第五伦拱手道:“承蒙公孙卒正美意,只是……”   他将自己上书从军之事道出,比王隆走得还早,正月前必须回到常安复命。   “如此说来,我要与伯鱼交臂而过了,惜哉惜哉。”公孙述直呼可惜。   这时候,桓谭吃饱唱够,还喝了点酒,厌烦公孙述的长篇大论,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第五伦起身告辞,公孙述送几人出了县寺,想起一事来,却拉着第五伦到旁处,低声道:“马文渊自从与那万脩出奔后,便杳无音信,伯鱼可知他去了何处?”   见第五伦面有疑虑,公孙述笑着解释道:“我与文渊相善,而吾弟年岁则与其女相仿,倒是想要请人去行伐柯之事,唯独不知文渊在何处,此事便久久不能成行。”   伐柯就是让人做媒求亲,而马援有几个女儿?   一个!   第五伦微微一愣,看向公孙述身边,今日一直陪坐的弟弟公孙恢,原本还看着顺眼,席上与他交谈甚欢,可如今再瞧,竟觉得这家伙獐头鼠目,好生难看!   公孙述又道:“若是伯鱼知晓文渊去处,吾一定去悄悄将文渊请来,让他安顿于蜀中,既至,当握手欢如平生!”   世上又有几个马援,也是一个啊!   这公孙述又是祭奠素味平生的扬雄,招揽自己师兄弟三人,如今又想把马援也纳入麾下,其志不小啊。   于是第五伦肃然朝公孙述拱手:“不瞒公孙卒正,我与马文渊只有两面之缘,之后再无往来,对他去往何处,全然不知!”   ……   到了次日一早,第五伦过去看看桓谭醒了没,却撞见桓谭既然在默默擦泪,被第五伦撞破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装作是在抠眼屎。   第五伦却已瞧见他枕上的泪痕,莫非桓谭平日的洒脱都是装出来的,夜深人静之时念及知己扬雄之死,仍在暗暗伤心?   第五伦也不说破,只与桓谭聊起昨日的小宴。   “君山大夫以为,公孙述此人如何?”   桓谭想了想道:“公孙述看似虚心下士,但据我所知,他实则述性苛细,察于小事,从排场就能看出,很喜欢修饰边幅,虚饰名物。”   “总之一句话,虚伪。”   第五伦笑道:“那我不也虚伪么?君山大夫一直如此以为吧。”   “没错。”   桓谭有话直说:“但伯鱼的虚伪中,还带着些许赤子之诚,打个比方,是九分水一分蜜,初尝可能觉得太淡,但越喝越有味道,久而不厌……”   喂喂这什么破比喻,第五伦马上离桓谭远了一点。   “而公孙述给人的感觉,则是九分蜜一分水。”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初尝可能甘甜喜爱,日子长了,却会感觉恶心。”   说完这话,桓谭竟直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原来堂堂掌乐大夫就这素质!   “伯鱼以为呢?”   第五伦笑道:“我与君山大夫看重之处,倒是有些敬佩欣赏公孙述!”   ……   ps:第四章在18:oo。 第75章 地皇元年 “我在席间向子阳之弟公孙恢打听过,前汉哀帝时,公孙述荫其父河南都尉之职成为郎官,后来补为清水县长。“ “清水县位于陇右,华戎混杂,当地六郡良家子弟武德充沛,素来难以规制。但公孙述年纪虽少,却能将县中戎族与良家子管得服服帖帖,甚至不需要其父派去的门下掾协助。” “后来天水太守因其能力了得,更令他兼摄五县,不出一年,便做得有声有色,五个剧县政事修理,奸盗不,郡人都难以置信,只道公孙子阳有鬼神相助。” 这便是第五伦打听来的公孙述履历,官二代、治县能手,便是他的身上的标签。而到了王莽朝,公孙述以资历政绩成为导江卒正,复有高能之名。 “今日来到蜀地,方知这名声不虚。” 第五伦对桓谭说起他一路上的观察:“三征句町,蛮夷尽叛,征战徭役祸乱益州。吾等前几日路过就都郡(广汉)时,但见凋敝之景。里闾十室五空,固然也有訾税征徭的缘故,但亦有主政者懈怠无能的责任。” “而问及就都郡人逃荒的去处,才知是跑到了西边的导江郡,都说来投公孙卒正有活路。“ 尽管导江郡有都江堰之利,但除了成都周边一小片外,这个郡大多数地区尽是江峡与山川,富庶程度与就都差不多,为何会成为流民投身的去处呢? 第五伦也有此疑惑,现在却是明白了:“此来郫县,现乡里田野并未荒芜,百姓仍在官吏催促下垦荒种豆,一些地方甚至种了宿麦,此物在南方很少见,若非官府提倡,绝不可能推广。” 导江郡在承受繁重徭役訾税的前提下,公孙述能带着百姓增产扩耕,这儿本就是一岁两熟,再加上宿麦就是三熟,保住了衣食底线。甚至还能接纳一些邻郡流民,社会秩序井然不乱,周边蛮夷也没有起兵,说明这位公孙卒正内外之政都做得不错。 第五伦道:“信诚笃行? 廉平公? 理下务上者,州郡之士也? 这可是君山大夫自己的品评。岂能只看公孙述喜欢排场? 纠结于细末,觉得他虚伪? 就忽略了其能力与才干呢?” 桓谭笑道:“看来伯鱼做郎官时,决狱学得不好啊。春秋之道? 原心定罪? 你却偏偏与之相反啊。“ 第五伦反驳:“志邪者,不待成;恶者,罪特重;本直者,论其轻? 道理是这样……但若有一人名曰张三? 他心怀尧舜,口称仲尼,但因能力有限,手段拙劣,做事堪比厉、幽之政? 结果导致治下大乱。” “而另一人名曰李四,满心谋求私利? 虚伪卑鄙,但偏偏是这样一人? 却让地方享受太平,晏然于乱世。” “敢问年大夫? 张三和李四? 谁有罪?” 桓谭想了想道:“前者有罪? 后者有功。” 第五伦拊掌道:“然也,管仲、陈平人品不高,却能成为一代贤相,论迹不论心,此之谓也。“ 在新朝这道德沦丧,国将不国的季世,计较一个人虚伪不虚伪毫无意义。或者说,个人道德优劣根本不重要。所以桓谭对公孙述评价不高,第五伦却认为他所作所为值得赞赏,换个位置,桓氏肯定做得不如公孙。 但欣赏归欣赏,第五伦却对公孙述有些忌惮。虽然二人目前地位有如天壤之别,可他隐隐有种预感:这位能力卓绝的公孙卒正,日后可能不会是自己的朋友! 桓谭似是被第五伦说服了,不再硬杠,却又笑道:“心怀尧舜,口称仲尼,却行厉幽之政,这说的是张三、还是王三?“ “孺子,你的想法,很危险啊!” …… 第五伦不吝于对公孙述的赞赏,公孙述却也在惋惜第五伦的离去。 扬雄归葬故乡,公孙述听闻后,当机立断,一天之内就从治所赶了过来。 “吾入蜀数载,数次征辟贤能来充当郡府曹掾,但不少人心怀前汉,嫌恶新室,面对辟除屡屡拒绝,犹如以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杨雄则如死马之骨,吾买其五百金,是为了做个样子给蜀地人看。” 死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马乎? 而扬雄的三个弟子也不错,侯芭质朴,王隆文采,第五伦则更是年纪轻轻名动六尉。在公孙述眼中,乃是辟除作为手下的上上之选。 “可惜啊,好好一位少年高才名士,还与我同为六尉人士,本可入我榖一展才干,怎就偏要投军赴难去呢?” 公孙述摇摇头,让弟弟公孙恢去筹划,将自己重贤的事迹宣扬出去。 他身为外地来的卒正,立身于蜀中,在拉拢本地豪强之余,也试着不断延揽各地名士来投奔,好增强自己的名望——想在这季世中,在蜀地保境安民,就必须主动出击,否则只能坐以待毙。 公孙述很期待,来年会有蜀中名士高才之辈听说这件事后,改变对他的态度,欣然来投。 “下雪了。” 正思索时,走出屋舍的公孙恢却喊了起来,公孙述也到院中一看,果见雪花纷纷扬扬自头顶落下,因是蜀地,并非北方下雪时的干冷,而是冻彻骨髓的湿冷,让人不由打了几个哆嗦。 “蜀地炎热,要下雪也不会这般早,气候反常啊,民生恐怕要更艰难了。” 公孙述不寒而栗,然后又想起,再过几天,就要按照朝廷早就颁布的三万六年岁之历,改元“地皇”了。 皇帝王莽的本意是想让天下人放心,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世道,恐怕只会越来越乱。 公孙述治郡深有体会,南方集巂郡(越巂郡)夷人杀官造反,东面就都郡流民逃荒,西、北两方因气候而迁徙的氐羌也蠢蠢欲动,试图进入温润的平原。 导江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艘小船,即便公孙述驾船技艺高明,可想要保持平稳亦不是容易的事。 “我导江郡苟全太平于益州的情形,还能维持几年?” 公孙述的心情,真是又忧,又喜。 …… 每场旅程都有尽头,这一路同甘共苦的四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 作为大师兄,侯芭决定留在扬雄墓守丧三年,潜心学问。 王隆则与桓谭约好了游览成都,以及扬雄在蜀中走过的山山水水。 第五伦则必须在一月前返回常安,与几人告辞匆匆北上,只叮嘱侯芭:“夫子丧期过后,还望师兄能来列尉郡找我,勿要久滞于蜀中啊!” 侯芭满口答应,但实际上,他对公孙述开出的征辟条件,还是有些心动的,对蜀地这舒服的气候也十分满意,等三年过了再说,不是还早么。 天凤六年的尾声时,第五伦已经回到了新成郡(汉中郡)府南郑。 时间还充裕,第五伦琢磨着,来的时候,为了确保扬雄棺椁周全,一行人走了最为成熟易行的褒斜道,但翻越秦岭,从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不止于此。来都来了,也不必走重复的路,不妨多试一条。 比如韩信“明伐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道。 可当他在南郑寻找向导时,却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陈仓故道?“ “客是在戏言吧?汉时有一场大地震,已经堵塞多年,早就废弃了!” 第五伦都听愣了,仔细一打听,才知道那场地震大概生在汉初吕后时,直接改变了山川地形,将河水一分为二,好好一条故道也废了大半。沿途堵的堵塌的塌,以古代这生产力,几乎无法清理修复,陈仓道遂废置。 那怎么办?第五伦心一横,索性绕了远路,去走“栈道”,也就是从汉中东部直通常安南方的子午谷。 说起来,这子午道自从被刘邦一把火烧了后,直到王莽当政后才出动民力恢复如初。 第五伦在路上听到两种说法,一是说,重修子午道,是为了庆祝王莽的女儿嫁为汉平帝皇后,寓意有子孙之瑞也。 但好像不太说得通,第五伦更相信第二种:子,北方也。午,南方也。言通南北道相当,故谓之子午耳。 他不由暗道:“先凑齐东南西北四海郡,然后又通子午贯穿南北,加上各地疯狂改名,怎么感觉在以天下为图纸,勾画某种国土炼成大阵啊。” 待到进入子午道后,第五伦才现,这路虽被新朝修缮过,但依然极其难行。 景致显然被一分为二,南段乱石穿空,绮丽峻美,喀斯特地貌的小山到处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国风情,冬天里松柏依旧郁郁葱葱。而到了北段,则变成了崇山峻岭,跌宕雄浑,树木多是枯槁的落叶林,满目俱是萧瑟。 秃岭小道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些摇晃,甚至有前行的骡马在破损处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惊呼,和重物坠地的笨重声响。 第五伦好几次得贴着石壁走,用手抚胸惊恐不已。 加上天又下起了雪,使得栈道更加艰难,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何苦来子午道寻烦恼。 他旋即又颇有感触:“这子午道,就像我未来要走的路啊。” 以扬雄之死为分界线,第五伦踏出了决定人生的一步,便难以回头了,这次蜀中之行,或许是他最后的松懈闲暇,在此之后,便如行于天梯窄道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如此想着,第五伦坚定了步伐,一点点挪移,离开了这险要的栈道,在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回望去,漫山雪花飞舞,才知风光确在险峰! 而抵达下一个亭舍时,却见亭长和亭父都在挂桃符,一问才知道,他在山沟里绕圈这几天,时间又翻了一页。 新年到了! “真快啊。”第五伦不由感慨。 “地皇元年(公元2o年)已到!我还有几年时间准备?” …… 南阳舂陵刘氏,是从来不过新历新年的。 但刘秀却确凿无误地知道这个日子:大汉灭亡之日! 从十年前开始,他的兄长刘縯,就要求刘秀在今天必须做一件事。 和往年一样,刘秀叩响了兄长的房门,径直走到正在屋中磨剑的刘縯面前,下拜后低声道:“刘伯升,尔而忘王莽篡汉之仇乎?“ “唯,縯不敢忘!” 刘縯这是在效仿夫差勿忘父仇之事,他也要求刘秀不准忘记! “地皇元年?” 刘縯审视手中的冰冷宝剑,犹如预言,又像决心,切齿道:“这会是新室逆贼,最后一个年号!” …… ps:月底有双倍月票的活动,大家自己斟酌什么时候投。 第76章 巨无霸 子午道长6oo余里,第五伦竟走了足足二十天,在风雪中差点冻成狗不说,还险些错过了去更始将军营地报到的时间。 在离开了谷地进入关中平原那一刻,第五伦只回抚膺长慨。 “果然是天险啊,我只带着二三保镖随从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几千数万的大军?但这样也好,日后天下有变,我若能以关中为基,定不能四面出击,遣一中人之将,带千余人将子午谷一堵,便是万夫难开!” 一旦过了子午谷,关中便豁然开朗,再无天险可守。 第五伦快马加鞭北行,进入了京畿所在的光尉郡。 西眺能望见汉宣帝杜陵松柏依依,东向则是灞水旁一片叫“白鹿原”的乡闾。 次日在灞桥右拐,离开光尉郡,抵达翊尉郡。远远望着骊山的憧憧巨影而行,等到与之平行时,便进入一片繁华的城市街闾中,这便是新丰。 说起这个城市的由来,却是汉初之际,刘邦做了皇帝后,他那个差点被项羽烹了做羹的父亲刘太公被尊为太上皇。 刘太公自来了关中后,就跟进大城市陪子女生活的父母一样,闷闷不乐。食物不同,语音大异,还没有老乡亲唠嗑,太难待了,故常思东归。 为了照顾老爹情绪,刘邦便在鸿门附近改筑城寺街里,让其格局与故乡丰邑一模一样,再迁徙丰邑民众,让他们加入京城户口,故名新丰。 因迁徙的多是梁、楚之间的丰沛游侠儿,风气延续至今。新丰与威严的帝都相比,更像一位鲜衣怒马的中年。市上屠贩少年,酤酒卖饼? 斗鸡蹴踘? 好不热闹。 唯一的变化是,新丰已将太上皇庙拆除? 旧址变成了“更始将军幕府”? 亦是王莽筹备的第二次对匈战争指挥部,来自各郡的“猪突豨勇”们便在东面的鸿门扎营训练。 第五伦凭借符节? 在更始将军府孰中找到一位门下掾,道明来意。 “原来是以身代替师长? 请缨参军的孝义第五郎。” 这门下掾有点矮小? 七尺都不到,年纪比第五伦稍大,容貌白皙,抬头审视第五伦后笑道:“京师都知道天子允你护送师柩归葬蜀中? 来何也?” 第五伦只道:“子曰?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我已是来晚了。” 门下掾却不以为然,拱手自我介绍道:“冯衍,字敬通? 水章县人也,称呼我字即可……其实吾亦好赋? 只可惜未能向扬子请教。” 水章县就是杜陵,第五伦昨日才经过那儿? 却是猜到此人家世:“莫非是万石冯氏?” 他做过户曹掾,目光除了落在底层外? 也审视高门阀阅? 连邻郡都用心打听过。故第五伦知晓? 在光尉郡杜陵,有三家累世万石的门户,冯氏便在其中。 冯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宣、元时的左将军冯奉世,也是一位在西域与羌地立功封侯的狠人。他的儿子辈冯野王等五人皆为汉朝二千石,故有万石之谓。女儿冯婕妤嫁给汉元帝,是为汉平帝的祖母。 不过新朝代汉后,这个家族就衰微了。 冯衍摆摆手:“先祖光耀已成往事,如今哪还有什么万石,吾不过是区区门下掾,栖迟于小官罢了。” 第五伦虚伪地说道:“不然,此值国家用人之际,焉知敬通不能复先祖之荣?” 冯衍笑道:“吾志不在于此,只望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故而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追求正身直行,恬然肆志,如此而已!” 第五伦此行,是想拜见更始将军廉丹,将自己在猪突豨勇里的职位确定下来,冯衍却道:“伯鱼来得实在不巧。” 冯衍目光投向市中:“或者说,正巧!” 二人说话间,新丰市上响起一阵阵喧闹,不分男女老幼,皆出惊呼,第五伦回头一看,却见满街的人像是见到了什么怪物,在拼命逃奔。 酤酒卖饼的顾不上收钱,人直往后退;狗子连狺狺狂吠都不敢,夹着尾巴就跑;斗鸡蹴踘的也抱起公鸡和踘开溜,边撤边喊道:“虎,虎,虎!” 有句成语叫三人成虎,但按常理,街市上根本不会出现老虎,总不会是从上林苑跑出来的吧? 唯独屠贩少年们还算镇定,拎着尖刀双目圆瞪,只凭借人多壮胆,聚集在路上,想客串下打虎英雄。 但他们却被士卒粗暴地推攮开来,人群分开后,第五伦先看到的,竟是一位…… “巨人!?” …… 那“巨人”乘四辆黑马所拉大车抵达新丰城门,然后步行而入。他行在道路中央,比市人高出将近半身子,什么叫鹤立鸡群,这就是啊! 第五伦目测此人起码身长一丈,是真正的伟丈夫,只暗道:“比姚明还高不少吧?” 不止是高,还壮,身大十围,犹如蛮牛,身上披着豹皮大裘,腰上挂着的不是刀剑,竟是两根手臂长拇指粗的细铁棍,不知是何兵器。 最夸张的是,这巨人手里还牵着两根狗链子,链子尽头拴着的,居然是两头吊眼白额的大虫! 两虎进了集市街闾,也不怕人,瞧见一个混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茫然坐在街心大哭,稍大那头凶相毕露,张着血盆大口想去扑食! 第五伦大惊,但相救却来不及,只见那老虎才迈出一步,却被巨人一链子拉了回来,屠夫少年乘机冲上去将娃儿抱走。 巨人气力太大了,老虎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恶狠狠地回头朝主人低声咆哮,百兽之王焉能被人如此作贱? 但巨人只冷冰冰地看着它,人兽四目对视片刻,最后居然是老虎怂了,不甘心地干吼了两声,俯下身子认栽,便继续在前走着。 毕竟这巨人若来个滑铲,是真能将老虎开膛破肚的。 等巨人来到更始将军府门前后,双虎一左一右蹲着,任由他伸手揉着脑袋,在他手下,猛虎竟乖巧得像小奶猫。 和6续回来看热闹的市人一样,这一幕,第五伦亦是活久见,只咂舌暗道:“这是……大驯兽师?” 若是再戴上牛角盔,还真有牛头猎人的模样了。 还是门下掾冯衍在旁告诉他:“此人名叫巨毋霸。” “巨无霸?”第五伦恍然大悟,他当然听过这词,只不知来源。 冯衍道:“巨毋霸乃是青州蓬莱人也,月余前,他听说陛下要征伐匈奴,于是便前去拜见夙夜(胶东)连率,表示愿意参军,奋击胡虏……” “此人睡觉要用大鼓为枕,吃饭必须用铁箸,就是其腰上挂着的那对。夙夜连率以为,此乃神瑞之符,遣人与虎贲百人送来京师,正好今日抵达。” 这不是我的剧本么?第五伦哭笑不得,看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不止他一人啊。 虽然作为类似,但朝廷显然对这巨毋霸更加重视,更始将军府门扉大开,廉丹亲自出门相迎,还宣读了皇帝王莽的诏书。 大概意思就是,将巨毋霸留在新丰参军,并更其姓曰巨母氏,因为这巨人的横空出世,是已经过世的文母太后王政君显灵,给大外甥王莽送来的霸王符……第五伦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廉丹最后宣布:“天生巨人,能驾驭虎豹,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乃是皇天所以辅新室也,当制作大甲高车,孟贲之衣,使巨母霸为校尉,以击恭奴,镇安天下!” 校尉,乃是新军中级军官,管着五六千人,秩六百石,巨毋霸竟以庶民之身直接晋级为元士。毕竟,他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喜好符瑞的王莽自然要大作宣传。 但如此一来,就越凸显最先请缨击胡的第五伦普普通通,更始将军廉丹亲迎巨毋霸入将军府,第五伦却只能在人群里站如喽啰。 他一直在孰中和冯衍闲聊到傍晚时分,廉丹才在百忙之中见了第五伦一面。 这位年才四旬,却已早生白的常败将军全程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随意给第五伦安排了个军职。 “奉陛下之命,以汝为军司马,号‘孝义司马’。” …… “宗主回来了!” 听到第五福高呼着孙儿回家的消息时,第五霸正在炉灶前烤火,顺便烧着他爱吃的板栗。 他一下子站起身来,立刻跑到庖厨门口眺望,想了想后,却又没急着出去。只回到灶前,将滚烫的板栗用火钳掏出来吹冷,然后细细剥开放在小碗里。 一粒又一粒,等金黄的粟肉装满一碗时,第五伦才来到庖厨门口。 “大父,我回来了。” “嗯。” 第五霸回过头,镇定自若,却见孙儿风尘仆仆,竟比去时瘦了许多,有些心疼。 他也不太会表达,只将手中的陶碗递过去,让第五伦过来边吃边烤火,热烘烘的暖炉旁,祖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大父身体可还好?” “好,一天能吃三碗饭,还能抱着两个婢女睡觉。” “我不在期间,宗族没出什么乱子罢?” “能出什么事?”第五霸手一挥:“第一、第四都忙着在煤窑制煤饼挣钱,市面上虽已有仿制,但新做的兽头煤球在富贵人家销路不错。” “第三、第六、第八、第七四家的人则为你开石灰矿,制那水泥,各分一成之利。前些天下雪时,第一关又想顶着严寒让族人隶臣继续做工,被我和第八直呵斥了一顿,便不敢嚷嚷了。” 他看向孙儿:“自从八月秋算时你替全宗族的人交了訾税后,谁还敢不拥护你,拥护第五氏?你这宗主当得稳固啊,汝虽不在,但立下的宗法仍被遵循。宗族子弟,尤其是第七氏也被我约束着,不让彼辈欺辱弱小。” 第五伦松了口气,往嘴里塞着板栗,第五霸又道:“汝师归葬妥当了?” “都安顿好了,师兄侯芭留下守墓三年,当地官吏也十分敬重扬子,不必担忧。” 第五霸感慨道:“去年,扬子云来第五里过春社,虽然他说话文绉绉老夫听不太懂,但看得出来是位好师长,能成为他的徒儿,是你之幸。” 说到这,老爷子眼前一亮:“对了,如此一来,吾家便不止有阀阅,还有师传了罢?” 第五伦笑道:“大父,扬子传给我的又不是五经,只是他自己钻研的子学杂学,于做官并无裨益啊。” 这话第五霸不爱听:“反正都是学问,弯弯绕绕乡里人听不懂的话,现在有五经六经,往后就不能加到七经八经?” 尽管对孙儿一言不合就辞官早已习惯,但第五霸本质上,还是那个官迷啊,第五伦今日倒是有好消息能告诉他。 第五霸又瞅了眼第五伦得脸颊,忍不住骂道:“怎瘦了这么多?” 第五伦道:“路上服丧素食,本来五天就够了,但侯芭、王隆甚至是桓谭都能坚持,我岂能自己开小灶?” 第五霸让庖厨立刻准备饭食:“这几日便在家好好补补,你错过了腊祭,那一日留下的腌肉可不少,羊也肥了。” 第五伦已经吃光了碗里的板栗:“待不了几天,大父,我已拜访过新丰更始将军幕府,领了印符,一月初一前,便要去鸿门猪突豨勇营中任职。” 第五霸听到这,心里有些担忧孙儿的征途,但仍忍不住眉飞色舞:“哦?那更始将军让你做了什么官?真是军候?” “比军候还高一级,但仍是黄绶。” 第五伦却没那么高兴:“我当上了军司马,秩五百石,为命士,将兵千人而已!” …… ps:第二章在13:oo。 第77章 猪突豨勇 那天,第五伦在一通“才将兵一千人”的凡尔赛抱怨后,便吃到了来自老爷子久违的爆栗,然后便是一顿好骂。 “你这小孺子,初次掌兵就能做军司马,率千人,已极不错。也不想想,现在让你做校尉、将军,数千上万人,你统御得住么?” 话说这新朝军制,想都不用想,肯定是王莽废除汉代部曲制后原创的,什伍往上,最基层的军官是“士吏”,相当于汉时屯长,将5o人。 再往上是当百、军候,将百人、五百人。 然后才是军司马——在第五霸眼中,自家孙儿现在的本事,也就能带下来这么多人,再多绝对不行。 而军司马的上司,则是校尉,再往上便是偏将军、裨将军之类。 第五伦的奏疏里说希望做当百、军候,如今所得出预想,已很不错,这还多亏了他曾有官身,做过郎官、曹掾,起点自然比普通人高。 可人比人死气人,第五伦昨日在新丰,见那来自东莱的巨毋霸以白身骤为校尉,自己反而低了一级,顿时觉得没那么值得高兴了。 如今挨了第五霸一下,却是将他打醒过来,心中恍然道:“对啊,我之所以要混进军队,除了以进为退自保外,并控制一支武装力量外,就是为了学习行伍军阵之道,为日后举事做准备,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于卒伍,怎能反嫌职位小呢?” 第五伦立刻向祖父认错,因为第五霸是出征过西域,到万里外打过仗的老行伍,他便虚心请教各种军中的常识与治兵窍门,第五霸也将自己还记得的事倾囊相授,顺便好好盯着第五伦练了练手搏之术。 数日时间转眼过去?十二月将尽时?第五伦便穿戴好一身行头,佩戴印绶?带着私从十余人?前往新丰以东的十七里的鸿门大营报到。 鸿门便是大名鼎鼎的鸿门宴所在处,南望骊山?东临戏水。 据说楚汉之际项羽曾在此驻兵四十万,如今北边多了一条沟渠运河?加上人丁滋生田亩开辟?地方没过去那么宽敞了。但来自关东、关西的数万猪突豨勇肯定是驻得下的。 更始将军廉丹已移营至此处,远远就能望见旌旗招展。这位将军可是大忙人,第五伦区区一个军司马这次连他面都没见上,仍是那位门下掾冯衍给他带路?来到六尉豨勇驻地营前。 廉丹虽然打仗能力存疑?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新朝大将,据说还是赵国名将廉丹之后,营垒建设得还不赖,。 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弩矢的士兵,但他们的弓弩并不对外?而是对内,很显然?这营墙哨塔并非为了防备外敌,而是要盯着不让猪突豨勇们逃跑。 进入营地后?第五伦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看上去有些杂乱。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各个小营中挤满了人,他们脸上的黥字提醒第五伦不要忘了,这是一支奴隶组成的军队。 等钻进宽大的校尉营房后,第五伦在冯衍引荐下,认识了自己的上司,六尉校尉梁丘赐。 梁丘亦是复姓,这位校尉单名一个赐字,却并非干练军吏,反而大腹便便,连起身都有些困难,第五伦拜见时他也没站起来,只懒洋洋地说道。 “吾乃光尉郡饶安县(霸陵)人也,在常安时,孝义第五伦的名声也听过不少,去年冬,仆从还买过汝家所制煤炉及狗头炭,甚是好用。” 第五伦立刻应道:“冬日迟迟,也不知还要在鸿门驻扎多久,营房寒冷,若校尉不嫌,鄙家的石炭,可以多送些来,让校尉与军司马同僚们取暖用。” 梁丘赐眯起小眼睛,笑道:“那些以孝义出名的,多是古板木讷不通人情之辈,本以为伯鱼也一样,不料竟如此通情达理……” 他拍着大肚子道:“石炭虽好,其实不过是便宜货,倒是汝家另一产业,那些能让地面平整的蜃灰砂浆倒是不错。” 第五伦秒懂:“鄙家产业,对亲友一向降价打折。” 梁丘赐颔,十分满意,这一照面后,他觉得已经知道第五伦是个怎样的人,便放下心来,不再啰嗦,只将准备好的薄册兵符交给他。 “所募士卒来自不同郡县,若是言语不通,还将什么兵,打什么仗?列尉郡的猪突豨勇,我一直给伯鱼留着。” “多谢校尉!” 第五伦双手接过那一半木虎符,心中喜悦,这梁丘赐满脸贪相,未来肯定少不了被他讹取许多利益,但却是值得的。 第五伦家根基在长陵县,这一年来刷的名望就在列尉郡人中最好使,打个比方,如果说常安声望是“尊敬”,那列尉郡则是“崇敬”,距离封顶的崇拜并不遥远。 如今让第五伦带本郡人…… “这不就是老鼠跌进粮仓里么?” …… 第五伦告辞时,梁丘赐还不忘关心道:“伯鱼可自带了私属宾客?” “带了十余人。” 梁丘赐叮嘱他:“当百以上不可私自授予,但让彼辈做士吏斗食倒是无妨,你自己做主即可。” 当然,第五伦营中有几个人,梁丘赐也需要他帮忙“照顾”。 出得营地,第五伦立刻去唤了等在外面的私从,随他前往小营。 这是第五霸早就告诫第五伦的事:“这年头为将吏者,除非真是家里没人了,都得带些私从宾客,否则只身赴任进入军中,还得从头建立人脉信任,身边连个办事人都没有,定会被**老吏架空。” 于是第五伦从善如流,从宗族里点了不少人带来帮忙。 为的是第七彪,他年轻时也入过行伍,熟悉此中规矩,既然第五霸不可能来帮自己,便退而求其次拉上彪哥。 而后是第五平旦,以及来自第一里的鸡鸣。 第五伦看中平旦的诚恳老实,在煤窑他是工头,最吃苦能干,若有性命攸关的事,平旦最值得托付。 至于鸡鸣,上次朝廷訾税,就是他带人拦第五伦求他解救,此人看似粗犷实有小智,是个喜欢搞事的主,再加上声音大,做传音人倒是不错。 家中徒附六七人充当宾客打手,还有打杂跑腿的小厮三人,第五福就不必说了,第五伦将在煤窑附近捡的机灵鬼张鱼也带了来,他今年十三岁了,还在义学学了点数算账。 这几人其实对行伍无甚兴趣,甚至避之不及,但第五伦有召,倒也毫不犹豫地跟来了。 “待会进去时,都得站得齐整些,胸挺得威武些,眼神也凶狠些,要让军候、当百们一看就知道,宗主手下的私从宾客不好惹。” 彪哥不愧是混过军队的,知道军中欺软怕硬,在进入营中前,好好整缀了一番众人的行头。他们本就穿着统一的衣裳,虽然朝廷不让私人拥有甲、弩,第五伦得了兵符后才从梁丘赐得了几副甲胄,立刻让众人穿戴起来。 身材较高的鸡鸣和平旦二人站前排,其余人紧随其后,皆带刀剑,乍一看,还真有点私人部曲、精锐家丁的意思了。 第七彪则亲自护卫在第五伦马侧,对他低声道:“宗主,若是有人不迎或迟来,不用犹豫,直接让吾等将其按倒杀头!如此便能立威!见了血后,从下吏到士卒,便人人都怕你了!” 第五伦颔,深吸一口气,掌兵不易,他确实得做好这种准备才行,只不知待会谁是倒霉鬼。 随着鸡鸣的高声叫门,第五伦高举木虎符传示营前守门的士卒,木门慢慢被推开,他们就这样气势汹汹地进入营垒中。 然而与第七彪设想的完美剧本不同,这列尉郡的猪突豨勇也知道主官今日上任,又听说是家乡的孝义第五郎来,官吏都多了几分积极,早就列队迎接。从军候到当百,竟是一个不少,礼节也周到,没有傻子当众不拜。 “拜见第五司马!” 倒是第五伦骑在马上,放目望去,亲自进入小营,见得这里面近千名士卒后,却见他们衣着各异,蓬头垢面,乱糟糟的连队列都没有,只将手缩在窄窄的袖口中,在寒冷的冬日里不情不愿地挤在一块,哆嗦着接受上官检阅。 唯一统一的地方,就是所有人的脸,竟都是脏兮兮的,仿佛蒙了一层厚重的灰,他们就这样仰脸望着第五伦,目光冷寂而麻木,干裂的嘴唇下是沉默。 这哪里是什么猪突豨勇,哪是能去前线和匈奴人作战的军队啊。 第五伦只暗暗叹息:“这是一群灰色牲口!” …… ps:睡过头了,略短,下一章会长点。 第三章在18:oo。 七月新番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78章 阴兵借粮 (订加更1/8,下一次在后天) …… 这个小营尽是来自列尉郡的猪突豨勇,连军吏也多是同郡人,两个军候,年纪大的叫戴恭,与校尉梁丘赐沾亲带故,年纪小的叫金丹,乃是池阳县人。 此外还有十位当百,二十名屯长,他们都聚于一堂,摆下了宴席招待第五伦。 戴恭早就得了梁丘赐的叮嘱,对这位新来的军司马十分殷勤,亲自持扫帚在前开道,入了堂内又请第五伦上座。 第五伦倒也没有拒绝,更没有第一天就肃然表示要与士卒同衣食,而是笑着坐下,一一问起在座众军吏姓名,按照他们的级别,各送了些取暖的煤球,冬天里没有比这种礼物更暖心了。 他自称初次掌兵,还要多倚仗众军吏,这边将他们稳住,暗地里,第五伦却让第七彪带着张鱼出去,赶着外头士卒吃饭的当口代他巡视了半圈。 温暖的厅堂上气氛热络之际,张鱼回来了,第五伦假装要更衣如厕,回了屋舍片刻,张鱼乘机凑到第五伦跟前,低声报告了外头的见闻。 “吃的都是藜菜羹,淡得跟水一般的粟粥,喝进去五碗都不顶饱的。” 他一个半大孩子都如此,成年人食量更大,按照张鱼的描述,军队里给每个人提供的食物数量,只能维持他们勉强不饿死,难怪第五伦进入营中后,所见众士卒皆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的,这群人风吹就倒,走上百里路就歇菜了,能开到边塞打仗? 第五伦才觉? 自己进的根本不是军营? 而难民营啊! 吃都吃不够,更别谈训练了? 而这里面? 恐怕有很大猫腻,他心中了然? 让张鱼再去外头观察打听,自己则重新回到了宴席上? 用筷子敲打碗沿道:“既然诸君皆已饱食? 同乡之谊也论过了,吾等还是谈谈公务罢。” 第五伦看向年纪稍长的戴恭:“戴军候,我来之前,听说是由你兼着军司马之事?” “然也? 老朽没什么本事? 管着如此多人时常惴惴不安,如今司马既至,老叟也能松口气了。” 戴恭倒是干脆,立刻将军中名单薄册等悉数交给第五伦,包括各当百、屯的兵额数目? 以及每月粮食、麻衣用度。 但第五伦是在郡县基层当过吏的,自然知道这些明面上的账簿看看就算了? 但他依然认真地翻阅了一遍,堂上军吏们的欢声笑语也渐渐停了? 干这行久的镇定自若,刚入军不久的则隐隐不安。 第五伦很快就看完了薄册:“除去在座军吏? 本营初冬时共计一千余九十六人啊? 如今还剩一千余二十人? 那七十六人出了何事?” 另外一名军候金丹禀报道:“敢告于司马,其中二十五人因妄图逃走,亦或是触犯了军中禁令,故被处死,头悬辕门。” “另外五十一人呢?” “皆是冻病而亡。”戴恭接过话,言语中满是惋惜:“这个冬天,雪下得早,太冷了。” 大军还在都附近,就有1/2o的折损率,军营里的生存条件确实挺恶劣啊,难怪宗族中人听说征徭役,都面色惨白,就算不打仗,也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 第五伦沉吟后道:“诸位可知我过去做过甚么官?” 他在列尉郡是大名人,众人还真能说出点第五伦的事迹,或言他是孝廉、郎官,或有人记得,第五伦还做过近一年的户曹掾。 “没错,户曹。”第五伦道:“郡中各县户口、赋税、田产,多寡都逃不出我的眼睛,我亦知道,豪右大户,常常为了逃避租赋,便行隐匿之事,百亩田报上五十亩,三十名隶臣只报三人,都是常有之事。” 此言似有所指,席上心理素质较低的几个小士吏不安起来,但戴恭却仍是泰然处之,只在第五伦话音毕后,索性愕然问道:“听司马之意,是以为本营人数不符?” 第五伦笑而不言,却见戴恭猛地一拍案几,骂道:“司马怀疑是对的,老叟和金军候,也早就怀疑过本营当百、士吏欺上瞒下,隐匿了各自的人数,是欲靠着空名额,多得几人份的粮食啊!” 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却是被戴恭率先捅破摊在众人面前,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戴恭却看着第五伦,想瞧瞧他如何应对。 “既然不实,那便计实。”第五伦让张鱼等人将木牍和笔墨拿上来,意思明白无误。 在座众人都没想到一顿饭吃成这结果,都有些不平,还是戴恭催促道:“都听到了么?各自隐匿了多少,还不快快如实写了交上来!若再有藏匿,就算军司马心善不追究,老朽也饶不了他!” 第五伦说话众人要犹豫很久,戴恭言,却立刻照办,啧,他才是真正的军司马吧,而话语中的暗示更是明显不过。 满堂都是沙沙的落笔声,作为当百、屯长,不一定能将字认全,但数肯定是会数的,只是第五伦见有几人在那犹豫半响,这才随便编了个数字上去,有人居然写了后又涂改掉,有时当百还得和手下屯长耳语,相互串好口供,也是好笑。 等所有人将各自百、屯的人数写在木牍上交来后,第五伦用手指蘸着水一算,居然只有九百二十多人了。 一百人原地蒸,第五伦目光看向戴恭、金丹与众人:“彼辈又是去了何处?” 戴恭这次没有说话,倒是他使了个眼色后,军候金丹言道:“军司马,一千余,乃是列尉郡的囚徒及人奴在长陵聚集时的人数。” “从列尉过来,乃是隆冬,沿途百余里路呢,折损百人,也算寻常,或投渭水欲逃,或夜里休整时乘机开溜,有的人顺利逃匿,有的则被追捕斩杀,难以计数,笼统算了百余,仍算在总人数中。” 至于为何,那当然是为方便军吏们吃空饷了,虽然猪突豨勇不钱帛,但每天吃的粮食是一笔大生意,朝廷按照军中上报的总人数下粮秣,再由更始将军幕府分配到各将军、校尉处,再往下分予小营,最后就成了猪突豨勇们每天吃的饭。 依靠在籍无人的空额,军吏们能够获得丰厚利益。 这是正常操作了,第五伦做户曹时,每逢查粮,就会出现火龙烧仓,一旦查人,就会整出这种阴兵借粮之事来,相反的是,豪右们喜欢将人口往少了报,而军营则巴不得往多了报。 戴恭这时候表现得格外气愤,指着众军吏道:“汝等竟大胆至此!瞒了我这么久,真是气煞老夫了。” 他旋即又回头面对第五伦:“军司马,既然真正的人数吾等知晓了,是否要上报校尉?” 第五伦却摇头:“我也做过小吏,深知众人之不易,谁不需要养家糊口,豢养宾客私从呢?” 众人松了口气,还以为今日算是过关了。 正要赞誉第五伦几句,却不料他话音一转:“但我做户曹时有个习惯,各里闾人数,都要派遣小吏一一清点才算数。” “军中亦然,眼下各帐士卒都吃过夕食,回营休憩不得外出了,不如乘着天还没黑,索性将各屯人数一一清点一次!”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有个当百立刻愤愤不平地起身:“如此说来,军司马是不相信吾等所书数字?” 第五伦让他坐下:“人孰无过,总有遗漏之处,谷物入仓都要每日清点,一点就是一时辰,难道点活人,比点死粮还难?” “诸位且放心,我并非不通人情之人,这浮报军籍,死人当生人算之事,我不会追究,但营中究竟还剩多少兵卒,身为军司马,却必须一清二楚!” 言罢,第五伦让在座所有士吏起身,而自己带来的十余人,各出一个跟他们回帐中去清点人数。 在他们离开后,被迫留在堂上的两位军候和当百们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开始盯着第五伦,目光中颇有深意。 幸好第五伦带了自家私属,最为忠心的平旦和另外两名私从就带刀护卫左右,今夜他们也会在营房外执勤,否则啊,这初来军营,还真不能睡踏实——军司马第五伦因太过疲倦,忽然猝死都是有可能的! 经过漫长的两刻钟后,出去的众人6续归来,全体军吏们遮掩捂着的真实数据,终于到了第五伦手中。 “八百三十七人,竟如此之少?” 念着来之不易的统计,哪怕第五伦早有准备,都有些不寒而栗。 从一千多,到九百余,再到八百,水分一点点拧掉后,展现在面前是一个残酷的数字。 戴恭又开始哀嚎了:“老朽代管本营两月,竟未曾察觉如此大的奸情,有罪,有罪!军司马,决不能就此罢休,不如让我将此事上报梁丘校尉,一定要惩处到底啊!” 真是可笑啊,你就是梁丘校尉的人,如此大的窟窿,校尉会不知道么?从校尉乃至将军,只怕都在吃空饷啊,这是一个巨大的利益链条,所有入营的军官,不管初衷是什么,短短半月,只怕就会被拉下水,因为浮报军籍,是一个需要所有人都参与的巨大谎言。 一旦第五伦捅破了这层薄纱,他就会成为整个军队所有军官的众矢之的! 等到了边塞,指不定就被派去做前锋,而身后则会迎来无数愤怒同僚的背刺了。 最大敌人是匈奴? 是自己人啊!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我听说前朝皇帝有句话,吏不廉平则治道衰。今小吏皆勤事而俸禄薄,欲无侵渔百姓,难矣!诸吏也不容易,此事只会烂在我心中,绝不会上报。” 言罢又道:“今日辛苦诸君了,我还从家中带了些宗族自织的细葛布来,比不了丝绸,若是诸位不嫌,士吏每人一匹,当百得两匹,两位军候各五匹。” 虽然只是葛布,但也算不错的礼物,被戴恭弄得紧张兮兮的气氛一下子又缓和了下来,这位军司马还是很会来事的啊,面对领导的红包,谁会拒绝呢?金丹擦了擦额头的汗,带头叫好。 等众人散去后,第五伦神情却越来越严肃。 实在是太可怕了,从征集到今日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本营兵力就蒸了三成,有乘机逃匿,也有冻饿致死,这种情况在猪突豨勇、乃至于新军中更是常态。 第五伦算是明白,更始将军廉丹在南中时,是如何做到不打仗就损失十之六七了。 他更明白,为何新军建国以来征伐四夷鲜少胜仗,连西域城郭兵都能吊打他们。 “这样军队,还没开打,就已经败了!” 他今夜的工作还没结束,第五伦需得列个表,将各屯士吏、百将隐匿的数字比例算出,虽然大家都吃空饷搞阴兵,但谁吃得多,谁吃得还是有区别的,这决定了他们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是√、x、还是?。 反正那戴恭,已经是一个斗大的x了! 而这时候,第七彪却来禀报,说猪突豨勇中,有人自称是第五伦的故人。 “故人?”第五伦想了想,自家是乖乖交了每人三千六百钱蓄奴税得,莫非是做户曹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农,因为拿不出訾税被缉捕,然后被迫入伍? 等第七彪将人带来后,第五伦最初没认出来,只到那人撩起凌乱的头,瘦了一大圈的脸上苦涩地露出了笑,说道:“第五君,是我,宣彪啊。” 却是在修令县隐居的名士宣秉之子,这宣彪年轻气盛,当初因为对扬雄嗤之以鼻,还和第五伦吵了一架,怎么成了猪突豨勇? 宣彪如今狼狈不堪,早没了先前的傲然,也来不及解释,只盯着第五伦案几上冒着热气的宵夜,喃喃道:“我……我饿。” 第79章 遇事不决   “吃慢些,吃慢些,管够。”   第五伦绝对想不到,上次见面还说着士人脊骨,儒生尊严的宣彪,竟然会在一碗汤泡饭面前,失态成这幅德性   倒是小张鱼在旁嘿嘿笑着说:“宗主,饿上两个月,都这样,我与朱弟刚到时亦是如此。”   宣彪扒拉粟饭的手停下了,腹中的饥饿稍稍缓解后,随之后来就是无比羞愧。   毕竟半年前,在第五伦去拜见他父亲宣秉时,宣彪还觉得扬雄不够刚烈,有失气节啊!   宣彪咽下饭后心虚地说道:“第五君应当知晓,吾跟随父亲隐居山林,也吃过苦,地自己种,衣裳自己缝,所食不过是粗谷蔬食,比农夫好不到哪去。”   “但这军营,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在第五伦没有故意出言折辱宣彪,他对独善其身的宣秉印象很不错,关心地问起宣彪何以至此?   宣彪这才说了他的故事。   还是宣秉善心惹了祸,去年秋朝廷訾税时,宣秉收留了几个逃亡的奴婢和交不出税的穷苦佃农,结果却被当地县吏觉,找上门来了。   也怪宣彪过去太年轻刚直,对奉王莽和州郡之命来征召他父亲的官员态度太差,除了第五伦,谁会不记恨在心?   修令县宰本就看宣秉一家十分不爽,索性乘机掀起大案,将宣家当成典型打击,宣秉算是屡辞不仕的政治犯,送去了五威司命府,宣彪则和他家收容的十余人,一起被拉了壮丁。   等宣彪吃够了后,第五伦问道:“汝等离开修令县时,奴徒丁壮共多少人?”   “一百七十。”   “抵达列尉郡的壮丁营时剩下多少?”   宣彪叹息道:“不到七十。”   折损大半?第五伦大惊:“莫非是在路上逃了?”   宣彪摇头:“跑了数十,倒毙数十,第五君是知晓的,修令在郡中最为僻远,到长陵有四百里路,要走十天。路上好多地方荒凉极了,不但没有食物吃,连水都没得喝。沿途亭置也没准备伙食,一般是官吏吃着吾等咽口水看着,隔上两天抵达新的县城,才能吃上一顿劣食。”   “其余时间只能在休憩处挖草根啃树皮? 若是官吏催促得紧? 更得饿着赶路,一路上又饿又乏,每夜都有数人死去,或是腹泻重病,还有气就被抛在荒野中喂野狗。“   这些都生在第五伦去蜀中那两月中,真是惨绝人寰。   而据宣彪说? 就算侥幸到达郡里的壮丁营的一半人? 也挣扎在生死线上? 像狗一样用绳子拴在简陋的营中? 动一动就得挨打? 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少而粗劣? 仅仅是维持活命不让人饿死而已。   “夜晚更是要将棚屋用木板钉死,若不如此? 一夜就会跑光? 结果有一夜? 起了火,结果烧了三个屋子,死了两百人……”   说到这,宣彪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闻到了那夜呛人的烟火,还夹杂着喷香的肉味。   第五伦递给他一盏水,宣彪将滚烫的热水捧在手中轻轻吹着,只想哭,真的,一整个冬天,他都没喝上过一口热水。   “没人反抗么?”第五伦有些不解,因为据他所知,押解数百壮丁的不过几十人而已。   若换了以前,宣彪肯定义愤填膺,可如今遭了现实毒打,只能摇头苦笑:“如何反抗?彼辈有甲有弩,而吾等赤手空拳,走路时还被反缚着系在一起。”   更何况,这次的猪突豨勇,多是因主人不想缴三千六百钱,而被抛弃的私奴,他们是做惯了奴隶的人。   就像羊群,只跟着主人的鞭子和石头走,关在羊圈里,眼睁睁看着同伴被一头头抓走宰杀,却仍站立原地不动,他们早就麻木了。   结果就是,在向郡里汇集的过程里,五个壮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熬到更始将军幕府派官吏去接受他们入伍的,只五分之二。   原来,第五伦所见本营薄册里的千余人,已经是二三千人里的幸存者。   这之后,猪突豨勇们才有了每日固定的粮食,从长陵到鸿门也没那么远,死亡率低了不少,但至今短短两个月,依然挂了近三百。   原来,在他们历经艰辛到达鸿门大营后,本以为能得到给养和休息,殊不知不过是到了另一个地狱。   第五伦是去巡视过的,屋舍是茅草屋顶的棚子,四壁几乎不存,大约有七八十人躺在棚内的木板上。只有几个人占据最暖和的位置,盖着旧羊皮裘,裹着被褥,他们是什长伍长。   普通小卒则全无被褥,只用些干麦秆铺点盖点,说好的冬衣变成了单薄的夏服,两个月前的鞋履早就破得不成样子了,光着脚或只有草鞋,为了取暖,尽可能紧紧挨在在一起,但有时候睡着睡着半夜醒来……   你会现身边的老乡已经凉透了。   那些最瘦弱的人则被扔在角落里,犹如堆砌的尸体,他们病得太厉害以至于不能起床大小便,拉撒全在原地,导致粪便狼藉,臭气逼人。   朝廷下的粮秣是足数的,但经过不同系统的官员、军吏层层扒皮后,已所剩无几,食物是每人每日三分之一斗掺入沙土细石的粟饭,往往连这都没有,改成稀粥。   宣彪切齿道:“官吏还在怂恿强者夺取弱者口粮,故意让他们死去,每天一早,吾等都要抬出去几具尸体……”   第七彪入过军伍,在一旁道出了原因:随着不断的非战斗减员,官吏们一来能得到大量空额,二来将弱者淘汰。   他不甚在意,笑道:“反正是无用之人,等开拔前线时,彼辈也会在路上死掉,必死,不如早死,还能少受点苦。”   第七彪这话让宣彪再度愤慨起来:“荒唐!既然无用,当初征丁时为何要逼迫众人来此,难道就活该死去么?”   第七彪不以为然:“征少了凑不足数啊,从前汉开始,皆是征一千活五百,故而只能多征。”   宣彪刚想反驳,却感到一阵无力,只能垂泪。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因同行的人看在父亲的份上一路照顾,忍着饿将不多的口粮分给他,他们如今所剩无几。   人命?消耗品而已,就跟一起被征的骡马畜生一样,甚至还不如。   听完宣彪的遭遇,第五伦久久沉吟了,若不入行伍,他是不会有切身体会的,半响后只喊了宣彪的字:“伯虎,来做我的书佐吏吧。”   “如此,便不必再挨饿。”   宣彪没说话,只是颔应下,他最初入营时,那军候戴恭也想挑他做书佐,却被宣彪拒绝。当时他还宁折不弯,对恶吏不假颜色。   可现在……有口吃的就行,什么尊严,什么骨气,统统都后往后靠!   岂料第五伦却还记得他当初说过的话。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个义士啊。”   宣彪抬起头,现第五伦满脸肃然,绝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来,汝父对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却还热着。”   然后就被现实毒打了,明白这季世,连活着都不容易。   “吾等人微言轻,区区一个军司马,暂时改变不了天下。”   “但却能改变这小小营垒!若是恶有距离,吾等至少能将它从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第五伦审视宣彪:“伯虎可愿助我?”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干了手中热水,重重下拜道:“诺!下吏愿与军司马幽明共心,蹈义陵险,死生等节!”   ……   “吾乃第五伦,字伯鱼,与诸君同是列尉郡人!从即日起,便是本营军司马!”   第五伦于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对大冷天被聚集起来的猪突豨勇们喊话。   和昨天一样,众人仍是污秽、混乱、拥挤,士兵们衰弱憔悴,他们的衣服像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冷漠地看着第五伦,如同一群乞丐,看着一只头昂得高高的大公鸡一清早在那鬼叫。   但第五伦的名号还是引起了一部分人的骚动:“是那位孝义第五郎么?”   第五伦在故乡刷了整整一年的声望可不是无用功,部分人麻木的脸上多了几分期待的神色,他们对孝子义士还是信的。再加上第五伦最出名的事迹,乃是自己出钱,帮全宗族所有人交齐訾税,如此看来,他应该是个好人、善人,或许能改善下营内的生活?   会吧,应该会吧?   但大多数人仍是踌躇地仰望着,眸子里没什么精神,直到第五伦跳过没人感兴趣的长篇大论,直接宣布一件喜事。   “今日加餐!”   “好!”一时间八百人都很有精神,欢喜起来,他们不约而同敲击起手中木碗,虽然都没多少水清洗,碗盘看上去却很干净其实都是舔的。   负责分粮的粮吏撇了撇嘴,回头看了一眼默默注视一切的军候戴恭,在他看来,这位才是营内真正的主事者,上头可是有梁丘校尉护着的。   戴恭朝他点了点头后,粮吏这才让人将饭食推上来,第五伦没撒谎,今日确实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还有好多罐下饭用的酱。   朝廷是按照每人每月一石的口粮下的,然而却从来没落实过。   纳言,也就是大司农送来的粮食本就不足数,等来到部曲上,就只剩下一半了。营里的官吏,不仅靠死人阴兵来吃空粮,还克扣活人的口粮,导致人均每月才有两斗半吃食,少得可怜,不熬稀粥还能干嘛?   难得吃上干饭,这对猪突豨勇们来说,已是比过年还丰盛了。   各个棚屋前,众人闹哄哄地争先恐后,没个秩序,得官吏用棍棒去死命打才会退后几步。   “今日不过是特例。”事后戴恭暗暗叮嘱粮官,第五伦刚刚赴任日嘛,还是要给他点面子的。   更何况,他觉得第五伦昨日非要算清营中真实人数,也是为了心里有个谱,毕竟第五伦连和士卒们同衣食这种虚伪的事都没做。   这其实是第五霸对第五伦的教诲:“老夫当年被征召入伍后,常遇到一些年轻军吏看了几篇兵书,刚进营垒就搞什么与士卒同衣食,真实可笑!”   “你就算顿顿与其同餐,彼辈依然整日喝粥食糠,腹中空空,非但不会感激你,甚至会觉得这官吏没本事!”   第五霸告诉第五伦,入营后正确的生存方式,应该是先不管大多数人,而是收纳忠勇精锐,然后厚待他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这时候,在营中待了两月的书佐宣彪就派上了用场,他告诉第五伦,营中最壮士的那部分人,早就被军候、当百、士吏们收为己用了。   “最抢手的是猪突豨勇中的死囚犯,彼辈心狠手辣,如今都成了各军吏手下的亲卫打手。”   而军吏们之所以要吃空饷,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们要养这群已经投靠私人的“虎士”。克扣的口粮很大一部分,也落入了这群人口中,平日里营中训练,亦是他们在做,披甲带刀,镇压着营中的任何不满。   但宣彪还是根据他平日的观察,给第五伦带来了十来人,多是私奴出身,为的大个子名叫“臧(zang)怒”,臧是奴隶的意思,此人名字之意是“名叫怒的奴隶”。   他的一对眉毛很浓,像是用墨画上去的一般,说话瓮声瓮气,据宣彪说,这臧怒是营中少年的仗义之辈,此人身体健壮,却不抢食物,甚至还会主动扛着死人出营埋葬,他还曾救过宣彪一命。   “哪里人?”   “云阳县人。”   “过去是谁家奴婢?”   “樊氏。”   第五伦乐了:“樊筑?”   臧怒点点头,仍不敢称呼昔日主人姓名,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个干活能手,为何却被樊筑抛弃了呢?   其余几人情况也差不多,这便是第五伦挑选的“虎士”,在可怕的军营里待久了,他们对生存的要求也变得极低,承诺吃饱食,穿厚实,睡暖炕,加上宣彪在旁盛赞第五伦,众人便很自然地下拜顿,愿意做他的亲卫。   不过数日,一个屯五十人的亲卫虎士便被组织起来,除了臧怒外,还分给鸡鸣、平旦等人各带一什,分甲衣武器,守在第五伦屋舍的外围。   这在戴恭、金丹等人看来,是第五司马也要吃空饷,养私属的标志,不由松了口气。   “是时候开诚布公了。”戴恭下定了决心,他们顶头多了个人,少不了要匀点空饷名额和克扣的粮食,输送利益孝敬于第五伦。   戴恭指使金丹去暗示第五伦,本以为会比较艰难,岂料第五伦竟一点不虚伪,将那每个月两百石粮食的好处欣然纳之。   等金丹欣喜地出来告知众人后,戴恭才完全放下心来,这下第五伦也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了,虽然众人获利少了些许,但起码又能一切如常。   戴恭暗地里嗤之以鼻:“什么孝义司马,嘴上一套,背后里一套,依我看,亦与吾等一样,是一俗人,装什么装!”   ……   在为的戴恭也放下了警惕后,粮官得了他的叮嘱,也结束了让猪突豨勇们吃干饭的生活,釜中又变成了喝五碗都难饱的稀粥。   由奢入俭难,众人抱怨连连,对第五伦失望透顶。   但就在猪突豨勇们愤怒之际,第五伦却迎来了一位访客,正是他的朋友,负责给鸿门大营送粮的纳言士,耿纯耿伯山。   第五伦故意将耿纯的造访弄得营内人尽皆知,这让戴恭、金丹等人颇为诧异,虽然纳言送来的粮食直接交给更始将军幕府,再由幕府分到各部,但毕竟是源头,搞好关系说不定就能多分点粮。   而第五伦还故意与耿纯在辕门高声畅谈,期间耿纯提及,国师公刘歆问起第五伦为何很久没去府中拜访了,还捎带了几个精确的嘉量来,说是国师交给第五伦的……   这就让众军吏更加惊愕,本以为第五伦不过辞职曹掾、郎官,郡内小有名气罢了,还摊上一位穷苦的老师,这才被迫入伍,可听耿纯言下之意,第五伦还能经常和国师公见面?   尽管刘歆早已没什么实权,但毕竟是堂堂四辅,等第五伦送耿纯离开回到营内时,众军吏对他都多了几分敬意。   这就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二个主意:“要让众人知晓,你头上有人!如此才会忌惮。”   有了这前提后,第五伦也不装了,是日朝食,他忽然来了一次突击检查,在猪突豨勇们苦着脸等着打稀粥喝时,第五伦忽然出现,身后是第七彪、鸡鸣等全副武装的私从,另有臧怒等五十名这几日吃饱喝足恢复了气力的新募亲卫,而宣彪亦跟随左右。   一行人在场内站定,第五伦则上前接过目瞪口呆得粮官手中勺子,在釜中一捞,现尽是清水稀粥后,不由勃然大怒。   “本司马不是要汝每日都蒸煮干饭,让士卒们足食么?为何又是稀粥?粮吏,莫非是你在克扣粮食?”   粮官愕然,戴恭不是说,第五伦已被他们收买同化,可以一切如常了么?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啊。   他回头想向戴恭求助,第五伦却不等,喝令道:“第七彪、臧怒!”   “诺!”   “将这违背军令,贪墨粮食,苛待士卒的粮吏缉捕!”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粮官回过头,只看到戴恭满脸的愕然。   第五伦却不待他说话,也暂时不牵扯其余人,让人堵了粮官嘴,直接推到辕门去,第七彪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对准粮官的脖子猛地挥下!   这是第五霸给第五伦出的第三个主意,两千年屡试不爽的套路。   “遇事不决,杀粮官!”   ……   ps:第二章在18:oo。 第80章 我要做的有三件事   粮吏的头颅,已经在辕门处挂了三天。   此人虽然只是这个巨大**链条中的一环,但绝不无辜,这数月时间内,从棚屋里往外抬出去的数十上百具冻饿病死的猪突豨勇尸体,他有责任的,死有余辜。   而在令行禁止的军队中,最不缺的就是定罪的名义。   一月初极其寒冷,又是一夜霜雪,将那脑袋冻得硬邦邦的,不断飞来的黑乌鸦仍能通过他张得大大似乎还在喊冤的嘴巴,将舌头扯出来吃掉。   少年张鱼每天路过辕门,都会抬起头看几眼,这让第五伦有些后悔,那天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杀人的。   尽管这也是第五伦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死去,像只鸡般被第七彪割喉,但第五伦当时不过脸颊微微抽搐而已,来到这个时代,直接间接,都见证过太多的死亡。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张鱼听到第五伦让他少去看那死人脑袋,顿时觉得受到了小觑,嚷嚷道:“宗主,死人我见得多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泾水闹灾那两年,野地里随处可见的尸。   还有几乎每个县城门口都会悬挂的脑袋,它们属于某个通缉已久的盗匪,亦或是武力抗租的普通农夫。但级就是级,在城头挂过几天后都是一副德行。   “乌鸦总会先把眼睛吃掉。”张鱼告诉第五伦,好似要证明自己勇敢,描述得绘声绘色:“然后脸颊凹陷,肌肉变成绿色……”   第五伦看着刚送来的饭食、绿色的葵菜汤皱起眉,让张鱼赶紧滚蛋。   前任粮官授后,第五伦火线任命,由宣彪接替了这个危险的岗位,在恢复气力后,旧日的尊严和骨气又被宣彪拾了回来,他仍是那个喊着“幽明共心,蹈义陵险“的年轻人,只是现在不再将他那一套用来苛求别人,自律而已。   “伯虎,让你做粮官,只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第五伦将嘉量交到宣彪手中,一同给他的? 还有先前戴恭、金丹等人利益输送,给他的两百石粮食。   过去? 每人每月只能分配两斗半的粮食? 如今则能有三斗半了。   另一位彪哥,第七彪却是急了,低声道:“宗主? 私从和亲卫的食物呢?总不能和普通士卒一样吧。”   亲疏远近? 是要靠外在物质分配来表现的? 地位越高越被第五司马引为亲信的人,理应在吃饭上得到优待,这是常识,也是另一种“公平”,不然他们干嘛要跑来给他站岗?   第五伦倒也干脆:“这数十人的衣食? 我会从家中运私粮解决。”   既然是精锐家丁? 那索性直接让他们吃第五氏的粮? 穿第五氏的衣。第五伦早就让人从长陵带来了足够的被褥? 将之亲自分给臧怒等人,让他们好生欢喜。   第五伦也是这才知道? 臧怒竟从来没盖过这玩意,二十多年都是披星戴月? 身被秸秆过来的? 老大一个汉子,在被被褥裹住那一刻,竟嚎嚎大哭。   而另一边,在宣彪走马上任的第一天,猪突豨勇们欣喜地现,他们的伙食,从清汤寡水的薄粥,变成了筷子插进去能立住片刻的厚粥,宣彪甚至承诺,每逢训练的日子,还能吃上顿干饭。   入口的饭食明眼可见变多,这是比同衣同食亦或大话连篇更有效的宣传。于是在第五伦日常巡营时,看到的是猪突豨勇们朝他自内心的作揖下拜。   “对他们来说,主官的善与恶,就在于每天给不给多吃几口饭啊。”   继拥有一个小班底后,底层猪突豨勇的心,也被第五伦抓住了,这之后,他便开始对营中中层军官:士吏开刀。   按照宣彪等人的举报,加上第五伦平素的观察记录,营中最苛待士卒的三名士吏相继以各种理由被解除职务。除了一个人灰溜溜地应诺服软外,其余两人在望向戴恭求助无果后,撂下狠话直接离开了军营。   尽管第五伦依然给军吏们着煤球,默许他们继续吃空饷,而克扣粮食的罪名,也全让粮吏背锅,并未扩大打击。   但毕竟物类相伤,加上戴恭暗暗吓唬,众军吏惴惴不安,不知下一个是否轮到自己。   但最佳的反抗时机已经错过,现在第五伦身边除了私从外,还团聚五十名忠勇亲卫,死死护着他,火烧上官、背地里捅刀这种事还真不太好做。   更何况第五伦还认识国师公呢,当百和士吏都有些忌惮。   想要怂恿底层士卒反对第五伦也变得极难,随着日子推移,“第五司马是好人,军候、百将、士吏是坏人”的看法深入人心,少吃的饭是贼吏的克扣,多吃的食则是第五司马的慈悲。   但自诩营中影子主官的戴恭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当现小花招已经奈何不了第五伦,而自己的羽翼被一根根拔掉时,他忍不住了,终于搬出了自己的后台。   一月初十这天,第五伦接到了命令,要他去校尉大营一趟。   ……   与梁丘赐的这次会面,全然没有上回和和睦轻松。   “第五司马做得好大事啊。”第五伦刚进门,梁丘赐就放下手中简牍,板着张脸。   “上任数日,便砍了一个粮吏,将三名士吏撤职。”   他冷笑道:“如此大刀阔斧,就差将营地拆了,说说罢,你意欲何为?”   第五伦讷讷应是,心中了然,肯定有人提前过来说过自己坏话了,眼睛往帷幕后一瞅,说不定那人此刻还在那呢,自己一个外来人,确实跟校尉嫡系没法比啊。   他只解释道:“校尉误会了,实在是本营某些士吏贪鄙,频繁苛待虐死士卒,实在是太过分。下吏唯恐大军还未开拔,营中士卒就所剩无几,所以才惩处一二,绝无他意!”   “呵,你这孺子,果是初次掌兵,竟不明白,这么做其实是南辕北辙,只会适得其反啊。“   见第五伦态度还不错,梁丘赐语气放软了几分,开始长篇大论给第五伦讲道理,说的仍是那套不要举世皆醉你独醒的理论。   他拍着大腹便便道:“我刚做军吏也如你一般,欲有所作为,结果就是下不从命,难以指挥,而同僚皆仇视之,故而有为,不如无为。”   这是官场的老道理,作为新入行的军官,要学会看氛围。别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勿要特立独行,那会破坏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成为众矢之的。   但第五伦又有些特殊,他和那些自持清高的将吏不同,一边惠及底层,又保持对上利益输送,该盘剥多少就多少绝不干涉。刀子只往中层砍去,目标是将不听话的士吏沙汰掉,换成自己的人。   可在梁丘赐眼中,戴恭才是他的自己人,第五伦此举,却是碰了禁脔。   身为堂堂校尉,在意的是雁过拔毛的那点利益么?   不,最重要的,是下吏的服从,和对基层营垒的控制权!   如何控制?不管哪个官署,都是流水的主官,铁打的小吏。真正支撑起一个营垒运作的,正是军候、当百们。   只要控制了两个军候和几名当百,就能架空军司马,让他们乖乖听校尉的话,不管换谁上去,一切都在梁丘赐操控之下,说东就东,指西就西,军司马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服从即可。   如今第五伦刚赴任数日,三拳两脚,将戴恭的一切布置统统打乱,大有在营中再造乾坤之意,戴恭便跑来告状:“第五伦这是在针对下吏么?不,他是在针对校尉啊!如今尚在大营便这般猖獗,往后到了边塞,第五伦就敢不听军令,自行其是!”   这是校尉最忌讳的,至于第五伦口中的士卒性命,全然不在梁丘赐考虑中:他关心的才不是军队而战斗力,而是听不听话,听谁的话!至于那些廉价的猪突豨勇,死了多少,到时候在驻地现拉丁壮不就行了!   于是,梁丘赐呵止了第五伦的解释,营中军吏害怕什么国师公,他却不惧,只板着脸道:“身为将吏,当同心协力,过去的事既往不咎,给我就此停手!”   “否则,信不信本校尉现在就将你撤职?”   听到这,躲在营帐后的戴恭,露出了得意的笑。   他最希望第五伦热血冲头,再与梁丘赐驳辩几句,坐实他“不听指挥”的控诉。那样的话,梁丘赐定会视第五伦为大患,没几天就将他裁撤,亦或是踢到其他营去,那自己就赢了。   岂料第五伦却从善如流,拱手道:“校尉教训得是,下吏领会了!”   ……   “在体制之内处处掣肘,想要做点改变,真是难啊。”   离开梁丘赐的营地,第五伦只如此感慨。   每个人,都被这个已经积弊多年的系统控制着,如同牵线的木偶,烦恼丝越缠越多,最终动弹不得,没了自己的思想,只能跟着体制惯性去动。   第五伦摸着腰间的刀,只暗暗切齿道:“真想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牵制统统砍个粉碎!“   但时机不到啊,在这种环境下做事,第五伦得小心翼翼,既要扩大自己在营垒中的权力,却又不能招惹校尉梁丘赐太过。否则一份调令下来,他又没有真正过硬的靠山,只能灰溜溜带着私从走人。   那样的话,就得重新开始,而好不容易从作恶百步拉回到五十步的营垒,又要恢复旧状了。   而第五伦唯一的底牌又不能亮太急,赢了一时之气有什么用?真与梁丘赐撕破脸,日后校尉有的是机会能整死自己,顺便让八百猪突豨勇陪葬,诸如派遣他们深入匈奴腹地行动,不从命就押下去砍了,脑袋跟那粮吏挂一起,谁替他喊冤?   等回到营地,戴恭仍然带着当百士吏们迎接,那卑微恭谦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暗暗的得意,他觉得自己赢了。   第五伦也虚与委蛇笑着回应,他的激进告一段落,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权力,有了回旋的余地。   之后要稍稍缓和关系,第五伦琢磨着,等到了边塞,有了自由挥的空间,才能找机会要了这老狗的性命!   但在营地里屁股还没坐热乎,梁丘赐却又派人来,将第五伦匆匆唤了回去。   再度碰面后,第五伦看出梁丘赐心里老大不乐意,却又只能露出笑脸宽慰他一番,接着说道:“方才,更始将军护军王党入我营垒。”   “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梁丘赐低声道:“更始将军有言,数日后,陛下要带着文武大臣,前来营中巡视。”   “到时候,你得营站我部前排去。“   第五伦立刻明白,梁丘赐为何态度转变了,自己是主动请缨得以担任司马之职,谁知道皇帝到时候会不会想起来,问一句:“第五伦何在?”   这才是他最大的底气啊,也是梁丘赐尽管对第五伦不满,仍在与他商量敲打,而非直接行使主官权力,干脆利落撵第五伦走的原因。   “数日之内,将你属下兵卒,拾缀得能看!”   “数日是几日?”   梁丘赐板起脸:”天子行程,岂是吾等能知的?”   第五伦应诺,暗暗叫苦,所以王莽也可能明天就来喽,就营地里这德性,怎么才算“能看”?   他心里有了个主意,只道:“下吏尽力而为,但我有一个要求。”   “你这孺子,勿要得寸进尺。”梁丘赐也只能答应:“你且说,不过分皆能满足。”   “这十天内,粮食管够!” 第81章 真正的穿越者   才一天功夫,第五伦就彻底放弃了让猪突豨勇们搞军训练齐步走的打算。   “实在是太难了。”   看着面前乱糟糟的队伍,第五伦有些泄气地坐回胡凳上,只觉头疼。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后世大学生、高中生的素质有多高。且不论战斗技巧,只比十数年教育训练出来的理解能力和纪律性,便甩了所谓良家子一大截。   就更不必说,这猪突豨勇中百分百文盲的私奴、刑徒们了。   严正的纪律要求,精准的选拔,和专业性的训练,他们一样不沾边,前几天甚至还在挨饿受冻。   更让人愕然不解的是,猪突豨勇在军营这几个月,兵器就不提了,压根就不,连古代军阵需要的旗帜、金鼓、进退竟也没怎么练。只简单编了什伍,宣布赏罚,然后就将他们扔着自生自灭。   今日第五伦试训众人,就不提辨左右行进转向这种复杂动作了,只令他们沿着直线简单走两步。   结果不动则已,一动就原地爆炸!   却见后队的撵前队,前队的撞后队。下河的鸭子至少还知道跟着头鸭,他们才走几步,后排的人就找不到士吏、当百了,于是脚步彻底凌乱,不知道是还以为是出门赶集呢。   这光景,看得第五伦直叹息,连自家坞院里那些受过第五霸训练的私从族人都比他们强,这样的“兵”别说打仗了,拉出去遛一圈就自行溃散了。   若要严格按乱行之罪杀头,恐怕一天就得砍几百颗脑袋,将第五伦杀成光杆司令。鞭笞也打了,饭了罚没了,第五伦甚至亲自下场示范,累得他浑身酸痛,口干舌燥,仍是不顶用。   倒不是说他们无可救药,只是基础摆在这,怕是要教三个月,才能有大学生军训三天的效果。可王莽随时可能来鸿门,想成,就算拿出厚赏严惩来,难度也跟母猪上树差不多。   第五伦一筹莫展,却见外头猪突豨勇原本都盘腿坐在地上休息,随着象征吃饭的一声锣响?竟齐刷刷站了起来?竟如此整齐划一!   第五伦都看乐了,旋即想到:“既然走起来混乱不堪?莫不如退而求其次?只练站姿何如?”   ……   到了次日,让众人吃饱朝食后?第五伦便改变了策略。   “高个在前,矮个在后?伸出汝等的手?指尖摸到前人为止。”   因嫌弃猪突豨勇连站都稀松混乱,第五伦先将士吏、什长、伍长们单独拉出来,颁布新的队列站法。   然后令他们各自归队,用第五伦的法子收拾猪突豨勇?难度顿时倍增?纪律太差,前一秒刚排好队,后一秒回头和旁人说个话,就又乱了。   第五伦只能让张鱼等人拿着黑炭,在众人脚下画地为牢。   “出圈者饭食减半!一人出圈?什伍连坐!”   还是靠着惩罚的吓唬,猪突豨勇们才算站定?好歹做到静态整齐。   花了一整天功夫,赶在第五伦肝疼前将各什伍队列排列整齐?接下来就是专练“坐阵”。   坐阵是临战前采取坐姿的战斗队形,就相当于后世的盘腿而坐。连续惩罚了几十个人?让第七彪当众责打以儆效尤?才止住他们偏头和旁人闲聊的冲动。   接着有趣的一幕出现了?随着一声开饭的锣响,原本在各队列分别训练的八百余人,竟在没有军吏号令的情况下,猛地站立起来,垫脚望向伙房方向,若非主官呵斥,恐怕拔腿就跑了,生怕去迟了抢不到。   然后才想起,夕食还没到呢。   这是众人数月里练就的条件反射,刻在本能里的东西,第五伦忍不住笑了:“巴甫洛夫诚不欺我。”   从坐姿改成站姿不算太难,在第五伦想来,难的是如何让猪突豨勇们在太阳下保持站立一刻钟。他生怕众人因太久吃不饱导致身体素质太差,太阳下站一会就晕倒一片。   可出乎第五伦的意料,站立不动,这竟是猪突豨勇们表现最佳的一项忽略很多人总弯着腰根本站不直,且不要在意他们频繁伸手抠鼻子、挠裆部和屁股的话。   还是臧怒告诉了第五伦原因:“吾等为奴婢时,若为田奴,在农田中顶着烈日,一干就是几个时辰,不得歇息,倘若偷懒,鞭子就往身上抽来。”   “若为家奴,常常要捧着主人虎子等物待命,在门外一站就是许久,风雨来了也不敢避让。”   “更多时候,则要在地上跪着,不论寒暑。”   臧怒笑道:“与之相比,眼下主君光让吾等站着,那算什么?我自记事以来,还没遇到过如此轻松,还能吃饱饭的活。”   乐观的话语里带着辛酸,第五伦明白了,难怪很多人根本直不起腰来,实是过去为奴的重担,已将他们脊梁压断了啊。   第五伦只默默叮嘱宣彪,作为训练达成的奖励,今天用集市上买来的鱼,放点猪油,熬几锅汤色泛白的鱼汤给士卒们喝。   兵法有云,伍长教成,合之什长,什长教成,合之卒长卒长教成,合之伯长……以此类推,什伍各自的训练已很不错,最难的是将八百人合练,人一多就容易乱。   好在全程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今日校尉梁丘赐也来观摩,在他的勒令下,戴恭这几天十分听话。   梁丘赐与第五伦站在校场台上,但见八百猪突豨勇排列有序,经过数日练习,不用画圈也能站齐坐稳。先是坐如洪钟,随着一声锣响齐齐站立,长达一刻时间内,起码前排精锐站立如苍松,后排虽然站如迎客松,但也不算太乱。   梁丘赐要求很低,不由拊掌叫好。   “不曾想,伯鱼短短数日,便能将散兵游勇练得如此有序,不愧是看过故大司马严尤兵书的。”   他放下心来,可以让第五伦站到本曲前排,迎接皇帝检阅去了,当日确实是只站不动皇帝巡营,谁敢乱动鼓噪,那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第五伦摆下宴席招待校尉,梁丘赐今日一高兴,前几天与第五伦的小矛盾也暂时忘到了脑后,话多了起来,喝了几盅后,屏退众人,好奇地询问第五伦。   “军中校尉、司马皆不甚在意猪突豨勇死活,只收纳少数私从骁勇之辈。唯独伯鱼念着他们性命,使之足食足衣,不惜得罪军候、当百,甚至自己掏钱购买鱼肉被褥等物,伯鱼如此做,图什么?”   当然是图彻底掌握这八百人,日后时机到时来场兵变啦!   第五伦只垂道:“此去边塞路途遥远,到了缘边各郡,若与匈奴人交锋,倘若属下兵卒不力战,恐怕会危及我的性命,因而顾虑,为去自保,不得不待他们好些。”   “伯鱼枉读兵书,却连这简单的事都没明白?”   梁丘赐却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会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当真以为,这次出征,是要击匈奴?”   第五伦心中一惊,但梁丘赐却不再说了,只话音一转说起一事。   “更何况,自古以来,军中便有正卒、羡卒之分。正卒兵源好,多是良家子和精锐,平日练习金鼓号令旗帜进退五兵,作战时当先应敌。”   梁丘赐道:“羡卒就要差一些,作为正卒辅佐,行军时负责修桥铺路、运送补给,鲜少有机会抵达最前线,故而也不必知旗帜、识金鼓、通战阵,若有缺额,临时再征就是,死多少都不可惜。”   “伯鱼还不明白么?这猪突豨勇,便是羡卒啊。”   第五伦恍然,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敢情猪突豨勇还真是炮灰辅兵啊,他就说,王莽和朝中公卿再愚蠢,也不可能相信这样的烂兵能去“灭匈奴”。   而且想到梁丘赐先前的失言,此次征兵,击匈奴是虚,实则另有他用?   “也不知严尤可知其中蹊跷,若有闲暇,我得去问问他,顺便再借几本兵书。”   对第五伦这外行来说,领兵打仗都要从头学起,作为中层军官一点点练习实践,同时多知道点理论没坏处。   等梁丘赐走后,第五伦又看猪突豨勇们练了一边坐站,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差了明日才分的甲胄和兵器,因为被定位为羡卒,且害怕他们手中有了兵刃不好管理,猪突豨勇并无甲兵,连衣色号色都不统一,得靠甲来遮掩。   可即便装备齐全,他们这个营,在数万猪突豨勇中,还是不够醒目啊,要如此才能让人一眼扫过,就能注意到他们呢?   第五伦琢磨了一会后,让第五福回长陵一趟,要第四咸买些东西送来。   “买何物?”   “八十匹黄布。”   ……   一日后,满载黄布的几辆辎车送入了营中。   第五伦摸着做工粗糙的黄麻布,问第四咸花了多少钱粮。   “宗主,黄麻布贱,一百石粮食就换到了八十匹。”   这年头的布匹,同样材质,不同颜色的价格是差别很大的。至于色泽贵贱,只看朝廷各级官员的绶带颜色就好了,从高到低,依次排序分别是:紫绶、青绶、黑绶、黄绶。   紫虽非正色,但因为太过罕见,只能用紫草的根来侵染,其色彩颇招人喜欢,还是跻身二千石,与金印搭配,成了富贵的象征。   而最低级的则是素、黄,因为染料来源太过丰富,槐花、栀子、黄栌、黄檗、桑皮、姜黄皆能入色。遂与葛、麻匹配,成了民间最常见的色泽。小吏及庶人,服色用皂或黄,匹夫亦有白丁之称。   但从前朝汉武帝起,黄色却因为五德象征的流行,多了一层含义。   第五伦曾听扬雄提及过,大汉朝的五德属性就是笔糊涂帐:汉初因为北平侯张苍的坚持,直接沿袭秦朝用水德,色尚黑。   但儒生们却极其不满,屡屡抗议,到了汉武帝时,终于从善如流,太初改制,汉家就变成了土德,尚黄。   结果到了汉末,因为刘歆和他老爹刘向利用古书一通鼓捣,重新定义了五德相生相克的定义,根据刘邦赤帝斩白蛇的传说,最后认为汉德尚火,当用赤色。   黄汉这才改成炎汉没几代人,就遇上了王莽禅代,大汉亡了。   按照刘歆的五德推演,新朝也变成了土德,依然尚黄。听说皇帝王莽穿的都是柘(zhè)木所染,色泽略深“赤黄”。   于是,本该位于颜色鄙视链顶端得黄色,竟变得又贵又贱起来。   这便是第五伦给本营士卒找到的标志。   第五伦让会针线裁缝的士卒将布匹分了,一匹布裁成十份,分给猪突豨勇们。   第五伦自己在头顶裹了一抹黄巾头带,蒙住额头,示范道:“今日要在外面站许久,春日风大,在顶上加条布帻,一来能让众人舒服不少。”   “二来,也能让吾等在军中一众黑头髻中醒目显眼,叫皇帝一眼便能望见!本朝尚土德,陛下看到应会欢喜,指不定就能得些赏赐。”   众人应诺,欢喜地将黄巾缠在头顶,都觉得司马对待士卒实在是太好了,一时间,原本泯然众人的他们顿时色彩鲜明起来。   猪突豨勇们不知道,第五伦还有第三个目的。   来到这时代后,第五伦鼓捣的那些小明尚不算离谱,多数是能圆过去的,而王莽也没骤闻他的事迹后就派人请进宫去,这厮大概率不是真正的穿越者。   今日是第五伦与王莽距离最近的一次,虽不知能否真正见面,但他还是决定大着胆子,横跳试探一下……   正琢磨着让士卒们到时候喊个什么口号时,没有丝毫预兆,校尉梁丘赐却派人来通知第五伦。   “天子法驾已至新丰,一个时辰内抵达鸿门!”   ……   ps:第二章在13:oo。 第82章 窦融   天子出,车驾次第被称之为“卤簿”,有大驾、法驾、小驾的区别。   今日王莽出巡鸿门,用的是中等规格的法驾。   除了天子的金根车外,左右一共有属车三十六乘车,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五威中城将军说符侯崔作为奉引在前,奉车郎御马,侍中参乘,建华旗,鸣玉鸾。   法驾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吹吹打打奏乐。   前驱的规模也很大,数百人的队列,大夫级别的朝臣持着九斿云罕,凤皇闟戟。而大司空王邑居于最前方,身边是持皮轩鸾旗的骁骑。   等天子法驾抵达后,驻扎在鸿门练兵的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来稽拜见,而后迎着天子上了高台,观望北征大军盛况。   高台前方是太师王匡花了大功夫训练的数万精锐,以六郡良家子为主,车骑材官一应俱全,旌旗招展。   而高台后方,则是更始将军廉丹统领的羡卒,来自全国的十万猪突豨勇们,其作用只是来凑数壮声势,战时充当辅兵。   大司空王邑奉皇命去羡卒营中巡查,见他带着亲随驰入营地后,几位偏将军、裨将军与一名校尉前来迎接。   王邑公事公办叮嘱他们几句后,让偏将军、裨将军们各自下去准备,却留下了那位国字脸的校尉。   “下吏见过大司空……”校尉过来再拜,礼节很足,王邑却笑着扶起他:“没有外人,客气什么?周公万般都好,就是太矜礼了。”   “周公”是此人的字,他名叫窦融,乃是王邑小妻的兄长。   但窦融可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十多年前那场仗,窦融担任军司马,追击翟义立有勋劳,战后以军功封“建武男”,也算跻身功臣之列,出入贵戚。   只可惜随着王邑被雪藏,窦融作为他的老部下,没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直到近来才担任了校尉。   王邑感慨道:“区区校尉太委屈周公了,但今日却是个好机会,我让你好生训练曲中猪突豨勇,练得如何?”   窦融自信地说道:“其他不敢说,十万猪突豨勇中,我所率的曲应是翘楚。”   其他各部只给羡卒三分之一的口粮,窦融却让他们吃一半,换取奴隶兵们隔三差五学习一下金鼓、旗号、进退。练得勉勉强强,和正规军当然没法比,但放在更始将军廉丹的羡军中? 算是矮子里拔高个? 毕竟友军都是风吹就倒的德性。   “善。”王邑很满意:“待会陛下登台观三军威仪时,我会故意指着你的曲,说成是后军最佳。如此你便有机会登台面见陛下? 让他记住你? 等打完这场仗回来? 指不定就升官封侯了。”   窦融连忙道:“融不敢奢求高官厚爵,只愿大司空能让我带着猪突豨勇五千人前往河西驻扎。”   一听窦融又老调重弹,王邑顿时不乐意了,板起脸道:“周公啊周公,你为何竟对河西念念不忘?”   窦融应道:“融家与河西颇有渊源? 高祖父尝为张掖太守? 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窦友亦为张掖大尹……”   说来好笑,虽然他高祖父和从弟都在张掖做官? 却已不是一个地方。   只因王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武威改名张掖。可是河西四郡本就有一个张掖郡啊,王莽于是让张掖改名“设屏”? 所以窦友如今所在的,其实是武威。   这便是窦融的理由,他认为自家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如今朝廷用兵于匈奴,其他地域他不熟悉,去了河西却如鱼儿入水,而居延塞也是直面匈奴右部的前线。   “没出息!”   王邑一心为爱妾之兄着想:“且不说此番北征,名为击匈奴,实则是为安定缘边各郡,清剿叛逆,加强边塞防备,好让常安以北无虞。就说河西偏远贫苦,多风沙,你这一去小半年,若是朝廷一份诏令,要你留任当地做官,岂不是要回不来?汝女弟只怕又要在我面前终日哭泣。”   “就是不回来才好啊!”   窦融心中如此道,他是聪明人,也瞧着天下形势越来越不对,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还是看准时机离开为妙。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窦融为人外表谦卑,但亦喜欢结闾里豪杰,以任侠为名,在河西很有人脉,去那是上佳选择。   但他素知王邑对朝廷的忠诚,想到大司空掾范升冒死进谏却被王邑踢走,更又不敢表露心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待会要好好表现一番。   等窦融回到队列时,现位于他右边的梁丘赐校尉部也已集结完毕。   而位于阵列最前排的,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军司马,窦融听说过他的名号,来自列尉,以孝义闻名的第五伦。   第五伦所部八百猪突豨勇都安静地坐在地上,秩序不比窦融的部下差,而他们额头上,竟是清一色的一抹黄巾!   ……   皇帝王莽已在众公卿簇拥下,登上了云台望楼,但见前阵大司马董忠所部精锐甲士车骑横列,旌旗招展,站在太阳下甲光鳞鳞,呼喊时声震四野,乍一看确实十分精锐。   王莽今日一身玄黄礼服,坐于云母屏风后没有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统睦侯陈崇便立刻指着大军,对一旁观礼的“恭奴善于”须卜当说道。   “善于,新军威武么?”   须卜当的妻子,乃是宁胡阏氏王昭君的女儿,又因为亲附中国,时常作为使节,学过点汉语,立刻应道:“小王从没见过如此威武的军队。”   陈崇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国,何国不克?善于,陛下如今倾国相助,汝心中可有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须卜当自从来到常安被王莽强行加冕后,早就身不由己,也绝了回匈奴的念头,只能听凭摆布。   今日的仪式还安排了不少花活,诸如在军队前列,驰来虎贲百人,当先则是一辆大甲高车,一个巨人操控车马,身披孟贲之甲,来到高台正面时还高呼一声,一个人的声音竟几乎盖过了万千士卒的嘈杂。   王邑介绍道:“陛下,这便是来自东莱的巨母霸。”   云母屏风后的王莽颔,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夙夜连率韩博献巨母霸居心不良,想要借他比拟秦时有十二巨人出于临洮,而秦覆亡,非所宜言也,应该惩罚。但巨母霸本人主动参军是好的,待会让他上来,予要就近看看这文母太后降下的霸王符。”   王邑应诺,又乘机道:“陛下,高台后方是更始将军所部猪突豨勇,不妨也看看?”   王莽没有立刻答应,只看了一眼身旁司命所持刻漏,直到时辰已到时,王莽才郑重转身,他御座下竟然是有小轮的。周边的侍从们,也各持仪仗器物随之转动,整齐划一。   随着高台上旗帜摇动,早就得了王邑叮嘱的窦融立刻让士卒们起身,排开阵列演练起进退来一般来说后军是不准动的,但谁让他是王邑大舅哥呢?   这时候身旁一声锣响,梁丘赐部中,前排一个营的黄巾士卒们原本静坐于地,此刻却猛地起身,站得笔直,因为第五伦答应了,今日他们表现若要,今天回去加餐,说不定还有老肥肉吃。   两阵相邻,一静一动,窦融虽然这两月奋力训练士卒,可他们的素质基础摆在那,仍显得有些乱,倒是第五伦手下八百人扬长避短,以不动之姿,倒是显得格外规整。   而更具优势的,是他们缠在头顶的醒目黄巾。   皇帝所在的高台离得远,猪突豨勇们又站得密集,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重点,多看一会就眼花缭乱,相比于拙力表现的窦融部,第五伦的部下却能被一眼看到。   很快,天子再鹤音:“以黄巾抹额者谁人?”   不断有骑士在后军和高台间往返,将信息通报给皇帝:“是校尉梁丘赐,前排者乃是军司马第五伦。”   “第五伦是谁?似是听过。”   王莽看向旁人,一贯机敏的陈崇这次却没说话,还是说符侯崔禀报道:“乃是扬雄弟子,上书代师请罪,主动请缨入伍,愿奋击匈奴。”   “原来是他。”   王莽这才记起来,又让人去听听,第五伦的部下们喊的是什么?   毕竟,八百人的声音是很容易湮没在数千数万之中的。   骑士很快就跑了个往返,禀报道:“彼辈喊的是……”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当中黄门持节来到后军时,窦融还以为是王邑已将自己名姓上报,要得召见了,立刻整理衣冠,王邑可叮嘱过他,待会上了高台,千万不能说自己字“周公”,唯恐惹了皇帝念起旧事,心生不快。   等中黄门来到近前时,窦融露出满脸笑容,才要出去迎接,却不料中黄门却拐到了隔壁梁丘赐军中。   然后就带着梁丘赐,还有那年轻的军司马第五伦,往高台而去。   窦融一时愕然,只觉十分尴尬,敢情自己辛苦训练士卒两月,还不如这第五伦简单的站立不动、黄巾抹额亮眼啊!   他手下的军司马们义愤填膺,觉得第五伦投机取巧,窦融却是想了想后哈哈一笑。   “引起皇帝瞩目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默默无闻容易活下来,这风头,且让别人出去吧”   窦融能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没有刀子悬在他头顶,可第五伦不同,他在朝中没有过硬的靠山,却已经招惹了当权者,只要五威司命陈崇愿意,很容易弄死他。   所以他无法低调,只能奋力扑腾方能安全。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吸引王莽注意后,让陈崇不好直接下黑手。   除了他和梁丘赐外,一同被召见的还有巨毋霸,巨毋霸扫了一眼身后的小个子,他虽然人长得凶神恶煞,却不是极恶之辈,甚至还谦逊地比了比手,让二人先上。   梁丘赐连道不敢,等巨毋霸登台时还对第五伦低声道:“这巨人乃是此战祥瑞,万不可与之争。”能蹭着第五伦的表现得到皇帝召见,梁丘赐已经十分满意。   等他们跟在踩得梯子咯吱作响得巨毋霸身后登顶,先过来的是一群郎卫,为的是五威中郎将刘叠,刘叠是刘歆的儿子,与第五伦打过照面,对他一笑,然后例行规矩,让人对众人搜身。   末了才带着他们前行,第五伦瞥眼看着左右,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台侧,群臣以次排列,守卫相当森严。   等他们经过一重重戒备后,就靠近了皇帝在高台上的御座,在这,第五伦看到了老仇人统睦侯陈崇,只没瞧见刘歆。   再往前,便是天子御座,左右有云母屏风遮蔽,左右还站着两位身材高瘦,穿着五色服饰的司命,手中抱着礼器。   这时,第五伦停下了脚步,瞳孔睁大,因为左边司命手中的器物,他总觉得十分眼熟。   那居然是一根金属管,长约五六十厘米,红铜所铸,色彩斑斓。   随着皇帝王莽那带轮子会动的御座缓缓转向他们,司命也随之而动。   弯弯曲曲的柄被持在司命手中,笔直管身则被他举起,管口中空,黑黝黝的,就这样对准了第五伦!   ……   ps:威斗而已啦。   第三章在18:oo。 第83章 砰!   “砰!”   被那黑管子指着也就算了,就在第五伦紧张之际,要命的巨响偏偏此刻传来,吓了他一跳。   第五伦倒也没有失态到猛地扑倒在地,只是条件反射,身子抖动肩膀耸了一下,然后下意识低头一看,自己胸口确实没有挨一粒花生米。   原来只是高台上钟磬敲响,弄得第五伦虚惊一场。这下可好,他的小动作被左右几人注意到,皱着眉过来盘问,为的居然是曾在五威司命府审问过他的右司命孔仁,还戴着那夸张的天文冠。   “第五伦,汝何故惊悚,莫非心中有鬼?”   好在第五伦有急智,连忙站定后作揖道:“乡鄙小子,初次谒见陛下,本就紧张,方才登上台那一瞬,更感受到陛下圣天子气息,身躯不由一震。”   这一副乡下孩子进城的模样,成功把众人逗笑了,引路的五位中郎将刘叠是国师公之子,更不想为难他,便维护道:“毕竟是一介年轻孺子,被陛下威仪倒也寻常。”   右司命孔仁却不肯绕过第五伦,他在失去了靠山功崇公王宗后,就成了孤臣,同时仰仗于陈崇,遂冷笑道:“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摄……类似的话,秦舞阳当年在秦国大殿上也说过!”   “若是出了事,中郎将担当得起么?”   今日甚至不需要陈崇的眼神,孔仁便过来又搜了一遍第五伦,脏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若非刘叠阻止,甚至想将第五伦当场脱光。   连同行的巨毋霸,梁丘赐也没放过按照孔仁的说法,第五伦若是秦舞阳,他俩不就是荆轲么?   你别说,巨毋霸这种自身就是人间凶器的巨人若能接近王莽? 还真能几步冲将上前,一个怀中抱妹杀将天子给勒死谁能阻止得了他?   第五伦听说,王莽是十分小心谨慎的,每次外出? 都要先派卫士在京师反复搜索? 名曰“横搜”。始建国四年为了一次外出,竟在京师大搜五天!   孔仁很想从众人身上搜点什么出来? 最后还是中黄门派人来催促:“既然已搜过两遍? 陛下让右司命放人过去。”   孔仁不死心? 只回头瞧了一眼皇帝身边的陈崇,说道:“不能让彼辈靠太近。”   于是,众人本来能上前二十步? 因为第五伦抖了那一下,临时变成了三十步。   这距离,能模糊看到王莽身着玄衣纁裳的礼服? 多用赤黄色,却不能看清上面的花纹? 至于王莽的容貌? 尽管左右的云母屏风撤掉? 仍是难以分辨。而皇帝的声音也传不过来? 得靠中黄门往返通报。   唯独巨毋霸例外,他声音太大了,能直接传到皇帝耳边,位于后面的第五伦和梁丘赐只觉得被声浪震得厉害。   在王莽与巨毋霸问对的当口,第五伦乘机瞥了眼方才吓到他的管子。那位司命礼官就站在他旁边十步外,这才看明白,虽然那东西形制有点像,但根本不是枪械。   第五伦总算想起来了,桓谭曾经提及,王莽为了压胜匈奴和各州郡的逆贼盗寇,在前年特地召集大臣们,祭拜天地后,以五色药石与铜铸造了一个“神器”,名曰威斗。铸斗日,大寒,百官人马有冻死者这真是拿人畜性命献祭才制出的法器么?   威斗长二尺五寸,状如北斗,柄端雕有黄龙。每次出行,皇帝都让司命背负威斗位于左边,右边则是同样材质的“威节”。   第五伦稍稍安心,他实在心里有鬼,又总念着“王莽可能是穿越者”的梗,其实威斗和枪,就是井绳和毒蛇的区别。   不过,随着时辰变化,威斗的长柄还要旋转方向,结果刚才就对准第五伦了,你说巧不巧?   “怕不是真的灵验,知道我是个潜在的反贼。”   而这时候,皇帝王莽对巨毋霸的问对也结束了,巨人后退几步,而礼官和刘叠则引着梁丘赐和第五伦上前去。   皇帝居然是记得梁丘赐的,甚至知道他的祖先乃是前朝汉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的梁丘贺。梁丘贺死后陪葬于杜陵,这个家族也从东海迁到关中,这可将梁丘赐感动得不行。   至于第五伦,王莽简略提及了他的先师扬雄,言语中满是惋惜。   “予至今仍思与子云同为黄门郎之时,方今唯余予与颍叔(刘歆)。”   但也就简略两句话,第五伦是小角色,皇帝不可能留太多时间给他,今日召见,是因为从没听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说法,唤来看一眼,顺便想问一事。   中黄门过来传话:“陛下问,汝为何令士卒额抹黄巾?有何寓意?”   关于这个问题,第五伦早就想好对答之策:“臣乃列尉郡长平(长陵)县人也。”   “天凤三年五月戊辰,列尉长平馆西岸雍塞,堵住泾水不流,这是生在臣家乡之事。”   也是导致张鱼、朱弟沦为孤儿,数万百姓流离失所的惨剧。可在官方的说辞里,这却不是灾异,而是祥瑞!   第五伦今日也如此说:“当地贤良说,岸者,土也,对应我朝土德;泾河,水也,对应北方。此乃《河图》中‘以土填水’之预言,乃是恭奴即将灭亡的预兆!”   这可不是第五伦的原创,而是当年大司空王邑奉命去巡视灾情后,回来报的喜,群臣还为此事向王莽贺寿呢!   结果就是王莽信了这鬼话,灾不好好救,派遣并州牧宋弘等人率兵去到边境线上,等待匈奴内乱,乘机击灭。   然后这一等就是三年,直到去岁匈奴单于死,王莽才认为当初的吉兆终于应验了,这才推动了这场荒唐的战争。   第五伦也曾想过,王莽身居高位,知不知道底层的辛酸与猪突豨勇营中的惨剧呢?若是当众挑明一切,会如何?   想想算了吧,上一次进谏的严尤,已经被罢官撵回家了,更别说自己。   他继续禀报道:“如今出征在即,臣却是想起这预兆来,于是令士卒以黄巾裹头,意为土德之兵也,对上恭奴,一定所向披靡!以土填水!”   言罢,中黄门前去回复王莽,第五伦早就琢磨好了,新朝尚土德,王莽也是个喜欢玩弄五德的,比如他女儿,就从定安太后改封黄皇室主。   所以在新朝搞黄色,很安全,很政治正确。   除非王莽真是穿越者,知道黄巾军,否则绝对是有赏而无惩。   话虽如此,但王莽赏赐的脑洞清奇,是第五伦万万没想到的。   却说王莽听中黄门回禀第五伦原话后,捋起冠旒远远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说道:“子云临终前没来得及作出的北征之赋,今日予却是从其弟子这得到了,此言甚善!赐麟韦之弁!”   此乃柔皮所制之冠,上面描绘了麒麟的鳞片花纹,乃是王莽让礼官制作的,据说符合周代古制,冠赐下后,第五伦千恩万谢接过戴上,心里却有些怔:“就这?”   确实还有,王莽问了陈崇几句后,又道:“子云五代单传,二子俱亡,已然绝后,而蜀中并无他扬。五威司命,立刻遣人寻周时大夫伯侨,以支庶初食采晋之扬氏之后,挑选适合的男子,过继给子云作为后嗣,为其续上香火。”   从大司空王邑,到五威司命陈崇,都盛赞王莽这是兴灭继绝之举,仔细想想确实没毛病,但第五伦又觉得是画蛇添足这件事明明可以由他以后来做啊,却被王莽抢先了。   末了,却远远见王莽又下了一道诏令。   “先有巨母氏出,壮勇胜过古之恶来、孟贲;后有第五伦黄巾之语,应天凤三年土填水之瑞,此皆乃祥兆也,恭奴可破!故予决意……”   第五伦打起精神,还以为王莽会给自己升官,封个黄巾校尉啥的。   岂料皇帝下一句让他大跌眼镜。   “使太师王匡麾下,北上三军精锐皆着黄巾,以应符兆!”   黄巾军不再专属于他了,被太师王匡夺了,第五伦顿时怅然若失,有种给人作针线的感觉,而诏书下一句更让他“惊喜”。   “另封第五伦‘里附城’之爵。”   ……   梁丘赐愣愣地看着转眼就封了爵的第五伦,言语中有些羡慕嫉妒,但立刻就换上了笑脸:“恭喜伯鱼了。”   第五伦也万万没想到,王莽确实是不按套路出牌,顿时觉得讽刺:“果然如常安民谣所言啊,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但比起那张伯松一篇文章导致两个列侯、七个里附城的封赏,第五伦还是大为不如啊。   且说这新朝爵位,公侯伯子男之下,还有一个“里附城”,理论上相当于汉朝的关内侯,享受一个里的封户。   因为大新封爵太多,导致子男满地走,附城多如狗,加上朝廷财政陷入困难,连伯、子、男都没混到食邑,何况是里附城。   第五伦听说,常安的里附城已经多达数百人,一些人迟迟等不来食禄,只能去市肆里替人做帮佣,也是历代罕见之事。   这时候又是一声巨响,钟磬再度敲击,第五伦这次寻觅着声音望去,却见敲钟的正是已从蜀地回来的掌乐大夫桓谭,别看桓谭只是个乐官,人家身上也挂着个“明告里附城”的爵位呢,所以根本不值得高兴。   且慢,刚才吓唬到自己的钟磬,就是你小子敲的吧!   第五伦对桓谭怒目而视,桓谭却置若罔闻,让乐官再敲了一声。   “天子博募有奇技术可以攻恭奴者,将待以不次之位,今有新丰客三人应募,且登台试之!”   随着中黄门的呼喊,却有三人6续登上了高台来,而最让第五伦在意的,是位于最后的那个人,还有几名郎官士卒帮他扛着笨重的物件,呼呼赫赫地攀爬而上。   那看上去是一架巨大得风筝,上面沾满了长长的鸟羽,色彩斑斓,还有木架和环纽机关,可以与人体相连。   第五伦看愣了,继被威斗黑漆漆管口吓到后,他今日第二次失了神。   “这是……滑翔机?” 第84章 起飞 “臣的本领,是能够让大军渡水不用舟楫!” 中黄门道:“陛下问你,如何做到?” “塞北河流很浅,只需将牛马用绳索连在一起,使其卧于河中,再在上头搭木板,如此连马接骑,能济百万师!” 登台的关东新丰客都号称自己有奇技,能帮到天子进攻匈奴,但第五伦听着总觉得滑稽。 第一位造桥大师刚说完,后面一人又跟上道:“臣的本领,是能造出一种药丸,让大军不持斗粮,只需服食药物,就能做到不饥不饿!” 第五伦听得怔,好熟悉啊,这是传说中忍者们的……兵粮丸? 中黄门传话:“陛下问你,要如何制作药丸?” 那人应道:“此物应用雹突、宿麦、山芋、甘草、薏苡、稻米,全部磨成粉末,浸泡在酒中三年,待酒蒸干后,揉成桃子核一般大小,晒干后,一天仅吃三粒,便足够应付一日体力,不必担心耗费粮食!十万大军,可轻装远征!” 说着还掏出了黑乎乎的几颗小丸要进献给皇帝,王莽自然是不会吃这种东西的,一挥手点了右司命孔仁,让他试食——谁让孔仁已经被任命为“司命将军”,奉命监察北边呢。 孔仁捧着那黑乎乎不知搓了多久的“兵粮丸”,闻着还有点臭,他一咬牙一狠心,就往嘴里塞。 就水嚼碎吞服后,孔仁神情非常难看,足见味道之恶心,只是他拍了拍肚子,惊奇地表示还真有饱腹之感。 第五伦看着这小丑滑稽的表演,心中冷笑:“吔屎也能饱。” 接着上来的是第三位,也是第五伦最在意的那人。却见他头稀疏,身着粗布衣服,肤色蜡黄,身材纤细小巧,四肢修长,身上一丝赘肉都没有,看上去倒是轻巧得很。 他自称名叫徐蜚廉? 齐地人也? 低眉顺目地朝王莽下拜稽。 “陛下问,汝言能飞? 一日可行千里? 能窥匈奴虚实,可有此事?” 徐蜚廉有点紧张? 哆嗦着应道:“那是乡人夸大只言,倒也飞不了一日千里? 但能在高处起飞? 从军阵之上掠过,尽观敌军虚实。” 群臣议论纷纷,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却觉得不能否定? 说符侯崔更道:“吾听闻? 公输班曾作木鸢,以窥宋城,若能真能如此,敌阵岂不尽在我眼中?” 中黄门回报王莽,王莽只将手往高台边缘一指:“且试之!” 这高台起码有十余丈? 跳下去不死也残,徐蜚廉只让人将他带来的“木鸢”送来。此物为木制构架? 上蒙布匹,又沾满了长长的鸟羽? 木架上有环纽机关,徐蜚廉将自己固定在上面后? 双手死死握住两翼的环纽。 在众目睽睽只下? 他深吸一口气? 开始后退、后退,一直退到第五伦他们在的位置,然后就仰头闭目不动了。 “为何还不飞?”梁丘赐垫着脚观望。 “他在等待风向变化。”第五伦如此猜测,总感觉自己就要见证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飞行试验了。 说话间,风向已变,却见徐蜚廉猛地向前奔跑,冲刺到高台边缘,一跃而下! “噫!” 台上从群臣到郎卫,没想到他真的敢跳,连忙涌至高台边缘去看,连王莽都没忍住站起身来观望。 却见徐蜚廉借着风力,倒是没有直接坠落摔死,而是斜向下滑行,宽大的木鸢布羽尽可能地展开,身体尽可能绷直。 借着风力帮忙,他一直滑翔了百来步距离后才落地,已经十分不错了,只是降落显然没练好,在地上摔了好几个跟头,人倒是没大碍,滑翔木鸢却摔坏了。 第五伦替此人松了口气,今日三人,也不全是江湖骗子,但他们所献技艺自娱自乐还行,想用在行军打仗上,就是一万个不靠谱。 等徐蜚廉灰头土脸回到台上向王莽谢罪时,王莽却不以为忤,只道:“予听闻,墨子在鲁山,斩木为鹞,制作三年而成,却只飞一天便坏了,与今日之事颇类。” 虽然知道这三人所献奇技都不可靠,但王莽却故意表现得十分高兴,将三人皆拜为理军,赐以车马,加入大军。 毕竟,这些江湖技艺若能糊弄大头兵们,倒是能涨点士气。 第五伦偏头问道:“校尉,理军是何职位?” 梁丘赐解释说,这大概相当于军中顾问,是个虚职,他只摇头道:“只望彼辈切勿要来我军中。” 好了,这下北征大军中,不止有猪突豨勇和“巨人”,还多了“造桥大师”,“兵粮丸”以及这“空军”。简直一应俱全,第五伦只觉这一幕又荒谬,又现实。 “差一个撒豆成兵,就齐活了。” 而另一边,好不容易从那黑乎乎的兵粮丸口味中缓过气来的孔仁,却不忘远远看着第五伦,向一旁的陈崇低声讥讽。 “若当初扬雄投阁时有此技,就不会摔断腿了!” …… “站住!” 皇帝的召见结束,第五伦刚下了高台,身后就传来呼喊,回头一看,却是方才还在上头指挥乐官敲磬的桓谭追了过来,手中还捧着一个褡裢,就塞到第五伦手中。 “这是严伯石的信,他要归郡去了,唯恐见不到你,便让我捎来,回营再拆开。” 第五伦应诺,但在褡裢里又摸到了好多硬邦邦的竹简。 桓谭道:“还有几本兵书,伯石说,他如今已经失职丧权,在朝中说不上话,帮不到你,这些兵法,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看来他身不由己卷入旋涡后,不仅结仇敌人,也有了朋友啊,只作揖道:“君山大夫替我谢过严公。” 等了一会后,见桓谭仍面色如常,第五伦感到奇怪:“君山大夫就与我说这些?” 桓谭提了一下腰间挂着的剑,皱眉道:“你以为,我喊住你意欲何为?” 第五伦道:“我今日在高台上谒见天子,言语近于阿谀,面对不合时宜之战、诸多荒唐之事,却一言不,我还以为,君山大夫要来教训我了。” 桓谭哑然而笑:“你以为,我是那种愤世嫉俗之辈?” 难道不是?桓谭给第五伦的印象,就是个狂士喷子。 桓谭却摇头:“老、庄亦是狷狂,但他们却只目睹周、楚之恶政,未曾捐身强谏,伯鱼,你对我误会很深啊。” 桓谭与第五伦走着,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往来:“前朝哀帝时,我不过小小郎官,与傅皇后父孔乡侯傅晏相善,当时董贤宠幸,而傅皇后日益失宠,傅晏来问我对策,我便如此教他。” “刑罚不能加无罪,邪枉不能胜正人。不如谢遣门徒,务执谦廉,如此才是修己、正家、避祸之道也。” “修己、正家、避祸,这也是我的处世之道,别看我曾讥讽那公孙述,可你若要我当面强谏天子,指出天下弊病,恕桓谭不能,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自己尚且如此,又岂会苛求于他人?” 第五伦了然,看来自己确实理解错了桓谭,能历经成哀王莽而平安,他确实深韵自保之道,平素的嬉笑怒骂后,是一颗聪明的心。。 他绝不会做交浅言深之事,只有对认为值得好言相劝的人,才会实话实说。 桓谭倒是理解第五伦的作为:“你今日虚与委蛇,面谀于天子,是因为陈崇于你有逼死亲师之仇,过节已经结下,以陈崇、孔仁小人之行,势必斩草除根。若不设法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入了皇帝之眼,让他记住了你,得附城之爵,算是稍得喘息。而五威司命之势,主要在常安六尉、六队,于军中并无势力,等你到了边郡,反而更加安全,只是要小心孔仁,他被任命为司命将军,监督大军,可能会刁难你。” 桓谭又指着第五伦道:“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守着初心,修己正行,切勿让泥污沾染太深,否则,我可要替子云好好痛斥你!毕竟子云的弟子,就是我的弟子。” 第五伦一笑而过,桓谭于他,更像是一位诤友,他以后称呼也不加“大夫”了,直接喊字。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来:“君山也有附城之爵,不知是因何功勋而得?” 桓谭翻了翻白眼:“居摄之时,翟义举事于东郡,当今天子作伪摄皇帝,心虑内外之敌而不能食,昼夜抱孺子告祷郊庙,又放《大诰》作策,表明自己只是效仿周公摄位,一心匡扶汉室,绝无不臣之意。” “当时我是谏大夫,奉命将安汉公至诚之言宣扬于天下,终止翟义的‘诽谤’。” 第五伦了然,当时桓谭,俨然是王莽集团的宣传部长,在平定翟义之乱里派上了用场,所以王莽禅代后才论功行赏,封他做附城。 可等到王莽终于不满足于践祚,踏出了那一步,无疑是狠狠打了桓谭的脸,当初有多么相信安汉公卖力宣传,事后就觉得有多恶心。 若当年桓谭愿意,以他的才学,扶摇直上青云,位列九卿不要太轻松。但之后桓谭却缄默无闻,与新朝若即若离,大概也和扬雄一样,看清后死心了吧。 “敢问君山,上一次领到附城之禄,是什么时候?” 第五伦听说,国公岁钱八十万,侯、伯四十万,子、男二十万,附城也有十万,蚂蚱腿小也是肉啊。 桓谭没好气地说道:“十多年了,就领到过一次。你也一样,不管封到哪个里,那些书面上的食禄,永远一拖再拖,皆以地理未定为托词,只是先赋茅土,却根本到不了手中。” 所以王莽就是空手套白狼,只是给第五伦一顶麟韦之弁,一个空爵而已喽。 第五伦要回营去了,二人即将作别时,桓谭却又喊住了他,解下腰上的剑扔了过来。 顺势接过,入手沉重,剑鞘十分质朴毫无装饰,可等第五伦抽剑一看,才知道此物不俗:寒光闪闪,吹毛可断,是一柄好剑! 比起第五伦所佩那柄锋利还不如菜刀的环刀,不知强到哪里去。 “君山,这是……” 桓谭道:“此乃常安王君大所铸之剑。” 难怪做工这么精良,第五伦知道,王君大是出了名的剑匠,据说他在始建国五年时,曾为皇帝王莽铸了一剑,名曰:“乘胜万里伏”。 王莽十分喜爱,乘胜万里伏便取代前朝的高祖斩蛇宝剑,成为新的天子剑。 桓谭道:“扬子云工于赋,王君大不止能铸剑,还有一身好剑术。我当初欲从二子学,子云告诉我,能读千赋则善赋。” “而王君大则说,能观千剑则晓剑,倒是有不谋而合之妙。这柄剑,便是王君大赠我的。” 第五伦推辞道:“太过贵重了,王君大之剑,何止十万,百万都有市无价啊。” 桓谭摇头:“我不过区区酸儒,带着此剑在常安,最多用来投掷家中硕鼠,实在是太委屈他了,倒不如让你来用,外击胡虏,内诛奸吏,让它饱饮鲜血罢。” 说罢,桓谭朝他拱手道:“伯鱼,此去边塞,不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第五伦收下了剑,朝桓谭长作揖。 而桓君山仰天大笑,转身就走:“因为,我很想看看,你往后是否能成为子云所期盼的……” “天下之士!” …… ps:第二章在18:oo。 第85章 剿匪   虽然附城只爵被桓谭说成是“无用”,但回到军营时,第五伦还是感觉到了不同。   最明显的就是同僚和下属们的态度,梁丘赐简直要将第五伦引为亲信,和颜悦色,因为他亲见皇帝与第五伦问对了好几句话,俨然简在帝心,同级的几名军司马则对第五伦侧目而视。   而下吏如军候戴恭,在第五伦入营时,更是夸张到蛇行匍伏,四拜跪谢,对第五伦诚惶诚恐,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皇权就是如此魔幻,哪怕只是和皇帝说了几句话,得了一点并无实用的赐予,便好似也变得高人一等,所有人都盯着那顶难看的麟韦之弁,目光敬畏。   这下戴恭明白,梁丘赐是绝不会为了自己和第五伦翻脸了,在靠山的眼神暗示下,他遂当着梁丘校尉的面,诚惶诚恐地向第五伦稽告罪。   倒是第五伦面露诧异:“自我入营以来,戴军候一直倾心相助,何罪之有?”   也不知这是故作糊涂还是什么打算,戴恭更慌了,一味地顿,表示年纪大了,不宜再担任军候之职,希望能调走。   第五伦现在却死活不让戴恭走了,戴恭辞了三次,他拒绝了三次,又当着梁丘赐的面与之对饮,算是一笑泯恩仇。   可背地里,第五伦却摸了摸桓谭赠他的利剑,瞥着戴恭暗道:“你若走了,我拿谁的血来祭剑?”   本营两个月内减员三百的锅,这累累血债,戴恭至少要背一半,第五伦决定到了塞北再收拾他。   但在此之前,借着今日的势头趁热打铁,第五伦对中层士吏、当百的置换得以顺利进行。小本子上打x的恶吏们沙汰一空,关键位置统统换上了自己人,营中面貌为之一新。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 app 】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这八百余人,算是从上到下,牢牢控制在第五伦手中了。   是夜,第五伦打开了严尤托桓谭交给他的包袱,却见有兵书数卷,皆是《六韬》,每一卷里的墨字外? 还有严尤平素观书时用朱笔勾勒的体会心得。   再展开那封信,却是严尤告诉第五伦一些关于这次北征之役的内幕。   严尤以为,十年前那场十二将军伐匈奴之役? 王莽效仿了秦代抵御匈奴的“无策”,不忍小耻而轻民力,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 中国内竭。   而这次出征,与上回不同? 算是吸取了一点教训? 人数没有那么多,精锐之师数万? 猪突豨勇则作为羡卒,去前线转运粮秣? 不参与作战。   “应是欲效仿汉时卫、霍之事? 深入霆击,创伤胡虏? 以求置换单于。”   这也是十年前严尤的提议,但王莽没有同意? 这回算是重新拾起了当年的方略。若能达成这个目标,然后就是按照王莽的梦想? 求得呼韩邪单于子孙十五人? 将匈奴划分为十五个国家? 以胡制胡,求但边塞永宁。   “哪有这般容易?”第五伦摇摇头,就靠这充满魔幻和荒诞色彩的军队?出塞给匈奴送人头吧。   严尤已经被撤职数月,但毕竟在军中有人脉在,知道一些内幕,也与第五伦通了气。   且说十年前那场未能打起来的战争未曾伤敌一毫,却自损八百,二十万大军驻扎数年,导致并州地区经济彻底败坏,加上缘边大饥,人相食,导致边民流入内郡,这种现象至今仍没停止。最终引了五原、代郡两地的逃兵、农民聚集起义,多达数千人之众,虽然平定,但时至今日,在北地、安定等处又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所以这趟北上,王莽有两个目的:作为主力的太师王匡部数万精锐想趁着匈奴单于更替的当口,心存侥幸想试试能否一劳永逸。   其次,十万猪突豨勇被更始将军组织起来训练,答应解除他们的奴隶身份,开赴边境,一边为太师的部队运送粮秣,顺便承担清缴缘边盗贼的任务。   好家伙,王莽这是要内外同攘,名为抗击外敌,实为“剿匪”啊!   相比于遥远的海岱、荆楚,有直道与常安相连,能威胁腹心的北方新秦之地,更让朝廷在意。   但王莽以为,一份诏令解除奴籍就能让人死心塌地?他恐怕还不知道,猪突豨勇们真实的状况吧。   “简直是用油去浇火,这缘边‘盗贼’怕是越剿越多。”   得知自己不用去塞外和匈奴作战,第五伦心中一喜,同时也寻思开来,开拔缘边运粮、镇压起义,这是否是自己乘机壮大力量的机会呢?   他拍了自己脸一下:“莫要着急,一步步来,还是先将这八百人好好训练,至少要让他们上阵能战,勿要行军途中便一哄而散。”   又过了两日,梁丘赐召第五伦前去营中,说是接到了更始将军廉丹的命令。   “其一,那日从高台一跃而飞的理军徐蜚廉,会加入本曲同行。”梁丘赐脸上像吃了只蟑螂般难受,他瞧不上那些所谓理军,觉得是江湖骗子,岂料还真塞了个来。   而其次,便是要他们开拔去常安以西的茂陵附近驻扎,再训练半个月后,于二月初一上路。   “校尉,吾等西去驻扎,如此看来,应是被分到了西北方的郡?”第五伦刨根问底。   只不知是何处,别给他整到河西敦煌去就行。   梁丘赐现在已经没法将第五伦当普通下属呼来喝去了,反而有点倚重他,遂低声告诉了第五伦机密:“吾等要去的,是威戎郡!”   威戎就是北地,第五伦恍然后忽然想到……   “要去剿的‘缘边盗匪’,不会是马援、万脩他们吧?”   ……   大军开拔,是第五伦最紧张的时刻。   不是因为尚且遥远的敌人,而是怕关在营中还算安分的猪突豨勇们一旦动起来,就会乘机集体溃逃。   所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各营的兵丁启程时,竟是用绳索系累,一个连一个,如同囚徒。   第七彪来询问那他:“军司马,吾等系不系?”   第五伦犹豫了很久,最终咬咬牙道:“不系!”   大新又不是大秦,平日就吃空额严重,行军途中跑个两三成的人是常事,主官也不会有任何惩罚,只要你到了地方能否有人完成任务即可。   宣彪闻言,松了口气,下拜顿:“下吏一定尽心巡视,确保无人遁逃!”   “一天少于十人就不错了。”第五伦摇摇头,想保证一个人都不跑,没人敢打这包票。   第五伦对本营士卒还是有信心的,半个多月里,他将众人的伙食从每月二斗半提高到了六斗,在跟校尉梁丘赐扯皮许久后,要来了每人一套的冬衣,衣食得到确保后,非战斗减员也极具减少,就算逃走,流亡的生活也不一定比现在好。   在开拔前,第五伦更承诺:“他营皆系累士卒,唯独我不愿如此,只因诸君乃是我的下属,不是奴婢囚徒!第五伦在此以自己的孝义,当着皇天上帝的面誓,此去缘边,必士卒先食而我方食!诸君吃什么,我吃什么!”   这是承诺同衣食了,虽然第五霸说刚进营时这招没用,但在大军行进途中,如此做会让士卒们稍稍安心,他们最怕的是路上遭到拉壮丁时的虐待,性命不保。   这年头大部队赶路是极慢的,去茂陵一百多里路,第五伦轻骑两日可达,如今却要分成五天走。   这一路上,第五伦行在最后,让宣彪在前,第七彪、臧(zang)怒带着私从和亲卫们在途中来回巡视,有形的绳索虽不系,无形的镣铐还是要的。   因为盯得紧,日数十里路程,只有十来个试图逃跑,都被拦了下来,第五伦一一与他们详谈,又听了好多凄惨的故事。   虽然有心放他们走,但这个头还是开不得,否则八百人能一夜尽散,第五伦让这几人罚一顿饭了事。   第一夜住在新丰以西的昌陵附近,这其实是一座空陵,没埋任何人,乃是汉成帝在陈汤怂恿下修的,结果修到一半才现耗资太大,且地势低洼难以填平,于是只好废弃。   到了次日清晨,守夜的人第五平旦来禀报,说昨天就试图逃跑的一人,又跑了一次。   这次第五伦就不留情了,让第七彪狠狠责打此人,但他转头又带着医药去看望,亲自为其上药,将逃亡者感动得不轻:“实在对不住司马,我再也不跑了。“   经过这一反复,第二天、第三天行军时,试图逃跑的人减少到了个位数。   第二夜在渭南虎圈,第三夜则到了长陵兰池宫。   在这,第四咸已经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几车粮食等候,第五伦出自家的血,让士卒们饱食一顿,同时再度承诺,在茂陵驻扎的时候,日子不会比鸿门差,等出去威戎郡时……   “本司马就算是卖马、卖剑,也会确保诸君有一口吃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于是到了第四天,竟奇迹般没有出现逃亡的人。   倒是第七彪等人抓到了在他们前头行进的那个营,十来个割断了绳索逃亡的人,甚至有听说第五司马仁善爱兵,希望能投靠他的。   要投,等到了威戎郡,各营各驻一县,天高皇帝远时再投我啊!   第五伦断然拒绝,让第七彪将人放了,然他们自生自灭去。   他们第四夜宿于杜邮,第五夜抵达茂陵。在先行抵达的梁丘赐营中开完会后,第五伦才知道,梁丘校尉麾下,最夸张的一个营,才走了百余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试图逃跑。   其中一半侥幸成功,跑得没了影子,另一半则被打得死去活来,甚至还插了十来颗脑袋在矛上威慑其余人。   梁丘赐倒是觉得第五伦对猪突豨勇们太好了,隐晦地暗示道:“其实人越少,能吃的空额便越多,剩下的人才能吃得饱,有战力啊。至于缺额太多,等到了威戎,从当地招募即可,三条腿的驴儿不好找,两条腿得流民还不多得是!”   “若是伯鱼不忍,那些至于逃走的人,尽管放他们跑就是了,在关中依附豪强、沦为佃农,也比去边塞吃沙子强。”   这就是大新的军队文化么,第五伦不置可否,只管控制好自己那一部分,但回到驻地后,也告诉第七彪等:“眼下才走百余里便如此,二月前往威戎,可是要走两千里路,长达两月,沿途险恶较关中更甚。到时候若是三番五次欲逃的,让私从假装追一追,便放他们走罢。”   到那时,体质虚弱实在没法走的,第五伦甚至会故意放他们走。   戴恭自从数日前开始,就变得极其积极,为第五伦来回奔走,在他协助下,营地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他们要在此驻扎十天,向西眺望,能看到茂陵高高的山尖,据说附近还有卫霍两位将军的陵,只是第五伦没时间去看。   按理说,军中并无休沐之日,但第五伦却现,扎营第二天,旁边几个军司马就带着亲信溜出营,去茂陵城里快活,而梁丘赐明明知道,也压根不管。   于是,在叮嘱宣彪等人看好营垒后,第五伦也抽空向梁丘赐告了个假。   梁丘赐问道:“伯鱼去茂陵城中作甚?”   “有事。”第五伦含糊地回答,梁丘赐却立刻面露理解,笑得很暧昧。   梁丘校尉很干脆地批准了,这位与旁人不同的下属,终于还是展露出他庸俗平凡的一面,看来也并非油盐不进。   第五伦出了营,带着几人轻骑前往茂陵。既然目的地是马援、万脩所在的北地,那么在临走前,他得去见一个人。 第86章 好马配好鞍   茂陵城乃是第五伦继常安后,见过最大的城市。   城内道路纵横交错,路旁遍种白榆,桂树夹道而生,高冠华盖,往来如云。   路边是石垒的沟渠,渠外楼阁相邻,青色的酒旗迎风而飘,沽酒叫卖声不绝于耳,高冠宽袖的士子,华服的豪侠贵人出入其间,还不时有人醉醺醺着摇晃出来。   拥有能比拟常安富庶,却没有京师的种种限制,来自长陵的第五伦也只能承认:“渭北诸陵,茂陵最盛。”   茂陵在诸陵中的地位,就如同汉武帝在汉朝历史上拔出群一般。据说若不算流动人口的话,茂陵户籍已经过了常安,只是分散在县中各处,并非集中一城。   反正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比如朔调连率耿氏、并州牧郭氏;豪杰则游侠通奸,最出名的自然是原涉大侠;还有许多宿儒名流,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在城内问路,来到本县甲第里外,却见里聚规格繁华不亚于常安尚冠里,显贵之家多居住于此,入里后找到了马府位置,但见康庄之衢,朱门大户。   第五伦还特地回头看了看,果然,与马府一巷相邻的,正是“公孙府”,却是导江卒正公孙述家。看来公孙述确实与马援是小邻居,乃是与自己抢人的竞争对手啊。   “不过马援遇事却并未去投奔公孙述,更没让他知晓去处,看来公孙述口中二人的情谊,也没那么深。”虽然自己现在的实力与公孙述天壤之别,但第五伦还是很希望能拉马援入伙的。   身后随从持着礼物,第五伦让第五福上前叩门,过去一年里,他可奉命来过许多次,早就跟马府上上下下混熟。   得知第五伦亲来,门子应诺后连忙前去禀报家中主事的马氏淑女。   按理说,这马府怎么也轮不到马老四的女儿来当家,只是他家情况特殊:马援的长兄马况早卒? 留下马援的嫂子也多病? 第五福来了几次,都没看到人影。   而马援的二兄马余,当初在五威司命府拉了第五伦一把? 如今官至中垒校尉? 管着中央军:北军一部,一家人常在常安? 很少回来。   马援的三兄马员就更远了,官至增山(上郡)连率,上郡就在第五伦心中的大本营列尉郡北边。   而马援这厮又为了一个男人弃家跑路,他的妾室不好出面迎客? 儿子又年幼? 马氏淑女只得挑起大梁。   少顷,马家中门大开,邀请第五伦等人入内,走过庭院后,马氏淑女已站在堂门阀阅之下迎客。   距去岁在宣明里一别? 第五伦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她了,少女今岁年已十六,个子稍稍高了点,今日穿了件宽袖紧身的绕襟深衣,衣服几经转折,绕至臀部,然后用绸带系束,衣上还绘有精美华丽的雏鸟纹样。   她容貌也长开了些,但幼感仍在,颜色敷愉礼貌,躬身道:“先时收到第五氏许多礼物,妾本欲择日前去拜谢,岂敢令君子先行登门?”   第五伦拱手道:“不经通报前来已是失礼,只是军情如火,若不抓紧今日,恐怕就没机会了。”   马氏有些诧异,门外人杂,也不多问,只邀请第五伦入于北堂,里面一片暖和,第五伦送来的煤炉烧着狗头炭,地上铺着名贵的毡毯氍毹(qú shū)。   在氍毹之上,马氏淑女伸腰再拜跪,问第五伦平安:“年前惊闻君子师丧,妾遣人前去吊唁,之后又听闻君子上书请缨入伍,先护送师柩回蜀中,这之后便许久未听到消息了。”   “遣人去第五里打听,才知君子已去鸿门入于军伍,如今莫非已要开拔?不知前往何处,又要去多久?”   言辞里小心谨守礼节,但还是掩盖不住她话语里的关切。   过去一年她独自管着一大家子,必须做到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虽然强撑着主事,但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夜深人静时还是会委屈流泪,可恨父亲来过一次信就又没音讯了。   倒是第五伦对她家颇为关心,隔三差五遣人送土产过来,常附带书信一封。二人的书信交流最初尚且拘谨,可次数多了后,若是一两月收不到信,却也有些怅然若失。   只是今日见面,言语间却没有书信流畅,马氏反而有点紧张。   第五伦没白跟扬雄学了一年,一些诗句现在已是信口拈来,他知道吗氏淑女信中喜欢引用诗,遂摇头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征役没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何时回来实在不知,也许三载,或许五年?”   因为某种原因,这诗是马氏淑女最熟悉的,她顿时颇感难过:“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离家之情,妾虽不能身受,却也感同,吾父亦是如此,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第五伦笑道:“不过我此番的去处,正好是威戎郡。”   马氏了然,屏退下人,只剩下她弟弟在堂上玩耍,外加一个老傅姆侍候在外以避嫌:“如此说来,君子或有机会能见到吾父?”   第五伦道:“或许吧,届时吾等各营会分开驻扎在各县,我会争取前去特武县,与文渊也能相互照应。”   马氏稍稍松了口气,再度欢喜起来,谈笑未及竟,她又左顾敕令中厨,让他们备下粗饭,莫要耽误了。   “饭食不必置办了,我夕食前必须回到营中。”第五伦道:“淑女可有书信物件,要我带去给文渊?”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让下人置酒,清白异樽,她还亲自为第五伦斟酒,酒入杯中涌生泡沫,随即又消散,犹如花之华疏,像极了此刻气氛的暧昧。   虽已让目光故意不对视,但偶尔一瞥,瞧见第五伦近在咫尺。或许是屋内煤炉烧得太烈,或许是氍毹太暖,马氏脸色显得有些绯红。   但还是稳住手,酌酒罢了,马氏向第五伦敬酒,自饮一盏后,面色更烫了。   今日时间总觉过得极快,第五伦告辞将行,马氏也将写好的信交付于他,第五伦看了一眼,仅有一份,看来只有给马援的,却没有他的。   除了信外,马氏让仆从持着他物过来,却是一整套的马具。   矮鞍上银勒金涂,鞯则文罽玉缨,外加短辔长鞦,一应俱全,都是好东西。   “是要我带去给文渊?”   马氏垂道:“家父素来爱马,年轻时便喜欢豢养名骏,有客人来,在谈话中只要提到马,他便勃然兴起,与来人大谈《相马经》,末了总要邀客人一同去看马,有时还当众搬鞍持辔,去郊外驰骋。”   “家父远行,家眷不带,骏马和马具却不能缺少,他定是自带了有,自不必家中送去。”   言语中有对父亲的思念,但也有一丝丝的抱怨,马氏将鞍鞯送到第五伦面前:“这一副,却是赠与君子的,一年间,妾与弟承蒙君子照拂关切,无以为报。”   第五伦推辞道:“此礼太为厚重,我当不起。”   马氏将它们捧得更高,都及于眉毛了:“君子受得,好物当归于壮士,唯望君子早日得胜归来。”   “借淑女吉言。”第五伦郑重接过,笑道:“或许我会将文渊一并带回。”   马氏废礼送客而出,按照汉时规矩,虽然妇女能自己迎客,但要把握分寸,送客不能太远。于是她足不过于门枢,只遥遥略再拜跪,直到第五伦身影在里巷中远去,中门才缓缓合上。   第五伦也回而望茂陵,这是他在边塞苦寒之前,感受的最后一点温馨和繁华了吧。   手指轻轻抚过还带着温暖的鞍鞯,第五伦甚是喜爱,心道:“看来我去了塞北,得按图索骥,照着这鞍鞯大小,寻一匹合适的马儿了!”   ……   天色还早,第五伦与随从一路驰骋,行至军营附近时,却见到土丘上有几个人站在那,对着营垒指指点点。   “汝等何许人也,何故窥探军营?”   他皱起眉过去问及几人身份,其余几人都有些慌张,唯独为那个相貌丑陋,身着儒服的士人十分镇定,只道:“小人平陵方望,与伴当路过此地,遥望见到营垒,一时好奇,故驻足而观。”   平陵第五伦知道,就在茂陵隔壁,但这方望却不曾听闻,遂好心劝道几人:“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直到灭亡匈奴后方停止,近来营垒管控甚严,汝等勿要靠得太近,否则定遭缉捕!”   方望等人应诺,只在第五伦走后,方望满脸谦逊重新变成了不屑,又垫着脚望了猪突豨勇营垒几眼,只对旁边几位友人预言道:“以此乱军杂兵北上,休说击灭匈奴,只怕会自乱阵脚,重创缘边,我看这新室不仅东、南有吕母、绿林之殃,北方也要大乱了。”   而等第五伦抵达营中向梁丘赐复命时,却见梁丘校尉一脸踌躇。   第五伦一问,他才说道:“伯鱼应当知晓,吾等作为羡卒,要与正卒一同出,吾等为彼辈运送粮秣辎重,而正卒则盯着羡卒,勿令猪突豨勇逃跑。”   第五伦知道,所以他们才在茂陵等待正规军,一整个曲明面上五千多人,也要划归一位“裨将军“统帅。   梁丘赐道:“上命已下达,统领吾等的裨将军,乃是韩威!”   第五伦记起来了:“莫非是那位曾向天子上书,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横行匈奴的韩威?”   “然也,他扬言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所以被封为‘吞胡将军’,从威戎进军。”   梁丘赐满脸惆怅:“韩将军行军急切,又瞧不起猪突豨勇,这一路上,吾等怕是要没好日子过了!”   ……   ps:第二章在13:oo。 第87章 假摔 “大父,孙儿蹉跎数十年,如今终于有机会,恢复韩氏荣耀了。” 吞胡将军韩威是一位老将,岁数都五十多了,他胡须一大把,但在营中独处时,对着桑木灵位一口一个孙儿,若叫外人看了定觉滑稽。 韩威的祖父名叫韩延寿——在还没单名规矩的汉朝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他家亦是阔过的,韩延寿曾担任过淮阳、颍川、左冯翊等地太守,颇为贤名,深受百姓爱戴。只可惜后来遭萧望之弹劾,汉宣帝那昏君误听奸佞之言,导致韩延寿被判处死刑。临刑前,吏民数千人伴送韩延寿到渭城,老少扶持车毂,争相献酒寄情,韩延寿不忍拒绝,共饮酒一石有余。 然后就在醉后的状态下,对送他赴死的三个儿子下了遗嘱:“吾等切勿为吏,重蹈老夫覆辙。” 三子引以为戒,都辞职不仕,韩氏就这样当了一代人的白身,韩威虽然没见过祖父,但经常听父亲叔伯讲述他的故事,对汉家十分痛恨,等到新室代汉时,他拍手称快,也将祖父的叮嘱抛在脑后,出仕为官,积极为王莽镇压各地复汉宗室。 只可惜他出仕晚了些,在陈旧的官僚系统里难以出头,混了多年仍只做到校尉。 于是韩威一着急,便在上疏里大放豪言,欲效仿汉时李陵,横行匈奴,五千灭胡! 王莽最喜欢这样的壮士,当即提拔他做了吞胡将军,只可惜那两年朝廷和匈奴没打起来,直到今日,韩威才得以出征。 “此役若成,我便能越过裨将军? 再升几级? 恢复家门二千石的荣耀,甚至能够封侯、伯。“ 这时下吏来禀报? 说各曲、营的校尉、军司马都已汇集在营中? 韩威遂披挂威武的甲胄,大步抵达主帐? 里头十余人纷纷起身作揖:右边是正卒的校尉,左边则是羡卒、猪突豨勇的校尉梁丘赐? 第五伦则在梁丘赐身后。 “诸君免礼。” 韩威扫视众人? 尤其是梁丘赐和他身后几位军司马,目光在第五伦身上还停得久了点,那顶麟韦之弁着实显眼。 韩威先说了一堆国家大义,天子圣明的话? 又道:“吾等此去威戎郡北边上河农都尉(银川)? 全程两千八百余里,要走几日,每日在何处歇息,都得定下。” “依本将军看,每日行四十里? 七十日走完,四月中旬抵达? 何如?” 此言一出,帐内校尉、军司马们顿时暗暗叫苦? 这韩将军也太急了,梁丘赐小心翼翼地禀道:“将军? 一舍三十里乃古之常法? 四十里会不会……太多了?” 第五伦这些时日读了严尤给的兵法? 孙子早就说过:百里而争利,如期抵达的只有十分之一;五十里争利,能按时抵达的只有一半;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如今韩威非要赶四十里,就意味着掉队同样会很严重,而士卒们也会格外疲劳。 韩威却不在意士卒死活,肃然道:“若是行三十里,须得四月底才能抵达上河农都尉,军情如火,耽搁一天,匈奴就可能结束内乱,恢复安稳,如何能不急?此事就这样定了!” 定好行军期限后,便是分配各部位置,毕竟两个校尉加起来万余人,而道路狭窄,不可能一窝蜂前进,总有先后之分。 韩威在军中多年,还是很熟悉这些基本常识的:“军分兴军、大军、踵军。兴军在大军之前一日而行,作为前锋开道。踵军在大军后而行,护我后路,同时收捡掉队之人。” 他点了最倚重的军司马做了兴军,又道:”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须得有一营猪突豨勇,与我兴军同行,不知梁丘校尉麾下,可有勇锐之士主动请命啊?” 韩威也不等人起身,却点了麟弁者的名:“第五司马,你前些时日,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在三军前出尽了风头,麾下士卒被评为最有秩序,可愿担此重任?” 营内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羡慕也有嫉妒,倒是第五伦不紧不慢起身,韩威这才看现,他右手胳膊吊在白色的麻布上,看上去似是折了,腿脚也一瘸一拐的。只走到大帐中央,咬着牙勉强下拜。 韩威诧异:“第五司马这是出了何事?” “近来新得了一套鞍鞯,试马时不慎摔了。”第五伦满脸羞愧:“将军重任,下吏本应领命,只是我如今手脚不便,恐怕要养上数月,若与兴军同行,唯恐耽误军情。” “躺在辎车上让士卒拉着不就行了?”韩威不太高兴,板下脸道:“大丈夫为国效命,难道会因为些许小伤而退缩么?” 这要看是哪国了,若是两千年后,国家有召,再怕也得咬着牙上,可若是要为你大新抛头颅洒热血…… 第五伦宁可做个胆小鬼。 他叹息道:“敢告于将军,不止是身体不允,下吏竟在大军开拔前坠马,此不祥之兆也。我恐怕和李广一样,是个数奇之人,岂敢再做兴军?我殒命于道也就罢了,就怕坏了将军大事。” 此言说得营内众人颔不已,第五伦这是有依据的,他翻阅严尤所注兵法时,现除了行军布阵外,里面还有大量关于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的花活,却是属于“兵阴阳”的内容。 比如挑选什么样的人做前锋,是很有讲究的,第五伦临行之际坠马,有些不太吉利,确实不适合做前锋。 韩威只好作罢,暗道:“本以为第五伦主动请缨,和我一样是个勇者,可以提携他一番,吾等一同出塞奋击匈奴,岂料却是个数奇胆小之辈,惜哉!” 吞胡将军心里仍有些不高兴,扫视营内冷笑道:“既然第五伯鱼不愿当鸡头,那就让他做牛后罢!” …… 倒是第五伦,一瘸一拐回到自己营内,只剩下第七彪、宣彪等人时,伤却立刻好了过来。 原来的这是学战国时的秦相张仪,堕车坠马啊! 宣彪很关切地问道:“司马,吾等被安排到了哪一部?” “随踵军同行。”虽然被怒其不争的韩威一杆子撵到后头,第五伦却笑得可开心了:“后大军一到三日而行,吾等可以多休憩数日,再不急不缓上路了。” 第七彪重新进入行伍后,对功名还是有几分渴望的,有些不理解第五伦为何要佯装坠马示弱,嘟囔道:“宗主,这其实是个好机会啊,若能作为兴军,得了韩将军青睐,往后说不定会向朝廷进言,提拔你做校尉!” 第五伦摇头:“我现在的本领,能治得了一营,却治不了一曲,去奢求高官厚爵何益?” 他解下胳膊上的吊布:“兴军必须赶在大军前一日,若是路上遇到道路损塞、桥梁破损,还得临时修葺,而正卒们一向瞧不起猪突豨勇,重活累活肯定都扔给吾等来做,到了地方还要为彼辈张罗饭食。” 正卒倒是轻装上阵保持战斗力了,但他们这些羡卒却得累死。 虽然不管分到哪部,这些事都免不了,但随兴卒而行压力最大。 “兴军为了赶得及时,每天要走的就不是四十里,而是五十里了。正卒多备车马,而猪突豨勇们呢?只有两条腿,还要推攮辎重粮食。若是赶不及兴军耽误了军情,必遭申饬,若是强行赶上,以营中士卒的体力,两个多月下来,恐怕将有一半的人横死于道!” 诚然,也有其他军司马宁可多死点没用的猪突豨勇,也要得到韩威赏识,但第五伦不需要,他很清楚自己参军是为了什么。 第五伦严肃起来:“我宁可不要这所谓的将军器重,也要让麾下士卒少些死亡!” 第七彪不敢再言,而宣彪则被第五伦此为感动得快哭了。 到了开拔前一日,虽然第五伦假摔的事不敢宣扬,但他为了让士卒不要太劳累暴毙而拒绝兴军,随踵军而行的事迹,却在营内传开了。 八百猪突豨勇更加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一位主官。 随着金鼓齐鸣,前锋兴军的旗帜已经出,有位羡卒的军司马积极请命,顶替了第五伦的位置随他们前行。 那位军司马倒是趾高气扬骑在马上轻轻松松,可他身后的猪突豨勇,却只能在正卒刀兵的威胁下,绝望地跟上。 他们的模样,正是本营数月前的状态:其状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鹄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俨若骷髅,活似鬼样。 其衣也,除下身穿着几块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极其单薄的稻草蓑衣,草鞋无袜,甚至还有打赤脚的。 其色也,早被太阳晒得一身黝黑,难见其真正皮肤,惟有两个白眼仁在翻动。 其行也,你拉着我,我扶着你,纵未用绳捆索穿,则天然连成一串,颤颤抖抖,推攮着辎重,蹀躞蹒跚而行,一旦慢了半步,正卒手里的矛杆就重重地打过来。 猪突豨勇们只好像畜生一样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用自己的一日劳苦,能换来一口所推车乘上的粮食。 第五伦麾下的士卒们围在门边,心有戚戚地看着这一幕,而午后时,他们还收到了第五伦赠送的大礼。 那是八百多双结实的布履,由第五伦亲自巡营时,按照大、中、小不同规格,分到每个人手中。 士卒们接过履后,下拜千恩万谢,过去,他们的衣履多被军候、士吏克扣,甚至直接不。 可自从第五伦来后,不仅衣履如数放,这趟远行前,第五伦还自己掏钱从茂陵购买,附赠每人一双,按照市价,起码花了四万钱。 第五伦心中却有一笔账:“四万钱,可能救下四百人的腿脚和性命,值不值?” 肯定会有人笑他: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但第五伦只觉得:“这世道,还缺严苛、残暴的将军么?” “要比这些,我再狠下心,都比不上其余校尉、军司马,比不上韩威,更比不上关中的奴隶主们。” “要想得人心,只能反其道而行。” 接过履的猪突豨勇们都朝第五伦稽下拜,千恩万谢,第五伦只对他们说道:“此行遥远,我知道诸君没人想去,但正卒在侧,有脱逃者可能会被直接射杀,死路一条。” “反而是到了新秦膏腴之地,还有活路。” “所以本司马希望,靠着这多出来的一双履,每个人,都能相互扶持,一起走到边塞去!” “若有不幸死亡,本司马也会将他安葬于道,竖一个木牌,写上他的名。” 第五伦朝众人作揖,而众人则朝他下拜,一个本是猪突豨勇们说笑时传的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成了这八百猪突豨勇共同承认的名号。 “诺。” 八百个声音齐齐道:“吾等乃是第五司马麾下的兵,吾等是……第五营!” …… ps:第三章在18:oo,求推荐票。 第88章 刁民   张鱼在第五伦帐中侍墨,偶尔会看到宗主白日行军后,乘着天没黑透,持笔画着地图。   小张鱼凑过去观望时,宗主还指着那些山川道路对他说道:“张鱼啊,吾等现在位于京尉郡,沿着泾水往西北方走,白日隔河遥望那座山叫甘泉山,甘泉宫就建在那,泾水对岸便是吾等的家乡列尉郡。”   他害怕泾水,数年前就是那场水灾,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遭受灭顶之灾,而如今说到家乡二字,张鱼第一想到的不是早就被冲垮的儿时居所,而是收容了他和朱弟的第五里。   几年的流离失所让他们忘了家的感觉,倒是在第五里重新找了回来,刚开始时名为帮厨小弟,但那些庖厨里剩下的下水、角料,随意烹煮后,多进了他俩的肚子。原本瘦弱的二人个子蹿了不少,张鱼现在努力曲臂,甚至能找到一小块肌肉了。   而那些全里人参与的祭祀、欢庆,也加强了他们的归属感,张鱼甚至恨不得自己也姓第五,省得第五福总用高人一等的眼神看他。   到了次日继续行军时,等到队伍在泾水边休憩时,张鱼便将昨日刚学到的东西显摆出来,告诉猪突豨勇们,对岸就是列尉。   “是家乡。”   除了少数因欠了訾税被迫沦为壮丁的农夫面带眷恋外,其余奴隶出身的人却面无表情。   张鱼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并不想家,列尉留给众人的记忆,除了鸡鸣就要开始的苦活、主人的训斥外,就只剩下身上的笞迹了。   “军营里虽苦,但至少伯鱼司马来后这个月,我还没挨过鞭笞。”臧怒满意地如是说,想要激起袍泽们对第五伦的感激。   可他的口才和号召力较主薄宣彪差多了,竟成了翻车现场,猪突豨勇们纷纷吐诉了自己的挨打经历:“我挨过,因为开饭时抢食。”   “我也挨过,因练站姿时太困,站着睡着摔倒出了圈。”   “还有我,我从鸿门到茂陵的路上,跑了两次。”   “你还有脸说?换了在其他营,早死两回了!”   已经做了士吏的臧怒大骂他们:“汝等……汝等活该,打得好!下次再打,乃公亲自持鞭。“   众人也嘻嘻哈哈承认了,第五司马虽然心怀仁德给他们衣食,但在军纪上,除了减少残杀外? 小的惩处其实还严了几分。若是老练的兵油子,或许还会畏威不畏德,但众人多是苦奴婢出身,如今庆幸得自己遇上个好主人? 在觉留下似乎更有活路后? 都不跑了。   随着一声吆喝,短暂的休憩结束? 他们又得去拉着满载甲兵的人力辇? 或者挑着放置粮食的扁担继续上路。   就这样? 开拔后的第十天,他们抵达了弋居县,这个县过去属于汉时北地? 被王莽划给了京尉,离开弋居县,便终于出了六尉地界? 正式进入威戎郡了。   这下轮到书佐宣彪想家了。   道路沿着泥水河谷向北延伸,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仲春二月? 径流尚小? 但已经十分浑浊。   脚下的黄土厚重而夯实? 在水流的雕塑下? 形成了许多沟壑纵横的墚墚峁峁,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忙着耕田种粟,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这一带的景致,却是像极了列尉北部的修令县。”宣彪一下子十分想念父亲,也不知他在五威司命牢狱中过得如何?是否已经判刑流放远方?   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凉。   来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头捧起土壤尝了尝,只觉得这附近真是穷山恶水。   “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   “军司马说过,吾等此行的终点,是大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么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骗吾等?”   虽然嘴上说不想家,可这些列尉人在进入陌生的环境后,还是第一时间产生了恐慌的情绪,毕竟他们的前半生,最远的路也就是陪着主人,去县城赶个集。   这时候,就轮到宣彪给众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蔡走了十日,这路上景色还要变上许多次,军司马是何许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隶多。“   “我过去也曾听父亲提及,汉时曾徙贫民于关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开垦土地,养活了七十余万口,因为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丰饶,牛羊成群,据说秋天时,谷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安定猪突豨勇们的军心后,宣彪心里其实也有些没谱,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没亲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着父亲隐居期间,遇上过一些从北方南逃的边缘之民,听他们吐诉,说五原等地已经极其困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   因为沿途荒凉,经常走三四天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去半个月里,路上本就时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猪突豨勇,有时身上带伤,是逃跑时被杀,有时没有任何伤口,乃是饥饿病累而倒毙,身上的衣裳被同袍们无情剥走,这里野狼出没,有时甚至能看到它们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红着眼睛厉声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县(大要县)时,眼尖的张鱼更现了骇人的一幕:那是一个刚埋下没几天的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猪突豨勇,因为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甚至还有人被埋了一半后现还没断气,却被抛弃不管,只在那抽搐着、哀求着。   第五营救起其中一个,灌了水后还有生气,听他自述,乃是跟随前锋兴军的,兴军主官不顾猪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赶路,他们不到七百人,十来天里已经倒毙五分之一。   “夜晚用绳索套在他们的颈子上缚到一起,还要剥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样的病兵,则被抛弃。”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时本就状态极差,很多人走了十来天,已经灯枯油尽,再走不动了,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抛弃死亡一条路。   这人也没活多久就咽了气,乘着休憩的当口,在宣彪的提议下,因为吃得饱,还有余力的众人刨坑将他埋了,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没法将尸体掏出来。   等埋好填平后,臧怒又自肺腑地说道。   “还是伯鱼司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衣履,这十来天也没让吾等饿着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难以行进者,便在亭舍将其释放,还留了点钱。”   至于那些人后来的命运,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次没人抬杠反驳,猪突豨勇们都在夕阳下默默站着,随着夜色渐浓,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路上遇见的死亡越多,他们就越团结。   正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团结在他的周围!   ……   猪突豨勇们如同孤舟上的船员,面对外面的惊涛骇浪,只能将所有忠诚和希望,寄托在掌舵的船长身上。   但第五船长自己,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在营中内部,第五伦三令五申,在路上这两个月,吃空饷可以,但克扣活人口粮的事,必须杜绝!   反正当百、士吏差不多都换上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当百,第五平旦、第一鸡鸣等为士吏,底层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帮自己管着,两名军候戴恭、金丹彻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伦马是瞻。   最大的麻烦来自外部条件,尽管有牛马拉车,但他们从京尉郡仓带出来的粮食毕竟有限,而北地郡穷僻,当地官员再刮一层油水后,根本得不到多少补充。   为了让手下八百人不挨饿,第五伦每天都要和踵军司马扯皮,争取让猪突豨勇们有口饭吃。   “赶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顿食两斤(5oo多克)干饭,羡卒应吃同样的份量。”   “毕竟,不论是辎重甲胄,还是粮秣草料,都由我麾下众人推攮运送,可比正卒只需负刃而行劳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们,拖慢了行军度,反倒不妙。”   踵军司马名叫屠门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杀猪屠狗的,生得一脸油腻,他也是个讨价还价的老手了,刚开始说什么,兴军、大军的猪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粮,在第五伦据理力争许久后,才松了口。   “一斤半,且无酱菜佐餐,决不能再多!”屠门少不容第五伦再说话,结束了这场每隔几天都会生的争执。   末了却又笑道:“这还是看在伯鱼的面上。”   确实,第五伦又是贿赂,又是承诺给屠门少家送煤球等好处,才将其说服,但按照屠门少的说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伦这个人。   “伯鱼可知,先前韩将军麾下众司马如何看你么?”   屠门少道:“皆对你侧目啊,直到那一日决定先后次序,若是伯鱼处处争先,众人肯定会对你更加忌惮,可在你推脱之后,反倒觉得你亲切不少,我这才愿与你往来。”   才华横溢的人总会招致嫉恨,第五伦没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还有这种意想不到的好处,否则就要挨友军黑刀了。   二人正说话间,宣彪却来禀报,说现沿途宿麦青苗被践踏严重,不少还被拔走,可能是前方兴军、大军干的。   “应是猪突豨勇所为,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门少笑了起来,这话让宣彪心里大怒,却被第五伦摇头制止。   应该是跟着前军得猪突豨勇们饿坏了,粮食不够,便挖野菜啃树皮,地里距离成熟还早的宿麦青苗也没放过。   第五伦只能确保,自己手下的第五营,因为平素吃得勉强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这附近是功著县(郁郅县),距离威戎郡府还有两天路程,到了那,他们就能从郡仓得到最后一次补给。   可等踵军再度上路时,在路上却被一众群情激奋的百姓给拦下来了,都是本地人,数量上百,还有更多人涌过来,手里持着农具,为的三老义愤填膺地表示,前军路过时毁掉了他们大片青苗。   一些人前去阻拦,却被当成丁壮给抓走,现在此事已经惊动了啬夫、三老,要能做主的军官给个说法。   这下有些麻烦了,第五伦正要提出,自己去和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毕竟他擅长不同地区方言。   不料屠门少却冷笑一声:“前军惹的祸,关我后军什么事?”   屠门少懒洋洋地举起令旗,让正卒里的新兵们上得前来,排成阵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御匈奴的,汝等这群刁民不携壶提浆来迎王师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区区小事阻拦?”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听我号令,长兵在前,弓弩在后,尽管射!”   这话听得第五伦大惊,连忙拦着:“且慢!”   屠门少却狞笑道:“伯鱼且看好罢,我教教你如何与这群刁民相处,十多天了,新卒总得见见血,彼辈不是什么百姓,而是贼寇,杀伤者有赏!”   而对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况不对,纷纷后退,恰有一骑冲出,手中高举印绶,大声道:“住手!”   “吾乃朝廷钦命,义阳侯,傅长。”   ……   (订加更3/8) 第89章 对百姓我重拳出击   “不就是前朝的列侯么?横什么横!”   第五伦先前高看屠门少了,此人是典型的对平民百姓重拳出击,面对官员侯伯却唯唯诺诺,本来想对准庶民一通乱杀让新兵练练胆,岂料对面冲出一个君侯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低声嘟囔。   你方才不是吼得很大声么?   而北地郡人见义阳侯傅长来为自己撑腰,顿时又神气起来,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着,他们本就民风彪悍,如今有了领头者,农具里夹杂着矛戟,气势汹汹地跟着傅长往前逼迫,反倒是屠门少手下兵卒步步后退。   “且住!”   这时候,第五伦纵马而出,冲到中间,拦在两边剑拔弩张的众人面前,伸出双手制止他们生冲突,又上前向傅长拱手。   “夕阳里附城、军司马第五伦,见过义阳侯。”   第五伦的爵号终于下来了,被封在什么“夕阳里”,据说是在荆州江夏安6一带,第五伦也没在意,虚封嘛,爱在哪在哪,反正你大新的爵位是个空衔,收不到实禄,连奖状锦旗都不如。   可毕竟有个高低之分,附城显然不如侯、伯,对面的义阳侯傅长是典型的六郡子弟,身长八尺,面有威容,马上还带着弓刀,狠狠盯着第五伦道:“军司马?小小军司马便敢如此张狂,将刀兵对准百姓么?   第五伦立刻撇清自己和屠门少的关系:“吾等方入贵地,那些持矛、弩的乃是正卒,由军司马屠门少所率。我带着一营羡卒跟在后方,义阳侯,我出身寒门,深知农稼之苦,故三令五申,没有让他们践踏一根青苗,吾等身上连甲兵都没有,更不会伤及百姓。”   傅长颔:“汝等主官何在?”   “吾等乃是踵军,大军在前一日……”第五伦忽然想到,饿极了拔青苗而食,又抓走当地百姓做丁壮的事,指不定是兴军干的。但当地百姓见后面的大军人众,多达五六千人,不敢来讨说法,一直等到踵军过境,才拉了傅长来逮住尾巴理论。   所以这件事,万万要向上甩锅,靠自己是绝对处置不了的。   第五伦立刻道:“伦身份低微,遵从上命而已,万事都作不得主,就算义阳侯与县宰将我扣下,也无济于事。再者军令紧急,不可滞留,我倒是有个主意,君侯不如与吾等同去郡城,三军会在那汇合休整。届时君侯与吞胡将军、郡大尹三方合谈,方能解决此事。”   傅长回头看了眼义愤填膺的百姓,有些犹豫,又道:“第五伦,你说麾下羡卒没有践踏毁坏一根青苗?接下来可还有三日路程,能做到么?”   “能!”   傅长不信:“若是被我瞧见呢?当如何。”   第五伦免冠,捋起自己的乌攒在手中道:“踏一根,我便割一根头。”   时人对头十分在意,所以才有髡之刑,被视为奇耻大辱,第五伦如此做,倒是让傅长放下心来。他纵马回去与赶来的县宰、三老等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带人去郡城找吞胡将军理论。   同行的路上,倒是换成第五伦手下的猪突豨勇走前边,屠门少及正卒走后面,傅长仔细观察第五营,虽然衣衫褴褛,但足下都穿着鞋履,脚步也不像其他辅兵一般虚浮,显然平日是能吃上饭的。   如此一来,他们对地田里的青苗也没了兴趣,又因宣彪传第五伦军令,得知自己随意践踏会辱及伯鱼司马,猪突豨勇们下脚都小心翼翼。偶尔不慎入田坏了麦苗,便跪拜哭泣,希望能剃光自己的头代替。   但第五伦说到做到,一言不,持刀削揪起自己一根头就割,引来众人惊呼连连,此举让傅长另眼相看。   到下午扎营时,傅长甚至夸赞第五伦道:“伯鱼麾下名为羡卒,军纪却比正卒更好,你很会带兵。”   “伦有幸跟着故大司马严公伯石,学过几卷兵书。”第五伦不失时机地推出严尤这不是靠山的靠山,抬高自己的身价。   等傅长脸上轻贱之意彻底消失后,第五伦又道:“吾大父曾在西域征战多年,常对我说及义阳景侯傅公斩楼兰王诣阙之事,而常安也流传着傅公弃觚之事,那一句‘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乃是激励我从军的缘由啊。”   傅长捋须自得,傅介子是他曾祖父,那些英雄事迹传散至今,也奠定了傅氏北地豪强数一数二的地位。   他又得知第五伦大父当年跟随的是甘延寿、陈汤,更是拊掌大笑:“义成壮侯之孙甘迁就在郡城,我届时介绍伯鱼与他认识。”   这时候第五伦才知晓,那屠门少诽谤傅长是“前朝的侯爷”,实在是无知的误会。   傅介子、甘延寿等一辈纵横西域,开疆拓土的勋臣,在汉朝时待遇其实很不好,朝中儒臣萧望之、匡衡等老喜欢阻挠他们封侯,于是功大赏薄。加上子孙不肖,一两代人后就失爵了,比如傅长家,他祖父时就有罪不得嗣,国除。   反倒是王莽主政后,因为他和陈汤乃是忘年之交,有旧恩。又欲以当年陈汤、甘延寿讨灭匈奴郅支单于的功劳,尊汉元帝庙号为“高宗”,以讨好皇太后王政君。   于是王莽便为陈汤、甘延寿翻案,益封甘延寿的孙儿甘迁千六百户,追谥陈汤为破胡壮侯,让陈汤的两个儿子都封了侯。   一起沾光的,还有汉朝时在西域立功的众人:除了傅介子家外,还有出使乌孙国的“长罗壮武侯”常惠;第一任西域都护、“安远缪侯”郑吉等。他们的子孙都在平帝元始年间重新封侯得爵,王莽代汉后,旧禄不改。   除了念旧情,收人心外,大概也因为,王莽这所谓的“儒生皇帝”心里,其实藏着一个开疆拓土,四夷宾服的梦想吧。   如此一来,傅长、甘迁这些宣、元时军功侯的后人,对前汉一点不思念,反而是新朝的坚定支持者当然,傅长对王莽非要将他的家乡泥阳改名“泥阴”,还是有点意见的。   王莽进攻匈奴,对于出身六郡的他们来说,也是乐见其成的,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读五经他们会被东方人吊打,但要谈武德充沛,六郡怕过谁?   奈何你大新的军队,实在太烂,烂到让第五伦怀疑人生。   三日后,踵军抵达郡城威成附近,第五伦看到了难以忘怀的一幕。   却见吞胡将军韩威的八千大军驻扎在城外,围了城池一角,甚至还有一队人堵在城门前喊话。   而郡大尹则死活不开门,只在城头与之对话,城内郡兵、丁壮都被动起来,分甲兵登城守御,城头开水烧烫,落石备好,如临大敌。   第五伦都看愣了,这是新朝的郡县没错吧?   他们是新朝的军队没错吧?   知道的是防兵如防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敌国大军来攻呢!就差城头弓弩齐,城下云梯搭墙,蛾附而上了。   连宣彪都看愣了,只喃喃道:“兵以民为贼,民亦以兵为寇,真是荒唐。”   “少见多怪。”   第七彪却习以为常地笑道:“我入伍那会还是前汉末年,成哀只际,军民之间亦是如此,一直如此啊!”   ……   尽管吞胡将军气得七窍生烟,尽管一些以为自己真是来帮北地抵御匈奴的军吏满腹委屈,但威戎大尹最终还是没开城门:财富、粮食都集中在城里,谁知道外面这群穷凶极恶的兵会干出什么来?   若非校尉们力劝,说大军驻扎前线背靠威戎,辎重粮食民夫都要倚重于郡大尹,韩威都要下令攻城了。   “类似的事,过去十年间,在缘边各郡又不是没生过。”   梁丘赐告诉了第五伦他不知道的事:“那些所谓匈奴入塞劫掠,一半其实是驻扎边塞的兵卒所为,有逃兵劫掠,也有军吏带头。据说还有位校尉,曾带兵攻下五原郡一个小县城,屠了满城的人,然后上报是匈奴左贤王入塞所为。”   于是朝中王莽勃然大怒,觉得匈奴实在过分,下令对边境增兵,结果缘边更加混乱。最后此事被五威司命查了出来,朝廷上下却一时语塞,只惩处了恶,匆匆将事情遮掩过去。   第五伦颔,他实在是长见识了,也难怪郡城如此戒备,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军队和郡县关系闹得这么僵,只差兵戎相见了,路上践踏青苗,那还算个事?义阳侯傅长联手义成侯甘迁想要和韩威讨个说法,吞胡将军却见都不见,表示赔偿青苗,向两位侯爷和百姓们道歉,那是万万不能,至于路上所抓的壮丁,那是他们有幸为国效力!   傅长勃然大怒,指着吞胡将军的营门大骂道:“韩威老儿,我家出入异域立下功勋时,汝家还是罪臣白身,你且等着,我与义成侯去常安,向陛下告你!”   韩威却不以为然:“且告去,看看陛下是觉得征灭匈奴重要,还是汝等重要?”   而事后,第五伦还被韩威狠狠瞪了几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你小子将他们带到这的?”   反正第五伦在吞胡将军心里的评价是越来越低。   提防归提防,但朝廷要求拨给大军的粮食,威戎大尹倒是不敢私吞,随着一车车粮食拉入营中,部曲得到了补充,唯一的麻烦是一路来猪突豨勇倒毙了五分之一,只能到上河农都尉附近再拉壮丁补充。   稍稍休整几天后,又得继续上路这两千八百余里的路,他们才走了一半,第五伦只感慨,大西北真的大,这威戎郡南北相距也实在太远了。   但行军路线却做出了一点改变,若是离开郡城直直向北,要途经八百里荒地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二十天足够耗尽他们所有粮食,让大军陷入绝境。   而另一条路向西北行,则要在黄土沟壑间穿行,最大的问题是,将离开威戎郡,进入隔壁安定郡。   吞胡将军选择了第二条,三月十五日,三军再度启程,而马领城头的百姓看到滞留多日的新军终于离开,不分男女吏民,都竞相庆贺,好似送走了瘟神。   听着背后的欢声笑语,第五伦只感觉这一幕魔幻极了。   天气一点点变热起来,比初春的乍暖还寒舒服多了,一路上,景致越荒凉,而山也多了起来,好在尚有水草可依。   沿途居民本就不多,被凶神恶煞的兴军和饥肠辘辘的猪突豨勇们犁过一遍后,等踵军抵达时,就只剩下被烧毁的板屋,捋得光秃秃的麦苗,以及道旁衣衫不整,眼睛睁得极大的女尸。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这还是在吞胡将军三令五申,说安定大尹是皇帝的堂弟,士卒要收敛一些的前提下。   第五伦在尸体前停下来,让人将她葬了,又仰头看着无语苍天,他算是明白了。   “我们,新军,才是缘边最大的毒瘤啊!”   而在安定县三水县左谷的丘塬上,亦有一数十人,骑着马匹,皆持弓刀,在高处向下眺望过路的踵军。   安定属于六郡,山多林木,迫近戎狄,从秦时起就修习战备,高上气力,百姓在耕作之余,更以射猎为先,乃是汉武击匈奴最好的兵源地。加上此地乃是“安定属国都尉”,大量投降汉朝的匈奴、羌人被安顿在附近,他们在汉化的同时,本地汉人也在羌化胡化,故而武德充沛。   这群人便是其中典型,不论汉人还是羌胡骑,都望着路过的新军,皆满目愤恨,自从重新开战后,匈奴从来没到过三水,眼下的满目疮痍,皆是新军所为!   粗略估计着新军数量,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对站在崖边,目光如鹰隼者担忧地说道:“这三四天里,起码有近万人过境,君期,看来举事要延后了。”   “兄长,说过多少次了,我的字不是君期,姓名也是不是‘卢芳’。”   带头者容貌一看就是汉胡混血,他目光似鹰枭,笑声像豺狼:   “我是孝武皇帝的曾孙,我叫‘刘文伯’!”   ……   ps:第二章在18:oo。 第90章 喜迎王师   第五营的猪突豨勇们大多来自关中列尉郡,习惯了千里沃野,每年春夏之交,山峦上盛开的野桃花天夭灼灼,泾渭河畔杨柳风姿绰约,絮儿漫天。   自从进入北地,熟悉的景致消失,他们本以为,那二十来天在黄土高原腹地行军的日子已足够单调。可直到在安定郡北部跋涉的时候,众人才明白,前方的险恶远未到头。   时而是黄沙野草,荒莽大原弥望无际,时而高山巨堑阻碍于前,绕上几天才出得去。这片土地直抵戈壁,期间整整两百里,无居民,亦无树木,水草皆绝少,地势如此荒瘠,大军只能靠携带的粮食充饥,甚至连饮马都困难。   “果然,军司马和宣主薄是在骗吾等。”   有人低声嘀咕着,赢得了不少人认同,什么富比关中,这都走两个月,脚上水泡挑掉十几个,说好的肥饶之地在哪?   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士卒们甚至出现了幻觉,他们看到一条比泾渭更宽的清澈大河向北流淌,看见渐渐变矮的青铜山峦尽头,河流两岸绿意盎然,森林、草原遍布,还有不少水泽,各色小花摇曳其间。   直到踏足厚厚的草毯之上,看到近处放牧着的好马、健牛、肥羊,甚至低头捧起一把臭烘烘热乎乎的牛粪糊在袍泽身上,他们才确信这是真的。   原来绝境的尽头,当真是极富之地!   黄土上有一层肥沃的黑壤,两条平行的沟渠从黄河中引水,渠旁开辟了无数亩良田,远处城郭晏然,真像极了故乡。   猪突豨勇们喜形于色:“果然,司马没骗吾等,这当真是‘塞上关中’啊。”   唯一的不足,便是当地百姓们一看到军队过境,就像见了鬼似的一哄而散这就是你们喜迎王师的态度?   偶尔留下一两个因跑得太急摔倒扭伤脚的农夫?也怕得要死?张鱼过去宽慰一个白鬓老农:“父老莫怕,吾等不是盗寇?更不是匈奴人。是官军?是王师来了!”   那老实巴交的当地农夫更哆嗦了,只嘀咕道:“怕的就是王师啊!”   第五伦笑着问他:“为何害怕?”   老农不说话了?直到第七彪凶神恶煞地吓唬,才结结巴巴说道:“盗寇就不说了?匈奴顶多抢一阵就离开?跟风刮过似的。”   “最怕的就是官军,驻下便不走,前几日有大批兵卒过路,公然抢掠?不给钱粮就杀人?最后还抓走了不少丁壮。”   他旋即低头不敢看第五伦,生怕这后生军官恼羞成怒将自己砍了。   “这又是兴军干的好事罢。”   第五伦又追问了几句,得知果然如此,便让活好的宣彪给老农正了骨,放他离开。   “兴军司马?茂陵人董喜,乃是大司马董忠族人。”   “还有在我假意坠马推脱后?踊跃请命,跟随兴军一起行进的羡卒军司马?槐里人’汝臣‘。”   “二人这一路来,真是血债累累啊!”   第五伦忘不了北地道旁随便丢弃的丁壮尸体?还有被兴军凌辱折磨的女子?那些睁得大大质问苍天的眼睛。   而麾下的猪突豨勇们还在兴奋?他们听说,羡卒是要分配到各县屯田筹粮的,都希望能留在当地。这儿就是特武县(今宁夏吴忠、灵武),被王莽改名前叫做“富平县”,光听名便知道不俗。   宣彪也道:“特武县土地肥沃沟渠便利,还有黄河作为屏障远离匈奴,真是上佳的好地,军司马,若吾等能留在这就好了。”   第五伦颔,他了解过此地历史,早在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后,便在此屯田,修了“秦渠”。   秦末时,此处陷于匈奴马蹄之下,直到汉武帝派遣卫、霍重新收复,设县驻军,又从关中迁徙了大批民众,屯田兴修水利,建了一道“汉渠”。   在两渠灌溉下,富平成了北地最富庶的县,人口日渐繁盛,多达四万口,占了北地人口的五分之一,一时冠盖相望,繁荣程度已与关中相提并论,加上民众多为秦地口音,故称之为“新秦中”,来自列尉郡的大伙,甚至能跟本地人无障碍交流。   至于黄河以西的另外三个县,就要差上一些,且吞胡侯韩威会带着大军驻扎过去,搞事不太方便。   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根据马援信中所述,他和万脩就落草于此!   第五伦嘴上道:“羡卒亦有五个营,吾等能不能分到这,还不一定。”   可心里却是有谱的,无他,只因第五伦早就跟梁丘赐打过招呼,给了这个贪财的军官无数好处,诸如未来五年给他家免费送煤球,帮梁丘赐在杜陵的庄园也粉刷水泥。   等他们抵达秦渠以内的吞胡将军大营时,兴军、大军早就抵达数日,第五伦和屠门少只在后一天,没有失期。   待他们入营复命后,吞胡将军韩威也开始分配接下来各部的任务其实就是分地盘。   主力正卒全部随他渡河西进,去上河农都尉和几个障塞驻扎,为秋后进击匈奴做准备。   而辅兵羡卒则要分驻黄河东西各县,负责追剿小部盗匪,同时筹集粮食和壮丁,补给大军。   这其中,特武县因为人口最多,最为富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韩威的目光从梁丘赐麾下几个军司马身上扫过,甚至在第五伦身上短暂停留,却又摇了摇头,暗道:“虽然梁丘赐力荐第五伦,说他善于掌兵,军纪最好……可军纪好有什么用?能征到足够的粮食么?此子妇人之仁,做事太过怠惰,不可委以重任。”   吞胡将军看向军纪最差、但先前主动请命,跟随兴军跋涉的军司马汝臣,放了木虎符:“汝司马,特武县南四乡,由你驻兵!”   ……   “多亏董司马美言,小人才能得此肥差!”   军议结束后,槐里人汝臣对帮了他大忙的董喜千恩万谢。   “也不单是我为汝司马进言。”   董喜不客气地接过汝臣奉上的鎏银杯盏,笑道:“吞胡将军志在击胡,希望麾下能有进取的校尉、司马相助。”   说到这他们就觉得第五伦太过愚蠢,明明拿着一手好牌:皇帝瞩目、里附城之爵、学过兵法的名声、传遍六尉的孝义之名、梁丘赐的赏识相助。   可结果呢?因为第五伦不积极响应吞胡将军的点将,放着鸡头不做,非要当牛后,已让韩威不快。   而在北地遇上民众阻挠时,第五伦又没有快刀斩乱麻,跟屠门少杀上几十个人震撼郡县,反而将麻烦上移,这让韩威更加嫌弃。   “我虽家境、名望、爵位皆不如第五伦,但我勤勉啊。”   汝臣想起这一路上自己付出的艰辛,就唏嘘不已,整整两个月啊,为了让手下那群没用的猪突豨勇们挑着粮食推着车舆,跟上兴军日行五十里的脚步,他整整累死了一半的人。   猪突豨勇们忍饥挨饿没事,一定要匀出粮食给董忠手下的正卒吃饱,将董司马伺候舒服了,他才会帮持自己。   死亡太众,人手不足时,就在驻地紧急抓丁,最后堪堪追着兴军抵达特武。   除此之外,还要配合董喜司马麾下正卒抢粮、拷掠中人之家的钱财,不然,为何人人抢着做兴军?还不是为了沿途能先到先得,叫军官笔小财,而兵卒在泄中士气大涨么?   如此,汝臣才能抓住机会一举翻身,让第五伦灰头土脸。   现在得到了最为富庶的特武县南部几个乡,秦渠、汉渠环绕,全县四万口,三万口集中于此,在汝臣眼中,他们恍如秋后的庄稼,自己可得借着吞胡将军的令旗,好好施展手脚,满足大军搜粮的同时,弥补一下这趟远征付出的成本了。   董喜却提醒汝臣道:“但汝司马也勿要太大意,还是要立刻补充丁卒,加以训练,我听说县南苦水河上游,有一支数百人的盗寇出没。”   等回营之际,汝臣在路上遇到了第五伦,只笑呵呵地朝他拱手。   第五伦倒也面色如常,微笑着与汝臣回礼,还恭贺他道:“汝司马,往后你驻县南,我驻县北,便是友军了,还得互帮互助啊。”   汝臣满口答应,等第五伦走远后却冷笑道:“互助?做梦!脏活累活躲在后,遇上肥地便抢着占,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这次是第五伦失算了,他以为讨好梁丘校尉便能俯身拾果,没想到果儿已被我捡得,落到他手中的,只剩下一颗羊粪球!”   ……   “特武县北?”   回到营中,第七彪听说了第五伦的驻地后,顿时大失所望。   “我打听过了,这特武县被苦水河一分为二,精华富庶与户口城邑,都集中在县南,而县北虽然地域广阔,却迫近山峦戈壁,多是草原,更无沟渠之利。”   “无妨。”   第五伦转而问宣彪:“让你打听的事,可有眉目了?“   宣彪禀报道:“在田间地头暗暗询问了几人,说特武县上游,确实有一支‘盗贼’出没,隔三差五出山一次,但多是劫富济贫,对民众并无冒犯。”   第五伦颔,松了口气,见第七彪还在那嘟嘟囔囔,觉得第五伦当初就不该推掉与兴军同行的表现机会,摇头道:“急什么。”   “且看那汝臣司马,能在县南待多久!”   他让二人退下,旋即翻阅起自己的小本本来,这一路上啊,又有不少人上了长长得名单。   第五伦越来越清楚,自己这趟出征的目标是什么了。   他对出击匈奴持悲观态度,不想做炮灰。   也没兴趣助纣为虐剿灭所谓的“盗寇”,最大的贼寇,不就是新军王师么?   他翻到了小本本的最新一卷,而上面,两个打了x的名字赫然在列!   猪突豨勇甲营、军司马汝臣;吞胡将军麾下、兴军司马董喜!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   第五伦在汝臣的名上,划了一道大大的斜杠!   “痛击友军!”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啊! 第91章 官匪一家   “这边塞的县可真大,吾等从昨日出,走了快五十里了罢?居然还没从县南到县北。”   “换在关中,都够走三个县了。”   “就是就是。”   来自关中的猪突豨勇们脚下不断迈动前进,嘴上却也不停,第五伦早就放弃严肃纪律让士卒行军不要说话的打算了。   确如士卒们所言,特武县实在是太大了,南北纵横两百里,光是县南几个乡,面积就能顶关中几个县,而人口则大大不如。   第五伦当过户曹掾,对户籍数据最为熟悉,知道他们长陵县,口数十八万。   还有隔壁茂陵县,口数二十八万!   这是什么概念?常安常住人口也就二十五万啊。   反观这威戎郡,据说全郡口数才二十出头,哪怕是人口最密集的特武,一样地广人稀。   第五伦心道:“故而占塞上一郡,在财富、粮食、人丁方面,远不如得关中一县,且集中困难。”   行至次日正午,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滩里长满了旺盛的旱毛喇,还有水鸟在河边走动。有走得口干舌燥的士卒立刻过去,惊走了一片鸥鹭,用身上挂着的木瓢打了一点水,晃开浑浊喝了一口,然后就咳嗽着吐了出来。   “齁死了,这是苦水!”   “所以才叫苦水河啊。“   而河边石头上也是晒得白花花的盐粒,众人略为犹豫后,赶紧去刮那石头上的盐花:“如此说来,往后吃盐不用愁了!”   在关中时盐价奇贵,到了这却几乎不要钱,他们都高兴坏了,好像河边全是钱似的。   第五伦也用手指蘸了点盐粒尝了尝,苦得直吐舌头,看来里面杂质很多。   他又听说,本地人也是吃苦水河边晒出的劣盐,只有县中富户,本郡豪强中排号第三的张氏才吃东方六百里外,从花马池花费重金翻戈壁、越山岭运过来的好盐。   第五伦心中了然,既然是封建军队,那就要有封建军队的自觉,除了奉上命屯田搜粮外,军队经商这种事,完全可以搞起来。   苦水河乃是特武县南北分界,渡河之后,他们很快就抵达乡邑,第五伦照例接见了本地啬夫、三老等人,见他们满脸紧张提防,便率先表示,王师不进乡邑,只到黄河边的旧营垒驻扎。   既然苦水河不能饮用,打井又杯水车薪,驻地就必须挨着水源。好在昔日汉武帝征匈奴,在此屯田修筑营垒,到了宣元之后匈奴向汉臣服,边军6续裁撤了一部分,河边的旧营盘倒是还在,土墙土屋都是现成的,足够八百人入驻,倒是省了不少气力。   而次日一早,当了二十年田奴的臧怒就带着人到周围踩点,土块直接放进嘴里尝一尝,就知道肥不肥。   “地比县南差了些,还有些盐碱,粮食不好种啊。”   另一个有名的庄稼把式,连已经晋升为”当百“的第五平旦也蹲在地上,看着开满各色花朵的草原长吁短叹:“这么大一片地,又挨着水,若是开辟起来,都足够吾等八百余人,每人分百亩地了,真是可惜。”   猪突豨勇们都是吃过苦的人,只要给他们一架犁,一把锄,甚至连牛都不需要,便能自力更生。   其实在第五伦看来,县北的先天条件一点不比县南差,差的只是人为改造:你以为特武县南的秦渠、汉渠是老天爷鬼斧神工么?不过是秦、汉两朝花了十代人时间一点点移民开辟的,黄河水流极大,但水势平缓,蜿蜒坦荡,只要想办法稍稍分流,便能分出数道沟渠,灌溉田亩。   清澈的黄河水改善了盐碱地,又为农田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水源,方能变牧为耕,富极塞上。   虽然未能亲历,但第五伦觉得,秦皇汉武的时代,应该有一种改天换地的豪情吧。   可现在却不成了,第五伦只有八百人,拿头去干八万人才能做成的事啊。   虽然在县北屯田有些麻烦,春耕也早就过了,但臧怒和第五平旦这两个种田种魔怔的人,仍在商议得在营盘附近荒废的田亩上种点什么:种花家嘛,自古以来就见不得土地空着。   但这都四月中了,还能种什么?   第五伦提议道:“种连枝草吧。“   连枝草,就是苜蓿。   此物是外来物种,在汉武时代,张骞从大宛求得天马,作为天马最喜欢的饲料,苜蓿也被引入,先在乐游苑试种,慢慢扩散开来,渐渐从稀罕珍奇成了寻常之物,诸陵百姓称之为“连枝草”,而安定北地之境,也往往有苜蓿者。   还是第五伦早有准备,在来之前,他算了算抵达边塞的时间,便让第四咸提前为自己准备了两大车苜蓿种子。   “苜蓿好啊。”   臧怒和平旦都觉得这主意不错,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关中三月就得种,此地天气稍冷些,四月种也无妨。”   “然也,苜蓿在沙土里都能成活,不怕碱。”   “一年可采收三四次,除了作为饲草喂养牲畜,人也能吃,采嫩苗过一道烫水,腌作紫花菜羹,倒也挺香。荒年时直接割了过水,揉成青团,足以充饥。“   他们行动力很强,说干就干,犁田的犁田,播种的播种,很快就将第五伦带来的种子撒遍十余顷土地。   干完活后,平旦还喜滋滋地说道:“苜蓿种了一些时日,还能反过来暖地,就算以后不想种了,三四年后犁去其根,改种五谷蔬菜,便能得丰收。”   这计划得太长了,第五伦让人种苜蓿,只是顺手为之,他心道:“吾等在县北也呆不长。”   而这时候,数日以来消失不见的第五福和几名亲信私从也回来了,面带喜色。”找到了?“   “见到了!”第五福当初在细柳亭,是见过那两人的,简略叙述了他的见闻。   “这苦水河上游乃是甜水,二君便带着百余户不堪王师残虐,官府盘剥的人家住在山中,在河谷中种着点贫地,养着数百头羊,扎了一个营寨,有板屋数十间,壮士百余人,皆有马匹,来去如风。”   第五伦越听越奇,马援确实是有本事啊,孤身一人来此不过一年半,就拉起一支队伍来了。   他笑道:“文渊、君游可答应来与我相会?”   “万君听闻宗主来了特武县,十分欣喜,就要随我过来,但马君却止住了他,要宗主去苦水河中游滩涂上相见!”   ……   是夜,第五伦的土屋里久久亮着灯,等到士卒们都熟睡后才熄灭,与第五福及几个亲信出了营垒,骑马沿着苦水河南行。   幸而今夜月色大明,草原并非一片昏暗,远处有萤火虫群翩然起舞,甚至还有野狼出没时绿油油的眼睛!   只要马放慢些就行,唯一要提防的,就是鼠兔打的洞,在草场上驰骋的汉子多是被它们阴到,马失前蹄将骑手甩出,丢了性命。   大概走了半个时辰后,已经远离农区,遥望苦水河滩上,一片歪歪扭扭的胡杨林边缘,确实亮着说好的三个篝火,第五伦也让人点燃松明,亲自举着晃动了三下。   对面也晃了起来,这是第五伦令第五福又跑了一趟后,与他们约定的信号,整得像模像样,还真有点王师内奸与盗匪勾结密会的味道了。   等到近处时,在月光和火光中,第五伦一眼就看到激动地迎上来的那人,正是万脩!   “第五君!”万脩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就下拜顿:“不曾想今日还能再会!”   “君游别来无恙。”第五伦大笑着扶起万脩,他听第五福说,那些生活在上游的“盗寇”中,万脩就是二当家。   二人也来不及寒暄,就往胡杨林中走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那烘着手,火光映出他须漆黑,眉目容貌如画,一如往日,正是马援!   “文渊……”   第五伦笑着要上前与马援来个熊抱,岂料马文渊却不假颜色,伸手制止了第五伦。   “且不急着叙旧,有件事,你我要先说清楚!”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难道他打人家女儿主意的事,已被马援知道了?   万脩见气氛有些不对,劝道:“文渊昔日不是常感慨,说若是伯鱼也同来,一道驰骋塞上就好了,为何今日得见,却这般作态?”   然而马援一脸肃穆:“君游,这是大是大非,必须问清楚。”   他盯着心虚的第五伦道:“敢问伯鱼,汝等大军从威戎郡开来,名为王师,然则一路上烧杀抢掠,所过多所残戮,甚至有人从安定逃到此处来投我,这些事,你身为军中一员,可有参与?”   第五伦恍然,原来是为了此事,确实,马援虽然是官二代,却也是一位心怀正义的丈夫,否则就不会拼着官不做,硬要放了万脩,与他亡命江湖。   而吞胡将军所部在沿途两个月的所作所为,确实是天怒人怨。   第五伦笑道:“我参与了。”   万脩大惊:“伯鱼休得乱言。”   马援则摇头道:“当真如此?伯鱼变了啊。”   他手中扶着腰间的刀,估计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当场手刃第五伦了。   “我确实参与了。”第五伦大声道:“在大军临行时,我为免麾下猪突豨勇疲惫倒毙,推脱了随兴军同行的机会,只作为踵军跟在最后方。“”于是一路上,尽见兴军司马董忠、汝臣纵容士卒,残虐百姓,他们比匈奴人还要凶狠,真是匪过如梳,兵过如蓖,王师一过,直如剃髡!“   “我目睹沿途惨相,却早就来不及制止,倘若当初接下随兴军同行的职责,或许还能拼了这条性命,拦着董忠、汝臣二人。”   他声音低沉下来:“所以,我亦凶手!”   第五福不忿,在旁嚷嚷道:“我部踵军在路上时,有宗主三令五申,别说杀人抢掠了,连百姓一根毫毛都未侵犯,连踩了田里的青苗,宗主都要割向当地百姓谢罪,汝等不信,便派人去路上随便一个县乡问问!”   马援与万脩面面相觑,马文渊收了刀,走过来朝第五伦长作揖:“马援竟是误会伯鱼了,我就知道,伯鱼绝不会滥杀无辜。”   “且不急着这么说。”   第五伦仍然道:“路上生这惨绝人寰之事,我亦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他开始讲述起自己亲眼目睹,兴军董忠、汝臣部的种种暴行,可比马援他们道听途说残酷得多,说得众人义愤填膺,说着说着,连第五伦自己都愤怒起来,一拳打在胡杨树上。   “汝臣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却被吞胡将军委以重任,驻扎在县南搜粮,数万百姓本就有七亡七死之忧,眼下恐会再度遭他荼毒。此事,决不能就这样算了!”   万脩还没听明白,倒是马援露出了笑:“伯鱼想做什么?”   “我想要……”   第五伦手指夜幕,巨大苍穹,一如这世道般黑暗,唯有明明皎月,如同皇天上帝的眼睛扫视世间善恶!   他掷地有声:“替天行道!”   ……   ps:第二章在13:oo,求推荐票。 第92章 第五纵队 特武县临河乡大门紧闭,矮墙后尽是探出头来观望的乡人,手里持着的兵器和农具不敢露出,墙外是数百名猪突豨勇。 而乡啬夫则站在望楼之上,尽量客气地对不之客拱手作揖:“这位军司马,去年不是才收过一次訾产之税么?怎么又收。” 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来搜粮的汝臣笑道:“你这啬夫实在不懂事,今日吃了饭,明日就不吃?去年交了租赋,今岁就能免了?“ 乡啬夫大惊:“如此说来,这竟成常例了?” 汝臣道:“这我倒是不知,只是与县宰核对各乡户籍,汝乡中一共两千户,口数近万,要缴纳訾产十分之一的粮秣,以供军用。“ 他算数挺好,当下掰着手指算道:“全乡总不可能都是下户吧?财富至少有两千万,两百万钱换成粮食,便是一万石。给汝等十日时间,筹集万石粮食交出来。” 乡啬夫叫苦不迭:”军候,按照市价,米石四百,只需缴五千石啊!怎么还翻了四倍!“ 汝臣板起脸道:“我用的是五均官所定的平价,米石两百,恒而不变,谁与你算市价?若是哪天粮价猛跌到米石百钱,难道你还想多交?“ 话虽这么说,可是个人都知道,十多年来,米价是越来越贵,哪还有跌的时候——不对,还是有的,那就是每逢秋后农民急着换钱交赋,五均官那所谓“恒定不变”的粮价就会猛跌,恨不得白买农夫手头的粮食。 临河乡这一幕,也在县南其余几个乡上演,再度訾民,还真不是汝臣胡编乱造,而是来自朝廷的诏令。 据说是去年訾民之后,东方翼平(北海)连率田况上奏? 指出郡县訾民不实? 地方经常少报瞒报,这是在欺骗皇帝陛下啊! 难怪去年的訾税收益不大? 王莽恍然大悟? 认为田况忠言忧国,进爵为伯? 赐钱二百万。 然后便从善如流,决定今岁再收一次财产税? 三十税一。还是在青黄不接的时节? 缘边各郡摊派了百万石粮食,以补给大军进攻匈奴。 当然,到了军司马汝臣这,三十税一就摇身一变? 成了十税一。 富庶些的乡邑咬咬牙? 凑出了粮食,贫穷一些的里闾则怎么也挤不出来。秋收已过,夏收还早,陈谷都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将压缸底的那点粮食交出去? 百姓就只能去外面啃野草。 “汝等让本司马很为难啊。” 汝臣坐镇营地,清点过各乡交上来的粮食后摇头叹息? 这和他索要的数目还有差距,据说还有一些穷里闾拒绝交粮? 看来边塞的民众还是太朴实,在关中? 都是豪强富户联手官吏? 将粮食摊派给穷人? 只需要弄得几十户家破人亡,粮食自然就有了。 就这样,让缘边鸡飞狗跳的搜粮开始了。汝臣依靠吃空饷、克扣伙食养着的那百余名精锐,披甲带剑,如狼似虎地一家家闯入,摔釜砸盆,翻个底朝天,将每一粒粮食都搜出来,顺便还没收了一些精致的器皿。 乡民百姓不敢拦阻他们,忍气吞声,老人跪下磕头哀求,妇孺们哭声不绝,丁壮则恨恨看着咬牙切齿。争夺推攮过程中,士卒甚至把抵抗抢粮的农夫杀死。 而遇上确实交不出粮食的人家,汝臣直接让手下把人抓回来,他营中正缺壮丁。 “简直比匈奴还狠。”万脩头戴斗笠,扮作一个农夫,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切齿,他身在关中时,尽管也目睹官吏索粮,但远没有缘边猖獗。 他和马援在北地落草这断时日,先是两个人逍遥自在,慢慢地干了几次痛揍税吏,打抱不平的事后,吸纳了一些穷苦人投靠,最初几户,慢慢十几户,几十户,直至今日上百户,连马援都没想到。 他们粮食也吃紧,只能靠放牧自力更生,对前途也没太明确的目标,第五伦的提议,倒是点燃了万脩心里的那把火。 什么是侠?士损己而益所为也,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这是原涉教他的,虽然原大侠也不一定能谨守它们,但万脩想试试! 眼下看这些官兵四处抢掠,夺人粮财,又哪里有王师的样子,他摸着藏在腰间的刀想上,毕竟在茂陵时,万脩也是探到过赤丸的。 他却被马援拦住了。 马文渊做事更有谋略一些,低声道:“伯鱼也说了,症结在于军司马汝臣,但他所在秦渠、汉渠间的营地,甚少出来,彼辈不过小小打手,杀了他们无益于全局,反而会打草惊蛇。“ 万脩点点头,二人正要撑着小舟从沟渠边离开,却已经被远处搜粮的士吏看见,顿时大喜,带着几个人追了过来,嚷嚷道:“汝等是哪乡哪里的人,将大布黄千和验传交出来看看!” 而那士吏手头却给后面的人比着动作,暗示他们准备好绳子,他今天答应上司的壮丁数额还没抓够呢!正好将这几人拿去凑数。 马援和万脩面面相觑,好家伙,抓壮丁居然抓到他们头上来了! “文渊,不装了罢?“ 马援扔了斗笠,叹息道:“也只好不装了。” 于是到了晚间时,汝臣便听到这几个鼻青脸肿的士吏小卒哭诉,说是遇上了武艺高强的农夫,公然抗拒,将他们揍了一顿,然后跳水跑了。 汝臣也并未在意,只让人以此为借口,再勒索附近那个里百多石粮食。 他关切的只有一件事:“尽快将丁壮凑齐,五月十五,我便要与第五伦一同押送粮秣,去往渡口。“ 汝臣笑道:“届时我征得五千石,出吞胡将军期许,而他顶多只有千石,孰优孰劣,便一目了然!“ …… 而是夜,苦水河边的篝火已经换了一个地方,第五伦听马援提及下午他俩去查探汝臣搜粮,差点也被抓了壮丁时,不由莞尔。 “哈哈哈,二位当时何不放弃抵抗,故意被抓,跟着彼辈回营,做吾等内应呢?” 万脩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倒是不怕,倒是怕文渊长得太白净俊秀,入了贼营,会贞操不保。” 然后就挨了马援一脚,滚到一旁去了。 这不是开玩笑,长期压抑的军营中,经常有人被捅,连第五营都有这样的事,更别提他处了。 第五伦取出地图,交付二人:“我早就说过,汝等勿须过去,汝臣营中虚实,他每日活动路径,乃至西行送粮的方位,我都已令人打探清楚。” 虽然第五伦只驻扎县北,但他的人奉命去特武县城采买是常事,手持第五司马的符令,畅通无阻。 而第五伦也以第五福为主,将张鱼等几个忠心、机灵的私从组织起来,专门拿着第五伦的符节在县南晃悠,打探情形。 第五伦还给他们取了个番号:“第五纵队!” 他自己甚至还不耻下问,往汝臣的营地跑了一趟,与他商量运粮一事,约着同去。 于是就有了这张地图和接下来的计划。 第五伦指着汝臣驻扎的营垒道:”此营乃前朝武帝时所建,障塞墙高,位于秦渠、汉渠中间,易守难攻。哪怕汝臣麾下能战之士不过百人,但想以马队百余人破门而入,斩他头颅而去,仍十分困难。“ 他的手指往西,对准了位于特武县城西的渡口:“本月十五,我与汝臣约定,一同去河西吞胡将军大营送粮。” “障塞距离县城不过三十里,两到三个时辰可至,汝臣此番勒索粮食,多达万石,却只送一半过去,肯定会留人守备。“ 第五伦预测,当日汝臣身边的,大概是五十名披甲持兵的亲卫精锐。外加五百名赶车拉辇的猪突豨勇,这群饥肠辘辘,饱受欺压的丁壮是不需要考虑进去的,听到弓弦响就一哄而散了。 而马援、万脩出动百余人的马队,正好能对付得下来。 “确实比上月底在临河乡袭击汝臣,以及强攻障塞要容易。” 万脩却想起一事来,看向第五伦:“伯鱼当日要交的粮食凑齐了?” 第五伦摇头:“尚未,眼下青黄不接,我不忍心逼迫百姓,而县北的所谓富户,再怎么威逼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才够我麾下八百人吃,哪里够往大营送?” 听说第五伦没有勒索百姓,万脩是欣慰的,但又担忧道:“那你当日拿什么去交粮?” 第五伦却笑道:“无妨,当日我赶在后头,听闻汝臣遇袭,毕竟是友军啊,唇亡齿寒,我一定会立刻前去救援。” 他绘声绘色地描绘那天可能生的场景:“可这只是盗贼的诡计,我虽赶在汝臣死后,救下了他的粮队,赶走了盗贼。但一回头,却现我的粮队,已遭到袭击!” 第五伦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我部猪突豨勇不敌尽散,而盗贼没时间带走粮食,又深恨我坏了他们好事,于是索性将它们一把火烧了……“ 当然,粮袋里放的尽是枯草。 ”伯鱼此策甚妙。”马援拊掌赞叹,如此一来,第五伦也能撇清嫌疑:你看,汝臣只是丢了性命,可我,却是一整支粮队被烧了啊! 万脩还是觉得不对:“吞胡将军可不管死了谁,但索要的粮食必须送到,肯定会再度逼你缴粮。“ 第五伦笑道:“无妨,到那时,粮食已经有了。” “有了?何在?“万脩确实是老实人,没反应过来,总不能像第五伦讲的那个故事般,让王莽招募的理军做什么兵粮丸吧。 马援却已明白过来,捂着肚子笑道:“君游啊君游,你怎么还没明白,伯鱼的粮,就好好堆在汝臣障塞仓中!” …… 眼看天色将明,三人也商议已定,约好那几日频繁派人通洽消息后,第五伦即将回营。 但却想起一事,回道:”文渊、君游,汝等的部众,还取没个名号罢?“ 二人摇摇头,万脩对未来还没有明确打算,而马援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第五伦说道:“如今天下不公,赋税无常,导致盗贼如麻。我听说青徐海岱有樊崇者,聚众万数于泰山,相互间称’巨人‘,于是被称之为巨人贼。“ “荆州江夏,有王匡、王凤为人评理诤讼,聚众七八千人,活动于绿林山,故号绿林。” “而河北之地,亦有不少小股盗匪,或曰铜马,或号铁胫、青犊、五幡,皆是简单易懂的称号。” 第五伦笑道:“如今吾等不如也取一个?“ 马援有些犹豫,他毕竟是官家子弟,万脩倒是十分赞同,出主意道:”部众乃是文渊一手所创,吸纳的多是汉、胡、羌人牧民,又多马匹,来去如风,不如叫马盗?马匪?“ 还不如叫马逆呢! 第五伦反对,因为马援、万脩落草后,甚至隐去了真名。毕竟他们家室好在关中,逃亡罪小,马氏和原涉还能兜着,可若是举旗为盗,那就是谋逆,要殃及宗族了。 见马援始终沉吟不语,知道他对造反还有些抵触,第五伦遂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百姓最恨的人是什么?绣衣之辈也,朝廷派出得绣衣直指作恶多端,乘传经历郡国,日且十辈,到处勒索粮食。而高官大吏,亦多是绣衣,于是百姓见绣衣便调头遁逃。” “与绣衣相对的是什么?” 第五伦拍着万脩等人的衣裳道:“麻!这就是庶民的穿着,吾等既然要为民做主,替天行道,就须得让其感到亲切,披粗麻,面蒙麻布,不如就叫……” “麻匪!” …… ps:第三章在18:oo。 第93章 横刀立马 顺着特武县城往南走七十余里,在苦水河的上游,水其实没那么咸,人畜可以饮用,甚至还能看到清澈水面下有鱼儿在游动,岸边是高高的土塬,因为颜色泛白,这附近称之为“白土岗”。 白土岗便是马援部众的藏身之处,山坳间的盆地里藏着数十间板屋,百多户人生活于此。 马援还记得,他和万脩最先救下的,是草原上被安定属国羌胡领主追杀的一户人家。这之后,随着二人劫富济贫的名声渐渐响亮,失去土地的农夫、活不下去的牧民,几乎每个月都有人加入。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的牛羊马匹,渐渐聚起数百人,以马援、万脩为领,形成了一个武装牧团。 除了让众人放牧耕作外,马援也挑选精壮子弟,按照他们马术娴熟的特点,组织起来训练。击退了安定属国羌胡领主的试探,也让特武县官府心生忌惮,因为没胆量入山剿杀,仅能睁只眼闭只眼,让马援成了气候。 今日清晨,随着一声号角响起,男人们纷纷走出板屋,嬉笑着来到水边集结,只不知马援又看上了县中哪家为富不仁的富户,要带他们去收割一番。 “总不会是县中的张氏吧!”有人开玩笑地说道,可都明白这不可能,那张氏可不是一般的土财主,听说家主张纯乃是汉朝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的五世孙,曾经的“富平侯”,只是王莽代汉后失去了侯位,也不敢在关中待,才灰溜溜回到这儿,满足于做北地第三豪强。 可张氏势力尤在,坐拥土地数百顷,家中仆役丁卒七百,说话比县令还好使,以马援、万脩的实力,万不敢去碰张氏。 岂料,马援今日要袭击的目标,却更加让人惊愕。 “今日先不去拜访那些富户。” 马援扫视众人,他们华戎杂糅,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身着麻衣羊毡,脸庞被晒成了酱赤色。 他露出了笑:“明天,吾等要去进攻在县南横征暴敛的猪突豨勇,手刃军司马汝臣!” 众人哑然,过去一年他们比较活跃,因为特武县没有大的势力,只要与官府、张氏保持均衡即可,可自从吞胡将军抵达后,他们不用马援提醒,就收敛了不少,毕竟是上万大军啊。 过去一个月,汝臣在县南大肆抄粮,惹得天怒人怨,众人也有耳闻,亦曾义愤,却不料马援真敢! 万脩瞧见众人心有怯意,便点着其中几人道:“汝等是上月从安定逃过来的,可知杀汝妻女,劫汝粮食的,正是汝臣?” “而汝等十余人,则是前几日新来投奔,说汝臣派人勒索粮秣,实在活不下去,索性弃了田进山。“ 山里虽然日子苦,野兽出没,但苛政猛于虎啊。在这他们能感受到自由的滋味,没有税吏上门威逼,也不用服那劳什子徭役,平白在路上被虐待丢了性命。 “直接使汝等丧家遭难的,便是汝臣,难道就不想报仇?” “坐视汝臣肆虐,特武县不知有多少人像汝等一般丧家,不如趁早除去这一害!” 话虽如此,但众人还是有些犹豫:“可吾等只有百人,而彼辈有数百啊……” 马援大声道:“士不在多,在精,猪突豨勇也是穷苦人,不会为汝臣卖命,不足为虑,只需对付他身边数十亲信即可。” “更何况,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 “马援今岁三十有五,这一生浑浑噩噩,今日打算做件痛快的事。” 马援伸出手,接过万脩递来的一面简陋的杏黄旗,上面写着四个墨字:“替天行道!” “诸君,愿随我替天除害、为民报仇者,袒臂!” …… 翌日,第五伦带着押“粮“的数百人行至苦水河边时,太阳已至中天,作为”第五纵队“的眼线,去和汝臣沟通碰头时间的宣彪也匆匆回来禀报。 “汝臣出了么?” “已出障塞。” 宣彪有些焦急:“但人数比预料中多。” 第五伦有些紧张:“有多少?” 宣彪道:“猪突豨勇六百左右,其中有汝臣的亲卫五十多,但汝臣谨慎起见,还拉上了附近两个乡的游徼,各带乡卒亭卒数十人帮他押粮。” 第五伦算了算,暗道不妙:”这样一来,就算撇除猪突豨勇,能战之士也有一百多,远远过马援的兵力了。“ 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啊,第五伦有些焦虑,要不要派人去求援,骗开乡游缴? 不行,那样相当于是告诉汝臣,可能会有人来袭击,反而将致胜的关键:突然性给弄没了。 运粮的队伍是一字长蛇而行的,汝臣运输的粮食多,前后能拉一两里,而障塞位于汉渠、秦渠两水中间,他想去往县城附近的渡口,要过一道桥。 第五伦和马援等人商议,袭击的机会,就是前队已过大半,而汝臣押着后队还没过桥之际,对他突然袭击! “我相信文渊、君游,皆乃人杰,他们多是马队,哪怕斩杀汝臣不成,亦能全身而退。” 第五伦深吸一口气,招呼众人准备渡过苦水河,前往渡口。 “一切仍在我计划中!“ …… 像特武县这种地域广袤,农牧业混合的地区,户籍验传制度是很难实施的,而汉渠之外的草原上,偶见一两骑纵马驰骋也是常事,不会有人在意。 马援的部众便利用了这一点,化整为零,分成二十个小队,从不同方向分散前往目的地:位于汉渠之外的金草滩。 当众人6续过来汇合后,马援一眼扫过点了下人数,众人几乎全到了,都袒露左臂或右臂,携带弓刀,昂着头看向他——他们的兵刃原本十分粗劣,近来得到马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支援,只是磨去了铭文,看不出来源头。 “今日在此者,皆为有志向的大丈夫。” 马援立刻分配了任务:“君游,你待会带二十人负责烧桥,阻挡前队援兵。” “而我,则带八十余骑,直趋汝臣!斩杀他即可,不可恋战或贪图粮车。” 众人应诺,纷纷将脸上的麻布面罩系好。他们纵马离开金草滩,渡过浅浅的汉渠。到这时,也不必再隐匿行踪了,远近之处的农夫在田间劳作,却见一众骑从跃上堤岸,快步向前移动,都停下手中的活眺望。 他们绕开了障塞的视线,从另一侧斜斜向北行进,在接近秦渠的桥梁时,果然远远看见拉成长蛇状的粮队在缓慢行进,牛、驴或驮马拉车,没有牲畜的车乘则由猪突豨勇推攮,每辆车旁边还有两名士卒,持刀兵监督。 尽管人数比预料的多了些,但仍然很分散。 跑了一阵后,马援的部众也散乱不堪,在三里之外歇了一阵后,再度上马,随着马援一声呼哨,他们都紧张地取下弓刀,跟着领向前驰骋。 赶在后队完全过桥前,马援率众加,冲了上去! 面对来势汹汹的骑队,推攮车舆的猪突豨勇们先是一愣,也不知谁嚷嚷了一声:”匈奴人来了!“ 于是他们立刻扔了车舆调头就跑,然后现车旁的乡卒跑得比自己还快,一个个就往秦渠里钻。 几乎没有生战斗,八十余骑咬住了粮队的尾巴,但左顾右盼,却未见军司马的旗帜,马援只逮着那个来不及逃走的乡游徼,追问之下,游徼颤抖的手指着粮队前方道:“汝司马……在前方!” “不在后队?“马援一愣。 万脩大急,粮队前半部已走出去一里多,此刻察觉后方遇袭,能战之士正一点点汇集,他们的优势不在了,他素来谨慎,遂道:”文渊,不如烧了桥,先行退却,下次再找机会罢!“ “君游,且慢烧桥。” “文渊要做什么?“ 马援目光死死盯着桥梁,以及调头向这边行来的军司马旗帜。 “冲过去!” “我说,冲过去!” …… 就在片刻前,汝臣还在马车上唱着歌,幻想自己这趟运粮能再度得到吞胡将军赏识,等战争结束后,混上校尉之职。 却不料后队忽然遭遇袭击,跑来告急的手下嚷嚷说是匈奴,汝臣只觉得滑稽,匈奴还在卑移山数百里外,有吞胡将军几千人挡着呢,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来到这? “莫非是县南的盗匪,亦或是哪个乡的刁民不甘粮食被我抄走,化妆前来阻挠?“ 汝臣还真不怕他们,更不打算跑,下意识是一定要保住后队那些粮车! 他立刻招呼手下,将猪突豨勇都组织起来。 只不过组织的过程极其混乱,比对岸的马援部众扑了个空后的迷茫更乱,很多猪突豨勇就等这样的机会呢,一看旁边的兵卒不盯着自己,便扭头就跑,他们在汝臣麾下过得生不如死,很多人都商量着:”还不如逃出塞去投匈奴!“ 在猪突豨勇的想象中,长城土墙那一侧的牧民生活,是充满理想化的,不就是放羊么,可比终日劳作轻松多了,躺在草坪上晒一天太阳,还能天天吃肉。 眨眼功夫就跑了上百人,四面八方都是,拉都拉不住,最终只推攮着三四百人,组成了一支混乱的“大军”,亲信、乡兵在后用戈矛弩机逼迫着猪突豨勇们前进,而汝臣则在戎车上,位于最后方督战。 他们调头向秦渠上的桥梁进,在汝臣看来,对面不过是几十个小毛贼,他手下可是有数百之众的,虽然大多数猪突豨勇都没放甲兵,但这群人本身就是最好的盾牌啊,用来挡箭最妙了。 但在万脩带着十余骑不要命地冲过桥梁时,汝臣的这面大肉盾顿时原形毕露。 眼看对面马匹迈动四足冲了过来,而上面的骑士带着麻布罩,手持环刀,也不知是谁在恐惧下喊了一声“跑啊”!三四百猪突豨勇便争先恐后,向左右狂奔,只片刻功夫,就将汝臣和他那数十名士卒暴露出来。 汝臣没料到猪突豨勇们逃得这么快,连忙大喊:”四武冲阵,快结四武冲阵!将车乘拉过来,围成一圈!“ 这套阵法是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匈奴骑从突击了。 若是时间足够,马援、万脩这杂牌骑从肯定奈何不得汝臣,只可惜事仓促,哪还有时间结车阵?汝臣的属下只能将手里的弩瞄准对面就射,也不管他们距自己还有上百步距离,强弩之末不能杀伤人马。 但就是这松松散散的弩矢,还真让骑从们勒马退缩了,万脩怎么喊都不动,他只能解下肩上的弓,带着骑从在桥头与对面开始了对射。 这俨然成了一场菜鸡互啄的战斗,双方都在最大射程朝对方施射,结果对射了半刻,战况极其焦灼,伤者却寥寥无几。 倒是让汝臣得了机会,派人去向“友军”第五伦求救。 他唯独不敢抛下粮队自己逃,只焦虑地等待援军,但就在这时,身旁的人却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 “后方,后方也有贼人!” 汝臣回头一看,却见有二三十骑不知何时绕到了大后方,在百余步外集结,然后小跑着朝他们冲刺而来,瞬息之间已至三十步内,骏马四蹄点地,为的高个子骑士,以极快的度向汝臣冲锋! 汝臣大声呼喊手下们调头,但混乱嘈杂的战场上,已经没人听他命令了。他只能操持手中弩机,瞄准那一马当先的骑士射去,岂料一矢射空,还待再上弦时,此人已至近前。 汝臣只来得及扔了弩机,抄起车上的长矛欲与之交锋,但在错身的一刹那,他却猛地刺空了,而骑士却欺身近前,手中长刀猛地一挥,将汝臣的右臂斩断! 大地忽然变近,汝臣捂着断手哀嚎着落下了马,重重砸在地上,眼前脚步混乱,时而有马蹄冲到近前,战斗已从隔空乱射变成了短兵混战。 混乱中,一个人横刀立马,跳将下来,从容不迫地在厮杀中穿行,快步朝汝臣走来,手中的环刀还舞着刀花,那上头,汝臣的血在一点点往下滴落。 汝臣痛得失去了判断力,也起不了身,只能颤抖着想往车轮下躲,却被人一把拉住扯了回来,让他的脸面朝太阳。 面带麻罩的马援一脚踩着汝臣的肩膀,还好整以暇地冲旁人确认,这就是那作恶多端的军司马,才哈哈大笑起来,旋即高高举起了利刃,猛地剁下他的头颅! “律法纵容你,军法擢拔你,这世道就是这样。既然如此,那吾等三人,就替苍天,诛了你!” …… ps:求推荐票。 第94章 千里驰援   特武县人都知道,流水的县宰,铁打的张氏。   毕竟放在十多年前,特武还叫富平时,整个县都是张家的封地。作为酷吏张汤的后代,这个家族在前朝宣、元时大放异彩,五世祖张安世做到了“大司马车骑将军”的位置,这之后张氏累世富贵,不是外戚,却比外戚更稳,关中甚至用“金、张”来代指显赫之家。   但在王氏外戚专权后,张氏却有些落魄,先丢了官职被撵回封地,又被王莽收走侯位,只剩下一个附城之爵,成了土财主。   不过,虽然政治地位上不如义阳侯傅氏、义成侯甘氏,被戏称为北地第三豪强,但张氏在财富上却远远过两家之和,于本县也有极大势力,县宰都得对他家俯帖耳。   特武什么都好,就是地处边陲,迫近戎狄,于是张家在县城附近整了三座高大的碉楼……坞堡,互为犄角,外防匈奴,内防兵贼。僮仆佃农近千,徒附数百,控制着秦渠、汉渠的出入水口。   五月十五这天,县里生大规模的火并,当然瞒不过张氏耳目。因战斗地点离坞堡不算远,家主张纯便让儿子张奋带着徒附百余人,过去看看出了何事,他自己则在坞堡上远远观望。   过了两刻,战斗停歇,张奋也回来了。   “大人,儿刚刚抵达,就看到盗匪在打官军。”   张纯皱起眉来:“确定是盗匪,不是胡虏?”   张奋道:“彼辈虽用麻布罩着脸看不到容貌,但扎髻却假不了,确实不是辫的匈奴人,还举着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   张纯摇头:“口气倒是不小,替的是哪个天,行的是何方道?“   “再者,县南的盗匪不过百余骑,一向只小打小闹,怎敢忽然袭击新军粮队,饿疯了?”   张纯陷入了思索:“安定属国的羌种杂胡,还有三水县自称孝武皇帝曾孙的卢氏三兄弟,也是椎髻啊……你接着说。”   张奋道:“此时战事已停,有位高个戴麻布罩贼寇还用矛戳着一颗人头,站到车上,高喊‘汝臣已死,吾等只诛恶,余者不杀’。”   “汝臣当真死了?”张纯心中反而一喜,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吞胡将军在侧,又有朝廷诏令背书,他不敢带着乡绅们抗租抗税。   可张纯对汝臣这不讲规矩,杀鸡取卵的家伙亦是深恶痛绝,这厮可是敢上门找张氏捐粮的!   就算没有盗匪,到张纯忍不下去时,他自己都想设个局,要了汝臣的命。   “然后呢?”   张奋道:“而后汝臣司马麾下众人便一哄而散,丢下粮车不管了。”   “那群盗匪正要押着粮车离开,却听到北面响起一阵喊杀声,却是驻扎县北的司马第五伦来了。”   张纯捋着胡须:“且慢,两营驻地相隔如此之远,第五伦为何来得这么快。”   张奋道:“二人约好今日同去大营交粮,第五伦已过苦水河,相距不过二十里,听到告急便抛下自己的辎重粮草,匆匆来助!”   “说来也奇,汝臣麾下猪突豨勇遇贼,皆是一哄而散,一触即溃。反观第五伦所率数百羡卒,虽然阵型散乱,但却紧紧跟着他,不惧盗匪流矢。虽不知真正战力如何,但那股气势确实惊人。连盗匪穷凶极恶之徒都被吓到,不敢与之交锋,只带着汝臣的头颅远遁。”   “儿也乘机过去与第五伦相会,他正与我说话唏嘘时,却忽然一拍大腿!”   张纯奇道:“出了何事?”   张奋言:“第五伦说……‘盗匪狡猾,得了汝臣司马头颅,指不定还会去进攻障塞,还望张君遣人,助我营主薄宣彪押送粮至县城,我再去驰援友军!’”   ……   按照计划,本来只是让马援带七八十骑,持着汝臣头颅到障塞营地外恐吓一番,好让第五伦有借口进去接管此营。   可二人万万没想到,障塞的防备居然松散到这种程度,马援在路上突然奇想,让人换了装束,赶着一群溃兵在前朝障塞逃去。奉汝臣之命守障塞的军候,一听汝臣司马为贼寇所追,也没多想,竟直接开门接应。   于是追在溃卒后的马援乘机上前,高呼汝臣已死威吓众人,旋即连斩门卒数人,再杀一名当百。说来也巧,正是那天要抓马援和万脩壮丁的家伙。   障门因此失守,猪突豨勇们都以为是胡虏杀来了,乱作一团,还有人乘机逃跑,留守的军候也难以组织人手反击。   就在这混乱之际,第五伦又带着人赶到,瞧见障塞大乱亦是一惊,这跟说好的剧本不同啊。   然后就令人高呼第五营来援,这一喊不要紧,马援便心领神会,扶着伤员上马,带着骑队驰出障塞,向南方扬长而去。   等第五伦带人呼呼赫赫跑过来时,哪还有半个贼寇的影子,只剩一片混乱的营障。   “汝臣司马已被贼寇所斩,即日起,直到吞胡将军派来新的军司马前,县南暂且由我接替。”   第五伦雷厉风行,令人重新布置障塞防务,一同接手的还有粮仓。   汝臣的亲信军候对此有异议,又不肯交出账簿,遂被第五伦当场翻脸,声称军候就是贼寇内应,不但向贼人通报汝臣行踪,还故意开门放彼辈入内,众目睽睽,罪证确凿,当场拿下斩了!   军候都来不及喊:“我为大新流过血”就丢了脑袋,挂在辕门上,再无人敢抗拒第五伦。   而那账簿也顺便在混乱中“遗失”,这下除了第五伦,没人知道仓中究竟还有多少粮食了。   等第五伦进入仓中,看到堆积如山的数千石谷米,这才短短半月,可比第五氏辛苦种田经商来得快多了。果然,财致富的手段,都写在刑法里啊!   第五伦抓了一把黄灿灿的粟谷在手心,露出了笑:“汝臣啊汝臣,你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粮食确实不少,但下一秒,就是我的了!”   ……   “不对劲。”   军候戴恭在第五营所押的十余辆车边上蹲着,心里十分忐忑。   自从第五伦被皇帝接见赐爵后,戴恭就老实了很多,明里暗里都不敢跟第五司马为难了。   他本想求梁丘赐将自己调走了,岂料第五伦盛情挽留,梁丘赐亦对戴恭说:“且留下,替本校尉盯着第五伦。”   于是戴恭就开始了他的潜伏生活,第五营北上途中,一举一动都记在眼里,一有机会就禀报梁丘赐,大多是第五伦爱兵、仁慈、悯农的事。   可待他们入驻特武县北后,事情却生了变化。   虽为军候,但戴恭已经被完全架空,只让他监督士卒种地,关键的搜粮、甲兵、仓库,都分配给了第五伦的亲信,第七彪、宣彪这文武两彪,成了左膀右臂,甚至连平旦、鸡鸣二人及第五福,都比戴恭实权大。   戴恭郁郁不乐,直到昨日却被第五伦点了名,委以重任,让他一同押送粮食前往吞胡将军大营。   这样就又能见到梁丘校尉了,戴恭欢天喜地应下,这回一定要求校尉将自己调走啊!不过在第五伦派亲信士卒搬运粮食上车后,他却觉察除了异样:这些麻布粮袋看着有点怪,伸手想打开瞧瞧,却被第七彪喝止了。   路上也不顺利,过了苦水河没多久,军司马汝臣就派人来告急,第五伦二话不说,就让猪突豨勇们卸下粮车,骑着牛、骑着驮马和驴,带着数百人赶去支援。   原地只剩下第七彪、戴恭和数十名猪突豨勇看着十多辆粮车,这让戴恭有些害怕:“就算司马急公近义,也没必要这么拼命罢?”   他小心翼翼地向第七彪提出了自己的担忧,第七彪一拍大腿:“不愧是戴老军候,你说得没错,吾等是要防备贼寇来袭。”   第七彪也是老行伍了,一挥手道:“诸君,都将粮车拉过来,结成车垒,以备贼寇来袭!”   等到猪突豨勇们费劲气力将大车拉过来围成一圈后,远处果然出现了骑队驰过的烟尘,众人大惊,第七彪站到车上眺望。   同行的士吏臧怒手持长矛,跃跃欲试,吃了这么多天饱饭,在耕作之余也被第五伦组织做些训练,他和这数十名猪突豨勇都希望能挥点作用,躲在车垒后抵御贼寇还是敢的,就等第七彪下令了。   岂料,彪哥却直呼不妙:“来的有好几百骑啊,吾等恐怕敌不过,诸君,还是暂且避其锋芒,留着有用之身罢!”   说着就让众人撤退,臧怒一愣,看着车上粮草有些不甘心,却被第七彪踹了一脚,威胁不从命要斩了他,只能含恨离开,只道:“吾等真是无用,对不住司马。”   戴恭一脸懵,也要跟着队伍离开,第七彪却又一声大喊:“戴军候小心流矢!”   身材魁梧的第七彪猛地扑过来,将正准备开溜的戴恭一把撞倒在地。   戴恭还来不及谢谢他,就现,自己胸口处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把刀削!   戴恭痛呼起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第七彪,却见彪哥已经站起身来,大喊道:“戴军候不幸中箭,救不了了,快走!”   然后他便回过头,对戴恭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脸,因为第五伦答应,做成了这件事,第七彪就可以顶替戴恭,升任军候了!   第七彪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只留着戴恭躺在原地,今日他亲信都被留在营中,没人来救他。所有气力好似都随着血流走了,喊都喊不出来,暂时也死不了,就在戴恭不知该拿胸口上的刀怎么办时,贼人马蹄已至附近。   一个蒙着黑麻布面罩的人过来看了一眼,正是万脩。   戴恭伸出了手,无力地求救道:“救……救我,我给你钱帛。”   万脩不搭理,只抬头看着聚集到一处的车垒,瓮声瓮气笑道:“聚在一起好啊,如此一来,就不必一辆辆去点了。”   “烧?这可都是粮食啊,不带些回去?“   “让你烧就烧,休得多言。”   伴随着马匪们的不满嘀咕,粮车被点着,里面都是易燃的干草、秸秆等物,只在最上面压了几袋沉重的沙土。   随着火焰舔舐,柴薪爆裂,夕阳西下的草原上,多了一个巨大的篝火,在数十里外的县城都能遥遥望见。   火光也在挣扎呼吸的戴恭眼中闪烁,烟尘呛鼻,他咳嗽时血沫子不断涌出,下一刻,他又被人扶了起来,贼人们开始拖着戴恭移动,朝火场走去。   火势越来越旺了,渐渐膨胀成长,宛如一只咆哮的巨兽,吐出长长的火舌,期待新鲜的食物。   万脩招呼众人:“将这老贼吏,也一并扔进去!”   在被推入火中前,万脩还在戴恭耳边低声道:“伯鱼让我告诉你,汝恶擢难数,唯有熊熊烈焰,能销汝罪!”   ……   到了次日,当第五伦押送粮队渡过黄河,抵达上河城大营后,立刻前去拜见吞胡将军。   第五伦一入帐就痛心疾地说道:“韩将军,昨日汝臣司马在运粮途中,遭到贼寇袭击,不幸身亡了!”   韩威老将军大惊,然后便说了一句汝臣若还活着,定会一秒破防的话。   “人出事不要紧,粮食……粮食没事吧!?”   ……   ps:第二章在18:oo,求推荐票。 第95章 那没事了   上河城在特武县以北一百余里,又叫灵州城,位于黄河西岸,乃是新秦中的中心。   此地的建设,还得追溯到汉武帝时,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于是汉武征了六十万人北上,开通沟渠,将万里牧野变成农田美宅。为了管理这些半兵半农的移民,朝廷在各郡设置了“农都尉”这一职务,主屯田殖谷,简单点说,就相当于后世的生产建设兵团。   和前汉一样,农都尉直属大司农现在叫纳言管辖,吞胡将军所辖上万兵卒的粮秣,就由上河农都尉提供,但过去十年新朝数次对匈奴宣战,常有兵卒入驻,将农都尉的存粮都掏空了,还需要猪突豨勇在其他县搜粮作为辅助。   这才在新秦中落脚不到一个月,吞胡将军麾下口粮就有些吃紧,所以才如此在意来自特武县的粮食,若全部丢失,那损失可大了。   于是在得知只是军司马汝臣被杀,而他所运的五千石粮食在第五伦的拼死保卫下得以幸免,并星夜运至大营,韩威不由松了口气。   只是死了人啊,那没事了。   不过接下来第五伦禀报的事就有些难办了:“下吏中了盗寇的声东击西之计,为救汝臣司马及保障塞不失,带人驱逐盗匪主力,不料彼辈却有奇兵袭击我粮队,一千石粮食,全被烧毁了,连押粮的戴军候也不幸战死,伦有大罪啊!“   于是吞胡将军只能连夜召开军议,讨论第五伦的功过问题。   有人以为,按照军法,第五伦丢失粮草,应该斩!   这可吓到了韩威,第五伦再怎么说也是皇帝亲自接见后钦定的附城,还赐了冠,虽然韩威嫌弃他太过怠惰不肯担重任,可一言不合就杀了实在有些草率。   见将军面带犹豫,军法官也改口了,觉得撤职就差不多了。   还是收受第五伦太过贿赂好处的梁丘赐咳嗽一声,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将军,春秋之义,君子原心,第五伦之所以失了粮秣,是因为他急公好义,得知汝臣遇袭后,忙于去解救友军,以至于不顾自身安危。正所谓志善而违于法者免,不应苛责于他。”   梁丘赐虽得知自己的老部下戴恭死了,还是被盗匪极其残忍的烧死,尸骨无存,颇为心痛,但旧人哪比得上新人?眼下给他获利最多,甚至还让天子也召见自己的,是第五伦啊。   若第五伦撤职或被杀,梁丘赐也要损失一员大将,可不得将他保住,更何况第五伦也承诺,若他能尽得特武县,给梁丘赐的好处会更多。   此言一出,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军法官反驳道:“梁丘校尉,军法令行禁止,岂能用春秋决狱来判案?那些乱行之辈,失期之徒,亦或交战之际迷途之兵,谁的原心是故意要触犯军法的?若按照梁丘校尉的说法,都用原心定罪来评判,岂不都要减罪?“   梁丘赐不愧是大儒梁丘贺的后人,贪财归贪财,但嘴上功夫却不差,正色道:”我只是举一例而已,就算不按春秋,第五伦此番也是功大于过!“   他给吞胡将军讲了一个故事:”前朝汉宣帝时,大将军霍光出动五将军讨伐匈奴,结果因为匈奴远遁,五位将军都没立战功,唯一立功的,是使者常惠。“   “常惠奉命前往乌孙,联合昆弥助汉击胡,大破右贤王部,俘获了三万多人,牲畜数十万头,此乃大胜。可常惠却也犯了错,被乌孙人偷了官印、绶带、节杖,按照律令,死罪也!”   “可当时朝中诸公合议,却认为常惠的功大,而过小,于是非但没有惩处,还封他做了长罗侯。”   “今日亦然,第五伦虽然丧失了一千石,却救下了五千石,还阻止盗寇袭击障塞,保住了特武县南,若这样还加以惩处,恐怕三军寒心,日后诸君遭到盗匪胡虏袭击,向友军求援,谁还敢倾力来救!”   此言掷地有声,说但众人频频颔,军法官哑口无言,韩威也觉得有理。   于是按照梁丘赐的建议,如今县南空虚,汝臣非但自己死了,手下猪突豨勇也逃了大半,且让已熟悉特武县的第五伦收拢整编,入驻障塞以备贼寇。   众人散后,第五伦进来领命,答应十日内一定将损失的一千石粮食补上,便匆匆南下。   是夜,韩威越想,越觉得没那么简单,遂招来梁丘赐道:“老夫始终觉得,此事有蹊跷!“”若此事生在青徐、江夏也就罢了,可这边塞上万大军在侧,哪家盗贼吃了豹子胆,敢在白日里袭扰我粮队?”   “此外,盗匪劫掠,无非为钱、粮,但深入县中,就算杀了军司马,那些辎重大车也无法运回,甚至还烧毁了我一千石粮。”   这已经不是普通盗贼能干出来的事了,除非,他们的目的本就不是抢掠!   梁丘赐心中一惊:“将军的意思是……此乃胡虏所为?”   随着王莽对匈奴宣战,还立了一个傀儡“须卜善于”,本来还想着和亲的匈奴在一脸懵逼后,也做出了回应,左右贤王都率部南下,提防新军出塞。   “胡虏还在卑移山的另一侧,隔着戈壁大漠,还有我大军驻扎于此,如何去得到特武县?”   韩威面色凝重地说道:“本将军怀疑,是吾等身后,出了胡虏的内应!”   他让人摊开地图,指着特武县南边的广延县(三水县)道:“特武以南,便是安定属国。”   安定属国,乃是汉武帝元狩间设立,作为汉朝版的羁縻州,安置匈奴浑邪部和休屠部内附部众,府就设在与特武一山之隔的三水,后来赵充国、冯奉世征西羌,战败的一部分羌人又从河湟被朝廷迁徙至此。至此安定属国羌、胡混居,半耕半牧,战时征召入伍抵赋税,北军八校之一的长水胡骑屡立战功。   不过在王朝末期,这些雇佣兵却成了边塞的不稳定分子,更因为皇帝王莽将安定属国各位羌胡归义侯削爵之事,对朝廷颇有怨恨,韩威有理由怀疑,这次对他粮队的袭击,名为麻罩盗匪,实是有匈奴使者迁入,煽动属国羌胡领主所为!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匈奴虽然不通兵法,但这个道理,却是明白的。“   往深处一想,韩威只觉得冷汗津津:“自从汉时南北和睦,几代人不见烽烟,匈奴使者频繁出入边塞,恐怕早就渗透进了属国,如今竟让我部腹背受敌。”   于是自认为窥得匈奴阴谋的吞胡将军拍案而起,立刻派人南下,去安定郡与皇帝王莽的堂弟,安定大尹王向通洽,陈述这严重的事实。   同时下令,将已去北方百余里“浑怀障”外驻扎的兴军司马董喜调回来,所部一千正卒,六月份必须前往特武县。   “不管是谁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盗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   ……   渠间障夹在秦渠、汉渠中间,因而得名,它是县城以南的防线。   作为典型的边境障城,东西两百步,南北百余步,开南北二门,墙垣高达两丈,夯土夹压芦苇筑成,墙上甚至还有马面,四角皆设望楼。   如此防备严密的障城,第五伦想破头都想不明白,那天马援是如何以区区七八十人就轻松破门而入的。   不过想想便明白了,新军羡卒就连赶路急了点都能自行溃散,更别说战斗了,汝臣苛待部属,绝大多数猪突豨勇哪肯替他卖命,即便是少数亲信,也是虐民欺卒有方,战斗御敌无力。   不过这一切都已翻页,从今天起,第五伦就是这座障塞的主人了。   第五伦入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汝臣剩下的那批散兵游勇收编。   他披挂一身札甲,头戴王莽所赐麟韦之弁,腰挂桓谭赠与的长剑,站在障塞墙上威风凛凛地扫视面前这四百余人。   要知道,汝臣的部众在路上横死倒毙大半,只剩下四百不到,在特武县这月余时间里大肆抓捕丁壮,扩充到了八百,结果他一死,又打回原形了。   靠前的是汝臣生前的亲信,当百、士吏们,个个挺着胸膛,希望能得到新长官的青睐,继续骑在普通士卒头上。   “汝臣司马短兵亲卫者,出列!”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七八十人踏了出来,汝臣吃空饷,压榨普通士卒伙食,养的就是他们,而路上跟着兴军为非作歹的,亦是此辈。   第五伦官腔十足:“军司马,将之主也,短兵亲卫百人,为何只有汝等啊?”   为的当百解释说,当日一部分随汝臣战死了。   岂料第五伦脸色一板:“那汝等为何不死呢?“   “啊?”众人惊愕不已。   第五伦大声道:“军法,倘若主官死去,亲卫短兵护卫不力,便要依法处死,第七彪、第一鸡鸣!“”诺!“   “将彼辈统统缉捕!”   第七彪早就带着两百名第五营的猪突豨勇在后等着了,闻言立刻将这七八十人按倒在地,有人偏着头喊冤道:“第五司马,吾等当日不在汝司马身边啊!”   第五伦低头问道:“为何不在啊?””因为,因为汝司马令吾等驻守障塞。“   第五伦大怒:“这就是汝等不拼死护卫汝司马的理由?障塞守住了么?若非我及时赶到,此地已被贼人所夺,一样有罪!”   言罢一挥手,这群人被第七彪等推到了障塞外,跪在地上。   这七八十人,全杀了肯定有人冤枉。   但隔一个毙一个,绝对有遗漏!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而第五伦又开始点名了,他看着所余三百人,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显得眼睛很大,都是过去半年里,在汝臣麾下,被这群短兵亲卫欺压的猪突豨勇们,被矛杆鞭子催促着推攮车舆走了两千八百多里,侥幸活了下来。   也有在本县好好过着日子,忽然有一天汝臣派短兵亲卫打上门去抄粮,连人也一并被抓了壮丁。   “短兵亲卫皆犯了死罪,现在缺少行刑之人,汝等谁愿动手啊?“   半天没人响应,隔了好一会,才有支瘦巴巴的手举了起来:“我……”   有了第一个,接下来,举起的手越来越多,渐渐成了一片森林,他们都是众人中胆子较大的,眼睛通红,心里带着报仇泄愤的怒火。   “我愿!”   少顷,这群矮子里拔高个的上百名,猪突豨勇,每人都到了一柄环刀,对准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短兵亲卫们,颤抖着举了起来。   双方对视,过去高高在上的,如今成了阶下囚,昔日被践踏在脚下的,却成了行刑者。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 app 】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宣判权已经交给了猪突豨勇们,第五伦问他们:“汝等以为,里面可有平素行善积德,罪不至死者?”   随着猪突豨勇一一指认,其中五六人被点到,离开了死刑行列,如蒙大赦,对着第五伦稽不已。   “不要谢我,谢汝等自己。”   至于其他人……   第五伦在障塞上,高高举起了手,若换了刚穿越时,这场面他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心是何时变硬的呢?是扬雄死时,还是这两千八百里路上目睹的罪恶?   “替天行道,我不止是说说而已!”   随着第五伦令箭扔下,刀光阵阵,血色将障外土地染红,哭嚎声响彻秦渠、汉渠中间,没有丝毫怜悯,只有痛快淋漓!   “杀!”   “杀!”   “杀!” 第96章 防不胜防啊   按理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但因为刀子没那么锋利,而猪突豨勇们多是没吃饱饭的,气力衰弱,结果好端端一场行刑,活脱脱变成了虐杀,有被刺十余刀仍未死者。   而猪突豨勇们念起平素所受欺凌毒打,犯人已死仍红着眼睛举刀刺向尸体。   这让第五伦大呼失策,环刀弄坏了怎么办,遂叫停了行刑,让第七彪带队持矛上前,给还奄奄一息的人一个痛快。   等六十余具尸体都被刨坑埋一起后,障塞中所余三百多名猪突豨勇,看第五伦的眼神已经变了,又敬又畏,从士吏到小卒,皆俯帖耳,一言不合就斩了五分之一的人,实在是太狠辣了。   一些士吏想起,汝臣经常在军吏面前讥讽第五伦太过仁糯,必为士卒所轻贱,真该将他的头颅找回来,扒开眼皮看看这猩红一片的土地,你管这叫妇人之仁!?   借着大清洗,第五伦算是一举收编数百人,尤其是那数十名站出来行刑的猪突豨勇,当场被任命为什长、伍长。   但第五伦似乎嫌人数太多,又令士卒中特武县本地人出列,问清楚他们多是被强抓的丁壮,第五伦竟一挥手:“汝臣滥捕丁卒,而本司马不然,汝等若有愿归家者,便回去罢。”   士卒们一愣,有十余人欢天喜地,对第五伦再三稽离开了,他们在本地有家室,心里一直牵挂着妻、子。   但仍有数十人面面相觑后,决定留下来他们多是穷苦牧民佃农,家早就被汝臣给抄得一粒米不剩,回去也是等死,早就听说第五伦宅心仁厚,两千八百里路,其麾下羡卒死亡居然不过数十人,跟着他,或许更有活路。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彼辈皆是单身狗,没得牵挂。   一杀一放后,障塞内精简到只剩三百人,皆对第五伦下拜跪服:“吾等愿为司马效命!”   ……   一场杀戮,不仅让新收编的众人拜服,连第五营的猪突豨勇,也对第五伦侧目而视,过去他们对第五司马多是敬爱,今日之后,则多了许多畏惧。   原来第五伦不拔剑则已,一旦出鞘,则沟渠尽赤啊!   心中最为忐忑的,是抛弃了那一千石”粮食“,放任它们被贼寇烧毁的众人,尤其是臧怒,真是又怕又愧,小心翼翼地过来请命,认为自己也应该受到惩罚。   第五伦乐了:“汝有何罪?”   臧怒挠了挠脸道:“吾等除抛弃粮草外,还失了戴军候。”   没错,若按照新军继承汉军,而汉军又继承自秦军的军中律令,他确实该死。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第五伦看严尤给自己的《尉缭子》,瞧见一句话:“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士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严尤在注释里认为,这是战时损失多少不崩溃的比率。但以新军的尿性来看,杀卒之半者还是大有人在的。   比如汝臣司马,就做到了这样的奇迹,路上迫害累死了四百多猪突豨勇,事后也没见军法官来追究一二。   军中最能威慑士卒的惩处无非一死,但究竟杀谁,怎么杀,却是一门大学问,谁会先反手将自己亲信干掉?   更何况,若按照你大新的规矩,最该死的,难道不是第五伦这个勾结盗匪痛击友军的大内鬼么?   “你是该罚,第七彪亦然!”第五伦瞪着唯一知道实情的第七彪,痛斥他们:“但却并非因为失了戴军候,也不是丢失粮草,而是遇到盗匪来袭,居然不战而逃!”   他语气旋即放缓:“但知耻近乎勇啊!但我愿意再给汝等一次机会。明日再押一次粮秣去上河城大营,回来后勤加训练,以待下次再遇敌时,洗刷前辱!”   这时候,宣彪也带人护送第五伦在县北的辎重甲兵抵达渠间障,那些车上装着的是一车车“粮草”,第五伦亲自监督,直接送入粮仓,和汝臣搜刮来的数千石粮混在一起。   到了次日清晨,正儿八经的一千石粮食又从仓中运出。   第五伦目送辎车们远去,一点不担心路上再遭遇盗匪袭击,转而再度巡视粮仓,还剩下四千石左右,除去第五伦要分批暗暗匀给马援的那部分,也足够这千余人吃到秋后。   不过,第五伦可是在吞胡将军面前许下承诺的,答应八月份秋收后,还要再征得四千石粮食个大军送去。特武县的百姓们被汝臣抄过一道,已无油水,更何况,第五伦从来就没想刮穷鬼的钱粮。   但这么多粮食,该从哪来?   “谁有钱挣谁的。”   第五伦眺望县城方向,但却不急着拜访,且先得闹点阵仗出来,否则他们还觉得自己置身事外呢。   他笑道:“匪盗猖獗,防不胜防啊,虽然畏惧于我,不敢再劫掠军粮。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袭扰富户,绑个家主、嫡子呢?”   ……   五日后,本县豪强张纯还在院中背着手看妻女给匾中的蚕儿喂桑叶,却瞧见儿子张奋满脸惊慌地进得门来,遂皱眉走过去,让人合上院门,低声问道:“又出了何事?鸡飞狗跳的。”   张奋道:“苦水河白土岗的盗匪又出动了!”   张纯并不在意:“哦,这次又抢了谁家军粮啊?”   张奋道:“第五伦在汉渠边上防备甚严,又日夜整编操练士卒,还真有点军队的模样了。盗匪不敢侵犯,于是转而袭击了汉渠之外的富户,南乡吴公家的君子娶亲,才走到一半,就被盗匪截住。”   “亏得第五司马一直派人在渠外巡逻,遣军候驰援及时,救下了新娘,可吴氏君子却被盗匪掠走了!”   张纯不慌,捋须道:“彼辈掠人作甚?”   “大概是要勒索钱粮,吴氏大门上插了信,索要一千石!”   张奋道:“吴氏家有良田百顷,田租也定得高,平日还放贷,这么点粮,还是拿得出的。”   但开了这么个头后,特武县的富户都心怀忐忑,尤其是住在汉渠以外各乡的,虽然家里都有坞院不怕盗匪上门,可总有出行的时候,而盗匪多是马队,来去如风,防不胜防啊!   张奋道:“于是南乡的富户们已在商量,联手组建一支骑队,多达两三百骑之众,专门盯着盗匪。”   本县各家豪右都养着徒附,数十到上百不等,而特武迫近边塞,本地人也渐渐胡化,穿绔持弓,普遍都能骑马,单独一家畏惧盗匪,若合起力来,却能组组建一支强大的武装。   “但如此重大的事,若没有父亲点头,他们也不敢做主。”张奋道明了富户门的想法。   “是想让我牵头?”张纯失笑,他们家倒是极其安全,徒附近千啊,不管是汝臣还是所谓盗匪,谁敢来碰张氏一下,后果都极其严重。   但作为本县著姓,这头却不能不出。   “也罢。”张纯道:“想来就算我不出面,第五司马很快也要拜访特武县宰,商量下协防盗匪的事宜了!”   第五伦入主县南后的一举一动,张纯都盯着呢,此人虽然年轻,却沉得住气,没有先找上门来,而是等待最佳时机。   也不用他先提出来了,张纯叮嘱儿子:“去拜帖,请县宰及第五司马,过府一叙!”   ……   “真高啊。”   纵马抵达张氏坞堡外时,第五伦现,这儿的墙比县城还高,面积比他的障塞大了许多倍。   朝廷会给不同人家划定财产等级,最顶尖的是“大家”,訾百万以上,经过两年经营,第五氏已经达到了这个标准。   可大家里也分三五九等,亦有訾千万者,而张氏更夸张些,这个家族的财富,只能用“巨万”来形容。   巨万是多少?一个亿!   第五伦听说,秦渠之内,一半的田亩都是张家的产业,而在遥远的关中,他家还有数百顷地,七八百僮仆在那经营。   之所以能积累如此巨大的财富,只因张氏不是什么暴户土财主,而是实打实的“世家”。   第五伦打听过,张氏的祖宗,就是汉武帝时著名的酷吏张汤,这个家族在汉宣帝时赌对了政治投资,一举飞黄腾达,不单当上了内朝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迎娶公主,屡次加封后,富平侯拥有的户数多达上万!意味着一整个县都是他们家私产。   转折生在张纯的父亲,最后一代富平侯张放时。   张放作为伴读郎官与汉成帝一同长大,颇受宠爱,他成婚时,汉成帝一次性赐了数千万钱。汉成帝喜欢微服出宫,每次都打着“富平侯”的名义,角色扮演玩得不亦乐乎。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出了正常,张放模样俊俏,“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如胶似漆,公鸟双飞。   老太后王政君性情保守,汉成帝荒淫无度,找来赵飞燕、赵合德姊妹整日沉迷温柔乡也就罢了,但对儿子是双向插头这种事,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在太后逼迫下,张放被赶出宫,撵到外地做太守,后来又回了封地,听闻汉成帝崩,张放竟也深情到思慕哭泣而死。   而上天似乎也知道了王政君对双向插头的厌恶,于是下一个皇帝,就给她送了个只爱跟董贤滚床单搞断袖,对女人毫无兴趣的汉哀帝来。   这就是张家的大八卦,撇除这宫闱艳史,但其阀阅之高,足够吊打天下大多数豪强了。   不过就第五伦所见,张纯与其父的铺张不同,大概是吸取了教训,十分低调,没有雕梁画柱之高阁,反而将资金都用于打造高大厚实的坞堡上,特武迫近匈奴,而新军又靠不住,一旦胡虏南下,张氏倒是能凭此幸存。   听说张纯又颇为怜悯田农,田租很轻,赊贷利息也好,是难得一见“有良心”的大地主。   第五伦暗暗提醒自己:“虽然张氏已失侯,但在暗地里在常安朝堂的人脉也不少。”   对这特武第一大势力,可得把握好对策,把对方当成土财主,上来就喊打喊杀,先死的指不定是第五伦自己。   张氏也给了第五伦很高的礼遇,中门大开,一位中年人踱步而出,朝第五伦作揖,竟是家主亲自出迎!其姿态之低,让第五伦立刻明白,自己遇见对手了!   “庶民纯,见过第五司马!”   ……   ps:第二章在13:oo。 第97章 大意了   ,新书   第五伦亦曾好奇,张放究竟是何种相貌,能让已经坐拥许皇后、班婕妤、赵飞燕、赵合德一众各色美女的汉成帝也神魂颠倒。   只可惜张纯年过四旬已有老态,倒是从其子张奋身上看出点男身女相来,不过若论俊朗程度,还是比不上马文渊。   入得张宅后,特武县宰也在,看上去是三方会谈,其实县宰不过是张氏傀儡。   席间没太多值得一提的地方,张纯家的宴飨素雅低调,不似第五伦去过的邛成侯府那般奢靡,连女乐都鲜少,处处透着朴素,礼仪上却十分规整,这或许就是百年士族和暴户的区别吧。   今日聚会的主题,当然是关于横行县南的“麻匪”。   “我在关中时,从没见过如此穷凶极恶的贼子。”   饮宴过半,第五伦起身说道:“彼辈公然斩军司马头颅,扬言替天行道,还将我麾下戴军候活生生烧死。天可怜见,戴军候淳厚长者,竟遭此毒手!“   “如今非但军粮遭袭,连百姓也为匪盗所扰,南乡吴氏君子娶亲,高高兴兴吹吹打打,竟被掳走,还留信勒索钱粮。要我说,这赎金,万万不能给!”   第五伦表现得十分强硬:“若开了这个坏头,盗匪将更加猖獗,届时上至军吏,下至庶民,都要受其劫掠盘剥。”   “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这麻匪,必须剿!”   此言博得县宰赞同,张奋也击节称快,这正是县中富户们期望的,唯独张纯捋须笑而不言。   第五伦话音一转,说起自己真正的目的:“但抵御盗匪,需要练兵,否则只会像汝臣麾下一般,一触即溃。“   “诸君也知晓,我部猪突豨勇长期饿乏,若再要训练,每日消耗的口粮就多了。而汝臣征得的粮秣已尽数送往大营,上头只送来甲兵,不会下拨钱粮。”   县宰心领神会:“军司马的意思是,再征次粮?”   第五伦摇头:“眼下青黄不接,庶民百姓是不能再征了。我听说自从杀了汝臣后,一月之内,竟有数十上百穷人南下投奔麻匪。若有更多庶民不堪盘剥逃荒而去,只会让盗匪更加壮大。”   他看向张纯父子,笑道:“既然富户提议剿贼,不如便由本县豪右来凑粮,何如?“   张奋颔:“敢问司马,需要凑多少?”   第五伦思索道:“我部一共两千人……”他手下整编精简后,其实只有一千二不到,这是堂而皇之吃空饷啊!   “练兵至少要三个月,同时还要协防驱赶盗匪。”   第五伦比了个6:“共需要六千石粮食!”   这数字能让第五伦完成今年交粮额度,还能赚个两千石,作为下一步的启动资金。   对张氏和县中富户而言,这不过是九牛一毛,若他们家眷被盗匪所掠,勒索只会更多。   当然,若对方讲价到五千,第五伦也能接受,接下来扯皮的,就是各家要出的份额了。   “此言大善。”岂料,全程未一言的张纯却拊掌大笑起来。   “这六千石粮,全由我张氏出了!“   ……   众皆愕然,第五伦本想和张纯讨价还价,告诉他张氏出了粮,本县四大家族才会跟上呢,岂料竟这么痛快!   他只觉得这一幕很眼熟,不就是自己在临渠乡替乡亲们交訾税的复刻么?张纯莫非也有大志?毕竟王莽代汉,张家利益受损很大啊。   张纯却让儿子招待傀儡县宰,他自引第五伦逛逛坞院,边走边道:“伯鱼司马心有疑虑啊,莫非以为,我是故意带头出血,想引得富户、庶民跟着捐粮,而后张氏再与你分赃?“   难道不是?   张纯摇头道:“不瞒伯鱼,汝臣死前也打过这主意,他听闻县南有盗,不忧反喜,还上门与我商议此事。约定骗得全县捐粮后,与我七三分成,岂料转眼就死于贼人之手,也是活该。“   “但对伯鱼司马,张纯却是真心实意,我非但出粮,我还出人!”   第五伦更加疑惑了,却见张纯击掌一声,立刻有徒附扛着两架步辇过来。   “我家大,走路得半个时辰才能绕下来,还是乘此物代步吧。”   第五伦坐上步辇,随张纯穿过中院,也不知途经多少门户,但见每扇门都有持兵器的家丁看护,他们最终出了坞堡,来到开阔区域。   这是一片校场,细沙铺地,立有许多箭靶,张氏家养的丁壮正在那开弓射箭。   惭愧,要论弓手的数量和准头,他们比第五伦手下猪突豨勇强了不知多少。   远处甚至还有骑从在走马开弓,张纯遥遥指着他们道:“我愿出徒兵两百,骑队五十。”   这大概是张纯家一半的战力,他道:“其他各家里豪不必捐粮,只需出动徒附,自带口粮即可,也能凑个六七百之众。”   张纯看向第五伦:“加上伯鱼司马的两千士卒,虎贲三千,何惧小小盗匪?”   “老夫愿意做这么多,只有一个请求。”   第五伦是越来越不敢小觑此人了,拱手道:“张公请说。”   张纯沉下脸:“剿匪,要快,不能拖到三个月后,本月之内,便当尽全县之力,一举扫清,使之后无遗患!”   第五伦沉吟:“兵则不达,张公为何如何着急?”   张纯也不直接回答,只让步辇继续移动,带着第五伦到了张家坞堡外一里处的牧场。   这是宽阔的大河东岸草原,身上黑白相间的长毛羊被大奴按倒在地,它们四蹄绑紧,害怕得咩咩直叫。   不过迎接这群羊的并非锋利的铜刀,而是骨制的羊毛梳,将羊身上即将脱落的长毛一一铰下来,放在皮口袋里。而光秃秃的羊则被赶回圈中,也有几头被挑中的直接拉到河边宰杀,作为主人明日的宴飨。   张纯问道:“伯鱼司马看到了什么?”   第五伦眯起眼:“羊,还有牧民。“   张纯道:“没错,就是牧民。“   “古时东方有贤相管夷吾,将治理百姓称之为牧民术。王侯官吏如同牧羊人,而百姓,就是羊。故而前朝和本朝,亦有州牧一职。“   张纯接下来说的话,让第五伦久久难以忘怀。   “官府与豪强,就像牧民、屠夫,他们是羊群的主人,却也依靠羊群而活。只要不蠢,都知道羊毛得一季一季薅,想吃肉时,亦要挑着杀。若是不管不顾,将全圈的羊都宰了,今岁是吃饱了,明年衣食却没了着落了。”   “匪盗却不管这些,反正不是自己的东西,抢到便算大赚,盯准肥羊,连皮毛到骨头吃进腹中。但彼辈人数少,一次顶多抢走几头羊。”   “而自从南北再度开衅后,匈奴频繁入塞,来去如风,他们非但要抢羊,连牧羊人也欲一并掳走为奴。”   张纯说到这长叹一声:“但比匪盗、匈奴更可恨的,是王师!”   “伯鱼司马应该清楚,大多数官军不知节制,贪婪成性,总是喜欢连羊带人,不吐骨头,都吃下去。与来去匆匆的贼寇胡虏相比,官军能常驻一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所过如篦。最可惧的是,对付贼寇胡虏的弓刀,对彼辈无用,因为有朝廷和律法护着他们啊。“   “故于羊群而言,豪强、匪盗、匈奴、王师,倒是豪强为祸最小,而以王师官军祸害最大。”   第五伦笑道:“张公这话可传出去不得。”   张纯却不怕:“世人皆知的道理,哪怕新军将军们也知晓。”   他看向第五伦:“所以,能遇上伯鱼司马这样爱恤百姓,能够讲道理的军吏,实在难得。”   “伯鱼司马在县北的作为,我都知道,征粮足让士卒维生,够给大营交差便停手。为了不让县南百姓再被盘剥,捐粮也只打吾等豪强的主意,亦不贪多,适可而止。””比起不知节制的汝臣,我更希望伯鱼司马能掌管全县防务,长期驻扎下去。“   “为此,才要消灭匪盗!”   第五伦道:”我还是没听懂这两者有何干系。“   张纯笑道:“天下四处烽烟,要我说,那些海岱、荆州大寇之所以迟迟不能平定,是因为有很多官吏,没有剿寇的胆,但借着剿寇名义敛财聚粮胆子却很大!”   “可这样做的前提是,上头无人干涉。”   这是在暗示我养寇自重么?   张纯继续道:“然现在不同,司马上报是小盗,可吞胡将军难免多想,觉得是大盗,否则岂会公然劫持军队粮食呢?”   “若再往深处思虑,正值大军即将出塞之际,后方闹出这等大事,会不会是属国羌胡欲响应匈奴,袭扰烧粮,腹背夹击新军呢?”   第五伦了然,摸着下巴道:“张公的意思是,一旦这么想,吞胡将军就会担忧,如芒在背,一定会派遣正卒南下剿匪!”   张纯道:“然也,到时候这特武县,便不是第五伦司马说了算了,而其余人的德性我很清楚,定会高高兴兴驻扎下来,将特武县这头羊狠狠地宰。百姓遭难,也会殃及豪强,到时候损失的,可不止六千石喽。”   “若事情到了那一步,于我,于第五司马,都无利罢?”   第五伦颔,朝张纯拱手:“多谢张公指教,第五伦省得。”   回去的路上,第五伦冷汗津津,他这两天确实是又飘了,对干掉汝臣的神机妙算洋洋得意,却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还得张纯提醒,真是愚蠢啊。   “我真是大意了,自诩聪明,将地方豪强都当大傻子,这种想法,要不得。”   这张纯一面展现了自己的实力,同时旁敲侧击暗示第五伦,他的小九九自己都清楚,再讲明共同利弊,愿意合作。   人杰,这家伙确实是人杰啊。   看来确实得和马援他们沟通一下,来一场剿匪成功,彼辈远遁的戏码了。   第五伦想清楚了,跟张纯一家打交道,武斗是行不通了,还是改文斗,同时得记清楚一点:搜刮粮食,不是他在特武的最终目的。   可这份醒悟还是迟了点,等回到营地时,正好收到了梁丘赐派人送来的信件。   宣彪等人好奇里面写了什么,第五伦看后却是又喜又忧。   “吞胡将军遣军司马董喜率正卒千余人,南下剿匪,我部听其调遣!”   ……   而与此同时,马援、万脩所在苦水河畔白土岗,也有一位来自南方安定属国三水县的客人造访。   来者自称是三水豪强,那位大名鼎鼎的“刘文伯”之弟,刘程他其实叫卢程。   当初第五伦等踵军路过三水时,卢氏兄弟三人曾在土塬上远眺,如今则听说了特武县南“麻匪”袭击官军的事,不由大喜,卢芳派了弟弟前来搭线。   卢程扫视马援和万脩所在的板屋,只觉得简陋至极,也不废话,先自我介绍起来。   “吾等兄弟三人的曾祖母,乃是匈奴谷蠡浑邪之姊,后来她做了大汉孝武帝的皇后,为孝武皇帝生了三个儿子,太子就是其中之一。“   卢程道:”后来遭遇江充之乱,太子被杀,皇后也因此被杀,二儿子刘次卿逃到长陵,小儿子刘回卿逃到安定郡三水县左谷隐居。“   马援本来胡坐得好好的,听闻此言差点没笑出声来。   开什么玩笑,马援的祖先马通、马何罗,就是江充同党啊!   而马援的姑姑是汉成帝的婕妤,他家世居关中,对汉家宫廷世系,还能不清楚?   汉武皇后,最早是金屋藏娇的陈皇后,然后是卫皇后,再不济,也该算李夫人么?哪来的匈奴皇后?   而且,汉武帝一共五个儿子:   长子戾太子,卫皇后所生,没有同母弟。   次子齐怀王刘闳,李夫人所生,早死。   三子燕刺王刘旦,谋逆赐死。   四子广陵厉王刘胥,力大无穷,谋逆自杀,这俩倒是同母弟。   最后是赵婕妤生的幼子刘弗陵,是为汉昭帝。   哪有什么刘次卿、刘回卿?   然而卢程还在继续讲述他家的辉煌家世:“后来霍将军立刘次卿为皇帝,派人迎接刘回卿。但刘回卿不出左谷,长期居住在安定属国,生下儿子刘孙卿,刘孙卿生下我兄弟三人,吾兄刘文伯是嫡子……”   万脩不太懂,糊里糊涂地信了,马援却又凌乱了,暗道:”霍将军立的,难道不是汉宣帝刘病已?他是戾太子的孙儿,怎么又变成汉武帝的儿子了?而且亦是孤儿,没有兄弟姊妹。”   这就是乡鄙牧民道听途说后,胡编乱造的故事啊!乍一看没毛病,遇上懂的人,简直破绽百出。   马援听不下去了,只拍案骂道:“竖子,你欺我无识?你说的,这是哪个汉朝?”   ……   ps:第三章在18:oo。 第98章 匈奴汉   “麻渠帅,我的话句句属实啊!”   卢程只以为马援姓麻,不然为什么叫麻匪呢,而渠帅则是西北对羌胡领主的称呼,见马援不信,他颇觉冤枉,声音也大了起来。   “如若不信,且派人去三水县打听打听,吾兄文伯乃大汉皇亲,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卢程今年才二十,他尤记得,十年前,二哥卢芳在父亲去世后,就变得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后来卢芳去了一趟郡城,回来之后变得极有精神,将老大卢禽、老三卢程拉到牛棚,将自家是汉室宗亲的秘密全盘托出!还说,他的真名叫刘文伯!   老大卢禽听呆了,安定属国汉胡杂居,他家祖上有匈奴浑邪王血统不假,可从来没和汉家结过亲啊,他当时就惊呼:“吾家是汉室皇亲,我为何不知?”   卢芳振振有词:“因为担心泄露出去招致报复,更何况如今大汉都亡了。此事只在历代嫡子家主中传递,父亲临终时才告知于我,汝乃庶子,焉能知晓?”   卢程素来是二哥的跟屁虫,他说什么信什么。   自那之后,卢芳就开始将这个秘密讲述给三水县左谷乡的人听。   这年头消息闭塞,更何况三水这种穷乡僻壤?羌胡甚至连汉话都说不利索,当地人知道汉武帝,知道他有个太子被杀,也知道霍将军,其余一概不知。卢芳的故事听起来好像都对得上号,遂受迷惑。   但这说辞最初没给卢芳带来什么好处,十年前,新室初立,百废待兴,当时还没人怀念大汉。   可事情慢慢生了变化,随着王莽昏招迭出,从庶民百姓,到被削了侯位的安定属国羌胡归义侯们,都觉得自身利益受损。加上朝廷和匈奴开战,边民徭役繁重,赋税无常,到了近两年,怀念前朝的思潮渐起。   “还是前汉好啊。”   卢芳乘机推波助澜,这“汉室宗亲”的身份吃香起来,借此得了不少人拥戴。卢氏本来只是左谷里豪,势力跟第五伦家差不多,渐渐却有了县豪的威风架势。加上卢芳有些武艺,四下招揽轻侠和穷苦农夫、羌胡牧民,短短几年,竟聚得骑从三百,势力扩张到整个左谷乡。   卢程心满意足,可卢芳还有更大的野心。   “我家既然是汉室之后,就应当以复兴大汉为己任!”   这可是造反杀头的勾当,他家虽骤然扩张,但比起以天水隗氏为的陇右十六家豪强,差距甚远。隗氏等嫌弃卢芳阀阅浅薄,还有胡人血统,也不爱带他玩,卢芳的故事,出了安定属国根本骗不了人。   于是卢芳想到“复兴大汉”的方法,居然是向匈奴借兵!   “我家本就是汉家天子与匈奴皇后的后裔,与匈奴单于亦是亲戚,如今大汉被王莽所篡,仰仗外家匈奴单于复国,理所应当!”   于是卢芳年初时让卢禽偷偷出塞,和匈奴句林王建立了联络。同时在左谷养精蓄锐,夏初时听说关东大乱,卢芳忍不住也想举事了,只遇上吞胡将军大兵抵达,不敢妄动。   卢芳也不着急,反正新军对百姓比匈奴还残暴,他们越在边塞折腾,投靠自己的人就越多,只频繁打听新军消息,遣人送到塞外告知匈奴。   就在此时,却惊闻苦水河中游有一支“麻匪”打着替天行道大旗,袭击了官军粮队。卢芳颇为振奋,觉得是同道中人,便派弟弟来探探道,看能否将马援、万脩这股小势力收编。   啰嗦了半天家世,在马援不耐烦打断他后,卢程才道明来意:“我家部众与麻渠帅相邻,去年曾有小误会起过冲突,我居苦水河上游,君居中游,以七里沟为界,互不往来。“   “如今才知是不打不相识,原来吾等都痛恨新室啊!”   虽同处一河,但双方之间山水相隔,还是有两百里距离的。直到今日才搭上线,卢芳仍以为马援是普通盗匪,派出老弟,用自家那套话术足以应付。   马援和万脩面面相觑:“你是说,那刘文伯,想与吾等联手?”   “不错!”   卢芳以为马援这土老帽不识字,也没写信,只让卢程呈送一份礼物,却是盏上好的宫灯,也不知是如何得来的。马援倒是来者不拒,在那把玩起来,只漫不经心地问道:“汝家想如何合作?”   卢程豪情万丈:“渠帅与我家联军,一同顺着苦水河北上,烧了河间障粮仓!”   河间障,那不是第五伦入驻了么?这是要干嘛,马援停下了玩灯的动作:“然后呢?”   卢程理所当然地说道:“尽焚其粮草,搅乱新军后方啊!”   万脩皱起眉来,不对啊,第五伦虽然想干掉几个血债累累的军吏,但该给吞胡将军大营送去的粮食,还是如数征的。   马援笑道:“乱了新军,对吾等有何好处?”   卢程有些犹豫,却在马援讥讽几句,认为他不够有诚意后,笑道:“只要新军乱了阵脚,匈奴单于乘机击败吞胡将军,便能长驱直入,吾等去黄河边相迎。”   “届时匈奴拥立我兄长文伯继承大汉宗庙,北起新秦中,南到安定郡,都会成为汉土,等到收复天下,汝二人,难道还能少了王侯的封号么?”   ……   等到次日晚间,第五伦抵达约定的地点与马援、万脩相会时,那卢程的故事,就成了篝火边的笑话。   “哈哈哈,世上竟还真有这等人。”   第五伦也才知道,原来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就有这么一家奇葩,靠着冒充汉室宗亲的骗术,拉起了一支队伍,看来新室当真是人心丧尽了。   他越听眼睛越亮,只追问道:“那卢程如今何在?”   马援指着万脩道:“差点被君游当场斩了!”   万脩有些不好意思:”那卢芳聚众抵抗新室官军,这倒没什么,但他竟要引胡人入塞,却是万万不该。”   “当初吾等就约定好了,内斗是内斗,外战是外战,这大是大非,在伯鱼讲述明白后,万脩还分得清。”   “只可惜像君游一般明白的人,不多啊。”马援叹息:“我听说那刘文伯在三水颇得人心,已得了不少人拥戴,其势已成,若是边塞崩坏,必为其所乘。”   所以说了半天,卢程到底怎么了?死了活着。   “被我关了起来。”马援也没想好怎么处置他。   “且好好关着,他有大用!”第五伦松了口气,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啊,吞胡将军韩威的担忧没错,原来安定属国真有里通匈奴者,尽管还没来得及动。   第五伦当下便告知二人,目前他们面对的新形势。   “一路上杀人虐民最狠的董喜,被吞胡将军派遣南下剿‘贼’,不日即将抵达特武。他带着千余人入驻后,特武县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正愁他不来。”万脩不惧:“伯鱼,要吾等像斩汝臣一样,在路上劫杀他么?”   马援倒是沉吟了:“正卒不比猪突豨勇,还是有些战力的。”   第五伦颔,只没好意思打击马援、万脩,经过上次一役,他们手下那百余骑也是散兵游勇,也就虐虐羡卒,遇上装备更好、好歹能列阵应战的正卒,绝对是要吃大亏的。   而第五伦虽整编了千余人,但猪突豨勇训练时日尚短,难以倚仗,他也不可能跟马援来个前后夹击,那就不得不反了,这可不是好时机。   所以,别说主动去碰董喜,如今马援、万脩得赶紧带着部众离开白土岗,转移进山里,避其锋芒。大西北别的不说,就是地方大,往山沟沟里一钻,神仙都难找。   第五伦原本的打算,是让马援、万脩引诱董喜追击,在山里靠打游击慢慢消灭敌人,寻找机会干掉董喜,可这意味着马援部众必有很大损失。   好在如今,已有了更好的对策。   “伯鱼有何妙计?”马援见第五伦半天不说话,定是有对策了。   “既然董喜与卢芳皆非善类,莫不如……”   第五伦拿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敲在另一块上:“驱虎吞狼!”   ……   三人合计后,觉得若第五伦直接擒得卢程来献,未免有些刻意,恐会引得上司怀疑。   于是按照第五伦的计划,等到董喜南下后,自己要和张纯一起鼓动他进山剿贼。然后“碰巧”在空无一人的白土岗现被扔在那的卢程,由此现“麻匪”背后,居然是密谋勾结匈奴,光复汉家的卢氏三兄弟!   如此,一切怪异之处就说得通了。   此事若叫对大新忠心耿耿的吞胡将军得知,那还剿什么匪盗啊,肯定直接调兵遣将,联合安定郡联合进讨三水叛军了。   而在董喜沿着苦水河深入三水的过程中,沿途三四百里路程,队伍肯定会十分零散,作为辅兵羡卒的第五伦,和潜藏在山里的马援、万脩有的是机会下手。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五伦料算一切,唯独没有料到,这“虎”就不听他的怂恿,董喜的心,根本就不在剿匪上。   董喜率部抵达特武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第五伦滚出渠间障。   吞胡将军要第五伦听董喜调遣,还能公然抗命不成?只能灰溜溜带着猪突豨勇们离开,好在第五伦早就将粮仓里的粮食运去县北三千石,还篡改了账簿,只给董喜留了一个月吃食。   粮食不足没事,董喜可有自己的办法,还是让富户捐粮。   “诸君也知晓,我部在北方浑怀障驻扎两月,风吹日晒,已十分疲倦,路上又饿乏饥渴,须得休整一月,然后再训练一月,方能出兵,欲则不达啊,不必着急。”   这说辞,和第五伦早先想要“养寇自重”时如出一辙,看来董喜难得从荒僻障塞回到膏腴之地,来了就不想挪地,什么剿匪,且养着!拖上两三个月,好好宰一宰本县肥羊,然后随便进山打一打,再假装盗匪势大退回来,继续拖,拖到入冬,就能在这好地方过年了,可不比去浑怀障吃沙子更香么!   而对那些三番两次劝自己剿匪的人,董喜亦是杀鸡儆猴,反手就做了一件让第五伦、张纯都目瞪口呆的事!   那位家中儿子被麻匪掳走的吴公哭着到障塞向董喜求助,希望他能快些进剿,救儿子回来。   岂料董喜在和旁人确认,吴氏家财百万,存粮好几千石后,竟当场翻了脸,拔刀骂道:“你这老贼,为何盗匪放着别人不劫,就劫汝家!分明是与贼人里外勾结,先将汝子说成是被掳走撇清嫌疑,实则是派去贼营通洽消息,好怂恿本司马进山遭盗匪袭杀啊。”   然后就将吴公抓了起来,拷掠一夜后,吴公撑不住,“如实”招供。   董喜洋洋得意地宣布:“吴氏勾结盗匪,证据确凿,把吴宅抄了,统统归公,再将这老儿明正刑典,向吞胡将军报功,就说捕得大奸,大胜!”   这下马威后,谁还敢劝他进山?董喜这是赖下不走了。   连第五伦也只好唯心地奉承道:“董司马不愧姓董,慧眼识奸!”   而是夜,第五伦再度与马援、万脩联络时,只道:“驱虎吞狼之策可用,但在此之前……”   “董喜必须死!”   …… 第99章 训练有素的医生   前汉时,讲究政令与季节相匹配,若非军中,戮有罪、严断刑要选定在秋、冬之时。如果违背了这规矩,诸如在六月季夏行秋冬之令,就会导致灾异,禾稼不熟、风寒不时。   可素来谨守儒礼的新朝,今年却颁布了一项法令,打破了这规矩。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   随着一声高呼,挤但人山人海的市场处,倒霉的吴公一家,除了姿色不错的女眷被董喜大善心收为己有外,都被斩示众,连十岁出头的孩童都未能幸免。   十多颗人头将被挂在特武县四门之上,作为董司马剿匪有功的证据,一时间全县人道路以目,按这位司马乱杀一气的德行,等他钱粮不够时,又会拿哪家开刀?   豪强富户尚且难以自保,普通人家被抄粮抓了丁壮,就更没处说理去了,众人无不怀念第五伦主事的那半个多月,真是罕见的县中清静无事只时。   等到督斩完毕后,董喜洋洋得意地上了戎车,要返回县南的渠间障去,吴公家的女眷都被收押在那,董司马可以半个月不用出障了。   眼下暮色将至,全城人又来围观斩,街道上有些雍塞,董喜的属下毫不客气地将挡路的孩童、老人一把推到道旁沟渠里,车队在南北大道上缓慢前进。   街道旁多是富户商贩家的两层楼舍,其中一一间便是吴公家的产业店肆,已经被乱兵抄得一干二净,连张草席都不剩,只是这本该空无一物的屋中,此刻却藏着两人。   万脩靠在窗扉边上,细心擦拭自己的弓。   当然不是在长陵折断,后又得第五伦所赠的那把,那是长梢弓,重量大、蓄力强,射程远,但率也低。而手中的短梢弓质量轻,蓄力和射程虽然弱了点,但能迅拉弓施射。   正是用于近距离刺杀的利器。   与万脩同来的人是第七彪,他有些紧张:“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不用弩呢?伏弩而下更容易些。”   “我弩用得没有弓好,而且弩讲究的是乱命中,一旦惊动了董喜,有了防备,欲上弦再射几乎不可能。”   所以万脩才喜欢灵活点的弓。   他看了第七彪一眼,现他竟有点紧张,握刀的手都在抖。   “自称杀过数十人的老行伍、游侠儿也会怕么?”   “一旦动手,吾等可能会被数百人围堵。“第七彪握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他本不太情愿来做,觉得成功率太低了,但第五伦身边唯独他最合适。   万脩反而不怕,从站出来替原涉的儿子抵罪起,他就置生死于度外了,出言宽慰道:“伯鱼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吾等不管得不得手,都从后门撤出,混入人群,到了下一处地方披挂上甲衣后,便能摇身一变,化身缉捕刺客的兵卒。”   这次刺杀,是万脩主动提出的,纵观他们三人中,马援有胆魄和决断,而第五伦智计百出,倒是万脩觉得自己没起到太大作用,有些惭愧,想用自己的武艺射技来做点什么。   “就算事后没逃掉,为了不连累伯鱼和文渊,万脩大不了就是一死,能多活这一年多,也做了几件真正的任侠之事,值了!”   而真到了那一步,若是第七彪不舍得死,万脩还会帮帮他。   低声说话间,董喜的车队却越来越近了,二人屏住呼吸,小心从孔缝中观察。   别看董喜只是个小小军司马,排场却挺大,前后跟着数十人,绛骑开道,戟士殿后,他本人则趾高气扬站在没有华盖的戎车上,头上高高的鹖冠十分醒目。   万脩舔了舔嘴唇,现在是七十步,他要等董喜来到近处三十步时再忽然起身开弓,足够射出两箭,务必命中!   “不中也行,只要说成是大盗遣人刺杀,激怒董喜南下剿匪亦可。”   话虽如此,董喜行事太难以捉摸,多活一天就多祸害特武县一日,还是死掉为妙。   “六十步。”   “五十步。”   第七彪在旁边报着距离,万脩已经将弦上好,可就在他随时能起身刺杀之际,街道左侧的楼舍之上,窗扉大开,竟忽然伸出了七八架弩来,对准董喜的戎车就是伏弩齐!   “有刺客!”   弩矢攒射之下,董喜的御者当即倒毙,董喜自己则中了两三箭,因为身上有甲护着,没命中要害,只惊慌失措地大呼士卒保护。   绛骑在街上乱跑起来,屠刀挥向无辜路人,戟士纷纷朝放弩的楼舍冲去,亦有人持着大盾,聚拢在董喜周围,将他保护起来,连头顶都架了一面,正卒的素质还是要比猪突豨勇好很多的。   那些刺杀董喜的人早就逃了,即便有一二人被堵到小巷子里,也立刻自刺而亡,竟没有丝毫犹豫!   反倒是万脩和第七彪面面相觑:“伯鱼安排了其他人动手?”   第七彪摇头:“若有,我定会知晓。”   眼下街上已然大乱,而董喜已如惊弓之鸟,身边盾牌挡得严严实实,刺杀是不成了,二人只好悻悻作罢,换上了士卒甲衣,混进东奔西逃的人群里,隐匿在特武县的夜色中。   ……   第五伦抵达渠间障时,还在大门处就能听到董喜的哀嚎痛呼之声。   而董喜的亲信短兵们紧张兮兮,连第五伦都得解剑搜身才能进去,刚步入屋内,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   军候解释道:“贼人歹毒啊,那些弩簇上,居然涂了粪汁毒液,董司马的伤口都溃烂了。”   巧了,第五伦让万脩准备的箭簇上,也涂了这些好东西,只可惜被人抢先一步,没来得及送进董喜身体里。   这年头受伤致死率极高,只不知刮骨疗伤有没有救,但先需要一个神医才行。   等进到最里头,却见一个额裹苍帻的医生,正小心翼翼地给董喜敷药处理伤口。   董喜嘴里咬着一根箭杆,以免剧痛时丢了舌头,在包裹好布后,才瞪着第五伦道:“刺杀本司马的奸人,可捉到了?”   这厮还真拿第五伦当下属,号施令了。   第五伦道:“县宰与我,还有司马的军候大索全城,仍未能捕得活着的贼人,虽堵到一二人,都自尽了。”   一旁的军候进言道:“这是死士啊,或许是苦水河的大盗为报复司马慧眼识奸杀了吴公,遣来行刺。”   “真的是大盗么?”董喜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话语从牙缝里蹦出来:“想要本司马命的人,可不止盗寇罢?”   他眼睛定定看着第五伦,好似想将他看穿,然后却又笑道:“比如本县豪强,彼辈也恨我啊。”   第五伦皱眉:“董司马的意思是……张氏?有证据么?”   “若是想要罪证,还不有的是,就看第五司马愿不愿意……”董喜忽然疼得直咧嘴,低头骂道:“你这庸医,且轻一些,小心乃公将你也斩了!”   老医者战战兢兢地下拜稽,而等敷好药后,董喜感觉舒服了许多,高兴之下,又赏赐了他许多钱帛。   第五伦听说,县宰和张纯给董喜推荐的医生,他一个都没要,只令人去外头找了个单家独户的来。   看来这口锅,董喜是打算往本县大户头上扣,顺便再一笔横财了。第五伦模棱两可地应下,告退而出,想了想后,还是遣第五福将此事去告知了张纯。   张纯可不是吴公,要动他,董喜自己可做不了主,非得征得吞胡将军同意。不管今日刺杀的那些死士是不是张家指使,第五伦在给韩威的奏报上,还是将事往盗贼身上引。   只恨今日董喜未死,让第五伦准备在恰当时机,令人“抓获归案“的卢程迟迟没法抛出。   然而到了次日,第五伦才起床,却听到了一个大惊喜。   “董司马昨夜,卒了!”   ……   等第五伦再到渠间障时,面对的便是哭丧着脸的军候,以及董喜横死后挺直的尸体。   第五伦揭开布看了一眼,却见昨日还张狂不已的董喜死相极其惨烈,双目瞪圆,面色狰狞,手指甲上满是他自己的血肉。   军候说道:“董司马昨日敷过药后,本已大好,岂料后半夜时伤势忽然加重,先是奇痒无比,他在身上乱抓,脓血如注,痛呼不已。”   “司马让吾等再去找那庸医,那老叟竟自尽而亡了!”   “只在墙上留下了几个字。”   第五伦跟着军候到那医生居住的障中屋舍一看,医生本人悬在房梁上,双脚还在晃荡,而墙上的字,竟然是……   “为吴氏复仇,替天行道!”   寒意从尾骨直升头顶,第五伦这下笃定,遣人刺杀,一击不行再设法送个训练有素医生进来的,绝对是张纯!   只不知张纯过去市了多少恩义,竟能令壮士、医者慷慨赴死,这看似人畜无害的老家伙,确实不要轻易去招惹。   既然医生死了,他究竟给董喜敷了什么药,竟令本就难治的伤势陡然加重亦不得而知,反正董喜折腾半夜后,终于于凌晨暴毙。   虽然事情又双叒没按第五伦计划的剧本走,好在结果是极妙,随着董喜之死,第五伦虽然不能像收编汝臣手下一般火并其部众,但起码他又成了号施令之人。   一面紧急派人将此事禀报吞胡将军,第五伦又组织了一场全县大搜捕。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善良群众的举报下,从县城中一个陋巷的无主屋子里,抓获了一个形迹可疑的戎服男子!   第五伦亲自审讯:“你叫什么?来自何处?”   “卢……我……我不知道。”   卢程依然昏昏沉沉,“麻渠帅”在关了他几天后忽然转了性,欣然答应合作事宜,还认为应该先除掉董喜和第五伦。   卢程自然是拍手称快,二人开始饮酒,马援将他灌得大罪,扔在车上藏好运入县城里,每天日常灌酒,直到今日才得见阳光,虽然不太清醒,但还是下意识想要掩盖。   “不肯说实话。”   第五伦一挥手:“严刑拷问,一定要让他吐出实情!”   于是到了次日,吞胡将军在得知自己痛失爱将董喜后,又骤闻第五伦奏报:“捕得一男子,自称安定属国刘文伯之后,彼辈乃汉室宗亲,于三水县左谷聚众数百,欲勾结羌胡,乱我大军后方,劫粮及刺杀,皆彼辈伙同县南盗寇所为!”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00章 反了!反了!   六月底时,贺兰山东麓草原牧草疯长,已经高过了小羊,随着一阵马蹄疾点,受韩威之召,去上河城参加军议的第五伦匆匆赶回特武县。   宣彪等人闻讯,过来替他牵住马:“司马,韩将军怎么说?”   第五伦下马笑道:“我将卢程连同其供词送到上河城后,吞胡将军勃然大怒,说正值与匈奴交兵之际,大军后方竟出了勾结胡虏的叛军,连杀我军两名司马,这还了得?”   尤其是董喜,那可是刚上任不久的大司马董忠族人,这也是董司马作恶起来有恃无恐的原因,他这一死,韩威没法跟大司马交待,只能扫清幕后凶手。   盗匪劫掠烧毁大军粮草,卢芳兄弟勾结特武县南盗匪,盗匪与卢程合谋刺杀董喜及第五伦……都确有其事,加上韩威本就担心自己后方不稳,如此一来,所有事情环环相扣,连成了一条线。   第五伦道:“韩将军说,若再视而不见,三水之贼必成大患,将军决定立刻进剿,以梁丘校尉为主,而我为副。”   梁丘赐被火线派来指挥董喜那一营,外加第五伦这批人,共有两千之众。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扫清苦水河沿岸盗匪营地,将其扫灭殆尽,再顺水而上,直达安定属国。   “吞胡将军还将此事通知了安定郡大尹王向,安定郡会派出郡兵协同剿灭卢芳,约定七月十五汇合。”   广个告,【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如今还有五天就要出兵了,我让汝等筹备的粮秣、甲兵可都妥当了?“第五伦扫视营中,确实一副忙碌景象,没趁他不在偷懒。   宣彪作为营里难得的知识分子,后勤事务都由他代劳,禀报道:“准备好了,豪强张纯答应的六千石已运送到,他家与本县豪右们愿出上千徒附,帮吾等转运粮食。”   第五伦露出了笑,看来张纯为的豪右,是极希望特武县能早日恢复“太平“,好让正卒赶紧滚蛋,他们再和至少还能讲道理的第五伦坐下慢慢谈。   而第七彪亦拍着胸脯保证,这几日士卒们的训练也没落下。   第五伦笑道:“召集士卒,吾倒是要看看,这两日汝等可有进展。”   且说自从四月份抵达特武后,第五伦刚站稳脚跟,就开始练兵事宜了。他没当过兵,一些后世的东西直接嫁接过来肯定水土不服,所以第五伦更多还是苦读兵法,掌握了理论后,再和实践结合起来。   严尤给他的那些兵书,《孙子兵法》侧重战略和战争的本质,在训练上,还是《吴子》比较细致。第五伦花了数月时间阅读抄录,如今已烂熟于心。   在《吴子》的《治兵》一篇,专门说了进军、作战、训练、编伍、指挥等问题。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   说白了就是休憩端坐与临战站立,军队行走与停止,还有搞清楚左右,学会前进后退,分列式与集合,集结与解散。   第五伦恍然大悟,记得网上总有人说军训天天练队列对打仗有什么用?原来早在春秋战国,兵法家们就在玩这些了。   第五霸也和第五伦讲过,作战不是村庄争水械斗,有秩序常能压倒无秩序。   于是整个四月和五月,第五伦一有闲暇,就带着麾下猪突豨勇练队列。靠着左脚布鞋右脚草鞋,左手筷子右手勺,教了一个多月,好歹分得清左右,亦会紧跟队伍行进,不再一窝蜂乱走了。   而若有不听号令者,除了体罚外,训练结束后无数苦活累活等着他们,第五伦现在可舍不得痛下杀手,劳动力金贵着呢。   同样当过兵的第七彪对这些事懵懵懂懂,没帮上第五伦,他仍喜欢单打独斗。还是军候金丹讲述军中战法,提供了不少助力,自从戴恭死后,金丹军候怕得要死,对第五伦俯帖耳。   但第五伦还是把第七彪提拔成了军候,他需要一个自家人掌管作战部队第五伦根据猪突豨勇们的体质不同,将其一分为二,强壮者六百人按照正卒的方法训练,完成队列行伍后,正式分甲兵。   然后又按照“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的原则,将六百人分成了六个队。   身材较高,眼力也好,能挥弩机优势的百人选入材官队。   要他们从头练弓,大概三五年才能派上用场。弩的话相对简单,即便是零基础,学上三五个月便能小成。   新朝有禁弩令,普通人摸不到这东西,可如今第五伦名义上管着两个营,百余架手弩还是凑得出的。   先前那些站出来持刀砍杀汝臣亲卫的猪突豨勇们,则被编入刀盾队,他们吃了半个月饱饭后体格有所恢复,环刀圆盾需要一定体力,但更重要的是勇气!   当日最先举手出列的那个人叫“郑统”,便被第五伦任命为当百,别看他瘦,却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   而第五伦近来才从士卒口中知道:“军司马,那天郑统之所以愿意率先持刀,是因为他痛恨一个亲卫士吏……”   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在漫长的行军途中,那有特殊癖好的士吏**了郑统,多次。   被捅过之后,郑统对拿着真刀捅人产生了浓厚兴趣,是日连砍那当百数十下,刀刀避开要害。直到被喝止,郑统才将浑身是血的仇人翻过来,一刀捅进他后面!   然后郑统便扔了刀痛哭流涕,这一幕给第五伦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人若用得好,当是一位死士。”   剩下四百人,没有过人之处,便编成了四个矛戟队,臧怒亦在其中。不讲究眼力,也不在乎个人技艺勇气,靠的是集体的力量,手持长兵,齐进齐收,这是枯燥到让人麻木的训练。   至于体质较弱的六百余人,按照“弱者给厮养”的原则,继续充当羡卒,宣彪被第五伦提拔为军候,第五平旦作为他副手。   这便是整个六月份的训练了,时至今日,士卒们竟连旗鼓都没来得及学,赶在第五伦去大营这两天才火补上。   如今第五伦归来,众人想要耀功,宽阔的临河草原上,六百余人或习队列,或习旗鼓,依照金鼓之音,或进或止,或击或退,确实像模像样啊。   可当第五伦开始让人打复杂一点的旗鼓,诸如“步、趋、骛”之鼓时,他们就露馅了。   随着旗鼓一合练,猪突豨勇们原形毕露,左队找不到右队、弓弩材官居然跑到了矛戟队前面去、刀盾队直接原地爆炸分成了两半。   看上去自己都要打起来,更别说列阵对敌了。   “本质上还是散兵游勇,还得练啊。”第五伦摇摇头,倒也没太失望,才两个月时间,能从一群随时可能溃散的壮丁,练至新军正卒的平均水平,很不错了。   第五伦给众军吏开了个会:“距离开拔南下还有五天时间,抓紧练习旗号与金鼓,也不需多复杂,至少将低旗则急趋,连飙则奋击,鸣金后退,击鼓前进学会了,莫要做出与我旗帜相反的动作来。”   好在此番进山作战,地形狭窄,难以聚拢一营,多是分队前行,依靠各队自行挥,经常尾相隔数里不能呼应,旗鼓作用没那么大。   第五伦扫视众人:“这一趟,吾等亦是作为羡卒,跟在正卒之后,但亦可能参战。”   军吏中有人畏惧,有人兴奋,更多是跃跃欲试。   对第五伦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就算是跟在后头打顺风仗,那也是打仗。   这就是猪突豨勇们的初战。   第五伦对为你大新立功没什么兴趣,只求能再让猪突豨勇们练一练,正巧敌人也不强,只是不成器的杂寇匪徒,哪怕打起来是菜鸡互啄极其难看,也得上!   既能让他们见见血,又能顺手剿灭勾结匈奴的汉奸,何乐而不为呢?   想想又不对,卢芳本来就嚷嚷着要复兴大汉的,这能叫汉奸么?   除此之外,第五伦心里又打起了另一个主意。   “这次进剿,一路上地形复杂,若有一二义士能替吾等指路,亦是功劳一件。”   “马援在茂陵有太多熟人,军中京尉人极多,他不好露面,但却是让万脩洗白的大好机会!”   ……   远在安定属国的三水县,已经被卢芳靠着冒充身份掌控的左谷乡,这位“刘文伯”站在山塬上眺望北方的苦水河中游,忧心忡忡。   “吾弟已经失联十天了。”   弟弟卢程上次派人送信,说已经跟麻渠帅搭上线,对方愿意合作,甚至能刺杀特武县的军司马董喜、第五伦,作为入伙的礼物。   卢芳却不喜反忧,觉得这有些草率,便派人前去阻止弟弟,可遣去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这让卢芳觉察到不对劲。   再让人去刺探,却现马援他们所在的白土岗,已空无一人!   却是马援亦见卢芳产生怀疑,也不装了,只专注于将部众向山中和戈壁转移,以免殃及池鱼,至于卢芳兄弟的死活,关他甚事。   今日卢芳更得知了一个令人心颤的消息。   “三水县宰派人来,请文伯去一趟县城。”   卢芳却哈哈大笑起来,竟直接猜中了安定郡的伎俩,当场拔剑作色道:“此乃诱我去县城,然后伏兵袭杀的诡计。”   “定是吾弟事败,官府要剿我了,事已至此,不如反了!”   ……   ps:地图已在公众号更新:七月旧番。 第101章 开局一张嘴   安定郡三水县宰接到郡里消息后,还试图派人诱骗卢芳离开他的老巢左谷(同心县韦州镇),哄到县城一举擒获。   岂料从县宰自诩聪明的计策,到埋伏在左谷外的两百县卒,都一并被卢芳觉。   卢芳聚众数载,也有三四百人的部属徒附,遂当机立断,带着他们杀出左谷,打了县尉一个措手不及。县卒仓促败退,还被羌胡骑从一路追杀,留下了上百具尸体,连县尉本人都被卢芳手刃。   “新军不过如此!”   得此大捷后,卢芳让人用长矛戳着县尉的脑袋昂扬凯旋,并对左谷中心存疑虑的汉人豪杰、羌胡酋长们道:“这便是新军战力,不足为惧也,只要吾等同心,大事可成!”   卢芳家里的大红布被扯了来,稍稍让他妻子剪了剪后,浓墨重笔写了个丑陋的“漢”字上去,用晾衣杆竖起来,就是复兴炎汉的大旗!   汉帜飘荡在群山所夹的左谷中,卢芳仰头看着,热泪盈眶:骗人久了,连他也相信自己真是大汉后裔了。   而卢芳的举义檄文也土味十足,引经据典根本不存在,全是简单易懂村里老婆婆都能听懂的话:“王莽这逆贼本来是汉朝的臣子,竟然毒死了小皇帝,篡了皇位,这不能忍。我的本名是刘文伯,是孝武皇帝曾孙,辈分大,理应为晚辈报仇,复兴汉朝宗庙。”   卢芳平日笼络的游侠徒附们立刻响应:“杀到长安,夺了皇位!”   “文伯应该做皇帝!”   卢芳倒是还算清醒,知道在一个乡里称帝不靠谱,摆手推辞,表示自己先做王,皇帝日后再说。   于是他就结合自家身世,自称“大汉左谷蠡西平王”,他的妻成了王后。   然后卢芳便开始给自己的亲信手下们封官:他大哥卢禽封为”大将军“。   还有一位本县举四科不成,反被安定大豪折辱后,怒而投靠卢芳的乡儒,如愿以偿,被封为“大丞相”。   一位投靠卢芳的穷苦胡人牧民名为“驳马少伯”者,封为“大司马”。   被卢芳忽悠瘸了,相信他真是汉家后裔的乡啬夫,封为“大都尉”。   乡三老被推了出来,摇身一变为“大太师“,经常亲自下田的力田亦做了“大司农”。   甚至连一个里长,都混上了“大司里”。   卢芳一个乡下土豪,连汉朝真正的世系都说不清楚,朝廷三公九卿名号当然也不熟悉,反正就觉得,加个大字就便是大官。   给亲信们封赏完毕,卢芳又遣他的“大司马”驳马少伯,立刻赶赴安定属国各羌胡部落,约合他们一同举事。   “我家只有左谷,就算将全乡丁壮聚拢,也不过数百之众,还是得约合属国羌胡一同举事。”   三水县过去本就是安定属国的治所,汉武时投降的羌胡部落被安置在这方圆数百里山坳中,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分属几位归义侯。原本只需要在朝廷征召时以兵代税,也不存在田租之类。   直到王莽上台后,开始大改前朝制度,先取消了羌胡归义侯们的封号,又解散安定属国,要求羌胡也要按照编户齐民来征租税、服劳役。   听上去确实理所应当,但问题是,许多羌胡连地都不种,只在山上放羊,让他们拿头交田租粮食啊,小吏苛责之下,他们的日子过不下去,也钻进山林落草了。   对新朝的不满在三水县与日俱增,这也是卢芳靠着一个冒充的汉家身份,便能聚众得人心的原因。   “我一定要凡事和王莽相反,才能成事。”卢芳如此计较着,出手极其大方,给本县五十人以上的羌胡小部落,都封了侯,希望他们能带着部众加入自己,一起围攻县城。   但还是不够,卢芳暗道:“就算纠集羌胡部落攻下三水县,南方的安定郡大尹,北面的吞胡将军,稍后肯定会出大兵来剿我,我还需要外援。”   于是又让大哥卢禽跑一趟远路。   “汝设法出塞去,找到匈奴句林王,就说大汉西平王,愿与他和亲!再恳求单于兵南下助我,事成之后,我大汉,愿向匈奴大单于割地、称臣、纳贡!”   ……   卢芳在左谷举着大红布复兴炎汉之际,第五营也已向南进,与梁丘赐一同抵达白土岗。   此地一如其名,河岸边土塬泛白,谷地里板屋数十间,可新军摸进去后,别说活人了,连只羊都没搜到。   “怎么一个贼子都没有?”   梁丘赐满心疑虑,他对这场仗满是忐忑,只觉得自己要对付的,定是穷凶极恶的大寇,毕竟汝臣、董喜相继被杀,他可不愿步二人后尘。   于是梁丘赐极其小心,一天只走二十里就扎营,亲卫将自己营帐围得水泄不通。   他的担心其余多余了,梁丘赐虽然也在第五伦名单上,但此人好歹能讲理,又颇为激赏第五伦,有利用价值,暂时不能死。   两千余人就这样以龟爬的度离了特武,三天才到白土岗。别说马援早就得了第五伦通知转移进深山里,就算真是盗寇,也足够跑得没影了。   有军候低声对梁丘赐说道:“校尉,如今扑了个空,连躲在山里的流民也不见一个,这样不好杀民冒功啊。”   “谁说没有!”   梁丘赐倒没有恶劣到直接屠杀军中羡卒,只让人放火烧了这白土岗的板屋,然后回报说:“大胜!贼虏丧于火中不知凡几!”   虽然没斩获级,可这场胜利能被抹杀么?不能!   第五伦禀道:“校尉,彼辈一定是听闻大军进剿,南下去投靠卢芳了!”   没错,到了这,吞胡将军的任务才完成了一半,他们还得继续沿着苦水河前行,去三水县配合安定郡兵剿灭叛逆卢芳。   此去左谷道路狭窄,要在黄土山丘上上下下,很容易迷路,需要向导,第五伦还真找到一个被太阳晒得黑漆漆的牧民,带到梁丘赐面前。   梁丘赐高高在上,看了此人一眼:“汝何名?”   穿着短打,露出胳膊的万脩垂道:“小人名叫任侠。”   他在本地待了快两年,也说得一口流利的方言,自称是苦水河畔穷苦牧民,曾被盗匪抓到,后来逃到特武县,听说第五伦司马在招募向导,就加入了军中。   “听说你见过贼,他什么模样?”   “满脸都是麻子,相貌丑陋。”万脩回忆着马援那俊朗的容貌,咬牙切齿道:“心肠毒辣,还霸占了小人的妻女!”   “难怪叫麻匪!”   梁丘赐了然,等打完仗,就算抓不到那麻渠帅,也可以按照万脩的描述,伪造一颗头颅献上。   若是事后麻渠帅再度作乱,他也有借口:“贼寇常是一个名号沿用,前赴后继,此麻渠帅非彼麻渠帅也!”   有了万脩带路,大队人马继续上路,沿着苦水河进入三水县地界。   这三水县之所以叫三水,是因为县中有罗川谷,三泉并流,但除却三条河流沿岸稍稍平坦,其余尽是黄土丘陵。梁丘赐仍是小心翼翼,一天只走二十里,游骑放出老远。   “下吏愿为前锋!”第五伦主动请缨,倒是让梁丘赐有些惊讶:“伯鱼不是一贯不愿当先么?”   “不先将沿途民众驱散,不就让他们白白成了汝等刀下鬼么?”第五伦心中如此道,他吸取了上次行军的教训。   而梁丘赐手下的军候们,也乐得第五伦在前方挡箭,若是遇到匪盗袭扰,损失都是第五营的,等轮到砍贼子级时,将羡卒撵开自己上不就行了。   倒是第五伦和万脩清楚,马援已在北方百余里外,当然不会来,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三水左谷的卢芳会不会派人来袭击他们。   可随着地形渐渐开阔,这担忧也渐渐没了,偶尔能见到地平线尽头有黑影,走近后现是烽火台,大概是汉武时代向北推进时留下的,有的里面还散落着残瓦破碗。   第五伦眼看自己那六百战斗部队都还算精神,没出现掉队情况,便决定稍稍加:“加快度,日行三十里。”   南下的第十天,第五伦等人抵达了三水县北乡,这是一片空旷的河谷平原,后世被称之为“惠安堡”。   此地北面是戈壁沙漠的边缘,因为有盐湖阻挡,沙漠没有再沿伸,植还算丰富。红柳多的地方,各种各样的花草就茂盛,棘棘繁茂的沟壑,米蒿就特别厚实。本地平民衣着褴褛,在沟里拔棘棘,挖甘草,铲沙蒿,争取在粮食之外再弄到点副食。   远远见到有兵卒过路,他们比见到匪徒还恐惧,大人抱着小孩,立刻伏倒在沟里,可这哪里瞒得过官兵。有数骑纵马过来,为的年轻军官俯视他们了几眼后,却并未下令屠戮,只挥手驱赶道:“快走,王师在后,三日内不要到道边来!”   庶民们如蒙大赦,仓皇而逃,头也不敢回。   等第五伦一行人抵达北乡小邑时,现此处门扉紧闭,乡啬夫在上头胆战心惊地探头。   “啬夫别怕,吾等是官……”   第五伦止住了属下的喊话,不长记性,这不是让人家更怕么?你就算自报是盗匪,也比自称王师要强。   “吾等奉命南下剿寇,只是路过贵地,且送出两百石粮供大军三日之食,我便能说服将军不率兵入邑。”   “是左谷乡的叛军么?”   “然也,可曾来汝乡滋扰过?”   乡啬夫哭丧着脸:“上吏,真没粮食了,前两日,左谷卢芳自称大汉天兵,才派人来征……抢了一遭!还说……”   动作挺快啊,第五伦皱眉问道:“卢芳还说了什么?”   乡啬夫小心翼翼地说道:“叛贼还自称,他们是剿兵安民!”   ……   ps:睡过头了,第二章在13:oo。 第102章 灭国 三水县北乡终究还是听了第五伦的“劝告”,再怎么难,还是挤巴挤巴,送出来四百石粮食,足够大军两千人六日之食。 继“汉兵”来勒索过一遭粮食后,又被新军征了一道,乡民们的脸变得和外头的贫瘠土地一般愁苦。 粮食是搭了木板,一袋袋从墙头滑下来的,没人敢出来。 果然不出第五伦所料,等梁丘赐带着干粮将尽的后军抵达时,听说北乡不愿开门,勃然大怒。 而那个和第五伦一起目睹董喜之死的罗军候则乘机进言:“校尉,此乡定已从逆,这才坚壁自守,不如攻破小邑,杀了乡啬夫问罪!” 然后顺便将里面的上千百姓屠了,充当叛逆级是吧?这新朝各处盗寇越剿越强,真是多亏了你们火中浇油。 “荒谬!” 第五伦斥责了罗军候:“吾等要的本就是粮食,如今军粮已经送出,何必难为乡人?若是翻脸进攻,将北乡逼得当真投贼,内外夹击,反倒不美。” 罗军候笑道:“伯鱼司马太仁慈了,穷山恶水多刁民,卢芳与麻匪南北往来交接,多从本乡路过,说不定就是在此勾结上的。要我说,邑中之人,抽十杀三,定不冤枉。” 如此说来,董喜麾下的兴军千余人,隔一个杀一个,也不冤枉啊,看来只诛恶还有些不够。 第五伦力劝梁丘赐,梁丘校尉最后烦了,挥手道:“算北乡幸运,亏的是遇上本校尉,仁义。” “依我看,罗军候之策太剧,伯鱼又太慈,都不好。” “去,告诉乡啬夫,让乡中再送两百石粮,外加四十头肥羊出来,本校尉便饶过其坐视盗匪过境不报之罪!” 于是到了晚间,军官们就吃上了本地上好的滩羊肉,普通士卒则只能干咽口水。 唯独在第五营,第五伦将梁丘赐分给己方的十多头羊,统统宰杀取秸秆熬了汤,让每个士卒都能喝上几口。 “不管兵来匪往,遭殃的都是百姓啊,自古如此。” 万脩和第五伦一样,没吃羊肉,只坐在他身边,宽慰道:“不过这北乡能幸免,亏得是伯鱼做先锋,换了那罗军候,定已屠戮一空,伯鱼已尽力了。” 万脩又感慨道:“我本以为到了边塞能好些,岂料比关中更糟。” 第五伦摇头:“这不是一营一曲、一郡一县独有的弊病,全天下都这般模样时,就说明世道病入膏肓了。” 因为粮食实在凑不够,乡里只能拿出另一种特产:甘草来凑数,第五伦这也分得几袋,正好他近日来有些咳嗽,嚼了两根,入口微苦,久而回甜。 也不知这片生长甘草的土地,能否在剧烈苦楚之后再度回甘。 “君游,你说,天下这病人,要如何治呢?”第五伦忽然反问万脩。 温吞药,前汉成哀时就有人提出过,只是汉家皇帝讳疾忌医,没试下去,汉哀帝只信了再受命,改称“陈圣刘太平皇帝”的偏方。 而虎狼药,王莽不就用了不少么,结果却反而伤身更重,对疾病则于事无补。 万脩想了想道:“我不知,吾等只能做那剐毒疮的刀,替天行道,见一点割一点吧。” 这就是万脩能想到的极限了,第五伦了然,这个话题暂时打住,更深入的探讨,得等时机恰当,马援在时再提。 第五伦只叮嘱军吏们看好士卒:“吾等今日所食粮、肉,皆本乡百姓所出,不得以怨报德,毁坏乡中农稼,违令者斩!” 得到粮食和羔羊后,梁丘赐就心安理得地在距离左谷尚有五十里的北乡旁住了下来。营一扎就是数日,除了派遣游骑去左谷查探、与安定郡属令(郡尉)取得联络外,竟没往南边再走一步。 不但第五伦疑惑,那位一心立功好补上董喜死后空位,成为军司马的罗军候也急。 梁丘赐却笑他们太年轻,道明了自己梭巡不进的缘由。 “汝等且想想,左谷乡,就卡在北乡和三水县城中间,乃是县中大邑,那卢芳经营数载,聚众数百,据险而守,先抵达者,势必与之苦战一场。” 第五伦明白了,梁丘赐的意思是,先到先打的损失大,就要作壁上观,等友军将敌人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去捡桃子! 第五伦顿时无语,可梁丘赐还是打错了主意,因为安定郡属令也跟他一样打算。聚得三千郡兵,就停在了左谷以南四十里的县城,亦不往北踏出半步。 梁丘赐得知后,大惊,只呼自己大意了。 在两边都梭巡不进的情况下,三水县的仓中,粮食肯定比北乡多,梁丘赐注定是先熬不住的那方。 眼看约定汇合的日期七月十五早就过了,梁丘赐越来越着急,他们从北乡勒索来的粮食将尽,羊也杀光了,从这穷乡里再掏不出更多吃食。 无奈之下,听闻游骑说左谷附近粮食将熟,梁丘赐等不了了,在拖了许多天后,终于拔营南下。 路上还当着第五伦的面,大骂安定属令:“安定出了这么大的叛贼余孽,本就难辞其咎,他居然不积极进剿,反而等来帮忙的我军先行,真是岂有此理,安定属令,还有一点廉耻么?” 等新军走了很远很远,确定不会杀个回马枪时,闭门数日的乡邑才敞开了大门。 百姓看着被兵卒捋光的粟杆欲哭无泪,商量着还是提前收割吧,省得这批兵剿完贼后,又来一遭。 亦有孩子被父母指使,在脏兮兮的营地里游走,他们找啊找,寻到新军屯粮的地方,纷纷跪了下来。像小鸡儿啄米似的,低头在地上一点点捡起掉落的粮粒,小心捏在手中。 …… 南北官军梭巡不进,这本是好事,但左谷的卢芳也满腹踌躇。 他手下的羌胡游骑也派往南北两个方向,目测北边两千余人,南方三水县城驻扎的郡兵竟有三千之众。 “彼辈竟是我的十倍。”卢芳暗恨,他们安定郡地处西北,土地贫瘠多山,户数本来就少,三水一县人口万余,左谷乡坐拥三千,已是大邑,但也就能凑出五六百丁壮来。 而被卢芳派去其他乡鼓动羌胡部落一起造反的人6续回来了。 虽然称了王,但毕竟是土豪搭起的草台班子,卢芳给羌胡部落渠帅们的封号,多取其驻牧地之名。 什么苦水侯、甜水侯、柳树泉侯、老树疙瘩侯等,不要钱地往下,也不限制部众五十以上了,只要能来支援的,人均一个侯! 可三水豪杰又不傻,两路官军几千人杀过来,度过了他们的预期,都存了“谁赢帮谁”的心思,也不答应卢芳,就看戏。 这让卢芳越来越没底气。 若真是豪杰,当乘着南北官军各怀心思的时候,将其各个击破。但卢芳却现自己手下的“大太师”“大司农”们也开始商量着弃他而去,部众拉出去,回来时左谷可能就易帜了。 最后,唯独西方被卢芳封了“大罗山侯”的一个部落愿意入伙,卢芳大喜,又得知北乡官军已经开始向左谷进军,想来南边也快了,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事到如今,本王也只好……” 卢芳看着大红布上的汉字,热泪盈眶。 “放弃国都了!” …… 当第五伦等开入卢芳的“都城”左谷乡时,现这确实是穷山僻壤里难得的好地方。 苦水河源头从它的东边流过,在这儿水还是能喝的,岸边土地开阔平坦,粟麦虽然被卢芳令部众抢收过一遭,但因为走得匆忙,仍有不少,使得田地像是被马啃过似的,凹一片凸一片。 乡邑门户大开,不愿意随卢芳遁入山中的乡三老开城投降,不过他很快就被人告,做过卢芳政权的“大太师”,于是和“大司农”一起被梁丘赐斩。 同样遭到屠戮的还有心存侥幸投降的百多人,因为基本都被卢芳许诺了侯位,于是梁丘赐的报功上书里就成了:“下吏焚白岗,逾苦水,过北乡,击左谷,血战一日,屠其都邑。共斩得叛军伪将军两名,伪当户、伪都尉十三人,伪列侯八十五人!” 光看这报功的口气,还以为梁丘赐立下了卫霍一般的大功呢!灭了一国呢! 可惜卢芳本人却跑了,根据降者交待,说昨日卢芳这左谷蠡西平王带着王母、王后、太子、王子等仓皇西遁,打算钻到大罗山深处。 而就在这时,游骑又来回报,说是现卢芳辎重车马数十辆,正在乡邑以西二十里外,正沿小路向山中行进。 “罗军候立功心切,已经带着五百人追过去了!” “而南方安定属令也正带兵向北二来!” “可不能让安定郡抢了吾等功劳。” 梁丘赐是真想立一次“灭国”的功劳,立刻道:“卢芳或在其中,伯鱼,你带人去接应罗军候!” 第五伦应诺,他拉队伍出来就是想找个菜点的对手打一仗,让士卒们有点自信,若是一箭没放就回去,这趟岂不是白跑了。 “各队随我西进,听从鼓点号令,不得自行追击,每行一里,乃止,齐步整军!” 在左谷邑的西方,绵延百里的大罗山饱经沧桑,肃穆安详,静静地伫立在斯。 他们远远能看到罗军候的部队乱糟糟地向前追击,罗军候对升任军司马十分渴望,已经开始了全军突击的状态。 “宗主,吾等也追过去罢!”第七彪有些急了,第五伦却摇摇头:“不能急。” 眼看罗军候带着部众追入大罗山狭窄的山谷中,没了身影,第五伦却不急不慢,只令士卒每隔一里整顿一次等待掉队者,然后继续向前,越是离谷口近,就愈警惕。 等他们距离谷口尚有一里的时候,山谷里却好似炸了锅似的,先前还气势汹汹追击卢芳尾巴的罗军候所部,却倒卷着逃了出来,个个仓促狼狈,旗帜歪斜,瞧这模样,绝对是在谷中遭到了伏击。 而他们身后,则追出了一众卢芳部众,有徒附也有羌胡,举着大红汉帜,他们显然很擅长本地山地作战,或骑在马儿上挽弓攒射,或举着短兵追杀新军。 别看卢芳又是冒充,又是复汉建国十分搞笑,但此人能从一介里豪混到今日,还是有点头脑的,太轻视亦要付出代价。 “止!” 第五伦匆匆号施令,让六个队列阵,按照平素训练的,刀盾在前,持盾半蹲,矛戟在后,身子俯低,长兵指向前方。 最后是身材高大的材官弩手,都紧张兮兮地上弦、端平。 但他们最先面对的,却不是敌人,而是仓皇逃窜慌不择路的友军,一马当先的就是那罗军候。 “不但追得快,跑得也快啊。” 第五伦冷笑着唾骂,被他调到材官做当百的老实人臧怒不知该如何是好,过来请示。 倘若放任这群败兵冲入己方好容易才聚拢的阵地,从来没打过仗的猪突豨勇们必然大乱,那将会导致连锁溃败,搞不好第五伦都要栽在这。 事到如今,只能将痛击友军的优良作风,贯彻到底了,反正这罗军候也在第五伦名单上,不冤枉。 “好啊,罗军候竟然降了叛军,倒戈来击,想要冲垮我军阵列啊!” 第五伦骂骂咧咧地抽出了剑,直指前方越来越近的“友军”。 “矛戟队,长兵放平,敢乱入我阵者,杀无赦!” “材官队!” 第五伦又嘶声力竭地大喊道:“弩矢对准前方。” “百步,九十步,八十步。” 第五伦已经能看清罗军候那惊恐的脸了,剑顺势挥下。 “放箭!” “凌我阵者,皆为敌寇!” …… ps:第三章在18:oo。 第103章 龙有三个头   在高处指挥这场诱敌伏击的卢芳,原本还希望败兵倒卷珠帘,将刚来的那营新军也冲乱,他好带着部众反击,打一场大捷,好用这战绩证明新军不堪一击,说服属国羌胡部落们加入自己。   可那新军司马的老辣出卢芳想象。   却见第五伦一声令下,材官们操弩施射,尽管他们动作仍有些生疏颤抖,却在听从军司马号令,毫不留情地射杀友军。   罗军候人仰马翻,其本人栽倒在地,脸朝下,只抬起头伸手向前,还想第五伦拉兄弟一把,不甘地喊道。   “伯鱼司马,射错了,吾等是友军啊!”   我第五伦打的就是友军!   至于紧随其后的徒卒,则被这场忽如其来的流矢射懵了,西面是无情追击的叛军,东方则是不辨敌我的箭雨,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着第五伦剑再度挥下,又是一阵密集飞雹袭来,在射倒十余人后,其他溃兵反应过来,再不敢正面掠其锋芒,只朝左右逃去。   臧怒第三次给弩上弦,他臂力足,别人用制式的六石弩,他则用八石弩,且不需要用脚,直接用手配合腰力即可。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方才虽然射的是友军,臧怒但只觉得比射杀贼子还痛快!谁让这些所谓“正卒”在过去几天里待猪突豨勇傲慢无礼,还经常欺辱沿途百姓呢。   “真狠啊。”卢芳目睹一切后不禁咂舌,甚至来不及唤回自家部众。   被卢芳忽悠瘸了,相信他真是汉家后裔,封为“大都尉”的乡啬夫刚才追击新军杀红了眼,此刻骑着马,带着羌胡骑们复刻了罗军候的作风,嗷嗷叫着冲上前去,也挨了一阵箭矢。   大都尉运气差,直接倒毙,就摔在罗军候旁边,其余人则立刻打马退了回去,都不肯上前了。   方才他们占了山谷狭窄的便宜,乘着罗军候的部下抢掠辎车时,忽然从两侧杀出,打了新军一个措手不及。   可若面对面阵战,不论是羌胡骑还是徒附,装备不如对面,秩序亦比不上,还是继续玩诱敌深入的把戏为妙。   于是卢芳让人吹响号角,令部众撤了回来,在谷口搔弄姿,故意辱骂想要吸引第五营入谷。   然而第五营却置若罔闻,在原地站定,第五伦也清楚己方优势:大概是这几个月站姿练得早的缘故吧,第五营防守堪称一绝。   刚才溃兵和贼骑冲来时,猪突豨勇们虽然心里害怕,但脚步跟钉死了一般,不动就是不动!各种战术动作也能按照平日训练,下意识地执行。   可一旦动起来,他们肯定会原形毕露,瞬间化作一堆散兵游勇,那不是舍长取短么。   于是乎,两只菜鸡都不互啄了,就互瞪!   两边隔着一里地,用各自方言叫骂起来,问候起对方家中女眷来,嘈杂难听,不过听仔细了,就会现想说的就一句话:“你过来呀!”   眼看战局还没开打就僵持住了,卢芳知道己方拖不起,只长叹时运不济。   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眼光还是不错的,十年前就觉得天下可能不会安定太久,谋划数载,终有今日之势。   卢芳很想把三水县当做大本营,三水县治城池托富泉,可天然灌田,左右谷中宜农且牧,可养数千兵。   且有羌胡部落之助,东边越过青龙山通达北地腹地,南连安定郡治濒临朝那萧关,都能进取关中。   北接特武,若能夺取那儿,凭借富饶的沟渠平原既可屯兵积粮,又可与匈奴沟通,倚为外援。   若能得到大单于支持,天下有变之际高举汉家旗号,招揽六郡勇士,是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的,简直是完美的起家之地。   只可惜卢芳贪心了,走错一步棋,派弟弟去招揽那麻渠帅出了纰漏,被第五伦乘机甩锅,导致官军进剿,他不得不提前举事,结果响应者寥寥。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看来边塞六郡百姓,还没到彻底过不下去的程度。   好在三水还西依大小罗山,周边都是干旱之地,唯独罗山仿若黄土高原上一片翡翠,森林密布,可借山林之利,随时遁逃。   眼看打一场伏击大捷,重新招揽人心的机会也没了,卢芳只悻悻收兵,让部众向西撤入罗山深处,再作打算。只在临行前恨恨回头,看着坏了他大事的第五营道:   “本王这是主动迁都,迟早还会回来!”   ……   眼看卢芳撤入罗山中,第七彪请战道:“宗主,追不追?”   “追什么,追上去等一场伏击么?”第五摇摇头,逢林勿入,别看第五营与敌人对峙不落下风,钻进山里挨了埋伏后,溃逃起来跟新军正卒没啥两样。   第五营的战就这样草草结束,第五伦让人打扫战场,张鱼蹦蹦跳跳过去试了试后,回来告诉第五伦,原来罗军候还活着,只是伤得重。   “不,你看错了,罗军候已死。”   第五伦语气冰冷,朝第七彪使了个眼色,彪哥最适合干脏活,笑着领命而去。   不会狡辩的死人,才方便甩锅啊,前阵倒戈的是你,耽搁第五营追击敌军导致卢芳遁逃的也是你,没得跑了。   至于其余新军正卒,死了也白死,侥幸活下来的也再不敢靠近第五营半步。   还抓了几个挨弩箭后没死透的叛贼俘虏,他们交待,刚才骑马冲过来倒毙的,是卢芳的“大都尉”。   虽然第五营毫无损,只有几个士卒刚才赶路时太紧张扭到了脚。但总体来看,梁丘赐麾下死了一个军候,伤亡百余,只斩了一个“大都尉”外加几名叛军,有些得不偿失。   第五伦返回禀报后,本以为梁丘赐会懊恼,觉得错失大功。岂料他听后却面色如常,哪怕得知罗军候死了也无动于衷,只让人持一个级上来,让化名任侠的万脩辨认。   “你且看看,这是麻渠帅么?”   万脩大惊,定睛一看,原来不是马援,而是个相貌丑陋的麻子脸,大概是梁丘赐从左谷城里投降的人中挑出来的。   “是或不是?”梁丘赐语气加重,第五伦连忙咳嗽两声,万脩才硬着头皮说,这就是贼麻渠帅。   “哈哈哈,麻渠帅来救援左谷,为本校尉麾下所斩,麻匪已被剿灭!”   梁丘赐心情不错就好,第五伦上前作揖,为自己没能抓住卢芳告罪。   梁丘校尉却又变了脸,随手指着一个有羌胡容貌特点的级道:“伯鱼真是糊涂了,你方才,不是已经斩得卢芳的头颅来献了么?”   第五伦愣住了,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梁丘赐得意地说道:“卢芳已死,叛乱已平,就算以后有人从山里出来,那大概是其兄弟、儿子冒名,难成气候。”   梁丘校尉,你他娘真是个人才!   这操作让第五伦叹为观止,看来,要在新军中混,是真的不能要脸啊。   但只在片刻后,第五伦就现一位和梁丘赐棋逢对手的存在。   却是安定郡属令,终于带着郡兵呼呼赫赫赶到左谷城,梁丘赐正想要向属令炫耀他斩得的“卢芳头”,岂料对面却先一步用矛挑起一颗级来。   安定属令站在戎车上哈哈大笑:“梁丘校尉,没想到吧,虽然你先攻下了左谷,但叛贼卢芳带着几个随从向南方遁逃,正好为我部所斩!虏就在此处!”   ……   两颗容貌年龄都不同的“卢芳头“,成了这场滑稽平叛的荒诞尾声。   倒是第五伦知道,这俩都是假货,加上卢芳还顶在脖子上那颗,这位“大汉左谷蠡西平王”就有三个头了。   若卢芳足够聪明,肯定会弄假成真大肆宣扬,自称三头六臂,怎么砍都不会死。   说不定卢芳能借着这故事,再从西北隅哄骗一群愚夫愚妇,甘心追随呢。   倒是梁丘赐和安定属令,为级孰真孰假争执不休,都拿对方没办法,只能各自送给上司报功。   在这点上,比韩威距离京师更近的安定郡无疑有巨大优势。   数日后,安定郡府高平(宁夏固原),大尹王向得到属令传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写了奏疏,让驿骑连信带头,送去常安。   王向是皇亲,“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谭之子,很清楚堂兄王莽的性情。   “这卢芳在安定郡谋逆叛乱,我身为大尹,居然毫无察觉,非得吞胡将军提醒才派郡兵进剿。”   “倘若卢芳被安定郡所斩,那我还算能将功补过,若不然,只怕要遭申饬了!”   “只要送去得够快,等天子大喜之下颁布犒赏,定于制诏,不好反悔后,假的也成真了!”   驿骑换马不换人,没日没夜地驰骋八日后,赶在七月份的尾巴抵达京师,将王向的奏疏连同“真●卢芳头”送达大司马府,又传入寿成室内。   然而此刻的寿成室中,气氛十分微妙,从九卿大臣到小黄门,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触碰了皇帝不快。   原来,数天前的七月壬午日餔时,京师生了奇异的自然灾害,暴风大雷雨从西北方席卷二来,毁坏房屋、摧折树木。   宫中昭宁堂池东南角的那株百年大榆树,也在狂风中倒下,正好砸毁了东永巷西垣,正正压在东阁上。   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连帝国殿堂“王路堂”,也就是汉时的前殿也遭了难,被烈风毁坏了西厢及后阁更衣中室。   墙折瓦坏的财产损失,甚至连人员死伤都是小事,皇帝和大臣们最关心的,是这诡异天象究竟预示着什么?是朝堂天下不稳的暗示么?是预示着西北方将有巨大变故么?   皇帝已经连续数日没有上朝,从国师刘歆、国将哀章,到说服侯崔、统睦侯陈崇等,都频繁被王莽召见,讨论这件事的寓意。   朝中有人隐晦地提出,恐怕是与西北对匈奴用兵有关,惹得王莽勃然大怒。这难道预示着匈奴会像狂风一样,长驱直入扑向常安么?既然如此,就更说明予对匈奴主动出击的正确性啊!   偏执到这种程度,只差有人嚷嚷一句“亡新者胡”了。   而刘歆为王莽观察天象,又现今日有月亮偏离轨道,犯心前星,这是大患之兆。   正巧今日收到安定郡的奏报,许多人才得知西北安定、威戎交界出了这么大的叛逆。卢芳的事迹,让人好笑之余,又多了几分担忧,毕竟东方海岱、南方荆扬的叛乱已经持续两年,声势越来越大,倘若西方也出事,这大新就真是四处漏风了。   “原来如此!”   这时候,靠拍马屁和献符瑞上位的国将哀章一拍脑袋,说道:   “烈风虽损王路堂偏室,但主殿丝毫无损,且风瞬息便过,不就与这场可笑的叛乱一样,虽差点酿成缘边肘腋小患,却被我大新王师瞬息平定么?看来这不是什么灾异,而是大胜的吉兆啊!”   ……   (订加更6/8) 第104章 封王 因为距离所限,吞胡将军的奏疏尽管已快马加鞭,还是比安定郡晚几日到达常安。 而梁丘赐与安定属令斩获两个卢芳头的名场面,好歹没闹到京师来。只因吞胡将军最终退缩了,仅阐述梁丘赐指挥有方,与第五伦一同击灭麻渠帅、攻克左谷之事,送来的是卢芳老弟卢程级——这颗是真的。 想想便明白了,安定郡大尹毕竟是皇帝的从弟,若争起来指不定哪边吃亏,若是将矛盾都拿上台面去,惹得天子震怒,令五威司命调查的话,那这次平叛中诸多猫腻肯定会被揭露无疑,对军队也没好处。 五威司命府中,专门负责督查边塞的孔仁向陈崇禀报道:“吞胡将军奏疏中,梁丘赐功,而第五伦次之,说他在贼寇劫掠粮秣时救援友军,保住特武县,驻扎数月粮秣供应及时,又搜得大奸,捕获卢程,揭露卢芳之叛。” “后随梁丘赐从征卢芳,为前锋,颇有战功。” 孔仁有些焦虑地说道:“君侯,第五伦恐怕又要升爵了。” 虽然常安人唱什么“力战斗,不如巧为奏”,但那是污蔑!新室对平叛功臣封赏是很高的,诸如王莽禅代前的西海之役,翟义、槐里之叛,参与平乱的人,封赏者高为侯、伯,次为子、男,加上里附城,得爵者多达数百人,大司空王邑的部下窦融就得了“建武男”的名号。 出征前第五伦就以佩黄巾加上说话好听,得了王莽欢心,赐附城之爵,这次边军几个司马、军候都莫名其妙死亡的情况下,独独他表现卓著,铁定还要升。 孔仁只觉得这其中怕是有蹊跷,但五威司命也就能在京师六尉嚣张,到了边塞屁都不是,毕竟新朝基层已经这幅鸟样,一旦出了常安,他们机灵的耳朵好似聋了,敏锐的眼睛好似瞎了。 哪怕孔仁负责为王莽督缘边军事,负责查奸,可也就只能依靠安插在前线的属下密奏,看不出第五伦有什么问题。 但五威司命府有能耐啊,没问题的人,也能查出问题来! “孔司命,你为何总与第五伦过不去?” 陈崇竟毫不关心,反而笑道:“且让他顺利升爵又何妨?” 孔仁哑然,五威司命府间接逼死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虽然明里不说,但第五伯鱼肯定记着这仇,按照陈司命的作风,不是应该不留后患么? 而第五伦越往上爬,越受皇帝关注青睐,他们就越不好下黑手啊。 陈崇却不以为然:“让他升。” “让他脱颖而出。” “陛下就缺这样的将才,最好能亲自点名,让第五伦随吞胡将军出塞两千里击胡!” “陈司命果然妙计,如此一来,岂不是驱豺狼入虎口?” 孔仁恍然大悟,领命离开,陈崇只嫌孔仁格局太小,终日盯着第五伦这种小角色,殊不知,统睦侯近来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一个不能为人道之、一旦泄露,他本人将五鼎烹的计划。 可若能成,他陈崇的未来,岂止是五鼎食!到时候小小第五伦,动一动指头就死了,又何足道哉。 距离陈崇明里暗里向皇帝陛下转送关于太子王临的那些龌龊事,也有半个月了。 王路堂怎么还没动静? 到了傍晚时,默然十日的王莽终于声,犹如雷霆! “乃七月壬午餔时,有烈风雷雨屋折木之变。” “予甚弁焉,予甚栗焉,予甚恐焉!” …… 皇帝陛下没有采纳哀章说“烈风是祥瑞不是灾异”的阿谀说辞,而是痛定思痛,好好反思了一下原因。 最后终于被他找到了! “予摄假时,得到符命文辞名叫《紫阁图》,里面说,要立皇三子王安为新迁王,令皇四子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 “当时予谦让不敢当,只封二人为公,后来又有金匮文从天而降,重述此言。” “予将符命公布于朝堂,群臣都说:王临在洛阳建国为统义阳王,是说他据有天下中心,能继承新室宗庙,宜为皇太子。” “遂从群臣之议,因王安颇为荒忽,封为新嘉辟。王临为皇太子,始建国三年,置师友各四人,又设祭酒九人,俸禄比照上卿,惟望太子孝悌明经,他日继承大位。” “但从此以后,太子久病,后来虽然痊愈,却没有完全康复,进宫朝见,仍要乘坐黄门所抬小舆而行,又迟迟没有子嗣。” “近来皇后患疾,太子纯孝,入宫照料,居于西厢。恰逢烈风毁王路堂西厢及后阁更衣堂,予甚惊焉,又有说符侯上奏,现月犯心前星,予甚忧之。” “予闭门思索一旬,再看《紫阁图》,终于领悟,迷乃解矣!” 王莽一陷入沉思,天下人就得慌作一团,这次也不例外。制诏里接下来的话,震得朝堂中所有人头皮麻。 “所谓新迁王,乃是太一新迁之后也。统义阳王,乃用五统以礼,义登阳上千之后也。” “当年群臣所议出了纰漏,王临上有兄长而称皇太子,名分不正。宣尼公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会导致刑罚不平,民众手足无措。” “予即位以来,阴阳不和,风雨不时,几次遇上枯旱蝗螟的灾害,粮食减少,蛮夷扰乱中夏,盗贼奸邪频,百姓惶恐不安。予深深地思考这些罪责,就是由于名分不正。应当拨乱反正,今立王安为新迁王,改立太子王临为统义阳王!” “予如此良苦用心,是为了保全二子,让他们子孙千亿,让新室外攘四夷,内安中国!” 制书念完,群臣震撼。 早就等待此事多日的五威司命陈崇暗暗松了口气,而国师公刘歆则一下子石化了。 刘歆是太子王临的岳父,乃是太子党砥柱。 作为王莽昔日最亲密的朋友,刘歆太了解皇帝了,知道老友的偏执,急于劝诫反倒会适得其反。 所以在王莽不顾国内盗贼频,执意要将对匈奴、西南夷的战争打到底时,刘歆没有说话。 王莽开始倒行逆施,以百姓痛苦、得罪豪强、官吏乃至全国所有阶级为代价,频繁加赋以供国用时,刘歆没有说话。 哪怕扬雄死时,刘歆虽兔死狐悲,也保持缄默,没有替扬子云说半句话。 昔日的理想早已偏航太远,刘歆从十年前就开始内惧,他目睹甄氏父子谋逆而亡,看着安新公王舜忧虑而死,大司空王邑养在朝中不用,曾经礼贤下士的安汉公摄皇帝,已经扭曲成了一个疑神疑鬼,攒着权力不肯放手的独夫。 刘歆自己,亦对王莽不报什么指望,他所有期骥,都放在自家女婿,太子王临身上,至少王临是能够以常理度之的。 只等一个皇帝驾崩,太子继位,在自己辅佐下,铲除朝中宵小崔、陈崇之流,与匈奴和亲,停止五均六筦之政,撤回边军,集中剿灭国内盗贼,或许能力挽狂澜,可是…… 可今日这制诏一下,刘歆彻底心凉了。 这诏书洋洋洒洒数百言,但透过缝隙,刘歆只看到三个字。 “废太子!” 刘歆越来越搞不懂,王莽到底意欲何为?他原本以为,王莽去年雷厉风行,赐死“圣孙”功崇公王宗,是为了王临铺路,避免出现夺嫡斗争。 可如今打着名正言顺的旗号,废了王临的太子之位,难道,他要让傻儿子王安继承大统? 群臣缄默,时至今日,即便这诏书再令人不解,也无人站出来为太子说半句话——这是十余年来形成的惯性,皇帝的命令,再不合理,也得执行。 而刘歆亦一言不,手捧笏板,只有些头晕。 皇太子王临亦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愣了半响后,拖着病体奉上太子印绶,换成了“统义阳王”之印, 本就是个傻子的王安,则流着口水,被两个黄门搀扶着上前,接受了新迁王的印绶。 在完成此事后,皇帝又马不停蹄,宣布了安定、吞胡将军剿灭叛贼卢芳之事,颁布了赏赐,诏大司马董忠治校军功,第其高下。 “卢芳羌胡之辈,而冒充刘姓,竟骗得愚夫愚妇数百从逆,幸得吞胡将军、安定郡一举击灭,卢芳头悬北阙,后无遗患。” “古人云,赏不逾时,欲民得为善之利也。“ “昔日击西海者以‘羌’为封号,平槐里以‘武’为号,扫翟义者以‘虏’为号。” “今卢芳之叛,自号左谷蠡王,一如其名,小小蠡虫而已,故平叛者以‘蠡’为号。” “安定属令斩得卢芳级,当功,封伯爵,号‘扫蠡伯’。” “校尉梁丘赐击破左谷,当次功,封子爵,号‘平蠡子’” “第五伦从征贼寇,封男爵,号‘定蠡男’。” 这封号秉承了大新传统,难听至极,反正都不实禄,仅有名义上的茅土。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从新朝两千多个里附城中脱颖而出,加入了多达六七百人的“男爵”行列。 封赏完毕后,群臣山呼万寿,司命孔仁乘机提议,认为这趟平叛,证明了梁丘赐校尉和第五伦的战力,应该将他们麾下的羡卒营,改为正卒,加入吞胡将军即将远征匈奴腹地的大军中效命! 按理说皇帝会从善如流,可这次却有些不同,否定了孔仁不怀好意的提议,只令吞胡将军韩威出击时,让第五伦继续在特武县休整。 王莽让中黄门道出缘由:“叛贼卢芳、麻渠帅等穷凶极恶,定蠡男为前锋,与之血战数日,损失惨重,岂能再令疲兵出塞击胡?予不取也!” 孔仁满腹疑惑,陈崇朝他摇摇头,等回到五威司命府后,孔仁才得知,原来吞胡将军送来的奏疏里,还夹带着第五伦此次平叛的伤亡报告,他们事先并不知晓。 第五伦在奏疏里表示,为了剿灭穷凶极恶的叛匪,他的部队损失惨重:天可怜见,两个营满编两千人,如今只剩下一千二,损失达到四成,实在是太惨了! 这样残缺的军队,能拉出塞和匈奴作战么?还是让那些行军转战数千里,驻扎数月,依然奇迹般保持满编的部队去吧! 孔仁顿时头皮麻,只觉得第五伦实在太过鸡贼,常见军队总把损失往少了报,好骗空额粮食,从没见过第五伦这种反向操作的。 总之就一句话:“这空饷,我不吃了!” “想让我去打匈奴当炮灰,没门!” …… [笔趣阁 .biqugeso.vip]ps:第二章在18:oo。 第105章 刈麦   地皇元年(2o年)八月时,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迎来了丰收。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特武县人都到地里抢收,全家壮劳力冲锋陷阵在最前面,弯着腰,低着头,镰刀在麦秸下端像拉大锯一样来回飞舞,每个人占三到五笼麦,落在后面的人也不甘示弱。   耄耋(maodié)老人及妇人荷箪食,携壶浆到地头送饭。孩童也不闲着,顶着炎炎烈日跟在大人后面,低头捡起那些落在地上的麦穗,统统归拢到大车上。   在拉着满载麦穗的辇车去打麦场的时候,农夫们还不忘朝南方汉渠之外的烽燧望一眼,既担忧,又庆幸。   “亏得有他们看护,才没外县兵匪来扰啊。”   那里驻扎着一队第五营的兵卒,额裹黄巾,已经连续来站岗好些天了。   换了往常,若有官军靠这么近,哪怕秋收农忙片刻耽搁不得,百姓们也肯定早跑路了,逃得慢的遭欺辱还是小事,就怕被抓了壮丁物故军中,再也回不了家。   可今日却不同,那些第五营兵卒都很老实,背对农田,目光盯着特武县西南方的黄土丘塬,不时还有骑从在各个烽燧间来回传讯。   他们在防备的,不是理论上已经被“剿灭”的麻渠帅,而是钻进大罗山后,在左谷以西到黄河中间这数百里荒原间打游击的卢芳“残部”。   卢芳的和善仁义都是针对三水县人的,作为地域武装,对待口音不同的外乡人穷凶极恶。更何况他部众里还有不少羌胡,饿极了便会来到平原上劫掠,隔壁的安定郡眴卷县几个乡已遭了殃。   不过安定郡那边一口咬定卢芳已死,只派了郡兵驱赶而已,顺便再将已被卢芳祸害过的里闾再抄一遍,然后栽赃到盗寇头上,何乐而不为?   “所以吾等要防的不止是卢芳残部,还有邻郡的‘友军’啊。”   臧怒端着弩站在烽燧上,他现在很赞同伯鱼司马在军官会议上说的那句:“友军才是第五营最大假想敌!”   第五伦在平日耳提面命中,经常把大新其他军队称之为“**之兵”,而第五营是“护民之兵”,要求泾渭分明。   他给守卫特武南界的当百、士吏们放了权,若安定郡**之兵过界祸害百姓,直接把他们当盗匪痛击就行。   这一带刈麦快结束时,里中的父老很有眼色,让妇女们脸上抹了泥巴躲远些,他带着一群老头子携壶提浆,战战兢兢地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   臧怒粗眉毛松弛,笑容倒是很好:“都刈完了?”   父老忙道:“亏得将军为吾等守着,不必担忧盗匪来扰,都收完了。”   水和食物是可以接受的,臧怒来者不拒,让士卒们该吃吃该喝喝,但当父老们提出将打得的粮食分他们一车作为犒劳时,臧怒却肃然摆手。   “我不是什么将军,再者,若是被伯鱼司马知晓,是要严惩的,父老莫要害我。”   同一个烽燧,还有隶属于宣彪的“军法吏”盯着呢,他们都是性格偏执之辈,守的是第五伦定的规矩,事无巨细都要上报。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做不到,但大车大车拉却要立即喝止。   按照第五伦“军民要打成一片”的要求,臧怒蹲在地上,和父老闲聊开了:“老丈,吾等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过去甚至是田奴,你看这手上的老茧,都是握镰刀握出来的,知道地里的苦。伯鱼司马说了,该征的粮,都含在秋后的田租里了,没有额外的赋。汝等交给官府,官府再给吾等作为粮饷,足矣。”   给第五营的粮,特武县是不敢揩油的。   等父老们千恩万谢告辞后,还是有士卒看着他们拉走的粮食和农妇咽口水,乘着军法吏不在,问臧怒道:“臧当百,我还是不明白,虽说伯鱼司马让吾等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可粮食衣裳虽是平民百姓所种所缝,但若没有伯鱼司马掌军,也不会白白给吾等啊。”   这几个士吏、什长有些不忿,他们过去饱受欺凌不假,但对欺辱自己的人,痛恨之余却心怀羡慕。   当了军头后,他们本以为,能学着其他部曲做一做人上人,如今却得憋屈着。   看见想要的布料不能拿,瞧见可人的小女子不能抢,按照第五伦的说法,军队俨然成了农夫们的帮佣,凭什么?   于是便嘀咕道:“所以归根结底,吾等吃的还是伯鱼司马的饭,穿的还是第五氏的衣,与谁种地,谁纺布全然无关。”   臧怒骂道:“你这话要让司马或宣军候听到,定要申饬一顿,撵到县北种苜蓿、晒卤盐,可比在县南辛苦多了。”   臧怒虽然会将心比心,想起自己过苦日子的时候,认同第五伦的说法,但禁不住底下人觉悟当真很低,他嘴笨,也不会第五伦、宣彪带士卒们忆苦思甜的那一套,只喃喃道:“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伯鱼司马在上头说这些话时,汝等使出吃奶劲鼓掌就是!”   ……   那些觉悟更低,违反第五伦军令,在从三水回师路上就学着其他部曲,抢粮夺布的兵,已经被取消了军吏和正卒资格,只赶到苦水河边做“晒卤盐”的工作。   方法并不新鲜,就不提日后海滨的晒盐了,其实是脱胎于第五伦送扬雄棺椁归葬益州时,在蜀中见到的井盐生产方式。   炎炎烈日下,苦水河中游用黄土砌起几个浅浅的盐田,咸涩的苦水被引过来流入其中,士卒们劳作其间。在阳光和风作用下浓度已经不小的盐水被打出,往装滤盐土的芦苇篓滤盐土中添加,滤盐土是早就加工好的成品,含盐极高,浓度更大的盐水慢慢淋入陶罐里。   若是天气足够晴朗,风又好时,都不必蒸煮,直接暴晒,时间慢点亦能得盐巴,若是天气不好,则改用芦苇秸秆煮盐,大火小火反复蒸煮,经过数次过滤,除去泥沙杂质的盐如堆雪沉淀在釜中,凝成了块状,冷了后取出放好。   这都是辛苦活,犯了禁令罪不至死的士卒,基本都被撵到这干苦活,视认错情况决定他们日后的命运。   “毕竟不吃空饷了,还得慢慢扩招一些本地实在活不下去的贫农入伍,又不能学其他部曲,动辄勒索百姓抄粮,总得开源才行。”   第五伦尝了几粒刚产出来的盐,比起过去百姓直接刮岸边自然晾干的粗盐,确实精细了不少,但那股苦味尤在,但没办法,想要除去里面的重金属,代价太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好盐了。   按理说,盐巴纳入五均六筦专卖,禁止私人买卖。但这招在关中好使,于遍地都是苦水、盐湖的边塞而言,却是空文,你是要禁止百姓到水边石头上刮盐,还是阻拦羊群在土塬上舔盐卤结晶呢?   而边塞军队在本地转运贩盐,朝堂和将军也早就心照不宣,加以默许。东边眴(xuan)衍县花马池的盐,也是威戎郡北部都尉动用公家车马,运来卖给本地富户的。   所以第五伦不担心违禁,忧虑的是自家这质量算不得最上乘的盐,能不能卖给特武豪强们换粮食。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在一场豪右聚集的宴会上,当第五伦让人端出白花花的盐来,隐晦地提出自己意图后,家累千金的张纯立刻拍板:“邻县的盐看似好,实则让老夫肠胃不适。”   真不是提前找好的托,张纯主动声情并茂地替第五伦打广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身为特武人,自然要吃特武盐,从今以后,我家不再食花马池盐了,只食苦水之盐!”   在张氏带头下,第五营生产大队第一批制得的盐,一天内就被本县豪强抢购一空,直接用硬通货粮食、布匹换。宣彪乐得合不拢嘴,按这销量,第五营能够以盐换粮,维持一阵了。   不过在张府内部,前脚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张纯老爷,不管吃饭还是用柳条蘸着漱口,用的仍是花马池盐,苦水盐只给家中徒附、族丁食用。   这让他儿子张奋十分不解:“大人既然看不上这盐,为何要带头高价购买?”   “我买的是盐么?”张纯笑道:“买的是伯鱼司马的情谊啊。”   “我知道第五伦在认真做事,想让士卒开源兴业,勿要闲着。但其实,哪怕第五伦让人端上来的是黑乎乎的泥巴,我也会欣然买光!”   张纯告诫儿子:“自从十年前朝廷大兵击胡,将缘边扰得大乱,部曲强取豪夺已是常态,如汝臣之辈,胆子小,只敢抢掠普通百姓,遇上董喜之流,竟直接对豪右开刀,更有甚至,已经开始冒充匈奴、盗匪,攻城屠邑了!”   他叹息道:“这世道,像第五伦这等能坐下来讲规矩,还愿意与豪强买卖交换的,都已不多,若是遇上,便得珍惜着,好让他常驻特武,保一方平安。”   “更何况,这苦水盐确实成色不错,用他本可豪夺的粮、布交换,何乐而不为?”   哪怕是强买强卖,哪怕出价虚高,张纯也认了。   张纯告诫儿子:“总之,与第五营往来越繁,利益牵涉越多,我家就越是安全,你也要多去第五营走动。”   末了张纯看着院子里玩耍的五岁闺女感慨道:“可惜我家人丁不旺,没有合适年龄的女儿,不然,真值得与第五伦结个亲!”   ……   时间到了九月份,刚在特武县站稳脚跟,准备做大做强为日后筹备的第五伦收到吞胡将军召唤,再度来到上河城。   大营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休整数月,补全战力后,四千正卒整装待,一半骑兵,一半徒卒。一同出塞的还有两千羡卒和三千头骡马,携带大军一月吃食。   在得知自己没有被选入出塞部队时,第五伦长舒一口气,看来在奏疏里卖惨自爆“伤亡”是赌对了。   一同留守的,还有梁丘赐麾下两千人,奉命驻扎上河城及灵武、廉县,随时接应大军返回。   当然,这就让本对第五伦有了不少改观的吞胡将军,再度嫌恶起他来,觉得这年轻人暮气沉沉,毫无进取之心。   反观韩威自己,已经快7o高龄了,仍然锐意进取,只求立卫霍之功,得封侯之位。   只在下达军令时板着脸道:“第五伦,汝可知本将军为何留你守备特武?”   “下吏知晓,是因为三水叛匪残部尚未剿灭!”   第五伦凑近,对年迈的吞胡将军立了军令状:“卢芳已经死过两回,他若敢出山北上犯境,下吏便能再斩他一颗头颅!”   ……   ps:改符号晚了点,求推荐票。 第106章 吞胡 旌旗向西,三军踏过贺兰山缺。 太阳偏移,使得贺兰山的阴影,似也因畏惧而匆匆挪开,要给吞胡将军让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还不够。” 白苍苍的韩威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山影,他年龄虽大,但志向不逊于冯唐、李广:“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夺得此地却有复失,汉时赖名将之功,于此设立郡县,而今日,本将军要将中国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吞胡将军身后,步骑旌旗高举,车舆满载着谷米肉干,足够一月之食。 出了卑移山(贺兰山),便离开了新朝,进入匈奴地界。 山的东面是新秦中后套平原膏腴之土,城郭田亩密布,山的那边却是贫瘠的世界。黄河边齐膝高的丰饶牧草,变成了赤色戈壁上点缀的杂草。河流湖泊罕见,倒是干涸的盐滩一个接一个,渐渐的,草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滚动的沙海,没了贺兰山阻隔后,风沙直接扑到士兵们脸上。 大多数士卒从没出过边塞,也没见过如此广袤的沙漠,军吏只咂舌道:“这是传说中,卫霍越过击胡的大幕么?” “这只是小幕。”韩威让人摊开地图,他们正处于两片沙漠(乌兰布和沙漠、腾格里沙漠)中间的荒地上,偶见灌木植被,甚至能找到水源。顺着这条绿色通道一直向西,就是这次新军出塞的目标:斗地。 所谓斗地,乃是宣、元后汉朝与匈奴划界和平后,匈奴人凸入汉境的一片领地,面对着昔日张掖,亦是如今的设屏郡。虽然南北和亲,但烽燧仍未取消,为了提防斗地的温偶騌王,汉在沿边都驻扎屯卒。 汉成帝时,便有汉使向王莽的叔父,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提议,既然匈奴向汉称臣,不如直接向单于索要这块土地,如此可以作为塞外屏障,削减西北边境一半屯卒。 汉成帝想要却又怕匈奴不答应有损皇帝尊严,只让使者以个人身份提出,而匈奴果然婉言拒绝,当时汉家已衰,也没有能力派兵出塞,只能作罢。 倒是作为王根的继任者,皇帝王莽对此事念念不忘,如今便动了战争,让设屏(张掖),张掖(武威),沟搜(朔方),新秦中分四路进军,数万大军直指斗地! “四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罚服于之身!” 相比于汉时卫霍绝幕远征,动辄数千里的路程,这趟出塞简直是小打小闹。斗地距离设屏、张掖较近,不过二三百里,离新秦中也才四百里,十日必至。 吞胡将军麾下号称万人,其实刨除吃空饷的水分,只有六千,四千为正卒,两千为羡卒,出塞十日,粮食吃了一半,而驮畜也渴死宰杀小半后,终于看到一座陡峭挺拔的高山。 它与塞外常见光秃秃的石头山不同,满山植被茂盛,时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针叶林,桦树和山杨呈现出不同颜色,绿、黄、红,五彩缤纷,美丽极了。 确与向导描述的“几重山色”分毫不差。 韩威站在车舆上遥望此山:“匈奴右地,自范夫人城以南方圆千里之内,就这一座山的木材好用,山上生长奇异的木材,添上鸶羽非常适合做箭竿,而右部诸国毡帐和车辆的木材,亦多来源于此。” 许久未见的清泉重新出现在地表,士卒们欢呼着过去痛饮,牧草还没完全枯萎,饥肠辘辘的马匹骡驴低头猛啃。 这就是斗地的经济价值,王莽希望拿下这儿后,让傀儡单于须卜当来此招募匈奴人,另立王庭,好分裂匈奴,以胡制胡,完成“守在四夷”的目标。 不过……说好的友军呢? 按理说其余三路军队应该早就抵达斗地,然后继续北上,与匈奴右部大军会战,如今非但匈奴远遁,方圆百里内空无一人,连新军斥候也不见一骑。 “莫非是匈奴集中大军先击一部,将他们阻拦在了半道?” 也不对啊,韩威看前汉武帝朝的战例,中国常是数路出塞,匈奴则喜欢集中兵力专讨一方,岂有同击三路的道理? 韩威让大军且先在斗地驻扎下来,遣游骑向其余三个方向搜寻,三日后得到回报。 “将军,找到三部曾经驻扎的军营痕迹了!” 韩威大喜:“那他们距此还有多远?” “敢告于将军,定胡将军万余人,出设屏居延东行,出塞百里而返。” “平狄将军万余人,出张掖郡休屠泽北上,出塞八十里而返。” “更始将军廉丹两万人,出沟搜郡高阙塞,出塞……下吏没找到他的营地,也不知究竟出塞多少里。” 韩威一下了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四方汇集,旌旗北向,匈奴畏惧,单于拜服的景象相差甚远。 如今四方进击只有他这一路老实巴交地走了远路抵达,其余都冒个头就回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正在韩威迟疑之际,又有斥候匆匆来报:“将军,斗地以北,现匈奴右部大军!” …… 韩威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汉文帝晚年,见到了年轻时的李广,但见李广作战勇猛,箭术高,狩猎时斩获最多,汉文帝非常赏识,却又感到遗憾,只道:“惜乎,子不遇时,若子生于高皇帝之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韩威过去一直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宣帝时傅介子、常惠、郑吉开拓西域时,他还没出生。 元帝朝陈汤、甘延寿远征绝域斩郅支单于,头悬篙街,名震天下时,他年纪还小。 韩威一生大多数时间,汉家与匈奴保持和平,边塞三代无警,想立功封侯都没地方去,跟别说他家有祖训,不准做官。 但韩威只将祖父的遗言理解成“不准做汉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诩高才却郁郁不得志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从军平定叛乱,又扬言五千人扫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终得将军之任,独当一面。 “戎狄豺狼,不赶尽杀绝就算了,岂能将其当成家畜来养呢?迟早会被反噬。”韩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样,君臣问对时一拍即合,韩威作为最铁杆的主战派,与其余人态度暧昧对比鲜明。 而今日,韩威真真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场景:与匈奴人的战争。 只是双方数量却有些悬殊,在友军无一路抵达的情况下,韩威实打实只有六千兵卒。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现韩威孤军深入后,小心翼翼围过来的匈奴人,加起来起码有三四万骑,这是集中了整个右部的力量来应对。 “别慌,同样悬殊的仗,卫、霍又不是没打过!” 韩威用刚强的话语掩盖心中惊恐,说起来,新朝和匈奴开战十年,这还是新军第一次出塞。他们对匈奴的作战经验为零,只能依靠边塞老卒口口相传的办法,依靠地形扎营。 新军以辎重车为营,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进攻。 匈奴骑从牧民浩浩荡荡,加起来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还多,远望犹如黑云压城,他们也多是临时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战斗力不强,时而派出一队归来试探,被弩矢一射,丢下十数具尸体便退走。 胡虏不再急躁,只远远围着,像极了狼群在捕猎,期待猎物耗尽体力的那一刻。 韩威车垒布得不错,而士卒们没了退路,倒是没出现夺路而遁的情况,如此坚守不成问题。最大的麻烦出在食物和水上,带出塞的干粮已经只剩下五日之食,先前痛饮清泉的士卒更开始腹泻,定是匈奴人在水源处行了巫诅,埋入病畜尸体。 现在韩威只能寄希望于友军来援了,他开始觉得,这是更始将军的计策,是要用自己为饵,诱惑匈奴大部队包围,然后新军三路随后赶到,再来一个反包围,如今便能尽歼匈奴右部主力,震撼胡虏。 可等啊等,一直等了五天五夜,食物将尽,而饮水早空,掘地挖井也运气不好,一直没挖出水来,士卒朝饮露珠解渴,忍不了的已经开始杀牲畜饮血了。 而在和汉朝相处几代人后,匈奴人也学聪明了,除了日常派遣游骑在顺风射箭骚扰外,还派人过来用汉话招降。 来的是卢芳的兄长卢禽,他奉卢芳之命出塞后,找到了匈奴句林王,做了其麾下幕僚,汇报了塞内的情况。 然后便现,匈奴帐中居然有大批汉人,却是十年前从西域叛逃而来的,都自诩汉家忠臣,此刻他们中能言善辩之辈,也替匈奴人顺风而呼道:“诸君,听我一言!” 躲在武刚车后忍饥挨饿的正卒、羡卒们侧耳,却听对面呼喊道:“匈奴与汉朝本来是兄弟,匈奴过去生内乱,是汉朝孝宣皇帝帮助呼韩邪单于登位,所以匈奴向汉朝称臣,以示尊敬。可王莽作为汉朝的臣子,却篡夺了皇位,又擅自更改延续几代人的印信,故意羞辱单于,导致两国决裂。” “十年前,汉朝的西域都护长史陈良、终带等人,思念汉朝,杀死了戊已校尉,带着文武官员,及眷属男女,约二千余人,来投奔匈奴。大单于任命二人同为乌贲都尉,那两千余人都妥善安置,衣食无忧。” “边境一切战祸,皆是王莽一意孤行导致,匈奴只是被迫反击,如今汝等若肯降服,则能像西域都护降卒一样保全性命,生时是汉家儿郎,岂能死时成了新室叛逆!” 你别说,这一阵吆喝,韩威军心果然一乱,士卒们嘀嘀咕咕商议着对面有几分实话,韩威大惊,令人立刻击鼓,掩盖住了对面的喊话。 可普通兵卒心中的骚动,却是掩不住的。 “勿要信胡虏奸细之言,那陈良、终带等人,后来都被匈奴送回常安,以燔烧之刑处死了,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王莽援引《周易》“焚如死如”之言,对这种刑罚十分着迷,逮到叛逆,多是竖起木架,一把火烧死,让他们临死前痛苦的哀嚎震慑宵小。 可这番话语并未让士卒们安心,反而更加凸显了新莽的残忍,更何况,被送回处死的只是当官的,普通士卒不还在匈奴好好的么?他们在营垒中道路以目,军心更乱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友军仍不见踪影,韩威的期望也一点点消失。眼看匈奴人袭击越来越频繁,而己方体力士气更加低落,更要命的是,所带弩矢在没有经验的士卒乱射数日后,即将耗尽,这本是新军最大的倚仗。 他们已陷入绝境,老将军舔舐着龟裂的嘴唇,不得不做出一百多年前,李陵的艰难决定。 “拔营,向南突围!” …… 突围倒是很顺利,匈奴人几乎没有战斗,只随意抵抗了一阵便放开了包围圈,阵地战他们不喜欢,追击尾行才是游牧者钟爱的节奏。 韩威之所以不选择向东返回新秦中,是因为贺兰山距此四百里,而南方的休屠泽,只在两百里外,五日可至,或许驻扎在那的新军闻讯后,能出塞救援,调头打一个大胜。 时至今日之困局,韩威仍对胜利念念不忘。 但在匈奴数万骑尾行追击的情况下,军队度变得极慢,走几步就得调头作战,韩威故意引匈奴人进森林,借助地形步骑协同,短兵交战,也斩杀了数百骑。 韩威不忘叮嘱属下:“头颅都放在车上,这是吾等力战的证据。” “可辎车上只够躺伤卒了。” “那就让伤卒抱着人头,不能扔!” 似乎整个右部的胡虏都出动了,短短数日又增加了数千骑,新军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何处就会有一阵大浪扑来。 他们摇摇晃晃地前进,行至第二日,粮食彻底没了,饿红了眼的士卒将目光盯向骑兵的马匹。 韩威以身作则,将自己的战马贡献出来,希望属下的校尉、军司马们跟进,岂料这件事却引了自遇敌以来最严重的逃亡,昨日还勉强听韩威指挥的军吏、骑兵们,在听说要轮流杀马充饥后,竟在一夜之间,就带着麾下部队逃了个精光,抛弃了步行的袍泽! 如同引了连锁反应,本就不清楚为什么要打这场仗,也没人欲为新朝死战的步卒,亦开始溃逃,任韩威在风中横戟痛骂,还亲手刺死了几个逃兵却于事无补。 眼看新军人心大乱,数万胡骑乘机再度围过来,盯着韩威的大旗进攻。 韩威只能再度停下,带着所剩不到三千人且战且走,士兵伤重者卧于车上,伤轻者推车,再轻者持兵器搏战。 昔日一汉能敌五胡,如今一新能敌几胡? 仗着甲胄精良,能顶住匈奴人连射数箭,但随着体力耗尽,越来越多人倒下,更别说,匈奴人在进攻间隙,还不断有人持汉语过来鼓动。 “降吧!新室于汝有何恩德,要为其效死?” 不断有士卒彻底丧失斗志,扔了兵器投入匈奴军中,韩威阵中之人越打越少,黑夜去了又来,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南方、西方、东方,仍不见友军来援。 他们只能凭借最后的意志作战,最后仅剩下不到百人,都浑身是血,有人札甲上甚至插了十多支箭,只能一根根掰断。 食物是彻底没了,韩威只能对部属们惭愧地说道:“老夫向陛下上书,说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匈奴。” “如今却遭此困厄,非威之过,乃友军误我也!虽不能横行匈奴中,但这血肉,却是吃得。” 他带头割下死在近处匈奴人的血肉塞进嘴里,白须被污血染红,这一幕让匈奴人都不由骇然。 招降的人又来了,他们原本对韩威是轻蔑的,如今见其死战,却多了几分敬重,只远远高呼:“降吧,右贤王和句林王说了,韩威若能归顺大单于,大者王!小者侯!绝不亏待你!” 韩威将最后一根矢上了弦,等那人来到近处时猛地抬起,将其射落下马。 “吾乃陛下亲拜吞胡将军!”他放声大吼。 “自五十余岁出仕起,便是新室之臣,受天子之恩,不识汉家之腊!” 匈奴人放弃了劝说,数千骑一拥而上,马蹄践踏得满地尸骸鲜血淋漓,至数十步外驻马挽弓斜指。 最后的时刻到了,韩威一条腿已伤,身上满是创口,札甲也有些残破,只用旌旗撑着起身,挥刀向前,骂道:“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蠡……” 万箭如骤雨洒落,一支流矢正中韩威面门,然后更多落箭将他淹没。 白色的斗地鸶羽,仿佛给韩威盖上了一层锦被。 旌旗倒下,匈奴人纵马上前,乱刀扬起,屠杀了最后一批新军。 在距离边境仅百里之处,在友军作壁上观的情况下,新朝吞胡将军韩威。 为胡所吞! …… ps:第二章在13:oo。 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韩威《汉书·王莽传》 应该是典故最早出处,东汉耿恭还在他后面。 第107章 烽火   窦融终究没去成他期盼的河西四郡。   而是服从调遣,跟着更始将军廉丹与太师王匡两位,来了直面匈奴王庭的沟搜郡(朔方郡)。   虽然窦融也不想出塞去打这场无缘无故的战争,可九月上旬时,更始将军带他们出鸡鹿塞仅四十里,连胡骑影子都没见到就撤回来,确实有点过分了。   回到鸡鹿塞后,窦融惴惴不安,想了许久后,还是请见更始将军廉丹。   “将军,陛下有诏,四路大军,先至者屯边郡,须皆具乃同时出,直指斗地,务击败匈奴右部主力。”   窦融隐晦地提起前汉宣帝时,有五将军出塞之役,皇帝和大将军霍光对他们的要求是“出塞两千里”。   其中,祁连将军田广明出边塞一千六百多里,斩杀俘虏匈奴十九人,获得牛马羊一百多头,却在明知匈奴主力在鸡秩山以西的情况下折返。   还有一路叫“虎牙将军”,出边塞八百多里,到达了丹余吾水边,就停住军队,便不往前走了,带着俘获的牛马,还斩杀边民千余人报功。   最终这两人都因未能完成军令,下狱自杀。   如今廉丹出塞四十里就跑回来了,确实太过夸张,窦融心中揣测,莫非是更始将军在南方句町之役时,因为冒进损失惨重,所以才如此小心?   廉丹听罢摇头道:“周公啊周公,你难道没有看到消息?单于王庭有大队人马南下,出现在沟搜以北,有入塞之势。而右部主力似乎也不在斗地,兵法有云,将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大军屯驻边塞都快半年了,匈奴早就有所提防,一旦大军西出,则单于庭主力必攻沟搜,吾等岂能死守旧策?”   窦融应诺,他只是小小校尉,沟搜以北的河套阴山究竟有没有单于主力不得而知,只晓得廉丹是铁了心绝不出塞。   “窦周公还是不明白啊。”   窦融走后,廉丹幽幽地说道:“这次出塞本就是陛下一意孤行,而军中诸将,除了韩威外,没人想真打。”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廉丹本以为,自己败了二征句町后会被严惩,但刚下狱没几天,却被皇帝赦免,保留爵位和将军之名,派遣来到北方。   按照常理,廉丹本应和韩威一样力争表现,立下战功赎罪,但更始将军却一点斗志都提不起来。   一面是在句町输怕了,变得胆小,另一面,则是廉丹打心里认同前大司马严尤的看法。   “严伯石曾言,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用民力,以刑徒数十万,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粮秣转输的队伍,起于海滨,直达塞北。疆境看上去是完好了,却使得中国内竭,秦朝两世便丧了社稷,是为应对胡虏的无策,不可取。”   可他们的皇帝王莽,过去十年就偏偏采取了这种办法,二十几万人耗在边境,直接将缘边各郡给耗疲乏了。   “而汉武帝选将练兵,以虎贲之师,轻装骑兵,深入匈奴腹地,赖卫霍之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旋即就加以报复,寇乱边塞。导致南北兵连祸结四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也虚弱,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是为下策。”   虽然被严尤说成下策,却也是最可行的法子,严尤自己还请命,希望能领兵深入霆击,迅击溃匈奴,好让朝廷不必陷入战争泥潭里。   此策当年被王莽否决,他希望用大军震慑和分而治之的手段割裂匈奴,而不是冒险深入。结果十年未成,于是重新捡起严尤故计,让韩威等四路大军出塞,像极了一个赌徒耐心耗尽后孤注一掷。   “匈奴乃是中国坚敌,新军连打小小句町都耗时数年一无所获,更何况这百蛮大国了。就算真夺取了斗地又能如何?还不是边境拉锯久耗。”   “与其深入追击,远不如像周宣王对付猃允内侵时一样,命将征之,尽境而还,这戎狄之侵,譬犹蚊虻来蛰人,挥舞巴掌驱赶就行了,没有必要大费周章追着它打,故严伯石以为此乃中策。”   无策、下策、中策都齐活了,那有没有上策呢?   还是有的,在廉丹看来,就应如前朝文景、元帝时一般,与匈奴和亲,以粮食布帛重贿赂之,耗费军费的十分之一,便能让边境安宁,这才是老成谋国的上策啊!   所以廉丹和此役主将太师王匡一商议后,决定玩一出大的。   吞胡将军韩威不是天天嚷嚷着要横行匈奴中么?让他去!而其余几部心照不宣,都不尽力,坐视韩威孤军深入。   骗得这全军上下唯一的主战派送了人头,才是结束战争最快的方式!   “陛下虽起于微末,但不曾治过郡县,亦不曾领兵打仗,这十年来处于深宫,对外面的事总是想当然。如韩威、陈崇之辈又常轻视匈奴,将战事说得轻巧,仿佛陛下动动指头,匈奴便能覆灭。这便导致陛下以为新军天下无敌,苛责吾等前线将士。”   所以需要一场失败,最好是惨败,让皇帝王莽彻底醒悟啊!   用这种办法让皇帝清醒,明白击灭匈奴非一朝一夕能成,然后答应和亲,暂时忍辱负重。将精力转向国内,集中兵力剿灭青徐、荆扬盗贼,才是保全新室的良策啊。   所以在廉丹看来,牺牲区区一个韩威和几千人的性命,换取新室万世之基,值!   于是数日后,有韩威麾下骑从,拼死躲避匈奴追击,跑来鸡鹿塞求援时,廉丹亦置若罔闻,以单于庭大军在侧为由,拒不支援!   廉丹的幕僚、曾与第五伦有过一面之缘的门下掾冯衍劝诫道:“将军,若真如窦融所言,陛下事后怪罪,当如何是好?”   更始将军却早就想好了,笑道:“若韩威侥幸不死,那他就是丧师而返,而吾等三路将军,一口咬定韩威不顾局势有变、太师勒令,独自出塞,贪功冒进,最终自取其辱。他少不得像前朝李广、公孙贺一样,下狱待死。”   “若是韩威战死了呢?”冯衍指出另一种可能,那样的话,韩威就成了殉国英雄,到那时廉丹恐怕不太好办。   廉丹却不以为然:“前朝李陵被匈奴围困,力战不胜,投降,却有人讹传他死了,汉武帝为之丧。”   “而如今大可反过来,韩威就算死了,若军中说他投降匈奴,传到常安,也就成了笃定之事。南北相隔数万里,又断了使节,一年半载内,谁说得清韩威生死?”   不愧是进攻句町时,因为打不进深山密林,就调头砍邻郡蛮夷头颅充数,导致整个南中糜烂的更始将军,这脑回路颇为清奇。   冯衍哑然,只提醒道:“将军,不论韩威生死如何,新秦中都十分空虚,若胡虏得胜后志骄,入寇卑移山以东,恐怕不妙,还是得遣一校尉南下协防才行。”   廉丹从善如流,亦想起一人来。   “窦融不是素以军纪严明著称么?就派他南下!”   ……   地皇元年(2o年)十月初时,受第五伦之邀,马援来到了位于黄河边的亭障。   却见第五伦和万脩早在此等候多时,第五伦专门让人打造的铜锅里还煮着薄薄的羊肉,只唤马援道:“文渊快来,酒已温。”   第五伦还将张纯家送的胡麻籽舂碎制酱,涮熟的羊肉在胡麻酱中蘸后放入口中,确是初冬养膘的好东西。   马援入席饮酒,持筷著吃了几口后问道:“伯鱼让我带着部众回到白土岗,莫非那卢芳又出来作祟了?”   自从梁丘赐“斩”得麻渠帅脑袋后,马援只好扮演麻匪残部,可暗地里却一直在跟第五伦做生意。他让人把山里打得的猎物皮革运出来,再将第五伦匀给他的粮食带回去,处理过的皮毛则成了第五营除卖盐外又一桩生意,转手卖给当地豪强换粮。   在张纯张罗下,豪强们也乐得接受这样的交易,就当是交保护费了。   各方势力均衡下,特武县宁静了两个月,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游弋在南方荒原上的卢芳残部。   第五伦道:“卢芳试图进扰特武,被君游带着燧卒击退几次后,倒是老实不少,只抢邻县去了。”   “今日请文渊北上,却是因为其他事。”   第五伦看着河对岸的北方道:“吞胡将军已经出塞快一个月了,按理说粮食吃完就该回来,却依然杳无音信。”   马援皱眉:“伯鱼是担心,韩威的大军,有可能覆没塞外?”   第五伦颔,韩威贪功,这也是他要靠卖惨避免出塞的原因,第五营好容易才有点起色,不能在一场稀里糊涂打起来的战争里,稀里糊涂地送光。   如今韩威迟迟未归,第五伦预感不妙,虽然隔着黄河天险,胡虏若是入寇,不带够羊皮筏根本过不来,但还是得谨慎些。   于是他暂停了煮盐等杂事,将第五营一千三百多人集中到县南来,又请马援也向平原靠拢,互为犄角以备不测。   马援提起韩威就感慨:“我虽壮其志,但韩威脾性和他祖父韩延寿很像,这样的人,在如今的世道,活不长。”   他点着第五伦笑道:“还是得如伯鱼一般,才能活得久。”   第五伦苦笑:“文渊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夸你。”马援道:“不但能保全自己,还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事,已是浊泥中的清流了。自从吾等除掉汝臣、董喜,特武防务由你说了算后,此地真是有了难得的安宁。”   “有燧卒站岗放哨,百姓不必担忧兵、盗出没;有你的严整军令,也不用担忧士卒强取豪夺。”   “我做得还不够。”第五伦谦虚了一把。   “之所以有今日这局面,亏得张氏愿意合作,可实际上,特武县官吏依然贪腐,县中大多数豪强仍为富不仁,百姓的日子和从前一样苦楚,我看似改变了特武,实则一切如故。”   “伯鱼自谦了,放眼望去,从关中到边塞,何处不是如此呢?“万脩插话道:“数月前南征左谷时,伯鱼不是还曾与我说道,这天下病了。”   “没错,病入膏肓。”   马援这些年或游于民间,或充当官吏,也看到不少怪相:“朝廷公卿昏聩,朝令夕改,光钱币就换了那么多次,商贾和贩夫贩妇没了活路;将军怯如牝鸡,虐民有方,御敌无胆,征四夷屡战屡败;百僚小吏贪鄙,因为俸禄领不到手,也不得不贪;而各地豪强良莠不全,推波助澜;百姓七亡七死,较前汉更严重了。”   万脩饮酒后拍案道:“所以吾等才要做那剐毒疮的刀,替天行道,见一点割一点!”   “割不完的,毒瘤太多了。”马援叹息,只觉得世道有些无药可救。   第五伦却幽幽说道:“若是能找到病根,有朝一日,一刀捅进去呢?”   马援凤目瞥向第五伦:“哦?病根何在?”   “在这。”   第五伦指指心,又指指头脑:“还有这。”   “伯鱼的意思是,换个头?”   马援只觉得有些悲观,骂道:“又不是没换过?还不如从前呢。”   是啊,新莽代汉,不就是给天下换了个头么?然而……   万脩又见第五伦话里有话,遂追问他:“伯鱼说说,要怎么办?”   “要我说……”   第五伦正要回答,却止住了话语,只抬起手,指着夜幕下的黄河西岸道:“看!”   马援、万脩回头,却见百余里开外,贺兰山下,绽放出一朵朵火焰,火光在夜色中能传递很远,如同接力般,一朵接一朵绽放开来,一直传到黄河边的上河城!   自从呼韩邪单于向汉宣帝称臣,新秦中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   如今,时隔六十多年后,烽火再度被点燃!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战争!”   ……   ps:第三章在。 第108章 狼来了   贺兰山下,第一座点燃积薪的烽燧已被匈奴人攻下,燧卒还想投降来着,却被恼他暴露己方行踪的匈奴人杀死。   “句林王!这些烽燧不值得进攻,烽火就让他们点燃吧,深入平原后,到处都是富庶的里闾和城镇。”   卢芳的大哥卢禽正是这次入寇的向导,他家有匈奴血统,所在的安定属国又有许多胡人,匈奴话还是会说的。   只是和中原不同郡国一样,匈奴各部口音差距很大,甚至是不同的语系,卢禽只能连比带划地与句林王交流。   句林王隶属于右部,驻牧居延以北六百里的三木楼山,两个月前,卢禽奉卢芳之命潜入塞外,抵达斗地求见距离边塞最近的温偶騌王,也告知了他新秦中新军动向。   此事上报予右贤王知晓,右王对卢芳这个“汉室宗亲”也很感兴趣,只是当时塞内盛传卢芳已死,头都挂到常安去了,直叫卢禽神伤,直到上个月才与“死而复生”的卢芳重新联络上。   在右贤王集结重兵追歼吞胡将军韩威后,匈奴牧民们剥走新军士卒衣甲,但各部小王却有些不甘,这场战斗他们损失亦不小,卢禽便乘机提议:“韩威丧师,新秦中必然空虚,若能派遣数千骑攻进去,一定会像饿狼进了羊圈,饱餐一顿,文伯也会在那边接应。”   右贤王有些心动,过去十年匈奴与新朝交兵,只攻击了五原、代郡等地,而富庶的新秦中却还没涉足,如今找到机会,确实不该错过。   更何况,将那刘文伯带到单于庭,大单于或许还有大用。   他便派句林王将数千骑随卢禽而来,胡骑绕过贺兰山南麓,朝毫无防备的平原席卷而去!   “刘文伯何在?要怎么联络他?”   “在河对岸,大河对岸!”   天色已明,卢禽抬头看着前方一座接一座,白日里换成烟柱报讯的烽燧,笑道:“文伯,已经看到讯号了!”   ……   望见黄河西岸烽火、烟柱的,不止是第五伦等人,亦有卢芳。   卢芳披着一身山羊裘,骑马立于青铜色的山峡高处,手放在额上,远远看到一根根细细的烟柱在数十上百里我升起,黑色的烟柱,在苍青色的天空中是如此醒目。   没错,昨夜有部众在山上起来撒尿时,遥见的火光不是眼花,真是烽燧的预警!   这对新秦中的军民来说是敌情,但于卢芳而言,却是友军终于来援了!   “天不绝我。”   “天不绝汉!”   卢芳张开双臂感谢苍天,热泪盈眶。虽然匈奴人的驰援迟到了两个月,但好歹赶到隆冬降临,卢芳陷入绝境前抵达。   这两个月被迫抛弃故乡,在土塬山沟沟里的感觉真糟透了,深秋那一阵寒潮,他们病饿而死了上百人,去丰收的特武县打劫。人数去的少吧,会被第五伦安排的兵卒撵走,大规模出动则害怕惹来官府围剿,只能苟延残喘,距离他众叛亲离也不远了。   现在一切都好了,卢芳心里已经勾勒好一个大计划:安定属国和三水县是好,但远不如新秦中!这富庶的塞上关中,户口十万,西靠匈奴爸爸,北可进取朔方,南能威胁陇右,是聚众举大事的好地方。   卢芳的牛角号在青铜山峦间吹响,衣衫褴褛,三四百名蓬头垢面的羌胡骑和部众从各个山沟里钻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走!”   卢芳招呼众人:“随本王去攻打特武县城,协助匈奴友邦,拿下新秦中!”   ……   汉朝用了一百多年时间,彻底改变了这片草原的面貌。   大量的移民和戍卒,在荒凉的原野上开辟耕地,种植谷物。同时亭燧涂路日趋完善,邮亭驿署相望于道,因为迫近胡戎,故人民尚武。   但这六十余年间,新秦中的武备却日益松弛,随着汉与匈奴永久和平,本地已三代人不闻边警之声。   只有那些里闾中最年迈的老人,才会在午后胡杨树下的故事里,说起那段烽火峥嵘的岁月,谈及胡虏报复入塞劫掠时,烽燧会彻夜燃起烟火,警告城郭防备,也让百姓们见了好各自躲避。   而一旦没来得及逃,来去如风的胡虏,便会抢走他们所见任何能放在马背上带走的东西,掳走妻女孩子甚至是壮丁。   这些事生的年头,大多数人的父亲甚至祖父还没有诞生,都只是听听罢了,对胡虏的凶恶没有太大概念,反倒是觉得从斗地来互市贸易的胡人还挺和善的,双方交换货物后还会拍一拍对方。   “依我看,匈奴,远没有新军可恶,实在活不下去时,出塞投胡倒也不错。”这是一些年轻后生的天真看法,只叫经历过那个年代的老人们摇头不已。   而今日,那些只在故事里出现的情形,终于变成了现实。   狼来了!   烽燧能够报警,却无法阻止敌人,沿着大道和草原,无数骏马上下腾跃,马背上是头戴尖毡帽的匈奴人,每个人都背着弓箭,呼啸而至。上万只马蹄扬起的烟尘,让人看着心慌。   民众的呆愣只是片刻,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按照里中老人在故事里讲述的应对办法,立刻离开旷野,返回里闾或乡邑。   第一天,廉县当其冲,县邑大门早已紧闭,匈奴人望了一眼有四五人高的墙垣,凑近后挨了一阵弩矢,便立刻放弃这头大到无法下嘴的野兽,专注于围攻墙外的小猎物。   战斗在各个乡邑与豪强的坞堡展开,靠着人力和甲兵,临时组织起来的丁壮们还能应付匈奴牧民。遭殃的是那些普通里闾,矮矮的里墙很难阻止进攻,除了烽燧外,不断有烟火从民户家中升起,得手的匈奴人也不听句林王命令,只自行驱赶着妇孺老弱调头向西。   而那些没能获取战利品的,则在次日,继续向东进,越过了浅浅的光禄渠,一路烧杀抢掠,侵袭至令周县境内。   当地百姓从廉县逃过来的难民口中得知里闾难以阻止大队胡虏,便扶老携幼,打算躲进县城,可他们才抵达上河城下,远远胡骑已现,上河城匆匆关闭了大门,将数千百姓隔绝城外。   梁丘赐有些不忍,但在县宰和本地三老力劝,说胡虏不知会留多久,收容的人越多,城内粮食吃紧啊,他只能含着泪在城墙上喊道:“城内挤满了人,驻军不足,无法与胡虏野战,汝等且过延渠,渡河去对岸罢!”   百姓求救无果,只能继续往东走,路过延渠边上的豪右坞堡,便去叩门,有的豪强愿意开门接纳一部分,但大多数却不顾乡人死活。   数千民众无计可施,只能涉水过了延渠,朝名为“黄沙嘴“是渡口涌去。   渡口的船只少,而想要活命的百姓多,一时间挤得人山人海,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   雪上加霜的是,西北方向有烟尘数股,越来越大,一支匈奴人也追至此处,他们的大队人马忙着抢掠饲养战马的河奇苑、号非苑,仅有百余追至河边,只觉得自己达了,便纵马而来,能抢几个是几个,优先妇女,若有阻拦,挥刀便砍,导致后方百姓惊恐地四散奔跑着,而岸边更挤了。   过去互市时在新秦中人眼中“和善”的匈奴人杀红了眼,哈哈笑着,不断挽弓射向拥挤的人群,气焰十分嚣张。   养得再乖巧的野狗,终究还是狼,见了血后,原形毕露。   “我宁可直面胡虏而死,也不愿背后中箭而亡,还有血性的儿郎,随我回头杀胡!”   有个少年实在忍不住,抽刀呼唤男子们调头,数百人就靠着农具将这队匈奴人撵回到延渠,依靠浅浅的沟壑阻挡他们前进,为过河的百姓赢得时间,但更多胡人也正朝这边赶来。   渡河的人更着急了,有运气好的中人之家将所有盘缠塞给船夫,登船渡河而去,还有许多人不顾一切,跳下水去扶着船帮,船夫扬楫就打,但没用,越老越多人去拽着船沿想逃走,行至河心,承载太多重量的船撑不住,竟直接倾覆,满船人挣扎着漂向下游,不知死活。   这下船更少了,会游泳的人在河边试探着下水,冬日的河水冰凉刺骨,他们只能咬着牙努力刨向对岸。亦有男子将身上绑了吹得鼓鼓的羊皮囊,举着孩子想漂过去,却只能丢下父母妻,回之际,满眼涕泪,号泣而行。   这一幕幕惨相,都看在对岸特县人眼中,大多数人无不悲悯,唯独县宰无动于衷,反而满脸惊恐,拽着一身戎装的第五伦,力劝道:“伯鱼司马,你只是奉命守备特武县,上河城就算沦陷了,也不管司马的事,如今县南卢芳残部尚在,司马还是优先守土安民,勿要管对岸啊!“”这与邻家失火而不救有何区别?“第五伦皱眉看着县宰,将他踹开。   他和马援他们提过,这天下病了。   远在天边的罪恶,第五伦鞭长莫及,想管都管不了。   但近在咫尺的杀戮,自己能力不足也就罢了,但如今他手握千余兵卒,坐视胡虏肆虐西岸,数千民众在河边绝望哭嚎。这在新朝官场上或许是常事,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也不想被马援等辈轻贱。   若如此,和平素讥讽的人,那些怯如牝鸡的将军,那些御敌无胆、却虐民有方的王师,又有多大区别?   “特武县就交给伯虎了。”   第五伦回过头,如此对军候宣彪说道,但宣彪一个文吏能顶什么事?他正托付后背的人,实则是宣彪旁边的马援,这位第五伦新招的“宾客”。   马文渊了然,抱拳朝第五伦点了点头,前日看到烽火后,他的人马已拉到县城附近,与第五伦留在这的六百羡卒,连同张氏等豪强的家兵一起盯着南方,就等卢芳来攻。   “谨遵司马之命,定不有失!”这是马援的承诺,过去他们三人割去县中毒瘤,替天行道,而今日,得像第五伦给第五营取的名“护民之兵”一样,要做一面保卫民众的坚盾了。   而万脩则与六个队的正卒一同,站在东岸的渡口处,他们被第五伦点了名,要随他去西岸!   众人面色不一,如万脩者,目睹匈奴暴行义愤填膺;如第七彪者,对杀戮与死亡习以为常漠不关心。   更有不少人面色惨白,第五营成军以来,只射杀过仓皇逃窜的友军,和卢芳部众稍稍交战过。可对面却是成群结队的匈奴,是覆灭了吞胡将军的胡虏啊,众人不由内惧。   更有人暗暗嘀咕道:“若是要救本县人,我心甘情愿,但彼辈又不是特武人,何必去救呢?”   他们渐渐接受了第五伦平日吃饭前宣扬的“百姓衣我食我,吾等必护得百姓周全”,但却将这理解成特武县人。   对岸的外县人,猪突豨勇平素没受过他们一点恩惠,他们的死活,关自己什么事?   第五营九成九的人,觉悟就是这么低,纵然面带悲悯,心怀不忍,可真要过去力战时,仍面露迟疑。   和这群人讲大道理是不行的,第五伦只能怎么浅显怎么来:“诸君!”   “远亲不如近邻,一衣带水,譬如唇齿,唇没了,齿亦寒啊!”   “诸位想想,今日邻居遇到豺狼来袭,高呼救命,吾等若是坐视不理,那日后狼群来吾等家中,难道就能指望有旁人帮忙么?”   “所以,吾等要护的,不止是特武县人。”   “要护的是整个新秦中人。”   迟早有一天,要护的,是天下人!   “随我过去,告诉胡虏,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只有锋刃利箭!”   “吾等愿随司马击虏!”   声音层次不齐,全然没有雄壮之感,第五伦不管了,就算是烂兵,也得拖过去。   让他们在冰冷的水中洗涤,在飞矢如雨的战争中锤炼,在血与火中淘汰成长,让他们一点点兑变。   “我自己,又何尝不需要锻炼呢?”   第五伦拍了一下自己被冷水所激,有些颤抖的手,藏到胸前握成拳,这场仗,他也没底。   张纯家提供的十二条舟楫从上游划了过来,第五伦率先登了上去,回过头,自家的士卒们纵然怕,纵然没坐过船,仍咬着牙,按照平素的队列,跟着军候第七彪,当百臧怒踩了上来。   船只摇晃,他们只能蹲下,一个贴着一个,矛戟紧紧握在双手中,呼吸沉重。   五十人已满,随着船夫木楫敲打船帮,犹如鼓点,再拍击河水,划动起来。就这样带着西岸人的希望,承着东岸人的敬佩,驶向对岸。   浪遏飞舟,第五伦伸出了那只有点抖的手,成掌指向前往,嘶哑着嗓子喊道:   “过河!”   仿若回声,身后船上哆嗦颤抖的士卒,岸上目送第五伦远去的士卒、百姓,声助威,音量压过了水流声。   “过河!”   ……   ps:修内容晚了点。   (订加更7/8) 第109章 黄河谣 木舟破浪而行,长楫起起落落,拍打在河面上,水声激激,仿若一歌谣。 第五伦站在船头,身后是擎旗官,只是旗帜是卷着的,再后面则是五十名头裹黄巾身着札甲的士卒,或持着矛,或抱着盾,而位于船尾巴的,则是金鼓队的当百,第一鸡鸣。因为大鼓带不过来,他今日只将小鼓用布跨在身上,另一头绑在腰身上,手持木槌。 不是开玩笑,猪突豨勇中,很多人这辈子都没坐过船,哪怕是过去自称乘过的,也不过是横越泾水,哪能和这潮平两岸阔的黄河相提并论?秋后水大,宽达数里,光是渡河就得一刻。 旱鸭子们看着水就晕,更别说这船还晃晃荡荡,生怕艄公一个不小心撑翻了,许多人在岸上也算铁骨铮铮的汉子,眼下却脸色苍白像个小媳妇似的,手攒着船帮就不放。 加上不知登岸后会面对怎样的敌人、怎样的情形,所有人都很紧张,已经有人忍不住将早饭吐在船上了。 第五伦也有点晕,但还是忍着,甚至大声喊道:“鸡鸣,唱歌!” 第一鸡鸣之所以被选为金鼓队当百,一个原因是他嗓门大,这家伙倒是没怎么怕,只问道:“唱《战城南》?” 那是一反战歌,不吉利,第五伦让他换一个,鸡鸣清了清嗓子后唱了传至江南,却在天下颇为流行的相和歌,不论老少,基本听过就会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第五伦击节和道:“鱼戏莲叶间。” 慢慢有人跟着唱起来:“鱼戏莲叶东……” 紧随他们之后那艘船上也传来了声音:“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歌谣回荡在黄河上,这简单得令人指的歌唱过几遍后,或许是转移了注意力,齐声歌唱让他们在集体中找到了安全感,士卒们握矛的手没那么僵硬了。 随着众人呼吸稍稍舒缓,六条船也如鱼儿般横渡黄河,距离西岸越来越近。 他们能看到岸边蒲苇冥冥,逃难百姓看到有船过来惊喜的眼神,性子急切的已经踩在水里,只等船只靠岸时扒上来了。 “全体都有!” 第五伦喊出了命令:“起身,竖矛!” “老规矩,凌吾阵者,皆为敌寇!” “诺!” 猪突豨勇们齐声应诺,在船只靠岸后,立刻起身,这个动作从半年前开始,他们练习过无数遍,而但凡遇到胆大不怕死想来扒船的,士卒们也毫不留情,直接被一矛杆顶在其肚子上,痛得在水里直打滚。 看着这一船船杀气腾腾的兵,岸上的百姓们害怕了,甚至比身后的胡虏害怕,甚至开始怀疑,这群兵此时过来,不会是想趁火打劫,或者砍他们头颅冒功的吧? “吾乃第五伦,第五伯鱼!” 人声嘈杂,第五伦让鸡鸣等嗓门大的帮自己吆喝:“驻扎孝武县的孝义司马!” 毕竟只隔着一条河,东岸三个县的人还是听过第五伦大名的,在赶集时,在路人商贾的闲谈中,但那毕竟只是邻县的传闻,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外乡人不可信任,外地口音不可信任,人群是缄默的,跟第五伦在故乡列尉郡扬名立万后,随便一振臂,便能一呼百应截然不同。 第五伦管不了他们怎么想,只将话喊完:“特武之外,本非我防务,但我不忍百姓流落胡尘,今日带兵过河,列阵掩护汝等,且听我麾下当百号令,按照次序登船。” “平旦,汝等带一百人,安排众人上船,老弱妇孺优先。” 第五平旦和第五福应诺,但在张罗登船时,方才还争先恐后的许多人却又迟疑不前,第五伦明白了,他们理解成士兵要抢自家妻女。 这新朝,兵视民如草芥牲畜,民视兵为贼寇,相互不信任,非一日而成,非一日而变,第五伦只让愿意上船的人先行。 而就在猪突豨勇们6续从船上登岸,分开人群在满是黄沙的滩涂上整队时,前方两里外的北地西渠,方才受不了胡虏嚣张返身去与其厮杀的少年轻侠们,也终于顶不住越来越多的胡骑,败退回来! …… “分明还能战的,退什么退?” 那名不忿胡虏张狂,仗剑带着男丁们返身而斗的少年名叫蒙泽,廉县人也。 新秦中蒙氏据说是秦时将军蒙恬之后,当年北逐匈奴后,在当地留下的儿子,躲过了秦末大乱,隐姓埋名留了下来。 但如今蒙氏也只是中人之家,蒙泽和寻常青年一样,平素好走马斗鸡,但今日鸡扔在家中,马则让给父母骑乘,他只能步行而斗。 他素来尚武,对上本就是牧民征召而来的匈奴兵,却也不落下风。奈何周遭农夫没有主心骨乱糟糟的,一来见前方胡虏越来越多,二来得知后方有特武县兵来援,那没平民什么事了,便6续向后溃退。 这一退,却将后背暴露给了胡人,一阵箭矢后,蒙泽身边又有几人倒毙,他也只能不断挥剑后退,不慎踩到一具尸体摔倒在地。 要起身时,一个胡人已瞅准时机,纵马冲杀过来,直刀高举,就要将蒙泽击杀! 蒙泽瞳孔放大,直呼完蛋,千钧一之际,身后却亦有一箭飞来,正中胡人! 这一箭力气极大,隔着百步距离,射在胡儿左胸近肩处,穿透了他的皮甲,对冲之力,竟直接使得他从马上向后飞出,重重地摔倒地上。等胡虏昏头巴脑地起身时,蒙泽已欺身近前,一剑捅进了胡人的心窝,还顺便斩了头颅,拎在手里往后退去。 直到这时,蒙泽才看到了救自己一命的人,却是一位站在辆被抛弃的辎车上,不断开弓射箭的壮士,正是万脩! 昔日未能对着董喜射出的箭,都安排在今天了,万脩手持大弓,以拇指开弓,簇皆铁制锐箭,若非铁甲根本顶不住,每每挽弓犹如满月,缓缓对准追击农夫的胡骑,虽然不至于一箭射死,却总能让他们狼狈受伤,悻悻而退。 第五营早已在渡口外一里处结横阵,犹如一面大盾挡在胡骑和百姓中间。前排几队矛戟放平,若是有逃得慌不择路的百姓撞上来,死了也白死。 蒙泽等人6续从横阵两边经过,这孩子还想加入到队伍里一起杀虏,却被第七彪呵斥着驱赶,他不甘心,只与其他几个还有血性的本地人站在阵后数十步,想着跟他们一起杀几个落单的胡人。 匈奴人这几日如入无人之境,也早没了秩序,虽亦有三四百骑追到岸边,却分属于不同部落,他们没抢到人丁和足够战利品的,眼看河岸边聚集了如此多人,就像看到羊群渡河的豺狼,按捺不住贪婪,哪怕第五营列阵以待,胡人仍试探着往前走。 毕竟,吞胡将军数千人都覆灭在斗地了,而进入新秦中以来,城郭闭门,士卒怯懦不敢出,助长了胡人的嚣张气焰。 眼看胡骑越来越近,已至百步开外,开始试探着驻马挽弓朝第五营施射,同样承担远射责任的臧怒却只能干着急。 “司马,吾等的弩渡河时受潮了。” 他哭丧着脸,弓弩的魂儿,不就是弓身么?木料、兽角、树胶虫胶还有兽筋制作,对湿度十分敏感,一点点变化就会影响射程和准度,再怎么擦也没用。 臧怒试了试,平素最佳射程六七十步的六石弩,如今要想有同样的力道,得放敌至四五十步才行。 “那就放近再射。” “若是胡虏不近前呢?” 匈奴人的角弓是抛射,利用箭矢飞坠之力,风向好时很远便能开弓,又不是傻狍子,根本不会靠这么近。 于是战斗甫一开始,第五营便成了活靶子,匈奴人试探着在八十至百步间挽弓抛射,流矢不断落入阵中。 亏得风向从河向岸上吹,对胡人不利。而第五伦这两天里掏空了县里武库存货,给前排几个队的人都穿上了札甲,这也是他们方才那么怕水的原因,一旦落水,只怕会被重量坠着沉到河底。 第五伦不单身被厚重的札甲,头上还戴着兜鍪,就这样都挨了两箭,一支是骨簇,直接被弹断,另一支是铁簇,钉在札甲铁叶片上,第五伦仿佛被人打了一拳,肩膀老疼了,只伸手折掉。 即便有甲胄之利,间或有人闷哼一声受伤倒下,这种零星减员不会让军队损失惨重,但却能一点点打击士气。哪怕平素他们自诩第五营“站阵天下无敌”!可就这样被动挨打实在是憋屈!更别说胡虏还在远处笑声不绝于,甚至还当着他们的面,系累俘虏,拴在马后离开。 也就万脩等少数能够远射的弓手,才能在辎车上反击一二,但却改变不了大的局面。 如第七彪者已经咬牙切齿,向第五伦请战。 第五伦只盯着对面乱糟糟的胡骑,看得出来,他们也不是什么精锐,平素就普通牧民,战时客串骑兵,经常有人在游走时和旁人的马撞在一起。 “胡虏距吾等百步。” “而其身后两百步,就是北地西渠!” 北地西渠,是新秦中黄河西岸两大沟渠之一,距离河水较近,虽然没有黄河那般宽阔,水也浅,但亦是一道阻碍,骑马上下越过要些许时间,跟别说他们正驻马于田亩中,阡陌水沟也能大大减慢马匹度。 匈奴人这几天杀掠太过顺手,竟敢堂而皇之渡渠近前,第五营算是背水列阵,对面又何尝不是呢? 随着前排甲士身上的箭羽越来越多,他们憋的怒气也越来越盛,就像蚊虫嗡嗡乱飞叮在你身上,虽然不疼,但痒啊,那痒意从甲上传到心里,挠得士卒们难以忍受。 愤怒正如强烈的香料,少量会让人清醒,但过多反而会让人麻痹,不多不少,刚刚好。 在流矢中,第五伦让万脩等当百过来,面授了自己的计划。 这是他们扭转局面唯一的机会,且不能像平日那样,走几步整顿一番,前进得慢了,胡人便能从容退走。 必须是冲锋! “传令下去,稍后听鼓点声,只管向前冲,将胡虏,赶到渠中去!” “但吾等一旦动起来,必然大乱。”万脩有些担心,众人体力不一,哪怕是精锐,着甲冲刺三百步,太难了。 “那就乱战!” “那便乱杀!” 第五伦掰断了甲片上又一根流矢,重重扔在地上,接过一面盾牌,拔出剑指向前方。 “鸣鼓!”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10章 跟我上   因为不愿惊动胡人,冲锋动员,第五伦是让军候和各当百们分别去做的。   在99%文盲率的猪突豨勇看来,什么“为死难同胞复仇”都是假大空话。   什么叫同胞?同住一个县一个乡甚至是一个里彼此说的方言明白无误听得懂,那才是同胞,只要出了特武县,就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换言之,一个营一个队一个釜里吃饭才叫同袍,那些所谓的友军,都可以视作抢地盘的敌人。   他们之所以全体渡河而来,并非是因为什么民族仇恨、心悯百姓遭难愤然而起,而是因为,猪突豨勇的大恩人第五伦率先登船了啊!   于是,当百臧怒老老实实按照第五伦平日吃饭时,给士卒做思想工作的架势鼓动,猪突豨勇们的反应是……   “哦。”   反观第七彪,彪哥只恶扇着得知要出击后有些怔的士卒巴掌,狠狠打醒后骂道:“若无宗主,汝等定已成了饿殍死于道边,平素宗主是如何养汝等的?今日一死以报宗主,何如!”   你还别说,挨了一巴掌,又得此言刺激后,第七彪问他们吼不吼,士卒的反应是嗷嗷大叫:吼啊!   国君是君,郡君是君,县君是君,司马就不是君了?为君赴死他们懂,为民请命?他们就是民啊,自己救自己挺好的。忆苦思甜?思来想去,还是伯鱼司马带来的日子甜。   他们只知道,第五伦宣讲时要拼命鼓掌,给伯鱼司马一个面子,至于内容,反正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啦。   “第七彪在后督战,迟疑不进者皆斩!”   想要猪突豨勇们思考那是难上加难,简单下达命令倒是乐意执行,只叫第五伦哭笑不得,大半年调教就这结果,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但这不影响今日之役,随着一个个队都接到了命令,随着第一鸡鸣手中木槌重重敲在腰鼓上时,第五伦也举盾换刀,踏出了第一步。   “诸君,跟我上!”   咚咚咚咚,第一鸡鸣双臂挥舞,小跑跟在第五伦后面,木槌触及羊皮鼓面,敲击飞快却又有力。   但却没有士卒们的脚步快,伯鱼司马领头,谁要不跟紧点,谁就是忘恩负义!谁就是小婢养的!会遭全营鄙夷。   站在第五营身后的轻侠少年蒙泽刚一恍惚,只见第五营数百人竟忽然冲了出去,他没有丝毫迟疑,也举起血迹未干的刀来。   “西岸的儿郎,不能被特武人瞧不起,跟上去,与胡虏拼了!”   第五伦虽然领了头,但心里仍有些犯怵,边跑边举着盾挡住自己的额头,他全副武装,上好的札甲不惧流矢,唯独面门毫无防备,很担心被流矢击中一命呜呼。   但只跑了十步,这种担心便成了多余。   身旁有人呼呼赫赫追了上来,与他平行,然后猛地加了过去!   盾刀队的当百郑统第一个越过第五伦,别看他个子不高,步却迈得大,更夸张的是,此僚不知何时将沉重的札甲卸了,任由箭矢划过脸颊,那股豁命的劲头,像极了当初率先持刀,处决汝臣麾下亲卫的模样。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伦度不慢,却被自己的属下们一一甩在后头。披挂札甲的亲卫,亦努力向前,在第五伦前方排成了一道移动的人墙,用身体为他挡下飞来的箭!   猪突豨勇们不愿意“为百姓而战”,倒是甘心“为伯鱼司马而战”,都以跟在第五伦身后为耻,人心都是肉长的,半年恩泽潜移默化,岂能无感恩之情?   他们仍做不到快步前进时整齐划一,自由挥的冲锋却很擅长将逃跑时的劲头拿出来不就行了。   但他们仍在害怕,因为恐惧,跑在最前方的郑统张大嘴大叫起来。好似会传染,一个接一个,一队接一队,都爆了嗷嗷嚎叫!   “啊!”   ……   在呆愣的匈奴人听来,这些壮胆的怪叫,其实是悍不畏死的怒吼!   他们的错愕,就好似方才还任你怎么欺凌挑衅都浑然不动的铁乌龟,却忽然伸长四肢狂奔而来。   一时间,攻守异势。   胡骑这几日太顺,虽然是赢,却赢得溃不成军。这三四百骑来自不同部落,根本没有统一指挥,只任由贪婪与直觉追击,追得忘乎所以。   因为猪突豨勇缺少骑兵,他们甚至懈怠到下马步射,此刻仍有人妄图拉弓射箭恐吓敌人。   但零散射击比不上统一齐射的威力,倒下一个,冲过来九个。匈奴人有点慌了,连忙爬上马匹,匆匆调头而走。   一时间状况不断,有马匹撞在一起,有人不慎落马,又被后方不明真相的人挡住,急得挥刀就砍。   等他们达成一致朝西渠撤退时,猪突豨勇已冲到数十步外,接下来就是一场追逐的游戏,马匹渐渐加,而猪突豨勇们冲刺后力气消耗,距离被慢慢拉开。   胡骑中亦有几个高手,能在走马的同时做出反身挽弓施射的技艺,若能坐拥三四百骑这样的精锐,第五伦的部属恐怕要被放好一会风筝,伤亡惨重。   只可惜大多是从各部落临时召来的牧民,他们从对面的无畏冲锋中感到恐惧,现在只想带着战利品回家。   但方才渡过时浅浅的西渠,现在宛如天堑,跑得太急的胡骑在斜向下的沟堤上摔得人仰马翻,而渠宽达三四十步,水没至马腹,根本无法快通过,只能涉水缓缓而行。   聪明点的已经沿着堤坝朝两侧驰去,但他们旋即被一队骑从狠狠撞上,却是万脩奉第五伦之命,带着会骑马的士卒,利用从百姓中征得的马,客串了一把骑兵,与这小队匈奴人纠缠在一起。   而大多数胡骑,只盲目地往沟渠里挤,一时间西渠像是下饺子般。   虽然跑得早的胡人纵马跃上了西渠西岸,但大多数人还在和渠中泥泞做斗争,来回践踏使得渠底泥巴松软,马蹄陷在里面,正焦急之际,猪突豨勇已至渠边!   三百步,将近四百米的冲刺让所有人气喘吁吁,但这场追逐让猪突豨勇们看到了匈奴人也和自己一样胆怯、惶恐,比盗寇好不到哪去。他们只以惯性从渠边一跃而下,冲入毫无秩序的匈奴人中,开始了毫无秩序的乱战。   插一句,【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等第五伦气喘吁吁赶到沟渠边时,便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胡人和猪突豨勇在渠中开始了一场大乱斗,匈奴人骑在马上,拉弓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拼命挥动手中直刃刀往下劈,却只砍在刀盾兵的木盾上。   而矛戟兵乘机赶到,利用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举着长矛像戳树上成熟的鸭梨一般,将困在马上进退不得的胡人一一捅落下来。   臧怒带着材官弩兵旋即抵达,跪在堤坝上上弦,举弩,瞄着登上对岸后试图挽弓反击的匈奴人就是一阵攒射,五十步距离内,胡虏几乎是中者便倒,只能哀嚎着抛弃同伴撤退。   而第五伦则被亲卫们挡着拦着,连水都不让他下。   最后嗷嗷叫着扑到渠中加入战团的,是蒙泽所率的轻侠少年们。这群热血儿郎,将两日来流离奔逃所受的气,全撒在狼狈匈奴人身上,痛打落水狗。   他们装备不行,农具折断,便用小刀戳,用牙齿咬,蒙泽在兵刃不慎脱手后,更将一个胡人骑在身下,捏起拳头狠狠往他脸上砸!然后揪起这些异族人的辫,按在水里直接溺死!   当这场毫无章法的战斗接近尾声时,菜鸡啄已经死另一只菜鸡,站起身来抖着身上的水珠,昂高鸣!   原本还算清澈的渠水被搅得浑浊不堪,死人、死马横于沟中,仿佛筑起一道尸体组成的堤坝,使得自秦朝以来畅通两百年的北地西渠为之不流!   但现在不是收拾战场的时候,远处仍有胡骑的影子,第五伦只能吆喝猪突豨勇们劝住杀红眼,仍对着死去胡人挥拳的蒙泽等轻侠少年,扶着受伤的袍泽先撤,他则将乱糟糟的士卒组织起来,在西渠以东两百步内重新列阵,清点伤亡,战死十余人,伤者数十,多是跑太猛摔得鼻青脸肿。   “壮哉!”   全程连鞋履都没机会湿,就操弩射了几箭的第五伦看着士卒们,感慨道:“汝等被称之为猪突、豨勇,比喻野猪,见敌悍不畏死,直到今日,才算做了回真正的勇士!”   五百余人中,只有数人害怕到脚抽筋,不跟着冲锋被第七彪所斩,冤枉不冤枉另说。   罚的该罚,赏亦不能落下,朝廷的赏赐,那是空口承诺,第五伦这“男“爵的封赏都没落实呢,更别说普通士卒了,难怪新军对立功毫无兴趣。于是只能由第五伦出血,除了承诺回到驻地杀羊犒劳士卒外,还答应在扩编时,让今日立功的士吏升官,每个月多分口粮菜食,以后有人与当地的姑娘成亲,第五伦拍着胸脯承诺,会替他们付聘礼钱。   这时候,满身血污泥巴的蒙泽跟着万脩来拜见第五伦,二话不说,先对他下拜三稽。   “若非将军,渡口必然无存,蒙泽今日也要枉做胡虏箭下鬼,不被射死,也要憋屈死。”   “吾等廉县、灵州的轻侠儿郎商量过了,愿加入将军麾下。”   “我不是将军。”第五伦看着蒙泽,一般来说,轻侠无赖儿他是不肯收的,宁要老实巴交的奴隶、矿工、农夫。   不过今日不同,蒙泽等证明了自己的勇气,更何况,虽然第五营现在已得了特武人的信赖,可黄河以西的三个县,却尚无基础,今日渡河而来,百姓们提防胜过喜悦,确实需要一些西岸籍贯的人手加入。   但蒙泽这小子得寸进尺,进一步向第五伦请求,既然匈奴人原来如此羸弱,不如第五营以他们为前锋,一举收复家园!   第五伦却只笑道:“渡口处的百姓中,有多少像你一样,愿意调头反击胡虏的人?”   蒙泽迟疑道:“方才一起随军杀虏的有数十人,但先前一起在渠边阻拦胡骑的有数百……”   第五伦让人给他一套甲胄:“你去问问看,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若能召来五十人,我就任命你做士吏,若能召集百人,便让你做当百!”   蒙泽胆子大,抬头道:“若是我带来五百人呢?”   “那便让你做军候!”   蒙泽大喜,应诺而去,第七彪骂这小孺子升官倒是快,走过来问道:“宗主,当真要继续向西进军?”   “我是吞胡将军韩威么?”第五伦反问第七彪,他是第五伦,当然不会得了小胜就得意忘形。   第五伦命令道:“汝等到百姓中征集车舆,在西渠以东修筑一个简易的壁垒,胡虏虽被杀两百余人败退,但随时可能再来,吾等就扎在这,彼辈若敢越过沟渠上来,我便能一次次赶他们下水!”   第五伦算了下时间,就那可怜的几条船,恐怕要入夜时分,才能将数千民众渡到特武县。   这也是他让蒙泽召集西岸本地人的原因。   第五伦抬头看着正午的天空:“等百姓安全撤走了,等天黑后,吾等才能心无旁骛出击,乘着夜色,给还敢滞留的胡虏一个大惊喜!”   ……   而以此同时,数十里外的特武县城,亦是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宣彪和县令、县尉在城墙上远远看到,已经开始对宣扬自己”死而复生“的卢芳,带着四百多人出现在城外,破烂的大红布上画着“漢”字。   宣彪的父亲宣秉宁可隐居,也不做新朝之臣,宣彪知道,他是心怀前汉的。   可如今,看到这大好的一个字被如此糟践,一向以儒雅文吏示人的宣彪,也忍不住朝城下啐了一口,骂骂咧咧。   “这字。”   “你也配用?” 第111章 整整齐齐   县城太过高大,且防备严密,卢芳带人路过瞅了一眼,就放弃了进攻的打算。   他麾下部众虽然疲乏,却多是带着马匹的,尽管那儿与主人一样瘦弱。   盗匪一转身径直向北行进,期间路过张纯家的高大坞堡,竟比县城不逞多让,墙头丁壮甲兵甚至比县卒和第五营都要精良。张老爷是个明白人,没有一味囤积钱粮,都用来打造强大的家兵,甭管来的是官是匪是胡,想打他家主意,都得先碰一额头血。   远远望见卢芳的红布汉字旗,心里同样有点怀念自家在前朝辉煌时光的张纯亦是一阵鄙夷,唤来儿子张奋,指着卢芳等辈道。   “吾儿,你且记住,事情都是比出来的,过去汉家成、哀之际,天下人觉得汉朝这不好那不好,士人也整日上书抨击我父,视为奸佞,对朝政指手画脚,这要改那要改。可如今世道将乱,人心又开始觉得,汉时比现在要好过。往后定会有许多支打着汉家旗号的人出现,要学会分清,哪些是鱼目,哪颗是珍珠。”   “若是看错了,便是灭种之灾!”   而卢芳也没在张氏庄园外久留,又见四周恍如坚壁清野,便继续向北。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渡口!   卢芳是派人窥得第五营主力渡河而去后,才敢过来的,乘着第五伦被匈奴游骑缠住的时候,一举拿下东岸渡口,放一把火,扰乱第五伦军心,叫他被匈奴击败,哪怕事不成,卢芳和部下还能乘船往下游逃走。   然而在渡口等待卢芳的,不止是混乱羸弱的难民百姓。   还有虽然胆怯仍持矛被甲站定不动的第五营羡卒部队,而东方亦有一支骑队显露身影,他们人人头裹黄巾,打扮成新军模样,以掩饰自己“麻匪”的身份,为者正是马援!   马援眯着眼,指着敌人中身披黑色裘服者道:“卢芳,汝主动带人来此,是欲降,还是欲献上级?”   ……   等到夜幕时分,白天时四百余匈奴人被第五伦撵到沟渠中,杀死过半的消息,已经惊动了句林王,他勒令属下不得再过沟渠,同时开始以廉县为中心,收拢因为大胜劫掠而溃不成军的各部。   但纪律比新军更差的匈奴人早就散得满平原都是,他们三五百成群,攻下了一些里闾,过去六十年在汉家天子面前乖顺忠恳的模样消失了,一直留在血液里的杀戮与野性在集体作恶做被放大,开始了放肆狂欢。   里闾残垣断壁后是一株槐树,树上紧紧绑着里正,从他的位置往院中看去,能瞧见他的老父一动不动的脚。父亲倒在院中,头磕在石板上死去,鲜血顺着缝隙一直流,流到里正脚边。   里正挪着脚不愿触碰到那鲜血,他已经骂了一整天,骂胡人的祖宗,骂没出息的新军,骂心存侥幸据墙而守没有带家眷第一时间离开的自己,骂着骂着没气力了,眼泪也哭干了,只开始央求,求胡人能给他一刀,来个痛快。   但匈奴人偏不,他们在屋里笑的极为放肆,里正妻女的哭泣声不绝于耳,让他痛得只能仰头干嚎。   今天是月中,月亮很大很圆,天公注视人间,却别指望他能惩恶扬善。   里闾外守夜的两个胡人相继闷声倒地,连警告都来不及出,一队身穿皂衣的人进入里中,分批前往胡人占据的各各户人家。   其中几人摸到了院子外,里正不嚎了,只呆呆看着他们,一个后生来到他身边,用刀割开了绳子,又将刀柄交给里正,用本地口音道:“走!”   里正红着眼冲带头冲进院内,将站在他老父身旁撒尿胡人一刀捅翻,然后抽刃进入屋中,这回轮到匈奴人的嚎丧此起彼伏!   里正浑身是血地出来,稍后院内老父的尸体旁,摆上了几颗血淋淋的胡虏头颅,里正带着侥幸生还的妻女,朝蒙泽稽再三,谢他救命之恩。   “吾等是第五营的兵!”   蒙泽满是自豪,虽然他这个“当百”也才做了不到半日。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入夜后胡人大队人马不敢乱窜,他便从士卒中精选百名勇敢之士,加上蒙泽着急的,熟悉阡陌道路的本地人,组成了这支队伍。   “吞胡将军大概是回不来了,卑移山以西是胡人的地盘,沙漠草原,士卒失道迷途。但卑移山以东,却是吾等熟悉的主场,胡人在这亦是聋子、瞎子!且让他们见识见识,新秦中人的刀有多利!”   类似的事生在临河各里中,只一个晚上,这支队伍就带回来百余颗头颅,以及上千难民。   而已经带人跑了好几个来回的万脩,在天色将明之际,还给第五伦带回了一个大惊喜。   一个头上扎椎髻,却穿着胡服的人被万脩绑在马上,扛起扔到第五伦面前。   “吾等奉司马之命,沿河清扫胡虏,却在南方三十里外,现一群人欲用羊皮筏渡河去东岸,初时以为是零星逃散的百姓,近后才现不对,便将此辈擒了来。”   为的胡服男子一言不,其余几人则是匈奴,更问不出明堂。   第五伦直接让彪哥对此人用刑,折断第一根手指后,他才开口,但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表示自己只是无辜百姓,被胡人逼迫带路,恳求放过。   开什么玩笑,大新王师连无辜之人都不放过,更何况这形迹可疑之辈。   他的话骗不了第五伦这个方言大师:“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反而像是三水人,莫非是卢芳的属下?”   此人又闭嘴了,这时候找到有会说匈奴话的,审问同行几个胡人后才得知,此人当真来自安定,是卢芳的兄长卢禽!   原来却是卢禽奉句林王之命,想要偷渡到东岸,联络卢芳响应,再不济也要将他接过来,一同返回匈奴,不想才到河边,竟被万脩所擒。   第七彪又掰断了卢禽一根手指,骂道:“汝弟自称姓刘,你怎么姓卢,究竟他是野种,还是你是野种?”   这时候,对岸却响起了一阵欢呼声,第五伦等人不明所以,让万脩守着渠边车垒,他自到渡口观望,却见对岸渡来了一条船,而船上载着的不是人,而是满满一船头颅!   “吾等幸不辱命。”   马援只朝第五伦拱手:“卢芳果然心存侥幸,欲带人袭击渡口,见吾等势众欲顿,撤离时遭遇县城赶来的宣军候及县卒,张氏也派徒附来助阵,以千余人围数百,当场击杀三百,只有百余人乘着夜色而遁,正在尽力搜捕。”   马援扯着那块红布汉字旗献给第五伦,又指着舟中头颅道:“卢芳手下的州牧、刺史、郡守……还有什么御史大夫,大司兵等,好家伙,三公有五个,九卿居然有十几个。”   “满朝文武,整整齐齐,都在这了。”   第五伦乐了:“卢芳本人呢?”   马援拎了一个狰狞的人头过来:“俘虏皆道,卢芳为旗下穿黑裘服者,我亲自追斩后,俘虏多已死亡,幸存的人里,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   “无妨,卢芳之兄已捕得,让他一认便知。”   第五伦让人将卢禽押过来,就着火光让他辨认“卢芳头”。   卢禽看了一眼后,心中大喜,却只低头伏地痛哭道:“吾弟,你还未成就大事,便身丧宵小之手……”   “少装模作样!”   第七彪将他一脚踩在地上,奉第五伦之命,将卢禽十根手指通通掰断,每断一根就问一次:“这究竟是不是卢芳?”   “是!”   卢禽牙缝里都流了血,每每咬牙应是,最后痛得昏死过去。   第五伦还是有点怀疑,只让人将“卢芳头”收了,反正在安定属国抢先认领,被朝廷承认后,就算这真是卢芳,也不好献出去报功了。   不过卢禽却是可以的,加上早就死掉的老三卢程,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啊。   等渡口的百姓都送过河去后,第五伦也到了东岸一趟。   数千西岸三县难民临时安置在这,宣彪已经带人帮他们搭建了窝棚,烧了篝火取暖,组织人巡逻以防宵小盗贼为非作歹,这让百姓们安顿下来。   此刻听说那些从胡人暴行下被解救的同乡讲述,又见得第五伦归来,他们的态度与早上的提防全然不同,父老年长者都纷纷过来,对第五伦再三顿,千恩万谢。   第五伦让昨夜频繁出击的蒙泽等人过来:“诸位家乡百余子弟,亦自愿加入了我麾下,有他们为诸位站岗,可以安心了!”   闻言百姓大喜,确实,第五营虽然与一般新军不同,但还是自己家乡党子弟更信得过。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第五伦还让人推攮了几个俘虏的匈奴人上来,让背井离乡的百姓们将其活活打死出气,等众人打累了泄愤后,又承诺,明日还会从营里拉来粮食搭建粥棚。   第五伦本以为,己方剿了那么多零星胡虏,匈奴主力肯定会恼羞成怒兵来攻,但到了次日,渠边的车垒等了一上午,竟不见一个胡人来袭。   而派出去游弋查探消息的万脩却来回报,说匈奴人在6续撤退,已经离开了廉县,主力都到了贺兰山下,距此几十里地。   这距离,第五伦也只能望西而叹了。   而撤离的原因,除了胡人已掳掠得足够好处外,也因为一支数千人的新军正从北向南进,下午就能抵达上河城下,万脩与其前锋斥候接上了头。   “来的是谁?”   “校尉窦融。”   “窦融?”第五伦使劲想了想,好像是大司空王邑的大舅哥,大概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吧。   “窦周公乃是平陵人,见过我,得暂避一时了。”马援立刻准备开溜。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让第五伦难以忘怀的名场面出现了。   却见紧闭数日,连百姓求救都不肯开的上河城门忽然大开,校尉梁丘赐带着两千兵卒冲杀而出,往匈奴离去的方向奋力行进,仿佛在追赶早在天边的敌人。   一时间旌旗摇晃,矛戟朝天,材官弩手甚至还不断停下脚步,朝空无一人的旷野里瞄准射击!   这支王师气势汹汹地向北进,半个时辰后趾高气扬地回来了,欢呼道:“大胜,胡虏已尽被梁丘校尉驱逐!匈奴小王狼狈而逃!”   “失地,全部收复!”   第五伦都看呆了,好歹梁丘赐没坏到极点,换了其他友军,指不定会屠几个里闾的百姓,细心替他们的头颅梳个辫报功。   他却是将主意打到了第五伦这边,派人来,请伯鱼司马到上河城中一会。   百姓叩门求救的时候、胡虏肆虐施暴的时候、我军过河死战的时候,你早Tm干嘛去了?   第五伦立刻让人将胡人级统统运到东岸,一颗都不给梁丘赐,只答应分给特武县宰、县尉些,好让特武县保持统一口径,同时给万脩下令,要他再去窦融军中接头。   胡人撤得很快,沙场鏖战已经结束,接下来该轮到案几上的战斗了。   换了过去,第五伦还是很乐意给梁丘赐背书的,只是如今,他翅膀已硬,捅刀友军、上司的手又在痒痒作。   是时候撕下面具了:“让梁丘赐受罚滚蛋,而我取而代之,接管整个新秦中四县两障防务,不香么?”   ……   ps:第二章在18:oo。   中午有事,加更改在明天。 第112章 争个屁   黄河东岸多了一片瓜田,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这些东西都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都是第五营所斩,都是真虏,容貌特征十分明显,头上辫,还有奇奇怪怪的坠饰,狼牙甚至是人的指骨。   之所以将斩获都摆出来,一来是让前两日惊恐东渡的西岸百姓看个真切,祸害他们家乡的胡虏确实被第五营杀了这么多,加深他们对伯鱼司马的感激敬佩。   二来,则是方便清点。   “三百七十六,三百七十七。”   这是第三次清点了,宣彪已经吐过三次,他依然无法习惯这种鲜血淋漓的生活,但还是坚持将数量记录在册,先是总数,然后是第五伦根据亲眼目睹各队表现分给他们的头颅:作战时场面纷乱,不可能杀一人低头砍颗脑袋,幸而军队人数少,战场也小,第五伦还能亲自分赏,人数再多就得有忠诚并公正的亲信分别督战了。   点完斩获后,宣彪只感慨地对第五伦说道:“我听说汉时上功,若如今也能像那时一般,士卒们得得到多少犒赏啊。”   第五伦颔,宣彪主动忽略了秦朝,但第五伦看《尉缭子》,里面间或提及秦时制度,听说一共有二十等爵,低级士兵按照斩的不同而升爵,每升一级获得更多土地田宅,还有国家分配农奴来帮你干活,高级军官则根据所率部队斩总数来定赏罚。   至于宣彪怀念的汉朝,虽然军功爵已经名存实亡,但赏赐依然是有的,只是从分地变成了赏钱。   第五伦在军队驻扎的障塞地下,还现了一批汉代的简牍,其中一份《捕斩匈奴虏、反羌购赏科别》就明确规定,边塞士卒,斩得匈奴级一枚,或捕获胡、羌反虏一人,可以增秩一等,不愿做官的人,赏钱三万。   第五伦确认了一下日期,居然是汉宣帝年间,距今不过三代人时间啊,那这制度还有么?   有倒是有,但日消月累,名存实亡。   二十等爵这种暴秦制度,自诩“美新”的朝廷当然是断然唾弃的。   斩分地?没地了,天下人口大概已经破了六千万大关,还都挤在中原,加上兼并严重,完全没可能再搞名田宅制。   分给士卒边境的地?这不是骗人留在穷乡僻壤么?大家都想回家。   分到江东交州去?跋涉数千里,路上高达三四成的亡故率,不好意思了您,地我不要了,宁可回老家当佃农甚至是奴婢。   也就本就是奴隶的猪突豨勇好糊弄。   那斩能给赏钱不?给是给,但经过十年内三四次货币改革,大新的钱已不是钱,快要变成入城的凭证了。拼尽性命砍一颗胡虏脑袋,换几枚轻飘飘的大布黄千,一算好多钱,可实际上还没头颅重,出了大城市基本花不出去,官府自己都不肯收,明天就贬值,值得么?   总结下来就是:”分个屁!“   若是能严格执行,真分到个屁,好歹还能听声响。虽然普通士卒别想从战功里得到丝毫利益,可军吏们还能借此升官财。   但大多数情况是,你在前方奋勇作战,功劳却张冠李戴,便宜了别人,最后连个屁都没有。   光看从那两颗“卢芳头”上就能看出来,大新这朽烂的体制下,什么诡吊的事都可能生。   这不,梁丘赐在匈奴走后,就给他们当场演示了一番与空气斗智斗勇,隔着数十里与胡虏大军交锋。   “作战御敌无力,争功夺赏倒是挺厉害,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这等人。”马援对梁丘赐十分不齿,顺便提醒第五伦。   “伯鱼要当心了,第五营力战的功劳,莫要让此僚占了去。”   第五伦摇头道:“我争的可不止是功劳,还有事后上报朝廷时,如何解释这场仗。“   “司马此言何意?”宣彪已经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得以参与他与马援的谈话。   马援倒是举一反三,想起自己做督邮那几年目睹的种种怪相,笃定道:“伯鱼之意是,梁丘赐不会承认自己闭门而守,坐视匈奴在他防区辖境内,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了大河边!”   宣彪一愣:“可事实如此啊,梁丘赐放任匈奴深入新秦中,非但不出兵击胡,还关了城门不纳百姓,逼得数千无辜民众渡河。“   第五伦笑而不言,让马援这个在官场里打过滚的老家伙,继续打击宣彪:“梁丘赐会说,是愚夫愚妇胆怯,远远看见狼烟,仓皇而走,譬如惊弓之鸟也。”   宣彪不服,反驳道:“那些被胡虏祸害的里闾呢?那些被攻破的烽燧呢?那些无人保护,惨遭杀害的百姓呢?”   马援道:“梁丘赐会说,这或许是乘乱打劫的盗寇所为,比如卢芳残部,还有‘麻匪’残部,大大搅乱了后方,但都斩了。”   宣彪愕然:“斩了?在哪?”   马援冷笑:“胡虏杀戮凶残,那些抵抗他们而死的百姓头颅,不是现成摆着么?你信不信,梁丘赐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派人去收集砍了来,只要挂上城头,说是盗寇,就是盗寇!”   “可他们分明是奋勇抵御胡虏而亡,是义民啊。”   宣彪哪怕在猪突豨勇中遭受过一次毒打,仍没想到这世道,还能颠倒黑白到这种程度。   马援摇头,若非看透了这点,对朝廷绝望,他放着好好的家世,俯身可得的郎官、孝廉不做,混迹江湖作甚?   宣彪脾气已经上头,与马援犟了起来:“那么,第五营六百壮士与胡虏血战是事实罢?如今残兵断刃依然扎在地上,沟壑旁,士卒鲜血仍在!“   马援笑道:“梁丘赐会说,是匈奴人被大军逼迫,小股胡虏慌不择路,反向突围,碰巧遇上第五营,在此捡了漏。”   所以梁丘赐才急着要第五伦去县城见他,他需要第五营背书,才能将罪责变成功劳。   宣彪声音不由变大:“可对岸成千上万的百姓都在看着,亲眼看到司马横渡大河,看到吾辈日夜鏖战,胡虏才知难而退。我不信,梁丘赐一个人,还能堵住万民悠悠之口么?“   “能!”   这次是第五伦回答了他。   “因为朝廷得知的,皇帝听到的,不是众人悠悠之口。”   “而是官吏的一封奏疏,还不能长,皇帝看似握有天下权势,实则只能通过这寥寥数百字,来知晓各地生了什么。”   第五伦拿起记斩所用的木牍:“就是这轻轻一份奏疏,便能将几万人甚至是几百万、上千万人想说的话堵住,如鲠在喉!”   至于在遥远的边塞,在黄河边、沟渠里究竟生过什么,究竟有多少悲欢离合,多少壮志与怯懦,不重要,它们无法决定任何事。   最终要比拼的,是奏疏里谁更能吹。   “否则,为何常安民谣要唱,‘力战斗,不如巧为奏’呢?”   所以吹得早吹得快的安定属国,才有机会献上真●卢芳头,而吞胡将军慢了一步,就错失良机。   宣彪有些呆愣地坐在席上,喃喃道:“可若是有人能让皇帝知道真相……”   第五伦反问他:“如何让皇帝知晓?让本地百姓走上几千里路去叩阙?近得了苍龙阙么?还是上书?谁又有上书的资格?“   第五伦是曾有两次上奏的,第一次,是通过国师公刘歆。   但情况与一年前截然不同了,第五伦听说,太子王临改封什么”统义阳王“,相当于废了。作为太子党领袖的刘歆,已经彻底失势,自身都难保,指望不上喽。   第二次上书,是借着剿灭卢芳之胜,第五伦算大功之臣,简单几句话附在吞胡将军的奏疏里。亏得韩威还算公道,没有隐瞒第五伦的功绩,否则连虚衔都捞不到。   可现在,俘获的匈奴人供认,韩威已经全军覆没,死了。   “韩将军可能是真死了,但在其他将军给朝廷的奏疏里,却可能活过来。”   马援摇头:“韩威出塞作战应是几路同时行进,最后却孤军深入覆灭于外,整件事透着奇怪。”   “没错。”第五伦颔,指不定韩威之死,又是一个”卢芳头“的糊涂帐。   “坏消息是,韩威死后,吾等连间接上书的渠道,也没了。”   “好消息是,梁丘赐也没有。”   梁丘赐没有过硬的靠山,这是第五伦早就知道的事。   “莫非窦融有?”宣彪恍然大悟,难怪战斗刚刚结束,第五伦就要让人提前去与南下协防的窦周公接触。   “窦融区区一介校尉,哪有这资格。”   但窦融的靠山大司空王邑有,不过第五伦看中的,是另一个人。   “窦融的上吏,也是我与梁丘赐的上吏,这场北征的副将。“   “更始将军廉丹!他便是关键!”   ……   与马援所料不差,当第五伦派万脩去上河城查探时,果然看到城墙上挂着一排头颅,不是匈奴人,而是百姓的。   不对,在梁丘赐宣扬下,这是数日来流窜于几个县,与匈奴勾结,扰乱秩序,攻陷里闾杀人如麻的卢芳残部、麻匪残部。   将梁丘赐视为救星的上河县人信以为真,此刻仍有一群孩童拿着石头,朝哪些无辜的头颅猛砸呢!   看到这一幕,万脩咬了咬牙,回去禀报第五伦。   梁丘赐是一个“好人”,他没有下令屠杀百姓冒功,可他杀死了一群死人,顺便将这些百姓,在匈奴马蹄下侥幸存活的家眷,变成了必遭株连的罪民。   “比直接杀人,更可恶。”   凭心而论,过去大半年,梁丘赐待第五伦还算不错,可这次,已经不是像剿卢芳时一样,占点便宜、分点功劳的问题了,而是根本利益相冲,做人做事的本质区别。   这才是第五伦必须背刺梁丘赐的原因。   当然,这也是第五伦不敢进上河城的缘故,谁知道梁丘赐没了退路后会干出什么,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指不定给他来个夜闯白虎节堂的戏码,抢先把亦无靠山的第五伦砍了。   于是第五伦与梁丘赐再会,已是他们共同等待窦融大军抵达时,梁丘赐满脸愠怒,让人过来责问第五伦,为何不去上河城报到。   第五伦只坐在车上过来,他今日又在手上吊了白布,朝梁丘赐躬身道:“下吏与匈奴血战,受了重伤,今日才勉强爬下榻,已让人向校尉陈述过。”   第五伦身后是甲兵齐全的第五营,梁丘赐就算想火并,也得掂量掂量实力,而第五伦请梁丘赐屏蔽旁人,只低声向他禀报了韩威丧师的消息。   第五伦是在暗示韩威,自己与韩威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只能相互依靠了。   “本校尉已知晓。”   梁丘赐稍稍松了口气,只不愠地说道:“伯鱼打了一场大胜后,果然不同往日,所斩得胡虏头颅,为何不交来报功?”   交给你,不是肉包子打狗了么?头在谁手里,桌子上的战斗,谁握住的牌就最多,这是第五伦用来和窦融做交易的底气,岂能叫梁丘赐得了去。   第五伦作揖道:“校尉,下吏之所以将头颅紧急送到东岸,是担心,窦融仗着人多势众,想要独占功劳啊!” 第113章 故事 大半年前,新丰鸿门猪突豨勇大营,窦融的部属与梁丘赐相邻,被大司空王邑叮嘱要好好表现的他,却被第五伦麾下一抹黄巾抢了风头,失去了面圣的机会。 窦融素来低调,一心想着去河西避祸,倒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不过今日机缘巧合,竟又和两人碰上了。 第五伦看上去负了伤,无法拱手,只朝窦融躬身。梁丘赐与窦融平级,随意比了比手,看得出来,他对自己提防之心还挺重的。 窦融不甚在意,只将目光投向被焚毁的里闾、一路来的残破景象、田地里惨遭践踏的豆麦田地,除了出迎的兵卒外,四下无人,几乎见不到百姓。 “都在东岸。” 窦融提出疑虑时,梁丘赐更加提防,笑道:“愚民愚妇,远远见到烽烟就慌了,争先渡河,如今窦校尉挥师南下,彼辈竟更怕了,仍滞留河东不肯过来。” 这说辞,竟与马援所料差不多,只不过后半句是真的。新秦中百姓生怕窦融手下也是“兵匪”,在胡虏之后再篦他们一道,毕竟窦融顶头上司廉丹杀良冒功的臭名声,可是天下闻名的。 “梁丘校尉大可放心,窦校尉军纪严明,绝无滥杀无辜之举,此次南下,亦是奉命驰援。” 说话的是在更始将军幕府做事的门下掾冯衍,字敬通,他与第五伦在新丰有一面之缘,但也不知他是忘了第五伦,还是公事公办,竟连招呼都没打。先讲述了吞胡将军韩威轻敌冒进,不顾上令孤军深入,结果全军覆没。 “据传言,韩威本人贪生怕死,已降胡。” 宣布完这个重磅消息后,冯衍就请梁丘赐、第五伦说说,这新秦中生了何事? 窦融道:“毕竟吾等一路南下,只遇到了胡虏斥候游骑。” 梁丘赐轻咳一声后,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与第五伦和马援事先预料的差不多,梁丘赐为了保住自己的官爵,拼命掩盖他御敌无能,使得匈奴长驱直入数百里,一路冲到黄河边的事实。 梁丘赐说,胡人大队人马被阻拦在廉县以西,只有小部分斥候游骑漏网,晕头转向跑到黄河边,被第五伦歼灭。 至于烧杀抢掠与祸害里闾,乃是盗匪残部所为,已悉数剿灭,头悬城门以儆效尤。 梁丘赐故事讲完,窦融与冯衍对视一眼,有些将信将疑。 “盗匪之,悬于城头,吾等已见,梁丘校尉部属斩杀胡虏头颅何在?” 梁丘赐派人去各处寻找,确实得了零星十来颗匈奴级,让人展示后解释道:“胡虏见不得入,便引兵而去,烽燧城郭弩矢杀伤者多被带走。” 冯衍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缄默的第五伦。 “伯鱼在河边抵御胡虏,又如何?” 梁丘赐紧张到了极点,他的故事要成真,第五伦举重若轻,哪怕方才路上第五伦表示唯梁丘赐之命是从,但还是让人放不得心,却又拿他没办法。 岂料第五伦竟顺从地说道:“一切尽如梁丘校尉所言。” 梁丘赐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看来第五伦没有骗自己,接下来,只需要搞定冯衍即可。正所谓下传上达,而冯衍就是隔在他们和更始将军中间的传话人。 但梁丘赐却是忘了新朝官场第二规则:“明面上说的话,作不得数,背地里的交易,才是真的!” …… 梁丘赐真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典范,不答应让窦融入驻廉县备胡,而是请他们在北方未曾遭遇匈奴入寇的灵武县驻扎,但又生怕匈奴人去而复返,只能好说歹说,请第五伦带着第五营移师西岸。 冯衍没有立刻北上回复廉丹,而是借着自己的身份,在新秦中各县游走,将一片片丘墟和6续返回家园的难民看在眼里,想及过去几十年的三世无警,只感慨不已。 但梁丘赐派来跟着的人极力阻止他与民众们交流,只让上河城中县宰、县尉,来作陪,他们也想撇清守土不力的罪责,早就和梁丘赐站在同一战线,言语里多是对梁丘赐的赞誉。 此外,梁丘赐还不遗余力,拼命想给冯衍塞贿赂,美婢都献出去了,甚至都搬出了他曾祖父梁丘赐,与冯衍曾祖冯奉世同在宣元时为官,来攀交情。 “梁丘氏是麒麟阁十一功臣之后,我家可高攀不起。”冯衍笑着拒绝了一切,又提出要去移师廉县的第五营看看。 第五伦斩获的胡,冯衍前几天已经点过一遍,梁丘赐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提出亲自陪冯衍去。 冯衍没有拒绝,一行人抵达廉县后,他依然被看得死死的,但却见到,不少滞留东岸的百姓已经归来,正在修缮里闾墙垣。 更有一群年轻人手持木矛,跟着第五营派来的士吏、当百练习刺矛,喊声震野,对着头戴毡帽的草人猛扎,满眼愤恨。甚至还组织了一队骑兵,由蒙泽为当百,在贺兰山南麓日夜巡逻,配合烽燧监视塞外胡情。 被冯衍问及时,第五伦只道:“抵御胡虏需要人手,光靠士卒哪里够,得全民一起备胡。” “北地新秦中迫近戎狄,前朝汉武之世修习战备,高尚力气,以射猎为先,多为羽林郎选,所以才出了傅介子、甘延寿等一众名将,只不过承平日久,懈怠了。” 第五伦说到这看了一眼满脸紧张的梁丘赐,笑道:“如今被胡虏近塞,甚至有小股游骑深入腹地,百姓都被吓坏了,倒是重拾武备的好时机。” 所以,该练的民团得练起来,此举让冯衍记忆深刻,次日返回灵武县后,与窦融一说,直叫窦周公拊掌称绝。 “新秦中能够不失,全赖第五伯鱼之力也,反观梁丘赐,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其言多不可信。” “那是自然。”冯衍言罢拿出了一封帛信,梁丘赐名义上还是掌管新秦中的校尉,二人此番南下也是协防而非接管,没法对他号施令,甚至连和第五伦私下相询的机会都没有。 但要想乘着空隙交换书信,却十分简单。 “定蠡男、军司马第五伦,叩再叩!” 第五伦直言身为梁丘赐属下,本应事事遵从,但却不敢对冯衍和更始将军廉丹有所隐瞒。 在信中,第五伦讲了一个和梁丘赐大为不同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梁丘赐是愚蠢无能的,没有提前警备,直到狼烟高起才惊慌失措,第一反应是闭门而守,纵容胡骑长驱直入,一直杀到黄河,匈奴人甚至还打算渡河去与卢芳残部取得联系,若如此,新秦中必将糜烂。 第五营渡河而战,救民于水火,英勇无畏。又遣人深夜返回沦陷的里闾击杀匈奴人,妙计百出,但再怎么折腾,终究杯水车薪,无力改变大局。 就这时候,幸得英明的更始将军提前料敌,派遣窦融南下,虎贲五千,旌旗满道,又击溃匈奴游骑,使得胡王胆怯,只能匆匆撤退,新秦中在第五营和窦融部曲的合作下,终得光复! 信里最后道:为了死难的将士,为了枉死的百姓,为了让这万里塞防,不再出现这样的悲剧,第五伦,只能道出“实情”! 冯衍示信与窦融一观:“周公以为梁丘赐所言九假一真,那第五伯鱼的故事,是否可信?” 窦融道:“九真一假。” 他笑着说:“假的那一成,是关于我部的,南下以来,何曾与胡虏交兵?第五伦倒是将最大的功劳,按在我部头上了。” 窦融立功不是重点,重点是派他南下的廉丹知人善任,料事如神啊! “伯鱼是明白人。” 冯衍只如此感慨。 梁丘赐或是太过惶恐,提防窦融抢功的同时,只盯着冯衍大行贿赂,却忘了一点。 整件事最关键的地方,不是谁真正立了功,打退了匈奴,亡了多少百姓,战殒多少士卒,事实真相对上位者并不重要。 而是谁说出的故事,最符合更始将军廉丹的利益,他才是唯一有权解释这场战争之人。 韩威打了大败仗,消息传回常安,皇帝失望之余,必然大怒,绝对要追究责任。虽然廉丹联合太师王匡,将锅甩到死人身上,甚至能让已战死的韩威“降胡”,让他变成带着胡虏入寇的大新奸。但他们为何不出塞,总要有个解释,这新秦中之役,就得彰显更始将军调度有方。 你梁丘赐为了自保,将击退胡人、保全县邑功勋都揽到头上,倒显得更始将军派兵南下多余了。 “新秦中的百姓不幸,卷入这次无妄之灾,将军们各怀心思,争权夺利,将好好的出塞击胡,变成了丧师辱国,匈奴入寇。” “但新秦中却是幸运的,有伯鱼这样的军吏在,不但能在战场上力挽狂澜保护他们,还能在暗斗中维护他们利益。” 只有这么做,才能让廉丹心满意足,将作为见证人的第五营“小小功劳”,附于奏疏之上,那悠悠众口,才不至于被彻底堵上。 冯衍将信帛仔细收好,他已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故事,廉丹喜欢的故事,能给朝廷一个交待的故事。 “我会将此役,‘如实’上报更始将军!” 冯衍临走时还调侃躺赢的窦融道:“周公只怕也要升官,甚至有机会做裨将军,多亏了第五伦。这段时日里,周公可要好好待伯鱼啊!” 倒是平白无故,被栽了一桩大礼的窦融哭笑不得,这算第五伦将年初时抢走的那份功劳还给他了么? 在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已得男爵的窦融也看透了,什么功勋赏爵,一概无用。 “我只想去河西四郡,在这季世里保全宗族啊。”窦融在心中狂呼,就这小小愿望,却屡屡不能实现。 但转念一想,窦融暗道:“这新秦中乃是河陇之噤喉,虽然迫近羌胡,朝不保夕,但反过来想,却是我距离河西四郡最近的地方。一旦天下有变,轻骑西向,十日便可抵达张掖(武威),吾从弟窦友就在那做大尹,可互为犄角,可进可退。” 窦融一下子寻思开来:“我是否要顺水推舟,请朝中的大司空帮忙运作一番,让我常留此地呢?” …… ps:第二章在13:oo。 第114章 贺兰山缺 冯衍北返鸡鹿塞给廉丹传递新秦中的“实情”,没十天半月回不来,这段时间也成了第五伦最难熬的日子。 梁丘赐是“平蠡子”,窦融是“建武男”,他是“定蠡男”。 他们都有爵位在身,三人手握兵权,但说来好笑,决定他们未来命运的,却是冯衍这区区比三百石门下掾,一两能拨弄千钧。 “我当初做督邮时,亦是如此。” 马援因为怕被窦融及梁丘赐军中的京尉人认出来,索性跑到人烟稀少的贺兰山附近军营中,帮第五伦练练骑兵,当上了教头。 他看出第五伦等待更始将军裁决有些焦虑,不由笑道:“县宰是官,不光秩禄比督邮高,而且任命权在朝廷。督邮是吏,由郡大尹自行辟除。” “可我这小小督邮行县时,县宰、县尉、县丞皆俯帖耳,生怕得罪。我还真借着这身份,好好惩戒了京尉郡几个实在不像话的县宰。” 第五伦斜眼看马援,你这督邮,就没被人绑起来鞭打一顿? 又瞧见马援从不离身的佩刀,当然,打也打不过。 督邮是郡一级的监察官吏,再往上还有州牧,以及州牧副手牧监副, 行事如汉朝时的刺史。 但并州牧远在太原,对几千里之外的朔方、五原显然鞭长莫及,王莽对这边的了解,只能靠五威司命和安插在军中的中郎将、绣衣执法。 然而五威司命政令不出六尉六乡,在边塞威风不起来,绣衣执法也早就跟地方大员、军队、豪强打成一片,可劲捞钱,正事不干。 上传下达出现巨大纰漏,皇帝无法得知实情,只能从奏疏里管中窥豹。 到十月底时,冯衍回来了,他已持着更始将军赐予的符节,在灵武县城召唤窦融、梁丘赐、第五伦三人。 三人一碰头,看得出来,梁丘赐这几天更不好过,仿佛老了十岁,一对眼袋都快垂到脸颊上了,想必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吧。 冯衍公布了廉丹的决定:“校尉梁丘赐御敌无方,致使胡虏入寇,侵扰新秦中。幸得建武男窦融、定蠡男第五伦合力击走匈奴,保全郡县,梁丘赐有过,而窦融、第五伦有功!” 事已至此,梁丘赐却没有反转后的惊愕,反而长长叹了口气。 先前梁丘赐本已六神无主,都要束手待毙了。是手下军司马,还有灵州县宰撺掇他做了那些糊涂事。一个谎言要用更大的来圆,事后也追悔莫及,但身处独木桥已上,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唯恐一个不慎跌落。 如今被第五伦一个背刺踹下桥,梁丘赐反而像得了解脱,毕竟廉丹没有揭穿他编造功劳的罪过,只撤职押解回常安,听候落,或能保住性命。 “下吏无能,当受此咎。” 梁丘赐没有大喊大叫,只蔫蔫地认命,他将头顶武弁大冠取下,又解掉了袍服,从一曲之主变成阶下囚,任由桎梏拷到手上。 梁丘赐只在路过第五伦时停了片刻,他看着这个正视自己目光,毫无避让的年轻下属,低声道:“唯望伯鱼能走得长远,有朝一日,不要变得如我一般。” 第五伦以为他在嘲讽,在埋怨,笑道:“像梁公一样身陷囹吾?我已经进过了。” “不。”梁丘赐摇头,抬起桎梏,都快哭出来了:“像我一般平庸无能,被权势财富,迷了心窍。” 言罢就被推攮离开,倒是让第五伦怔住片刻。 有罚就有赏,冯衍对窦融、第五伦笑道:“更始将军说,二位合力驱逐胡虏,斩千余,功勋卓著,为汝等报功的奏疏已经送往常安,天子下个月必有封赏!” “实情”往廉丹那跑了一圈后,几百级翻了一番,变成上千,这牛皮可吹大喽。 既然梁丘赐被撸走,第五伦也被廉丹提拔,原地平升,成为“假校尉”,真正的任命要请示朝中方可,窦融则入驻上河城,与第五伦互为犄角。 “更始将军担心,临近仲冬,胡人有了韩威带领,随时可能再度南下。” 好家伙,在廉丹等边塞将军的奏报中,韩威已经复活过来,变成引领匈奴人入塞寇乱的罪魁祸了,这让第五伦再度感到荒谬。 冯衍交待完更始将军的命令,遂与窦融一同向第五伦道贺:“伯鱼如今成了校尉,上任后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第五伦想了想后,认真说道:“为上百个冤案,平反!” …… “悠着些,莫要砸到。” 第五伦上任后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让蒙泽带着本地人组成的“骑兵队”,返回上河城,登上城头,将挂在上河城、廉县的上百颗无辜者头颅取下。 寒冬将死人灰暗的皮肤冻出了一层白霜,也让他们不至于腐朽,只有一些被乌鸦秃鹫啄食变得残缺。 他们都是惨遭匈奴杀戮的百姓,有的甚至还被割走了头皮,据说那是胡人重要的马饰,本该得到妥善收敛,却又被梁丘赐利用了一番。 而蒙泽等人对这位“前校尉”更是深恶痛绝:“若非伯鱼司马……校尉,这些人就白死了。” “死了还要被当成叛贼投胡,真冤啊。” 这些无辜百姓那些先被匈奴蹂躏过一遭,又被王师株连抓起来的数百家眷也得到释放,只可惜已经冻饿倒毙数十,还有几个人是承受不了这待遇,自杀而亡的。 所以梁丘赐临走前虽言虽善,但第五伦对他丝毫同情不起来,庸碌不是做这些事的借口。 还有家人活着的头颅,各自领了,对士卒们千恩万谢,哭哭啼啼地离去。一天下来,还剩十几个无人认领。 “大概是全家被匈奴灭了门,或被掳走了。” “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人,家在哪个里啊。” “毕竟是吾等乡党,一起埋了吧。” “埋在哪?” “大河西岸。”蒙泽提议,第五营战殒的士卒,也葬在那。 他们回到半月前战斗的地方,在墓园边上掘了十多个坑,将头颅妥善安置,因为不知道各自名字,只能插块木板,表示这是新秦中受难百姓之墓,然后就在原地伫立良久。 蒙泽只对他们誓:“有吾等守着贺兰山下廉县西长城,必不使胡虏破塞而入。而有朝一日,我必如吾祖蒙将军一般,出塞击胡,让胡虏再不敢南下牧马!” 毕竟是年轻人,低落只是一时,很快又嬉皮笑脸了,蒙泽对现在的状况感到不解,问他们的军候万脩道:“任军候,按理说,伯鱼校尉应当接管整个新秦中防务,但为何梁丘赐那两千属下都不让他管,而交给了那窦融,凭什么?” “凭他是更始将军嫡系。” 万脩也不太懂这里面的道道,只听第五伦和马援议论时,提及新军中有嫡系和杂牌军的区别,将军们更信得过故吏或友人子弟、亲戚。 窦融是大司空王邑小妻之兄,从征翟义,廉丹也做过王邑部下,这关系明摆着,所以窦融没费力也能得头功。 而第五伦简直就是后娘养的,全靠实打实的战绩,才能在廉丹奏疏上占据几个字的位置。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你朝中无人呢? “梁丘赐麾下的烂兵不来也好。” 万脩宽慰士卒们道:“否则以伯鱼校尉那嫉恶如仇的脾性,定要再杀得人头滚滚!” …… 而黄河以西百余里的卑移山(贺兰山)脚下,第五伦正和马援在此纵马而行,探查此处地形。 驻马望着冬日里白雪皑皑的贺兰群峦,马援只道:“第五营升级成了第五曲,伯鱼如愿以偿了。” 第五伦摇头:“哪有一个曲,不过是两个营,然后吃着三个营的空额。” 一个营是猪突豨勇为主,依然驻扎特武,另一个是在廉县、灵州招募的本地人居多,他们驻于廉县,负责与燧卒一起守备贺兰山南麓的缺口。 这就是日后所谓的“贺兰山缺”吧?南北走向的贺兰山,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护卫着后套平原,不但挡住干冷的风,无边无际的沙,也挡住了胡马的觊觎,寸草不生的山峦和犹如锋刃的群峰,是难以逾越的天险。 唯独南部有一条路通往塞外,这儿本来有汉时修筑的土垣长城,它拦不住人,但若用得对,却可以挡下胡虏的马。 但自宣、元后守备松弛,边卒裁撤,只剩下寥寥少数,6续出现的损缺没有及时修补,充当烽燧警戒之用,使得匈奴人大队人马轻松进入。 重建武备,这是第五伦要立刻着手的事,而不是忙着争权夺利。 “文渊,虽然如你我所料,让功与窦融,交出一个更始将军需要的故事让我当上了校尉,但我并未感到高兴与得意。” 第五伦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只觉得恶心,好似吃下了一堆蚊蝇。” 马援闻言哈哈大笑:“伯鱼明白我当年弃官出走的缘由了?是否也要弃印亡命江湖?” “我可舍不得。”第五伦摇摇头,马援也不戏言了,只问出了他已经忍许久的话。 “伯鱼,你从军赴边,努力经营,不贪财帛,不爱美色,一意苦练士卒,收纳人心,究竟想做什么?” 第五伦凝望贺兰山:“也不瞒文渊。” “我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第五伦喃喃说起他对这个世界的最低期望。 “皇帝的制诏,不会朝令夕改。” “钱是简单好用的,能用十年一百年,不必担忧明日就废除。” “粮食是平价,不高也不低,农夫和工商都不会吃亏。” “赋税田租,一年只用交一次,服徭役不用如生离死别。” 第五伦说着说着,仿佛又看到了这两年来种种奇异见闻,让人又想捂着肚子大笑,又想长歌当哭。 他渐渐愤怒起来,仿佛在对着贺兰山吼。 “士卒能好好杀贼御虏,不要将刀砍向无辜百姓。” “倘若立了功,也能够被如实上报得到封赏,而不用像吾等一般,殚精竭虑,勾心斗角,分明是堂堂正正的有功之士,却得像乞儿一样,向无功之将求赏,最后落到手中的,不过是他们嚼剩下的残羹冷炙!” “我最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担心忽然加赋,不用溺死自家婴孩,不用在承受天灾之余,还要忍受更加暴虐的**,不用流离失所,最后变成路边饿殍!“ 真怀念后世啊,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回到古代,回到这满是荒诞的时代,竟是如此可贵。 马援听着第五伦难得一见的暴怒,良久无言,最后只道:“如伯鱼所言,这天下病了。” “病了很久。” 马氏在汉时大起大落,深刻参与了朝堂争斗,马援也由此知道很多事情:“汉武帝时,天下近乎土崩,就差点病死过一次。好在昭宣中兴,与民休养,改善吏治,调养过来了。” “但病根没去。” “打个比方吧,元帝时,有疾在腠理。” “成帝时,病在肌肤。” “哀帝时,病入于肠胃。” 马援道:“正如古时扁鹊所言,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都还有救。” “可如今,被新室治了十多年后,病非但没好,反而深入骨髓。膏肓者,司命之所属,神医也无可奈何。这就导致如今这天下,竟是处处朽烂,毒瘤遍体,割都割不完,而世事,也早就偏离了它该有的样子。” “所以我才说,哪怕将头换了,也无用。” 马援重拾了烽火燃起前,他与第五伦、万脩在黄河边的议论:”当日伯鱼说有办法,什么办法能救天下,能让这世道回归正轨?” “天下不是人,它不止一条命。” 第五伦道:“或许像传说中南方梧桐木上的凤凰,衰朽之际,烈火后却能涅槃重生。” “说得容易,如何重生?” “需得万千有志之士,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第五伦指着万古不变的贺兰山:“有山如砺,我便想做成这样的事!文渊可愿同行!” “好一个第五伦。” 马援却没有正面回答,看向第五伦,只嗟叹道:“伯鱼啊伯鱼,当年我扔了官印,带着君游潜逃,约你同行时,你是否有些犹豫?” 何止有些,是十分犹豫啊!时至今日,第五伦也不羞于承认:“当时只觉得文渊真乃大丈夫,什么都敢做,不像我,畏畏尾,思虑太多。” “可现在。”马援对第五伦侧目而视,对他作揖道:“反倒是我心怀迟疑,深深敬畏你的志向了!” …… ps:改符号晚了点,第三章在18:oo。 第115章 三顾   十一月的塞北,天寒地冻,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早已不复秋时清爽,朔风凛凛,瑞雪霏霏,远望贺兰山如玉簇,山腰层林似银妆,至于他们住的障塞……   直接冻成了冰坨坨!   因担心胡虏入冬后饿不住,又来打草谷,第五伦离开特武县,在距离长城不远的卑移障中常驻,此刻正跪坐在土炕上读兵书。   好在这儿农稼秸秆不缺,若是不足,还有干牛粪来凑合,足够大军烧到开春,第五霸担心孙子冷,从关中给他捎来的那车煤球,得贵客来了才能烧。   门扉被推开,一个满身是雪花的人钻了进来,却是万脩,他擦去了胡子眉毛上的雪渣,却不应邀上炕,只恭恭敬敬地向第五伦作揖,汇报了边墙的守备情况。   万脩待人恭谨,这要是马援,早就笑着爬上来了胡坐。   “校尉,各烽燧均未见胡虏动静。”   自上次入寇后,边塞忽然又平静下来,想想也是,贺兰山以西多是沙漠戈壁,连羊都放不了,最近的大部落在四百里外斗地,若非上回乘隙而入,确实很难过来。   但第五伦只叮嘱万脩:“向廉县、上河城通报消息时,就说边墙常有胡骑踪影出没,只是隔着太远,才没燃起烽烟。”   万脩不解:“这是为何?”他恍然道:“校尉莫非是要养寇自重?”   “这只是其一。”   第五伦道:“人都一样,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上次入寇,不就是承平六十年,安逸太久的结果么?哪怕与塞外开战,仍想着胡虏已经太久没有来过,心存侥幸。结果被一群牧民捅到大河边,奇耻大辱。这数月来新秦中好不容易才重拾武备,知耻后勇的子弟踊跃加入第五营,训练骑射,绝不能让他们再松懈下来。”   万脩应诺,第五伦又问他:“文渊何在?没同你一起回来?”   “文渊这几日爱上了燧卒的日子,此刻不知在哪个燧上蹲着。”   “他也不嫌冷,我这屋里的炕不暖和么?”第五伦骂骂咧咧,总觉得最近马援在故意躲着自己。   经过大半年相处,第五伦已经认定,马文渊,就是能出将入相的大才!   马援有文化、读过兵法,分明是士族子弟,却能自己上山下乡,放过马牧过羊,深知民间疾苦,又当了几年官,将新朝上上下下的问题看得透彻。来到边塞后,白手起家能聚起一支队伍,跟着第五伦替天行道以来,一斩汝臣,二斩卢芳(存疑),都行云流水。   而据第五伦观察试探,马援虽然对朝廷极度不满,却也没太大野心,第五伦对他号施令也愿意听,属于走一步看一步那种……   第五伦揣测,大概,是在等一个明主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都一起干了这么多提脑袋的勾当,对彼此的性情也琢磨得差不多,第五伦自以为是水到渠成,遂于上月在贺兰山前吐露心扉。   虽是自肺腑,但他话语里,仍是捡着马援可能爱听的说,连自己磨刀霍霍向豪强的打算都没提,只欲拉他入伙。   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虎躯一震、纳头便拜。   马援就没答应,这家伙的心思看似粗犷豪爽,实则细腻。   第五伦事后一思索,现马援的回复看似诚恳,话里却全是套路。   他重提当初细柳亭之事,一来是对第五伦表示钦佩,前后相隔两载,二人算是有了一个身份的调转。   而这话里还带着话:“伯鱼啊,我当年约你同行时,你都犹豫了,兹事体大,不如让我也犹豫几天,仔细想想再给你回复!”   结果一拖就是逾月,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是舔狗追求女神,人家不拒绝也不答应,就搞暧昧,把你当备胎,真是罪大恶极!   不过,这几天第五伦日思夜想,觉得自己还是太着急。   “只顾着琢磨马援本人,却没有想他背后一整个家族的态度。”   这时代,除非是扬雄那种五代单传的奇葩,人都要与家族联系在一起,割不开,斩不断。   第五伦差不多摸准马援的顾虑了:“当年马援私放万脩,与他亡命江湖,之所以那么痛快,是觉得这只是小罪,不至于连累家族,可以凭个人好恶行事。”   “而我吐露的志向太大,谋逆造反啊,一旦事有不妙,就是灭族的代价!他不敢轻易承诺。”   再者,马援的二哥马余,官至中垒校尉,大新中央军北军中流砥柱。   三哥马员,增山(上郡)连率,就在第五伦老家列尉郡北边,堂堂两千石,手握一郡军政大权。   只论数量不看质量的话,第五氏加上第五伦的实力,大概只有马氏十分之一吧。   求助下,【app 】可以像偷菜一样的偷书票了,快来偷好友的书票投给我的书吧。   所以,你凭什么让人一大家子入伙做小呢?   说白了,就是第五伦资本还不够,也难怪马援犹豫。   “从来没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说服。”   “我没法轻易说动马援。”   “马援也不能简单说服他的兄长们助我。”   看来光谈志向聊理想是不成了,还是得利益捆绑啊,绑也得将马援连带马家,拉上贼船!   第五伦也想通了,宽慰自己道:“没事,后世有三顾茅庐,我也能效仿之。”   “大不了,就三顾茂陵马府嘛!”   第五伦将干柴扔进烈火里:“我拿不下你,还拿不下你女儿?”   第五伦这边要顾别人,却不料有人反过来顾他来了。   门扉再度被叩响,受不了塞北天寒,冻得流涕的张鱼进来禀报:“宗主,窦校尉来了!”   ……   自从前日气温骤降,第五营的亲卫队都披着厚实的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北风卷地白草折,今日天气依然糟糕,彤云密布,天上的飞雪还没停,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人脸皮生疼。   跟第五伦来到障外等待窦融时,第七彪不禁骂道:“这鬼天气,窦融来作甚?他不是与校尉平级么?还都封了男,吾等何必来迎。”   第五伦却不答,常安距离新秦中太远了,朝廷的正式封赏还没到,他这校尉毕竟带这个“假”字,比不得窦融这真货。   再者,第五伦对窦融还是比较尊敬的,因为这支“友军”,和他们过去痛击的那些妖艳贱货都不一样。   梁丘赐在第五伦的小本本上最初打了“?”,在一堆恶狼中,他已经算难得的“好人”了。   而窦融,则是大大的√!   第五伦听说,窦融的部队在鸿门大营时就独树一帜。窦融也吃空饷,但多得的粮食衣物,自己丝毫不留,统统下。允许司马、军候等人拿点好处,但大多数能够到士卒手里,这使得窦融的军队是那几个月里减员最少的。   大军开拔时,窦融利用自己平陵豪强的家底,又用车载粮食和饭菜,让猪突豨勇们食用,又救了不少人性命。   前往朔方途中,就廉丹那军纪,也没少虐民,可窦融主动殿后做踵军,一路上没有对民众有太大冒犯。   等到奉命南下新秦中时,窦融坐拥满编的五个营,也不让士卒践踏田亩,若有违反,他虽然没割代,但直接掏钱留下了,比第五伦这舍不得钱之舍得头的穷鬼大方多了。   更神的是,第五伦初来此地,带着士卒种苜蓿,而窦融也错过了宿麦的播种季节,就让士卒们在空地上种豆,这也是个不止要破坏,还想搞建设的主!   他又在灵武修复沟渠,拜访各家豪右,抚恤里闾老弱,反正第五伦做过的事,窦融全干了!   所以第五伦对窦融,是又敬又防。   不管是作伪还是如何,在这烂透了的世道还能不作恶,已极不容易,对这样的珍稀动物,有一个算一个,第五伦自内心敬重。   至于防……这窦融看来志向不小,一副要在新秦中长期屯田的架势,想抢地盘?真是前脚才驱一狼,后脚就来一虎。   第五伦只觉得,自己头顶冒着一个斗大的“危!”。   可他又没奈何,先前不主动分功给大司空、廉丹嫡系窦融的话,廉丹虽不能颠倒黑白,让第五伦成为韩威第二,却能让他什么都捞不到。   眼看窦融带着一队人马,顶着风雪抵达障外,第五伦也上前数步迎接。   “窦校尉!”   “伯鱼!”窦融一骑当先,过来后下马朝第五伦作揖:“你我乃是同僚,又都是关中人,平陵距离长陵不远,也算半个乡党,不必太过生分,唤我字即可。”   “周……周公。”这字有点厉害,第五伦可不想喊多了晚上梦到窦融那张老脸。   第五伦道:“天寒地冻,尚不用兵,周公何以远来,莫非是灵武县出了事?”   若不挑着这种天气来,岂能显示出自己的殷勤爱才之意呢?窦融大笑:“听闻伯鱼近来在向豪强、富户购买裘衣以使士卒分穿御寒,正好我部辎重多,便匀一些给伯鱼。”   第五伦恍然,暗道:“这是给我部送温暖来了?”   窦融说着一拍手,身后几辆大车拉着羊裘过来,真让第五伦动容面色诧异故作感动的那种,只按照惯例,连连推脱。   “周公军中也没法做到人人都穿,并不富裕,我岂能无劳受惠呢?士卒们几个人穿一件足矣。”   窦融将第五伦的手推了回来,认真地说道:“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我与伯鱼奉皇命驻于新秦中,共御匈奴,与子同仇啊。伯鱼在前御胡,譬如唇,我在后为援,犹如齿。齿岂能只顾着自己的温暖,而不顾唇的彻寒呢?收下,一定要收下!”   这人很会说道,第五伦只能接下好意,除了羊皮裘和冬衣外,窦融还带来了酒,让第五伦分予士卒们饮了御寒。   总觉得和自己平素对属下的推衣推食太像了,第五伦邀约窦融入障详谈。却见窦融左顾右盼,看着第五伦布置的防务器械十分激赏,等进入暖洋洋的屋内,窦融一看这儿摆着煤炉,便慨然长叹。   等第五伦问他何故叹息时,窦融才道:“也不怕伯鱼笑话,多少年了,一看到石炭,我就涕泪欲下啊!”   ……   ps:(订加更8/8,完成)   最近有事要出门,到月底28号,才有时间补盟主的加更,争取月票双倍期间每天三更。对了,目前欠着白银盟11章,盟主15章。   明天开始,改一下更新节奏,早上不变,第二章提前到13:oo(左右)。 第116章 不愧是你!   “炭窑塌陷时,上百名炭工都死于非命,只有吾祖少君侥幸得以生还。”   窦融絮絮叨叨说着他七世祖窦广国小时候被人贩卖,沦为挖煤奴隶,差点被黑煤窑塌陷给埋了的事,那是平陵窦氏的起源,两百年前也是汉家外戚。   不过自从汉武帝后这支家族就没落了,到窦融这一代重新崛起,成了新室新贵。   第五伦应道:“这说明章武侯自有大运庇佑啊。”   窦融笑道:“非也,只因是年小力弱,争抢卧位时被排挤到了窑外,才得以侥幸生还。”   窦融只低声对第五伦道:“伯鱼莫非还在怪我抢功之事?”   第五伦忙道:“周公何出此言,以我一营区区数百之众,岂能令数千胡虏退却?确实多亏了周公及时南下,若换了其他校尉,路上拖延数日,后果不堪设想。”   窦融叹息:“但我分了伯鱼之勋是事实,更始将军还将梁丘赐旧部分予我来管,融心中有愧啊。”   “但伯鱼勿要担忧,我已经上书大司空,陈述了伯鱼功绩,希望他能在朝廷封赏时替伯鱼美言几句。”   先送温暖、攀同乡,然后讲故事拉近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今更开始搬出背后势力,招揽第五伦了。   第五伦已经察觉窦融之意,这家伙莫非也看上了新秦中?   “有靠山了不起啊。”没错,就是了不起,第五伦心里酸酸的,他这后娘养的杂牌军真是惨。   三板斧下来,窦融觉得已表诚意,也不需要第五伦承诺什么,眼看外面风雪已停,便辞行出障,只在临行时对第五伦道:“素闻伯鱼爱兵,我也爱兵,伯鱼屯田,我也屯田,你我凡事每每不谋而合,志向也相近,真是相见恨晚,若是日后能长久共事,还望伯鱼能多多指点。”   言罢告辞而去。   回程的路上,窦融心情极佳,亲自来看了一趟后,他认定,第五伦确实是边塞良将之材,将残破的边墙烽燧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下,也酷似一座不知何时可能倾覆的炭窑,一旦崩塌,满朝文武都得压死。”   “而我也该学学吾祖,稍稍往边缘睡点,看似冷些,实则更加安全。”   大司空王邑已经回信,说窦融赏爵升官,已经板上钉钉,他留守新秦中的计划已成大半,而不出意外的话,第五伦应该能做窦将军手下一校尉。   “伯鱼凡事每与我同,又素有名望,颇得新秦中人爱戴。若能得他辅佐,修兵马,习战射,外御羌胡,内修仁政,我保全宗族于边塞河西的计划,岂不是更易成功!”   ……   时间转眼到了十一月底,眼看地皇元年就要过去了,来自朝廷的封赏,也终于抵达边塞。   出人意料,这次来替皇帝行赏之人,除了宫里的黄门外,还有位侯爷:展德侯王飒(sa)。   对此人第五伦当然一无所知,但提起王飒的姑姑,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汉元帝时和亲匈奴的王昭君。王昭君成为汉匈和睦的象征后,她的家族也飞黄腾达,到王莽时,更封昭君兄子二人为侯,一个叫和亲侯,一个叫展德侯,派遣他们往来匈奴,算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   展德侯王飒曾两度前往匈奴,对边境十分熟悉,使至塞上后,第五伦和窦融渡河到特武县拜见王飒。   这场举国之力闹闹腾腾的北征,最后落得惨淡收场,韩威全军覆没,或言死,或言降,王莽派遣五威司命赶赴边塞调查。而纵观万里边塞,唯一的亮点就是新秦中的这场防守反击,好歹斩得“数千”胡虏级。   第五伦一愣,在廉丹那翻了一倍的斩,去京师转了一圈后,对外宣扬又翻了几番,毕竟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嘛。   如此一来,就将窦融和第五伦的赏格抬高了很多,王飒笑道:“陛下闻韩威丧师,大呼吞胡将军误予,又闻两位校尉力挽狂澜,大破胡虏,不由喜悦,当场便下了封赏。”   “二位同时进爵为伯!”   新室重拾周代五等爵制,他俩先前都是男,这下直接跳过了子爵,升了两级。   太快了,实在是太快了。   而按照新朝的传统,对应不同的战役,有不同的封号,一般击西羌西海郡者以“羌”为号,镇压起义以“武”为号,剿灭叛臣以“虏”为号,与西域城郭有关以“胡”为号。   据说当年,朝廷为与匈奴作战有功者封爵究竟是“奴”还是“狄”字,还争论了三天三夜呢!在王莽看来,这可不是小事,子都曰过的:“必也正名乎!”   于是窦融得了“劋奴伯”之号。   第五伦则是“克奴伯”。   这要是剿的是叛臣,就成克虏伯了,第五伦哭笑不得,只安慰自己:“总比什么定蠡男好听。”   二人成功从五六百号人的“男爵”行列,进入只有两百多同级者的“伯”。第五伦与窦融谢恩,但心中却不以为然,爵位什么的,除非直封上公,否则都不用在意,又没有实际的茅土好处,名头好听而已。   他们最关切的,是实际的职务,别看王莽大把撒爵位极其大方,可轮到实际的职权时,却小器得很。   却听王飒念完了诏令:“二位御土有功,皆拜为裨将军!”   窦融闻言一愣,在他想来,自己做裨将军在情理之中,而第五伦顶多是假校尉转正,刚好当自己下属,岂料他二人居然平级了,难道真是大司空王邑会错了意,替第五伦美言太过?   第五伦也有些出乎意料,他本以为,自己这校尉能干到天下大乱了,岂料又进了一级。王莽这次不同寻常啊,为何如此大方。   裨将军麾下能有两校尉,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能扩军万人了?这剧本怎么跟做梦似的?   王飒看出二人诧异,解释道:“陛下忧心胡虏未平,蛮夷猾夏,而四方盗贼多,复欲厌之,遂下一书,决定建华盖,立斗献,稽前人故事,效仿昔日皇初祖考黄帝定天下时的兵制。”   “遂置大司马五人,大将军二十五人,偏将军百二十五人,裨将军千二百五十人。”   第五伦和窦融是真的惊呆了,等等,一千多号?你家这将军,是市场上的菜,论颗卖的么?   王飒继续道:“其下又有校尉万二千五百人,司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军候十一万二千五百人,当百二十二万五千人,士吏四十五万人……”   “照此类推,合计全国,当有士卒一千三百五十万人!”   第五伦一直为自己的表情控制自豪,可眼下嘴巴却合不上了。   他前世经常见网上有人嘲笑古代“百万大军”不切实际。   万万没想到,王莽能给你整出个千万大军来!这是把全国丁壮都算进去了啊。   虽然知道只是号称,实际连十分之一都征不到,但也足够第五伦震撼一整年。   王莽啊王莽,不愧是你,永远不按套路出牌!   王飒又道:“于是陛下置前后左右中大司马之位,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   难怪这次将军拜得这么大方,原来是水涨船高,连个小县宰都做校尉了,他们岂能不升?   第五伦顿时高兴不起来了,王莽此举,俨然是要将全**事化,文武合体,搞战时政治了,大概是受了韩威丧师的刺激吧。只不知道,他来这么一出,假想的敌人是谁,是要继续头铁攘外,还是醒悟过来,要开始安内了呢?   更关键的问题是,窦融和第五伦都成了裨将军,平级,爵位也一样,那这新秦中,究竟是鸠儿说了算,还是鹊儿说了算?   一山不容二虎,窦融招揽第五伦做下属的计划落空,而第五伦也在心里磨刀霍霍,痛击友军他很熟练,可要对窦融这给他们送过温暖的“友军”下手,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却听王飒言:“窦将军,且将军中事务放下,回朝中去。”   一意想留在边塞避祸的窦融暗呼大事不妙,心里苦涩,却得装作满脸高兴谢恩。   第五伦心中顿时大喜,暗道:“窦融走了,那岂不是……”   “第五将军亦然!”   一抬头,王飒笑容满面:“且与窦将军一样,将防务转交予我,回常安去。”   他凑近几步,给窦融和第五伦透底:“天子极其激赏二位,归朝后要亲自召见,另有重用!”   ……   陪同王飒渡河,在黄河边登船时,第五伦和窦融对视一眼,简直是同病相怜。   “恭喜周公。”第五伦唯心恭贺。   “也恭喜伯鱼了。”窦融笑里带着叹息。   然后各自登舟后,窦融负手舟中,欲哭无泪,心中千回百转。   第五伦也无语望苍天,久久不一言。   为什么会这样?封了伯爵,又升了官,还得圣眷召见,本该是三倍的快乐,可为何他们高兴不起来呢?   第五伦脑子里仍是一团浆糊,没搞明白王莽这一通王八拳的目的。   按照常理,匈奴威胁在侧,两国还在战时状态,不是该由他或窦融留守最稳妥么?怎么忽然空降了一个王飒来收走二人兵权。   思路慢慢清晰:“王飒这主和派驻扎边塞掌兵,意味着朝廷对外政策,可能要有一个巨大转向。”   “怕是要从安内必先攘外,变成攘外必先安内,当然,也可能是内外同攘。”   第五伦只揣测,王莽不止是受了韩威丧师的刺激吧,国中大概出了很大很大的变故,只可惜相隔太远消息滞后,不能及时得知。   但不论如何,窦融也好,第五伦也罢,这段时日费尽心思,或拉帮结伙,或欲三顾招揽贤才,想在新秦中落脚扎根以待时变的打算,都成了一场空。   大半年苦心经营就要放弃么?第五伦满腹惆怅。   舟至河中,四下是水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第五伦心中闪过:“我现在要是直接跳反兵变……会如何?”   ……   ps:第二章在13:oo。 第117章 打雁   第五伦料想,历史上肯定有许多因贬官夺爵,失业远迁,一怒之下扯旗造反的家伙。   可因为升官封爵、从边塞升回京师而反的,似乎还没有先例,他要是真做了,亦能开一个流派。   然后,就会被北面的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十万大军,近处的窦融五千士卒无情镇压。第五伦瞅着窦融的军纪士气,自己只靠两千人,还真不是对手,窦周公也不来他障塞里,就蹲在上河城里,认命地准备回朝。   更何况要是举事了,临渠乡的宗族怎么办?由第五霸带头,几千人排队被王莽砍脑袋瓜么。   机会就像他老家园子里的梨,摘迟了就烂熟不脆,可若是摘得太早,一口下去,会让你酸涩不已。   造反是不可能造反的,那假称匈奴入寇,拖延时间何如?   但第五伦寻思了一晚上,想了七八种法子,终究都有些牵强,搞不好他搅得边塞大乱,外面的狼,还真就来了。   “人言狡兔三窟,未来难料,我如今有了长陵、新秦中两地,说不定此去,还能打下第三处根据地。”   只不知王莽所谓的“重用”,又是要怎么用?于是第五伦放下歪心思,决定先回常安瞅瞅,大不了就老套路,辞官嘛。   但王飒也说不清楚,他住进了上河城,窦融的防区里。这位展德侯显然是好逸恶劳的,来边塞驻防,厨子、婢女还带了好几车,恐怕难得士卒之心,不过倒也不刚愎自用,塞防的事情一手交给窦融和第五伦安排,还笑着说自己要“萧规曹随”,他们走时如何,一年后还是如何。   当第五伦听闻,自己与窦融可以按照新朝规矩,带走私从、亲卫时,故作糊涂问道:“展德侯,我如今乃是裨将军,按军法来说,当有短兵亲卫千人,是否能全都带走?”   王飒却摇头:“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守军法不如灵活使用。更何况朝廷军职也变了,有的裨将军,麾下千人都不到,还凑不齐短兵亲卫。更何况南下人数多了,沿途可不提供衣食,克奴伯,你带走的,不可过百人。”   第五伦略感遗憾,最后决定带个两百人回去,哪怕当做私从宾客扔在家里,他还是养得起的。但新秦中这一窟,亦不能完全放弃,回到营地后,他便开始一个个召见属下。   第一个进来的是万脩,第五伦与他道明情况后道:“我麾下众军候,能独当一面者,唯独君游而已!”   虽然从万脩化名“任侠”,作为向导加入军中不过数月,但犹如金子掉进石头堆,难掩光芒,渡河击胡一役,万脩带着众人骑马在渠边拦下胡虏,为步卒抵达赢得了时间。入夜后,他又带人收复各里闾,斩上百,解救百姓千余,赢得了蒙泽等土著士卒的敬爱,第五伦直接给他提拔成军候。   更何况,万脩也是知道第五伦志向的人,还是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骑兵队”的麻匪二当家。   而第五伦最看中的是万脩的“信义“,知道他是值得托付重任之人。   “我已经向展德侯推荐,我走之后,由你你来做校尉,统领第五曲两个营!”   万脩真是又惊又喜,虽然大新军职注水一通后大不如前,但他一个还没被赦免的逃犯,居然能摇身一变成为校尉,也确实荒诞。   王飒没带过兵,也没带几个班底来,是纯空降,只能倚重于各校尉。而以他主和的态度,也不太可能主动出塞,除非寿成室的皇帝陛下又疯。   万脩很想答应,但又有些迟疑,直到第五伦猜到他心中所想,为万脩解决了后顾之忧。   “我回去后,会到茂陵一趟,设法将你那被原涉大侠庇护的妻、子送来,让君游一家团聚。”   万脩无话可说,下拜顿,接受了这重重的责任,第五伦则扶起他:“我很快就不是你上司了,往后,还是叫我伯鱼吧。”   之后进来的军候,乃是宣彪。   宣伯虎有文化,有气节,第五伦举荐他做军司马,位在万脩之下。   万脩虽然很得廉县人、“盗匪”们的拥戴,但毕竟入军时间短,在第五曲的主力猪突豨勇中,是没有太大威信的,倒是宣彪从始至终管着他们,又经常奉命与特武县豪强张纯往来,让他带一个留在特武屯田,足以胜任。   但宣彪也有自己的顾虑,第五伦贴心地让他放心:“等我到了常安,会设法打探汝父宣公去向,若是可能,便会设法营救他。”   宣彪心事顿去,表示会好好辅佐万脩,管好第五曲。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被功崇公一案牵连的可怜堂兄第八矫,他曾派人去遥远的西海郡打听过,和那个一激动就红脸的刘隆一起,都还活着,时机恰当时,也得将他们捞回来。   宣彪离开时轻轻将门合上,第七彪进来时却重手重脚,带了好大一阵寒风。   第五伦要回朝的事,已经在军吏中传开了,第七彪有些着急,下拜道:“我愿意随宗主回去!”   “边塞苦寒,而吾等离乡已经九个月了。”第五伦表示理解他的思乡只苦:“但我希望你留下!”   “我需要一个自家人留在新秦中,你要协助万脩、宣彪,也得看住士卒,让他们记住,这个曲,是第五伯鱼一手打造,让他们记住我。”   第五伦总结上次作战,现号召士卒“为民而战”的效果还不如“为我第五伦而战“,如今形势紧急,那些需要潜移默化的东西统统挪后,私兵就私兵,军阀就军阀吧!   他语重心长地劝第七彪:“你作为军司马,管着上千人,秩禄也相当于县尉,本地豪强也得敬着你,不比回去当一介里豪更强?”   第七彪追随第五伦这么长时间,也明白了宗主绝非凡俗,跟着他对自己好处多多,而且会加重第七氏在宗族中的话语权,拒绝不得。   但他应诺之后却道:“宗主有令,彪自当遵从,但仍有一事放心不下。”   “你且说。”   第七彪在地上重重稽:“吾弟第七豹,曾得罪了宗主,罪该一死,被我逐出了宗族。可他毕竟是我胞弟啊,若我不在期间,阿豹回了乡,还望宗主能饶他一命!”   第七彪这老油子是乘机跟他讲条件啊,第五伦欣然笑道:“第七豹是谁?”   “我早就忘记了。”   第七彪大喜,再稽,砰砰有声,这才心甘情愿留下来。   如此,第五曲的三驾马车才算齐了。   接着进来的,则是当百、士吏们。   众人态度不一,诸如第五平旦想家,第一鸡鸣不想,第五伦让前者跟自己回去,后者留下来“辅佐”第七彪。万一彪哥又神经刀靠不住,被第五伦升任军候的鸡鸣就是家族在这边的话事人。   刀盾队的郑统,材官队的臧怒,第五伦都让他们加入亲卫私从,又从猪突豨勇中,挑选了许多士吏、什长,共计百余人。   这些人是军中的基层军吏,已经熟悉行伍旌旗金鼓,也上过一次战场。将他们带回长陵,替众人娶亲成家安顿下来,再放进第五伦筹划中的族兵里,不消几个月,第二个“第五曲”便能成军!   第五伦又亲自巡了一遍烽燧,几天下来,人事差不多安排妥当,却迟迟找不到马援。   气得第五伦骂道:“这老小子,不会是被我那番话,吓跑了吧?”   ……   虽然素知有大才干者,脾气就不可能跟常人一样,但马援这不辞而别,还是让第五伦有些恼火。   但再拖就要过年了,终于到了得走的这天,人去屋空时,第五伦只轻轻抚着曾放置兵刃、如今空空如也的兰锜,挂在架上的甲胄也没了踪影。   还有那一张张他亲自用马蹄丈量绘制的北地、三水、新秦中地图,都早已被第五福和张鱼帮他卷起收进箱中。   “我并非空手而来,也不是空手而归。”第五伦如此对自己道,这趟边塞之行,他不后悔,只是还有个遗憾。   这时候,门扉再度打开,却是多日未见踪影的马援回来了,万脩跟在后头。   第五伦见马援衣裘上满是白霜,故作诧异道:“半个月没见了罢,文渊这是跑到了哪个烽燧去了?”   马援爬到炕上,脱掉不知穿了多少天的靴子,笑道:“我骑着马,一直一直往西,左边是汉武长城,右边则是渐渐冰封的大河,那景色,真是壮丽。”   “你最后到了何处?”   “越过沙漠,翻过丘陵,最后到了凉州地界,大概是昔日武威郡的地方。然后,远远看到了祁连山!蒙了雪,银白的一条线,看不到边际,那就是匈奴人的天!”   “然后,我便回来了。”   第五伦道:“为何不接着走下去?”   马援大笑:“大丈夫兴至而行,兴尽而返,哪有那么多为何?”   说着还将几张卷起来的帛画递给第五伦,打开一瞧,却是马援这一路所见山川道路方位。   “伯鱼不是最喜欢地图么?这是我沿途无聊时所绘,送你了!过去不知伯鱼为何如此着迷,现在我算明白了。”   第五伦接着它们,不知该说什么好,马援倒是先提道:“听君游说,伯鱼要回关中去了?”   “是要走了。”第五伦道:“君游会留下做校尉,文渊以后有何打算?”   马援是一点不恋权,连他一手拉起来的盗匪百余骑,都统统交给万脩,也相当于送给第五伦而不惜。   如今的马援,仍是那幅性情,有些感慨地说道:“伯鱼都不在了,我留在此处有何用?”   呵,当初在贺兰山前怎么遛我的,现在说这些,晚了!   第五伦只道:“那文渊要去何处?”   “不知。”马援眼中有些许茫然,他这趟出门,是仔细思索过第五伦邀约的,可如今第五伦却要被召回关中,那些筹划便做不得数了,得重新打算了:“大概会继续遨游天下,游于陇汉之间,再过几年快意江湖的生活,还是伯鱼给了我灵感,需要替天行道的地方,又何止是这塞上呢?”   第五伦讥讽他:“出来两年了,就不回去看看家人?”   马援脸上难得有些踌躇和愧意,笑了笑,只灌了口酒:“算了,还是伯鱼替我带封信回去罢。”   “天各一方啊,如此看来,吾等三人,便要就此分别了。”   万脩如此慨叹,颇有些不舍这段时日。   倒是马援笑他小儿女态,又灌了口酒后,提了个主意道:“易辞有言,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自细柳亭一唔,援深感与伯鱼、君游志趣相投,说了许多同心之言,而吾等合力杀贼击胡时,也利能断金。”   “既如此,何不约为兄弟?他日不管身在何处,二位有召,马援一定赶到。”   就是义结金兰的出处吧,早在汉初,刘邦就跟项羽结拜过,然后刘邦老爹就差点被项羽给烹了……   “万脩早有此意!”万脩第一个同意,二人都看着年纪最小的第五伦,若真要约,他恐怕要当三弟。   他却摇头:“还望文渊、君游勿怪,这兄弟,恐怕约不成了。”   万脩一愣,马援笑骂道:“怎么,封了伯,当了将军,就不愿与吾等同游了?”   “绝非此意,而是……”第五伦有些踌躇。   马援拍着炕:“怎么伯鱼也作此小儿女态,有话快说。“   第五伦道:“却与君游无关,而是因为文渊。”   “我?”马援愣住了。   第五伦只从箱内取出一物递过来:“文渊,且替我看看这马鞍如何?”   那副从茂陵不愿透露姓名的马姑娘处得来的好鞍,第五伦在马援面前是不用的,只小心珍藏着,一个人时取出来擦一擦。   交到马援手中后,仍如崭新,却见矮鞍上银勒金涂,鞯则文罽玉缨,外加短辔长鞦,一应俱全。   “好鞍啊,伯鱼从何处得来……”   马援话停了,且慢,怎么有点眼熟,像极了自己当年请人制得,送给女儿的那副呢?   又翻转过来,一看内侧铭文,好家伙,这哪是像啊,明明就是!   马援只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了,难怪家里来信说,第五伦经常派人往府中送去特产瓜果之类,对她颇为照顾。   我拿你当兄弟,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女儿的!?   这年头的女子,尤其是高门大户的士族淑女,若送一样东西给男子,那意义可不一般。   马援一对卧蚕眉皱起,丹凤眼瞪向第五伦,也不知是该喜、该怒。   又想起第五伦与自己在贺兰山前的对话,思虑百转,念及此事的深意,嘴巴张了张,却不知自己究竟该骂,还是该笑。   第五伦倒是坦然面对马援,毫无心虚。在新秦中这段时日,他亦是与茂陵马府书信不断,可比马援勤勉多了,让你不顾家!被人偷了吧,活该!   良久后,马援只道:“君游,你且先出去一趟。”   万脩就没搞明白生么何事,怎么看着马援的架势,是要和第五伦打一架,伯鱼这小身板,绝对打不过他,怎么办?   万脩挠挠头,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马援才又道:“你弓术好,出去替我……不……”   马援舒了口气,恢复了往常的嬉笑怒骂:“是替伯鱼,打一只雁来,他用得上!” 第118章 地皇二年   “眼看就要寒冬腊月了,上哪给汝等打雁去?”   马援的要求可把万脩难倒了,这时节,候鸟的都飞往南方过冬,哪还能打雁?万脩只能动士卒到处找,最终在一个农户里,买得一只因翅膀受伤,被捉来与大鹅养一起的公雁。   家雁也是雁,婚姻六礼第一项“纳采”总算能顺利进行,万脩还被第五伦恳请,客串了一把媒妁。   条件有限,太多繁文缛节就不讲究了,马援板着脸接过第五伦恭恭敬敬递过来的雁,说道:“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伯鱼,你能做到么?”   “唯,伦敬受诺!”   第五伦秒懂,这以后,他再也不能直呼马援的字了,好亏啊。   “丈人行。”第五伦如此称呼,马援却没答应,总觉得别扭。   在此之前,马援看第五伦怎么瞧怎么顺眼,可今日,却是怎么看怎么来气。   稍后马援便与第五伦、万脩辞行,他要赶在第五伦之前南下。   临行前只嘱咐第五伦道:“伯鱼回了常安,挑个好日子,再带只雁来我家。”   这当然是让他执行婚礼的第二道程序,问名了,而婚姻六礼,便有五道要用到雁,还不能一雁五吃,得分开送。   之所以急着回去,一来马援作为家中老幺,也不是族长。家族联姻的大事,他得去跟两位兄长通气。第五伦那“大志”是绝不敢说的,马家作为新朝新贵,二兄三兄都是忠君之人,起码现在还是。   其次,马援决定再做一件“兴至而行”的事,他要把长女的母亲,也就是妾室升为正室,往后马援就是有妻之人,而马氏淑女也摇身一变,成了嫡长女!   “第五伦此子奸猾得很,可不能让吾女因身份而受他气。”   ……   第五伦追不上马援单枪匹马的步伐,才出军营障塞,他就被拦住了。   上个月被胡虏破坏最重的廉县,众人得知第五伦要走的消息后,三老豪右带头,上千人来到障塞外挽留,不舍得他走。   一时间竟至老弱相携号哭,拦着第五伦的车乘,老小攀车叩马,啼呼相随,以至于日行不过数里。   甚至有人十分赖皮,也不管地上积雪,当道而卧,队伍只好停下。   父老们都朝第五伦作揖:“胡虏在侧,庸将不能抵御,愿乞将军复留期年!”   第五伦知道,廉县人担心自己走后,胡虏再度入寇,官吏皆如梁丘赐等贪生怕死,不肯相救,他只在车上朝父老们拱手:“新秦中民风,素来彪悍,民风好武,多出将帅,子弟皆能乘马、射箭,汉武、汉宣之世,常充当羽林,或随将军们北上击胡,使得单于远遁,不敢南望。”   “先前胡虏趁虚而入,不过是因为这数十年来武备松弛,以胡虏右部之众,尚不如新秦中四县,何必畏惧。”   “我的部下会留在这,候望精明,一旦有警必提前燃起烽烟,而百姓也可随士卒修习五兵,汝等不但是卫国,也是保家!”   匈奴虽然休养生息恢复了国力,但远不如冒顿、老上之世那般强盛,举国入侵不容易,小股胡寇,本地人只要重拾武德,又有万脩、第七彪组织,完全能将他们打退。   廉县人见挽留不得,只好放行,倒是父老端着温好后的大碗黄酒过来,说天寒地冻,路上寒冷,请第五伦饮了暖暖身子。   第五伦来者不拒,端起碗就喝了个精光。   在上河城过了夜,与下个月才南下的窦融把酒言欢,次日出城抵达大河边,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拦第五伦的,却是几对新人,且说自从第五营率部渡河击胡后,昔日对士卒提防甚重的新秦中百姓,也渐渐转变了态度,信了他们是“护民之兵”,过去农户视猪突豨勇为迁虏兵匪,现在见到士卒路过,却能主动喊他们喝口水。   更有一些还单身的当百、士吏就此解决了终身大事,第五伦按照承诺,军中只要有和本地姑娘成婚的,媒人自己找,聘礼第五伦负责出。有人选择入赘,因为他们过去是奴隶,连姓氏都没有,有人则自诩“第五氏”。   上河县遭胡灾后失去丈夫的女子很多,越是边塞,礼仪纲常就越是松散,为了让自己和孩子能活下去,前夫死后月余就改嫁的大有人在,跟着万脩解救里闾的那些士卒成了香饽饽,这其中也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在。   第五伦只要有闲暇,是会替士卒主婚的,今日听闻他走,几对近期要成婚的新人便将日子提前,在冰封的大河边等来第五伦,衣着简陋的新婚夫妇恳求道:“将军待吾等大恩,敢请饮一盏喜酒再行!”   这酒能不喝么?不能,第五伦留了几份厚重的礼钱后,又痛饮三大盏。   黄酒这玩意别看度数不高,喝猛了却上头,在冰封的黄河上慢悠悠走过去时,第五伦已有些眼花耳热。   岂料到了对岸后,还有更大的阵仗,更多的酒在等着自己。   远远只见白茫茫的雪地上黑压压一片,竟是数千百姓,廉县、上河两地居民还是自组织,那特武县就是官方带头,从县宰到尉、丞,真正号召他们的人则是张纯。   张纯作为县中父老代表,远远就带着族人和乡亲们唱道:“桑无附枝,麦穗两岐。伯鱼为政,乐不可支。”   又带头击节唱:“邑然不乐,思我第五。何时复来,安此下民!”   这不是诗经,而是百姓的相和歌,等到近时,张纯带着特武人上前相迎,说道:“将军驻扎特武这大半年,不但外逐贼寇,西击强胡,还清廉仁贤,举县蒙恩,如今辞去,吾等受泽之人,岂能不共报恩德?”   说着就上了大手笔,本地豪强一起凑了捐赠的牛马器物,价值数十万,望将军笑纳。第五伦当然不能要,只婉言相谢,一无所受。   既然有价值的东西不肯要,那张纯就上无价的:“前朝汉宣帝时的丞相于定国,他父亲于公为东海郡县狱史、郡决曹,决狱公平允当,即便是遭到惩治的人,只要是判决出于于公之手,都不衔恨。以至于郡中为之生立祠,号曰于公祠。”   “吾等欲效东海于公之事,也在县中大河边上,为将军立一祠,好让本地百姓世代记念将军恩泽!”   第五伦再度谢绝,但张纯却十分坚持,而他身后的百姓则喊道:“将军去了,吾等再立!”   此情此景,让第五伦感慨自己那些坚持确实没白费外,也对张纯深深忌惮。   先是唱歌,后则赠财,最后是生祠,简直无穷套路。张纯既帮第五伦扬了名,让这关系有始有终,又借此赢得第五曲的好感,好让强龙和地头蛇继续和睦相处。   第五伦只暗道:“万脩、宣彪、第七彪,我留在新秦中的三驾马车加起来,都不是张伯仁的对手。”   这让第五伦对部下们多了几分担心,两年之内,他们还是第五曲,过了两年,就说不准会变成什么样了。   张家的兵,还是某位继任将军的兵?   毕竟,人心也是有保质期的,第五伦不能将众人扔在这太久。   “往后还是得想办法,将第五曲调回去,应该用什么借口呢?比如……入京勤王?”   正想着时,张纯却端着酒递过来了:“昔日于定国能喝一石不醉,不知伯鱼能饮多少?”   又是满满一盏温汤的糜子酒,第五伦干下去两次后,百姓皆拊掌叫好,但他本人却有些迷糊了,只瞧着第三盏真是又大又圆,但几千双眼睛看着啊,还是强行灌了下去。   是日,第五伦大醉。   这场送行最后如何收场,第五伦懵懵懂懂,只记得他们又在大冷天送出去十余里,挥手数次仍跟了上来,又在张纯带领下唱了歌。   “望远忽不见,惆怅尝徘徊。恩泽实难望,悠悠心永怀!”   而等到第五伦在颠簸的车上一觉睡醒过来后,现天还亮着,大概是酣睡了一整夜,因为他叮嘱过天明必须上路,遂被属下连搀带扶上了车。   第五伦揉着乱糟糟的头,问今天是几号。   “宗主这一觉,直接睡了一年!”   给第五伦递醒酒温汤的张鱼说道:“今日已是腊月初一,地皇二年了!”   ……   这是地皇二年的第一天。   前队郡蔡阳县白水乡,刘氏大宅中,刘秀一如往年那般,身着绛衣叩门,提醒兄长:“刘伯升,尔而忘王莽篡汉之仇乎?”   完事后,他自坐在院中吃朝食,汁水落在须上,刘秀去清洗时,捋着自己养了老长的胡子,不由感慨时光流逝。   “转眼间,我就从常安太学回家两年了。”   这两年刘秀也没闲着,刘氏兄弟中,刘伯升主进取,招揽豪杰,训练族兵。刘秀则主守成,将精力集中在蓄粮上,去年南阳遭灾,唯独刘秀家田地大丰收。这下,连一直嘲笑他只专注农稼的大哥都忍不住夸奖。   有了粮食就有了一切,荒年里活不下去的百姓或入山为盗寇,或投身豪右之家。朝廷在前队管控松弛,南方绿林山贼众越来越多,刘家的族丁宾客也慢慢汇集,已得数百人,动百姓的话,能有二三千人响应。   距离刘伯升期盼的举事时机,是越来越近了。   但每次他忍不住想举旗,刘秀都力劝。   “文叔,我说过,地皇将是贼子王莽最后一个年号。”   “兄长,地皇有六年,这才过去一年呢,且先等等!”   刘秀就这性情,做事不急不缓,稳扎稳打,时间站在他们这边,且先让这天下再乱一阵。但每次出门,目睹流民过境,苛吏横征暴敛,刘秀亦颇为不忍。   就在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一个人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拉着刘秀就往外走。   却是刘秀在太学时的同窗好友,邓禹。   刘秀笑道:“仲华来了蔡阳也不说一声,这是要去何处?且容我换件得体能出门的衣裳。”   “都火烧胡须了,文叔竟还顾得上换衣!”邓禹都替他急,一跺脚道:   “我来此是要告知你,新野县那边,有人登门,向你的意中人,阴氏淑女提亲了!”   ……   ps:第二章在13:oo。 第119章 莫欺少年穷   “文叔果非常人也。”   邓禹是当真佩服刘秀,一般人听闻意中人要被人抢了,定是勃然大怒,提剑出门;亦或是心灰意冷,自怨自艾。   唯独刘秀,只稍稍失神片刻后,就挣开了邓禹的手,回屋中不急不忙,换了一身能见客的衣裳才出来。   “走罢!”邓禹再度邀他。   “去哪?”   “新野啊!”   刘秀却笑道:“仲华勿急,且先坐下,将事情说清楚,是谁人,何时向阴氏提了亲?”   年才弱冠的邓禹骂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文叔的外甥,也是我的族侄,邓奉,真是没大没小。”   刘秀恍然大悟,他的二姐夫是邓晨,这等邓奉正是邓晨长兄之子,也算新野邓氏大宗嫡长子。   至于邓禹家,已是旁支小系。   刘秀心思藏得深,倾慕阴氏女的事,也就与他在常安朝夕相处的邓禹知晓,连姐夫邓晨都不曾告知。   没想到,竟被自家人抢了先,邓奉前几日已经抱着大雁登门纳吉,邓禹刚听说消息,就狂奔南下通知刘秀,很够意思了。   按照邓禹的提议,他们应当立刻驰往新野,找到刘秀的姐夫邓晨,将事情分说明白,再由邓晨出面,以长辈的身份,要邓奉取消这打算。   说着说着,邓禹都现这计划逻辑不通,遂停了下来。   且不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秀拦不住别人看上阴氏女。再者他也是邓氏一员,当知婚姻之事绝非儿戏,邓奉的父亲、邓氏族长岂会因为一个刘秀阻拦,就放弃联姻的计划?   刘秀看出了邓禹在替自己苦恼,只宽慰道:“仲华奔忙一路,定是又冷又饿,先吃饭再说。”   用饭食期间,邓禹依然心不在焉,却见刘秀依然下著如故,大口大口的吃,不由暗道:“立志要娶阴氏女的不是他么?怎么我比他更着急?”   倘若刘伯升出来,则会看出,今日刘秀吃饭时夹的菜,只有最靠他的那一盘,用餐度也比平素快了许多,表面镇定下,是心里隐隐焦虑。   但刘秀却能一直不慌,还跟邓禹打赌道:“邓奉的纳吉,恐怕成不了。”   “为何?”   刘秀笑道:“恕我直言,阴氏舆马仆隶上千,势力比于邦君,乃南阳第二等的豪右,恐怕看不上同县的邓氏。”   邓禹不服了:“文叔你这话我就不爱听,邓奉好歹是大宗嫡子,他的曾祖父两代人做过扬州、交趾刺史,其祖当过豫章都尉,都是大官。”   刘秀摆手指:“官是不小,但你看这任职的地域,皆扬交荒芜之地也。” :(/   邓禹骂道:“你这刘文叔,汝曾祖不也做过交州郁林太守么?”   “可我祖父时就回到中原,做了巨鹿都尉。”刘秀道:“昔日旧阀阅就不必提了,真要算到百多年前,我家还是王侯!”   昔日辉煌都别拿出来秀,要论这个,阴氏祖上就没当过什么官,但或许真是灶神庇佑,这家土豪走了大运,货殖农稼屡屡丰收,几代人下来,富庶程度仅次于宛城李氏。   财货阴氏已经不缺,现在急需的是与权势结合,所以家道中落的邓氏求亲,只怕会被婉拒,刘秀听说,阴氏淑女的父亲,眼光高着呢!   邓禹现刘秀远在蔡阳,却对阴氏家主性情十分了解:“文叔这是从何处知晓的?”   刘秀神秘一笑:“阴氏淑女的嫡亲兄长,阴识曾与我说起过。”   说来也巧,阴识恰恰是刘伯升的小弟,他对伯升的任侠好义敬佩不已,经常来蔡阳厮混,只不过如今被家里强令,去长安读太学了。   结果二人就没去新野,刘秀带着邓禹在周围游山玩水,倒是邓禹辗转反侧。   数日后,他们方从邓晨的回信中得知,邓奉请媒妁登门纳吉被婉拒了,对方的理由是阴氏女年纪太小……   “这算什么理由,十六岁,绝对不小了,果然如文叔所料,阴氏,看不起我家啊!”   邓禹现在胳膊肘忽然不往外拐了,竟气愤起来,就差喊出一句“莫欺少年穷”了。   同时邓禹也越佩服刘秀:“文叔就是传说中,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人杰吧!”   可既然连家大业大的邓氏都碰了壁,比他家没落更甚的舂陵刘氏三儿子,岂不是更没机会一亲芳泽了?   刘秀目前只能搞定阴识,却拿不下阴氏家主,以他现在白身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去抢先提前,自取其辱罢了。   邓禹不由心虑:“阴氏淑女美名扬于新野及周边各县,若再有坐拥大权势者提亲,阴氏答应下来,那文叔打算什么办?”   刘秀保持了一贯的镇定,指着南方那片连绵百里,松柏森森大山道:“仲华可知,那是什么山?”   “绿林山。”邓禹当然知道,此乃南阳与江夏、南郡的界山,因为松柏长青,严冬不黄,故曰绿林。   这几年世道越艰难,荆州饥馑,民众聚集在荒野,形成了大大小小几股盗贼,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众皆万人。   而势力最大的,当属盘踞绿林山已三年的“绿林贼”,新市人王匡、王凤为平理诤讼,遂推为渠帅。   本来绿林只有七八千众,但去年王莽两次对各郡訾税,又逼得一大批活不下去百姓造反。绿林势力膨胀,加上男女老弱,聚众两三万口,又招纳了南阳马武、颍川王常等有案子在身的轻侠,有兵有将,已成荆州众“贼”之。   而蔡阳作为南阳较靠南的县,与绿林之间,就隔着百来里。亏得绿林军乡土观念重,主要向南攻击江夏安6等县,没翻到群山北麓来。但南阳亦是一月三警,官府已经准许豪强们自聚武装以备贼,这正是刘氏兄弟扩大武装的好机会。   刘秀暗道:“诗云,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我如今虽是白身匹夫,连阴氏大门都踏不进去,可未来谁说得准呢?”   面对邓禹天真的问题,刘秀只指着绿林山,似是认真,又似玩笑地说道:“若真有那么一天,大不了,我就带宾客私从去抢了婚,到南方投绿林!”   ……   “我从军满打满算一整年,其实其中整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费在了路上。”   这是第五伦从陇右那崇山峻岭中走出来后的感触。   和去年出蜀入蜀时一样,这次回朝,第五伦一样没有走重复的路。他带着将近两百私从亲卫乘车骑马,自带干粮,离开特武县后向南行,前往安定郡。   安定郡府前汉时叫高平(宁夏固原),如今叫铺睦。   “按照王莽的习惯,难道不应反过来,叫‘平高’么?”   此地属于传统的六郡范畴,但汉武帝内迁的羌胡也杂处于此,路上颇不安宁,第五伦带着这么多人全副武装,竟都遭遇了三次抢劫,统统打退了回去。   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三水卢芳残部,而是另外几股盗寇,毕竟王莽政策下不论华戎都不好过,这些问题本来就有,绝非干掉一个卢芳能解决的。更新最快 电脑端::/   离开高平往南,就到达大名鼎鼎的萧关,两百年前被匈奴人烧毁的痕迹已经不见,关隘高大,但第五伦知道,匈奴之所以不能深入此地,不因萧关狭隘,而是因为,还有北方的新秦中挡着。   萧关南方是绵延险峻的陇山(六盘山),隔开了安定、天水两郡,第五伦带着众人往东,在抵达泾水谷地后,道路稍稍好转,只要顺着冻得结结实实的水流向东南行,就能一直走到长陵去。   而第五伦的地图,也将凉州一角一点点补全。   但路程是如此遥远,远到能让人在途中感受四季变化。他们离开特武时大河才刚刚凌汛冰封,回到关中,看到那些熟悉的大平原时,泾水都快解冻了。   孟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儿上冰,水獭祭鱼,鸿雁北来。   天气好转,主要是列尉郡人的队伍中也欢笑不断,毕竟,当他们看到泾水对岸的甘泉山时,就意味着家乡将至。   对郑统、臧怒而言,他们不再是去时失魂落魄,不知明天是死是活的甿隶迁虏,而是拥有官身,还抱着第五将军大腿的亲信故吏。   但河对岸却有些不安静,人声鼎沸犹如一片大工地,第五伦眺望到,有民夫们或拉或拖,用尽办法将巨大的梁柱从甘泉山运到泾水之畔,等待冰完全化后水运而下。   甘泉山早在秦朝时,就没有大树了,这些梁柱,居然是从甘泉宫中硬生生卸下来的!   百年前,汉武帝曾在这座宫殿里焦急等待卫、霍漠北大战的消息,但到了新朝,皇帝很少出常安,遂闲置下来,鲜少有人造访,连守宫的士卒宫女都放回民间了。   “好好的甘泉宫拆了作甚?总不会是送进宫劈柴烧吧?”   第五伦没搞懂这一幕的寓意,只与众人开玩笑,按理说常安燃料没匮乏到这个地步啊。   他不知朝廷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只带着士卒加快度,两日后抵达长陵城外。   他让部属们在城外停驻,自己带着数人,想要进城拜会郡大尹张湛,打听打听近来朝中风声,好搞清楚王莽召自己和窦融回来意欲何为。   可就在第五福掏出进城凭证,一枚值一千钱的大布黄千时,不认识第五伦的城门官却朝他拱手,善意提醒道:“将军,并非下吏刻意刁难,只是大布黄千,乃至于所有的大小钱,月初时就废除了,出入城不得再持此物!”   骤闻此言,第五伦虎躯一震,心中直呼:“什么,王莽又双叒叕搞货币改革了!?” 第120章 天下乱 逾年未见,张湛老了许多,当官就是这样,若万事不理全扔给手下,垂拱而治自是轻松,可像张湛这样做事认真甚至带着点蠢笨的,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案牍中。 不过最累的,还是再怎么努力都无法让本郡安定的无力感吧,尤其是寿成室号施令的皇帝三天两头“我有一个计划”的情况下,只能疲于应付。 第五伦拜见张湛后,提及在城门口惊闻皇帝又改了货币,张湛亦是摇头不已:“去岁征召郡国粮秣以供大军北征匈奴,如今弊端开始显现。” 跟前年的丰收不同,去年秋天很多地方遭了灾,而河东等地冬日无雪,这意味着春夏恐怕会有蝗灾,更让人担忧。 这种情况下,粮价开始飞涨,连产粮区的关东、关中都飙到了米石千钱。 皇帝认为这一波通货膨胀,是大钱行过多的缘故,于是大手一挥,将一枚能换千钱的大布黄千等给废除了。 第五伦只无力吐槽,去年给缘边郡县俸禄,用的还是这玩意呢,你说废就废,很多郡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到消息,手里的钱就成了废铜,掏出来甚至还犯法,上哪喊冤去?民间持大布黄千者少,唯独官吏不得拒用,这韭菜又割到官吏头上了。 顺便五威司命又在六尉六队搞一阵风的运动,抓捕一批盗铸者,充作官奴婢。 不过和过去四次币改不同,这回王莽没铸造新币,反倒将杂七杂八,奇奇怪怪的货币统统废除,只剩下货布、货泉两种,两品并行,货钱径一寸,重五铢,枚直一,与汉时五铢钱没什么区别,就换了个名字铭文。 “这不就改回去了么?” 第五伦摇头,早知如此,这十余年间反复折腾。 张湛又道:“好消息是,既然伯鱼说展德侯接替汝等就任边将,他一向主张对胡怀柔,那大概意味着,对匈奴的战事,恐怕当真要停止了。” 今岁这种情况,国家实在无法承担与匈奴长期作战的巨大开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短短一年间,国内盗贼滋起,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伯鱼北上时,天下盗贼虽众,但没有过汉武晚年的情形,;小股的有数百人,在乡里劫杀抢掠,多得无法计算,致使道路断绝。大股的有数千人,他们胆大妄为,攻打城邑,夺取府库的兵器,释放死罪囚徒,抓捕、污辱县宰、尉、丞,杀死六百石官吏。” 当时王莽还没把这些盗寇当回事,只派绣衣使者手持皇帝符节,督促各郡镇压。 结果一年下来,脱了天灾**的福,盗贼越剿越多,百姓弱者亡于路,壮者入盗贼,得了源源不断的加入后,已经出现了很多股“巨寇”。 张湛告诉第五伦,天下盗寇虽众,但尤以荆扬、青徐两处为盛。 “扬州有会稽瓜田仪,庐**寇王州公,两人所部达万余人,转战大江南北,互通声气。” “荆州则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众皆万人,势力最大的还是绿林贼,据说贼众多达两三万口,已经到了侵占县城的程度,郡县不能制也。” 郡县兵就那么点,指不定当兵的得知俸禄变成了一片轻轻的废铜,就怒而从贼了呢,哪里镇压得下起义军,于是王莽才改了全**制。 “赐诸州牧号为大将军,像我这般的郡卒正、连帅、大尹为偏将军,属令长裨将军,县宰为校尉。” “又令荆州牧费兴、扬州牧马余统筹各郡,合力进剿贼寇。” 第五伦一愣:“马中垒做了扬州牧?” 马余是马援兄长,曾在第五伦被司命府抓走时帮过他一把,在马援答应提亲的情况下,两家要成亲戚了,若按后世规矩,第五伦得喊马余一声“大爷”。 没想到,统领北军一部的马余竟被王莽调去了扬州。州牧虽是汉时刺史演化来的,但秩禄权势却远远过,地位比于三公,如今更赐号大将军,手握一州军权——理论上的。 这意味着茂陵马氏在新朝更进一步,跻身顶级家族,第五伦这联姻当真是“高攀”,但也让马余相隔甚远,只希望马大爷别反过来被起义军剿了吧。 至于荆州,亦有前大司马司允费兴为州牧。 张湛又道:“荆扬盗贼只是肘腋之患,但青徐之盗,则有糜烂之势。” “最早举事的吕母,聚众于海岛之上,飘忽不定,只要时机有利,就上岸攻打官兵,郡兵不能制。” “东海力子都,劫掠徐、兖,屡败郡兵。” “更有琅琊樊崇,数年前起兵于莒,转入泰山。泰山自孔子时,每逢季世,便是藏污纳垢之地,苛政猛于虎啊,于是明知泰山有虎,而向虎山行。樊崇已聚众数万,声势最大,甚至率部攻打过莒陵郡(城阳郡)!” 荆扬的起义军也就打打小县城,可青徐的三股大盗,却是都对郡城下过手,虽然都没成功,可明显吓到了官府,哪怕王莽放权让青、徐、兖三州牧统辖进剿,恐怕也难以凑效,已经到了非中央派兵不能平的程度了。 聊到这,近来国内大事第五伦基本都补上了,越担心:“王莽调我和窦融回来,莫非是让吾等去镇压起义军?” 让缓则打反贼,这是第五伦不愿干的事,可如今也只能内装忠应付着,只在心中计划:“若真如此,我一定要恳请,非第五曲不能平也!” 乱世是越来越近……不,这就是乱世!什么官职爵位都是虚的,手里有兵最重要。 时候不早了,第五伦知道张湛还有公务要忙,告辞前只提起自己路上见有民夫在拆甘泉宫。 此事说得张湛叹息不已,告诉第五伦一件惊天大事。 “上月,有汝南人名为‘郅恽’者,理《韩诗》、《严氏春秋》,州郡知名,被聘为太学高弟,郅恽西至常安,结果他刚来,就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 张湛压低了声音:“郅恽说,汉历久长,孔为赤制,汉家气数未尽。近年上天频异象,是想使陛下觉悟,回到臣僚的位置上,方能转祸为福。取之于天,应该交还给天,才算是知天命。若不早图,是不免于窃位也。” 郅恽这是为已亡的前朝叫魂,认为汉家必再受命,建议王莽干脆效仿尧舜,赶紧将皇位再禅让还给刘姓,这样一来,天下乱象就能迎刃而解了! 经历了卢芳之事后,第五伦对给大汉叫魂的行为也见怪不怪了,太学真是出人才啊,只问道:“那郅恽后来如何了?” 张湛道:“被五威司命逮捕,下入诏狱,但陛下没让人杀他,对朝野说郅恽有狂疾,是个疯子。” 可这件事与拆甘泉宫有什么关系? 原来是王莽被这件事刺激到后,便听信了一些望气士的言论,又见四方盗贼多,打匈奴、句町也不顺利,觉得是风水出了问题。于是就下书,决定在常安城南,金水之南,明堂之西的地方,划地百顷,要正式给祖先修建耽搁很久的九庙,还亲自巡视,举筑三下。 但府帑空虚,百姓匮乏,没办法从终南山蜀中运来巨木,于是王莽这小天才就一拍脑门,又有个一个计划! 何必舍近求远,梁柱巨木,常安周边,不有的是么! 于是他就将主意打到前朝宫殿上了,什么建章宫、承光、包阳、犬台、储元宫及平乐、当路、阳禄馆,凡十余所。常安左近,汉武帝昔日大兴土木耗费民脂民膏修起来的华丽宫殿,统统被拆了,连甘泉宫都遭了殃。 破了前朝四旧,又能节省许多钱粮人力,岂不美哉? 倒是第五伦暗暗吐槽:“王莽九庙用的是汉朝梁柱瓦材,真是莫名应景,这新朝不就是全盘继承了前朝框架,刷上层新漆就完事了,岂不知,连同木头里的蠹虫也保留下来,不朽才奇怪。” 虽然,王莽九庙前三庙,什么“黄帝太初祖庙”,“帝虞始祖昭庙”,“陈胡王统祖穆庙”,也是第五氏的祖先。 一席话说完,第五伦能听出张湛语言中的深深疲倦,这位两年前还唯上命是依,自诩忠良的郡大尹,今日却颇有些心灰意冷,对这新朝雅政不免抱怨,但又适合而止,没说出太过分的话。 第五伦记住了张湛的态度,既然他未来想以列尉为大本营,那张湛这郡大尹就是绕不开的,只希望未来,自己不必手刃举主吧。 辞别时,张湛只嘱咐第五伦:“如今太子已废,国师公失势,局势不明。而老朽又不得陛下欢心,朝中没有人能帮得上伯鱼了,过几日入宫面圣时,说话要小心!” …… 第五伦离了长陵,才进入临渠乡,就受到了整个宗族的热烈欢迎,为的正是第五霸,站在牛车上,远远望见第五伦的队伍就哈哈大笑起来。 “是吾家将军回来了!” 第五霸自然是欣喜的,不但因为孙儿远征平安归来,还封了伯,做了裨将军,这无疑将第五氏的阀阅拔高了许多。 第五伦还来不及与大父含泪相拥,却先见到他身旁两个婢女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才几个月大,第五霸接过,左右手一边一个。 第五伦逗了逗他们:“大父,这是哪家的孩子……” 第五霸得意洋洋:“这是汝两位叔父。” 第五伦笑容凝固在脸上,亏他在新秦中时,还一直担心第五霸安康来着,没想到啊没想到,老爷子七十多岁还能生娃,还俩! 再瞧着眉毛这鼻子这眼睛,和第五霸简直一模一样,第五伦重新绽放笑容,抱起两位叔叔亲了亲。 第五霸俨然在用这种特殊方式告诉第五伦:“要做大事放心去,老子身体没问题!” 而宗族里的其他人,对第五伦敬畏更添了几分,随着第五伦加官进爵,第五氏已跻身列尉郡顶级豪强,仅次于邛成候、萧乡侯,而权势更胜之,毕竟他过几天还能进宫面圣。 第一柳已经死掉了,第一关也去了孝,第一个过来拜见,依次是第八矫、第六犊等,最后是第四咸,他忙不迭地向第五伦汇报了宗主要他往东方、南方派遣商队的成果。 第五伦因为不知历史,所以对情报更加上心,总不能全靠他一个人丈量吧,遂利用起了自家商队,顺便打听打听,各地名叫“刘秀”的人,毕竟他已经笃定,刘歆不是那个“位面之子”。 结果让第五伦大失所望,不是没找到,而是找到太多个了。王莽搞的单名制,导致这世上同名者频出,比如景丹儿子和他亲戚撞名,绿林山那个造反的王匡,居然和新朝太师重名,王莽一个庶子也叫王匡…… 但第五伦又听第四咸禀报,这都一年了,他家商队往南只到达右队(弘农),向东只过了兆队(河东),抵达后队(河内)…… 等等,怎么感觉是在隔壁生产大队串门似的,第五伦撇去这奇怪的念头,责怪起第四咸来:“义仓钱粮让汝用着,为何进度如此之慢?” “宗主,实在是没办法。” 第四咸吐诉道:“一共派出三支商队,结果到了其他郡,便频繁遭劫,对方人少时,还能靠徒附击退。可盗贼如麻,哪怕在六队,亦有为众数百者,剽略行人。” “一队运气好,抵达河内后辗转而归;去弘农那队,丢了货物钱帛,衣服也被扒光,只能一路讨着饭回来;最惨的是去太原那队,在路上就被盗匪杀得一个人不剩,直接没了音讯……” 出个郡都如此惨烈,第五伦惊住了,第四咸哭丧着脸:“宗主,除非数十上百人聚众持兵戈而行,否则没人再敢出郡了。谁也想不到啊,才短短几年,这世道,竟乱成了这般模样!” …… ps:起晚了不好意思,然后中午有事,第二章在18:oo。 第121章 入宫 扬雄三名弟子中,侯芭留在蜀地为他守孝三年,王隆自从与第五伦分别后,便带着私从徒附,将扬雄年轻时去过的每个地方都踏足一遍。 他在成都里巷中感受《蜀都赋》的奢华,登上这时代众人认为长江的源头岷山,眺望都江堰,昔时扬雄便是在此投下了《反离骚》。 王隆回京时,第五伦已经北上,近日他正好回家休沐,听闻第五伦衣锦还乡,顿时大喜,成了第一个到访的客人。 二人岁余未见,寒暄一阵近况后,王隆听第五伦吐槽他家商队出三折二,不由苦笑:“伯鱼真是离开中原太久了,你以为还是一年前么?” “别说是商队旅人,连朝廷的使者,盗贼都照劫不误,前段时日,就有一位去豫州办事的大司马士,在左队(颍川郡)被贼人给劫持了!” 第五伦道:“然后此人被杀了?” 王隆摇头:“大司马士乃六百石官吏,左队的盗贼现这居然是个京官,不敢伤害,竟然将他好吃好喝招待,数日后送回县里。” 于是那位元士便带着这离奇的故事回到常安,将此事向皇帝禀报。 王隆道:“我认识那位元士,问起他的经历,他也曾谴责盗贼,问他们为何要反?但颍川之贼都说自己没有谋反,只是因为贪官污吏多次征赋税,实在活不下去,加上连年久旱,饥饿穷困之下,这才沦为盗贼。” “元士又问起他们杀死的官吏,盗贼皆言,是混乱中失手误杀,希望元士能替他们向圣天子声冤,只要不再苛税,赦免罪过,立刻就离开山林。” 这是有盗贼希望招安啊,第五伦来了兴趣:“朝廷听了这故事后,是何反应?” 王隆说道:“陛下大怒,认为这是欺骗,于是下文告责备四辅、三公。” 他记性一贯很好,对第五伦描述道:“陛下在诏书中,自言起于微末,深知民间里闾奸邪。但凡是迫于贫困饥寒沦为盗贼的人,大则群盗抢劫,小则偷窃盗墓,不过这两类。” “但现在所谓盗贼,人数以千百计,跨州连郡,如此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贼,而是谋逆大乱!围攻乡邑县城,甚至公然抢掠朝廷使者,杀官屠吏,如此胆大包天,岂是迫于饥寒能搪塞过去的?” “朝廷告诫卿大夫、卒正、连率及各庶尹,要认真管教良民,甄别剿灭盗寇。往后若有人胆敢为盗贼说话,便逮捕监禁,查办罪行!” 第五伦听罢只觉得荒唐,不抵抗的是叛贼,抵抗的是训练有素的叛贼,就一个字,剿!看来王莽是铁了心要内外都硬到底啊。 不过招安也没用,天下这形势,就算起义的农民暂时回归土地,很快又会因为没有生计被逼反。 总之,昔日安全的旅途变得处处是路霸盗匪,第五氏的对外探索只能憋屈地暂时叫停,范围局限在六尉,再往外,真得武装经商才能走了。 第五伦决定,立刻让自己带回来的那百多名第五曲当百、士吏,往宗族中几个里都派去些。以防贼的名义,开始筹划训练族兵之事,可惜只能分开小规模地练。 凡事有弊必有利,等过个一年半载,这满天下如麻般的盗贼,正好能分批派族兵去引怪练练手,第五伦又暗道:“既然外面乱成这德性,缘边跑了一两个流放的刑徒,地方官也不会在意吧?” 时机成熟时,他可以派一支队伍去西海郡,将第八矫甚至连那刘隆一起弄回来。今天他父亲第八直还在第五伦跟前哭诉,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收到儿子来信了,第八氏派去的人也没了消息,只不知是折在了去途还是归途。 送走王隆后,这天晚上第五伦就没睡好,他是被坞院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叫声吵醒的。 那俩位“叔父”真是继承了第五霸的风格,种姓坚韧,不但哭声洪亮,且跟约好似的,先是一人哭罢,另一人就紧接着嚎起来,亦或是二人同唱,就没个安静的时候,直接干了个通宵。 更气的是,第五霸次日还一手环抱着一个酣睡的娃儿,表示自己之所以“闲来无事”添了这两庶子,都是因为第五伦实在太能拖,迟迟不能让他抱重孙儿。 这是在催第五伦成婚呢,第五霸可有长长的一个名单,随着第五氏日渐富强,列尉郡乃至常安不少豪强都看上了他家,用第五霸的话说就是…… “数不尽的好淑女等着你挑!” 第五伦一笑,对第五霸道:“说起来,孙儿还有件大事,要请大父帮忙。” “何事?”第五霸低头啵着儿子。 “请替我,弄些活雁来,要四只!” 第五伦要活雁当然不是炖汤补身子,这年头婚礼六礼,五礼都用得上雁。 听到第五伦要雁,第五霸先是一愣,旋即大喜,第五伦这才将自己在新秦中已向马援纳采求亲得到同意的事告知祖父。 “茂陵马氏?” 第五霸更是惊喜连连,激动到差点把怀里的娃儿摔了。 马家他是知道的,马援与第五伦有交情,如今马余已为扬州牧,马员为北方增山郡连率(上郡),马氏要阀阅有阀阅,要家底有家底,听第五伦说,马氏淑女家教也好…… 第五霸顿时醒悟:“难怪伯鱼过去有事没事,就派人去给马氏送土产,原来是早就谋划啊,大善,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他立刻派人……不,是亲自去张罗此事!顺便将那份长长的联姻名单给扔灶里烧了。 第五霸甚至顾不上他俩小儿子哭闹了,仓禀里的存粮丝绸要清点,纳征时彩礼可得给足,不能叫马氏小看了。婚礼必须大操大办,亲迎的车马也得早早备下,一定要匀驷的百金好马!不但第五氏要忙活,宗族里其他人也要动起来,这件事,他们与有荣焉。 盘算着要忙的诸多事,第五霸笑得合不拢嘴,还喃喃道:“我家竟与顶尖士族结了亲,真是一份做梦都没想到的好婚姻。” 第五伦再升官,他们家再殷富,第五霸潜意识里那种庶族寒门的自觉仍在,总觉得自家是暴户。 往前几代十几代,那些所谓的豪门士族,谁不是暴户? “大父。”第五伦看着老爷子开心的模样,心中暗道:“往后你没想到的事,可数不清呢!” …… 登门问名之事虽提上了日程,但有件更着急的,那便是第五伦面圣之事,毕竟扔着公务先办私事,对象父亲还是在逃通缉犯,若被有心人参个大不敬就不妙了。 第五伦先到常安郎署报到请求谒见,又等了一天后接到通知,让他明日入宫。 翌日,第五伦穿戴好一身崭新的绛色官服,腰挂印绶,头戴上次王莽所赐麟韦之弁,他很期待今日的会面。 去年鸿门大营虽然谒见过王莽,但隔得远,连模样都没看清,这次进宫面圣,应该能更近点,瞅瞅老王尊容吧。 这次带第五伦入宫的人,正是在刘歆家打过许多次照面的五官中郎将刘叠。 “伊休侯,国师公无恙焉?” 第五伦见面后小心询问,远在新秦中,他都听说太子被废的消息,这对太子岳父刘歆来说,简直是天塌下来了,国师公身份变得十分敏感。 再加上前段时日那位汝南人郅恽冲塔上书,要王莽归政于汉家刘氏,王莽指不定会对刘歆有想法。 但奇怪的是,王莽对刘叠依然十分宠信,仍为五官中郎将,统领郎官,宿卫宫内。 刘叠笑道:“大人近来连朝都很少上,只修生养身,不见外人,独在闲暇时拼命割圆。” 第五伦有些惭愧,刘歆曾帮过他,可这节骨眼上去拜访,对双方都不利。 刘叠在前引路,带着第五伦从苍龙横亘的东门苍龙阙进了寿成室。 寿成室,其实就是未央宫改个名而已,前汉时一共东、北两门,北门叫玄武阙,不过王莽当权后,又拆了一段城墙,添了西、南两门。 南为朱雀阙,方便他去常安城南大兴土木修建的明堂、太学、辟雍及正在建设的九庙祭祀。 西为白虎阙,王莽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唯独喜欢西边建章宫内的太液池渐台,常通过廊桥过去避暑。 第五伦一路看着新鲜,这寿成室确实有大国宫殿的气派,只是颜色素雅,以黄墙黑瓦为主,与后世故宫的红墙绿瓦截然不同。 入了苍龙阙,才算进入“宫中”,属于宫室外围。里面还有一道宫墙,亦有四门,过去叫公车司马门,公卿车乘至此必须下来步行,如今改名“王路四门”。 入了王路门,则是前廷中枢,远远能望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巍峨宫殿屹立在龙山岗,一座座殿堂从北到南,从山岗到山脚依次排列。 那就是前殿,如今叫“王路堂”。 古朴的竖钟架在宫院中,殿上横架着形如飞龙、曲如长虹的殿梁,椽桷排列整齐,飞檐似鸟翼舒张,厚重的栋桴如奔驰的骏马般排列气势恢弘。 第五伦听扬雄和桓谭说过,王路堂前,过去还有秦始皇帝所铸,十二个巨大的金人立于正门外。但王莽当权后,认为这是秦时旧物,必须破除!于是就乘着修白虎、朱雀两阙的时候,让人连拉带拽运出宫了。 原地只留下十二金人伫立两百年后,留下的深深印记,第五伦估摸着,自己躺下都填不满那巨大的脚印。 王路堂是办大事用的,单独的谒见一般安排在皇帝办公的宣室殿。 宣室较王路堂稍小,但戒备依旧森严,卫士们一个个虎头燕颔,魁梧雄健,椎髻戴冠,手持大戟,威严赫赫。 第五伦先被引到了殿侧的画室,这是等待召见的地方,自有礼官给他演示待会谒见时的礼节,一板一眼,王莽应该是个很在意礼仪的人。 皇帝的一天是极其忙碌的,更别说王莽这种事必躬亲的风格,第五伦等了一会,刘叠再度出来通知他准备进去时,却突意外。 宫外有一架小马车辚辚行驶,朝宣室殿开来。 等等,说好王路四门内不准行车呢? 但那车却不停,一直开到宣室殿门旁才停下,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自车上下来,她的衣着极其朴素,真就是一身白,看上去像戴着孝似的。 她步行时仪态端庄,盈盈而趋,而宣室殿的执勤黄门、卫士,方才还神气得很,如今却都不敢拦,只如潮水般分开,远远跟着连连朝女子作揖,低声下气地恳求,却拦她不住。 第五伦还在画室回廊里,都来不及细细看清这女子容貌,她就径直进了宣室殿,只扔下一个素影。 “明明是我先来的!” 第五伦心中大呼,他就这样被人插了队,只能无辜地看看刘叠,现在怎么办?这女人又是谁,王莽爱妃么? 刘叠也颇为无奈,没想到她会这时候来,只干笑道:“伯鱼勿急,还是再等等罢。” “刚进去的那一位,是黄皇室主!” 第122章 老王   刘叠是看着王嬿从安汉公的年幼长女,一步步变成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定安太后,最后被封为黄皇室主的。   想当年汉平帝立后时,庶民、诸生、郎吏以上者,每天跑到苍龙阙守阙上书者千余人,公卿大夫或诣廷中,或伏省户下。仿佛全天下都希望王莽之女能做皇后,这不乏安汉公爪牙暗箱操作,但确实是众望所归。   纳吉卜筮是他父亲刘歆帮忙算的,得了黄皇室主名字“王嬿”后,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之后的亲迎是由刘歆担任礼官,整个婚礼仪式亦是刘歆一手张罗,力求做到王莽要求的,朴素而不失典雅。   刘歆为了这场刘、王亲上加亲可谓费尽心思,希望能让王莽安心,好达到“王与刘,共天下”的和谐状态,只可惜这平衡没维持几年,还是被打破了。   等到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她一面是新皇长公主,却又是前朝太后。她素来为人婉有节操,搬到宣明里对面的定安馆居住,变得深居简出,常称疾不朝会。   刘叠知道,曾与自家并列公卿的开国功臣甄家曾馋黄皇室主身份、容貌,制作符瑞,想要谋娶她。这事虽然黄了,但王莽大概是心有惭愧,或是另有想法,亦欲让她改嫁,然黄皇室主大怒,坚决不从,几乎到了绝食自尽的程度,皇帝遂不能勉强。   但今日,却为何忽然入宫来了?   刘叠知道实情,但他家如今处境尴尬,多的话也不敢说,只模棱两可地告诉第五伦。   “黄皇室主已入宫照拂皇后多时,就在椒房殿。”   第五伦恍然,王莽的皇后也姓王,乃昭宣时丞相宜春侯之后,做王莽的妻子是真的惨,毕竟老王对待儿孙极其苛刻,已经勒令两子一孙自杀,听说皇后为此哭瞎了眼,体弱多病。   那位新迁王王安是个傻子,照顾皇后的活原本是太子王临的,可太子被废后搬到外第居住,非请命不得入宫来,这担子当然只能由长女来扛。   只不知今日她来所为何事?   皇帝在个人情感上,显然是比较绝情的,黄皇室主这场插了队的谒见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出来了。第五伦仍等在画室里,只是脚步故意往外挪了点,行礼时暗暗窥之,这次总算看清了黄皇室主真容。   却见是年纪二十许的女子,反正比第五伦大不少,个子几乎比他还高。头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绛唇一点,只是红着眼似在里头哭过。   黄皇室主出来时看到刘叠,这位她嫁入宫时随刘歆去亲迎过的刘氏宗亲,还朝他行了一礼。   刘叠忙不迭躬身作揖,却也不敢有任何对话,只在黄皇室主再度乘小马车离去后,暗叹一声,才带第五伦入内。   进入宫室内部后,并没有想象中的华贵奢丽,举目所见尽是朴素,汉朝时的巧饰装点统统被拆掉,宫女的衣着、容貌甚至远不如邛成候府,都是老巴巴的前朝宫人,听说她们夏秋天热时裙不过遮膝,好为宫里省点布料。   路上又遇到小黄门端着用餐的器物出来,居然是一个个陶罐、木器。听刘叠说,皇帝已经坚持简朴,十数年如一日了,不用漆,不用金银,为的是给天下做个表率,毕竟儒者一直认为,汉家之所以衰败,是因为道德沦丧,奢侈太过。   过了几个宫院后,皇帝所在的殿堂已至,门扉次第打开。   觐见皇帝规矩是很多的,第五伦刚才在外头被礼官耳提面命,要他见君时一定要“趋”,足躩如也;表情不能嬉皮笑脸东张西望,一定要严肃,色勃如也;手上也得有动作,作揖行礼的时候,先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襟犹如鸟儿的一双翅膀,躬身时要保持端正自如,虽然衣服会前后飘摆,但是一定整齐而不凌乱的。   实在是太难了,乱不乱第五伦不知,只在揖后再拜:“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膝盖有点疼,这王莽确实太小气了,连皮毛毯子都不垫,炭也不烧,正值乍暖还寒的时节,整个宫室冷得像冰库,真不像活人待的地方。   王莽的语气却很热络:“第五卿免礼。”   抬起头后,这次第五伦得以进抵距王莽十步左右,还没有云母屏风遮挡,能看清他的衣着容貌。   王莽穿着一身常服,因身前案几遮挡,第五伦没看到传说中的补丁,这真是一位“民选皇帝”,这帝位虽不是选民一票一票选出来的,但也差不多,毕竟前前后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请求王莽更进一步,不做汉臣,做新皇帝。   至于容貌,第五伦短短一窥的间隙,只瞧得王莽不像外面有些人传说中的那般丑陋,嘴巴有点大,下巴有点突,面相挺老实的一个人。坐着都显得身材高大,倒是他的肤色不是一般的黄,而是怪异的橘黄,不知是冻的还是敷了粉,头为冠所遮,不知几成黑几成白。   “卿征战于塞北,戎马劳苦,又自新秦中归朝,一路辛勤,赐座。”   王莽的声音略显嘶哑,但话语却出人意料地和蔼,对站在一旁的中黄门王业笑道:“昔时第五伦上书请缨,愿入伍北征,有些人还说他年纪小小不可赋予重任,唯予不然,第五伦果然没让予失望。”   第五伦讷讷应诺,连坐的地方都好硬,却只能正襟危坐,这谒见皇帝真是不容易。   又见王莽案几旁是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个中黄门、小黄门在旁侍奉协助他处理政务,听说新室皇帝出了名的勤政,鸡鸣而起,夜分不寐,以至于脸上再怎么掩饰都无法遮盖眼袋,以及眼里的血丝。   王莽先问了第五伦在边塞的见闻,第五伦感受到中黄门们的目光,只挑着好的说,外面的乱相,王莽肯定也有渠道得知,但信不信就另说了。   而在提及他在新秦中痛击匈奴的大功时,第五伦亦十分谦让,将功劳全推到另外一人头上。   “陛下,臣年纪幼弱,能击退胡虏贼寇,多赖窦将军之力也!”   第五伦就怕王莽让他当主力去跟青徐、荆扬起义军死磕,拼命将窦融往前推,谁让窦周公比他回来得晚,先给王莽留下一个印象,到时候送死窦融去,第五伦跟在后面保存实力,不动如山多好。   虽然他这内奸言行举止装得像个忠臣,但第五伦毕竟年轻,又不是皇帝亲信,自然不会向他咨询国家大计,王莽夸赞第五伦少年英才后,只问起他最关心的事来。   “吞胡将就韩威降胡之事,卿如何看?”   从旁边的中黄门到第五伦,都不由紧张起来,韩威丧师后,从河西的张掖、武威到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都不约而同将锅往韩威身上甩,甚至流出了他战败投降,效了李陵旧事的传闻。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第五伦只垂道:“臣当时只是区区军司马,并非吞胡将军亲信,路上时常为踵军,将军出塞在外征战,我则留守后方,至于将军生死,亦是听人口传语说,或言死,或言亡,或言降,不一而足……”   说到这第五伦心中不忍,韩威虽然是个庸将,但毕竟亡在击胡的战场上,和内战还是不太一样的,他只小心地说道:“此乃信息不足所至,臣以为,不如等一段时日,待水中泥沙俱下,便知其清浊。””第五卿此言大善。“岂料这话却正中王莽下怀,他感慨道:”汉武待将军大臣如走虏甿隶,有小罪败绩动辄屠戮,以至于将军战栗,怯懦不敢进,博望侯张骞等亦受辱于狱吏。”   “而予则不然,李信虽丧师于楚,倘若立刻被杀,后来又岂会有灭齐之功?”   第五伦想象中,按照他以为王莽的做派,或许会恼羞成怒,族了韩威全家,岂料王莽却认为,韩威虽遭陷败,但他亦曾骁勇击胡,功过相抵,如今生死未知,其家眷要妥善安置收养着,不能寒了将士之心,哪怕韩威真的降了,王莽仍固执地认为,可能其另有图谋,以报新室之恩。   都什么时候了,宁还指望里应外合灭亡匈奴呢?   第五伦算是理解,为什么廉丹那厮打句町如此难堪,王莽还信用如故了,对将军太苛刻不好,可太宽松了也是大问题吧?这份仁慈是否用错了对象。   但第五伦缄默未言,只盛赞皇帝的仁德。   虽然王莽对匈奴仍是意难平,但朝廷大政方针转身向内的大局已定,第五伦也好奇,一向喜好面子从不向胡人低头的王莽,如何找一个停止干戈的理由呢?毕竟虽然朝廷大肆宣扬窦融、第五伦大败匈奴,试图掩盖韩威之败,但数千人出塞丧师的事实无法掩盖。   “予理应再度出事击胡,然予亲立的恭奴善于须卜当薨了。”   王莽面露遗憾,第五伦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场战争,王莽是打着扶持王昭君女婿须卜当的名义动的,如今须卜当死了,那战争借口也就没了!   堂堂王师,不能师出无名,算了算了,再让胡虏跳梁片刻。   这让第五伦深深怀疑,须卜当死得这么及时,当真是不服水土生病了么?怎么去年他在鸿门高台上见时,这位恭奴善于还身强体壮的。   中黄门轻咳一声,提醒皇帝谒见时间到了,这之后还有要事。   王莽这才下达了对第五伦的赏赐:“今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江湖海泽麻沸,盗贼未尽破殄,正值用人之际也,克奴伯第五伦素有孝义之名,又立大功于边塞,予心甚慰。加官’太中大夫‘,秩比千石,赐散骑之衔,待诏金马门,随时应命入宫。”   太中大夫只是个闲职,比较重要的是那“散骑”,意味着第五伦能否经常出入宫中,等第五伦谢恩接印出了宣室殿。   “看来我暂时不用再赶赴军中,能抓紧把婚事办完。”第五伦对这个临时任命倒是很满意。   刘叠再度为第五伦引路,带他去金马门向司中(光禄勋)报到,等忙完一切后,已到下午,还未来得及出宫,却听到一阵阵恸哭声,从宫中某处传来,似是椒房殿位置。   这哭声仿佛会传染,渐渐连掖庭、永巷也有了哭泣,虽然宫人们多是趴地上干嚎,但刘叠瞬时间面色苍白,也顾不上管第五伦了。   等第五伦心怀忐忑走到苍龙阙门口时,才得知出了何事。   “皇后崩了!”   ……   ps:好冷,差点封印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二章在13:oo。 第123章 你的名字   “黄皇室主之所以去宣室殿拜见陛下,是因为皇后觉得身体不适,想在临终前再见统义阳王一面,公主代为恳求。”   皇后逝世当晚,五威司命府中的暗室里,孔仁正在向陈崇禀报中午生在宫里的事。   “但陛下未允。”   陈崇冷笑:“陛下能允许才奇怪。”   他不由想起那封废太子王临派亲信入宫交给皇后,最后却落在五威司命手中的信皇后已经为她二子一孙的死哭瞎了眼,信得由人读,这一读,就多了张嘴巴和一对耳朵知晓。   虽然司命府在边塞就是废物,可对常安的监控却依然严密,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出他们眼睛。   在那信中,已经失去未来的王临向瞎眼的皇后哭诉说:“父皇对于子孙极其严厉,从前吾兄长孙(王宇)和仲孙(王获)都是三十岁上下就死了,如今儿臣年已三旬,已被废在外朝,能苟全性命全靠母后庇护,一旦母后有什么不幸,儿不知死命所在!”   怨望之意,透帛而出!信中内容,陈崇早就告知王莽知晓,同时奉上的还有一桩事涉谋逆的大案,足以让王莽对王临嫌恶到极点。   一如王临所言,如今皇后崩了,他唯一的庇佑已失,如今天子为皇后丧,王临请求入宫,仍然没有得到允许。   孔仁提议:“大树倒下时,会连带一片林地,统睦侯,是否要加大范围,将国师也……”   陈崇却摇头:“你知道陛下与国师公有多少年交情么?”   “四十余年!”   “天子绝不会动刘歆。”   从始至终,陈崇的真正目标,不是国师,更非小不点第五伦,就是太子!   只要他的计划能成,他日欲杀二人,弹指之力罢了。   但事情还是有点乎陈崇的预料,毕竟他的目光,就盯着朝堂政斗那蜗角之地,却不想第五伦直接跳出了这片天地,跑到五威司命鞭长莫及的边塞,立下了好大的功劳,不但进爵为伯,还得了天子赏识接见。   这小家伙,是越来越不好动了。   想到这,陈崇又问孔仁:“第五伦今日出宫后,去了何处?”   若第五伦一时糊涂,跑去国师公府中,那陈崇有把握让他立刻失宠。   孔仁道:“第五伦今早分别拜访了桓谭和严尤。”   ……   皇后乃是国母,如今崩逝,按照规矩,天下臣民要禁止娶嫁三月,但王莽却效仿汉文帝,下诏说三日后就不禁止民间嫁娶。   这倒是让第五伦虚惊一场,王莽死了老婆,他可还要急着娶老婆呢,连忙按照原计划去寻找宾客。   除了纳采外,直到亲迎前,新郎都不能自己登门,而要请一位“宾”来代劳,一般是新郎的朋友,也可以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身份越高越好。   第五伦先找了桓谭,但桓君山乃是掌乐官,国丧时要安排敲钟奏丧曲等事,既没时间,也跟喜事相冲,调侃第五伦一通后,建议他去找另一位份量更重的宾。   于是第五伦才拜访了故大司马严伯石。   严尤虽然失了三公之职,但王莽在韩威败绩后似乎有些后悔,恢复了他的伯爵,又授官光禄大夫,时常召入宫中咨询,身份自比桓谭高多了,若能请得严尤为自己做宾,第五氏脸上自能添光不少。   严尤多数时候皆赋闲在家,倒是欣然应诺,等三日禁娶一过,第五伦就亲自驾车来接严公,载着他前往茂陵,送到马府门前,严尤接过一只捆绑结实的活雁进去了,第五伦则只能在门口等待。   等啊等,从早上等到太阳落山之际,等得第五伦怀疑人生,严尤才醉醺醺地出来,身后则是相送出门的家主人。   看其身形,第五伦最初还以为是马援,再瞧又不太像,少了马援的任侠痞气,多了些文质彬彬,送到大门外,将一份脯肉交给严尤,又朝他两拜。   然后目光还落在了门外静候佳音的第五伦身上,笑着点了点头。   赠之以雁,还之以脯,意思是今天第二礼算成了。   虽然知道十拿九稳,但第五伦还是松了口气,朝家主人长作揖。   等严尤回到车上时,第五伦才知晓,方才那位,乃是马援的三哥,增山连率马员,字季主。   几兄弟里,马员与马援最亲,看在弟弟在他府邸外跪了半天的份上,专程找理由跑回家一趟。   毕竟天下没有大赦,马援现在还是在逃通缉犯,难以露面,而二兄马余又去遥远的扬州做州牧去了,这家主人只能由马员来当。   第五伦孝义之名早就传到茂陵来了,又听马援捏着鼻子吹嘘一通后,人品才干是没问题,唯一可惜的,就是家世差了点,马员比弟弟更看重这点,士族还是要有士族的傲气嘛……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但第五伦却能请得动前任三公严尤来作宾,足见不俗,马员自是欣然应诺。   “马季主问,第五伯鱼是我什么人。”严尤笑看第五伦。   “我说,你是我故交弟子,也如我弟子一般,伯鱼认么?”   第五伦先是一愣,旋即立刻下车朝严尤长拜:“子云公授我以文学诗书,伯石公授我以兵法武道,伦受益匪浅,早就拜师之愿,求之不得!”   桓谭要这么占他便宜,第五伦是不认的,但严尤这兵法家身上,确实有不少东西值得学。毕竟严尤乃是新朝建国以来,外战唯一一胜的保持着,把高句丽打成了下句丽,这声老师叫着不亏。   严尤叹息:“子云之丧,乃是受我牵连,这几趟为你做宾,也算是了却愧疚了。”   又赞道:“方才席上,马氏淑女为我斟醴,确实礼仪得体,伯鱼好眼光啊。我听说你与马援为友,乃是生死之交,如今又娶其女,也算一段佳话。”   第五伦唯唯应是,心里却急,所以,问到的名什么时候能告诉我?   今日问名,要问的便是女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然后才能用这生辰年月日,进行下一项“纳吉”,占卜当事人之婚姻是否适宜。   这还是小事,无非是给巫卜加点钱,让他说好不说坏。   关键是第五伦处了一年多,依然只能用“不肯透露姓名的马姑娘”来称呼对方,是否有点不合适?   严尤却偏要吊第五伦胃口,直到快到长陵时,才取出两份红色的帛布,先给他一张:“这是名。”   第五伦一点点打开,却见上面是熟悉的笔迹,马氏淑女亲自所写。   “婵婵。”   第五伦脸上露出笑意,不容易啊,撩了一年,这下总算是自报姓名了。虽然男子多用单名,但王莽的姓名改革还没革到广大妇女头上。婵者,意为女子姿态美好,亦有用来形同月亮的。   “这是字。”   严尤将另一份帛交给第五伦,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只是能拥有字的女孩,基本都是士族之家,只在贵族女子往来时相互称呼用,对一般人连字都不报。   第五伦再启,入目的却是马援那刚毅的笔锋,上书两字,差点戳瞎他眼。   “女主!”   ……   马婵婵极柔和的名,撞上这很霸道的字,让第五伦哭笑不得,一听就是马援这厮给取的!   “此乃吾家之女主也”,很符合马援的作风,也是他常年外出,给女儿管家的底气,这字已算是低调了,甚至还有人给自家女儿取字“女王”呢!   问到名字后,第五伦立刻折返回家,请了乡里的老巫,在祖庙“里仁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占卜,若是八字不合,婚事肯定艺黄。但在第五伦承包了老巫一个月的饭后,果得大吉之兆!   然后又要挑选个最近的好日子,再请严尤跑一趟,将吉兆通知女方。   “归卜于庙,得吉兆,复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   马员已回了上郡,马援这几日躲在家里,为了不给婚事平添麻烦,尽量不出门,憋得浑身不自在,得此消息后松了口气,却又对女儿道:”但在此之前,反悔皆非失礼,婵婵,你要是不愿,只需摇摇头,为父便替你回绝了这门亲事!”   纳吉的时候,第五伦还附信一封请下人带来交给马氏,上面写着自己这一年多的倾慕之情,一直守礼不敢表露,直到去了塞上,与胡虏厮杀战阵时,那箭矢打在甲上,才惊觉当及时行乐,便难以遏制自己,向马援纳采提亲,没有提前和马氏商量,实在是失礼。   在时人看来,这简直是画蛇添足,婚姻大事,父母家主人同意就行了,何必多问女子意见,第五伦和她还是见过两面,互通来信相赠礼物的,许多人的婚事比这可草率多了。   马婵婵读完第五伦的信,有些羞涩,又对未来满是担忧,毕竟她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只闻一些贫贱之家,长女三十未嫁,只因为承担着抚养父母弟、妹的重担,少时不能理解,如今却有些感同身受。   她只垂目道:“父亲之命,宾媒之情,女儿无异议。”   女生说话,一句轻飘飘的“可以呀”,完全可能是相反的意思。   马婵婵继续道:”女儿只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父亲能允。”   “何事?”马援离家两载,回来看到家里井井有条,小儿子的识字读书也没拉下,都是女儿打理得当,不由大惭,女儿说什么他都答应,哪怕不答应也成,退婚就退婚!   马婵婵道:“只望我出嫁时,父亲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婚礼上,亲手将我交出去,而不是两位伯父代劳!”   “女儿唯有此请,再无他求!”   ……   第五伦不知道,准新娘的那个要求,基本就将婚事推迟到天下大赦马援脱罪之后了。   他在家里得到回复后一算,婚礼六仪,三仪已成,八字有一撇了,接下来就是准备好彩礼和玄纁束帛、俪皮等,登门纳征。当天就能和女方约定好娶亲日期,是为请期。   剩下的只等亲迎洞房,将新娘接到第五里来了。   第五伦心情大快,一边让家里抓紧筹备诸多事宜,他自己则偶尔去一趟常安,近来皇后大丧,虽然三日后已不禁娶嫁,但整个城市依然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但人逢喜事精神爽,第五伦只能努力按捺自己的笑意和走路想哼歌的欲望。   哪怕被谥为“孝睦皇后”的王皇后因为多病,极少出来走动,又早有传闻,说皇帝与皇后不和已久,但各官府衙门该挂的黑帛白布还是得做做样子,尤其以苍龙阙最为肃穆。   今日一早,第五伦想进宫去金马门附近和一群闲散大夫继续“待诏”时,却连苍龙阙都没进去。   却见宫门紧闭,近臣中黄门持兵,虎贲、羽林、郎中署皆严宿卫,宫府各警,北军五校绕宫屯兵,黄门令、尚书、御史、谒者昼夜行陈。   第五伦被这莫名其妙的阵仗吓到了,识趣地退回来后,撞上了熟人,身为纳言士的好友,巨鹿人耿纯。   “伯山,这是出了何事?”   “伯鱼居然还没听说?”   耿纯拉着他到一边,低声道:“废太子,统义阳王,王临。”   “因为丧母太过悲伤,昨晚在家中‘病逝’了!” 第124章 四杀   “予昔日立皇四子王临为太子,恰逢有烈风之变,这才顺《紫阁图》符命,立为统义阳王。不曾想,弗蒙厥佑,夭年陨命,呜呼哀哉!迹行赐谥,谥曰:‘缪王’,以诸侯之礼葬之。”   缪是一个恶谥,根据刘歆之父刘向整理的《谥法解》,名与实爽曰谬,皇帝这是在王临死后都要给他盖棺定论,彻底否定他作为太子的那十余年,认为是误解符命导致的错误。   皇帝难得没有上朝,只让中黄门来宣读诏令,满朝群臣噤若寒蝉,也有人小心地瞥向位置靠前的国师公刘歆,他可是王临的岳父啊,去年还能精神抖擞为皇帝作土龙求雨,如今头数日内竟变成全白。   朝会散后,刘歆被单独唤入宣室殿,等出来时,方才还能强自坚持的他,却好似风中残烛,在下阶梯时还差点摔倒,亏得五官中郎将刘叠连忙扶住了父亲。   “父亲,陛下……”   刘歆摇摇头,只踉踉跄跄出了宫,等登上马车后,才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谁会相信王临是“忧伤”而亡啊?他的妻子,刘歆上门吊唁时,他的女儿刘愔(阴)在没人时哭哭啼啼地告诉父亲:“陛下赐了鸩酒,但良人不愿饮,而是取刃自刺而亡,他说两位兄长死时没有流血,这回,得让皇帝手上,真真沾上儿子的血!”   直到方才,刘歆又从皇帝处得知了更多事。   “糊涂啊,王临你当自己是什么人?竟然与皇后身边的近侍图谋弑君弑父?”   除了民间的反抗外,宫廷政变也没少,早在王莽代汉前,就有期门郎张充等等密谋共同劫持王莽,立楚王为帝。被觉后六名主谋连同从犯数十人皆处死,皇帝顺便动了一场对汉家诸侯的打击,彻底扫清阻碍。   王临谋弑之事还没成,就被废了太子撵到外第,越惶恐,结果在给皇后的传话中有怨望之言,惹得王莽令五威司命彻查,事遂泄。原心定罪,王临已是必死无疑,但王莽表示,他看在妻的面上一直隐而未,直到前日才大义灭亲,忍痛处置了逆子。   从打死奴婢被勒令自杀的王获、阻挠王莽居摄往他门上泼洒狗血下狱的王宇,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遭杀的皇孙王宗,再到今日,皇帝陛下,已经赐死他的四个子孙了。   随着改制的失败,眼看与自己做了四十年朋友的皇帝越来越陌生,刚愎自用,刘歆一度将希望寄托在王临身上,叮嘱王临要低调从事,自己也闭门而处,轻易不过问朝事。只想着哪天王莽驾崩了,王临继位,便可拨乱反正。   自己有很多人才能推荐给女婿呢,不受重用的严尤、桓谭,还有渐渐崭露头角的第五伦。   如今希冀也随着王临之死一同破灭,刘歆满心绝望,但上天仿佛不放过这位老人,更大的打击接踵而来。   方才在宣室殿中,王莽竟对刘歆道:“据五威司命彻查,王临谋弑之事,定在星象‘白衣之会’时难,王临本不懂德星象,此事端于其妻刘愔也!”   这句话让刘歆大恐,却张开嘴后却像是哑巴了,连一句为女儿恳求的话都不敢说,因为老朋友拍着他道:“予素知颍叔忠诚,此事与你无关,至刘愔而止,绝不牵连!”   刘歆甚至还得对陛下再三稽,感恩戴德。   等回到家中,刘歆又像往常那般,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继续割圆,在这两年时间里,他放弃了圆外法,而改用圆内法,日复一日,已经割到两千多边形,算筹和草图堆满了好几间屋舍,虽然已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但刘歆的骄傲不容他求低声下气求问第五伦。   而他的圆周率,也越来越朝那个标准数字逼近。   在刘歆看来,数术很容易,他天赋摆在这,只要思路对头,愿意下苦功夫,最终总能得到一个答案。   可世事不同,充满了难以预料的意外与荒诞,人性远比数字更难捉摸。   今日刘歆举起木棍和算筹,却怎么也算不下去,心乱似麻,坐如针毡,过去数十年的光辉理想与如今惨烈的现实不断在脑海中反复斗争。   直到门扉被推开,他的侄儿刘龚悲伤地进来禀报:“叔父,从妹她……随统义阳王去了!”   刘歆手里的算筹掉了,忍了许久的泪,顺着老脸上的沟壑皱纹流落。   他最宠爱的女儿,从小就聪慧无比,经常在自己计算时持笔侍墨,刘歆在仲夏夜里抱着她抬头观望星象,指着一枚枚星辰告诉她那是什么名字。   女儿本来可以无忧无虑,是自己害了她,非要与王莽联姻自保,岂料却将她推进了火坑里。   “知道了。”   刘歆背过身子,挥了挥手,让刘龚去筹办丧葬事宜。他自己则在没人的时候,佝偻身子锤着自己的胸口,让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沉在肺腑中,不能大声骂出来。   刘愔不是他第一个失去的子女,始建国年间的甄氏父子谋逆案,刘歆的次子、三子牵涉其中,也一同被赐死,如今独余长子刘叠尚在。   “王巨君,你不但要将自己的儿孙尽数屠戮,连老夫的也不放过么?”   刘歆抬起头,忽然伸手将地面细沙上的圆悉数抹平,好似抹去过去数十年理想,试图重新开始。   “王莽,你有《紫阁图》。”   “我刘秀,也有属于自己的谶纬!”   然后便用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在沙上写着字,这是刘歆从方士西门君惠手中所得的《赤伏符》!   “刘秀兵捕不道。”   “四夷云集龙斗野。”   “四七之际火为主!”   ……   二月初时,前队郡宛城郊外,有座隐藏在山水间的小草庐,一位高大瘦削的老者,白髯寿眉,朝三位访客拱手作揖。   “当年若非刘公与邓公搭救,老朽早就被五威将率缉捕,流放边塞了。”   此人名叫蔡少公,乃是前队穰县人,早年曾在北方学过谶纬之术,王莽初年流行献符瑞,许多人因此封侯,蔡少公也赶潮流去献,岂料王莽刚刚下达诏令,符命非五威司命所班,一律非法,这导致蔡少公热脸贴了冷屁股,被官府追得屁滚尿流,幸得两位轻侠相助。   其中一个是刘縯刘伯升,另一位则是邓晨。   至于刘秀,当时年纪还小,沉迷在家带着仆从们种地,没有参与。   但今日来造访蔡少公,却是刘秀的提议,因为翻过年后,他大哥刘縯又躁动不已,为了拖住他,刘秀提出,不如找巫卜算一算举事是否吉利。   “我不信命。”   自诩高祖第二的刘縯生得孔武有力,来之前就对刘秀公然道:“倘若方士们胡诌的话能信,那伪帝王莽岂不是天命所归?哪怕真如他所言,汉家气数已尽,吾也要逆天改命!”   “兄长不信,但世人信。”刘秀力劝刘縯道:“我听说,当年陈胜吴广举旗反秦前,也曾踌躇,卜者却教他们要卜之鬼。”   “于是遂有鱼腹中书、篝火狐狸之事。”   刘秀道:“那蔡少公乃郡中长者,星相占卜,无一不精,生平所作预言,常常应验成真,被传得神乎其神。刚好他多年前承兄长救命之恩,吾等若能得到一二句谶言为助力,宣扬出去。等到真正做大事时,或许也能像陈吴一般,郡县云集响应!”   刘縯被说服了,携弟与妹夫邓晨来访蔡少公,一行人入室坐下后,却见这小宅外表朴陋,内里却修缮得十分典雅,而蔡少公长须及胸,仙风道骨,还真有点隐士的模样。   他们当然不能问“何日造反为妥“,邓晨只先与蔡少公叙旧寒暄,刘秀则坐在兄长下席一言不,加上刘秀声明不显,蔡少公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是刘縯小弟,字文叔。   蔡少公先晓有兴致地给三人看面相,对刘縯赞叹不已,说他有豪杰之姿,绝非南阳一池之物。而邓晨则预料有大富贵,恢复祖先之荣。唯独刘秀,只瞥了一眼,随意地说道:“君当善田稼,能殖产业。”   这是说他一辈子只能当个土财主,没有太大出息,刘秀一听不是执金吾,难免有些失望,只笑道:“蔡公,果然慧眼如炬。”   闲谈之际,外头忽然下起雨来,很快便如瓢泼,暴雨似皮鞭抽打着屋瓦,天色越暗淡,只得点起灯来。   而刘縯听邓晨和蔡少公闲扯了半天,耐心逐渐耗尽,遂笑道:“蔡公,个人小命不足问也,蔡公方才也说了,行善得恶,非所冀望,遭逢于外而得凶祸福禄,非人力所能抗,是为遭命。”   “如今天下纷乱,吾等不知前路如何,唯想问一问遭命而已。”   蔡少公笑道:“诸君是想知道的,是这硕大天下,他日是谁家的吧?”   刘縯顿时大喜:“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很正常,世道成了这般模样,有识者都看出来新室有土崩瓦解之势,野心家们也蠢蠢欲动起来,南阳第一豪门,宛城李氏的李通、李秩,也曾偷偷来问过他。   但对李氏,蔡少公模棱两可,可对刘縯、邓晨,毕竟当年救过自己性命,而且……   蔡少公的侍从来告诉他,刘氏兄弟给的礼物十分贵重。   “那老朽便姑妄言之,诸君姑妄听之。”   蔡少公道出了他当年在北方学谶纬时,师长曾对师兄弟几人的预言,虽然那《赤伏符》只交给西门君惠一人,但蔡少公亦知道只言片语,遂闭目道:“刘秀当为天子!”   通常术士作预言,偏爱于隐晦迷离,言辞云遮雾绕,尽可以作出多种解释,从而增加应验的概率。但蔡少公这一预言,却是指名道姓,斩钉截铁,丝毫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一言既出,举座皆惊。   然后便是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蔡少公莫名其妙。   刘縯看着自家一脸懵逼的弟弟刘秀,方才他还被蔡少公认为面相没有太大出息,遂摇头道:“蔡公所说的,应该是国师公刘秀刘颍叔吧?”   蔡少公被他们的放肆大笑激怒了,觉得自己一片赤诚却唤来嘲弄,顿时恼了,只恍如未闻,闭目不答。   倒是刘秀又听到国师公,想起自己在太学被迫改名的遭遇,心里有些不爽快,便指着自己的鼻子,揶揄道:“岂知先生所指的,就不是我这在野的‘刘秀’呢?”   ……   直到孝睦王皇后出殡这天,第五伦才得知,王莽居然没建陵寝!   这是要长生不老的节奏么?反正皇后只能葬在葬汉元帝渭陵长寿园西,陵曰“亿年”,令其永侍文母皇太后王政君。   第五伦知道,王莽将汉元帝陵改成了文母陵,还在这对以为到了阴间能团聚的老夫妻的陵山中间划了一道沟壑。   如今更是奇怪,新朝的皇后和汉朝的皇太后葬在一起,这是要鸠占鹊巢到底啊。   “那你准备以后埋哪呢?”第五伦难以捉摸王莽的想法,反正他作为新晋的大夫,皇后殡礼是要全程参与的,今天可有的受了。   也在这一日,第五伦又一次见到了黄皇室主。   还有王莽硕果仅存的嫡子:在行殡肃穆之际,却不管不顾,哭得像一个孩子的傻皇子王安。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25章 五杀!   自新室代汉后,黄皇室主王嬿就像是守在阳山上的伯夷叔齐般,轻易不踏出定安馆,又常穿着素服,仿佛在为汉家守孝。寂寞时顶多让宫人放起一只飞鸢,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它越飞越高,却永远摆脱不了那根细线。   但地皇二年二月很特殊,她不得不三番五次离开居室,频繁与外面的世界重新建立联系。   先是母后病笃崩逝,后是废太子王临也薨了,一桩桩噩耗如晴天霹雳,将她本已冷却的心都戳得千疮百孔。   如今好容易等母、兄的殡礼办完,一个人却再度让王嬿满怀牵挂。   王嬿得知,她硕果仅存的胞兄,新迁王王安,似乎也有些不妙。   “吾兄出了何事?”王嬿步履焦急,问带路的小黄门。   “禀室主,新迁王自从皇后殡礼回来后,便一直惶惧不安。”   王安本就痴傻,一直由皇后亲自照顾。一个早就哭瞎眼的老皇后,一位整日只知道傻呵呵笑的无害王子,相依为命。毕竟皇帝王莽终日忙着他那些大事,轻易不会踏足椒房。   如今皇后一去,王安便像是失了魂,像个孩子般在地上乱滚大闹要母亲,好容易被礼官和黄门们安抚下来。孝睦皇后殡礼上,王安再度出尽了丑,当着文武百官诸大夫的面,他居然失控哭闹起来,被皇帝板着脸训斥几句后,更是吓得大小便失禁。   今日王嬿来探望王安,还没进门就听到他标志性的高嗓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入了室内后,却见身材高大的王安蓬头乱,穿着一身短打,正在满屋子乱跑。而傅姆、宫女和宦官则端着粥碗和药,跟在他身后追,王安奔逃之际,还将触手可及的一切东西扔向他们,举着灯烛架子乱挥,砸得仆役们鼻青脸肿。倘若敢叫外面的卫士进来帮忙,则更让王安惶恐惊叫,甚至倒地痉挛。   众人又将王安七十八家抬上榻,急唤来医者诊治,都摇头不止,说新迁王没多少时间了。   而王安醒后,亦只缩着身子在被褥里颤抖,重复着“不要杀我”这句话。   皇帝是不会过来关心这傻儿子的,只有王嬿坐在榻边呼唤道:“兄长,是我。”   王安转过头,见到王嬿,立刻破涕而笑。   “母亲。”   王嬿容貌与其母孝睦王皇后相似,王安却是认错了。   “兄长,我是嬿。”   “母亲!”但王安却不管,张开臂,直接抱住了王嬿,然后嚎嚎大哭起来,像一个迷路许久的孩子。   王嬿小时候极其厌恶这傻子兄长,嫌他蠢笨丑陋,身上永远臭烘烘的。十几岁的人了,动辄一屁股坐到地上哭闹,母亲也偏爱他,不论对错都罚王嬿等人。   可现在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只抱住兄长,含着泪水。   王安这是天然的狂疾,王嬿却在长大后,见识过人为造成的痴傻。   她丈夫汉平帝驾崩后,王莽做了“摄皇帝”,找来宗室孺子婴,也不册立,竟只立为太子,认王嬿做母亲。不过王嬿那会年纪亦不大,只将他当弟弟带着玩。   三年后新室代汉,孺子婴没了用处,年仅四岁的他遭到软禁,关在昔日大鸿胪府中,常年有卫士看管,还不准奴婢与他说话,王嬿更是不得与之见面。   王嬿只听说,孺子婴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却不识六畜,连话也说不清楚,成了一个和王安差不多的傻子。   至少,孺子婴以为关住他的方寸天地就是世界的全部,还算无忧无虑,已十分幸运。不像王安,只知道母亲、兄长,熟悉的人一个个骤然离去,惶恐不安。   王嬿最终还是没能安抚好兄长,在惊恐失措几个日夜后,新迁王薨,只在临死前握着胞妹的手,算是唯一一点安慰。   而皇帝只在得知消息后,来看了一眼,抚着王安的脸庞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孝睦王皇后一巢五雏,四子一女,如今四子死尽,只剩下王嬿孤零零留在世上。   医者们说,是狂疾和多年落下的疾病害死了王安,朝廷官方对外的宣言亦是如此。   但王嬿却知道,真正吓死王安的凶手是谁。   回定安馆的路上,黄皇室主目光瞥向龙山顶的王路堂,哪怕又失了一个儿子,皇帝依然在彻夜达旦地处理政务,他不会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皇后、废太子、新迁王的死,都无法动摇王莽的决心。   “是你杀了他,就像杀死伯兄、仲兄、季弟和王宗一样。”   王嬿过去对父亲只是怨,怨他将自己推进宫室的旋涡里,让自己身份如此尴尬。   可现在,却是又怕又恨!   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遭了毒手,又恨他虎毒食子。   王嬿有些明白,母亲临终前糊里糊涂说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已不是吾良人王巨君,巨君绝不会如此绝情。”   “汝等,亦非其子女。”   是啊,年少记忆中,那个和蔼慈祥,说话轻声细语,始终爱护家人的父亲变了。从汉哀帝登基,第一次从巅峰滚落,灰溜溜回到新都就国时起;从他重新大权在握,野心滋长开始。   儿女们,纯粹变成了工具,就像这天下亿万生民般,不过是通往理想道路上的祭品,命如草芥,弃如敝履。   王嬿暗道:“永远怀抱不放的权力,才是他的妻妾。”   “那早就支离破碎的三代之梦,才是他的儿女!”   ……   一个月内,皇后及两位皇子先后逝世,苍龙阙上的黑白唁布刚摘下来又挂上去,出殡一次接着一次,文武百官都颇为战栗,甚至有人觉得,这是天绝新室的征兆。   毕竟王安一去,皇帝已经没有活着的嫡子了,好在他还有许多孙子,一共五位尚在人世。   都是王宇之后,王宗的兄弟,王莽看到他们就会想起逆子逆孙的事来。   但朝廷毕竟得有皇嗣,哪怕不立太子,光扔在京师也能让人心安,毕竟前汉之所以衰灭,很大原因出在成、哀、平三世绝统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这便是五威司命陈崇让孔仁写奏疏的主要内容了,孔仁提及,王莽在遥远的前队新都,其实还有几对儿女,都是他为新都侯就国那几年间与妾室所生,两个庶子、两个庶女,今皆成年。   陈崇授意孔仁请命,认为前队新都毗邻绿林山,如今荆州绿林盗匪出没,皇子皇女长期在外不太安全,应该派人将他们接到常安来就近安置。   这便是陈崇谋划数年的大计了,皇帝不可能真统治三万六千岁,迟早有一日会山陵崩塌,到时候不管是太子还是王宗继位,他们都有自己的班底,且与自己这“孤臣”不太对付。一旦新君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逃不过汉初时酷吏郅都、宁成的下场。   陈崇思量后觉得,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投资看似不可能的人!   比如留在新都的两位庶子,陈崇自己就是南阳人,天然与他们亲近,若能让其中一个上位,便能化险为夷,甚至一举跃上权力巅峰。   “立国家之主赢几何?曰:无数。”   陈崇就想做大新吕不韦,尝一尝号令天下的权势,若能如此,纵冒五鼎烹的风险也无妨。   而这奏疏上后,尽管王莽对儿女的感情有些不寻常,但政治影响亦是要考虑的,于是便欣然采纳,让人替已死的王安写了一份请命遗书。   “臣新迁王安叩再叩,庶子王兴、王匡等母虽微贱,属犹皇子,不可以弃。”   王莽又在朝会时将这份奏疏传视群公,哪怕三公四将们知道,傻子王安绝不可能说这种话,但仍违心曰:“新迁王友于兄弟,临终前不忘棠棣之情,当从其请,召皇子入京,宜及春夏加封爵!”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但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官吏都经常被劫持,让两位皇庶子入朝太危险了,还是得派使者带兵去迎接。   陈崇自己不说话,只让孔仁跃跃欲试,表示五威司命很愿意承担这项任务。   但王莽略一思索后,将此差事交给了一个陈崇、孔仁万万没想到的人。   “使散骑、太中大夫第五伦持节,往前队(南阳)新都,迎皇子兴、匡入朝!”   ……   “为什么是我?”   入宫接了诏令后,第五伦却一点高兴不起来,这不是耽误他婚事么、   更何况,见识了老王这四杀、五杀的恐怖后,第五伦同情老刘歆之余,就想离这血淋淋的皇室斗争远一些。   岂料第五伦越想躲,差事偏偏落到了他头上,第一时间找到桓谭请他出主意:“君山,你说,我现在重病辞官还来不来得及么?”   “官可辞,而使命不可辞。”   桓谭只冷笑:“伯鱼信不信,你若敢有推辞之意,天子就不护着你,任由五威司命编排罪名拿你入狱?”   “可为何是我?”第五伦还是没想明白,这种事,难道不该挑一个皇帝亲信,诸如陈崇等人去办才踏实么?   说到这,第五伦不等桓谭提醒,就自己想明白了。   “正是因为我与陈崇有隙,皇帝才派我为使啊。”   “废太子之死疑点重重,我不信五威司命在这事里是干净的。”   近来京中传言,一些司命府的人员,在入宫后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再也没有出来,不知生死,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被灭了口。   连第五伦都看出一点痕迹,王莽只是疯狂,又不痴傻,对五威司命的信任,恐怕已经打了折扣,想扶持一个能和陈崇异论相搅的新人出来。   “而自严伯石撤职、国师公闭门后,我在朝中没有靠山。”   “我就是皇帝新看中的‘孤臣’啊!”   第五伦揣测到了王莽的小心思,只觉得好笑。指不定,他这新近崛起的克奴伯,还是王莽留给未来新太子的班底呢……   既来之则安之,想来也不是什么困难的差事,第五伦打开了扬雄留给他的地图,启“荆州箴”观之。   如今的前队郡,昔日的南阳,就在荆州最北方。   “让我瞧瞧,新都在哪?”   第五伦目光在准确度不高的地图上搜寻,他最先找到了府宛城,以此为道标,食指顺着宛城往南,一直划到新野县的位置,这是不是演义里火烧新野那地方?   接着瞥到前队最南端的绿林山,绿林北麓是蔡阳县。   而新都,就在这新野与蔡阳中间。   第五伦敲了敲它,想到自己还没去过这些地方,阳春三月天气也不错,遂笑道:“也罢,就当是去南方,旅个游了!” 第126章 南下   第五伦黄衣高冠,带着十余名私从宾客,持节抵达蓝田县时,要随他南下的数百人已在此待命。   “下吏北军越骑营军司马成重,见过克奴伯!”   成重年纪三十许,比第五伦要大很多,早闻这位孝义第五郎颇为年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羡慕他的仕途之顺。   成重有一个习惯,见到人后就自称“前朝开陵壮侯之后”,这倒是让第五伦一愣,他又不是专门记阀阅家世的士人,哪清楚这是汉朝几百列侯中的哪位,只嘴上恭维:“原来是开陵壮侯后人!久仰久仰。”   其实成重所说的,乃是汉武时的开陵侯成娩,曾和马援的祖宗、重合侯马通合作出塞击匈奴、围西域姑师国。   二人说着话,成重也带着第五伦看看要南下的三百人,看来成重名为军司马,实则只相当于一个军候。   倒是跟着第五伦来的郑统与臧怒二人面面相觑,暗道:“原来北军也吃空饷么?”   天下知名北军之设起自前汉,一直以来都是中央军,一共八校,分别是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合计达数万之众,在内平诸侯、外击匈奴的作战中立下了大功。第五伦马上就要叫“二大爷”的马余便曾任中垒校尉,只可惜他去了扬州。   眼前这支队伍隶属于越骑营。   第五伦好奇地问道:“营中还有越人么?”   成重道:”汉武时,确实是以北迁的瓯越人入选,可后来哪还有什么越人,只保留名号而已,士卒多是南方子弟,尤其以右队、前队人居多。“   入营后,护卫在第五伦左右的郑统、臧怒都瞪大了眼,越骑营不愧是中央军,装备比他们猪突豨勇好了不知多少倍,瞧瞧那玄色的两当铠,飘洒红樱的兜鍪罩在头上,让所有人从装束到表情都整齐划一。   所持矛戟刀剑一看都是上选,可不比他们得捡武库里装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破铜烂铁强,几乎人手一把弩,拥有一到两匹马。   臧怒只暗暗艳羡:“若吾等当初有此武备,哪能让胡人轻易跑掉?”   虽跟着第五伦在塞北打过一仗,但站在正规军前,仍会有些自惭形秽,郑统则不然,他作为渡河之役身先士卒的骁勇之士,虽然也眼馋,嘴上却不肯认怂:”别看武备如何,真打起来可不一定谁输谁赢。”   一共两百徒卒,一百骑士,说是徒卒,其实也有马代步,这意味着他们此番南下度会很快,不用再靠可怜的两条腿跋山涉水。   第五伦巡视一番后道:”我看士卒们所乘马匹,与塞北所见高头大马不同,似乎有些……矮小。”   这倒不是北军空饷吃到了战马头上,成重解释道:“我部与长水、胡骑、屯骑三营不同,用的多是南方之马,乃是春秋时唐国骕骦宝马后代,南方不比塞外的一马平川,常是山陵丘壑纵横,北马难以适应,只有南马方可,别看马是矮了些,但登山下沟,如履平地!”   在之后的旅途中,第五伦就见识到了这些南方之马的本领,且说蓝田地处关中平原南缘,亦是最后的平川之地,出了蓝田山后,风景陡然一变,秦岭余脉夹谷而生,道路也变得狭窄,等过了入关第一道屏障峣关   后,大道更是变成了小路,只在群山相夹下的一条缝隙。   第五伦回望之际,也在抵达上雒县时,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根据成重所言,两百多年前,刘邦入关走得就是这条路。先破开武关,又派遣郦食其携带金帛与峣关守将谈判,同时听从张良之计,在峣山遍插旗帜,布下疑兵,以动摇秦军军心。最后“绕峣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   离开上雒的下一站是商县,此地已隶属于右队郡(弘农县),算是越骑营中不少人的家乡,可就第五伦所见,这中央军的军纪也没好到哪去,虽然有成重耳提面命不敢虐民,但走在路上纵马践踏青苗之事时有生,第五伦也不像北上时以代了。   这头再多,也有割完的时候,与知恩图报的猪突豨勇不同,就越骑营这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把他薅秃了才怪,更何况他只负责出使,这些越骑兵跟他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收买笼络……代价太高,中央军又不是奴婢土包子,啥没见过?   第五伦只暗想:“我宁要一群甿隶奴儿从头开始练,也不愿收此骄兵悍将啊。”   而就在越骑营途经商县县城的时候,一个挑着扁担的货郎小贩正在路边,此人名叫杜吴,见到军队路过,旁人早就溜了,他却大着胆子叫卖起来:“柿饼,甜如蜜的柿饼,将军不尝一尝?”   可他却被越骑粗暴地推攮在地,货担砸了,一时间所卖柿饼掉也了一地。   这可是家里辛辛苦苦晒出来换吃食的,杜吴心疼不已,连忙低头去捡,一些柿饼滚到路上,被越骑兵肆意践踏,气得他骂骂咧咧。   倒是位于队伍后方的第五伦瞧见了这一幕,让臧怒给杜吴一块随车携带的布匹,就当是全买了。又接过杜吴手里硕果仅存的几枚尝了尝,笑道:“果然很甜。”   杜吴捧着布感恩戴德,可还来不及追上去道谢,第五大夫的车驾已经驶远。   ……   三月上旬,“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的武关武关已被甩在后方,此地颇为险要,入蓝田而关右危,道南阳而东方动,朝廷专门设置了武关都尉镇守。   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走的,乃“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第五伦算是明白了,这所谓的右队郡(弘农),就是个拼凑起来的散装郡啊。境内基本都是山,县邑分布在黄河、洛水、丹水等河谷旁,虽然直线距离看似不远,但却隔着高耸的分水岭,相互间交通极其困难。就比如武关这片,去一趟郡城宜阳得翻山越岭走一个月,还不如到常安、宛城方便。   自出了传统的“关中”范围后,成重与越骑营也变得警惕起来,与还算安定的京畿不同,外面的世道已经纷乱,行人商贾不敢出县,官吏赴任得带足私从武装,否则就会便宜沿途的山大王们,这一路处处都是打伏击的好地方啊。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十余日来,第五伦对行程、住宿都从善如流,不让成重和越骑营为难,今日却下达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命令。   “要分成两队走?”成重感到莫名其妙。   这又不是大军出动,还需要分兴军、踵军不成?   更何况,第五伦先是要求队伍放慢度,然后令五十人作平民装束,藏好甲兵,驱车在前方数里行走,他们则在后方缓缓而行。   “克虏伯。”成重力劝道:”我听闻析县(河南西峡)有盗贼出没,还是聚众而过较好。“   “越骑营也怕小小盗贼么?“第五伦坚持如此。   成重不知道,第五伦就是故意要如此安排,好吸引析县盗贼来打劫,他此行的私从里,还带着几个第四氏的人,他们交待:“去年吾等就是在析县遭劫,被抢光衣裳钱帛的。”   第五伦记在了心里,正巧此番途经析县,身边又有越骑营保护,正好来个引蛇出洞,看看究竟是谁人敢抢他家。   顺便也瞅瞅越骑营的战力,是否真对得起他们这身装备,若是三百人竟被数量更少的盗贼击溃,那第五伦的造反计划都可以提前了。   这之后的路上,成重从策行事,郑统和数十人在前一段距离行驶,而第五伦在后方,手抱弩机,目光则落在左右密布的层林中,时时传来野兽的嚎叫,也不知那群盗贼会不会上当。   在抵达一处拐弯的时候,前队绕过去看不见影子,第五伦却见远方一片林子上头有群鸟翱翔,却迟迟不落下去,疑似有人,立刻让人通知成重当心。   还不等消息传到,却听到一声鼓点,伴随一阵嘈杂的喊杀,前队果然中了埋伏,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盗贼从林中冲杀出来,手持简陋的兵器冲向路边,他们行动极快,越过沟壑跳上官道,直接杀奔过来,而前方数十人急忙聚拢在路上抵御,扯了外面的白衣,露出甲胄,或掏出弩机,对准冲过来的贼人就射。   “还真敢劫啊。”   成重骂骂咧咧,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立刻召集后方的越骑士,他们的马儿不愧是南方马,都不用走狭窄的路面,直接从道两旁的崎岖地表上朝前方冲去。   而第五伦也弃车上马,带着私从往前走,但就在一队越骑接近来袭盗贼之际,林子里又传来一阵锣响,那些盗贼竟立刻调头便跑,度比来时更快,成重他们只来得及逮住几个尾巴,其余人都钻进了密林里。   “前队反击太快,一看就知道有诈,对方又不傻。”第五伦只道可惜,却又拿贼人没办法,看看周围的高山深峡,对方往林子里一钻,官府便无计可施。   不过这股盗贼确实不同一般,居然还以金鼓号令手下,所以去来如风。   这哪是普通盗贼,这是训练有素的盗贼啊!   怕不是哪家豪强武装,甚至是官军扮作的吧?   等第五伦让人将被抓的盗贼押过来,让郑统稍稍使点手段审问。   “可还记得汝等去年劫过旗为‘第五’的商贾?”   “劫了太多次,不记得了,我只会数一到四,数不到五……哎呦,停,停!我当然记得,小人这身衣裳就是那时候扒来的。”   “汝等头领是谁?”   “嗨,吾等都是活不下去自进了山林,哪来的头领啊……呀呀呀,别打了,我招!”   他们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受不了痛,便如实招供了自己的头领是谁。   “统领吾等的渠帅,乃本县南乡人邓晔。”   ……   ps:第二章在 第127章 你摊上大事了 “吾等这次是啃到硬骨头了。” 析县南乡黄谷中,邓晔(yè)清点盗匪们的伤亡,尽管他现敌势不对立刻鸣金,但仍有数人被奔腾而来的骑从捕获,又有不少挨了那群假扮商贾的士卒弩箭受了伤。 邓晔检查他们的伤口,又拔了弩矢清洗后观察,不但质量用铁出奇的好,上面居然还看到了少府的铭文。 再联想到对方甲胄精良,呼啦啦就是一群骑兵冲上来吓死人。 “这已经不是武关诸君或右队郡兵了,只怕是北军啊。”邓晔如此感慨,一旁的手下们则面面相觑。 “北军是什么?” “北军便是驻守常安,保卫皇帝的王师。” 邓晔是盗匪中难得有文化的人,他本也是个儒生,可想去常安游学得有钱啊。于是聪明脑瓜的邓晔便打了伪造钱币的主意,一枚大布黄千,成本不过半两铜锡,价值却有上千钱,这一本万利的买卖,足以让人舍生忘死。 事情的结果是,他们制作的大钱才第一次拿出去用,就被下来督查的五威司命察觉,邓晔只好落草,带着伪铸拉起来的队伍,干一种更加一本万利的事:打劫。 欲学圣人书,却不料拿了盗跖的剧本,邓晔自己都觉得滑稽,可干过一次后却上了瘾,这当山大王的感觉,可比苦读诗书有意思多了。 一年多下来,他渐渐成了析县南乡、黄谷乡诸支盗贼之,人都称他“邓渠帅”。 邓晔的打劫和别家不同,很讲策略,他早就派人去和乡啬夫通洽,给他一成抢掠所得,还承诺:“我只劫外地人,不劫本地人。” 又跟几次派人来剿他最终仓皇退出山林的县宰约定:”我只劫商贾庶民,不劫官吏。“顺便给县里两成抢掠所得。 最大一笔保护费交到了本地最强大的武装,北面的武关都尉,邓晔让人去保证:“吾等只劫出关之人,不劫入关之人。” 这是为何?因为武关要收税啊,若行人客商入关前被邓晔劫得只剩下牛鼻犊短裤,岂能交得出过关税来让关卒得好处? 如此一来,邓晔自己就只剩下四成利益了,他还有最后一个原则,就是只抢东西不杀人。这年头的人对报仇十分热衷,手里的刀一时收不住,就会多几个甚至数十个仇家,不值当。 靠着这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一年多来邓晔盘究此交通要道,从未失手。队伍壮大到百余人,各方势力都容他存活,今日却被啄了眼。 邓晔看着面前的弩矢,只感到苦恼:“王师放着南方荆州大寇不打,却故意装成商队来赚我这区区小盗,莫非是武关都尉反悔了?” 正思量间,林子山洞外的人却嚷嚷起来:“于匡回来了!” 于匡正是被越骑营截下的那人,是邓晔手下小头目,他脸上的淤青伤痕还在,邓晔一见到他就质问:“你何以能回来?” 若于匡说是自己逃出来的,那邓晔就要立刻将他拿住杀了,因为这根本不可能。 好在于匡实话实话,说是官军放了自己归来。 邓晔十分警惕:“为何要放你?莫非是要尾随其后,来山中击我?” 于匡忙道:“彼辈审问了我一番后,我熬不住打,将该说的事都说了,包括渠帅籍贯和吾等做的每一桩事。唯独聚集之处,我只报出了南乡郊野的那个,一旦彼辈搜山,渠帅立刻就能察觉。但那位第五大夫在听了渠帅事迹后,颇为欣赏,竟将我放了。” “我故意在山里绕了好几圈,确认没人跟着才回来。” 于匡说的都是实话,他妻女还在邓晔手里呢,不会乱来。 但邓晔仍不放心,立刻让人收拾口粮,向更深山里的另一个据点转移,他的属下多是析县山里人,或被訾税逼得破产的小农,在山中如履平地,度绝非官军能比。 等安全后,邓晔才让于匡讲讲,那位“第五伦”究竟想干什么? “第五大夫自称是朝廷持节使者,护送他的人,乃是北军越骑营精锐,整整五百!上山下河如履平地,曾剿灭了羌人之叛,吾等盗贼更不在话下,若是第五大夫愿意,还能向朝中请援,派出几千上万人来搜山。” 邓晔被吓到了,这下篓子捅大了,虽然仗着深山密林,他不怕郡兵和关卒。可一旦对方人数足够多时,纵有三窟也不够啊,总不能真做流寇去。 “此乃公义,而第五大夫说,去年吾等还劫了他家商队,这是私仇。” “但念在渠帅没有害他族人性命,第五大夫也不愿赶尽杀绝。又听说渠帅和武关、县、乡都有密约,第五大夫说,愿意给渠帅一个机会。” 邓晔是很希望能了解这桩恩怨的:“什么机会?” 莫非是要他交几成利益出去? 于匡道:“往后见第五氏商队旗帜则避让不扰,还要确保其平安出得析县诸谷。” “若能如此,第五大夫便会不咎前过,还会在时机适当时为吾等美言,大赦招安,说不定还能给渠帅一个官做!” …… 于匡又跑了一趟,这次送来了邓晔的一封信,信中邓晔低声下气,又是叩再叩,又言自己有眼不识荆山之玉,竟招惹了第五氏的商队,那些所劫财货,他愿意三倍……不,五倍奉还! 往后只要见到第五伦或第五氏的旗号,立刻让人远远保护,斥退那些不知好歹的杂寇宵小。 第五伦也不要赔偿了,只让于匡回山里去,这趟交易算是达成。 越骑营的成重不知内情,只道第五伦改主意了,遂道:“先前克奴伯说,就是要将析县贼先行甄灭,以免吾等迎回皇子时盗匪出没。” “可如今却释而不诛,这是为何?”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成司马愿意带兵进山?” 成重一下子就支支吾吾起来,表示他们可是北军精锐,宰牛刀岂能用在杀鸡上。更何况此行身怀使命,没必要在盗贼身上耽搁时间。还出了个主意:“不如召来县宰申饬一番,让彼辈在吾等回程前务必缴清这股匪盗。” 第五伦摇头,指望郡县地方兵更不靠谱,他们对邓晔这股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分了杯羹,官匪一家乃大新国情,岂是只在新秦中才有。 半个月后回来时,郡县可能真交得出一百颗脑袋呢,但可能是其他股小盗的,甚至是行人、流民的,没必要。 更何况,即便将邓晔灭了,也会有盗贼麻起,补上其位置。皇子什么的还是小事,他家商队想要出来依然不安全,既然对方能讲条件,倒不如结个善缘,这邓晔确实有勇有谋,指不定往后能派上用场。 当然,招安是不可能的,因为王莽去年才下了令,要求郡县对盗贼不能姑息,以剿为先,这当口上,谁吃饱了撑着公然忤逆皇帝的意思。 第五伦只将脸色一板:“既然成司马错失诱敌全歼的机会,如今更拿不出好的方略确保肃清盗匪,那便只能先将其稳住。难道你想等吾等回程时,盗匪再度出没,让皇子受惊么?若皇子有什么不妥,你我百死不能辞其罪!” 一通拿起官架子的呵斥,让成重乖乖闭了嘴,一行人继续沿着河谷道路前行,再没遇到盗匪,没过几天,便出了山谷,抵达了一马平川的南阳盆地。 群山被甩在身后,天地豁然开朗起来,让已经习惯了关中大平原的第五伦舒了口气。 只是周遭景致却不容乐观,本该是三月农忙时节,但开春雨水较少,地里的宿麦蔫蔫的,才种下不久的粟也得在干涸的土地上艰难才能芽冒头,听说去前队郡就闹灾,今年恐怕更甚。 更雪上加霜的是,第五伦他们常能见到,路上有不少郡县兵卒押送着系累绳子的壮丁往南走,这一幕看得也曾遭此待遇的郑统、臧怒捏紧了拳头。 第五伦遣人过去一问之后才得知,乃是荆州牧费兴在征兵,大概是要择机进剿江夏的绿林贼。 “外战打完打内战,没个消停啊。” 第五伦瞥了眼身后事不关己的越骑营,暗道:“若荆州牧统筹全郡之兵还没剿下来,是否就轮到北军出手了?” 届时关中空虚之际,或许就是他的机会,只不知时机会在何时出现,所以这场仗,第五伦站绿林…… 对了,听说绿林军的头目也叫王匡,竟和王莽庶子同名。 眼看天色将黑,他们紧赶慢赶都到不了宛城了,遂在西乡留宿。 住处乃是一个置所,外表像个坞院,东西南北广百余步,专门接待朝廷使者官吏,但第五伦他们这次来的人有点多,林林总总三百余人,顿时让这小置所忙碌起来,匆匆为京师来客煮饭喂马。 第五伦的住处在置所二层楼,他现这儿竟是离开常安后住宿条件最好的一晚,比县城还棒,榻不再是硬邦邦的,一问才知道,乃是本地乡啬夫专门为天使大吏留的,每日必须清扫。 第五伦问置卒:“乡啬夫叫什么?” “本地人,姓任,名光,字伯卿。” 正说话间,却听到置所外的马厩起了争执口角,越骑营士卒那傲慢的声音响起:“汝等竟就用这等枯草来喂使者和司马的好马?不是叮嘱了要细细舂好的粟和菽么?” “上吏,确实是没有粟、菽了。”这是置啬夫,声音满是哀求。 另一个越骑营士卒声音响起:“谁说没有,我去庖厨旁的仓中看过,不是还堆了许多么?莫非想要贪墨?” 那老置啬夫的声音很可怜:“好粟都供应给上吏们了,只剩下一些糙米陈菽,那是留给人,留给吾等吃的。去年本地闹灾,这个月的置所粮食都还没从县仓下来,吾等都快吃不上饭了……” “大胆!汝可知来的是谁?孝义第五郎,克奴伯!朝廷持节天使也,他的马,难道不比汝等金贵?汝等饿着无所谓,饿到天使的马怎么行,取来!“ 第五伦那个气啊,眼看这群越骑营的家伙真不拿他当外人,竟然在那狐假虎威败坏自己名声,第五伦可坐不住了。立刻带着私从下楼,转到马厩旁,却看到老置卒因为坚决不从,已被越骑营的人放倒在地,持马鞭狠狠抽了几下,顿时皮开肉绽。 “住手!” 还不等第五伦走过去喝止,却有一人先行出声,且他离得更近,几步上前,握住了越骑营士兵持鞭要再打的手。 那越骑营士兵回头,却看到一个年过四旬的小吏,一身皂衣十分崭新鲜明,腰佩半通印,长须及胸,模样温和,但那手却如铁钳般捏着自己。 一众无理取闹的越骑营士卒大怒:“你又是谁人?欲反焉?” 这乡吏却露出了笑容,松开手朝众人作揖:“吾乃乡啬夫,这置啬夫说话不够清楚,冒犯王师了。” “不过他的话也有道理,置所的粟、菽,除了人要吃,还得留给紧急军情的传马用,还是勿要难他。今日所用,全由我来出,这就让人送来。” 越骑营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便得意地笑了起来,得寸进尺道:“若有酒肉,也一并送些来,否则今日之事没完,定要治你个不敬上吏之罪!” “酒肉当然也有。”乡吏让人去取,自己则扶起置啬夫,叮嘱他不要为了小事丢了性命,朝中使者及兵卒打死人扬长而去,在南阳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第五伦见差不多了,遂拦住了要去取粟菽酒肉的人,自己踱步而出,越骑营的几个人顿时安静了。 第五伦扫视众人一眼后,绕到马厩边,找到了自己的马,拍着它道:“多谢越骑营士卒好意啊,吾马今日就吃茭草了,粟菽,还是留给成司马的坐骑罢。” 成重也早就听到动静来到边上看热闹,因为未看到在院墙影子下的第五伦,也没管自己的兵闹事,只抱着手笑呵呵看着,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见第五伦话说到这份上,成重有些尴尬,这才板着脸出来训斥自己的士卒,让他们退下,勿要胡乱闹事。 第五伦笑道:“成司马,下一次汝麾下士卒要粟菽酒肉,还是别打着我的名义,第五伦可受不起。” 成重讷讷应诺,表示回去一定“严惩”那几个大头兵,今日的事算是揭过了。不是自己的兵,第五伦也不能压他们太紧,整个哗变让第五大夫为“盗贼”所杀都是有可能的,但亦不能坐视他们胡作非为,这分寸可得把握好。 郑统则与臧怒交换眼神:“这样换了在新秦中,这些人早被将军砍头了!” 那面相老成的乡啬夫这才过来见过第五伦:“西乡啬夫任光,拜见贤大夫,多谢大夫相救!” 第128章 护官符   “士卒无礼,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任啬夫担待。”   第五伦邀请任光去居所坐坐,却在亮着灯的地方,才看清这任伯卿年纪四十多近五旬,胡须老长,面相忠厚。他虽是个小乡长,却和一路来所见脏兮兮的乡吏不同,保持着冠服鲜明和干净,进了屋舍后谨慎有礼。   任光却道:“实是置啬夫不知变通,传食律有云,传马、使马、都厩马,每匹每日可食菽一斗半,第五大夫之马乃是使马,只吃茭草确实不该。”   第五伦摇头:“那是富足年头的规矩,我路上见前队多有旱情,吾等又不日行百里赶路,马力耗费不大,岂能令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那一斗半的粟菽省下来,便是几个人的口粮。”   更何况越骑营索要的,可是好几十石的粟菽啊,这群家伙只是打着第五伦的名义,骗取好处罢了。   任光不由对眼前的小大夫颇生好感,再拜:“从未见过大夫这样和善好说话的天使。”   第五伦道:“实不相瞒,我却是第一次奉诏出使,不知他人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任光犹豫了片刻后,低声道:“那便不瞒大夫,我做乡吏多年,什么样的使者都见过。”   “始建国年间,来的是‘太一使者’‘五帝使者’,赶赴各地,将汉印换成新印。可若是地方官吏给的贿赂不够,使者们就上报,说官员不愿更换,惹来朝廷缉捕下狱,连小吏的半通印都不放过。”   “后来频繁往来地方的,则是五威将率们,他们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为的是征求各地祥瑞,行风俗,采颂声,以应天子登极。倘若地方官吏交不出祥瑞来,或报的是灾情,又是一通惩戒。”   这样的例子,第五伦在朝中就听说过,平帝和王莽初继位时采天下颂声,各郡都歌功颂德,唯独琅琊、广平两地不然,琅琊大尹下狱,而广平相班稚则逃过一劫,因为他是汉时班婕妤之弟,又与王莽是小。   “不过过了几年,到天凤时,朝廷忽然又不准地方献祥瑞了,有的官吏消息闭塞,不明所以,遇到使者来时继续奉上符命想要讨好,结果却被五威司命抓了正着。”   过去是不报祥瑞有罪,现在是私报祥瑞有罪,朝令夕改,这找谁说理去,反正这些倒霉蛋,统统被陈崇充了业绩。   这三板斧下来,朝廷使者的名声彻底臭了,但近年来“天使”出动得越频繁,要么是给地方上的郡、县长官加将军、校尉之号,亦或是彻查各地贪腐谋逆,结果正事不干,全乘机敛财来了。   任光道:“我这西乡小亭,有时一个月能来十批使者,近年地方不太平,使者带的护卫兵卒也越来越多,动辄一两百。仓库里没有现存的粮食供给,驾传车的马匹不够,那些随从徒附又不想走路,就取于民间,仗着符节征用路上的车马。最后却连一铢钱都不留,还声称这是供应者的荣幸。更有甚者,竟然强占小吏妻女陪睡。”   第五伦明白了:“难怪这一路上,地方官吏见吾等招摇过市,如见虎狼也。”   “倒是任啬夫很知变通,方才就算我不出面,伯卿也能解决争端。”   任光苦笑:“三折肱则为良医罢了,我过去也和置啬夫一样,硬抗无理之命,结果就挨了打。”   他捋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面是一条条淡淡的痕迹,是很久以前落下的。   “小乡吏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只能白疼。”   亏得他家境殷实,以后再遇上这等情形,索性破财免灾了。这世道,基层小吏想生存,也是要家底和智慧的,要么就不受这委屈,杀了使者烧了置所,上山落草。   第五伦叹息道:”都不容易,其他使者我管不了,只是这些越骑营之卒,我接下来尽量勒令。”   “果是贤大夫。”   二人聊了一会后,第五伦听闻任光壮年时行走南阳各地,当对本郡十分熟悉,便问他道:“敢问伯卿,前队郡可有‘护官符’?”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任光一愣:“何谓护官符?”   第五伦道:“前朝有谚,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各郡皆有郡吏畏避的巨豪,莫敢违背得罪,不知前队可有?”   这护官符是第五伦的调侃,亦是确实存在的现象,都是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族名宦之家。就拿他的故乡列尉来说,护官符上肯定有的是邛成侯府、萧乡侯府,如今在第五伦整合诸第后,跻身二流,又背靠郡大尹张湛,也算一家惹不起的。   至于他去过的北地,泥阳的义阳侯傅氏,郁郅的义成侯甘氏,外加特武的故富平侯张氏,护官符上必有名姓。   第五伦解释后,任光却有些迟疑,第五伦笑道:“我又不是州牧监副,亦非郡尹司命,更惹不起豪大家,只是酒后闲谈,好奇一问,若遇真豪杰,甚至还想去结交一二,伯卿但说无妨。”   任光遂道:“前队比不了关中,没有什么世代显赫,上及朝堂的士族,但土豪却也不少。”   他伸出一根手指:“非要说郡吏不敢招惹的豪大家,其实就一户。”   任光道:“便是宛城李氏,世代经商起家。南阳产铁,宛孔氏衰败后,李氏取而代之,成为南阳大冶。如今仍有许多子弟宾客为朝廷担任铁官,积累了多达巨万的财富,车马成群去游访京师,博得了游闲君子乐施舍赐的美名。”   不但如此,李氏在朝中还做着官,家主担任国师公手下的“宗卿师”,以主皇家宗室,秩禄和第五伦这太中大夫差不多。   这便是前队第一豪强,靠的是世代积累的财富,走中上层路线。   第五伦意犹未尽,便问起低一等的二流豪强,郡上只要愿意,可以拿捏他们,但县上不敢得罪的那种。   那可多了去,任光一一道来,总共十几家,什么新野阴氏、邓氏,湖阳樊氏。还有一个家底虽然不厚实,却单纯依靠个人勇武魅力崭露头角的蔡阳人刘伯升,亦是郡中驰名,经常有乡中不事生产的轻侠子弟嚷嚷着要去投奔。   第五伦却是听得有些困乏了,就这?   任光说,新野阴氏是大地主,有地七八百顷,坐拥徒附奴婢千余,被认为权势“比于邦君”;邓氏祖上几代人都是刺史、都尉,人丁兴旺;刘伯升号称前队大侠……他们确实是地方实力派,但若放到关中,都是小不点。   宛城李氏再富贵,在朝中再有关系,仍不及邛成侯王氏;阴氏之土地、徒附、富贵,不能与特武县张纯比拟;邓氏家世,连给茂陵马家抬脚都不配;而那刘伯升,听上去就是一低配版的关中大侠原涉。   富贾、高官、大地主、豪侠,每个郡的豪强基本都是这几个类型,各自占据生态位。不同州郡的豪强放一起横向对比,谈不上谁比谁强,豪右尚在初级阶段,反正谁都做不到跨州连郡。大家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等待枪声响起,乱世来临的那一刻,做出自己的选择。   这之后便是兄弟上山,各凭本事,谁能一跃而上,谁扶摇而坠,看的是个人能力和时势运气,差距短短数年内会迅拉大。   是夜闲谈后,任光告辞,而第五伦则将他所述一一记下来,这趟旅游也算没白来。   岂料说那谁,那谁就到。次日一早,第五伦他们还没来得及赶赴宛城,却有“导游”主动送上门来。   一个身材修长的大高个,带着一众仆从,端着肉、酒和礼物,在置所外自报家门:“宛人李通,听闻克奴伯途经此地,特来拜会!”   ……   李通便是昨夜任光所言”前队第一豪强“的李氏嫡子,他家消息果然灵通,第五伦他们还没到宛城,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李通才二十余岁年纪,他给第五伦最初的印象,就是身材极高,起码八尺半,相当于后世一米九几,这样的高人当世少见,他进置所门时甚至得把头稍稍底下。   不过李通没让身材偏矮小的第五伦脖子仰酸尴尬,而是十分识趣地下拜:“家父在朝中为国师公属下宗卿师,常与通提及克奴伯少年英姿,今过及鄙地,通理当尽东道之谊,请君过府宴饮,又唯恐耽误大夫使命,遂持肉酒至此,为大夫洗尘。”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来了,他那两次去国师公府时,确实见到过一个身材如李通一般高大的官吏出入。   李通搬出他家是刘歆手下的意思,是告诉第五伦,咱们是自己人,虽然……国师刘歆现在已经凉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李氏家大业大,前队的那十几家二流豪强第五伦没时间一一接洽,李氏却可以先往来着。   第五伦遂笑着去扶起李通:“国师公待我亦如子侄,吾等不必大夫、伯君叫着生分,称呼字即可,吾字为伯鱼,不知君如何称呼?”   李通道:“通字为‘次元’。”   别的且不说,光是这字,就将第五伦逗乐了。   次元?妙啊,只不知是三刺猿,还是二刺猿?   ……   ps:起晚了略短,中午的会长点,第二章在 第129章 绿林   辞别任光后,去往宛城的路上,第五伦邀主动来迎的豪强之子同车而行,问起李通的过往来。   李通虽然身材高大,却是学诗书的,外表儒雅谦逊:“通早年荫父任,去常安当过郎官,外郎。”   “哦?次元是哪一年的外郎。”   “天凤二年。”   “只早我两年。”官员也有派系,做过郎官正途的,往往瞧不起地方小吏一点点升职的,而同年为郎亦是一种拉帮结伙的身份标志。   但之后李通仕途不太顺利,先担任五威将率从事,为王莽搜集符瑞,后来又出任巫县县丞。   没有直接做县宰而当了县丞,说明李通家在朝中确实没多大势力,可好歹是个四百石的正职官儿啊,但去年李通却主动辞官回了乡……   这么巧,你也辞过官?   第五伦顿时警惕起来,他自己就靠辞官博名养望,对有类似行径的人难免格外上心。深知这种人要么是和自己一般居心叵测,亦或是想避祸隐遁,反正都不是大新忠臣。   李次元却大笑道:“伯鱼可知道,巫县在何处?”   第五伦下意识道:“在巴郡?”   李通言:“不,在南顺(南郡),位于最西边,地处巫峡,山在楚蜀间为巨障矣。从夷陵县过去,得翻山越岭,自西陵峡西至巫山,皆连山无断处,非亭午夜分,不见日月,风无南北,惟有上下。”   “风景倒是壮丽,但也偏僻苦楚,天无三日之晴,地无三尺之平,常年大雾,外地人经常生病早夭,我去了半年就受不了,便托病辞官回了乡。”   李通在车上伸出手,感受着三月的暖阳,笑道:“幸好回来了,否则早在巫山的云雾里霉,南阳多好啊,地平且庶,气候温暖。我宁在此处做一个白身匹夫富家翁,也不想去僻壤为官。”   李次元的言辞里,处处透露着一股颓废和短志,表示自己居家富逸,为闾里雄,以此不乐为吏。   但当真如此了?第五伦嘴上笑着,心里却怀疑开了。   若李通当真是无欲无求之人,那自己甫至宛城,他就打探到消息来迎接作甚?总不会是作为国师公一党,想要抱团取暖吧,废太子出事后,第五伦连刘歆家门都没敢去,只能划清界限。   亦或是,知道刘歆大势已去的宛城李氏,想要重新找个靠山,于是看上了俨然将成为朝中新贵的自己?   这就可笑了,第五伦心中暗道:“都这会了还指望走上层路线,南阳第一豪强,总不至于眼瞎到这种程度吧?”   总之一路对答下来,李通处处表现得凡俗平庸,看上去,段位较张纯差太多了,那老儿的手腕,可是连第五伦都忌惮的。   宛城很大,乃是第五伦在常安之后所见最大的一座城,连茂陵、长陵都不如,城分内外,小城与大城相互嵌套,位于西南隅,正是公府郡邸之所在,也是第五伦他们要去往的地方。   一路上第五伦绝口不提自己此行目的,李通也没问,只在城门边下车朝第五伦作揖:“待伯鱼公务了结,若有闲暇,李通一定带君好好逛逛宛城。”   待第五伦随前队大夫派来迎接的郡兵入得内城后,李通的笑容才收敛,陷入了思索,方才一直在队伍后尾随的堂弟李轶亦打马过来,颇为不解。   “兄长为何如此在意第五伦?”   李通只不答,带徒附随从回到宛城附近的庄园,入得密室中后才解答李轶的疑惑。   “父亲乃是国师公宗卿师,如今废太子已死,国师公算是彻底失势了,我家这十余年的投入,全打了水漂,得从头开始了。”   李轶恍然:“所以堂兄想拉拢第五伦,让他作为李氏在朝中的新靠山?不过他只是区区一个太中大夫,秩禄确实低了些。”   李通笑道:“秩禄无所谓,父亲来信说,第五伦近来深得皇帝信重。不过,我真正的目的,不在第五伦。”   “而在于他此番南下的使命!”   说到这李通卖了关子,只让李轶猜猜第五伦所来何事,他一连猜了几次都没中,最后李通才给出谜底,低声道:“上个月,废太子和新迁王都死了,皇帝已无嫡子,可还有两个庶子留在新都国,我猜第五伦此行持节而来,队伍里还带着王车,定是要迎他们回常安!”   说话间,常安有书信送至,正是李通之父所书,信中提及了此事,还交待李通要好好接待第五伦,殊不知儿子早就做了。   李通边看边摇头:“父亲还说,让我挑两个适龄的从妹,给新都国的两位皇子送去做妾。”   李轶拊掌:“妙极,如此李氏便能跳脱出残船将倾的国师公,而重新得到靠山!我听说新都国两位皇子,王匡胆小好财,王兴则胆大好色,我家正好投其所好,送去的姊妹除了姿色要好外,还可陪赠许多财货,就不信他二人不接。”   李通的话语冰冷:“然后等王莽再杀子的时候,李氏全家陪着他们一起殉葬?”   李轶顿时愕然,却听李通慨叹道:“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那王宗,都死了这么多人,父亲还没看清楚。此时还与这些自己都朝不保夕的新室皇子绑在一起,何其愚昧!”   李通一直觉得,自家父亲投靠刘歆,投资太子是走错了路,如今更是惊慌失措,看来李氏的未来,还是得由自己来拿主意啊。他家的根基在南阳大郡,就得靠本乡本土的豪杰,别指望常安,亦或是任何外地人了,一旦有事,远水救不了近火。   “季文。”李通看向从弟:“你派亲信去市上,将第五伦此来是为迎新都国两皇子北上的消息,在宛市散播出去。”   宛城人口十余万,乃南方大城,一个消息投进市井,很快就会传得到处都是,根本找不到根源。   李轶不解:“这是为何?”   李通淡淡说道:“无他,我只想看看,这硕大一个前队郡,是否有几个胆大的逆贼,敢袭击迎接皇子的使团!”   李轶顿时大惊,他从小就知道,这从兄在别人面前看似士君子温文尔雅,内里胆量却极大,但这对李氏有何好处?莫非是要……谋反?   李通却摊手道:“既不是我家泄露了消息,又非我家袭击使团,与我何干焉?也不必非要成功,只需使团遭袭之事生,就如留侯博浪沙刺秦始皇一般,足以天下震惊。且不管是谁所为,我家稍一散播,最后都会说成受是绿林军指使,欲谋害皇帝子嗣。”   李轶更糊涂了,兜兜转转半天,感情李通意在绿林?   李通颔道:“南方群盗中,以绿林势力最大,荆州牧费兴征兵两万,欲南平绿林山,可这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动。大军就驻于南阳就食,去岁本郡大旱,农夫们已经没多少衣食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根本逼不出多少。”   “荆州牧和郡大尹遂示意吾等豪右出资,我家就带头分摊到了许多,每月千石啊!若是不从,就直接訾税。”   不管荆州牧作何打算,养寇自重也好,谨慎行事也罢,站在李通的角度,都希望这场仗赶紧开打,否则拖得越久,百姓遭殃还是小事,豪强们也不得安生。   “更何况,只有迅平定绿林,我家在南方的生意才能做下去。”   而皇子遭到“绿林贼”袭击,当会让朝廷意识到严重性,逼迫荆州牧南下开战。   李轶恍然大悟,却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兄长,若是此役,绿林胜了呢?”   李通却笑得更开心了,此刻的语气野心勃勃,与他在第五伦车上时的庸碌平凡截然相反。   “若如此更好,我家就要准备,做另一桩风险大、回报更大的大生意了!”   李轶钦佩不已,只在领命离开前戏谑道:“从兄就不怕袭击使团的人太多,让与你谈笑甚欢的第五伦也丧了命?”   李通大笑:“第五伯鱼,一路人而已,他死则死矣,与我何干焉?”   ……   一路走到宛城,第五伦只道南阳果然是大郡,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纵是久旱,亦能瞧见人口繁盛,里闾密集。   他虽然没直接看到户籍卷宗上的精确数字,但听说全郡有三十多万户,人口很可能已达两百万!   这就很恐怖了,第五伦的故乡列尉,也就百万出头,可怜的北地郡更只有区区二十万,光看人口的话,一个南阳能顶十个北地。   但这也意味着,南阳的土地兼并问题,较关中更为严重,且距离京师甚远,朝廷的力量投射到这已略显薄弱,恐怕连兼并和奴隶买卖都无法禁止。   于是荆州牧欲方绿林军,也不到别处招兵,就盯着南阳薅,令前队大尹甄阜征得两万人,就在襄阳训练,衣食仰仗于前队供给。   “第五伦拜见承新侯。”   前队大尹甄阜架子很足,就没出城迎第五伦,而等他自来拜见,谁让这位出身高呢?甄阜乃是中山甄氏家主,他的父亲甄邯,乃是王莽创业团队几大干将,始建国时作为三公之一的大司马,又封承新公。   到了甄阜时降公为侯,但依然受宠,此人对新朝忠心耿耿,王莽这才放心把硕大一个前队交给他。   甄阜请第五伦就坐:“伯鱼来时,征讨东方盗寇的将军出了?”   “早我几天离开常安。”   “何人为将?带了多少兵去?”   第五伦道:“陛下以太师羲仲景尚为偏将军、护军王党为裨将军,只带了亲卫私从数千,要到了东方后,统筹青州、徐州、兖州三州之兵,会剿吕母、樊崇、力子都三寇。”   “还遣了国师和仲曹放征召陇右兵,南下击句町……”   “还要打句町?这都第三次了。”甄阜都觉得这不可思议,本以为朝廷结束对匈奴作战后,能彻底转向内部,拖在益州南部的那几万人也能拉回来,岂料王莽还没放弃。   而对朝廷遣将军去东方,却只让荆州自生自灭的方略,甄阜也有意见:“我听说伯鱼从严伯石学过兵法,应当知晓,海岱之贼看似势大,实则肘腋之患也,倒是这荆州之贼容易变成心腹大疾。”   “本郡南蔽荆、襄,北控汝、洛,当春秋时,已为要地,南方有消息,说绿林每个月都在壮大,虽然如今只躲在山林水泽中,可一旦其北上,便会威胁到宛城。朝中公卿们,应该先兵平定绿林,再剿东贼的。”   他大概是对的,毕竟连第五伦这历史盲,都知道“绿林”,指不定历史上就起势了呢。但第五伦没有表意见,表了也屁用没有,他还指望绿林大胜,吸引朝廷主力南下呢,只道:“或许是陛下相信,以大尹之才,能保南方安定呢?”   嗅到南阳这大战之前的气息后,第五伦现在只想赶紧接了王莽那俩儿子回朝,且要加强沿途护卫数量,万一他俩出了事,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不是自己的兵用得不顺手,甚至还会扎手,第五伦也只能请求甄阜再给自己派点人。   甄阜有些不高兴:“伯鱼是担心,在我辖区内有贼人袭击使团?”   第五伦抚节杖笑道:“天子重托,谨慎些没坏处,我素来胆小,越骑营三百,再加两百郡卒,才能安心啊。”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他对甄阜派的人只有一个要求,要忠诚,第五伦唯独这次不需要反贼。   甄阜思量后道:“老夫倒是有一个人选,可派他带兵助你。”   “谁人?”   甄阜道:“棘阳县尉,岑(cén)彭,此人对新室,忠心不贰!” 第130章 过去我没得选 都这年头了,还对大新忠心耿耿的,只有三种人。 一是伪饰其忠,世人不识其奸,在此不必一一点名,第五伦是也;其次是既得利益者,与王莽捆绑太深,诸如前队大尹甄阜;第三种则是脑子有问题。 岑彭的头脑显然没有问题,第五伦在宛城与这位受召而来、满脸刚毅之相的中年县尉见面后,便先问起他的过往来。 “听说君然多年前,参与平定安众侯谋反,骁勇作战,斩数人?” 岑彭只垂作揖道:“敢告于大夫,那是我运气好,叛逆途经我所在的亭舍,击贼乃职责所在,不敢退却。” 这便是岑彭“不得不”效忠于新室的缘由,当初王莽居摄野心显露,位于南阳安众县的大汉侯爷刘崇气不过,便带着宗族举旗帜,纠集了百余人就敢攻打大城市宛城,结果被县尉加几名亭长平定了。 岑彭便是当初立功的小亭长之一,由此得了升迁,做到了郡吏,如今又成了县尉。虽比不了同一事件中靠着“巧为奏”骤然高升的一侯八附城,但对岑彭这寒门小地主来说,已算阶级飞跃。这要还在大汉,他奋斗一辈子都只是乡官,故而岑彭对新朝代汉,自是支持的。 可形势不比十年前,当年的平乱功臣,如今却不得不背上这名声带来的负面影响。世道不安,人心思变,不少聪明人暗暗准备后路,唯独岑彭不能。南阳不知多少宗室记恨着自己,岑彭只能抱着新室这条晃晃荡荡的破船,希望它能多撑会。 甄大尹给了岑彭“执心坚守”的评价,政审这关算是过了。接下来是业务能力,对答之后,现岑彭言辞清晰,对本郡险要、道路了如指掌。 “吾等此行目的,君然已知晓,若是你,回程时会如何挑选路线?” 具体的方略第五伦心中自有打算,这是在试岑彭本事呢,他也不怂,瞧着第五伦展开的地图指点道:“有四处不可入。” “第一,遇到豪强大姓所在的县,最好绕开。” 第五伦诧异:“哦?为何,莫非君然知道内情,得知其中有叛逆图谋不轨?” “防患于未然罢了。”岑彭道:“前些年天子禁止民间酿酒时,不止要将酒收缴,连私藏酿酒器具者亦要交出砸毁,何也?因为坐拥此器物,便有可能犯禁。” “同理,大夫以越骑营及郡卒数百人拥众而行,按理来说,绝对能让宵小战栗。唯一的潜在威胁,便是郡中豪强,彼辈坐拥徒附上千,振臂一呼,半县响应,若途经其地盘,有人生出歹意来……” 第五伦思索:“你指的是宛城李氏,新野阴、邓,安众刘氏等几家?” 岑彭倒也光明磊落,没乘机给与他有过节的安众刘氏挖坑,只道最好都绕开。 “岑县尉也太胆小了。” 旁听的越骑营军司马成重瞧不起他,讥讽道:“照你这么说,回程时能过路的地方就没几处,连宛城都不能过?” 第五伦做出了裁断:“二位之言皆有道理,新野、安众可以绕过,但宛城怕是绕不开。我先前见到了李次元,他对我态度恭敬,其父还在朝中,李氏岂敢胡来?更何况宛城还有郡兵相护,应无大碍。” 岑彭应诺,又提出了另外几条意见:“其一,夜晚必歇息于县城中,最好让县宰、尉将府邸腾出来,安排好岗哨。” “其二,宁行大道,不走山路,山道之上,再多人护送,都得拉成一条长线。很容易被以寡击众,截为几段。” “其三,逢林地勿入,前队不比南郡,但亦有几股大盗活动,其中势力最大的,乃是冠军县羽山之贼,贼姓贾。” “这盗如何称呼?” “不得而知,民间只称其为贾大盗。” “还假大盗,那还有真大盗不成?” 成重又嘟囔起来:“岑君然说得轻巧,但大夫来时也见到了,前队回京师的路,可不全是山林小道么?而这冠军县,更是自宛西行去往析县、武关的必经之地,要想绕开,就得北走鲁阳走大远路,从洛阳入函谷回京。” 第五伦颔,冠军县确实绕不开,那算是回程风险最大的一处,可他们来时三百余人,羽山之盗都没敢骚扰,回时人数更众。 一通对答下来,第五伦对岑彭颇为满意,这见识出普通县尉太多,且十分注重细节。 等一路南下时观岑彭勒令士卒,其纪律进退,竟然比同行的越骑营那群骄兵还好些,遂让第五伦再度刮目相看。 这趟南下,第五伦嘴上说着“旅游”,实际上也想结识些身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方俊杰,毕竟新朝的官,豪强大姓已经快没兴趣了。 第五伦心中暗想:“这趟使命若能完成,我在王莽心中的评级应能更上一层楼,既然到了这程度官不太好辞,却一定要设法谋求外任,看能否充任郡府。” 郡长官有权利自辟僚属,提早盯好人,到时候将他们搜罗到一块,便是起家的班底。 “宛城的任光老成持重,精通人情,可为主薄;棘阳的岑彭知兵刚毅,能为郡兵曹掌士卒。” 第五伦一一回忆起自己认识的南阳人来:“对了,当年曾带太学生帮过我的刘交刘文叔,也是一位人才啊,沉着老练,又有急智,只可惜我先后问了任光、岑彭,都说不认识此人,不知何在?” “若他能为我所用,做一个主记室掾,当我的谋主,应能胜任!” …… 自宛城南下,过南北冲要、郡府门户的棘阳县,再加快度走上两天,当唐水潺潺之声出现在耳畔时,便抵达了新都国。 此处古时属于唐国范围,越骑营士卒所骑乘的骕骦马就产自此处。到了汉朝,这儿本是新野县都乡,汉成帝时,一个叫王莽的外戚子弟被封到这里为侯,食禄千五百户。 汉哀帝时王莽失势,曾来到此地之国,一住就是数年。新都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龙兴之地”,至今仍有免税免役等特权。 当然,王莽在新都国的那几年,除了逼迫打死奴婢的二儿子偿命、促使天下人三天两头为他上书鸣冤外,也没闲着,跟几个侍女生下了二男二女。 两位皇庶子曰王匡、王兴,烂大街的名字,还有两个皇庶女,都二十出头年纪了,居然还未嫁人。 但想想就知道,王莽对待子孙极其严苛,动辄打杀,皇嫡子都只能低调从事,更别说庶子,据第五伦所知,这两对兄妹二十多年来从未离开过新都,名为天子血脉,实际上却成了新都国中的囚犯,加上近来天下不宁,更是连城邑府邸都出不得。 看来王莽是打算将多余的皇子当猪养,直到他们派得上用场那天。 所以当朝廷使者持节抵达,召两位皇子来见时,这两兄弟的反应截然不同。 名叫王匡的皇子战战兢兢,生怕送来的是鸩酒,毕竟皇帝已经完成对子孙四杀、五杀成就,不差他俩,听第五伦念完新迁王为二人请封,天子召他们去常安的诏令后,王匡竟直接瘫倒在地,脸上惨白,他是宁可在新都过一辈子富足生活的。 倒是年纪稍轻,名为王兴者则按捺不住自己的亢奋,伏在地上时双手都爆出了青筋,第一时间起来接过诏令,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旋即扶起腿软的兄长:“皇兄,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王兴又回过头对第五伦笑道:“尊使勿怪,我皇兄一贯怯怯,大概是在府邸里关得久了,平日连老鼠都怕,还望尊使给他准备带帷幕的安车,否则皇兄只怕上不得路。” 若此人替兄长搪塞,说他是“喜极而涕”,第五伦还能高看这王兴一眼。 但王兴是真的着急啊,急不可耐,刚接了诏令,就开始背后捅刀了,他是觉得兄长皆死,未来的太子之位,只可能在两个庶子之间产生吧。 看来他日不止“父慈子孝”,还能加上“兄友弟恭”。 虽然心有预期,但六皇子王兴的膨胀程度,远第五伦想象,是夜第五伦走走过场,去找兄弟俩汇报下回程路线时,王兴已经将自己当成天下未来的主人,开始对第五伦指手画脚了,称呼也从“尊使”变成了第五伦。 “这回程不对啊。” 王兴挑出了很多毛病来:“为何绕过了新野县,直接走育阳、棘阳?还有,一天走这么多路,你没考虑到我皇兄身体羸弱,而两位皇妹也不堪远途么?最后,路过宛城时,就不能在那多歇息几天?” 王兴被关在新都国二十多年,早就憋坏了,宛城繁华近在咫尺,他当然要去好好体验一番,至于要求使团一定要过新野,却有自己的私欲在。 第五伦以安全为由,坚持己见,王兴很不高兴,到了晚上,他喝了点酒后,又来烦第五伦了。 屏退侍从后,王兴点着第五伦道:“伯鱼可知,新野有何人?” 一如岑彭所言,有两家对使团有潜在威胁的豪强,这趟使命关系到第五伦未来的谋划,第五伦不想有任何意外。 王兴笑道:“伯鱼年纪轻轻,莫要如此无趣,我便与你说实话罢,我虽然身在新都,却也听闻过新野阴氏淑女的美名……” 第五伦笑道:“美名,她叫什么?” 王兴遗憾道:“淑女之名只有兄弟知晓,我何以能知?可这次去,却能知道了。” “我仰慕阴氏女,早想一见,此去常安不知何时能归,伯鱼便帮帮我,路过新野,召来阴氏家主……” 看这王兴骤然得势后,膨胀到得意忘形的模样,第五伦极度嫌恶,若非事关未来,他都想半路整死这厮。 不过想了想,以王莽那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这种儿子送去常安,交给老父亲毒打岂不更好?第五伦遂道:“六皇子要纳采问名?皇室婚姻,恐怕得有陛下允许吧。” 王兴却哈哈大笑起来:“纳采?阴氏哪里配得上皇子,我是要抬举她家,纳她为妾!” “若能办成此事,我一定念着伯鱼的情谊,他日必有报偿!”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31章 如玉   “若能办成此事,我一定念着伯鱼的情谊,他日必有报偿!”   王兴已将自己当做未来太子,想要抢先一步品尝权势带来的利好了。   第五伦却笑了:“六皇子且说说,要如何报答我?”   “就看伯鱼表现了。”王兴只当他同意了,遂吹牛道:“封公封侯,不在话下,日后甚至还能做四辅四将……”   “大胆王兴!”   岂料话音未落,第五伦却忽然将脸色板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汝虽是皇子,亦为人臣,竟将朝廷重器当成自己的东西,私相授予,难道是想谋逆么?”   这大罪名可将精虫上脑的王兴吓醒了,讷讷道:“我没有……”   第五伦一副大新忠臣模样,义正辞严:“若是没有,又岂敢以利益收买朝廷使者?欲令我忘记公义而谢恩于私门,是为不忠!”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王兴懵了,却见第五伦继续教训他道:“我在京师时听闻,汉朝有位昌邑王刘贺,得到大将军霍光召唤入京继位。他得意忘形,一路上举止多有失当,求买长鸣鸡,让仆从装载抢来的女子以供淫乐,入国门谎称嗓子疼不肯哭,结果刘贺果然以荒淫无度的罪名被废了帝位。”   “如今皇后、太子、新迁王葬礼还没办,虽然陛下宽容,让天下不禁娶嫁,却不意味皇子亦能如此。六皇子今日之势远不如刘贺,举止却颇为相似,竟也生出这种**的邪念来,是为不孝。”   “六皇子想想,陛下对待宗室何其严格,二皇子杀奴,偿命!王宗画皇帝冠冕服象,赐死!若我将六皇子这不忠不孝的言行上报,天子会怎么想?你还能活么?”   王兴这才想起四个兄长的死状来,登时吓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第五伦的腿道:“克奴伯,我方才是喝醉了妄言,绝无此意。”第五伦只不理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后回头瞥道:“六皇子,还去新野么?”   王兴摇头:“不去了。”   第五伦笑道:“还要抢阴氏女做妾么?”   “不敢了!”   王兴长拜道:“回程之事,一切由克奴伯决断。”   这还差不多,第五伦这次的使命,就是来南方拉个货,货物们就老老实实躺在车上,等着被他从一头送到另一头交差换前程,少产生自己的想法。   第五伦扶起王兴:“迷途知返,尤未晚也,既如此,那六皇子的不忠不孝之言,就当是你我共同的秘密!”   ……   “第五伦居然真没走新野。”   得知使团从新都国启程北上,没绕路来新野,而是直接北去育阳的消息后,刘縯感到诧异,只看向笑呵呵的弟弟刘秀:“却是让文叔猜中了。”   刘秀等一行人,上个月在宛城拜访蔡少公,然后南下到新野亲戚邓氏家中做客。忽闻有朝廷使者第五伦抵达前队,坊间传言,他可能要去新都国迎皇子归朝。   作为皇帝龙兴之地,新都国守卒众多,哪怕大盗去攻也讨不到任何便宜,但离开新都墙垣保护的皇子、皇女,却是容易袭扰的靶子。   刘縯等一行人中,还真有提议派人宾客袭扰一波的,正是两年前和刘秀一同从太学逃归的朱祐。   这位昔日的太学讲师在丢了饭碗后,遂义无反顾加入了刘縯兄弟的大计中。朱祐积极进言献策,他认为一般的朝廷使者,都是捡着富庶的地方途经,好多向地方豪强敲诈点好处,第五伦应该也不例外,必过新野。   但刘秀却以为不然,还和朱祐打了赌,如今赌局得胜,遂追着朱祐要他掏钱,甚至闹到了榻上。   刘縯止住二人玩闹:“文叔为何笃定第五伦必不过新野?”   刘秀正色:“第五伯鱼和一般的朝廷使者不同。”   刘秀回忆起第五伦在京师做郎官的言行来:“他有孝义之名,乐善好施,但凡有余财,都分予乡党族人,自己乘弊车驾牝马,十分简朴。”   “所以伯鱼不会像他人一般,沉溺于豪大家的宴飨贿赂,而会以使命为先,这并不难猜。”   朱祐则道:“哪怕使者与皇子不走新野,但亦距离不远。伯升、文叔,我的计策依然能用,现在遣死士十数人去袭击尾队还来得及,一触即走,不留证据,但新野阴氏、邓氏便再难撇清关系!”   朱祐的方略,却与李通兄弟的祸水南引异曲同工。虽然刘秀兄弟谋划两载,刘伯升坐拥数百徒附,而刘秀为家里积粮数千石,动族人乡党,能得四五千人相助,但相较于前队的朝廷郡卒,乃至荆州牧的剿匪大军,依然太少。   想要功成,就得动更多家豪强加入,新野阴氏、邓氏自是选。   邓氏乃刘家姻亲,二姐夫邓晨是会义无反顾加入的。   阴家的嫡子阴识、阴兴二人亦钦佩刘縯任侠,刘縯有把握让他们也加入进来。   若三家合力,能聚众万余,大事可期。   但不论是邓晨,还是阴氏兄弟,都是其家族中的少数派。   可一旦皇子的使团在新野附近遇袭,再留点“证据”,阴、邓两家便无法洗清,不得不做出抉择了。   刘秀持反对意见,颦眉欲劝,刘縯却已先一步否定了这计划,他横剑于膝上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只有王莽,才行这种卑鄙之事,刘伯升做事堂堂正正,我要的是阴、邓两家真心实意助我,而不是以诡计逼迫。”   “兄长高义!”刘秀大喜:“弟深以为然。”   尽管按照朱祐的计策,一旦举事提前,刘秀或能名正言顺向被裹挟的阴氏提亲,抱得美人归。但在刘秀心中,儿女之情虽重,却要轻于他们兄弟的大业。   刘秀道:“如今前队大军云集,一旦举事,南有荆州牧两万奔命之卒,北有甄阜郡卒,两面夹击,族人未经战阵磨砺便遭逢强敌,必败。”   “倒不如让江夏的绿林军作为磨石,一点点磨尽官军战力,一点点磨去南阳人对朝廷的信赖,只待其最疲乏时,吾辈再乘势而起。”   刘縯扼腕:“那岂不是追随牛后?”   刘秀振振有词:“秦末义者,陈胜吴广是也,但陈吴虽名动一时,却很快就功败垂成,倒是高皇帝,虽非义,却最终得了天下,兄长,宁可要实,而勿要名啊!”   此事就这么定了,刘縯兄弟只坐视第五伦过新野而不入,但刘秀俯仰之际,只想起当年的事,感慨万千。   “我在京师太学时,眼看第五伦屡屡辞官,猜他无志于仕途,甚至会心怀汉家。他日兄长举大事功成,第五伦或能以名士隐者的身份辅佐,为大汉收复旧都,可为出将入相之才。”   “只可惜……”世事难料,当初还屡屡辞让的第五伦,如今却扶摇直上,成了王莽宠爱的新贵,与刘秀渐行渐远了。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做伪帝王莽的狗了。”刘縯常听弟弟称赞第五伦,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伯鱼虽好,但只要不站在他们这边,便是敌人!   “或许是迫于形势才如此,未来难说还有反复的余地。”刘秀暗道:“我都没来得及将真名告知第五伦,或许,是再没机会了。”   尽管未来不知敌友,但刘秀觉得,还是得为往后留个念想,遂让仆从赶车去追使团,携带糗一斛,脯三十斤犒劳第五伦。   想了想后,觉得太轻了,难以让人记住,遂取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玉玦交给徒附:“就说,是故人刘交刘文叔相赠!”   ……   和来时慢悠悠一路寻贤访客不同,回程的时候,第五伦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劲,把这当场是一场战争来指挥。使团度很快,等刘秀派出的徒附追上他们时,已至宛城南三十里的渡口南筮聚。   即便不过南阳大豪地盘,第五伦仍将警哨布得很远,岑彭再度展现了他的军事才干,前后左右的分卒安排得当,第五伦瞧这架势,哪怕自己带猪突豨勇们来袭,也讨不到便宜。   反观越骑营,真的毫无危机感,仍大刺刺拥在一起行军,同等装备下,三百越骑大概还打不过岑彭两百兵。   于是任何试图靠近的路人、农夫都被岑彭的兵拦下驱赶,硬撞的就直接拿下,甚至当场格杀也不冤枉。   刘秀的宾客便被逮了个正着,被带到第五伦面前,献上已被亲卫搜过三遍的糗、脯。   “家主人本欲在新野置办酒宴,尽东道之谊,岂料竟与大夫错过。想追上来相会,又唯恐大夫公务在身不能接见,遂遣小人持酒肉来犒劳,又赠玉一枚,望大夫平安归朝。“   “你家主人是谁?”   “常安时故人,刘交刘文叔,不知大夫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   自己未来的“主记室掾”就这样送上门来了,第五伦大喜,又有些遗憾,他问起岑彭可知晓此人,岑彭摇头不识:“舂陵刘氏人丁兴旺,不同支系起码有数百人之众,这些年去太学的也有好几个。其中以刘伯升任侠于郡中,最是知名,至于其他人,则稍逊一些,这刘交……大概是寂寂无名吧。”   第五伦接过那枚好玉,据说是出于荆山,色泽算不上太好,毕竟是只是小地主家的孩子,玉上刻画着一茎九穗的图案,大概是寓意丰年吧。   虽然刘文叔名声不显于郡,但从太学生一事上就能看出,此人颇有智谋,只是美玉为尘土所蒙,迟早会显露光泽,若他愿来效命,第五伦不吝为其拂去那些灰尘。   “君子如玉,触手也温,此玉入怀,我仿佛执着文叔的手啊。”   第五伦欣然纳之,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摸了摸身上,竟没有合适的东西回赠,随身的玉佩也早就在纳吉时随信送给马婵婵作为信物了。   他一拍额头,连忙找来自己那柄宝剑,这是桓谭所赠,第五伦用它在北地斩过恶吏,杀过匈奴,当然不能轻易传赠于人,只取下玉制剑鼻。   此物又叫剑璏(zhì),用来送人往往代表亲密无间,第五伦听说,当年王莽免官回到新都时,便曾以玉具剑赠人,那人不受,将剑鼻扣下相送,还不受,王莽遂言:非是欲行贿赂,而是君脸上有瑕疵斑点,吾闻美玉能去疤,既然全玉不收,那碎玉总不能推辞了罢?   于是王莽就将名贵玉剑鼻摔碎包起来再送人,成了一桩脍炙人口的故事。   第五伦倒也没存心效仿,只是身无他物,将其交予那徒附道:“我来时匆忙,没有什么好物能够回赠,实在失礼。此玉虽不贵重,但我曾带它上过战场,也曾饱饮胡虏奴血,便送与文叔了。”   “就说我此番耽于公务,无法赴宴,等回到京师复命后,不多时便会派人携礼物来,邀他北上相会,切勿推辞!” 第132章 黄泥   “此城中可有妓女?”   在六皇子王兴想来,第五伦拦着不让他去新野纳阴氏女,可到了宛城这大城市,自己进城中女闾玩乐欢娱总跟他无关吧?   哪怕一路无惊无险抵达郡城,第五伦依然谨慎小心,带队入驻西南一隅的内城,在郡兵重重保护下,又在驻地周围布防,叮嘱成重、岑彭二人,严格按照军中令行禁止。   王兴才露出想去外城的念头,就被第五伦断然拒绝:“为了皇子安全,最好一步不要踏出内城。”   那召一妓女上门服务行么?也不行,连仆从去街上采买布匹,都要派士卒夹护以免路上被人调包。两位皇女嘴馋,嫌弃郡中供应的伙食不好,令仆役去街上购置熟食肉类,亦被拦下,第五伦就怕一时不慎有人下毒。   死物尚且如此提防,更别说送进来一个大活人了。   王兴之欲屡屡被拒,恼羞成怒之下,对兄长王匡抱怨道:“昔日吾等兄弟姊妹在新都,名为皇子,实是囚徒,如今好不容易脱离那小笼子,却又好似进了个大囚笼,他究竟是迎吾等入朝,还是抓吾等进京?”   王匡只怯怯道:“我听说世道不安,小心些没坏处,伯鱼大夫也是为了吾等好。”   “这是恶奴欺主!”王兴怀恨在心,却又害怕第五伦回去后上书参他一个国丧期间“**”的罪名,只能忍着。   第五伦是如此不近人情,庶公主王晔、王捷二女觉得赶路疲倦,恳请在宛城多休憩一天睡个懒觉,都没得到第五伦准许。   “士卒徒步赶路泥里来水里去都不嫌累,她们只需坐在车上,喊什么苦?”   时值春夏之交,南阳盆地的云层开始汇聚,眼看距离雨季不远了,路上若遇到坏天气,生意外的几率大增,第五伦得乘着每个晴朗的早晨抓紧上路,一天都歇不得。   所以第五伦连李氏兄弟再来相邀,也未曾答应去赴宴,只按照之前的约定,让人在城中购酒肉分予越骑营众人,以免这群中央军再度撂挑子。连岑彭麾下的郡县兵也得到一份,这让岑彭大感意外。   “我昔日也曾接过护送使者之事,但朝廷使者大多刻薄,好处都纳入自己囊中,士卒劳苦而无所获,从没见过大夫这么大方的。”   第五伦则笑道:“我的命,在君然和士卒们手里呢。”   尽管日夜兼程,但等他们抵达宛城西乡时,依然遇到了骤雨连绵,雨水淅淅索索下了半天,只能留宿于置所中。   第五伦安排越骑营守置所北面,岑彭带人守南边,又让亲卫郑统、臧怒分屯南北墙,将小置所护得水泄不通。   乡啬夫任光尽己所能,提供了最好的住宿条件,但王兴兄弟姊妹却仍挑三拣四,一会嚷嚷说有虫子,一会又抱怨不隔音,都能听到士卒脚步声。   “第五伦早该留在宛城等雨水停,这小乡破驿那冷冰冰的睡榻,哪配让吾等皇室贵胄睡上去?”   王兴又在抱怨,王匡默然无言,那对王莽的庶女因赶路疲惫而哭哭啼啼,她们下车入置所时踩了一脚的黄泥巴,怎么蹭都蹭不掉。   深夜人静,嘈杂渐渐平息,只剩下士卒巡夜时沉重的步伐。   直到夜漏已半,一声高呼打破了宁静。   “有敌来袭!”   外头一阵惊呼连连,靠在墙上假寐的第五伦惊得立刻跳将起来,握着剑就出了房门。   却见郑统持刀,臧怒操弩,都神情戒备地看着外头,第五伦让郑统去盯着皇子、皇女所在的楼阁,不要让他们仓皇乱跑,臧怒看好墙头,乱入折杀无赦。   就着置所墙头的火光望去,却见北边的越骑营乱成一团,松木明火乱舞。越骑营一直自傲于身份和甲兵之利,路上不管第五伦如何耳提面命,都不改松懈面貌,但这所谓的精锐王师,在突事件面前原形毕露。   他们陷入了慌乱,各帐呼喊不断,让人搞不清敌人何在。士卒从帐中匆匆钻出,像无头苍蝇般乱窜,许多人连甲胄都没穿,因为地上湿滑,不断有人跌倒,就差挥刀斩向同袍了。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这素质,连训练精良的猪突豨勇都不如。   反观置所南方的岑彭部,井然有序,随着岑彭亲自吹响的悠长号角声,各什伍一一从帐内钻出来集合。然后岑彭分出一半去支援越骑营,另一半原地坚守,以防敌人声东击西。   “岑君然确实是个将才啊。”   第五伦看得赞叹,这从容应对的架势,可比他麾下掘的军吏们强多了,与马援有得一拼,但又不同。马援好奇策,而岑彭则脚踏实地一板一眼,走的是正合之道,此人真乃这趟旅游最大的惊喜。   隔了一会,越骑营乱相稍平,成重才满头大汗地来禀报:“大夫,有贼子袭击了我部?”   “有多少贼人?”   成重结巴了:“不知,或有数十人,靠近向我部忽然放箭,还扔了火把,幸亏天湿,没烧起来。”   “伤亡如何?”   “二死十伤。”   成重十分羞愧,其实遭到外面一阵疾箭袭击时,第一时间就死了一个,伤两人。但在后面的纷乱中,又有人被袍泽误杀,拥挤践踏中伤了好几个。   等天色稍稍亮了点后,成重清点人数,才现死者不止一人,越骑营有一个巡逻小队全部缺席。   这要是杂牌军,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逃了,可中央军待遇好,不易生这种事。还是岑彭早就派人向周围搜索,在林子里现了被割了喉咙,剥光衣裳的五个人。   第五伦大致能推导出遇袭的全过程:越骑营巡逻小队没有按照他要求的范围巡逻,他们或是现了什么,也可能单纯想去更远处的农舍打秋风,结果在途经林子时被人袭击全体覆灭。   而贼人则换上他们的衣裳,靠近置所后起袭击,却又一击即走,在夜色掩护下远遁。   越骑营遭了奇耻大辱,叫嚣着要在周围大索贼人,成重甚至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从始至终淡然自若的岑彭,觉得问题可能出在岑彭所带的郡兵里——否则怎么可能遇袭后如此规整?怕不是提前知道消息吧!   成重恨岑彭凸显了越骑营的无能,低声对第五伦提出了自己的担心:“大夫,彼辈皆是前队本地人,不可信,我怀疑贼子就在其中。”   第五伦不置可否,这时候,岑彭的人在林子里找到一堆马粪,是贼人拴马的地方。他们得手后立刻转移上马撤离,只在小路上留下一串向东去的马蹄印。   “追上去看看。”   第五伦给岑彭下令,又让郑统一起去,看看岑彭及他的手下,是否真如成重怀疑的,会耍花样。   他自己则返回置所,王兴兄弟姊妹被此事吓得不轻,第五伦好言安抚,王兴却不依不饶:“伯鱼大夫,若吾等有不妥,你的官也做到头了!”   你当我想做大新的官?第五伦只隐瞒了真相:“不过是士卒夜惊被贼之所伤,并无大事,昨日皇女们不是说旅途疲惫,想要多休憩一天么?眼看又要变天了,吾等便在西乡多留一日。”   王匡胆小,嘟囔道:“既然此处不安全,为何不回宛城去?”   第五伦道:“纵有大队贼寇来扰,吾等尚能背靠乡邑,凭借置所坞院御敌,可在平地旷野上,贼人的箭能射到皇子跟前,两位皇子当真想冒险?且安心休憩,我会让人彻查此事,同时向前队郡大尹再请求一队人马支援。”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却不信有人真想取王莽子女们的性命:他们的命价值太低了,对方袭杀越骑营士卒,又来置所外围闹了一通,更像是想用这种方式,高调向世人宣告:“我们来袭击朝廷使团啦!”   好容易安顿好货物们,第五伦出来后,乡啬夫任光也诚惶诚恐地来拜见,在他辖区内生针对天使、皇子的袭击,任光难辞其咎。   纵是任光老成世故,心中亦颇为不安,此事丢官还算好下场,倘若深究起来,性命与宗族都可能不保。   幸亏他遇上了贵人,第五伦宽慰任光道:“伯卿且安心,我喜欢追根究底,找出事情真相,不像其他使者,总随便找人顶罪。你且将本乡可疑人员的名单报予我,对朝廷心存不满者、豢养宾客私从者,还有在周边乡邑横行的盗寇,都不要落下,事情水落石出后,可算你有协助之功。”   任光如蒙大赦,连连道谢后退下,但第五伦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恐怕不是本地人干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谁会愚蠢到在家门口下手?   可直觉在证据面前是要靠边站,等天色大亮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岑彭也回来了,整个人都已淋湿,足下满是黄泥巴,第五伦连忙让人取干燥衣裳给岑彭换上:“真是辛苦君然了。”   岑彭忠于职守,他顾不上擦脸上的水,便急对第五伦禀报:“伯鱼大夫,马蹄通往西乡与宛城交界的一座大庄园,然后便消失不见。”   “而那庄园,正是宛城李氏的产业!”   ……   李氏一直暗暗关注着第五伦使团的动向,每一站都有专人盯梢。   置所的驿卒、路边的农夫,不少都曾受过李家的恩惠,知无不言。   李通故意让人散播第五伦此行目的,希望有人袭杀,好栽赃给绿林军,引官军南征,早点解决战事,不论谁胜谁负,对李家都有好处。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袭击竟在自家门口生了!   李通愕然无言,这波,这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有人欲害我家!“   纵是李通也无法冷静,骇然内惧。   更要命的是,他派在周边远远盯梢使团的人,还被岑彭抓了一个。这要审问出来是受李家指使,那真是黄泥落绔里,彻底洗不清了。   庄园周围,已多了许多岑彭手下和越骑营的人监视,从弟李轶被李通匆匆唤来,也惊惶莫名:“莫非是仇家故意为之?”   一提到仇家,李轶就想起一人。   “兄长,会不会是舂陵刘伯升干的?”   说起来,宛城李氏和舂陵刘家是有深仇大怨的,李通的母亲乃改嫁,他有一个同母兄公孙臣,身为医者,医术高。但在一次酒后口角中,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杀。   当时李轶等从弟都嚷嚷着要去舂陵屠了刘家,为兄报仇,否则对不起前队第一豪右的名号。   但让所有人都不解的是,死了兄弟的李通,却将此事压了下来,甚至都没报官。刘伯升虽任侠高名,但刘家体量不大,在朝中亦无靠山,难道李氏还怕他不成?   “是为了未来的大局。”李通当时如此对李轶说,但兄弟之仇不反兵,谁也不知道,李通包羞忍仇所图的“大局”究竟是什么。   时至今日,李通仍不怀疑,摇头道:“刘伯升虽然莽撞了些,然一向行事磊落,绝不会这么做。”   不管是谁所为,这一招极其毒辣精准,是想要李家的命啊!   他父亲李守虽是宗卿师,但在朝中混得一般,靠山国师也倒了,根本兜不住这罪名。   眼看族灭的危险就悬在头顶,李通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雨水说道:“你立刻让私从协助官军,搜捕贼人,再备下重礼。”   “我要立刻去求见第五伯鱼。”   李通话语里满是无奈:“眼下李家生死,就在第五伦一个念头、一句话之间!”   ……   “李通冒雨前来求见?”   第五伦得知李通来后,摇摇头,终于忍不住了啊。   那个被岑彭抓回来的人倒是死士,自尽了。但证据依然指向李氏,从直达他家庄园的马蹄印记,到李氏田中丢弃的弓刀。   成重也不再怀疑岑彭,而将矛头转向李氏,力主立刻向前队求援,派大军来剿灭李家:“吾等南下时,刚到宛城附近,李通就亲来拜访,如今看来,多半是刺探使团虚实啊!”   第五伦却觉得,李氏行踪虽疑点重重,但这趟多半是被人栽赃了。   这人是见,还是不见呢?   第五伦暗自思量道:“按理说,李次元于我,一路人而已,他家存亡,与我何干焉?”   ……   ps:先是时伯玉(李通)同母兄公孙臣为医,伯升请呼难,伯升杀之。--《东观汉记》   第二章在 第133章 蜂虿之毒   李通故意让自己淋了一路的雨,好显得可怜兮兮,但第五伦愣是让他像条落水狗般在置所外等了很久很久,冷得嘴唇惨白,大高个子随时要倒,才让人召他进置所中。   进门前,李通遇见成重正从里面出来,成重目视李通,在他眼里,李氏俨然就是待宰的肥羊,这厮笑容冷森森的,让李通暗道不妙。   入内后,却见郑统持刀立于身后,而第五伦端坐于案旁,不同前时大夫高冠宽袖,今日第五伦身被甲胄,剑挂于腰间,神色冷峻,杀气腾腾。   李通立刻拜倒在地:“小人见过伯鱼大夫!幸而大夫无恙。”   第五伦却不跟他套近乎:“次元……不,应该叫你李通,现在不是叙旧,而是办公务,还是不要称字,只叫我官职爵位即可。”   这公事公办的架势,让李通心中一凛,只再拜道:“前队这几年不太平,盗寇横行。李氏日夜防贼,不曾想这些外来的贼子竟如此胆大,乘夜袭击克奴伯,通第一时间得知后,便立刻来了。”   “我纵是死了,也是小事。”第五伦冷笑道:“但若惊吓伤到了皇子、皇女,却是足以让陛下震惊的大事!”   李通急道:“皇子皇女无恙乎?”   第五伦哈哈一笑:“李通,你不必再装了。”   “可听说过一句话,叫贼喊捉贼?”   这年头大概还没这成语,但字面意思就摆在那,李通连忙稽:“大夫,我家冤枉!”   “事到如今还敢欺瞒我!”第五伦勃然大怒,扶剑道:“袭击生于汝家所在的西乡,贼人马蹄印通向你家庄园,还在田畴里现了丢弃的弓刀。岑县尉检视那刀,你猜怎么着?正是李氏替官府管辖的铁工坊所制!”   “而在附近捕得的形迹可疑之辈也招供了,正是得了李氏指使,一路监视使团,从吾等南下到北返,一举一动都在李氏眼中,李通,你做得好大事啊!”   这却是第五伦在诓李通,那人是死士,知道逃不开时自刺而亡,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来自李氏,但只要第五伦愿意,随便编排点故事报上去,就能坐实。   李通心里慌乱,嘴上却仍在坚持,稽如同捣蒜:“这些证据都太过刻意,定是贼子为了脱身,故意栽赃于我家,还望克奴伯明察!”   这点第五伦当然知道,李通虽然在第五伦面前表现庸碌的一面,但应该没这么蠢,毕竟在家门口袭击使团,对他家没有任何好处。   新朝统治虽然日渐衰弱,但地方上单个豪强依然无法对抗中央,他们擅长的是将自家势力渗透进体制,无孔不入。要玩正面对抗,纵李氏是前队第一望族,徒附多达两三千,更有许多铁官奴为其效力,势力比第五伦强了数倍。但郡兵加上荆州牧麾下奔命两万,足以剿灭。   除非豪强们搞大串联共同举事,方能令山河色变。   忌惮于此,所以天下虽处处都有落草的农夫,但造反的豪强却尚少。眼下是李氏百年不遇的巨大危机,第五伦若横下心来,联手成重将罪名坐实,往郡里和朝廷一报,李家若不反叛,就只能坐等五威司命裁决了。他家虽在南阳盘根错节,跟荆州牧和前队大尹关系都不错,唯独在朝中没有势力,存亡悬于王莽一念之间。   一旦李氏遭诛,势必成为震动前队的大事,使本郡豪右人人自危。   对此,第五伦无可无不可,唯一的问题在于……   瓜分李氏,只会肥了荆州牧和前队大尹,第五伦隔得远,分不到一杯羹啊。   将李氏推下深渊于他无利可图,反之,若拉李氏一把,倒是能乘机敲一笔竹杠。   第五伦叹息道:“虽知此事太过刻意,但想要洗清嫌疑,确实是太难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朝中多少人盯着李氏,毕竟汝父亲是宗卿师,是国师公的人。而太子死了,国师公现在处境尴尬……”   表现出回转余地,然后暗示事情严重性和困难,这是在向李家伸手要好处,看他们能拿出什么来。   李通了然,立刻绽放笑容:“通家虽不富裕,亦有金帛钱粮,愿奉予克奴伯,帮我家运作……”   直接拿钱多没意思,第五伦摇头,钱粮他现在不是很缺,且关中与南阳相隔甚远,就算李通要分期送他粮食,也太过麻烦。   李通又道:“通家中有姊妹数人,容貌美艳……”   第五伦哑然而笑,联姻这玩意,多多不一定益善,别是个母的都想往他这里塞。   李通先前还想扮猪吃虎,却不知第五伦最爱虎士,倘若他直截了当展现自己的聪明,第五伦指不定就愿意结这善缘了。   如今扮猪的成了真猪,只能躺平挨宰。   “铁。”   第五伦提醒李通他家最富足的东西:“我听说李氏承了宛孔氏的产业,家中冶铸之工多达百人,还替朝廷管理五均市和铁工坊。”   早在春秋战国时,楚国、韩国便开南阳的铁矿,有“宛钜铁矛,惨如蜂虿(you)”之说。   进入秦汉后,南阳铁资源得到更多开,尤其是宛孔氏最为出名,以冶铸致富,到了汉武帝时孔氏还为汉武帝管理铁官事务。宛城冶业最盛时,西部、西南部几十个郡的铁器,都由南阳铁官调运的。   孔氏衰败后,他家的小弟李氏继承了其地位,名为官营,实则私有的铁工坊是李氏屹立不倒最大的倚仗。   关中虽是天下财富荟萃之地,但铜铁资源却不富裕,虽也有铁官,却一共只有四处,分别是翊尉郡的郑县、师尉郡的夏阳、京尉郡的雍,最后是第五伦老巢列尉郡最北部的漆县。   第五伦现在尚无法插手铁官,只能靠各种渠道购买冶好的生熟铁进行再加工,可未雨绸缪,以后冶铁事业总要搞起来,还要大搞,才能源源不断得到种田兵伐所需的工具。   所以第五伦也让自家商队在各地搜寻铁匠,但技术精良的铁匠确实不好弄,不是在官府控制的工坊,就是依附于豪强,熟练工都是战略资源,想培养一个学徒没几年功夫少不了。   可李氏手里,从采矿能手到冶铸熟练工多得数不胜数,不少人世代依附他家,如同奴婢。   当李通得知第五伦索要的东西,竟然是铁工匠后,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位克奴伯。   财货,他不贪。   女色,他也不迷。   一开口,居然要李通将数量的冶铸铁匠一打一打分批送去列尉郡,冶铁做什么?总不能是铸犁种地吧,这第五伦有大图谋啊,不曾想是同道中人!   可现在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这注定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第五伦从始至终,就没保证李家能绝对平安,只答应将事情“如实上报”。   李家究竟是死是活,依然全凭上意,到那时,第五伦不会多说半句话把自己搭进去。   但这交易,李通也只能咬牙做,起码为自家赢得了时间和生机。   聊到这,第五伦又恢复了对李通的称字:“次元,你以为这次袭击,是谁所为?”   李通一口咬定:“定是绿林贼!”   第五伦乐了:“南方江夏的绿林贼一向不喜流窜,只背靠大山,隔着八百里地,中间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相阻,怎会跑到宛城附近来?”   “大股贼子不能,但小股骑从却可。”李通努力想让事情回到他最初的筹划中去。   第五伦手指敲着案几:“你说得有道理,但绿林贼多为南郡江夏人,不熟悉前队,竟能深入至此,肯定是有地方豪强为彼辈引路遮掩吧?”   他看着李通道:“次元,李氏要自查,积极和官府合作,争取早点撇清嫌疑。但除了你家外,前队哪家豪右有可能与绿林勾结呢?”   李通一愣,舂陵刘伯升的名姓就在嘴边,但他听盯梢的人说,第五伦与伯升之弟有故,还相互赠了玉,便吞了回去,只道:“通也不知……”   这李通有意思,都什么时候了还不乱咬人,看来一直以来伪装的平庸之下,却有一颗大心脏啊,可现在也由不得他。   等李通下去后,第五伦招来成重:“依我看,不止是李氏有嫌疑,南阳各氏族豪右,什么新野阴、邓,甚至是安众刘,舂陵刘,都要统统彻查一遍!”   盯着一只蜜蜂撩有什么意思。   既然想让朝廷注意力放到南边来,好让关中空虚,那就直接把马蜂窝整个捅了吧!   五威司命别的不行,将无辜者屈打成招,把犹豫之辈逼到朝廷对立面这种事,他们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况且第五伦一路看下来,许多豪右也是能在名单上打x的,也不算冤枉。   未来一年,前队注定要鸡飞狗跳,被朝廷逼急的豪强们,可能还会和南方绿林来一波梦幻联动。   若李通知道第五伦的打算,定会战栗,宛钜铁矛,惨如蜂虿?这一招才是真正的蜂虿之毒啊!   第五伦决定,在这趟旅游结束前留给前队豪强们一个大惊喜。   而靠着李氏在宛城附近的情报网,岑彭很快就找到了昨夜袭击营地的真凶行迹。   “现一队人马离了宛城西乡,沿小路向西逃去,似是要遁入冠军县羽山!”   “莫非是岑君然曾提及过的,那支羽山之盗所为?”第五伦有些糊涂了,羽山贼做这事图什么呢?而从李通处,他也得知了那位羽山“贾大盗”的名字。   “此人做过冠军县的盐吏,后来不知何故,聚众数百人而当了盗贼。”   李通现在是知无不言:“他的真名,叫‘贾复’!”   ……   ps:推荐军事区老作者长风的新书《秘战无声》,这个系列的第三部。 第134章 卿本佳人   这世上本无冠军县,直到汉时霍去病出击匈奴,功劳冠于诸军,汉武帝决定割穰、宛各一乡,以侯名县,遂有此地。   冠军县北乡,有山林木如羽,可以俯视南阳通往武关的必经大道,是为羽山。   此时雨水初歇,山中盗寇藏身的洞窟内,贾复坐在一个被绑在树干上的褐脸汉子面前,与他说着话。   “我少时家境不错,好学,跟着舞阴李生习《尚书》,尚书你知道罢?”   褐脸汉子摇头:“我不识书,更不知什么上书下书。”   贾复笑道:“不知也无妨,讲的都是古之圣贤治国的诰令和文书,对平日生计并无半点帮助。”   “我当年学书时,便被李夫子称赞,说我容貌志气如此,而勤于学,将相之器也。”   借着东升的太阳仔细看的话,贾复确实生得一张好皮囊,虽然山里日子苦枯槁了些,但仍能见其少年英姿。   “我本来是想学而优则仕,一心想读圣贤书入太学的,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遂丢下书,补为县中小吏,斗食俸禄那种,忙碌于俗事。”   贾复手下送来了饭食,都是粗陋的糙米饭,也无甚东西佐餐,贾复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着的东西,一点点打开后,露出了一个泛黄的盐块,小心翼翼地用刀削刮,将上面的盐粒一点点撒到饭上,这就是奢侈的下饭菜了。   上苍给了南阳丰厚的铁矿资源,却让这儿极度缺乏食盐,官府和百姓所需得不远千里去河东运来。   贾复将手里沾上的盐粒舔掉,还掰了一小块分给褐脸男子:“有一次,我被点名跟随五均司市师前往兆队(河东)运盐,那时候天下已有些不太平了,去时那些老吏个个吹嘘自己的勇武,告诉我一定要守好盐,这可是一县人的指望。”   “结果途中当真遇到盗贼,我遂拔剑守在盐车旁,前方是群盗射来的箭,一支支从我身边划过去,我高呼县卒们抵抗,可这时候却总觉得臀后一个劲冒凉风。回头一看,大善啊,那些将职责挂嘴上的老吏早就跑了,连五均官也不例外,就剩我一个小斗食还在顽抗。”   “我最终带着十多人击退了上百盗寇,也不知如何做到的,只记得身上受了好几处伤。好不容易将盐车运回县里,父老都称赞我有信义,可谁想得到,那逃走的五均官和老吏们早就先一步回到县中,告诉县宰,说贾复与盗贼勾结,将盐车全都送了,于是县中便将我叔父一家缉捕杀害。”   “我愤慨之下,遂当真带着一群运盐工做了盗贼,那些被我击退的群盗也敬佩我勇武,一同加入,遂有这数百人之众。”   洞窟外的群盗已经渐渐醒了,不需要贾复一一嘱咐,就开始做各自的事,或修补衣裳,或擦着弓刀。   回想往昔,贾复年轻的脸上颇有遗憾:“我想起夫子说过,我有‘将相之才’,遂自称将军。”   他看着被自己绑了一宿,身上挂满露珠的不之客:“马渠帅,你来自绿林,见识广,你觉得,这将军之号,贾复配得上么?”   被缚的马武咧开嘴笑道:“当得起,你的勇武,已经胜过九成九的新军将领了,我在绿林时遇到过不少,彼辈都怯懦如鸡,不足道也。”   贾复往石头上一靠:“我的故事说完了,马渠帅又是如何做了盗贼?”   与俊朗的贾复相反,马武脸褐而貌丑,只道:“我乃前队湖阳县人,年少时倒是想做守尉,督盗贼,却不想长大后才现,我生来就是做盗贼的好料。”   “我当时在湖阳任侠好义,杀了一个横行乡里的豪右子弟,于是只好避仇南奔于江夏,想做一段时日的渔父,过本分的日子。”   “却不想,我却遇上了六莞之禁,荆州之民依赖山泽,以渔采为业,朝廷的六莞之令,却不准百姓上山下湖,说都都是朝廷资产,要去可以,得将所获四分之一上交,这是郡里的话,到了县里,就变成上交一半所得。”   “再加上渔猎也要交赋税服劳役,如此重负之下,还打什么鱼?我气不过,将来催税的官吏捅下了湖中溺死,只好亡命为盗。”   “一起因饥穷为盗的百姓不少,加上江夏闹灾,竟陵、西阳三老起兵于郡界,我带着部众参与了进去。吾等大闹乡邑,开仓放粮,然后躲避郡兵追捕,往北进了绿林山,得到大渠帅接纳,就这样加入了绿林军。”   这便是马武一个前队郡人,却成了绿林小渠帅的缘由,他这趟带着亲随回到前队,是奉绿林大渠帅王匡之命,刺探传说中正在集结,欲南征绿林的朝廷大军。   马武回到故乡后,现确实处处都在抓壮丁,云集于宛城和襄阳。马武越看越是心惊,绿林人数虽然,但多是老弱妇孺,能战之士不过七八千,虽有山泽之险,但以寡敌众不知胜负如何。   马武是个胆大的,恰巧听到坊间有传言,说朝廷使者迎王莽皇子入朝,途经宛城以西,便决定干一桩大事。来一招“祸水北引”,勿令荆州牧、前队大夫之兵专向绿林。   于是便有了西乡袭击越骑营一事,那些装备精良的王师太松懈怠慢了,马武带着十来人就得了手。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李氏是前队第一大姓,若朝廷剿了他家,两边打将起来,前队一乱,对绿林的围剿就不战而解了。”   李通机关算计想栽赃绿林,不料真绿林也要往他头上扣盆子,也算求锤得锤。   靠着马武的胆大果敢,如今事情是成了,却惹得越骑营和疯了一般的李氏骑从一路追击,遁逃的路上折了好几个弟兄。他无路可去,只能西奔羽山,来投靠曾派人和绿林联络过的贾复。   贾复却直接让人将他们绑了起来,就是这老小子将官军引来的!因为马武,本不受瞩目的羽山群盗一下成了全郡焦点,宛城的新军云集西乡,大有征伐此地之势。   马武以诚相待,没有隐瞒自己做过的事,这可把贾复气得不轻:“马渠帅,你莫非也想让我替绿林分担一部分新军兵力?”   马武虽然还被绑着,却已经亲昵地称起了贾复的字:“若是君文愿意,又未尝不可呢?”   结果他就挨了贾复重重一拳,马武只咳嗽着笑道:“事已至此,君文欲如何,将我绑了送去见那新室使者?”   贾复想了想后,却给马武松了绑:“与其在朝中做官,倒不如在山里为盗自在痛快。”   “走,且去看看子张袭扰的使者今日如何过境。”   他带着马武来到山头上,此处能远远看见通往武关的大道,出了遇袭的事后,前队大尹甄阜极其重视,给使团配备了整整一千兵卒,护送他们出郡界。   马武指点着告诉贾复,他袭击的应是来自京师的精锐王师,却是花花架子,根本不经打,倒是与第五伦同行的岑彭守备严密,找不到任何破绽。   越骑营依然是先锋,岑彭殿后,而第五伦的使团与皇子、皇女的马车就被郡卒夹在中央,在贾复、马武的远眺下越行越近,然后停了下来,遣人带着一份帛书,钉在半山腰的大树上。   下午时分,贾复和马武就看到了这份“檄文”,马武不识字,只能听贾复念,却是第五伦声讨羽山贼,斥责他们违背律令,勾结绿林与前队某些恶豪袭击使者,罪大恶极,前队郡将要大兵剿灭,必碾为粉末。   马武听得大笑:“这使者口气倒是不小。”   但嘴上虽鄙夷,马武却知道,现在这队伍却袭不得,否则会将属下们都搭进去,他的计策玩到最后,虽有些弄巧成拙,但也算给绿林分担了一些兵力,靠十几人就牵制了几千人,值啊!   倒是贾复对着檄文横竖看了半天后,只道:“我怎觉得,这文书似是在告诉吾等……”   “快跑!”   ……   第五伦带着大队人马抵达析县时,可吓坏了邓晔,还以为他反悔要带人来剿自己,差点也带部属跑路了。   好在第五伦后来又派亲信来相询,问邓渠帅他们之间的交易可还作数?   “作数,当然作数,一切如约。”   邓晔更觉得第五伦惹不起,往后第五氏通往南阳的商队,他是断不会劫的,甚至会派人护送他们出县界,以免被饿疯了的杂毛小贼给坑了。   第五伦给前队的诸多豪强挖坑下绊子,却不打算刁难多是穷人被迫落草的盗贼,哪怕是羽山盗,他也留了檄文吓唬一通,若他们聪明就该果断跑路,否则前队下定决心大军进剿,几百盗寇是撑不住的。   而来到析县后,已进入右队郡范围,右队大尹和武关都尉另派了人马来接应,护送了第五伦十数日的岑彭,非郡命不得出境,便要止步而返了。   对于岑彭,第五伦颇有些不舍,亲自与他作别,饮罢一壶酒后道:“世道不安,百姓饥寒,多被迫入山为贼,几乎每个郡、每个县都有,前队只怕也要不安宁了,君然往后……有何打算?”   第五伦话里有话,但岑彭竟也没多想,只缄默良久后道:“还能如何?尽忠职责,执心坚守,如此而已。”   也不知他是与第五伦交浅不敢言深,还是当真没给自己留后路,毕竟岑彭当年曾杀过举旗复汉的刘家人,与莽朝捆绑得很深。   这样的将军之才,若为注定覆灭的新朝殉葬,亡于乱世,实在是太可惜了。第五伦只在与岑彭分别时,将自己的甲胄相赠,岑彭身材倒是与他差不多。   “那我就说一句大话。”   第五伦朝岑彭拱手长揖,感谢他这一路的尽职保护。   “他日不管形势如何。”   “第五伯伦所在的地方,永远为君然留着一扇门!”   ……   ps:第二章在 第135章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羽山贼在第五伦走后短短十日内,就被蜂拥而至的郡兵“平定”。   和砍一个长一个的卢芳头一样,“贾大盗”的头颅被插在矛上高高举着,郡卒们欢天喜地回郡城向大尹报功。   倒是见了第五伦檄文声讨的“真大盗”贾复,带着马武及部众一早就溜了,只留一座空巢给官军。   在听闻自己“被杀”的噩耗后,贾复感到滑稽,摸着脑袋道:“官军也不找一颗好看点的头颅,我贾复有那么丑么?”   马武哈哈大笑,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官军斩的不止是贼酋级,连几百贼众都凑齐了,只留下几个血淋淋的村寨和失去父辈兄弟后哭泣哀嚎的妇女孩童。   “吾等不该走的。”   目睹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贾复心中满是愧然:“都是冠军县北乡的百姓,他们虽然穷苦,却还能用粮秣资助吾等,如今竟遭此大难,贾复之过也!”   言罢贾复又恼羞成怒,横着手中的戟责怪起马武来,也不叫人家子张了,直骂道:“丑虏,都怪你!若非汝等走投无路来我羽山,官军岂会被引过来?”   “君文却是怨错了人。”   马武不以为然:“且怪那护送皇子的新室使者第五伦,怪屠戮百姓的官军,怪下令的前队大尹,怪那昏庸的皇帝!怪这乱糟糟的世道!”   他说道:“若是日子过得下去,谁愿钻山林当盗匪?三年前,江夏一带饥荒,许多饥民相率到野泽中掘草根为食,聚于云社绿林山,初起时也不过才数百人,如今却涨了上百倍,你以为是如何办到的?”   靠绿林领们有远见卓识?腹中韬略?并不是,大渠帅王匡、王凤等辈见识不过尔尔,就是山大王的水准,且乡党观念极重,宁死不肯踏出江夏半步。当然,马武当头也不会比他们强多少,但肯定会想着打回自己的家乡。   “绿林能有今日之盛,全靠官军助力,每次郡卒来剿吾等,抓不到’贼寇‘,就拿水泽周围求活的百姓充数,杀良冒功。一来二去,原本富庶的云梦泽已成白地,里闾为之一空,皆官军所为也。绿林贼在奏疏中被反复平了许多次,实则却越来越壮大,因为良民都被逼成了盗贼。”   地震毁屋拔舍,洪水席卷郊野,旱魃赤地千里,可他们都不如兵灾厉害,新军王师断百姓活路的度和效率,可比任何天灾都快哩!   如今这一幕也在前队出现了,一如马武所言,在官军围剿后,那些家园残破的人没了活路,只能进入山林,贾复的羽山贼短短数日内,就暴涨到了上千人。   可相比于官军依然很弱小,且大多疲惫不安,贾复虽年纪轻,担子却越来越重,马武邀他去投绿林,但看着身后上千双眼睛,贾复还是摇了摇头。   “此事我有责任,我得带着他们活下去。”   绿林远在南方,路上还有荆州牧的两万大军,大队人马根本无法越过。而冠军县也待不得了,贾复决定带着众人做流寇,慢慢沿着山麓和小道向西南方转移,去汉水之畔,名为“武当”的穷乡僻县,在官军力量薄弱的地区寻找生路。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贾复与马武作别时,又骂道:“马子张,你这丑虏害人不浅,且留着性命等我跟你讨要补偿,千万别死了。”   “君文亦然,你这张好脸,可莫要被刀剑弄花,我家三妹,最喜你这种俏郎君,等再见面时,结个姻亲如何?”   马武与贾复作揖,看着他与部众消失在山林中,他们各有各的仗要打,贾复得带着他的部众存活,而马武则要回绿林山,参与那场决定他们生死的大战!   他不会逃,因为乌生**子,处处皆凶险,无路可逃!   南下的路山重水复,危险重重,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到处抓壮丁的官军。   马武本想故意被抓混进去再探听消息,但考虑到壮丁生存率还不到一半,只能作罢。索性故技重施,众人劫杀了一队抓壮丁的官吏,穿上他们的衣裳,马武腰挂半通印,便开始大摇大摆地走正道,与一众缉捕盗寇的官军擦肩而过。   他果然是做贼的料,遇上盘查也一点不慌,就这混乱的时局,一个月起码有三批朝廷使者路过,小的官吏更数不胜数,驿置搜检传符也不上心,随便看一眼便放行。   马武甚至还敢在亭舍里催置卒拿食物来吃,为了装得更像官军,叮嘱手下凶神恶煞些,一言不合就拍案几瞪眼睛。   而马武也观察到,新局面正在前队出现:不止是百姓,这次连豪强也遭殃了!   当初第五伦敲了宛城李氏一通竹杠,索要铁匠冶铸熟练工若干后,觉得前队豪强们日子似乎太好过了点,遂暗示成重,借他之口向郡大尹和荆州牧提出:“可能有豪强协助绿林贼,参与袭击皇子。”   朝廷的五威司命还来得及下来,前队郡对郡中豪右的彻查已经开始了。   写作彻查,读作勒索,荆州牧和前队大尹正愁进剿绿林的粮秣不足,关东米石千钱,朝廷也调不来粮食,只让他们自己凑。而前队去年大旱,从百姓处已经榨不出太多油水,豪强们面对征粮推三阻四,护着仓里的存粮不肯出,如今正好巧立名目盘剥一通。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换了一般的郡尹,肯定念着“无负豪大家”不肯下狠手,但甄阜作为新朝死忠,要求各县排名前三位的大姓都要捐一笔剿贼粮,不出或出的少的有助贼嫌疑。   一时间前队郡鸡飞狗跳,当马武一行途经安众县时,当年靠出卖举反抗王莽大旗的安众侯刘崇,而得到八个侯位,还被皇帝赐姓为王的帅礼侯刘氏也未能幸免。你家不是有一侯七附城么?自然要为朝廷做些贡献,帅礼侯捐二千石粮,他的七个儿子一人一千石。   一向小器的帅礼侯家只好抠抠搜搜交粮,做了表率。   “真是活该。”马武幸灾乐祸,不是所有豪强,都像他家乡湖阳县樊氏那般乐善好施,前队一郡,巴掌大点地方挤了人口近两百万,户均用地不过二十余顷,矛盾只比关中更加尖锐。   下一站是新野,阴氏和邓氏的家主都被郡大尹召到郡城去了,不捐粮食不放人。两家只能匆匆凑齐粮秣,以车乘运去宛城,车队绵延数里,这次真是出足了血,想来他们背地里,肯定对朝廷恨得牙痒痒吧。   等马武一行抵达绿林山以北的蔡阳县白水乡时,刘秀也赶着粮车去宛城赎叔父去了,马武早听闻过舂陵刘伯升之名,如今途经此地观察后现,舂陵刘氏俨然是前队诸姓中组织度最高的。   哪怕是宛城李氏,也像簸箕一样任马武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唯独刘家不同,许多亭舍驿站的人早就被刘伯升的宾客所控,过客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旦现可疑人物,不必禀报啬夫、县宰,而最先告知刘縯兄弟。   马武等人连走数县都平安无事,偏偏在白水乡被人看出破绽来,等他们将出乡界时,一队人马追了上来,马武眼看脱逃不得,只能带着众人调头,随时准备火并战斗。   来人为的是个扎绛帻的魁梧男子,他带着人遥遥驻马,报上了姓名。   “吾乃舂陵刘縯,听闻有贵客途经我乡,不及邀请宴飨,特来赔罪!”   说着话,刘縯让人从马车上抬几案酒肉食物,给马武等人送来。   这是什么路数?绿林盗们面面相觑,闻着香味嘴馋,马武则是心中惊讶狐疑,只回应道:“汝就不问吾等是何种身份,来自何处?”   刘縯大声道:“是谁重要么?到了本乡,便是刘縯的客人,何必问出处?请用飨!”   马武犹豫了片刻,就让属下们该吃吃该喝喝,吃完还拿了不少,眼看刘縯的手下并无阻拦之意,他颇为惊奇,亲自纵马过去问道:“吾等要走了,你就不问吾等去处?”   刘縯摇头:“吃了刘氏的米饭和酒,便是我家的朋友,不管诸君身份如何,都能平安走出乡界,下次再来,刘縯一样会置酒敬客,既如此,何必问去处?”   “不愧是前队名侠!”   这份豪气和洒脱让马武赞叹,一般而言,这节骨眼上,看出他们是绿林军,要么就该立刻举报,亦或是避之不及么?而刘伯升竟如此大胆,反其道而行之。   马武暗道:“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前队豪杰,人人都想与伯升相交,甘愿抛弃家业,做他的宾客,只可惜我在前队时,竟未能结识此人。”   “但从今以后,非但是我……刘伯升这个朋友,绿林交定了!”   ……   而另一边,第五伦三月离京,归来时已是地皇二年(公元21年)五月初。   他不在朝中这两个月里,常安又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是王莽在连续丧妻丧子后,又亡故了一个孙儿,这次是正常死亡,也未对朝局产生任何影响,但皇室旬月四丧,显得不同寻常,导致谣言四起——在第五伦看来,大概是王莽克儿孙吧。   王莽将鸠占鹊巢的习惯从生者的世界延续到了死人身上,不顾黄皇室主王嬿的反对,坏汉孝武、孝昭庙,分葬子孙于其中,破了前朝旧庙,当成自家殿堂,也不想想,他的不肖子孙,镇得住前朝雄主明君英魂么?   死丧太过频繁,老王家急需好事来冲喜,于是皇子、皇女刚一进京,王莽就立刻给他们封号:胆小的王匡为功建公,好色的王兴为功脩任,公主王晔为睦脩任、王捷为睦逮任。   然后王莽反手就将刚封公主的王捷嫁给了那位倒霉去世的“恭奴善于”之子,后安公须卜奢,搞了一桩不像和亲的和亲。看来,王莽还是想扶持王昭君的外孙做草原的主人,跟匈奴和亲和谈?受陈汤影响至深的王莽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   第二,王莽又宣布了一件早该做却一直拖到现在的事。   “大赦天下!”   这不就意味着,马氏答应结婚的条件满足了?自打穿越以来头一遭,第五伦自内心,由衷地为王莽高唱赞歌,嗓子几乎破了音。   “陛下圣明啊!”   ……   ps:明天开始补加更。 第136章 彩礼能少点不   “盖闻唐虞象刑而民不犯,殷周法行而奸究服。今予获承太初祖黄帝之洪业,托位公侯之上,夙夜战栗,永惟百姓之急,未尝有忘焉。今虽胡虏未灭诛,蛮僰未绝焚,盗贼未尽破殄,然民众动摇,江湖骚动,为全元元,救愚奸,予兴奉九庙,今九庙将成,故大赦天下。”   “郡国系囚减死罪一等,刑徒赦为庶人,犯法匿于江湖者,在诏书前亦释除。唯谋反、不道、大逆之恶,不用此书,其余从逆者俱赦之。”   皇帝王莽这份诏书一传到茂陵,已经在家里从春天憋到夏天的马援欢喜不已。   “看吧,我就说必有大赦!果然没错。”   是没错,但这也迟到太久了吧。   马援当初释放万脩一起逃走,跟第五伦笃定说肯定会有大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马援知道,从前汉到今朝,赦令这玩意,实在是太常见了。   汉朝前几代时,大赦还是一件严肃的事,一般放在新帝践祚、立后、改元、立皇太子、郊祀时例行颁布。   不过自从元帝以降,随着国力衰弱,灾异频繁,按照春秋里“灾异谴告”的理论,老实巴交的汉元帝往往会下诏罪己,检讨过失顺便来一波大赦挽回民心。   结果元帝在位十五年,十三赦。成帝在位二十六年,十四赦。   到马援渐渐长大的哀帝、平帝时,更是几乎年年颁布赦令:哀帝六年五赦,平帝在位时王莽当权,为了收买人心体现仁政,完成了五年五赦的成就,而从居摄三载到正式代汉,甚至到了半年一赦的频率。   不过自从王莽正式继位后,大赦却变得罕见起来,遇上灾害也不搞罪己诏了——诸如泾水雍塞改道,他就不承认那是灾异,反倒是祥瑞呢。而这一次大赦找的理由居然是:为修筑九庙讨个彩头。   原本马援对大赦并不太在乎,在边塞与万脩没羞没躁的落草,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可不比回关中谨小慎微的活着痛快。但他的女儿对婚事唯一的要求,就是出嫁时,老父亲能光明正大在场,这让人闻之落泪的恳请,让马援愧疚不已。   盼星星盼月亮,大赦终于来了,这次宽赦范围很广,比如那个“上书为妖言”,建议王莽归位于汉被说成是疯子的郅恽都被释放。   万脩的“谋杀人”亦得以免罪,只是他现在以“任侠”之名在新秦中做了校尉,恐怕暂时没法用真名了。   这都能赦,就更别说马援那轻飘飘的“纵囚”之罪了。   马援当天就立刻出了门,大摇大摆地在茂陵大街上逛了一圈,和认识的所有人高调打了招呼,告诉县里人,他马老四又回来了!   旋即便让人去通知第五伦:“告诉伯鱼,我家的嫁妆已经准备好了。”   “他家何时来纳征?”   ……   第五伦同样盼这一天很久了。   这场大赦,不但让第五伦昔日克进牢狱的几个上司得以获释,诸如因贪浊被捕的长陵县宰鲜于褒、失守边塞的梁丘赐。   京师无数因私铸钱而犯法的刑徒得以解下脖颈上的锁琅,脱掉身上的赭衣,高呼天子圣明。   而这也意味着,两年前,作为公府冼马被王宗牵连,因“为官失职”罪名而远徙西海郡的从兄第八矫,终于得到自由。   第五伦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找来很受他信任的亲卫郑统,让他带着数十名第五、第八氏的族丁前往遥远的西海郡。   “一定要将吾兄季正接回来!”   这是第五伦当初答应过第八矫的,本来都打算派人硬劫了,不曾想遇上了大赦。但西海郡不太平,羌人阻塞道路,起凶恶可不是普通盗寇能比的。上一次第八矫传回消息已是半年前,第八氏派去的信使也不知所踪,第五伦只希望他还安好。   而另一方面,婚事也在抓紧筹办中,王莽暂时没改变第五伦的职务,依然是闲散大夫,但这位置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既然现在不太好动不动辞官了,第五伦只能争分夺秒,抢在皇帝再度拍脑袋前搞定人生大事。   先要拿下的,是婚礼纳征这一流程,相当于后世男方给女方礼金。   这年头,按照周时传下来的士婚礼制,彩礼讲究“三大件”:布、玉、马。   王侯玄纁束帛,加璧,乘马。第五伦这克奴伯,虽然是不入流的,但也算诸侯啊,彩礼要用黑色和浅红色的布,加上一枚上好的璧玉和马五匹。   要多少布呢?五两,可不是重量单位,而是长度,“两五寻,寻八尺”,则一两四十尺,五两便是二百尺,也即二十丈,第五伦家花费重金弄来上好的蜀锦丝绸。   有了三大件后还没完,随着汉时婚礼奢靡之风日盛,第五伦家还得准备礼钱,但因为王莽规定,从列侯以下不准私藏黄金,所以得换成钱币。   作为第五伦请来的宾,前任大司马严尤也与第五伦说起当年王莽嫁女儿给汉平帝时,皇室给出的礼金数量。   “孝平与黄皇室主婚事定下后,文母皇太后与太常商议彩礼之事,按照历代先君的惯例,聘皇后的彩礼应是黄金二万斤,合钱二万万。”   两个亿的礼金!第五伦咂舌,桓谭曾经和他谈及,汉宣以来,百姓赋敛,一岁四十余万万,少府所领园池收入,则是八十三万万。   当然,不贪财的王莽自是一再推辞,最后只接受了四千万,还把其中三千三百万给了十一户陪女儿出嫁的人家,自家只留七百万。   天下人都觉得王莽太委屈,于是屡屡上奏,汉家又加了二千三百万礼金,合成三千万,王莽再把其中的一千万分给九族中的贫苦人家。   这还没完,按照三辞三让的套路,王莽的左膀右臂陈崇请人代笔,写了一篇又臭又长的奏疏表现王莽的谦逊美德。王政君决定,再增加聘礼三千七百万,以表礼仪隆重。   第五伦为此还好好算了笔账:“那场婚事,皇室一共拿出来一个亿,老王家实收彩礼五千七百万。”   这笔巨款,王莽转手全给了黄皇室主,连带许多宫室、地产都归属于她名下,王嬿真可谓全天下最富裕的寡妇。   第五伦当然比不了皇室动辄几个亿的礼金,本打算弄个万紫千红一点绿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第五霸不干。   “马氏乃士族,阀阅高,这也太少了!”   第五伦笑道:“大父,我知道马文渊性情,他不会在乎这些虚礼缛节,符合古礼,凡嫁子娶妻,入币纯帛,无过五两,委禽奠雁,配以鹿皮,适量即可。”   “就算他家不在乎,但老夫在乎,邻里在乎!”第五霸不让步:“这聘礼可不止是两家私事,也得让外人看到,多了荣耀,少了丢脸。若我家聘礼不够数,那便会遭到茂陵、长陵两地豪右笑话,甚至有损你名声。”   于是,第五霸联合宗族内部各家,直接给第五伦来了场“政变”!   老爷子表示在婚姻大事上,第五伦虽是宗主,亦是小辈,他懂个屁啊,做不得主!   便和一群老家伙替他拿了主意,最后决定,出一百万钱!   这便把第五伦好容易积蓄的钱粮掏空一半,这还是现在货币大贬值的情况下,可把阿伦心疼坏了,这都是日后起兵的倚仗啊,得,又得慢慢攒了。   除了三大件和钱,送彩礼纳征那天,还得加上五花八门的东西,除了大雁外,还有羊、清白酒、三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香草、鱼、鹿、乌、阳燧……算下来居然有三十种之多,搞得第五伦昏头转向。   他还算好的,起码掏得出钱娶亲,如今这股风气渐渐下移,平民百姓娶嫁也开始讲究了。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跟第五伦回到关中的猪突豨勇多是单身汉,这几个月里看上了临渠乡的姑娘,也没少求亲。可他们一年前还是奴隶和穷丁,哪来钱结婚啊,不少人在彩礼一事上犯了难。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真是急得他们抓耳挠腮,亏得第五伦一一资助。遇上狮子大开口的族人,还得搬出宗主的身份压一压。   这还只是彩礼,尚未算上同样费钱的婚宴。结婚常常会耗尽前半生积蓄,真是一飨之所费,破毕生之本业也。   体验到切肤之痛的第五伦这次是插不上话了,只能由着他们来,却也暗道:“彩礼太重、大操大办确实是恶习啊,若有朝一日我掌了权,一定要重拳出击,好好整治整治,勿使之流毒于后世两千载!”   不过这趟纳征,确实如第五霸期盼的一样,办得体体面面,显示了第五氏的富贵。   马家接了彩礼后,第五伦这边立刻开始卜算良辰吉日,定了最近的一天,得吉日后,乃使使者往辞,即告之于马援及其女。   “得期七月初七!”   ……   第五氏和马家忙碌地筹备婚礼之际,皇帝大赦的消息,也沿着武关道向南传播。   这年头,天子诏令的宣布方式,若是在郡县亭舍,则在显眼之处的墙上抄写诏令,墙壁涂以白土,以储石界栏,直行隶体,亦或是写在木板上悬挂起来公布。   因为九成九的人不识字,还要有官吏向民众口头宣读,民虽老赢疲疾,常扶杖而往听之,毕竟皇帝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计划,可能毁掉无数人的一生。   于是乎,沿途的乡亭、市门、里门,作为诏令散布的点,都在告诉天下人大赦之事。朝廷统治力虽然越来越羸弱,但沿袭自秦汉的制度依然有顽强的惯性,维持这老大帝国的日常运转。   六月初,析县邓晔便得知了大赦的消息,他们这些普通盗贼自然在赦免之列。   但邓晔却不打算走出山林。   “我若是做一个普通庶民老实巴交过日子,能比现在作为群盗渠帅更舒服?”   朝廷是赦了罪,但已经积重难返的沉弊能改么?腐朽不堪的地方官吏能换么?若不能,盗贼们回归乡里没多久,不还是会被暴政苛行逼得再度上山么?   这世道的溃烂,百姓们的七亡七死,绝非一道赦令就能挽救。   还有,朝令夕改的习惯能变么?经历过这么多次货币改革作废,已经吃过无数次当上过许多次亏的百姓,凭什么再相信官府说的话呢?   民间对朝廷的信任早已荡然无存,邓晔自己不愿接受赦令主动出山,他的属下也大多选择留下来,继续跟邓晔打家劫舍。   “吾等宁信母牛能上树,也不信朝廷能行良政!”   ……   六月中时,前队郡西部的武当县,汉水中游山林之畔,已经带着部属躲避追捕潜逃至此的贾复,亦看着手下从亭舍扛回来的赦免诏令木板。   众人多不识字,只听贾复念:“唯谋反、不道、大逆之恶,不用此书。”   贾复是文化人,学过尚书,年少时甚至专门在亭舍里念诏令给乡亲们听,对这体例再熟悉不过。   这里的谋反、不道、大逆三罪,是一个范围很宽的概念,包括了巫蛊、诅上、叛乱等罪行,其中就包括危害天子的后继者的企图及行为。   羽山贼已经被定罪,认为他们勾结绿林渠帅们,妄图袭击第五伦的使团,谋害皇子,也列入谋反不道罪中。   当然,在官军的上奏中,贾复已经“死了”,羽山贼也被剿灭,所以换个名字的话,或许能和手下众人一起恢复正常生活。   但贾复却不愿:“那些杀害冠军县数百名无辜者的郡兵士卒,是否也在赦令之列呢?还是说,他们本就没被定罪?”   贾复已经决定和朝廷、官军不死不休,但他让群盗们自己做选择,是继续跟着他在山里讨生活,追求以后为无辜丧命的亲眷报仇呢?还是走出山林,做一个改邪归正的新朝良民。   结果除了少数几人实在是受不了山里的苦,决定放下武器走出去外,其余上千人都选择留下。   “大善。”   贾复笑道:“王莽还想赦免吾等,前事一笔勾销?做梦!”   “他这些年纵容官军犯下的累累罪行,本将军可没赦免,迟早有一天,我贾复,要去常安找他列数此罪!”   而到了地皇二年六月下旬,当王莽那份被荆州牧偷偷改了点内容,伪称恶亦能赦免的诏令传入江夏郡绿林山时,它同绿林山外围云集的两万新军,像是两个选择,摆在马武等一众渠帅面前。   “是作鸟兽散,还是继续斗争?”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双倍月票好像是明天开始,大家可以攒着之后几天投。 第137章 放弃幻想   新朝的州牧相较于前朝刺史地位大增,为了适应国内盗贼麻起,只靠各郡分别镇压已经不足的情况,王莽以州牧位比三公,秩中二千石,还给了他们兵权,加号大将军,方便统筹州部军务,会剿叛贼。   但荆州牧费兴在这个位置上两度罢除,依然坚持己见:“对内当抚不当剿!”   几年前费兴第一次到任时就看明白了,荆扬地广人稀,除了前队外,不存在中原那般尖锐的人地矛盾。大泽山林能够提供很多人衣食,为祸当地最严重的是六莞之政,官府税山泽,夺民之利,百姓饥穷,故为盗贼。   这些盗贼虽动辄上万,但他们不过是被迫聚拢,擅称渠帅、三老,却没有任何旗号和纲领,只是转掠求食而已,依然念着遇上熟年回归乡里种地。   在费兴想来,倘若能通过赦令,说服盗贼们回归田里,免除部分租赋,由官府借贷铁犁耕牛种子,安抚好百姓,断了贼源后,荆州之贼可不战自平。   第一次他如此上奏,被王莽认为胡言乱语罢免,几年后荆州局势糜烂,皇帝还是只能让费兴来救火。   费兴坚持前见,这便是他久久勒兵于襄阳汉水,不肯南进的原因,就是想等一波大赦。   如今大赦终于来了,但绿林几个大小渠帅被认为参与了对皇子的劫杀,罪大恶极,不在宽赦之列。   但这不妨碍费兴派遣亲信,在口头上改了皇帝的赦令,令其进入绿林山,告知几个大字不识的渠帅。不但答应赦免他们,还表示只要愿意出山林来谈谈,可以招安众人,给他们一个官儿做。   这其实只是费兴的计策,他只是想将渠帅们骗出来,杀掉!   早在前汉时,御史大夫桑弘羊就提出过派遣勇士效仿专诸、聂政,刺杀匈奴及蛮夷酋,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再扶持亲汉的领,就可以节省大军出动的花费。   汉昭帝时,傅介子身体力行试验了这种策略,带十来人斩杀楼兰王,悬北阙,让汉朝不费兵革而得一国。   这种低成本的斩行动到了新朝更受青睐,比如故大司马严尤曾诱高句丽侯**而斩,传常安,导致高句丽小国陷入内乱,只能屈服于王莽。   当然,也有玩脱的时候,同一时段,西南方的牂牁大尹也诱句町国王入境,将其杀了。结果却引了句町举国欲复血仇,新朝三征句町花费巨万,丧师无数,依然没能打下来,整个西南夷地区都糜烂了。   虽有此前车之鉴,但费兴认为,绿林之所以能够成为荆州诸盗势力最大的一支,和吸纳了许多亡命之徒做渠帅分不开。想要招抚绿林,先得干掉他们,余者得了宽赦自然星散而去。   可费兴左等右等,最后等来的,竟是他派去使者的头颅!   且说绿林渠帅中,对费兴提出的条件动心的还真有不少,毕竟他们起兵前出身底层,颇多目光短浅之辈,一点食饵就上钩了。   但亦有聪明人,诸如刚从前队回来的马武,以及颍川人王常。   王常字颜卿,颍川郡舞阳县人也。他家也算小地主,识字,在故乡就任侠好义,为弟报仇,逃亡江夏,加入绿林军,担任偏裨小帅。   王常算是绿林中为数不多较有见识的人,知道一直聚啸山林没出息,对未来抱有一定筹划。他见渠帅们颇有松动,眼看就要上当,便唤了马武来,二人一合计,认为:“皇帝朝令夕改,这赦令不可信。”   马武道:“就算是真的,吾等一旦出山接受,部众便也各自思乡离散,到时候官府翻脸要杀吾等,手里再无人手自保,只能引颈待戮。”   如今朝廷大军压境,这场仗必须打,为了断绝大渠帅王凤、王匡等人接受宽赦的念想,马武当机立断,直接带人斩了费兴的使者!   一场血色的惊变之后,使者人头落地,赦免肯定是没戏了,而王常则乘机提议,向所有部众宣布:“皇帝派来的使者说了,绿林之人,统统要杀绝处死,从者斩,渠帅焚烧车裂,皆不在赦免之列!”   ……   在绿林军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后,费兴也知道,这场仗不得不打了。   本想八月时群盗到绿林外围收割粮食时再剿,可朝廷催促得紧,费兴只能在六月底强行进军。   费兴作为王莽代汉的亲信之一,献策治民尚可,但要他带兵打仗却是完全抓瞎。只能听手下各郡属令的提议,先对绿林贼自种的土地下手,将即将成熟的宿、稻毁掉,想要诱惑他们出山。   还真有不少人心疼收成,零星出来送了几波,但剩下的都学聪明了,紧跟渠帅,窝在山里就是不动。费兴便来了一波放火烧山,但这湿润的南方火哪是那么好点的,一场雨就给你灭了。   于是只能试探性向山中进剿,绿林地处江夏、南郡、前队之间的三不管区域,占地广袤。虽无高峰,却颇多连绵的山脊,加上森林密布,官军的车马寸步难行,庞大的兵力也被地形切割得极其零散。   而绿林熟悉本地道路,借助地形与官军灵活周旋,导致费兴麾下一无所获。有时候跟着投降的人跋涉数日,抵达绿林巢穴时,现早就人去地空,回程时却遭到了袭击。   树枝上,山石旁,草丛里,绿林军一如其名,似乎与周遭融为一体,无处不在。他们没有好的甲兵,就用渔网、草叉、粪耙、石头、木棍来作战,却也打得官军丢盔弃甲,狼狈而奔。   十天下来,费兴的部众已经折损两千人,时值骤雨,官军士气低落,费兴见急切难以成功,便打算将部队拉出山林,向城邑撤离,休整后到了秋冬时再战。   结果却被喜欢剥了敌人衣裳冒充官军的马武所乘,他带人混入其中,在队伍拉得老长撤离的官军中忽然暴起,直接将他们截为两段!   而绿林其余渠帅诸如王凤、王匡、王常及张卬、成丹、朱鲔等则乘机将兵从山林中杀出,与官军缠斗在一起。   在兵力上,费兴麾下的“奔命”多达两万,是绿林的数倍,在装备上,他们也用着武库里的甲兵。但士气却全然不同,官军里有许多从前队等郡强行抓来的壮丁,虽训练了几个月,除了练死很多人外,军纪战斗力却没提升,遇袭后亦不死战,狼狈而奔。   倒是绿林军以为这支官军是来杀灭自己的,作战十分尽力。结果竟以数千之众,将两万人打得抱头鼠窜。荆州牧费兴只在亲信护送下乘车向北狂奔,被马武截击,这褐脸丑渠帅用长戟勾住费兴戎车的屏泥板,刺杀其骖乘。   马武正要对一看就是大官的费兴下手,倒是大渠帅王匡派人来传令,高呼:“勿要伤了荆州牧!”   乘着马武犹豫的当口,亲卫短兵击退了绿林,费兴亲自持鞭拼命挥舞,乘车狂飙冲出了重围。   身后的草木仿佛也成了绿林军,在风中摇曳恍如挥舞着刀兵的战士,官军彻底陷入了汪洋大海。   等他们残部抵达汉水,清点人数,折损了数千人,或死或逃,甚至还有当场投降加入绿林军的,至于辎重甲兵,更是几乎全部被绿林缴获。   “陛下委我以重任,竟为贼人所败,我无面目见天子啊!”   费兴说着就要投汉水自杀,被亲卫短兵救下,只收拾部众向西退到南郡。   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荆州兵力空虚,绿林若乘机攻城略地,只怕大半个江夏郡都要不保!”   ……   与荆州牧费兴所料不差,绿林军在获得大胜后,确实开始了四面出击。   大渠帅王凤、王匡直扑他们的老家云杜县(湖北京山),又遣偏裨张卬、成丹、朱鲔三人各带部众去攻击绿林东南方的安6县(湖北云梦)。   至于与这些本地渠帅不太相容的外地人王常、马武,则被打到汉水守备,提防官军复来。   这三路的主要目的,倒不是为了扩大战果开辟新的根据地,而是为了一个极其朴素的目的:绿林山周边的地被官军所毁,没吃的了,只能出山搜粮。   各位渠帅嘴上都表示,不会动穷苦百姓,而瞄准县城的粮仓,别人不知如何,但王常、马武确实是这么做的。官军残部万余人驻扎南郡若县,在林子里他们打不过绿林,可若是攻城阵战,绿林也不是其对手。   于是便避开难啃的骨头,沿着汉水,去往空虚的江夏腹地。二人一路转战拔除乡邑,但这些地方才被官军搜刮过一遍,乡仓中余粮寥寥无几,连豪右也一脸穷相,刮不出太过油水,只能继续往南行,一路打到了竟陵县(湖北潜江)。   竟陵县宰听说绿林抵达,已弃城而走,马武当年避仇落草时,曾在这附近待过,小有名气,他们带着两千人,没费多达气力就拿下了县城。   入得城中后,马武让人控制粮仓武库,准备搬完东西撤离,王常却劝住了他。   “为何一定要返回绿林,不如在此地做一番事业。”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王常毕竟是小地主出身,对未来规划比几个只知抢一波吃到下个月的大渠帅要清晰,只暗暗对马武道:“如今吾等已大败官军,声名远扬,远近的豪杰一定会争相来投。”   竟陵南边的云梦泽就有南郡张霸、江夏羊牧两股势力,号称万人,实际上能战者不过千人。若是自己9占住竟陵,将他们收拢过来,再拉些本地人加入,绿林势必实力大涨。   “北边背靠绿林山,南有云梦大泽之利,西方隔着汉水堵住官军,往东便可出安6县,大肆攻城略地,打下江夏郡城西陵!”   如此一来,半个江夏都能纳入手中,再以此富饶之地、十余万人口为根基,日后就多了很多选择:西可攻南郡江陵,向北能回到他们的故乡南阳、颍川,大事可期也!   马武欣然应诺,与王常一拍即合,二人勒令手下不得虐民,王常甚至还约见了几个当地豪强,好言相劝,希望能与之合作。   可万万没想到,七月初时,退却的官军得到前队大尹甄阜支援后,反扑得极快。新军顺着汉水来收复竟陵县,王常、马武本打算与官军再战一场,守住这个重要的根据地,岂料派去云杜、安6向其余渠帅求援的信使回来后,却告诉他们两个消息。   一是王凤、王常回复,表示其他地方不要,占了也守不住,只有他们老家云杜就足够,云杜上万乡党已经愉快决定加入绿林。   其二件更让王常、马武心寒,却是去进攻安6县的渠帅张卬等人,因为安6稍稍抵抗了一番,竟然在暴怒之下,纵容数千手下屠城,在安6大掠三日。绿林军将安6官吏和男子杀得差不多,只抢了几千名妇女,连带掠得的粮食布帛,得意洋洋回了绿林山。   如此一来,他们便是孤立无援了。   王常马武只有两千多人,没了地利后,难敌上万官军,而本地豪强觉得绿林盗比官军好不了多少,也开始聚集私从武装攻击他们,二人只能匆匆撤退。   王常全取江夏的宏大计划就这样折了戟,等回到云杜绿林山,却见大小渠帅们住在县寺和豪强家里,为抢好房子争破了头。穿着花里胡哨的绫罗绸缎,灌酒喝得烂醉如泥,怀抱抢来的豪强妇女做压寨夫人,满足于此种生活。   反倒是他和马武因为所图甚大,这趟南下约束士卒,最后又撤得匆忙,竟没多少收获,反遭彼辈嘲笑:“王渠帅、马渠帅大老远跑到竟陵,还以为能多有缴获呢,竟空手而回?”   手下人也不理解,甚至有人当日就偷偷改换门庭,跑到其他山头投张卬等人,希望能分到几匹花布和一个老婆,几个人分也行……   马武、王常二人见这光景,不由愤懑失望,只能面面相觑,末了低声骂道:“竖子不足与之谋!”   数日后,安6县被屠的消息传至绿林北麓的舂陵,遂使得刘秀兄弟放弃了对绿林豪杰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   刘秀叹息道:“贼,就是贼!”   ……   ps:第三章在 第138章 谁是我们的敌人   舂陵刘氏宅中,几个年轻人又背着家主刘良,在谋划造反的事了。   “文叔说得对,贼就是贼,指望绿林是靠不住的。”   说话的是刘氏兄弟的小朱祐,他初闻绿林在南方大败官军时颇为欣喜,这意味着荆州新军大受打击。   可旋即又闻绿林兵军纪极差,攻打安6时屠了城,大掠妇女,朱祐勃然大怒。   “孟子说得没错啊,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说的就是绿林之辈。”   这便是他们这群人和绿林的本质区别了,绿林多是失去土地的贫民、渔夫、猎户和犯罪的轻侠组成,皆是“无恒产者”,若有能养活自己的资产,他们也不会聚众造反。   而以舂陵众人则不同,刘縯、刘秀,还有一同参与此事的堂弟刘嘉,都是前汉宗室、大地主家的儿子,自己就有数十顷不等的田产,衣食无忧。而且三人无一例外,都去常安上过太学,接受礼乐儒经熏陶。   朱祐的家境虽没他们富裕,但却做过太学高弟侍讲,相当于大学讲师,实打实的高级知识分子。   这样的“有恒产者”,他们反对新朝,并非因为活不下去,而是现实利益受损,是渴望建立新的秩序,恢复“汉家制度”。在看到绿林暴露出底层与无序的一面时,自视甚高的朱祐自然瞧不上眼。   朱祐甚至认为,刘氏兄弟寄希望于同绿林合作的打算,是时候打住了:“否则引了绿林来南阳,将舂陵当安6屠了,毁我田畴,掠我妻女,如何是好?”   “仲先误会我的意思了。”刘秀却道:“绿林确实是贼,这没错,混乱无序,山头林立,各不统属,军纪也天差地别,才做下了这骇人听闻之事。”   “彼辈滥杀无辜自然要痛谴提防,但想要成就大事,却也少不了他们。”   刘秀看着兄长和众人道:“我在常安时,曾有幸读过贾子《过秦》篇,秦始皇一天下后,六国豪杰磨刀暗恨,但就算有留侯博浪沙之刺,最先高举义旗反秦的,却是陈胜吴广。二人皆是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陈吴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在此之后,山东豪俊如高皇帝、项羽,才并起而亡秦族矣。”   “如今的绿林之辈,岂不是与陈吴有些相似?不对,他们还远远不如,陈胜吴广至少还会借扶苏项燕之名,打着张楚旗号。我听说绿林虽有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号令、旗帜,领只自称渠帅,次者为三老,所以整整四年仍未成事。”   “但以绿林兵的谪戍之众、竹木农具,却打得甲兵精良的荆州新军大败,由此看来,彼辈虽自限于才能与见识,不足以成事,却能够为王者前驱。”   “绿林缺的,正是一位高皇帝!缺的是兄长这样,定下一个目标,引领他们往前走的领人物。”   刘秀看向兄长刘縯,他经常自比于汉高祖,而伯升高名全郡皆知,舂陵的小团体也服他。   “绿林还需要萧曹、留侯、灌绛、荆王刘庄、楚王刘交之辈。”   刘秀指的是自己,他以前汉荆、楚二王为目标,在小团体里也客串萧曹的角色,朱祐、刘嘉及一同谋划的姐夫邓晨等人,则颇似丰沛功臣灌婴、周勃等。   “没有吾等,绿林再过十年都是贼,只知道流寇抢掠,破坏而无建树;但若与吾等合力,稍加引导,便能摇身一变,成为义军、汉兵,最终恢复汉家制度!”   这一番见识让朱祐佩服,这也是他愿意跟舂陵刘氏冒险的原因,伯升骁勇无畏,而文叔老成有谋,这兄弟俩在前队屈一指,放天下亦是翘楚人物吧?   “文叔说得不错。”   刘縯深以为然,刘秀的分析,基本道出了他们与绿林的关系:虽然成分截然不同,但都以朝廷为敌,这便是两方合作的基础,光靠舂陵刘氏是无法对抗前队新军的,得借助绿林之力,才能搅动时局。   所以一如刘秀所言,对绿林既要拉拢,也要提防,更得渗透,让他们最终为己所用!   刘縯点了从弟刘嘉的名:“孝孙,你且携带礼物,去一趟绿林山,拜会几位渠帅。”   “只要反对新莽伪朝的,不管南方绿林还是东方吕母樊崇,都是刘伯升的朋友,至于其他,等灭了王莽后再说!”   ……   地皇二年七月初七时,荆州新军进剿绿林失败的消息,还装在驿骑背上的朱囊里拍马赶来,没传到常安,第五伦的大婚并没有受到耽搁,如期举行。   茂陵马氏,作为新娘,马婵婵真是操碎了心。   她大概是最累的新娘了,不止要担忧自己的婚事,还得将家事一一叮嘱母亲和父亲的几个妾。毕竟这两年马援外奔,她母亲当时尚是妾室,不好出面,而弟弟年纪又小,家中这几十口的衣食住行,上百人经营的庄园产业,都是马姑娘张罗的。   甚至连出嫁这种事,她都得插手才能让事情顺利。   这也是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大赦后才出嫁的原因:若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没着落不能露面,而自己又嫁出去了,这家谁来管?   如今随着皇帝大赦,她总算能稍稍安心,但这份安心又被焦虑所取代,毕竟要离开自己生活十多年的家,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和夫家的人相处。   这焦虑感让新娘昨夜都没睡好,初七鸡鸣才过,她就起来做准备,穿上纁裳缁袘时哈欠还不停,只能掩着口,外着皮衣朱貉,繁露环佩,内有长裾连理带,脚上穿着漆画屐,以五色彩为系。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重得抬不起头。再一瞧铜镜,马姑娘都快不认识自己了,然后便得坐在里堂,等待新郎上门亲迎。   她一向是极乖的,凡事听父亲安排,但对于这场婚姻,自己心里还是愿意的。第五伦过去两年跟她起码通了二三十回信,马婵婵都将帛信一一收好留着,也有厚厚一摞了,这其中的郎情妾意,又岂是帛上的矜持客气能掩盖得了的?   平旦刚过,天色大亮时,第五氏家的车来了,第五伦带着锣鼓喧天的阵仗抵达茂陵马府门前。马援作为家主人在大门外迎他,这还是自北征接了那马鞍后,第五伦第一次得以进门。   这一趟,他要来把自己相中的“小马儿”牵走。   马援与第五伦在大门反复作揖几次,那眼神依然是又爱又恨,确实是真老丈人无误了。只带着第五伦入内,去宗庙里拜见马家列祖列宗。   “马氏始祖,乃是赵国的马服君。”   第五伦听愣了:“赵……赵括?”   “赵奢!”马援不高兴地纠正,也就是赵括他爹。   而顺着牌位往下追溯,第五伦还现,有一个汉武帝时的大叛逆:重合侯马通,正是是马援的曾祖父。   第五伦早就听说过了,马通是汉武帝宠臣,曾北征匈奴,亦是江充同党,参与了巫蛊之祸。然后马通和他弟弟马何罗,还谋划了一桩大新闻:带刀入宫,刺杀汉武帝!   结果被汉武帝忠诚的匈奴侍从金日磾惊觉,一通抱摔将马氏拿下,此事导致马家被族灭,只剩一个庶子苟活。事后汉武帝觉得还不够,遂将马氏改为“莽氏”。   “所以,若非为了避王莽之讳改了回来,现在就是莽援、莽婵婵了?”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因为这层关系,马家对汉朝是真的没任何留恋,难怪与新朝捆绑得那么紧密,一旦改朝换代,妥妥的被清算对象,现在正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   不过马援在知晓第五伦大志后,还能答应联姻,相当于默认,他决定将马氏跟第五伦绑一起,在大船倾覆前,求一条新活路了吧?毕竟谋反大逆这种事,姻亲是绝对要被牵连的。   仪式到这时候,不得不提一下马氏的嫁妆,当真摆满了好几个庭院。   从小对马援最好,也最理解他的老大马况已死,他的儿子给堂妹送来了一整套的《齐诗》,马婵婵自己亦是学过的,往后可以传诗书于子孙。   第五伦只暗道:“大父一直希望能传一份‘家学’,如今也算诗书传家了。”   虽然第五伦不在乎,可能让老爷子高兴的事,他都愿意做。   而马家老二,远在东南的扬州牧马余,虽然他自己回不来,却让家里人送来了馈钱二百万作为嫁妆,是第五伦家礼金的两倍,也相当于第五氏目前的财富,确实大方得不行。   听说马余在扬州干的不错,执行王莽的赦令,正在招降会稽的叛贼瓜田仪。   马家老三,增山连率马员则因地制宜,让人赶了上郡好马五十匹南下,给侄女当嫁妆。这数量是第五伦家出马的十倍,且匹匹高大可作为战马,都够第五氏组建一个骑兵队了。   秦汉女子是有财产权的,这些嫁妆都将作为新娘的私产,也是她在夫家立足的基础。   这婚事是如老一辈希望的,办得体体面面了,但嫁妆太高和彩礼太厚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事,民间有凑不齐礼金讨不到老婆的男子,亦有很多攒不够嫁妆而无法出嫁的孤女。   唯独马援本人没拿出太多东西来,他朋友多,又乐善好施,分家时的家底早就败光了。   且想想大半年前,马援在新秦中还是麻匪头头,有牛马羊数千头,谷万斛,可他南下前却叹息说:“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   于是马援尽散牛羊财产分给追随他的众人,让他们愿意从良的从良,不愿的就去军中投奔万脩,而马援自己只身衣羊裘皮绔,空着手南下。   当初太过大方,现在才现手头有些紧张,欲做守钱虏而不得。亏得女儿这两年管着产业有了点积蓄,否则连出嫁的钱都不够。   这让马援有些不好意思,表露了此意,倒是第五伦暗道:“文渊……不对,丈人行,你真是骑驴找马。”   第五伦心里美滋滋的:“你,不就是这次婚姻,最好的嫁妆么!”   ……   ps: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谢谢老高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139章 熟练 开车,是一门士族豪门男子必备的手艺。 这君子六艺之一的御可重要了,若是不会,连老婆都不好娶,因为亲迎当日,女婿可是要亲自驾车的。 新娘被众人簇拥着身穿罩衣出来时,第五伦还得将绥递给她,而马援代女儿回绝:“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这道仪式,大概就是男方表示要将家中大权交给老婆,而女子含蓄谦逊,让丈夫继续掌舵的意思。 最后一道程序后,第五伦便带着亲迎的车队踏上归程,从茂陵到长陵百多里路,他们得一日赶完,所以人人皆骑马驾车,不敢少停错过了良辰。 而女方的人则只能遥遥告别,这让马婵婵在有帷幕的车舆中鼻头一酸,回望去隐约可见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挥手作别,她差点哭了出来,但那很失礼,只能强忍着。 唯一的安慰,就是第五伦还算体贴,边驾车边与她说着话:“此去路途遥远,吾妻大可小憩一会,车中放了鸿毛枕,还有薄褥。” 这仪式还没办,第五伦就熟络地一口一个吾妻,让马婵婵有些吃不消,这导致她嘴边的“君子”吞了回去,只能以“良人”小声称呼第五伦。软糯的声音听在第五伦耳中很是舒服,但这关系进展是不是快了点? 虽然表示自己昨夜休憩得很好不困,可其实她几乎是一宿没睡,马车摇摇晃晃开出去十几里后,就昏昏沉沉眯着了,等惊醒过来时,是马车的颠簸。 再轻轻掀开帷幕看了眼外头,已是陌生的景致,长陵到了。马车右侧,成国渠边开始出现一座座高大的水车,在渠水冲击下缓缓转动,这是第五宗主这几年为族人解决争水诉讼后,顺便帮他们修的。 当马车驶上临渠乡地界时,路边开始多了很多瞧热闹的人,皆是诸第族人,虽老赢疲疾,黄垂鬟,亦扶杖携手而来,挤在人群里想看看未来的宗主夫人。 瞧见车队经过,他们都十分欢喜,好似是自家娶亲般,或拊掌而赞,或说着贺喜的话,孩子们在车前车后跑来跑去,还能得到副车扔给他们的枣子。 两乘副车得由新郎亲朋好友驾驶,第五伦分别请了同门师兄王隆,以及纳言士耿纯,二人都欣然答应。 这两年,临渠乡百姓确实得了很多实惠,朝廷朝令夕改,动辄加赋訾税,韭菜再能长也有割完的时候,不少穷苦人家亏得义仓义钱帮忙,否则早就家破人亡了,第五伦于他们仿佛救命恩人,这就不难理解马婵婵看到竟有人在田间地头,遥遥对着婚车顿。 而第五伦也不将农业技术敝帚自珍,令力田、三老到各里传播,遇到有天分的孩子,还收纳他们进入第五里的义学识字识数。 有宗主如此,岂能不感激欢喜? 而等马车抵达第五里时,先前颠簸的土路,变成了平整的硬质路面,夯了碎石子填牢。 “这是我家大父为了亲迎修的,整整五里路皆是如此。“第五伦对车内的新娘如是说,比起坑坑洼洼一会高一会矮,雨天直接变成烂泥塘的土路,确实舒服多了。 在第五氏自己的地盘上,村中央的大树下甚至用土水泥做了一个半里见方的小广场,通往坞院的路亦是平整洁净,只撒了些松毛铺地。 迎亲的人热情更甚外头,毕竟一场场祭祖下来,三天两头宣扬田横五百壮士。原本模模糊糊的共同祖先,被塑造成了一个悲情英雄,将里民的心聚拢在一起。这两年间时局风雨飘摇,而他们日子还能比过去更好,让众人明白了什么叫一荣俱荣,亦对第五伦多了盲目的崇敬。 马氏虽是大族,但生活在茂陵城中,遭到过一次族诛后亲属流散,也没有聚族而居的传统,虽有些嘈杂吵闹,但也颇觉新鲜,同时能身临其境感受到,第五伦在宗族里的地位与声望,确实如日中天。 从此以后,她就是第五氏……不,是临渠乡诸第上万人的主母了,这可比料理成分简单的马氏复杂多了。 车停在坞院外,第五霸已穿戴一身好服,在门口翘以盼。 看到第五伦带着新娘下车,她自持羽扇遮着白皙的面容,跟第五伦一起过来对祖父作揖,第五霸不由老怀大慰。 新妇也美,孙儿高材,宗族蒸蒸日上,就差一个重孙子就完美了。 剩下的繁杂仪式不足道哉,只说今日来的宾客,第五伦朋友不少,而常安城里的达官贵人亦多有来贺喜的,毕竟他们不看第五氏面子,马氏面子却得给。 一时间第五里嘉宾僚党,祈祈云聚,车服熙路,骖騑如舞。 本以为这寒门暴户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会乱成一团,却不想从迎客到宴会,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从招呼宾客的仆人,到不断端出食物的庖厨,都透着一股子熟练。 从新秦中回来的窦融看着这一幕颇为惊异:“比我窦氏办事都还规整。” 他看向严尤:“伯石公,莫非伯鱼也用兵法治族?” 作为主宾的严尤哈哈大笑,窦融确实没说错,这两月来第五伦让臧怒等退伍的猪突豨勇军官分开训练族丁,让他们知道令行禁止。 不过,今日婚宴亲迎之所以能如此规整,还是靠平素秋社、腊祭一次次大型活动练出来的。 红白两事,最能体现一个家族的组织度:不同时间点该做哪一项;每个程序谁负责;负责的头头能不能管好手下的人;出现突事件时如何灵活处理?这都是要细细规划过的。 若是连个婚礼葬礼都办得乱七八糟,令出多门,这样的宗族在乱世里亦是一盘散沙。 而如第五氏这样齐心协力,犹如臂使,总算没有白白改造。 今日宴席,第五霸亦是出了大本钱,甚至都有些奢侈。鱼肉重叠,烤肉满桌,大鱼老鳖,鹿胎、鹌鹑,甚至还有南方的香橙…… 且说汉初时讲究简朴,曾颁布“禁民嫁娶不得具酒食相召贺”。 不过这只是针对平民,官员贵族依然如故,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到了汉宣帝刘询,他在民间生活过,认为此举不妥,于五凤二年(公元前56年)秋天,下了一道诏书,以为婚姻之礼,是人伦中的大事;酒食会友,是行礼乐时使用的。禁止老百姓嫁娶时摆设酒食,以相庆贺,等于将乡里亲朋间应有的礼仪废除了,令民无可欢乐,这不是教化老百姓的好办法。 用意虽然好,但此令一出,也导致民间奢侈之风大起,婚礼如果不大鱼大肉地大操大办,生怕别人看不起,都是攀比出来的。 按照第五霸的说法:“可不能寒酸,让宾客们看轻了。” 对老人家而言,跟门口阀阅一样,脸面才是最重要的。 第五伦拦不住第五霸,也罢,要铺张,也不能只集中在小小殿堂之内。他花了不少钱,今日请第五里乃至整个临渠乡诸第上万人吃一顿好的。 各里都安排了任务,杀猪宰羊,烹鱼调羹,虽不如主宴这般奢侈,但亦胜过了社日年节,恐怕许多年后,整个乡的族人都会记得这场婚礼。 喜乐是桓谭帮忙弄的,他毕竟是屈一指的大音乐家,乡中俚曲、殿堂雅乐都能信手拈来,在外头有下里巴人以娱民,典礼时亦有阳春白雪提高逼格。 堂上的告祖、合卺酒、同牢而食等,亦不足道哉,倒是新娘去新房等待的间隙,第五伦在外头感谢今日到场的宾客,与窦融敬酒时攀谈了几句。 第五伦笑道:“今日行周公之礼,而我的宾客里,确实也有一位‘周公’啊,得多饮一盅。” “伯鱼当初从新秦中归来,可是从廉县喝到上河城,再饮酒渡冰河,至特武再饮三碗酒的,我这浅量可比不得你。” 窦周公大笑起来,末了却揽着第五伦道:“不瞒伯鱼,我归来时入宫谒见,陛下问起新秦中抵御匈奴之战,我如实说了。” 第五伦一愣:“何谓如实?” 窦融道:“便是我只不过是将兵南下威吓了胡虏,真正击退匈奴大军的,是伯鱼啊!这件事不说出来,我心中终究不安。” 巧了,我觐见皇帝时,也是拼命吹嘘你窦融,而贬低自己啊…… 然后第五伦愣住了,他俩这波商业互吹,简直是有毒啊! 第五伦看着一脸实诚的窦融,只觉得大事不妙。 “等等,皇帝会不会觉得,我俩都有本事,又为人谦逊,都值得大用吧?” …… 洞房里的那点事,亦不足道哉。 只说次日第五伦先起床后,侍女扶起娇弱无力的新妇,她虽然倦疲,但还是得强撑着梳妆打扮,然后执笄,端着枣栗,跟第五伦去拜见第五霸。 一声声的“大父”叫得第五霸心花怒放,将早就准备好的腶脩交给新妇,表示以后这家,就由她来掌了。 他年纪大了,加上高兴,话语自然就啰嗦,马婵婵教养好,只讷讷答拜,极有耐心。 第五格的妻子带着女主人熟悉坞院,马婵婵转了一圈后,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良人的妾室住在何处?” 这倒不是马婵婵在意有人共享丈夫,她父亲都一堆小妾,见怪不怪了。 而是昨天一夜下来,她现丈夫虽然温柔,但对于男女之事……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路数一套一套的,让人难以启齿,又不好拒绝。 她只以为,第五伦应该是早就有妾室,可能还不止一个,方能如此娴熟,不曾想仆人告知,说君子一直忙碌于公务和族事,别说妾了,连找个女仆暖床这种事都绝不曾有。 这让马婵婵颇为奇怪,第五伦难道是在外面学的? 这是否意味着,他在外头还有其他女人?总不会是女闾吧!虽有些吃味,但更多的还是担心,若是某天莫名其妙来个女人叫门,还牵着一个孩子,连究竟是不是第五氏的血脉都不清楚,也是头疼事。 要养就直接带回来,在大妇眼皮底下管着,教以规矩,才让人更放得心,否则终究是隐患。 可莫要跟她父亲马援一样,外头有了人后就抛妾弃子,几年不着家,那就苦了。 既然第五伦自己不提,马婵婵也不好说,也不好问,只能暗暗观察着。且对第五氏的仆从恩威并施,等与她们熟络后,再慢慢打探不迟,迟早能将那女人找出来。 除此之外,其余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马婵婵现,第五伦在宗族里拥有绝对的领导权,威望极高,以至于族人爱屋及乌,也对她颇为恭敬。第五霸虽有两个庶子,但年纪尚小,暂时不用操心乱七八糟的内部斗争。 男女之事,确实能很快拉近两个人的距离,是夜,马婵婵偎依在第五伦身边时,倒是主动提及了一事。 “良人,先前的聘礼,家父全都给了我。” 加上她的嫁妆,马婵婵现在亦是个小富婆,坐拥三百多万钱,外加五十五匹好马,可比千金散尽的第五伦宽裕多了。 她现在提出,这些钱、马也用不上,不如交给第五伦处置。 就跟亲迎时第五伦递绥一样,这女方的财产亦是做出了姿态,但第五伦馋归馋,但当然要拒绝,表示绝不会动妻子的私产。 第五伦只接受了那五十五匹好马,家里族兵训练要提上日程,亦需要一支骑队,马援是否有时间来帮忙调教调教呢? 眼看第五伦拒绝了钱,马婵婵又提出了另一个办法。 “那妾便拿出百万钱,放入义仓义钱之中,以供族人不时之需,何如?” …… 和第五伦与窦融对话后担心的一样,七月中旬,他还没和新妇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就再度受召入宫。 宣室殿中,皇帝王莽依然如故,只是脸上的疲倦多了几分,在面对这如同乱麻,处处失火的天下时,他心中是否也会有几分无力感呢? 王莽先问起第五伦的婚事,皇室亦派人去给克奴伯送了一份礼,对第五伦和马家结亲,王莽是乐见其成的,毕竟两家都是新朝“忠良”。 末了王莽又是忽然想到般,问起第五伦一事。 “卿今年几岁了?” 第五伦一愣,只道:“敢告于陛下,臣,很快就二十一了。” “臣生于前朝平帝时。” “元始元年(公元元年)!”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40章 该死   “原来卿生于元始元年,真是巧了。”   王莽陷入了回忆之中,第五伦出生那年,亦是自己事业蒸蒸日上的开端啊。   那一年,汉平帝初即位,王莽以策立之功被王政君任命为大司马大将军。   那一年,王莽的代汉班底初步形成,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甄丰的儿子甄寻、刘歆的儿子刘棻、涿郡崔、南阳陈崇,皆以材能位列官职,替他出谋划策。   那一年,王莽下令让诸侯王侯可由近亲继承,避免绝嗣国除;封汉宣帝曾孙三十六人为列侯;赐策立功臣二十五人关内侯;又退休官员原俸禄三分之一的退休金;大赦天下,释放已定罪的女徒回家。几乎讨好了社会所有阶层。   也是那年,王莽指使益州以“越裳氏”的名义献白雉,以为祥瑞,加上一系列操作,得到了“安汉公”的封号,被视为周公再世,权力比拟皇帝,期于致平。   可如今二十一年过去了,盼望已久的致太平却越来越远,世道如此不安,几有土崩瓦解之势,连身在宫中的王莽都感觉到了尤其是昨日才收到的那条消息,让王莽大为紧张,比青徐、荆楚盗贼加起来还让他急切。   前朝刘姓、大臣、官吏、百姓,几乎所有阶层都怨恨新政。而曾经犹如臂使的亲信爪牙老的老死的死,还有不少人叛离了他,人才凋零,必须掘新的人才了。   王莽问第五伦年纪,便是这用意,虽然孝廉、封爵并无年龄限制,但有些职位,有不成文的规矩,约定俗成必须“壮者”才能担当。   “虽然第五伦还没到二十三,未壮,但在此非常之时,既然已过了二十,亦可为长吏,赋予重任了。”   王莽遂问第五伦道:“予听闻,扬子云去世前,著有《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一书,惹得国师公都曾写信求得一观,而子云终究没给他看。”   “而继承子云方言之学的,就是卿了。”   王莽也不知为何,忽然对这来了兴趣:“当年子云与予同为黄门郎,予记得他最出众的本领,除了作赋外,便是能和来自不同郡国的官吏,用各异的方言闲聊。卿和子云一样,也能如此?”   第五伦道:“臣不如先师,天赋一般,只会说大的方言系,至于一些郡县杂小零碎之语,没有时间一一习得。”   正是靠着这门本领,第五伦在这个哪怕有雅言,也没几个人说得标准的时代,才能如鱼得水。过去一年多时间,他西走巴蜀,北去新秦,南行前队,都能和当地人热络攀谈。   王莽十分满意,一张口,也说了种多年没讲过的老家方言,来考考第五伦。   “那这种话,卿听得懂么?”   ……   七月十五日早晨,在领了这份出人意料的皇命后,第五伦便匆匆出了宫,午时之前离了城,以至于错过了中午时分,刚刚从南方传回来的急报。   “荆州牧费兴奔命之卒二万人攻绿林贼,与之战,官军大败,死数千人,辎重尽失,绿林贼遂攻拔竟陵、屠安6,多掠妇女,还入绿林中,占据云杜县,今有口五万余,贼兵两万,州郡不能制……”   南方糟糕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虽然绿林没有什么远大志向,未能继续扩大战果,但他们让荆州人看到了朝廷军队的羸弱。   这一战传到南郡后,亦有当地县吏名为“秦丰”者,在费兴大军后方的黎丘(湖北宜城)举事,背靠荆山莽莽深林,聚众多达万人,兵数千。   这下荆州牧的军队腹背受敌,被夹在绿林山、荆山中间的汉水一线几座城市里,简直是危如累卵,别说进剿,连自保都困难。   加上转移到前队武当县的羽山贼,整个南方处处疮孔,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王莽立刻让人敲钟,令百官来王路堂议事,询问他们剿灭盗贼的方略,结果早就被王莽怪脾气治得服服帖帖的众臣,竟异口同声地说道:“陛下,彼辈小盗,都是触犯上天的罪犯,如同行走的死尸,活不了多久。”   然后呢?然后就噤若寒蝉,袖手而观,再无一个具体的策略,毕竟很多人的水平,连绿林、荆山在哪都不知道。   “予要听实话!”王莽今日却急了,让人将那些已经下野的国中老臣也请来,诸如告病已久的国师刘歆,前大司马严尤。   甚至连前汉时与王莽同朝为臣,后来还相互攻讦为敌的左将军公孙禄,也被黄门搀扶着颤颤巍巍进宫了。   这王路堂,公孙禄起码二十一年没来了,那也是第五伦的生年、元始元年左右生的事。   当初公孙禄为左将军,与前将军何武相善,汉哀帝驾崩后,二人单独谋划,认为过去惠帝、昭帝年幼主政时期,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乎危及国家,如今成帝、哀帝接连几代没有继嗣,应当选立皇帝的亲近之人来辅佐幼主,而不应让外戚王莽掌权,亲疏相杂,对国家的方针大计有利。   于是在皇太后王政君让群臣推荐大司马时,公孙禄便和何武相互举荐对方。   他俩却忘了,这不是无记名投票,这把柄被王莽抓住,举咎二人相互结党,公孙禄遂被免官。   眼下,其他人不敢说实话,这失职已久公孙禄作为王莽曾经的敌人,却是出了名的耿直,他一进王路堂,就顺着大臣们的次序,一个个数落起不是来。   当其冲的是自从丧婿亡女后,就告病久不来朝的刘歆,公孙禄指着这个背叛刘姓的老学究骂道:“国师嘉新公刘歆,颠倒《五经》,毁坏了经师的家法,令天下学子疑惑,该死!”   刘歆闻言,抬起头来,死寂的眼睛里毫无情感可言,没错,他这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是早就该死了。可若就这么死了,以新室臣子的身份去了黄泉,如何面对一生忠于大汉的父亲,如何面对和高皇帝一起建立汉家制度的祖先楚元王?   公孙禄又盯上刚刚升任太傅的唐尊,就是唐尊在这时局里,还帮王莽在京师大搞“孔子之政”,要恢复古代淳朴的美德,讲究男女异路。瞧见拉着手一起走的小年轻,唐遵就派人冲上去用泥水污他们衣裳,公孙禄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太傅、平化侯唐尊用虚伪的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该死!”   唐尊缩了缩脑袋,表示他只是在严格执行圣人之说,如此而已,他也只会这个啊。   “国将、美新公哀章,掌管星象历法,测候天气,把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扰乱天文,贻误朝廷,该死!”   哀章满脸委屈,从当初的金匮开始,他只是按照皇帝喜欢听的来解读,这也有错?   公孙禄恨恨地看着曾盘问过自家好多次,想将他牵扯进谋逆大罪中的陈崇:“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大兴冤狱,令下情不上通,又撺掇北伐匈奴,该死!”   陈崇倒是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昂着头不理会公孙禄。   接下来,公孙禄一路骂着下去:“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用人不当,五均官与郡县勾结,乘机渔利百姓,大横财,使得工商走投无路只能做盗贼,该死!”   “还有使明学男张邯和地理侯孙阳制作井田制,使得豪右丧失土地产业,又乱改地名官名,让官吏百姓无所适从,也该死!”   好家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王莽施政的得意之作,尤其是改名。   公孙禄,这是要将新朝过去十多年全盘否定啊!王莽听得如坐针毡。   “皇帝问我要如何才能安天下?那我便直说了。”   最后公孙禄指着满朝文武道:“宜诛此数子,以慰天下!”   若如他所言,这王路堂,恐怕得空一半才行。   王莽大怒:“公孙将军,予是问你剿贼方略,勿要胡乱攀扯,架出去!”   眼看公孙禄还要继续喷,继续将王莽这十数年来的一切作为贬得一无是处,他让虎贲赶紧扶着这老将军下去,别骂了,求求你别骂了。   公孙禄似是骂得痛快上了瘾,被虎贲们架出去前,这位快八十岁的老人家还大声呼喊道:“匈奴不可攻,当与之和亲。我唯恐新室之忧不在匈奴,而在封域之中啊!”   事到如今,经过丧师之辱后,不能再跟匈奴开战这件事,难道予还不清楚么?   虽然公孙禄说话难听,但这位谁当皇帝忠于谁的老臣,确实都是肺腑之言,王莽似是有所反思,也采纳了公孙禄的一些意见。   比如把主导五均六筦之制的鲁匡,免除了九卿之一的纳言之职(大司农),而打他去北方的获降郡(五原郡)担任卒正。将五均六筦恶政的原因都归咎于鲁匡,也算遂了天下人之愿你看,予不是惩罚过他了么?   这是不是打算改弦更张的标志呢?皇帝的心思,没人猜得到,但和秦皇汉武不同,王莽不容易被猜透,不是因为帝王心术藏得深,而是他思维跳脱难以把握,总能给人惊喜或者说惊吓。   如此一来,纳言一职便空缺了出来,王莽只点了重新恢复爵位的严尤,让他担任此职。   众人都恭贺严尤,他算是重新起用了,严尤只笑道:“或许是我做了第五伯鱼家的主宾替他伐柯,才沾了喜气,伯鱼是我的福星啊。”   ……   少顷,王莽又在宣室殿单独召见严尤,问他道:“朝中群臣听闻,山东、荆州盗贼动辄数万人,却一直没有文书、官号、旗帜、徽章,都颇为惊奇。”   “国将哀章甚至说,这些人莫不是像古代的三皇之兵一般,不要文书、称号吧?卿以为呢?”   国将哀章就是一个靠阿谀献符上位的太学生,他懂个屁的兵事?严尤只觉得好笑:“陛下,这不足为奇。自从黄帝、汤武王行军用兵,都一定要有建制、旗帜和号令,现在东、南叛匪没有这些制度,说明彼辈只不过是一群饥寒盗贼,像牲畜般成群结伙,不懂得采用这些制度罢了。”   王莽大喜:“如此说来,彼辈不足为虑?”   严尤只含蓄地说道:“岂不闻锄櫌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   这是在警告王莽,小心群盗们变成了陈胜吴广。   王莽了然,心里不太高兴严尤将新与暴秦相比,但嘴上感慨道:“卿当年说恭奴大可日后再图,应先忧山东盗贼,如今看来,确实是忠恳良言。”   他话语温和下来,叹息道:“青徐、荆州大盗肆虐,地方几乎糜烂,伯石,你说一句实话,予如今亡羊补牢,为时晚乎?”   这真是破天荒,皇帝居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让严尤心里一热,这才是当初没代汉前,那个谦卑虚心的摄皇帝、安汉公,那个让他们这群希望改变世道的士人倾心追随的人啊。   在糊涂乱来了十多年后,那个英明的王莽终于回来了么?   在严尤看来,天凤六年自己进言不可伐匈奴时,国内盗贼不过是肌肤之患,针石之所及也。   如今晚治了两年,病情恶化,已至肠胃,但若是能用火齐猛药治之,还有缓解的可能。   严尤觉得,这大新还可以挽救一二,更何况食人食者死其事,纵是病入膏肓,他也要试一试!   于是严尤下拜稽,欣慰地说道:“陛下,当然还来得及!”   但刚刚正常了片刻的王莽,很快又开始神经刀了,在让严尤作为纳言,管理天下钱谷的同时,王莽一拍脑袋,决定在给州牧、郡尹、县宰兵权后,也让九卿们为国效力,和周朝时一样文武结合。   朝廷中的三公九卿均挂“大将军”称号,严尤就是“纳言大将军”。   王莽又亲自授予严尤斧钺:“伯石,予想让卿,去平定南方荆州之贼!”   纵观国内盗贼,乃是青徐的吕母、樊崇先起,如今也势力甚大,已经到了州郡难制的程度,所以王莽才派遣太师羲仲景尚等亲自去统筹青徐兖三州之兵进剿。   景尚等人倒是频传捷报,今日杀盗贼数百,明日斩贼上千,东方形势一片大好,王莽稍稍放心,却不料南方又出了暴雷。   如今这绿林也坐大了,而且距离中原腹心较青徐更近,顿时吸引了王莽的注意力更别说他前几天才看到了那个“谶纬”,对荆楚更是上心。   费兴不懂兵,甄阜不敢随意出郡,光靠荆州一家是不行了,王莽需要一个人前往豫州征兵,然后南下统筹荆扬军务以剿贼。   他相中了大兵法家严尤,打高句丽的仗,他不是办得挺漂亮,而在庙算定策时,事实也证明严尤总是正确的。   王莽颇为大方:“卿需要哪些人手协助,尽管说来!”   严尤不假思索,第一时间想到了他的弟子、福星。   “臣想恳请陛下,将第五伦交给臣来调遣!”   第五伦若是知道严尤这么看得起自己,肯定要骂娘,一个二个都想坑他。   倒是王莽大疑:“为何?”   严尤道:“伯鱼年纪虽轻,却知兵,臣的兵法韬略,他学了不少,先时在新秦中更击破胡虏入寇,亦是将军之才也。”   “再加上第五伦得扬子云真传,熟知各地方言,又曾南下前队,更可为臣助力。”   理由很充分,但王莽可不放心让关系太好的两人为正副,独领一方大军。更何况,谁让冀州的消息,比南方来得早呢?若要论两事的严重,比一比对新室的威胁程度,在王莽心中,前者还更急于后者!   于是王莽只道:“伯石,且让那位也是在新秦中立功的窦融,封为偏将,做你副手吧,先前第五伦问对时,曾盛赞窦融用兵远胜于他。”   “至于第五伦,予另有安排,已经在路上了!”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41章 三窟   且说半个时辰前,在王莽敲钟召集群臣之际,纳言府的元士耿纯忽然得了署中传唤,说厅堂来了一位光禄大夫,要征他同行去办公务。   耿纯满脸问号来到厅堂上,才现等在这的,竟是他前几天才帮忙驾驶过亲迎副车的新郎官:第五伦。   “伯鱼?”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耿纯有些诧异,第五伦先前的官职不是太中大夫么?怎么……他目光下移,落在第五伦腰间。   没错,确实是银章青绶,很显然,第五伦入宫这短短个把时辰里,身份又涨了一截,在问对后,被皇帝拜为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   这光禄大夫是闲职,也是块哪里需要哪里搬的砖,但毕竟是青绶大员了,耿纯少不得与他见礼,又奇怪第五伦遇到何事,竟要召自己协助。   第五伦笑道:“自然是前往伯山的故乡,冀州,同去么?”   耿纯的眼睛顿时就亮了,他家乃冀州大姓,上太学举孝廉才来到常安,又走了父亲故旧的关系,留任常安作为六百石元士。   可耿纯干了两年后,越来越不舒心,当今天下最受百姓唾弃的,除了五威司命外,就是管粮食田租、实施五均六筦的纳言官。耿纯在朝廷征猪突豨勇北征之际,负责运送粮秣去鸿门大营,也见过不少惨事,深知军吏们吃空饷刮活人的狠毒,对这职务自然谈不上什么热爱。   而以他的年纪际遇,短期内又很难再往上升掌握实权,高不成低不就混了两年后,耿纯只觉得,还不如回去继承家产呢!   他早就想撂挑子了,之所以还隐忍不,无非是父亲叮嘱,要他为宗族多留一窟:耿家根基在巨鹿郡宋子县,是为其一;父亲耿艾任济平(定陶)大尹,天下之中,是为其二;加上耿纯留于朝堂,是为其三,纵然一方出了问题,还有两处让宗族避祸。   可这世道渐渐不安,手里没权没兵心里慌,人微言轻出了事也没处逃。耿纯寻思,与其守着这小官,还不如回去依靠宗族更安全。   那天在第五里婚宴时喝了酒,耿纯就叫嚣说要效仿第五伦,辞官归乡算球。   此事却被第五伦牢牢记在心里,今日便主动相邀,让耿纯借公务的名义回冀州去,何乐而不为呢?   耿纯为人洒脱,也是对第五伦足够信任,觉得他不会坑害自己,竟连具体的任务都不问,便欣然应诺,立刻去办离职手续。   不多时,等耿纯再来时,却告知第五伦,出大事了。   “南方官军进剿绿林,大败。”   “谁败了?”   “官军,如今江夏糜烂,南郡也有人造反。”   虽在第五伦预料之中,但这败得也太惨了。   耿纯道:“陛下将纳言鲁匡革职,迁为获降郡(五原郡)卒正。”   “伯鱼,你猜新任的纳言是谁?”   第五伦摇摇头,耿纯则笑道:”正是汝成婚时的主宾,严伯石。”   耿纯恭喜第五伦:“伯鱼在朝中,又有一位能撑腰的人了。”   靠山山倒,不如靠自己,这也是第五伦上次去接皇子那么卖力的原因,他必须表现卓著,才能继续升迁得到实权,而这一回,第五伦期盼已久的“第三窟”终于来了——虽然这洞居然打在了王莽老家里。   直到二人驾车离开时,耿纯才想起来问目的地,第五伦看着手中王莽亲赐的节杖和封印严密的印信文书,表示出城前暂时不能说。   耿纯却在一旁猜测开了:“去年冬时,冀州巨鹿郡大侠马适求等人,合谋想要举燕、赵兵反叛,亏得被大司空士觉上报。三公大夫逮捕党羽,株连冀州豪杰数千人,皆诛死,此事余波未消,莫非与此事有关?”   这是耿纯故乡生的大事,幸好他没参与其中,意味着冀州的情况并不比南方好,甚至还更差。   确实有那么点关系,第五伦摇摇头:“反正我和陛下说了,我不熟悉冀州,需要一个冀州本地人协助。”   耿纯嘟囔道:“冀州可大了,整整十一个郡,不说明白,谁知道你要去哪?”   二人出城时,正好遇到窦融苦着脸进得城来,与第五伦拱手行礼。   窦融看第五伦持节,头戴远游冠,一身出行的打扮,不由问道:“伯鱼此去何为?”   “去东方。”   第五伦给了一个模糊的方向,却见窦融一身戎装,好似要出征,诧异道:“周公此去何为?”   窦融哭丧着脸:“我可能要去南方。”   原来窦融和第五伦差不多,也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他被皇帝紧急封为“波水将军”,召入宫中来问对,打算让他作为严尤的副手,去豫州调兵遣将,再往荆州平乱。   二人辞别后,耿纯奇道:“我看窦周公一脸哭丧相,绝非吉兆啊。”   “岂不闻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第五伦笑道:“窦融,大概是和你我一样,舍不得家啊!”   ……   待出得城后,天色已晚,二人在灞桥驿站休憩,打仆从车夫去一旁,第五伦则与耿纯纵马到无人之处攀谈。   “是魏成郡出事了!”   魏成郡,就是前朝的魏郡(河北省南部),位于冀州最南边,这个郡地位很特殊,因为王莽的老家,就是魏地元城县,王莽年少时还在那边待过几年。   所以他在宫里和第五伦攀谈用的方言,当然不是普通话,正是魏地言语。   “有人向冀州牧监副举报,说魏成郡大尹李焉图谋不轨,让人抄录奇异谶纬,里面多有非所宜言之事。”   第五伦看了一部分谶纬内容,什么“汉家当复兴”,还有“李者徵火,当为汉辅”。反正就是李焉听信了这些谶纬,准备造反,让人抄录此言作为届时的宣传口号,却被人给告了。   这件事传到京师来,让王莽大为震惊,这可是自十多年前东郡翟义举事后,第二起郡长官谋反。而且还是旗帜鲜明地反新复汉,据说还打算在举旗后去元城县掘了王莽祖坟,断老王家地脉。   这还了得?在王莽看来,此事的严重程度,更胜过没有文书、旗帜、口号,只是流动劫掠寇乱的青徐、荆州盗贼,是咎待优先处理的事项。   于是便点了第五伦的名,让他以光禄大夫身份持节前往冀州魏成郡,会同冀州牧、牧监副处置李焉,然后第五伦作为魏成假尹留任当地,一定要将李焉的党羽统统搜捕出来,赶尽杀绝!   王莽之所以这么信任第五伦,一来是第五伦曾参与剿灭卢芳的“大汉”,被王莽看做绝不会倒向复汉的人,而且还知兵,足以应付魏成复杂的形势。   其二,上次第五伦的差事完成得很不错,加上窦融对第五伦的吹捧,提高了王莽对他的评价,如此方能被委以重任。   谢谢你啊窦周公!   东方最后的消息是十天前的,眼下冀州形势未明,尚不知魏成郡情况如何。李焉可能被冀州牧和牧监副控制住了,有惊无险,也可能已经反叛,连州并郡,将新室江山捅了个大窟窿。   第五伦看着耿纯道:“总之,此番魏成之行,祸福难料,实情我已尽数托出,伯山可还愿意随我同往?”   这让耿纯确实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伯鱼以为,我是胆怯之辈么?此次同行,且让你见识见识燕赵男儿的豪迈!”   “壮哉!”   第五伦又何尝没有犹豫呢?新妇的怀抱可是又暖又软和的,谁愿意时隔不久又风尘仆仆给王莽打工啊。   但魏成郡对他来说,既是挑战,也是在天下大乱前名正言顺掌控一郡军政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啊!   经过一番犹豫和挣扎后,第五伦决定顺势而为,且去试试。   这一趟,注定不像上回去南方旅游那么从容雅致,而是要面对明里的刀剑、暗中的算计,一着不慎就可能命丧异乡。   第五伦当然不是独自上路,王莽答应,他可以带上百名私从,但因事态紧急,总之就是催得人想跑。导致第五伦连家都没法回,只能让张鱼赶回去,给他新婚妻子一封信,然后通知臧怒带个百人队过来,族丁和猪突豨勇的军吏各半。   本以为要等抵达函谷关时,徒附私从才会追上来,却低估了他们保护宗主、将军的渴望。   二人次日飞驰至翊尉郡的郑县休憩时,天还未亮,臧怒就带人骑马驾车抵达了,同行的还有一位第五伦没料到会跟来的人。   凤目英姿,却是他的老丈人,马援!   原来,是马婵婵收到第五伦匆匆写就的信,上面说他奉皇命要迅赶赴冀州,连去哪、干什么也没说,只提及安顿下来会接妻子过去。   这让对第五伦感情日渐加深的新妇大为揪心,看着族丁全副武装去追赶后,只来得及将第五伦的换洗衣裳和一些他爱吃的食物备好一同捎去。   左思右想后,马婵婵还是求助了自家父亲,希望他能随第五伦去看看,反正最近马援闲得很,整日在家走马斗鸡,就当是出门遛一圈了。   马援在外面野惯了,能出门自是高兴,可这趟女儿请求下的远行,马援一想到她泪汪汪的眼神就气不打一处来。   马援辈分大了一层后,也不给第五伦面子了,只抹了一脸冒雨赶路落下的水,骂骂咧咧道:“第五伯鱼,我究竟欠了你什么?”   若不是欠了他,为何又是嫁女儿,又要来给第五伦帮忙打下手,他究竟是岳父,还是保镖?   但你是嫁妆啊!   “丈人行……”第五伦觉得有些感动又好笑,冀州之行,有了马援这武力和颜值担当协助,自是如虎添翼,本想调侃马援几句,老丈人却不耐烦地一摆手。   “够了,老夫还是不习惯这称谓。”   马援道:“私下时,叫我文渊即可!”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42章 反贼何苦难为反贼   “皇帝也是瞎了眼,居然让叛逆去处置叛逆。”   在东行的路上,马援单独听第五伦详细说了此行的使命后,只斜着卧蚕凤目看他,意思十分明了。   第五伦只是哂然一笑,马援在贺兰山前听他说了“大志”,已将第五伦视为反贼,可就这样,他还是瞒着两位兄长真相,仍把女儿嫁给了自己,现在第五氏和马家绑在一起了,还能大义灭亲不成?   第五伦故意问他道:“丈人行,你对这魏成大尹欲反新复汉之事如何看?”   马援陷入了思索,半响后才沉吟道:“天下反复,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你道他复的是真汉,还是假汉?依我看,李焉亦是此辈也。”   确实如此,打个复汉旗号就正义化身了?那西北的卢芳算啥。   再者,虽然都是反贼,但反贼也分派系,马家在前汉武帝时就是大逆,否则他的两位兄长也不会积极拥抱新朝。至于第五伦,更是从未做过汉家臣子,也就他大父第五霸没事总念叨几句强汉男儿在异域横行的傲人战绩。   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前朝强盛时的气势固然值得怀念,但其衰败沦亡之际的黑暗亦不能无视,精神刘家人,做不得。   所以,他们显然和复汉的这批人有异,同行是冤家啊!王莽这次还真是用对人了。   因为事态紧急,第五伦与马、耿连一路上的城郭大邑都顾不上进,第五伦绘画沿途地图形势的时间也没。百多人以日行百里的度驰骋,七月底便抵达了新村又一个大队:后队郡(河内)。   河内(河南北部)再往北,魏地(河北南部)近在咫尺。   来到此处,与提前奉命抵达的五威司命府掾吏郭弘接头后,第五伦才惊讶地得知……   这来回都快一个月了,魏成大尹李焉竟然还跟没事人似的稳坐邺城!   冀州牧和牧监副这两个大吏,居然就在北边干看着,啥事都没干!   “你们在等什么,等我么?”   ……   州牧的前身,乃是汉朝时的刺史,汉武帝以后,全国分十三州,设“州刺史”一人,主要职务是监察二千石和各郡豪强不法之事。   不过那时刺史权力虽大,但秩禄尚小,才比六百石。   到了王莽当政后,为了适应地方郡国渐渐与中央离心的新局面,遂按照古书上“七命赐国,八命作牧“这句话,正式改刺史为州牧,见礼如三公,工资翻了好几倍。   到了近几年,随着郡国盗贼频,王莽又赋予州牧兵权,让他们加大将军号,统筹一州剿匪事宜。不过随着州牧职权重心转向剿盗,之前的监察就松懈了。王莽决定再设“牧监副”一职,作为州牧副手,职责秩禄一如过去的刺史。   耿纯对此颇为不解:“既然有州牧掌兵可调遣各郡郡卒,又有牧监副督查地方之权,竟一事不做干等朝廷诏令,实在是不该啊。”   马援也如此认为:“前朝时,州刺史便能够在紧急情况下追捕谋逆者。昭帝年间,齐孝王孙刘泽欲图谋反时,青州刺史隽不疑现后,直接逮捕了叛逆,之后才上奏皇帝。宣帝时,冀州生民变,冀州刺史张敞也立刻调兵谋诛渠帅。”   就算没胆量直接兵平乱,起码也能学学昭宣时的扬州刺史魏相,强势一点,将所在的各郡国二千石官员“多所贬退”啊。   第五伦道:“大概是害怕惊动了李焉,促成他叛吧。”   其实,更可能是太过庸碌和缺乏决断,毕竟新朝现在的官场之道,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一些大吏,宁可坐蜡也不愿主动。   好消息是,李焉不知道他的谋划已经泄露,也在等,没有匆匆举旗造反。魏成被打成一片白地,对第五伦这走马上任的假尹可没好处。   如今魏成局势不明,李焉掌握一郡军政大权,肯定有其班底死忠,第五伦等人贸贸然进去,可能会直接送了人头。   “不论如何,还是得和冀州牧、牧监副取得联系,郭掾吏,他二人如何何在?”   颍川人郭弘当年还奉五威司命之令,去宣明里缉捕过第五伦呢。但第五伦知道他只是小吏承上命行事,只将仇记在陈崇、孔仁处,没为难郭弘。   郭弘只道:“听闻二君如今尚在巨鹿。”   巨鹿,正是耿纯的老家,第五伦点了他的名:“就劳烦伯山跑一趟,去将诏令副书交予二君,让他们冀州郡兵南下。”   “我就假装是回乡省亲,路过魏成郡,李焉当不会怀疑。”耿纯平素嘻嘻哈哈,但做起事来却也认真,应诺而去。   而第五伦自己,则另有去处,皇帝在制诏里,让他持节前往东郡,风谕治亭郡(东郡)大尹王闳派兵前往魏成。虽然治亭属于兖州,却是距离魏地,尤其是王莽老家元城县最近的地方,别的不说,先得把祖坟给护住了!   但第五伦要动身时,马援却不和他同行。   “我去邺城。”   马援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伯鱼不单需要外力,还得有内应。”   “李焉不是在招纳四方俊杰图谋大事么?”   马援拍了拍自己,笑道:“如今,关中驰名的豪杰马文渊,来投他了!还不吐哺相迎?”   ……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自河内沿着大河往东行数日,就是东郡(河南濮阳)。   就第五伦所知,这个郡是被王莽上了黑名单的,因为十多年前,王莽居摄准备代汉之前,就是东郡太守翟义掀起了一波反对王莽的大浪潮。   当年翟义联合汉宣帝的曾孙、严乡侯刘信,乘着秋后校兵时,动郡兵举事,传檄声讨王莽书于各州郡。严厉谴责王莽名为汉公,实为汉贼,说他毒杀汉平帝、骗取摄政尊号、挟天子以令诸侯、蓄谋汉家天下等罪状。   末了还立刘信为天子,另立中央,聚合了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吓得王莽差点打消了代汉之谋。   不过当时天下皆已厌汉政,翟义的举事雷声大雨点小,被王邑、严尤轻松平定,他本人被分尸示众。倒是那位“天子”刘信不知所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事后,王莽似乎觉得东郡太大,于是改制时将其一分为二,东边是“寿良郡”,西边是“治亭郡。为了控制这翟义残党活动的地域,还派遣了自家人来做大尹。   不过看来王大尹治理此地十余年,颇有仁政的成果要保不住了。如果说后队还算安定,第五伦进入治亭后,则现沿着浑浊的黄河有大批流民,自东向西行进,沿途城邑大门紧闭,犹如敌国。   第五伦也连忙让属下将使者的节杖收起来,生怕暴露身份。毕竟朝廷天使的名声实在太坏,被替天行道的盗贼劫杀、被义愤填膺的流民围殴致死事时有生,不得不防。   八月初,第五伦抵达治亭郡府濮阳后,出示光禄大夫符节后,便入得治亭郡府,见到了治亭大尹,王闳(hong)。   王闳字公羡,五十余岁年纪,就第五伦所知,他乃是王家代汉的大功臣:王闳的父亲是“五侯”之一的平阿侯王谭,汉哀帝时打压王氏,连王莽都赶出了京师,倒是王闳得以担任中常侍。   汉哀帝好男色,宠爱董贤,任命他为大司马,而做了皇帝几年后,觉得世事难以挽救,颇感疲惫。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在一次麒麟殿的小宴上,汉哀帝竟举酒指着董贤对群臣道:“吾欲法尧禅舜,何如?”   这是以己为尧,以董贤为舜,要公然禅让了!   虽然老刘家的皇帝多是双向插头,但对男爱到这种程度的,真的唯独汉哀帝独一份,他却不知,这简直是在害董贤。   此言将连同董贤在内的所有大臣都吓傻了,还没等董贤表态,当时担任中常侍王闳便站了起来痛斥汉哀帝:“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庙,当传子孙于无穷。统业至重,天子无戏言!”   这话义正言辞,哀帝闻言默然不悦,下令王闳以后再也不得侍宴。   汉哀帝和董贤作为王莽的敌人,被王闳如此一番抢白,真是大快人心,而此事传出宫后,使得士人对汉家天子更加失望至极。   等到汉哀帝驾崩,王莽重新上位,在打击异己的时候,王闳也出力甚多,被视为王家二号人物。   可随着王莽权势日益巩固,王闳却被渐渐排挤出了王家的核心圈子,王邑等人后来居上。至新朝建立后,王闳也只封了个侯,与几位上公相差甚远,世人本以为他起码能做四辅三公四将,再不济也能得九卿六监之位,岂料最后却被撵到治亭郡来做大尹,虽是富郡,但还是有点远放的意味。   究竟是和王莽政见不合,还是受到了堂兄忌惮?不得而知,反正这次魏成出事,王莽第一想到能倚仗的人,不是冀州牧,仍是堂弟王闳。想来皇室成员,肯定是大新铁杆吧。   但奇怪的是,王闳见到第五伦时,却颇有些紧张,与他当年痛斥汉哀帝时的从容气度不符,难道是人越老越胆小么?   “闳拜见使者,不知天使来我鄙邑,所为何事?”   第五伦看了看一旁的郡丞等人,靠近王闳,低声道:“奉天子之命至此,还请大尹屏退左右,方敢读诏!”   王闳看着年轻的第五伦,似是感受到了他干大事前的杀气,只深吸了一口气,说自己要去郑重洗沐更衣后,才敢接诏。   第五伦请他自便,只负手在厅堂里看看屏风镜架灯烛之类,等了一会,才听到郡府中乱作一团,有人惊呼道。   “快召医者,大事不好。”   “王公,服毒了!”   ……   ps:第三章在18:oo。 第143章 惊弓之鸟(求月票)   “草……草率了。”   听闻王闳服毒,第五伦差点惊掉了下巴,这谁Tm想得到啊。   他刚想出门去看看王大尹,刚到门口就被堵了回来,郡府中的武士都按剑死死盯着他,若非郡丞拦着,恐怕要冲进来将第五伦杀了。   王闳毕竟经营治亭十余年,早就根深蒂固,他的宾客私从们只识主君王公,不认朝廷天使。   第五伦犹如遭到软禁,他带来的数十人还被隔绝在府邸外,不知此中惊变,可将第五伦急坏了。   急也没用,第五伦一反思,先猜测王闳是否也参与了李焉谋逆之事,但若是那样,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何苦自杀呢?这天下尚未到土崩瓦解的程度,身为王家人,就算要跳船,也应先自保于郡,小心观察一段时间。   稍加思索后,第五伦猜到王闳忽然服毒的可能:他,是王家人啊!   而世人皆知,王莽对王家人最是狠辣严苛,且不说那些亲自逼死的儿孙,就是稍稍往外看看他的近亲们,也不好过。   诸如亲叔叔,红阳侯王立,因为名声太臭且受王政君庇护,有威胁,杀!   平阿侯王仁,也就是王闳的兄长,亦因同样的原因,杀杀!   王莽胞兄的儿子,他年轻时极其疼爱,当成儿子来养的衍功侯王光,因为私下让执金吾帮忙杀仇人,事情败露,王莽斥责。王光的母亲,王莽当年跪着奉养的嫂子倒是聪明人,问儿子:“你看自己与摄皇帝的亲近程度,较长孙、仲孙如何?”   王光一想,王莽连长子、次子都不饶恕,何况是他?于是母子一起自尽,杀杀杀!   拥有如此辉煌的弑亲战绩,动辄四杀、五杀的,第五伦要是王家人,也提心吊胆啊。   更毋论王闳亦曾威胁到王莽地位,而政见也不一定相合,加上这治亭郡盗贼频难治,只怕时刻都恐惧皇帝派人来问罪吧?因为神经时刻绷着,或许心里也确实有鬼,在看到第五伦车上所负的“尚方斩马剑”后,还以为是针对自己而来。   从汉朝开始,此剑便常交给行使命的大臣:“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   王闳遂被吓到,做出极端之举。   第五伦不由暗悔:“下次再遇到王家人,我可得悠着点,他们实在是被王莽吓唬太久,太过脆弱。”   正思索时,厅堂的门开了,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腾腾几步冲了进来,仗剑指着第五伦骂道:“你这竖子,究竟说了什么?害我叔父至此。”   此人名叫王磐,字子石,正是早先被王莽处死的平阿侯王谭之子,被王闳养在府中。   “大胆!”这大概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第五伦努力镇定,持节喝令道:“吾我乃天子使者,伤我如同谋逆!”   第五伦肃然道:“治亭一郡,挡得住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么?汝等宾客私从,用兵能和纳言大将军严伯石相提并论么?届时皆如昔时翟义一般,被尽数诛灭,还害了一郡百姓。王公一生忠良名节,恐怕都要为汝等所毁啊!”   明知道朝廷是纸老虎,日薄西山,却还得抬出来。   果然,如今朝廷使者的名号吓唬不了人了,宾客们还有些犹豫,王磐竟仍咬牙切齿道:“我叔父若是没了,定要汝走不出这厅堂。”   这话却给第五伦透露了难得的信息,得知王闳还没死,他立刻看着后头管事的郡丞和门下掾道:“王公没事了?实不相瞒,我这次奉命来治亭宣诏,绝非对王公不利,也不是要将他调离,反而是嘉奖和重用!此情还望告知王公!”   郡丞、门下掾等人都一脸:“你怎么不早说!”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他们连忙将王磐拽走,过了一会后,整理衣冠重新来迎第五伦:“光禄大夫,郡君有请。”   ……   王闳的命虽然被一众医者保住了,但虚弱得很,暂时没法下地,只能在寝屋里见第五伦。   而刚进屋子,第五伦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竟感觉自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   王闳服的是什么毒药他不知道,但诊治办法倒是不言自明,多亏了黄汤粪汁催吐呗。   如今再见,王闳亦颇为尴尬,确实如第五伦所料,因为新仇旧怨,他对皇帝施政极其不满,又始终畏惧像其他王家人一样被赐死,便常常系药于手内,随时准备自杀留一个体面。   但这苦衷如何跟第五伦言说呢?好在第五伦聪明,一个箭步过来,朝王闳作揖道:“久闻东郡濒临大河,有鱼名河豚,肉极鲜美,不食河豚,不知鱼味,然却有毒,王公往后还是要切记少食啊,国家几乎失去了一位栋梁!”   第五伦的意思是承诺不会将此事回报朝中,这台阶倒是给的舒服。   此事翻页后,第五伦总算能将怀里捂热的制诏读完了。   但听闻第五伦此来与己无关后,王闳更加尴尬,自己简直是惊弓之鸟,离群孤存,飞得慢,其声哀,在这乱世无所适从。听闻皇帝那儿一声弦响,竟害怕到自己掉了下来,殊不知这箭是射向邻郡的。   王闳确实和李焉没有关系,毕竟对方心再大,也不可能膨胀到想早早拉一个王家人反新复汉。   王闳只道:“不曾想李焉竟如此大胆,难怪近来郡中多有流言谶纬,在流民中散播,果然是他所为。”   这第五伦还真不知:“什么谶纬流言?”   王闳让门下掾进来,将那些民间暗暗传播的谶纬一一告知第五伦。   “第一句是……文帝忿,居地下趣军,北告匈奴,南告越人。”   这句就触犯第五伦底线了,反新复汉没问题,可你居然想学卢芳,勾搭匈奴,还想拉南方的句町入伙?   第二句则是:“江中刘信,执敌报怨,复续古先。”   此言和解?这刘信乃是汉宣帝曾孙,出身东平王室,十多年前翟义起兵反莽时立的“天子”,王邑、严尤扫平东郡后,翟义身死,刘信则突围后不知所踪,果然被利用起来,当成“扶苏、项燕”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三句是:“四年当军。太白杨光,岁星入东井,其号当行。”   大概是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类似,是想在地皇四年举事吧,明年当真有岁星入东井这天象么?看来李焉的手下有能夜观天象者啊。   倒是第四句最让第五伦重视。   “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常安、雒阳。”   “樊王……”   “说的是……泰山贼樊崇?”   这脑洞不错,结合上下文,意思是如今在青徐兖三州闹得最大,已聚众数万的樊崇,就是刘信的化名。看来李焉是想要借起义军的力量啊,不过滑稽的是,反而是泰山樊崇那边,起义都三年了,仍是无文书、无口号、无旗帜、无编制的混乱象,樊崇肯定是大老粗,说他是刘信,这大概是李焉等人的一厢情愿。   这些新情况,王闳也早就派人送去常安,恐怕王莽知道后,会更加抓狂。   王莽的制诏中,倒是赞了王闳的忠恳,决定给他增加秩禄,还表示愿意让侄儿王磐继承平阿侯的爵位,末了才勒令王闳,立刻郡兵,一支随第五伦前往魏成君缉捕谋反的李焉,另一支去往老家元城,护住祖宗坟冢。   眼看王闳陷入思索,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立刻道:“我知道治亭要防备东方樊崇等贼,又要约束过境的流民,兵力捉襟见肘,但王公,李焉扬言要反新复汉,一旦得逞,恐怕会对元城王氏祖坟不利。”   “元城孺王(王贺)、阳平顷王(王遂)亦是大尹的祖先,难道就能坐视李焉损毁么?”   第五伦在暗暗提醒王闳,哪怕王闳不认可新朝之政,对皇帝不以为然甚至畏惧仇视,可他的血脉和祖宗,却是改不了的。   这话起了作用,王闳只长叹一声道:“敬受诺,闳自当奉君命行事。”   离开王闳寝房后,第五伦扫视外面扶着腰间剑,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宾客私从,恐怕王闳一声令下,就能将他击杀。第五伦全程表面镇定,手心冷汗都出来了,谁能想到,还没到魏地,就如此刺激。   “真险啊!”   经此一遭后,第五伦只迫切希望能尽快摆脱局面,了解此事,赶紧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   王闳一如诏令所言,派出了两支兵,三千人由郡属令所率,跟在第五伦的使团后前往魏成郡,在节杖诏令不管用时动用武力。   又有一千人赶赴元城王氏老家,护住祖坟周全。   离开濮阳城时,第五伦却见城内还算繁华,屋舍林立,唯独有一片废墟,屋顶都被拆毁,灌注了污水,十分突兀地横亘在城中心。   “这是当年翟义的宅第,陛下效仿周公毁管、蔡之宅,令人损污。”   而出了濮阳后,又见城外的道路两旁,竖立着高大的表木,挂着干枯已久的骷髅尸骸,上面刻着字曰“反虏逆贼碭鲵”。   原来是翟义党羽被捕者,被活活钉在表木上示众,以惩叛逆,长吏常于秋天循行,勿令毁坏,也不准收葬。   这可是关中看不到的风景线啊,第五伦才真切感受到王莽对反对他的人是多么愤恨,可这还不算什么,郡属令告诉第五伦:“当初东郡有豪侠名曰王孙庆,和翟义、刘信一同谋逆,侥幸潜逃,直到几年前才缉捕归案,送到常安,大夫可知陛下如何处置他?”   活活烧死?第五伦听说王莽很喜欢这种刑罚,对付西域都护府那些叛逃入匈奴的人就这么搞的。   但他还是小看了王莽的想象力。   “陛下命令太医、尚方与技艺高的屠夫,共同将王孙庆的尸体刳剥解剖,用尺量度五脏,用竹条通导血脉走向,知其终始,还说……这么做,可以让后人钻研出如何更好治病!”   第五伦却是听呆了,且慢,这难道是中国第一次医学解剖尸体么?他可以作证,王莽这么做……   “确实可以让医学进步!”   ……   至八月上旬,第五伦走在前方,而治亭郡兵跟随在后一日距离,从白马津渡河,进入魏成郡境内的黎阳县。   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先前被自己安排在马援身边,负责传递口信的张鱼已经赶到这儿。因为害怕书信会被李焉亲信搜出,便由他给第五伦复述了两句马援的口信。   “马公说,伯鱼来!”   张鱼一板一眼,认真地重复马援的原话。   “再不来,我就要被李焉,拜为复汉将军了!”   ……   ps: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臧,以竹筵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汉书王莽传》   (白银萌加更2/11) 第144章 我到河北省来   邺城(河北临漳)在太行东阳、漳水之阴,早在六百多年前,春秋时就有城郭聚落。不过最出名的还是魏文侯时西门豹治邺,他治河投巫的故事,几乎妇孺皆知,到了汉朝时,邺城作为魏郡府,虽不如北边的邯郸,亦是河北一都会。   马援来此地不过十日,竟混进了叛贼团体当中,实属机缘和运气。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他料想,马氏与第五伦联姻不过是上个月初的事,一般来说,若非特别关注,消息慢慢传到魏地来,起码要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更何况现在各地交通被盗贼阻断,更延迟几分,怕个屁。   马援一向胆大,遂以本来姓名入得城中,很快就吸引了一个人注意。   关中斄(1í)县人严春,在魏成大尹李焉门下做宾客,也关注外来人的动静,听说有位容貌不俗的马援到了邺城置所,还出手教训了贪他财物的小吏,遂来一观。   “果然是文渊啊。”严春年轻时也作为游侠,与马援结识,如今见到故人颇为欣喜,问起马援的经历来。   “先时听说文渊纵囚被朝廷缉捕,不知下落,夏时天下大赦,你应也脱罪了,怎不回家,为何会来此处?”   马援只道:“我孑然一身,又是有案底的匹夫,难以再做官,还能去哪?两位兄长痛恨我不务正业,都快不认我了,遂想悠游于燕赵之地,看有没有豪杰可以投奔,做一番事业。听说魏成大尹近来效信陵君,招徕侠义之士,遂来看看。”   有了人引荐,马援遂顺理成章做了李焉的宾客,但仍在团体外围,参与不到造反之事。   可靠着他不俗的武艺和谈吐,这鹤立鸡群的做派,很快就在新宾客中脱颖而出,最后甚至吸引了李焉本人的注意。接见过马援一次后,将他从下宾一路升为上宾,伙食从吃鱼无车变成顿顿有肉,还有车马接送。   倒也不是单看马援本领,李焉还有点贪图他两位兄长都是握有实权的封疆大吏,想着若能派马援去说服扬州牧、增山连率一起反新复汉,成功率岂不是高了许多?   但直接导致马援更进一层,混入造反中枢的,却是一件让他哭笑不得的事。   鼓动李焉反新的谋主,是来自邯郸的卜算者,名为王况。   王况跟随李焉不少年了,眼看天下渐渐骚动,遂告诉李焉:“新室即位以来,民田奴婢不得卖买,数改钱货,征烦数,军旅骚动,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盗贼并起,汉家当复兴。君姓李,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   而但凡李焉要用人,都得先过王况这关:就是让王况隔着帷幕看看宾客官吏的面相,再用他们的生辰八字占卜。   结果王况一见到马援,就对他的面容颇为惊奇,以龟筮之法算之,大为欣喜,告诉李焉道:“主公的这位新宾客马援,从他面相里看,注定要成为复兴汉室,拓广疆域的大将军啊!”   ……   王莽因为哀章胡编乱造的金匮天书,将看门的、卖饼的人纳入四辅四将中,视国事犹如儿戏。   而要造王莽的反的魏成大尹李焉也好不到哪去,他对王况信之不疑,遂对马援更加看重,让严春拉了马援入伙,问他对朝廷看法,马援自然多流露不满之意,李焉认为此人确实可用,遂让严春与他道明局势。   一切如马援所希望的,只是最后要拜他为“复汉将军”却把马文渊给弄傻了。   “会不会太草率了些?”马援好心提醒这群反贼,刚加入几天的人应该再考察考察,这么快委以重任容易出事。   “不必意外。”严春告诉马援:“文渊兄别看我这样,亦是‘辅汉将军’呢!”   马援这才知道,原来被李焉纳入造反核心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许诺了官职,文士书吏则为九卿,武士轻侠则为将军。   什么灭新将军、扫新将军、扶汉将军、兴汉将军,起码有十几个,他们做得,马援就做不得?   眼看再玩下去就要弄假成真了,马援连忙打与他同来的张鱼去设法联络第五伦递口信,告知邺城虚实,觉得可以收网了。   毕竟,以马援进入邺城这短短十日所见,李焉、王况难成大事。   青徐、荆州的大盗们,其病在于缺乏文书、旗帜、制度,没有明确的目标。而蓄谋造反的李焉、王况,则走了反方向,和王莽一样,太过沉迷于理论建设。   那些第五伦在东郡听闻的口号,就是王况帮李焉编的,想法很好,打着百姓怀念的汉文帝旗号举事,然后需要传统友邦匈奴、越人出兵协助壮胆。   连举事时间也定了:地皇四年十一月,还有一年多,尚早。   李焉是孝廉出身,真是孝廉造反,三年不成。   更过分的是,王况居然帮李焉将王莽手下那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的命运也算了个遍,料其吉凶,等灭了新朝后哪些人能招降,哪些人要杀掉,不一而足,总计十余万言。   但事情计划得太细,往往会被现实打脸,卜者王况假言,当年翟义拥立的刘信没死,化名樊崇,就是泰山贼大头领,希望能把起义军也拉过来以助声势。   然而李焉派往泰山的使者,却迟迟未归,要么是在路上被饿疯的流民抢了,要么是被泰山贼劫杀。   眼看联络不上樊崇,王况面见李焉,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主公,既然要复汉,就必须拥立一位汉家天子,否则名不正言不顺。”   李焉同意:“但真正的刘信不知所踪,樊崇也难以往来,要不然,吾等拥立河北刘姓宗室?”   河北在汉时建立过许多个诸侯国,除去汉平帝出身的中山国外,还有河间、赵国、真定三处。如今河间王刘尚还在人世,邯郸有赵缪王之子刘林,真定有真定共王之子刘杨,他们在汉则为诸侯,在新则为豪强,是李焉心中的同盟者。   王况却摇摇头:“彼辈皆乃孝景皇帝子孙,世系太远,恐怕难以服众,臣近来却觅得一位血脉更纯正的宗室。”   李焉大喜:“莫非是孝宣皇帝子孙?”   世人皆知,随着成、哀、平国统三绝,汉元帝后代绝嗣,连王莽扶持的孺子婴都只能从汉宣帝的曾孙里挑。   王况摇摇头:“更近!”   “主公可知‘刘子舆’?”   这是萦绕朝野数十年的传闻,李焉当然知晓。   汉哀帝无子,是因为无法生育,亦或是对女人压根不感兴趣,但风流倜傥汉成帝却曾有过不少孩子。   许多嫔妃诸如许皇后、班婕妤,都受汉成帝宠爱,生过儿子,但这些孩子要么夭折,要么隐而不见。   他们到哪去了呢?当年有司隶校尉弹劾,说皆是赵飞燕、赵昭仪姊妹所害,掖庭中御幸生子者辄死,又饮药伤墯者无数。死婴埋在掖庭狱楼垣下,并迫使他们的母亲自杀,还处死了六个宫中奴婢当事人,言辞凿凿。   又说其中一个孩子,被宫长抱走了,不知下落。   这件事曾闹得很大,但彻查后却又无下文,外戚王家只是将赵昭仪赐死了事。   虽然成帝的儿子没找到,但这皇室花边新闻已经传遍朝野。   诸如飞燕、合德姊妹一瘦一肥的绝色组合,掌上舞与温柔乡,叫男人们津津乐道。   而市井的妇女们则专注于汉成帝驾崩前夜,赵合德酒醉,给成帝一连服下七丸“昚恤胶”,结果整整一夜,宫女们只听到成帝和合德在帐中欢笑不止,到了第二天,成帝竟脱阳而死。   至于赵飞燕为了怀上孩子与他人通奸等事,都被传得沸沸扬扬——朝政大事百姓们不懂,也不敢聊,可男女床榻间那点事,嘿嘿嘿,谁不懂?   还有成帝那个据传被送出宫的儿子,有说法是他没有死,而是被忠诚的老宦官庇护,生活在民间。这件事和成帝、赵后的桃色新闻一起散播天下,普及到了什么程度?赵魏之地的田间老农都能津津乐道唠上一二。   李焉就知道,大概十年前,就有人遮拦王莽大臣的车驾,自称是“汉氏刘子舆,成帝下妻子也”,然后叫嚣着刘氏当复,让王莽赶紧退位。   这不是找死么,五威司命一通拷打审问后,那男人招供,说他只是冒充的,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可王况却告诉李焉:“那人只是替身,是派去试探王莽,真正的刘子舆尚在人世!”   “何不早言?”李焉大为惊喜,竟没有怀疑,刘子舆的故事流传太广了,民间痛恨新政,怀念前汉的思潮已经难以阻挡,若能打出这面旗帜,定能得到河北诸郡的刘姓、豪杰群起响应。   王况笑道:“刘子舆化名王郎,当年逃避妖后赵飞燕迫害,逃到了蜀地,通晓天文、历法,精通相面算命之术,亦以占卜为业。正是他现河北有天子气,才告知我来辅佐大尹。”   “如今刘子舆察觉天下将有大变,也辗转到了河北,不日将至邺城!”   ……   那不知真假的”刘子舆“到没到河北不知道,但第五伦,确实已经在白马津,踏上了这片土地。   五威司命的掾吏郭弘询问第五伦:“光禄大夫,接下来打算如何做?”   虽然去通知冀州牧、牧监副的耿纯还没音信,但有了治亭郡兵三千在后,再加上马援作为卧底,传回来的邺城虚实,第五伦多了些底气。   第五伦看着冀州箴上的地图:“按照文渊口信,参与李焉谋逆的,不过是他一众宾客,以及被说服参与其中的属长而已,数十人而已,大多数官吏并不知情。”   同行的治亭郡属长提议道:“依我看,不如虚张声势,多树旗帜,号称朝廷的景尚将军率三万大军抵达城下,围邺一角,射诏令入城抨击李焉之罪,扬言只诛恶,城中士吏惶恐之下,当会如何?”   嗯,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让全城团结在李焉身边抵抗……   放在正常的王朝,这是个好主意,但别忘了,这是大新啊!   在濮阳,新朝的剑,都已经快斩不了新朝的官儿了,更何况是魏地。   毕竟新军不管是王师还是郡国兵,名声都太坏了,尤其是那个景丹的亲戚,太师羲仲、景尚,奉皇命来平定青徐盗贼,结果却击贼不利,虐民有方,所过放纵,邺城人还怕他们屠城呢!   而治亭郡兵里,第五伦瞅着想进邺城抢一波的就大有人在嘛。   这局面,若不去将绳结斩断,一旦慢了,就真拧成一个死疙瘩了。   虽说自己是结了婚的男人,不是毫无牵挂的单身狗了,应该采取稳妥一些的策略。   而经过在濮阳城中人为刀俎的惊吓后,再要第五伦再入城行险,他是有些不愿意的,但想要成大事,有些险就不得不冒……   犹豫,就会败北!   第五伦果断做出了决定:“李焉不是仍在招募豪杰么?我会带人化名混入城中,联络文渊,伺机斩捕李焉。”   “擒贼,先擒王!”   ……   ps:第二章在 第145章 骗纸   因汉时漳水尚未改道的缘故,邺城在漳水南数里。   城外西门豹所开十二沟渠边农田连绵成块,同色如海。而魏郡府坐落其间,则呈长方形,城中有一条干道连通东、西两城门,将全城分成南北两部分。   城北为官署、郡府和粮仓、武库、马厩等。城南则是里坊,散乱的民居紧凑挨在一起。东门外为市场,迎宾客的置所驿站也设于此,管理小驿的正是马援的关中老乡,那位被内定为“辅汉将军”的严春,顺便招揽各地豪杰。   八月十一日,有一队客商从南方抵达此地,为之人一袭白衣,到驿站后就提出要见郡大尹李焉。   严春很不高兴:“汝等是何许人也?李公忙碌郡务,岂是谁都能见的?”   那白衣青年一口地道的东郡话:“也不瞒你,吾等乃是乔装打扮,匆匆至此,我是治亭大尹王公族侄,奉族叔之命,有样东西要给李公过目。”   严春一愣:“邻郡大尹的子侄来此作甚?”   “生死攸关,涉及无数人的性命……”第五伦让人打开车舆,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俨然是朝廷使者的节杖!   严春识得此物,因为过去经常见过路的五威将率持着,顿时大惊:“敢问如何称呼?”   第五伦拱手:“王伦!”   ……   新朝使者节杖一如汉制,以竹为主,柄长八尺,以牦牛尾其眊(mao)三重,并加了黄色的穗子。   还有那封王莽下达给治亭大尹王闳的诏令,要他兵斩捕李焉!皇帝用玺正正盖在上头,李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绝对假不了。   至于另一份任命光禄大夫第五伦为魏成假尹的诏令,当然不会傻到随身带来。   确凿无误,李焉反新复汉的意图早叫朝廷知晓,朝廷风諭地方讨伐,北有冀州牧的大军,南则是治亭郡卒,魏成覆灭之灾就在眼前!   这让本已下定决心的李焉一时失神,竟然失手将诏令掉落而不觉。   第五伦也没机会上前去帮他捡起,因为李焉的亲信们看他很严,入内时搜身不得携带任何尖锐之物,连头上的簪都给拔了。   尤其是那个叫马援的家伙,他因为刚加入不久,也轻易近不得李焉左近。却狗仗人势,搜身时竟对第五伦上下其手!   模样俊朗了不起么?生了个漂亮女儿了不起么?   二人贴近时可没少交换眼神,第五伦对马援怒目而视,马援亦狞笑着还以颜色。   隔了半响,李焉才抬起头道:“王伦,治亭大尹既然是皇室宗亲,又得了天子诏令,奉命而行即可,为何要将使者软禁,而派你来告知于我?”   第五伦叹息:“敢问李公,天子对待什么人最为严苛?”   李焉不假思索:“对王氏最严。”   “没错,正是吾等王姓宗室!”第五伦苦笑道:“皇帝四子皆死,旬月四丧,而王公之兄平阿刺侯亦遭诛杀。王公本来为皇帝立有大功劳,却只封了侯,外放到治亭为尹,一干就是十几年。”   “每当朝中有王氏死亡消息传来,叔父都西望而涕,惶恐不知何日步他们后尘,便常备着毒药,准备在不妙时一死以保全体面!”   说到这,想到王闳当真被吓得服毒,不得不吞粪催吐,第五伦竟流了泪,此言句句属实,他可没胡说。   “也不瞒李公,叔父虽为宗室,可一直不认可皇帝篡汉之举,李公派人到东郡散播谶纬,叔父看在眼里,却没有戳穿,反而盼着李公有朝一日举事,他也好响应。没想到先一步被朝中鹰犬察觉,遣使欲让治亭与魏成邻里相残。”   第五伦切齿道:“皇帝不过是假虢伐虞,唇亡齿寒啊,今日若李公被灭,明天岂不是就轮到治亭了?”   “于是叔父便软禁使者,盗其节杖,取其诏令,让我立刻送来,告知李公此中急迫,还想与李公暗暗结盟。”   “治亭之兵已至白马津黎阳县,但只是假打,只望李公立刻兴兵,挡住南下的冀州牧之兵,而治亭愿为君肩背,届时里应外合,共击冀州牧。”   李焉陷入了沉吟,让人带着这“王伦”下去后,不多时,果然得知了治亭兵渡过白马津,已经进军至内黄县却停下的消息。   李焉喜欢做计划,然后按部就班地执行,如今被彻底打乱,他顿时没了主意,只找来谋主王况,哭丧问他:“先生,为之奈何?”   王况在预言王莽大臣顺逆的谶纬里,翻出了关于王闳的那份,此人确实被他们判定为可以争取的对象。但必须举事后才行,没想到反而是王闳给他们递消息救了一命。   事到如今,谋反暴露是确凿无疑的,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否则只能引颈待戮。而来自治亭的善意,成了他们在洪流中必须抱住的树枝,否则腹背受敌。王况建议,应该立刻派出亲信,跟“王伦”南下,表示魏成郡愿意结盟。   这时候李焉忽然想到一点,问方才一直在帷幕后观察的王况道:“先生,你看那王伦,面相如何?”   “不好。”   王况笃定地说道:“此人满面阴德纹起,生性妨主,王闳往后只怕不妙啊!”   ……   治亭郡兵毕竟有三千之众,动静可不小,路人又不是瞎子,渡河的消息是瞒不住的。   他们进至内黄,按照第五伦的叮嘱停驻,等第五伦去“擒贼擒王”,治亭属长还称赞第五伦果然有大勇。   可等第五伦归来时,却没有提着李焉的人头,只押着一个李大尹派来的亲信,让人绑起来好好审问。   众人过来询问生了何事?第五伦只叹息道:“我入得邺城,观贼虏虚实,现李焉十分小心,看似虚心纳士,实则暗暗提防不得近身,所以,计划变了。”   说来也是尴尬,第五伦本想借着指诏令给李焉看,来一个图穷匕见,他虽然没有武器,但马援有啊,翁婿二人一同难将李焉挟持,邺城可得矣。   但没想到李焉是个胆小的,非但第五伦被拦在数步外,马援也难以近身,这打算遂作罢。   一策不成,第五伦便立刻脱身,同时愉快地决定,斩捕李焉这么简单的的事,还是交给马援去做吧。   “那吾等呢?”治亭属令怔。   “驻扎内黄,待邺城自乱,敌不动,我不动。”   第五伦认为自己这趟入城不算打草惊蛇,而是乱敌阵脚。   换了普通人,计划中的结婚日期忽然提前一年多,你还能镇定自若一切如常?新婚当日肯定是手忙脚乱状况百出,甚至两家人吵翻天这婚直接不结了。   造反可比红白事大多了,一旦不成是要掉脑袋的,李焉他们许多准备还没做好,仓促而为,更得乱成一团。   在这个过程中,水中泥沙俱下,那些犹豫迟疑的人会浮上来。有人六神无主、有人连夜逃走、有人甚至还会反戈一击好让自己脱罪,马援大可将他们利用起来,第五伦相信,翁婿二人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而铁了心要追随李焉的人亦会沉下去,方便事后第五伦一网打尽,他这位新大尹需要培植自己的党羽,并不需要前任大尹的死忠。   第五伦还让张鱼等人在邺城附近将历焉要反的事透露出去,如此可以加剧邺城的混乱,豪强们跟郡尹可不是一条心。   眼看治亭属长满是怀疑的眼神,第五伦自信满满。   “放心。”   “我,智计百(bai)出!”   ……   确实如第五伦所言,他的到来,将李焉的造反小团体彻底搅乱了。   虽然很多聪明人都觉得这大新果要完,愿意跟李焉谋条新出路,但没人能预测朝廷能撑多久,所以他们才将举事日期放到地皇四年,拖一拖,看一看。   可现在才二年八月,为时尚早,朝廷对州郡控制力再弱,打魏成亦是以石击卵。更别说反新复汉之事,只在李焉、王况为核心的数十人中谋划,郡中诸多曹掾、豪右乃至于郡兵官吏皆不知情,想要一一说服他们参与?谈何容易啊。   甚至连李焉昔日亲信也有人产生了动摇,严春就是其一,他有胆量以后反,可不代表立刻反!   于是在李焉召集亲信们问对时,严春等人迟疑讷讷,反倒是席位偏靠后的马援起身正色道:“人言,士为知己者死,李公养士千日,不就是为了用在这一时么?”   他朝李焉作揖:“马援虽入李公幕府时日不多,但常年游历天下,知道这新室犹如蠹虫朽蚀之大厦,撑不了多久了,南方有绿林大败官军,东方则是泰山青徐诸贼跨州连郡,王师不能制,百姓愁苦,恨官吏犹如桀纣。”   马援也没说谎,这确实是他近年所见的天下大势,像李焉这样蓄意反新的封疆大吏,往后只会越来越多,大家都急着要跳船了。   可跳船后上哪艘船,却有讲究,如李焉之辈的谋反,太过儿戏可笑,注定难以成事。   “如今既然事情败露,朝廷即将兵来击,一如陈涉吴广所言,亡亦死,举大事亦死,死国可乎?马援才刚刚被大赦免罪,可不想再流亡不知所处,只要李公一声令下,马援愿意召集城中轻侠勇敢之士,为李公效死!”   马援这番话十分提气,李焉大喜,也不管马援才加入不久,先前故意一直不给他权力,立刻就拜其为”复汉大将军“。加了个大字后,座次提高到前列,届时举事时,马援除了能召集城中轻侠之辈外,还能单独领一支兵作战。   而王况也适时而出,表示自己已经去西门豹祠卜算过了,提前举兵亦是大吉!   “八月十五日,提前举行郡兵都试,是日效仿翟义,勒全郡车骑材官士卒,反新复汉!”   然而不管是勇士豪言,还是卜算安慰,都无法缓解众人心中的忐忑,李焉这次会,充其量只能让宾客亲信们不要做鸟兽散,他们背地里已各有打算。   李焉急需一面能号召普通人也加入进反新事业的大旗,等众人退下后,李焉才火急火燎地追问王况。   “先生,那成帝子刘子舆不是已到河北了么?怎么还没抵达邺城?”   ……   李焉却是想错了,“刘子舆”根本不是“已到河北”,而是在他这二十多年的寿命里,压根就没出过河北半步!   王郎此刻正行在邯郸通往魏郡的大道上,被几个遭他忽悠的愚夫愚妇簇拥着骑在黑毛驴上,看似闭目淡然,实则心里在默默背诵着父亲教自己的话。   “我是刘子舆,今年二十九,母亲是大汉孝成帝的宫女,尝在孝成皇帝临幸后下殿僵卧,须臾有黄气从上而下,附身于母亲身上,半日乃解,旋即有了身孕,妊娠就馆。”   “妖女赵后飞燕、合德欲害母亲,多亏了忠诚的掖庭老吏,效仿赵氏孤儿之事,伪易他人之子代我而死,以故得全。”   “我被偷偷送出宫抚养长大,年十二时,认识了卜命者郎中李曼卿,跟着他前往蜀地;十七岁,汉家被逆贼王莽所篡,我到了丹阳;二十岁,还于常安;因为跟着家师学了望气之术,现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开局一个字,其他全靠编,王郎其实就是王况的儿子,跟汉成帝没有丝毫关系。   这对父子卜者眼看世道不安,民间人心思汉,加上刘子舆的传闻人尽皆知。便胆大包天,决定玩这么一个局,让王郎摇身一变成为汉家皇帝——因为王况对自家儿子的脸左看右看,觉得他有帝王之相。   不愧是文化人,这骗局从王郎的身份到经历,可比西北土老帽卢芳编的精密多了,连李焉都信以为真。   如今王况已博得李焉信任,反新复汉的计划在一点点实施,就差让王郎适时出现,成为李焉的旗帜,只等明年天下更乱时举事,一口气拿下河北!   但八月十五这天,才到漳水之畔,王郎就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一众骑从正从富昌郡(广平郡)南下,赶赴邺城,骏马践踏路面,骑士全副武装,将王郎给吓到了。   为的正是奉第五伦之命,前往巨鹿请冀州牧出兵的耿纯!   耿纯也是火急火燎:“冀州牧调兵太慢了,只能带着我家亲随先一步南下。”   “只希望,能赶得及协助伯鱼!”   ……   ps:2o2o年最后一章,经历了这一年后,过去看《王莽传》只觉得全是笑话,现在再看感触颇为不同,所以这本书前半段,希望能写出点“魔幻现实”的味道。   明年……不对,是明天继续加更,预定下保底月票。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我这儿的太阳快落了,你们呢。 第146章 别让他跑了   沿袭于汉时的传统,各郡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军事演习,称之为“都试”。   郡兵来自于平民中年满二十三岁的男子,他们要在郡兵中服役一年,充当材官、骑士、徒卒等。由郡守主持,都尉及各县的令、丞、尉也要参加。   《光禄挈令》规定,凡应当受试者,如不到试所,就将被除名,都试乃是一郡武装力量云集的难得机会。   都试最开始在八月份,后来为了避免都试军队云集影响秋收,遂改至九月份举行。   如今李焉为了仓促举事,匆匆将都试提前,导致各县和驻扎于郡境东部提防盗贼流民的兵卒来不及过来,只集中了三千余人会于邺城西北隅校场。   但也十分热闹,李焉一身黄纨方领之服,兵车上治饰龙虎朱爵,身后仪仗陈设斧钺旗帜,前方驾驷马,后方则是鼓车歌车,排场一应俱全。郡功曹西门氏在前引车,五骑为伍,分左右部,建幢棨(qǐ),植羽葆。   因为表现出众,被任命为“军假司马”的马援亦在其中,他身后是匆匆聚集的“城中轻侠勇敢少年”百多人,其中便有不少零星混入城的第五伦手下,因事仓促,李焉根本顾不上一一筛选举事人手。   马援事前叮嘱臧怒道:“李焉打算于都试时以亲信劫持态度暧昧的郡属令、城中大族功曹西门氏、以及担任督盗贼的武安李氏家主。”   在李焉的谋划中,只要搞定了这三位,大事可期,毕竟郡兵名义上是朝廷军队,可实际上,早就被当地豪强渗成筛子了。   而马援打算给李焉等一个惊喜,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待会将直奔李焉而去。   随着歌车鼓车的隆隆鼓点、横吹奏曲,李焉抵达校场高台上,面对装备良莠不全的郡兵,颇为紧张,他们忙于搞举事后的理论建设,可在郡兵中基础却不够牢靠,只能通过临时任命亲信为军司马来控制,也不知短短数日时,马援、严春等能做到什么程度。   都试演习的内容因地而异,在荆扬的郡,常演习楼船水战,北边等郡则以骑兵巡行障塞,而魏郡则多了不少花活。   李焉坐于射室中,让亲随骑吏持戟夹陛列立,兵车四面营陈,堵住退路,而材官们披甲上前,这支队伍由严春带领,上百人皆抱弩负矢,看上去是要对准空地上的靶子,实则随着李焉一声号令,他们会齐齐瞄准高台右方。   属令、功曹西门氏、督盗贼李氏等豪右等人站在那,他们是郡里的实力派,此刻倒是一脸平常。   亲信将令牌送上,李焉拿起它后,只感觉有千钧之重,十多年前,隔壁的东郡太守翟义也在都试举事,取得了巨大成功,挟持了所有反对者,攻克了好几个郡,虽然最终失败,但亦是一个好榜样。   “只望今日能够功成!然后以郡兵联合治亭郡,击败冀州牧,再立刘子舆为帝,传檄各郡,半个河北可得也。”   却见李焉将令牌往地上重重一扔,摔牌为号:“动手!”   “动手!“马援立刻声,臧怒持幢旗于旁毂,此刻只将旗帜一挥,身后众人持刀兵欲冲上台将李焉劫持。   “动手!”而说时迟那时快,被李焉拜为“辅汉将军”的严春也立刻带着属下将弩机调转方向……   可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些弩机,竟没有瞄准高台右方的目标,反而直直对着郡大尹李焉!   严春的嘶喊破了音:“李焉欲行叛乱,还不束手就擒!”   李焉愕然,却见持戟夹陛的亲随骑吏也纷纷调转矛头,反而开始缉捕起李焉的死忠们来,高台右侧的郡属令、西门氏、李氏立刻躲避,他们穿着的礼服下竟是甲衣。   这确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兵变,但本以为自己是猎手的李焉,却忽然变成了猎物。   在这当口,反而是冲到高台边的马援等辈被挡了回来,却见严春指着马援,一声大喝。   “此人是李焉所立复汉大将军,万万不能让他跑了!”   ……   等耿纯带着手下百多骑亲随逼迫漳水渡口的官吏驾船送他们过了河,靠近邺城时,便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   魏成郡兵俨然一分为三:忠于李焉的在努力保护郡大尹、叛变李焉的人与郡属令、西门氏联手,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李焉。   还有马援那寥寥百多人,他们被火并的双方阻挡,难以劫持李焉,马援只能抓了气势汹汹要来拿他的严春,又聚拢部众夺了兵车为垒,一边躲着弩矢,一边让人大喊。   “自己人,吾乃新任魏成大尹派入城中的死间!”   一时间,耿纯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帮哪边打哪边,只能带骑从远远干看着,最后才瞅准时机,斜斜插入战场,堵住了李焉在亲卫护送下想要退往邺城的道路。   其实耿纯不堵截也无事,因为邺城大门早已紧闭,城头是豪强西门氏安排的人,杜门不让李焉退入。   本打算反新复汉的李郡尹,就这么憋屈地成了瓮中之鳖,最后被耿纯捡了便宜擒获。这使得不明他身份的魏成豪强们控制郡兵与之对峙,双方互不信任,都不肯放下武器。   直到“智计百出“的第五伦抵达邺城,看到了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虽然第五伦满心的“怎么肥四”,可脸上却得装出果然如他所料的神机妙算来,对治亭属令笑道:“果然在我计划之中。”   治亭郡卒入场,第五伦出示诏令后,这场闹剧才算收场,今年的都试真是够激烈,邺城城头、漳水北岸,不少人都在看热闹。   原本计划要入城做“刘子舆”的王郎亦站在漳畔,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也顾不上管他父亲王况死活,立刻调头回了邯郸!   ……   在被押送到朝廷使者面前,一抬头现王况所言“满面阴德纹起,生性妨主”的王伦,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第五伦。而马援居然是其派来的内间,李焉这才恍然大悟。   “我亦曾听闻第五伦伯鱼奋击匈奴之名,果然智勇双全,有你接替我为郡尹,乃是魏成幸事也。”   李焉虽然孝廉造反三年不成,但对本地民众还是爱护的,亦有贤大尹之称,反新的一个原因,也有太师羲仲景尚要求的粮秣实在交不起的缘故。   如今被缉捕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看着过来拜见第五伦的西门氏、李氏等人道:“我经营魏成十年,豪右颇为亲昵,助我治郡,无所不从。可如今彼辈一朝反复,数千郡兵立刻异帜,我的教训,第五郡尹要吸取啊!”   可不是要吸取嘛,这郡兵说是朝廷之卒,实则被渗透成了豪强私兵,今日之事告诉了李焉和第五伦,谁才是魏成真正的主人。   低眉顺目的功曹西门平,督盗贼李能过来拜见:“吾等早已遣人向冀州牧举咎李焉不法之举,却迟迟没有回应,只能直接通过在朝的族人向天子禀报。先时不得不与李焉虚与委蛇,如今终于盼来了朝廷天兵!”   原来是你们告了李焉?第五伦了然,如此说来,他想篡改给朝廷的奏报,变白为黑,将两家打成同谋也不太容易。   更何况,对面几千人不是摆设,而第五伦最大的倚仗治亭郡卒,更不是什么好人。在路上时,治亭属令就直接跟第五伦明说,这次治亭出兵,兴师动众,粮秣不能他们自己承担吧?第五伦控制邺城后,应该负起责任来,出仓粮让兵卒们饱食。   要是不答应呢?   第五伦猜测,治亭郡兵指不定会捅他一刀,或者回程时立刻化身匪盗,在魏成境内掠取远他们“报酬”的东西再归濮阳。   这哪是王师,简直是雇佣兵!   前方魏成豪强是狼的话,后方治亭兵就是恶虎,第五伦看似拿下了李焉,实际上仍在三个鸡蛋上跳舞。   于是第五伦低声叮嘱治亭属令:“魏成豪强反复难控,为免其变乱,还望属令带兵卒在城外看着他们。”   而在接见西门氏、李氏等当地大豪时,第五伦先赞赏了他们反正的义举,表示一定会向朝廷请功,然后又低声道:“治亭郡卒毕竟是外地人,渡过白马津以来,军纪一直不好,如今来到邺城富庶之地,更有劫掠之欲,还望诸公以郡卒、族兵与彼辈对峙,保护邺城和汝等各家訾财周全!”   稳住这两方势力后,第五伦让耿纯在外头盯着,他则与马援入城斩捕李焉的残余亲信。   马援这些时日混在邺城,已对这儿十分熟悉,李焉有哪些死忠亦心中有数。   “李焉的谋主是卜者王况,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马援引着第五伦抵达郡府后,却现这儿失了火,在城内豪强的围攻下,李焉不少亲信都战死了,那位始作俑者的卜者王况亦自刺而亡。   也不知道,他算没算到自己的结局呢?   他们只来得及救下了王况没顾得上烧完的谶纬,上面果然写满了王莽大臣吉凶,各有日期,诸如太傅唐尊、国师刘歆等都在上头,都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找了一圈,却根本没有第五伦的名字。   “这是看不起我啊。”第五伦笑着翻看,却瞧见一行奇怪的衍文,突兀地夹杂其间。   “荆楚当兴,李氏为辅?”   荆楚、李氏,说的不会是刚跟他完成交易,送了许多铁匠熟练工去第五里的宛城李通家吧?   再派人去控制武库和粮仓,却现粮仓里没多少余粮,连第五伦答应给治亭郡卒的辛苦费都不够!   而就在这时候,耿纯派人来通知第五伦:“城外出事了!”   等第五伦再度回到城门时,却见西门氏、李氏的族丁已经拉着大车大车的粮秣,来“犒劳”治亭郡卒,甚至还大方地拿出了酒肉,说是要替第五伦分忧。   而得了好处的治亭属令与他们谈笑风生,双方其乐融融,第五伦设想让外地人与本地人“相互提防、相互制衡”的局面荡然无存,只剩下蛇鼠一窝。   雇佣兵嘛,谁给吃的,谁就是娘,第五伦又不是他们上司,再想号令,难了。   “大意了。”   第五伦暗道不妙,他心中想要借治亭郡卒之力,一举铲除邺城豪强,瓜分他们财货仓廪的打算,看来落空了,自己在魏成郡,只怕要面对颇似张纯的睿智豪强。   他只能心有戚戚地看着一心蓄意谋反,却连自己窝里全是二五仔都不曾察觉的前任大尹。   “李焉,你输得不冤啊。”   ……   ps:新年快乐,第二章在 第147章 要文斗 在邺城的第一个晚上,第五伦让臧怒等人外松内紧,将自己住的屋舍守了个严严实实,毕竟,想到李焉被当地豪强轻松背刺那一幕,他只觉得寒意逼人。 第五伦可不想哪天也挨这么一刀,遂打算将西门氏写进谋逆名单交到常安去,来他个一劳永逸。 第五伦没有不声不响自己拿主意,而是先咨询了耿纯,毕竟耿纯家亦是河北巨鹿豪强,对本地势力比他更了解。 结果耿纯骤闻此事,便立刻反对:“我奉劝伯鱼,给皇帝的奏疏里,万万别这么写,否则最后遭殃的不一定是西门氏,反可能是你!” 耿纯告诉了第五伦一些他不知道的事:“西门氏乃是魏文侯时西门豹之后,在本地树大根深,颇受百姓爱戴,他家不止是魏成大豪,在朝中也有人说得上话。” “伯鱼可还记得你我在郎署初见,我说的那个故事?” 关于双黄蛋和献祥瑞的? 耿纯颔:“然也,当时有一名方士叫西门君惠游走于燕赵之间,在我家做宾客。他就是西门氏的旁支庶子,如今西门君惠得了直道公卫将军王涉器重,奉为师长。你要动西门氏,西门君惠大可通过卫将军向皇帝伸冤。” 卫将军乃是四将之一,那王涉还颇受王莽信赖,是王家人里少数混得好的,背靠这座大山,西门氏确实不必怕任何封疆大吏。 二来,李焉之事确实是西门氏派人告,冀州牧可以作证,又在都试日阻止了李焉谋反,还算功臣呢。 第五伦只靠自己一面之辞硬说西门氏从逆,太过牵强,事下五威司命,官司打起来,陈崇孔仁会帮谁?加上卫将军王涉说项,谁输谁赢就不一定了。 耿纯道:“更何况,就算皇帝允你诛灭西门氏,靠谁来灭?西门氏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郡兵都听他家的,加上子弟姻亲遍布全郡,少了几千人恐怕拿不下来。” 若地方豪强真是二千石一句话就轻松能灭的,他们巨鹿耿氏过去也没少欺辱郡吏,怎么还好端端的活着? 更何况,现在朝廷衰微,兵力捉襟见肘,不太可能专门派一支军队来,第五伦要兵没兵要将也只有一个马援,还是得靠邻郡帮忙。但看着治亭郡属令和西门氏眉来眼去的架势,这群与雇佣兵无异的家伙,会不会拿了豪强好处,反手将自己干掉? 或者向在兖州剿盗寇的太师羲仲景尚求助?可景尚军队所过放纵,听说军纪比北征时汝臣、董喜二人更差,让他有借口来富庶的魏成郡打秋风,简直是打开羊圈放狼进来,第五伦要成本地大罪人了。 “两害取其轻,相比于跪迎王师任其宰割,我还不如跟豪强关起门来自己玩呢。” 第五伦从善如流,依照耿纯之言,打消了一来就和西门氏将脸撕破不死不休的想法。 “既然武斗不行。” “那咱就改文斗!” …… 到了次日,第五伦缉捕李焉,取代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张旗鼓,出城祭拜西门豹祠。 西门豹祠位于漳水之畔,四百年前,这条河流可不似现在这么平静驯服,而是汹涌无比,所以才有河伯娶妇之事。西门豹治邺,投巫婆与三老、豪右于河中,结束了这恶习。 而后西门豹又民凿十二渠,引漳水灌民田,分流之后的漳水不再桀骜,而十二渠水浑浊多泥沙,可以落淤肥田,提高产量,改善土质,这使得邺城周围万余顷良田得到灌溉,魏地因此殷富。 西门豹死后,邺地百姓在他治水的地方兴建了西门豹大夫庙。 不过让人感到唏嘘的是,西门豹当年也算破除迷信的斗士,如今邺地很多迷信活动都是围绕西门豹祠展开,西门豹俨然取代了当年娶妻的河伯,成了地方神明,香火不绝,庙门外大神跳得可欢快了。 而西门豹昔日将三老、豪长投河,也算打压地方势力,现在他的子孙却在此繁衍四百年,摇身一变成了魏成郡屈一指的豪强,到了力压二千石的程度,啧。 第五伦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屠龙者化身恶龙的故事。 他只晓得,自己对西门豹确实是自内心敬重,入庙后奉上祭文曰:“嗟乎,昔日西门豹为邺令,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名闻天下,泽流后世,无绝已时,可谓贤大夫哉!” 祭祀其祠,不止是要向西门氏释放一个友善的信号,缓和双方关系,同时也能讨好当地百姓,就第五伦所知,他们对西门豹极其崇敬,第五伦手中的节杖、腰间的印绶、皇帝的任命,对普通百姓来说统统没用,两百年来,他们已经认准了一个死理: “魏地的二千石,得先得了西门大夫认可才行!” 否则别说做事,连立足都难。 于是第五伦出祠后宣布了自己第一个政令:“本大尹要出资立碑碣于西门豹祠外,使西门大夫功绩铭于石上,永垂后世。” 第五伦的这些“善意”举动,让西门氏稍稍放下了戒备,担任功曹掾的西门平代先祖谢过第五伦,同时也奉上了西门氏的承诺。 “大尹,秋收已至,八月纳赋,九月收租,下吏等一定督促斗食尽力去做,都不会耽误!” 这才是让人感到骇然的地方啊:魏成刚经历了一场看似蓄谋已久的反叛、李焉和他的党羽数十人被斩捕、邺城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然而西门氏却能保证,今年的秋收、租赋都能顺利收上来,一定让第五伦完成他身为郡尹的上计kpI,你好我好大家好。 也就是,有无李焉,有无郡大尹,根本无关轻重,魏成的官场依然在西门氏领导下正常运转,毕竟流水的二千石,铁打的西门大官人。 倘若第五伦刚来就摆出不合作的态度,西门氏一个眼色,征赋纳租之事,绝对要问题频出,指不定还能给第五伦折腾出一次民变来,然后在朝中靠卫将军王涉加一把力,好让他快点滚蛋。 更让第五伦难受的是,从这次祭祀西门豹的活动里,他现西门氏承祖先之遗泽,在魏地声望很高,颇受百姓爱戴,几年一轮换的郡尹,哪有西门氏好记。 而听耿纯和马援这些时日观察可知,西门氏做事和第五伦很像,乐善好施,扶持孤寡,甚至还愿意替官府接纳部分流民…… 站在道德评判层面上,西门氏绝对是在第五伦应该在名单里打√的“好豪强”。 可若站在利益层面上,又可以这么理解:“支持我的就是好豪强。” “反对我的就是坏豪强!” 到了二千石这个位置,掌控一郡后,好坏善恶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什么叫对,什么叫错,第五伦以后得好好掂量了。 眼看第五伦颦眉思索,耿纯还以为他仍在忌惮西门氏,遂低声给第五伦提了个主意。 “其实伯鱼想要西门氏倾力合作,也有一个办法,过去一些二千石初赴任巨鹿时,屡试不爽。” “什么办法?” “结姻。”耿纯的笑不怀好意:“你已有正妻,但大可娶一个西门氏庶女为妾嘛,如此一来,你与西门成了亲戚,利益攸关绑在一起,行事便方便多了。” 开什么玩笑,我第五伦是那样的人么!第五伦还真犹豫了一下,不过…… 他也知道耿纯是在瞎起哄,二人目光看向马援,别忘了,第五伦可是带老岳父赴任的。 万一将马援气跑了,那再给第五伦一百个西门氏都无法挽回损失。 更何况,第五伦还是有些不服气,他若这么容易就妥协退让,仰豪强鼻息行事,做他们的傀儡木偶,那简直是穿越者之耻啊。 “打不过就加入是没错。” 第五伦暗道:“但我想再斗一斗,最后让识时务者主动加入我,而不是反过来!” …… 第五伦的理想倒是挺不错,但现实确实很骨感。 八月中旬,姗姗来迟的冀州牧和冀州牧监副终于抵达魏成郡,与第五伦完成了交接手续,牧监副和五威司命的官吏,一起押送李焉和严春返回常安。 随着治亭郡卒被“礼”送离开,耿纯带来的百多骑亲随也北返后,第五伦赫然现,这潮水退却后,裸泳的人,原来是自己啊! 第五伦算是体会到空降郡尹的难处了,尽管他靠着尚书斩马剑,处死李焉铁杆党羽数十人,杀得邺城门口鲜血淋漓,头颅挂到城头制造恐怖来威慑宵小。但豪强表面上敬重他,实际上恐怕也没当回事——这种场面,他们见得还少么? 第五伦不由和马援抱怨道:“丈人行,眼下的情况是,我政令不出邺城啊。” 本想得到马援宽慰或支招,岂料马援直接给他补了一刀:“伯鱼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马援道:“放眼城中,守备城门的郡兵从军吏到士卒,都是豪右的人,有谁听你号令么?邺城百姓会因为你逮捕为政十年颇为宽和的李焉,而忽然爱戴你么?” 第五伦哑然失笑:“所以,我现在是政令不出郡府?” “伯鱼太自傲了。” 耿纯也一起来补刀,比划着门外,压低声音道:“郡中属吏分曹治事,为者功曹掾,掌握官员进退升迁之权,西门氏自任;权重者贼曹掾,可练兵保郡,缉捕盗寇,有武安李氏担当。” “其余诸曹,但凡是重要位置,皆有来自各县的豪强子弟充当,彼辈同气连枝,互为姻亲,只当郡尹是傀儡,明里敬你是二千石,暗地里只把你当黄口孺子。” “没错。” 马援伸出小拇指,比划着这小小厅堂的方寸之地,揭穿了这个残酷的真相:“伯鱼,现在你虽为二千石,可实际上,政令根本出不了这间小屋子!” …… ps:第三章在18:oo。 第148章 搭班子   第五伦、马援在基层做过掾吏,分别是户曹和督邮,耿纯也在大司农为元士,跟各郡基层诸曹打过交道。   所以三人对郡一级行政机构的理解,不会像长于宫室的皇子、死读圣贤书的儒生那般天真,以为腰挂二千石之印就能随意号施令。   “郡尹和郡尹是不一样的。”   根据郡二千石的权力与对本郡的控制力,大致可以分为五层:   一、政令不出办公室。   二、政令不出郡府衙。   三、政令不出郡府。   四、政令遍及全郡各县。   五、政令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有的郡尹虽然干了很多年,却始终是豪强的傀儡,是受气的小媳妇,诸如列尉的张湛,他在第二层;李焉稍微强点,到达了第三层,可没想到还是被豪强牵着鼻子走。   这世上也有不少到达四层的二千石,在郡中说一不二,诸如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别看他如此狼狈,能力还是在的。   至于能到第五层者,第五伦只见两位。   其一是送扬雄归葬时,宴请过他们的蜀中导江连率公孙述。   还有一位,便是冀平(北海)连率田况,此人业务能力极强,颇受王莽赞赏,田况不仅能控制郡中实权,可男丁三四万人抵御起义军,且他的名望和政令开始出冀平,向整个青徐地区扩展。   “能做到那种程度,公孙述、田况皆是一时人杰啊。”   二人的区别是,公孙述闷声大财,而田况十分高调,但凡有点政绩都兴冲冲往朝中报。   第五伦心生感慨,他呢?别说与公孙、田二人比肩,连张湛、李焉都远远不如,政令不出办公室,还在第一阶段,实在是太惨了。   若是换个地方,诸如关中、北地,第五伦在那边已有基础,起步绝不会这么艰难。可这魏成郡的任命来得突然,他人生地不熟,亏得还会讲当地方言,又带了耿纯、马援两个帮手,否则更得抓瞎。   随着常安的朝廷都朝不保夕,大员们只凭腰间的印绶,如何能让地方实力派心悦诚服呢?多得看豪强脸色行事。   耿纯提议联姻,虽是玩笑之言,但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很多郡尹都这么干。但第五伦想站着把权拿了,这世上充满矛盾,人与人,团体与团体,阶层与阶层,越是想将复杂的矛盾用妥协的法子简单化解决,遗留的祸患就越大。   既然决定不走捷径,那第五伦在魏成的权力场上,注定要打许多恶仗。   “地皇四年之前,我要从第一层进及第五层,将全郡军、政、财大权控制在手。”   第五伦给自己定了一个大目标,当然,前提王莽不要又脑子抽风乱调令,容他慢慢育干满一年半载。   既然目标已定,第五伦也罗列了自己要做的事,第一步是要控制郡府诸曹。任何事情都要由人去落实,他势单力薄,手下除了耿、马外,没有可用之才,再好的计划都得抓瞎。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   “搭班子!”   ……   第五伦做任何人事任免,都瞒不过郡功曹西门平,而啊事无巨细,每天都会回禀在城外十二渠边庄园中的老父亲,西门延寿。   “新来的小郡守又做何事了?”西门延寿也做过郡官,年纪大后让儿子接手,自己则沉迷在漳水边上钓鱼,一次次甩钩,总能有所得。   西门平纠正他的称呼:“父亲,是郡大尹。”   “叫习惯了,改不了。”西门延寿快七十了,大半辈子生活在前汉,对新朝的种种新规矩他嗤之以鼻,连双名都懒得改。遥想汉朝宣、元时,什么延寿、彭祖、千秋都是极流行的名字。   西门延寿在钓鱼之余,也常跟儿子分享官场经验:“我这一生,一共跟十九个郡守打过交道。”   “他们当中,六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酷吏,十二个是愚昧不可救药的儒生。”   “还有一个呢?”   西门延寿再度落杆:“只有一个,是能让我敬重的循吏。”   酷吏是豪强最畏惧的人,他们武健酷烈、残暴严苛,政令更改频繁,对郡中豪侠动辄打杀。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嫉恶如仇,而是为了迅出政绩,得到“治剧”之名,甚至不惜掀起冤狱,诛杀甚众。好像把豪强统统干掉,这腐朽的世道就当真能好一样。   不过这样的酷吏,随着元成之世到来,是越来越少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单枪匹马赴任,也不再像前辈们那般,能斗得过豪强了。   与日俱增的是酷吏的反面,儒生。他们多是依靠五经上位,在此之前连县令、曹掾都没当过,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平日袖手大谈圣人之道,带着雄心壮志想在地方推行孔子中都之政,到郡后却两眼抓瞎,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堆积如山的案牍,不知如何着手,慢慢地理想消磨,就变成尸位素餐、垂拱而治的官儿了。   西门氏就喜欢这样的二千石,他们把持地方曹掾吏政,很快就能将其驯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爱财的送去钱货、爱名的恭维吹捧、好色的与之联姻,贪权的则用繁杂案牍压垮他们。   前任大尹李焉就属于儒士,西门氏与他合作愉快,可不曾想李焉萌生了复汉的念头,西门氏本想坐观成败,毕竟这世道沉沦至此,王师和流寇不管来的是谁,都会毁掉豪强的一切,必要时刻,得由魏郡人保卫魏地。   可观察了一段时日后,现李焉沉迷定制,难成大事,西门氏立刻抛弃了他,主动举报。   如今西门延寿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二十位二千石,也是最年轻的一个。   第五伦的履历,他让儿子寻来,虽然算不上详细,但少年有孝义之名、奋击匈奴、皇帝新宠等事迹都不少。   最让功曹西门平赞叹的是:“按理说,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容易毛躁,但第五伦却知道退让,刚到郡就祭拜西门大夫祠,知道揖让之道,颇为不易啊。”   在他看来,这次的郡尹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二千石为傀儡,西门氏与郡中豪强操控军政财的局面应该能维持下去。   可西门延寿觉得,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人会伪装,且看他坐稳后的施政,尤其是官吏曹掾任免,方能知此人虚实。”   有一件事让西门延寿很在意,那就是第五伦将牵涉进李焉谋反的曹掾,大多一并裁撤斩捕,许多人头挂在城上。如今郡府诸曹起码空出了三分之一,虽说诸曹实际事务亦是豪强子弟充当的佐吏在维持,但西门延寿看出的第五伦的打算了。   “官职任免之权,这就是他手中唯一的枭子啊!”   确实,第五伦本着“动不得阎王,先拿小鬼开刀”的念头,将李焉铁杆一扫而空,却留了文学掾,文学掾是由李焉征辟的本地士人,没有豪强背景,在都试时直到马援进入郡府才投降。   第五伦随时可以让他人头落地,却留了文学掾一命,此人只能依附于第五伦,作为他了解本郡诸曹的钥匙。   西门延寿让儿子盯紧人事任命,他们当然不会贸然干涉,这很愚蠢,西门氏只想透过这了解第五伦的行事风格。   要是第五伦火急火燎,将空出的诸曹交给他带来的族丁、猪突豨勇,那西门氏大可松一口气了。   此举会得罪觊觎职位的郡中豪强,而文化程度不高的族丁、猪突豨勇当当亲卫还行,贸然去干陌生的业务,只会拉胯抓瞎。   而大量从外地招来故旧充当也不行,因为他们不通本地语言,也很容易被架空,还会被当地人敌视。   过去就有酷吏二千石干过类似的事,结果招致了全郡豪右抵制,手下人没一个能料理顺案牍的,亦是“政令不出办公室”,连斗食吏都斗不过,租赋收不上来,上计一塌糊涂,很快就被朝廷免官。   然而,第五伦只将马援任命为尉曹掾,主掌卒徒转运事,郡兵他暂时插不了手,但郡中的刑徒、罪犯也有好几百,先让马援暂时担任此职,将这群人控制住再说,武库里兵器一,也是一支武装,而且还是容易笼络的无恒产者。   耿纯则被第五伦任命为“五官掾”,这是一个独特的职位,在诸曹中地位仅次于功曹,无固定职务,若功曹史缺,或其他各曹员缺,则署理或代行其事。   这就意味着,其他空缺诸曹的业务,若有需要,耿纯可以随时插手。   搞定这两个任命后,第五伦却停了手,那七八个比四百石、三百石的郡中诸曹掾位置就这样空着,一副待价而沽的架势。   接下来第五伦着手的地方,更让西门延寿诧异。   “他向全郡公开征辟门下诸吏?”   “然也,第五君在城门、官寺墙上及各置驿张贴布告,说要本郡士人不计出身,无论是豪右子弟还是寒门士子,都可效仿古时毛遂自荐,到郡府应募,通过者皆可除为门下官吏。”   西门延寿听完儿子汇报后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这招高明!”   所谓门下诸吏,是武帝后地方上新近出现的职位,汉朝皇帝为了对抗九卿大臣,特地设了“内朝”,依靠一群秩轻权重的尚书、诸吏来与外朝分庭抗礼。   而地方二千石苦于豪强掣肘,也效仿朝中制度,搞出了“门下掾”来,专门收纳宾客士人,给他们加上斗食吏的官职。   什么门下祭酒、门下书佐、门下孝子、门下循行、门下议生等……一共十六种。   因为是门下皆是私人属吏,没有俸禄,只相当于郡守食客,大可任人唯亲,也不会惹来豪右愤恨。   但切莫小看这群门下吏,必要的时候,他们可以全体上阵,直接取代诸曹操持郡务!   西门延寿只感慨,这第五伦不愧是在地方基层待过的。一面是诸曹待价而沽,请客吃饭的宴席已经摆好,就等心动的豪强上门。一面是门下吏唯才是,举吸纳一波本郡急于出头的底层士人,这就是第五伦从无到有,搭建班子的办法。   不过第五伦这边,还有其他打算。   “诸曹和门下吏,也不能全要当地豪右子弟,本地人与外地人相互制衡才行。”   第五伦遂写了几封信,派遣宾客前往关中、南阳两地,他要将一些自己做官、出使时相中的人才辟除来帮忙。当然,愿不愿来另说,毕竟都这时候了,聪明人恐怕不会轻易上大新这条船。   比如棘阳尉岑彭,第五伦先时还琢磨着辟除他做“兵曹掾”,眼下这职务被其他豪右占据,而且上次岑彭护卫皇子有功,已经被升官成了“棘阳宰”。   堂堂六百石县令,辟除他来低头做曹掾,恐怕会被视为侮辱,所以第五伦只先写信问候试探一二,问南阳局势,没提辟除。   另一个是宛城西乡啬夫任光,第五伦欣赏此人的人情练达,他若被提拔为郡曹,乃是高升,只不知道任光愿不愿意背井离乡来河北,第五伦只能试试。   “吾欲辟除任伯卿为主薄。”   还有一人,第五伦在屋内找了找,现自己将某人送的九穗之玉落在老家了。   “蔡阳人刘文叔。”第五伦想了想。   “吾欲辟君为主记室掾,还望能至河北一晤,共猎于漳水之畔!”   ……   (白银萌加更3/11)   ps:有事晚了点。 第149章 枪杆笔杆 (前文略有修改) …… 臧怒过去在新秦中时,在军中当到了“军候”的职务,理论上统帅五百人,让他作为三百石的尉曹掾,算是平级。 尉曹掾别称是司空掾,专门管理郡中的刑徒、罪犯,这些人可不能白白养着,而是要负担沉重的体力劳动,诸如筑城、修路等,魏郡不算多,官隶臣奴婢、刑徒加起来,一共六百多人,其中青壮年男子三百多近四百。 臧怒过去大字不识,在第五里期间,他们一众军吏被第五伦撵到义学中开了一个特殊班,勉强识了点字,第五伦又派了一个当地书佐给臧怒做助手,花了两天时间,将青壮刑徒甄别开来。 罪大恶极的那部分人:诸如强奸、略人、殴父母的,被视为不可用,还是继续干沉重的苦活吧,其余三百人多是因为铸假币或交不起訾税,遭到逮捕为奴,则被臧怒集中在一起,让书佐做翻译,给他们来了一场现身说法。 “不瞒诸位,我以前,也是刑徒奴婢!” 臧怒话语朴实,也不废话,直接脱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一条条永远无法愈退的鞭痕,这让刑徒们心有戚戚。 郡县刑徒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待遇却很差,为了赶工期,还需要加班加点劳作,一旦动作慢了些,就得承受着官吏的体罚,甚至有被殴打致死者。 毕竟律令规定:管理城旦舂、鬼薪白粲刑徒的官吏将刑徒殴伤致死,是以贵伤贱,法律宽大处理,允许以赎代死。如果殴伤刑徒而不致死的,对官吏的处罚就更轻了。 臧怒讲了自己和他们极其相似的过往,长期作为奴婢,劳碌田中二十多年,却因为太能吃被主人抛弃,沦为官奴。又为猪突豨勇成了壮丁,被派到边塞送死,本以为就要殒命。 “万幸,吾等遇到了第五公!” “在军中我当上了军候,回到关中,还娶了美妇,第五公为我出礼金,又替我将亲眷赎为庶人,如今更当了曹掾。” 臧怒说得真情实感,他确实是愿意为第五伦效死的,他承诺,和猪突豨勇一样,只要刑徒罪犯们表现好,就能获得宽释升职,臧怒等人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天。 豪强控制下的郡兵第五伦信不过,十年的老郡尹李焉都说捅就捅,更别说他了。唯独这些刑徒没有任何背景可言,因为过去待遇太差,比平民百姓和兵油子更容易笼络,其先武装起来,手里有了枪杆子,说话做事才能硬气。 这便是第五伦的计划,也是臧怒等人任务,将这寥寥三百余人,按照猪突豨勇的模板训练成军。 第五伦离开新秦中时以公谋私,带回了一百多私从军吏,然后一分为二,一半跟着第五平旦在列尉郡临渠乡训练族兵,另一半以臧怒为随他来了魏郡。这些人过去都做过军吏,如今充当什长、士吏、当百不在话下,唯一的阻碍就是语言问题。 河北方言,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与关中话颇为不同,为了避免鸡同鸭讲,第五伦对臧怒等人提了很高的要求:“一个月内,听得懂魏地河北方言。” “两个月内,会说。” 众人面面相觑,这太难了,那啥,可以反过来让刑徒们学关中话么? 第五伦表示暂时不可以,大一统强势王朝从少数士人着手,慢慢推广雅言可行,但要此时此刻,让政令不出办公室的第五郡尹,把这套用在大字不识的刑徒和魏地百姓身上,根本不现实。指不定会被他们视为苛政,宁可干苦活,也不愿动脑子,还不如入乡随俗。 一时间,郡府中许多地方,俨然成了口语角,臧怒和一众军吏不得不请文学掾教说言语,从骂人的话学起——反正刚开始练兵时,会当地骂人脏话完全够了,新兵苗子们,不骂能成器? 第五伦亲自巡视了正在训练站、坐的刑徒们后,宣布提高了他们的伙食标准,每个月从八斗粮升至一石半,这让刑徒们大为欣喜。过去按理说有官府分之鬻,但官吏常用陈旧霉**的粟或者米替代,甚至直接克扣。 之后又放了冬衣——过去官吏们宁可冬衣在府库里积压如山,渐渐霉,也不愿意拿出来让刑徒奴婢御寒。 因为在官府眼中,他们是消耗品,死了就有新的补充,根本不值得有好待遇。 第五伦虽然想站着把权拿了,但他仍是妥协了,跟自己,跟时代。 搁置了在新秦中练兵时不切实际理想,选择了容易实现的路径。 在离开军营时,第五伦听到了臧怒等人用生涩的魏地话,教刑徒兵们高呼。 “吃第五公的饭!” “穿第五公的衣!” “为第五公效力!” …… 如果说臧怒等人搞定的是枪杆子,那身为五官掾的耿纯,搞定的就是笔杆子。 听说耿纯被任命为五官掾时,分管吏掾空缺的诸曹事务时,郡府中东西各曹都议论开了,先感兴趣的是耿纯的家世。 拥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则,往往会在郡府衙门干一辈子的小吏们,自有其消息渠道:从为上吏驾车的御者,到盘根错节的家门关系,只要想打听的,总能获得。 他们很快就搞清楚了耿纯的家世:巨鹿宋子耿氏嫡子! “巨鹿耿氏,可是名门望族啊。” 这个家族源远流长,大宗在宋子县,人丁兴旺,加上耿纯的父亲耿艾亦是二千石,在河北诸郡颇有名气。 要论起家门阀阅,魏郡的西门氏,还有武安的李氏,其实只能算土豪,自从始祖西门豹、李牧之后,就没出过大官,远不能同耿氏相比,联姻都自惭形秽。 既然耿纯出身好家世,那便不能像欺辱寒门长官那般刁难,小吏们商量,得换一种法子:“名门子弟往往懒于细微之事,吾等且以案牍劳之,过不了几天,他就疲惫懈怠了。” 郡府中资历最老的小吏名叫韩赋来,新朝推行不二名后,改称“韩赋”。 韩赋对斗食吏的套路最为娴熟,诸如将关键的文书压在堆积如山的简牍最下方,一般的长官翻阅倦怠后,往往会忽略它,而事后小吏却能一脸无辜地表示,自己已经请示过,可上司没给回应啊。 反正就是要用繁杂的文辞,让随郡尹一起空降来的外地曹掾糊涂,让他们搞不清郡中事务真正深浅,只能依赖手下小吏做事,方便小吏上下其手,把持权力。而一旦有人渐渐搞清他们路数时,小吏们就要想办法走门路,让其滚蛋调走,再换个新的来驯服。 可耿纯上任的第一天,就让小吏们战战兢兢。 这位年轻的五官掾看似和蔼,却不好对付,他先召集众人,大谈当年在定陶协助父亲处理郡务如何如何,又聊起在朝中做纳言士时,与套路更深的九卿小吏谈笑风生。 第五伦知道耿纯能耐,一口气将五个曹掾分给他来管,反正五官掾的存在,本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 耿纯先巡视了他的老本行:仓曹。仓曹主管仓谷事,也是猫腻最多的一处,驰名已久的火龙烧仓、阴兵借粮、账簿落水等,无不是仓曹折腾出来的。 耿纯业务熟练,翻越账簿度极快,却能一眼看到刻意掩盖的地方,笑着一一指点出来,让众人以后不要犯这种粗心的错误,惹得韩赋等人额冒冷汗,看来以后做账,太明显的纰漏是不能有了。 接下来是户曹掾,外行人能看糊涂的田图阡陌,耿纯却是门清,清点民户如数家珍,全县十八个县,一共有户二十一万二千八百四十九,口九十万九千六百五十五。 若户口没问题,各县各乡应该交多少赋税田租,一一掰开了罗列起来,一清二楚,小吏们很难拆东墙补西墙。 接下来,又到了管理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的主记室掾,体例与用词的套路,耿纯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奏议事的奏曹亦然,这个曹掾负责将各曹事务统筹交给郡尹过目,耿纯算是帮第五伦预先排除许多小吏在文辞奏令里挖的坑。 哪怕是主邮驿科程事的法曹,耿纯亦能悠然自若处理。 这时候白天已接近尾声,耿纯让人上饭,他一手持箸夹菜入口,一手阅卷。竟能一一指点邮驿置所,无一错漏,同时安排下个月分给他们的资金粮秣,表现得从容不迫,直让众人惊呆了。 这一天下来,五曹诸吏也好,老吏韩赋也罢,都对耿纯瞠目而视,再不敢有半分轻视期盼,皆曰:“一日巡五曹,单手阅百卷,耿五官才是真正的‘五官掾’啊!” 耿五官之名算是打响了,可实际上,晚上回到第五伦的厅堂向他复命时,耿纯却一改白天在小吏面前淡然自若的模样,跟希望他“能者多劳”,挥996精神的第五伦抱怨道: “就算是家里的老黄牛,也不能一天耕五顷田啊!” 耿纯一脸被榨干的模样,表示一滴都没有了,只咬牙切齿道:“第五伯鱼,你敢再给我分第六个曹掾试试?信不信,我明天就辞官!” …… “按理说,我这郡尹,丈人行都做得。让你代理门下掾,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可给朝廷报功的奏疏来回需要时日,丈人行且先委屈几天,用你的宰牛刀,为我杀杀鸡!” 马援却对第五伦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想升官,门下掾便门下掾吧,且替汝将郡府撑起来,老夫也该走了。” 将女儿送来跟女婿团聚的事,还等着马援去做呢,路上盗贼频,他可不放心。 话是这么说,当耿纯、臧怒那边步入正轨,而被第五伦任命为门下掾的马援,也开始帮第五伦实施招人计划。 最先安排的是“门下五吏”,乃是郡尹的亲随仪仗导从,分别是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用的都是第五伦带来的族人亲信。 接下来,马援又从前段时日替李焉招募来的魏郡勇武轻侠中挑选了两个靠得住的,作为第五伦麾下的“门下督盗贼”和“门下游徼”。 这两人分别叫张虎,赵尨(méng),满脸横肉,皆孔武有力之辈,拜见第五伦时,第五公问他们过去是做什么的? 张虎笑道:“我过去是群盗。” 赵尨亦曰:“我昔日是贼酋。” 好家伙,让盗贼来捉贼?第五伦佩服马援,但确实没问题,马援说二人都是心怀义气,能替天行道的那种侠盗。得了这两人,让他们约束好手下小弟,再由官府协助,将其余几股恶盗剪灭,邺城里巷的黑道势力基本就归第五伦了。 除了马援举荐的二人,还有第五伦亲自乘车去征辟来某个年高六旬,以赡养八十岁老母亲得名的“门下孝子”外。 其余的门下诸吏,主要还是靠民间士人“毛遂自荐”,第五伦很需要熟悉本地的士人加入。 “门下吏虽然秩禄轻少,但却是郡尹亲信,很容易鸡犬升天,一步登顶。” 比如当初王莽被赶出京师就国时,南阳太守以王莽贵重,选门下掾孔休担任新都相,从微末小吏到六百石,只需要一句话。 可最后来的人还真不多,只有二十余人来到郡府,这让本以为应募者会将府门踏破的第五伦有些尴尬,看来自己在关中的名声,在遥远的魏郡确实不够显赫,本地人都在观望啊。 哪怕只有二十余人,仍要经过第五伦和马援的面试。 马援问道:“如今还剩下门下功曹、祭酒、书佐、偱行、议生等七八个职位,只取八人,其余人沙汰?宁缺毋滥?” “不,宁滥勿缺,其余人也统统纳入门下,让他们做没有具体职务的门下史!切不能让心怀热忱的本地士人空手而回!” 小办事员不需要太出众的能力,多点也无妨,既然应募者不多,那第五伦除了要挑选有才干者作为羽翼外,还要让魏郡人看到他的态度:第一批站出来投靠我的人,都有饭吃! 马援斜眼看他:“千金市马骨是不错,但你有千金么?” 确实啊,大新国情在此,工资是不全甚至是不的,而第五氏在关中的财富得换成布帛送来,路途遥远代价也高。 第五伦在本地有没有产业,若一口气招太多人,他拿什么来养这群实际就是食客的门下诸吏呢? 这还不简单? 他笑道:“我的二千石俸禄,仓曹是一定要给够的。” 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年后,第五伦也是个厚脸皮的老吏了:“若还是不够,大不了,我可以收受豪强贿赂,或将部分公款找个由头,挪为私用即可!”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50章 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天下混乱到这种程度,各地盗贼麻起,朝中和地方的诏令上奏,都得大队人马往来才能送达,对地方大吏的监察也松懈了许多。冀州牧监副尸位素餐,连李焉那种“大逆”在眼皮底下都没觉,更别说贪污**这种小奸小恶了。   第五伦在那琢磨带头贪污郡府公款来养门下私从,走过庭院时,却听到郡府门口,响起了一阵争吵。   “你这孩童,这儿是郡府,是大尹和曹掾试门下吏的地方,快到别处玩去!”   稍后又响起一阵哄笑:“什么,你是来应募门下吏的?”   莫非是有神童来?   第五伦往府邸大门瞧了一眼,果见在郡兵高大的身影下,有个小矮个子垫着脚与他们争论,身高不足五尺,声音却是大人低沉的咆哮:“我今年二十八了,你才孩童!”   门口的人仔细一瞧笑道:“原来是个罢癃啊。”   罢癃就是残疾人的意思,每个郡县都有罢癃籍,免除兵役赋税,有些人为了享受这好处,甚至会削尖脑袋走关系入籍……   第五伦也看清了那人,果然满脸胡须,原来是个侏儒。   亦有同来应募的人讥笑他的身高,驱赶道:“此处可不招收‘门下倡优’啊,你还是离开吧,免得自取其辱。”   那侏儒却不服气地嚷嚷道:“求贤令上说不计出身,难道相貌不好就不能来?”   “也莫要瞧不起倡优,古时候,楚有优孟,秦有优旃,彼辈身矮而智高,不像有些人,看似身材高大,智慧却不如中人!“   这小家伙牙尖嘴利,却是地图炮了,惹得门口众人大怒,第五伦忙让人去制止他们吵闹,让那侏儒进来。   等侏儒来到厅堂中时,却见他双腿粗短畸形,头大得不合比例,前额突出,两只眼珠细小,下巴上长着厚厚的胡须,相貌可以说十分丑陋。穿着一身小孩的衣裳,迈着小短腿艰难跨过门槛,朝第五伦下拜。   “小人黄长,字孟高,拜见郡君!”   这姓名倒是与他的模样全然相反,堂上的门下五吏掩口而笑,门下掾马援也忍俊不禁,第五伦却十分肃穆:“先生来自何处?”   黄长也观察着第五伦的容颜,若他露出不屑轻蔑之色,自己恐怕要扭头就走,见第五伦态度端庄,才道:“小人来自内黄县。”   内黄县,曾经是项羽渡过黄河,破釜沉舟的地方,大河在过去两百年间两度决口改道,内黄也从河边变成了河北。   当地很多寒门士人跟第五伦对话,都只能用本地方言,亦或是生涩的雅言,但这黄长却有趣,一口正宗的常安正音,这让第五伦对他多了几分好奇。   马援道:“既然是毛遂自荐,那小先生且说说,你都有什么本领?”   他故意用了个小字,黄长也不当回事,说道:“第一,我出身时运气好。”   生为侏儒,身体都不健全,何来运气好?黄长却振振有词道:“若我生于平民佃农之家,只怕刚出生便被溺死于沟壑,所幸生于乡豪之室,还是庶长子,父母不忍抛弃,便好歹养了下来。”   “故而我从少时起,便不必为衣食担忧,也不用被卖到城中为倡优,卖艺讨好于王侯之府。”   确实,第五伦来到这时代后,也没少参加贵族宴席,侏儒作为俳优艺人,属于“可狎玩者也”,常成对出现,在宴会上滑稽说唱,耍耍杂技。   黄长说,他运气就好在这,能有仆从服侍,端坐斋中饱读群书。   黄长言语流利,已经达到了第五伦的标准,他问道:“先生家传何经?师长为谁?都读过哪些书?”   黄长道:”家传无经,亦无师长愿意纳我入门,所学皆是自学,找到什么书,就看什么。”   “故小人年十岁学急就章,三冬,文史足用。十二学论语、孝经,明为人处世之道理。十五学诗书,诵二十万言。十九岁成婚后,开始接触辞赋,尤好子云翁之文章。”   第五伦没有过多惊喜,扬雄的作品在河北传播不算广,他猜测,这黄长是聪明人,根据主考官喜好做过准备,但从求贤令出到现在,不过大半个月,撇除从内黄到邺城的时间,黄长能如此确实不容易,他的很多竞争者,纯粹是裸考的。   第五伦遂问:“吾师文章辞赋颇多,你最喜哪一篇?”   黄长不假思索:“我最爱《解嘲》。”   “能背得一二句么?”   “当然能!”   黄长立刻道:“今中州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椒涂。东南一尉,西北一侯。徽以纠墨,制以锧,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   有意思,开头一句明明是”今大汉左东海“,黄长选择很多,却非要背这一句,又故意改了,是在向第五伦展现他的政治敏感性。   第五伦喜欢用聪明人办事,哪怕有点小心机也没事:“解嘲里,吾师奉劝人不要醉心于功名,为何你却愿意来应募门下吏呢?”   黄长尬吹起第五伦来:“郡君化名持节入城,以乱叛逆人心,可谓大智大勇,黄长为君心折,愿为佐翼。”   “二来嘛……子云公在文章中亦有言,夫蔺先生收功于章台,四皓采荣于南山,公孙创业于金马,骠骑迹于祁连,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人有智谋而不能用,才是大罪过。黄长虽然身是罢癃,可我的心,却和东方朔一样,长达九尺三寸。”   从这不满五尺的小身躯里,确实能看到一些智慧的力量,聊到这,第五伦也想起来,他的老师扬雄,当年刚出仕时,也做过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的门下掾啊。   这时候马援凑过身来,和第五伦低声交流起来。   “巧舌如簧,尖嘴的笋没肉,我不喜欢此人。”   第五伦瞅了眼丈人,奇了怪,那你怎么偏就喜欢我?   更何况,门下吏而已,多的是时间考察升迁。   副考官马援又朝第五伦比了个手势,这是二人约定好的,他的意思是,让黄长做有好几个名额的门下议生、门下循行即可,若是让他职位太高,其他人恐怕不服。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但第五伦想了想后,觉得黄长确实是这次面试中他最满意的人,一匹心思伶俐的好马,而外人以貌取人,当他是劣马。   用之能够做事,而旁人则觉得第五伦求贤若渴罢癃都用,岂不是两全其美?   于是第五伦一意孤行,说道:“古人云,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先生果然大才,门下书佐尚有空缺,先生可愿担当?”   没能当上更重要的门下祭酒、门下功曹,黄长略感失望。但门下书佐掌文书缮写,较其他一名多员的小吏地位略高,且能陪在郡尹身边,接触重要文书,甚至能参与决议,也算不错,黄长相信,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脱颖而出。   黄长遂下拜道:“长愿为郡君之淳于髡!”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也算小矮个子们的偶像。   黄长告退后,马援瞧着手里还没定下职务的名单:“门下功曹和门下祭酒,伯鱼打算让谁来做?”   门下功曹,看名字就知道,是郡府“内朝”门下与功曹掾交接的关键,关键时刻甚至能取而代之,第五伦打算用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   而门下祭酒则是替郡尹出行祭祀,充当新政府的牌面和广告。   第五伦想了想道:“必须用一个德高望重长者,哪怕他才干平平也无妨,关键是要皮囊好看!”   于是便挑了应募者中,年纪稍长,容貌最佳的人来充当。   唉,说到底,不管哪个时代,都是看脸啊。   而自从今日后,听说罢癃黄长都得了任用后,邺城里来应募门下吏的人更多了。   可第五伦却不收了,只让马援转告这些迟来的人:“门下诸吏今年已满额,诸位,明年再来罢!”   第五伦的门下诸吏确实都齐全了,已多达三十余人,无一例外都是识字的当地士人,多出身寒门——也就是小地主家庭,他们过去高不成低不就,如今一举涌入第五伦门下。   稍加培养后,第五伦可以将他们安插到各曹掾,看能不能在豪右和老吏世代把持的诸曹里挤出一条路来。   主动来投的人已经收入彀中,而下一步,就是……   第五伦笑道:“该请客吃饭了!”   ……   耿纯、马援这些天忙碌的时候,第五伦也没闲着,主要是搞清楚魏郡豪右都有哪些,谁是潜在的朋友,谁可能成为敌人。   “西门氏主要是倚仗先祖西门豹大夫的遗泽,加上以良绅闻名,故而能得人心,但要论势力与门阀,其实远不如另外这几家。”   第五伦给马援、耿纯罗列了郡中各氏族。   “武力最强者,莫过于武安县李氏。”   “彼辈乃是赵国名将李牧之后,武力最盛,李能在邺城担任贼曹掾,郡兵一半是他家掌握,据说还家传兵书。”   “而其弟李6,则在武安作为铁官,控制着上千人的铁官奴。”   如果说西门氏强在人心和钱粮,那李氏就是郡中的武力担当,与西门联姻结亲,遂能把持郡务,架空郡守。   还有不少大豪门,诸如斥丘县唐氏,那位太傅平化侯唐尊的老家,如果不记得此人,想想他疯狂派人在常安路上巡视,看到男女同路就去泼泥水的举动就行了,这位是朝中的当权派,虽然大新恐怕没几天了,但还是不必贸然得罪。   还有平恩县许氏,这是魏郡为数不多的侯,家世源远流长,汉宣皇后许平君的父亲许广汉被封为平恩侯,但因为许广汉是掖庭老宦,爵位由其弟弟继承,曾经显赫一时,一门两后,只是汉成帝许皇后失宠后,这个家族被牵连,渐渐沦落。   新朝代汉时,王政君怜惜许后,允许侯国继续存在,如今是第五代平恩侯许敬在位。   “还有繁阳县冯氏,汉宣帝时弘农太守冯扬之后,冯扬有八个儿子,都是位居俸禄二千石的高官,赵、魏之人觉得这很荣耀,便称冯家为’冯万石‘,亦是郡中名门。“   这三家都没有子弟在郡中任职,唐氏或是不屑、许氏是低调畏惧、冯氏则是家道骤然兴旺后迅中落,没挤进来。   说到这第五伦就停了,让耿纯有些奇怪。   “魏地驰名的’三赵‘,伯鱼就不打算请?”   三赵其实姓刘,分别是邯沟侯、即裴侯、邯会侯,都是武、宣时期封的赵王子嗣,也算前朝赵家人了,虽然丢了侯位,但也是郡中的大豪强,只是身为刘姓宗室未能任职。   第五伦笑道:“我自有计较。”   他暂时打算“请客”的,就是唐、许、冯两家,表现出“与士大夫共治郡”的架势来,把自己的朋友弄得多多的。   而第五伦最想请的,就是冯氏。   “我北上邺城时也路过繁阳县,听说过冯家嫡子冯勤的事迹,县人说他自幼聪明,八岁时就精通算数,年长后身高八尺三寸,一表人才,我欲辟除他为上计掾!”   侏儒黄长听到这话只怕要哭,原来第五公也是个以貌取人的家伙啊!其实第五伦只是需要一个擅长算数的曹掾罢了。   但没过几天,奉第五伦之命去往冯氏辟除冯勤的马援就回来了,满脸喜色,告诉了第五伦一个消息。   “伯鱼。”   “那冯勤果然是大才,容貌出众,谈吐不凡,而且还年轻,不过二十余岁。”   马援一向眼光高,他都觉得不错的,那肯定是不俗。   “对于你的辟除,冯勤说……”   马援咳嗽清嗓,清清楚楚地对第五伦道:“冯勤说,承蒙第五郡君抬爱,诚惶诚恐。只是,他年纪尚小,读书也少,那些虚名都是乡人乱说的,既然身尚未修,家尚未齐,连小吏都不敢做,岂能贸然为曹掾,助郡尹治郡呢?还是另请高才吧!”   第五伦给听愣了,这不就是他用来婉拒张湛征辟的套路么?过去我辞人,如今人辞我?   而被第五伦支使劳碌满腹牢骚的耿纯,以及替女婿跑路心有不甘的马援,则在那笑成了一团,他们只是嘴上说要辞官,没想到别人是真的做了,顿时幸灾乐祸,只对着第五伦道:   “伯鱼啊伯鱼,你也有今天!” 第151章 道德绑架   繁阳县位于魏郡南部,以在繁水之阳得名,虽然和王莽老家元城同郡,却能逃过毒手,没有被新朝皇帝脑子一热改名“繁阴”,也算幸运。   县城附近有一个里,过去叫冯里,如今则名为“万石里”,因为冯家祖坟冒青烟,在汉朝宣、元、成时期,一口气出了九位二千石的官儿。但自从王莽上台后,大概是魏郡气运只够一个家族兴旺的缘故,繁阳冯家就走了下坡路,子孙失官。   如今万石里多半是冯氏子嗣,分为八大支系,年轻一辈中,独以冯勤最为孝顺出名。   这天正午,冯勤一如往常,在陪着四十多岁的母亲。他身高八尺三寸,将近一米九,但在冯母面前,却如幼孺子一般乖顺,同案而食,母亲往他碗里夹的菜,再不喜欢也笑着吃下去。   停箸时,冯母却颦起眉来,似有些心事,对冯勤道:“伟伯吾儿,郡大尹派遣门下掾盛情来辟除,欲让你去郡城做官,断然拒绝当真好么?”   做母亲的怎会不知道儿子的才干?冯勤从小就是神童,尤其善于算术,八岁便能计算如飞,他父亲早夭,十多岁就接过家里财权,仆从绝不敢隐瞒,二十不到,又曾出仕,替代理过县功曹职位,颇受赞誉。   正因这履历,第五伦才会直接辟除冯勤为上计掾,希望他来协助管管一郡量入为出之事。   但冯勤在县里的官没做多久,赶在李焉蓄谋造反前,就十分敏锐地辞职回家了,如今第五伦的征辟,亦是婉拒。   面对母亲的担忧,冯勤只笑道:“本朝十多年间,魏地换了好几个大尹,做得最长的李焉甚至蓄意谋反,倘若他得了手,朝廷大军镇压,郡县从官恐怕都要被牵连。”   “而如今这位第五公,又能做多久呢?”   冯勤对第五伦的赴任,是一点都不看好,他身在魏地,没怎么听说过第五伦的事迹,只听闻他比自己还年轻,乃是皇帝新宠,能驾驭得了魏地复杂的局面么?   在冯勤看来,东方泰山贼越来越强,而王师暴虐所过放纵,比贼还狠。虽然李焉举事失败,但这大新内外交困,迟早是要亡的,恐怕只在三五年间了。   魏地形势并不乐观,西方的太行山麓,南方的黄泽大河,都聚集了活不下去的人为盗贼,郡中大姓把持地方,心思各异,名为十八县,实为十八国。一个外来的空降大尹,如何能理顺千头万绪?   这时候接受征辟,跟着他一起得罪郡中实力派,何必呢?指不定没几个月第五伦就调走了,到时候人家是拍拍屁股就跑了,可冯家搬得走么?还不如好好在老家聚族自保,以观形势成败。   “若是郡尹动怒,为难你,如何是好?”   冯勤笑道:“若如此,那他本性也就暴露,就更不会有人投奔了。”   都什么年头了,还以为一枚二千石印绶就能在地方令行禁止?冯勤丝毫不怕,他知道这些大尹,都爱惜名声,自己以奉养母亲、豢养亲族为名辞绝,挑不出毛病来。   但冯勤还是对第五伦了解不够,这位才是辞让界的高手,对付同一路数的人,自然也有一套办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第五伦知道再度强辟没有用,而像一些征辟隐士不得的官吏恼羞成怒打击报复,只会让全郡人离心离德,躲你远远的。   在冯勤拒绝征辟数日后,第五大尹又派门下小吏来了,大张旗鼓,代表郡里赐下旌彪,表彰他母亲为贞妇顺女!   从秦朝开始就有推崇节妇的传统,汉时更盛,刘歆与其父所撰的《列女传》流传后更成了风尚。但还比较金贵,没到烂大街的程度,一里能得个牌坊,也算荣耀之事。不过表彰重点不同,有时是彰显贞烈,有的是赞赏教子有方,冯母主要是后者。   这种事冯家就不好拒绝了,冯勤总不能辞让说:“我的母亲不配。”   这还没完,到了次日,门下小吏前脚才走,又来了一位门下循行,带着几根鸠杖,连带许多布帛,却是来赐予万石里几位七旬老人的。   对此冯家亦只能千恩万谢。   这算完了吧?还没有,接着第三日,果有门下议员抵达,却是第五伦专门送给冯勤一本书,乃是他在朝中时,靠着太中大夫身份,进入石渠阁抄录的九章算术副本,对爱好数术者来说,也算珍贵之物,冯勤一面爱不释手,一面又觉得这礼物好烫手。   因为第五伦显然不想低调送礼,每次派人,都要在繁阳县城里宣扬一番,然后让县宰、县丞带路抵达万石里,搞得冯家每次都要郑重出迎。   三顾是要让本人感激,第五伦知道这很难,便用了另一招:你不是想以这时代的道德来辞让么?那就用道德来绑架你!   第四日、第五日亦有门下吏抵达,分别赠了冯勤马车一乘、华盖一顶,这意思是很明显:冯伟伯,你说要赡养母亲,我表彰她为贞妇,你说要照顾族中父老,我赐他们鸠杖,你说读书不多,我赠汝九章,如今车马都给你备好,什么时候上路?   不愧是第五伦,这五轮礼物一送,繁阳县舆论反转,人人都盛赞新来的大尹爱才,对冯勤实在太好。只让冯勤似是被架在火上,拒了不是,应也不是。   “这是当年严仲子对付聂政的手段啊!”   他咬牙切齿,觉得第五伦一心要赚自己去邺城,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到如今若是再拒,他恐怕会被郡县中人视为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之辈,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士人名声若毁,一生基本也就废了。   冯母也劝他道:“大尹只是让你做上计掾,算算财货钱粮,又不要你像聂政一般赴死,且先去看看无妨,大不了,以后再辞官。”   也只好如此了,但在临行前,冯母给冯勤准备衣服被褥等物时,又叮嘱他道:“若郡大尹是假贤,那便虚与委蛇;倘若他是真贤,母在,吾儿勿要轻易以身许人也!”   冯勤应诺,携仆从赶赴邺城,期间他好好跟同行的门下小吏打听了第五伦的事迹,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晓第五伦在关中的“孝义”和多次辞让之名,冯勤顿时暗暗后悔。   “我这是伯鱼面前玩辞让,持布鼓过雷门啊!”   ……   九月初时,郡府中出现了滑稽的一幕。   已经跟了第五伦好多天的门下书佐黄长是个侏儒,高不及五尺。   而新征辟的上计曹掾冯勤,则高达八尺三寸,一米九的大个子,几乎是黄长的两倍。   这一高一矮,并肩站在厅堂里,差距太过明显,惹得外头路过的门下吏们忍俊不禁。   黄长在第五伦没来时,就仰头看着又高又帅又富的冯勤,与他搭话道:“内黄与繁阳相邻,早闻冯伟伯之名。”   冯勤低下头看了小个子,礼貌地表示自己也久仰黄长大名,实则听都没听过,连他的字都叫不出来。   看出了冯勤内里的轻视之意,黄长遂笑道:“我听说,冯氏的叔伯祖父们都身材高大,唯独冯君的大父、父亲,高皆不满七尺?”   确实是这样,冯勤的祖父常以身材矮小感到羞耻,害怕以后自己的子孙也会和他一样身矮,于是就替儿子迎娶一位身材很高的妻子,生下冯勤。   黄长是个嘴上绝不吃亏的主,只道:“看来我若想让子孙高大,当效仿冯君之父,多娶高女啊!”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   冯勤听出讥讽之意,这黄长是不太服自己啊,顿时大怒,别过脸不理这小侏儒。   这时候,头戴远游冠的第五伦进入厅堂,让黄长、冯勤免礼,召他二人来,是要将九月份最重要的一件事办了。   “各县上计都要交上来了,本郡今岁收成如何,明年预算多寡,都要在九月算出来。”   且说这上计制度,乃是战国时就有的传统,汉朝由大数学家张苍将其强化,但凡秋冬岁尽,各县的户口、垦田、钱谷入出,盗贼多少,都要变成数字,上报于郡国,而郡国再禀于朝廷,让国家掌握全国灾异、收成情况。   冯勤虽然来做官不情不愿,但拿起他擅长的业务来,确实十分熟练,向第五伦禀报道:”自从宣元之后,上计渐已失控,孝宣便曾于黄龙元年下诏曰,今天下少事,徭役减省,兵车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多为欺谩,以避其课。”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也就是说,地方开始不好好向中央报账了,往往叫苦说自己有灾情,好逃避中央征调的钱粮。这也不全是郡上的锅,因为县里也经常欺瞒郡二千石,那些政令不出办公室的郡守,拿头来厘清核实具体数额啊。   对此顽疾,王莽也开出了自己的药方:让上计还跟各郡官员工资挂钩起来,若一郡有灾异减损,各级官吏工资都要骤降,看你们还往少了报!   刚开始时郡县傻了眼,可小吏不愧是小吏,很快就找到了出路,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恶性循环:官吏们若不想自己工资降,就要让上计薄册好看。但这样的话,朝廷征调的粮食也就多,而郡仓里却拿不出来足份的,又不敢折腾豪强,就只能再次拿小老百姓开刀,频繁加租加赋。如此压垮了脆弱的小农,逼迫他们成为奴婢出卖土地,或沦为流民盗贼,天下越糜烂。   当然,也有反套路的:小吏上报灾情严重,减少上交给郡里的钱粮,实则自己贪污,所获可比那点死工资多多了。   但郡大尹县宰却不能用后者,毕竟小吏是铁饭碗,经常几代人轮流干,可二千石、六百石是流水的啊,一旦上计太差,课校排名靠后,是有很大概率被撤职的。   今年魏郡的收成很差,或者说,整个关东都不好,所以冯勤也很好奇,第五伦会如何做?是打肿脸充胖子报足数,还是将灾异如数上报,冒着被撤职的风险?   但他万万没想到,第五伦竟然来个一招釜底抽薪!   不上计不就行了!   “冯计掾刚来,所以尚不知情,为了避免郡人恐慌,此事也未敢外传。”   第五伦痛心疾:“今年的上计,恐怕来不及上交,我早已在奏疏中向陛下请罪。”   “前任计掾乃是李焉死党,所有的账簿,都在谋反时,被逆贼连同文书一起,烧了!”   ……   ps:起晚了不好意思,第二章在 第152章 俺也一样   “朝廷之所以威信沦丧,对各郡控制一点点丢失,都是因为伯鱼这样心怀私欲邪念的二千石太多了啊。”   真正掌握哪些“烧毁”计薄的五官掾耿纯听说第五伦的打算后,不由啧啧称奇,他过去还一直以为第五伦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这趟赴郡,全看清楚了。   岂知第五伦一声长叹:“若是伦生于治世,自当做循规蹈矩的能臣。可如今在乱世,礼乐沦亡,朝令夕改,茫茫然不知所从,为了活命,也只能奸一些了。”   第五伦这是实话,又反问:“伯山之父耿公为济平(定陶)大尹,难道在上计时就如实上报么?”   “怎么可能!”耿纯当年在父亲身边待过一段时间,又做过大司农元士,当然清楚这里面的猫腻,不管哪个时代,一涉及到纳税报账,都是无底黑洞,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   而且正如第五伦所言,这世道,老实人往往会吃最大的亏。就比如列尉大尹张湛,有时候因为灾异太多统统上禀导致被申饬,连带手下人扣工资抱怨不已。   偶尔遇到大丰收,他也不知道给郡里留点,喜滋滋地报了上去,得了三公的口头赞赏,然后大车大车的粮食就被五均官来拉走了。   隔年郡里遭灾,张湛苦巴巴向朝廷求援时,却被告知他得自救。   如此一来上下皆不讨好,导致张湛的二千石越来越难做。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郡国和中央已经不再彼此信任,分裂的种子已经埋下。第五伦瞅着郡仓中谷少,若是上计报上去,指不定会被朝廷下诏剿泰山贼的官军抽走多少去吃空饷,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遂决定“聪明”一回。   “按理说,其实遇到特殊情形,暂缓上计亦可,伯山曾为纳言士,类似的例子没少见吧?”   比如汉武帝时会稽太守严助赴任,数年不曾奉计……   耿纯提醒第五伦:“旋即严助就被孝武皇帝斥责,最后还遭诛杀,伯鱼就不怕皇帝也下诏问你,‘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但第五伦觉得这险值得冒,一来是前任的锅不甩白不甩,李焉谋逆那么大的靶子摆着,正好将魏君过去十年的烂账统统推他身上。   二来,第五伦也算平叛功臣,皇帝再怎么小气,也该封他一个侯,哪能过河拆桥因这种小事而弃用呢?   更何况第五伦在奏疏里保证了,一定好好厘清李焉究竟贪腐了多少粮秣用于造反,明年十月,将两岁上计一起补上!   先用着拖字诀,毕竟明岁十月份,天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南方绿林军已然成势,东方樊崇泰山贼方兴未艾,百姓对朝廷官吏的愤怒冲天而起,星火渐渐燎原!扑不灭,浇不熄。   指不定到那时,魏地跟京师消息都难以相通了,上计吏赶赴常安路上被劫持也是寻常事……再拖着拖着,也许大新就直接拖没了。   “学校炸了,作业还需要交么?当然不用!”   但第五伦在处理同一件事时,却又显现了他双标狗的本色。   “虽然郡府要交给朝廷的计薄不慎损毁,但县要交给郡中的上计,却万不能缺!”   第五伦对冯勤耳提面命,又派遣近来招募的“门下循行”十八人,分赴各县,通知县宰上在九月底前将秋收情况、及一整年各月计薄补上。   耿纯道:“伯鱼现在不是才刚刚将政令班于郡府,连邺城都还没完全掌控,就打算对各县下手了?是否有些急躁。”   第五伦道:“虽说应该按部就班,但吾等目光不能只盯着小小邺城,而将各县弃之不顾。”   这天下虽然城郭众多,实质上还是被广大农村包围着。城市的郡仓想要充沛,需要各县持续不断的输血,第五伦手下,多少人的俸禄、衣食,兵粮,就指望秋租呢,哪能只坐等底下硕鼠们吃饱喝足的残羹冷炙呢?能从他们嘴里多抢下点也是好事。   不过第五伦却让门下循行去通知了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等待县吏同行。   马援秒懂:“我知道,伯鱼是为了他们性命着想。”   马丈人大笑道:“我当年在京尉郡做督邮时,可没少遇上‘盗贼’袭击!”   没错,县上对付下来巡视查账的郡吏上生官,还有一个杀手锏,直接劫杀!   第五伦没打算立刻跟各县撕破脸,毕竟他初来乍到,又无外援,也没力量立刻操控各县,只是想借此机会,瞧瞧各县宰的成色,谁该打√,谁头上是x。   而到了九月下旬时,各县的计薄情况6续派人递上来了,这让第五伦有幸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名场面。   “郡南的内黄县的计吏来的路上,遇到了洪水!”   “郡东阴安县遇到了山洪!”   “巧了,郡北的清渊县也一样。”   真巧啊,这个月挺旱的,几条河却跟约好了一般,专挑计吏路过时水,第五伦都想将他们扔漳水里求雨了。   最夸张的是,内黄县的计吏还一身泥水湿漉漉地进城,眼泪汪汪地捧着被洪水卷走,只剩下几根模糊不清字迹的竹简,跪在郡府前稽不已。   “下吏有过,下吏已经舍身拦着洪水,却还是没救下计薄啊!”   “只舍着性命救下几根来,也算不辱使命了。”   你当这是千里送鸿毛,礼轻情义重么?   那内黄来的计吏最后还捶胸顿足,昏死过去。导致另外两个县的同行面面相觑,高下立判啊!他们怎么没想到这么演?竟愚蠢到直接让计薄“漂没”了。   洪水三连之后,又有盗贼三连。   数日后,三个县的计吏匆匆赶来,满脸惊恐地表示,他们在来的路上遭遇了“山贼”:涉县、武安、武始,确实都是郡西太行附近,多有盗寇出没,遭遇的频率很高。   也是奇怪啊,这些盗贼多数大字不识,却偏对账册极感兴趣,还不伤人性命。   不对,也有生伤亡,死了好几个从吏的。武安县计吏身上还带着伤,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他“拼死”抢下来的一张计薄,上面还沾着血哩!   和内黄计吏,可并列最佳演员了。   第五伦真是长见识了,只对耿纯、马援叹息道:“我本以为推过于前任,已经足够无耻,没想到远不及诸县,往后得向这些计吏多学学啊。”   好在,还有十一个县给了第五伦一个面子,在这随时可能遭遇山洪、地震、山贼的危险世道,有惊无险地将计薄送来了。   正所谓“书到,拘校处实,牒别言”,这时候便轮到冯勤、黄长二人出场。他们带着一众门下吏,根据完好无损的郡中计薄,对属县呈送上来的副本加以核实、校对,如果现错误,必须要查明原因。   这一查,就全露馅了。   黄长道:“郡君,所奏与先前不符的,一共有八个县,新到的秋收计薄也有大问题。”   过去的账本不一定是实数,新交上来的就更假了。   冯勤话语有些沉重,黄长却十分兴奋,他清楚,这位第五公,可不是任人期瞒的主,各县如此张狂,接下来只怕有好戏看了。   最终账册没问题的,只有近在咫尺不好搞鬼的邺县、得了冯勤打招呼的繁阳县,还有梁期县三家“老实人”。   或者说,聪明人。   “且慢。”第五伦掰着指头一算,魏地十八县,这才十七个,还有一个呢?   冯勤提醒道:“大尹忘了,元城县乃是天子祖地,永免租税,粮食自留,也不必上缴计薄给郡里。”   元城县宰,朝廷都是挑着宗室远支子弟担任,平素都不鸟邺城郡府的,俨然郡中独立王国。   好啊,这一通上计下来,第五伦算是看清楚了。   他觉得朝廷鞭长莫及,权威丧尽,暂时动不了自己,而各县宰和他们背后的豪右也迫不及待地表示:“俺也一样!”   各县就不觉得,第五伦这空降而来,手里无兵无粮的新大尹,能奈何得了他们,遂敢欺之亵之。   确实没错,第五伦明知受了欺瞒,也没法一次性将所有不合作的县宰,以及和他们亲密合作,欺上瞒下的豪强连根拔起。   但集中力量搞定一个县,却完全没有问题。   第五伦看向新募的二人,冯勤虽然业务熟练,但毕竟是强扭来的小苦瓜,对自己终归不太热切。第五伦就是要拉他这位冯万石家的神童做个表率,不指望冯勤做太多,平日要加以亲近,让郡中豪右看到他的爱贤。   而黄长这小侏儒则一心想要往上爬,功利心很强,自己对他平素不能太亲昵,否则容易被人说成是“宠爱佞臣”,但也可以用来做些狠事。   “孟高。”第五伦点了门下书佐的名。   “下吏在!”   黄长早已等待多时,立刻应诺!   第五伦似笑非笑:“我记得,你来自内黄县?”   “与内黄县宰、计吏,熟识么?”   既然是请客吃过饭,众人于堂上闲坐之际,哪能没有戏看呢?   恩要施,威也得立,接下来的戏,叫做……   “杀鸡儆猴!”   ……   ps:赶飞机,提前,有点少。 第153章 马杀鸡   内黄者,黄河以内也,内黄县位于大河之北,魏郡南部,既有黄泽之利,又得清水之灌,在郡中富庶户口名列前茅。   县寺之中,内黄县宰对自己前几天让计吏“落水”的手笔还很得意,对县丞说道:“对付这新来的小郡尹,就只用一个字:拖!”   在内黄县宰看来,第五伦之所以能从李焉手里轻取魏郡,全靠治亭郡兵帮忙。他这内黄县在治亭兵停留期间已经表现出了对朝廷的忠诚,又供应了部分粮食,这上计薄别的县需要交,内黄应该免了罢?   毕竟,账册确实存在很大问题,哪怕将烂账全推到治亭兵头上,也无法掩盖过去一年,内黄县宰与黄泽盗勾勾搭搭的事实。   大环境摆在这,官匪一家者,又何止是第五伦和马援呢?   所以内黄县宰便想出了账册遇到洪水漂没好主意,他笃定第五伦刚上任,无兵无粮,奈何不得各县。   今年魏郡不但出了谋逆,还到处在闹盗贼:太行盗、钦口山盗、黄泽盗,都聚集了数百上千人。而境外还有大盗,就不说在泰山横行的樊崇了,连平原郡,前几个月,亦有一个名叫“迟昭平”的女子,号称仙人,亦在大河决口后的黄泛区内,聚数千人为盗,已经侵犯到了魏郡边缘。   且先用着拖字诀,到了明年,这魏郡还不知道是什么形势呢。   “说不定拖着拖着,大尹就没了!”   或是被朝令夕改的皇帝调走,亦或被看他不顺眼的郡中豪大家干掉。   内黄县宰还有一个瞧不上第五伦的理由:“他招贤纳士,结果竟连本县那侏儒罢癃黄长都收了,还任命为门下书佐,颇为亲信,可见无人可用。”   可先回来的却不是计吏,而是郡大尹遣了门下掾马援来内黄县的消息!   这让方才还镇定自若的内黄县宰大惊,难道说第五伦派人登门问罪来了?不应该啊!   “立刻将郡尹的使者安排到驿站休憩!”   内黄宰会招呼本县豪右们去陪着那门下掾,探探口风,看能否贿赂他。若可以,那便皆大欢喜,大家一起欺瞒第五伦,若是不能……   那就让他醉时被呕吐物呛死、摔倒阴沟里磕死、掉到厕所里溺死!   还不等内黄宰更换好衣裳,手下很快就急匆匆地来禀报:“县君,那门下掾不入驿站,直接进城来了!”   “什么!”   内黄宰急了:“快让县卒拦着。”   “没拦住,那门下掾马援有本县罢癃黄长带路,身后还领着百多名郡兵!”   这是要跟他玩真格啊!内黄宰委屈极了,糊弄这次上计的又不止他一人,凭什么来抓他?对方来势汹汹,这时候想再多也迟了,内黄宰忙不迭地收拾细软,想要带着家眷逃出城,跑到黄泽里投盗贼。   可马援行事风风火火,来太快,已直接破踏破门槛而入,横刀出现在县宰面前,喝道:“内黄宰,汝可知罪?”   内黄宰扑通一声就跪倒了:“不……不知何罪。”   “让我来告诉你。”黄长从马援背后闪出,负手走到被刑徒兵按倒在地,满脸惊愕的县宰身旁,小侏儒满脸得意。   黄长自负才学,不甘心做一辈子富家翁,当年曾来县里欲试为吏,就被这县宰嘲弄赶了出去,现在轮到他报复了,遂正义凛然,大声数落道:   “其罪一,不奉郡命,不遵旧典,损毁计薄,欺瞒第五公。”   “其罪二,背公问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其罪三,选署不平,敝贤宠玩,子弟恃怙荣势,请任所监。”   “其罪四,违公下比,阿附豪强,勾结盗贼,通行货赂,割损政令。”   黄长就是本地人,对县宰干的好事他还不清楚?一条条数落下来,有的确有其事,有的稍微查一查最终也能坐实。   马援遂不容内黄宰喊冤,只喝令众人将他拿下。   “带回郡中,交由郡君落。”   又召集一众经此一吓后战战兢兢的县吏,掏出盖着第五伦大印的郡命:“从今日起,由我,暂任内黄假宰!”   ……   拿下内黄宰后,第五伦心中大快,对耿纯道:“六百石县宰们不是经常说什么‘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么?”   “对于刚刚上任的二千石来说也一样啊。”   “治不了豪大家,还治不了你!”   内黄县宰,就是第五伦动用马援这柄宰牛刀,杀的那只鸡。   他被押赴邺城后,很快就被第五伦打入大狱,只待审问其实路上就让黄长审过一遍,但内黄宰只承认贪污与失职,不尊上命等罪,对于阿附豪强、勾结盗贼则拒不承认。   看来这里面的水还很深啊,这些六百石,本该和郡守站在一起,可他们力量更小,更容易被豪强侵蚀收买降服,再加上大多来自邻郡甚至邻县,与当地势力天然亲近,于是就官绅一体,狼狈为奸。   耿纯咳嗽一声后,提醒第五伦:“伯鱼,你我,亦是豪大家啊。”   第五伦瞪他:“君子不器,在故乡为豪大家,在外郡则二千石,不行么?”   所处地方不同,坐的屁股不同,选择也不同,第五伦在新秦中时,亦是“阿附豪强张纯、勾结盗贼麻匪”呢!   所以第五伦干掉内黄宰,并非依靠其个人道德善恶,而是“不支持我的就打x”。   总之,这种二千石、豪强、县官之间的合作与斗争,已经持续了两百年。前汉元帝之前,官府占优势,诸如酷吏严延年治涿郡,便同时与大姓西高氏、东高氏以及阿附他们的县官郡吏斗争,最后取得胜利,以至于郡中震动恐惧。   可在中央无法为二千石提供任何庇护与支持的现今,第五伦只能赶在朝廷权威彻底沦丧,豪右盗贼屠二千石如杀一狗前,努力掌握政权,否则搞不好,小命都要交待在这。   他本欲在控制郡府后,下一步拿下邺城,但邺城豪强势力太深厚,邺县宰又是个人精挑不出毛病,第五伦只能转变思路。   “避开大城市,先从邻县着手。”   派遣马援到内黄担任假宰算是小试牛刀,那一带贫民、流民较多,招募青壮,以已有小成的三百刑徒兵为基础,在明年前练出一千名忠于第五公的兵来,再打打黄泽盗贼练兵,他就有资格跟大豪强掰腕子了。   拿下内黄宰后,第五伦又将演技出众的内黄上计当众处斩,让其余十几个县的计掾旁观。这群猴子确实被流了一地的鸡血吓得不轻,第五伦只让他们回去,因为山洪、盗贼丢失计薄的五县,总有副本吧?必须补上。   至于做假账的那八个县,第五伦却没太难为他们,只表示郡府不慎失火,将他们的秋收账册又双叒给烧毁了,重做一份,连带今年应该交给郡里的粮食,一并送来。   还有上计不错的邺、繁阳、梁期三县,第五伦大加表彰,表示下个月工资时,考虑让三县从县宰到小吏,都得到满额的月禄!   “决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但等有些得意的第五伦回到郡府中,耿纯却告诉他一件事。   “内黄宰,自杀了!”   ……   兄长回来时,魏成郡大铁官李6便向他告知了最新消息。   “内黄宰死了,触墙而亡。”   “算他识相。”督盗贼李能并不惊讶,内黄宰清楚,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最好,一旦披露,内黄宰就不止是自己死,他的家眷乃至整个宗族都要不保。   李能落座时,左手仍无力地垂着,他却和祖先、赵国武安君李牧一样,是个残疾。但李牧是天生右臂伸不直,而李能则是后天受了伤。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李6与他同案对坐,身子前倾,问道:“兄长去了趟西门氏宅第,西门延寿如何回应?”   “还能如何?”李能用冷笑表示了他对岳父家暧昧态度的不齿。   “我婉转告诉西门延寿,第五伦一面假意表示,要与郡中豪右共治,辟除冯伟伯为吏,延揽各家子弟入职郡府。”   “一边却招募庶人寒士为门下吏,又遣亲信练刑徒为卒,放甲胄兵器,如今又借上计之名,拿下了内黄县,是欲尽夺郡中之权也。”   李能道:”可西门老儿却说,魏地才遭李焉谋逆大乱,不能再动荡了。”   他搞不懂西门延寿是怎么想的?碰了壁回来后,李能心一横,决定不管西门氏了,他家自走一路。   “第五伦贪而无厌,颇有勇略智谋,又有马援、耿纯作为左膀右臂,一武一文,不好对付。若不能趁他尚是小雏鸟时压制,往后羽翼丰满时,恐怕难以收拾。”   李能道:“不能让第五伦太顺,得给他,制造点麻烦,让他知道,在魏郡究竟是谁说了算!”   魏成若论家世显赫、朝中靠山,则是斥丘唐家、平恩侯许氏。可要论实力,邺城西门氏以富裕著称,而武安县李氏,则是武力担当,郡兵大半由督盗贼李能控制。他弟弟李6则靠着铁官的皮,统辖西北三县上千名铁官奴,还垄断了铁器来源。   魏成不管是哪家势力,白道还是黑道,贼寇还是族兵,都得仰仗李家分给的铁铸兵,双方通过与李家友善的各地县宰、吏往来,只抢别人,不触碰李家利益。   “入秋了,盗贼也该来活动了。“李能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他们家传承了李牧、李左车的兵法气魄,和西门氏不同,不爱文斗,偏爱武斗。   李6会意:“钦口山的山贼,黄泽湖的泽盗,让哪支出动?”   “钦口山距离武安太近,且让他们抢下武安、涉县、武始送往邺城的粮食即可。”   “但黄泽的盗贼,却大可倾巢而出。”   “夺了内黄县城,杀马援!”   李能抚着他残疾的左手:“折第五伦一臂,看他还敢不敢乱扇翅膀!”   ……   ps:魏郡督盗贼李能本名李熊,见《后汉书·铫期传》,因为和公孙述谋主李熊同名,为了避免读者糊涂,改个名了。   第二章在18:oo。 第154章 折肱 汉武帝前,内黄县附近是黄河的故道,后来黄河两次向东南改道,只留下一道水色偏黄的大泽,方数十里,在一些地方依稀可见战国秦时的河堤。 太平时节,人多地少的魏郡人向水泽中讨活路,起庐舍其中。如今世道不太平,流民、甿隶逃进去的就更多了,遂有头目聚众数百人为盗,偶尔零星冒犯内黄,但更多时,常向西跑到更远的河内郡地界打劫。 有人说这是盗贼不忍伤害故乡,也有人说,是他们背后有一只铁手在操控…… 地皇二年(公元21年)九月底时,马援接替内黄假宰才几天,黄泽贼却忽然倾巢而动,离开了湖泊周围,破天荒地对县城起了进攻。 且说马援拿下前任,夺取县中大权后,自带百名刑徒兵驻扎于县寺,又让他带来的张虎、赵尨两位招募来的魏地轻侠各带五十人,守备县城北、南两门。至于东门和西边的水门,则封闭起来,不得出入,早就防着一手。 但马援毕竟上任日子不长,今日,巡视西门的小队却被混进城的“盗贼”杀害,随后西门从里面被打开,黄泽贼涌入城中,直扑县寺而去! 听闻惊变的黄长骇然,虽然一直怀疑前任内黄宰与黄泽盗勾搭,甚至拉粮食养盗,却没料到黄泽盗竟胆大到这种程度,顿时胆怯,只劝马援道: “马君,黄泽盗多达数百上千,还是守在县寺里抵抗,好等待郡君来援吧!” 马援只斜瞥做文书工作还算不错,一遇兵戈就吓得半死的侏儒:“伯鱼将大半人手都交给我带来,身边只留百余人,如何来救?指望听从李、西门两氏的郡兵么?” “那该如何是好?”黄长面色苍白,如今外有强敌,里有内应,他们难道要死在这? 马援却已披挂上了自己的甲胄:“只有一个办法,打出去,乘着黄泽贼仓促而入,一鼓作气,将他们赶回湖中!” 这让黄长瞠目,马援哪来的自信?虽然他武力群,在刑徒兵中无人能过其三合,但一人如何与数百贼子相斗? “我有四胜,而贼有四败也。” “第一,我有序,而彼无序。”刑徒兵练了个把月,虽然只把站阵连明白了,但里面的士吏、什长、伍长都是猪突豨勇老卒,一个带五个,足够了。 “第二,我有甲兵,而彼辈多是鱼叉木棍。”第五伦控制郡县武库后,对自己手下嫡系,那是各种汉械装备一股脑往下,已经到了一个百坐拥一把大黄弩、壮者人人披甲的程度,你说吓不吓人。 “第三,贼子人心不一,号称千人,实则有人欲劫富户,有人欲凌百姓,真正奔着杀我来的可有一半?而刑徒兵孤军被困,不战则死矣,百人能当五百用!” “第四。”马援满是自信:“汝等有马文渊,而对面没有。” 这一套一套的,黄长听愣了,找不出语言劝阻,马援还令他带着十来人去安集县中,联络南北、北门的张、赵两位门下吏,派几十人绕道西门,要给群盗来个前后夹击,瓮中捉鳖! 这是打算百来人包围上千贼子的架势么?黄长只喃喃道:“马君,你布置如此熟练,莫非过去与盗贼打过仗?” “我没剿过盗贼。” 马援哈哈大笑,持刀带队出门而去:“但没有人比我更懂盗贼!” …… 内黄与邺城间距离一百五十里,驿站快马也要跑两天。 所以第五伦和马援约好两日一报信,在九月末时便接到了黄泽贼进攻内黄县城的消息! 接踵而至的是来自南方的种种传言:一会说县城破了,一会说马援死了。 “当初确实不该让文渊去内黄冒险。”耿纯现在只觉得第五伦托大了,谋取内黄的尝试太过着急,而他与马援相处时日尚短,只以为马文渊个人武力胆量出众。 第五伦内心不慌是不可能的,甚至还有一丝的悔,但最后仍是坚持住了。 “我相信文渊!” 马援在黄河上游是贼,斩汝臣、破卢芳,都展现了优秀的将帅素养。到了黄河下游,是官,如何对付盗贼难道还不清楚么? 更何况,虽然刑徒兵训练不过月余,但依靠猪突豨勇老兵们撑起骨架,战斗力绝不是松散盗贼能比的。 不过在第五伦心里,只觉得马援能守住县寺就可以了,救是必须救的,可郡兵不可靠,督盗贼李能表现上对第五伦毕恭毕敬,但集结军队却磨磨蹭蹭——这确实就是郡卒的度了。 第五伦遂点了臧怒,希望他再带一百刑徒兵南下,却被臧怒拒绝。 “我是亲卫长,决不能离开将军身边!” 臧怒如山一般不动,他虽然不是很聪明,却也看得出来郡城亦是危机重重,没有自己等人护着第五伦可不行。 “让我去罢。”虽然不明白第五伦为何如此笃定马援不会败,作为朋友,耿纯还是愿意帮忙。他从巨鹿带来的族兵,有五十人的马队留在了邺城,他们耿氏,也是坐拥徒附宾客两千的豪大家啊。 而耿纯耿伯山,可不止是能一日巡五官,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大街上动辄拔剑相向,若不能文能武,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可还不等耿纯带人出城,不等李能在那暗喜自己计成,马援与第五伦说好的两日一联络,便如期而至。 门下游徼赵尨高举捷报,大声传于邺城大道上! “马县宰已击退黄泽盗!斩两百,俘获四百!” …… 经过一场击贼之战后,原本还对新县宰颇多迟疑的内黄城内大小官吏、富户豪右,在马援面前,便只敢膝行了。 那是一场匪夷所思的仗,本来靠了内应的助力,九百多黄泽贼已经破开西门而入,但刚进城后,他们就不听头目指挥,大半人各自散开去攻击里闾抢劫富户,只有四百人沿着大道去围攻县寺。 没想到马援竟带着一百刑徒兵直接在大街上摆开阵势,火把高举让人看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先是一阵准确度感人的弩机乱射,吓得盗贼不敢前进,接着是就毫无技术性地持戈矛迈步向前,竟就这样将盗贼一路推回西门。 而张虎、赵尨不愧是马援看中的人,胆子也大,奉命各带三十余人来堵门,让盗贼以为自己被优势官军包围,溃乱之下成了无头苍蝇,遂大败。 黄长赶去号召各富户出动族兵出来击贼,最初时无人愿动,都龟缩在里闾坞院中自保,直到看见马援以少胜多后,现官军要赢了,才忙不迭地出来帮忙。 最终只有三百盗贼逃走,清点人头,杀了两百多,大多数是混乱中自相残杀而亡的,连大头目也丧命众人脚下。俘获四百人,导致栓他们的绳索都不够用。 盗贼们被拔了衣裳,垂头丧气蹲在羊马墙里哆嗦,马援让投降的小头目及县中父老一个个甄别,作恶多端的拉到左边,作为修缮被毁大门、里墙的刑徒,确实是活不下去从贼,还没来得及干太多坏事的,则拉到右边,指着衣裳和热饭问他。 “可愿入伍?” 那可不得说愿意喽,不答应的正好押到另一头,充苦力。 三天下来,马援一共收编了三百名黄泽盗,让统统官升一级的猪突豨勇和刑徒兵老卒们带着,将他们练上十天后,再将其中表现优秀的人放回泽中,招募更多流民和盗寇出来。 而马援亲自在泽边竖起五字大旗招兵,体格壮的,管热饭。 至于体格弱的,为军吏缝补衣裳、编织草鞋、在泽边荒地屯田种点菽豆,总能派上用场。 在回来的人现身说法下,光管饭这一点,就让被马援打断脊梁,如今入冬后衣食没有着落的黄泽贼残部心动不已,几天就出来了百多人。 第五伦已经取消了内黄今年的租赋,不必上缴郡府,粮食直接给马援练兵用,不够还能从邺城给他匀几千石过来。 女婿就指望好丈人在来年开春时,能从内黄拉起来千把人的队伍,好叫第五伦的枪杆子硬起来,能戳着豪强后背,如今起码有五六百了。 此长彼消,曾经号称千人的黄泽盗,就这样一战丧亡,连再度崛起的源头流民,也被马援截胡了。 十月初时,内黄的最新消息传回邺城时,让黄泽贼背后的势力、贼喊做贼的督盗贼李能又气又恼,只捂着自己的左手后悔不已。 “本欲折第五伦一臂,如今竟是他先折吾一肱,痛哉!” …… 进入十月份后,第五伦这边是喜讯连连,先是南方马援大胜黄泽贼,招兵买马的计划也完成了一半。 这场仗是第五公武力的体现,让杀鸡儆猴的效果更加显著,各县宰忙不迭地将秋收账簿连同今年的租赋送至邺城。 赋,第五伦没当回事,新朝货币在关东更贱,哪怕大布黄千废除,依然无法遏制贬值,一些大城市,已经到了一石米能换两千钱的程度了。 至于出了城,民间已经恢复到了以物易物,布匹和粮食成了硬通货。 最关键的是粮食,第五伦过去在第五里,只能依靠做生意,种田辛辛苦苦积攒,可现在,靠着郡尹的权力——这还是大新的官已经所剩无几的权啊,一道政令下去,几万石粮食,却来得轻轻松松。 “果然,还是当官来得快。”第五伦看着仓中一点点积满的粮,感到了无比安全。 接下来就是分配问题了,理论上这是公粮,可和皇家经常公私不分一样,郡君也能这么玩,分的时候,当然是老实人优先、嫡系优先啦! 但也不尽是好消息,耿纯告知第五伦:“武安、涉县、武始三县送出来合计六千石粮食,在途经钦口山时,被山贼劫了!” 这真是跟黄泽盗围攻县城一样震惊的事。 一千石意味着什么?足够上千人吃六个月! 第五伦那个心疼啊,但隐忍不,回到已经郡府中,才对耿纯道:“武安、涉县、武始三县地处魏成西北部,背靠太行山,都算是武安李氏的地盘。” “李能做了这么多年督盗贼,势力强大,他弟弟则是铁官,据说兵剿了钦口山不下三次,耗费官府钱粮无数,时至今日,居然还没击灭!” “这究竟是李能无能,还是他太有能耐?” 根据马援俘获黄泽盗贼头目,审问后得到没有实质证据的招供,黄泽贼大头目背后,是有豪大家支持铁兵器的,并通过前任内黄令转交给黄泽贼。 再有黄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郡中传闻,加上种种事情后,第五伦自己的逻辑推断。有盘踞郡中的大豪,在暗暗针对自己,通过各种小动作,不愿让自己掌控魏成的计划顺利实施。 “如此看来,黄泽贼、钦口盗背后,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 第五伦冷冷道:“大概,姓李吧!” 第155章 雪上加霜   (早上这章一概延迟到9:oo左右,每章都是现写现,太早确实起不来工作,见谅)   ……   “李能太急了。”   大冷天依然穿得厚厚,坐在漳水边钓鱼的西门延寿也听说了西北三县粮食被山贼所劫之事,只摇头下饵道:“在内黄折了一肱后,他不甘心,非得要胜第五伦一场,竟行此冲动之事,这下,郡大尹恐怕要怀疑到李氏头上。”   上次李能来西门氏,暗示他两家应该联手遏制郡尹扩张权势的危险行为,叫第五小儿知道,魏成是由李氏、西门氏说了算!   就像两家过去数十年一直联手对付空降二千石一样,西门氏饵之以蜜糖,李氏胁之以匕,豪右的联盟总能取得胜利。   “可这次不同。”西门延寿觉得,是时候对儿子、功曹西门平阐述一下他对这场争斗的看法了。   “且不说第五伦曾易名姓入城,有胆有识,其肱股左右马援、耿纯皆名望士族子弟,或为联姻,或为朋友,甘居于下,说明第五伦才干不俗,不能用对付庸官的法子去针对。”   “就论这混乱的世道,实在不说魏成内部自相残杀的时候啊。”   这就是西门、李两家姻亲之间的根本分歧了,西门延寿认为,如今天下乱象频生,为了保护魏成郡各家豪强的利益不受外来的王师、大盗、叛军侵犯,他们需要一个台面上的领导者在位,如此方能凝聚全郡之力。   这位领导者得强势,又能合作,第五伦基本符合西门氏的要求,做事雷厉风行,内含谋略,上任不过两个月,便在死水里硬生生凿出了活源。   而从第五伦“内朝”的成分看,既有寒门士人,但更多的还是豪强子弟,甫一下车便祭拜西门大夫庙,给了西门氏一个好印象。   西门延寿倒是很乐意和第五伦合作,然而李家完全不这么想。   在武安李氏看来,西门氏这是妥协,是退让,是绥靖!   “李氏究竟想做什么?”西门平疑惑地询问父亲,李能这么着急与第五伦对抗,用意何在?明面上,他家的利益并没有受损啊。   “因为李能心怀大志,眼看世道混乱,他想要一个由魏郡人控制的魏郡,说白了,也就是李氏操持的魏郡!”   看惯了空降的外来大尹的非蠢既坏,有底蕴的豪强很难不生出这样的念头:我上我也行!   “但李能兄弟,有这样的器量么?”   西门延寿摇头:“从战国时起,李氏的眼光和运势,就一直不好啊。”   比如始祖李牧,赫赫有名的大将,北击匈奴,西挫强秦,最后却被昏庸的赵王所杀,死于佞臣郭开的阴谋之下。   而李牧的孙子李左车,接二连三投错人,最后被韩信牵连,导致折腾半辈子也没捞到什么功勋,灰溜溜回了老家,让李氏只能为一土豪。   所以在西门延寿看来,武安李氏简直和他们的同姓李广一样,偏执爱激动而数奇。   西门平了然:“如此说来,我家要帮第五伦?”   西门延寿摇摇头。   “还是帮李氏?”   “谁都不帮?”   儿子一连说错三次,让西门延寿不耐烦了,提起鱼竿到:”且让他们斗着吧,要分出胜负其实也快。”   “谁赢面大,咱们帮谁!”   “和过去三百年间,邺城从魏降赵,从赵降秦,再随赵举事,最后降于汉,又易帜从新一样,不管谁赢,西门氏都能跟着一起赢。”   ……   而郡府之中,虽然已经猜到了那六千石粮食被劫,乃是武安李氏所为,然而第五伦却暂时动不了他家。   “若是在太平时节,倒是简单,将李家打成叛逆,直接一封奏疏送至朝中即可。”   强大的中央王朝自能天降正义,派遣绣衣使者调郡国兵,助二千石铲除太过嚣张的豪右。   可现在第五伦却不好召帮手,毕竟三岁小儿都知道,王师之害,甚于盗贼,一旦引狼入室,他们能帮你把全郡一起祸害成白地。   而李氏也忌惮于此,小打小闹没人管,但闹大了,他们也不敢直接跳反吸引朝廷大军进剿。   这是一场第五伦不方便呼叫外援的游戏,他只能在魏郡内部一点点合纵连横,等到马援在内黄练出上千兵卒来,形势将大为改观。   在此之前,第五伦连郡府的门都得少出,得当心李家孤注一掷玩斩行动,就像在新秦中,张纯对董喜做的那样。   第五伦现在还得不表现出对李氏的怀疑,他必须等待一劳永逸的机会。   就在这微妙的局面下,朝廷诏令终于到了!   “李焉流言赵魏,惑众河北,忠臣孝子莫不奋怒,克奴伯伦为使,智勇谋划,李焉受缚,所征殄灭,尽备厥辜,冀土咸宁。”   “今策第五伦为‘讨逆侯’!”   第五伦就这样又升了一爵级,但和前汉金贵的列侯相比,这大新的猴也忒不值钱了,既无实封,说好的茅土实禄也到不了手里。   而作为辅助第五伦平逆的功臣,马援、耿纯二人都被王莽封为“男”,第五伦在诏书里表示希望让马援作为县宰,分豪右之势的请求也得了准许,假宰转正。   因为前任郡丞、属令都因牵涉叛乱被撤职的缘故,诏书里还让第五伦举荐一个有功之人,作为六百石郡丞协助他治郡。   当然,郡里真正的二把手郡属令(都尉)是肯定要中央另派的,且按照王莽制衡臣下权力的习惯,一定是第五伦不熟的人,现在大概还在路上,郡里的军政大权,还是要第五伦一把抓——可他抓到手其实只有一把鸡毛。   所有人都以为,这郡丞一职,肯定是耿五官囊中之物,倒是知道内幕的耿纯笑而不言。   最后这郡丞一职,落到了一个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人头上。   “督盗贼李能字伯用,陛下亦封为男爵,功勋卓著,试为郡假丞,待吾禀于朝廷后转为正职!”   ……   魏郡中重要的武职有二,一为兵曹掾,受命于属令,驻扎在东方百里外的魏县,将郡兵两千。   次为贼曹掾,也就是督盗贼,理论上听命于郡尹,驻扎在邺城,将郡兵一千。   作为过去百年豪强与郡府斗争取得胜利的结果,兵曹掾和督盗贼,都掌握在豪强手中,督盗贼归李家,兵曹掾归郡东诸姓轮流担任,操持兵权,这就决定了他家在郡中的权势。   可现在,第五伦却给李能送了一份有毒的饵食,秩才比四百石的他,得到了升官为六百石郡丞的机会!   “郡丞为郡尹副贰,佐二千石掌众事,乃是郡中三号人物。”   “可谁不知道,如今这郡丞,不过是一个养老的虚职而已。”   自汉以来,在朝廷默许下,守、尉、丞的地方三权分立,有向郡守集中的趋势,开始变得军政民法样样都能管,又有门下诸吏,郡丞职能基本被架空。这也是无奈,若非如此,二千石就更斗不过豪强了。   所以李能很清楚,拱手让出督盗贼之职,就意味着李家抛弃兵权,将郡城附近千余兵卒拱手相让,虽然里面的基层军吏多是李家培植的党羽,可第五伦可不是文官出身,而是在新秦中与匈奴打过仗的,军中的门道他还能不知晓?迟早会被一点点拔除。   这一招反制让李能难受至极,推也不是,接也不是。   他以自己左手残缺为由婉拒,可第五伦却表示,正是为了关照李能,才让他任此职务的。对啊,既然连清闲文职的郡丞都嫌累,那还赖在武职督盗贼上不让作甚?   李能又以粗鄙无文辞让,第五伦仍不允。   就在李能陷入维谷之时,倒是亲家西门平过来,代老爷子给李能指点了迷津。   “事已至此,不如退一步。”   “既不做郡丞,也不当督盗贼,告老归乡!”   “西门老儿欲害我焉?”李能先是勃然大怒,旋即却反应过来了。   确实,现在的斗争,随着黄泽贼被收编,虽然李能指使钦口贼劫了粮,但在郡府,仍是第五伦稍占上风,随着选贤任能、招徕豪右、给邺吏们足额俸禄等事,邺城已经快要归心了。   李能手里虽然有千余郡兵,但城门防务渐被第五伦安插亲信控制,郡卒被排挤到了城墙之外,第五伦缩在郡府里不好刺杀,李能还能孤注一掷造反不成?西门氏和邺县宰不一定会帮自己,而若引来王师,那就麻烦了。   进不能进,倒是西门延寿这个“退一步”的提议,能让李能抽身。   李家在西北三县势力极强,背靠太行易守难攻,可徒附族兵两千,加上一千多铁官奴,以及钦口山盗贼千余,能得四千之众,若能裹挟三县官吏百姓,则兵势过万,那才是他的倚仗。   与其在邺城被捧成无权的郡丞,被困于笼中,任由第五伦控制郡城,不如退回西北,第五伦便奈何不得他家丝毫。   一念至此,李能倒也干脆,再度以手臂伤残,冬日剧痛为由辞了官职,只带着王莽封的“男爵”,乘夜离开了邺城,折返回武安。   在回家的路上,李能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斗争方式,那就是让魏郡内忧外困,叫第五伦无暇顾及自己,他只叮嘱弟弟道:“立刻派人去邯郸,谒见赵王世子刘林,就说,我有事关河北诸刘生死存亡的消息要禀报!”   ……   李能直接开溜,这确实是“料事如神”第五伦没想到的。   这一抽身确实是鸟入山林鱼入深渊,用郡丞之职架空李能,最后慢慢控制在邺城做人质的打算是落空了。   但不妨碍大的结果向好,第五伦火点了平黄泽贼时作战勇敢的赵尨为督盗贼,这下贼真的要抓贼了,对李氏肯定掺了许多沙子外来人难以指挥动的郡卒亦不急着沙汰,先放在城外扔着。   而第五伦又举荐耿纯为郡假丞,让他从繁忙的五官掾里休憩,这两个多月,耿纯就像一天要耕五顷地的老黄牛似的,可累坏了,第五伦只让他代替自己去做抚恤孤老等事,休憩一段时日。   随着李能退了一步,而西门氏也颇为积极的合作协助。邺城,算是初步控制在第五伦手里,从政令不出办公室开始,他才两个月就到了“政令班于邺城”的第三阶段,确实不易。   但接下来想要控制全郡十八县,只怕还有一年半载的路要走,郡中势力错综复杂,其斗争艰辛,绝非先前可比。   天公不作美,十月下旬时,气候异样,陨雪提前个把月大降,杀菽豆与宿麦,这意味着这种百姓的重要口粮来年将减产很多。   大河以南的关东地区更惨,听说秋天时已经闹了蝗灾,粮食减产,米石二千钱。   而一位使者的到来,让魏郡财政雪上加霜。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来的却是常安的绣衣使者,奉命征调粮食,以供太师羲仲景尚进攻泰山贼樊崇的大军之需——在拖了半年祸害了兖州好几个郡后,景尚终于决定在明年开春时,推进到泰山,与樊崇决战了!   既然兖州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王师就将主意打到了尚未遭兵灾的冀州头上。   第五伦接见了使者,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但本郡薄册被逆贼李焉焚毁,来年才上计。”   “陛下说,无妨。”   绣衣直指使者笑道:“陛下曾翻见魏成郡几年前的户数,为二十一万户。”   “一户出区区一斗粮,得二万一千石,可供两万大军一月之需,而魏郡也不至于艰难。”   以为烧了账册就不用缴粮?第五伦还是太天真了,他面对的可是王莽啊!   “陛下说,且先供应这么多,待到明岁十月,两年上计奉上后,让御史和计相算算,讨逆侯且放心。”   “届时,一定是多退,少补!”   ……   ps:第二章在 第156章 众筹与分期   “我父从定陶也传来消息了,说皇帝在济平郡征粮食六万石,以供景尚将军之用。”   绣衣直指使者离开后,郡丞耿纯也将外郡的情况告知第五伦,让他心里有个底。   “而冀州各地诸如桓亭郡(赵郡)、富昌郡(广平)、平河郡(清河)乃至巨鹿,都要粮食供给大军,数量从一万到数万不等,总的算来,以魏郡的户口,出两万一千石,还算是少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是在正常朝代,郡仓里的粮食,当然是要听从国家调遣。尤其是大军作战之际,不吃皇粮,难道让他们隔着几千里自带干粮,或者抢百姓去?   但在新朝这老实人吃亏的世道,由不得各郡多留了个心眼,毕竟盗贼频,天灾**,大伙也没多少余粮。给军队多了,明年自己青黄不接可要难熬了,若是连郡兵都不能糊口,那是要出大事的。   耿纯叹息道:“六万石虽多,可吾父也只能给够,因为景尚大军就驻扎在定陶附近,若是不给,他们就不走!”   这招确实太狠了,耿艾大概是觉得,割肉打恶狗,也比他赖在你家门口强。   景尚从夏天时东行,募得兵丁两万,外加兖州、青州、徐州郡国兵六万,本来打算从四个方向对泰山进行会剿,先在冬天切断樊崇部的补给,再合力一击,肃清东方。   不过徐州牧却被海岱吕母、东海力子都两股大盗所阻拌,海6配合打得自顾不暇,无法来帮忙。   青州牧则在分兵对付在忽然在黄泛区起义的女子迟昭平,想将她赶到河北来,死道友莫死贫道,也只能出万余人给景尚。   所以景尚手里能用于作战的部队,嫡系加上兖州牧麾下,大概五万人,月食五万石,简直是个无底洞。哪怕定陶富庶,但光靠一郡是绝对填不平的,所以军粮才需要周边几十个郡众筹。   如今征粮令砸到魏郡头上了,既然是皇帝亲自派人来说,还给减免了一些,那第五伦要是再和上计薄玩一样的“火龙烧仓”把戏,就显得太假了。若王莽一怒撤了他的职,届时魏郡还没拿下,老家宗族尚在关中,第五伦这边却得在抗旨造反和放弃魏地间二选一。   将目光放得长远些后,第五伦觉得还是要苟住,这粮食得给!内奸跳反前,就要有扮好忠臣的觉悟。   可郡仓里的粮食亦不多,要扛一整年才有新进账,寅吃卯粮必出大事。   从内黄县回来的黄长提议,要不,魏成郡也来一波众筹?   “从富连阡陌的豪强手中筹粮?”   但第五伦目前不好露出本色,对豪强们动刀,这一开,就很可能会把他们赶到武安李氏一边去。李能兄弟受挫后,跑回西北三县,犹如割据,就等着第五伦犯错。   百姓则更不行了,陨霜杀菽后,很多人无衣无褐,连这个冬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再临时多收次租,得逼死多少人啊。   干过两年纳言士专管粮食的耿纯道:“我倒是有一策,可以让伯鱼省下一半的粮食。”   “巧了,我也有一策。”   第五伦笑道:“能让魏成省下三分之二的粮食!”   ……   在时间进入地皇二年十一月份时,景尚军中催粮的人又来了一次。   偏将军王党,奉命为景尚督促魏成君的粮食,带着整整一千兵卒,气势汹汹地来到黄河边。看来景尚也知道王师在地方上“美名远播”,做足了准备,人数多到第五伦暗中准备的“黄泽贼”都不方便劫杀。   听说治亭郡就被祸害得不轻,这群人能让他们进魏地?幸而第五伦已经准备好了,连忙派马援将他们拦在白马津,又让耿纯跑了一趟。   马援统领七百黄泽兵在白马,王师则在官渡,知道的是地方二千石带人索粮,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两国对峙打仗呢!   虽然天气已十分寒冷,但今年冬天除了早早下过一场外,却再无片雪,大河尚未冰封,随着粮船一艘艘驶到南岸,一清点后,偏将军现不对,盯着耿纯道。   “耿郡丞,陛下诏令说魏成郡要出粮食两万一千石,如今为何只有八千石?”   “此事郡大尹讨虏侯已上禀陛下知晓。”   耿纯在朝中时也没少和将军们打交道,对这类业务很纯熟,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魏成郡有自己的难处,秋天时才刚平定了李焉大逆,为了作乱,李逆将府库钱粮用得一点不剩,计薄也被贼人毁掉。”   “而地方盗贼频繁,黄泽贼都敢进攻县城了,钦口山匪更劫了整整六千石粮!使得秋租不全,郡仓里都只剩下万余石。”   偏将军笑道:“既如此,可需要王师入郡协助剿贼?”   身后的兵卒们开始起哄,他们都不想去打硬骨头泰山贼,折腾周边富庶郡县倒是有一手,只望着河对岸的魏成很向往,听说赵魏之地的小女子可养人了……   耿纯肃然:“魏成区区小寇,我郡可自行处置,绝不能在战前拖了王师后腿”   他说着说着竟擦起了泪:“但为了给王师凑粮,第五公窘迫到一日只吃一餐,就为了给士卒们省下一点口粮,好让将军早些平定逆贼,还关东太平!”   偏将军见惯了郡官哭穷,不为所动,冷笑道:“所以?”   耿纯作揖:“八千石,已是魏成郡极限。”   “大胆!”   偏将军手放在剑柄上:“若不给够,恐怕违诏了罢?”   眼看要动武,马援及身后的流民兵们纷纷起身,吃了个把月饱饭后,他们能在寒风里站稳,但面对王师依然有些怯懦。   耿纯却不怕,只道:“陛下诏令只说让魏成一共给景将军两万一千石粮,因魏成暂时凑不够,得慢慢筹粮,所以,只好分期。”   “分期?”   耿纯也是从第五伦处学会了这个词,已经用得十分娴熟:“没错,军粮一共分三回交付,两个月运一次,一次七千石,明年入夏的时候,一定缴清!”   那偏将军见过郡吏无穷套路,却还没见过这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倒是耿纯凑过来道:“之所以运了八千来,是因为其中一千,是给将军及王师袍泽的沿途损耗之用,大尹另有布帛五十匹,玩好饰物一车,赠与偏将军。”   好处到手,偏将军语气顿时软了下来,出门打仗,图的不就是这个么?他咳嗽道:“按照耿郡丞所言,陛下会答应此事?”   “已经写了奏疏送去常安,诏令年后一定到!”   偏将军总不能空着手回去,遂道:”既如此,那我便去向景将军复命了,耿郡丞,一月时,还是我来押粮!”   这意思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再给他一份好处啊!   耿纯朝偏将军作揖,回到邺城后告诉第五伦事情顺利,又笑道:“伯鱼这拖字决不错。”   “若明年景尚还征粮,我让吾父也学学。”   第五伦却摇头:“伯山在白马观其军纪,这景尚将军,还有明年么?”   “难说。”耿纯皱起眉来,王师军纪涣散,听说他们所过放纵,到了哪个郡,哪个郡投贼的人就暴增。但不知战斗力如何,或许他见到的只是杂兵,不是精锐吧。   第五伦却觉得,景尚必败,就是玩一玩分期付款的套路,拖到他们吃败仗覆师杀将,剩下的粮食,就不必缴了!   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五伦又夸耿纯道:“伯山的以次充好之法也不错啊,四千石陈米里掺上糠、碎秸秆甚至是树叶枯草等,再受个潮,就变成八千石了,你这才干……”   “不做粮官,真是可惜了!”   “我算是极有良心的粮吏。”耿纯大笑道:“起码没给景尚掺沙子和碎石子,否则三千石粮食都能凑出八千来。”   也是,第五伦想起猪突豨勇在鸿门时吃的饭就心疼啊,对了,他想起来,就是耿纯这厮运去的。   耿纯感慨道:“这些阴招,我过去不知晓,也是在纳言(大司农)时,跟前辈们学的。反正你不掺,将军、校尉们也会掺,好粮食都留给少量嫡系精锐。能让士卒吃饱饭的,我就见过那波水将军窦融,还有伯鱼两家。”   “在伯鱼的军中,我听说哪个粮官敢这样做,可是要杀头的。”   没错,这是因为,第五伦的嫡系,不限于百多家丁私从兵。   “猪突豨勇、刑徒兵、流民兵。”   第五伦暗道:“只要是汇集到五字旗下,想换一种活法的穷苦人,都是我的嫡系!”   ……   十一月下旬时,打完赖在门口讨食的恶狗后,奉第五伦之命,去宛城替他辟除士人的门下功曹也回来了。当然,真正做事的还是第五福,他跟第五伦跑过一趟南阳,又被逼着学了那的方言,比较熟悉。   拿下邺城后,第五伦已经过了雪中送炭的时候,现在南阳的几个熟人来投亦是锦上添花,加上山重水阻,人恋其家不愿远行,所以第五伦也没报太大期待。   可结果仍是让他万万没想到!   先是那个善于用兵的棘阳人岑彭,他上次沾了第五伦的光,加官为县宰,堂堂六百石,第五伦很难给出更高的职位。   所以第五伦派人送去的信上,没有直接辟除,只是跟岑彭开玩笑说:南阳迫近绿林,不太安宁,可愿换个地方,到河北来做县宰?   探一探岑彭口风,说不定有机会。   可第五福却欢快地告诉第五伦,岑彭已经不再是县宰,早就被人截胡了!   谁,谁干的!   “便是宗主尊为师长的严伯石啊!”   门下功曹亦言:“严公得了天子诏令,做了纳言大将军,在豫州征兵,又赶赴前队,立幕府于宛城,统筹进剿绿林之事,他需要人才,听说岑彭曾护送郡君平安,颇得赞赏,于是就派人征辟。”   “岑彭到了幕府后,与严公相谈甚欢,遂被辟除为纳言大将军护军,秩八百石。”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第五伦顿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行,岑彭他本来就没指望,那宛城的任光呢?任光过去只是个乡啬夫,总更有希望吧。   “任光也被严公征辟了!如今成了幕府主薄,吾等去晚了一步。”   好家伙,感情严尤到了前队,手边缺吏,就跟人询问第五伦都造访过谁?跟人打过交道?居然连宛城大豪李通的弟弟李秩,都纳入了幕府做官。   严尤这是逮着自己一只羊薅啊!不讲武德,太过分了!   第五伦只能暗恨:“严伯石,妄吾认你师,欺我太甚!”   好在任光还是讲道德,他虽然在第五伦辟除前被严尤亲自上门征去了,但表示认识一位才干绝伦的同乡勇士,正好也在河北,愿意推荐给第五公,希望弥补他们错毂的遗憾。   第五伦稍稍冷静后,问第五福和门下功曹:“任光推荐了谁?”   “宛人,名叫吴汉,字子颜。”   第五福复述道:“任光说,吴汉做过他手下的亭长,亦是当地豪侠,奇士也,有将军之才,门下宾客犯法,乃亡命至河北,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的推荐来干嘛?这意思是,自己还得派人满河北去找喽?这不是大海捞针么。   第五伦心里失落,这件事,再说吧。   “对了,刘交呢?他总不会也被严尤征辟走了罢?”   第五伦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呢,丢了西瓜,能捡个芝麻也不错。   聊起这件事,第五福就又得说了,故作神秘地说道:“宗主,吾等在蔡阳舂陵,没找到刘交。”   “没找到?”   这就奇怪了,刘交刘文叔就算不全郡闻名,在县乡里起码是知名的吧,对了,他还自称有个兄长刘伯升,这总不会找错……   “倒是那位刘伯升有一位三弟,也字文叔,到访后现,他确实宗主要找的人。”   痛失人才后漫不经心的第五伦对这件事来了兴趣。   “此人告罪说,刘交乃是在常安太学时避讳,不得已才用的化名,一直没机会告知第五公,该死。”   第五伦乐了:“避讳,他难道叫刘莽?”   然后,便只听一个熟悉名字在耳边炸开来,顺带将脑子也炸了。   “刘文叔说,他的真名,叫‘刘秀’!” 第157章 真·秀   地皇二年十一月下旬,荆州前队,宛城纳言将军幕府。   严尤相比于给第五伦做媒时,头上花白更甚,好在眼却没花,与这次南下剿灭绿林军的副手、秩宗将军陈茂谈话时问他:   “秩宗将军,你刚从京师来,当知东方情形,依你所见,泰山贼樊崇,当真如景尚所言,能在春天时平定么?”   景尚已经奉命击泰山半年了,一直报喜不报忧,如今再不打,谎言就圆不下去,只能给朝中说了大话,三月平泰。   身在南方另一条战线的严尤却不信,他一直担心东方崩盘,导致朝廷两线作战。   陈茂和严尤履历很像,当年作为王莽核心亲信,也曾做过大司马,后来被撤职,如今身为秩宗,相当太常,却加了将军号不伦不类。   见严尤忧虑东方,陈茂却先不提景尚与樊崇,而是说起青州冀平郡(北海郡)的情况来。   “青徐各郡御贼无方,总是胆怯不敢作为,唯独翼平郡连帅田况一向果断勇敢,今年夏秋时,田况动年龄在十八岁上以上民众四万多人,给他们武库兵器,将军令简化刻在石碑上颁布,大练兵卒,抵御盗寇。”   “樊崇、吕母听闻后,觉得冀平不好对付,遂不敢入郡界。事后田况因没有颁虎符而擅自征军队而自劾,又献上了平贼之策。”   这些事严尤来到宛城后,得通过常安才能得知,来了兴趣:“哦,是何策?”   陈茂道:“田况言,盗贼刚起事时,犹如雏鸟新生,力量甚微,部吏、伍人所能擒也,之所以越坐大,责任在于长吏不为意,县欺其郡,郡欺朝廷。为了避免天子责备,实际上有一百人,只说十人,实际上有一千人,只说一百人。”   “如此一来,终于展到蔓延几州,朝廷才派遣将帅使者层层督促。但来自常安的将军、使者不知郡县地势民情,又不能亲率吏士作战,故而常常为贼所破,吏气浸伤,徒费百姓钱粮。”   “而夏天时幸蒙朝廷赦令,青徐之贼欲解散,但将军使者为了报功,竟出尔反尔加以攻击,使得群盗惊骇,恐见诈灭,再无人相信招抚,旬日之间增加到数万。加之百姓之畏王师,更甚于盗贼,此青徐之盗所以多之故也。”   严尤赞道:“田况句句在理,他指出了缘由,可提了方略?”   陈茂道:“提了,便是请求陛下,宜尽征还乘传将军、使者以休息郡县,而将虎符和兵权下放给州牧、郡尹,容许大肆征兵,多练郡勇乡卒。然后各州郡联保,乘着冬天时坚壁清野,让盗贼疲乏,如此或抚或剿,皆能功成。”   那冀平连率田况的方略,严尤不尽认同,但亦有参考价值,却见陈茂苦笑,便知道这奏疏没被采纳。   “田况在奏疏上,居然还说了大话,请求陛下,‘委任臣况以二州盗贼,必平定之’。”   严尤很清楚王莽的行事,心中一惊,知道田况不妙:“陛下如何答复?”   “陛下说,田况欲尽得青、徐两州之牧焉?”   陈茂叹息道:“然后就以田况对付樊崇泰山贼小败,损失千人为由,悄悄地派出了接替他的人,遣使者赐给田况盖了御玺的诏书。田况虽在郡强悍,却不敢抗诏,随使者西行至常安,被陛下封了伯,任命为师尉郡大尹。”   听到这个任命后,严尤只跺脚:“田况在,青州还能抵御群盗,况去,齐地将败矣!”   从田况擅自征兵数万、越过郡界击贼、自请接手青徐军务等事上,严尤就猜到他不会长久,因为王莽很讨厌越权之人,而且是事不过三,田况表现太过积极,显然逾越了皇帝的底线,反而引起了王莽的畏恶。   严尤这名义上督南方军事的“纳言大将军“又何尝不被忌惮呢?秋天离开常安时,他只被允许带着从吏士百余人,乘船从渭入河,至华阴乃出乘传,让严尤到豫州、荆州募兵,涉及五人以上的征调遣,都得先跟朝中请命。   严尤当时就感慨:“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是犹如用绳子拴着韩卢之犬,而欲让它猎获猛兽啊。”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话虽如此,但事情总得干,严尤募兵一万后在宛城训练,顶着朝廷催他出兵的压力,要到春天才南下。   这不,王莽有些不耐烦,又派了陈茂来督促,说东方景尚答应开春剿灭泰山贼,严尤、窦融汝等能同时做到么?   容不得王莽不急,他的天下已经处处危机,关东的饥荒导致流民剧增,可戎事却又是最急不得的。   等安顿陈茂休憩后,严尤再度处理公务时,看到了一份文字清秀的木牍。   却是粮官小吏刘秀刘文叔,时隔两月后,再度请辞!   ……   刘秀会阴差阳错做了严尤的粮官,却不是严尤主动征辟,而是刘秀赶在这之前,就主动送上门来——严尤刚到宛城设立幕府时,军粮依然是要前队豪强们众筹,刘秀遂来为自家诉讼,认为舂陵刘氏过去一年一共被訾税三次,上交了租二万六千斛、刍稿钱若干万,相当于收成泰半,已经十分尽力。   这事说起来还是怪第五伦,硬是将皇子遇袭和豪右联系上,逼得他们只能出粮自清。   一同来诉讼的还有好几个豪强子弟,但严尤却偏偏注意到了美须眉的刘秀,不视他人,只与刘秀交谈,这一谈现刘秀对答如流,甚是喜爱。   又听说刘秀跟第五伦有交情,那可不就巧了,遂辟为粮吏。   刘秀之所以会半推半就应下此职,不是忽然对大新萌的希望,而是打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念头。   当刘秀离开纳言将军幕府,回到老家蔡阳时,已是地皇二年的尾声。   舂陵刘家,造反小团伙依然在暗中活动,大哥刘縯,老友朱祐都追问他:“如何?”   问的是严尤如何,这支新召集的新军如何,刘縯那联合绿林造反的计划,被忽如其来的严尤给耽搁了。   刘秀喝完盏中的水,不紧不慢地说道:“严伯石无愧于天下名将,练兵扎营都有一手,这两个月间,我从他那学会了很多。”   刘縯皱起眉:“那依文叔看,若严尤率军南下,与南郡秦丰、绿林诸率胜负如何?”   “难说。”刘秀道:“用兵之道,有兵权谋、兵形势、兵技巧等几种。”   “严尤就属于兵权谋,他长期担任大司马,反对进攻四夷,以正守国;他亦曾作为将率,出击下句丽,以奇用兵,斩了夷侯;又讲究先计而后战,在幕府中彻夜与波水将军窦融等推演兵情。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可谓全才。”   “但我观察了他很久,数次问对下来,现严尤也有弱点。”   刘縯大喜:“是什么?”   刘秀道:“严公心忧天下,目光总是盯着全局,想得太多,他更适合做帅,而不是将,更何况,皇帝也不断催促他出兵,派人掣肘提防,让严尤不能依照自己的喜好布置。兵阴阳家若不能掌控全局,只战一隅,只怕还不敌兵形势者。”   而严尤军中虚实,刘秀也借职务之便探了个明白,对严尤麾下各部都有哪些校尉、军司马如数家珍。   刘秀过去只专注于殖产经营田亩、读圣贤书和与江湖轻侠交游,这是他第一次得以进入军队里,虽然刘秀自己没有察觉,但他在用兵上确实有不俗的天分。   此职让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刘秀不打算再干下去了。   他向兄长解释道:“一来,这粮吏风险大,严尤治军严格,两月之内,已经杀掉四个了!”   “其次,我经常奉命去问豪右大户筹粮,容易得罪他们,这不利于吾等日后联络前队诸豪举事。”   虽然有严尤和前队大夫的军队压着,但被逼着交出数次粮秣后,前队豪右对新朝怨恨更甚,甚至已经过了对绿林军的恐惧。   所以刘秀以为,赶在大军南下击绿林前,是时候抽身了。   “我已将族中子弟,舂陵故旧数人安插其中做小吏,军中虚实仍能知晓。”   刘縯当然希望弟弟能回来:“严尤准许你辞官?”   刘秀摇头:“不允,我以叔父病为由,只得了数日休沐让我回家来看看。”   “那文叔打算如何辞?”   刘秀听说第五伦多次辞让,记在了心里,这次却要用一种第五伦都没试过的方法。   那就是……硬辞!   仿佛预言般,刘秀说出了过几天自己会做的事:“兄长麾下宾客不是经常为盗,喝多了酒胡闹,甚至会打伤人,年年都有,腊月时岂能缺了?就说其实是我干的,打完人后便仓皇而走,避吏逃匿了。”   罪不大,官府不会难为舂陵刘氏,刘秀却能强行脱身:“虽然愧对严公厚待,但我宁可早早离开,也不愿事到临头再背叛他。”   “那文叔欲去何处避吏?”   刘縯冷笑:“总不会是冀州魏成郡吧?第五伯鱼也邀请过你,去做小小主记室掾。”   刘秀摇头,让心怀大志,准备在故土大干一场的人,因为一句话、一封信背井离乡本来就很难,尤其在第五伦平定李焉叛逆后,他们就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不过刘秀总有种预感,第五伦恐怕不会死心,还会派人再来一次,自己藏匿,不止是逃避吏职,也是要躲第五伦啊。   “汉新不两立!”   刘縯便如此认为,觉得第五伦是新朝的忠臣,和刘氏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对要跟自己抢弟弟的第五伦,颇多恶感。   “这可不一定。”刘秀还抱着一丝希望,劝兄长道:“今日虽为敌,但哪怕是严尤、第五伦等辈,现为新臣,往后说不定亦可做汉臣。不少人现在为伪朝做事,多是被宗族牵绊,身不由己。文叔唯望兄长,日后举事时,对新吏不应一味屠戮,而应该拉拢他们,如此方能成大事。”   “吾知之。”刘縯颔,计划定下来了,那他老弟究竟欲去何方?   “颍川。”   刘秀笑道:“这是从严尤处学来的,做事应该纵观全局,不能只盯着一隅,听说颍汝多豪俊,我且去看看,若有同志向者,便可为兄长延揽招募。”   阿秀刚刚回来,便去意已决,刘縯有些舍不得弟弟,但举起手来拍到他身上,却只大笑道:“文叔,时间不多了,努力!”   努力,是刘秀最爱的一个词,亦朝兄长作揖:“伯兄亦当努力!”   “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   “一切都将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见分晓!”   ……   ps:(刘秀)为季父故春陵侯诣大司马府,讼地皇元年十二月壬寅前租二万六千斛、刍稿钱若干万。时宛人朱福亦为舅讼租于(严)尤。尤止车独与上语,不视福。——《东观汉记》历史上刘秀和严尤有一面之缘。   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58章 地皇三年   从魏地邺城到南阳舂陵,路程一千五百里。   军队要走两个月,使者轻车而行,要走一个月,这是最理想状况下,若是遇到盗贼、灾害、冬日等,就更慢了,来回能走出三月来。   所以,虽然听说刘交真名刘秀,吓了第五伦一大跳,惊呼:“秀儿就在我身边。”   他对刘文叔的了解其实不算多,初见时以为才干平平无奇,不如刘隆;后来才从第八矫口中知晓正是文叔阻止太学生们乱来,遂敬重之,遣人赠炭,后来又听说他带头逃出了太学,只笑其机敏。   到了南阳相互赠玉,仍带着几分随意,第五伦只把刘文叔列在岑彭、任光之下。   直到现在被人家秀了一脸,回望过去种种,才现此人竟深不可测,如此能藏。   尽管第五伦这些年让商队四处寻找,起码找到了十几个“刘秀”,但这次深刻的教训,让他觉得,此秀就是彼秀。   但舂陵刘氏,就好比弱化版的武安李氏,都是能拉起来几千人的大豪强,区别在于,李能靠的人世代积累,刘家靠的是刘伯升个人魅力。   第五伦茫然四顾,现近在咫尺的魏地豪强自己尚不能制,两千里外的豪强反而能制焉?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再派第五福等人带上几个粗壮大汉再跑一趟,希望届时刘秀还好好在原地做着幕府的粮官,第五伦写了封信,看能不能把刘秀骗来,如果不行……   “那就绑了来!”   至于绑了来干嘛他也没想好,且先这样布置,然后第五伦就顾不上想这件事了,因为现在的他,自顾不暇。   进入地皇三年(公元22年)后,第五伦忙得不可开交,新历腊月为岁,第五伦这做郡大尹的得主持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腊八的大傩、磔牲于城门之旁、又要将魏地的名山大川连同西门豹大夫祠都祭祀个遍。   带着豪强们做仪式时第五伦颜色肃穆,下来后,耿纯却讥讽他:“这些都是冀州本地的淫祠,而伯鱼身为关中人,却祀之不疑,难道没听说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所谓淫祠,便是非官方祭祀的总称,亦可叫做民间信仰,不被朝廷承认拨款的野庙,自古就有。对这些淫祠,秦朝是直接粗暴捣毁,不过汉朝则比较放纵,导致巫风盛行,街巷有巫,闾里有祝。   不过在第五伦看来,淫不淫祠,根本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跳大神,家生的就比野生的高贵?   而且新朝代汉后,很多前朝设在郡国的先帝庙也成了“淫祠”。反而是王莽对鬼神淫祀痴崇,自天地六宗以下至诸小鬼神,凡千七百所,都成了官祠。用三牲鸟兽三千余种祭祀,因为不够用,乃以鸡当鹜雁,犬当糜鹿来献祭。   皇帝都不讲究,底下人还讲究个啥,只要能得当地人欢心的,见神就拜呗,又不少块肉。祭祀用的薪燎,官府财政再困难也拿出来一点助祭,答应给西门豹修的石碑,也竖立起来。   大的几个庙由官府出面祭祀,但对那些打着祭祀名义,哄骗百姓耗费大量财帛的里闾巫者,第五伦还是重拳出击的。   一个巫祝就被逮了来,他组织了一群人杀耕牛祭给“魏公子无忌”,抓来时还嚷嚷道:“此言当真,不以牛献魏公子者,病且死先为牛鸣!”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类似的巫祝可不少,哄骗了不少愚民,结果牛肉全叫这些巫祝吃了,更过分的是有些巫祝还祸害了不少女子。   第五伦对他们可豪不容情:“移书属县,晓告百姓。其巫祝有依托鬼神诈怖愚民,皆案论之,吏辄行罚,罚如是!”   “效西门豹大夫之法,将此人,投入漳水!”   乖乖,这可是寒冬腊月,漳水封冻啊。只能凿了个大孔,将那巫祝塞了进去,只露出个头,他仰着头呼着白气,一开始还大声诅咒第五伦生孩子没**,慢慢便鬼哭狼嚎,最后连声音都被冻住,成了一个河上凝固的冰人头。   此景骇然,邺城人遭到震撼,里闾巫祝们缩头缩脑,都觉得第五伦简直比西门豹还狠。   而官府又乘机重申,春耕在即,有妄自屠牛的村落,地皇三年一概加租!若有病牛死牛,及时通报乡中,乡再报郡县,每头牛都要入籍。   第五伦这次不笑印度了,对这种古代的拖拉机,决定把她们当神来供,就算谣传牛粪能治病牛尿可辟邪牛眼泪能复明,也比杀牛强啊。   腊月时节万里冰封,但官府却没法闲着,第五伦一面和耿纯、冯勤   整饬上计,讨论四时的政纲和量入为出,并安排春耕事宜。开始为官田挑出五谷的种子,计度耦耕之事,修缮犁锄,筹划新开的水渠等。   到这时候,第五伦就感受到武安李氏“割据”西北产铁三县带来的麻烦了。   “钦口山的盗寇又在闹了,侵犯了梁期县,铁官说送来的铁器也被劫了。”   现在靠着那“钦口山盗”,武安、涉县、武始三地的交通几乎与邺城断绝,山里的铁器运不出来,兵器还好说,武库里有很多存活,但农具是消耗品,每年都得大量补充,一时间郡中铁价飙升,第五伦不得不派黄长去赵地邯郸购铁。   他们抢的每一点,第五伦都记得,定叫其十倍奉还。   “被人卡住脖子的感觉,真是难受。”第五伦知道,这是李家在监守自盗,给自己使坏呢,看来此僚是不能不解决了。   到了立春前一日,第五伦主持了鞭春牛的仪式,制土牛来送寒气,乃是周时传统,与真牛大小无二的土牛身上被点缀了种种色彩与绸缎,置于府前。   第五伦盛装而出,载青旗,衣黑衣,手里的杖子用五彩丝缠绕,正所谓“策青幡而立土牛”,随鼓声,他持鞭对着春牛开始轻轻抽打,而围观的官吏和百姓们则高呼:   “寒气降!”   “阳气升!”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   “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第五伦打了三下后,交给郡丞耿纯再打,而后让人将春牛打碎,围观的邺城民众就等这一刻,纷纷涌上前来抢夺春牛,因为民间流传春牛碎土能治病痛,埋在各家田里还能增加丰产。   但真正能使得田畴丰产的,还是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第五伦带来的私从里,就有第五里的老农,曲辕犁和第五氏的农具也被带了来,让本地匠人照葫芦画瓢制作了些,就等开春大显身手。   第五伦却没法等在邺城看到那一幕了,立春刚过,他便将政务交给郡丞耿纯处置,自己则带着一百名亲卫和计掾冯勤等人,乘车匆匆离开了邺城。   这次出行,第五伦拿出了在蜀中所见,公孙述的排场来:门下五吏骑吏、执戟、执殳、前驱和封人开道导从,斧车前驱,鼓吹车壮声威,四名骑吏扈卫。除此之外,又有散骑及兵卒从行,真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   而看到这架势的官吏百姓,都道:“是第五公行县去了。”   行县乃是郡尹亲自巡视郡中诸县,一面可以检查狱案,抽查县吏,若百姓有冤狱想要上诉,这可是大好机会;此外还能探访名士,拜访长者,辟除人才,充实郡庭。   当然,第五伦赶在立春后出行,应该称之为“行春”,还有督促春耕之效。   对第五伦来说,这一趟还有其他目的。   “我虽然基本控制了邺城,但政令仍只限于邺和郡南黎阳、内黄三地,行春是向各县吏民展示新大尹威仪的极好契机。”   在郡城中还好,若是出行,区区百余人,可是容易被“盗贼”袭击的,所以第五伦出城后,让人直接往南走,他要按照逆时针行春,先去郡南的内黄拉点人手壮胆。   整整一个冬天,内黄县从昔日的贼窝,变成了练兵场,马援麾下的流民兵,已经多达八百人。   今天出了太阳,马援带第五伦参观营地,指着校场上熟悉旗鼓,持兵戈训练的士卒道:“我南下时,带来一百人的猪突豨勇和刑徒兵,现在都做了士吏、什长。其余七百都是6续招募的,入冬后更多人活不下去,想要来军中吃碗饭,还有几百等待甄别选拔,到一月份时,便能有一个营整千的兵力了。”   不吃空饷的满额兵,为了让他们穿暖和,第五伦将邺城武库都搬空了,人人有冬衣,比他在新秦中时装备可好多了。   第五伦亲自巡营,让人以酒肉飨士,他一口的魏地方言让脸冻得通红的流民兵们感到十分亲切,魏地人甚至还和从治亭逃过来参军的流民兵争论起来。   “第五公肯定是治亭本地人啊。”   “胡说,听他口音,明明是魏人。”   “看面相,应该是吾家河内人呢!”   小兵们甚至都不知道第五伦来自何处,有人连关中方位都不清楚,往往知本地豪强而不知空降郡守。   “从现在起,就该是知第五伦,而不知新朝了。”   第五伦寻思着,却现马援不是很高兴:“兵练好了,我何时能走?”   原来,马援的原计划,是冬天时帮第五伦站稳脚跟就回关中去,亲自将女儿送来。   可没想到魏地形势比想象中更加复杂,加上要带这群流民兵,竟抽不开身。   第五伦也少不了他这员大将,马援一走,他的麾下战斗力恐怕要大减,等马文渊再回来,好女婿可能就变成死女婿了。   第五伦只好宽慰丈人行,说快了,只要干掉那块绊脚石,控制全郡的时候就不远,届时一定将爱妻接过来。   “不瞒你,我此次行春,下一站是繁阳,再下一站则是都尉府所在的魏县,就是想要收了属令的郡兵,为我所用!”   “钦口山的盗贼厉害啊。”第五伦冷笑道:“又是抢粮,又是断路劫铁。”   “看来,这姓李的盗匪必须剿,不剿,不行!”   ……   ps:第三章在 第159章 挑动黄河天下反   地皇三年一月初,离开冯勤的家乡繁阳县后,行春的队伍向东北方行进,渐渐进入魏县地界。   一个看似车轱辘话的问题从第五伦口中问出:“魏县为何要叫魏县?”   听起来更“伦何以为伦,秀何以为秀”一样的废话,但第五伦确实疑惑好久了。   “我听说,古时魏侯国兆队(河东),而战国时的魏国也将都城定在安邑,所以那一带称之为西魏。”   “可这大河之北,只属于魏国不过百余年,而后就归了赵国。为何却设了魏郡,又有了魏县?伟伯,你且说说。”   冯勤倒是很清楚这些郡中掌故,立刻应道:“本地原名棘蒲县,据说魏武侯时,曾建别都于此,筑城,多有魏国公子官吏来此居住,当地遂称之为魏城。”   原来,本是本地人对统治者聚居区的称呼,可到了汉朝,重新给各郡定名时,一听当地人“魏城”的叫法,遂命名为魏县,郡为魏郡。就这样沿用下来,战国时本该是赵人的当地百姓,如今已以魏人自居——不过到了两千年后,这里划归了邯郸市,又成赵地男儿了。   魏县就在半日路程之外,但第五伦却不急,让马援带随行的三百流民兵在亭驿休憩,他自己则吩咐门下五吏和亲卫臧怒,往东:“先带去看看大河故道。”   远远能望见犹如长城般的黄土塬出现在地平线上,冯勤年轻时来过这边,指着它们告诉第五伦:“郡君,那便是赵垣,战国时齐赵以邻为壑,便在此筑河堤。”   等近了时,第五伦登上土垣,放目望去,在依然冰封的大地上,看到了一条壮观的蚯痕!   它从西方逶迤而来,横跨冀土,仿若远古巨蛇爬行留下的痕迹,但地势却反高出周边许多。   这便是黄河故道,由于多泥沙、浑浊的河水在齐、赵大堤的夹峙下流动,塑造出了一条真正的悬河,河床高高在上,残堤更高。   岗上的宽阔凹槽里,残存着一些冻住的沼泽和水洼,春天的时候,这里应该滋长着半浸半露的簇簇丛丛,还有大片的荒沙岗子,间错着树林和灌丛。   偶尔还能看到地上有密密麻麻堆积的鱼骨蚌壳,白森森的,像是巨兽死去留下的骨骇。   天下有成千上万条河流,唯黄河脾性格外暴躁,自春秋时起,她曾在这条故道奔腾了六百年,但就在始建国三年(公元11),却又暴躁地拂袖而去。   第五伦在将冯勤叫上堤来,问他道:“当年河水决口的时候,伟伯多大?”   “十三四岁。”冯勤比第五伦大几岁。   “还记得当时情形么?”   当然记得。   冯勤一闭眼,就能想起那年秋天,整个魏成郡吃都吃不完的鱼肉腥味。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在家中读书,忽然被邻家孩子兴奋地跑来,说河水干了,大家都在捡鱼。   孩子们立刻往一天路程外的大河赶,抵达后上去一看,果然昔日浩浩汤汤宽达数里的大河,居然在本该是丰沛的季节干涸!   那些水洼里满是垂死挣扎的鱼,一条挤着一条,魏地人的年轻人像是疯了一样下去捡。   但与年轻人的兴奋不同,在老一辈的脸上,冯勤只看到了惊愕、畏惧和绝望。甚至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一屁股坐在土堤上,像失去母亲的孩子般痛哭流涕。   “万事休矣。”他们是这样对天哭嚎的,那时候冯勤还不明白。   因为黄河是在治亭郡濮阳附近决口的,魏郡运气极好,不在黄泛区,躲过了大水灭门的惨剧。可东南方的兖州、青州就惨了,黄河一旦失控,就跟脱缰的野马般到处乱流,寻找新的河道,导致十几个郡遭灾,无数人失去家园,百姓流离失所。   邻居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而魏成郡的受灾是持久而缓慢的,黄河离开故道后,魏成的气候就越来越怪。雨雪不再按节气来,庄稼也不好种了,刚开始觉得这条恶河迁移是好事的魏地年轻人,在被生活毒打后,开始思念她。   因为那是王莽当上皇帝后第三年生的事,渐渐就有人说,这是上天给乱臣贼子的警告,开始有人流传翟义还没死,有人说成帝子刘子舆还活着,”思汉“的潮流,便是从那一年开始的。   冯勤也问了第五伦一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大尹在朝中,可知皇帝当年,为何不遣人来使大河归于故道?”   第五伦还真知道一点,因为他的老朋友桓谭,在大河决口时正好担任大司空掾,分管此事。   桓谭还奉命替王莽主持水利专家们的工作会议,做了记载,听说第五伦要来魏成郡,便将那份文书交给他看,第五伦观后,颇有裨益。   第五伦是想引冯勤为亲信的,既然这闷葫芦难得主动开口一次,当然要把握,遂道:“当初皇帝征求能治河的人才以百计,各人的主张并不相同。”   “长水校尉等人以为,大河溃决的地点,经常在治亭、寿良(东郡)、河平(平原郡),那一带地势低下,土质松软。按照禹贡所载,古时这一带本就无人居住,专用来给大水倾泄。不如迁徙民众,将三郡腾空,不再兴建官亭、民居。”   好家伙,直接空出三个郡的地方给大河泄洪,要知道,这三郡都是富庶之地,人口加起来足有两百多万啊,怎么迁?迁到哪?妥妥的投降主义,真给大禹丢人。   而另一个御史,则完全与之相反,提出了一个宏伟的蓝图:“臣观《禹贡》有‘九河既道’之言,大禹治水靠的便是九河疏导,皆在冀州,吾等应大略在河北挖掘,即便不能凿出九条河流,只要能开凿四五条,应该也有裨益。”   硬生生挖九条河道,秦皇汉武恐怕都没这本事,更不靠谱。   讨论来讨论去,倒是只把造成黄河决口的元凶是“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搞清楚了,第五伦去过大河上游的新秦中,河水清澈无比。   而在中游的关中一带就不同了,生态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口破坏,水土流失加剧,使得河水越浑浊。雨季很容易溃决,不得不加高堤防,以致高出平地,就像筑墙而储水,一旦决口,不堪设想。   汉武时河水一决,而今再决,王莽朝廷里的士大夫们不明治水之法,复古居然复到这上面来了,出的主意就没一个靠谱的。   至于桓谭,也是门外汉啊,他只建议应该效仿汉武时,加以主动治理:“汉武时卒万人筑塞,下令以薪柴及所伐淇园竹所制成的楗堵塞决口,成功让大河离开瓠子,归于故道。”   “本朝若能效仿,计划既定而后实施,费用不过数万万,却能驯服大河,且可使下游流民有事做有饭吃,不至于走投无路做了盗贼。如此,上可以承禹业,下可以除民害。”   然而结果是,王莽最终没有采纳桓谭的主意,反而觉得堵不如疏,决定顺从水性,使河水在新道自由流行,不再归于故道。   所以究竟为何不治呢?第五伦说了这么多,依然没有给冯勤一个明确的答案,可当地人却暗暗揣测过:“一旦大河回归故道,便可能会将岸边的元城淹没,那里可是有皇帝祖坟啊!”   让百姓喂鱼,还是让祖先尸骨泡澡,这难道还用选么?   莽子哥的想法不好猜,不好说这是阴谋论,还是确有其事。毕竟就第五伦看来,王莽确实对老家极度重视,那儿理论上属于魏成,实则类似直辖,元城县宰归宗正管,甚至不需要向魏成上计,第五伦却有义务保卫元城安全,凭什么啊。   其实汉武帝时那次决口,也是因为宰相田蚡为了保住自己在河北田地的私欲,而扔了十几年没治,这次亦有不少朝臣重复了当年的错误,觉得河决乃是天意,堵了反而违背上苍。   于是王莽放任大河肆虐,却跟匈奴、句町较起了劲。   真是一念之差啊,第五伦暗想:“当初要是将与四夷交战的钱粮人力用来治河,尽力将决口堵上,让河水归于故道,黄河清平,天下称颂,说不定你王莽就是真圣人了。”   可历史没有如果,十余年来,兖青许多个郡依然是黄泛区,泰山贼里大半是河患难民。   去年河平又有数千难民,在号称仙人的女子迟昭平带领下举事,俨然变成了“挑动黄河天下反”的剧本。   观完河水后,第五伦也要继续上路,他看这魏成郡形势挺不错,西倚太行,东连河济,形强势固,襟带大河南北。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及战国之季,魏人由以拒赵而抗齐。自秦以降,黎阳、白马之险,恒甲于天下。楚、汉之胜负,于此而分。   王……王霸之地也!   可很遗憾,经过这决口后,魏成郡的地利大减,远不如秦汉之时了。   第五伦回那道犹如残躯的河堤,忧心忡忡:“大河天险移走了,外敌想要从东面入侵魏地,变得更加容易!”   ……   魏成郡虽然府在邺城,但东部各县的中心却是魏县,汉时的都尉、新朝的属令府都驻于此处,这也是第五伦此行的目的,试图拉拢东部豪强,控制这边的郡兵。   郡兵四千,分别驻于三地:邺城一千,随着李能退了一步,已为第五伦令督盗贼张尨控制,但成分良莠不全,战斗力很成问题,且军吏多是邺城大小豪右子弟,不易沙汰,第五伦宁可借壳上市,另练新兵取而代之。   此外魏县二千、元城县一千,理论上都受属令调遣,第五伦若想对付李能,他们的支持不可或缺,起码要保证不要从背后捅刀子。   听说大尹行春途经魏县,比第五伦还晚来魏郡的属令立刻带着官吏出迎。   属令史熊,乃是北军校尉提拔而来,他家世不一般,乃是汉宣帝外祖母家,和本郡的平恩侯许氏一样,算是汉朝外戚,但在新朝却没有没落,反而被封为“和平侯”。   史熊就是和平侯的长子,贵戚子弟,三十多岁年纪。他一直呆在北军的温室里,哪见识过外面的酷烈斗争,第五伦在邺城明明提醒过他,结果刚到这边,这傻大个就被郡东豪强们架空了。   经过大河边的对话后,冯勤开始更愿意给第五伦提供些信息了:“真正掌握魏县两千郡兵的,是兵曹掾柴戎。”   可还不能第五伦会会此人,魏成郡属令史熊、兵曹掾柴戎二人甫一见面,就告诉了他一个十万火急的消息。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大尹,元城宰派人来求援。”   “河平流民贼外出抄食,以数千人侵犯元城,请求魏成驰援!”   真说来就来啊!   这是内忧未消,外患又至,第五伦只想起在大河堤坝旁的神预言,暗骂自己。   “伦,你个乌鸦嘴!”   ……   ps:王莽年间对治河的争论见《汉书沟洫志》,桓谭同志与会并记录。 第160章 大新龙脉   作为田齐的后裔,元城王氏原本住在齐地,直到汉武帝时避仇人才搬到这来,数十年后出了汉元后王政君,五侯崛起,王莽代汉,一时间这座魏郡边缘不起眼的小城俨然成了龙兴之地:免租免税,粮食自留,人人赐爵,皆大欢喜。   可在乱世里,这样的地方,却成了流民盗贼眼中的香饽饽。   元城以东,缓缓向西推进的庞大的流民贼队伍中,有人捂着永远填不饱的肚子,望着前方憧憬道:“听说元城囤积了十年的粮食,足够吾等吃到老死。”   “听说元城里家家户户都用彩绢装点门户。”   队伍里有人打了哆嗦:“我不要彩绢,我只想要保暖的裘衣,都开春了,还这么冷。”   “那得从富人身上扒。”   他们出了一阵轻薄的笑:“我不止扒富户,还扒他们妻女的。”   但很快就被渠帅喝止了:“让迟妪听到,汝等想死么?”   众人讷讷闭上了嘴,和其他群盗不同,来自平原的河阻贼们有条规矩:不得欺辱女子,只因他们的统帅便是位女人。   迟昭平虽号迟妪,实则不过三十余岁。十年前大河决口,元城因为有朝廷重金修筑的堤坝保护,在洪水中幸免,但下游的平原郡就惨了。   那时迟昭平刚嫁作人妇,作为有名姓的妇女,她也出身小地主之家,婚后颇为幸福,岂料一夜之间汹涌大水轰然而至,将一切都毁了。   睁开眼后不见农田里闾,只见四周茫茫的浑水,亲人失散,丈夫落水,他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游泳能手,可在迅猛的大水中,昔日优雅的泳姿却变成了狼狈的狗刨,迟昭平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不断伸出来挣扎的手,以及他张口大声呼喊时,涌入嘴里的黄水。   迟昭平原本姣好的嗓音,便在大水中哭哑了,至今说话像是含着沙,仿佛那些溺死丈夫的泥水也一起灌进了她口中。   迟昭平是带着孩子,抱着房梁幸存的,当最迅猛的洪峰过后,接着是长达数月的煎熬,房屋里闾、农田耕地全都泡在水里,粮食或冲走或受潮霉,数十万人挣扎在生死线上。但朝中却只顾得上讨论要不要恢复禹时九河故道,州里才赈了几万石粮食,杯水车薪。   那一年,死于水中者数万。   这之后十余年,因为不加治理,黄河只能在大平原上自己寻找新道,一会夺了瓠子河,一会又欲并入济水,像条巨蛇一般在兖、青两州扭来扭去,百姓则是它身下战栗的蝼蚁,每一次变动,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讽刺的是哦,朝廷给平原取的新名字,居然是“河平”。   脸呢?   “河平?河平?河不平!”   喊着这样的抱怨,流离失所的百姓,漫无目的的在水中行走着,饿殍倒毙,悬釜而炊、人相食,成了每年司空见惯的场,迟昭平只能抱紧自己的孩子,避开那些看向她们娘俩阴森森的目光,也绝不走到易子而食那一步。   迟昭平一个小女子,能活到今天,靠的是在娘家学的手艺:博彩。   迟氏过去是开设赌坊的,玩六博、八投之戏,总能吸引大量闲汉倾家荡产投入,他们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就盯着那小小的骨色子。   哪怕是水灾,哪怕是末日,城里的赌坊依然兴旺,失去一切的人们孤注一掷,想要将过去的美好重新赢回来。   迟昭平偷看过家中的《博经》,先与霸占她的人好言劝说,出资开盘,无所不利,众人以为神人。后来就自建赌坊,这行当,永远都是庄家赢,而迟昭平就被传得更神秘了,她也不否认,很享受这份光环。   财富越聚越多,更有许多人簇拥着这位女赌头,愿意做她的打手。   直到去年夏天,难以预测的大水再至,迟昭平再度失去了一切,这次连孩子都在洪峰中失散,再也没找到。   大水消退时,她手中只剩下一枚脏兮兮的骨色子。   迟昭平恨大河,恨那令人绝望的黄色,这也是新朝的德色。   说博设庄积累的名望,让迟昭平身边聚集了不少迷茫的人,随着这位愤怒母亲的沙哑声音,开始捡回湿漉漉的农具,削尖木棍,却不再认命,而是愤怒地冲向没受灾的县乡,杀死官吏,放开粮仓。   因河患再度失去生计的流民不断加入,从数百到数千人,队伍日渐壮大,青州牧调遣上万大军,将流民贼往外面赶。他们遂离开了只留下洪水与泪水的老家,进入兖州寿良郡。   开春的时候,景尚的大军和兖州牧向东方泰山动进攻,欲剿灭樊崇,倒是迟昭平等暂时没人管,他们遂往官军大后方走,顺着大河故道向西南方摸索求活,慢慢到了元城附近。   这时候,迟昭平积了十一年的怨恨忽然爆了。   “我听说,皇帝只要拿出征匈奴十分之一的钱粮人手,就能让大河回归故道。之所以放任河水流淌祸害平原,全是因为害怕河水复归后,会浸了王家在元城的祖坟!”   甚至还有人说,本来当年洪水是要往元城灌的,皇帝为了保住老家,令人扒开了大堤,让下游的平原挡了灾!   不管是阴谋论还是真相,元城都成了水灾难民们愤恨的靶子,时至今日,他们早就对招抚、赈灾不抱希望。   迟昭平给茫然流浪的群盗指明了方向:“一切都是因为元城。”   那里不仅有粮食,有富户,还有让他们流离失所的元凶!   “打下元城,有吃的。”   “掘了皇帝的祖坟,可以报仇!”   迟昭平沙哑的嗓音高呼:“神仙告诉我,毁了沙麓,平原的水患,就能消退!”   ……   第五伦的老师扬雄,在王政君驾崩时,曾奉王莽之命,为其作过《元后诔》,里面长篇大论讲了元城王氏的历史和德运:”陈田至王,营相厥宇。度河济旁,沙麓之灵。太阴之精,天生圣姿。豫有祥祯,作合于汉……“   虽然王莽代汉,靠的是“汉高皇帝之灵亲自禅让于予”的鬼话,但没多少人信,撇去他给自己加持的圣人光环,真正的现实是,王家作为外戚,全是靠女人裙摆上位的。   说出去毕竟不太好听,新朝建立后,王氏只能拼命渲染生在元城的种种祥瑞,诸如祖庙枯树来了第二春等等,人为制造了种种圣迹,加以祭祀:在元城县外,修筑五鹿城将老家委粟里和祖坟围起,又建设沙亭,将王家圣迹沙麓保护。   总之,元城俨然成了大新龙脉,颇受朝廷重视,那边常年驻扎着一千郡兵,还要求一旦有事,周边的寿良、治亭、魏成等郡必须第一时间救援!   所以接到情报后,第五伦先借故撇下属令史熊等人,先与马援商量开了。   “据元城来的告急,这次的流民贼与平素不同,兵驱赶非但不散,反而越来越多,且直接向五鹿城、沙亭进攻,两地各有兵卒两三百,皆被困住,而元城守军亦被阻于县中,不得互援。”   马援和第五伦一样,对朝廷的元城龙脉不以为然,只问他道:“伯鱼以为如何?救,还是不救?”   “当然得救!”   虽然平素没少吐槽元城仗着地位特殊,趾高气扬,不承担上计义务,可第五伦分得清轻重缓急。   “倘若元城失陷,那皇帝只怕要勃然大怒,我这还没热乎的魏成大尹也做到头了,只怕要最先被问责。”   马援倒是无所谓,回家挺好的,省得他女儿守活寡,不过万一王莽太怒,将第五伦大头砍了,活寡变真寡,却是不妙。   于情,老王家祖坟被刨了关他屁事,第五伦指不定还会拍手称快。但于理,元城都不能不救,至于怎么救,却也有门道。   第五伦道:“史熊急切,想要立刻郡兵两千去救,但流民军甲兵不齐,又不懂得攻城之术,而五鹿、沙亭皆城高池深,短时间难以陷落,依我看,拖上几天也未尝不可。”   马援不愧是丈人,立刻明白第五伦心思了,点着女婿笑道:“你是想要借寇恐上,事后好和朝中诉苦谈条件?”   没错!   第五伦想着,冷战时候不是有句话,说柏林就是西方国家的蛋蛋么?   那元城就是皇室的蛋蛋,别说捏爆,就算被流民群盗碰一下,老王都要紧张不已,痛得嗷嗷叫。   “元城为何会受到盗贼侵犯?是因为魏成郡兵练得不够多,没能分兵驻守。”   “为何不多练郡兵?因为粮食都听从诏令,缴给景尚将军了,且郡兵数量受限制,没法练啊。”   总之一句话:“陛下,你的老家会被流民攻打,差点不保,全因为魏成大尹第五伦权力不够大!”   第五伦期盼的增加团练,粮食自收,都在这件事中。   马援了然:“伯鱼的意思是,吾等必救元城,但又不能救得太轻松。”   第五伦颔:“然也,吾等要拖延,却必须赶在其他郡援兵抵达前驱走流民,否则亦算失职。”   这绝不是一场简单的驰援击贼,而需要微操,需要精确把握好时间和度。   他朝马援拱手:“如此重担,若非丈人行,谁能胜任?”   ……   ps:第二章在18:oo,会长点。 第161章 马善被人骑   魏成郡的兵曹掾名叫柴戎,字通武。   要论起他的家世,那可有得说了……   总之,祖先柴武在配合韩信打完垓下之战后,就被汉高祖封为棘蒲侯。   后来这地方改名魏县,柴氏就此落脚,汉文帝时因谋反被废除侯国,直到汉宣帝时照顾开国功臣子孙,才得以复侯。可到王莽代汉,柴家和本郡的平恩侯不一样,和王氏没有情谊,遂再度失侯。   柴家成了土豪,却也是魏地实力能排到第三的豪大家。郡西有李氏形同割据,那郡东就有柴氏,利用都尉驻扎魏县的优势,花了几代人时间,将自家触须深入进去,让都尉府从里到外都变成了柴氏形状,几乎垄断了兵曹掾一职。骄纵油滑的郡兵们若无柴戎号令,官府是根本指挥不动的。   这次元城遇袭告急,就让柴戎得到了观察郡大尹第五伦、属令史熊的机会,看他们像不像前任那般好欺。   论家世、年纪,史熊远第五伦,可要论办事能力,他却青涩得像个小少年。   柴戎观察到,在元城求助后,史熊急得满头是汗,大呼:“万万不可让皇庙与沙麓出事!”   只欲立刻去救,好似出危险的是他的祖坟一般,刘汉对外戚杜陵史家可不薄啊,几代人的富贵,接二连三的托孤重任,可他们转头就投了王莽。   柴戎就暗笑史熊跳蹿,而他只悄悄看着借口“更衣”,和马援出去一趟后回来的第五伦反应。   “当然得救!”   第五伦也表现出一副大新忠良的架势,大谈报答天子厚恩就在今日,但旋即话音一转。   “可吾等不能将目光放在元城一隅啊。”   第五伦让马援摊开官府绘制的地图,指着青州、兖州道:“景尚将军正东征泰山,击灭樊崇,而我魏郡为其侧翼,这时候平原贼忽然进犯,会不会是与泰山贼联手?”   “贼众数千,后面会不会还有几万,魏县可用之兵才两千,贸然相救,万一中了贼人之计如何是好。”   “所以,还是先派遣斥候去周边百里内,探查明白才行。”   史熊急归急,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他虽然在北军待过一段时间,却从没打过仗,而第五伦是以军功崛起的,听他的应该没错。   柴戎却听着好笑,心中暗道:“还伏兵?这第五伦也将贼众想得太厉害了,就是一群四处找吃食的野狗罢了。”   插播一个app: 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 。   不过想了想后,觉得第五伦既然能在与李能兄弟的较量中占上风,应该是个多智之辈,不会这么简单。   “莫非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为何?”   谨慎总比冲动兴兵强,在派遣斥候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贼众伏兵时,第五伦又做了调遣。   史熊不是急着去救元城么?好,行军时就让他与柴戎一起,带着一千五百郡兵打头阵!   真正的大新忠臣在前,虚假的大新忠臣第五伦,则调了五百郡兵,加上自己带来的三百号人在后十里押阵。   不过却是第五伦亲自指挥,因为马援这个丈人行,终于说了一次:“不行。”   他喜欢冲锋陷阵痛快淋漓,微操之类肮脏的事,还是第五伦自己来吧。   接下来,就轮到魏成郡兵的自由表演时间。   军队开拔当日,天刚蒙蒙亮,史熊起了个大早,披挂好甲胄到魏县校场,现人倒是来齐了,不由大喜,挥旗下令:“抵达元城再吃朝食!”   可没想到,从柴戎到军司马门,都不为所动,士卒更是像看傻逼似的望着史熊。   柴戎解释道:“属令,灭此朝食,这样说的,一般都败了,不吉利。”   “更何况,此去元城,最快也得走一整天路,乍暖还寒时节,士卒腹中空空,遇敌后披不动甲,举不动刀,迈不动步,为之奈何?”   史熊有些尴尬,又听人说第五伦那边是安排了士卒吃早饭的,也只能让人烧灶补上。   等吃完饭后,郡兵开始慢悠悠出,腿脚跟舍不得动似的,史熊急切,想要催促,却被告知:“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此去元城刚好五十里,与其至为贼所败,不如缓行。”   史熊拿不定主意,派人去问后面的第五伦,第五大尹恨不得多挪一天,立刻同意,只叮嘱他扎营事项:“驻于大河故道左一里处,借河堤为岗,以备不测。”   于是就先歇了一宿,殊不知第五伦这两天也在乘机观察郡兵,不看不知道,看后又丝毫不意外:和邺城郡兵一个鸟样。   先是人数,名为两千,然而实际只有一千五,这已经让第五伦大呼魏成军吏们颇有良心了:“要换了我,肯定要再吃五百空饷。”   其次是年龄,就第五伦调来同行的那“五百人”里边,有一百是空额,有一百太老的花白翁、一百太小的娃儿兵,铠甲都穿不上、武器都拿不动。只剩下两百能战,结果其中泰半是替人服役的,已经有人连续十年代役,这在天下各郡已形成了行当。   而这两百“精锐”里,披甲的只有一百,魏县也有武库,比邺城的武库还大啊,为何第五伦能拿出几百套甲武装流民兵,而都尉府披甲率却更低呢?   “因为很多甲兵,都被兵曹掾柴戎用来养自家私兵,甚至当做资产,与其他郡东豪强做交易了。”   马援猜的,他做京尉督邮时就见过类似的情况,武安李氏做督盗贼时也是这么干的,这也是李能不敢倚靠郡兵,宁可跑回老家的原因郡兵远不如族兵精锐可靠。   至于训练就更不必说了,魏成郡卒平日里还得帮属令和当官的种地,一个月练一次就不错了。   有兵如此,如何作战?   次日再行,越过大河故道后,元城遥遥在望。   初春的平原上,有些地方积雪还没有化尽,白皑皑一片,元城耸立于斯,而绕到城南时,却见城东有大批流民贼聚集,大多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粗略计算,至少四五千人。   他们也不进攻元城,只在城外盯着,因为迟昭平的主要目的是王家祖坟所在的五鹿乡,元城宰手下只有几百人,而本地豪右又不肯开门,只能在城头看着干着急。   远远望见援兵终于抵达,自是大喜,但城门依旧紧闭,一点支援友军的意思都没有。   前面紧张哆嗦的史熊给柴戎下令:“甲士上前百步,材官弓手弩手上前九十步。”   第五伦则在后方两里开外看着,也不干涉,就是想瞧瞧,以魏成郡兵的素质,上头的命令一层层传下去,能走样成什么。   结果让他大开眼界,郡兵里的甲士大概只走了三十步就停了,多半步算他们输,弓手则跟得太紧,好似要跟前队贴在一起似的,根本没有齐射的空间阵列。   史熊一连下了好几道相同的前进命令,直到日上三竿才将郡兵阵列挪到了乱糟糟的流民百余步开外。   这群流民却是大胆,或许是一路上早就见识到了各地郡兵的无能,近在咫尺了还在那挑衅叫嚣,反正他们跑起来没负担,而且无甲度也快。   史熊已经适应了“战场”,不哆嗦了,按照在北军耳濡目染的信息,开始调度指挥:“令材官仰射放箭!三矢!”   可和之前不同,连下三次命令,多达三四百人的弓弩兵却无人动作,这让史熊十分诧异不解,还是柴戎过来对他解释道:“属令,这天气太冷,士卒们的手指被冻僵了,得哈气暖一会才能射箭。”   是能等一会的事么?眼看胆儿大的流民贼已经试探着走过来了,史熊大急,弓开不了,弩行吧?结果也没有,郡兵们表示,弩机上的机廓也冻住了。   这该如何是好?史熊目瞪口呆,还是一旁有佐吏提醒他:“属令,只要下令犒赏,手指也好机廓也罢,都立刻能动!”   意思是不赏赐不开弓?史熊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可如今事情紧急,只能让人将载着打算赏功的钱运上来,承诺分给士卒。   “多谢属令!”   刚才还“冻僵”的材官射手们立刻活了过来,纷纷开弓张弩,但因为赏赐的是钱,价值低下,只舍得用一丁点力气,射出去十来步而已。直到史熊被迫加价,直接赐布匹,郡兵才开始卖力,用几百支箭,射死了几个试探靠近的流民。   后方的第五伦看着这世界名画,马援凑过来问他:“伯鱼就不怕流民兵有样学样?”   “学一个,杀一个。”第五伦十分冷酷,他是好人,但治军需严。   看似无秩序的流民贼开始撤退移动了,迟昭平只让几个渠帅带着众人守着元城,没让他们作战,既然官军援兵来了,他们便要撤去五鹿城那边,与迟妪汇合,赌坊老板还是有点战术意识的,大概能和史熊打个五五开。   “追!”   史熊见流民们移动了,觉得是他们害怕,立刻下令追击,然而他的部队里,众人一动不动,都仰头看着他,军吏们似笑非笑,持矛戟盾刀的郡卒们则带着戏谑的期待。   追可以,赏赐呢?材官射箭都有,吾等追击要花费气力,还得冒着被石头绊倒的风险,不能给得更少吧?   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史熊傻眼了,他哪想得到这光景啊,带来的布匹本就不多,刚才为了让材官们射箭都赐出去了,这下如何是好?   “不从令者皆斩!”   然而史属令的命令苍白无力,虽然他的亲卫要去拿人砍,却被几百人拦着。   柴戎又扮好心人过来劝他:“属令,穷寇勿追啊,万一中了埋伏如何是好?还是缓缓推进到五鹿城,以正取胜罢。”   确实只能如此了,史熊还能调头离开么?五鹿城的皇庙祖坟,何止是皇帝、朝廷的蛋蛋啊,也是郡二千石们的蛋蛋啊!郡兵们看准这点,一捏一个准。   第五伦在后头看得差不多了,只对马援叹息道:“我现在算明白,为何泰山军、绿林军能屡败郡兵几无敌手了。”   这郡兵与王师相较,简直是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将不识兵,兵不识将的时候,指挥官就是这么憋屈,所以第五伦宁可重新训练活着就行、知恩图报的流民兵、刑徒兵,也不指望烂透的郡卒。   贻误战机是小事,不直接将主帅卖了就不错。   第五伦冷笑:“你信不信,一会推进到五鹿城,郡兵们拿准史熊,继续骗赏骗酬,若是史熊不从,彼辈就会急撤退,将属令丢给流民,毕竟除了史熊自己带来的寥寥数十亲卫外,其余人也不必为他的战殒负责。”   这都几天了,这长于妇人之手的高门子弟还是没抓住要害,反倒是第五伦觉得戏也看够了,郡兵们的花活已尽,便派门下吏到前方来,不找史熊,只召来真正主事的兵曹掾柴戎。   “柴兵曹,前方贼人退却,为何不追?”   柴戎只以搪塞史熊的原话来打第五伦,第五伦却板起脸道:“彼辈人多势众,不乘其分兵时击溃一部,难道还坐等其合兵不成?此乃纵贼也,该当何罪?”   柴戎正欲解释,却忽然感受到一阵寒意,抬起头,瞥见第五伦从始至终镇定自若不怒自威,而一旁马援则眯着凤目在打量自己的头颅,手摸着刀柄,好似在寻思从脖子哪处砍下去一般。   再瞧左右,皆是第五伦的亲信卫士,他的人远在十多步外,若第五伦拿出掀翻李焉的胆子来,自己真讨不得好。   柴戎立刻变脸认怂,下拜请罪。   第五伦却也不欲杀他,柴戎若死了,郡兵指不定当场哗变,郡东各路豪强也可能会被武安李氏拉过去,于大局不利,这个人还可以利用利用。   他只缓和了语气道:“既然贼众已退却,追之不及,便只能推进到五鹿城与之交战。”   “诺,下吏立刻去前阵告知属令。”柴戎说完就要开溜。   “且慢!”   第五伦笑道:“也不必分前后阵了,柴曹掾且随我一同去前方观战罢,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属下诸吏士卒,大可与我的令旗一同出。”   说着就让人给柴戎一辆车,让亲随持刀刃盯着他,这可让柴戎傻了眼。   “丑话且先说在前头,两军临战之际,若郡兵仍是箭不能射,矛不能举,脚不能迈,柴曹掾……”   第五伦的态度,比史熊还和蔼可亲,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一位真正心狠手辣的将军!   他看似说笑地点着柴戎的脑袋:“我恐怕只能借你这做上吏的一样东西,来振奋士气了!”   ……   ps:明天加更。 第162章 赤眉   在第五伦“挟持”了柴戎,一起来到前阵后,事情生了有趣的变化。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柴戎被迫随第五伦的指令传话,告知郡兵各军司马、军候、士吏,先前在属令史熊号令下不动如山,弓拉不开弦儿冻住的郡卒竟开始听话地向五鹿城行进,虽然动作依然很慢。   第五伦暗想:“这就是王朝末年的常态啊,朝廷指挥不动郡二千石,因为封疆大吏们各怀心思,坐等成败者不知有多少。”   但二千石一边不再畏惧中央权威,他们自己空降而来,却也指挥不动各县和豪强,只能依赖仰仗。   最后还是本地豪强说话顶用,因为郡兵被层层压榨,连衣食都无法保证。大豪强却可以直接拿出利益分给军吏们,再通过他们控制底层,就如眼前这一幕,柴戎说话,比第五伦和史熊加起来还好使。   不论秦汉靠征兵制打下了如何大的江山,天下无两百年不腐朽之制度,汉武帝时已见端倪,军功爵失效,征兵制接近败坏,倒是募兵制越来越香,出钱代役者无数,使得官府索性征收一笔”代役钱“,直接征募壮者。   至今百年积弊,更是无可救药,地方上吏治越松弛,又被王莽打匈奴、句町几味猛药折腾下,兵卒已经得靠拉壮丁来凑数。   至于郡兵们,甘心来干这一行,难道是为了虚无缥缈的荣誉、无法兑现的功劳么?当然是为了钱帛和混口饭吃!   理论上的朝廷公卒,就这样变成了雇佣兵。谁给饭,谁就是爹!   第五伦基本控制了郡中数县财权,手头有饭,却不太想喂他们,无他,只因为郡兵太过油滑,不可信赖,战斗力也是个迷。   第五伦可听说了,那些随景尚去泰山剿灭樊崇的兖州郡兵,光赶上十里路,脚步稍微快一点,都能把自己走溃散喽。   好在他们的对手也不高明,行至五鹿城,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流民群盗。   总计七八千之众,乱糟糟地站在一块,没有阵列,没有旗号,就跟着乡党渠帅走。来自平原的流民盗们一路上也打下了几个乡邑,夺了点甲胄兵器,但占比依然极少。   从他们的武器上基本能判断沦为流民前的职业:持锄、锨的是农夫,用鱼叉披渔网的是渔父,被集中起来使弓箭的是猎户,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被大水和苛政逼得没了退路,聚集起来,只求活命。   “所以彼辈为何要攻打五鹿城?”这是第五伦没有想明白的,流窜于河济之间,专打小乡邑是很轻松的,能不断靠抢掠得到食物,但这支队伍却头铁来碰五鹿城,势必引来各郡驰援啊。   他们连像样的攻城器械都没有,已经攻打了五鹿城好几天,以蛾附攻城——就是乌合之众群聚攀附墙壁,缘物而上,但却如同飞蛾扑火般,只留下倒毙墙下的尸体数百,五鹿城依然没能攻下。   毕竟里面的几百守军也知道,要让流民们进来,毁了元城孺王(王贺)、阳平顷王(王遂)的冢,他们就算当场不死,也会被愤怒的皇帝处置。   马援骑在马上遥望后眯着眼道:“彼辈虽众,然而多散乱无列,不足畏也。”   他可是以百人击破数百黄泽贼并将其顺利收编的,知道贼人的意志和秩序较郡兵只会更差,只遥指流民之中簇拥着一辆车的数百人:“那是贼人精锐,稍有纪律,瞧那车上,应该就是渠帅迟昭平所在吧?”   流民们已经停止了攻打五鹿城,调头乱哄哄地朝向郡兵,他们虽然以迟昭平为领,底下却分许多股小渠帅,对迟昭平执意要攻打五鹿城本就持反对意见,见果然将官军吸引来了,竟还不犹豫开始撤离战场,带着部众往他处跑去。   这一跑,流民顿时大乱,也都想跟着溜,他们一向是避敌强而击弱,倒是迟昭平让亲信杀了几个人,稳住阵脚,因为对五鹿城不死心,遂派了几个渠帅来试探魏成郡兵成色,看他们是否如河平、寿良两郡那般废物。   郡兵再怎么腐朽,也有甲兵之利,再无秩序也有旗鼓号令,看着兵甲森然,傻子才硬上,只有那些对迟昭平宣扬的“神仙”之言信之不疑的流民,认为掘了王莽祖坟,他们的老家就能从水患中得到解救,只大喊着冲了过来。   郡兵是很会看形势的,眼看流民动真格,他们也不先要求犒赏了,手里弓弩无序地射出去,将十数人钉死在地上,同伴的惨呼和血,也叫后面的流民清醒过来,立刻终止了冲锋,退了回去。   自行撤退的渠帅越来越多,迟昭平一半的人手都在撤退,她又估算郡卒多达两千,加上五鹿城、元城守军,己方只怕不敌,遂也让人驾车后撤。   看到流民一触即走,史熊大喜:“大尹,正好乘机追亡逐北,定能斩获颇丰!”   然后呢?王莽会给你和士兵犒赏么?没见郡兵们都已经收摊坐到地上了么?更何况第五伦对这些走投无路被迫为贼的流民,总带着些怜悯,对他们进行屠杀,总不如砍匈奴人脑袋那般毫不犹豫。   但第五伦仍是示意马援,稍稍追击,原因无他,只是为了让练了两个多月的新兵们见见血,就如他当年拉着猪突豨勇去打卢芳的目的一般。   马援带来的新编兵们,与郡卒有显著区分,不止是因被第五伦视为嫡系倾尽武库加以武装,甲兵更加精锐,还因他们头上,都裹着黄巾。   说起来,这些新兵大多也是魏郡的流寇,第五伦先前还担心他们对流民下不了手,可当马援带众人去追击时,新兵们的表现却让第五伦大为惊讶。   “第五公衣我食我,第五公让打谁,就打谁!”   甚至还有人如此自我开解:“吾等多少河内、东郡、魏地人,言语相同,可这些流民,却是下游的外郡人,口音不同的,杀了也不算杀人。”   于是这些“黄巾军”奉命对穷苦兄弟们举起屠刀时,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甚至还有点仗势凌人的兴奋,与懒洋洋跟在后头的郡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亏得第五伦事先强调,只以将流民们驱逐出境为目的,不论斩,只算生俘,这才勒住追击不止的黄巾兵,抓回了部分俘虏和一个跑得慢的小渠帅。   这可得好好审审了,第五伦觉得黄泛区也是不错的兵源地,和黄泽一样,插根旗管饭肯定能募得不少兵,但得搞清楚其成分才行。   再者,这时代的百姓少有国家民族意识,极其排外,地域歧视严重,口音不同者皆视为异类。不同郡的士卒,必须分几个营才行,否则自己就能干起来,招兵之事不能急,得从长计议。   柴戎对第五伦大拍马屁,奉承他指挥自若,击溃大敌。   史熊倒是意犹未尽,还在为流民大队人马撤走而遗憾,却不知这是第五伦故意为之。   第五伦瞥着郡兵大爷们:“这些郡卒成事不足,若要用来对付武安李氏,他们不足倚仗,但败事却有余。倒不如借口就近保卫皇帝祖坟,将柴戎与一千郡兵调到元城来,如此能让他分心,省得关键时刻我不放心后背。”   柴戎是个隐患,但不能杀他——不能由第五伦自己来杀。   第五伦看向史熊:“我要扶持一下这废物属令史熊,利用今日之事稍加离间,让他和柴戎上下一日百战,使得二人相互制衡,都需要我的支持。”   于是等放了柴戎离开后,第五伦便招来史熊,叹息道:“大尹掌民而属令掌兵,本朝惯例了,今日之役,本该让属令指挥,可伦却越俎代庖,还望恕罪。”   “我明白,这是非常之时只能用权。今日幸而大尹在,否则流民能不能击退,还能两说。”史熊有些尴尬,郡兵摆他那几道,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倒是第五伦略施手段,让他眼前一亮。   史熊只暗道:“多亏了第五大尹,我才看清,原来阻碍我控制郡卒的人,就是柴戎啊,只要挟持了他,亦或是除掉他,郡兵便能听我号令……”   “我学会了!”   ……   迟昭平等人是向东北方退却的,这趟攻打五鹿城的冒险,先在城下折损数百,遭到第五伦派新兵追击又损失数百,渠帅们乘机各行其是,导致她在黄泛区聚拢的七八千人,起码散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迟昭平仍不住回头去看五鹿城。   元城、五鹿、王家祖坟,这是她对朝廷愤恨的具象化标志——凭什么吾等下游的无辜者,要替皇庙挡灾?   一无所有的人更喜欢赌博,她自己都有些相信那些话了。   “打下元城,就能报仇;毁掉暴君祖庙,平原的大水就会消退!”   迟昭平已将这当做了自己下半生的目标,她起兵时间太短,接下来,必须不断给部众们宣扬,让他们也信以为真,愿意用性命去做这件事。   但这次试探,也让迟昭平明白,打元城不比击小乡邑,是绝对会引来官军迅支援的,她的力量实在不够。   “那就寻找外援。”   迟昭平靠六博八投起家,手里的骨色子除了赌博外,也能用来占卜,她将色子高高抛,落入手心后展开一看,是大吉的数字!   “大河两岸有传言,说‘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动秦、雒阳’!”   “众人都说,樊崇,就是十多年前和翟义一同起兵的刘信,他一定也痛恨新室,想要掘了皇帝的祖坟。”   “派人去东方,去泰山,寻找樊王!”   “就说,平原迟昭平,愿意做他手下的‘巨人’!”   ……   魏地元城县(山东冠县)往东四多百里外,便是泰山。   此时此刻,迟昭平口中的“樊王”,却是一副极尽草根的形象,樊崇有一头乱糟糟的头,虬须让他脸显得很大,靠在虎皮的石榻上胡坐。   樊崇一只手高高抬起,捉着腋下的虱子,它们最爱在头皮和下面寄生,尤其是冬天长期不洗澡的情况下,樊崇随手就是一只,一掐后噗呲作响,丝毫不在意形象,他几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听到抓来的王师斥候战战兢兢称他为樊王,不由哈哈大笑。   然后便脸色一板:“推下去砍了!”   “乃公最烦别人胡乱编排我身世。”   樊崇也不要人伺候,自己拎着瓢打水喝,边喝边骂道:“我家在琅琊,八代人都是佃农贫户,平生最痛恨那些王侯将相,谁再敢乱说我是刘信,以‘王’称我,必杀之!”   樊崇是苦出生,受够了被人踩在身上践踏的日子,如今翻身成了天下知名的大盗渠帅后,竟没有像陈、吴那样,也来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倒要求手下和他一样,依然保持草根的称谓。   樊崇自称“三老”,他手下的干将琅邪人逄安、东海人徐宣等是号为“从事”,再往下则是卒史,都是乡下人所知的乡吏之名,至于平素的泛称,则是“巨人”。   所以樊崇喜欢别人叫他樊巨人、樊三老,亲切!   虽然队伍已经壮大到了数万人,可依然没有繁文缛节,只规定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以言辞为约束,无文书、旌旗、部曲、号令。   可就是这样一支看似松散的队伍,在樊崇带领下却战斗力极强,从琅琊打到泰山,成了气候,重创郡兵,吸引了朝廷派遣将军景尚来击。   随着开春,景尚开始聚拢数万大军,从西边的东平向泰山靠拢,景尚自将一路,兖州牧为一路,青州牧又为一路。   他们的军事决意,是一群人相互帮掐着虱子谈论出来的。   “管他几路来,我只聚集部众,盯着景尚打!只要能打掉他,其余州牧郡兵根本不用担心!”   樊崇将一只吸血到胀大紫的虱子拍死在石案上,仿佛这就是王师。   和遇到强敌就退却的迟昭平不同,樊崇等人根本不畏,景尚已经围剿他们大半年了,不知有多少人的家眷乡党死在王师手中。纵是飞蛾扑火,但他们早就没了选择,只能和王师战到底!   就在泰山脚下,大战一场!   有人提出:“官军郡兵里,也有许多壮丁民夫,和吾等一样衣衫褴褛,等交战时若不加以区别,恐怕会杀错人。”   和魏地那位黄巾大头领不同,樊崇等人被官军困在泰山附近,是困难到连弄点头巾裹额都办不到的,但樊崇却大笑道:“这还不简单?”   他来到石穴外面,春雨刚刚下过,山上泥土湿润,樊崇只弯腰捏起一捧土,他们这些农夫最爱的土,山上有红壤,呈现赭褐,这也是底层和囚衣的颜色。   樊崇就这样糊了一手赭泥,一点点抹在自己眉毛上,造就了一对夸张的赤眉。   泰山贼众有样学样,都跟樊崇一般,蘸着泥浆,相互帮忙,将其抹到了眉毛上,相互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带着简陋的武器,唱着齐鲁之地的歌谣,随樊崇去与官军决战!   是日,泰山万人尽赤眉!   这将成为他们的标志和新名号。   “赤眉军!”   ……   ps:第二章在13:oo。   第三章在 第163章 散装大郡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在顺利击退平原流民贼众后,第五伦要继续他的行春旅途了。   离开元城前,第五伦建议那被豪强玩得团团转的郡属令史熊:“史属令不妨派人去拜访平恩许氏,辟除其子弟,引为助力。”   汉宣、汉成两位皇后的平恩侯许家,和史家一样,都是宣帝朝开始达的外戚,被汉宣帝刘询抬举成了显贵,他们曾经休戚与共站在同一战线,帮助汉宣帝和大将军霍光做斗争。直到后来,史家见汉室无可救药,遂跳船投靠了王莽。   第五伦初至郡时,曾派人给第五代平恩侯许敬送过礼物,很乐意重新为史、许搭桥,令他们再续前缘。   史熊只道第五伦一心想帮他夺权,大为感激。殊不知第五伦只是嫌弃史熊太菜,根本不是魏县柴氏及郡东豪强的对手,索性给他拉一个盟友。接下来大半年,就等着他们在郡东相互掣肘,不要妨碍自己--史熊亦是朝廷派来盯着他的眼线啊。   离开元城后,第五伦在魏成东北的馆陶、清渊、平恩绕了一个圈,等车驾重新西行时,冯勤却难得主动开口,向他提议道。   “接下来的郡北三县,我奉劝郡大尹不要去!”   冯勤所指,乃是邯会、邯沟、即裴(今邯郸成安、肥乡)三个县,都位于漳水中游,紧挨着北方的桓亭郡(赵郡),富昌郡(广平郡),土地平阔,也是人口大县。   第五伦曾听黄长提及过这三个县的情况,此刻既然冯勤主动开口,便让他细细道来:“伟伯且说说,何故不能入?”   冯勤道:“郡尹应当听说过本郡‘三赵’之说,指的是三家传承自赵国的刘姓侯国。”   且说魏成虽头上戴着个“魏”字,可在历史上长期归属赵地,汉初时分封了好几个赵王,这一带都是其辖境。   不过大汉朝的赵王好似被诅咒了,骤立骤亡,吕后一个人就弄死了三个。加上她的女婿张敖,吕姓侄儿吕禄也做过赵王,都没好下场。   短短十几年,赵王就换了六个,俨然成了最倒霉的王爵,刘家的孩子们避之不及。直到汉武帝的那位命硬的兄弟刘彭祖被封到这,才算坐稳了王位。   刘彭祖谥号“赵敬肃王”,虽然不如隔壁的中山靖王能生,但也有二十几个儿子。赶上了汉武帝搞推恩令,硕大一个赵国当然逃不掉,于是一口气分出去二十四个侯国。   邯会、邯沟、即裴,都是汉武帝、汉宣帝时期分出来,划归魏成郡管辖的,可人家从血脉到地理,都跟邯郸更挨着,身在魏郡心在赵。   王莽上位后,背弃了承诺,还是将刘姓侯国给废除了,但三个县被刘姓统治百年,并不会因为空降来一个县宰就跟着朝廷走,依然被三家把持。   冯勤道:“三县虽然上计归魏成管,但吏治、县卒,无不自行其是。更可惧的是,他们与赵地二十多个兄弟县同气连枝,皆以邯郸的赵王后裔为大宗,听其号令。”   这是什么,这就是强化般的临渠乡诸第啊,二十几家豪强合力,兵力都能凑出几万来,多么可怕。   正因为赵王后裔们太过庞大强势,没有哪位郡尹敢触碰,甚至连李焉造反事件都没将他们牵连进来:牵一而动全身,赵王子刘林振臂一呼,便能引真正的叛乱,跨郡连县,整个河北都将易帜,没人担得起这责任。   冯勤道:“我听说,三县与武安李氏联姻,而李能亦同故赵王子刘林交好……”   “伟伯是担心,我贸然进入三县,会引来宵小劫杀?”   确实不能不防,第五伦已经和武安李氏隐隐对抗,他能练兵做谋划,对方也能拉盟友啊,而且还拉了个第五伦短时间内根本没法解决的庞然大物。   “刘氏复兴,李氏为辅?”   看来鼓捣出了这个谶纬的李焉只是为王前驱,这预言只怕还能翻来覆去用好几次呢。   第五伦只能暗暗上报朝廷,将这谶纬编排一下送上去,看能不能得了诏令,联手其他郡,遏制赵王的后裔们。   同时也打量着平日里鲜开尊口的冯勤:“伟伯平素只做好自己的上计掾之事,今日怎会与我说这些?”   冯勤却只道:“因为下吏觉得,大尹之所作所为,确实能救魏地。”   其实,冯勤数月前还曾拒绝第五伦征辟,对第五伦道德绑架,费尽心思逼自己入仕还有些不满,可经过数月相处和这趟行县见闻,冯勤现在却在心里觉得……   “第五公,应该是真贤!”   冯家乃是万石之室,光二千石就出了八个,冯勤经常听叔伯谈论,知道这世上的郡尹,大概分几种。   被问题解决的郡尹,实在是太多了,那些被豪强、流民压垮,或死或撤职的都是。   非但无法解决问题,还制造更多问题的郡尹,比如第五伦的前任李焉。   最后一种格外稀有:能解决问题的郡尹。   当然,冯勤毕竟是豪强子弟,哪怕佩戴着官印,屁股依然坐在地头蛇们一边,并不认为自身是问题所在,倒是觉得,魏成郡现在面临的麻烦只有一个:不断冲击郡界的流民贼!   除了少数像武安李氏那种心怀“大志”唯恐天下不乱的豪强外,其余豪右都希望能保持安宁,无恒产者一拥而入,受损的只会是他们这些有恒产者。   所以魏成郡需要一位领导者,能凝聚全郡豪强力量,抵御流民侵扰,当然,最重要的是,保卫冯家的利益。   在冯勤看来,第五伦确实展现出这样的潜质。   “化名入邺乱李焉之心,展现其胆识。”   “在邺城理政辟除干吏,笼络西门氏,显露其文韬。”   “如今行县途中竟能挟柴戎而号令郡兵,驱赶流民贼,是为武略。”   在写给自己好友、梁期县令的信中,冯勤便是这么夸自家郡君的。当然,在平日里这高个小帅哥依然一副冷冰冰的面孔,第五伦有事问他就就回答,无事就专注于协助处理郡务。   不像那侏儒黄长,整日嬉皮笑脸往第五伦面前凑。   总之,冯勤渴望魏地稳定,不希望第五伦夭折在与豪强的斗争中,故而好言提醒。   得了冯勤提议后,第五伦从善如流,不过邯会等县,直接向西行进,是夜第五伦在置所中看了许久地图。   “魏成郡看似是土地广袤、人口众多的大郡,光县就有十八个,实则是散装。”   “东部六个县,元城也好,魏县也罢,鞭长莫及,只能让属令史熊与兵曹掾柴戎相互制衡,同时利用郡兵抵御流民贼。“   “西、北的六个县,以李能与三赵为主,形同割据,相互结盟合纵,且外联邯郸赵王子刘林,牵一而动全身。”   “唯独中部、南部几个县,还听我指挥。”   这其中,也就邺城、内黄、黎阳算被第五伦牢牢控制住了,加上冯家的繁阳县如今显露出偏向,这是好事。   第五伦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距离邺城较近的斥丘、梁期两个县,便是我接下来的目的地,必须拿下来,起码不能投到敌人那边去。”   他苦笑道:“只有这样,我才算‘魏地三分有其一’啊!”   ……   在第五伦自己做了分析后,情况更加明确:“内部的四分五裂,与需要统一合力在乱世存活下来之间的矛盾。”   “这就是魏成郡的主要矛盾。”   至于土地问题等,都得暂时靠边站,第五伦现在尚无掀桌子重新制定规则的实力,只能先靠合纵连横,让自己的朋友多多的,先打赢与李能的硬仗再说。   地皇三年一月底时,就在第五伦抵达斥丘,准备用老套路,祭祀当地的“唐雎”庙收买人心之际,耿纯却派黄长,匆匆跑来给第五伦送了一封急报。   “本欲去白马津给景尚将军送第二批粮食,不曾想却听闻军中有败绩传来,说景将军东击泰山贼,官军大败!”   这消息让第五伦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他觉得景尚的王师毫无纪律,素质低下,与泰山盗交战只怕讨不到好,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败得这么快,就算是几万头猪,也能与那樊崇周旋一段时日吧。还是说,泰山贼的实力,比第五伦交过手的平原贼高出很多?   “怎么败的?”   黄长道:“说不清楚,有说是景尚将军轻敌中了埋伏,有说是兖州牧、青州牧两路偏师胆怯逡巡不进,导致景尚孤军深入。贼人皆画赤眉,犹如天兵之怒,然后就好似得了神力之助,竟覆军杀将,泰山脚下都被官军的血染红,还有传言说,景尚将军,殉国了!”   第五伦大惊,急问道:“那我魏成郡的粮食呢?既然王师败溃,粮食没送过河罢?”   黄长笑道:“郡君放心,借口凌汛,都装在黎阳仓里,一粒都没交到王师的偏将军手中!听闻败讯后,他们心思也不在上面了。”   “善,大善,粮食没事就好。”第五伦哈哈笑道,不自觉间,说了他老上司吞胡将军韩威当年一样的话。   不过随着景尚军败被杀,这关东的形势必将一变,太师羲仲身为中央大员,竟然被小毛贼宰了,王莽必将大加兵力进剿。   西有王师,东有赤眉,魏成郡要面对的贼患,只怕会越来越严重,内忧又无法解决,真是好难啊。   按理说,第五伦应该忧心忡忡才对,但他的思绪却走了神,飘到了一个老朋友那里。   “既然太师羲仲景尚死了。”   “我的好友景丹景孙卿,在燕北朔调(上谷郡)做官,他的儿子也叫景尚,一直为重名苦恼,现在倒是安心了!”   “也不知道我先前写去让他给我推荐点燕地贤才的信,孙卿收到没?”   ……   ps:赶时间,略短,第三章在 第164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景丹的来信,第五伦是回到邺城时才收到的。   他迫不及待拆开读了起来,景孙卿是第五伦在关中时要好的朋友,但二人的仕途在那次辞去郎官后分了茬,景丹被调到幽州朔调(上谷郡)任职。   如今第五伦也来了幽冀,便指望着再续前缘,信里各种吐诉说自己缺乏人手,希望景丹推荐点燕地贤才,实际上就希望景丹心一软,南下来帮他,暗示很明显:“我想要的贤才,就是孙卿啊!”   但虽说二人都在广义的“河北”,然而第五伦在河北最南端,景丹在极北边塞,相隔一千多里。信是第五伦上任后的秋天立刻送去的,再折返回来时已是春日,可见旅途往来之难,比往返常安一趟还麻烦。   耿纯亦是景丹朋友,站在第五伦身旁瞥着,却听第五伦感慨道:“原来孙卿又升了官,如今已经作为长史,在郡府(河北怀来)做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耿纯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啊伯鱼,长史,也是你自己能做主拿出最大的官了罢?”   却是被这厮说中了,第五伦还真想将景丹挖过来,郡务繁忙,他身边就一个耿五官能独当一面,确实急需景丹这样知根知底的人帮忙。   再者,上谷苦寒荒僻,哪有地处中原的魏成富庶?以他和景丹的关系,只要锄头挖得好,应该能撬来。   但第五伦的打算显然落空了,景丹还是婉拒了他,信中说,因为深受朔调连率耿况厚恩,事之如君,不敢轻易背弃,且忙完春耕事宜,让他试着学第五伦辞官试试。   “伯鱼下手晚了一步。”耿纯又在哪幸灾乐祸:“景孙卿,已经是别人囊中之物,是我耿氏的好属吏了。”   你得意什么劲?第五伦瞪他:“孙卿为茂陵耿氏效力,与你宋子耿氏有什么关系?”   “一百年前是一家啊。”耿纯顿时来了劲:“巨鹿耿氏在汉武帝时一分为二,有一支去茂陵开枝散叶,如今与我家一东一西,一棵树上结了两个果。但依然有往来,论血缘,可比伯鱼与那什么第六、第三、第八、第十各家亲多了!”   “没有第十。”   再度感受到被薅羊毛痛苦的第五伦酸溜溜地说道:“看来你的族兄耿侠游确实不凡,居然能让孙卿倾心效命。”   “那是自然。”耿纯吹起自家人来可是一点不含糊:“侠游吾兄以明经为郎官,后来又与皇帝从弟共学《老子》于安丘先生,论学问,乃是儒道兼修,为朔调连率十余年,练出了幽州突骑三千,使得乌桓不敢犯境,边塞为之泰然。”   人家比自己起步早十年啊,第五伦只能后制人,遂笑道:“但我听说他有个儿子,便是你族侄,名叫耿弇(yan),亦是少年人杰。”   “不错,年纪比你还小几岁。”   耿纯道:“伯昭吾侄少好学,习父业,但他更加喜欢武艺,尤好兵法将帅之事。每逢朔调郡尉都试,都作为骑士出产,建旗鼓,肄驰射,表演盗驷之技。”   第五伦拊掌:“巧了,我这儿,正好还缺一个郡参军!”   耿纯明白他的意思了:“伯鱼是想辟除伯昭?”   正是如此,第五伦的思路一向清奇,诸如想要做父亲的,先把他女儿拿下,被人抢了贤才,就决定拿人家儿子来偿!   “伯山可愿写封信?谈一下魏成的新气象,替我劝说?”   耿纯想了想,确实可行,二千石跟豪强一样,也是有社交姻亲圈子的,出于避嫌,自家子侄不好在本郡大肆提拔,那就和别人约好,相互举荐,已是心照不宣的事。   诸如太学生、孝廉之类的名额,这混乱世道里,耿弇大概是没兴趣了。但耿纯知道这族侄喜好将兵之道,在朔调被老爹避嫌闲置没有任职,他或许会有兴趣来魏成试为参军,一显身手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但南北往返麻烦,就算耿弇愿来,也是入夏的事了。第五伦很快就投入到布置春耕的繁杂事务里,这决定了一年的生计。   他派遣黄长打听到,已经有好几个被景尚王师祸害的郡,大春天里就出现了人食人的惨相,更有流民想要渡河到河北来谋生,马援竖立在黎阳的征兵大旗,又收了两百人,达到了第五伦春天时练兵一千的目标。   流入魏地的还算少数,更多流民,则是调头向东,去投奔一战杀景尚后,名声大噪的赤眉军。   樊崇实力极具膨胀,已经越了他的前辈吕母、力子都两支起义军,成了关东巨寇,各地零散的流民帅纷纷投靠。   第五伦日夜派遣人手去邻郡黄河新道便盯着,赤眉有风吹草动都要回报。   “好消息是,赤眉军没有向西进犯,而是往北,去进攻了泰山北麓的青州。自从那冀平连率田况被王莽调走后,齐地之事果然败坏。”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既然表现太好会被调走,那郡大尹们也就越保守,将郡兵龟缩到郡城县城,就欺负赤眉军攻城能力太差,却放弃了广大里闾农村,加入赤眉还是被抢劫一空,成了青州、兖州百姓唯二的选择。   但也有坏消息,那个上月时侵犯元城,想掘了王莽祖坟的女子迟昭平,率众投了赤眉,也将眉毛染成了土红色,成了其麾下”从事“。   还有一个让第五伦会心一笑的新闻。   与魏成以黄河故道相隔的寿良郡,一个名叫董宪的人,在郡东南部大野水泊畔,名叫梁山的地方举事,亦自称赤眉军别部。   “什么山?”   第五伦再三确实,还真就是“梁山”无误,乃是当年汉武帝的叔叔,梁孝王游猎于此而名。   “哈哈哈哈。”   属吏们搞不懂主公为何忽然忽然笑,第五伦心里却只想着,要不要将他和马援在新秦中时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锦旗,给梁山贼送去?   ……   第五伦在那因为梁山的巧合笑得像个孩子,但二月底时,接踵而至的消息送入常安时,皇帝王莽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王莽心情原本是不错的,春正月时,他拆了许多前汉宫室修筑的王家九庙终于建设完成,安放了神主。王莽难得出宫去谒见祖宗,希望能保佑天下太平。   那一天,他的大驾乘六马,每匹马都披着用五彩羽毛织成龙形图案的文衣甲,头上装着独角,有三尺长,第五伦若是见了,只怕要惊呼:“似李,独角兽!”   又造华盖九重,高八丈一尺,载以王莽令人专门设计的“四轮车”,前方的仪仗在行进时都大呼:“登仙!”   倒是在国师失势后,沦为边缘人物的隗嚣看到这一幕,只对友人邛成侯王元低声道:“这象灵柩车,不像神仙的用物。”   隗嚣身为陇右大姓,眼看朝廷一天不如一天,也多了点异心。   但皇帝高兴就好,仿佛真是祖灵庇佑,南方传来好消息:严尤击败了南郡盗贼秦丰,杀上千人,将他逼回荆山,打开了汉水通往南郡、江夏的道路,又挥师南下,开始奉命围剿绿林,将绿林贼困在了山里。   这本是好消息,可谁曾想,刚按下南方的葫芦,东方的瓢却又腾地冒了起来,还是飞出水面数丈,溅了王莽一脸水的那种。   “赤眉贼杀我太师羲仲景尚,两万王师溃散,兖州兵、青州兵皆受重创!”   此事让朝臣们大为惊愕,景尚是开始对内剿贼,以来,阵亡的最大级别朝官,这意味着东方局面失控了。   一时间,常安人心惶惶,隗嚣与人暗道:“难怪前几天灞桥失火,出动了数千人去救,竟依然难灭,足足烧了一天一夜,原来是预兆着东方的大败啊。”   再加上王莽收到来自魏成郡大尹第五伦的奏报,说赤眉别部迟昭平曾进犯祖坟所在的元城,幸而他及时救援,将其击退,但魏成寥寥四千郡兵,已经难以应付如麻盗贼……   绿林再狠,也就在绿林山周围打转,但赤眉已经从东海琅琊转战到了泰山,还打起了自家祖坟的主意!   是可忍孰不可忍,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东方的赤眉军,是比南方绿林军更加严重的威胁,如此大盗,不派遣朝廷大军去重拳出击,是不行了!   眼看皇帝决心大兵进剿,闲置十多年的大司空王邑又在跃跃欲试了,他心中暗想,自己的老对头严尤被派到南方对付绿林,那打赤眉的任务岂不是……   岂料,王莽却再度越过了王邑,点了曾经被第五伦讥讽为“卧龙凤雏两大奇才”的二位。   “王匡!”   “廉丹!”   曾经以一己之力将吞胡将军韩威骗出塞坑死,使得王莽对匈奴战争不了了之的两位大臣暗道倒霉,但也只能出列应诺。   却听王莽诏书如是说:“惟阳九之厄,与害气会,究于去年。枯旱霜蝗,饥馑无常,百姓困乏,流离道路,于春尤甚,流落为盗贼,予甚悼之。”   “今予将诏令各郡,开东方诸仓,赈贷穷乏,以消除贼人之源。”   “东岳太师特进褒新侯王匡,更始将军平均侯廉丹,汝二人,东讨赤眉贼,填抚所掌。”   廉丹、王匡二人面面相觑:“臣遵诏,但陛下,兵卒当从何处征募?”   是和严尤一样,只带几百人出关,去豫州临时征召呢?还是怎么说?   王莽现在是明白内忧远甚于外患,也不管匈奴的威胁在侧了,只下令道:   “如此巨寇大盗,能杀景尚将军,非精兵锐士不能平也。准汝等调遣并州缘边猪突豨勇,再加上关中兵,锐士十余万人,之兖州,必灭赤眉!至于青、徐不轨盗贼未尽解散者,也尽数清洁剿灭。”   “非予好杀,期于早安天下兆黎矣!” 第165章 只见新人笑   地皇三年(公元22年)三月时,都已经快在塞北新秦中扎根的猪突豨勇们,忽然收到了来自朝廷的调兵虎符。   作为第五伦临走前举荐的校尉,万脩是名义上的话事人,立刻召集主要军吏商议:“如今管辖吾等的,乃是宁胡阏氏的亲戚,展德侯,他得到朝中诏令,要并州缘边各郡驻军,皆调遣一半南下。”   “南下做什么?”一年半下来,胖了整整一圈的第七彪顿时大惊。   万脩看着众人:“去关东,打赤眉贼。”   宣彪诧异:“只听说过绿林、吕母、泰山,这赤眉又是哪支新起来的贼人?”   “听说就是泰山贼更了名。”   第七彪虽然经常唱《蒿里》,却不知道泰山具体在哪,只知听上去就极远,顿时骂道:“千里阻隔,吾等说让来就来,说让走就走?这路上得死多少人,凭什么!“   他是出名的任侠恶脾气,另一位“彪哥”却是文质彬彬,宣彪也是军司马,和第七彪平级,规劝他道:“第七司马勿要意气用事,展德侯麾下有更始将军留下的万余大军,驻扎在朔方,吾等若公然抗诏,只怕会被他们回程时顺手剿了。”   第七彪当初专门替第五伦行凶杀黑手,胆子极大,说道:“名为一万,实际上,起码五千空额,不一定是吾等对手。再说,那些士卒也不一定乐意南下,说不定更乐意与吾等对峙。朝廷不是专注于东方赤眉贼么?也腾不出手来管北边,大可据新秦中。大不了,就进山做盗贼。”   他反过来怂恿万脩:“君游校尉当年敢拉起一面旗替天行道,安逸两年后,却怕了不成?”   “过去我是没得选。”万脩打断了第七彪的话:“猪突豨勇若乱,只怕会连累举荐吾等做吏的伯鱼。”   “也会连累第五里,连累临渠乡诸第。”唯一得以与会的军候第一鸡鸣也提醒第七彪,别忘了,除了猪突豨勇外,军中还有不少诸第族人,他们家眷都在关中呢!   话说到这份上,第七彪见自己是少数派,缩了缩头后又有了主意,嚷嚷道:“反正我不愿去,我麾下士卒也不乐离开新秦中,反正只调一半驻军南下,诸君若是愿去,且去!”   “第七司马。”宣彪呵斥他:“谁去谁留,得听校尉的。”   “我只听宗主的话,当初宗主叮嘱我守好新秦中。”   第七彪也不开会了,就这样一拱手,昂而出,将万脩气得不行,这一年半来,第七彪就动不动搬出第五伦来压他。   可实际上众人都知道,第七彪是在新秦中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纳了好几门小妾,伸手拿着苦水河盐的利润,还经常收受豪强张纯等人的贿赂。他麾下的临渠乡诸第子弟,也经常自诩第五伦嫡系,是军中的人上人,不把资历”短“,被第五伦火提拔的万脩当回事。   但就事论事,遇上有匈奴入寇时,亦是第七彪冲锋陷阵,带人痛击胡虏。所以在有道德癖的宣彪批评他时,第七彪方能理直气壮地叫嚷:“乃公提着头颅保卫新秦中,平日里多拿点好处,怎么了?你这小文吏端坐后方,连血都不沾,有资格管我?”   也不止是第五伦的宗族,昔日朴实的猪突豨勇,当地新征的本地士卒,都好不到哪去。腐化在部队里滋生,万脩、宣彪虽然杀了几个过分的,但仍难以遏制这趋势。   游侠、隐士之子、族人、流民、奴隶、边民……军中成分复杂,他们是靠第五伦个人威望聚集起来的,尝试过的精神教育也迅失败,大量可靠的基层军官还被带走了。   当第五伦离得远了,留下的校尉万脩无法服众,下头派系还多,散得当然也快,才两年就泯然众人了。   但就算如此,战斗力也比普通王师、官军强出大截,匈奴宁可冒犯驻军更多的朔方、五原,也不来新秦中啃硬骨头。   第七彪就这样撂下众人回到了营中,打定主意赖着不走,且让那万脩无奈之下,带着宣彪南下。   “只要万脩一去,往后啊,新秦中,就是我说了算!”   控制四个县,十万民,第七彪当初在乡里做轻侠亭长时,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他觉得已是人生巅峰了。   可不等第七彪的美梦做太久,才隔了一天,万脩又遣人来召他。   “不是说过,我绝不南下么?”   第七彪懒洋洋地翘着脚吃胡瓜,小妾在给他揉腿,直到第一鸡鸣笑道:“是宗主来了信!”   第七彪连忙一个激灵起身,扔了胡瓜往外跑:“你这厮,为何不早说!”   第五伦在族中威望太高了,无人能够取代,第七彪既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   而第五伦虽然让他做家族在新秦中的话事人,但书信却直接写给万脩,这也是万脩除了一身武艺外,能压住众人的最大原因。这仿佛在告诉万脩,他的权力来源于此,也导致一年多了,第五营还是第五营,没变成万字营。   第七彪亦知宗主惹不起,再不情愿,也得去一起听信,态度庄重,仿佛接诏书一般。   虽然第五伦很少直接遥控命令,更像寻常家书问候,但这次却不太一样。   万脩将新到的新信示于众人:“伯鱼先一步得知赤眉大败官军,料定朝廷一定会调兵东征,而猪突豨勇或在其中,便来信告知吾等详情。”   第五伦宽慰众人勿要担忧,尽管按照朝廷指示来,他在更始将军幕府有熟人,可以稍加运作打点,让那边对猪突豨勇的沿途衣食不要克扣太狠,避免他们路上就倒毙大半。   “同时,第五公也会安排好行军路线,让吾等会路过他所在的魏成郡。”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这封信让万脩等人吃了定心丸,而在人选上,第五伦提议,若是抽调一半,可以让万脩为主、第七彪为副,而宣彪、第一鸡鸣留守新秦中。   这个名单第五伦犹豫了很久,主要是担心一千多号人远行三千余里,山重水阻,除了万脩,没人有能力将他们全须全尾带到魏地。   但第五伦又担心,万脩一走,只靠宣彪,更加压不住第七彪。彪哥的过分行径,第五伦也听人打过小报告,这家伙是那种不留在身边压着,就能往死里作的主。   第七彪一直借着第五伦的名头,对宗族子弟们说:“宗法大于军法。“平日的人设立在那,既然如此宗主点了他的名,也只好应诺,回去清点士卒,大家公平抓阄,谁抓到谁走——至于公不公平,只有自己才清楚。   万脩也回去清点南下的人员,当点到那个自称蒙恬后代,名叫”蒙泽“的本地少年时,万脩将他从军候提拔为军司马,带着本地新募的士卒留守新秦中。   蒙泽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反而追问万脩道:“先前离开时调走军吏,如今连君游校尉也要走,第五公这是……放弃新秦中了么?”   万脩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件事可不是第五伦说了算,他只能让猪突豨勇尽量止损而已。   但他曾听第五伦与马援谈论“大志”,猜到伯鱼有狡兔三窟之策,可三窟之中,也有主次,哪都舍不得,只会一处都守不住。非要算的话,相较于老家和魏地,新秦中肯定是优先级最低的。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但那句“是”却决不能说出来,万脩沉吟良久后,只将自己那柄斩杀过许多匈奴人的刀,赠给了蒙泽。   “不。”   “只是伯鱼相信,事到如今,新秦中人,有能力守好新秦中!”   ……   这一年半来,他们扩军到了三千人,多募当地人为士卒,加以训练守备烽燧,如今一口气抽调一半,暮春之际,万脩与第七彪即将带众人远行。   “伯鱼和文渊在东方,他们定能想办法,让吾等不必陷于困境。”   一起干了那么多事后,万脩对第五伦和马援有几乎绝对的信任,第五伦说他会安排好,万脩对前方不再忧虑,反而更担心留下来的人。   宣彪文质,能和当地官府豪强打交道;蒙泽有勇,是本地人;第一鸡鸣有些心机,是第五伦宗族新的话事人,他们组成了新秦中驻军的最低配置。   在这乱世,一别就可能是永远,只希望再见时,诸君依然如故吧!   不管去者留者,众人皆是心事重重,反倒是本地的张老爷家,为这份小别离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张纯又将送第五伦时那套,换了个花活又玩了一遍,在黄河边灌了万脩好几大碗的酒壮行,接着又号召豪右们赠钱粮十数万。   万脩却不似第五伦般推辞,全部欣然接受,他们这一去三千余里,虽然第五伦答应会打点安排,可这乱糟糟的世道,谁说得准,多带点丝帛财物没坏处。   而在含泪送别万脩后,张纯却露出了笑颜,叮嘱儿子道:“这’任校尉‘一走,吾等就不必再有顾虑了,从今日起,可以慢慢往军中安插族人、宾客。“   “还有你的两位堂妹,也要安排时机,宴飨也好,游猎也罢,多与宣彪、蒙泽走动走动打个照面。宣氏也是关中名士,因不愿仕莽而落到如今境地;而蒙泽本就是同乡,信得过,宜与之结亲。”   而对第五营的士吏军官,也要多加笼络,他先前重点贿赂第七彪,只可惜他被调走了。   但无妨,张纯看得很清楚,他们是保住新秦中和张家富贵必不可少的助力。而在张纯眼中,既然第五伦相当于”放弃“此地,在这乱世中,只怕是再难回来,控制这支兵,往里面掺沙子,就成了重中之重。   “一两年内,要让第五营,变成张氏营。”   “吃我家的饭,听我家的话!”   ……   十几万大军聚集,可得几个月甚至是半年才行,涉及到复杂的征召、调遣,所以朝廷将大军的集结点,定在天下之中的定陶——耿纯的老爹在那做二千石,这下真是要倒大霉了。   四月初时,万脩、第七彪带着猪突豨勇还在陕北黄土高原上艰难行进之际,关中的东征部队数万人,也即将出征。   皇帝王莽亲自将两位授予了斧钺的将军,送到了东门外,常安、六尉的百姓也来相送子弟,此中情形不必多述,只用一后世之诗寥寥几句,便能道尽其中辛酸:“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百姓们牵衣顿足,也留不住丈夫、父兄子弟们,只能望着他们脚下扬起的尘埃消失在东方。   且说两个月前,灞桥遇到了火灾烧毁,有人说这是应了赤眉的兴起,也有人说是汉家火德复燎。   皇帝则让手下管谶纬的国将哀章宣传说:“此乃皇天太一上帝以三年终冬,绝灭霸驳之桥,欲以兴成新室统一长存之道也!”   大家立刻明白王莽的意思了:要给霸桥改名呗!   为了让大军出征不必绕道显得不吉利,皇帝急令北军盯着刑徒数千人抢修,然后又更其名为“长存桥”。   而就在大军过长存桥之际,天上却乌云密布,雷声阵阵,下起了雨。   可雷声大雨点小,水线竟是沾衣而止,士卒们倒是高兴,唯独更始将军廉丹闷闷不乐,唤来他的幕僚冯衍询问——他就是第五伦信里那位可以帮他打点安排猪突豨勇路线的“朋友”。   “敬通,你学问多,还读过兵阴阳家的书,这天象,是吉是凶?”廉丹对这次出征是心怀顾忌的。   冯衍道:“将军是想听好话,还是实话?”   “当然是真话!”   冯衍看着士气低落东行的大军,而常安城东,百姓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的场面尤在耳畔。   他只叹息道:“此雨,是为泣军!”   ……   四月的常安阴雨连连有泣军的不祥之兆,同一时刻的魏成郡邺城漳水畔,却是艳阳当空,郡大尹第五伦今日穿着一身常服在城外等候,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和内心的躁动。   尤其是看到远处,因家族中出了大事,回了一趟关中的马援押送下,一辆装载家眷女子的安车慢悠悠驶来的时候,第五伦笑得更开心了。   原因只有一个:老婆来了。   懂的都懂。   ……   ps:第二章在 第166章 前浪后浪   马援护送的车队里,除了第五夫人外,还有许多马氏的人物,诸如马援的妻妾、两个儿子——他们和马援身上都戴着孝。   虽说第五伦终于等来了妻子,见到她下车后更是心中欢喜,赏心悦目的容颜谁会不喜欢呢?但表面却得收敛着,上前肃穆地嘘寒问暖。   “马扬州的葬礼可办妥当了?”   “没办妥当我能回邺城来么?”马援有些没好气,无他,只因心情不好。   马援之所以会扔下第五伦跑回关中,是因为家里出了噩耗:他的兄长,扬州牧马余病逝于任上,棺椁运回茂陵老家,因为马余两个儿子年纪都很小,马援这做兄弟的当然得回去张罗。跟兄长比起来,女婿,不重要。   第五伦和二大爷马余只见过一次,便是他被马援、万脩牵连,遭五威司命府缉捕的时候,马余时任中垒校尉,出面作证,救了第五伦。   而第五伦和马婵婵成婚时,马余虽远在东南,亦派人送回了丰厚的赠礼布帛,第五伦过去还暗喜马余身为堂堂州牧,日后可与自己南北呼应,不曾想离逝得如此突然。   这也是马援耿耿于怀的事,兄长比他不大多少,身体健壮,送他棺椁回来的官吏只说什么“扬州卑湿,丈夫早夭”,但亦有门下吏告诉马援:“扬州牧是招降会稽贼未成,气病的。”   据他们描述,马余做了扬州牧后,履行王莽的大赦方针,派人招降会稽大盗瓜田仪,此事就快成了,岂料那瓜田仪暴毙,马余只好让人继续和下面的小盗谈,庐江连率李宪却认为这是机会,兵击之,导致盗贼不再相信官府,再度叛去,如今总共有十余万人反于江中。   朝廷反过来斥责马余,马余气怒交加,染了病,这才亡故。   要说这州牧也是可怜,看似位高权重,可实际上连郡大尹都不如。空降的封疆大吏往往是傀儡,因为州牧不仅要跟豪强斗,还得跟二千石斗,跟朝廷派来监视自己的牧监副斗。若非朝廷权威摆在那,一个县宰、一家豪强带几百人,都能将要地盘没地盘,要兵没兵的州牧撵跑。   马援只暗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当初若不来魏成帮第五伦,而改去扬州协助兄长,或许……   但这是不可能的,以马余那严厉兄长的态度,马援肯定不会想到他身边,至此天人两隔,就算想听家兄骂几句也办不到了。   想到这,马援心里再度有些难过,只岔开话题:“伯鱼,我不在这三个月,魏地没出什么事罢?”   要说内部的话,第五伦手边缺了马援这大将,哪能和李家动手,遂一直隐忍,而李氏也没被逼到悍然反叛那一步,双方保持现状,第五伦的政令进不去西北三县,李能也再不敢来邺城,故而整个春季都平安无事,百姓们也得以好好种田。   可外部却是如火如荼,泰山的赤眉军自斩了景尚将军后名声大噪,赤眉开始在泰山郡攻城略地,郡县不能制。   泰山周边地区,各路盗贼不管认识不认识,也纷纷借赤眉之名来抬高自己,女大盗迟昭平在寿良郡活动,梁山的董宪则控制了大野泽周边,他们都号称部众数万,尤其是前者,若再来魏地,只怕不像上次那么好对付了。   马援这时候现,第五伦虽在与自己攀谈说话,眼睛却不断去瞄他女儿。   而女儿也在安顿家眷弟、妹,可那一对明眸,亦时不时抬起来看向这边,二人偶尔还会对上,这时候第五伦就会露出笑,而马婵婵则低下头。   马援知道,自己是在这碍眼了,没好气地站起身要走,第五伦忙拦下他。   “丈人行,还有一事。”   “若是闲暇,可去邺城军营一趟,有人在那等你,可有好些天了!”   ……   早在马援离开前,就帮第五伦做了一件大事:沙汰郡兵。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口头上已经对第五伦“忠心耿耿”的民兵被拉到郡城来,接管所有防务。一千邺城郡兵里本来就有五百空额,只将里面太老、太小的统统剔除,剩下的兵油子杀的杀逐的逐,就基本是个空壳了。   然后就用这个壳,将贫民兵一整个装进去,酒瓶装新酒遂完成,虽然也有人对此不满,散播谣言,说贫民兵多是流民、盗寇,这不就是以盗贼防盗贼么?那段时日邺城人心惶惶,商贩关门闭户,百姓夜里都不敢出来,豪右亦疑神疑鬼,担心第五伦手下的兵会抢劫他们。   好在西门家比较合作,而李氏龟缩回西北三县,没人给第五伦整个“一碗粉还是两碗粉”的案子出来。   就这样几个月下来,证明被严格军法约束下的贫民兵,比王师的军纪好多了,一旦有触禁就立刻严刑处罚,邺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场景。   如今马援再回来时,却见邺城军营又扩大了不少,第五伦竖旗煮饭招兵的路数已经很熟练,想进军队里吃口饭的流民佃农多的是,第五伦的目标是,入秋前再募一千兵。   马援离开期间,第五伦除了自己多过问一些军务外,又让督盗贼赵尨和臧怒约束士卒,不打仗的时候,二人确实很胜任。   等马援进入营地时,才现不少士卒都围在校场处,不住叫好,他过去一瞧,却见里面一辆大车在前驰骋,而一旁有位白马少年紧紧跟随。   原来是在玩“盗骖(can)”的游戏。   这是一种炫耀骑术的马术,在车马疾行时,骑士伸手解去拉车的骖马,是为盗骖,骑手必须对马、距离、时机有极佳的把握。   作为自己姓马,从小也爱马养马,还在塞北指挥过骑队,马援当然也是其中高手,只是年纪大后很多年没玩过了。   但哪怕以马援的眼光来看,场中这骑士的技艺确实不一般,却见其身材矫健,坐下白马肯定是配合多年的老伙计,配合主人的每一个动作,与战车靠得极近时亦不畏惧退缩,顶多就嘶鸣一下。   却见他动作轻快,两腿用力踏着镫——这时代不用第五伦明,便已有马镫了,只一圈,就抓住了车马等平行的瞬息机会,伸手解下了骖马,这行云流水的一幕看得众人屏息,见他成功后,更是鸦雀无声,毕竟人家是新来的,还有点砸场子的意味,半响才有人赞叹了几声。   “才一圈,而赵贼掾花了两圈才办到,他输了!”   马援当初一手现提拔的赵尨有些尴尬,朝那笑眯眯牵着骖马过来的骑士拱手表示诚服,等此人摘了头上的胄后,马援才现,他竟是那么年轻,恐怕才十**岁,眉目间满是少年才俊的骄傲。   真是奇了,过去军中若有此种人物,自己怎么会没现呢?   这时候众人才现马援回来了,几个老吏连忙过来见礼,还低声道:“马公,这小儿曹太过张狂,目中无人,可得好好收拾啊!”   “是汝等欲欺他,反被收拾了罢?”马援嘴上笑着,心中却了然,此人大概就是第五伦所说“等了自己好几天”的人。   故吏们不甘,添油加醋道:“何止吾等,他可是连第五公的辟除,都辞让不受的!还说什么留在邺地,只为与马公一晤。”   “难怪伯鱼特别叮嘱我来会会此人。”马援更是明白了,示意众人退下,而少年也过来拜见。   白马少年打量着马援,目光是天之骄子的傲然,以及后浪不惧前浪的跃跃欲试,行礼时站得笔直:“茂陵耿弇,见过马校尉!”   ……   耿弇便是朔调连率的儿子,也是耿纯的族侄,得了族叔的信后,便南下邺地一观究竟。   第五伦也大张旗鼓招待他,本以为耿弇愿意来邺城,是答应做“郡参军”一职了,岂料他却在宴席上借口年纪小,辞让了第五伦的好意。   年纪小?上一次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官的,现在已经是魏成大尹。   第五伦确实比较欣赏耿弇,还以为是自己给的官职太低这**看不上眼,还欲加码,还是耿纯给第五伦补了一刀:“吾侄儿伯昭看不上的不是官职。”   “那是什么?”第五伦下意识地问。   耿纯可高兴了,拍着第五伦道:“是你啊!”   这就有些尴尬了,第五伦自问,从容貌到才干,确实是平平无奇,全靠邀名养望和出时代的眼光运营微操才有今天局面……他不是那种一照面就让别人心悦诚服的类型。   不不不,才不是,明明是耿弇这小儿曹有眼不识英主!   总之,耿弇就是拗不过从叔之邀,来邺城玩几天看看魏地风物。顺便,他家在茂陵,从小就经常听闻马援擅骑多武的名声,只可惜年少时便随父亲远赴幽州,未能和前辈耍耍,此番机会难得,便留下来等马援。   也就是说,他来这趟,就不是奔着第五伦来的。   说好的虎躯一震贤才纳头便拜,豪门大户送钱送粮送妹子呢?   第五伦颇有些气闷,遂打算让马援帮自己教训这小儿曹一番,再设法留住他。   而反思之际,第五伦也现,自从来了河北,他的招揽贤才计划,就没有顺利过的时候。   岑彭被严尤重用,没办法,任光倒是推荐了南阳逃犯吴汉,说身在河北幽冀之地,第五伦大可去找找。但你知道幽冀多大么?几十个郡,绕一圈得一年,第五伦拿头去找啊。   而景丹也因为朔调连率耿况的厚遇,婉拒了第五伦的邀约,好在他在推荐幽州之才时,居然也提到了吴汉:“南阳吴子颜奇士也,亡命至渔阳,往来燕、蓟之间,伯鱼可遣人辟除。”   可第五伦派去的门下吏先到广阳蓟县,蓟县人说吴汉到渔阳了。   再跑到渔阳,渔阳人说吴汉到右北平了。   于是又追到右北平,结果那儿的人说,吴汉上个月就走了,去哪了?嘿,俺们右北平这么大,不知道,指不定去塞外乌桓了呢。   这就是一个在外乡行走的任侠游士,神龙见不见尾,门下吏们跑断了腿,资用耗尽,只能回来报讯。   第五伦听他们描述在幽州听闻的吴汉事迹,更感兴趣了,但没办法,缘分没到,只能等下次。   而还有一位知道其家在何处的“大贤才”,第五伦派去“请”的人更惨。   却是那刘秀刘文叔,第五伦从其婉拒“主记室掾”的信中,得知他真名后大为惊讶,只觉得:“这莫非就是‘位面之子’?”   遂让第五福和几个门下吏带着打手再跑一趟,他们去时大言不惭说什么“宗主放心,绑也要绑来”,结果呢?   呵呵,第五伦直到现在,也忘不了第五福等人灰头土脸回来时的可怜样。   “抵达宛城,和上次一样找到军营,却听说刘秀已经不在严公麾下任职,犯罪避吏离开,吾等便追到蔡阳。结果刚进县里,只跟路边农夫打听了一下舂陵刘氏在哪,都还没提及刘秀之名,夜里回县中置所留宿商议时……”   “就被人绑了!”   ……   ps:明天有加更。 第167章 土崩瓦解   “吾等就这样被刘伯升所擒拿,被分开审讯,无奈只好道明身份,但只说是奉宗主之命去辟除刘秀的。”   “后来刘伯升又来亲自释放告罪,说是其弟犯法避吏而走,听到有外来口音入县中,便多了几分警惕,不料竟是抓了自己人。”   这便是第五福叙述的遭遇,听完之后第五伦冷笑,什么自己人?刘伯升不愧是郡中驰名的豪侠,这是真正的黑道大哥做派啊。   根据描述,整个白水乡……不对,是整个蔡阳,都被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其宾客门从遍布各驿,只要有外来人,根本瞒不过刘伯升的耳目,县中子弟轻侠,也都听其号令。   这一幕真是眼熟啊,现在临渠乡也一样,从啬夫、三老、亭长到任何一个驿站,都是第五伦安插的人,经营得水泼不进。   反思这趟过于急切的行动,这就好比有人派十几个人去临渠乡,想要绑架第五霸一样,强龙还不压地头蛇,隔着一千多里,去别人地盘上当然只有吃瘪一个结果。   为乱世做好准备的,又何止是第五氏一家呢?只是身处京师圈,加上县中还有邛成侯等大姓,第五氏势力扩张也有上限。   但舂陵刘不一样,他们本就是蔡阳当地百多年来最大的豪右,如今又出了刘伯升、刘文叔这对兄弟。一个进取一个守成,听说还开始响应前队郡大尹的号召,练武装民团“以备绿林”。   最后,刘伯升将第五福和门下吏统统礼送出县,还赠送了厚礼,表示只要弟弟回来第一时间,会告诉第五公知晓。   这次手下人吃了亏,都有些不太服气,第五福仗势欺人习惯了,咬着牙请求第五伦,让人去向严尤告状,就说舂陵刘氏谋反!灭了他全家几千口人!   小孩子之间打闹输了,哭着请大人帮忙找场子?且不说第五伦和刘家并未撕破脸,与刘秀还算“故友”。就论严尤的正道做派,没证据他是不会信的,加上大军已经开拔南郡、江夏,正在围剿绿林,无暇他顾,就算严尤想管,都不一定奈何得了背后的刘家,直接逼反一串前队豪强,最后吃亏的指不定还是严尤。   “先放平心态,做好自己的事吧。”话虽如此,但第五伦的眼睛,是绝不会再从舂陵刘氏身上挪开了,这真是极有力的竞争者啊。   一连串的坏消息中,也有一个好的,这次和马援他们一起来冀州的,还有第五伦先前遣去西海郡设法营救第八矫的郑统。   前几个月,当郑统等数十人费劲千辛万苦,走到金城郡时,才得知西海又生了羌乱,全郡皆没于卑禾羌,连郡大尹都死了,现在没有几千人,怕是到不了西海城。   羌人作乱可比普通盗匪流寇狠多了,他们遂只能折返。好在没了音讯许久的第八矫,终于托人带了信回临渠乡。   原来第八矫在羌乱之际,和郡中豪杰往北遁走,从祁连山口过乌鞘岭,去到了张掖(武威郡),受了点小伤染病难以远行,只能滞留当地,如今被大尹窦友辟除为吏,安顿了下来养病。   “人没事就好。”   河西尚安,而窦友乃是窦融的族弟,能攀上交情,第五伦顿时大为放心,让第八矫身体好了再归。   换了过去,皇帝王莽失了西海,凑不齐他的四海之内莫非王土,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现在的大新对外政策,已经从无比强硬,变成了一怂到底。   与匈奴的交战停了,派了王昭君的侄儿镇守边塞,只怕是想恢复和平。可胡人看透了新朝的色厉内敛,侵犯边塞越频繁,王莽也放弃征服句町,但句町为了血仇不肯服软,几万人耗在南方不能抽身。   加上西海羌人复乱,这内忧外患,真是一个不少。新朝已然是一脸死相,第五伦觉得,天下土崩瓦解。   “只怕真就在两三年之内了!”   ……   和久久未见的妻子一诉衷肠后,第五伦才前往邺城外的军营,看看马援与他的茂陵小老乡、白马少年耿弇如何了。   这种心高气傲的少年,还是得由前浪教训一番,才能稍稍低头啊,第五伦心里的剧本,是让马援收拾收拾耿弇挫挫其傲气。   抵达后,才现被自己暗骂作“补刀曹掾”的耿纯已先到了一步,站在门外笑着。   第五伦过去问道:“如何,二人打起来了?”   耿纯一指营房:“正在里头饮酒。”   这是一见如故,把酒言欢了?剧本和第五伦设想的不太一样啊。   耿纯摇头:“这二人啊,明明是同郡乡党,都有任侠尚武之名,可脾性却不太对付,真好似仇人,却是将能比的都比完了,现下只能比酒量。”   这时候,营房里叫好声传了出来:“好!马公已饮五斗!”   “耿君,你倒是继续喝啊!”   “一盅,再来一盅就平了。”   “酒盏都递不进嘴里,耿郎君醉了!”   “他趴案几上了!”   “这一轮是马公胜了!”   “快,扶住扶住,别让马公也倒了。”   “都松手,我没醉!”   随着一声醉汉的标准话语,营房被重重推开,却是鼓着肚子,满脸红润的马援走了出来,他见到了第五伦,顿时露出了喜爱的笑:“伯鱼贤弟,别来无恙!”   第五伦哭笑不得,大哥,辈分都弄错了,你还没醉?   马援却不管,揽着第五伦,用小拇指点着营房里喝多了趴案几上酣睡的少年耿弇道:“老夫走过的桥,比他行过的路还多,小儿曹想要胜我,十年……不,二十年后再说罢!”   说着竟抱着第五伦打起了鼾,连忙让人搀扶去睡起来,耿纯那边,瞧了瞧从侄,也只是喝多了后,笑得肚子都疼了。   这时候,赵尨等军吏也围拢过来,跟第五伦七嘴八舌说起了马援和耿弇比拼。   “先比了盗骖,马校尉也是一圈就得手,与耿郎君一样。”   “耿郎君不服,二人再比骑射,马公不及耿郎君。”   第五伦颔,马援喜欢持白刃近战,弓术连万脩都比不上,更别说骑射了,但二人就这样卯上了。   “然后就是比手搏、角抵……”   这个都不用听,肯定是马援胜,第五伦扛不住他三个回合,军中也无人能胜之。耿弇虽然年轻,但经验上却被行走江湖多年打过无数场架的马援碾压,连输两场。   接着是射弩,耿弇却又找回了场子。   总之一天下来,二人将军中能比的都较量过一遍,只能耍耍酒量了。   结果是马援险胜。   这下,他们竟是打了个平手。   按理说,这应是不打不相识,豪杰惺惺相惜才对。但二人睡到次日清晨才起,第五伦设宴席,昨天还跟他称兄道弟的马援坐在东席,而耿弇在西席,眉目对视之间,亦是火花碰闪电。   耿弇依然不服马援,而马援也好似把耿弇当一匹小野马,卯足了劲想驯服他,不肯服老,最后只拿酒量与之打平,说出去都丢人。   耿纯是那种嫌事不够大的性格,嚷嚷着让二人继续比拼,但投壶、六博之类的小把戏,马援、耿弇都看不上,总不能让两个武人坐下来聊诗书谈说经吧?   眼看气氛微妙,第五伦却拊掌笑着提议道。   “其实军中之事,还有一样二位尚未较量过。”   二人目光看过来,第五伦道:“那便是将兵!”   第五伦让侍从都退下,只留亲信几人,才道:“也不瞒诸君,魏地之患,东有赤眉别部,北则是钦口山贼,贼人多次劫掠官吏铁器,使得邺城与西北三县交通几乎断绝。”   “我决意在入秋前,剿灭此贼!”   第五伦扫视众人:“届时马校尉将一营,伯昭将门虎子,可愿为我郡参军,亦与赵贼曹同将一营,共击贼人?事后论君等斩获功勋,可分高下。”   耿弇也不傻,笑道:“第五公莫非是想要故意激我,让我不要再拒绝辟除?”   你瞧,你说话怎么和你从叔一般直率,第五伦还没说话,倒是马援在那做了老阴阳人:“其实,魏地,倒也不缺一夫之勇。”   不说这话还好,耿弇一听哪还能退让,这十**岁的少年郎当即起身道:“耿弇在北方亦常于都试观兵,愿试为郡参军!”   他年轻好玩,就当是一场游戏,大不了,比完了再辞嘛!   “得二君之助,如虎添两翼矣!”   第五伦持酒敬与二人,而等宴席之后,又告知了马援、耿纯一个昨夜才得知的大消息。   “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一如我所请求的,改了新秦中猪突豨勇的路线,彼辈已启程东行,再过两月,便会经由上党,进入魏地。”   耿纯顿时了然:“上党与魏成郡之间,最近的路是滏口陉,途经涉县……”   而涉县,正是武安李家控制的西北三县之一!   耿纯顿时了然,第五伦都不必请求廉丹派兵剿贼,只需要稍稍运作让新秦中猪突豨勇改变下进军路线,当他们路过涉县时,魏成郡刚好也在剿山贼,既然前路为贼所阻,而当地大姓李家从贼叛逆,那别无他法,只能一起加入战斗呗!   更妙的是,届时更始将军、太师这对卧龙凤雏十余万大军云集中原,李家费尽心思勾搭的刘姓赵王后裔,只怕也不敢妄动,毕竟是十几万王师啊,战斗力不强,破坏力极强,谁也不愿意这时候冒头。   第五伦定下了作战计划:两个月内,将正卒练到两千,再征召两千辅兵……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到时候万事俱备,只欠西风。   “君游率着猪突豨勇抵达之日,便是我一统魏地之时!”   ……   而四月下旬,当东征大军抵达洛阳之时,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一路随军,却见一切都如几年前北征前夕一样:士气低落行军度极慢,壮丁衣不蔽体,而王师所过放纵,百姓遇之如遇贼,纷纷关门闭户,如临大敌。   王师出征,寸草不生啊!   “如此之兵,如何能战?”   而这次的战争,可不像北征一样,让主战派韩威送死就能停止的,内战是不平不休。   冯衍遂瞅准时机,在更始将军廉丹也满脸忧虑时,对他规劝道:”将军以为,此役胜负如何?“   廉丹心里没底,嘴上却很硬:“赤眉虽有数万之众,但当年翟义作乱,可是纠集了十余万大军,纵横数郡,声势比赤眉更大,还不是被轻易平定,过去是陛下没有重视,如今遣王师出征,此役必胜!”   冯衍摇头:“将军可曾听闻,汉武帝时,有土崩瓦解之说?”   廉丹不知,冯衍遂道:“何谓瓦解?汉景帝时,吴、楚七国之乱是也,七国谋为大逆,号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而,却不能西攘尺寸之地,而身为死于亚夫将军之手,何故也?并非是他们的权威弱小,而是因为,当是之时,汉文帝的德泽未衰,而民众安土乐俗,不愿意从逆。”   “当年翟义之叛,亦不过是瓦解之势,天下仰慕安汉公德泽,而对汉家绝望死心,任何复汉的举动,乃是逆势而行。所以大司空王邑才能瞬息平定翟义,将其肢解。”   廉丹默然,复问:“何谓土崩?”   冯衍道:“我举一个例子,所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那陈胜吴广,并非千乘之尊,手无尺土之地,血脉上,也不是什么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没有乡曲之誉,非有孔、墨、曾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然而他们起于穷巷,奋于棘矜,在大泽乡偏袒大呼,竟然使得天下从风,终亡秦族。这是为什么呢?乃是秦时人民困乏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也,俗已乱而政不修,这都是陈胜能举事的缘由。”   “所以,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冯衍抬起头,目光深邃:“而在于土崩!今日之世,已非十余年前的瓦解,而是土崩在即!”   “新室之兴,英俊不附。而今海内溃乱,豪强二千石暗怀乱心,都在坐观将军成败。”   比如那个让他帮忙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的家伙,冯衍知道,第五伦显然不如表面上那种忠。   “朝廷常剧秦美新,殊不知在百姓眼中,官府已如秦吏,赤眉绿林,就如同陈胜吴广,将军以为,自己和太师,是章邯么?”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廉丹的才干,大概跟王离差不多吧……   冯衍乘机道:“所以,臣方今为将军计,与其匆匆与赤眉交战,军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败名丧,不如……”   廉丹看着冯衍:“不如怎样?”   冯衍下拜稽,说出了自己大胆的想法。   “将军莫若拥兵自重,屯据于关东大郡,镇抚吏士,砥厉其节,再纳雄杰之士,询忠智之谋,以待纵横之变!”   廉丹骇然起身:“你是要我,背叛陛下!?”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68章 股东   郡府的格局,其实就是缩小版的皇宫,前朝后寝,既是办公场所,也是休憩的庭院。   外围一间挨着一间的屋舍是东西各曹,都十分忙碌,小吏捧着简牍出入频繁,整个郡的大小事务都在这儿处理。   而与之一墙之隔守着几个士卒的后院,则是第五伦家眷所在。   马婵婵搬进来已有一段时日,这院子虽没有茂陵马家宽敞,却比第五氏的坞院大了不少,种了几棵槐树,树冠高出墙上,枝叶浓密,槐花盛开。   而青砖黛瓦的墙下,还有一些前任郡尹家人所种的花木绿竹,马婵婵料想,那位夫人,大概是南方人。   第五伦再细心也是个男的,哪有心思管这些花草,而郡府的人又换了一茬,多是第五氏信得过的家婢。忠诚倒是没问题,只是粗手粗脚,对种菜更感兴趣,花木就没人管,如今有些败落。   “若有在意细处的客人来访,瞧见庭院如此杂乱,觉得郡尹治一院尚不能齐,何况一郡,只怕会耽误了良人的事。”   于是马婵婵闲着无事,也会去浇点水,让它们恢复姹紫嫣红,青翠挺拔,地上碎裂的砖石也修补一下,青苔铲去勿要让长者滑倒。过去怎么乱不管,以后保持郡府的面貌,让第五伦住得舒缓惬意,便是她的责任了。   有奴婢路过,瞧见主母那一身朴素深衣站在墙边,都朝她行礼:“第五夫人。”   马婵婵笑着应道:“唤我少君即可。”   没办法,只因为第五伦的姓氏实在是太……怪了,尤其是和夫人连在一起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郡尹第五房夫人呢!   要做就做第一,当什么第五。   等她带人端着餐饭步入后宅,第五伦还在那翻着门下吏们筛过一遍的简牍,但依然堆积如小山一般。   第五伦在那颦眉持笔写着什么,马婵婵靠近时,能看到上头是三种符号。   勾勾,叉叉,还有第五伦独创的问号,有时候还连打三个???   每逢遇到这种简牍,第五伦就会被气得起身踱步,低声骂愚蠢如猪的某个县宰。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骂几句后,却又只能揉着疼的太阳穴坐回去继续看。   反正马婵婵就觉得,第五伦的简牍,是永远看不完的,有时候非得她主动伸手过去将其手中的竹简抽走,他才肯好好坐下来吃饭。   不知是结婚前没谈恋爱,还是成婚后长期两地分居,二人的关系,依然没有太过亲昵,仍是相敬如宾,但这月余时间下来,互动倒是多了点,不复一顿饭才一两句话的尴尬场面。   马婵婵给第五伦添第二碗饭时说道:“妾过去也曾在伯父增山连率府中住过,听伯母说起,伯父的案几上,很少有简牍,每日都十分清闲。”   第五伦却摇头:“县里送上来的简牍多其实是好事,若是忽然变少了,不是郡已大治,而是有两种可能。”   “第一,县里已经不听郡尹的话,不再事事上报了。”   比如郡西北李家控制的三个县,还有赵王后裔的三个旧侯国,一个月就通讯一两次,那里的真实情况,得派细作去才行,本是辖区,却同敌国。   “第二,是简牍卡在了门下吏和诸曹手里。”   地方小吏勾结豪强,架空二千石是常态,切莫听信下面忽悠你“垂拱而治”的话,平日里倒是松闲了,关键时候给你一个大惊喜。   当然,也不能走向反面,太过勤政。诸如军队里有小兵犯错,要打上二十杖责罚的事,就让马援及军吏自行处置,不必批览,事事都要亲自抓,只会把自己累坏。   第五伦不是那种政治奇才,运气也不太好,只能取其中庸,靠勤奋和不断学习来弥补不足。   吃完饭后,第五伦思索马婵婵透露的信息,看来自家的三大爷,增山连率马员对上郡的控制力度,只怕要打个三个问号,以后能为自己提供多达助力呢?   看来马家诸兄弟,还是马援最有才干能力,第五伦现在颇为依赖他,没办法,谁让这丈人实在太能干,谁用谁都要直呼真香!他不在那三个月,第五伦得亲自抓军事,才能让武备不落下。   长期来看,对一个人,一个家族太过依赖不是好事,但短期内却离不开。马援已经将自家儿女妻妾都接到魏成郡来了,他跟第五伦捆绑得更加紧密。现在的情况,就好比女婿和丈人家一起出资开店,只是第五伦挂了个老板的名号而已。   第五伦坐在榻上暗暗盘点自己的势力,马援是武将第一,那耿纯就是文官第一,只是他平日对第五伦的态度,并非视为主君,而是朋友,他本就是第五伦用老交情拉来的。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耿纯亦是有私心的,是为了让宋子耿氏未来多一条出路,毕竟他老爹所任职的济平郡定陶,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怎么看都不牢靠。尤其是更始、太师的十多万东征王师将那作为集结地,等仗打完,只怕昔日的富庶之地,将成鬼蜮。   所以耿纯才肉身入股魏地,给第五伦做副手郡丞,考虑到巨鹿耿家的实力,可与马援并为左右肱股——股东的股!   人家能投资,也能撤资,这就是必须清醒认识到的现状。   大耿如此,小耿就更不必说了,耿弇如今答应做参军,甚至都不是因为第五伦,而是来南方玩玩,顺便想和老乡马援比个高下。   朔调连率耿况乃是边塞宿将,手握幽州突骑三千,一旦天下大乱,小耿指不定会辞官挂印,转头跑回朔调。但就算是为了和耿况搞好关系,引为盟友,这小子也要好好拉拢,可谓“潜在股东”。   归根结底,第五伦真正的底盘,还是他一手带起来的猪突豨勇老部下们,以及族人,万脩、第七彪和老兵们一来,才算齐全,是为爪牙。   而黄长、冯勤是本地人,倒是跑不掉,他们或是想谋个好未来,或是将家族利益捆绑在第五伦的船上,希望能在乱世中幸存,不一而足。冯勤能脚踏实地办事,黄长能言善辩,皆可为心腹,可惜的是,他们的目光多局限在魏地本身。   肱股、爪牙、心腹,羽翼渐丰,搭了大半年班子后,第五伦的班底基本齐全,他也明白,自己现在最缺什么了。   当然不是脑子,他自己就是。   “缺眼睛。”   “少了一位目光长远,胸怀天下,能帮我一起观察天下时局的韬略之士!”   ……   而与魏成郡隔着几百里的陈留郡,继上次进谏失败后,冯衍也结束了他第二次对更始将军廉丹的规劝。   “非是背叛陛下,而是为了自保啊,圣人转祸而为福,智士因败而为功,愿明公深计而无与俗同。若能如此,则福禄流于无穷,功烈着于不灭。”   但廉丹对王莽的忠诚,远冯衍设想。   这位常败将军道:“敬通所言不错,这确实是土崩之世,而这土崩,非是陛下一个人的过错,吾等做三公九卿将军的,也有大罪。”   “我家在汉时并不显赫,我年轻时就侍奉陛下,一点点被提拔、封侯,历任庸部牧、大司马、南征将军、更始将军,自问才干平平,更在攻打句町时犯了糊涂,使得久久无功,败坏了国师,被征召回常安后,还以为肯定会被问责杀死。”   廉丹仰头而叹:“不曾想,陛下却宽赦了我的罪过,还委以重任,让我北伐匈奴。”   “我认同严伯石的看法,新室之患不在匈奴、句町,而在内部的叛逆流贼,于是我与太师联手,设计让韩威出塞送死结束战争,但我对新室之忠,难道就比韩威少么?”   “如今关东板荡,陛下又遣我为将,虽然廉丹能力不足,但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且不说此役我军势众,就算是败了,能为新室效死,亦无愧于陛下!至于那些不忍听之言,敬通不要再说了!”   这不是场面话,冯衍在廉丹那双一直大而无神的眼睛里,确实看到了一丝神采——一死以报君王的意念。   无能加上固执愚忠,没救了。   冯衍顿时了然,闭口不再规劝,等大军从陈留继续向定陶开拔时,冯衍又向廉丹请求,愿意去治亭郡(东郡)督粮草。   廉丹也没拦他,让冯衍带着几个亲随离军北上,等到四月底,行至治亭郡境内后,沿路开始出现饿殍满地的景象,而太师王匡的分卒偏师行于此境,哪怕没有上司的命令,他们依然改不了横征暴敛,乱杀无辜的习惯,以至于百姓皆都喊出了一句歌谣。   “宁逢赤眉,不逢王师!”   这让冯衍更加坚定了决心,在途经一个被兵匪祸害一空的里闾时,现里头亦多是尸体,有的已经臭,有的还挺新鲜,野狗在里巷里乱窜,吃着人肉红着眼睛。   冯衍让自家私从打了一只来,又将自己的官服脱了,蒙在狗尸上,然后就亲自持刀猛刺!   末了他将遍布刀孔,血迹斑斑的官服交给一个私从。   “带几个人回去,禀报更始将军,就说,冯衍还没到治亭,就为流贼所杀,尸体就地掩埋,只剩下这衣裳和官印,希望给将军留个念想!”   假死脱身?私从愕然,但还是领命而走,冯衍却是松了口气:“自此,我便是跳脱漏水将沉之舟了。”   他感激廉丹的赏识与提拔,但廉丹要为王莽尽忠一起为新室陪葬,冯衍却不能跟着廉丹一起坚持。   是时候跳船了,他的祖先乃是宣元时期著名的冯奉世,冯家和王氏还曾有过点小摩擦,冯衍也未曾受过皇帝后遇,没必要将自己和家族都搭进去,该劝的都劝过,既然更始将军执意不从,那也只能对不住他了。   “杜陵是暂时回不去了,该去哪呢?”   虽然顺利跳船,但看看残破的里闾和遍地尸骸就知道,他还在水里,距离上岸尚早。   冯衍早就想好了退路,暗道:“我可以去的地方有三处。”   一个是去投波水将军窦融,他们共事过,但窦融如今在严尤军中,一同南讨绿林,只怕也讨不到好,去哪儿譬如投火,不智。   一个是上党郡,冯家起源于上党,那儿算他祖籍老家,而且冯衍的好朋友,同样属于朝廷异见人士,鲍永,正在给上党大尹做幕僚,深受信赖,他能给冯衍提供些许庇护。   可那庇护,只算是暴雨天里的茅草庐,指不定会被大风掀飞,冯衍现在希望钻入的,是坚固牢靠的砖瓦房子,最好还是能在里头施展拳脚的。   “那就选择我的第三窟吧!”   冯衍看向北方,他先前,为什么要冒着被更始将军觉的危险,平白无故帮只有几面之缘的第五伦,替他更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呢?   还能为何,为将来……不,是为现在找退路啊!   “走,去魏成郡!”   “第五伦,他欠我一个大大的人情!”   ……   ps:第三章在 第169章 狗头   从治亭与陈留交界的官渡往北,过乌巢后,便是黄河下游最重要的渡口:白马津。   盖着几间庐舍的南岸渡口处系着大小船只数十艘,常年都有河津吏看守。冯衍带着私从们抵达时天才蒙蒙亮,等待渡河的人却已挤得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冯衍机智,虽然印绶让人带回去交给更始将军了,但官服他带了两套,又手持显眼的节杖,好歹插队到了前头,又招来津吏询问:“渡河只人为何如此之多?”   津吏舔了舔嘴唇,不敢说实话,直到冯衍让私从亮出刀子,又赠他一匹绢帛,津吏才如实告知:“过去也不少,入夏后河水又乱动了,下游的流民便往治亭跑,可本地日子也不好过啊。郡东南方的梁山有赤眉,流民饿着肚子走不远,要么加入了他们,至于有家有室的,就从白马渡河去魏成。”   津吏指着宽阔的大河对岸,羡慕地说道:“因为众人都说,自从魏成来了位第五大尹后,河北便太平了下来。平日还好,近来听说王师抵达,众人唯恐治亭将成战场,更是想尽办法往河北跑。”   更始将军和太师的军队以定陶为集结点,自西向东进,除了主力外还分成几股,其中就有途经治亭郡的。   纵是那个服毒自杀未成的王闳尽力维持,也顶不住王师、赤眉两股力将他的辖区使劲拧啊。郡治顿时败坏,盗贼横行,境内豪强皆以坞堡自守,反倒是对岸的魏成变成了避难的好去处。   冯衍了然,等上了船后,回望去,南岸挤着想要渡河的人更多了,乱糟糟的,还有人为了先后次序打了起来,他只感慨:“这世道,何时才能变好?”   顶着河风吹拂到了北岸,船只还未靠岸,冯衍就看到了黎阳(河南浚县)渡口,有一支守备严密的军队,为的军吏伸出手让船只停下。   然后便是让船上之人下来,想到魏成避难的人家走左边,扒船过来的流民去右边,都一一有人接待询问,便是第五伦今年第二批次招募的门下吏,登记来者籍贯。   冯衍也不以更始将军幕僚自居了,只朝军吏作揖:“第五公故人冯衍字敬通,希望能到邺城拜见。”   军吏正是贼曹掾赵尨,随着四五月份两位将军抵达梁地,局势渐渐紧张,第五伦便派他来黎阳守着,甄别入郡人员。吸纳青壮平民进入军队,对入郡的富户收一笔重税用来养兵,同时提防有小股王师北上打秋风。   于是冯衍便在这看到了秩序严密的一幕,暗暗颔:“伯鱼做得对啊,这黎阳、白马乃军争之地,远一些的赵、魏、齐曾数次争夺此地就不说了,秦末时章邯围困巨鹿,项羽从此渡河北上救赵。楚汉之争时,高祖便遣荆王刘贾,带两万兵,骑数百,从白马津过河进入梁地,配合彭越攻击楚军侧翼,以解除成皋之困。”   万幸,黄河改道是在下游的濮阳,白马天险尚在,譬如魏地的护城河。   一旦天下进入乱世,此处必是南北冲要,第五伦派军队来扼此咽喉,十分必要,至少不会让魏成被南岸的节奏带乱。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而冯衍抵达黎阳的消息,比他北上的度还更快,传入到邺城郡府中。   “冯衍来了?他不是在更始将军幕府做事么?”   郡丞耿纯道:“莫非是来征粮的?朝中不是因为伯鱼力陈魏成郡需要粮食养兵保护元城王氏祖坟,答应去年欠粮一笔勾销了么?”   虽然新室出尔反尔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打脸也太快了吧。   “我猜冯衍这次来,不是为了公务。”   第五伦注意到了冯衍没有自称更始将军之使,而是报上大名,以故友身份来访,这很不一般,莫非是触怒了更始将军,丢了官?   ”那该给他派什么车?”   这年头驿站派车马是有等级的,分别是:乘马、轺传、乘传、驰传、置传,分别对应小吏、二百石、六百石、两千石、三公九卿的等级。   但天下将乱,谁还管这么多,公车怎么派,还不是郡大尹说了算,别太过分整出天子才能派的六乘、七乘传就行。   “给冯衍派一辆四马中足的驰传。”第五伦抬高了冯衍的待遇,以二千石待之,但想起自己毕竟欠了人家一个大人情,或许还能套点更始将军那边的内部消息出来,遂又提高了一级。   “等等,还是以四马高足的置传迎之!”   耿纯察觉到了这微妙的区别,还以为第五伦很欣赏冯衍,作为三把手的他遂道:“只听说此人与你是故交,还帮忙更改新秦中猪突豨勇行军路线,不知他才干如何?”   提到冯衍的才干,第五伦有点小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   第一次跟冯衍见面,是几年前在新丰,一起见证了那位巨毋霸的到来。观其言察其行,冯衍出身高门豪贵,只是家道中落,嘴上不在乎,可对新贵们总有点酸酸的。   他少时以清高为信念,不仕新朝,然而却又接受了廉丹的辟除。   冯衍饱读诗书,文化水平没得说,自称喜欢辞赋,早年在鸿门大营时,还给第五伦看过一篇“拙作”,想听听他看法。但第五伦看后,觉得写的不咋地,文过其实,也可能是他品读文章的胃口,早就被扬雄养刁了。   后来再在新秦中见面,冯衍行事自诩忠义,可实际上又有些圆滑。没事的时候,喜欢评论世上形势,但这眼光吧……又有点一般,并无出彩之见,当然,也可能是当初交浅不可言深,人家藏了拙。   所以这个人,目前给第五伦的印象,就一个词:拧巴。有些才干,按照桓谭的五品贤才标准,达到了第三等“州郡之士”的水准,冯衍又总有点自视甚高。   在耿纯面前,第五伦不好评人短处,还是留待他自己观察为好,所以只宽泛地称赞了冯衍几句,心里则暗道。   “若冯敬通真是丢了官来投奔我的,做个狗头军师,应该没问题!”   ……   冯衍急迫想要快点到邺城,所以是到了内黄县,才坐上第五伦派来的置传。   这是把他当成三公九卿一样来接待,冯衍心中大喜,坐上去后暗道:“伯鱼果然能识大才啊,知道我冯衍配得上这般待遇。”   自从黎阳北上,冯衍就认定,这魏成郡,自己是来对了!   和陷入混乱的治亭不同,冯衍在魏地看到了东行以来久违的秩序。   时值盛夏,路上细雨如烟,冯衍沿途所见,只观平原上绿意盎然,远处不知谁家豪右的果园里,青青的梅子挂满枝头,让人望而生津。道边田野里宿麦泛黄,这意味着最艰难的时节即将过去。里闾虽然都有组织民兵戒备防贼,但亦有老弱在桑树下修缮农具,为即将到来的夏收做准备。   就眼前的这副农家美景看来,比饱受兵匪患之害的兖州诸郡不知强上了多少,仿佛两个人间,难怪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这边跑。   冯衍过去观察第五伦,觉得他和王莽一样,是一个好兴事之人,但从去年秋到现在,第五伦居然能忍住,没有急吼吼地大搞新政折腾百姓,而是让百姓安心种田,节气一个没落下,看来他已经成熟了许多。能在一片乱相中维持一方安宁,足见第五伦治郡之能。   途经黄泽之畔时,又见到这片曾经盗贼横行的土地,如今却变成了练兵场,来自白马和东方的青壮流民被聚拢至此,所练兵卒出了第五伦预期,属于他的黄巾郡兵正在往三千奔去。   等到了邺城附近后,更见此地繁华之相,里坊中炊烟袅袅,道上商贩叫卖不绝,要知道,许多梁地城市,连商业都被祸害得绝迹了。   第五伦拿出招待故友的态度,亲自来城外迎接,冯衍下车时与他执手而笑,还表示要让仪仗在前,横吹鼓点,与冯衍携手入邺,让城里人都知道他来了。   这是故意试探冯衍,果然,冯衍一个刚刚假死的家伙,哪敢这么高调啊,立刻拒绝,只愿意与第五伦从偏门入郡府。   “果然是跑路了。”第五伦了然,也不问冯衍的目的,先遣散无关人等,只邀请冯衍低调入府,路上指着邺城街景笑问道:“敬通一路上看遍了中原大邑,观我这魏成小郡如何?”   “仁者,百姓归之如流水也,伯鱼做得不错。”冯衍先是一通赞叹:“又遣锐士扼白马之险,内练兵卒,看上去自保是没问题了,只是……”   冯衍话音一转,开始贬抑:“只是伯鱼当真觉得,值此土崩瓦解之世,南有王师,东有赤眉,北则诸赵,只凭借一郡,当真能保全于大乱之中么?你是不知道大河以南,乱成什么样了,我唯恐魏地的安宁,持续不了太久了。”   第五伦当然知道,冯衍这招有点套路,但还是接了他的话,做出求问的标准态度,满脸忧虑地说道:“伦也经常忧虑此事,外面巨浪涛涛,魏成小舟难得安宁,时常从梦中惊醒过来。只是我德才浅薄,敬通大能,此来定有妙计教我!”   原来,却是冯衍看到第五伦身边已有不少文武官吏,知道自己来投奔是晚了些,想要在魏地留下来,只靠过去帮忙的人情,就乘了置传,恐怕别人不服。所以他想立刻证明自己的能力,一举奠定席幕僚的位置,遂有此说。   “其实也不难。”   冯衍笑着指着西面道:“与邻郡暗暗结盟,互保!”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70章 我不装了   且说冯衍随第五伦进入郡府时,却瞥见院落一角,驻足看后暗赞道:“颇为齐整,看来伯鱼真是内外皆治,大处小处都十分得当,善矣。”   进入厅堂后,第五伦屏退仆从,避席而问,却听冯衍高谈阔论道:   “我来邺城的路上,却见魏成郡原野平旷,据河北之噤喉,为冀州之腰膂。此郡,过去是春秋时晋之东阳,战国魏得其地,雄于三晋,后入于赵。”   “到了秦国强盛之际,亦是谋划先取邺地,秦始皇令王翦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赵遂不支于秦。楚汉以来,魏郡称为雄固,第五公训兵积粟,可以立足于乱世。”   “但魏地的山河之固,却不太好。”   冯衍说道:“河水移动,使得东面没了大河之险,流民赤眉轻而易举可犯于郡界。”   又指着北方:“正北直面赵地诸郡,如今邯郸、广平之政,尽归于当地豪强,由前汉赵王诸子孙操持,郡二千石对其屈服,不过应诺而已。一旦天下有变,车骑出于邯郸,无险可守,两日可抵邺郊。”   话虽如此,但反过来想,从魏地北上,亦是两日可围邯郸啊。万幸的是,经过上计掾冯勤协助,梁期令愿意合作,邺城、邯郸中间的梁期县已被第五伦派兵控制。   “至此魏成之险,只剩下西、南而已,南方有一军司马守白马之津,可以无忧,而西方通往上党的滏口陉,便成了关键所在。”   魏成郡的西界是太行山,太行有八陉,第四陉为滏口陉,在漳水上游的涉县,道路狭长,譬如咽喉。   说到这冯衍稍稍停顿,身体前倾靠近第五伦,笑道:“但我听说,这涉县滏口陉,并没有控制在伯鱼手中,这就如同喉咙被他人扼住,无法呼吸,随时可以取性命啊。”   第五伦赞他道:“敬通一语中的!”   冯衍虽然才干不算顶尖,但这次他倒是说到关键处了,武安李氏盘踞西北三县,三县之政尽归其党羽,不仅控制了铁矿,亦占据了涉县滏口要道,天下太平时还好,一旦乱起,第五伦简直无法安寝。   这也是他不论如何,都要干掉武安李氏的原因!   冯衍在更始将军幕府时关注过魏地局势,而第五伦无缘无故送礼请他帮忙修改猪突豨勇行军路线,使之从关中入河东,过上党临涉县途经魏成郡,意图简直不要太明显。   冯衍提议道:“伯鱼旧部要从上党夺取涉县,想法倒是不错,但需要上党大尹配合,让军队补充粮秣。”   “即便拿下了滏口陉,亦不算保险,昔日秦军弛上党、河内以临东阳,则邺如口中虱也,所以不论如何,都应该与上党郡交好,如此可无后背之忧。”   朝廷不许郡二千石越过辖区和邻居勾搭,可现在天下乱成这样,冯衍都坐上三公九卿待遇的车乘了,谁还管这些。   魏成作为四战之地,确实不能处处与邻为敌,而且往后若想将老家的祖父和族人接来,走河东、上党路线亦是一条捷径。   第五伦心中了然,却只故意叹息,面露难色,说没有人体替自己和上党大尹牵线搭桥。   “何不让我去?”   冯衍为了能加重自己的份量,也是拼了,主动请缨道:“我与上党大尹的功曹掾鲍永熟识,乃是莫逆之交。”   第五伦听过此人名字:“鲍永,莫非是鲍司隶之子?”   鲍宣乃是前汉司隶校尉,深得人心,曾因触怒丞相被下狱,这之后便有了有史以来第一场太学运动,数百名太学生拦车叩阙上书救他。人虽暂时救了下来,等到王莽上位时,因为鲍宣忠于汉室,不肯依附于己,还是借故杀了鲍宣,让此人成了为汉殉命的著名烈士。   “鲍永当时藏匿于上党,为大尹召为门下吏,常置府中,因免于难,如今也成了上党颇为信赖的曹掾之,对他言听计从。若我前往游说,可让伯鱼旧部途经上党时衣食无忧,事后更能与上党大尹结盟,互保于乱世。”   第五伦朝他拱手:“若能得敬通之助,吾能安寝,只是敬通在更始将军幕府的公务……”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也不瞒伯鱼。”冯衍叹息道:“廉将军不听我劝说,执意要与赤眉决死,加上下面的官吏纵容士卒祸害百姓,屡禁不止,我对王师心灰意冷,已经辞去吏职。”   第五伦又问起廉丹的军事布置,冯衍也不必装了,知无不言,提及王师与赤眉之间的成败,冯衍表示道:“若是廉丹将军独自征伐,他虽然曾败于句町,但为人素来谨慎,绝不会轻敌冒进,稳扎稳打的话,胜率大概有五成。”   “可我听说,主将是太师王匡。”   “然也,若是太师独自征伐,此人刚愎自用,急于求成,但也能打赤眉一个措手不及,胜率大概四成。”   “二人合力呢?”   冯衍叹道:“只有三成了,这也是我不得不离开廉将军的缘故。”   一番言谈结束后,虽然冯衍现在还不好光明正大加入第五伦门下,或者授予他一个曹掾,但第五伦还是坚持将主薄之印交给了冯衍。   “主薄职小禄薄,但我愿意将食禄分出一半,作为敬通的俸钱,从此以后,敬通便是我的军师了!”   ……   冯衍看中的,本就是魏成的安定,暂时的官职倒是其次。   而且郡主薄地位其实是很高的,与功曹平级,因为被二千石引为亲信,甚至还更重要些,这职位本来是给南阳任光留的,现在就给了冯衍。   但得了第五伦的厚遇后,冯衍心中仍有些小得意,觉得魏成幕僚席,自己是拿下来了。   算算日子,第五伦的旧部此时应该已经进入河东,将至上党。事不宜迟,他立刻带着第五伦的礼物,开始辗转前往上党郡,毕竟涉县现在还在武安李氏手里。所以冯衍只能先往南走,从后队郡(河内)的白陉入于上党,在狭窄的羊肠坂上艰难跋涉,在五月中旬时抵达了上党郡治,长子城。   上党隶属于并州,位于太行西侧,土地高阔,只是山多了些,土地略为贫瘠,人口不到魏地一半,但冯衍在此地亦见到了难得的安宁,百姓都说是功曹鲍永辅佐大尹有方。   冯衍依然是以鲍永故友身份进的城,直接到了鲍家,此时鲍永还在郡府忙碌,因为冯衍往年来过几次,家监认得他,便先请入门中,在院中招待。   鲍永精通尚书,很重视礼节,按理说,鲍永的妻子这时候应该趋行而出,置酒设宴先接待冯衍才对,可最终就鲍永的后母出来打了声招呼,这让冯衍感觉不对劲。   他遂低声问鲍氏的管家:“汝家少君呢?”   家监抬起眼睛,因为冯衍不是外人,便低声对他说了:“被主人休了。”   “什么!?”   冯衍顿时愕然,鲍永与其妻成婚已经多年,还养育了好几个孩子,平日也相敬如宾,怎么说休就休,鲍永也是嫌弃妻老好色之人啊。   家监解释道:“是因为少君在家主母面骂了不好听的话。”   冯衍顿时恍然,鲍永的父亲被王莽杀死后,家里就剩下他和后母,虽非亲母,但鲍永极尽孝道,早晚奉食,鲍妻确实是触犯他大忌了,休得好啊!   家监摇头:“不然,少君其实只是当着主母的面,呵叱了家里叼着骨头过堂的一条狗。”   “家主见到后,便责备少君说:‘礼无不敬,宾客之前尚不叱狗,今汝乃在母前叱狗,不敬孰甚。可见汝心中并无尊长在也。汝既轻视我母,即非我妻矣’!”   结果,一脸懵的妻子哭泣谢罪,求鲍永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但鲍永不听。   冯衍愕然,但这确实是鲍永的风格,他是个眼睛里不容任何沙子的人,做事也一板一眼,就比如在郡府上班,不到天黑绝不回来。   果然,直到冯衍都坐得困倦了,鲍永才回到府中,得知老朋友冯衍来了,也不换官服,直接过来与他见面。   冯衍立刻就不困了,打起十倍的精神来,因为固执的鲍永,绝非能轻易说服。   他听说过一件事,去年,有个自称是朝廷侍中的人来到上党驿站中,大尹赵兴准备去迎接。但鲍永怀疑那人是骗子,因为他既无诏书,又无使节,怕是假货,大尹不可前往。   但郡大尹没当回事,鲍永竟然直接在赵兴面前拔刃拦住马儿,高呼道:“赵太尹与我与再造之恩,今日纵使犯颜,也绝不能陷你于险。”几天后,王莽果然下诏搜捕假使者,直率、敏锐和机警,是鲍永的底色,做事很讲究原则。   所以啊,自己这趟替第五伦来与上党“结盟”借道,虽然临行前拍着胸脯表示无碍,可冯衍知道,其实最难过的一关,就是自己的好友鲍永啊,多年的妻且不容情,何况是他,说话得小心才行。   鲍永说话直接,见到冯衍后,也没有过多寒暄,只是盯着他一身低调的素服,面色严肃地说道:“敬通此来,是为了更始将军的公务么?”   冯衍叹息道:“君长,我离开更始将军,再也不会回去了。”   “看来敬通终于听了我的劝诫,不再助纣为虐了。”鲍永一下子很高兴,立刻让人置酒:“这是大喜事,值得你我痛饮!”   鲍永还以为冯衍来上党是为了回老家祖籍,寻求庇护,说道:“敬通大可放心安顿下来,休憩几日,改日我再向大尹举荐,让你入郡府做事。”   冯衍怀里还揣着第五伦给的主薄印呢,正琢磨着要如何开口告诉鲍永自己已易主而侍,鲍宣却先提起一事。   “敬通与我有十多年往来,是可以相互托付妻子的交情,既然你不再是廉丹幕僚,有些话,我便可以直说了。”   鲍永猛地喝干一盅酒,起身指着外头昏暗的天空道:“我在王莽篡汉前,就数次向前任太守谏陈兴复汉室,剪灭篡逆之策,当时太守认为时机没到,不愿意和翟义一同举事,此事遂罢。”   “但我虽为新吏,却从来没忘记父亲对汉家的忠诚,只是咬着牙忍辱负重。”   鲍永与王莽,是当真有杀父之仇的。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伪朝所篡的国运也要走到头,东方赤眉、南方绿林屡败官军,而王莽人心尽失,他的圣人伪装也被天下识破。”   “我不打算装了。”   “重振汉室的机会,已到!敬通,可愿与我共谋大事?”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71章 曲线复汉   正因与鲍永为友十余年,知其与王莽有仇,冯衍才觉得他会开方便之门。可今日忽然听鲍永大谈复汉,还拉自己入伙,态度比许多年前提及时更加迫切。   “我……”   冯衍暗道不妙,一时间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最后蹦出来一句:   “我……我何尝不心怀汉室呢?”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磕绊了一下后,冯衍的言语一下子顺畅起来,开始追溯自己的家世:“我的曾祖父,先将军讳奉世,他是汉家郎官使者出身,读兵书,奉使西域,遇上莎车国叛乱,遂征西域诸国兵,进攻莎车,平息骚乱,威震西域。后来做到了光禄勋左将军,入于内朝,为孝元皇帝率军平息陇西羌乱,常为折冲宿将。”   “冯氏不仅深受汉德,还做过汉家外戚,先将军之女,便是孝元皇帝的冯婕妤,中山太后是也!以女子之身救驾挡住凶兽巨熊,后来又养育了中山孝王和孝平皇帝两代人。”   真算起来,汉朝的末代皇帝,跟冯衍也沾点亲戚呢。   但无辜赐死冯太后,让冯家一起衰败的,也是汉家天子啊,最后反而是王莽给冯太后恢复了名誉。   “君长与王氏有仇,我又何尝不是呢?”   冯衍不能将自己的复杂心思展现,必须说得气愤而单纯:“家祖父讳野王,在孝成皇帝时,几乎取代王凤成为大司马大将军,若此事能成,岂会有后来王莽篡位之事。可惜啊,祖父却终被王氏排挤免官,在老家郁郁而终,我年少时,家兄关内侯爵位被削除,我家遂败。”   “正因如此,我才长期不仕于新,后来响应了廉丹征辟,也是……也是为了试一试,希望劝他联合三公九卿,拥兵复汉啊。”   东拉西扯,终于把自己摆到曲线复汉位置上后,冯衍继续道:“但更始将军拒绝了我的谏言,我才离开了他。”   鲍永大喜:“敬通果然与吾志向相同,我没有看错人。”   冯衍亦笑道:“所以,我现在才会替魏成郡大尹第五伦,来与上党结盟!”   鲍永的笑容戛然而止:“你在给第五伦做幕僚?”   那可不是一般幕僚,而是主薄,主薄啊。   鲍永的态度已经冷淡下来,提防地看着冯衍道:“此事,敬通可得好好解释解释,第五伦,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新室忠犬么?”   第五伦的所作所为,很难不让人联想。毕竟他也算近几年来的皇帝宠臣,又是替皇帝迎接皇子回朝,又赶赴魏地,捕获了李焉,挫败了他复汉的大计——虽然鲍永没有参与那件事,但不妨碍他听闻后扼腕叹息,若是魏成能举事,上党与之携手,也足以在冀并大闹一场,这该死的第五伦!   “错,大错特错!”   冯衍指着自己胸口道:“我已向君长表明心迹,志在复汉,像我这样的人,岂会再助新贼?之所以投入第五伦幕下做事,是因为他亦是明面上忠于王莽,实则暗暗期待汉室复兴!”   鲍永仍满脸怀疑,倒是难为了冯衍:“王莽当年宣扬着要复兴汉家,结果呢?却当了篡位逆贼。同理,李焉嘴上说着复汉,实则可曾扶持过一个刘姓宗室作为旗号?”   李焉打算立“刘子舆”为帝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啊,冯衍言道:“依我看,李焉不过是借着民心思汉,为自己谋取权势罢了,加上他行事不密,竟被当地豪强,武安李氏袭击,身擒事败,为天下笑。”   “这种人举起复汉之旗,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害了被他骗去的仁人志士。”   “第五伯鱼擒拿李焉,也是无奈为之,就算他不做,李焉亦会自溃。”   鲍永可没那么好骗:“那第五伦派兵拼死保卫王莽祖坟,此事又如何解释?”   “这亦是权变之策。”冯衍努力为第五伦想借口:“东征大军在侧,倘若元城陷于流民之手,王莽震怒之下让更始、太师问罪,撤了第五伦的职务,那他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了?”   “君长请信我,第五伦绝不会忠于新室。”   “证据呢?”   “证据,就是第五伦先前请求我,故意让他被征召去进攻赤眉军的旧部千余人,绕道并州河东、上党,途经魏地,这是心怀私欲啊。”   鲍永是聪明人,立刻了然:”难怪你忽然来到上党,原来是要为第五伦做说客,让本郡放他旧部过去啊,我如何知道,这不是假虞伐虢?”   冯衍笑道:“君长多心了,千余疲敝旧部,面对上党郡兵又能有多大威胁?魏成并非晋国,反而与上党唇齿相依。”   “我在邺城与他问对时,第五伦也时常感慨天下板荡,不知何去何从,他并不会像廉丹那般,为王莽效死。既然第五伦并不是敌人,与上党乃是邻居,何必与之结仇呢?不如卖一个人情,如此一来,君长做大事时,亦无东顾之忧。”   “第五伦如今屯据大郡,征召流民为兵卒,砥厉其节,百里之内,肉酒日赐,纳豪杰之士,又征询像我一样的忠智之谋,只是为了积蓄实力自保,待纵横之变,就可以兴社稷之利,除万人之害!”   冯衍对鲍永长拜:“还望君长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说服第五伦,让他也改旗易帜,加入匡扶汉室的大业之中!”   鲍永仍不松口:“如此说来,敬通是想做两面说客?”   冯衍正色:“不,我与第五伦,只见过几面,与君长,却是十余年交情,我对他的忠诚,尚不如更始将军廉丹,只是虚与委蛇罢了。”   这是实话,要论关系远近,自是鲍永与冯衍更亲近信赖,但要论展前景,却是第五伦的大郡魏成更好些。   所以,你知道我也很难选啊。   冯衍倒也不是想两头吃,而是为了完成在第五伦面前说的大话,又知道鲍永性情,只能如此了。   一番好说歹说,这才让鲍永勉强答应,带着冯衍去面见了对鲍永言听计从的上党大尹,承诺不会阻挠第五伦旧部过境,还会为其提供部分衣食。   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冯衍心力交瘁,都累瘫了,但今日之事,却也给了他启。   “看来复汉,确实是大势所趋啊。”   他跟着王师途经豫州、兖州,又辗转冀州、并州,现民间的复汉思潮是越来越强烈了——十多年前,天下人对汉家有多么唾弃厌恶,如今就有多怀念。   众人只知道,王莽将一切都搞砸了,日子没以前好过,天灾**如此频繁,还是大汉时好啊。   曾经的抱怨,统统没了,只剩下人脑美化过,对过去的怀念。   就像汉儒喜欢将三代描绘成理想的盛世一般,在老一辈讲述下,他们儿孙会觉得,前汉的日子比现在好太多。   冯衍暗道:“今海内溃乱,人怀汉德,甚于诗人思召公也,爱其甘棠,而况子孙乎?”   “人所歌舞,天必从之。”   复汉,是最能让百姓信服,最容易聚众的口号,但别看鲍宣嘴上喊得响亮,可要拥戴谁来复汉,他也迷茫,大家都在等一位英雄横空出世。   所以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杆旗帜。   冯衍觉得,自己回邺城以后,真的得考虑,寻机劝劝第五伦了。   是否要做举汉旗的势力?   “若能为天下之先唱,上党鲍永等人,定能与邺城达成真正的同盟。找一个赵王后裔拥戴为帝,比如北面邯郸的赵王子刘林,赵刘控制的二十多个县,如此庞大的势力,会愿意合作,与第五伦化敌为友,赵地传檄而定,大事可期也。”   冯衍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已经想象开了:“若能如此,第五伦之功,可居汉相!”   ……   第五伦一面派遣冯衍与上党结盟,好让旧部顺利通过,一边也抓紧了对新兵的训练。   “刺!”   “收!”   “再刺!”   漳水附近的开阔地上,两千名士卒顶着太阳在阵列,对着面前的草人,进行单调的木矛刺收训练。   第五伦给军官们下达的口号是“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打起仗来,这些新征募的新兵蛋子能找到自己腿在哪就不错了,最可靠的还是一次次鞭打让众人记在心里的纪律感和肌肉记忆。   当然,不是第五伦喜欢体罚士兵,也试过关禁闭,不让吃喝,结果次日打开一看,里面的士兵缩成一团,硬邦邦地面上都睡得可香了。   于是更多的,就改成干苦活处罚,可士卒们都是苦出身,大多是流民,挑粪种田都拿起来就干,可比抡刀持矛顺手多了,干完活还擦着汗对军官憨笑,问明天能不能继续干活。   最终结论,还是打最管用。   第五伦进入邺城后,亲自征募的那三百刑徒兵,如今早已统统升了官,都做了什长、伍长,脸上或手上的烙铁印记看着吓人。别看他们出身低,但士卒们却不敢轻贱之,这些刑徒常年挨打,也知道怎么打人最疼。   再往上则是第五伦的老班底,族人亦或是当年从新秦中带回家,又跟来魏地的军吏,资历老,忠诚度也高,纷纷当了士吏、军候。   于是乎,小半年内练出来的三千新兵,几乎无一例外来自最底层,都是没了退路的人,与当年的猪突豨勇并无区别。   “我做了官奴刑徒十年,从没吃饱过一顿饭,人人都轻贱辱骂我,平日里干活又重,明明说好了宽赦,却因为郡吏官奴不够,一年拖一年,最后将我头都拖得花白了。”   “是第五公将吾等拉出了深渊!”   “过去我在城里走动,是手里系着茅草绳,低着头,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不齿,都笑话。可如今我穿着戎服,腰间挂着刀在城里走动,头昂得高高的,别人看到我脸上的黥字,都只会害怕!谁再敢笑,谁再敢瞪我一眼。”   “乃公就敢拔刀杀了他!灭了他全家,让笑我的人去做奴婢!”   每天吃饱饭集合时,各营的老传统,都会让一个会说道的人上台讲述自己的经历,大多数人都说,若没被征募入军中,他们现在可能已是大河畔的饿殍了。   当然,也经常有讲歪翻车的时候,毕竟成分良莠不全,不少人还干过盗贼,几十年尊卑和弱肉强食思想早已定型,若非严格军纪约束着,得势的他们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而每当第五伦来军营时,则是士卒们最高兴的时候。   第五伦这几个月是在邺城和军营之间跑动十分频繁,政务不能垂拱而治,军队就更不可撒手了。   不是信不过马援等人,而是得让士卒们记住,究竟是谁提供衣食,为他们提供一个靠当兵提升个人地位,在乱世里找到一条活路。   基层军官们唱的是白脸,第五伦则是红脸,每次到来,必携肉酒犒军。   魏地人多地少,根本没有田可以让士卒们屯,第五伦索性让他们做职业兵,训练排得很满,他已经将自己当年训练猪突豨勇的经验写成了简牍,作为练兵方略,可比详略言之的兵法详细多了。   从最基本的行伍站阵坐阵,到熟悉金鼓旗帜,再到如今的授兵练习,比当初猪突豨勇的训练更加系统,时不时还拉到郡东驱赶赤眉别部流贼练练手。   第五伦也叮嘱军官们:“但这次用兵于武安,很像吾等击匈奴汉贼卢芳一般,要在山地作战,故而不止要训练阵列,个人勇武也得注重,武安等三县濒临太行,是狭者相逢勇者胜之地。”   当然,对第五伦的练兵之法,亦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比如来自代北的耿弇,他勉勉强强做了郡参军后,刚下到营里那段时间,便根据自己的经验,对第五伦的倚仗:流民兵嗤之以鼻。   “汉武帝亦募流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为兵,征讨匈奴及西域,却屡屡败绩,能打顺风仗,遇到恶战则狼狈而溃。”   “反而是好人家出身的壮士,才能够倚重临于大阵。”   这是上谷募兵的惯例,三千幽州突骑,便都是从能够自备马匹甲兵的边塞人家中征集的。   白马少年看着头裹黄巾,笨拙训练的流民兵,摇头道:“若大尹想让我练兵与马文渊比试,那我不要流民,我要服过役的良家子、编户齐民。”   “只需要让我练出五百人,可当流民三千!”   ……   ps:第三章在18:oo。 第172章 聚米为山   虽然耿弇自带少年英才光环太盛,使得第五麾下不少人嫉恨他,暗称之为“小儿曹”。   但当面是绝不敢叫的,毕竟耿弇个人武艺出众,除了马援,其余人都能撂倒。   所以听闻耿弇请第五伦征兵时,贼曹掾赵尨忍不住反驳他:“耿参军,若是兵那么好征,何必募呢?”   秦汉武德充沛,秘诀之一,便是征兵制。   你要问第五伦,征兵香不香,那当然是香的,但对政府要求太高:征兵必须和严格的户籍制度挂钩,再与军功爵、名田宅等制度结合,才能让无条件为朝廷服役的义务兵们有积极性作战。   王朝鼎盛期一过,相关配套的制度一松懈,征兵制就会生很多问题。诸如汉家两百年,军功爵、名田宅早就废了,户籍制度也随着豪强兼并、流民频繁而越来越流于形式。   所以汉武帝时就开始大搞募兵,甚至招募羌胡骑从,利用大量刑徒及恶少年从军远征匈奴西域,但战绩一言难尽,正如耿弇所言:“不如良家子好用。”   毕竟募到的多是无业游民,看上去是身体强壮,手脚灵活,但却吃不起苦,远没有老实巴交的农夫好训练。别看他们一天到晚鲜衣怒马,腰挂短剑,在街上私斗时可猛了,但是一上战场,遇到挫折望风而溃。   到了新朝,征兵制更是积弊严重,编户齐民连繁重的劳役都干不完,更没时间搞训练。郡国兵因财政困难,都试时常暂停,实际上已经成了替人服役的募兵、雇佣兵。   遇到打仗,就得临时抓壮丁,但那些对外战争本就不得人心,也没有奖励机制配套,打仗图什么?征兵们思乡,逃亡频繁,只能当成囚犯押送,这便是更始将军、太师东征的王师主力,冯衍口中只有两成胜率队天兵。   朽坏的制度想重建太难,面对这种新形势,一味坚持征兵已不合时宜,第五伦入主魏成郡后,便暂停了抓壮丁,转而从流民中募兵——和汉武时的城市募兵不同,流民源头亦是农夫,遇灾失去土地后被迫流浪求活,他们的要求很简单:活下来。   赵尨说道:“不必高额的募钱,一顿饱饭就能拉到几百人,这也就是乱世才有的好事啊。”   所以第五伦立刻抛弃了郡兵那群老兵油子,开始以流民为基础打造新军。一来是权宜之计,人总不能被尿憋死。二来,他和手下的老班底们,比较熟悉跟社会底层打交道。   第三嘛,青壮流民将当兵作为工作,也省得他们流入盗贼为祸,以后拉到外面打仗,也不至于太过眷恋乡土。   最后,这些流民进了第五伦的锅里,就别想跑出去,这辈子基本就当兵了,打上十年仗,再青涩的新兵也会变成百战老卒。   但耿弇却不习惯,朔调(上谷)因为屡被胡患,民间人口虽少,但武装程度却很高,都试未废,每个青壮都会点刀兵,甚至还能骑射,与陇西等六郡颇为相似,为了保卫家园积极性也高。所以才能维持征兵制,坐拥两千突骑。   虽然拿朔调的郡情来套在魏成头上,显得这孩子确实有点年轻,但兵源太过单一确实不行。   要将一穷二白的流民兵锤炼成百战之师,需要很多年努力,在此期间若遇大规模战争,募兵不足时,征兵便是唯一选择。   于是第五伦也不愠怒,竟答应了耿弇的要求,只让人在控制五个县,各征一百编户齐民的青壮。   时值农闲,而第五大尹忍了大半年不瞎折腾,不加赋,给百姓休养生息的机会,算取得了他们初步信任,是时候开始做事了。   “别急着否定,且先看他能练成什么样。”   第五伦是听耿纯说起过耿弇事迹的:“伯昭不但武艺骁勇,亦学过兵法,他十六岁那边,去最边远的县游历,恰逢匈奴左部犯边,将他和一众人等困在了广宁县中,连县宰都战死了。”   “伯昭便自任假宰,带着百多骑乘夜冲出去攻击了匈奴人,烧其毡帐,将数百骑逼退,一夜鏖战,他连斩十数人,自己却无一伤,至此一举成名,让郡人称奇。”   这让第五伦颇为期待,白马少年郎确实有“军事贵族”的气质,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是来魏郡玩玩,也由他玩去。就算他真练起来五百人,打完仗又带不走,还不是帮第五伦打工。   天气越炎热,到了六月初时,冯衍带着一身湿襟的汗水从上党返回邺城,一照面,就支支吾吾地与第五伦说,事情有点不太顺利。   第五伦皱眉道:“是那鲍永不认敬通这个朋友了?”   “还是上党大尹不乐与我结盟?不让我的旧部过路?”   “非也。”   冯衍最喜欢欲扬先抑的套路,鲍永一心复汉的事,他藏下先不说,因为还得试探第五伦倾向,只叹息道:“经过我一番苦劝,上党一切顺利,大尹和鲍功曹都倾慕第五公,愿意借道,只是供应的米粮,得算魏成郡借的。”   这没问题,毕竟一两千石不是小数目,他一定还——这次是不掺糠、草的那种。   冯衍小心地说道:“是猪突豨勇行军的路线,出了岔子。”   扬完再抑,有完没完?那路线是你帮忙划定的,那还不是你的问题么?莫非是更始将军以为冯衍“死了”,人死汤凉?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但冯衍细细道来后,还真和他无关。   冯衍道:“却是新近上任的师尉大尹田况,竟直接没理会更始将军府的传文,不同意让猪突豨勇过境,直接阻在了郡界!”   第五伦愣了:“田况?那个原本在翼平(北海)做连率,却因为抵御赤眉太过积极,还伸手和皇帝要青兖两州兵权,而被调回关中的田况?”如今田况所在的师尉郡,就是前汉左冯翊,是猪突豨勇离开上郡,渡河进入河东的必经之路。自己和田况无冤无仇啊,他为何平白无故阻拦?”   冯衍回道:“上党派人去打听过,似是田况以为,东征军应当走关中过函谷而行,不应偏道,他为此还向朝中举咎!”   这下却有些麻烦,好在第五伦早就提前上奏疏打过招呼,借口也是钦口山的盗贼不剿不行,魏成兵不够,希望王师路过顺便帮个忙。皇帝还指望他保住元城祖坟,稳定河北,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   但田况将此事捅上去,横生波折,五威司命或许会乘机诽谤第五伦。更要命的是,若一千多猪突豨勇来不了,无法两面夹击,自己只怕要沿着小路硬打武安李氏了。   不知田况是担心猪突豨勇所过放纵,损害他辖区,还是一心效忠新室,反正,这田况算是在第五伦小本本上留了名。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为大新效忠,有病!”   第五伦心里骂骂咧咧,好在冯衍这厮又抑后再扬,告诉第五伦,这件事虽然有此小插曲,但已经顺利解决了!   “亏得增山连率马员相助,让猪突豨勇直接从上郡的小渡口过河,虽然多花了半个月,但已顺利抵达上党!”   ……   “与马家联姻,真是我最正确的选择啊。”   第五伦心中松了口气,再度尝到了这场姻亲的甜头。   他的三大爷马员坐镇上郡,位于关中以北,后世的陕北地区,这次便在关键时刻大开方便之门,没让第五伦的计划泡汤。   “如此看来,上郡也可以作为长陵族人的退路,看来得加强与那边的联系,并让第四咸多去北方走走亲戚了。”   虽是有惊无险,但猪突豨勇绕道后稍稍迟滞,他们已经跋涉了三个月,抵达上党后条件不会很好,起码得休整到七月才能投入战斗。   这一趟使命顺利达成,让第五伦在心里提高了一点点对冯衍的信任,遂拜托他继续去上党与万脩接洽,约定兵时间。   既然条件齐备,邺城大营这边,针对武安李氏的作战方略,也必须尽快出炉。   讨论作战就离不开地图,而有这么一对翁婿,都觉得自己擅长此道。   这两日,马援似是食量大增,让粮官多往他营中送些米来,生的,不需要煮熟;还要了很多鸡子,不要蛋黄,只打成鸡蛋清,用小盆端入营房中。   马援昨日观看西北三县地图,三县为涉、武安、武始,濒临太行,道路狭窄,十分险要,所以和平地作战的一马平川不同。   他琢磨时一下子来了灵感,便在木框中聚米成山,用鸡蛋清粘起来,用来标识钦口山、塔山等高陵叠嶂。山下则是峡谷小路,如此便能将地形一目了然,不会到了地方看着高山险塞傻眼。   “伯鱼肯定会大为惊喜。”   完成这份杰作后,马援颇有成就感,亲自端着米山地图就往大营房走,第五伦召集了主要的军吏,今日要在那举行集议。   才进门,就现来得早的耿纯、赵尨等人都围在第五伦身边啧啧称奇,就连一向傲气的耿弇,也好奇地盯着,目不转睛。   等马援走过去一看,顿时愣住,那是一副立体的地图,用黏土制作,不但刻画了山水凹凸之势,道路是一条墨线清晰明了,甚至还粘贴了点植物标识森林。而就目前情报所知,三个县的城郭、乡邑一览无遗,甚至放了几块碎铁表示武安铁矿工坊。   第五伦正在上头插着代表己方和敌方军力的小旗,指画形势,分析地形道路,使得众军吏皆呼:“真是好物什,贼在吾等目中矣!”   做女婿的抬头瞧见马援到了,笑道:“这便是我所制的新地图,马校尉,快来看看。”   二人在人前,还是以官职相称的,没人的时候叫丈人行,马援大醉时才有就机会喊他字号。   马援瞧瞧第五伦的杰作,再瞅瞅自己的米山,实在是太过简陋,真是丢死人了。   于是众人只听马援告了声失礼,将什么东西藏在背后,慢慢退出了营房,旋即外头传来砸东西的噼啪声。   少顷,马援再度入内,手上还沾着几粒米,面色却如常,欣然笑道:“第五大尹,继续军议吧。”   他揉着拳头,顺便将那几粒米掩盖住:“我憋了许久,已经等不及,想快些进山剿灭‘贼寇’了!”   ……   ps:(马援)又于帝(刘秀)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帝曰:虏在吾目中矣。——《后汉书马援传》   原本的历史上,最早的立体地图雏形由马援所制,献给秀儿。 第173章 路线之争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六月之交,与冀州魏成郡相隔三千里的南郡汉水之畔,“纳言大将军”严尤的大营。   六月正值荆州的雨季,严尤军中将士多是北方人,比如窦融,便是关中人士。   “这鬼天气。”   窦融摸着自己身上总觉湿漉漉的衣裳,好脾气的他都忍不住骂了起来。   按理说小雨下着应该清爽才对,可常常有雨无风,伴随着盛夏高温,整个天地仿佛成了大蒸笼,让人周身滑腻腻的。这些天粮食和器物霉得很快,偶尔出现几个晴天,士卒们欢喜地将衣裳拿出去晒,结果到了晚上一看非但没干,反而更潮了。   对绿林的攻打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但主帅严尤分析过先前荆州牧的败绩后,觉得对付绿林着重在围,不急于进剿。   “绿林起兵数年以来,江汉数次受其扰乱。云杜周边数县,实已十室九空,加上绿林掳掠了大量人口,盘踞于云杜一县,看似势大,实则多半是老弱,平白多了几万张嘴。“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严尤思路清晰,决不能再让绿林选择他们熟悉的战场了:“倘若吾等予以封锁,使其盐粮两相断绝,这群盗寇内无生产,外无粒米之救济,要么只能困守一隅,束手而散。要么被迫离开盘踞的山林,与我决战!”   南郡、江夏的盐,只要来自西面的巴蜀井盐,以及武陵蛮的石盐,都是通过大江汉水进行运输,严尤不信任当地五均官,直接派兵军管了各处江防,严格控制盐的出入,使得各郡更加匮乏。   粮食亦然,任何胆敢往绿林周边数县运送粮食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当地百姓自己都不够吃,不可能接济绿林,至于豪强……在去年绿林屠安6县,掳妇女后,江夏豪强们便宁可站在官府这边,毕竟严尤、窦融的军队,军纪确实较其他王师稍稍好了点。   几个月下来,绿林确实有些吃不消。   因为盐的来源被切断,许多人身体浮肿,患上各种疾病,感到力气不足,盐成了极其金贵的东西,甚至为一块粗盐出了人命。   缺盐是钝刀子割肉,那缺粮就是快刀杀人。   绿林的渠帅大多没什么见识,过去几年抢惯了,对种田生产不上心。控制的五万人,一个月要吃五万石粮食才够,随着去年所掠食物耗尽,只能在山林里到处掘块茎摘浆果充饥。   也有渠帅带队跑出来抢掠,但周边几个县连人口都不剩多少,要么被绿林所掳,要么被严尤迁走,已经抄不到粮食了。走远一些去攻击汉水沿线的城市,又会遭到早有准备的严尤当头痛击。   如此消耗之下,很多绿林盗无法忍受,在严尤的宽赦招降攻势下,渐渐有人出来投降,他们也没好下场,直接铐起来,押到后方做苦力到死。只留了几个机敏的封了官职,让他们穿着丝帛吃得饱饱的,继续向绿林攻心。   眼看不可一世的绿林如此狼狈,窦融等副将,以及岑彭、任光等军吏都盛赞严尤:“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将军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   严尤纵然稳重,亦被夸得有点飘,大家都觉得,入秋前绿林肯定撑不住了。不过很快,奉命在前线接受投降者的将军主薄任光,现了一个福祸难料的消息。   一些从绿林里钻出来投降的贼寇,身体虚弱,脚下虚浮,身上臭烘烘的,明明是大热天,却冷得直打哆嗦,过了一天又大呼燥热,将自己脱得赤条条的,又上吐下泻,到了次日……   直接倒毙!   此情此景,让任光与所有官兵都勃然色变,纷纷退后百步。   “疟寒,是疟寒疾!”   ……   疟寒疾,便是疟疾。   在荆楚一带,传说远古颛顼帝有三个儿子,死后都成了传播疾病的疫鬼,其中一个居住在长江汉水一带散播疟疾,南方暑湿,近夏痹热,瘴疠多作,疟疾只是其中一种,但亦是极其凶狠的一种。   一旦流行起来,波及范围极广,持续经年累月,以至于当地常竖立“疟神祠”以拜之。   没有人知道绿林山的疟疾是如何生的,也许是这湿热的气候成了温床;或许是大渠帅贪多,掳掠了太多人口聚集在一起导致了传播;也可能是缺盐缺粮的情况下,身体太过羸弱。   反正等绿林军渠帅们反应过来时,各山头已有许多人倒下,他们症状不一,有二日一之疟,有多日一之疟,有先寒后热之寒疟,有先热后寒之温疟,有热而不寒之瘅疟。反正在缺医少药甚至吃不上饭的情况下,大多数染病者就一个结果:死。   云杜县与绿林山中,不过短短月余,已成鬼蜮,上万人染了疾病,甚至有几位好吃好喝的渠帅也不行了,象他们这样的人物尚且免不了疟疾的折磨,也就无怪乎普通的绿林兵,更将疟疾视为如虎般吃人的酷虐。   一时间云杜、绿林尸骸随处可见,蚊蝇漫天,更加剧了疫病散播。   有人跪在疟神祠前哭泣朝拜,有人拖着病体希望逃出绿林山,但外面的官军也染了疾,早就撤回江汉了,相比于瘟神,绿林军算个啥?   而绿林山中,几位幸存的渠帅也为绿林军的未来吵开了。   “再这样下去,就是坐以待毙!”   暴脾气的南阳人马武是力主撤走的人:“吾等谁没经历过几场瘟疫?应该都知道,一旦染上,几乎无药可救,要么硬扛过去,要么就往地上一躺,等死!”   “没粮没盐就不说了,绿林已经成了一个大瘟房,我觉得这周围皆是疫瘴,呼吸之间都要染上,得逃出去才行。”   抛弃染病者,让还有机会活的人赶紧走,这一点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唯独两位大渠帅之一,和新朝太师同名的王匡弱弱问了一句:“青壮可以走,但那些没染病的老弱怎么办?”   众渠帅面面相觑,没人关心这个,但他们都信誓旦旦地说道:“等疫病结束,等抢到了粮食和盐,吾等会来救他们。”   逃出去是没问题,但往哪里逃,却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应该南下。”   大渠帅王匡有自己的主意,提议道:“去年偏师便沿着汉水,打下了竟陵县,应当将这条路再走一遍,去云梦泽里暂避,等大疫过去后,便可将老弱就近接过去。”   王匡虽然是绿林举义气的大头领,可他毕竟只是一个渔父,见识有限,眼睛只盯着南郡江夏,这里是他的老家,即便生了大疫,也不舍得抛弃。   而且南郡、江夏的豪强武装势力较弱,依然是官府力量薄弱地区,就钻云梦泽里,笼络小股盗贼,他们很快就能恢复势力,继续过抢掠的生活。   但作为外郡人,王常、马武却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北上!”   颍川人王常提议道:“翻过绿林山,就是南阳,随县、蔡阳,都是富庶之地,到了那儿,便能打开另一片天地!”   王常字颜卿,本是小地主,因为弟弟报仇杀了人,才亡命于绿林。他不甘心一辈子做盗贼,遂有此说。   保守的渠帅们表示反对,他们对南阳不熟悉,而且那边豪强势力强大,那些坚固的坞堡防备堪比县城,轻易打不下来啊。   曾经去南阳溜了一圈,袭击过第五伦使团的马武却道:“舂陵大侠刘伯升,曾识破了我绿林渠帅身份而依然设宴招待,又时常遣族人往来绿林赠送盐、布,吾等大可北出,联络他一起举事!”   这是路线之争啊,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甚至到了拔剑的程度,最后还是另一位最早起兵的大渠帅王凤站出来做和事老。   “既然都有好处和缘由,何不将部众一分为二,既南下,又北上?”   这确实是一个办法,分两头跑,还能让那该死的纳言大将军严尤不知道该追哪边。   于是大家就这样欢天喜地地一拍两散:王凤带队出新市,前往南阳的门户随县。   而王匡也率众出云杜,直插竟陵。   唯独不太高兴就是王常,在分部众时,一心想要北上干大事的他,却被大渠帅要求,加入南下的队伍。   “颜卿渠帅去年打下了竟陵,对那边熟悉,南下少不了你。”   王常掌握的部众不多,又在疫病里死了大半,话语权哪能跟大渠帅们比,只能委屈地应诺。   六月下旬,绿林军青壮之兵离开了大本营,开始为了求一条活路,分两支向外突围。   往北的绿林军万余人从新市出,故称之为新市兵。   往南的万余人直欲顺江而下,故称之为下江兵。   两军分道扬镳之际,率领下江兵的大渠帅王匡回他举事战斗过数年的地方,依依不舍。僵卧难以动作的疟疾病人被抛弃,那些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也只能遥望他们,不知往后该怎么办。   王匡只暗暗誓:“吾等一定会回来的!”   而新市兵那边,终于能带人打回南阳老家的马武却十分欢欣,对他背后的绿林山,连头都没回一下,心里更是喜滋滋的。   “终于,不用再回来了!”   ……   亦是六月底时,冀州魏成郡倒是没有遭到瘟神袭扰,第五伦与马援、耿纯等人紧张筹划着对武安李氏的进攻。   两千流民兵由马援指挥,耿弇则带着他自己练了两个多月的五百士卒,是进攻武始县的主力。   第五伦从黎阳调了五百人回来亲自指挥,连同临时征召的壮丁,   此外还有第五伦临时征召的一千青壮,作为运送粮秣的辅兵,随第五公入驻邺城以北五十里的梁期县。   一来保证前军的粮秣,二来迫近赵地,以防李家的盟友赵刘的各位前朝余孽,不顾王师在关东而毅然造反。   三来嘛……身为大帅,离前军有点距离,省得第五伦自己手痒非要插手具体指挥,玩出微操来。   而就在三军出前,马援和第五伦,还从郡府中得知了两桩大喜讯。   马援听说的是:他女儿怀孕了!   第五伦得知的是:妻子有喜了!   ……   ps:三年,大疾疫,死者且半,(绿林)乃各分散引去。——《后汉书.刘玄传》   第二章在18:oo。 第174章 双赢   得知女儿喜讯后,马援才意识到,三十六岁的自己,大概明年就要做外祖父了,这真让他百感交集。   大概是太过沉浸在这种感觉中,马援才会鬼使神答应了耿弇的请求,让他带着五十人自称“朝廷使者”,前往武始县城(邯郸市峰峰矿区)。   身份是假的,节杖是伪造的,只有耿弇那一口关中茂陵口音,以及难以掩饰的高傲劲倒是很像真货,反正朝廷使者往来频繁,每个月都会过上一两个,由不得对方不信。   耿弇走后,贼曹掾赵尨才有些担忧地对马援说道:“耿伯昭乃是北道大族,郡大尹视之为宾客,万一有所差池……”   马援却丝毫不担心,耿弇的胆识智谋,他可是亲自试过的:“秦末时,郦食其一老儒尚能轻松斩得陈留令级以献高祖,何况是耿弇?”   “若是他连这点事都办不成,那死便死吧,魏成唯一的损失,就是耿纯失去了一个族侄,如此而已。”   且所,第五伦这大半年来,对西北三县一直是放养,试图麻痹李家。而在邺城练兵时,皆扬言是要去协助更始将军等人击赤眉,出时也是往南走,然后才悄然向北折返。李家现在应该没什么防备,赶在马援所率主力被敌人现前,先试试能否以奇取之。   否则,若是武始县里那些李家的旁支故吏联手附近的钦口山盗贼顽抗,就那复杂的地形,可有得打了。   靠着第五伦的立体地图,附近的地形概要都在马援心中,这钦口山又名“滏山”,有滏水出焉,泉源奋涌,若滏水之汤。   山脚下是武始县城,往西有一条险道直通涉县,是为太行八陉之四的“滏口陉”,山岭高深,实为险厄。   三军就在数十里外蛰伏,每过一刻,他们被滏山贼觉的可能会越大。眼看太阳已经滑过了中天,武始县城方向还没动静,扣押的放羊娃、行人却越来越多,迟早会暴露,众军吏都有些着急,直到派去县城附近的斥候赶回来报讯。   “成了!”   即将日暮之际,马援率前队匆匆抵达丘陵间的武始县城时,却见耿弇正坐胡坐城头酌酒,脚边踩着一个胖乎乎被绳索绑了的官儿,他居然已经挟持了倒霉的武始县宰,并顺利在围攻中退出县寺,还控制了一座城门,怎么办到的?   见马援抵达,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劫持的耿弇面不改色,低头对马援喊道:“马校尉,如何,这趟算我赢了罢?”   不愧是才十**岁的小鬼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两人的比试,马援乐了,笑骂道:“如今我是你的上司,你赢,便是我赢,亦是伯鱼所说的双赢,更何况……”   “这场仗,还没完!”   确实如此,虽然耿弇出其不意劫持了武始县宰,可此人亦不过是本地豪强及李家故旧的傀儡。虽然他们遭到袭击失神了一会,但此刻反应过来,立刻开始组织人手反扑,也不管对面是朝廷王师、郡尹大军。   城东、城西、城北,到处都有人涌过来,想要将头裹黄巾的流民兵赶出县城。   而随着一阵喊杀声,滏山方向亦有一支贼人杀过来,他们打算来个里应外,将黄巾兵击退。   “来得好,也省得吾等进山里剿了。”   马援让隶属于耿弇那五百人立刻入城,自己则将兵匆匆于南门外墙下列阵,给耿弇下令道:   “我击外,你击内!”   “看究竟是你先控制县城,还是我先击退贼众!”   ……   “马文渊这是以为,我只能擅长骑战么?他却是想错了。”   耿弇给自己选择的取城路线,是城墙之上。   站在这儿,方不过六里(一汉里4oo多米)的小县城一览无余,耿弇取下一支轻箭,搭在角弓上,大拇指扣弦,瞄准县城中央方向射去,箭若流星高高抛起然后滑落,直接越过了一个小里闾,落在一条通往南北的必经之路上。   “大善。”   耿弇了然,回头看着他亲自从征兵中挑选出的百人队,他之所以不喜欢流民兵,而要求从编户齐民里有选择的征,是需要一些有特殊技能的人:箭术。   猎户和弋射者被征募入伍,加以训练,然后由耿弇集中起来,今日便派上了大用场。   “随我沿着城墙移动,但见城中有人列队而过,视为叛贼,直接居高临下射之!”   而随着耿弇的号令,其余四百步卒,除了留下一百守南门外,其余三百也沿着墙随弓手行动,先前往东门!   一里多的距离,简直瞬息便至,想要冲过来攻击徒卒的李氏叛逆,耿弇让人故意放他们靠近到数十步内,才从城墙上猛地齐射,伤敌十余后对方狼狈溃退。   耿弇让众人勿追,目标直指城门!   他这套战术避免了混乱的巷战,天色全黑的时候,东门、北门皆有条不紊,顺利拿下。当然,也有不少慌乱中结伴而逃的当地百姓被无情射杀,耿弇对误入战场的无辜者熟视无睹,不断喝令放箭,不得犹豫,他眼睛只盯着尚在叛军控制下的西门。   不断留下守门后,徒卒已只剩下百余人,而城内的叛逆都被逼到了西门来,想要守着这儿,以期待滏山贼的支援,这下他们必须以少打多了。   城头的射手几乎没有损失,只是有人摸着腰间空空如也的箭壶道:“耿参军,箭矢已尽!”   “吾亦尽矣。“   耿弇果断背起大弓,抽刀出鞘:“天黑了,夜战,短兵利!”   他第一个跃下高不过两丈的墙垣,挥刀向负隅顽抗的贼人斩去:“随我下城墙,夺西门!关起门来,再慢慢打狗!”   ……   耿弇即将夺取县城四门之际,马援也在城外与滏山贼陷入了苦战。   因为前往武始县城的道路狭窄,马援的部队拉得很长,最初到的只有千余人,还分了五百给耿弇。   马援只能带着剩下的人,在城西力阻贼人。   “往西边路口去两百人,守住路,勿使我军后队被阻断。”   马援则带着其余三百人披坚持锐,结成阵与贼人硬碰硬起来。   在第五伦顷全郡之力打造下,“黄巾兵”们的装备着实不俗,三分之一的人披甲,每个人都能拥有铁制兵器,毕竟郡武库的存货虽然良莠不全,但全拿出来,可是足够武装数千人的,暂时没受到铁器被滏山贼截断的影响。   然而,对面的滏山贼寇,也绝非马援对付过的赤眉别部迟昭平能比的,竟也有不少人披甲戴胄,手里刀兵明晃晃的,不再是贼人熟悉的农具草叉,在最初的混乱中交战时,竟打得有来有回。   这让流民兵中曾经是黄泽贼的士卒惊呼:“这哪里是贼,甲兵比官兵还好!”   看来跟爹不疼娘不爱的黄泽贼不同,滏山贼才是李家扶持的精锐啊。   贼人过去一年里屡屡劫持,第五伦一直没管,让他们得意惯了,十分骄横,这股心气让他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官军竟没有惧怕,反而嗷嗷叫着杀过来。   这算是流民兵成师以来的第一场硬仗,还是夜里。好在第五伦考虑周全,在邺城让他们练习过夜战,伙食改善后夜盲症也没那么严重,他们借着城头的些许微光,与不知数量几何的贼人鏖战。   虽然天是黑的,但马援心里却没瞎火,让前方一个队挡住蜂拥而至的贼人,其余人等则在墙下慢慢结阵,顺手还亲自杀了两个惊慌失措乱窜的家伙,再让人将他们人头高高挑起来。   “乱跑或者调头,便是这个下场!”   军法的压力让流民兵们遏制住想要开溜的双腿,相互靠拢,手里紧紧握着矛,虽然黑暗中不断有贼人乱射的流矢飞过来,但所有人都紧张得抿着嘴,这一刻队伍里出奇的安静。   阵已成,马援立刻号令,让前方用身躯和甲盾挡住敌人冲锋的老兵们退回来。   他们退却之际还出了意外,因为紧张加上天黑,有士卒调头时慌不择路,直接撞到正在放平的矛上,被尖锐的矛头戳进了胳膊里,他嗷嗷大叫起来,惹得这一队的新兵更加慌张。   一旁的军官是个脸上有烙印的刑徒兵,竟没有丝毫犹豫,手起刀落,没有砍矛头,而是直接砍了那人的手!   而被血溅了一脸的新兵们都被吓得不敢言语,仍然得听着腰鼓的节奏,开始缓步向前。   马援这时候不逞匹夫之勇了,坐下没马的时候,他能做好一个指挥官的角色:“按照训练时的样子,排好队,矛放平,向前走!”   虽才几百人,但亦结了一个小方阵,前几排长矛都是放平,后排的戈、戟则是倾斜。   咚咚咚,咚咚咚,第五伦延续了新秦中猪突豨勇的优良传统,让流民兵中带着几个挂腰鼓的士卒,敲着节奏,指挥众人前行。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半年来无数次的训练起了作用,虽然很多人是初临战阵,但仍下意识地向前迈步,集体的力量能够壮胆。   他们越走越快,而对面冲过来的滏山贼,只能看到一支层层叠叠的队伍向自己压过来,而且前排皆着札甲,目光一点不凶狠,反而有些呆滞,就这样不减地行了过来。   滏口贼几个杀红眼的贼人犹豫了一下,竟依然冲了过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为的大汉先是往下面一滚,手中环刀叩开两根长矛,向前迈进一步,刚要砍边上的矛杆,迎面却有根长矛刺来。他急忙横刀挥挡,身边却又有一根长矛斜刺,却卡在札甲上,幸好幸好。   但头顶立刻有一柄长戈落下,鲜血飞溅,贼人倒地,被络绎经过的士卒踩在脚下。   类似的事不断生,敢正面硬冲的贼寇,都被长矛刺出了血窟窿,被戈戟戳破了脑袋,惨叫着倒毙!   滏山贼本来想要乘夜乱冲一气,将官兵打散,好救回武始县城,岂料却碰到了硬骨头。   而随着大队火把从后方抵达,马援的后队一千人已经杀到,滏山贼众一看,再不敢来触碰,丢下百多具尸体后,开始纷纷向后退去。   “原来贼人这么弱。”   “原来吾等这么强!”   有序胜过无序,方才还有些慌乱的流民兵们心中大定,马援明白他们的目标,没有急着带众人向黑夜里追击,而是指挥方阵开始转弯,派了一个百人队保护西边侧翼,大部队则朝西门前进,那儿挤着大量贼人,可以将其歼灭。   正值耿弇也带着部下从城门内持短兵向外冲杀,城内外的贼人已经丧胆,被追得匆匆往外溃逃,岂料才出城,就撞上了长矛组成的森林,人挤人之下,纷纷被戳倒在地。   到头来,被内外夹击的反倒成了他们。   “降了,吾等降了!”   贼虏们受不了这无情的屠戮,剩下的百多人只能跪倒在地,扔了手里的兵刃,重重稽只求活命。   马援适时下令收矛,让人将俘虏抓起来审讯,而他则踏过满地尸骸与血污,朝西门走去。   走到西门边时,有一具躺在大门边的尸体忽然暴起,却是个手持利刃的悍贼,哇哇叫着想拉一看穿戴就是军官的马援同归于尽。   马援轻松闪过,将刀捅进了此人的心窝,却现其背后也中了一支箭,却是耿弇射来的,力度拿捏得十分恰当,没有太重透胸而出把马援也一起干掉。   即便如此,马援还是抱怨了一句:“你是想射他,还是射我?”   身上满是血点的耿弇没有搭理,只快步走到城门处,将刀重重插在那儿作为标记:“是我先扫控制四门,走到西门下,马校尉,这次是我赢了。”   “你赢就是我赢,亦是伯鱼双赢。”马援乐了,也没有搭理这个争强好胜的小伙子,只转过头看着黑黝黝的滏山,滏口道就在山脚下,绵延向西,直达巍峨的太行。   对马援来说,这趟作战,有一件事比起女儿有孕更值得开心的事。   也比跟耿弇着小儿曹打赌比输赢更有趣的事。   他满是期待:“君游吾弟,就在这条路的另一头吧!”   ……   万脩确实在滏口道百多里外的另一侧,有了第五伦打好招呼,他和猪突豨勇已经顺利过了上党,与马援之间,只隔着一个涉县。   鲍永派给他们的向导,还指点着狭窄道路尽头的小城邑说道:   “涉县过去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叫做……”   “沙县!”   ……   ps:有事晚了会不好意思。   明天继续加更。 第175章 大腿 猪突豨勇于六月中旬抵达上党,从新秦中一路过来,两千多里跋涉,起码有三百人掉队,或因疾病,或因疲惫,比例已经很低了。 万脩打他们去长陵第五里,有了第五伦,那儿就成了猪突豨勇的“家”。 加上沿途物故的人,在上党郡城附近清点人数,只剩下千余。这一路来,军纪是万脩极其重视的,虽然做不到第五伦带队时连践踏青苗都割头的程度,但若有欺辱抢掠百姓,万脩必重惩,在上党境内一口气杀了十个违纪的士兵。 这让上党功曹掾鲍永十分惊奇,这支军队,确实跟普通王师不太一样。 七月初时,他们休整恢复体力,补充鞋履粮食后,出上党壶关,沿着滏口陉东行。 滏口陉乃是并州通往河北的要道,西起壶关,东至滏山下的武始县,东西绵延三百余里,自古为兵家要冲。春秋时齐桓公率诸侯至此威胁晋国,战国之际秦赵之间在上党反复拉锯争夺,长平之战,滏口亦是号称“四十五万”赵军的生命线。 绕着兜底的山崖一路盘旋上下,大平原来的士兵抱怨道路崎岖难走,第五伦派来给他们带队的上计掾冯勤却道:“校尉,这条路已经是太行诸陉中地势起伏最小,最易走的了。” 它实质上是太行山之中一条断裂带,把里一连串的县城小盆地给连起来了,几乎感觉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就穿过了太行山主脉。 尽管此时是初秋,但峡谷中依然清爽,崖壁上苍松翠绿,滏水湍急向东,气温比外头还低一些,走着走着,道路再度狭窄,两岸山岭高耸,宛若一道重要门户,而中间多了一道小关隘,这便是上党、魏成之间的交界。 来到这,就意味着狭长的滏口陉已经走了一半,和好兄弟马援是越来越近了。 此处远没到上党壶关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程度,几十人守备的小隘,墙高不过丈余,万脩派人持第五伦的文书符节叫门,对方闭门不纳,只搪塞说要请示县宰。 万脩哪能等他们援兵抵达?立刻动强攻,花了半天时间打下来后,前方豁然开朗,涉县县城就在眼中。 万脩不知道的是,第五伦初次听说自己辖区之内,涉县的故名叫“沙县”时,差点笑出了猪叫,还跟人反复确认。 “这‘沙县’当真是故名,而不是皇帝陛下改的新名?” 最后确定,乃是当地在春秋时有一个“沙侯国”,故汉初因名设县,当地至今还有豪强沙氏,确实和王莽没关系,第五伦才松了口气。 听闻有军队抵达,涉县如临大敌,从沙氏到官吏百姓,满城皆惊。 最初以为是来自太行的山贼,等现他们旗帜鲜明后,明白是官军,县里人更怕了:“盗贼要粮,王师要命啊!” 第七彪派人叫了半天门,即便搬出第五伦来,涉县依然不从,他遂过来请战:“校尉,强攻吧!” 这趟远行,第七彪最初时心里不乐意,但抵达涉县后却恢复了劲头,还跟部下们说道:“吾等乃是宗主旧部,而魏地的士卒是新兵,这场仗必须打出威风来,否则客居于邺,肯定会叫当地人所轻。” 第七彪心里打着小九九,料想第五伦肯定招揽了大量部属,过去在军中能排上号的自己,位次说不定就往后挪了,可不得表现表现? 万脩却是没这好胜的心思,他听冯勤说,另一支兵的主将是马援,那有什么好争的?万脩的主要目的是保存士卒存活,他知道每个老卒都十分珍贵,亦是第五伦建立更多军队的基础,路上每倒下一个,万脩都心疼得不行。 他心里是有“仁”的。 于是万脩道:“涉县之内,从贼叛逆的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是害怕,恐惧会让人什么都听不进去,吾等若是强取,武安李氏的故吏和姻亲豪强一鼓动,全城的人都会协助守备。” 他们没携带太多攻城器械,久持不利,但也无法绕过涉县直接往东,县城横亘在漳水之畔的必经之路上。 这时候,却是奉第五伦之命来给他们带路,少言寡语的冯勤站了出来。 “校尉此言有理,不如让我进城去,晓之以理,说服涉宰和豪强们。” 第七彪斜眼看着这个闷葫芦:“就冯计掾,平素连话都不说,也想做说客?” 冯勤道:“不用说,只需我进去,表明身份。” 他倒不是想效仿耿弇挟持县宰,只是能和豪强对话的,也只有豪强,繁阳冯氏乃魏成著姓,按照豪右们不成文的规矩,里面的人是不敢伤害他的,否则就是结了世仇。 “涉县距离武安远,李氏对此县的操控没那么强,主要是通过滏山贼断滏口道,切断涉县与郡城的联系,迫使涉县服从。” “只要我道明大尹爱民之心,不动涉县宰与豪强利益,此城可不战而下。” 但事情远没有冯勤说的那般顺利,在他拽着抛下的绳索登城后,迟迟没有动静,搞得第七彪都急了,再度说要攻城。 万脩却不急,乘着即将入夜,让人摸着黑返回西面,然后点亮火把往东抵达涉县城下,汇入围城一角的营地。 反复数次,整个前半夜里,涉县豪强只见不断有“王师”点着火从滏口陉抵达,营垒的灶光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粗略清点,起码有三千之众! 眼看对方不断增兵,小小县城压力倍增,这哪顶得住啊! 而这时候,也有从武始县那边逃来的人说,武始已被第五大尹派兵夺取。 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冯勤方能与城内官吏豪右达成协议,等到天亮之际,豪强沙氏直接将县宰绑了送出城来,说都是此人收受武安李氏贿赂女人,才负隅顽抗的! 果然,背锅的还是流官。 万脩没有戳穿他们的把戏,只让冯勤代为假宰,又给他派了两百人入驻县寺。同时表示自己乃外来人,对接下来的道路不熟悉,“请”沙氏等豪右将族中嫡子送到军中来带个路。 冯勤对这位校尉的风格颇为赞赏,万脩虽然轻侠出身,但很讲究侠义精神,是个喜欢”以德服人“的家伙,就像当年放弃刺杀第五伦一样,武力永远是他最后采纳的选择。 有了几个人质,部队也休憩吃饱后,万脩立刻带人继续沿着滏口道东行。 道路已经比前半段易走了许多,队伍度加快,次日抵达从太行山中奔涌而出的铭河,滏口陉分出一条支线往北,通往李家的老巢武安。 此时,斥候禀报,说河对岸出现了一支军队。 双方斥候试探着隔河靠近,虽然秦腔与魏语鸡同鸭讲,但一眼瞧见了对方头顶的黄巾,是自己人没错了! 少顷,两军遇铭水两岸,河水清浅,万脩纵马渡河,而对面也有两马迎了过来——坐下一匹马,坐上还有一马,正是马援! “文渊别来无恙!”万脩抱拳,亦是十分激动。 “君游怎么才来!我等了数日,只道还要带人去涉县助你。”马援哈哈大笑。 两军会师,第五伦的“肱股”,两条大粗腿,终于又走到了一起。 …… 七月中旬,万脩、马援会师之际,北方百里外的武安县李氏坞堡内,前任督盗贼李能也惊闻了武始、涉县在数日内相继沦陷的消息。 “第五伦偷袭我!” 李能确实没料到,毕竟从夏天开始,第五伦就一直在郡中宣称,要派兵去提防迟昭平再来袭击元城皇庙,还要调兵去协助更始将军和太师讨伐赤眉。 这让李家放松了戒备,天下板荡,第五伦腾不出手来收拾自己,更何况,自家背后,还有邯郸的本家,真正的“赵郡李”做靠山,与河北两大豪强之一:赵王子刘林亦是姻亲,牵一而动全身,想来第五伦没胆量动手。 可万万没想到,攻击来得如此迅猛精准,居然连西边也有军队袭了涉县,莫非当真是第五伦从朝廷求来了王师? 如果说上次失了黄泽贼,是断了李能左臂,那这回武始、涉县陷落,就好比卸掉了他家的两条大腿,仅剩武安独臂难支。 反攻是不可能的,虽然武安是大县、大城,依靠一千铁官奴、一千族兵,再裹挟县卒,最多凑的出来三千之众,只能自保。 “事到如今,只能拼死抵抗了。” 李能毫不犹豫,立刻派族人赶赴东边百里外的邯郸:“去禀报赵王子刘林。” “第五伦要对赵刘动手了,邯郸之殇,先从武安而始!” …… 邺北五十里有梁期县,正是第五伦带兵入驻之处,梁期宰阎杨虽然德行有愧,据说睡过嫂子,但能力不俗,而且是冯勤的好友,上计如实禀报,第五伦行县的时候也投入门下,让第五伦控制了邺城的北门户。 而在地图上看,梁期县距离邯郸还更近,往北四十里,也就是后世不到二十公里,便是河北名城邯郸。 所以邯郸与魏成郡之间,除了两条河及一道赵国南长城遗迹外,无险可守,半日可兵临城下。 但第五伦既无多余兵力,也不可能对邻郡不宣而战,还得反过来担心与武安李氏交好的邯郸赵刘,派遣坐拥的数百车骑、两三千徒附南下“围魏救赵”呢。 赵刘不比武安李氏,大宗小宗打断骨头连着筋,牵涉到河北二十多个县的向北,一旦他们被逼急了举事,那可是真正的跨州连郡,难以遏制。 这也是第五伦迟迟不动手,非要等朝廷十余万大军开到关东的时候。 世人不可能如冯衍那般了解更始将军,仍觉得王师和赤眉胜负难料,第五伦只能赶在这只纸老虎被戳破前河北豪强不敢妄动的当口,翦除武安李氏。 所以第五伦在收到武始、涉县皆下,马援、万脩会师,开始逼近武安的消息后笑道:“不愧是吾之肱股,伐攻伐谋做得不错,但接下来,能否一战而夺武安,就轮到伐交了!” 必须稳住赵刘,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更多敌人牵扯进来,一来他们会支援武安,让第五伦一统魏郡的目标无法达成。二来万一消息传到梁地,让更始将军、太师决定不管赤眉,先来河北,途经魏地,十几万暴徒乱兵啊,那才是真正的引狼入室,灭顶之灾。 第五伦想过派伶牙俐齿的黄长去,可又一思索,豪强倨傲,派这矮子过去,指不定会被对方视为羞辱。 于是只好对不住黄长,点了刚从上党返回,容貌清秀,“谈吐得当”的主薄冯衍。 他是更始将军幕僚,邯郸应当不知其“死讯”,这身份会让赵刘觉得,第五伦背后确实是朝廷王师大军,不敢妄动。 “敬通只需要将此事告知桓亭(赵郡)大尹,他背后的赵王子刘林及赵郡李氏自然得闻。” 第五伦送冯衍出梁期县北上,冯衍和上次去勾搭鲍永一样,信誓旦旦承诺:“衍必不辱使命!” 可车轮才滚动起来,冯衍这狗头军师,上回在上党尝到了甜头后,竟又在心里自作主张了! “第五伦、赵刘、鲍永。” “魏郡、赵郡、上党。” 两条船哪够,以他的本事,要一次三条船才行! 冯衍暗道:“以我一己之力,纵横捭阖于三方之间,让他们往后联手反新复汉的机会,来了!” …… ps:第二章在13:oo。 第三章在18:oo。 第176章 加戏   邯郸,数百年来一直是潮流和富贵的代名词,人口拥挤,市坊繁荣,当之无愧的河北第一大城。   而王宫与城池分离,位于西南方,围成了一个小城,里面既有赵武灵王、惠文王的高台,亦有汉朝赵国诸王修筑的奢华宫殿,廊桥如虹,蔚为壮观。   “美哉室!”   刘林坐在窗扉前,看着熟悉的一切,他知道,这座宫殿在自家入主前,早就换过无数个主人。   汉朝最早的赵王,姓张,刘邦做游侠时跟着混过的大哥张耳,以及他的儿子张敖,只是张敖被几个胆大包天试图刺杀刘邦的臣子牵连,丢了王位。   然后,就轮到姓刘的赵王了,最先来的是高祖的宝贝儿子刘如意,这孩子就一个字,惨,母亲被吕后弄成了人彘,自己则被强灌毒药给鸩杀了!   接着是刘邦另两个倒霉儿子,继踵而至。   赵王刘友:因为讨厌吕后塞给的吕氏王后,被杀。   赵王刘恢:因为讨厌吕后塞给的吕氏王后,自杀。   然后又变成了异姓王,赵王吕禄,在功臣列侯诛灭吕氏时,被斩。   再变为同姓王,赵王刘遂,可算过了几十年好日子,却在汉景帝时卷入七国之乱,见大势已去,自杀身亡。   顺着数下来,短短几十年间,就换了五个家族,简直是葫芦娃救爷爷,其中好几个还是一世而绝,这赵王简直有毒。遂有人说……是刘如意和戚夫人的毒咒,让每一任赵王都不得好死!   直到刘林的祖先,赵敬肃王刘彭祖到来,才结束了这诅咒。   作为汉武帝的兄长,刘彭祖命很硬,硬到什么程度?那个鼓捣出推恩令,以折腾诸侯为乐的大恶人主父偃,硬生生被刘彭祖设计弄死了!而刘彭祖自己一点事没有,依然享乐到老。也只有心狠手辣的他,才镇住了赵王宫里的邪气,竟传承了六代人,与汉始终。   十多年前,就在刘林即将成为这一系第七世赵王的时候,晴天霹雳传来:“我大汉,亡了!”   倒霉的刘林遂被降级为“邯郸侯”,只得以保留赵王宫。   虽然被废去了王位,但一百多年的积威和财富仍在,邯郸轻侠豪强尊崇赵王子,甘为门客。从赵国推恩令分出去那二十几家侯国,也皆以刘林为宗主,毕竟在这乱世里,哪怕是豪强,也只有抱团才能求存。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刘林听说,始祖刘彭祖当年对待到任赵国的二千石,都穿着黑布衣扮为奴仆,亲自出迎,清扫下榻之处,让流官放松警惕。然后多设惑乱之事引动对方,置酒饮宴,记录他们言语失当之处,以此相威胁。在位五十多年,排挤了了三十多位二千石,没人能干满两年的,赵王也就因此专擅大权。   刘林效仿先祖之事,利用自家财富,施展手段,由此操控了王莽任命的“桓亭大尹”:想收税,想征兵,想要保住官印,就必须与赵刘合作,否则就等着滚蛋。   底下的小宗也有样学样,架空了各自的县宰,这就使得刘林名为赵王子,实为两郡尹。   说来也是戏剧,汉朝的时候,朝廷对诸侯十分防备,管控严格,剥夺了他们军政大权,只当猪养在地方上。   可在失去王冠,成了普通豪强后,看似是贬斥,刘姓子孙却赫然现,自己也被解除了束缚,做事反而比以前更加方便,十余年后,眼看新朝日薄西山,这些重新控制地方权势的诸侯后裔,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为了让冀州牧告诉朝廷赵王后裔没有异心,刘林甚至故作姿态,将王宫一半让了出来,交给郡尹作为办公场所,实则是为了让他就近作为傀儡。   今日在王宫温明殿中,刘林就上演了“垂帘听政”的一幕,前堂是桓亭大尹在接待来自第五伦派来的使者,而刘林则坐于漆扆屏风之后,耳附于上,仔细听着冯衍的每一句话。   “敢告于大尹,此次之事,实在是武安李氏屡欺郡尹初任,勾结盗贼劫掠铁器、粮食,使得西北三县消息不通于邺城,这才不得已,向朝廷请求,更始将军遂兵数千,从上党击之,如今已取武始、涉县,将李贼困于武安。”   “这本来是魏成内政,但考虑到两郡声息相闻,便遣我来告知大尹一声。”   原本冯衍奉命行事的话,就只需要说这么多,告诉桓亭大尹就相当于转告赵刘:别乱来,我背后可是有王师大军的!   可冯衍却觉得有些不够,若是威慑没起作用,反而将赵刘逼反,导致魏成与赵刘兵戎相见,那他的大计岂不是要黄,遂在表明第五伦的态度后,给自己加了点戏。   他抬起头,正视桓亭大尹背后的木屏风:“接下来的话,我想亲自对赵地主人细说!”   此言一出,殿中左右响起了一阵躁动的脚步声,隐约还有甲裙摩擦之音,若有烛光,定能从中映出一片刀斧之影。   但刀斧手们终究没冲上来要了冯衍的小命,倒是屏风后刘林笑道:“这说客有点意思,将他带进来!”   ……   “先生何以知道我在后堂?”   刘林穿着一身常服,头上却戴着刘氏冠,晓有兴致地看着冯衍。   冯衍胆子确实大,自信地说道:“桓亭大尹说话时频频回,只有两种解释。”   “其一,他忍着内急想要更衣。”   “其二,他只是个傀儡,身后另有其人。”   刘林拊掌笑道:”妙哉,那先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冯衍暗暗想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使者也一样啊,我曾祖左将军讳奉世矫制平莎车立大功,我也得随机应变才行。”   于是他大言不惭:“非是我想说,而是要替魏成大尹第五伯鱼,向大王表明不便明说的真心!”   “我不是区区邯郸侯么,怎么成大王了?”   “再者,第五伦能有什么真心?”刘林冷笑:“打狗还要看主人,武安李氏是我家姻亲,他派人围攻武安,却还要派人来宽慰我么?”   冯衍摇头:“魏成大尹是不能容忍李能,因为李氏欺辱二千石太甚,若不翦除,第五大尹难以立足。但却不意味着,他想与赵刘为敌。”   刘林道:“他带着大兵屯驻于梁期县,一日之内可兵临城下,还说没有敌意?”   因为魏成郡的用兵,刘林也警惕地将自家掌握的数百车骑组织起来,防备第五伦偷袭邯郸。但仍在犹豫,若是不管此事,则李氏亡,自家外围势力被打掉了一块,而且武安、武始地势高,与邯郸近在咫尺。   李能可是连续派了三批人来求助,将态势说得越来越严重:他说第五伦是新朝死忠,早就想要灭赵刘,武安与邯郸唇亡齿寒,今日李氏灭,明天就轮到邯郸了!   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若是直接举起反旗支援李氏,又可能会引来王师征伐,替赤眉挡了刀,不符合刘林坐观王师、赤眉成败再做打算的计划,他们虽然在暗暗联络,但还没做好准备。   这犹豫之间,就给了疯狂加戏的冯衍挥空间。   冯衍作揖道:“大王却是想错了,若是对赵刘有敌意,第五公何必派我来多此一举?他在给朝廷的奏疏里,直接编排赵刘欲谋反不就行了,届时那更始将军的大军,也不必去打赤眉,只怕先来河北一圈。”   刘林道:“我听说有王师自上党击涉县,这不是来了么?”   冯衍大笑:“大王可知那支王师来自何方?”   消息混乱,刘林尚未搞清楚这点,而冯衍想着反正瞒不了多久,竟直接擅自做主,帮第五伦透了底,只把人数多说了几倍:“他们来自新秦中,是第五伦的三千旧部!”   “当真?”刘林对冯衍和第五伦,并无半点信任。   冯衍道:“由此可见,第五伦和大王一样,也不愿意惊动朝廷,生怕王师北巡啊!”   “天下纷乱,眼看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匹夫僮妇,咸怀怨怒,人心思汉,第五大尹亦常与我唏嘘,往后不知何去何从。”   冯衍开始抬高自己身价:“于是我便喻以匡扶汉家之言,让第五伦有所触动,这才会遣我来见大王。”   事实是,冯衍答应了鲍永要拉第五伦入伙,却一直没胆子摊牌,觉得时机还没到,但并不妨碍他将这件事当作已经成了。   冯衍将自己在上党说服鲍永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大概意思就是,第五伦对王莽忠诚不绝对,那就是绝对不忠诚,是赵刘可以拉拢的对象,只看他家愿不愿意付出诚意。   “第五大尹想要控制整个魏成郡,以便未来谋大事,所以武安李氏这绊脚石,是必须踢开的。”   “若大王愿意牺牲李氏,缔结盟约,一旦赤眉与新军决胜负后,魏成郡,愿意拥戴大王!”   见刘林似乎有些犹豫触动,冯衍加重了谈判的筹码:“不止是魏成,还有上党也会加入!”   “上党?”   冯衍得意道:“然也,我其实不止是第五伦的说客,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上党的真正操持者,功曹掾鲍永的知己好友,他亦心念前汉,暗暗叮嘱我注意河北宗室可谋大事者。”   “依我看,值得吾等拥戴之人,就在眼前啊!”   冯衍明示刘林:“大王,是为了区区李氏坏了大事。还是忍耐一时,共谋大举,得到第五伦与整个魏成为友,使得天下去亡新,复圣汉!孰轻孰重,唯望君深思!”   ……   “先生请回去转告魏成大尹,我会派人劝武安李氏放弃武安,让第五伦控制整个魏成。”   “但第五伦也要如约,不可深追杀绝!”   这是刘林的最终决定,让冯衍大为欣喜,承诺道:“诺!一定能让赵、魏化干戈为玉帛,他日共谋大事!”   等刘林送冯衍出王宫时,看到冯衍的车马,摇头说太过简朴,让人将自己的车驾拉出来赠送,冯衍力辞后,便让人往他车上塞些金帛之物。   末了却又关切地问冯衍:“我看先生高才,不知在魏成担任何职?”   “主簿。”   “才是区区主簿?”刘林故作惊讶,大呼可惜:“第五伦不识人啊,我觉得以先生的口舌谋略,不亚于陈平、张良,胸中亦有韬略,乃是复汉三杰之才也。”   复汉三杰?这称号让冯衍都快飘上天了。   “我现在只是区区邯郸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赠与先生金帛。”   刘林凑近冯衍:“但日后若能举大事,三公九卿,封侯何足道哉!”   这话让冯衍轻飘飘的,他竟然真的以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赵刘和第五伦化敌为友。   在回梁期的路上,冯衍满心欢喜:“刘林说我是当世张良、陈平,算是看对人了!”   “我得素衣縞冠,使於三郡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三郡亲如弟兄。”   他现在有三重身份了:魏成第五伦的军师主簿。   上党鲍永可以托付妻子的至交好友。   还有赵地主人刘林的复汉谋主。   不管在哪个郡,他都能抬出另外两层身份,来加重自己的份量,在三个鸡蛋上惬意跳舞,最终踩着它们一举跃上“复汉三杰”的位置。   如此一来,冯衍更加自信了:“哈哈哈,就算是古之纵横家张仪、苏秦,亦不过如此啊!”   ……   而在目送冯衍离去后,刘林却止住了笑容。   方才说好要让武安李氏撤入赵地境内,并非诓骗,只是撤起来没那么简单,最好让李能作困兽之斗,给第五伦的旧部以重创,再从容不迫离开。   如何在不直接反叛的情况下支援另一家豪强的斗争,这里面门道可就多了。   而且,虽然对冯衍的“复汉”大计十分欣赏,但在细节上,刘林却早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要推我为主做皇帝?当旗号?”   刘林却摇摇头,知道自己不可以贪心那个位置,起码暂时不行。   河北冀州,是前汉时设立诸侯国最多的州。除了巨鹿,其他每个郡都建立过王国。   所以,河北可不止赵刘一家诸侯后裔。   诸如北方的实力派,真定王刘杨,与当地豪强联姻,而且更自己这个“赵王子”不同,人家是当真做过王的,只是被王莽将冠冕给撤了,据说刘杨若是狠,能从常山、真定两郡拉出十多家豪强,十万人来,凭什么听你刘林的?   还有中山刘,中山靖王的那一大批子嗣,以及广平刘、清河刘、河间刘、信都刘……家家都是当地实力派,可以为助力,也可能变成敌人。   他们与赵刘世系不同,只是亲戚,刘林当头,人家不一定服啊。   所以,若是举事,需要一个能让河北诸刘起码嘴上臣服的人,一面可以让河北一夜变色的旗帜!让他去前面做傀儡皇帝。   而他刘林,则像坐在屏风后操持赵地之政一样,做摄皇帝!   推开赵王宫一座偏殿的大门,里面戒备森严,外人轻易不得靠近。   刘林入了院中,来到一位三旬左右的男子面前,他正在被赵王宫的侍从礼官教导着,穿着一身明显僭越的皇袍冠冕,堂皇章服,在室内亦步亦趋,学着宫廷的礼仪步伐,进退举止,还真能唬住人。   他是王郎,那个在魏成自杀的卜算者的儿子,差点被李焉立为皇帝的“刘子舆”。   在漳水之畔目睹第五伦平定魏地之后,王郎带着杀父之仇,回到了邯郸,转投刘林,对这位“赵地主人”说了他那编造的故事。   “我是刘子舆,今年二十九。“   “我被偷偷送出宫抚养长大,逃过了妖后赵飞燕毒手;年十二时,认识了卜命者郎中李曼卿,跟着他前往蜀地;十七岁,汉家被逆贼王莽所篡,我到了丹阳;二十岁,还于常安;因为跟着家师学了望气之术,现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刘林听后,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遂将王郎偷偷养在宫中,至今已大半年了。   “赵王!”   王郎见到刘林来,便立刻朝他见礼,刘林却连忙避让,反对王郎作揖。   “不错。”   “子舆,孝成皇帝的遗孤。”   刘林夸赞王郎:“你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皇帝了!”   ……   ps:大章略晚。   第三章在 第177章 武安   次日,回到梁期县后,冯衍在第五伦面前开始了吹嘘模式,将自己用舌头折服刘林的过程添油加醋描述,只隐去某些他不敢提的内容。   “下吏是这样规劝刘林的:魏地被险带河,第五大尹法令既明,与民休息,深得人心,有虎贲之士上万,积粟如丘山,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后有王师十万以为援。”   “若赵刘卷入武安之役,与叛逆同列,则魏成兵车北出梁期,一日之内兵临邯郸,席卷全赵!赵刘将无人幸免!”   而在最后,冯衍又下拜告罪道:“因为刘林在赵王宫里藏了甲兵,下吏唯恐照着大尹原话说,会让他恼羞成怒之下,反而被激得反叛。故而虚与委蛇,除了大尹答应的条件外,只言魏成郡往后愿意与赵刘协力。”   “先生倒是很擅长自行挥啊。”第五伦笑道:“吾等能协力做何事?”   冯衍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还能做什么,当然是像刘林等诸侯后裔期盼的那般,一起恢复汉家社稷。”   他说话时仔细观察着第五伦的神色,却见其面无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立刻改口说道:“当然,这只是权变之策,下吏是在骗刘林。”   是么?你怕不是也在骗我吧?   第五伦从冯衍来之前,就觉得他最多做个狗头军师,这次也是不得已而用之。   打个比方,第五伦派冯衍北上,大致是要告诉刘林:“我只是清理门户,你别乱来,外面有警察,我一喊,你就完蛋了。”   而冯衍觉得这样说不妥当,于是改成了:“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以后咱们能合作,大有前景。但你若是敢乱来,我就让警察进来,咱们一起玩完!”   第五伦却不愠怒,而是欣然大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听说,当初汉高皇帝用陈平离间西楚,给了他几万斤黄金,却绝不过问陈平如何去用。我也一样,不论先生用什么手段,只要是为了魏成,我绝不干涉。”   “游说本就是波诡云谲,真假难知。所以我不关心过程里生了何事,不会问先生究竟与刘林说了什么,哪些话在骗他,哪些话是真的,我只关心结果!”   第五伦盯着冯衍:“以先生之见,赵刘,会不会举兵反叛,会不会救援武安?”   这态度,还是让冯衍有点感动的,他松了口气,说道:“毕竟十余万王师在关东假不了,刘林亦有迟疑,他不会反,也不会为了武安与魏成翻脸。已经答应了大尹的条件,只请大尹确保邯沟、邯会、即裴三个县的安全。”   那三个县,也是赵刘的地盘,过去分出来的小侯国,他们是刘林家的小宗,也是赵刘的底线,武安李氏这种外围姻亲倒是随时可以牺牲。   第五伦给刘林开的条件,就是他不会动那三个县,毕竟,它们加起来,都不如武安重要。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武安不仅是大县,人口五六万,有铁矿工坊,产出全郡九成的铁器,且地势太关键了。   可以这么说,武安,就是邯郸的西门户,在汉朝却被划归魏成郡,纯粹是朝廷故意的,要的就是各行政区犬牙交错,不得专擅地利。   “梁期往北,朝而夕至邯郸,武安居高临下,亦可两日而抵邯郸。”   第五伦如此想着:“只要赵刘不相助,拿下武安不在话下,到那时候,邯郸,便被半包围,犹如我口中之虱!”   ……   冯衍前脚才走,已经被第五伦提拔为“门下掾”的黄长后脚就告状来了。   第五伦知道黄长来做什么,示意他入后堂说话。   小矮子一进来就长拜于地:“大尹,冯敬通或许和刘林达成了交易,出卖了大尹。”   “孟高何出此言?”第五伦当然知道黄长何以能知,虽然搭起来的只是草台班子,但第五伦还是搞了个简单的监督体系:每次派遣冯衍去外地搞外交,必派一名门下吏,一名族人跟从协助,实际上也起监视的作用。   族人直接对第五伦负责,门下吏则将事情转告黄长,再由黄长来向第五伦出警告。   如此一来,起码第五伦就不会对冯衍举止一无所知,也不易被门下吏相互勾结进谗言排挤贤才。   黄长说道:“跟着去的门下吏看到,刘林亲自送冯衍出了赵王宫,还旁若无人唏嘘作别,又要送马车,又要送金帛,就差姬妾了。”   “马车冯衍拒绝,但金帛,他却收下了,此乃门下吏亲眼所见!”   第五伦一拍大腿:“幸亏有孟高啊!”   “吾已知之,但不可惊动他,一切如旧。”   第五伦没有过多的动作,只让黄长继续好好做事,安排好门下诸吏,让黄长心满意足地走了。   其实,此事冯衍已告诉第五伦知晓,主动说的,他说若不接受,唯恐刘林起疑心,还提出将金帛交给公府。   但第五伦却让冯衍自己留着,问了那些丝帛的数量后,咬咬牙,让府库给他同等数量的赏赐。   黄长说冯衍对第五伦不忠诚,这不是废话么。   “对我百分之百忠诚的人,只有一个。”   “我自己!“   第五伦记得,自己在扬雄家看书时,翻到《韩非子》,里面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哪怕是父母,对待子女尚不是完全无私,而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更何况没有父子恩泽的君臣之间呢?   马援、万脩等人,是在新秦中同生共死,值得以性命托付的忠士,而耿纯,虽然没有倾族相助,但起码他不会背叛第五伦。   至于来到魏成郡后投靠的人,都得打折扣,还是前段时日,老丈人马援喝醉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在理啊:“伯鱼,你可要记着,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尤其是冯衍,连君臣名分都不牢固,他们顶多是逢场作戏的上司与下属,相互利用罢了。   他与第五伦非族非亲非旧非友,并无大恩,只是借着魏成这栋好房子的屋檐避雨,若是看见隔壁有更好的屋舍条件,忍不住诱惑转投他人,简直合情合理。   当这些人占了属下的99%时,难道就统统弃之不用么?怎么可能。   他骗你,你就不能骗他?   第五伦方才可是对冯衍大为吹捧的:“敬通纵横三郡之间,智如子房,谋如陈平,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捧得冯衍飘飘然,得哄着他继续做事,刘林那边需要冯衍去忽悠,上党的关系需要他拉拢。   有私心没关系,一如第五伦所言,他真的丝毫不关心过程:张仪为秦王连横六国时,跑到六王面前说了什么,出卖了秦多少机密,秦王统统知道?暗戳戳帮某些贿赂他的国家,甚至干涉秦的战略,做的就少了?都是为了自己,但只要结果确实对秦有利,张仪脚踏几条船,那就让他踏!   “只要将踏着的船一艘艘抽了,看他脚还能往哪放。”   对冯衍这样的人,第五伦自有计较:“结果好的时候,他是军师。”   “若是搞砸了,便只剩下狗头!”   ……   地黄三年七月下旬,武安县大豪李能处,眼看敌军前锋已经兵临城下,黄巾铺满了铭水岸边。   而去邯郸刘林处求援的人也带来了回复。   “朝廷王师在关东,不可干涉魏成之事,否则形同反叛?但我家已经和第五伦开战了啊。”   “好一个刘林,枉我与汝家联姻,真是没有胆量的竖子啊,第五伦兵力不多,若赵刘能助我,魏成必败!”李能气得破口大骂起来。   话说得明白,李能知道,刘林也好,他家在赵地的亲戚也罢,都不会派人来支援了,顶多偷偷给他运些甲兵粮食,遂又看刘林在信中的两条提议。   “下策,让我再撑一段时日,只要能重创第五伦,让他久久不能拿下武安,便能使第五伦威信大减,乘机怂恿魏成各家反叛。若能拖到官军与赤眉决胜负,赵刘亦能举兵相助。”   当然,前提是官府大败于赤眉,否则刘林依然不会管他。   这点实在是太难了,虽然对方人数不过四五千,但李能不知道自己能否比更始将军、太师撑得更长。   他对刘林提议的上策更感兴趣:“宣扬第五伦将屠武安,带着族人,裹挟百姓,摧毁铁矿,填埋水井,几万人跑到赵地,刘林会妥善安置吾等。”   这是一个毒计,但看着家族繁衍生息数百年的武安,李能依然有些舍不得。   恰逢他弟弟李6来禀报,说铁官奴已分兵器,随时可以驰援县城,让他们的兵力与敌相当,李能心中顿时大定,决定在采取上策前,再试着挽救一下自家。   “就算要走,也得先打一仗!不能给吾祖武安君丢人!”   ……   而马援等一行人,与万脩会师后亦抵达武安境内,看着地图上这座位于山地、平原之间,地势险要的小城,马援不由念起了家族的过往。   “武安与我家,其实有很深的渊源。”   战国时,秦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开始蚕食赵国,攻占阏与,欲切断邯郸与西部领土的孔道。为了牵制赵国,又派兵从河内、邺城往北,占领了武安,距离邯郸不到百里,让赵人夜不能寐,最后还马援的老祖宗赵奢出马,假意南下救武安,实则彻夜行军反攻阏与,一举歼灭秦军。   “先祖因为此功获封马服君,吾家因为得氏也。”   马援认为,那一战对今日有很大的启迪,赵奢之所以弃武安而不取,因为此城确实易守难攻,既有铭水为屏障,又得山势,对攻方十分不利,可得好好琢磨琢磨。   这时候万脩却想起来:“这武安,便是赵国名将李牧的封地吧?李氏还是他家后代。”   “如此说来,今日竟是你这马服君后人,来打武安君后人?”   万脩脑补起来:“不知若今日场上,是马服君赵奢与武安君李牧交手,孰胜?”   “两人都是赵国名将,皆乃用兵大家,只可惜先祖逝世时李牧尚未显名,多半连面都没见过,如何知晓?”   但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啊,如果赵奢非要攻取武安,他会如何布置呢?   马援在那思索开来,岂料一旁有个愣头青,似是继承了他从兄耿纯的补刀天赋:“巧了,我倒是知道有另一场仗,亦是马服与武安战。”   自从万脩与马援会师后,耿弇现自己就插不进话了,少年有些无聊,此刻遂多嘴道:“那就是长平之战,结果是马服大败,武安大胜!” 第178章 马已经服   马援是越来越讨厌耿弇了,这小儿曹虽然本领出众,打仗也有一手,但和他的从叔耿纯一样,内外不一,心眼蔫坏。   他居然跟马援说什么:“马服君赵奢当初就没攻下武安,后来秦武安君又大败第二任马服君赵括,杀卒数十万,这说明,武安天然就克马服。”   如今马服君后人马援来打武安,按照兵阴阳家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的说法,是万万不行的,倒不如将指挥权给他,而马原退居二线押粮草去……   这话倒是激起了马援的好胜之心,他毕竟是第五伦钦点的总指挥啊,于是就高高兴兴地点了耿弇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   耿弇带着五百兵走了,这让万脩有些诧异:“文渊不是因小过节而坏公事之人啊,如今我军本就缺人,为何还要分兵,让耿参军走了呢?”   别看他们轻取涉县、武始,主要还是靠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如今后方有滏山贼遁逃入林中尚未肃清,所以贼曹掾赵尨必须带着五百人守于武始。   如此一来,耿弇再被打走,马援和万脩合兵城下,竟只剩两千人,尚不能围武安一角。   反观敌人,武安是李氏老巢,家族在此经营繁衍了几百年,基础十分牢固,有徒附千余,又宣扬王师将屠武安,裹挟了县卒,动城内外的豪右、平民抵抗,四面城墙后起码有四五千人。   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攻城是硬仗,攻击方十倍于敌尚且经常无功,何况是这点人数呢?   马援却一笑:“我何尝不知,两千人是万万攻不下武安的。”   万脩道:“那是要等伯鱼带着兵卒民夫抵达,再进攻不迟?”   “伯鱼要在梁期提防赵刘,脱不开身,就算派来一两千人,仍然会打得旷日持久,损失惨重。”   马援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过去塞北野战倒是一把好手,但攻城是从来没打过啊。   就算事先推演过,也不过是第五伦口中的“纸上谈兵”,虽然马援不知道纸是什么玩意,更不晓得,女婿也当着他的面再辱马服了。   这武安其实是个盆地,有铭水绕于城下,南、东两面被河水包围,拥有天然的护城河,而城墙高达三丈,都快媲美郡城了。   难怪几百年前,老马服君赵奢宁可去阏与硬碰硬,也不愿在武安跟秦军消耗。   所以硬攻是不行了,想要攻心坐等城中变乱也是痴人说梦,想要在八月秋收前攻取武安,只有一个办法。   马援道:“示敌以弱,使其主动出击!”   万脩恍然:“文渊故意撵走耿参军亦是为此?”   马援对万脩道:“不止耿弇走,我也要走。”   他指着西北方倾斜的高地道:“我带着一千部众,作势去攻打西北面二十里外的铁官奴。”   冶铁是武安的支柱产业,也是魏成郡铁器的主要来源,李家花了一百多年时间操持了铸铁业,世代作为铁官,手下管着上千名铁官奴,他们亦是刑徒,在暗无天日的矿坑里挖铁矿石,在高温的炉灶旁鼓风,拎起铁锤千次万次敲打镔铁。   李能将这批人武装了起来,亦不容小觑。   但他们没有将铁官奴拉到近处,一来是对他们并不完全信任,二来则是想要铁官奴占据高处,与武安县城互为犄角。   这支兵是侧后方的隐患,马援决定先去拔掉。   马援看着部众里那一众脸上黥字,刑徒出身的军吏:“他们有人在武安铁工坊做过活,熟识道路,武安县人畏惧吾等屠戮,故而跟着李能顽抗,但铁官奴本就饱受苛待,不会因为忽然吃了几次饱饭,便死心塌为李氏效命,伯鱼别的不提,在奴婢刑徒中口碑倒是极好,我且去试试,能否使其倒戈。”   如此一来,武安城边,就要只留万脩和千余名猪突豨勇了。   万脩明白了,他就是马援要示的“弱”。   马援将最重的任务交给万脩,自有他的道理:“李氏不明我军虚实,流民兵成军未久,就在武始随便打了一仗,还是乱战,经不起硬仗大敌,但猪突豨勇不同。”   “彼辈是伯鱼一手带起来的,又跟着君游在边塞与匈奴作战,训练也没落下,是经历过大阵仗的。”   “就算听说后来军心有些涣散,但新秦中到魏成郡,路程数千里而未曾溃散,再度拧成了一股绳。”   猪突豨勇们的未来早就和第五伦联系在一起,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们没有退路。   “以猪突豨勇诱敌出城,一旦这边狼烟冒起,我会立刻折返,而车骑都让耿弇带走了,他擅长骑战,随时能够回援。”   但在援兵回来前,万脩得拖住随时可能出城反攻的豪强武装,敌人可能有两千、三千甚至四千。他们需要撑住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要两个时辰。   第七彪若在场,肯定会抢着答应,因为他满心要和第五伦身边的新人争座次。   但万脩不太在乎那些,他更舍不得麾下猪突豨勇死伤,有些无法接受跋涉数千里后还要独自承担硬仗,他倒是好说,或许会有士卒会在心里疑惑:“凭什么?”   此战需要猪突豨勇齐心协力,但如何说服部下们打这场兵力悬殊的仗呢?   “这作战方略,也是伯鱼肯过的,这封信,是他让我交给你。”   马援将第五伦送来的书信交给万脩,万脩抽出简牍看后,睁大了眼睛。   上面,是一个承诺,给猪突豨勇士卒们的承诺。   万脩一向稳成持重,此刻却有些激动,连双手都有些颤抖,他只朝马援作揖。   “文渊放心去罢,将武安交给吾等。”   “此役,猪突豨勇必须战!”   ……   与此同时,邺城之中,一笔交易也刚刚开始。   邺城第一豪右西门氏的家主,年迈的西门延寿老爷子亲自出马,拄着鸠杖来到郡府,一照面就与耿纯抱怨开了。   “这是李能派人送来的信,这叛逆贼子,居然欲用这烫手的物什来害西门氏。”   “老夫连拆都没拆开,便立刻给耿郡丞送来了。”   耿纯接过书信,现上面的封印确实尚未揭开,当然,也可能是看过后再伪造封上的。   既然对方有意如此,耿纯竟也不看上面的内容,径直将信扔到火中烧成了炭:“既然如此,信中什么内容,便不重要了,与其被李贼花言巧语气到,不如让它们都化成灰。”   西门延寿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年轻的郡丞,李能在被第五伦兵进攻后,惊恐之下,不但向赵刘求救,连魏成郡的老姻亲们,也派人翻山越岭走小路来哭嚎帮忙,信中内容,无非就是魏成豪强们唇亡齿寒,今日第五伦能打掉李家,明天也能出手对付西门氏。   但西门延寿倒是觉得,李能之所以有今日,还是他家贪心太大,想要跟郡尹争夺权力,掌控魏地,才和第五伦不死不休。至于西门氏,甘心于巩固原有地位,也没打算更进一步,第五伦这一年来也对他家毕恭毕敬,提拔子弟做吏,逢年过节给西门延寿送丝帛,还多次拜谒西门豹大夫祠,竖立石碑表其功绩,将西门家伺候得很是舒服。   西门氏本就不以武力著称,嫡子功曹掾西门平和几个子弟又被第五伦故意带在身边做人质,李能想拉他们背刺第五伦,着实是病急乱投医。   而西门延寿立刻出卖李能的原因,还是因为……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在赵刘不帮李家的情况下,还是第五伦赢面大一些。进入地皇三年,外郡越纷乱。这时候自己内斗,使得外贼有机可乘杀入魏地,受损失的,还是豪强们啊。   相比于魏郡内战,他们更希望第五公能做豪强的代理人,保住一方平安。   加上第五伦一年时间未曾大刀阔斧改革,而是一切如旧。但唯一让豪强们担忧的是,第五伦从流民中征兵,往后能管好这些人么?   今日向耿纯表明了西门氏的态度后,西门延寿也要告辞,只是又回头看着出身宋子大姓的耿纯。   “唯望第五公能早日平定李能,然后抚结雄杰,与耿郡丞这样的大姓俊才,以及郡中豪右,一起共治魏地,外御赤眉,内镇流贼啊!”   ……   随着耿弇、马援的兵卒相继离开,原本肃静的猪突豨勇军中,还是响起了一些嘈杂之声。   “不是要一起攻打此城么?为何马校尉和那姓耿的都走了。”   “你没现?走的都是第五公在魏地新募的兵卒,留下的,都是吾等猪突豨勇老兵啊。”   第五伦果然是喜新厌旧,后来者居上,让马、耿带魏地新兵去捡软柿子捏,倒是将这硬邦邦的城池留给他们来啃。   谁不清楚,打这样的坚城,损失势必惨重,见此情形,大家心里都不太好受。   更何况,他们就剩下千余人,城里可是有数倍之众的,万一李能乘机兵出城来击呢?   到了次日清晨,在确定马援确实离开后,随着一声鼓点,武安城门大开,李能果然没忍住出城了,豪强武装和徒附、县卒混在一起,装备倒也不差,络绎在城墙前列阵,而城头亦有弓弩手警戒。   万脩也让人敲响了鼓点,猪突豨勇们纵是心里有想法,但仍是按照这几年来训练、作战的惯例迅集结,只是看着武安城外越集越多的敌兵,心里仍不免有些犯怵。   “援军少顷便至!”   万脩让第七彪等人,通知各队备战,同时也宣布了第五伦对他们的承诺。   “第五公说了,只要能胜此役,不远千里来助阵的猪突豨勇们,人人皆有功赏!”   会赏赐什么呢?众人面面相觑,兴致却不是很高。他们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饥肠辘辘的刑徒、奴婢,过了几年好日子后,要求也水涨船高,几口饱饭可哄不了众人卖命。   “莫非是布帛?”   钱已经不是钱了,布匹才是硬通货。   “难道是像在新秦中替军吏们说亲那样,一人一个妻?”有人嘿嘿笑道,跟万脩来的多是单身汉。   但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第五伦承诺的,是让苦出身的猪突豨勇们,更加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能让他们陷入疯狂,暂时忘却生死的物什。   敌人已经结阵,随时会冲杀过来,而万脩亦让人大声告知士卒。   “第五公说了,只要灭了李氏,夺了武安。猪突豨勇,按照此役功劳高低,人人都能分到一片。”   “属于自己的……土地!”   ……   ps:第二章在 第179章 为何而战 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铁。 武安铁官工坊,便是魏成郡的大铁山。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站满了山岗,个个灰头土脸,有的人,脖子上还戴着木钳。但身体倒是壮实,毕竟瘦弱的人,早就在铁矿里死绝了。 他们手里拿着兵器,警惕地看着矿区外的马援一行。 “拜见马校尉,小人叫黥鹿,众人推举我出来说话。” 走出矿区来与马援谈判的的铁官徒身材高大,披散着头,脸上有烙印和黥字,自称“黥鹿”。黥鹿手里还拎着一把大铁锤作为武器,马援没让人卸,任由他带进来,看到上头还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就是你杀了李6?”马援打量此人,让他说说矿区里究竟生了什么。 黥鹿瓮声瓮气地说道:“敢告于马校尉,铁官吏卒平日负责看守吾等千余铁官徒,近日却解了众人镣铐,给吾等吃了几顿饱饭,分了一些简单的甲兵。” “然后李6面出面告诉吾等,只要击退了那些头裹黄巾的敌兵,便给汝等加餐饭,有肉吃,表现卓著者,还能让自己与家人获释,成为李氏门客!” 原来,李家也会在铁官徒中挑选力大者,选入宾客中作为打手,这就是铁官徒们唯一跳出矿坑的途经,否则多是在这干一辈子的活直至累死。 平素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铁官徒们都是争着干的,但今日略有不同,先他们的敌人是谁?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李家举兵,惹来官军进攻,官军嘛,也不是好东西。 “亦有人提及,是李家和魏成大尹不对付,如今两边开战相攻,刑徒们要交战的,就是第五公的兵,这不是反叛么。吾等还听说,第五公麾下的兵,也多是刑徒、流民的苦出身,待之宽厚,吾等早就向往许久了。” 说到这,黥鹿抬起头,看着马援身后与他们一样,脸上亦有黥字的黄巾兵卒道:“既然确实不假,吾等便商量,李家肯给吾等的好处,还不如第五公待麾下兵卒的,那何不反过来杀了他,投第五公呢?” “于是我便在李6巡视时,直接用大锤敲碎他的头颅。” 这是个狠人啊,亲卫们都有些警惕,倒是马援大笑道:“好壮士,下手足够重,李6脸上血肉模糊,汝等割了他头颅送来时,都差点没认出来。” “校尉过奖,平日里凿铁矿砸砧习惯了。” “就是这一把?让我试试多重。” 马援洒脱无畏,倒是让黥鹿十分佩服,奉上大锤让马援拎着掂量。 “矿区里还有多少铁官徒?” 黥鹿指着远处依然警惕的铁官徒兄弟们道:“让老吏清点过了,武安铁工坊,吏卒两百余人,工匠两百多人。剩下的就是干活的刑徒与奴隶,一共千余人,多是犯了罪后被送到这儿。” “都是犯了什么罪?”马援问他。 “有的是不孝,有的是伤人、略人、盗窃,还有因为偷偷铸钱被抓的。” “你呢?” 黥鹿眉毛一扬:“杀人!” 身后门下吏交换眼色,第五伦去年刚到魏成郡,从刑徒中挑选兵卒时,罪大恶极者也是不要的,这么多铁官徒,应该如何甄别呢? 马援眯眼看着黥鹿:“为何而杀?” 黥鹿说的倒是轻巧:“起了口角,有人侮辱我亡兄,我就跟到小巷中,割了他的喉咙。” “大赦没赦免?” “该死的李氏,就没告诉吾等有大赦之事。”黥鹿咬牙切齿。 看黥鹿满脸凶恶,只怕过去也是个轻侠暴徒,但马援不拘小节,知道现在胜负未定,不是讲究公平正义的时候,遂笑道:“汝等立了大功,过去的罪过,都统统勾销了!” “想要回家的,大可卸下镣铐散去,若是愿为第五公做事的,便留下来!” 黥鹿倒是胆子大,竟跟马援讨价还价起来:“吾等大多无家可归,甚至来自外郡,这世道还能去哪?愿为第五公做事,只是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 黥鹿道:“其一,这些甲兵,吾等要留着。” 他们好不容易得到了武装,可不会再轻易放下任人宰割。 “其二,第五公要提供吾等衣食。” “其三,吾等干了这么多年的活,不想再往黑乎乎的矿坑里钻。” 黥鹿的条件不算过分,若一切如旧,他们反个什么劲?马援无不应允:“从即日起,汝等便都是魏成郡铁官的吏卒,你,黥鹿代任铁官长,官吏有俸禄,士卒有衣食。至于那些随李氏反叛的门客私从及家眷,则会被送来为奴,交由汝等看管役使。” 一切都反过来了,马援知道,第五伦非要干掉李家的一个原因,就是眼馋铁矿,铁官奴们倒是翻身了,可活儿总得有人来干啊。 而就在马援兵不血刃拿下铁工坊之际,亦有士卒来禀报。 “马校尉,武安城下,起烟了!” …… 李能还是不甘心失去一切,眼看敌军骄傲自大,两三千人居然还敢分三路,李能顿时乐了。 “连我都知道,眼下情形,兵当合不当分。” 刚打开城门时的混乱是暂时的,在李能亲手杀了几个乱窜的县卒后,他的亲信私从徒附们络绎而出,竟然一板一眼地排兵布阵起来。 虽然隔了几百年,但李能毕竟是李牧、李左车的后代,家传的兵法还有那么一点,而且还当过贼曹掾,平素亦用兵书约束徒附部众。 加上他和弟弟监守自盗,好的甲兵留给自家,质量一般的送去郡府凑数,故而上千徒附装备堪称精良。 出得城门后,却见前私从皆是札甲厚实,黑压压一片,身后的轻装徒卒数百人则击兵狂呼,如同饿狼,更有许多提戟仗刀的勇士,被李家养了多时,今日虎视眈眈。 而李能则在城头亲自指挥,他没敢让普通百姓出城,生怕乱了己家阵列,故出战一共两千多,前排私从徒附最为精锐,后面的县卒次之,还有不少摇旗呐喊的小豪强武装。 而城前的第五伦旧部才千余人,忽见李能出城应战,竟放弃了营地后撤。 “敌军败了,敌军败了!” 李能有所戒备,先让人在城头大呼恐敌,又让徒附私从绕过营垒。却现万脩和猪突豨勇并未走远,没未慌乱,他们放弃营地是为了撤到开阔地列阵。 如今整顿完毕,双方便将城外即将丰收的田地当成了战场,立于半人多高的粟田中,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李能深知,这也可能是马援的诱兵之计,他要做的便是在敌人援兵回来前,将这千余人吃掉! 一直坚守也不是个事,还是要出城打一场挫败敌人锐气,杀伤其有生力量,这样才能将战争拖得长些。 “咚咚咚。” 随着李能亲自击鼓,完成结阵的徒附私从喊杀着朝猪突豨勇前进,而对方竟也毫不畏惧,迎面而来,他们个个脚步坚定,没有丝毫孤军的惶恐,眼睛里甚至还有些…… “疯狂!” …… 猪突豨勇们,确实有些欣喜若狂。 秦禾将盾牌紧紧贴着自己,环刀握于手中,还用缠刀的布条在手上打了个死结,省得脱手。 他拿锄头可比提刀熟练多了。 秦禾只是豨勇中一个普通的小卒,相貌普通,个子普通,扔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平素作战也尽量不往前冲,挺惜命的一个人。 秦禾还记得,自己的家乡在京尉郡茂陵旁边,那可是比常安人口还多的大城,十里八乡找不到一块闲田,更没有还能开垦的荒地。 他家已经连续六代人都是佃农,但秦禾记得,父亲曾经在炎炎烈日下,拄着锄头对自己念叨过祖先的事,叹息着地告诉他:“禾,我家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就是脚下这一片。” 他们的祖先是跟着汉高皇帝打天下的普通小卒,虽然比不了列侯们,但也靠着名田宅制度,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几百亩土地。 但十代人分家下来,地是越继承越小,分到秦禾直系祖先头上时,就只剩下几十亩了。之后或因赌博欠债,或因婚丧借钱,亦或是被豪右下套设计,那几十亩地也日削月剥,最后一点不剩。 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没了土地的农夫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可能。若不想流亡,不愿为奴,就只能做佃农,给豪右种田交租,靠可怜巴巴的收成勉强养活不断出生的孩子。 哪怕是佃农,也逃不脱官府赋税的盘剥,当王莽为了攻打匈奴连续訾税时,秦禾家破产了,他被抓了壮丁顶税,投入猪突豨勇中。 很不幸,他没遇到第五司马,而是跟了汝臣司马直属的营,一路上目睹乡党丧命于道,士卒暴虐沿途,好容易到了新秦中,还被麻匪袭击丢了粮食。 这之后他才被收编进了第五营,第五伦撺掇被欺压的士卒站出来杀官吏时,秦禾缩了头,错过了当官的机会,这之后渡河击匈奴也罢,第五伦挑选人员南下也罢,他都没赶上。 混了三年,依然只是个小伍长,新秦中的好人家也嫌弃他穷,没人愿意嫁女。 直到这次跟随万脩南下,秦禾亦是稀里糊涂地跟着来,又是几千里跋涉,疲倦劳累之时,他也会看着天上的星光回想。 “我这是为了谁去打仗啊?” 为了活着而战么?最初是这样的,可这三年饱食下来,不但让秦禾身体复壮,也让他们胃口高了,有了更高的渴望。 为了做官而战么?很多袍泽削尖了脑袋往上爬,军吏确实能得到更多好处,但秦禾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至于自由……谁告诉你在第五营就自由?还不是得听从上吏命令,让去哪就去哪。 还是,像第七彪巡营时经常给大伙打鸡血时说的一样:“为第五公而战!” 秦禾最初对第五伦是很感激的,可同样的口号喊了三年,他们的日子也不见比三年前更好多少,这心思也渐渐淡了,甚至还有人暗暗埋怨,第五伦为何又要将众人不远千里折腾到魏地来。 直到今日,一直茫然一直稀里糊涂的秦禾,忽然听万脩提到了那两个字。 “土地!” “属于我的……土地?” 你知道这个词,对农夫意味着什么吗? 田地就是安生立业的一切,它产出粮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只要别懒惰,只要天公作美,有所投入必有所得。 但这年头,一个佃农想要重新获得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豪右们早就将好地分割干净,自耕农在碎裂的小片田地里苟延残喘,还要担忧自己的地随时被强取豪夺。 别说新朝不准土地买卖,就算在一些地方能买,他们也攒不够那巨款啊。 秦禾年轻时曾听邻居说,朝廷要搞什么“王田制”,说是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可等啊盼啊,等来的却是官吏嗤之以鼻,说这法令只是朝廷随口一说,已经在反对声中废除的消息。 “骗子!”白高兴一场的佃农如此唾骂新朝,咒骂王莽,比什么都不做更可恨的,是明明承诺了却办不到。 而等到秦禾入伍,到了新秦中后,除了河水沟渠边,其余多是荒芜戈壁,也无处开地去,顶多种种军队所有的公田,那和做佃农有什么区别? 他们想要的,是不租不借,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能传给后代,一世世人安稳地刨出食物来,干累了活,就将锄头扔在一旁,往陇亩上一坐,抓起脚边的一捧黄土,自豪地指着告诉孩子。 “瞧,这是我家的土地!” 然后拍着娃儿的脸:“将来,也会是你的!” 厚实承载万物,生长万物的脏兮兮土地,就是佃农、隶臣们可望不可及的梦! 现如今,一向说到做到的第五公,将这个梦摆在了众人面前。 “只要灭了李家,属于他家的一万多亩好田,就能让猪突豨勇们分个干净!” 浑浑噩噩了三年,军队这个大熔炉也没能把他炼成一块好铁,每逢战斗总要缩头缩脑的秦禾,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连刀都握得更紧了几分,向左右看去,袍泽们亦无不热血沸腾,对面两倍于己的敌军,也没能让众人退缩。 腰鼓敲响,猪突豨勇们迸出了巨大的怒吼,开始在粟田中行进,向前迈进。 他们起码知道这场仗,自己是为何而战了。 “为了脚下这片,阳光照耀的土地!”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180章 掌声响起来   耿弇虽让步卒大张旗鼓去攻打二十里外的李氏坞堡,他自己却带着马援指派的百余车骑,隐于离城八里处的林子边,随时观察武安动静。   朔调、渔阳之骑被称之为“幽州突骑”,一点不比六郡骑从差,堪称天下精兵,多是从小就在马上驰骋,不看衣冠服饰,还以为是胡人呢。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而魏成郡这些组建没多久的半吊子骑卒与之相比,那是大大不如,驿卒、邮吏、游侠、小地主家的庶子,只要会骑马的都征来凑数。别说骑射了,踩着单镫上马都得花一会功夫,哪怕衔着枚,战马依然会出轻声呜咽,士卒们则比马儿还要紧张。   耿弇暗暗摇头,这样的骑兵,根本达不到幽州突骑那种“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   “最多就能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如此而已。”   所以他们当不了主力,只能等万脩的猪突豨勇示弱诱敌出城,再呼啸而往。   “薄其前后,猎其左右,翼而击之,敌人必惧。”   但耿弇这文绉绉的兵法战术话语,士卒们愣是没听懂,还是其中一个骑吏将其翻译成粗鄙之言:“就是不往正面打,专捅敌人后面最软的地方!”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   而等到象征信号的烟火直冲云霄时,耿弇立刻带着车骑出了林子,战车必须沿着路才能跑,战马则更不挑地,这一马平川的盆地里,抄近路直接从田里踩过去,越沟渠翻陇梁,不过一刻,就抵达了战场附近!   “止!”   耿弇举起手让众骑卒停下,这几里路,他们跑得稀里哗啦,得重新集结休整才行。   他们在地势稍高的陇梁上集合,前方是一大片丰收在即的粟地,敌我两军数千人的奔跑、喊杀声清晰入耳。   耿弇对第五伦嫡系猪突豨勇印象并不算好,诚然,他们的组织度和秩序都比新募的流民兵强上许多,但依然不改甿隶习性,从军吏到士卒,毫无荣誉感可言。或许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也可能是当了几年兵后都混成了兵油子,整支队伍外整内散,没有战斗的**。   加上万脩又是个喜欢保士卒性命,不舍得让他们拼命的主官,就使得猪突豨勇在年轻的耿弇眼中,更显暮气沉沉。   兵法云,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在朝气十足的耿弇设想中,猪突豨勇面对数倍于己的李氏徒附时,顶多就打个平手,勉强顶住对面的进攻。   如今来到近处一看战场情形,李氏徒附确实甲兵精良比官军还要好,其部众私从行陈整齐坚固,而在“官军将屠武安”的宣扬下,士卒亦欲战斗。   可让耿弇出乎意料的是,一直懒洋洋有些怠惰的猪突豨勇们,今日却迸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战斗意志。   万脩的旗帜居中指挥,他平素谨慎,打起仗来亦是“跟我冲”的作风,一面旌旗直直往前,身先陷阵。而左右翼的士卒不甘落后,亦都拿出平素训练积累的本领来,更有骁勇者大呼急进。   这迅猛的攻势,让对面本来憋了好几天,打算大干一场的李氏撞到了硬石头上,说好城外是一支弱旅孤军啊,为何打起来却这么凶猛。   双方接阵之处,最初还是列阵你来我往,小心试探,渐渐地就变成了混战厮杀,只能依靠头上的黄巾分辨敌我。入眼遍是矛起刀举,入耳皆为呼喊厮杀,鲜血四溅,撒在阳光照耀的土地上。   粟,这种狗尾巴草的近亲在风中摇曳,本该是安宁静谧的一幕,然而双方的厮杀却将大片粟踩倒在地,戈矛刀戟挥舞,粟穗芒刺割得到处乱飞。   分明人数更占优势,可气势终究弱了对面一些,李氏徒附被猪突豨勇的一鼓作气给打懵了,一些营队甚至开始被逼得后退。   而猪突豨勇则步步紧逼,仿佛每前进一步,脚下的肥饶粟田就多一亩属于他们。   “原来是我小觑万君游和第五伦嫡系了。”   这一幕让耿弇斗志更盛,立刻招呼休憩够的骑卒勒住马匹,不要让它们忙着去吃粟穗,且随他兜一个小圈,然后调头直趋战场!   “如今敌人受挫,士卒散乱,暮欲归舍,三军恐骇。我部十骑为一队,翼其两旁,掩其前后,其将可擒也!”   近百骑杂乱无章地在粟田中穿行,密集的粟杆被踩倒或从两旁分开,当他们行至敌人后阵百多步外时,才猛地加动了进攻!   城里的李能也觉了己方在战斗中落于下方,不断驱被他裹挟的县卒、青壮出城相助,在前后阵互不统属,指挥混乱之际,却猛地看到一队骑兵从粟田里冲出!   耿弇拿出了在幽州出塞击匈奴、乌桓时的气势,也不玩骑射的花活了,横戟于手,白马白甲,如同一根铁钉般重重打在已有些慌乱的敌阵两部结合之处。   受他激励,其余骑卒亦紧随其后,如同无数支弩箭射穿了稀松的皮甲,将敌阵结合处打得千疮百孔,再看前头耿弇的白马与紧紧跟随他的旗帜,已经快要将薄薄的阵列击穿了!   后方的李氏徒附方才只见前面节节败退,如今再遭此袭击,士卒顿时大溃,开始各自奔逃起来。虽然耿弇的骑兵不多,但前方敌人不知啊,只当是遭到了大兵袭击,面对来势汹汹的猪突豨勇,那点斗志也没了,亦开始败退。   唯一能看到全局的是指挥官,李能在武安城头,眼睁睁看着自己两千多徒附私从,被对方以寡击众,阵也散了,兵器也扔了,就这样慌不择路地到处跑,有的朝城门撤退,有的一头钻进粟田里希望能逃过一劫,甚至有被逼得跳铭水的。   死忠徒附还在跑,至于本就是被迫从逆的县卒、丁壮,直接原地投降了。   “大势已去。”   李能长叹一声,眼看耿弇紧追溃兵,想要乘机冲进城来,李能只让城头的弓弩手不辨敌我放一阵箭矢阻拦,他自己则立刻下了城头,带着亲随百余人,从北门匆匆撤离,往邯郸方向而去……   等到日暮时分,马援带兵折返回武安时,战斗已经结束,武安城头插上了五字旗,而万脩、耿弇则在城门外等他。   “文渊后至了!”万脩十分高兴,不止是此役大胜,还因他麾下的士卒,今日犹如焕了新生。   “本以为还能赶上收尾,没料到二位如此骁勇。”   这取城度确实大大出乎马援意料,但亦十分欢喜,只瞧着耿弇,指点城池道:“伯昭,如今马服之计,已取武安,你还有什么话说?”   “且慢。”   耿弇却道:“马校尉,这武安明明是我与君游校尉夺下的,与马服有何关系?”   “好个小儿曹,翻脸不认人啊,也不想想车骑是谁调拨给你的,若老夫有意争功,直接由自己做援兵又何妨!”   马援心里那个气啊,定策布置的主将,没有冲锋先登,这战果就没他份么?   万脩连忙止住好似天生是冤家的二人,用从第五伦处学来的词打圆场道:“双赢,这是双赢!”   ……   两日后,八月初一那天,当第五伦从梁期抵达武安县时,受到了嫡系旧部的热烈欢迎。   猪突豨勇们簇拥在城前的道路两旁,翘等着第五伦的车驾,远远望见郡尹的仪仗后,都出了一阵欢呼。   “第五公来了!”   而第五伦瞧见士卒们激动到将路都全堵了,亦弃车步行,走在他们中间,一千多名士兵,还有不少是万脩在新秦中收编新募的,第五伦可没本事一一叫出来,但不少军吏却是他亲自提拔脸熟的。   这当然不包括小伍长秦禾,他在那天的战斗中虽然铆足了劲往前冲,但还是不如袍泽积极,所在的队立功不多,如今淹没在人群里更不显眼,只能拼命垫着脚尖,想瞧一瞧在新秦中时亦只远远望过几眼的第五伦。   “不要叫什么第五公。”   他今日特地换下了大尹衣冠,穿着一身戎装,伸出手和士卒们拍拍打打,笑道:“还是叫我将军更亲切。”   “将军!”   第五伦这姿态,让猪突豨勇们对他”喜新厌旧“的担忧也飞走了,都暗自欣喜得意,瞧着只能靠边站的魏郡流民兵:“果然,将军还是爱护旧部啊!”   第五伦倒也不打算几支部队里分个亲疏远近,但资历先后还是要论的。猪突豨勇都是“老人”,千里迢迢来到这,路上物故上百人,心里只怕积了不少怨言,需要安抚。再加上他们取涉县、硬杠武安强敌,确实立下了最大的功勋,值得这份殊荣。   而士卒们之所以如此积极地来迎他,亦有自己的目的,往武安县走的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嚷嚷起来。   “将军,武安打下来了,李氏也打跑了,什么时候分地啊!”   “对,何时能分!”   众人热切的目光中亦有害怕和担心,毕竟王莽也骗过天下人一次,当官的出尔反尔,不是家常便饭么?   第五伦止住了步伐,直接登上了后面的戎车,叫士卒们看得到自己,然后对众人说道:“立刻就分!”   他的话被亲卫络绎复述出去,欢呼声顿时炸开来,然后是掌声。   士卒们像在新秦中时的规矩一样,第五伦讲完话便要拊掌。而这短短四个字,可比第五伦当年青涩时在士卒面前长篇大论后得到的掌声,还要热络数倍!   小兵秦禾过去鼓掌都是跟着人鼓,不鼓就会被军吏狠狠瞪眼,甚至约谈,问他对第五公有何不满?但今日,却是自真心实意,鼓着鼓着,巴掌都疼了,旁边众人亦然,甚至有人擦起了泪。   若真能分到地,这几千里的跋涉,这苦战的伤痛,都值啊!   掌声和欢呼持续了太久,无法平息,以至于第五伦不得不让人在城头敲了金鼓,才将激动的众人压下来。   第五伦继续大声说道:“但这李氏及其党羽的土地有多少,还得细细测量过,知道了总数分布,才能细分。我带了许多门下吏来专门做此事,诸君也要跟着帮忙才行。”   “都拿出过去的老手艺,分镰刀,将秋天的粟麦割了,这是汝等的口粮,也是来年开春的种子!”   这当然没问题,第五伦给这件事定了个期限:”八月底种宿麦前,猪突豨勇所有人,都会论功分地,将田契和种子、农具,甚至还有每营一头的耕牛,乃至于为汝等干活的佃农、徒附,到汝等手中!人人都不会少!”   还有人帮自己干农活?那咱们不就也是地主了?拊掌之声又开始了,一直伴随第五伦带着官吏们入了武安城,久久未曾平息。   第五伦的笑容在入了城后肃穆下来,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必须立刻执行。   是测量土地厘清陇亩,乃至于搞清楚有多少佃农为李家耕田这件事,就需要大量专业的官吏。武安的官僚系统早就被李家渗透,如今死的死逃的逃,不剩多少了。   亏得第五伦已经招收了第二次门下吏,人数多达六七十名,他们在郡府干了一年半载后,已经粗通律令计薄。这群人将作为涉、武始、武安三县的官员,顶替那些随李家叛逆的官吏。   第五伦暗暗想道:“看来是时候再招收第三次门下吏,魏郡士人已尽,我招募的范围,得扩大到外郡,毕竟魏地安定,想要来投奔避难的人也不少,这次可不能只草草面试,还得严格考试了。”   此外,李家早年给郡里上报的田产是“万余亩”,可实际拥有的土地,大概是这的几倍。   毕竟豪强藏匿土地是家常便饭,第五伦这次决定将李氏连根拔起,其宗族数百人,大半跟着李能逃亡赵郡,剩下的第五伦也不打算收纳,统统打掉。再将他们手里的土地拢到一起,作为给功部队的奖赏,一个人起码得分二十亩。   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无到有,在自己根基薄弱的魏郡,创造一个军功授田、且耕且战的新阶级啊!   当然,这件事,可以说是第五伦一意孤行所为,也尝过民间疾苦的马援大体上是支持的,倒只是半开玩笑式的,指着有些艳羡和不服气的流民兵提醒他道:“伯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猪突豨勇分了地,流民兵等亦立下功劳,你又要如何安抚?”   而被第五伦委以重任,打算让其承担此次度田任务的上计掾冯勤,说出的话就极其严重了。   冯勤从涉县被传唤到武安,骤闻第五伦要瓜分李氏田亩,给外来的猪突豨勇时,顿时大惊:“郡君糊涂啊!”   而他马不停蹄进入城中县寺后,就拜倒在第五伦面前,力劝道:   “究竟是谁给郡君出的主意,请斩之!”   说这话时,冯勤还瞪着一旁的黄长,以为是这卑鄙的侏儒所为。   “大胆冯伟伯!”黄长顿时就来劲了,小个子跳起来指着高个的冯勤道:“汝欲斩郡君之头乎?汝欲反焉?”   冯勤一愣,看着第五伦似笑非笑,居然还真是他自己的主意,连忙顿,但态度依然鲜明:“还望郡君能收回成命,这个头,万万开不得!”   “否则,下吏唯恐从此之后,魏成郡诸姓,将夜不能寐,人人自危!”   一向少言寡语的冯勤,今日却危言耸听:“而郡君,亦将自绝于魏人!”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18:oo。 第181章 守土长官   冯勤出身魏郡繁阳大姓,他家号称“冯万石”,妥妥的地方著姓,去年第五伦初至郡遣人辟除时,冯勤最初辞让,不想被第五伦道德绑架,不得已而入郡府做官。   离开家时,冯母叮嘱他:“若新大尹是假贤,那便虚与委蛇;倘若他是真贤,母在,吾儿勿要轻易以身许人也。”   将近一年时间下来,冯勤初步断定,第五伦是真的贤能,在魏郡没有大刀阔斧改制折腾豪强和百姓,而是一切如故,让他们休养生息,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   虽然从流民中征兵让豪右们略有微辞,但考虑到这样做减少了郡中流民盗贼,还省了郡尹逼迫各家出兵出人耽搁生产,又能抵御外地赤眉盗贼,他们渐渐也乐见于此。   大多数豪强都是安于稳定而畏惧动荡的,故而在李氏向各家求援,述以唇亡齿寒时,他们都选择观望,冯勤更是积极为第五伦奔走,希望早日肃清李家,好让魏郡能齐心对外,只盼着第五伦能一直如此,做魏郡诸姓的守土长官。   可万万没想到,在翦除李氏这支魏成内部最大的割据武装后,装了一整年的第五伦却忽然亮出了獠牙!   冯勤大急,认为此举会瞬时破坏魏成郡内部和谐,让第五伦与豪右著姓同治的局面崩坏。   “冯伟伯危言耸听!”   黄长一来是寒门小地主出身,屁股和大豪强子弟还不太一样,加上他作为门下掾,与手下诸吏都更依赖第五伦提携,所以处处与冯勤对着干,驳斥道。   “武安李氏心存叛念,勾结盗匪,死有余辜,郡尹收其地,归官府所有,不给有功将士,难道要替李能好好看着,还是分给作壁上观的郡中诸姓?冯计掾,你是不是也想要分得几顷田,几亩宅啊?”   真是诛心之言啊,冯勤跪坐在地上,都比小矮子高,瞪着他骂道:“小人!阿谀顺主谁不会?我是真心替郡君着想。”   他看向第五伦,苦劝道:“魏成诸姓本就对外来者抱有敌意,如今郡君灭李氏而分其地于猪突豨勇。物伤其类,人之常情,诸姓只怕会暗暗恐惧,怕郡君麾下流民兵卒也会贪图其土地,骤然诛灭啊!”   可今日的第五伦,却不似过去那般好说话,皱眉道:“物伤其类?”   “伟伯的意思是,郡中诸豪也欲紧随李家后尘,举兵叛逆么?”   冯勤忙道:“下吏绝无此意,只是……”   第五伦摇头,起身扶起冯勤,宽慰他道:“伟伯担忧太过了,我不过是效仿前朝制度,以有功劳行田宅,分予士卒罢了。彼辈都是我的旧部,不远千里来助我平叛,损失惨重,只怕是难以再去更始将军处了。”   “我打算让他们安顿在魏地,如果不用武安的土地安置,难道要放到邺城、魏县去?西门氏等辈,愿意出钱粮替我养着?”   这当然不可能,冯勤缄默,在当地豪右看来,最好的当然是让猪突豨勇打完仗快点滚蛋,任何外来武装都让他们不舒服。   “以李氏土地安置士卒,既能让彼辈为魏郡守土,又不损害郡中诸姓利益,妨碍了谁?”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伟伯大可放心,我自有分寸。郡中诸姓,顺吾意则昌,我必提携其子弟,保护其田产宅亩,约束士卒,秋毫无犯。而如李氏一般,逆吾者……则必亡!”   “涉县归降得早,豪右官吏既往不咎。但武安、武始两县负隅顽抗,但凡从逆者,将其田宅统统收归郡府所有,总得搞清楚数量。当然,度田仅限于两县,绝不扩大到全郡。这件事,我还是希望伟伯来做,你可愿意?”   冯勤见第五伦之意已决,都想辞官不干了,但又想到那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还是低下了头:“下吏,谨遵郡君之命!”   只是从今日起,差点就被第五伦骗得“以身许之”的冯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冯勤走后,黄长还说了他许多坏话,表示这些豪贵子弟绝不可信。   第五伦只是笑而听之,确实有点道理,他入郡以来,大豪强子弟本就依附不够积极,非得登门辟除才扭扭捏捏出山。   倒是黄长这些寒门小地主家庭出身的士人入仕颇为积极,他们有一定文化素养,只是受限于阀阅家世,做不得大官,第五伦募来的几十个门下吏皆是这出身。   相较于豪强子弟,他更重用这些人,在郡府形成“内朝”,开始架空诸曹掾。也要外放到武安、武始两县来补上空缺的位置,得试试用这批人,可否控制县乡。   但铺开到全郡,依然人手不足,且先一步步来吧。   在第五伦看来,今日的争执,归根结底,是“红利分给谁”和“未来依靠谁”的问题。   豪右们是很希望第五伦将他们作为倚仗,像前任李焉那样依赖于他们。   第五伦却自有计较:“李焉在魏成郡干了整整十年,是一个极佳的守土长官,颇得豪右赞誉依附,维持着魏地平衡与安定。”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免费领!   “可当他显露自己的打算时,与著姓利益背道而驰,就迎来了所有豪右的背刺。”   而第五伦,甚至还不如李焉呢。   豪强亲附你时,你就是第五公。   他们背刺你时,你就是小五伦。   “所以,我不靠自己一手拉起来的猪突豨勇、流民兵,难道还指望连入股都不积极的本地豪强,事到临头大善心忽然纳头便拜不成?”   “豪强离开我,或主动搞掉我,入主魏郡的人依然会倚仗他们,甚至更听话,他们对我,不可能存在忠诚,只是迫于形势低头。”   “可我一手拉起来的士卒不同。”   第五伦看着城外满心憧憬得到一片属于自己土地,在这里安家立业的猪突豨勇们,露出了笑,与之同喜。   “没有我,李老爷的还乡团随时会打回来,将他们分到手的土地悉数剥夺。”   所以第五伦忍了一年没动任何人的蛋糕,观察、等待、慢慢培植羽翼,直至今日,他羽毛已丰,便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   打掉李家这带头叛乱的大豪强后,立刻分红利给士卒,造就许多个军功小地主,哪怕只分到二十亩,那也是地啊。   至于之前给李家种地的佃农,依然还是佃农,只是从种李老爷的地,变成种兵老爷的地,如此而已,第五伦顶多会做主,给他们减一成的租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土地革命,只是军功爵、授田制、名田宅的老三样,据第五伦这几年读书识史所知,这玩意,是战国、秦汉推行过至少三遍,屡试不爽的冷饭了。   虽然冷饭炒了一次又一次,但只要火候对了,用料合适,还是香喷喷啊,总比甘心于舔食豪右牙慧管饱。   唯一的不同是,秦汉推行授田制时,地广人稀,可现在,第五伦却是要从豪强的手里抢食,利益纠纷很大。这亦是冯勤担心的地方,就怕人人心怀忧虑,觉得第五伦在针对他们,迟早会对其他豪右动刀,因惧而叛。   “土田布列在豪强,率而革之,并有怨心,则生纷乱,制度难行,所以这授田制度不能公然铺开,仅限于安置有功士卒。乖乖合作的,决不能动,只能靠打出头鸟来分其地,对郡中诸姓仍要安抚,甚至还得分积极协助者一点利益,分化他们……”   第五伦手上有好几个宰、丞的位置,门下吏们资历短浅,没资格做,正好提携几个豪强出身的曹掾,回到邺城再宴请诸姓宽慰其心。   但魏成这个蛋糕切来切去就这么点,肯定会有人不满,如冯勤所言,若有豪强自此对第五伦离心离德,甚至勾结外地反叛……   “那就让他们离心离德!”   为政者不需要所有人喜欢和支持,只需要一支死心塌地的铁杆,便足以成事。   第五伦明白,自己选了一条注定艰难的路。   “但也是唯一适合我的路!”   ……   与冯勤坚决反对不同,马援也是大姓出身,但他本就是个豪强中的奇行种,放过马做过贼,常行于民间,混迹于行伍,故知其疾苦,对第五伦的举措举双手赞成。   “秦汉皆以名田宅立国强军,用在魏成有何不可?”   “我也赞同,此举可让士卒们安心留在魏地。”   万脩带了猪突豨勇们近两年,知道他们的辛苦和渴求,亦颇为支持,还带头表示,自己不需要土地,先分给士卒要紧。   第五伦颇为感慨,只在私底下低声对万脩说道:“君游藏匿真名,为我统领猪突豨勇,又得我书信,不远千里赶赴魏地,使士卒人心不散。取涉县,夺武安,你的苦劳功功,百顷土地哪里足够,若是可能,都足以封侯了!”   至于另一位攻克武安的功臣耿弇,他对此事漠不关心,人家本就是来玩的,就算第五伦众叛亲离魏成原地爆炸,也不关他事。   马援最关切的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猪突豨勇分了地,开了头之后,三千流民兵也眼巴巴看着呢!   “过去他们吃一口饱饭就满足,可如今却也多了一份指望。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伯鱼可勿要顾此失彼。”   对此第五伦也没办法,总有个先来后到,急不得:“门下吏粗略查看了田亩契约,武安多山地,李氏所有藏匿的土地加一起,大概四万亩,只够猪突豨勇分。武始县那边大概能度出万余亩来,可从三千流民兵中挑选士卒立功卓著者先分之,做一个表率。”   每人起底就二十亩,不求多,只求利益均沾,把众人都绑到战车上来。   往后征召的士卒只会越来越多,他们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若要想让手下数千人都得授田,只怕还得打掉一两家大豪强才够。   第五伦觉得吧,元城的几万亩皇庙庄园就不错……他派人守护元城勿使赤眉迟昭平部袭扰,可不是白白打工的。   但只要大新一天还在,元城就暂时动不得,不过……   “岂能将目光局限在魏成一郡之内。”   第五伦前去武安铁矿巡视,登上山头时依依东望,从这儿看去,平川阔野的邯郸平原一览无遗。   “说起来,赵刘,才是河北最大的地主啊!”   ……   ps:第三章在 第182章 福报   “世上之事,往往是上位者脑子里设想、嘴上宣布时容易,真正自上而下推行落实时困难。”   虽然得魏望赵盯着邯郸,但第五伦明白,以自己的体量能力,能把武安拿下就不错了。   他听说,二十多年前,汉哀帝时,因为天下田地兼并、百姓沦为奴婢问题太过严重,已经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遂推行了一项《限田令》,宣布列侯至吏民名田无得过三十顷,而拥有奴婢按照等级递减: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关内侯、吏民三十人,过数量的,田产也好,奴婢也罢,国家没收。   汉哀帝初继位时倒也雄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觉得身为皇帝权力是无限的,不至于睡睡董贤那么简单。结果限田诏书已经布了,因遭大臣、贵族反对,搁置未行。   汉哀帝的土地改革,连朝廷殿堂都没出便已夭折。   王莽上台后,虽然但凡汉哀帝支持的他就反对,但对土地、奴婢问题,也试图加以解决,居然整出了土地公有制来。   新朝宣布天下土地皆是王田,归属国家所有,不得兼并,又叫停奴隶买卖。甚至还打算损有余而补不足:恢复古时的井田制,一家男丁不足八口,而土地过九百亩者,须将多出部分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按上述制度受田。   此制于始建国元年颁布,三年时在一片反对声中作废。王莽的土地改革比汉哀帝强了点,好歹出了殿堂,却根本无法落实到郡县,只能无果而终。   王田私属令是王莽最后的倔强,但也名存实亡,关中尚能压制兼并,其余各州,早就无视法令,各行其是了。   时至今日,天下纷乱,中央失柄,像王莽期盼的那样,一道行政命令简单解决土地问题已是做梦,既然如此,第五伦就只能采取更不讲理,更简单粗暴的办法。   “解决掌握土地的人!”   但这件事的困难程度远想象,光是打着“以功授田,安置旧部”的名义,只盯着解决已经被打跑的李氏一家,第五伦就使尽浑身解数,动用了全郡文官、武力全体上阵,才勉强拿下。   李氏的死忠大多跟着一起逃亡赵地了,但也有大量徒附、宾客被俘虏,第五伦让人辨认甄别,外围的释放打回家,死硬的铐起来,押赴武安铁矿去做刑徒铁官徒们起义响应第五伦,翻了身,可苦活累活总得有人干。   虽然第五伦宣布赦令,表示对受到蒙蔽从逆,但在最后关头投降反正的富户及李家小宗既往不咎,只抓主犯恶。但黄长及门下吏们为了表现自己,仍费尽心思扩大打击面,抓奸细,短短十余日,身陷囹吾者数百,去铁矿干活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看着他们,冯勤颇为不忍,几度欲劝,觉得这是无故树敌,第五伦却只让他做好自己的事。   冯勤作为上计掾,被第五伦委以重任,虽然他对此事心中颇有微词,但干起活来还算认真,还如此宽慰自己:“若让黄长等人来做,只怕会以多度田为善,让更多无辜者破家亡田,此事我必须做好才行。”   整个八月份,冯勤带着数十名门下吏,在热情高涨的猪突豨勇武装保卫下,分散深入武安县各庄园、里闾。一边驱逐李氏残党,同时对上百年来,郡吏从没真正厘清过的李氏田产进行测量划分。   从武安县交上的赋税薄册,李氏只交一万亩的租税,第五伦估计他家肯定有藏匿,可能高达四万亩。   最终测量清算后,现终究还是小觑了李家,光李能兄弟控制的地,一共多达五万七千多亩。   这些地靠他家的田奴徒附都种不过来,依附于李家的佃农,足足有一千多户!   第五伦早年作为列尉户曹掾时,曾走遍各县,调查当地人地关系,知政事得失,故知关中的佃农比例,大概占了户口的4o%-5o%。   而因为王田令在冀州名存实亡,兼并未禁,魏成郡的人地矛盾,比关中可厉害得多,土地更加集中于豪强手中,自耕农寥寥无几。   但精确的数据,第五伦这一年来,在郡中根本不能也不敢查,否则豪强都要纷纷跳脚,如今只借着兵威,才能对武安县来一次彻底的清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武安县编户齐民七千余,其中光是佃农,就占了四千户!”   ……   猪突豨勇中的小伍长秦禾走在武安县的陇亩头,他不关心本县佃农有多少,只关心自己的地,终于分下来了。   “再走一里地就到了。”   给他们引路的门下循行会说简单的关中话,和士卒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众人亦然携带着甲兵,保持队形前进。李氏根深蒂固,虽然家主跑了,但每一片山林都可能有其残党,甚至连本地小农佃夫,看他们的眼神里也颇多敌意。   军中有令,若非必要,士卒不准单独下到乡里,一来害怕他们滋扰当地百姓,二来也担心被袭击丢了性命,连续好多天,就有几个外出的猪突豨勇在里巷被人割了喉咙,倒在了分到胜利果实的前夜。   “就是那!”   门下循行指点着前方一片广袤的田土。   这一带背靠小山,右边是一个里闾,叫做“小河里”,左近就是一条小河,有简单的灌溉沟渠,田地连绵成片。因为刚割完粟麦,秸秆捆了堆在田里,老农们正准备将它们运回家,望见有兵卒过来,都警惕地逃走了,也有几个胆大的佃农蹲在阡陌上指指点点。   门下循行对照着手中花了十多天时间划清楚的陇亩图,一一指明众人的分地。   他们分到的田,是按建制挨在一块的,普通士卒三十亩,立功的四十,因为是伍长,秦禾得了五十亩,就算种得再差,也足够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了。   若想得百亩以上,那得士吏、军候级别,对他们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猪突豨勇一千余人瓜分了四万七千亩土地,还剩下一万亩没分,作为公田留着,平素士卒们得在公田上屯田,他们自己的地,则交给昔日依附于李氏的佃农来种。   “总不能将彼辈全驱赶了,让他们沦为流民吧?”   众人颔,觉得是这个道理,他们主业还是当兵,没太多工夫料理田地。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第五伦还打算给佃农们减租,甚至将这些占了人口大部分的佃户,视为新的兵源:渴望土地的,又何止流民呢?   门下循行带着士卒们抵达里闾旁,让乡吏将准备好的木制契约取出来,按照名字一一分给众人。   田契一式三份:魏成郡府、屯田校尉万脩、士卒自己各一。   众人像宝贝一般捧着田契,翻来覆去看。他们大多不识字,还得请士吏或门下循行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们听,虽然内容大同小异。   上面写了他们各自的田界及数量,还宣布,这些土地不允许买卖,倘若士卒战死了,没有父母子女继承,就会被收为公田。   众人了然:“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当地女子成婚啊。”   听着听着,秦禾厚实的嘴唇露出了难掩的笑。   得了契约后,他们也不急着走,而是结伴走到田亩当中,相互帮忙找到自己的土地,跺一跺踩踩,亦或是迈着脚步,将属于自己的区域一步步走完,走完了再重走一遍,像极了耕地的老牛。   而秦禾则盘腿坐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头顶的日头和白云呆。   秦禾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给人做了一辈子佃农,一生都在耕耘别家土地,累得腰再也直不起来的父亲。   想起他曾说过,自家在几代人前,也是有地的。   坐着坐着,他甚至整个人躺在厚实的土地上,深呼吸嗅着那城里人觉得臭,而他觉得香的泥土味,双手深深扣进地里,有泪水从眼中流出,滑落到泥土中。   这一刻,在壮丁营地里的生不如死,在边塞时冻掉的小拇指,赶赴魏地磨出的老茧和水泡,还有作战时利刃迎面而来的恐惧,这一切付出,似乎都值了!   “父,我家从此以后,又有地了!”   众人在田地里耽搁了太久时间,门下循行最后不耐烦地催促他们上来,和乡吏一起,将五十多个本地农夫介绍给了他们,让新地主和佃农打个照面,他们的往来,也就仅限于此了,屯田校尉的官吏,以及第五伦在武安县组建的新官府会包办收租等事。   秦禾也就此见到了给自己种地的佃农,一个头上裹着青帻的褐脸老农。   秦禾不像一些袍泽那般,做了小地主后趾高气扬,还记着自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恭敬地朝老农行了军礼。   “我叫秦禾。”   关中话,身在魏地的褐脸老农当然没听清楚,只板着脸,不屑地看着秦禾与他的袍泽兄弟,最后拗不过官吏在场,只随便一拱手道:“武安民。”   ……   武安是复姓,据说亦是李牧的后人,也有说法,说他们是秦武安君白起的后人。   武安民倾向于前者,在做着李氏佃农那段时日,他对这份渊源是颇为自豪的,将其作为炫耀的谈资。   “许多代人前,我家也姓李,和李公是亲戚呢!”   虽然,现在已经沦为佃农,耕豪民之田,租税什五,日子过得也不好,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   但武安民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甚至还对东家颇为感激:“若是没有李公兄弟怜爱,吾等连这几十亩地都没得种,只能做流民,饿死沟壑中!”   所以他卖力种地,鸡鸣就起来干活,不为自己多得点粮食,只为对得起东家,用后世的话说,这就是福报啊!   而与甿隶们做活休憩之余,武安民甚至会指点着周边广袤的田畴,自豪地告诉他们:“从这到那,上万亩地,都是李公家的!”   虽然李能兄弟从来没正眼瞧过他一下,甚至都不知道几千名佃农中有这样一位存在,但不妨碍武安民早晚都将自己的血统、东家的恩情挂在嘴边,每逢节庆,就朝李氏坞堡方向稽磕头,心怀感恩。   直到李家轰然倒塌,被第五伦撵跑。   武安民的世界也几乎塌了,若非儿子拦着,从来没受过李家恩惠的他,差点就要一个人拎着草叉去追随李氏跑到赵地去,好说歹说才留了下来。   “也对,我要为李公,守住这片田畴,等他回来啊!”   而对新来的地主,武安民是嗤之以鼻的。   “一个人只占了三四十亩,也好意思叫豪民,也好意思收租?”   瞧他们和自己没什么区别的粗糙面孔,那与老农无二的没教养憨笑,在田地里或坐或卧的痴傻,甚至还有人愿意亲持镰刀农具下地干活,武安民就感觉到嫌恶。   豪民地主,应该高高在上,让自己憧憬艳羡而不可及,怎么能和佃农一样呢!   哪怕门下循行和乡吏作证,给猪突豨勇和佃农立新的租契时宣布,过去李氏收取十五之租,从即日起,所有租户都只用缴纳十四之租,能保留六成粮食。   这让不少佃农喜形于色,这大概意味着,他们每年能少溺死一个婴孩,也算是第五伦对佃农市恩了,但武安民私底下却骂骂咧咧:“什么官兵,就是一群外来盗匪!打进李公家中抢掠,还占了李公的田,就以为这地是他们自己的了?我呸!”   “多给李公缴一成租子,那是吾等愿意!休想用这点小恩小惠收买我!”   武安民就这样蹲在陇亩上,恨恨地看着结队离开田畴的秦禾及猪突豨勇们,仿佛被夺走土地的是自己。   佃农们私底下也没少商量,要如何应对这些新来的“地主”,有个机灵的出主意道:“我打听过,彼辈多未成婚,若是家里有适龄女儿,让他们搭对,等成了一家人,哪还分什么豪民佃户,他们的地,也是我家的地了!”   这个主意妙,众人都哈哈笑着,倒是武安民和几个心怀李老爷“恩泽”的佃农不屑地冷哼。   武安民更傲然道:“反正我家女儿,已经许了李公坞堡中家监的女婿的外甥的儿子的小,他在庖厨做事,跟李公一起走了。吾女是要嫁入李家坞去的,绝不会便宜那些匪兵!”   武安民还点着众人道:“汝等可别太急。”   “李公一家,可在本地待了几十代人,从我家曾祖的曾祖起,就在给李公做佃农,这叫什么?这叫天经地义,再过上几十代人,也应该如此。”   武安民笃定地说道:“等着吧,过不了多久,李公肯定会打回来的!到时候这些匪兵,统统杀了肥田!”   到时候,武安民心甘情愿多交一成……不,两成租子!然后,他又能傲然跟乡亲们讲述武安氏与李家的血缘关系,末了指点着一望无际的好田嗟叹道:   “看,这都是李公的地!而我,在给李公种地!”   ……   而在武安度田勉强完成之际,邺城西门氏宅第,西门延寿也得知了生在那的事。   郡功曹西门平已经从梁期回来了,虽然李能奔逃邯郸,但赵刘终究是不打算出兵了。   “父亲,怎么办?”西门平从此事中嗅到了些许不寻常,不同于过去一年的温和无为,第五伦似乎打算大刀阔斧做些事情,一些让豪右深感不安的动作。   “吾等都看错了人,没瞧出第五伦的勃勃野心,早就错失了时机,李家大势已去,还能怎么办?”   西门延寿依然在漳水畔钓着鱼,西门平一愣:“父亲的意思是,吾等当初应该协助李氏……”   “糊涂,第五伦何许人也?如此大才,能无中生有拉起数千效忠于他的兵卒来,除非全郡著姓刚开始就联手逐之杀之,否则像李氏一般与之公然对抗,只会被当做出头鸟诛灭。”   西门延寿道:“但或许是吾等太过顺从,让第五伦觉得,自己不需要著姓豪右,也能轻松掌控魏成。”   他叹息到:“第五伦是一位不错的二千石,有能力,有担当,我看好他,定能护得魏地平安。但此子太年轻,不懂得世事艰难啊,利害得失啊。”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既然第五伦想要将旧部留在魏郡,其野心昭然若揭,而这种事,又是皇帝绝不会允许的。”   “那就乘着王师还在关东时,让他这份野心,让朝中知晓吧。将能说的消息写成书信,送去给卫将军门下西门君惠过目。”   西门延寿收了杆,豪强与二千石真正的对抗,不是李家以为的,在战场上戈矛剑戟你来我往,不死不休。   “还有,第五伦虽然只是打了李家分其地,但在无知庶民随口乱传下,会不会变成‘第五公要夺全郡豪民小农之地,分予流民赤眉’呢?”   而是暗中使绊子下阴招,让他跌倒了却搞不清是谁下的手,因为人人可能下手。最后只能靠你搀扶从泥沼中站起身来,开始知道感恩,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守土长官。   西门延寿依然笑容和蔼:“得让第五伦受点挫折,他才能明白,要在魏地立足,应该倚靠谁!” 第183章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八月下旬时,随着分地基本完成,万脩都开始催第五伦离开了。   “郡尹不急着回邺城去看看有孕的娇妻,莫非要在武安住下了?”   第五伦之所以久待,一来是武安暂时离不开他,给士卒分田之事过去没做过,得由他亲自镇着,否则还会闹成什么样。   虽然第五伦在军中威望很高,尽管门下吏都是他一手选拔,但即便如此,一道命令颁布后,落实到底下,依然会出现变形的情况——军队为了多分地驱赶本未卷入叛乱的富户,门下吏多了表现滥兴狱事,得了贿赂后分地不公平。   此事关乎他们这个小政权的立足之基,必须亲自盯着,故而调了马援带流民兵回去守邺城,他则在武安多待了半个月。   而在离开前,第五伦还得再去铁官巡视一次。   邯郸在战国时不但是引领时尚的大都会,亦是北方最负盛名的冶炼中心,而其最大露天铁矿就在武安。到了汉武帝时,武安被划归魏郡,也设了铁官管理。   先前马援夺取铁官兵不血刃,靠的是铁官徒们的倒戈响应,这群干苦活的刑徒举事早就是家常便饭,据第五伦所知,前朝汉成帝时,就有颍川、广汉、山阳三处铁官相继起义   刑徒们也有在逆境之中反抗的,诸如汉成帝阳朔三年,颍川铁官徒申屠圣起义;成帝鸿嘉三年(前18)广汉钳徒起义;成帝永始三年(前14)山阳铁官徒起义。尤其是以山阳的举事声势最大,起义者自称将军,杀了东郡太守和汝南都尉,俘获库兵无数,转战九郡,朝廷花了巨资调兵才勉强扑灭。   这可比普通的农民暴动厉害多了,因为矿工组织度纪律性远远过农夫。   第五伦对这些良莠不全,战斗力却贼强的铁官徒是颇为警惕的:“他们昨日能反李氏,明日亦能反我。用得好了是利刃刀尖,若是没用好,只怕会反噬。”   但铁官徒们也不傻,举事后仍留着甲兵,控制着矿区,生怕卸了武器后就没法跟第五公讨价还价了。   所以在接管铁官后,第五伦玩了一手花招。   他带着士卒进了铁官,以肉酒犒赏铁官徒们,在他们吃得高兴时向众人敬酒:“诸君高义,手刃李6,立有大功,但我看这铁官日子苦楚,实在不忍,不知诸位可还有父母妻儿在世?”   第五伦一口熟悉的魏郡方言,让人倍感亲切,这一席话触动了不少铁官奴,他们先前被带头举事、锤杀李氏的黥鹿叮嘱:“吾等可不能散,一旦散了,就任由官军摆布。”   只有手里的刀兵才是倚仗,这道理铁官徒们自然懂。   可人各恋其家,他们对第五伦多了几分期盼,纷纷说起自己的父母妻儿亦多是奴婢,或在武安,或在邺城。   第五伦笑道:“诸君家眷在武安为徒附奴婢者,我已令门下吏甄别释放,如今住在县城附近,诸君既然已得赦免有了自由身,还不赶紧去看看?”   就这一句话,千余人的铁官徒就有半数放下了手中武器,欢天喜地领了路费解散,去寻家人过日子去了,第五伦答应他们可以在武安担任县卒之职,由新任的武安尉赵尨统领。   绰号是“大锤”的黥鹿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己方实力大减,而猪突豨勇乘机接管了铁官和矿区。   接下来,第五伦一一接见了五位领头者,都封了官,或为当百,或为军候,赏赐丝帛,赠予宅第,分别调到黎阳、邺城和梁期去。   眼看众人一个个心满意足离开,手边只剩下两百人,黥鹿更急了,现在第五伦已经完全掌控了铁官,就算要将他们重新贬为奴隶,也无从反抗。   好在第五伦也没翻脸不认人,在接见黥鹿时笑道:“其余人都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你为何却愿意留在铁官?“   黥鹿有自己的想法:“吾等在铁官干了这么多年,已经不会其他事了,因为不识字,当不好官吏,在军中比不得第五公的嫡系亲信,回家种地却又不甘心。”   “反倒是在铁官,还能有一点用处。”   第五伦见他体格雄壮,谈吐比一般的铁官徒更有点见识,遂道:“我若让你来管新押送至铁官的刑徒,可管得下来?彼辈多是附从李能叛乱的私从徒附,说不定就有鞭打过你的人。”   黥鹿拍了拍手边的大锤:“准保无人胆敢造次!”   于是黥鹿被第五伦任命为“司空掾”,而铁官长则另择一人担任。采矿冶炼是需要严密组织的工作,想做好这儿的管理者,文盲不行、外行不行,单纯的工匠也不行。   新任的铁官长名姓郭,据说是赵国时邯郸大冶郭氏后人,既懂得技术,又擅长管理,过去就是铁工坊真正的主事者,铁官徒暴动时,他被关在矿坑里,因为这位郭铁官平日待刑徒还算不错,侥幸没被杀害。   第五伦将其释放,官复原职,又留了几个门下吏监督。   郭铁官明白自己身家性命都在第五伦一念之间,陪着巡视铁工坊时颇为积极:“铁官分为吏、卒、匠、徒。”   “官吏负责管理,卒则持刀兵监工,匠人专管冶铁,而刑徒则干重活。”   重新开工后的铁工坊,官吏数十人,兵卒五百,匠人三百,刑徒将近两千,武安铁官的体量,已相当于一个小乡。   武安的铁矿多是露天,采了几百年还没枯竭,一来是人工的开采效率确实不怎么样,二来则是矿脉颇富,起码第五伦这代人是不用愁的。   负隅叛乱的李氏徒附、田奴、私从大多被押到了这从事采矿,其中不少人肯定是被迫从逆,宽赦后也能做良民,但没办法,硕大一个铁矿需要有人干活,总不可能让猪突豨勇或流民兵们来背矿石吧。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于是第五伦解放了一批奴隶,又让更多人成为奴隶,或者说,他们中不少人过去亦是奴隶,区别只是从给李老爷干活,变成给第五伦老爷做苦工,后者给他们的待遇,还不如前者。   反倒是过去被踩在最底层的铁官徒们,如今翻身成了兵卒,新官上任的黥鹿拎着他心爱的大锤,带人监督,又派人持弓弩者占据高处,随时准备扑灭反抗和叛乱,黥鹿眼尖,他自己带头举事,所以知道哪些人有危险,妄动者会立刻被揪出来,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在残酷的镇压下,大多数人认了命,灰头土脸,用小车推着从矿山中采来的碎矿去往冶铁区,也有用牲畜拉的,拉到一半老牛累得趴在地上,鞭子毫不留情朝它和他们身上打去。   矿区是飞尘石屑洋洋洒洒,而冶铁区则是炉火高温,烘得人口干舌燥,亦有刑徒铲炭运矿,但更多是地位稍高,得到第五伦加薪和保护,并改善居住条件的工匠们操作。   第五伦初来铁官时就现,此时已开始使用高炉冶铁,但那炉其实不算太高,也就两米出头,炉壁为红砂岩砌成,内壁上下部均较窄,炉腹较鼓,炉工往里面添加木炭和铁矿石炼造生铁。   搞煤球起家的第五伦查看了炼铁的木炭:“这木炭从何处烧来?”   郭铁官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只是武安附近树木已尽,得从西面太行运来,在附近烧好,专门有数百人伐木,百余人烧炭。”   第五伦颔,他没有贸然指挥全体工匠用他的“新技术”来冶铁,而是让大部分冶铁区以恢复生产为主要目标,沿袭工匠们数量的冶铁法子,保证每日产出。   在此基础上,又划定了一块小区域,用于创新和鼓捣新技艺。   说起来,第五伦去年从南阳李通家处,诓得了数十名铁工,也被马援顺便带到了魏地来,如今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只不过,南阳铁矿和赵地铁矿成分、含量不尽相同,冶铁细节也有差别,加上方言不通,与其让他们和邯郸工匠相互捣乱,还不如分开来,邯郸铁匠保证恢复生产,南阳铁匠则替第五伦鼓捣一道新的生产线。   针对武安铁官的情况,第五伦打算从造炉开始着手改造,诸如增加高度,使用新的材料。   在燃料上,骤然改成煤不合适,但怎么烧木炭也有门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增加炉温,而当第五伦提出,要在本地使用的“马排”,以人工畜力皮囊鼓风的基础上,试试借助流经冶铁区的湍急溪流,以水力鼓风时,郭铁官却告诉他:“这技艺,小人听说过!”   已经有了?但第五伦在关中和邺城、武安,都没见到过水力鼓风技术啊。   “听说是邻郡后队(河内)汲县有一位司空掾,名叫杜诗,造作水排,铸铁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只是小人没亲眼见到,只听人提及,不知真假。”   “杜诗……”第五伦记住了这个名字,河内汲县,距离魏地不算远。   至于产出生铁后,或直接铸为铁器,或加工成为熟铁,如此而已,百锻渗碳成钢的则是极少数。   而就在第五伦安排南阳工匠们创立新工艺之际,武安铁官因战乱耽误的生产、被毁掉的炉灶,也6续修复。   随着炉火烧得通红,伴着众人的欢呼,复业后的第一炉生铁从出铁口汩汩流出,又被铸成一柄标准的矛尖,被送来给第五伦过目。   “甚善。”   虽然还是旧工艺,但这也意味着魏郡的军工机器,在第五伦控制下,再度转动起来。   紧紧握着这柄尚有烈火余温的矛尖,看着热火朝天开工的铁官坊,还有南阳铁工们鼓捣新技艺,承诺入冬前试试第五伦所提议“灌钢法”的新生产线。   第五伦心中,过去一年来的忍辱负重,“无为而治”与豪强们虚与委蛇所带来的憋闷,仿佛都一扫而空,是时候大刀阔斧了。   “分田也好,钢铁也罢,一切,都从武安而始,这或许是天意!”   时至今日,第五伦要走的路线,已经确定无疑了。   “以武安天下!”   ……   地皇三年八月,第五伦准备在魏地大炼钢铁,开始以武安天下之际,当初被他薅了数十名铁工的南阳李氏。   李通和堂弟李轶,又在坞堡中碰头,商议家族的未来。   南阳形势,自今年七月份开始,生了极大的变化。   先是南方绿林山生了瘟疫疟疾,绿林病死泰半,众渠帅不得已只好转移,遂一分为二。   “一支叫下江兵,往南走,大概是想西入南郡。”   李轶在纳言大将军幕府做事,但没有去前线,只留在江汉一带,如今却是找借口跑回来了。   “还有一支叫新市兵,往北走南阳,如今在攻击随县(湖北随州)!   绿林新市兵之所以不走一马平川的江汉,是因为汉水一线被严尤守着,遂只能翻山越岭走丘陵,但亦进入了南阳,而郡兵也匆匆过去阻截,前锋却被绿林击败。   担心几年的事终于成了现实,李次元紧皱双眉,看向堂弟:“你常在军中做事,知道王师虚实,你以为,绿林与官军胜负几何?”   “严公擅长用兵,若他能歼灭下江兵,然后带着主力北返,绿林必然不敌,只是……”   李轶看向兄长:“只是我听说,瘟疫不但在绿林中肆虐,也传到了官军营中,王师多是北人,比南方人更不耐酷暑疫病,损失更加惨重,已是病死大半,几乎没了战力。”   “甚至还有传言,说纳言大将军严尤也染了疾,卧榻多日,不知生死!”   ……   ps:第二章在 第184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六月份时席卷绿林的疟疾,很快便传到了王师军中。   即便军吏们惊恐地将从绿林山里出来投降的老弱,不加区别统统处死;即便大军匆匆后撤百里,回到汉水边驻扎避疫,依然没能逃过疟疾的追杀。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江汉滔滔,岸边弥漫着湿热的雾气,疟疾伴随着秋后炎热的天气和雨水肆虐,严尤费劲千辛万苦从豫州征来的大军,熬过了与绿林的对峙,却在病魔侵袭下成建制倒下。   短短月余时间,汉水畔的荒地都快不够埋人了,许多里闾遭到波及,有时甚至只能将袍泽烧掉,而一些被抛弃的军营里,更是有无数躺着等死的士兵和腐烂的尸体。   甚至连纳言大将军严尤,也因在大疫期间不信邪,坚持巡视营中,回来就身体不适。   毕竟,疫情可不分什么高低贵贱,不论你是将军还是士卒,一着不慎,在疟疾面前该倒还是会倒。   但将军倒下后得到的照顾和药养,也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严尤熬过寒热交替的病,打完了摆子后度过了危险期,但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大圈,躺在榻上形销骨立,每日靠一点稀粥过活。   可他恢复点清醒后,依然让人搀扶自己起来,坚持召开军议,商讨对策。   “还望将军好生安养!”   窦融、岑彭、任光等军吏在帐内朝老将军下拜,劝他不要硬撑。   严尤叹息道:“我在陛下面前立了誓言,年内平定绿林,眼看大胜在即,却不想遭遇大疫,如今绿林残部趁我军避疫而遁,严尤难辞其咎,岂敢再躺着一动不动?”   “就算全军上下都染病而卧,只剩下老夫一人,这仗仍然要打!”   他心急如焚,让人摊开地图,官军经过几次移营后,其所在位置,是汉水边的宜城县(湖北宜城)。这疟疾太过可怕,大军一个月内至少损失了上万士卒,或死或病,失去战斗力。剩下的人也士气低落,连斥候情报了迟缓了许多。   所以直到前几日,严尤才得知,绿林根本不是集体南下,而是兵分两路,一南一北!   “绿林贼南下之兵万余,号下江兵,出云杜,过章山,接下来……”   因为沾了第五伦的光升官,又被严尤选入军中做校尉的岑彭说道:“贼人是想要像去年一样,攻克竟陵,然后或遁入云梦与江夏贼合兵,或向西破华容县,同南郡贼勾结,进攻江陵。”   严尤认为应该是后者,因为那么多贼兵,进云梦泽里也找不到太多吃食,他们还是会继续袭击县城。   他咳嗽着下令道:“竟陵、华容等县,肘腋荆楚,噤喉江汉,舟车辐集,水6要冲。春秋时,为楚之郊郢,乃是江陵门户,凭此可御江夏来敌,一旦有失,江陵危矣!不容有失。”   严尤点了校尉岑彭的名:“君然,你带着分营而处,未曾染疫的前队兵三千南下追击绿林,南郡兵亦将受调遣助你,务必拦住下江之贼!”   “南郡江夏水网纵横,可看准贼人半渡时击之!”   “诺!”岑彭领命而出,而主薄任光出门送他,却拉着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岑彭道:“君然,你我乃是前队同乡,被严将军赏识,最初是因为沾了第五伯鱼的光,严将军师徒于吾等有知遇之恩,确当报答。”   “没错。”实心眼的岑彭也这么想,但任光却劝他道:“可如今的形势不妙,南郡、江夏闹灾,民不聊生,这是你我亲眼所见。我听说绿林贼本已遭疟疾重创,可出了山后,投奔的人越络绎不绝,可官军却越打越少。你纵能拦截彼辈一时,难道还能扭转大势么?”   岑彭不太高兴:“伯卿此言何意?”   任光长拜:“我只望君然能多为自己,为宗族考虑,凡事勿要太拼,这朝廷,不值当吾等卖命啊。”   “伯卿好意,岑彭心领了。”岑彭却道:“我过去十余年都是小小县尉,为人所轻,名姓不扬于世,幸得严公赏识提拔,让我做校尉,如今又委以重任,让我单领一军。”   “严公哪怕重病呕血,亦要忠于君事,我岑彭,又岂敢不忠于严公托付呢?”   言罢朝任光作揖,大步离开。   而营帐之内,严尤对另一支北上的绿林贼新市兵,其实更加在意。   “因我部扼守江汉,故而绿林只能绕了大圈子,北攻随县,欲入南阳。”   严尤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此地山溪险要,东接黾厄之塞,北蔽宛邓之饶,实为锁钥重地。绿林贼若取随县,东出黾厄三关,可以兼颍汝,北上宛城可以威胁中原,《左传》曰:汉东之国,随为大。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汉阳诸姬尽灭之矣,万不能使其得逞。”   他虽然能从容指挥,但随军出征却是万万不能了,只点了北上的将领。   “周公!”   心里一直在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的窦融身躯一震,出列下拜。   严尤将虎符递给他:“北重于南,你且带本部兵四千北上,汇合前队大夫甄阜,共灭绿林新市兵!”   窦融一万个不想去,哭丧着脸,只顿道:“下吏不知兵,唯恐不堪重任啊,辜负了将军厚望啊。”   严尤说道:“周公还是如此谦逊,你还不知兵,谁知兵?第五伯鱼与我往来书信中,可没少盛赞你在塞北时的勇锐,有大将之才也。而我观周公治军甚严,疫病来时还能分营而守,故幸存者多,我能倚仗的,也只有你了!”   他又意味深长地叮嘱窦融道:“南阳多豪强大姓,我最担心的是彼辈会指协助绿林,周公北上后,要多派人宣扬绿林贼在江夏屠城掳掠之事,尤其要讲讲彼辈为了粮食攻打坞堡,残灭著姓的事迹。”   “谨遵将军之令!”   窦融只好应诺,只在心里暗暗骂那个在皇帝、严尤面前拼命吹捧自己的同行:“第五伦啊第五伦,我与你何仇何怨?”   倒是严尤,在安排好这一切后,又感觉到身体一阵恶寒,他的病还没好透,此时仿佛透支了全身的气力,又只能无奈地躺着将养了。   在兵权谋层面上,他已经做到最好,但具体结果,还得看岑彭与窦融怎么打,只能看天意了。   只在满心无力之余,严伯石忍不住暗想:“若是伯鱼在此为我助力,该多好?吾等一旦得到陛下信任放权,或许,当真能够挽救天倾!”   ……   八月底的前队郡宛城,李通兄弟也在时刻关注着绿林军的动向。   南阳第一大姓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郡,他们家那些打着经商名义的车骑往来南北,比官府驿骑还频繁,还要快,李通让堂弟李轶一有事就禀报。   这日入夜时分,李通正难以入眠时,李轶突然叩响了李通的防备,说有急事要报。   “莫非是随县陷落,绿林北上了?”   随县周边本就有许多穷佃户,连续几年干旱,日子过得艰难,如今乘着乱兵过境,也纷纷加入绿林军,他们人数是越来越多了,而随着南阳扰动,豪强们也开始担心起未来。   若放在太平世道,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王朝,他们肯定会协助官府将这群穷鬼剿灭,可这大新……眼看已摇摇欲坠,对待豪右们也不好,去年还乘机勒索,要南阳诸姓出军粮,惹了众怒,而王师军纪也一言难尽。   是继续相信王师能保护他们,在绿林北上时一起完蛋,还是依靠自己?这便是李通踌躇的事。   李轶说道:“绿林攻城乏力,随县还在苦苦支撑待援,弟今夜是收到了一些新消息。”   “兄长可知平林廖氏?”   李通想了很久,才想起那是随县平林乡的小豪强,地不过万亩,徒附不过数百,身处穷乡僻壤。这种小户人家,想要来拜访他们兄弟时,李通都是不太乐意接见的。   可就是这样的小豪强,却干了一件大事。   李轶道:“廖氏家主廖湛起兵了,聚合了千余人响应绿林军,自称‘平林兵’,号将军,如今已加入了绿林军!”   这确实是个关键的消息,如此看来,绿林对主动加入他们的豪强武装,还是持欢迎态度的,通过响应绿林来保全宗族产业不被贼兵损害,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而前队郡对新室心怀不满,随时准备在绿林北上时加入的,又何止是平林廖氏呢?   李通立刻问道:“舂陵刘伯升,有何动静?”   蔡阳县就在随县左近,绿林一旦破随,舂陵当其冲,如果说宛城李氏还有时间考虑,那么舂陵刘氏,已经是火烧眉毛了。   李轶也盯着那边呢:“虽然我家的人难以进入蔡阳,但据上个月的消息,绿林刚到南阳境内,刘伯升便以保护乡曲为名,聚合了上千徒附宾客,而当地县宰竟听之任之。”   废话,县宰估计还指望刘家保护他呢!   李通陷入了沉吟,半响后才对李轶说起一件旧事:“父亲数月前从常安写信过来,里面提及了一个谶纬。”   李通的父亲李守,和他一样是大高个,在常安左国师公刘歆的宗卿师。随着国师失宠,也越来越难混,但亦能接触一些传闻机密,告知儿子。   “父亲提到的谶纬,却是与吾等一个熟人有关。”   “谁?”   “第五伦。”   “原来是这小儿曹。”听到此名,李轶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第五伦难缠的家伙,去年可将他家狠狠敲诈了一通,被迫送了几十个熟练铁工。   李通道:“第五伦平定了魏成的叛乱,斩捕了李焉,那李焉与宾客密谋反新复汉,还写了一些谶纬,其中有两句,我最为在意。”   “一句是‘荆楚当兴,李氏为辅’!”   李轶眼睛都亮了,那岂不是……   “还有一句,刘氏当复起,李氏为辅!”   李通笑道:“依我看,这谶纬应的不是赵魏之李,而是南阳之李啊!”   “如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我纵观这南阳刘姓宗室,唯独舂陵刘伯升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   李轶顿时色变:“但刘伯升,与我家有仇啊。”   “兄长,你的同母兄,就是死于刘伯升宾客之手,难道忘记了么!”   李轶本以为李通让他派人暗暗监视舂陵,是提防仇家,却万万没想到,李通居然有联手的打算。   “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岂能反去‘辅佐’他家?就算要举事,南阳刘姓宗室多的是,哪怕舂陵刘里面,也有不少分支,何苦要认准刘伯升?”   “因为他的名望。”   李通道:“同姓之仇当然不能不报,但既然同母兄是异姓,那就远没有宗族利益重要。”   “我且问你,若刘伯升效仿平林廖氏,举兵响应绿林,他能拉起来多少人?”   李轶计算道:“刘伯升乃郡中闻名的豪侠,舂陵刘氏体量也大,宾客众多。刘伯升素有大志,经营十数年,加上蔡阳县的乡党青壮,短时间内,举兵五六千不在话下,甚至能到七八千!”   “加上刘縯与新野大姓阴氏、邓氏都有往来,且与湖阳樊氏是姻亲,这三家若响应刘氏,又能拉起来七八千人。”   他们李家振臂一呼,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啊,若说李家是白道著姓最强,那舂陵刘氏,在刘縯兄弟苦心经营下,硬是从中等豪强,跻身成为黑道最强,本宗族的实力不算出众,但这年头什么最重要?名声!   南阳的轻侠壮士,不会因为李氏呼吁而反,却能因为刘伯升一句话而袒右持兵,攻杀官吏。   这便是李通看中舂陵刘伯升的原因,只有他们联手,才能在一夜之间,让南阳倾覆易帜,也只有南阳豪强协力,才能在王师、绿林的夹缝里,确保自家利益。   “刘伯升一向恩怨分明,他杀我同母兄,而我没有追究,他欠了我家一个大人情,这份情谊,正好能变成举事后讨价还价的条件!”   未来究竟是五鼎食,还是五鼎烹,在此一举,李通心意已决:“立刻派人去舂陵……”   李轶也被说服了:“且慢,此去舂陵,来回需要数日,恐怕事情有变。倒不如先找一人商议,我听说,他年初为避第五伦征辟,跑去了颍川、汝南,近来又回到了南阳。正在宛城,被我家眼线现。”   “谁人?”   “刘伯升的胞弟,刘秀!”   ……   刘秀确实刚回到宛城没几天,住在里巷之中,与好友朱祐一起,正积极为刘伯升联络反新义士,却忽然听说仇家李轶找上门来,在门口喊着要邀请他去赴宴……   朱祐顿时大惊:“莫非吾等的计划,泄露了?”   他知道刘家和李家的仇怨,顿时起身打算翻墙跑路。   刘秀却拉住了朱祐,让他令人打开窗扉往外一看,却见里巷中,到处都是李家的宾客打手,往哪跑?   “宛城是李氏的地盘,若他家有心寻仇,吾等早已丧命,又能逃到哪去?”   院子里,李轶又在呼喊了:“文叔请放心,吾兄欲相见款诚,无他意也。”   刘秀大声对外头说道:“早欲拜会李君兄弟,固所愿尔!秀这就来!”   又回头对朱祐苦笑:“事已至此,哪怕是鸿门之宴,也得去啊。”   言罢刘秀一边整理衣冠,却又将一把刀削藏进了衣襟里。   “文叔不是已决定要赴会了么?这小刀削能作甚?”朱祐知道刘秀武力与其兄相比大为不如,带把刀有何用?若是刘伯升,要么直接杀出去,要么坦坦荡荡,他这弟弟性格与之大为不同啊。   刘秀也无奈,拍着胸前的小刀道:“既然是鸿门宴,却无张良之智,亦无陈平之谋,更没项伯之助,而它,也只有它……”   “是给我壮胆的樊哙啊!”   ……   ps:上(刘秀)恐其怨,故避之。使来者言李氏欲相见款诚无他意,上乃见之,怀刀自备,入见。——《东观汉纪》 第185章 纳头便拜   尽管赴宴时心有疑虑,但李家兄弟甚至都没让人搜刘秀的身,这场“鸿门宴”与想象中不太一样。刘秀怀里那把被他称之为“樊哙”的小刀,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李通表现得十分亲热,在宅中与刘秀密会,谈及对他兄长刘伯升的仰慕,又吐槽了他认为自己与刘秀共同的“故交”第五伦,最后才低声对刘秀说道。   “如今天下扰乱饥饿,绿林兵盛,新市兵起,南阳骚动,备受王师贼寇之扰,当此之时,豪右还是得联手自保才行。”   “纵观南阳豪杰,其余不过尔尔,值得共谋大事者,唯李氏与伯升兄弟也!”   “又有谶纬说‘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伯升暗蓄宾客,购作甲兵,李氏愿奉伯升为主,在宛城响应!”   刘秀一听此言,立刻对李通纳头便拜:“李君高义,若能得李氏之助,大事可期也!”   绿林已打到随县,举事迫在眉睫,刘秀就是奉兄长之命来宛城联络宾客朋友,顺便试图搞些弩机,李氏答应加入,简直是天降大礼。   然而刘秀表面欢喜,心里对笑呵呵的李氏兄弟,却无半分信赖。   “李氏富厚,南阳第一,过去一向围着官府转,如今忽然找我商议,其语言谲诡,还表示愿意作为辅佐,我家可是杀了他异母兄的仇人啊。”   但身处别人地盘上,也只能顺着他们的话走,只是刘秀提出疑虑:“若举大事,那李君之父在常安做官,他怎么办?”   李轶道:“伯父自有办法脱身,不必文叔担忧,只管将李氏的倡议转告于伯升即可。”   他们也没打算和刘秀立刻将事情敲定,只当他是给刘伯升传话的小弟。   毕竟刘秀素来低调,隐于兄长的光环之下,名望不显。若非第五伦特地派人征辟,又曾得严尤赏识做过几天军中小官,李家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个人。   尽管心里都有各自打算,但双方表面上却一拍即合,共语移日,握手极欢。   刘秀既然心存警惕,也没将舂陵刘氏详细的计划全盘托出,只讲了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倒是李家为了表达诚意,直接送了刘秀一百架弩,这都是官府明文禁止买卖的禁物。   倒是在刘秀走后,李通捋须道:“难怪第五伦会与此人交游,还特地辟除,如今看来,刘文叔沉稳厚重,确实有些过人之处。”   “是么?我怎么没看出来。”   李轶却不这么觉得:“刘秀虽然多次往来宛城,却没有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不过荫其兄名望罢了。他答应赴约却半天不出门,见了吾等纳头便拜战战兢兢,言语怯懦,事事不敢拿主意,毫无其兄雄杰之气。”   “我看这刘秀,乡里之士也,顶多做一个传话递信的使者,何足道哉!”   ……   刘秀回到居所,便立刻遣朱祐去舂陵给兄长送信,李家的主动结盟是一个很大的变数,必须知会家里。   又暗中观察李氏动作,究竟是为了和官府勾结用语言来欺骗他们,还是当真欲举大事。   李家确实在做准备,不但筹备兵弩,还购置了大量绦衣赤帻,毕竟汉家以火德著称,这些可以作为举事兵卒的标志,又数次邀约刘秀密议,竟将城内好几个曹掾都拉拢了进来。   “看来李次元兄弟确实欲反。”   不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李通这边都准备造反了,他父亲李守还在常安对此一无所知。   “和我家颇似啊。”舂陵刘氏的主事者,名义上是叔父刘良等老一辈,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伯升练兵是为了抵御绿林贼寇呢!   与之相同的,还有新野阴氏、邓氏,阴兴、邓晨这些小一辈都在和刘伯升暗中筹划大事,反倒是家主们茫然无知,但无妨,到时候只要一人响应,就能将整个家族拖下水。   随着朱祐往返舂陵与宛城,刘秀也得知了南方的最新动向。   “好叫文叔知晓,加入绿林的人越来越多,随县顶多撑到入冬。而伯升也与有一面之交的绿林渠帅马武取得联络,巧的是,南阳最早举事响应的平林军中,还有你家的一个族亲,叫……刘玄。”   “原来是刘圣公啊!”   刘秀认识刘玄,住在另一个里,都是舂陵节侯的子孙。两个支系在曾祖时才分家,算他从兄,逢年过节没少打照面,人家血脉更接近舂陵主系,也是个大地主,地比刘秀还多。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几年前因为门下宾客犯法,刘玄假死脱身,跑到随县去了,如今刘玄给绿林军带路,也负责舂陵诸刘与绿林军的联络工作。   宛城这边,前队大尹甄阜正动各家豪强出钱出力,随他一起兵攻击绿林,解救随县。   李家一边通知远在常安的老父亲赶快跑路,同时决定乘着前队大军南下时起事,一举拿下宛城,然后南北夹击,让官军腹背受敌,而时间就定在……   “立冬日!”   刘、李同盟基本达成,定下日期后,刘秀回望这几年的筹备,感慨良多。   “自我从太学逃归,不过才短短三年啊,如今东有赤眉,南则绿林,四夷扰动,王莽败亡兆现,九州方乱。”   相比于大哥,刘秀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在宛城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罢了,但不论如何,他至少参与其中。   “兄长,吾等期盼已久的汉家复兴之日,终于要到了!”   “天变,已成!”   ……   地皇三年九月上旬时,第五伦亦已离开了武安,开始折返邺城。   哪怕是在颠簸的车上,第五伦仍不忘工作,靠着车厢,对着全郡地图琢磨。   “一举夺取西北三县,于我有利也有弊。”   “利好是夺取了铁矿和地利,既能保证全郡铁器供应,又占据了针对邯郸的制高点。”   “而不利之处,在于拉大了防区,使我兵力捉襟见肘了。”   现在第五伦麾下的兵卒分为几个部分。   一千多分得田地的猪突豨勇,由屯田校尉万脩带着,就驻扎在武安和涉县,一面提防赵刘,一边守卫铁矿,镇压李能残党。   又有五百铁官徒,因为第五伦不放心他们,遂分化打散,安置在各县,只留了一部分在铁工坊。   此外还有五百征召兵,由郡参军耿弇统领,第五伦将他调到了南方的黎阳县。   主力则是三千流民兵,校尉马援统辖,分为三曲,北方梁期、中部邺城、东南方内黄县各驻一千,主要是看住郡中豪强,兼顾郡东。   如此一来,兵力略显不足,无事还好,一旦有事,恐怕要拆东墙补西墙。   但大规模征兵不可能,这五千人都是常备兵,和豪强举事临时动的海量临时人手不同,是基本脱产的,第五伦每个月要拿出六七千石粮食供应。   所以第五伦算了算魏成郡的粮仓所余,入冬后,他最多再募两千新卒,再多口粮就有些吃紧,除非……   “让豪强捐粮。”   此外,在第五伦尚未掌控的郡东六县,还有两千郡兵,第五伦年初时玩了花招,让属令史熊和兵曹掾柴氏相互提防,他们虽然相互不信任,但仍得乖乖给第五伦守着元城。   “既然西北李氏已逐,各县宰、尉、丞都安插了自己人,接下来,就轮到收郡东六县权柄了!”   一统魏郡的事业才完成了一半,这个冬天,真是任重而道远,第五伦就担心,外部条件等不得自己按部就班完成计划。   正思索时,车旁的随从张鱼等人却出了惊呼。   “郡君,看,是飞蝗!”   第五伦将头探出安车,朝远处的天空望去,果见一副遮天蔽日之景,那是不知多少万只蝗虫在飞舞。   “奇事,这都深秋了,怎么还有蝗虫!”   第五伦叹息道:“大概是从大河南岸飞过来的,听说关东夏秋之交时大饥荒,蝗虫漫天,人食人。”   大概是将大河对岸啃食殆尽,便顺着风过来了,成群结队,指不定要一直飞到太行山才会停下。   不过这些蝗虫来魏郡却是晚了些,秋收已过,而宿麦刚种下还没芽,蝗虫顶多啃一啃菜叶,对魏郡够不成致命的打击,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一旦入冬,就等着死翘翘吧。   而落在各地飞不动的蝗虫,倒是能给一些县饥肠辘辘的百姓,带来些难得的蛋白质,唯一担心的是,这些与季节相异乱飞的蝗虫会在魏地产卵,给明年的生产埋雷。   人们多认为蝗虫乃是神物,祈祷敬送者多,在谶纬横行的时代尤甚。   但第五伦早在故乡做曹掾时,有一次遇上蝗灾,才知道,这捕杀蝗虫的命令,不必等他这个真穿越者提倡,另一位“疑似穿越者”已经颁布了。   早在前朝平帝元始二年生重大蝗灾后,安汉公王莽便遣使者捕蝗,甚至为了鼓励此种行为,还让百姓将所捕得蝗虫交给官吏,以重量石斗受钱,这恐怕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朝廷动员全民捕蝗。   而第五伦又听说,今年夏天,河东闹蝗灾,蝗蜚蔽天,飞至常安,入于寿成室,缘殿阁而上,民间视为灾异,但王莽却说这是寻常事,又动吏民设购赏捕击。   “所以王莽啊王莽,你究竟是迷信,还是不迷信?”   很快就来到这个时代四年了,大新不知还能撑多久,但第五伦还是摸不透王莽这个人。   不论如何,王莽的政令倒是给了各地官府方便,可以将那些妄言“蝗虫是天意不能打杀而要膜拜”的巫祝堂而皇之逮捕处罚,在天灾降临时,做些小小的挣扎和人为努力,该烧就烧该吃就吃,饿的时候,这都是肉啊。   这些忽如其来的蝗虫虽然不会给魏郡造成太大损害,但想想都知道,天上的飞蝗加上地上的蝗虫:王师过境,大河以南、以东形势将严峻到何种程度。   而等第五伦回到邺城时,耿纯第一时间来告知了他一件大事。   “更始将军廉丹与太师王匡向朝廷报功,又广捷报于诸郡,王师已于有盐郡(东平郡)有盐县翦灭赤眉主力!斩数万级!”   有盐郡就是东平,有盐县就是汉时的无盐县,硬生生被王莽改了名。那儿与魏成隔着一个治亭郡,距离郡界也就三百里距离,十日可达,听说那儿上个月被赤眉别部攻占。   这绝对是能够改变关东形势的大新闻,可听到这个大捷报后,第五伦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王师的传统艺能,那漫天乱飞的好多颗卢芳头。   第五伦遂看着耿纯:“赤眉主力已灭,这大捷……伯山信么?“   耿纯笃定地摇头:“我不信!”   ……   ps:被降温封印,起晚了点,第二章在 第186章 秋后蚂蚱   有一个人,字为“伯通”,却不姓周而姓彭,名叫彭宠。   “王师,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   同样是地皇三年九月中旬,靠近无盐——现在应该叫有盐城时,司空掾彭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这一路上来,彭宠对作为前锋的更始将军廉丹军纪之差,已经颇多见闻。但却万万没想到,短短数日,王师就能将原本富庶无比,号称兖州都会的无盐城祸害成一座鬼邑。   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他们先嗅其味,前几天连日阴雨,使得道边积尸经雨水浸泡而暴涨,皮肤呈青黑色如蒙鼓皮,血肉在里面溃烂,秽臭逼人,再经过太阳暴晒,气味愈加浓烈。   而整个无盐周边又被官军杀得精光,找不够人挖坑,只能堆一起乱烧。彭宠奉命带丁壮来就是干这活的,到处都在焚灼尸体,方圆数十里内,处处烟气氤氲,结成如雾。   然后是触目惊心,城郭周边,田中横尸交砌。路过一沟一池,但见尸体手足相枕,死不瞑目。大路道旁,堆积起高高的人头京观,作为王师“平定叛乱”炫耀武功的象征,几乎每个亭驿都有。   彭宠还注意到,他们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眉毛用泥土涂成褐红色,是真赤眉,其余多是无辜百姓。   最后才闻其音,城外乡邑里闾树木阴森,哭音成籁,偶见侥幸藏身逃过屠杀的人影跌跌撞撞,有父亲呼唤儿子,有丈夫呼唤妻子,在草畔溪间,孩童呱呱啼声比比皆是,惨不忍闻。   一路走来,彭宠押送的壮丁们,早就把朝食全吐光了,行至无盐城边报到时,所有人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也渐渐麻木习惯了这残酷的世道。   彭宠只能咬着牙坚持:“军司空掾彭宠!奉命携带壮丁五百人随军至此。”   校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关中人吧?”   彭宠道:“我南阳宛人也!”   校尉奇道:“口音也不像南阳啊。”   彭宠连忙作揖:“上吏英明,这都能听出来,我确实是在幽州渔阳长大,混了些边鄙杂音。”   他的身世,和那位上党功曹鲍永挺像,本是南阳豪族,父亲在前汉时担任渔阳太守,彭宠从小就在渔阳长大。   汉平帝时,父亲因为忠于汉室,不党附王莽被杀,好在没有株连家族,彭宠只能灰溜溜回老家,长大后试为吏。   说来也奇,王莽似乎是想表现出他的宽厚胸襟,对前朝的事一笔勾销,甚至不打算追究大汉忠臣的后代。   因为表现卓著,彭宠于前年被选入常安做大司空士,阴差阳错之下,又被调到东征军中做事。   校尉冷笑道:“你可要当心了,军中判断是否为赤眉逆贼的依据,除了这对眉毛外,就是讲不讲泰山话。不管是南阳还是渔阳方言,在军中的雍、豫兵卒耳中,与泰山话也差别不大,吐字再不清楚,小心误杀了你。”   彭宠只觉得荒谬,这是哪门子辨别叛逆的方法?如此说来,泰山郡人岂不是都是赤眉喽?   校尉却笑着说道:“谁让赤眉贼在这无盐举事时,竟欲将所有外地口音的官吏都杀光,更始将军,不过是继续用他们的方法来甄别叛逆。”   他吓唬了彭宠一通:“既然从言语上无法判别,那就只能看汝等这身皮,戎服可万万不能脱了!”   等众人步入城郭时,场面更令人惊骇。   整个街道仿佛被血水泼过一遍,经过行人车马践踏后变成了五颜六色,甚至还有些黏脚,让彭宠行走之间,便明白了什么叫“肝脑涂地”。   城墙脚下,无头尸体堆积如鱼鳞般密密麻麻,衣服也被剥走,像极了一群掐头无尾的虾。入夜时分,奉命搬尸体的壮丁们几次被绊倒,跌在尸堆上与尸体相触,有人甚至吓得疯了。   城里也有一些侥幸逃过王师刀斧的人,无不是碎烂鹑衣,焦头烂额,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仿佛失去了魂魄。   而已经杀得人头滚滚,心满意足封刀的更始将军部属们,则住进了城中大户院落,他们将财富绸缎占为己有,左拥右抱富户淑女。她们被说成是“贼人家眷”,饱受欺凌。   “这究竟是王师,还是野兽。”   彭宠看得怔,不由想起路上听闻的那歌谣。   “宁逢赤眉,勿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   下达屠城令的更始将军廉丹,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呢,他不过是一心为朝廷,为皇帝效忠尽力罢了。   廉丹的理由很充足:“无盐作为郡治,其城中豪右民众居然勾结赤眉,杀害大尹、属令,起兵响应樊崇。故而我军拔城后,不得不痛下杀手,用这上万颗头颅,来告诫青兖诸邑,万万不能背叛天子!”   “杀万人而天下安者,必杀之!即便是背负些许恶名,廉丹也绝不推辞!”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过这屠城杀俘,已经是更始将军廉丹的老艺能了。当初他打西南夷句町不下,就干出过屠杀邻郡蛮夷来凑数,从而使整个南中皆反糜烂的骚操作。   如今,不过是将当初的举止,复刻到了兖州来,此举能激励低迷的士气啊!   屠城杀了万余人,然后往朝廷报了数万级的斩,“赤眉主力”,就这样在廉丹的奏疏里又被歼灭了一次,也算给皇帝一个交待了。   倒是廉丹在清点部众时,现了一件事。   虽然军队从各郡征调,统属混乱,但来自新秦中的猪突豨勇确实没到,至今依然滞留魏地。缺席了无盐“大捷”,更始将军还是有所察觉的。   一调查,现竟是已“死”的狗头军师冯衍定的路线。   从路线到时间,这合理么?这不合理啊。就算再绕道,就算顺手帮第五伦平叛,也早该到了吧。   廉丹很不高兴,立刻派人去魏地催促,让猪突豨勇们来汇合,十月初必至:“否则,以失期罪论之!”   九月中旬,在被王师屠戮一空的无盐城,太师王匡也抵达会师后,这对大新的卧龙凤雏更是相互吹捧起来。   王匡盛赞廉丹:“还是更始将军当机立断,不走济水一线,而从定陶往东南,绕道昌邑,过大野泽侧面越亢父之险,一举插入东平,拔有盐城。此举将赤眉两支大军,泰山赤眉与梁山赤眉,截为两段,使其尾不能呼应啊!”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泰山赤眉是起兵较早的樊崇部,近来人数猛增到了十万之众。   而梁山赤眉则在大野泽周围活动,领叫董宪,众数万,开始滋扰定陶、濮阳了。   现在,十万王师一路杀来,拿下东平,横亘在两部赤眉中间。用太师王匡的话说就是:“我部占据济西津要,东平即定,扼亢父之险,则梁门不开。”   这一通互吹下来,使得廉丹都恢复了些许自信,甚至暗暗觉得,自己虽打四夷不行,但在剿灭国内叛逆上,还是行家里手。只要拿出汉武帝时绣衣使者暴胜之等人镇压闹事农夫的那套,杀个人头滚滚,没有不屈服的。   但对接下来的方略,廉丹和王匡却有了分歧。   廉丹大概是觉得属下屠城太累了,提议道:“大军跋涉数月,又新近夺取了东平,应该再次休整一番。”   王匡却摇头,出示了皇帝陛下上个月派人送来的诏令:“陛下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战矣’。天子的意思,更始将军还不明白么?”   当然明白,四处都在闹灾,旱灾、蝗灾,没个消停,而郡国二千石截留粮食越频繁,十多万人已经把富庶的定陶吃穷了,再拖下去,对他们不利啊。   看来这仗不能停,而后对于应该攻打泰山赤眉还是梁山赤眉,二位又起了争执。   廉丹以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如直接东向进攻泰山赤眉,斩恶樊崇,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王匡反对:“不然,梁山赤眉在我后方,万一与泰山赤眉合力夹击,我部危矣,更何况梁山赤眉弱而泰山强,应该先弱后强,让士卒练练手。”   练手的话,一个无盐城还不够么?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还是太师王匡地位高了一级,拍了板,更始将军廉丹只能同意。   他与王匡将大军一分为二,太师带五万兵力去攻打梁山赤眉董宪,廉丹则以五万人守护东平,护着太师后背,提防泰山赤眉西来,待到歼灭梁山赤眉后,再合力东进。   “若能功成,地皇三年结束前,陛下就能听到赤眉尽灭的好消息了!”   在王师分兵之际,倒霉的彭宠依然带着丁壮们善后,将一具具枉死的尸体掩埋,而在枯萎的草边,秋后的蚂蚱还在到处乱跳,却茫然不知,自己已经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   ……   九月下旬,就在太师王匡率众调头攻击梁山之际,距离无盐不过两百里的泰山郡界平阴,泰山赤眉的主力,却也是樊崇带领下离了山林,出来找食。   樊崇依然坐没个坐像,抠着头胡须上的虱子跳蚤,逮到就用指甲尖狠狠掐死:“说来也怪,自从那更始将军和太师带兵进入兖州后,来投奔赤眉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现官军比赤眉更凶狠后,民众简直是归之如流水。现在的樊崇已不复刚起兵时几百人的小头领,加上老弱妇孺以及各地借名响应的,赤眉军人数已经过了十万。   但樊崇依然没有表露出任何政治野心,连约束也依然沿用刚开始的三老、从事、巨人,依然过着抢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这次出山,倒不是他有意迎战王师,而是粮食吃尽,再不出来抢一波,就得自相残杀了。   大河沿线的迟昭平在攻击元城失败后,游弋在黄泛区,又聚合了上万人。她也带着部众加入了赤眉,在平阴与樊崇汇合。   这位奇女子一见到樊崇,就说起河北的富庶:“我愿意为樊王引路,先攻取元城,烧了王莽的皇庙,掘其祖坟,然后便能渡河过去,任君驰骋。”   樊崇很不高兴,觉得迟昭平坏了他的规矩:“说了叫樊三老,再叫什么王啊、侯啊,乃公可翻脸了!”   而这位浓髯大汉拒绝北上的理由,更是迟昭平万万想不到的。   “我听说河北冷。”   樊崇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赤眉部众,他们再怎么打,还是在青徐兖附近打转,不愿意离开家乡太远,大多数人还念着回家种地,什么河北……不想去!   而就在这时,他们却得知了王师屠戮无盐城,并开始进攻梁山贼的消息。   “天杀的官军!”   对迟昭平苦劝仍不愿去河北的樊崇立刻跳将起来,虱子也不掐了,说道:“吾等必须去救啊!”   若是换了普通的领袖,肯定会诉说一通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然而樊崇的理由,却质朴得让迟昭平想笑。   这位天下瞩目,让朝廷既恨又怕的赤眉大三老,操着一口难懂的土味琅琊方言,大声嚷嚷道:“既然都是被逼得没了活路的穷苦人,既然都染了眉毛,用同一个名号。”   “那不管梁山赤眉还是大河赤眉,都是吾等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看了迟昭平一眼:“或姊妹!”   而后,樊崇又在部众狂热的欢呼中,抓起一把泥土,抹在眉毛上,挥臂指向西南方的无盐。   “走!杀官军,救梁山!”   ……   ps:偶尔提前一次。   明天有加更。 第187章 难民   邺城郡府分办公区和居寝区,一如宫中、禁中之别,界限分明。   而马援是为数不多,能不经通报预约,直接进入内宅的人。   今日他刚进厅堂,就看到第五伦在与女儿坐在一起同案而食,二人肩膀挨着肩膀,马援还瞅见第五伦在给马婵婵夹菜。   这时代讲究分案而食,哪怕家人亦如此,尤其是妻妾,常坐于侧面小案。同案被视为极其亲昵的象征,比如汉哀帝和董贤,就经常同坐卧共食……   所以第五伦与妻子关系和睦亲昵的传闻,早就飘到郡府外了,马援对此倒是颇为欣慰,但见得多了也腻歪,遂咳嗽一声,宣示自己的到来。   第五伦见他来了,起身道:“丈人行从内黄回来了,快,加案几餐饭。”   “不必了。”马援虽然饿着肚子,但这饭可不想吃,只道有要事禀报。   第五伦低头叮嘱妻子几句后,便与马援进了书房中,里面的简牍依然堆积得很满,第五伦不喜欢让下人进来乱碰,亏得有了贤内助后,比过去的杂乱规整许多。   “又有流民从郡东入境了。”马援神色凝重地告诉第五伦。   对于秋后流民猛增的情况,第五伦是有所预料的,去年关东大旱,飞蝗如雨,有些地方秋时几乎颗粒无收。加上王师东征,赤眉兴起,双方多有战斗,沦为战场的区域秩序崩溃,百姓成批流亡。   “青州、兖州民众多弃乡里,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不愿意从贼的,就往安定富庶之处跑,求一条活路。”   魏成郡因为被第五伦治理得井井有条,一时间成了难民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对境外流入魏地避难的百姓,第五伦最初是持欢迎态度的,他让人在黎阳放了五百兵卒,专门甄别渡河而来的民众,对富户收一笔重税,又招募没有生计的穷人当兵,靠收拢流民拉起了一支部队,才有了今日局面,如今那些入伍早、立功多的流民,已经在武始县分到了三五十亩不等的土地。   可若是流民涌入太多,也是个大问题,而且从兖州进入魏成的通道,可不止河津一处。   马援骂道:“郡东大河改道后,魏地失了一道天险,寿良郡的流民可以直接过来,属令史熊麾下那两千郡兵只顾得上守好元城,根本拦不住,简直漏成了簸箕。”   对这些流民,第五伦称之为“偷渡”。   亦有借道魏成东北方平河郡(清河郡)潜入的,听说那边已经有不少流民帅聚众数百上千举事,官府不能制止。   而对郡东六个县,第五伦的控制不算严格,尚处于“自治”状态。   马援告诉他:“秋收从郡东溜进来的流民起码有数千人,多为馆陶董氏、平恩许氏等豪强吸纳为流庸佃农奴婢。”   豪强为何能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除了当地招募的侍从外,大抵尽收放流之民,流民为了生存依附于豪右,使得他们势力更加强大。   但豪右的胃口也有限,于是便有流民在魏地漫无目的地游走,甚至跑到马援防区的情况出现。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这些难民也不尽是老实人,成群结队乱窜,对地方秩序破坏是极大的。   第五伦刚忙完西北的事,如今东边又出了茬子,还真是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啊:“看来郡东敞开的口子,必须扼住。”   这是插手郡东的好机会,第五伦看着地图道:“丈人行,带兵向东移师阴安县(河南南乐)吧,然后故技重施,继续募兵。”   “就算扼住了阴安一个口子,流民亦能从元城等地过来,治标不治本。”   马援一向胆大,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能一劳永逸!”   他指着地图上大河故道、新道中间的区域:“让我挥师东进,将魏成控制的地域,向东进至大河新道!”   第五伦道:“你是说,替已经崩溃,官府只龟缩于郡城以避赤眉的寿良郡,管辖东武阳、聊城等六个县,将我郡控制的边界推进到大河新道,沿河布防,好控制流民进入?“   “不错。”马援道:“此地乃战国时齐之西境聊城,地平土沃,无山川之阻,常为南北东西孔道。且西连魏地,为我郡之唇,战国时,赵魏齐三国往往争衡于此,若能得之,便能御赤眉于新河之上,也不至于让流民随意出入乱窜。”   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但第五伦之所以对郡东六县放任自如,一大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兵力、官吏都捉襟见肘,主要精力投入到西北三县,顾此而失彼。   所以马援的计划虽然雄心勃勃,但第五伦觉得,骤然将盘子铺大并不合适,反而要多背上六个秩序崩溃的县作为负担。   更何况,这可是越境攻占他郡土地,王师未败之时可干不得,扩大地盘的事,还得再等等。   “得再征召一批门下吏,再募上两千兵卒,才够做此事啊。”   马援自去筹办移师郡东之事,耿纯却又找上门了。   耿郡丞却是要跟第五伦报告各县上计。   “伯鱼啊伯鱼,果然如你所言,手中有了刀兵就是不一样,相较于去年吾等初至魏成时各县的肆意欺瞒,今年的秋收上计,全郡各县,竟都提前交上来。”   “彼辈敢不交么?”第五伦冷笑,且不说去年的杀鸡儆猴,就他秋时以重兵击灭李氏,拿下西北三县的气势,不管县宰还是豪强,听闻后可不得战栗惶恐,这当口上,谁也不敢做出头鸟。   除了郡北的“三赵”,第五伦派冯衍和邯郸赵刘讲的条件,便是免了三个县的租税,现如今他当务之急是控制郡东,只能暂时容忍卧榻之侧酣睡的三只小猪,但迟早要将其宰了。   但耿纯也给第五伦带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去往各县的门下吏,都听到民间有流言蜚语,说你要夺全郡豪民小农之地,分予流民!”   这些事,第五伦早已从黄长处得知,也算是分地给猪突豨勇的负作用吧。   不管哪个时代,作为安土重迁的土著,永远对外来的难民抱有敌意。与自己大为不同的口音、饥肠辘辘的眼神、看向自家田宅妻女时的贪婪,大批涌入后挤占的生存空间,都足以让土著对流民间天然嫌恶痛恨,视之为飞蝗,欲驱逐杀灭而后快。   而第五伦在魏人眼中,确实是外来势力的总代言人,不但招募流民为兵,还分了李家的地安置猪突豨勇,就算没有心怀叵测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些谣言也有很大的生存土壤。   虽然第五伦凭借手里的武力,能够暂时镇压一切不服,但随着流民涌入魏成越来越多,土客矛盾亦会越来越大。   魏成的土地、粮食和蛋糕就这么大,第五伦和本地的豪强、百姓都不够分,再加上源源不断的流民就更紧张了。   一个劲内卷是没出路的,最终只有跨过郡界,将盘子做大才行,马援的提议萦绕在第五伦心中,大可定为未来的目标。   但对于耿纯提议派门下吏去各处宣布郡府政策以辟除谣言的提议,第五伦却觉得没什么用。   众所周知,谣言动动嘴,辟谣跑断腿,跟人讲道理,哪有精准的煽动焦虑有用,所以他现在的对策就是……   “只有谣言,才能对抗谣言!”   此事黄长很擅长,第五伦已经遣他带着门下吏去做了。   “就去各县宣扬,赤眉大军就要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笑道:“但外面明明传言,说是王师在无盐大胜啊。”   第五伦摇头:“正是因为无盐大捷,赤眉才要转移渡河而来啊。”   这很合理。   “再让人继续传:‘王师大军就要追逐赤眉,过河来魏成了,若豪右黎民不团聚在第五公身边共同应对,魏地的安宁即将不保’。”   耿纯拊掌大笑:“妙哉,魏人闻赤眉来,只是小溺失禁,若闻王师来,只怕是屁滚尿流,自己都要逃跑做流民了。”   反正这两者对魏地豪右平民来说,都是穷凶极恶的代名词,赤眉是典型的流民帅思维,席卷各地,不事生产而靠抢掠为生,主要杀中上层,但也难免祸害无辜百姓。   而王师就更加纯粹了,更始将军、太师的军队主要杀中下层,无盐的屠杀便是例证,失控的军队疯起来,连豪强都打!   虽然外头的歌谣唱的是“宁逢赤眉,勿逢王师”,两害取其轻,但最好是两货都不要遇上。   既然魏人害怕第五伦牺牲他们利益来养流民,那就增加更大的恐慌,渲染外部势力的入侵,让魏成郡豪强明白,除了背靠第五公,他们别无选择。毕竟任何一家单拎出来,都绝对不是王师、赤眉的对手。   倒是耿纯向第五伦请求,说要离开魏郡一段时日。   第五伦一愣:“伯山,你不会是要学我辞官吧?”   耿纯摇头:“非也,更始将军不是遣使来痛斥伯鱼,要猪突豨勇十月初必至无盐汇合么?”   “当然,猪突豨勇们与李家鏖战伤亡惨重,加上魏地‘叛逆’此起彼伏,如何去得?”   “这些事,得由人去转告更始将军知晓,一般的小吏恐怕难以胜任。”   耿纯主动请命:“不如我代伯鱼跑一趟,顺便看看,王师在无盐是否真的大劫,而赤眉主力究竟有没有被翦灭。”   这关系到魏成郡未来的选择,确实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看看情况。   但外头乱成这样,出了魏地便是犯险,不像耿纯风格啊,第五伦疑惑地看着他,耿纯也说了实话。   他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肃然道:“赤眉王师胜负将分,兖州局势不妙,我担心吾父安危,想顺便去一趟定陶!”   ……   ps:啊啊啊,早上起床越来越难,我要撑住啊。   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88章 洪流   渡过白马津,复入东郡地。   地皇三年九月下旬,在耿纯抵达时,这片被王莽一分为二又更名“治亭”的土地,已不复第五伦去年赶赴濮阳借兵时的安定。   耿纯记得,自己离开邺城时第五伦对他说过:“治亭大尹王闳乃是皇亲,也算治郡能手,管辖濮阳十余年,就是胆子小了些,惧怕皇帝申饬,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曾服毒自尽。”   也由不得王闳不日夜恐惧,毕竟治亭头顶本就悬着一道黄色的巨河,随时可能将他十余年所作努力一朝冲毁。加上卫地没有山河之防,从战国时起就是赵、齐兵锋往来的战场,如今来自兖州的流民一拥而入,地方行政早就濒临崩溃了。   所以耿纯在濮阳附近只见到疲于应付流民的郡兵,以及纷纷加高坞堡壁垒以自守的豪强。   等耿纯一行人过了瓠子口后,便进入了黄泛区,如果说濮阳附近,王闳尚能与豪强们共同维持一定秩序的话,那这片地域便只剩下了混乱。   据耿纯所知,一百五十年前,汉武帝初年,黄河就在濮阳附近的瓠子决口。朝廷动了十万人还没堵上,加上丞相武安侯田蚡宣扬什么堵不如疏:“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结果导致封堵作罢,黄河肆无忌惮向东南流入大野泽,与淮水、泗水相通,导致十六郡的百姓受灾,这一带成了黄泛区,使得关东流民二百万,知道二十多年后,汉武帝亲至瓠子,动了更多人才塞上,让黄河归于原位。   是故今日,耿纯依然能见当初瓠子口堤坝边,淇园竹子一排一排地打下的木桩,再填上土石和柴草。   可帝国极盛时留下的制度终会腐朽,至于竹木柴草朽烂得更快,年久失修后,瓠子再度决口,新朝在尚有能力治理时一拖再拖,至今已再也拿不出财力人力,只能放任浊流东溃。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耿纯望着河水摇头,让第五伦派来给他做护卫的数十人加强戒备,进入河水泛滥的区域后,便如入敌国。   这几十人中,便有几个流民兵,耿纯不止一次让他们跟自己说说当年大河决口的事,毕竟那场天灾,魏人只是旁观者,是幸运的邻居,这些流民却是亲历者。   一位已经升任士吏,在武始县分到地的流民兵,说他家住甄城,正好是大河决口的正面。   “不瞒郡丞,河水来的那天,我正好娶亲。”   甄士吏说起当日情形,迎亲队伍不长,却热闹得很,笙箫声脆,安车稳当,大人小孩都挤在路边欢笑。可就在这热闹之际,却隐约觉得脚下的黄土地有些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麻。   接着是浑浊的洪水涌了过来,刚开始水量还不大,只是水流急,片刻之间,浑浊的黄水就淹过马车轮子,淹到车舆上,行驶不能。他只能解了车,带新妇骑马逃,可还不等他们走到高地,更大的洪水呼啸着冲来,几尺高的浪头砸向人群,瞬间将人、马、车都卷得无影无踪。   “我拽着一棵树活了下来,但新妇却再也没见着,大概真是被河伯抢走了。”   士吏苦笑道:“待了好几天水还没退,饿得实在不行,就抓住漂在水里的门板,将自己捆在上面,到处划着找食,我什么都吃过,比如花蛇,连鳞带肠肚往肚子里吞,平日觉得腥臭,那时却是香甜。”   哎,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等洪水退却后甄士吏回到家,全家七口人都不知去向,连尸体也没见到,里闾也死伤大半。   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接下来一路上,甄士吏指着左右告诉耿纯,这河水汹涌一时,留下的祸害却很长久,先是将下泄的低洼处统统变成汪洋,河水退后,昔日的良田沃土变成了沙滩河汊,难以耕种。   甄士吏家在洪灾前本是小地主,后来也领着残存的族人耕田,可收获却寥寥无几,只能抛弃家园,去洪水未波及的丘陵郡县给人当佃农。   日子才安定没多久,黄河不知是痒还是怎么,又扭了扭身体,好家伙,洪水又来了!   “三天一小洪,五天一大涝,还种什么地?”   在随时面临家园覆灭的生存条件下,兖州人宁可流窜求食,也不肯圈地种粮,那样至少在大水来时无牵无挂,侥幸未死,就换个地方。   因为河道未定,此后黄河水连年泛滥,气候也变得奇怪,在旱魃和水患的来回折腾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已经龟裂成块,最后完全不适合耕种,原本有粮仓之称的甄城,如今甄士吏带着耿纯故地重游,早已是一片荒地。   “这下,连欲做佃农帮佣都不能了。”   “连续三季颗粒无收,我才不得已往西流亡,亏得到了魏地,才被收编入伍,不仅有吃的,如今还重新分了田宅,唉,第五公真是吾等的大恩人啊。”甄士吏对第五伦是当真心存感激,他打算明年就重新娶妻,这次不用担心汹涌大水了。   耿纯行走之际,看到土里夹杂着一些虫卵,撂荒的土地又成为又成为蝗虫迅滋生的温床,几乎年年都闹,横跨兖冀青徐,甚至能一路飞到关中去。   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也被外郡人视为蝗虫,四处流散,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如今或加入赤眉,或遁入魏郡被第五伦和豪强收编。   至于还留在当地的,真是惨不忍睹,耿纯看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倒毙路边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而前往无盐的路上,他们更遭到了许多股流民武装的袭击,依靠劲弩击退,有时候攻击他们的则是王师抄粮的小股部队,耿纯表明身份后,才得到护卫,前往更始将军所在的无盐县。   路上,亲眼目睹这一切后,耿纯对时下的局势更加了然。   “就算无盐大捷是真的,十万赤眉已被翦灭,但只要这大河一日不安宁,兖州百万流民就依然会四处流窜求生,迟早也会出现黄眉、绿眉、白眉来!”   “防民之难甚于防川,王师官军犹如瓠子的竹木土石,哪能挡得住这汹涌怒河?就算暂塞一时,一旦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这些聚众求生的流民,一如水患,耿纯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他们完全失控,造成的破坏将是难以想象的,届时无论家世殷实的富户,还是看似坚固的坞堡,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府,都将在湍急的民潮中被冲垮。   “魏成至少还有点山川之防,能暂挡一时,我的故乡和成郡宋子县远在北方,宗族短期内也不会遭到波及,可吾父所在的定陶,却当其冲啊!”   耿纯不由对父亲耿艾多了几分担忧,他去年之所以答应第五伦邀请,随他到冀州来,就是念着“狡兔三窟”,既然待在常安没什么奔头,不如跟着第五伦,为家族在魏成郡再营造一个窝。   加上耿艾担任大尹的定陶,老家宋子县,乃至于朔调的族叔耿况,他们的选择很多,耿氏一族,不至于在乱世里没了去处。   可如今看来,昔日号称“天下之中”,富极兖州的定陶简直是危如累卵。先被王师入驻摧残过一通,如今又在赤眉与官军的战场附近,耿纯心系父亲安危,想着去更始将军处探知虚实后,就前往定陶,看能否劝劝他的老父亲,这定陶咱们家不守了,学学第五伦辞官的干脆,想办法开溜吧。   接下来的路上,耿纯但见太师王匡的大军在向南方大野泽畔的梁山开拔,他们秩序不整,但拉着的车上却运载着许多级人头,说是沿途消灭的赤眉,但耿纯猜测多半是被杀了冒功的无辜百姓。   又闻护送他的官军关于无盐大捷之事,彼辈趾高气扬,说什么:“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无盐的赤眉,都排着队让吾等砍头,我一早上杀了三十人。”   这更让耿纯听出了些许水分,加上他本就是文武兼修,等摸清楚太师、更始将军行军路线,方略布置后,不由大惊。   “什么千里奔袭,将赤眉截为两断,这明明是主动一头扎进梁山赤眉、泰山赤眉的包围里啊!”   早就听第五伦说过这两位打匈奴时,坑害友军有方,出击匈奴无能的事迹,但没想到这仗居然打成这样,不知是真的愚蠢,还是太过自信。   果不其然,等耿纯心怀忐忑行至无盐县以西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官兵没命地西边跑,边跑还边嚷嚷道:“王师败了,王师败了!”   耿纯让人拦下一队还算成建制的队伍,领头的却是一位军司空曹掾,名为彭宠,看着面善,一问之下,现二人在常安时曾打过一次照面。   “原来是故纳言士耿君,我曾做过大司空士。”   彭宠是奉命带着丁壮,从无盐出给太师运粮,可他们才出城没多久,就从后方跑来的溃兵处,听闻泰山赤眉在无盐本地人带路下,袭击了更始将军大营。   因为多达五万人,防区散得很开,彼此之间消息不便,忽然遭到袭击后,各部纷纷说前方大溃,更始将军战死云云,于是就出现了争先恐后往西南方跑的场景,彭宠也让人丢弃辎重,一起开溜。   可如今要去哪呢?彭宠道:“吾等都是打算投太师。”   眼下情形,无盐当然是去不得了,耿纯也只好稀里糊涂地和彭伯通一起跑路。   一路上,耿纯现这彭宠有些头脑,耳提面命,死死拉着众丁壮聚在一起,这种大败的混乱情形,有建制的活命几率更大,若是单独乱窜。那些隐藏在水泽中,对王师恨之入骨的无盐人都能取了你脑袋。   毕竟和王师分辨是否为赤眉一样,本地人也可以按照口音不同,杀死所有外乡人啊!   耿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溃兵撤退,等抵达无盐西数十里的成昌乡时,却现争先恐后越过他们往西跑的更始将军后队,却忽然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人一扭头朝北方逃去。   而接下来迎面逃来的人,竟打着不同建制的旗号。   “是太师麾下的兵卒。”彭宠大惊,等他与耿纯逮住几个朝他们撞来的溃兵一问,得知了令人骇然的事。   “太师击梁山赤眉董宪,吃了败仗,大军正往成昌撤来,希望更始将军救援!”   绝了!真是绝了,更始将军廉丹被泰山赤眉袭击,也打算撤往成昌,背靠太师求救呢!   大新的卧龙凤雏,在无盐大捷后短短半月,就这样顺利转战百里,在成昌胜利会师。   无数支部队乱嗡嗡地挤在成昌附近,士兵找不到将军,将军找不到士兵,旗号杂乱簇拥,数万人茫然不知所措。连耿纯、彭宠也被裹挟在其中,难以脱身。   而梁山赤眉、泰山赤眉两路大军,正如钳子一般朝他们夹来!   耿纯站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生,一下子想起了甄士吏对他描述过,河决那天的场景。   脚下的黄土地在微微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而近处的官军茫然无措,鬼哭狼嚎,震得人耳朵麻,一模一样。   而地平线上,汹涌大水亦在人头攒动,那是以泥土抹红眉毛的赤眉军,他们甲兵简陋,他们毫无秩序,却人人奋勇向前。   川壅而溃,那是黄泛区流民积攒了十多年的愤怒,是夹杂了无盐上万冤魂的怒吼。   势不可挡,赤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淹没王师,席卷兖州大地,摧枯拉朽,将旧秩序毁灭殆尽!   ……   ps:第三章在18:oo。 第189章 乱杀   更始将军廉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场仗是怎么输的,他虽然是个庸将,但基本的排兵布阵还是会的,自己坐镇无盐城,将五万人布置在周边乡邑。   最初听闻有小股赤眉袭击抄粮队伍时,他漫不经心地派一个曲去救,结果却传回了全曲被赤眉大队人马包围的消息。   廉丹惊讶之余,再遣一整个部去驰援,结果得知他们又被包围了。   “本地赤眉不是杀尽了么?哪来这么多贼人?莫非是泰山的樊崇主力?”   不等新的援兵派出,无盐周边的几个防区同时派人来禀报,说是遭到了赤眉袭击。   廉丹纵容王师屠无盐城,虽然某种程度上也“提高”了他们的士气,让兵卒以为赤眉不足畏,猛地遇到真正的赤眉战士,才知道自己斤两。   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草丛中,树林里,沟渠内,甚至是已经被官军屠灭殆尽的里闾深处。平素面对官军凌辱呵斥唯唯诺诺的农民,只要抄起一柄草叉、粪耙,就是战士!   响应同乡口音的三老、巨人们“杀官军”的号召,走到田埂边,只要捧起一撮红泥巴,赤壤的、褐壤的,甚至是被亲人鲜血染红的黄土,往眉毛上重重一抹,每个对官军心怀仇怨的兖州人,便都是赤眉军!   他们额上浓墨重彩,犹如怒目巨人,足下赤脚或踏着草鞋,没有建制,没有旗号,甚至没有领袖。就单凭着愤怒和复仇的怒火驱使,前赴后继,用身躯顶着官军的强弓劲弩,用简陋武器摧毁坚硬甲胄,短短一日,竟就将号称朝廷精锐的更始将军五万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廉丹确定自己是遇到了真正的泰山赤眉主力,决定且战且退,想要撤往西边,拉长赤眉战线,然后让车骑部队绕后,加上太师王匡配合,将其一举围歼!   可脑中设计得再好,也需要人来执行,别说反包围了,单是撤退,就忽然变成了溃败。   向西转移,在士卒们听来,跟“我军败了”没什么区别,遂争先恐后奔逃。恐慌一个传染俩,最后连廉丹本部精锐也高呼着“保护”将军加入了溃退之中。   廉丹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撤到成昌乡,方得喘息,就遇上了打梁山败退过来的太师王匡残部。   难兄难弟再度谋面,简直是王八眼睛对绿豆,都不敢相信,他们原本还指望对面拉自己一把呢。   “更始将军,你怎么败了?”   “我还想问太师,怎么就败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二人只能收拢溃卒,得数万人,赤眉杀红了眼,瞬息便至,也来不及分部曲营垒了,就乱糟糟挤在一块,让官大的做指挥,背靠着背列阵匆匆应战。   按照兵法,倘若背后是坚硬的城墙,那是背靠坚城御敌,心中不慌;若背后是汹涌的河水,那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   可若背后是与你不相上下的猪队友呢?   那就是腹背受敌!   1+1<1的公式,在廉丹和王匡身上展露无疑。   两位主帅还打算挽救败局,可他们的部下早就在撤退中将靠屠城聚集起来的虚假士气丢得一干二净,如今虽勉强列阵,可当夕阳余晖洒下,瞧见赤眉军迈步前进,望见他们额上那褐红色的粗眉毛时,都不由战栗。   除了两位将军的嫡系部队外,所谓的十万人,不过是抓壮丁拼凑起来的部队,只能打顺风仗,一旦受挫,不会有人真的卖命死战。   若敌人是严丝合缝的完美包围也就罢了,或许能让退无可退的王师孤注一掷。但赤眉亦是一群散兵游勇,包围网四面漏风,早就变成各打各的自由挥了。   被笼在网中的鱼儿忽见斗大的窟窿在眼前,哪里还管配合友军御敌,遂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出去,各自溃逃。   天黑时分,战场更加混乱,所有人都紧张不安,敌我不分。有时候是官军在打官军,有时是赤眉在打赤眉,哪怕没有敌人的时候,营啸也时常生,彻夜未休。   这场打了一整夜的成昌之战,不管是廉丹、王匡,亦或是对面的赤眉樊崇、董宪,都完全搞不懂全局战况。   而身处其中,被乱兵裹挟的耿纯,就更是昏头昏脑,只能随波逐流,哪怕有人飞于九天纵观全局,也只能给这场仗一个字的评价:乱!   开战是乱碰,开打是乱战,败退是乱逃。   双方将军是乱指挥,赤眉是乱杀一气。   总之到了天色复明之际,更始将军和太师的大军已经彻底崩溃,战死者少,溃亡者众。   梁山赤眉也打累了,攻势暂时退却之际,太师王匡看着自己七零八落的阵线,身边仅剩不到两万人的部队,经不起下一次冲击,遂长叹一声后,派人通知廉丹。   “事不可为,不如收拢残部突围,留有用之身继续为陛下效力。”   廉丹正面迎击泰山赤眉的冲击,损失更加惨重,身边还聚集的不过万余人,而赤眉仿佛无穷无尽,大军溃败时的兵器甲胄全被樊崇缴获,各位巨人的精锐欢天喜地的换了装备,官军最后一点优势也不复存在。   可廉丹仍勒令诸部奋力抵抗,如今听王匡约他一起逃走,不由大怒:“小儿可走,吾不可!”   冯衍先前游说廉丹拥兵自重,以待时变,不失为一方诸侯,可廉丹却断然拒绝,他心存对王莽的感激,是真真的大新忠臣。   “西南之役连绵三载,不但没打下句町,连旁郡也反了。”   “奉命北征匈奴,出塞不到百里而反,使贼虏入于新秦中。”   “如今若再度丧师失地,为赤眉所败,廉丹无能,再没颜面见陛下了!”   廉丹念及自己这一生,一时间竟羞愧无比——对王莽的愧,对君王的愧,对一路上被他部众暴虐的民众,对无盐城里的上万无辜冤魂,却没有丝毫愧疚。   廉丹解下了自己的更始将军印、绶带和符节,让亲信转交给王匡,令他带着自己的部众一起突围撤退。   “至于我。”   廉丹大声呼喊,仿佛是想让更多人知道:“受国重任,不捐身于中野,无以报恩塞责!”   王匡受到廉丹印绶后,没有丝毫犹豫,丢下外围与赤眉周旋的两支杂牌部队不管,又让更始将军部众作为前锋突围,他自己则带着嫡系稳坐中央,乘于驷车之上。   赤眉和王师一样,战前无计划,战中无协同,打了一天一夜后开始疲乏,各部渠帅也开始各打小算盘。在王匡率众突围之际,也没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来,更多人眼睛都盯着成昌乡附近丢得到处都是的辎重粮草。   还有一辈子难得英勇一回,决定以身为饵,换来友军突围的廉丹。   王匡从驷车上回,却见更始将军的大旗在赤眉的怒涛中摇摇晃晃,最终倒了下来。   廉丹带着不愿离去的亲信与赤眉死战,说来可笑,他指挥五万人时,被打得溃不成军,指挥五十人时,却能跟十倍于己的赤眉杀得有来有回。   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大旗折断,亲信倒毙,赤眉军一拥而上,朝廉丹扑来,“太师尚可,更始杀我”,他们要报仇!   这最后一刻,廉丹仍奋力挥舞着皇帝所赐尚书斩马剑,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塞北生生被廉丹故意不派兵救援,陷入匈奴右部数万骑包围,最后英勇战死的吞胡将军韩威,韩威也曾如此骁勇而战吧?   昔日廉丹见死不救,而今他亦将被友军抛弃。   只是廉丹终究没得到韩威那万箭鸶羽为被盖的悲壮待遇,随着他手中长剑被挑飞,一个大步上前的无盐农夫冲了过来,双眉上不是红土,则是鲜血!   他手持着还沾着粪土的粪叉,狠狠戳进廉丹甲衣破损的胸口!   接着是数十人一拥而上,万刃加身,廉丹的头颅被剁下来,连同夸张的铁胄一起,被赤眉军们举起欢呼胜利:   “更始杀我?我杀更始!”   ……   而战场另一侧,在王匡丢失半数部下冲出重围之际,却遇上了一群被裹挟在乱兵中,各自为战的更始将军亲卫。   廉丹对亲信嫡系确实不薄,这群无盐城中滥杀无辜的刽子手,听说更始将军拒绝突围,已没于赤眉军中时,竟都悲愤不已,高呼道:“廉公已死,吾谁为生?”   而后竟调转马头,飞马冲向追击而来的赤眉军,都战斗而死。   “好壮士!”王匡倒是欢喜不已,多亏了廉丹及其亲信的牺牲,他抛弃一支支杂牌部队后,总算冲出了重围。扫视周围,清点人数,余部不到八千,建制也被打散,就茫然地跟着太师旗号撤退而已。   “太师,吾等该撤往何处?”   赤眉在争夺战利品,一时间没大队人马来追击,惊魂未定的校尉们前来请示王匡何去何从。   选择很多,退往治亭郡濮阳城整军再战,撤往济平郡定陶城抵御贼兵,甚至是跑到白马津转移到没有赤眉的河北,都是出路。   可王太师放着这些数百里内的去处不走,已经被真赤眉吓破胆的他,直接选择了一溃千里!   “兖州恐怕守不住了,洛阳,吾等撤往洛阳!”   ……   突围成功的,不止是王太师的嫡系。   耿纯去无盐的路上来到这一带,他很擅长观察环境和细节,在昨夜的乱战前,就带着彭宠和那几百丁壮,一头钻进了远离战场中心的林子里。   “赤眉认准了逃跑的就是官军,紧追不舍,这一追一逃中,人肯定越走越少,只怕最后生还者不过十一。”   耿纯安抚众人,就这样在树林里过夜,期间还有一支赤眉路过,亏得耿纯让会说当地方言的甄士吏在眉毛上抹了红泥巴,借着天黑应付过去。   这件事给了耿纯灵感,他让人挨个传话:“将身上有官军标记的印绶甲胄统统抛弃。”   然后相互帮忙在眉毛上画红泥,乘着黎明时分,赤眉主力朝困守成昌的王师动总攻之际,带着队伍出了林子,拔腿就跑。   虽然有了掩饰,又靠耿纯麾下几个本地人用言语搪塞,但丁壮们的眼神依然像惊骇的兔子,一路上尽是混乱的战场,官军和赤眉的尸骸倒毙于野,被弩箭射杀的、被刺死的、逃跑中死于友军践踏的。   毕竟是二十几万人的大乱战,这片点缀着尸体的旷野大得让人麻木,亏得他们早就在无盐见识过真正的鬼蜮,眼前的肚破肠流不算什么,大多数人尽量看着前边人的脊背,只想活着走出去。   他们都是来自豫州的丁壮,虽然也多是被强拉来的穷苦人,可赤眉哪管那么多啊,路上常见赤眉逮到了官军后,让他们跪在地上,用当地话询问,答得上来,活;答不上来,死!   赤眉平日里不舍得用刀,刀砍到骨头会钝,处死的方式是命令对方将衣裳鞋履统统剥了,然后赤眉战士举着块大石头,就往官军后脑勺砸去!一下,两下,直到脑浆迸裂。   然后赤眉军就心满意足带着没沾到一滴血的衣裳离开,他们想要过一个暖和的冬天,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织物。   彭宠带领的豫州丁壮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救“袍泽”,他们早已麻木,只希望自己安全。   倒是耿纯忽然想到:“若是伯鱼在此,靠着他会各地方言的能耐,肯定不会被认出来,指不定会反过来混入赤眉高层,做个‘第五巨人’呢!”   偶尔他们也会被机敏的赤眉军阻拦刁难,耿纯这时候便挥了他文武全才的能耐,指挥丁壮们持刀兵将阻拦者手刃,然后迅撤离。   渐渐走出了战场范围后,赤眉少了,那些最早溃散的官军却多了,瞧见耿纯他们一身赤眉装扮行来,都仿佛见到了鬼怪,或稽求饶,或仓皇而奔,成昌一战将他们吓破了胆。   而在这片黄泛区的平原上,都是溃不成军的,疲惫而潦倒的王师同僚。   耿纯若有所思,叮嘱彭宠等人:“将赤眉洗掉,换回官军旗帜。”   清点人数,才现仍有五百多,靠着耿纯的机智,他们没有损失太多人,顶多有掉队被抛下的数十个倒霉蛋,希望他们能保持缄默,不要被赤眉认出来。   但危险仍然存在,成昌之战结束了,赤眉军的三老、从事以数百上千人为单位,依然向外围搜捕官军,必须继续走。   此外,已经缓过神来的官军校尉、军司马们也在收拢残部,即便做打家劫舍的乱兵,也得人多才行。但瞧见耿纯他们保持建制,还都保留着武器,也不敢贸然来犯。   而耿纯也开始竭力让自己收拢的小部队壮大。   彭宠对此不解,以现在的人数撤离不是更快么?何苦要一路收拢残兵?   “伯通肯定见过大雁吧。”   耿纯抬头,指着南飞的鸿雁,地表上人类的自相残杀仿佛不关它们的事。   “大雁飞成两行,或为人形,老弱与受伤的被挟在中间,几百只小翅膀变成两只大翅膀,能飞万里!”   耿纯就打算组建一个雁群,而不是各自乱撞的小麻雀。   而他也自有号召残兵们加入的筹码。   每到一处亭舍、里闾,耿纯都纵马跑到那些垂头丧气坐在地上,靠在树旁,不知未来去往何处溃兵处,自来熟地聊开了。   定陶在南方,被赤眉主力遮蔽,耿纯暂时没法去找父亲了,但他并不打算空手而归,第五伦不是在为兵力不足愁么?   耿纯笑着邀约各路溃兵、壮丁们:“汝等,可听说过河北魏成郡?”   ……   (白银萌加更明天的更新在13:o 第190章 董王   大野泽与后世的梁山水泊地域重合,处于梁宋齐鲁之间,乃是济水中游的蓄水大湖,方圆数百里,山幽水深、灌木林莽。天下承平之际,这是梁王、昌邑王等诸侯的游猎之所。到了乱世,则是盗跖、彭越等大盗落草为寇之地。   领导了湖畔“梁山赤眉”的董宪,他的身世和楚汉之际的彭越差不多,都是打渔的苦出身,朝廷搞什么五均六筦加大对渔猎的苛税后,他落草做了盗贼,聚集了一帮渔家少年,又乘着赤眉兴起之际窃其名号,果然吸引了更多人投奔,半年聚众数万,成了气候。   但和当初坐等“两龙相斗”,反秦时全程摸鱼的彭越不同,董宪却成了抗击朝廷大军的主力,先击退太师王匡五万大军,又率部赶赴成昌合战,一举击溃了东征王师。   董宪虽然出身底层,但可没少听彭越等人从黔翻身跻身名王的故事,满脑子都是王侯将相那一套。   先前他号称赤眉别部,就让别人称自己为“将军”,如今得到大胜,董将军名望即将遍布兖州,董贤就更是志得意满,野心滋生,觉得自己未来可以做一做……   “董王!”   但这名号现在可不能亮出来,董宪琢磨着,自己现在顶多就一个吴广,真正引领天下义的“陈胜”,还是泰山赤眉樊崇,如今王师已溃散,是时候跟他会面,商量赤眉军接下来的去向了。   虽然一起打败了官军,但两部互不统属,连口音也不大一样,为了避免火并冲突,梁山赤眉驻于成昌之南,居太师王匡故垒。泰山赤眉居成昌之北,吃着更始将军部众丢弃的粮食。   既然对方强而自己较弱,那主动登门的姿态就得摆出来,董宪让人带上些甲胄之类的战利品,前往樊崇驻地。董宪虽然出身低,如今赢了大仗,也开始讲究排场,让人将太师丢弃的仪仗扛着,身披一身缴获的甲胄,擦得铮亮。   董宪得到几位“卒史”一路指引,走到更始将军大帐时,却见到一群蓬头垢面的赤眉战士挤在外头烤火,为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额上褐土还未洗去,正哈哈说笑着与旁边众人分食缴获的粮食热饭,不用碗筷,脏兮兮的手握着一捧,黄色米粒粘在他的浓髯上。   再一抬头,瞧见被高高悬起的廉丹头颅,因为被无盐人痛恨,廉丹的尸身居然被与他有血仇的当地人分食,连眼睛都被抠走,只留下两个血窟窿。   这时候大帐被掀开,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人走了出来,有硬朗的直子,衣着得体,身被铁甲,站在与农夫无二的赤眉当中犹如凤立鸡群。   董宪下意识以为这就是樊崇了,遂朝他作揖:“樊王!”   此人一愣,连道误会:“我乃赤眉从事,琅琊临沂人徐宣。”   徐宣在县里当过狱吏,还读过《易》,不但有文化,还会阴阳卜算,在赤眉军中是二把手,他已经听说董宪要来的事,只引导他走到帐外团团坐的赤眉战士处,指着那位吃粟米糊了一胡子的浓髯大汉道:“这位才是樊三老!”   这是董宪万万没想到的,这樊崇除了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外,身上竟无任何能凸显他地位的装饰,衣着与旁人没什么区别。   “樊王……”董宪只好上前见礼,不料对方却板起脸来:“再称呼我王、公、将军,我可要翻脸了!”   董宪听愣了,他原本还想按照投靠自己的那几个读书人所言,吹嘘樊崇:“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新,功宜为王。”   然后来个成昌相王,彼为樊王,他为董王呢!   徐宣连忙对董宪道:“泰山赤眉里没有什么高低贵贱,虽然有三老、从事、卒史,但平日里,众人都是以巨人相称。”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不是为了做人上人的话,造什么反?董宪根本无法理解,但既然在人家的地盘,又想约樊崇做大事,只能告罪。   直到他改了称呼,樊崇才露出了笑,只唤董宪坐下,谈起这几日的战事来眉飞色舞,对董宪感激泰山赤眉来救则摆手道:“不必客套,既然都叫赤眉,那便是一家人!”   不多时,另一支参加成昌之战的赤眉领袖,“大河赤眉”的女头领迟昭平也来了,她的打扮则是故作神秘,毕竟人设是仙姑。   赤眉三巨头就此汇拢,开始谈及今后的去路。   “樊巨人年初时杀了景尚,败官军两万,如今吾等又杀更始将军廉丹,击溃官军十万,赤眉天下无敌,只要樊巨人带着吾等挥师向西,我看这濮阳、定陶都能打下来!“   朝廷为了打这场仗已经府库空虚,几个月内再征召不出十万以上大军来讨伐,关东诸郡绝不是赤眉对手,他们正好可以趁机展势力。   “我提议,往西南走,去打定陶城!”   董宪说起定陶的富庶,简直是眉飞色舞:“定陶是大都会,粮仓里的食物足够三部赤眉吃一整年,又是天下之中,家家户户门口挂着丝绸,占据了那儿,就能将整个梁楚囊括到手中来。”   不料迟昭平却出言反对:“定陶才被官军十万人吃了几个月,哪还有什么余粮,樊巨人,依妾薄见,还是应该向北走,去打河北!”   迟昭平描述了魏地的安定,笃定地认为那里一定储藏着大量粮食,当然,她最终的目的,还是带着赤眉大队人马进攻元城。   “杀了更始将军还不够,只有烧了王莽皇庙,掘了他的祖坟,肯定能得到更多人响应。”   二人都有各自的目的,在那苦劝樊崇,倒是樊崇就一声不吭地吃着手里的米,末了抹着嘴巴道:“冬天快到了。”   “要论暖和,何处能比得上故乡暖啊。”   “我想家了。”   樊崇站起身来,看着坐在他周围各有创伤的赤眉战士们道:“众人也一样。”   他当初只是一个普通农夫,因抗税被官府逮了,鞭打一夜后杀了税吏落草,其余人也差不多。   “过去是被官军拦着堵着回不去,可现在,谁还拦得住吾等?是时候去将吾等丢掉的物什,夺回来了!”   被豪强兼并的土地、被官府强取的租税、离散的父母妻女、还有他们原本平静安乐的生活!   樊崇高兴起来:“明天,就带着所获的粮食衣物散伙,想回泰山的回泰山,我要带着跟我几年的老兄弟们,去往故乡琅琊、城阳、东海!”   这不一定是徐宣等三老、从事们想要的,也和董宪希望能效仿陈胜吴广,做强做大,王侯将相的目标相背。因为东海等地在东方,在天下的边角角处,一旦去了,如何再主导反新大业,如何号召天下人响应?   但这肯定是底层赤眉战士渴求的,赤眉士卒们也打累了,如今缴获颇丰,确实应该回家炫耀炫耀,都欢呼起来。   樊崇抿了口酒,看着目瞪口呆的董宪,以及只能依靠自己的迟昭平:   “什么定陶、魏郡,都是好地方啊,汝等去罢,我就不同行了。樊崇只想带着众人,打回老家过冬去!”   ……   “经此一役,赤眉已成陈胜吴广之势啊!”   在带着一群溃兵去往魏成郡的耿纯眼中,赤眉打完成昌之战,已经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去岁关东大灾,飞蝗遍地,不止是大河沿岸,各州郡加起来,流民数量恐怕已经过了汉武帝时的两百万,百姓对新政的忍耐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此为天时。   而赤眉大败官军,太师王匡西奔,洛阳以东再无一支万人以上的王师阻挡赤眉,耿纯想着,自己若是赤眉领袖,当务之急是统合梁山、泰山、大河诸部,然后便聚十万之众,西取济平……   没错,就是他老爹耿艾做二千石的定陶,这让耿纯越焦急。   “定陶自春秋以来便是天下之中,南临淮、泗,北走卫、魏,当豫、兖之道,控梁、宋之郊,自古四战用武之地也。赤眉必围取定陶,然后遣一将夺卫地濮阳,扼大河之津。”   “托了李焉帮忙,他不是四处宣扬什么‘江湖有盗,自称樊王,姓为刘氏,万人成行’么?若我是樊崇,一定会应了这谶纬,在定陶,这汉高称帝之处,宣称自己是汉家刘姓宗室,又能骗一群士人拥戴,陈胜初建张楚之势必成!”   只要这旗号竖起来,郡县苦新者,四处遍布的刘姓豪强,必刑其长吏,杀之以应赤眉,很多地方甚至能传檄而定,朝廷重新征兵东讨前,陈留以东只怕不保。   巧了,太师王匡也是这么想的,这才一路奔逃千里,直接往洛阳去了。   耿纯唯独没料到,那樊崇战术上简直是个天才,没有建制的情况下让十万人跟着他干,但在战略上,却是一言难尽。   不管如何,此役之后,形势大变,他们耿家的“三窟”之一定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所以耿纯才念着要给魏成郡多拉点兵卒,壮大第五伦实力,抵御赤眉的同时……   “也能让我在魏成,多些说话的底气。”   所以耿纯在招揽残兵时越卖力,兖州皆已大乱,河北俨然成了上佳的安身之所,溃兵败卒们如同惊弓之鸟,生怕赤眉追来,听说魏成有大河阻隔,都被耿纯说了一通那里的稳固,都纷纷加入其中。   越往西边走,他们的队伍就越是壮大,并且不断有散兵加入,保有建制的队伍瞧着让人信任。   路上没吃食时,耿纯直接带着众人号称赤眉,打下一个本地豪强的小堡垒,取其存粮之半,却没有害土豪的性命。   至于那些想要乘机祸害妇女的,被耿纯下令处死,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这支败兵的领,众人都争着表现,希望过河后能得到更好待遇。   到十月初,他们抵达白马津时,队伍已经长了很多倍,粗略数下来,起码三千人,而耿纯一路号令呼喝,嗓子都喊破了。   魏成郡已经得知了成昌大战的结果,第五伦也料到,除了避难的百姓富户外,必有残兵败卒慌不择路欲遁入河北。   对岸的黎阳县渡口驻军增加了一倍,甚至派人一队人来到治亭郡白马津地盘上维持秩序。   但还是没想到,会一次性来这么多溃兵,居然还是保持建制的,守军大为警戒,直到耿纯出面解释,又让彭宠留在南岸维持秩序,他渡河去与第五伦说明情形。   在船上回,耿纯看到了三千对期盼的眼睛。   哪怕收拢的败兵良莠不全,哪怕里面有人屠过无盐,但耿纯决定,自己一定要说服第五伦,让他们渡河。   只有这样,他耿纯才能和马援一样,手里有了兵。倘若日后定陶当真被围,耿纯要跟第五伦“借兵”去救老父亲时,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这就是耿纯公义之外的小小私心,魏成郡丞一职,不再是给朋友帮忙,得当成宗族容身之所来经营了。   踏上北岸时,却见第五伦深衣大冠,身披裘袍,已亲临渡口,正在翘等他。   耿纯跳下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洒脱,哈哈大笑着往第五伦走去,对朋友的称呼却生了悄然变化。   “郡君,我收拢了三千兵卒来投奔魏成,此事值得欢喜么?”   第五伦听着耿纯嘶哑的嗓音,靠近时又瞧见他担忧局势和父亲安危,数日未眠的满眼血丝,能想象一路的不易。遂走到河边,竟解袍给耿纯披上。   “相比于得兵卒三千,我更高兴的是,伯山平安归来!”   ……   ps:第二章在明天加更。 第191章 安排上了 第五伦说的是大实话,他喜耿纯毫无损归来,对他一并带回的三千溃兵残卒,却是喜忧参半。 魏成郡其实并不缺人手,全郡口数九十万,要是算上隐匿、流民,只怕要直奔百万而去,跟第五伦的故乡列尉郡差不多。各县豪强将徒附统统拉出来,只怕能凑一两万兵卒。 所以第五伦缺的,并不是人力,而是能效忠于他,顺利转化成自己人的生力军。 对岸的三千溃兵,显然不是第五伦相中的好兵源,一来里面有屠过城的恶徒兵油子,二来他们多是关中、豫州人,不会铁了心留在魏成。 一直对外地兵卒抱有敌意和谨慎的冯勤也如此以为,他可是连猪突豨勇、流民兵都侧目而视的,更何况名声败坏的“王师”。 冯勤一向实话实说,遂当着耿纯的面向第五伦进言道:“郡君,下吏以为,不能让彼辈渡河!” “素闻更始、太师麾下兵卒军纪败坏,所过放纵,兖州之民宁逢赤眉,也不愿碰上官军。而我又听说,所谓的无盐大捷,竟是彼辈屠了满城百姓,从豪右到贩夫都不放过,皆视为叛逆残杀殆尽。” “如今兵败来投,魏成应该关门闭户,杜绝彼辈入内,不如让彼辈渡河不得,自行散去为妙。” 本地官吏也多是持此态度,魏郡是魏人的故乡,看看现在成什么样了?自从第五伦来了之后,什么歪瓜裂枣都放进来,三千人的吃喝嚼用,最终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指不定以后还要分地,损害他们的利益。 耿纯为郡丞期间,对冯勤是比较欣赏的,而冯勤反对第五伦给猪突豨勇分地,耿纯也保留自己的意见,觉得第五伦效秦汉名田宅没问题,只是有些操之过急。 可现在冯勤这二愣子居然反对到自己头上来了,耿纯立刻斥责他道:“本以为冯伟伯乃郡中智谋之士,岂料竟只盯着一隅,目光浅短!” 耿纯开始讲述他在成昌的所见所闻,甚至将赤眉的战力夸大了些许,力劝第五伦:“郡君,如今更始败死,太师遁逃,关东官军再无人是赤眉敌手。我听说曾冒犯元城的迟昭平,也参与了大战。倘若她引赤眉大军击河北,以魏郡数千之兵,能当十余万赤眉么?” “魏成可能要面临生死攸关,这时候不想着收纳残兵增加军力御敌,还念着乡土客军的分别,实在是愚不可及!” 言下之意便是,你们这群“魏人”天天嫌弃敌视外来者,没了他们,靠自己能守住本郡么? 冯勤也不相让:“耿郡丞,此时应内外合力御贼不假,但彼辈刚刚被赤眉败于成昌,已成惊弓之鸟,如何再战?莫要添乱便不错。” 耿纯道:“之所以会败,是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他看向第五伦,请命道:“郡君,只要将他们交给我来收拾,不出两月,还你一支精锐之师!” 第五伦只听着二人争执,心里却觉得,耿纯一向嬉皮笑脸,今日对于带溃兵入魏一事,确实有些太过积极了。 “大概是念及他父亲所在的定陶,若赤眉西进,那儿当其冲,关心则乱吧,或许,也是想增加耿氏在魏地的份量……” 第五伦表示自己知道冯勤的意见了,会好好考虑,却又让耿纯跟自己到河边,让他将与赤眉的交战过程,如今兖州局势再细细说来。 虽然第五伦也往兖州放了细作斥候,但他们都是远远观望,哪有耿纯的亲身经历直接。 耿纯遂将关键处又说了一通,重点渲染赤眉之勇,最后再劝第五伦道:“郡君……” 第五伦笑道:“没人时,还是称呼我的字。” “诺,郡君。” 耿纯知道再拖下去对岸的溃兵心中会越不安,所以语很快:“秦末时,项羽在这漳水之南与秦兵战,大破之,章邯等秦将率众二十万降,而后项羽于新安城南杀尽秦俘,自此丧失人心,故而项羽之败,始于不纳降卒。” 他低声道:“我知道伯鱼有大志,如今正是扩充实力的好机会。也不瞒你,我若多在沿途盘桓数日,可收得四五千人,但最终只带三千人。因为考虑到,这是魏成如今能消化的人数,大不必担忧彼辈人众心杂,只要将他们交给我……” 确实,除了溃兵残卒们信任的耿纯,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来统领他们。 而过去一直避免和第五伦谈未来的耿纯,今日话已经说得很透,看来是有身为股东的自觉了。 但第五伦觉得,三千人其实还有点多了,不方便改编,一旦未能收服,闹起兵变来,反而多了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 而反过来想,若是改编太成功,到那时魏成郡的二把手,究竟是马援,还是家就在河北,有宗族助力的耿纯呢?这平衡可得把握好了。 “项羽不足学也,这三千人当然要收纳过河。” 第五伦道:“但伯山应该知道,我素来厌恶屠城虐民之辈,万不能让狼混在狗群里混进来,否则遗患无穷,必须加以甄别沙汰!” “这是自然。”耿纯大喜,表示愿意代劳,花上几天时间,除个两三百人没问题。 “伯山奔波了一路,且在北岸歇着。”第五伦笑着让他坐下,陪自己把饭吃了,手指南岸道:“我已有一策,度更快,定能将他们……” “安排得明明白白!” …… 耿纯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三千残卒在十月初的寒风中哆嗦,都有些担心,毕竟耿纯只是郡丞,若那第五公不答应让他们渡河该如何是好? 有人垫着脚想看对岸情况,也有人不住回头,仿佛在担心赤眉会追到这来。 而与逃跑时的丢盔弃甲不同,此时此刻,众人都紧紧抱着自己的兵器,一刻都不敢离手。 过了一会,北岸的驶来了十多条渡船,为的是个小矮子,正是门下掾黄长。 他雅言说得不错,对残兵们作揖道:“大尹欣然应允耿君之请,答应让诸位过河了!” 此言一出,众人直接山呼起来,争先恐后就要往河边挤,被魏郡兵卒拦下,有脾气爆的也亮出刀兵来,只差生流血冲突。 黄长提高了音量,让人复述自己的话:“知道诸君辛苦劳碌,这风也冷,但津口渡船有限啊……” 瞎说,第五伦过去一年里,让黎阳津口多造了三十多条船,全部出动的话,一趟运个上千人绝对没问题,可眼下却只肯拿出少许来。 “所以甲兵之类,还是暂且留在南岸,太重了,先让人过去。卸了甲兵,一船能多载十个人!等到了北岸,自有干净的换洗衣裳和甲兵分给诸位,可不比残戟断剑强?” “若非要带甲兵过去的,那便等到最后。”黄长绘声绘色描述起来:“北岸已经垒灶架釜,温汤在鬲中翻滚,先过去的,能吃上热腾腾的粟饭!” 这一通话后,残兵们面面相觑,大多数人觉得确实有道理,遂卸下甲兵,堆在白马津。但过河顺序呢?大家都想快点踏上魏地,早渡河的人,起码会比最后过的早点吃饱,还能多睡一夜安稳觉。 黄长笑道:“因一次只能渡三百人,不如这样,以功勋卓著者先渡,参加过更始将军无盐大捷的人,站出来!” 这下,队伍里一些兵卒可就得意了,纷纷推开众人走到前头。 “彭君,吾等去无盐挖过坑烧过死人,也算参与了无盐大捷吧?”彭宠麾下几个丁壮觉得冷,想早些渡河,都跃跃欲试,却被彭宠拦了下来。 彭宠看着笑容俨然的黄长,他记得耿纯一路上对残民者是不假颜色的,现在怎么反过来了?难道是第五公偏爱屠夫? “不对劲,且再等等。”彭宠虽然卸甲扔了剑,但怀里的小刀却始终揣着。 结果,自称参加过无盐屠城的,居然有上千人之多,也不知真假。 又听黄长说,要让他们报一报在无盐的斩数目,多的优先,于是众人便开始了吹牛比赛。 “我杀了五十人!” “我杀了三十人!” 夸耀时毫无愧疚之色,更无生理上的不适,哪怕夸大了十倍,也是血债累累了。 “第五公这法子果然妙啊,全都自己招了。” 黄长颔,让他们优先上船,来回三趟后,将这群“勇士”先运了回去。 接下来,耿纯也过河来了,这让随时准备跑路的彭宠稍稍安心。耿纯面色如常,组织剩下的人络绎北渡,等彭宠他们终于踏上魏成土地后,回波浪宽阔的大河,这才安心。 可彭宠很快就现了不对,因为他没有看到提前过来那一千人的身影。 “吃饱喝足,去邺城了。”耿纯的话语意味深长,同时暗暗感慨第五伦的智谋与狠辣。 那一千个号称参与过无盐屠城的家伙,求锤得锤,已经被分成几批,由兵卒押送,解往武安挖矿去了,他们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要去那边过好日子呢,都不必鞭打,腿脚迈得可勤快了。 没办法,矿上活太苦了,矿工损失死亡频繁,得不断补充,才能确保武安铁工坊滚烫的铁流不断从高炉中出产啊。 这其中太过桀骜难驯服的老兵油子,血手人屠,还能享受切掉大脚趾以防逃跑的待遇。 毕竟第五伦没有承诺善待,只答应让他们提前过河而已。 如此一来,用第五伦的话说,剩下的两千人中,就只剩下三种人。 “无辜者,老实人,还有聪明人。” 第五伦看着在北岸吃着热饭,烫到嘴依然狼吞虎咽的溃兵残卒,笑道:“伯山,如此一来,这两千人便都是好兵源,你可得好好整编收服。” 这些兵卒还要沙汰一轮,将其中的军候、当百、士吏们挑出来“委以重任”,其实就是放他们滚回老家。只剩下小兵卒们,彻底打散编制,挑选猪突豨勇老兵作为军吏,安置在内黄训练。 耿纯心服口服,第五伦的安排无可挑剔,不过他只请求,勿要让彭宠离开:“彭伯通一路上屡屡协助我,不如留着他效力。” 第五伦应允,等到耿纯告退后,他观察着大河两岸的地图,将代表更始将军、太师的旗帜弹倒拿掉,而将代表赤眉的红色旗帜增加,如今他们聚集于东平、寿良两郡,确如耿纯所言,随时可能渡过大河,进犯河北。 哪怕只是误打误撞过来的,也能对本地造成巨大威胁。 “看来是时候采用文渊的策略了。” 第五伦举起代表魏郡的黄旗,向东移动,放在被黄河一分为二的寿良郡上。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一份命令和符节,也立刻差人向东送出。 他当然不会蠢到主动去赤眉大本营招惹他们,第五伦只是让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离开入驻没多久的阴安县,继续往东,越过郡界,进入寿良郡在大河新道以西的聊城、东武阳等六个县。流民兵中不少人,就是从那逃来的。 什么,悍然侵犯邻郡土地?不,在第五伦的话术中,这叫做…… “协助友郡,巩固河防!” …… ps:明天加更。 第192章 反动势力   十月初一刚收编了渡河的溃兵,十月初四日,第五伦就派人将本郡各家有头有脸的地方豪强,什么邺城西门、平恩许氏、魏县柴氏、斥丘唐氏,统统召集到了内黄县。   有的是家主亲临,诸如平恩侯许敬,有的是子弟代劳,比如西门延寿年迈难行,就让儿子西门平赶赴。   才至内黄城外,他们就看到了被第五伦组织起来在内黄安置的溃兵残卒。虽然分了冬衣,但他们神色依然颓唐,士气蔫蔫不振,秩序也十分混乱,挤在粥棚外等着吃饭。   见此情形,魏成豪强们面面相觑:“如此说来,王师十万大军被赤眉击败的消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都是我亲眼所见。”而耿纯也配合第五伦,作为成昌之战的见证者,在临时安排的宴飨上,绘声绘色地对豪强们描绘他的亲历。   耿纯先痛斥王师一波,大谈他们对无盐城的荼毒:“无盐富称兖州,竟遭官军荼毒,日杀数千人,满城百姓,不论是豪贵富户还是陋巷甿隶,家家流血如泉水涌出,处处冤声震天动地。”   而后又对豪右们讲述大战:“成昌一役,十万官军尽没,更始将军廉丹都战死,太师往西败退,一溃千里,再也保护不了兖州,更别说冀州了。诸君在城外也见到了,王师残卒已到河北,亏得郡君约束整编。”   听到这,郡功曹西门平额冒冷汗,偷眼去看端坐主位的第五公。   上个月,西门氏因为对第五伦将武安李氏的地分给外来的猪突豨勇不满,还指望王师在关东之际给第五伦使点小绊子。结果尔曹瞬时覆灭,形势生了巨大的逆转,第五伦又收了号称”五千人“的溃兵后,实力更是大增。   耿纯重点讲述的,还是赤眉军对待豪强的政策。   “赤眉多是流民乱贼,虽号称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但人数多达十余万,互不统属,渠帅不能禁止。再加上不事生产,只靠劫夺维持生计,我一路来,只见彼辈常常各出大掠,焚烧市肆,杀人满街。”   耿纯扫视在座诸位豪士官吏:“赤眉贼子,尤其憎恨著姓、豪强、官吏,得者皆杀之!”   “兖州豪强不少啊,兴建坞堡,训练徒附,储存粮食,难道就比魏成的诸位差?可再坚固的坞堡,又岂能挡得住数万贼人日夜困攻,纷纷陷落,赤眉贼夺人妻女奴婢,而对家主子弟肆意杀戮,瓜分财帛粮食。我甚至听说有贼人痛恨豪强,遂将贵人按到巨碓之上,活生生臼碎之,合骨而食,其流毒残忍至此!绝不是能洽谈共处的。”   第五伦知道,耿纯就是在妖魔化赤眉军,不过除了一些猎奇耸人听闻的夸大之词,大体也不差,王师杀的是中下层,赤眉杀的是中上层。一道梳、一道篦过后,兖州残破不堪,洪流过后,虽破坏了旧秩序,却不见建立新秩序,侥幸生还的百姓,出门惟见枭鸣,不见人迹。   “园林中的花木,被砍伐去做柴火;一切华美的屋宇、锦绣、丝縠,都被蓬头垢面的贼人占据;朱门甲第的富贵大家已破败殆尽,往昔的繁盛都已消失,满眼所见,已不见旧有人物。”   豪强们听着耿纯叙述,不断交头接耳,他们中的一些人,与兖州豪强也有姻亲故旧关系,从那边零星逃难来的亲戚的描述中,认为耿纯所言大体不差,毕竟逃难的豪右子弟眼中,赤眉就是这样!   他亦是豪强大族,阶级立场一致,说出的话就更让人信任,眼看豪强们都听得面色惨白,开始担忧起各自的未来,门下掾黄长适时起身,大声说道。   “诸君,如今大河对岸一片乱相,去往青州济南的路已断绝,又听闻贼人将要围攻定陶,郊野、河边,全是残兵败卒的死尸。”   “当此四海八方乱如洪水滔滔之际,却独有和魏成郡一块土地平坦如砥。”   黄长朝第五伦拱手:“第五公犹有有神力镇压盗贼,惠爱诸姓如同子女一般。他整军备战,内剿残贼,外御赤眉,兖州人听说了魏成的安定,都欲逃难来投,白马津挤着等待渡河的人一眼望不到尽头。”   此言引得豪强们纷纷赞同,都朝第五伦作揖:“有第五公坐镇,魏成之幸,吾等之幸也!”   前些天,郡中谣言四起,或言第五伦打算将豪强的地统统分给外来的流民和郡中刑徒,让他们对第五伦颇为不满,稍后这谣言被“赤眉、王师将相继渡河”的消息给盖住了,但还只是狼来了,而如今,狼是真的要来了!   豪右们遂换了一副嘴脸,又期骥于第五伦作为魏成的守护者了。   第五伦却叹息着摇头道:“我做得还不够好。”   “城池失修,沟壕不深,钱粮缺额,未能将魏成郡打造得固若金汤,伦之过也。想要防备赤眉渡河来扰,却苦于兵员不足,真是一筹莫展啊……”   第五伦作头疼状,而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说得还不明白么?第五伦这一趟召集众人,就是要他们出粮出人啊。   豪强也多目光短浅之辈,嘴上夸夸又不少块肉,都舍得开口,可一旦要他们出血时,就一个个都踌躇起来。   而耿纯再度起身:“守护魏成,又岂能只靠郡君和兵卒?人人皆有责任。”   他扫视众人,厉声道:“如今已无人能阻挡赤眉,倘若彼辈渡河而来,兖州的今日,就是冀州的明日,魏成著姓,谁也没法独善其身,下一个被赤眉屠尽的,或许就是你、我!”   是大家凑点钱粮兵丁共同御敌,还是等赤眉渡河各个击破一起完蛋?   此言一出,最先起身响应的,却是前两天刚和耿纯为是否要接纳溃兵,大吵一架的冯勤。   “繁阳冯氏虽小弱,我家八个支系,愿出粮四千石,徒附三百。”   西门平早就得了父亲叮嘱,说虽然第五伦对郡中豪强态度暧昧不明,可赤眉是共同敌人,西门氏一定要对郡君鼎力支持,最好带头响应。   西门平方才屁股都已经抬起来一半,正要斟酌辞藻,却被冯勤抢了先,一时大惊,连忙加了码:“我身为郡功曹,岂敢辞咎?邺城西门氏,愿出粮食五……六千石,徒附五百。”   第五伦大赞西门平深明大义,让西门送了一口气,唯一担心的就是……   他家中伤第五伦,给朝廷打小报告的书信,此时此刻,应该已经送到常安,交到卫将军王涉门客西门君惠手里了。   西门平知道,父亲心中恐怕也在暗暗后悔,可谁能料得到,王师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呢!   “也没说太过分的事,只提及第五伦拦截粮秣,私留旧部,专断郡务,颇有野心而已,应该不会坏了大事吧?”西门平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有了两家做表率,其余豪强也踊跃起来,根据距离大河的远近,近的更积极,付出兵粮夺,远的还心存侥幸,出的兵粮少,比如太傅唐尊的家族,就只肯拿出来一千石粮,徒卒一百。   第五伦觉得,等时机合适时,这样的豪强,大可被官兵不小心遗漏的“赤眉别部”给袭击喽。   最终凑到一起,第五伦得粮食数万石的承诺,各家凑在一起的徒卒三四千人,相当于豪强全部私人武装的三分之一,他们还是留了一手。   配合上马援的两千流民兵、驻扎元城的两千郡兵,虽然良莠不全,号令不一,但好歹能在魏成的千里河防上铺开,不会坐视赤眉大队人马轻松渡河。   等众人散去后,第五伦暗暗自嘲:“魏成郡的官僚地主等反动势力勾结在一起,打算与劳苦大众的起义军对抗到底。”   没办法,生在这样的时代,动不了人民,但你总得动豪强啊!   面临赤眉带来的巨大威胁,散装已久的魏成郡终于聚力,紧紧团结在第五伦周围,郡东六县豪强都稽听命。第五公之令,班于各县。   这让第五伦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出入魏成之际,“政令不出办公室”的惨状。   通过搭班子、拉股东、掺沙子、引鲶鱼、杀鸡儆猴、翦除内贼,外御赤眉等种种举动,与豪强们文斗武斗,他已经连蹿几级,勉强到达了“政令遍及全郡各县”的程度。   当然,正北方临近邯郸的“三赵”除外,现在第五伦主要精力是应对赤眉之侵,万万不能和赵刘翻脸,腹背受敌他可顶不住。   而随着马援奉第五伦之令,带着兵卒开始进入邻郡的聊城等县,接管在寿良大尹被赤眉杀死后,已近崩溃的当地防务,第五公的政令正式跨郡而出,开始向外扩展影响。   第五伦心中暗道:“我现在起码和蜀中有过一面之晤的导江卒正公孙述,站在同一个等级了。”   “下一个目标。”   “跨州连郡!”   ……   地皇三年十月初,此时此刻的常安,却是一片喜庆。寿成室修缮了去年被大风所坏的宫室,而霸桥也从火灾中修复,准备迎接王师胜利归来。   因为相隔两千里的关系,成昌大败的消息尚未传来,王莽得知的,仍是更始将军和太师”有盐大胜“的捷报。   “二卿果然没有让予失望!真乃大新之壁!”皇帝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今年难得的好消息,高兴之下,出手也极其大方。   “皆进爵为上公!”   “东岳太师王匡,为褒新公。”   “更始将军廉丹,为咸新公!”   他又派遣中郎将,捧着加盖了御玺的诏书,去慰劳廉丹和王匡,同时赐其麾下有功官员十多人。   而满朝公卿也在相互庆贺:“想来地皇三年结束前,二公定能扫平赤眉,还关东安宁!”   而恰此朝廷声威大振之际,从卫将军门客西门君惠处得了些内幕消息的五威司命陈崇,也撺掇司命将军孔仁,恰到好处地起了一项弹劾。   “夫不用命者,乱之原也;大奸猾者,贼之本也;谢恩私门,禄去公室,政从亡矣!近有魏成大尹讨逆侯第五伦,犯此三罪,乱国之纲纪,臣痛心疾,望陛下明察!”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193章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十月初时,当皇帝王莽在寿成室王路堂抬起头时,能明显看到有一颗明亮的异星孛于张,东南行,过翼、轸之分。   王莽召问太史令以及国将哀章,乃至国师刘歆:“这天象应何事?”   他也懂一点天文,很担心这是应了南方绿林未灭,甚至钻出了严尤的网兜,开始分成下江、新市两波兵祸乱南郡、前队之事,此事让王莽对严尤大失所望,已经派人去严厉申饬,要求他立刻剿灭绿林。   结果众人异口同辞,都说道:“此乃天文安善,群贼且灭之兆也。”   王莽将信将疑,毕竟这两年来,诸事不顺,让原本自信满满的皇帝也开始了自我怀疑。   “予还能做成圣王,恢复三代之治么?”   孟子有一句著名的话:“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   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   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若战国七雄,孟轲荀卿,秦皇汉武,直到董仲舒等,都差强人意,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   直到近世,王莽在道德沦丧的成哀之际横空出世,他是道德楷模,他是儒生典范,朝野一片称赞。   天下人以为他是周公在世,王莽也信以为真,他做了安汉公后,让刘歆等人仔细考证文献,经传,最终得出结论: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要论其卒后五百年……   就是我们的时代!   这就意味着,世上必有王者兴起,这是推动王莽下定决心代汉的一大原因。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予其谁也?予何为不豫哉?”   而随着新朝建立那个“五百年”的时间也越来越清晰,就在大新建立后的第十五年,时间紧迫啊,所以王莽施政才如此迫不及待,他想要在孔子卒后五百年到来之际,使天下治平!   可直到计划中“治平”的时间,地黄三年都快结束的时候,天下却非但没有安乐,反而越来越糟,这让王莽信心大失,看到天生异星,太史们的宽慰都无法让他心安。   直到“有盐大捷,赤眉大败”的消息传来,才让王莽重新振奋。   “如此看来,今年内将叛逆剿灭,还是有可能的!”   王莽感谢皇天太一上帝,又给了自己机会,他也不追求天下立刻治平,就当这“孔子后五百年”是一个新的开始吧。   亦在这种情形下,王莽收到了五威司命弹劾第五伦的奏疏,心情是有些复杂的。   去年,严尤奉命南下平定绿林时,恳请让第五伦同行,却被王莽拒绝,说另有重任。   第五伦赴任魏成,是王莽亲自点的名,这年轻人也做得也很不错,以雷霆之势斩捕叛逆李焉,将魏地复汉扼杀于萌芽,这之后又击退赤眉迟昭平,保住了元城皇庙祖坟的安全,让王莽高兴得将第五伦升为侯爵。   可自那之后,第五伦就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先是借故搪塞,逃避上计,后来又找借口不给王师输送粮秣,王莽都允了,毕竟比起那万余石粮食,让第五伦保住自家皇庙祖坟更重要。   到了秋天时,第五伦又上奏疏,告诉朝廷,说现武安李氏参与了复汉叛乱,而本地豪强不值得信任,只能借朝廷之兵剿灭,恳请让新秦中猪突豨勇过路帮帮忙。可打完之后,却又上奏,说低估了对手,虽然李氏已逐,但猪突豨勇损失惨重,难以动身,只好在当地休养。   这些事,王莽也睁只眼闭只眼了,直到五威司命近来查到了事情真相。   比如更始将军的幕僚冯衍,与第五伦私下勾结,暗改旧部路线在先,被识破后给朝廷报备在后。   又比如,猪突豨勇并没有损失惨重,而是全军而胜,第五伦在当地给他们置办田宅,大有将其截留的意思。   纵观五威司命给第五伦罗列的罪名,不奉朝廷政令,有!   将官军当成家兵,谢恩私门,禄去公室,也有!   但在王莽眼中,这些却也算不得是“大奸猾”,他虽然对子孙极其严苛,但对于大臣,尤其是对自己没有威胁的臣子,却十分宽厚。像廉丹那种屡战屡败的都能给机会,何况是有功之臣呢?   “毕竟是小儿曹,毛躁了些,行事多有冒失。而五威司命陈崇与第五伦有过节,所述或有夸大之辞。”   “予不能让田况之事,再重演了。也不能让第五伦,没了好下场。”   这是深刻的教训,去年赤眉祸乱青徐兖州,各郡都击贼无方,唯独冀平(北海)连率田况颇有能力,动豪强自练兵丁,把治下十八岁以上的丁壮都召集起来,凑了有四万多人,然后尽出武库甲兵,数败赤眉,使其不敢侵犯冀平。   事情报上来后,虽然田况没有朝廷的虎符就擅自调动军队,有犯上作乱之嫌,按理应该惩处,但念在事紧急,情有可原,遂不予追究,还封田况为“探汤侯”,寓意为朝廷赴汤蹈火。   岂料那田况得了赏赐后干劲更足,竟生出跨州连郡的念头来,甚至提出不如让自己代管青州徐州军务,朝廷王师派来也是添乱,还是放权给地方,让我动青州豪强,替陛下剿平赤眉吧!   这话就有些刺耳了,王莽遂把田况明升暗降,调到京兆附近,做了师尉大夫。   结果田况一调走,青州之事遂败,赤眉壮大,杀景尚,败官兵,一不可收拾。   第五伦的行事比田况可差远了,顶多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没越过王莽底线,此时关东战事未休,若是贸然将第五伦撤职了,魏成重蹈冀平覆辙该如何是好?   再说了,和田况不同,第五伦宗族、祖父都在关中,与他联姻的马氏也是朝廷忠良,扬州牧马余还殒于任上,就算看在马氏的面子上,王莽也不会惩处第五伦太过。   所以王莽决定,不大张旗鼓,只用打打这孩子屁股,给他一点小疼,长点记性。   诏令是申饬责备是肯定的,魏成郡今年的上计必须交上来,去年欠的粮食也得补上,至少要给太师王匡送去三万石。   最重要的是,第五伦务必立刻将那批截留的猪突豨勇,送到立了大功的更始将军咸新公廉丹军中。   “若少了一人,就用魏地的丁壮补上!”   这份诏令封起来后,王莽遣郎官立刻带人送往魏成郡。   可他们前脚才出寿成室苍龙阙,后脚就有来自东方的使者惊惶入于苍龙门,伏于陛下,禀报了加急送来的噩耗。   “陛下,更始将军,没了!”   ……   褒新公、咸新公的进爵头衔还没送到,结果前线却传回来大败的消息,连更始将军人都没了。   靠着廉丹死战才逃脱生天的太师王匡,在败退路上写的奏疏里,却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廉丹身上。   王匡义愤填膺地控诉,说更始将军在兖州滥杀无辜,激怒了当地人,使得彼辈暗暗协助赤眉,甚至拿出了歌谣“太师尚可,更始杀我”来作证。   ”而臣正与梁山赤眉死战,将胜之际,廉丹却为泰山赤眉樊崇所败,弃守有盐,更始乱兵冲我后阵,终使三军溃败,臣不得已而退,廉丹竟不知愧疚,弃陛下所赐印绶符节甲胄,割须免冠而遁,欲苟且求生,终死于乱军之中,更始军降赤眉者无数。”   “臣收拢残部数万,且战且退,至于陈留、洛阳,必保河南无失!”   这一幕,和当年廉丹在塞北时,将北征无果而终的锅全扣在击虏而死的吞胡将军韩威头上,一模一样。   毕竟,死人是不会辩解的。   王莽勃然大怒,信以为真,同意太师王匡镇守洛阳,却将“丧师辱国   “的更始将军廉丹全家下狱。   而这场大败,亦使得朝野震惊。   “赤眉,竟如此难敌么?”   前几天还在给王莽大唱赞歌,夸赞两位将军是孙吴再世的群臣噤若寒蝉。   唯独自诩为“天下第一名将”的大司空王邑又开始点评了。   “我就知道,廉丹屡战屡败,连句町小邦都打不下来,如何能敌得过反贼大逆?还有那严尤,平江夏绿林,现在都平到南郡、前队去了,彼辈不过尔尔,要击灭大贼,还是得由我出面才行啊,想当年我三月灭翟义……”   所有人都知道,关东形势生了剧变,王莽又岂会茫然无知?   他在短暂的失神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给五威司命和郎官下令。   “快,将申饬第五伦的诏令,追回来!”   应该还没过霸桥,还来得及。   眼下的情形,是赤眉大盛,无人能挡。随时可能效仿秦末的陈胜吴广,一路向西奋进,指不定真就真兵临洛阳了。   兖州、青州甚至是徐州,朝廷都已经鞭长莫及了,而扼守着兖、冀冲要的魏成,绝不容有失!   第五伦截留的兵卒,一毛不拔的存粮,先前是谢恩私门,禄去公室,而今却成了为朝廷保存的火种。   王莽非但不能像先前那样打第五伦一巴掌,还得反过来,赏他一颗甜枣吃!   该如何褒奖第五伦,王莽还没想好,夜晚时分,寿成室外就又送来了一个刚生没几天,还热乎着的坏消息。   “前队大尹甄阜上奏,有国师宗卿师李守之子,故巫县丞李通,纠集宾客党羽,与宗室舂陵刘氏合谋,勾结绿林兵,欲反于宛!”   “宛城李氏、舂陵刘氏?”   皇帝忽然想起端自魏地的谶纬:“荆楚当兴,刘氏将复,李氏为辅?”   怎么会这么巧!王莽愕然,抬起头,现那颗行于天上东南方的孛星,仍在!   “不是说好了,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么?”   ……   ps:第三章在 第194章 凛凛人如在   数日前,地黄三年十月初,立冬日前夕。   马车在向南狂奔,刘秀亲自驾车,鞭子猛抽老马,让它沿着大道没命的跑,吓得同行的朱祐紧紧抱着车栏:“文叔,后面没有追兵了,慢一些吧!”   刘秀却丝毫不停,双目死死盯着前头。   “我的运势果然很不好啊。”刘秀心中如此感慨,也没有兄长的当机立断,宛城的举事,他给办砸了。   具体来说,倒也不是在刘秀身上出了漏子,而是宛城李氏自己行事不秘,本想约合城中的兵曹掾合谋挟持郡大尹甄阜,结果恰逢东方“无盐大捷”的消息传来,兵曹掾觉得大新王师还是有战斗力的,立刻反悔,向官府暗暗告了李通兄弟。   甄阜倒也沉得住气,先不声张,立刻派人回报常安,同时让兵曹掾邀约李通兄弟进城,商量举事。   刘秀当时就在李府,下意识感觉到不对劲,告诫李氏兄弟当心,李通遂让人冒充自己入城,果不其然,才进城池,替身就被拿下了。   而官府大兵也乘机围攻李氏坞堡,李通布置好的各路势力只好提前举事,因事仓促,又被官军包围,只能各自为战。李通困守坞堡,李秩带着刘秀、朱祐前往他家控制的铁工坊,想动两千铁官徒举事,却在半道上遇敌走散。   而刘秀只能带着朱祐逃了出来,看来李氏是没法倚仗了,索性向南奔逃,当务之急是去通知兄长伯升,李氏没法里应外合,一切都得靠舂陵刘氏自己了。   他们一路遭到官府追杀,好在刘伯升的朋友遍布南阳,几乎每个县、乡,只要报上兄长名号,都有人庇护刘秀,掩护他脱身。   但也有出纰漏的时候,途经育阳县时,二人就被一股奉命来追拿他的郡吏追上,在城里跑散了。   “刘文叔,看你还往哪里跑。”   紧追刘秀不舍的小吏身材高大,手持两把短戟,背后还负有一把强弩。刘秀亲眼看到几个掩护自己的本地轻侠被此人一戟一个撂倒,如今被他逼到死胡同里,眼看是无路可逃。   而刘秀的佩刀也在打斗中被击飞,如今只剩下怀中被称为“樊哙”的小刀。   这生死关头,刘秀却松开了刀柄,竟朝对方作揖:“壮士骁勇,刘秀过去竟然没见过你,实在是枉为南阳人,不知如何称呼?”   小吏见刘秀临死竟不慌,也不急着拿下他,说道:“陈俊,字子昭。”   “听子昭的口音,是西鄂县人吧。”刘秀道:“吾兄伯升在西鄂县也认识几位豪侠,不知子昭可认识?”   刘秀一一道出那几人的名姓,果然都是西鄂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一二人陈俊还打过交道。他杀气稍减,骂道:“刘秀,你这是何意?等待不及,要报出谋逆的同伙么?”   刘秀摇头道:“若我说他们真是同党,子昭要报予郡府知晓么?若彼辈在西鄂响应,子昭的宗族能够保全么?”   见陈俊面露犹豫,刘秀乘机道:“如今绿林北上,近在咫尺,而官军不能禁止。眼看南阳即将大乱,我家这才与李氏合谋反新,如今举事在即,虽然李氏败露被困,但舂陵远在南方,难道郡上还能神兵天降去阻止么?”   “刘秀只是舂陵刘氏一个普通子弟,有我不多,无我不少,子昭擒杀我无关大局,甚至得不到太多赏赐。但只要舂陵举事,南阳形势必将大变,一旦我兄长成了事,子昭岂不是要和刘氏结仇?”   “反过来,若是子昭能放了我,这份恩义,刘氏谨记于心。”   “这其中的利害,还望子昭考虑清楚。”   陈俊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奉命跟随长吏追捕刘秀,沿途但见各县豪门名士纷纷庇护于他,哪怕是素不相识,只要报出刘伯升之名,就有人甘愿被连累致死,也要出手相助刘秀,真是令人心惊。   思索刘秀所言确实有理,再想想,好啊,这大新朝已经好几个月没法月俸了,小吏们却还要受其驭使,为了官府结这大仇作甚?   于是陈俊遂让开了一条道:“你走罢。”   “只望他日能与子昭再会!”   刘秀朝陈俊再作揖,匆匆离开这条死巷,一摸后背,尽是冷汗。   朱祐暂时是找不到了,刘秀只能孤身南下,就这样跌跌撞撞跑到新野邓氏,得到了二姊丈邓晨、好友邓禹接应,才算安全。   邓晨和邓禹都参与了舂陵刘氏的谋反计划,如今听说事情出了大纰漏,宛城李氏自身难保,没法里外响应,都不由大惊。   尤其是邓晨,他自兄长死后,已经接管了家中大权,是硕大一个邓氏的家主,要为上下几百口人、乃至于上千名私从徒附考虑。   “文叔,大事,还能不能举?”邓晨肃然询问刘秀。   邓氏万不能再掉链子了,刘秀连忙道:“虽然李氏失策,但吾等最初本就没指望他家,兄长的计划是……”   “我不想知道伯升如何想。”邓晨却指着刘秀道:“我想知道你如何看!”   邓晨道:“文叔,我之所以愿意赌上宗族性命,协同舂陵刘氏举事,是因为你啊!”   “我?”这是刘秀未曾想到的,颇为动容。   邓晨却道:“伯升行事冲,若非文叔阻拦,他早在前年就像举兵了。要论名望骁勇,文叔不如伯升,但若要比对形势的判断,文叔却胜过伯升。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文叔做事,多是笃定能够功成才会做抉择,这也是旁人以为你行事怯钝的缘故。”   “事关邓氏宗族存亡荣辱,还望文叔告诉我,反新之事,能不能成?”   刘秀深吸一口气,说道:“暴兵累年,祸连不息,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导致匹夫僮妇,咸怀怨怒,而江湖赤眉、绿林风腾波涌……”   这番形势分析还没说完就被邓晨叫停了:“我相信文叔,只需文叔说能,或不能。”   “能!”刘秀笃定地点头:“只要刘、邓齐心协力,大事必成!”   ……   离开新野时,刘秀心里暗暗盘算道:“邓氏一旦举族响应,其地四五百顷,各支系子弟加一起,再动所有门客私从,能得两三千人。”   邓氏靠的是家族兴旺,支系庞大,而新野的另一支大族阴氏,靠的则是滚雪球般的经营兼并,如今有地七八百顷,宾客徒附两千多。   阴氏家主恐怕是不愿意卷入举事的,但没关系,阴家嫡子阴识,是仰慕刘伯升多年的小弟,他已经从常安太学归来,刘秀与阴识夜会,他甘心响应刘氏。   回望向阴氏的高门大宅,只要举事成功,刘秀将不再是一个普通地主家的小儿子,无官无爵,他们将重新竖立汉家旗帜,做将军,做执金吾,还有堂堂正正的“刘秀”之名,也不用进了常安藏着掖着,被王莽夺走的一切都能拿回来。   到时候,刘秀也就能光明正大地踏入阴家,向心上人阴丽华提亲了。   一念及此,刘秀加快了步伐,直趋舂陵而去。   刘秀回到老家的时候,已是冬至日,在靠近白水乡的时候,他竟在道旁遇上了好几户赶车牛车驴车往外逃的舂陵族人,络绎不绝。   一问之下,原来是先前茫然不知刘伯升想要造反的宗室们,忽然被暗中参与此事的家中子弟告知冬至要举大事,还要引南方绿林来,顿时大惊。   一些胆小的遂带着细软跑路,打算逃避躲藏,远离祸害,遇到了刘秀后,以为这个平素“怯钝”的刘家老三不知情,还冲他吐诉道:“伯升这是要将舂陵刘氏全都害了啊!“   刘秀默然未言,只是在路上更换了衣裳,身着红衣,头戴大官,甚至将邓晨交给他的甲胄披上,又解开邓家连夜绣的“汉“字旗帜,跟乡人借了竹竿,就这样举着汉旗骑马前行。   路上闻讯后避难逃离的舂陵刘氏族人还有不少,当他们看到刘秀竟一身汉家衣冠,手擎汉旗出现在路上,逆向而行时,都惊呆了,愣愣地看着刘秀,嘟囔道:“像文叔这样的谨厚之人,也要和伯升一同造反么?”   刘秀环顾众人,想起姊丈邓晨对自己的厚望,没错,兄长是家族的矛,而他,则是家族的盾,让人安心,这场举事,少不了他。   “是啊。”   刘秀露出了敦厚的笑,对众人道:“这世道,连我这样的老实人,也被逼得不得不反了!”   ……   白水乡舂陵刘氏,乡邑之外,聚集了数不清的子弟、宾客,今日是冬至日,刘縯和弟弟约好举大事的日子。   但即便是刘氏内部,意见也没统一。   舂陵刘名义上的家主,是刘良,他乃汉平帝时的孝廉出身,曾做过萧县令,后来因为新朝建立,前汉宗室不得做官的,灰溜溜回了老家。   但刘良对朝廷顶多抱怨几句,从没生出过造反的念头,甚至觉得王莽对他们这些前朝遗老其实算不错了,至少没有动辄诛杀,而是宽厚待之。   刘良万万没想到,自己亲手养大的刘縯兄弟,居然瞒着他做了好大事!早已暗暗谋划多年,而刘良早已放权养老,毫不知情,直到冬至日这天,才被刘伯升来“通知”了一声。   “叔父,我不做新朝的百姓了。”   “我要复汉。”   刘良还以为伯升是在说笑,岂料出门一看,好家伙,全宗族的年轻子弟,全都被动起来,聚集在乡邑外,加上刘伯升豢养招揽的宾客、仰慕他名声加入的本地乡民,加起来足足有数千之众!   半个乡的人都知道要反,而我身为家主叔父,最后才知晓?   刘良是又惊又怒,胡须都气得颤,只指着刘伯升说不出话来,难怪啊,难怪他平素不事家人居业,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原来是为了今日!   但族中不愿反叛者也不在少数,都神色惶恐地聚集在一起,希望能再劝劝伯升,不要带着宗族蹈火。   刘縯很瞧不上叔父和宗族年长者们苟且偷生的做派:“叔父做过汉家孝廉、官吏,而诸位也在前汉活了几十年,既为刘姓,难道就甘为亡国之人么?“   刘良被怼得说不出话来,只说道:“我家世系偏远,就算要复汉,也轮不到吾等……为何不等着汉宣帝的子孙先举事呢?”   刘縯哈哈大笑:“只要身上流着高皇帝的血脉,对大汉的兴亡,就难辞其责,岂能论血脉远近而避之,诸父当年享受宗室待遇免除赋税时,怎么不论远近?”   “更何况,官府已知我家欲反,回头?来不及了。”   “你!”老刘良都要哭了:“纳言大将军就在南方,他可是名将啊,朝廷也随时能调拨大军过来,你是要害我家么!”   刘縯道:“我已经援引绿林军渠帅为助力,叔父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新市、平林已攻克随县,若是我家不响应一起造反,他们也要打上门来了!”   刘良无言以对,而恰在这时候,刘秀也绛衣大冠,着戎服持汉旗而归,他身后居然是先前匆忙逃离,想要避难的刘氏族人,他们觉得刘伯升毛躁,直到遇上刘秀,见这老实人也一起反了,心中竟然安定下来,觉得这事说不定能成,遂跟着一起回来。   刘良更气了,还指望刘秀来帮忙劝劝,岂料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跟着一起作乱了,遂骂道:“文叔,你与伯升志向操守一向不同。现在伯升给宗族带来灭门之灾,你非但不阻止,反倒共谋如是,真是气煞老夫也。”   说着就摆手让人扶他去休憩,却在间隙心里暗念道:“既然文叔也参与,看来此事确实是不做不行了,也罢也罢。”   刘秀擎旗登台,拜见了兄长,低声对他讲述了李氏事泄被围,以及阴、邓两家的筹备,最后又对面色还有些迟疑的宗族子弟们高呼道:“我在宛城得知了消息。”   “赤眉军,已经在东方大败新军!那更始将军、太师十万之师覆没,连他二人都被杀了!官军不堪一击!”   此事尚未传到南阳来,却是刘秀瞎编的,这一吆喝,却安了众人之心,能够认真听刘伯升的讲话。   “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赋税无常,此乃天亡之时。为了避免舂陵被官兵、贼人往来侵扰,落得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父子流亡,夫妇离散的下场,不如抢先响应,援引绿林数万大军,助我反新!”   刘縯振臂高呼道:“吾辈当攘除祸乱,诛灭无道,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光复汉家社稷,使炎精更辉,在今日也!”   “光复汉室,炎精更辉!”刘秀站在兄长身旁,举旗呼应,而舂陵刘氏子弟,尤其是年轻一辈,更是斗志昂扬。   他们不像绿林、赤眉一般随时冠一个称呼,而是抬出了一个被人遗忘已久的名号,一个在中原大地上游荡了十余年的幽灵!   “汉兵!”   一面面各家各户偷偷绣好的炎汉赤旗被举起,正值日落时分,天上正赤如丹,下亦有旗帜红光动摇承之。   这红光映在每个人脸上,也闪烁在刘秀的眼中,一向冷静的他,此时此刻,亦是热泪盈眶。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第195章 将军   “牛将军!”   每每听到这个称呼,刘秀就哭笑不得:“我姓刘,不姓牛。”   “诺,牛将军!”   连先前失散后装作流民南下,与他们在蔡阳之战时汇合的朱祐,都与刘秀开着玩笑:“文叔,你那立了大功的坐骑,那头神牛哪去了?”   刘秀无奈道:“受了伤,宰杀犒劳将士,此时此刻,它不是就在汝等腹中了!”   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众人也就敢和刘秀开玩笑,因为老实人从来不会生气,面对刘縯,就只有敬畏了。   事情还得从前几日说起,刘秀与兄长族人于冬至日举旗后,整个白水乡和舂陵刘氏,几乎所有青壮都纷纷响应,得三四千人。   但因为宛城李氏被困,说好给他们的一百把弩,五十匹马没有到位,军中坐骑不足,刘秀便挥了平素的谦逊,主动将马让出来,好叫兄长的宾客们组个骑队,自己则跨上了家里牛。   “反正我在后押阵,脚程慢些无所谓。”   兄弟俩的风格是全然不同的,如果说刘縯是家中的千里驹,有骐骥之能,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早早就郡中扬名,当之无愧的领袖,起兵后的第一场仗,夺取蔡阳县的战斗中,他亦是一马当先。   那么刘秀就如同家里的老黄牛,任劳任怨,默默耕耘殖产,打仗时也稳怂稳怂的,跟在后头押阵,使得兄长都笑话他:“文叔见小敌亦怯也。”   小敌也不能大意,刘秀就想着,由兄长决定上限,他来负责下限。族人中如叔父刘良一般不愿举事者比比皆是,很多人是被裹挟加入的,随时准备跑路,一个人能带着十个人溃逃,所以他才需盯着后队。   蔡阳之役,汉兵赢得轻轻松松,因为刘縯早就在城中布置好了宾客,几乎没什么抵抗就打开了城门,擒获蔡阳宰。倒是蔡阳尉从另一个门逃跑,正好被刘秀堵了个正着。   于是等朱祐等人赶上时,就只见到刘秀骑着老黄牛,挥舞着环刀,将蔡阳尉斩落马下!   缴获了马匹后,这下刘秀也不必骑牛了,但他“牛将军”“骑牛将军”的绰号却已流传开来。   不过刘秀在汉兵中真正的职位,是兄长封他的“都尉”,至于刘縯自己,则自称“柱天都部”。   听起来是胡闹,其实是有渊源的,十多年前,东郡翟义起兵讨伐王莽,便曾自号“柱天大将军“,刘縯继承了这个名号,意思是想要成为复汉事业的擎天柱!   夺取蔡阳县后,刘縯兄弟又挂起蔡阳宰、尉的头颅,做了一番宣讲,蔡阳过去是王莽母亲的封邑,享受一定的减税待遇,这儿对新朝的愤恨远不如荆楚、兖州那般强烈。   但耐不住刘縯是郡中名豪大侠,又会鼓动人心,加上刘秀承诺分县中府库丝帛给加入的人,颇得响应。   南阳是富饶的人口大郡,全郡共计两百万,蔡阳口数多达十万,游手好闲者颇多。不过数日,经过蔡阳暴兵后,“汉兵”的势力扩大了一倍,得七八千人。   众人皆有喜色,唯独刘秀说道:“我听说高祖时的棠邑侯陈婴,在县中举事,甚至得两万人依附,但彼辈都是一时冲动才加入,时间一久,便多自行散去。“   秦末之际,一个县杀秦吏举事后,动辄上万人比比皆是,但没用,这都是一波流。而如今蔡阳汉兵之所以能拉起来这么多,是因为恰逢冬日农闲,大家都没事干,才肯附从,一旦天气更冷,瞬间打折,等到粮食吃尽,开春农耕,更是成批归乡,能剩下七八百人就不错了。   临时的暴兵,战斗力低不说,也不持久,和那位合全郡之力,才能供养七八千常备兵的第五公,没得比。   所以他们得赶在开春散伙前打开局面,好在刘縯兄弟琢磨造反这么多年,战略早就商量过无数次了。   刘縯指着县里的地图:“取宛城!”   “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繁重,积蓄丰厚。”   ”昔日高皇帝起义师西伐秦,不走函谷,而不远千里略取南阳,攻占宛城,于是才得以入武关,取蓝田,而秦遂亡。“   和茫然无目的的赤眉老大樊崇不同,打从刚起兵开始,刘縯的目标就是既定的:重复老祖宗刘邦的路线和事业,入关灭新!   但那都是长远,以他们现在的实力,要打到宛城也是件不易的事。   刘縯已有打算:“我带着主力五六千人,北上进攻新野,联合邓氏、阴氏,得到他们加入,兵众可以破万。”   只有将雪球滚大,才能在前队大尹反应过来派大兵镇压前有一战之力。   他看向朱祐和刘秀:”文叔、仲先,汝等则带两千人,前往唐子乡与绿林军汇合,而后略取湖阳县!“   刘秀应诺,湖阳县是他们母亲的故乡,湖阳樊氏乃县中大豪,势力也就比阴、邓差了点,他的舅父们肯定很乐意加入外甥。   于是才有了十月中旬,刘秀和朱祐向东北方的进军。   刘秀在拉各地乡豪入伙上很有一套,先抬出兄长名号套近乎,若是不肯,就告诉他们,汉兵已经和绿林军结盟,不加入他们的人,都会遭到绿林攻击。   连哄带吓,还真骗了千余人加入,不过刘秀对军纪倒是约束得很严格,不许他们侵犯乡民、豪贵。   十月十五日,抵达唐子乡附近时,汉兵遇到了绿林的前锋部队。   这一带便是古时候的唐国,与南方随国相邻,绿林秋天时啃了随县长达几个月,终于打下来后便迫不及待向北挺进,与汉兵会师于此地。   被绿林渠帅们派来接洽的,却是刘秀的亲戚。   一个年过三旬,文质彬彬的士人,老远就朝他拱手。   “文叔,真是许久未见。”   刘秀瞧见那人,也颇为欣喜:“圣公,别来无恙。”   却是刘秀的远房从兄,同样出于舂陵一系的刘玄。   舂陵支系庞杂,说起来刘玄的血脉离大宗还更近些,早年在白水乡比刘秀还富裕,也结交了宾客,但因为为人略为怯懦,所以远不如刘伯升名气大。   而刘玄也倒霉,他那几个宾客犯法杀人,追究到他头上,刘玄只能在伯升帮助下避吏,跑到了随县去,又诈死,让家里免受追究,于是就一直藏匿于平林乡,依附于当地豪强廖氏。   随着绿林北上南阳,平林廖氏举兵响应,刘玄也就以宾客身份加入其中,成了舂陵刘氏中,最早加入绿林的人物,据说跟几位绿林渠帅关系搞得不错,封他做了“安集掾”,主要负责跟舂陵汉兵往来联络。   看着刘秀身后多达三千的部众,刘玄满眼羡慕,嗟叹道:“如今伯升、文叔都是统兵万、千的将军了。”   “哪是什么将军。”刘秀听出了刘玄话语里的一丝嫉意,连忙道:“不过是冒任的都尉,临时拉起来的子弟宾客,与绿林诸帅相比差远了。”   刘秀吹捧了刘玄一番,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与绿林联手一事,以及随县的情况,绿林打下随县后如何处置当地豪强、官吏、民众?这关系到汉兵与绿林能合作到何种程度。   刘玄看了看左右,拉着刘秀到一旁,低声道:“绿林渠帅们痛恨随县抵抗数月,破城后大肆屠戮,除了起兵响应的平林军廖氏、陈氏外,其余诸姓、官吏悉数被杀,民众也颇受波及,一部分被杀,一部分被裹挟入军中,如今绿林新市兵已壮大到两万之众。”   这是一语成谶啊,刘秀用来恐吓沿途各乡地主出粮出人协助的话,居然在随县应验了。   绿林现在和赤眉差不多,离开了老家后,都是流窜作战,抢一天算一天,完全没有经营的考虑。   刘氏与绿林联手真是有利有弊,利好在于能增加兵力,有了和官军较量的底气。弊端则是绿林肆意妄为,随县被屠戮的消息传出去后,只怕会使得南阳部分豪强站到官府那边去,这让刘秀生出了些隐忧来。   “看来,绿林虽与汉兵暂时合流,共抗新军,但想要真正成为一路人,难啊!”   ……   南阳的复汉事业风起云涌之际,第五伦“大新忠良”的人设却又再度巩固了。   十月下旬,第五伦在邺城,也收到了来自常安的诏令,和过去一样沐浴焚香才肯开启,还和耿纯打赌:“伯山猜,这是申饬还是褒奖?“   纸包不住火,他截留猪突豨勇、私自派兵进入邻郡的事,朝廷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尤其是五威司命,肯定会不遗余力找第五伦的黑点。   不过第五伦这点小动作,放在更始将军、太师大败的大背景下,反而成了国之忠良,河北砥柱。   “得看诏令出时,陛下是否得知成昌之战的结果。”耿纯就这样瞅着第五伦接过郎官交付的诏令。   第五伦看了几眼后,神色怪异,等只剩下他和耿纯时才道:“确实是褒赏,看来陛下还是知道关东形势的。”   但至于是怎样的褒奖,耿纯就拒绝猜了,毕竟都知道,这位皇帝往往不按套路出牌,做出什么事都不意外。   他笑道:“不管是让伯鱼做州牧,还是将你调回去当九卿,我都不觉得奇怪。”   第五伦摇头:“陛下以赤眉祸乱兖州,寿良大尹被杀,故而让我在魏成大尹之外,暂时兼任寿良连率。”   大尹、连率、卒正,都是太守的意思,第五伦也搞不懂王莽为啥要一个职位整出三个名来。   而寿良、治亭,都是东郡一分为二后的新郡。寿良治所是东阿城,历史上属于广义的齐地、济西,但黄河改道后,有六个县就成了“河北”,如今第五伦已派遣马援带兵入驻,巩固河防。   王莽还是很在乎老家元城的,这份任命,倒是让第五伦可以名正言顺将军队开入寿良,真正做到“跨州连郡”了,可问题是,黄河对岸,寿良郡府东阿以及好几个县,都已经被赤眉攻占,第五连率暂时也只能望河兴叹。   而更有意思的,是王莽给第五伦的第二份褒奖。   如今朝廷是军政合一,严公一个九卿冠以将军之号,而大尹也相当于偏将,却无将号。   “而我如今得了皇帝诏令,已经是正式的杂号将军了。”   第五伦心情复杂,示诏令与耿纯一观。   “平赤将军!”   耿纯笑道:“取剿平赤眉之意也,这是对伯鱼寄予厚望啊,不是挺好么?”   第五伦却摇头,因为他很不喜欢。   “这将军之号,我能辞么?”   ……   ps:第二章在18:oo。 第196章 攘外安内   “送往魏成郡的诏令,应该送到了罢,希望第五伦,勿要辜负予的重任与厚望,守好河防,护好元城。”   常安城寿成室中,短短半个多月,皇帝王莽的头,竟已经全白,虽然他已经是一位六十七岁的老人,但这未免也太快了些。   王莽之所以焦虑到须皆白,还是因为东方、南方接二连三的爆雷,让他那”孔子后五百年之际还天下太平“的奢望彻底破灭。   对于赤眉贼,王莽几乎是无可奈何的,更始将军和太师才把十多万大军送掉,一时半会也征集不出军队来,只能暂且让王太师坐镇洛阳,守好天险虎牢和敖仓。   但王莽已经信不过王太师,又匆匆召集朝臣,要派亲信去洛阳监督他,最后竟是那个靠着献金匮位列十一公的哀章站了出来,这太学生出身的神棍一引经据典,直接引到上古三皇五帝去了。   “陛下,皇祖考黄帝之时,中黄直为将,破杀蚩尤。如今臣也兼任中黄直之位,愿为陛下讨平山东!”   黄帝时候根本无法考证的事,跟现在有什么关系?若是换了一般皇帝,肯定一通训斥,但对于王莽,这种牵强附会的理论却格外有用,竟同意了哀章之请,让他立刻前往洛阳。   哀章临走前还向王莽请求,带上几年前因讨伐匈奴而从民间征集来的能人力士,便是第五伦曾亲眼所见的以滑翔羽翼飞天、制兵粮丸可以十日不食、以及造桥大师等人。这批人当年担任理军赶赴塞北,可与匈奴却终究没打起来,遂吃了几年闲饭,如今王莽和哀章病急乱投医,竟连这群人都拉上战场了。   东边的事暂且只能这么着,至于南方前队的叛乱,王莽却有个人可以泄愤。   李通兄弟已经谋叛,舂陵刘氏已经起兵,虽然前队的兵力大多跟着严尤去镇压绿林,病死大半,但好歹将李氏坞堡、铁工坊团团围困,打的有来有回。王莽一边派人严厉申饬严尤,一面将李通的父亲,国师手下的宗卿师李守抓起来。   那李守事先听到风声想溜,可他和儿子一样,身高九尺,鹤立鸡群太过明显,还没出城就被五威司命认了出来。缉捕后对李家谋逆之事矢口否认,表示都是小一辈的主意,自己完全不知情,还问自己现在举咎儿子还来不来得及。   王莽哪里肯相信,遂将李家在常安者统统下狱处斩,那李守个子高,被砍掉级后,身子吊起来居然都比普通人长了不少。   五威司命还想扩大案子,将事情往国师公刘歆身上引,从始建国时甄氏谋逆开始,到太子案,再到现在,刘歆已经三次卷入谋逆,再加上他家也是汉室宗亲,又精通谶纬,恐怕就是三场大逆的幕后主使。   于陈崇而言,运气不好没能扳倒第五伦,只能将矛头转而对准刘歆,他一心扶持王莽的庶子上位,太子党,尤其是德高望重者,还是要除干净才行。   但王莽对几个亲儿子都毫不手软,唯独在轮到刘歆时,他却显得格外犹豫,最后宣布国师公对此事不知情,顶多是用人不明,彻底削了刘歆的实权,但仍保留国师、上公之号。   在这些事情之余,王莽也做出了几个艰难的决定。   “去岁予转天下谷、币诣幽、并,每一郡以百万数,欲以击匈奴,今尽罢之。”   对他从代汉开始就纠结了十多年的匈奴,不打了。   “去岁予令益州牧复击句町,今尽罢巴蜀之兵。”   打了三次,士卒遭遇瘟疫死了十几万人的句町之役,不征了。   此外,陇右方面,让雍州牧放弃收复被羌人夺回的西海郡,四海缺一,王莽忍了。   最后是河西方面,对被匈奴和西域胡王们困在龟兹已经数年的西域都护李崇,也彻底放弃联络鼓劲,只好让他们自生自灭。   对于王莽而言,做出这些决定是极其艰难的。   他生于汉家衰败的时代,虽然是王氏外戚出身,但父亲早死,没从姑母王政君那儿得到什么好处,要比富贵糜烂,声色犬马的话,叔伯兄弟们谁不比他强?   真正让他赢得一些尊重和地位的,是诗书,是儒士这个身份。   王莽一直以来勤身博学,敬贤尊士,博得了儒生群体的赞誉和拥戴,可他心里有些东西,若是叫汉儒们知晓了,定会批驳他离经叛道。   儒学虽然给汉武帝提供了“九世之仇”的舆论武器,但汉儒的底色依然是反战的。   尤其是在汉武帝将天下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后,群儒更走上了对一切对外征伐说不的道路。从汉昭帝时的盐铁论,贤良文学将汉武帝时代的一切批驳得一文不值,甚至鼓吹文景时的和亲。   到了汉宣帝时,麒麟阁名臣萧望之、魏相等,也是对外消极,对宣帝经营西域不以为然。   至于汉元帝时的匡衡等人,更是连陈汤斩了郅支单于的头颅回来,都要藏着掖着,不肯大肆宣扬。   将自己包装成醇儒的王莽却与他们不同,他和陈汤是忘年之交,莫逆好友。陈汤素来贪财,收受贿赂帮人人家常便饭。但对十分聊得来的王莽,陈汤这死要钱的家伙,竟然没收一文钱,免费帮他打抱不平:“莽父早死,独不封,母明君拱养皇太后,尤劳苦,宜封!”   王莽的新都侯,除了他费尽心思讨好叔伯外,可以说多赖陈射声之力也。王莽对此颇为感激,陈汤晚年时因为汉成帝昌陵一案,丢了官职爵位,一度下狱,十分落魄,王莽常去拜访。   二人就坐在院子里,置酒同案,王莽津津有味地听陈汤讲述当年跨越险阻,追击郅支单于的事迹。   那些黄沙大漠的征战豪情,士卒凯旋,斩得名王级献于桂宫,悬于北阙的骄傲,连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话,经陈汤之口,深深刻在了年轻的王莽心中。   当然,在王莽代汉后,默默将那句话换成了“明犯大新者,虽远必诛”。   做了皇帝后,王莽立刻将汉朝时备受冷遇和儒臣刁难的宣、元开拓功臣之后,统统重新封侯。   “陈汤、傅介子、甘延寿,立有大功而声名不显,赏赐稀少,这是不公啊!前朝欠诸位英雄们的礼遇,就由予来补上!好让诸君之名,再度扬威万里!”   而对四夷的战争,亦出于他身为中夏帝王的这份骄傲和自豪。   “诸夏有礼,而蛮夷无。前汉的事证明,戎狄,绝不可以礼服,而当以武折之!定要让彼辈稽来宾,愿守列藩,累世称臣。”   除此之外,王莽亦见汉末流民滋生,皆乃土地不足之故也,他曾下王田令,试图恢复井田制解决土地问题,但实在是难以落实,阻力重重,只能改变思路。   “既然中原之地不足,何不取地于四夷,而移流民填之呢?”   新秦中过去也是戎狄之地,如今不是牛羊遍野,富庶安宁么?扩展中夏疆界,最终实现以夏变夷!   只可惜脑袋里想得不错,实际操作的手脚却不听指挥,新军战斗力实在一言难尽,十多年了,就赢了一场对下句丽的,其余都一败再败。   对四夷的征伐打到最后,已经离王莽的初衷甚远,变成了为了颜面而战:堂堂天朝上国竟不能制服人口数十万的蛮夷小邦,岂不是让人笑话?   直到今日,眼看国内动荡一年比一年激烈,王莽只好依依不舍地下了诏令。   “停止攘外,专心安内!”   对准一个方向飞奔了十多年后,终于踩了刹车准备调头,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更让王莽不满的是,朝野之中有一种声音,对如今形势很喜欢用秦末之势来对比,毕竟秦始皇帝北伐匈奴,南击夷越,王莽也干了。秦末之时天下板荡,六国豪贵与甿隶群起反叛,如今的前汉遗族和绿林竟有勾结之势,也差不多。   最可怕的是赤眉军,朝臣们都担心,他们会在打赢朝廷主力后攻城略地,然后效仿陈胜吴广挥师西进,威胁洛阳,若是跟南方绿林合流,红绿搭配,恐怕更难对付。   但就在十月下旬,洛阳方面的太师王匡传回一个好消息:“赤眉已散!”   “散了?”   本来都准备好洛阳以东州郡统统不保的王莽君臣都如蒙大赦,仔细看看奏疏,王匡只说是赤眉似乎起了内讧,参加了成昌之战的三支赤眉军居然各走一方。   泰山赤眉樊崇部,已聚合十万之众,向东返回泰山,过鲁郡,似乎想向城阳、琅琊方向移动。   而实力仅次于他的梁山赤眉董宪部,开始带着数万人向南展,侵犯济平郡,目标直指定陶。   最后是大河赤眉迟昭平部,她则带着部众两三万向北走,攻占寿良郡东阿等地,盘桓在黄河新道,大有渡河北上之势。   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好消息,但至少压力给到了地方州郡,给了中央朝廷喘息之机。   王莽立刻下令,“大司马董忠养士习射中军北垒,演习武艺;司徒王寻征关中陇右兵十余万屯洛阳,与太师匡并力。”   这支兵还在征召中,等他们抵达洛阳,只怕要到地皇四年初了,至于到底是先击南方绿林贼,还是东方赤眉贼,且看看哪支危害更大再说。   不论如何,王莽仿佛看到,他那已经接近坍塌殆尽的理想,又重新有了无穷生机。   皓白须的王莽,再度衷心感激皇天太一上帝,看来他还是眷顾自己的。   “亡羊补牢。”   “还来得及!”   ……   而远在冀州的第五伦这边,比朝廷更早知道拿了一手好牌,让天下为之侧目的赤眉军,在本该大放异彩,堪比陈胜吴广的回合里,其选择居然是……   弃牌,过!   “常安朝堂必定欣喜不已,至少陛下不用面对陈吴之兵直抵戏水的窘境了。”   但第五伦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赤眉这随意的战略,俨然是给新朝续了一口命,也让他有点尴尬,这大新忠臣还得装多久?   耿纯则是亦喜亦忧,喜的是赤眉没有合力西向,只有梁山赤眉掠济平,让他父亲所在的定陶少了些许压力。忧的则是哪怕董宪这数万人,父亲耿艾也对付不来,最多困守定陶等待城外的赤潮自己撤离。   倒是第五伦这边,应对北上寿良的迟昭平部不必如此被动,在接到王莽任命他兼任寿良连率后,第五伦立刻再度行县,前往新辖区布置冬季防务。   寿良被留在河北的六个县,亦属于黄泛区范围,只是因为地势稍高,受灾没那么严重,在黄河下游算不错了。但第五伦沿途所见,却与魏郡的繁荣安定大为不同。   出了元城县境后,便见乡野萧条,远树瑟瑟于秋风里。许多里闾被废置抛弃,地里连宿麦和豆子都没种,直接撂荒,乱草丛生于田野上。偶尔有几个人影活动,瞧见第五伦车驾路过亦是惊惶而遁。   第五伦问过门下吏了,王师倒是没来过此地,倒是今年初的时候,赤眉迟昭平进攻元城,从此处经过。   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前者比后者强了那么一点,可亦是为祸不小,对地方破坏极大。还活下来的本地人要么跟着赤眉走了,要么投靠豪强,在坞堡附近寻找安全,只剩下一部分在因战乱错过农时的土地上挣扎求生。   这份让他们活命的重担,也压在第五连率身上了。   第五伦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元城以东百余里的(山东莘县)东武阳县,距离黄河新道最近,马援已经入驻此地。   还未曾到地方,本地豪强谢氏就吆喝着本地官吏、著姓来迎接,那阵仗,让第五伦想起当年自己离开新秦中时,张纯一家的做派。   “盼第五公,如盼甘霖也!”   谢氏和本县豪右扶老携幼,瞧见第五伦后,纷纷纳头便拜。   那眼泪,那颤抖的嘴唇,都不是作伪,却是自内心对第五伦的到来表示欢迎。甚至都不必第五伦恩威并施,谢氏等豪右,便承诺出钱出人,协助第五伦巩固河防。   陪同在第五伦身边跑腿,已经长成大人的张鱼说了实话:“这姿态,与郡君当初进入魏成时,魏地豪右们的冷遇截然不同啊。”   “不奇怪。“第五伦含笑,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是因为寿良豪强们更聪明,也不是因为他们良心现,更非第五伦忽然之间,有了虎躯一震,豪强们就主动送钱送粮的人格魅力。   而是因为他这次来,带着刀兵士卒,带着能保卫一郡安宁的名望,也因为……   第五伦站在东武阳城头,看向远处的黄河新道,马援率军严防死守于北岸。而被大水阻隔的南岸,亦有大队人马聚集,在寻找渡河之处,他们没有旗帜,身影杂乱,但若靠得够近,便能看到额上犹如鲜血的赤眉!   “他们来过!” 第197章 冀州乱成了一锅粥   成昌会议后三路赤眉未能聚合,一拍两散,樊崇往东打回老家,董宪自向西南欲取定陶。迟昭平则留在了原地,一路收拢流民,攻打县城,开仓放粮,势力足足壮大一倍,人数多达两三万,也算河济之间各路人马中数一数二的头领了,众人都将她与海岱那边义的吕母相提并论。   但迟昭平愤恨的目光,始终都盯着元城,盯着王莽的皇庙祖坟,一遍遍向部众们宣扬,只要毁掉那儿,黄河就能复归原位,下游的日子就能好起来。   但让人沮丧的是,今年初时,她起码还打到了元城近郊,只差一点就攻克五鹿城,一把火将大新龙脉烧了一干二净,可如今却只能望河兴叹。   哪怕现在是枯水季,黄河依然浩浩汤汤,奔腾冲突于平原之地,大队人马,非有数量庞大的舟楫不能渡过。   “迟三老,部众们抄粮时找遍了上下游一百多里,竟没找到一艘船。”   迟昭平眉毛拧在了一起,这么多人要养活,对郡县的进攻不能断,她在攻打寿良郡府东阿时耽搁太久,来晚了一步。对岸那位”协助友郡巩固河防“的第五公,早就遣马援驰入寿良河北六县,将沿岸的津渡舟船一股脑全收到了北岸,顺便坏了不少渔家的生计。   眼下不论是河上还是北岸,都广立亭障,有魏郡兵和当地豪强武装在巡逻,以提防赤眉北渡。   “不如造木筏。”   “或是再往下游走走,回到吾等的平原郡老家,就不信找不到船。”   迟昭平觉得都不可行,小筏一次只能渡十余人,这得渡几天?且不说部众本就松散,时间拖长自己都能溃散,汝等当对岸的第五伦是瞎子么?这几日来沿岸的堤坝上广立亭障土燧,却是马援将新秦中提防匈奴的法子搬过来了,半渡之际,烽烟燃起,赤眉为大河截断尾不能应,定将大败。   她擅长博术,什么时候该赌,什么时候该等,十分清楚。   思索之后,迟昭平决定再缓缓。   “不急,等深冬,再渡过去不迟。”   坐等天公作美,是赤眉渡过江河的主要办法,前几次都是乘着黄河冰封往来两岸。   迟昭平来到岸边,伸手试了试水温,虽已寒彻骨髓,但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还要两个月,这期间,她可以带着部众继续掠于青州、兖州,筹备粮食,顺便联络几支盟友。   她以为,第五伦,可是比更始将军、太师更难对付的敌人,这点人手恐怕不够。   “泰山郡卢县的城头子路、肥城的刘诩,都是赤眉从事,没跟着樊崇东去,而留在当地举旗,也汇聚了数万人马。河济之间已经凋敝,抢不到食了,他们定也想去富庶的河北看看吧。”   等到黄河万里冰封,百物寂寥,兖州赤眉最饥饿,最疯狂的时候,就是挥师西向,毁灭元城之时!   ……   “赤眉撤走了。”   亲至河边巡视的第五伦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在试探着下水几次后知难而返,6续往东撤走。   看来过两天,少不了又要派流民兵中的士卒染了赤眉,乘夜渡河过去打探消息了,这是第五伦能够提前掌握迟昭平行动的原因。   这一招屡试不爽,赤眉有许多支系,互不统属,几乎天天都有新的渠帅拉起队伍来。他们就靠口音和染眉来辨别同伴,哪怕第五伦让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集体渡河,都不容易被识破,指不定还能混进迟昭平的队伍里。   但也就想想而已,第五伦现在可没精力管对岸,接手这寿良半个郡后,第五伦才现,这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敌人绝不止青兖赤眉。   马援告诉女婿进入本地以来面对的新情况:“早在年初赤眉大破景尚后,大河沿岸便有许多流民效仿迟昭平等人,聚众杀吏而叛,成昌之战后就更多了。”   大河沿线本就受水灾祸害严重,过去还畏惧朝廷镇压只是小打小闹,如今新军这纸老虎被赤眉戳破,那还怕什么?举事者此起彼伏,开始了攻城略地。   马援指着地图道:“从寿良往东北,黄河故道沿岸的平河郡(清河郡),新博郡(信都郡),朔定郡(河间郡),青州的河平郡(平原郡),幽州的迎河郡(渤海郡),都是大大小小的流民帅,多的数万,少的几千,加起来恐怕有数十万人。”   “而其名号各异,或曰铜马、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枪、尤来、上江、青犊、五校、五幡、五楼……”   第五伦越听越不对劲:“且慢,怎么这么多五?”   马援抬起头,笑道:“五字简单,好认啊。”   你的马字也好认啊,铜马难道就不是马么?   总之现在河北冀州形势就是如此:最南边的魏成郡控制在第五伦手中;河北西部的赵、真定、常山、中山、广平等,是诸刘和大豪强们当家做主;东边受水灾严重的几个郡是流民帅们的天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各郡大尹们仅能保于郡府。   第五伦暗暗自嘲:”虽然号称‘跨州连郡’,可实际上,我连三分冀州有其一都算不上,顶多占了一角,十分之一而已。”   而且,河北起义军的威胁可不是远在天边,而是已经打到家门口   “我自进入寿良已有半月,但只控制了东武阳等四个县,北面的两个县,已被贼人攻占。有流民军号称‘五楼’,其渠帅名叫张文,占据博平、聊城。”   “部众多少?”   “数千,还在不断收拢流民,加上老弱妇孺,或有上万之众。”   第五伦真是头疼啊,这新朝十余年积弊真是一朝爆,他花了一整年时间,好容易一统魏郡,本打算施展拳脚的时候,却现周边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猪队友们全不顶用。   “就算一战剿灭了几千上万农民军,旁边又有几万十几万冒出来。”   此乃土崩天倾之势,绝不是一根柱子就能统统顶住的。   但哪怕疲于应付,也得尽量御敌,第五伦有预感,迟昭平对元城执念如此之深,只怕还会再回来,要赶在深冬大河冰封之前,解决盘踞身边的五楼贼。   魏成的盘子铺得有点大,猪突豨勇要驻在武安提防李氏和赵刘搞破坏,邺城、黎阳要守好,渡河而来的那两千王师溃兵还在整编,魏成豪强和寿良豪强虽在赤眉压力下出人出力,但都各怀心思不能信任。   算算手里的兵员,也就马援手下这两千兵顶用,要直接去剿聊城的五楼贼,恐怕要打硬仗。   于是第五伦叹息道:“五楼贼有一个五字,也算与我有些渊源。”   “彼辈也是被迫沦为盗寇,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先遣门下吏前去宣谕吾之政令,若彼辈愿意降服,便可得到安置,其渠帅张文亦可为官掾。”   第五公的名声在河北较为不错,很多流民都知道他为政宽善,不指望五楼全体纳头拜降,只希望能分化彼辈,让大小渠帅们各怀心思就够了。   派遣两个门下循行前往聊城招降五楼之余,第五伦又让冯勤、黄长等人与本地官吏,统计东武阳等县户口籍贯,要搞清楚本地究竟有多少人弃地流亡。能招回则招,不能的话,那些地产也不能便宜了本地豪强,统统收归官府作为公田。   魏成田地已再无可分之处,下一波分田就指望寿良这边了,地是薄了点,但也聊胜于无。   有趣的是,这举止居然没有遭到当地豪右强烈反对,东武阳谢氏等土豪都无异议。   “都被迟昭平打怕了。”   马援很清楚这些豪右的心思:“赤眉多是苦出身,最痛恨地连阡陌的豪强,年初时途经此地,就攻破了两个小豪强的坞堡,将其子弟掳走为奴,谢氏靠着墙高人众才守了下来。”   但也死伤众多,坞堡外的田产多受破坏,市坊产业等经营起来难,毁灭却是一朝一夕,这几个县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若来的是其余王师,那只怕比赤眉还可怕,但伯鱼治郡安宁之名已经传到邻郡,都盼着你御贼于境外,哪还敢使绊子。”   此种情形,让第五伦生出了一个邪念来。   “让赤眉和河北起义军先将地方梳过一遍,将各地旧有格局摧毁殆尽,而我再挥师挺进接管,本该对我抵制对抗的豪强便稽相迎,百姓也渴求恢复安乐甘为顺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甚至还能起到缓解当地人口压力、留下无主田地等好处。   农民军虽然多是破坏而不知建设,但确确实实,容易“为王前驱”。   一念之下,第五伦对黄长道:“既然魏成、寿良如今都归我管辖,也要在本地招募一批门下吏,再辟除几个豪强子弟为官,最好是那些深受赤眉毒害,家里死伤惨重的……”   第五伦打算,让寿良的豪右子弟们去邺城“交流”,在耿纯之策的基础上,进一步在豪右和魏地百姓面前,将赤眉军妖魔化。不仅要把豪强们动,交出更多徒附来帮忙守河御贼,还能以此为借口,在农闲之际征召魏地丰饶的人力为官府免费干活、当兵。   只是还没过两天,一片光明的前路,却被一个噩耗打断了。   被第五伦遣去招降聊城五楼贼的门下吏回来了。   一个被吓得不轻,手里还捧着木盒,里面放着另一位门下循行血淋淋的头颅。   门下吏朝第五伦顿道:“五楼贼帅张文骄纵,不接受第五公招降宽赦的好意,当场抽刀杀人,还扬言……”   “他说了什么?”   “五楼兵,宁为贼寇自在而死,也不做奴婢俯而生!”   说得好啊!但对第五伦而言,这是宣战,是挑衅,他勃然动怒,立刻投袂而起,连鞋履都不穿就往外走,剑及于寝门之外。   “调兵遣将,两月之内,必灭五楼贼!”   ……   ps:第二章在 第198章 一粒   “这不像伯鱼的作风啊。”   马援很了解女婿,一向处事不惊,喜欢的是步步为营,剿灭武安李氏,控制魏郡便是如此,可如今却因为一个门下吏被杀,忽然暴怒兴兵,是何故也?   第五伦见自己故作震怒还被丈人行看出来了,便与他的寝中密谈。   “本想招降五楼为我所用,既然那渠帅张文拒绝了好意,决定以武力拒之,那便只能一战!”   “而这场仗,不急不行,必须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辖境东界,就靠一条黄河作为天险,一旦隆冬冰封,赤眉数万之众渡河将如履平地,倘若那时候五楼未灭,与之联手,第五伦将腹背受敌。而自此以西数百里,一直到邺城,皆是平原阔野,无险可守,一旦败了一场,极可能被赤眉捅穿,一年多的经营将毁于一旦。   故而五楼贼,真是眼中钉肉中刺,不能留任何隐患,只能打一个时间差,抢在这两个月内,将五楼贼剿灭。   所以第五伦才陡然大怒,以兴必战之师。   马援了然,颔道:“正好,吾等亦能拿五楼贼练兵,看看两郡豪右的徒附有多大战力。耿伯山麾下那两千更始败兵也得拉过来,彼辈在成昌被赤眉打得失魂落魄,如今看到赤色眉毛就战栗退缩,先打其他山贼壮壮胆。”   第五伦道:“此役,我亲自在军中坐镇,务必全胜。”   务必全胜,让寿良乃至河北豪强看到,第五伦有实力击灭贼人保护他们,也让肆虐诸郡的铜马等起义军知道,第五公不好惹,以后对他辖区绕着走。   “还五楼?怎么不取名叫一楼。”   第五伦暗骂道:“须得让冀州的五校、五幡等贼兵知道,这大河以北,只容得下一个五!”   ……   地皇三年十月底,当赤眉与河北起义军还在与豪右、官府反动势力坚决作斗争之际。南方的绿林,却毫无抵触地与南阳豪强武装完成了合流,屠唐子乡,和汉兵一起围攻重镇湖阳县。   但在刘秀眼中,这会师却不怎么愉快,过去势如水火的豪强和流民盗贼如今共事,真好似蛇鼠一窝,摩擦与冲突每天都在生。   “凭什么要吾等缴获的财物交出来给绿林?”   这不,几个舂陵刘氏的子弟便义愤填膺地找刘秀和刘玄,想讨一个说法。   刘玄刘圣公加入绿林早,更受那边信赖,他解释道:“绿林是客,岂能怠慢?”   舂陵子弟们不服:“同样是与官府作战,哪分什么主客,吾等出力不比绿林少,为何分财不均?”   刘玄哑口无言,还是刘秀出面劝阻众人,承诺不会动用众人的战利品,而将自己那一份全部拿出来交给绿林,舂陵子弟这才散去,但亦有人为刘秀打抱不平。   相比于刘玄对绿林诸帅的卑躬屈膝,刘秀还算得上不卑不亢,绿林领不乏穷凶极恶的匪徒,太过软弱会让他们觉得汉兵可欺。   但为了大局为重,合作再难再憋屈也得撑住。   好在等他们继续向北进军,攻克湖阳县后,刘秀得到了当地豪强、外家樊氏的鼎力支持,他的舅舅樊宏在绿林、汉兵围困县城之际举义相助,使得汉兵顺利破城。   绿林众人掠于湖阳城中,而后却现,城外的樊氏庄园更加富庶,不由眼馋欲滋扰劫掠,却被渠帅马武给喝止了。   马武板着褐色的脸,瞪着眼睛呵斥这群目光短浅,还当自己是流窜盗匪的家伙:“我就是湖阳县人,从小在县中敬仰樊氏父子名望,他家礼义恩德行于乡里,若我军胆敢冒犯,定会惹恼湖阳人。”   樊家倒也十分大方,还出粮秣犒劳绿林与汉兵。刘秀望着远处樊氏庄园,重堂高阁,陂渠灌注,又有池鱼牧畜,从粮食到纺织,都自成体系,关起门来就是个独立的小邦,不由感慨,这一切都没变。   刘秀打小就没了父亲,被叔父养育长大,但对他性格影响最大的,还是外祖父樊重。他记得,外祖父是一个计划长远的人,对家族的规划,往往以十年二十年来计算。   比如想要开设漆业,便提前十年种植梓树和漆树,急功近利的人对他嗤笑嘲讽,直到梓、漆长大,樊氏以此为业富甲一方,赀至巨万,却又没有为富不仁,而是赈赡宗族,恩加乡闾,颇得威望。   如今这份积累的威德,都在协助刘秀时显现出来了,受过樊氏恩遇的人家,纷纷让子弟自带武器加入刘秀麾下,得两千余人,让汉兵偏师壮大了一倍。现在,起码不用担心随时被心怀叵测的绿林渠帅们火并吞没了。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   刘秀深深记得外祖父最钟爱的这句话,他与兄长谋划复汉也是如此准备的。只是真正举事后才现,不管筹备多么周全,造反这种事,仍是仓促而为,意外太多,心里没底。   等十一月上旬,刘秀与绿林进军至新都县时,现这儿已被兄长攻陷。   且说刘縯攻取新野后,姻亲邓晨带着邓氏族兵两千加入汉军,而阴氏嫡子阴识亦带着族中子弟响应,阴氏家主无可奈何,只能顺从。   靠着阴、邓的支持,刘伯升的汉兵主力已有上万人,虽是临时凑一起的豪强武装,但仍声势庞大。   王莽对他的旧封国是很上心的,还留了一千郡兵驻扎,可他们在汉兵聚合了上万人打过来时,降的降逃的逃——因为赤眉成昌大胜的消息已经传至南方,从官吏到士卒都无战心。   装饰得简朴而不失典雅庄重的新都侯府邸被汉兵劫掠一空,刘縯还让士卒在王莽曾居卧的厅堂寝房随地方便小溺。   “王莽曾毁坏复汉忠良翟义的家宅,以污泥灌之,今日也让他尝尝自己家被如此对待的滋味。”   刘縯兴致很高,等士卒将值钱的丝帛等物搬空后,又亲自点火,将新都侯府付之一炬,他则仗剑而立,愉悦地看着火龙在宅第中乱窜。   和一心想着挖了王莽元城老家祖坟的迟昭平一样,刘縯这憋屈十多年的亡国之恨,也需要泄愤。   现弟弟来到身边后,刘縯指点着自己的杰作笑道:“想当年,王莽被遣归之国后,就在此杜门自守,其子杀奴,他便逼着儿子自尽,又赠玉剑鼻于贤人以邀名钓誉,世人受其蒙骗。”   “也因为肇名于新都,故伪朝僭号为新。”   这却是错误的传言,但刘縯就如此以为,举手高呼道:“既然王莽当年是从新都肈基,那么,新室的毁灭,也将自此而始!”   只是刘秀在一旁看去,现一直自诩汉高祖的兄长,此时此刻,他那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庞。   “为何却像极了项羽呢?”   ……   汉兵与绿林军驻扎在新都城中,而王莽旧府邸已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刘秀看着这毁灭殆尽的丘墟,想起地皇二年时,第五伦曾来此处,迎接几位新朝皇子、皇女还京。刘秀虽未能与之相见,但亦使人追及,互赠了美玉。刘秀送了第五伦一枚九穗玉,人家根本没在意,直接扔在老家了。而第五伦所赠的玉制剑鼻,刘秀将其安在佩剑上。   这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当初还算粗安的天下,竟就生了如此多的剧变,刘秀忽然想到,若是第五伦知道自己造反了,会如何想?   他兄长认为,第五伦已经彻底成为王莽的鹰犬,不但镇压了魏郡的复汉事业,还为了保卫王莽老家元城与赤眉血战。   魏地元城、南阳新都,一个是老家,另一个是龙兴之地,都拥有非同一般的政治寓意,就好比新朝的两粒肾囊,小心翼翼地护着。如今新都这一粒被老哥捏爆,消息传到朝堂,王莽只怕会疼得食不安寝,会不会让朝廷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南阳来?   “应该不至于。”刘秀摇头自言自语:“吾等才刚刚起兵,哪能和关东赤眉相提并论?”   这时候,刘縯也在朱祐搀扶下,醉醺醺地回来了,他安排刘秀守营,自己则在马武引荐下,去绿林军那边,与新市王凤、平林廖湛等商量大事。   “文叔还记得,你让我小心提防的窦融么?”   刘縯笑道:“他奉严尤之命从江汉北上,应该是要来堵截绿林新市兵的,结果却一直游弋不进,直到绿林破了随县北上,又听闻吾等举兵,窦融听闻消息后,直接带着四千余人,一路撤到了宛城,不敢与吾等战!”   刘秀却觉得不对劲:“我在严公军中时,各部唯独棘阳岑彭与窦融练出的兵最有秩序,更何况,窦周公是连第五伯鱼都盛赞的人,知兵善谋,绝不可大意!”   “大概是军中疫病未消吧。”   刘縯也猜不透窦融究竟作何打算,但他们并不打算就此停滞不前,李通兄弟还在宛城据坞堡、铁矿作困兽之斗,指望他们去救呢,也多亏了李家的牺牲,才将前队的兵马都吸引在宛城,使汉兵能从容略取数县。   “下一步,继续沿着淯水北上,你带着邓氏之兵去攻育阳,而我则与绿林围攻棘阳。”   棘阳县是宛城的南大门,一旦夺下,郡城将无险可守,更妙的是,刘秀口中那个知兵善任的棘阳尉岑彭,已经被严尤调到南方去了。   这计划,刘縯已经和绿林诸帅敲定了,无从更改。   刘秀没什么话语权,但他在军事上有些天分,总有种感觉,窦融这次退却,似是故意引诱汉兵、绿林继续前进,拉长战线,以便在宛城下一决胜负。   眼看进军如此顺利,而弟弟却仍然颦眉不乐,刘縯便告诉了他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在新野时,与伟卿(邓晨)一同拜会阴氏,商定的,可不止是阴家出徒附两千加入汉兵这一件事。”   “还有一桩,你的人生大事!”   刘秀愕然抬头,刘縯最是了解弟弟,早就看出他心思,又在新野听邓禹说及往事,难怪刘秀二十八了还不急着娶妻!   他素来做事干脆利落,不似弟弟踌躇半天,遂拍了板,择日不如撞日,当场就拉着邓家做媒人,去向阴氏提亲!   若换作几年前,阴家还指望与当红的权贵士族联姻,瞧不上刘家这没人做大官的前朝遗嗣,可形势比人强,阴氏也听说官军在关东大败,眼看刘家兄弟就要成事了,遂只能在这刘縯亮刀子的半强迫中,答应了请婚。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为兄都替你办妥了……阴丽华,原来吾弟觊觎已久的阴氏淑女叫这名啊。”   刘伯升看着欢喜到傻眼的弟弟,文叔一向镇定,极难有这神情,看来自己确实是作对事了,遂大笑着拍他道:“至于剩下的两项,等吾等打下宛城,再建大汉社稷后,你自己去办!”   做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当初这两个遥不可及的理想,如今都实现在即,若是大汉能复兴,兄长做皇帝,刘秀觉得,自己不奢求三公,最起码也能混上一个九卿吧。至于后者,更是近在眼前。   刘秀沉浸在这惊喜当中,一时间竟连未来的鏖战都顾不上担忧了,只道:   “等打完这场仗,我就回舂陵成婚!” 第199章 害群之马   时间进入十一月中旬,一天冷过一天,虽然还没降雪,但不出太阳的时候,气温已经逼近零度,冰益壮,地始坼。   阳平(山东莘县)与东武阳之间,就隔着三十里路,第五伦在对岸的赤眉退兵后,将自己行署移动到这,方便各路兵卒集合,讨伐辖区内的五楼贼。   “主公抵达阳平县,当地著姓皆稽伏拜,唯独这王莫一次没来,反而要让主公派人去邀约才肯赴宴,真是岂有此理。”   黄长对此愤愤不平,顺便一提,随着第五伦盘子再度做大,他们这群门下吏对第五伦的称呼,在黄长带头下,都变成了“主公”,都巴巴盼着在第五伦组建的寿良郡府中混个高职呢。   “话不能这么说。   第五伦却未见恼怒,起码表面上如此,他说道:“这阳平侯王莫,好歹是皇室宗亲。”   王家兴盛,始于王政君入宫为后,她的家族就此飞黄腾达,其父被封为阳平侯,汉成帝时的大司马大将军王凤继承了这爵位,如今已经传到第五代,王莫。   论辈分,阳平侯王莫是王莽的远房侄孙,但和位列四辅三公的王邑、王匡等人不同,新朝建立后,阳平侯一系一直不受重用。又因王莽对宗室管得极严,这王莫便索性回了阳平老家之国,乐得做一方土豪。   第五伦进入寿良以来,当地豪右纷纷喜迎王师,唯独王莫,虽然上半年他的坞堡也被赤眉围过。可事到如今,竟还自持宗室身份,不肯屈尊去拜访第五伦。   即便如此,第五伦还是借了县寺的地盘,设宴相邀,他主要是好奇,在地方上的今朝宗亲,其势力相较于遍地开花的前朝宗室如何?   在宴飨前,第五伦让人调了地亩图籍来看,本地小吏指点着那普通人看不懂的图册告诉第五伦,哪些田宅是属于王莫的。   不看不知道,看后第五伦都惊了:“你确定,才三十顷?”   “就是三十顷,在郡县上的皇室,不论是侯还是伯子,都只有此数,不得过。”   第五伦都有点可怜王莫了,三千亩地,还没第五氏最初时多呢,若按地产算,这堂堂阳平侯,其实就是个小地主,跟动辄三四百顷甚至上千顷的河北诸刘相比,简直是个弟弟。   原来是王莽在自家人里严格执行王田制限田令的结果,这政策虽在全天下难以推广,可不妨碍王莽在宗亲里做试点,一个个管得死死的,全无前朝王氏五侯时“坏决高都,连竟外杜”的跋扈奢靡,王莽对儿子都动辄打杀,宗亲们都战战兢兢。   反观河北诸刘,地连阡陌,甚至架空了郡县,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愧是大新,前朝的剑,还真能斩今朝的官。”   不过,大概是压抑太久的缘故,在上半年迟昭平退走后,阳平侯就开始了疯狂的占地,利用自己的宗亲侯爵地位,在坞堡周边大肆圈地,当地人员残缺的官府敢说他半句,王莫就搬出在常安的一大群高官贵胄的亲戚来压。   这又与第五伦欲以无主田地作为公田的计划相冲。   思索间,外头高呼:“阳平侯到!”   第五伦起身相迎,却见王莫二十余岁年纪,高冠博带,朝第五伦拱手,还给他带了礼物。   却是两个小侏儒,专在宴飨上表演滑稽百戏的,看来这就是王莫平素在家打有钱人空虚乏味生活的乐事了。   王莫与第五伦见了礼,瞥眼看到一旁的黄长,奇道:“原来第五公也豢养了侏儒。”   第五伦肃然作色:”阳平侯认错了,这是我的门下掾,内黄人黄孟高是也。”   王莫瞪大眼睛看着小矮子,又瞧瞧自己身后的两个小倡优,忍俊不禁,只用袖子掩着笑,说是自己口误,向黄长道歉,黄长倒是嘿然笑着似不以为忤,只在心中勃然大怒,整个宴飨中都恨恨看着王莫。   聊了几句后,第五伦现,这阳平侯确实是极看不清形势,第五伦号召寿良诸姓出粮出人一起协防击贼,王莫竟也想搞特殊,借口说自己田亩狭小,家中徒附稀少,反过来还要第五伦派人保护他呢!   至于这期间私占的田,也绝不肯撒手。   第五伦停箸道:“陛下对宗室一向严厉,若是阳平侯所作所为叫京师知道了……”   “此时非同彼时,我已通过大司空向陛下上书。”王莫竟是丝毫不惧,笑道:“依我看,这冀州兖州之所以如此混乱,还是宗室不强之故也,应该效仿古时,封建亲戚,以藩屏周,时至今日,是时候重用宗亲了!”   这王莫指不定还想和濮阳那服毒的王闳一样,混个郡大尹呢!   他言语中各种攀龙附凤,要么是皇帝陛下每年派人送来几次赏赐,亦或是大司空王邑多疼自己,毕竟按辈分,他家才是王家大宗。   如此拎不清,难怪在一众酒囊饭袋的王家人里都混不出头。   第五伦笑眯眯地送走喝得醉醺醺的王莫后,黄长便立刻凑过来了。   “主公,我近来读庄子《徐无鬼》一篇,颇有心得。”   “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   言下之意,王莫就是寿良郡中那匹害群之马。而且有此人在侧,仗着宗室身份,大事小事都能给朝中打小报告,甚至叫五威司命知晓,会让第五伦没法放开手脚做事。   但不论黄长如何劝,第五伦都不表态,天才黑,第五伦就表示今日饮酒,不办公了,打着哈欠下去休憩。   行署每天都要有一位随行的曹掾当值,今天就轮到了黄长,他仍念着宴会前王莫对自己的羞辱,愤愤难平,心里想着无数种报复王莫的办法。   等到天全黑时,被第五伦升为寿良贼曹掾的第七彪匆匆赶来禀报。   “出事了,阳平侯车驾在回坞堡时遇袭!”   “什么!”   黄长又惊又喜,这是哪位英雄干的好事!   第七彪道:”当然是赤眉,有赤眉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渡河而来,等我带人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阳平侯当场死去,徒附十余人亦多有死伤,目击者都作证,说看到数十全副武装,额染褐土的赤眉贼乘夜而来,又摸黑而去,如今整个阳平的驻军都被动起来,搜捕赤眉贼呢。   但这怎么可能呢?马援将河防看得严严实实,就算有小股赤眉泅渡过来,为何专挑阳平侯下手呢?除非……   黄长一个激灵,看向第五伦那紧闭的寝门,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只是提个意见,岂料主公宴会还没结束,觉得王莫不可相与后,就直接安排人动手了!   而痛击友军这种事,第七彪早在新秦中时,就帮第五伦干过不少,真是驾轻就熟。   等二人轻轻叩响第五伦寝房,将此事告知他后,第五伦倒也没当场痛哭流涕,只嗟叹道:“惜哉阳平侯。”   第五伦感慨之余,也让黄长立刻起草奏疏:“赤眉竟张狂至此,害了阳平侯性命,大概是聊城五楼贼协助所为吧。等朝中得知阳平侯之薨时,应该能明白,寿良的赤眉贼患,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黄长欣然应诺,但第五伦又单独叫住了他:“孟高今日受委屈了。”   “主公!”黄长直接拜倒在地,难道第五公做此事,也有为自己出气的心思么?他一时感激涕零。   第五伦笑道:“不过往后,害群之马这句话,可不要当着马文渊的面说,他若听到了,只怕要恼你。”   ……   阳平侯身死之事,聪明人都知道是谁干的,但都只能噤若寒蝉,王莫一去,寿良郡再无人能直接与朝廷沟通,是黑是白,是贼是官,还不都是第五伦说了算?   若非时机未到,第五伦都想和对岸的迟昭平一起,将元城的王家祖坟刨了。   动不了元城,还动不了你区区阳平侯?眼看王莫实在是拎不清,第五伦也没那耐心与他慢慢玩,直接指示第七彪动手,这一杀,真是干脆利落,痛快淋漓。   王莽连亲孙子死都不见得在乎,哪会在意这区区远房侄孙,也不见得会申饬第五伦,反倒会觉得赤眉贼患确实严重。   有了阳平侯惨死的教训后,郡中诸姓也更加积极拥抱第五公的新政府,粮食积极捐献,人力也皆出徒附之半,四个县得两千余人,加上魏郡豪右凑出来的三四千,第五军团麾下一支豪强武装杂牌军就此诞生。   这批人,第五伦亲自指挥,毕竟除了他,旁人很难使唤得动豪右们。   主力仍是马援的两千流民兵,耿纯亦拉着两千改编月余的更始残兵过来,到了十一月下旬时,阳平县附近大军云集,旗帜如云,营垒似丘,只不过因为互不统属,显得有些混乱,还是靠着第五伦安排,才各自为营,恢复了些许秩序。   第五伦表面稳如老狗,心里慌得一批。   “人数近万,这是我打过最大的一场仗了。”   在耍权术人心上,第五伦在大新官场混迹这些年,不敢说入室,起码也登堂了。   但在打仗方面,第五伦还是有点不太自信,想当年他初次在第五里举办大型活动:秋社时,被爷爷第五霸嘲笑,说孙儿只能做一个“屯长”。   慢慢锻炼后,第五霸说他可以做“当百”“军候”,直到扬雄死后,第五伦为了自保请命赴边,成了猪突豨勇军司马,将千人,确实也料理得井井有条。   但自新秦中击匈奴后,第五伦已经两年多没指挥过作战了,自己现在,有能将万人的本事了么?   他握着自己的手,心道:“事在人为,得乘着对手只是小小贼众时练练手啊,否则日后遇上更强的敌人该如何是好?我麾下的新兵溃卒如此,我亦如是。”   马援、耿纯等人虽然好用,但第五伦亦不愿太过于依赖于他们,所以才力排众人请战,自任总指挥。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毕竟那位窦周公将第五伦吹成了名将之花,而严尤又将兵法倾囊相授,加上第五伦轻易不出手,所以没人想到,这厮其实就是个赵括。   这忐忑的心情,直到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传来,才平息下去。   “南阳宛城李氏,与舂陵刘氏谋叛,如今李氏被围,刘伯升亦已举事,且自称……”   “汉兵!”   虽然消息里半个字没提到那个人,仿佛他不存在一般,但第五伦却绝对不会忘记,用假名秀了自己一脸的刘文叔。   如今天下虽然板荡,但诸刘仍在观望,敢于赫然举事的寥寥无几——如果不算塞北卢芳的话。倒是刘伯升兄弟敢为天下先,打出了那旗号,这让第五伦更加确定无疑。   “找到你了!”   不知为何,第五伦此时此刻,非但没有与此人擦肩而过的气恼,反而有些欢喜。   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那秀却在灯火阑珊处!   没错了,刘秀,就是刘秀!   第五伦心中更生出了些昂扬斗志来,不就是近万人的作战么?这场仗非指挥不可。   毕竟这个名字,是第五伦除却王莽外唯一熟知的,亦是在这个生僻时代的道标,哪怕他现在只是个小人物,渺小的一个光点,却不妨碍第五伦将其视为未来潜在强敌。   “文叔那边已经开张了。”   “我,也不能停滞不前啊!”   ……   ps:有点急事,晚上才能回到家码字,第二章推迟到今天确实是没办法,望理解,作为拖更到半夜的惩罚,明天有加更,且不计入欠的17章盟主更中,对鸽子,不能惯着! 第200章 奇变偶不变 且说身在冀南的第五伦得知南阳汉兵举事的消息,还觉得:“文叔那边已经开张了。” 殊不知,此时此刻,刚刚开张才一个月的刘家店,已经在宛城附近的一场大败中,差点被打得关门。 “为何又是这条路?” 刘秀骑着一匹花白母马,一个人颓唐地走在往南的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来为何频频逃跑,方向还没变过:从宛城到新野。但不同于他离开太学的机敏,举事泄露后撤离宛城的惊险,这次却是在汉兵即将到达巅峰时,忽然一败涂地! 小长安(南阳市宛城区瓦店镇),刘秀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地名,乃是汉兵、绿林从棘阳通往宛城的必经之路。抵达前,朱祐们还跟刘秀开玩笑说:“汉家京师过去就叫长安,按照兵阴阳家的理论,若在小长安会战,于吾等有利啊!” 倒是刘秀看附近山高谷深,树林稠密,地势异常险恶,觉得于进攻方不利,但还不等他规劝刘伯升和绿林诸帅,他们忽然遭到了官军的袭击。 奉命堵截绿林新市兵,那个在刘伯升眼里畏敌如虎,一退再退的窦融,在得知新都王莽旧府邸被烧的消息后,知道自己若再不努力,只怕人头不保,无路可退之下,这位颇受第五伦赞誉的“将才”与前队大夫甄阜在小长安设伏,打了汉兵一个措手不及。 若是正面交战,汉兵和绿林不一定占下风,毕竟对面士气低落,而己方斗志高昂,不巧的是天降大雾,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汉兵和新野、湖阳的豪强武装全靠刘伯升威望聚拢起来,同绿林之间更无任何配合,就别说绿林就分新市、平林两个支系,不同渠帅互不统属。 虽然他们人数更多,在雾中遭遇攻击时却直接炸了窝,因为不知敌兵多寡,各部都为了保全实力开始自行撤退。 若能退出去倒也不错,毕竟有刘秀这稳重之将押阵,可万万没想到,在撤退途中,他们又遭到了后方来敌进攻,竟是得知汉兵兴起,顾不上病情,亲自带着千余车骑奔袭而来的严尤! 不愧是天下第一智将,刘秀先前还觉得严尤精于权谋而输于形势技巧,如今被狠狠打了脸,老将军白苍苍,却于车上亲自击鼓,鼓声在浓雾中散播,直叫汉兵、绿林胆战心惊。 前后夹击,大雾缭绕,从容撤退变成了大溃败,攻守瞬间异势了。 接下来十天,先前汉兵和绿林攻城略地有多快,如今败退丢城就有多迅,棘阳、新野,一处处先前降服的城郭听闻汉兵败,遂匆匆改换门庭。这导致刘秀连新野城都没能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头的赤色汉帜被降下烧毁,土黄新旗再度飘扬。 刘秀本欲和过去一样,去新野邓氏收拢败兵,结果邓家正遭到南下追击的前队大夫甄阜进攻。 因为男丁徒附尽随刘伯升兄弟北上,防御不足,邓氏坞堡正门被攻破,邓氏众人从后门匆匆逃走,甄阜分兵追杀不止。 自从秦末以来,已经安定了两百年的新野遭到了严重的兵灾,邓氏也是南阳大姓,前朝时出了许多二千石,如今两百载积蓄毁于一旦。子弟士女只能仓皇而遁,百姓号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 刘秀带着残部与甄阜交战,寡不敌众,再度大败,连部众随从都失散了,他现在去不了数十里外的阴氏坞堡,只暗道:“这场大溃是救不了了,我至少要将二姊找到,护得她回舂陵。” 他遂调转马头,在乱军中四处寻觅,无数逃难的路人渴求地看着刘秀的马匹,都希望能带他们一程。 刘秀仗剑驱散任何胆敢上前夺马的人,见到熟悉的面孔,就停下来问他们:“邓氏主母何在?吾二姊何在?” 寻了半天,才有人告诉刘秀道:“本来是乘着车冲出坞堡,被官军追上,徒附调头死战,车则脱缰跑远了。” 又给他指了方向,刘秀单骑不断驰逐,才在一条小溪边现了倾覆的马车,车轮朝天,还在缓缓滚动,马儿中箭后失了前蹄,跌倒死去,溪边石头上有鲜血的痕迹,一路往下游而去。 刘秀在枯萎的芦苇和荒草中跟着血迹寻觅,终于听到了一阵哭声,过去一瞧,正是自己的二姊刘元,她腿上受了伤,如同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般,挥舞着手里的匕,护着身后三个女儿,不断呵斥狞笑着靠近她们的两个官兵。 一支弩箭射到,正中其中一个官兵后背心,痛呼着倒地,另一人回头看到刘秀,愕然之余连忙举着矛朝他冲过来。 算算距离,他冲过来的时间,只够刘秀再射一箭! 刘秀平素总是被兄长笑话怯懦胆小,可他有个不凡之处,那就是越是生死攸关,就越是镇定,手竟丝毫不抖,稳稳地上弦,端起瞄准,随着机廓扳动,弩弦颤抖,已经杀到跟前,瞪大眼睛矛尖都快刺到马前的官兵应声而倒。 箭矢中了官兵的肚子,刘秀纵马踏过去结果了他。 “阿姊!” 下马将另一个跌跌撞撞起身的官兵也割断喉咙,刘秀才来得及去看看自己的胞姐。 三个年龄七八岁到十余岁不等的外甥女,看到刘秀满身是血的过来,先是畏惧,等认出是舅舅,才放声大哭,求他快看看母亲的伤。 刘元脸色惨白,她为了护女儿们周全,除了大腿中箭外,肩膀也挨了一矛,鲜血不断流下,刘秀连忙扯下自己的衣襟,替姐姐包扎,包着包着,泪水竟从刘秀脸上落下。 “秀儿。” 刘元依然用小时候的称呼喊他,她未出嫁时最疼小弟,丈夫邓晨也对刘秀另眼相看,岂料竟有今日之祸,她也疼得厉害,却仍咬着牙不做声,见刘秀哭了,只用袖子替他擦拭,笑道:“我都不哭,你哭什么?” 是因为愧疚啊,刘秀伏地而拜道:“是我与伯兄做得不够好,邀约邓氏起兵,结果却在小长安中了官军埋伏大败,一路溃退,才连累了阿姊,此乃文叔之罪也!” 姊弟二人也顾不上说话了,远处又有一队步卒赶到,看旗号不是汉兵,而是官军! 刘秀大惊,就要扶着姐姐和侄女们上马,他自留下步战阻之。 刘元不同意:“我受了伤,又不会骑马,没了你,如何逃?” 没办法,刘秀只好将刘元抱上马,又将一个稍小的外甥女送上去同骑,自己则背着最小的那个,牵着马,仗着剑,又让刘元长女一同步行,跌跌撞撞朝南方走去,趟过冰冷的溪水,穿过田亩。 刘元的血没有止住,一点点从马背上留下来,只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沉,看向左侧,长女鞋履已失,走路磨出了血,边走边哭。 看向右侧,刘秀奔逃了数日,已经好好几天没吃顿饱饭,背负外甥女,咬着牙奋力向前。 他的祖先高皇帝,在彭城大败之际,抛弃老父,扔下妻子,连同车的一双儿女,都在追兵将近嫌车太重时,一脚一个踢下去,汉惠帝和鲁元长公主差点就这么没了。 刘秀虽然继承了老刘家的跑路宿命,可他没那么冷血狠辣,若有可能,一个亲眷都不愿抛弃。 当刘元回过头时,却见远处追兵越来越近,她们虽有马,却比步行还慢。 刘元决心已定,只看着弟弟,轻声说道:“文叔。” 刘秀回过头,却见姐姐笑道:“年少时你总随伯升去打架,他一个打十个,剩下三个却跑来打你,你挨了多少拳头都默不作声,只抱着他们的腿,不让彼辈离开,一直等到伯升回来助你。直到回了家,我为你擦拭伤口时也不哭,反而在笑。” “文叔从小最重视宗族与家人,绝不会摒弃吾等。” “但我已受重伤,委实难去,再这样下去,一个都逃不掉。” 刘秀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刘元掏出她随身携带的匕,抵着脖颈,含泪道:“文叔行矣,勿以我为累也!带着吾女去见她们父亲,若是不能全救,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言罢竟自刺于颈,跌落马下,香消玉殒。 “阿姊!” 刘秀抱着少时最疼自己的姐姐,痛彻心扉,纵他平日智谋多端,如今竟是无可奈何,甚至连将她妥善安葬都办不到,只能狠心抛下,用绳子将外甥女们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骑着花白母马踉踉跄跄奔逃。 度快了不少,这支追兵是步行追他不及,但刘秀回头看着阿姊躺在荒草中的尸体,心里的懊悔与对自己无能的愤恨,更深一层。 接下来的路,刘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的,他数次遇上了官兵,弩箭射尽,便持短兵与之战,连杀数人。 他答应过二姊,要将她们安全带出战场,说到做到,一个都不能少! 最后连马匹也失了,他仍将外甥女们或牵或背,一路前行,期间还为其挡了一箭,亏得札甲救了命。 唐水河在前方,追兵在后,刘秀就找到了一块只能容三人坐的竹筏,将自己拴在上头,解了甲衣,弃了兵器,推着她们渡过寒冷彻骨的河流。 游到了河中心时,刘秀一度失去了意识,在侄女们的哭喊中再度醒来,挣扎着将木筏推到岸边,自己则搁在滩涂石头上昏死过去。 在梦里,一切都是相反的,小长安之战,汉军大胜,顺利进入宛城,兄长做了皇帝,而自己则成了执金吾,载誉而归,到新野迎娶了阴丽华,婚礼当日,二姊刘元也在人群中,看着他笑。 等刘秀再度醒来时,能感受到温热的火焰和沉重的毛皮毯子,他竟已被获救,此刻正在逃出来的邓氏残部中。 原来,还是侄女们连拖带拽将他拉上岸,又遇上了从北方败退来的邓晨,这才逃出生天。 刘秀最先听到的,是邓氏的宗族长老们,对刚刚丧妻的的邓晨抱怨不已:“邓氏自有富贵,何苦随妇家人入于汤镬中?这下好了,族中丧妻失子之人,又何止你一个?邓氏,完了!你真是邓家的罪人啊!” 邓晨只默默听着,没有一句反驳,尽管损失如此巨大,但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悔意! “我做的事,是对的!” 只是在刘秀醒后,连忙过来扶起他。 通过邓晨的叙述,刘秀知道了一些自己不知的事。 小长安一役,与邓晨同在一部的二哥刘仲死了——没错,他们家除了刘伯升和刘秀,中间还有一个刘仲,刘秀平平无奇,刘仲更是普通。 而一同战死或亡于溃败途中的,还有数十名舂陵子弟,蔡阳起兵的七八千人,只剩下一半逃到唐河以南。 这对一向爱护宗族的刘秀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更大的噩耗接踵而至,又有败兵退到唐河南岸来,却是阴家的嫡子阴识。 “文叔,为兄对不住你啊。” 阴识和那些满口抱怨邓家人不同,亦与邓晨一样,对举兵响应刘氏兄弟一事,没有悔意。 但他并不能代表整个家族。 “窦融将兵抵达,吾父将罪过都推到我身上,降了官军,如今整个大宗上百人,连同吾妹,都被窦融掳往宛城了,我救之不及,只能带着不愿降服的族人撤来!” 这真是晴天霹雳,刘秀如遭雷击,果然一切和梦里都是反的。 他的阿姊,族人,执金吾的梦想,还有已经成为他未婚妻的阴丽华,全都没了! 刘秀疲倦地闭上了眼,眼前不是黑暗,而是小长安那白茫茫中,绽放朵朵血花的浓雾!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番五次,他仍然在这条从宛城到故乡的路上,逃亡不止,仿佛陷入了某种魔咒。 刘秀不由深深怀疑:“难道,我真的数奇么?” …… “我果然数奇啊。” 与此同时,地皇三年十一月底,第五伦也看着斥候从聊城附近送来的情报,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聊城附近的贼兵,忽然多了不少,据衣衫褴褛混过去的流民兵抓捕五楼贼人审讯,才得知,是五楼张文,邀约了在清河郡活动的五校、五幡贼支援。 “故意的吧?” 真巧啊,这让第五伦哭笑不得,五楼、五校、五幡,再加上个第五伦,都能凑个四五清明大会战了。 听到第五伦自叹数奇,敌人猛增一倍,比想象中强劲时,耿纯嘴又贫了:“不然,四五二十,这哪里是奇,而是偶数啊!按照阴阳家的说法,此役,我军必胜!” …… ps:回家比预计的晚,时了点,但没办法,这段剧情得写完啊。 拖更到半夜仅此一次,明天加更。 第201章 硕鼠还是飞蝗 “你就是鲁达?” 阳平县大营中,第五伦看着拜在面前,面黄肌瘦的青年士人,此人十分瘦弱,让人怀疑他是否有缚鸡之力,但他作为本地人,自述过去两月被困于聊城的见闻,却对第五伦极其有用。 这鲁达字仲康,因为他的名总让第五伦想起花和尚鲁智深,所以且以字称之。 鲁仲康被饿了太久,但面对端在面前的热餐饭,却仍然保持着儒士礼仪,忍着不去看,双目只望向第五伦,缓缓叙述自己的遭遇。 “小人乃是战国时鲁仲连之后也,宗族定居聊城已逾两百多年,传了十多代人,不敢称巨富,然家中亦有小康,直到五楼贼入据聊城,我家遂破。” 这聊城古时最出名的历史事件,确实就是齐燕相攻时,鲁仲连为齐将田单射书说降聊城,这一带古时候乃齐之西境,口音已与魏地大为不同。 “三百年前,田单围困聊城一年,使得城中粮尽柴绝而食人炊骨,黎民百姓灾难深重,苦不堪言,如今情形,更胜过当日!” 鲁仲康对五楼贼是痛恨入骨的,向第五伦痛诉其所为,光听他的叙述,五楼贼简直是禽兽不如,入城后无恶不作,诸如杀人食***人妻女,其行为比耿纯当初妖魔化赤眉军还要过分。 说着说着,鲁仲康已然缀泪,第五伦看到他双拳在案上紧握,他虽然费尽辛苦逃了出来,但其家眷仍在城中遭贼虏凌辱折磨,很希望能跟着第五伦打回去! 虽然穿着一身短打窄袖,但不妨碍鲁仲康对第五伦作展袖装作揖:“届时,鲁达愿持三尺剑,为君先登前驱!” 自然少不了仲康之助。”第五伦颔,让黄长带他下去,辟除为门下循行,他正寻找受贼害的儒士,好送到魏地吓唬诸姓豪强,这满脸苦大仇深的鲁仲康就不错嘛。 但鲁仲康的话语里夹杂了太多个人仇怨的情绪,本着兼听则明的态度,第五伦又让先前奉命扮作流民,混入聊城,又带着鲁仲康溜出来的甄军候来说话。 甄军候就是先前跟随耿纯经历了成昌之役的那一位士吏,回来后因其勇敢与机智数次帮耿纯脱困,升为军候。 “鲁仲康所言城中情形,是否属实?” “有许多不是实话。”甄军候笑道:“第五公,我也当过流民,聊城里的五楼兵,和其余流民也无太大区别,不过是聚集在渠帅麾下一起寻食求活罢了。” 在甄军候眼里,少了那层阶级仇视和个人恩怨的滤镜后,他对五楼贼评价还不错:“五楼和赤眉很像,尽杀城中豪右,开其仓库放粮于贫民,像鲁仲康家,亦不是什么小富,而是占地数十顷,宅第相连的乡豪,自然要遭殃。” 当然,贼毕竟是贼,五楼渠帅张文好色,豪右遗留下来的妻女,则一律不拘老少,分配给五楼贼大小头领,那些分到年轻美丽女子的,往往喜出望外,抱之马上,在大街上来回奔驰,向同伴们夸耀;分到丑陋或老年女子的,只好垂头丧气,自怨运气不好。 有了鲁、甄二人提供的情报,加上几个被抓来的贼人招供,聊城里五楼贼的作为、虚实就基本清楚了,没鲁仲康说的那般残忍夸张,但亦有其血腥和野蛮的一面。 第五伦可以想象,甚至能够理解,这些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民,一旦能够对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豪强官吏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从他们内心升起的,不仅是追索到布粮后的喜悦,更有一种翻身报复的快感。 不管是赤眉还是河北起义军,举事掀翻骑在他们头上权贵时,是具有天然正义性的,亦如古诗所言: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但这之后,他们就彻底暴露了局限性,如果说豪强官吏是硕鼠,钻在一地打洞猛吃,那流寇则像是乘风飞舞,祸害千里的蝗虫。他们离开了故乡,成千上万聚集在一块,从远处匆匆飞过来,不再依靠生产,也没有征收赋税的秩序,多靠攻城掠地后的缴获来作给养。肆无忌惮地吃光了所有能吃的庄稼叶子,然后又匆匆飞向另一个地方,赤地千里。 这些昔日的被压迫者,于寿良郡的本地百姓而言,又成了残暴的掠夺者。 “是故,务必加以驱逐!” 将五楼贼以及来给他们帮忙的五校、五幡驱逐出境,是第五伦在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为此役制定的战略目标。 从黎阳被调过来的小耿耿弇又有仗打了,但他心更大一些:“郡尹就不打算将其全歼,一劳永逸?” 小耿毕竟年轻,有些天真了,其从叔耿纯摇头道:“歼不完,杀光一茬,隔上几个月,邻郡又冒出来一茬。” 第五伦能安缉魏地,却管不了邻居秩序崩坏,更管不了大河对岸的天崩地坼,耿纯去溜达一圈回来后,知道未来形势,就如同水往低处流一般,流寇会自然从抢无可抢的地方,往富庶之地而来,趋之若鹜。 马援倒是有另外的想法:“或许可以将击败收编。” 和耿氏叔侄不同,也做过贼头的马援对流民流民抱有一定的同情,毕竟麾下主力就是由这批人组成。 “顶多在战后收募一两千青壮俘虏,更多的话……” 第五伦会被吃空,生产力有限,大河改道后魏成就再没遇到过丰年,没多余的粮食养人了。 魏成郡入冬时还算阔绰的粮仓,在第五伦摊上寿良这个大包袱后,已经捉襟见肘。再加上还要随时和赤眉准备打仗,满打满算,好歹能撑到夏收,根本承担不起再多一万多张嘴。 除非……要求已经捐过一次粮食的豪强们继续出血。 但这艰难的世道,地主家也没有太多余粮,韭菜也不能割得太狠啊。 起码目前,收编流寇还是依靠豪强来“保境安民”,是两个绝对无法共存的选择,第五伦必须做出决断。 在魏成时他选择了前者,但此一时彼一时,在寿良,第五伦决定选择后者,无关善恶对错,只有利益计较。 “诸君可听说过飞蝗避境之事?” 众人摇头,第五伦道:“我去岁前往前队新都时,途经宛城,曾听当地乡啬夫提议,宛地有一位通儒名士,名叫卓茂,字子康。” “前朝平帝时,这卓茂在河南担任密县令,时天下大蝗,河南二十余县皆被其灾,却唯独独不入密界。督邮为卓茂奏言之,太守不信,自出行县,才现果然如此,遂以卓茂为大贤。” 耿纯啧啧称奇,马援却不相信,只道:“多半是巧合。” 巧合也好天意了罢,第五伦现在的目标,就是要达到“飞蝗避境”的局面。 “此役,我集中了两郡大半兵力,势必要将五楼贼等流寇打惨,打疼,打到长记性!打得他们乃至河北各路流寇闻魏色变,往后绕着我的辖区走,再不敢犯!” 水往低处流,寇往富处行,但第五伦就是要将魏成、寿良打造成流寇过而避之的高地,乱世里的安康之所。 众人被第五伦说服了,这场军事会议,在决策层里达成了共识,只有目标先定下来,才能商量为达到它所采取的方式,不得不说,第五伦虽然直接指挥时微操技术不咋地,但在庙算始计时,他确实一套一套的。 而面对众人的请战,第五伦笑道:“且不急着进攻,先用坚壁清野之策,耗一耗贼人!” …… 第五伦数次派遣流民兵扮作贼寇,打入其内部搞清楚虚实,所以知道,因为不知节制,破县城时掠取的粮食,远不够大军所需。 情况确实如此,时间进入十一月底时,五楼渠帅张文都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召唤两支友军来帮忙了。 “没吃的了。” 看着聊城中空空如也的粮仓,以及手下们饥肠辘辘的眼神,张文暗暗恼火。 五楼贼的男女老弱加起来,本就有上万人,在一时上头杀了第五伦派来的使者后,他觉得对面肯定要跟自己打仗,遂召唤了在清河活动的五校、五幡两支流寇几个小渠帅,邀约他们过来共御魏兵,若能将第五伦击败,就能顺势进入富裕安定的魏成郡,又能过大吃大喝的日子了。 可随着友军抵达,粮食越吃紧,流寇几乎完全依靠劫掠来获取食物,天天都得派人下乡抄粮掠食,可当地百姓也穷苦啊,又能有多少余粮?遂逃的逃走的走,导致流寇累月饥饿,这大冬天连野菜也挖不到,许多人甚至只能到田间捕食田鼠、野兔为食,或在冰冷的河边撒网,为了一条鱼,甚至能拔刃相向,闹出人命来。 而第五伦在己方大军集结的情况下,也不急着进攻跑到张文熟悉的地盘上战斗,而是驻兵于各县城,联合豪强各自坚守坞堡壁垒,以绝流寇之食,使其饥肠辘辘。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掏空老底,集中了一支数百人的车骑部队,专门交给耿弇统领,来去迅捷,就等着流寇饿不住试图进攻一处坞堡时,过去驰援。 眼下,又有一支数百人的抄粮队伍,在走得稍远时,遭到了耿弇的袭击,被杀泰半,其余人仓促跑回了聊城。 几次抄粮遇挫,让张文失去了耐心。 “不待大河结冰赤眉渡过来,恐怕都要人吃人了!” 对岸的迟昭平确实派人从下游泅渡过来约合五楼等势力,共谋魏成,但得黄河冰封才行,但张文害怕等不到那会,己方就因为饥饿各自离散。 “只能主动打一场仗了。” 张文能聚合上万人,亦是有些本领和见识的,知道若是集中大兵出动出击,很可能正中第五伦下怀,人家的兵都屯在县城和坞堡附近以逸待劳,等自己去攻呢! 他暗暗骂道:“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假装接受招抚,先骗第五伦几十车粮食,再翻脸不迟!” …… ps:卡文,晚了点,第二章在13:oo9,第三章在18:oo。 第202章 一方有难   耿弇身骑白马,带着再度出击的车骑顶着风霜回到乐平县城时,现从叔耿纯正在城头等他。   “伯昭又得胜归来了。”耿纯看着车骑上拴着的许多级,知道又有一股外出抄粮的五楼贼被耿弇逮住。   换了过去,第五伦击流寇是不求杀伤的,但耐不住河北贼患严重,既然希望能达到“飞蝗避境”的效果,遂了狠,让将士放开了杀。他坚壁清野,又多设斥候岗哨,让贼踪难以隐瞒,一旦现小股贼人,就派人出击,各部多有斩获。   最初几次出击,耿弇还颇为积极,但如今却有些兴致寥寥,连从叔夸他也高兴不起来,摇头道:“说是打仗,实则全程与追杀平民无异,这种战事,哪怕全胜,亦没有庆贺的必要。”   流寇抄粮队伍的战斗力,确实较塞外的乌桓匈奴,以及武安李氏的私从宾客差了不少,衣裳褴褛,兵刃杂七杂八,甚至连建制都没有。人数少时,一遇车骑基本就只有奔逃的份,一来二去,耿弇都杀乏了,迟疑了片刻后,遂与耿纯道:“族叔,等打完这场仗,我便要走了。”   耿纯并不感到意外,从侄年纪轻,二十岁不到,这个年纪的青年做事经常几天热乎劲,以耿纯对他的了解,伯昭能在魏成待了大半年,已极不容易。   但耿纯亦知第五伦手边缺乏将才,地盘扩张后更是如此,很想留下耿弇,便有心帮其挽留,遂故意问他道:“莫非是大尹慢待了你?”   耿弇摇头:”第五大尹不以我年少气傲而不用,奉我为上宾,衣食从未有丝毫怠慢。”   “那是嫌职权低?”   耿弇道:“我在朔调(上谷)时,父亲为人公正,为了避嫌,不让我担任职务。刚到魏成时,第五大尹便让我做郡参军,得了寿良后,又说可辟除我为兵曹掾,只要答应一声,印绶就能交付与我。”   这已是第五伦如今最能拿出手的职位了,至于郡属令、丞,皆是朝廷直接任命,第五伦说了也不算。当然,耿弇嫌职务换来换去麻烦,继续婉拒。   “第五公又将两郡车骑集中交给我来训练指挥,虽说这冀南车骑,与幽州突骑相比,犹如天地之别,我亦是我第一次指挥如此多兵卒……”   耿弇说着说着,都开始觉得第五伦确实待自己不薄,若是不辞而别,还真是失礼。   耿纯笑道:“那就奇怪了,既然伯昭深受器重厚遇,为何要走?”   “从叔莫要以为我年少不通世事。”   耿弇连声音都不屑于压低,直接说道:“我常听从叔与第五公、马文渊等议论形势,也知道,自从成昌之战赤眉大胜后,关东形势大异,眼看河北盗贼滋生,大有北犯幽州之势。塞外匈奴、乌桓日趋胆大妄为。时局如此不安,我作为家中长子,岂敢再怀玩乐之心,久耽于外郡,而不回朔调去协助父亲呢?”   哪怕是对常安再忠心的臣子,见到朝廷虚弱如此,亦难免生出些自保之心,不愿随新室一同倾覆啊,茂陵耿氏也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   耿弇朝耿纯作揖:“从叔以为,这天下未来形势,会如何?”   耿纯苦笑道:“我若知晓就好了。”   他想起在成昌见到的赤色洪流:“吾等皆身处局中,只知天上是烨烨震电,不宁不令;四处皆是洪流滚滚,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你见过溺水的人么?”   耿纯伸出手作握状:“在水中挣扎求活时,不管抓住什么,都会牢牢攒住。”   而人心不足,拽着小木板,眼睛却对扁舟大船艳羡不已。   乱世中的人,渴求的,都是更多的安全感。茂陵耿氏的根基幽州朔调,就是一叶小而坚固的扁舟,虽然地处偏僻,然民风彪悍,耿况麾下有骑从控弦数千,在乱世中能够自保,这让耿纯颇为羡慕。   虽然同处一族,但身为大宗的宋子耿氏更惨些,昔日富饶的济平已成为赤眉流寇的乐园,听说梁山赤眉董宪已攻城拔邑,逼近定陶,好好一艘船,千疮百孔就要沉没,他们只能另择出路。   父亲自身难保,耿纯只有两个选择:回老家与弟弟们汇合,经营宗族,他家乃郡中显姓,可得徒附私从两千余,足以自保,但格局难免小了点,也更加被动。   另一条路就是留在魏成,帮第五伦一起造艘大船!   “魏地往北四百余里便是宋子,可照应故乡的宗族,往南渡河,六百里可至定陶,万一大事不妙,还有接应父亲的可能。魏成,已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亦是他这两月积极协助第五伦治郡、练兵、驱寇的原因。第五伦官属将兵法度不与他人相同,亦有野心,倘若天下大乱,耿纯虽然不知道他最终能走多远,但起码也是一方诸侯,耿氏现在的追求是活下来,遂求自结纳。   然己所欲也,亦勿施于人,茂陵耿氏尚有选择的余地。见他思父心切,耿纯也不强留,只用了拖字诀,好让第五伦自己去想办法:“还望伯昭能多留数月,待到开春冰融,赤眉暂时不能渡河后,再走不迟!”   “这是自然。”耿弇笑道:“我绝非负义之人,不管对五楼贼还是赤眉贼,可要打几场漂亮仗,也算回报第五公厚遇了。”   二人正说话间,却有城头吏卒匆匆赶来禀报。   “两位耿君,西北方三十里外的卫家坞,燃起了烽烟!”   ……   将新秦中的烽烟制度挪到内地来,却是第五伦的主意,虽然这儿没有成体系的烽燧群和长城,可却有星罗棋布的豪强坞堡啊。   随着匪患日趋加剧,河北的坞堡已经完成了从庭院到壁垒的转变,家家皆加固墙垣,修筑高耸的望楼。   坞堡譬如后世西方的城堡,一般而言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与同乡其他豪坞遥遥相望,就这样一一接力,缕缕信烟可以不间断地传递上百里。   第五伦的作战口号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由他出面,组织寿良豪右们联防。   自从阳平侯遇袭后,谁还敢拒绝?若遇小众抄粮贼兵,让豪强们互救,再让居中的耿弇和马援灵活驰援,耿纯则带着士气较低的更始败兵两千作为后援。   虽然被第五伦耳提面命,还在每个豪强坞堡都派遣了门下吏监督,但寿良著姓们为邻居救火的热情也不高,一般是都是耿弇先至,他们才磨磨蹭蹭的抵达,但亦赢了许多场小仗。   第五伦欲积小胜为大胜,但五楼贼倒是先忍不住了。   等耿弇将数百车骑赶到时,却见今日亦是数百人的抄粮,正将只能容百余人的卫家坞困得水泄不通,以简陋的木梯攀爬攻打。   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车骑冲杀过去便可破之。   手下跃跃欲试,耿弇却止住了他们,他对战场态势很敏感,有种说不出来的直觉,只让骑从散开搜索方圆十余里范围。   “尤其是北边那片林子,我见有乌鸟久久盘旋半响不落,恐怕有诈。”   过了两刻,6续有骑从返回来禀报:“参军说了料不差,林中果有贼人大队人马埋伏。”   耿弇顿时拊掌而笑:“区区小计,五楼贼主力大概是乘着早上的大雾天气,绕了大圈子,避开坞堡及斥候视线至此,再乘夜潜入林中,冻了半宿,只怕是冷坏了罢?”   这就是五楼贼想出来的应对办法,集中兵力,伏击来援的坞堡和小队官兵,想法倒是不错,奈何耿弇虽然作战勇猛,却不是连侦查都不做的愣头青。   而天公也不作美,太阳升起后雾气消散,烽烟再度看得清清楚楚。   骑从斥候们靠得近,那批贼人见已经暴露,也不装了,索性开出林子来,足足一刻钟才乱糟糟出来完。耿弇粗略一数,起码有三五千人,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堂而皇之地进攻卫家坞,看来就算附近坞堡来驰援,也奈何不了他们,而县城的步卒抵达,还要半日时间。   “卫家坞撑得住么?”   看那摇摇欲坠的小坞堡,只怕顶不住贼寇们饿极了之后舍命的进攻。   跟随耿弇的众人打了许多天顺仗,都有些膨胀,见对方不过己方二十倍,且分散得很开,都想要炫技掠阵去。   车骑脚程虽快,但魏地的骑手比不得幽州突骑,再练十年都做不到陷阵的程度,加上旁边没有友军,不宜孤军深入。所以耿弇未如武安之战那般直接攻击,而是远远游弋,眼看卫家坞烽烟高升,耿弇却不着急,而是有了一个声东击西、将计就计的念头。   “既然既然五楼贼主力在此,那东边半日路程外的聊城岂不是空虚了?”   贼人以聊城为老巢,若能拔除,那他们在冬日的平原上就无处可依,只能被逐,而这一路往北,随处都可成为魏兵追击的战场!   耿弇感觉,自己已经握住了致胜的时机。   “遣人回去,告知第五公,五楼贼半数兵力开出,这正是攻取聊城的大好时机,可兵,勿要迟疑!”   ……   ps:别骂了别骂了,我也不想迟到,卡文,状态是真的差。努力了,挣扎了,半天没憋出来一个字。   第三章在迟到一小时两个小时也会更的,别骂了,我比你们更难过。 第203章 地皇四年   “所以汝等不是五楼贼,而是五幡贼?”   耿弇还是年轻了些,骤见四五千流寇跑到这边来围攻坞堡,以为是聊城五楼出动,惊喜之下,遂遣人告知第五伦击聊城。   可等到日暮时分,贼兵迟迟未能攻下卫家坞,又见耿弇一直盘桓于侧,耿纯所率步卒也快到了,遂直接放弃攻打,开始向东撤退。   先前抓获的普通俘虏,说的不知是青州何处方言,一问三不知。直到耿弇亲自冒险突进,抓了个掉队的小头领来询问,才暗道不妙。   难怪这群围攻卫氏坞的流寇有点傻!据头目供认,他们居然不是来自聊城的五楼贼,而是得了张文邀约,从北方南下的五幡贼,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确实分属两位领。   “张文说这小坞堡藏了许多粮食,让我部来攻,他稍后便到。”   上当的可不止是五幡贼,耿弇都着了道,最初以为是那张文也玩声东击西,欲诱官军去聊城设伏。   岂料给第五伦送信的斥候回来禀报,说驻扎在东边的马援,早就现聊城五楼贼乘着大雾天气撤离,不必耿弇的提醒,马援已经将兵推进到聊城,如今都把旗帜插到城头了!   “好贼子!宁肯便宜马文渊,也不将聊城留着给我。”   耿弇算是明白缘由了,只怕是那张文见聊城粮食已尽,而第五伦又坚壁清野让他们抢不到食,贼众日益饥饿难熬,会战又没信心,就果断骗了五幡贼来吸引耿弇及耿纯这西路军的注意力,张文则带着五楼贼匆匆离开聊城遁走。   虽然张文是被第五伦战略逼走的,但如此一来,他耿弇岂不是被人耍了一遭?   耿弇颇为恼火,但亦记着大局为重,也顾不上溜远的五楼贼了,只盯着眼前被张文蒙骗,还在傻乎乎往聊城撤退的五幡贼猛咬。路上五幡贼数次欲反扑,反耿弇从容拉开距离,玩弄于股掌之中,损失惨重。   行至聊城附近,不见五楼贼来援,却见城头插着马援的旗号,五幡贼顿时大惊。马援已去追击五楼贼了,第五伦带着后军抵达,正好与耿弇及稍后赶到的耿纯三方合战,于聊城附近几乎全歼了这股五幡贼。   人数虽然差不多,但以强击弱,以有序击无序,战斗过程乏善可陈,确实起到了让更始残兵练胆,给第五伦练手的作用。因为听说此役论功,可以在寿良分到田地,流民兵亦十分尽力。   最后贼众小渠帅战死,其余人见敌不过,纷纷放下武器投降,共余三千多人。   “大尹,我有过错,请免了我的参军之职。”   战役结束,满地遗尸累累,耿弇红着脸过来告罪,虽然没有酿成大错,但他今日亦误判了敌情,虽说若能被第五伦免官,正好能告辞回家,可说好要打一场大胜,却以这样的失误告终,小耿又有些不甘心。   第五伦却道:“没料到贼人诡计的,又何止是伯昭呢?我的过错更大啊。”   他们猜到张文可能会跑,做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跑法。这毫不犹豫卖友军的架势,居然较第五伦毫不逊色,不愧是名号里带着一个五字的。   耿纯则指着蹲在地上挤着取暖,双手抱头的俘虏们道:“彼辈该如何处置?”   他旋即做了一个杀的姿势:“寿良经此一难,连本地难民都嗷嗷待哺,哪还有多余的粮食养他们?”   第五伦也难啊,寿良残破,得靠魏郡输血,而魏成的粮食、资源也十分吃紧。就算将这群人带到武安矿上挥余热,半路也没什么吃食供应,寒冬腊月的,只怕要死一半,那他和拉壮丁的新军官僚有何区别。   最终第五伦决定,先进聊城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腊月初一,也是新历地皇四年(公元23年)的第一天,第五伦在士卒夹道、本地士女的欢迎中,乘车进入这座战国时便落成的古城。   给他引路的,是那位逃出聊城去投奔,被征辟为门下循行的鲁达鲁仲康,他重新穿上了儒服,昨夜他当真仗剑,乘乱杀了一个落单的贼人。   鲁仲康指着这城内满目疮痍,痛心疾:“上万人的大城,青冀之间的重镇,如今遭流寇之患,竟成鬼蜮。”   城里的人早在流寇进入时就逃得差不多了,熬过这两三个月的也瘦巴巴的,全无昔日大城之民的富庶自信。听鲁仲康说待民宽善的第五公来了,因为年纪大没被贼人所杀的三老来拜见,那叫一个泪涌如注。   诉说起这些日子的遭遇,就一个字,苦啊。   “老朽所在的里,原本有上百户人家,如今只剩下十几户,剩下的要么被杀,要么逃走。贼寇住进空出的宅子,欺男霸女,又胁迫里民为其为奴为婢,我的小妾都被彼辈……”   聊城三老愤恨不已,但第五伦怎么又听人说,这老头儿当初为了保全家眷,很主动地替张文办事,吆喝各里给流寇老爷们提供粮食,没少为其出谋划策,小妾也是主动献出去的呢?   但其他事大体不差,五楼贼在做过流贼的甄军吏口中,已经是纪律”比较好“的武装了,但亦将聊城祸害得不轻,粗略统计后,户口减半,商业、手工业几乎毁于一旦。   本地硕鼠是被除掉了,但百姓头上,却多了更多毫无规矩可讲的贼大人,粮食是不用纳给官府了,可流寇拿的更多,甚至连你本人也要裹挟走。一时间,聊城不少人,竟都开始怀念起大新官府还在的时光。   宁为太平犬,勿做乱世人啊!   损失是难以估量的,逃走的人口会慢慢归来,但焚掠产生的饥荒流毒深远,聊城想恢复战乱前的繁荣,恐怕得一两代人才行。   看过聊城惨相后,第五伦对流寇那点同情心也没了,虽不打算搞大屠杀,但亦不愿在这个冬天对他们的生命负责。   他先让门下吏甄别寿良本地人,若会说聊城等县方言,为本地无奈从贼者,则被留下。其余外来的客籍流寇,则被视为飞蝗,关了一晚上后,让士卒们驱赶着饥肠辘辘的众流寇往北走。   马援不死心,昨天就去追击五楼贼主力了,但这张文确实是个跑路人才,竟是吃干抹净轻装上阵,只带轻便丝帛,其余各类物什都丢在聊城。   马援只逮到几支掉队的尾巴,杀上千人而已,恰逢天降霜雪,天气极寒,他们奔波了数日极其疲惫,遂只好悻悻而归。   五楼贼走得动的已经跟随张文跑到邻郡去了,走不动的则留下等死,甚至还有人坐在雪地里,朝路过的官军稽乞讨起来,全然不顾先前还兵刃相向。   “只要给口吃的,给件衣裳穿,佃农、奴婢,吾等都做得。”   其间不少人看上去确实很可怜,但第五伦却郎心似铁,让人将这群人汇拢到一起,一同驱至高于地面的黄河故道。   黄河故道在寿良以北拐了一个“厂”字形的大弯道,在河水改道后,留下了一段东西数百里的“长城”,由赵、齐两国的两道河堤和满是盐泽和鱼骨贝壳的洼地组成。   这就是寿良北部唯一的天然界限,也是第五伦唯一能借势的地利:“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隔离墙啊!”   数千流民被堵在这儿,而第五伦又让第七彪从男丁里抽出十分之一,也就是三四百人来,当场在河道中处死!   鲜血将干涸的故道重新滋润,恍若黄河复苏。   这是为了惩罚他们在聊城、博平等地所犯的罪行,也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将第五伦残忍的一面传遍河北起义军。   但比数百人被官兵用戈矛无情刺杀更可怕的是,第五伦现,这数千流寇,在目睹同伴的死亡时,依然一脸麻木,并无任何惊骇恐惧之色。在被释放后,他们踉踉跄跄越过河道的样子,仿若行尸走肉。   如果说汉时,还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那这新末,就是大多数人欲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这世道,何至于此?   第五伦叹了口气,心还是软了软,让兵卒对流寇们高呼,使得不少人回过头来,茫然望向居高临下的第五伦。   “第五公转告汝等,若开春之际还活着,可再来此地。”   “届时,汝等若是放下兵器的流民,只想重新过安定日子,愿成为佃农好好种地,便来此投降,重新成为编户齐民,酌情减租。”   “若仍是为害乡曲的流寇,便不止是抽十杀一了,再敢越过河界,尔曹头颅,将铺满故道河床!”   ……   五楼渠帅张文,早就带着部众成功越过大河故道,跑到了他们的故乡,清河郡地界上。   驱使他们撤离的不止是第五伦的兵锋,还有无处搜粮的饥饿和恐慌,流寇是竭渊而渔,若一个地方找不到吃食了,那不管是名城大邑,乃至于皇宫京师,对五楼贼而言都没了价值。   “该挪窝了。”张文一回头,长长的队伍比在聊城时短了不少,遂在众人休憩时,令人清点人数。   “损失了多少?”   “前些时日被官兵坚壁清野袭杀的有千余人,一路上掉队的两千余,又被那马校尉追杀又死千余。”   眼看人数就少了小半啊,张文却露出了笑,比起替他和五校军挡箭,全军覆没的五幡贼而言,他们的损失算小,不算伤筋动骨。   “换一个地方,打下个县城,将青壮裹挟上,人数就又上万了。”   张文确实是小觑了第五伦,现在他甚至暗暗后悔没有接受招降,但已经没法回头了,为了活下去,流寇只能不断往前走。   清河郡已经被各路流寇拔了好几层地皮,竞争也大,呆不长,他们需要一个新的方向。   张文从聊城宰手中缴获的剑,举了起来,随手一扔,让它来决定!   剑咣当落在雪地上,众渠帅凑过来一看,都哀嚎不已:“剑尖指的怎又是南方!”   上次就掷了南边,他们才昏头昏脑进了寿良,打下聊城,好日子没过几天,就遇上了第五伦。流寇是为了求活,不是寻死,何苦非要头铁硬碰硬呢?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张文,等他做个决断,若他一意孤行还要去与第五伦死斗,那也只好对不住张渠帅,大伙可以换一个头领了。   张文倒是机智,看出众人疑虑,知他们心意,遂哈哈笑道:“我这次所掷,是剑柄的方向!”   “向北。”他的大拇指故意指了西北方:“走,去巨鹿郡!”   ……   流寇们丢弃了几千具尸骸,留下上万名直接或间接杀害的本地冤魂,使得聊城等县户口减半,拍拍屁股走了,第五伦却得在一片狼藉之上,重建秩序。   来到寿良后投靠他的那一批门下吏,纷纷被任命为官,连黄长也得了任命,第五伦想让他做聊城宰,却被黄长婉拒。还说什么愿意给第五伦做十年门下掾,不俸禄也行。   “孟高这是宁为三百石,不做百里侯啊。”第五伦点着他笑,黄长很清楚,权力的大小,从来就不是用秩禄来衡量,而是距离主公的远近。   而就在这地皇四年初,随着第五伦歼灭五幡,驱逐五楼、五校,名震河济之时,两封求援信,也先后送到他面前。   一封是北方的邻居,平河(清河)连率谷恭遣人送来告急。   黄长念道:“谷恭说,平河郡境内有三四支流寇,曰五校、曰青犊、曰大枪,人数多达数万之众,谷连率已被困郡府月余,如今朝廷派不出大军征伐,冀州牧也无可奈何,只好向大尹求援。”   对这份告急,第五伦只喝着热粥,看着外头洋洋洒洒飘下的雪,缓缓道:“如今之势,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阻流寇于大河故道足矣,我部绝不主动越境攻击。”   马援等人已将防区推进到故道,来一个打一个,但在寿良郡这几县都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匆匆外扩,于他们毫无利益可言,反而会被更多烂摊子连累。   众人等人深以为然,耿纯更对第五伦那句“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话十分赞叹。   可很快,当第二封信送到时,耿纯就笑不出来了。   “梁山赤眉击定陶,城池岌岌可危,太师王匡守洛阳,畏赤眉如虎,不肯东出成皋救援,而大司徒王寻的兵卒亦在征募中,春后才能出关……”   虽有预料,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耿纯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他朝第五伦作揖:“定陶的城防,恐怕撑不到开春了,赤眉一向最是痛恨封疆大吏,捕获则骤杀之,吾父也是无可奈何,纵观千里之内,唯独魏兵有一战之力,这才向吾等求援!”   他说不出必救济平的理由,但仍希望第五伦能答应。   耿伯山现在不是谁下属,也不是谁的朋友,他的身份只有一个:一心只想救得父亲性命的儿子!   他对第五伦再拜:“我想借兵!”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和18:oo。 第204章 患难见真情   外头的雪依然在下,不知何时会停,而阳平县寺厅堂内烛光摇曳,众人各怀心思,黄长陷入思索,耿弇则看着第五伦,想知道他会如何决定。   第五伦见耿纯如此恳求,却肃然道:“借兵?伯山是以下吏身份,还是以朋友身份?”   言下之意,若是下吏,那就是公事公办,若是朋友,则另当别论。   耿纯抬起头:“这一刻,是朋友。”   “善。”   第五伦露出了笑,对耿纯道:“子路有言,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自常安郎署一见后,你我相识五载,伯山没少助我。你我能共患难,亦能同富贵,今伯山之父有难,我焉能坐视不管?这‘借’字,伯山请收回去!””伯鱼。“见第五伦应允,耿纯心里一颗石头落地,他确实没看错第五伦,没上错这艘船。   第五伦没有搪塞拖延,立刻问道:“你需要多少兵卒?才能解定陶之围?”   此言,却让耿纯的感激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   梁山赤眉董宪部,可不是河北的五楼、五幡等阿猫阿狗能比的,乃是两月前击破更始将军、太师十万王师的赤眉主力啊!如今董宪自称将军,聚众五六万,横行济平,要想击败这支士气高昂战斗力颇强的赤眉,需要多少人呢?   哪怕耿纯孙、吴、白起附体,起码也得一万才能和赤眉正面抗衡吧,可这个数,第五伦自己都凑不出来。   那就打个折,五千?若如此,第五伦的主力也就只剩下猪突豨勇了,非要魏成倾尽全力、舍己为人,这种事,别说下吏不该做,身为朋友,都不好开口。   晓是耿纯素来机敏智慧,可究竟要如何解定陶之困,亦是一筹莫展,   虚张声势?狐假虎威?董宪刚刚将朝廷的布老虎戳破,哪还有威可借啊,反倒是青兖各郡畏赤眉如虎,就算耿纯有本事伪称朝廷十万大军至,你当董宪会害怕么?   见耿纯沉吟,一向善于琢磨上意的黄长乘机道:”主公,下吏以为,定陶难救。”   耿弇一听就火了,呵斥于他:“你这罢癃,懂兵事么?”   “我不懂兵事,却懂形势。”   小矮子伸出他的小短手,一板一眼说起理由来:“魏成与定陶,相距五百余里,来回逾月,远水不能救近火,此其一也。”   “就算魏兵倾力而出,寒冬腊月,五百里趋利,士卒必将损耗严重,弩不能张,甲胄冰寒,战力大减。如何能敌以逸待劳的数万赤眉?一不小心,反而会丧师于外,此其二也。”   “还有,大河赤眉迟昭平部虽然撤走了,却仍在对岸盘桓,游走于青兖两州,到处裹挟青壮,她还让人宣扬,说击破元城烧了皇庙则河水将复归原位,下游被灾之民信以为真。迟昭平又与泰山郡的赤眉别部城头子路等联手,日益强大,兵势不亚于董宪,唯一能挡住她的,是滔滔河水,可如今天寒地冻,大河随时可能冰封!”   “强敌在侧,焉有余力去救定陶?此其三也!”   黄长长拜:”故而下吏以为,此事乃挟泰山以北海,是不能也!“   黄长今日却是常挥,句句在理,连耿纯都无话可说,这也是他先前劝第五伦不要管邻居清河郡求援的原因。   可一旦事关自己血亲,从来就不是能心平气和讲道理,人都被情绪左右,哪怕知不可为,亦要为之!   耿弇也上了头,只道:“大尹,从叔先前带了两千更始败兵归来,壮大了魏地,如今耿氏有难,何不予吾等两千兵?”   这就是年轻人不会说话了,耿纯遂拦下耿弇,朝第五伦作揖:“我亦知魏地强敌环伺,只请伯鱼予我两千流民兵,这缺额,由我的徒附族人来补上。”   巨鹿耿氏,乃是宋子大族,徒附宾客,可得两千,耿纯会立刻派人,去让自己的弟弟耿植、耿宿带着他们,悉数南下,这是拆北墙补南墙了。   第五伦担心耿纯是欲与父同死,但看他神情又不像,便问他有何计策。   耿纯陈述自己的计划:“我也不指望以一当十,能将赤眉击退,只愿去定陶附近看看,是否有机会接应吾父突围,回到河北。”   “之所以愿得流民兵而非更始兵,一来,彼辈刚刚大败于赤眉,只怕一听要去与董宪为敌,刚过河就各自逃散了。”   “若是带着流民兵伪装成赤眉,赶赴定陶,赤眉各支系互不统属,又无旗号,谁知道我是谁?到了定陶城下,或许还有救出吾父的机会。”   耿纯最后道:“至于地定陶……弃地就弃地,这朝廷的二千石,不做也罢!”   这让第五伦放心不少,看来耿纯没有昏头,此策可行,却仍摇头道:“两千太少!”   “伯昭。”第五伦看向对自己半天不做决断有些不满和轻蔑的小耿:“你带上骑从两百,与伯山一同渡河南下,若能得手救出耿公,也好随时接应脱险!”   “诺!”   耿弇顿时心悦,态度大变,领了符节,与耿纯匆匆出城去调兵,而耿纯更是颇为感动,只朝第五伦重重顿。   二人走后,黄长却是忧心忡忡,跟在第五伦身后道:“主公三思啊。”   “两千流民兵,外加几乎所有的骑兵,接下来一个月,将是魏地最为虚弱之时。”   第五伦岂能不知呢?哪怕耿纯承诺他家的徒附私兵会悉数南下相助,但短期内依然是势力大损。   可要想在河北成就大事,少不了耿家帮忙,而不论大耿还是小耿,都是难得的将相之才。   他没有高门阀阅,甚至被这“大新忠臣”的人设所累,连一个引贤才的好名义都没有。对黄长这样的寒门子弟,可以许诺富贵,可对什么都不缺的耿氏叔侄,也只有靠患难见真情了。   别问他们能为你做什么。   先问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倒是耿弇出了城后,只对从叔道:“我过去还看不上第五公,觉得他哪怕作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但心思太多而无雄杰之气。”   “可如今第五公不顾自己安危,倾力而助,我却是有些敬佩他了。”   “不错。”耿纯回,看向在城头远远相送的第五伦,心怀感激:“伯鱼可与我家共富乐,亦能共患难!但这份天大的人情,耿氏却也欠下了。”   他恢复了往日的做派,嘿然而笑:“看来我耿纯后半生,是真得交给伯鱼,用这七尺之躯,来肉偿了!”   ……   地皇四年腊月初,南阳宛城之中,严尤再度从病榻上苏醒,只觉得周身冰冷,窦融连忙端着热汤药过来。   “严公。”   且说上个月的小长安之战,窦融虽在浓雾中得了先手,击败绿林,但最终决定占局的,还是轻装北上的严尤,捅了汉兵后路,这才将其击败。   可严尤秋天时的病没好透,又在深冬将兵强行军,士卒们疲乏,老将军也差点把老命交待了,战罢后,是被人从鼓车上抬下来的,这之后就再没离开过寝居床榻和汤药。宛城的医者们看过后都摇头,说严尤能熬到现在已颇为不易,倘若能撑过冬天,尚有可能活命,但披坚持锐,将兵作战,是万万做不得了。   严尤也不喝药,转醒后第一句话就急切地问道:“周公,战事如何了?”   窦融叹息道:“绿林和汉兵都已退至唐河以南,虽然杀伤了数千人,但刘伯升兄弟与绿林诸渠帅都未斩获。”   严尤想不通:“本是大溃的局面,为何竟让彼辈顺利逃走?”   窦融满腹牢骚:“甄大尹不随我合力追击汉兵主力,他的兵多,却专注于‘收复失地’,计较一城一池得失。又纵容士卒,对附从舂陵刘氏的新野、棘阳豪右大肆屠戮,污邓氏之宅,捕阴氏全家,清算曾给刘伯升提供粮秣的豪强。”   而窦融其实也不愿意穷追猛打,独自面对困兽之斗的汉兵和绿林,二人就这样失去了一举消灭绿林的机会。   加上新野等地的百姓也被官兵肆意抢掠报复,这下却是把原本观望的人,都给逼到对立面去了,汉兵与绿林虽大败,结果败退之后,投他们的人反而还更多,如今已在唐河以南站稳脚跟,与官兵对峙。   令出两头,是官军现在最大的问题,窦融就指望严尤快些好转。   但休说严尤现在病着,哪怕不病,亦是无可奈何,皇帝陛下喜欢权力制衡,甄阜自成一系,不归他指挥,加上严尤、窦融麾下兵卒被疟疾横扫,北上也多有损耗,如今不剩几千了,反而没有甄阜再度征召的郡兵多。粮食、甲兵都仰仗前队郡提供。   彼为主,己为客,窦融还得客客气气,凡事都得和甄阜商量,但此人刚愎自用,很难共事。   这不,窦融才看望严尤出来,才得知甄阜又作妖了:他准备将攻下李氏坞堡后抓捕的李家男女老幼六十四人,连同降服后被缉捕的新野阴氏上百人,统统送去常安!   窦融不解:“吾等尚未全胜,何必急着给朝廷送俘?”   “周公这就是太不了解陛下了。”甄阜却自有一番理论:“严公疏漏,放绿林北上前队,又有舂陵刘伯升自号将军举事的消息传到常安,陛下颇为震怒!”   强大如赤眉贼,虽大败王师,却没提出任何口号旗帜,但这舂陵刘氏不同,举的是炎炎汉旗,口号就是兴复汉室!   东贼只是流寇,可南贼,却是旗帜鲜明想要倾覆新室江山啊!   王莽遂下诏曰:“故汉氏舂陵侯群子刘伯升与其族人婚姻党羽叛逆,有能捕得此人者,封为子男,食邑千户,赐宝货五百万!”   虽说是反过来免费提刘伯升做了一波宣传,但亦说明,王莽对这边的战事重视到了何种程度。   作为帮助王莽上位的功臣家族,甄阜确实很了解这位皇帝:“陛下为政急切,喜欢事情成。正是因为尚未得全胜,才要立刻将刘伯升的婚姻党羽送去常安,好让天子知晓,吾等已得大胜,成功在即!”   推荐下,【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要让皇帝感觉,一切尽在掌握,省得王莽忧惧之下,来个临阵换将。   这确实有理,窦融也没了劝阻的理由,遂只能在宛城上,看着上百名李氏、阴氏族人以及被俘获的舂陵子弟,顶着风雪落魄上路。   阴氏家主深叹逆子阴识非要跟着刘伯升举事害了全家,还与刘氏联姻,如今几代人的富贵积蓄一朝而尽,只望念在自己主动归降的面上,到了常安能得宽赦,纵是全家沦为奴婢,亦不必受族灭之灾。   窦融直摇头:“早知今日,何苦反焉。”   他虽然也在观察天下形势,但窦周公是绝对不做出头鸟的人。   昔日的富贵人家,闲乐士女,如今却沦为囚徒甿隶,男的系累绳索步行,叫苦不迭,而女子则坐在拉柴的板车上尚得歇息,但并无厚裘裹身,亦是冻得抖。   倒是可怜阴氏长**丽华,年才十八,往日只管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栏慵而不语。上个月才得了刘秀的良媒新纳聘,却遇上这乱世兵祸,汉兵大败,全家被掳。   靠了老父主动投降,全家虽幸得全刀锯之下,作为要献到寿成室阙下的战利品,她们也未遭折辱,但亦是朝不保夕。   只能强展蛾眉,弄乱一头蝉鬓蹬车而行,踟蹰回顾之际,眼中尽是迷茫惶恐。   随严尤一同北来的任光站在一旁,忽然指着北行的俘虏队伍对窦融道:“刘伯升之弟,刘文叔的未婚妻子阴氏,亦在其中。”   “刘文叔?”窦融仔细回想此人,确实在严尤军中做了几天小吏,可后来却犯罪跑了,如今看来,他是早知其兄长欲反啊,第五伦似乎还和此人有点交情。   窦融看向任光:“伯卿此言何意?”   任光提醒窦融:“吾等是否要做点好事,留一份情面?”   这是觉得未来胜负难测么?确实啊,虽然胜于兵事,可打了败仗的汉兵、绿林,投他们的人却依然络绎不绝,托了甄阜与王师的努力,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现自己没了活路,可不只能拼命。   纵然能胜一回,两回,越打越少的官军,还能一直赢下去么?   窦融却摇头:“刘伯升另一兄弟刘仲都死在我部手中,小长安一战,舂陵子弟丧命者不知凡几,这仇怨,又岂是一妇人能消解的?”   “且由她去罢!”   窦融心里苦:“她至少知道自己要被解往常安,而我,本来只想去河西避难,竟糊里糊涂,被逼着成了朝廷忠臣,欲下船而不得,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往后又会死于何地!”   “这世道,谁都是自身难保!”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05章 冰冻三尺   “大捷,大捷,岑校尉于汉水击败绿林下江之贼,斩千余级,贼人溺水而毙命者无数!”   尽管严尤手下的粮官任光觉得几场胜利不足以改变天地倾覆的大势,对未来持悲观态度,但自从小长安之战后,官军仿佛走了大运,胜利是一场连一场。   这不,连当初被严尤赋予重任,带着三千兵去阻截绿林下江兵的岑彭,在失联多时候,也终于传回了喜讯。   “君然无事就好,可叹啊,他大概还不知道,他的母亲和妻子,已亡于棘阳之战中了。”   任光长舒一口气,只为岑彭感到遗憾,这也是他先前试图说服窦融,留下刘文叔未婚妻子阴氏的原因:汉兵破棘阳时,刘秀入城后,可是亲自守在岑家宅前,安排了人手守备,以免肆意妄为的绿林渠帅冒犯岑母和岑妻。   结果等汉兵败于小长安之际,棘阳又被官军收复,甄阜的兵入城时,将那当成了敌境肆意屠戮。岑宅竟被乱兵抢掠“误伤”了,可怜岑彭一家老小死于非命,宅第也烧成了废墟,如今只余一子被稍后赶到的任光救下。   “此乃绿林贼所为。”甄阜听说手下杀错了人,非但不认,反而欲让汉兵、绿林来背锅。   这也是任光不看好官军的原因,像严尤、窦融、岑彭这般纪律较好的王师太稀有了。小长安之役足以震撼前队宵小,可如今被甄阜一通乱来后,人心更失。   “休说是百姓,哪怕是本郡豪右,只怕很快就要唱‘宁逢绿林,勿逢官军’了。”   果不其然,很快,一个噩耗紧跟着捷报,送至官军聚集的棘阳城中。   “下**南下受阻,改道北上,江夏大尹将兵数千追之,至随县时,为贼虏两万大军所败!”   “且慢。”窦融听愣了:“下**离开绿林时,不过万余,被岑君然阻截半渡而击,死数千,这才仓皇北走,月余时间,怎么不少反多,变成两万人了?”   这真是咄咄怪事,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岑彭谎报军情,夸大斩获;第二,那江夏大尹故意夸大下江绿林的人数,好掩盖自己的过失。   但斥候的回报,证明两者皆非,下江兵确实损失惨重,可北上期间,却得到了大量被战乱所扰、被各路官军征粮,生计没有着落的流民百姓加入,打了败仗后实力更胜从前。   “哪怕有二十万人,亦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畏也,只要将其击溃,便能安缉荆楚。”经过小长安一役后,甄阜膨胀了,自信满满,倒是窦融和任光一样,对未来更多了一层悲观。   “贼人越打越多,越败越强,而我军反之,正是兵法所言,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是也!”   别说战术上的胜利,哪怕战略上的完胜,就多续命数年,也难以挽救天下一点点土崩瓦解的大势。   窦融暗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   窦融看到了己方似胜实败的形势,但唐河对岸的汉兵、绿林军却没这么乐观,虽然仍不断有人来投靠,有豪强也有自的民众,但绿林大渠帅王凤等人,已经在商量散伙了。流寇嘛,去哪不一样,大不了躲着官军走,找个山林往里面一窝……   绿林倒是随时能遁走,但已在前队安家数百年的豪强们可跑不掉,刘伯升虽然输了一场,却并非气馁,鼓动绿林新市兵渠帅们再战,恰逢此时,又听说另一支下江兵抵达舂陵附近,刘伯升立带着弟弟前往接洽。   那些无法打败你的,只会让你更强大,刘秀不知道这句话,但他确实越挫越勇,已从半月前的惨败中重新振作起来。刘秀亦有失去姐姐、未婚妻的痛楚,却跟没事人一样,一一去吊唁死难的族人乡党,替兄长拉住队伍的人心,只有一觉醒来,才会在枕上现泪痕。   经过惨痛的失败,他才更加渴望胜利。   此番前往位于唐子乡的下江兵营地,刘秀亦是主动请缨跟随,因为他知道……   “我军虽重新收拢了新卒,但未加训练,只能打打顺风仗,而下江兵不同,曾数次挫败官军,翻山越岭走到此处的都是勇敢之士,只有说服诸渠帅加入,才能稳住新市兵。”   但和下江诸位渠帅的会面,实在算不上愉快。   “愿见下江贤将,共议大事!”   刘伯升、刘秀兄弟,由新市渠帅马武引荐,来到营垒外高声求见,不多时便有四人相继而出。   绿林下江兵的大渠帅王匡,与新朝太师同名,他是渔父出身,没有太多见识,对未来也无清晰规划,只是下意识讨厌舂陵刘氏这样的大豪强,觉得新市兵马武等人与刘家联手,已经背离了绿林军为穷人张目的初衷。   亦是小地主出身的颍川人王常没有表态,只拉着褐脸汉子马武低声问道:“这就是子张曾经盛赞的刘伯升?他为人如何?”   马武赞道:“伯升有霸王之勇,乃军中之胆气。”   “那一位呢?”王常对紧随在刘伯升身后的美须眉者也感兴趣。   马武的评价也还行:“其弟刘文叔,深计大虑,亦有良佐之才。”   而另两位小渠帅朱鲔、张卬等人听说了汉兵败于小长安,如今只剩下数千人后,觉得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有自己的心思,大笑道:“大丈夫既然起事,当各自为主,吾等兵强马壮,何故要受制于汝等?”   刘伯升志在必得,闻言大笑道:“行于草泽之中,困顿于山林之内,这不叫各自为主,而叫做流寇!”   “竖子大胆,以为这还是你家之地?”朱鲔、张卬大怒,拔剑而起,岂料刘伯升哪怕刃加于身亦毫不畏惧,看着王匡、王常目不斜视。   “绿林起兵几年了?六年!诸君六年前被官府追着东奔西逃,六年后亦然。难道甘心于一生都如同老鼠般?近人犬而惊恐么?”   这话却是说进王常心坎里了,他当初就想和马武等人一起北上,却被塞进了南下的队伍,在汉水边被岑彭阻截,下江兵损失不算大,但王常却力劝众人,转而北上。   他想回到中原,想离开早已看腻的草泽,做真正的将军,而不是流民帅!   “掀翻官府,诛灭新室,这才是大丈夫应该做的事!”   “这世上有许多义军。”刘伯升谈起理想、大事来确实有一手,他对众人道:“各冠一名,合时叫绿林,散时叫新市、下江,不一而足。”   “若是单打独斗,必为官府各个击破,须得团聚在一个旗号下,那便是复汉!”   “王莽苛刻残酷,皇位是篡逆而来,乱行政令,不断丧失民心。百姓歌唱吟咏,思念汉家,已经不是一天的事了,诸位身在南方,恐怕亦有见闻吧?”   确实,随着新朝的日子越来越不好,那些经历过前朝安宁的长者,那些围在篝火旁听长辈讲述昔日故事的年轻人,都不约而同思念起汉朝来,曾经被唾弃的王朝末路,如今被记忆美化,仿佛文景之治是常态。   刘伯升鼓动他们:“我听说过一句话,夫民所怨者,天所去也;民所思者,天所与也。举大事,必须下顺民心,上合天意,然后大功可成!若只仗恃武力强大,肆意妄为,哪怕胜了一时,一旦败绩,努力数载,从相聚草泽而始,亦从遁逃草泽而终,灭亡之道也。”   从王匡到朱鲔、张卬,都听愣了,这是第一次有人撺掇他们:不要做流寇,要坐天下!   刘伯升见众人心有所动,再接再厉,那句两百多年前掷地有声的话,放在今日依然有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虽然这话从一个汉室宗亲嘴里说出来味道很怪,但不妨碍眼前这几人孤陋寡闻,连这名言都没听过,只能瞪大眼睛听刘伯升鼓动:“倘若大事能成,再兴炎汉,真天子复位,受益的,又岂止是吾等刘姓之人呢?诸位亦有辅成大功,到时候,还能少得了高官富贵么?”   刘伯升声音浑厚,气宇不凡,连刘秀都看着兄长伟岸的背,钦佩不已,亏得有这样的领袖,他们才能从大败中振作起来。   这一席话,说得王常、马武心潮澎湃,朱鲔、张卬也有些心动,唯独王匡还有些犹豫,板着脸道:“说得倒是好听,但汝等才刚刚败于官军之手,却妄谈什么灭亡新室,真像村中父老买了一只母鸡,就在梦里想着以鸡子换钱,如此反复,最终购得大宅一般!”   “若下江诸君能与吾等合力,再加上新市、平林两军,必大破官军!”   却是一直默然的刘秀说话了,他朝王匡等人长作揖,开始陈述。   “严尤、窦融与前队大尹甄阜虽在小长安侥幸得胜,可实际上,彼辈败局已定。”   王匡等人奇道:“何以见得?”   刘秀道:“其一,严伯石号称天下善用兵者,但我在其军中时,却见他大事小事都要亲自去管,杖责五十以上皆要过问,加上大病未愈,骤然北行,已经不能起卧,命不久矣。而窦融、甄阜二人互不统属,令出两头,只怕难以融洽。彼辈定是害怕朝中催促,想要迅了结战事,又犯了不顾天气严寒,冒进之忌。”   “其二,官军侥幸得胜后,志骄气傲,屠棘阳,乱新野,污我家亲眷邓氏祖宅,焚其冢墓,邓氏本是附和加入,如今族中子弟数千人都有家人为官军所害,个个咬牙切齿,欲复大仇,士气与先前截然不同。舂陵刘氏,阴氏等亦是如此。南阳著姓见官军如此作为,亦物伤其类,不肯配合官府。”   “其三,官军数万人南下,阵于唐河以北,粮车得从宛城运出。官军作战一向呆滞,只欲大兵压前与我阵战,吾等大可利用绿林优势,分兵绕道山地小径,袭扰其后路粮道,粮秣一断,必然士气大落!”   这一战,看似汉兵、绿林被动防守,但他们可以做的选择,可比小长安那场糊涂仗多得多!尤其是刘秀这个截其粮草的提议,深得刘伯升赞许。这个在别人眼中平平无奇的小弟,遭遇一场巨大挫折后,也开始拂去蒙尘,开始展现他的才干和光芒了。   这是兄弟二人的常态了:刘伯升负责谈理想,而刘秀则陈说现实,他们一个昂挺胸,永远望向远方,另一个盯着脚下,好让刘家步步为营。   哪怕没有下江兵协助,汉兵也不一定必败,若得到一支生力军,双方兵力便又重新持平,皆是四万对四万。   一席话下来,王匡虽然没太听懂,但对方确实是有对敌方略的,而刘伯升还答应,将舂陵刘氏的家底和存粮都拿出来,为下江兵提供粮秣,解决他们这两万人饥肠辘辘的肚子。   加上王常等人都已心向联合,绿林诸率开了个小会后,达成了共识。   “刘伯升兄弟果非凡俗之人,吾等若能与之并合,必成大功,此天所以佑绿林也!”   大事谈成了,刘伯升与众人置酒欢庆,刘秀则松了口气后,走出帐外,看着北方,暗暗念道。   “丽华,且在宛城,等着我来救你!”   ……   地皇四年腊月中旬,就在南方汉兵与下江兵联手之际,北国冀州的黄河岸边,第五伦则在看着守河的士卒们凿冰。   “三尺了。”   量过之后,门下吏向第五伦禀报:“主公,不得了,岸边的冰,已经冻了足足三尺厚!”   第五伦颔,搓着冻得红的双手,今年天气之严寒酷烈,远过预期,昔日奔涌的河水慢慢凝固,变成了漂浮在水面上脏乎乎的冰块、冰凌,它们流一天慢过一天,迟早会纹丝不动,连最深的河心表层都冻得结结实实!   第五伦眯着眼看向远方,对岸似乎也有人在试探河冰的厚度,是赤眉军。很快,挡在第五伦与那个女人,赤眉迟昭平之间的天险阻碍,将荡然无存!   “这一战,看来是避不开了。” 第206章 保卫家乡   “诸君,此诚危急存亡之冬也!”   “寿良、魏成之生死,在此一役!”   距离大河最近的东武阳县城,在给寿良郡本地豪强、官吏们开的战前动员会上,第五伦将事态说得极其严重。   除了宣传鼓动时必须的夸大外,第五伦倒是没有说谎,两个小小的变量,让他们面对这场赤眉入寇的仗没了必胜的把握。   其一是,在耿纯叔侄俩拉走第五伦麾下两千主力去救定陶后,说好的耿氏两千徒附,却没有到位,根据耿纯的小老弟耿宿亲来告知,却是上个月被驱逐出境的五楼贼张文,带着部众进入巨鹿郡,劫掠县乡,正好卡在耿家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使得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   耿宿愧疚地表示:“为了提防贼人掠宋子县,回去了一千人,剩下的一千,就算绕道,恐怕也要开春后才能到。”   千里送鹅变成了鹅毛,等耿家军抵达,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而耿纯叔侄这会恐怕才刚刚带着干粮伪装成赤眉兵抵达定陶附近,远在数百里外,也不用指望他们回援了。   这就使得第五伦不得不调遣己方势力下的每一支兵过来,只留了万脩和猪突豨勇千余人,镇在邺城和武安,当心与他们非敌非友的邯郸赵刘使坏,也防着武安李老爷还乡闹事。   计算汇集到寿良河防的兵力,马援亲率的两千流民兵是主力,还有郡属令史熊和魏郡兵曹掾柴戎的两千郡兵,撇除空饷只怕才千余人,不足托付重任。另外就是耿纯初冬时拉来的两千更始兵,虽然打五楼贼恢复了点胆气,可要他们面对曾经的敌人赤眉,军心仍有些动摇。   亏得第五伦已经靠妖魔化赤眉军,将豪强武装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地主们畏惧赤眉入境,将他们这些大户吃得骨头都不剩,倒是颇为配合第五伦,魏成诸姓凑了四五千人,寿良这边凑了三四千。   总兵力合计万余人,这其中真正堪用的,也就两千嫡系。虽然杂七杂八,良莠不全,但人数凑够后,起码能安置在长达数百里的河防的各县与亭障上,监视赤眉一举一动,一旦黄河冰封,真是随处都能渡河,选择权在赤眉手中。   而根据潜入对岸的斥候探子回报,深冬后,在东阿一带聚集的赤眉军比想象中更多,粗略估计,竟达到了七八万之众!而且多为青壮,这就有些吓人了。   “哪来这么多人?”黄长都震惊了,越觉得主公分兵给耿纯是做错了。   马援算了一笔帐:“迟昭平的旧部两三万,泰山郡城头子路的部众万余人,再加上裹挟的百姓万余,青州兖州几个郡慕名汇拢的灾民数万。”   真打起来,双方的兵力最乐观估计,也是以一敌五。   更麻烦的是,这次迟昭平显然是有备而来,和去年她进犯元城时大为不同。   过去一年,迟昭平跟着樊崇、董宪,打了官军主力练手,嫡系部众秩序有了略为的提升,而且居然装备不差,迟昭平麾下的精锐数千人,披甲率居然跟豪强武装不相上下,草叉农具也换成了钩戟长铩。   赤眉自己不事生产,这些甲兵哪搞到的?   第五伦却不奇怪,除了一些郡县武库外,都是成昌之战的遗泽啊!   他忍不住暗暗骂道:“真得感谢更始将军廉丹、太师王匡,这两位辛辛苦苦从关中,给赤眉军送甲送粮的运输大队长、副队长啊!”   ……   爰曾,乃是泰山郡卢县人。   他虽然是个粗人,却很羡慕读书人,喜欢听孔子和七十二贤的故事,尤其仰慕子路,遂给自己取了同样的字,等到他去年响应赤眉,起兵于卢县城头后,部众就叫“城头子路”。   举兵的原因和大多数流寇一样,活不下去了!   泰山郡一向地瘠民贫,官军和赤眉樊崇部在此反复拉锯长达数载,连好好干农活的日子都不多,一些人去投了赤眉,剩下继续做官府顺民,结果赋税更重了。   **之外又遇天灾,去年春三四月间,冰雹大如鸡子;入夏以后,全郡三月不雨,大旱成灾。秋初下了一点,卢县一带的粟麦尚有希望,但将收之际竟来了一场大霜,麦粒未能灌浆,悉数冻死。**月济河泛滥,黄水溢堤,大旱之后复遭水淹,灾情更重。   那段时日,别说粮食了,粗糠都是美味佳肴,里中的杵臼,每天有人捣榆树皮,然后煮着吃,城头子路就吃过,刺得嗓子疼!   当榆树皮也被剥光时,就往嘴里塞枯树叶,山上的野菜,明知道有毒,猪吃了都得四肢麻痹,也嚼到口中。绿油油的水溢出唇角,舌头麻得肿大,话都说不出来,咽下肚子后,一股苦腥味,可好歹,肚子里有东西了,哪怕它也不安分地疼了起来。   有时候城头子路甚至想划开腹部,将肠肚胃统统扯掉。   “这还不是最难下咽的,最难吃的,是柴火。”   “柴火?”   饿极了没办法,朽烂的柴,就这里面白花花的柴虫,硬生生的啃,边吃边哭,真不如早死。   确实有很多人活生生饿死,亦或是饿疯了吃土胀死。每个县都有成百上千的灾民鹄候号叫求乞,那些菜绿的脸色,无神的眼睛,城头子路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同情心、秩序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惟一的想法是吃,饥饿主宰了一切。佃农贫户将子女卖给还有余粮的豪强、地主、官吏,卖子女无人要,自己的年轻老婆也卖入女闾。可悲的是,卖一口人,换不回四斗粮,吃不了几天又没了。   老弱妇孺终日等死,年轻力壮者还能铤而走险。   许多两眼灰蒙蒙、东倒西歪的穷小子,就跟城头子路一同滋事,举旗响应赤眉,杀进县寺里,将依然肉食三餐大腹便便的官吏统统放血,打下小豪强坞堡开仓放粮!   原来只要胆子大,手中有刀,吃上饭也没那么难!   就这样,老实人也被逼成了“贼寇”。   他们参加了成昌之战,杀了许多官军,那些大车大车被抛弃的粮食让饥饿的众人吃得肚儿浑圆,缴获的辎重甲兵让自己面貌一新。   可加入赤眉的人靠刀口舔血吃上了饭,和大多数饥肠辘辘的百姓没太大关系。入冬后,兖州情况继续恶化,在儿女无处可卖后,活人吃活人成了常态,有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甚至还有弑亲而食的。   城头子路回到老家卢县时,现这儿已一片荒凉,去到当年曾好心接济过他的一户亲戚,想要报恩。环顾四周,真真的家徒四壁,夫妻俩饿得起不了身,只是手里各自捏着带血的刀子,眼睛血红看着对方。   城头子路让人喂他们喝粥,喊了几声后,却现这家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不见了。   问了一圈,当爹的言辞闪烁,只说:“卖了。”   而做母亲的只是在哭,眼睛不住看着屋后光秃秃的菜地。   城头子路狐疑之下,让人找了找,最后在土包里,现了这家两个孩子带血的头,还有白森森的骨头,骨头上的肉,被人啃得干干净净!   “病死了,野狗掏出来啃的。”   几个月前还心地慈善,帮过城头子路的亲戚一口咬定,城头子路只愤怒地鞭打了他一顿:“你连吃孩儿的胆量都有,当初就没胆子随我离开此处,去别处找食?“   严冬到了,雪花飘落,兖州民众们无柴无米无衣无食,冻馁交迫,那薄命的雪花正象征着他们的命运。   饥荒和求生的**,使得他们待不住了,抛弃世世代代安居的故乡,含泪告别祖坟,组成了庞大的行列,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因饥寒或筋疲力尽,无数人倒下,再也站不起来,经常能看到孩子伏在父母尸体上痛哭,“坏人”会不声不响从他身旁走过,视若罔闻;“好人”则停下脚步,将孩子抱走。   吃别人的娃,好过吃自己的。   投靠城头子路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如同飞蝗一样四处游走。抵达一个县,攻下城池,打开官仓,抢劫富户,若是不够,就抢中产,抢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夺走他们藏在地窖里的最后一捧粮食。   吃穷一个县,然后离开,亦造就更多流寇,被迫或主动投靠城头子路,他们从千人壮大到了万人,犹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最终,汇入了更大的雪球里,迟昭平那多达数万的大军中。   迟昭平攻克了寿良府东阿,加上成昌缴获的余粮,让忍饥挨饿的城头子路部众吃了顿饱饭。   但大河以南,已经不剩下几座尚未被赤眉攻陷的城池了,县城、坞堡、乡里被祸害殆尽,兖州已空。   迟昭平指着北岸告诉他们:“河北有粮食,元城皇庙、皇庄粮食满仓,我亲眼所见。只要过了河,打下元城,能吃到开春种地。”   这是数月来,迟昭平不断与兖州各路流寇诉说的实情,城头子路对这个戴着傩面故作神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女人信之不疑,她可是赤眉三大渠帅之一啊,部众嫡系缴获了大批甲兵,战力不俗,也许真能带着众人活下去。   他们以东阿城为基地,靠着余粮,不断等待,直到几场大雪后,天气更寒,冰层愈厚!   “冰可以踩人行马了。”   十二月下旬,试探着,试探着,有人骑着马,沿着遍布冰凌的河面一点点走了过去,没有跌落窟窿里,尽管他还没上岸,就被一支来自对岸巡防士卒的箭给射落马下。   烽燧以十里一个的密度,分布在大河北岸,一旦见到赤眉,就会燃起薪烟,不同品级代表不同人数、情况。   “多派人寻找能渡河的路。”迟昭平知道,第五伦的大军,就按照烽燧的示意行动,遂在傩面后瓮声瓮气地下达指示,可若是她在天气不好烽烟失灵时,多派杂牌疑兵,从不同地域渡河吸引魏兵主力,让他们扑个空呢?   “城头子路,你挑一个起雾的日子,从苍亭渡河!”   ……   烽燧,原本是用来提防塞外胡虏的东西,却用来监视同为中夏之民的“同胞”。   但这仅仅是第五伦的想法,魏地人可从来没将对岸这群饥肠辘辘的家伙视为同胞,而是贼寇饿狼。   与对岸赤眉军大多数人草行露宿,重以饥冻不同,被集结在北岸的魏兵待遇还真不错,五千多常备兵虽然训练艰苦,任务也重,但顿顿有饱饭热汤,冬衣也悉数放。   而6续集结起来的豪强武装六七千人,第五伦既然收了豪右的粮食,也好歹让他们能够果腹,这群人凑一起反而更乱,安置在各临河县城、坞堡、烽燧,配合主力行动。   除此之外,第五伦也开始动另一批人参战。   “大尹,聊城、傅平两县两千丁壮已集结开训!”   被第五伦任命为聊城县尉的儒士鲁达鲁仲康不负厚望,在聊城附近拉起了不少男丁,他们才被第五伦从流寇五楼贼手中解救,6续回归里闾,如今听闻赤眉将至,唯恐去年的灾难又要重演,顿时大恐,有人的想逃走,却被鲁仲康拦下:“与其逃匿,抛弃祖宗坟冢田产,何不保卫家乡?”   保卫家乡,正是第五伦为场战争定下打开口号。这下非独豪强,连中人、自耕农乃至于佃农,都被组织起来成为民兵,分简陋的兵器木矛,第五伦还管一口饭,这下加入的人更多了,日夜盯着河防。   而魏成郡那边,计掾冯勤也带着几千魏地百姓也推车载粮抵达东武阳。第五伦派门下吏们去邺城宣扬,说对岸的赤眉不但烧杀抢掠,还吃人肉!被吓到的不止是豪强,还有普通民众,亦被官府征募组织起来,运送粮食后,又在寿良各县充当辅兵。   两郡百姓也被鼓动起来后,第五伦这边人手大增,看着这一幕,却不由想起了前世的一歌。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梁熟了……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端起了土枪洋枪,挥动着大刀长矛,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   尽管对岸的也是穷苦兄弟,但这年头,地域敌视远大于阶级共性。一旦放了赤眉过河,绝不可能有相濡以沫,双方只会为了抢粮食和守住口粮,不死不休!   这是一场为争夺生存权利的战斗,南岸的赤眉被饥寒折磨,想要活命,只能流寇迁徙。北岸的魏地百姓则守着世代居住的土地,兖州的灾难并非他们造成,此时此刻,谁又何尝愿意将安宁和食物拱手相让,叫别人生,而自己死呢?   地皇四年十二月底,黄河已经冻得结结实实,赤眉越聚越多,开始在多地试探冰层厚度,大战随时可能爆。   但第五伦已经没了前几天兵力不足时的心悸和慌张,自信又回来了。   回过头,两郡各阶层,已经在第五伦的旗帜下,空前团结在了一起。他的军队虽仍是封建军队,却不再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果然,能对抗对岸赤眉滚滚洪流的。   只有河北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   ……   ps:第二章在 第207章 红白黄 前日才下了一场雪,大河两岸白茫茫一片,结冰的黄河水位随之上涨,两岸河滩地也大量被淹没,迅冰冻成为白色的世界。 天、地、河,颜色单调如一,究竟界限各在何处,变得难以分辨。 直到无数个攒动的人头出现,天地间才多了点色彩,上万颗黔额上是一抹血红的眉毛,络绎抵达河边。 在第五伦的期盼中,很希望今年是个暖冬,毕竟很多当地人信誓旦旦的告诉他,过去十年间,大河也就封冻过两次。 而在赤眉的期盼中,则是越冷越好,大河千里冰封,严严实实冻上,他们可以从无数个地方从容渡过。 但这贼老天仿佛在跟双方开玩笑,正好踩在了双方憧憬的中点上。 天气没第五伦希望的那般暖,也不似赤眉渴望的那么冷,大河是间断性冰封,有些河段甚至看不到流凌,数百里内,大概只有七八处地方冰层较厚,可行人马。 位于东武阳县对面的苍亭就是其中一处,城头子路带人在河边大张旗鼓,生怕对岸看不到。 “吾等这一万人,是迟渠帅布置的疑兵。” 与更始将军、太师打了一年仗后,赤眉的军事素养提升了不少,不再是过去那种挥着王八拳乱打一气,也会用点计策了。迟昭平欲让城头子路在此吸引魏兵主力,好让她从另一处从容渡过。 城头子路指着对岸道:“吾等不能只探不进,明日须得渡河打一打,钓住魏兵。” 反正又不是真打,众人都觉得很轻松,商议好日出后集结,就各自回去睡觉了——城头子路带几千人住在苍亭,占了亭长的屋子,其余士卒则挤在附近七八个里闾的屋舍中,白天时才聚集到一块。 没办法,外头太冷了,那些缴获自更始军薄薄的帐篷根本顶不住寒风,能住屋里,谁肯冒着冻掉耳朵指头的风险在外啊。 结果次日天才蒙蒙亮,苍亭那枚防贼的钟,就被贼们敲得震天响,有敌来犯! 怎么可能,哪来的敌! 城头子路一个激灵起身,他本是和衣而睡,匆匆握着剑出门一看,却见自己的部众乱成一团,进攻者来自冰河之上,竟是与他们隔岸对峙的魏兵,抢在城头子路渡河前,先打上门了! 却见这群魏兵,个个头戴毛茸茸的狗皮帽,脚下踩着保暖的毡靴,人数不过两千余,却队形整密,簇拥在一面“马”字旗下,与数量虽多却各自为战的赤眉截然不同。 城头子路这一万人分散驻扎的致命缺陷暴露无遗,在各里赤眉来援之前,他只能匆匆指挥手下借着高岸优势抵抗,想来人数是对方两倍,好歹也能坚持半个时辰吧。 结果才一刻不到,不成阵列的赤眉就被对方从结冰的滩涂撵到了岸上。魏兵甲兵精良不说,士气也与成昌之战时的更始军截然不同,眼看各路援军迟迟未到,城头子路不敌,只好丢下几百具尸体仓促败退。 等到日头高升,他聚合了各里援兵,返回苍亭时,才现这儿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下赤眉军连过夜的地方也没了。 清点人数,损失了千余人,而对方兵卒还在河中央冰面上大肆挑衅,倒是赤眉这边士气低落,渡河计划只好作罢,还得后撤十几里,唯恐对面再来袭击。 城头子路怎么也想不明白:“彼辈不是守势兵寡么?怎么还敢主动进攻!” 带着流民兵渡河奇袭的马援,却有另一番心思。 “究竟是不是疑兵,与其在营中争议猜测,过河打一打,就知道真伪了!” 结论是,苍亭之贼人数很少,抓了俘虏问过后,说是什么“城头子路”的部队,绝非迟昭平主力。 马援站在冰封的大河中,向北看去,白色的冰密密麻麻在河道堆积,一直向东而去,画面壮观又冷寂。 他却没有心思欣赏此景,也不为小胜而心喜,反而皱起了眉。 “吾等赌错了贼人主力渡河之处,看来伯鱼那边,危险了!” …… 苍亭以北百里,聊城对岸。 迟昭平聚集的这几万人成分驳杂,有为了去河北讨一口吃食加入的兖州流寇;也有听信了迟昭平所说“破了元城,烧了皇庙,大河就能复归原位“的青州灾民。 如今他们为了一个目标混迹合流,就统一包装上了一层皮:赤眉。 想当初,樊崇带着部众以赤土涂眉,是为了与官军战斗时加以区分,可如今,抹眉毛在各路赤眉中,已经成了极具仪式感的事。 渡河前夕,迟昭平带着各路渠帅祭了青兖人崇拜的河伯、城阳景王、蚩尤等各路神主,又让人押了上百名神情落魄的人上来。正是为赤眉在各县抓获的贪官污吏、无良豪右,也有他们的家眷子弟,之所以不杀留着,却是另有大用。 “尔曹为富不仁,该死!” 群情激奋下,迟昭平简单宣布了这些人死刑,遂押入屋中,按倒在地,如同杀鸡一般杀了。 割了脖子,上百人就这样倒吊在房梁上放血,仿若某种可怖的血祭。那鲜血一滴滴落在桶中,大冬天里还热腾腾冒着白气,然后众人跟着渠帅相继入内,由迟昭平和她组织起来的一众傩面巫者以食指中指蘸了血,给他们抹眉毛。 鲜血涂在额上,将双眉连成一条线,傩面巫师们还念念有词,说是城阳景王、蚩尤庇佑,赤眉之人,将中箭不死,挨刀不亡,等过河时,要人人奋勇,冲锋在前。 “若是不慎擦掉该如何是好?“ “用刀划开手,以自己的血补上,若如此,法力尚在。” 许多人信以为真,只有几个聪明人嘀咕道:“上次攻打东阿也是这么说的,但该死还是会死。” 时值腊月底,外面的天气极寒,走在郊野中,额头的血线很快就冻住了,眉毛上凝结着赤色的冰晶。赤眉军裹着一路抢来的几乎所有衣裳,精锐则在外头再套冷冰冰的甲,一些人在寒冬里被冻掉了指头,但依然抱紧矛杆,紧跟着队伍行动。 按照赤眉的规矩,一旦离群,就会被抛弃,群聚才能在战斗后分到一口吃的活下来。 这一段十余里黄河已经冻上,之前奔涌的冰块、冰凌如今纹丝不动,但冰面绝非平滑,而是凹凸不平甚至犹如刀锋。有人没有硬质鞋底,才几步就被划伤了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坐在地上,指望好心的同伴将自己背过去。 赤眉军可以听到黄河水在冰下流过的声音,若是走的人多了,还会有开裂颤动之声传来,吓得众人趴在冰上一动不敢动。 就这样以龟爬的度前进,赤眉军在地面上都没什么队列,过冰河就更别提了,七零八落,尚不如迁徙的羊群有序。 这样的兵卒,最怕半渡而击,所以迟昭平才得挑天气打仗,前日下了雪,今天起了小雾,周围一片白茫茫,甚至看不清对面的河岸,同理,敌人的烽燧也几乎废了。 虽然第五伦没法未卜先知,但他喜欢派斥候细作,加上马援昨夜的告急,亦知赤眉主力在茬平集结。可从现敌情到将部队从其余可能的渡河点拉过来,需要一段时间。 能否拖住赤眉大军,全靠的是奉命在聊城守护河防的本地民兵了。 聊城尉鲁仲平,他家在五楼贼入寇时被毁,妻子也被掳走,这使得他极恨流寇。他为第五伦积极奔走,纠集了聊城等地两千人为民兵,每日在河边巡逻,他们最先抵达战场,阻击了赤眉前锋。 民兵们的装备简陋,比赤眉好不到哪去,穿着杂七杂八的衣裳,手里持着简单的木矛。 鲁仲康虽是儒士,却不怕死,他站在前头,为大伙鼓劲道:“一百年前,大河决堤,汉武帝亲临整治,数万人几乎砍光了聊城的树木,用来编织箩筐,构筑堤坝,终于堵上了决口。” 一百年过去了,聊城的植被恢复,但前几日又被砍伐了不少,削为矛杆,装上从武安铁工坊运过来的两千多枚锋利矛头,分到每个民兵手中,可不能让他们当真斩木为兵。 今日,他们和祖先一样,要靠着家乡的木料,来挡住从冰面上汹涌而来的赤眉洪流了! 民兵们作战和赤眉很像,没有任何章法,众人就持着木矛,跟随鲁仲康簇拥在岸边,对准艰难走过来的赤眉戳去,两边菜鸡互啄,打得有来有回。 而附近的几支豪强武装,在没烽燧为雾气遮蔽无法燃火示警的情况下,靠着当地人乘驴骑马通告,亦跟着第五伦手下的官吏匆匆集结赶来。他们甲兵更加精良,或持刀盾加入岸边的鏖战,或分批占据高处,对准赤眉开弓射箭,在白茫茫的河冰上,绽放开一朵朵红色血花。 但本地人用木矛、弓箭、身躯构筑的小小堤坝,终究还是没挡住无穷无尽的赤眉洪流。对方有几万人啊,分成数支渡河而来,几千人的民兵和豪强武装虽杀伤数百贼人,却渐渐不敌,从岸边退到岸上,不断减员后萌生了退意。 “当当当!” 清脆的鸣金传来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向后退去,倒是鲁仲康颇为不甘,他今日换下了儒服,穿着戎装,亲自仗剑杀贼,沾了一身血渣子,眼看河防失守,直欲入贼阵而死,还是被民兵们拼命拽了回来。 鲁仲康不甘心地望河兴叹:“亏得第五公,才安定了月余,百姓刚刚返回庐舍,重修门扉,明年的种子也由官府下来,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如今又要遭贼祸害了么?百姓何辜,聊城何辜?” 好在赤眉贼忙着在岸上站稳脚跟,没有追得太急,豪强武装和民兵全身而退。此时太阳已升起老高,薄雾渐渐消散,在鸣金结束后,再度响起的是隆隆战鼓! 靠着鲁仲康等人的阻击,赤眉大队人马渡过冰河,踏上河北土地之际,第五伦也带着士卒赶到! 东方,数万赤眉密密麻麻,额头上一抹红线,其下是饱受饥饿折磨的深陷眼窝,目光也是红的,只欲席卷河北膏腴之地,吃光一切能吃的东西。 中间的是白色,前日的雪未化,被撤退的民兵踩出了一串串脚印,如今成了空空如也的战场。 而从西面络绎而来的,则是醒目的黄! 按照第五营的老传统,在缺了马援部的情况下,常备军人三千余人,额裹黄巾,列队有序前行。 位于阵列左右的,是数千名豪强武装、各地临时征募的民兵散卒,也有样学样,或是庄园提供,或是市肆购买,甚至是自织自染,皆以黄巾抹额,等鲁仲康等人汇入后,这群杂牌军人数已逾上万。 虽然旗帜、甲兵、衣襟杂乱,阵列不齐,但唯独那一抹黄色,格外整齐划一! 连第五伦自己,也在皮毛内衬的铁胄上,系了一块黄巾,且亲登鼓车,敲响了反击的鼓点! 尽管对面人数是己方四五倍,丈人也还在拍马赶来路上,但第五伦已无畏惧。 “这场仗,是众志成城保卫家乡保卫黄河。” “亦是我黄巾军,大战赤眉贼!” 第208章 换家   从第五伦鼓车的位置看去,越过己方犹如鱼鳞般的阵列,整个河岸边都站满了赤眉军,如同无数迁徙的角马群。   跟前段时日遇到的五楼流寇不同,他们倒也不是衣衫褴褛,穿着还真不错,毕竟逃灾的时候,带的都是家里最好的衣服,虽然一路跋涉衣裳已是污迹斑斑,但抢了大户后,又掠得不少。渠帅也好认,穿貂披裘的就是,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布,五颜六色都有。   若是将脸上的血眉毛擦掉,再洗把脸梳梳头,走入市坊里闾中,亦与寻常百姓无异——穿着女装那些除外。   唯一不同的,就是手里的武器,以及他们的眼神。   昔日在家乡唯唯诺诺,连税吏都不敢得罪的农民,如今却有胆量与官军作战,给他们勇气的不是城阳景王、蚩尤和各路神仙,而是饥肠辘辘的肠胃。   这几万赤眉军已经将对岸吃空,粮食将尽,否则也不会被迟昭平怂恿来和魏兵打硬仗。他们今早只吃了点薄粥,一碗下肚,虽说可以⊥人有力气撑一个上午,却没有丝毫饱腹的感觉,肠胃贪婪蠕动,渴望吃更多、更有营养的东西。   这亦是驱使他们冒着危险渡过冰河的原动力。   “打下聊城吃米。”   “打下元城吃肉!”   在迟昭平提前授意下,渠帅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日子赤眉军和6续加入的流民,每天都被灌输河北如何富庶,吃不尽的粟米和肉,他们可以在这重新安顿。   从去年夏秋就开始流亡,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都在饥饿惶恐中,亲人渐渐离散,一起逃荒的乡亲络绎死去,本来已经渐渐麻木绝望,可如今却被迟昭平给予了一丝希望。   若有好日子过,谁当赤眉啊!   百人喊、千人喊,最后是万人同呼,赤眉军沸腾了,他们原本还冷得哆嗦,如今却仿佛心口多了一股热气,每个人都在大喊,面孔已经扭曲,双眼透出疯狂。   然后就在小渠帅们的驱赶下,开始向前走,往前跑,最先上岸的上万人,竟是在没有任何战术试探、前戏的情况下,一窝蜂直接冲杀过来!   “打胜仗,吃饱饭!”   ……   驱使赤眉悍不畏死的,是饥饿与落脚的渴望,而使得平素自私自利、一盘散沙的魏地豪右忽然团结在一起的,则是对这群飞蝗的恐惧。   上次在元城,非得第五伦挟持才肯让麾下郡兵卖力的兵曹掾柴戎,今日不用拿刀子逼着了,柴戎比第五伦还着急,对手下郡兵们耳提面命:“真要被赤眉贼冲过去,别说是粮食,怕是吾等连同全家老小都要让彼辈吃了,打起精神来,此役非打不可!”   位于左右翼的各路豪强武装亦如是,瞧着对面骇人的数量,单个的坞堡绝对撑不过一月围攻,这么多张嘴,准保吃得他们骨头渣子都不剩。第五公只是要人要粮,可赤眉贼,他们要命啊!   各路民兵就更别提了,他们多是寿良本地人,前段时间被五楼贼肆虐的伤疤还没好,岂愿再受赤眉之创,将好不容易才得回的故土宅居拱手相让?亦明白此役确实如第五公所言,是生死攸关,鲁仲康带人汇拢后,还对众人大声宣扬,说赤眉被他们杀伤颇多,不过如此。   这“黄巾军”万余人中,士气最低,对这场仗最事不关己的,大概就是当初耿纯救到河北来的两千更始残兵了。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加上成昌之役的阴影在,都对这场仗十分排斥。   第五伦对他们已是颇为关照,驻扎期间数次亲巡营垒,赐衣食酒肉,许以战后让他们安家分地的承诺,稳住了众人的心,毕竟当兵前也多是苦出身,但此刻见敌兵众,人心又开始动摇了。   “耿君又不在,吾等何必卖命。”有人萌生了退缩之心。   “第五公赐的酒肉,也没见你少食啊!“立刻就有人加以斥责,第五伦还是赢得了他们中不少人敬重。   “成昌时,更始将军和太师也不乏好甲好刃,可几万打几万都输了,如今敌众我寡,能赢么?”   “成昌之前,吾等天天喝稀,来到河北,吃的是干饭,第五公与吾等同食,能一样么!”   “有敢誉敌恐众者,斩!”被耿纯推举为军司马的彭宠彭伯通声音传来,他就站在众人身后。   彭伯通手按着刀,眼睛盯着他们后背,骂道:“吾等本是败兵残卒,仓皇奔命,不知该往何处去,幸得耿君引路,第五公收留,这两月才衣食无忧,秩序重振。“   “此乃救命之恩,谁若是不心怀报偿,而念着逃走,狗彘不如,我彭伯通第一个杀了他!更何况,若叫赤眉入了河北,吾等连最后一块安身之地也要没了,还能去哪?是加入流寇,还是千里迢迢走回老家去?”   一席话稳住了众人的心绪,这时候,从第五伦所在的主阵大旗下,亦有门下吏往来传令。   “第五公有令:克敌者,豪右赐俘虏青壮为奴;士卒分予寿良无主之地;百姓民兵得粮布!”   都是不同阶层渴求的东西,两郡豪强永远都在渴望更多的奴婢人口,苦出身的士兵期冀和第五伦的旧部猪突豨勇一样能分地安家,而本地民兵则为如何熬到夏收秋收愁,正急需粮食布匹。   此役既是不得不战,又有许以好处,要知道,在魏地,第五伦的承诺可比皇帝的诏令管用多了!   被匆匆召集后的慌乱稍得安定,可对面却不给他们时间,伴随着一阵“打赢吃饱”的嚎叫,赤眉军开始了进攻。   没有鼓点,没有号角,亦无旗帜,全凭本能。前面的人开始奔跑,后面的人紧随其后,整个河岸边都是向前涌动的人头,几万赤眉犹如滚滚洪流,好似要把第五伦的“堤坝”冲垮,然后席卷整个河北!   第五伦就这样看着第一股浪潮迎面而来,撞在自己安排在最前方的“臧字营”上。   因为难以预料赤眉主力方向,马援带着两千流民兵在南方百里开外,第五伦带在身边的亦是两千,这亦是这场仗里,他唯一的嫡系。第五伦将其一分为二,安置在阵列中央。   第七彪带着短兵营作为第五伦的亲兵,在后。   靠前的则是臧怒的队伍,第五伦将府库的旧札甲、武安铁工坊加班加点制作的新札甲,统统给他们装备上,臧怒手下的披甲率极高,手里是九尺长矛,矛尖打磨得雪亮,组成了大阵的最前方。   这却是第五伦经过与五楼贼的鏖战,摸透了流寇作战规律,又与马援等人推演战局后做的部属。在战场上,阵型最突出的地方会最先接敌,这是常识,尤其是赤眉军这种没有指挥,全凭本能行事的军队,更是会下意识涌向前阵。   前排是被身后的人推攮往前的散沙,后排则是下意识跟着前队的盲流,不出意外的都涌向臧怒所在。   臧怒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第五伦的军旗,这是他头一次指挥千人的队伍。这批人已经练了快一年,跟马援打过武安之役,追杀过五楼贼,也算老兵,最起码握得住矛,口中有唾。   瞧见本阵小旗挥舞,臧怒安了心,高呼道:“放矛!”   他们和一拥而上的赤眉相反,挥了第五伦手下“站阵无敌”的优良传统,阵列虽小却坚,长矛放平后犹如森森长铩,让疯狂的赤眉前锋亦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乘着还有百多步的间隙,被第五伦集中起来的弩手也在矛阵空隙里施射。百余根箭呼啸飞出,赤眉军虽有缴获的甲胄护体,但也仆倒了不少,向前的冲势略一停滞。   臧怒自己在猪突豨勇时便是弩兵出身,很知道把握时机和距离,指挥弩手们再度上弦射了两轮,将贼人一鼓作气的势头打下去。   可奈何敌人太多,前赴后继,很快就冲到了跟前,只是他们不会用太长的矛,缴获后居然故意砍短成五六尺长,如今遇到这铁刺猬顿时傻了眼,有人心存侥幸上前欲从空隙里冲过去,却被刺死倒地。   些许伤亡并不能让赤眉停下脚步,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死了比活着可简单多了,最好是被一击毙命,不用太多痛苦。每天除了饥饿就是饥饿,身边的人已经不像是人,都成了野兽。   “死又如何?”   “飞蛾扑火又如何?”   他们全凭本能战斗,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用人命去堆!   随着后方冲来的人越来越多,本来散乱无序的赤眉也被动变成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密集大阵”。前方的人被后面推攮着,只能被迫向前,有人硬生生撞到矛上,却依然停不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矛尖刺入自己腹部,又从后背穿了过去,出了凄厉的惨叫。   才片刻功夫,每一根矛上都串了两三人,可赤眉却依然在向前挤,使得士卒们犹如被海浪包围拍打的礁石,位于矛阵后的戈戟挥舞,环刀频繁抡起,将一个个来敌击倒刺杀,犹如砍瓜切菜。但这杀戮的度,却远不如赤眉涌来的度快,前阵顿时陷入了苦战中。   但他们亦挡住了起码五千人的进攻,且能稳住阵脚,在数倍于己的敌人冲击下岿然不动,为左右翼应敌赢得了时间。   位于臧怒后方,护着他后路和左右翼的,乃是彭宠与柴戎二人的部众,虽然秩序、甲兵远不如第五伦的嫡系,但他们好歹都是“官军”,如果单独拿出来和赤眉相比,亦是远胜之,唯一的问题是士气。   一支是曾经被赤眉打得屁滚尿流的败兵,一支是常年吃空饷的郡卒老兵油子,都是连踢带赏才能拉上战场。初与赤眉交战时,他们还是有些慌乱的,亏得前方臧怒吸引了大多数敌人,让他们只需要面对两倍之贼。   戈来矛往间,彭宠等人现,眼前这支赤眉,和自己印象中,在成昌那群犹如神兵天降的家伙不太一样啊,也是人,也会死,虽然不少人悍不畏死欲与他们同归于尽,但亦有人见了血后会惶恐害怕,各自奔逃。   那溃逃时的狼狈,与数月前的彭宠等人撤离成昌时,一模一样!   心态一摆正后,手里的动作就没那么颤抖变形了,左右两翼亦稳住了阵脚,未被赤眉冲垮。   可战斗远没这么简单,不断有人从对岸过来,被迟昭平驱使进攻,被挡了两万,那就再来一万!他们有的加入了正面的战团,有的则冲向混编的左右阵尾。奉命列阵在此的是魏郡豪强和本地民兵队伍,冲到跟前的赤眉与他们人数相当。   虽然豪强武装与民兵杂七杂八,缺乏统一指挥,甲兵又比常备军差了一个等级,但面对人数相等的赤眉贼时,亦不落下风。集结以来,第五伦可没让他们饿着,平素多少都有些习练五兵,熟悉旗鼓阵列,大多数人还拿上了铁兵,再不济也有木矛,以乡里什伍为单位。   战斗在中央是以磐石敌海潮,在左右是蛮牛敌群狼,那在此就纯粹是菜鸡互啄了。赤眉是乱战,民兵们也是乱战,没什么章法,秩序也打乱了,打成了村民械斗。   对赤眉而言,每天都忍饥挨饿,没完没了的走下去,说是到了河北就能活,可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不断射出的弩箭,是森森铁矛,是充满敌意的本地人。   为什么非要挡着吾等?吾等只是想活下去而已!赤眉军满腔愤慨。   民兵们也怒啊:这世上去处如此之多,往东去青州,往南下徐州,为何非要往北,来抢吾等衣食活路?   阶级兄弟兵刃相向,互相残杀。   第五伦所处的位置稍高,能够纵观全局,除了身边的一千亲卫外,所有阵列都已参战,倘若对面是个善用兵的人,派个五千人绕远路抄他后道,那第五伦凶多吉少。   “宗主,让我去帮臧怒,赤眉已经推攮不动,筋疲力尽,若能击其侧部,必定大溃!”   但第五伦看着远方河岸,依然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的数千赤眉,还有人不断从对岸过来。   忍着将手头最后一支部队派出去赢得局部胜利的冲动,第五伦摇了摇头。   “再等等,反击,还不到时候。”   第五伦的忍耐还是有了回报,当战斗持续到小半个时辰时,赤眉以几倍的人数优势,却未能进一步,心中满是绝望。他们已经饿了很多天,早上只吃了一点薄粥,如今奋力拼杀,都已是饥肠辘辘,饿的虚,连举起沉重兵器的力气都没了,正面战场上,甚至出现了臧怒手下一千多人的阵,推着五六千赤眉后退的情况!   受挫后溃退的赤眉越来越多,眼看他们就将作为阵列的尖头楔子,开始反击之际,一直在等待魏兵力竭的迟昭平,也终于派出了她的生力军。   “西边有贼人!”   五千名迟昭平的旧部,不知绕了多远的路,终于出现在第五伦大军的侧后方,他们不去驰援节节败退的正面,而是直扑第五伦的旗帜!   已经没有额外的部队来阻挡那五千赤眉兵了,他们开始加奔跑,披甲率亦不低,看来确实是迟昭平藏着的精锐啊。   敌人越来越近,真正的挑战来了,第五伦看着身边的千余人,笑道:“看来,吾等亦要死战了!”   “愿为第五公效死!”   亲卫们跟着第七彪高呼,个个摩拳擦掌,仗打到现在,众人现赤眉也不比五楼贼强到哪里,无非占了人多优势罢了,既然臧怒能以一敌五,他们又为何不能?   但就在第五伦陷入危险之际,大河岸边,赤眉的本阵却忽然一阵大乱!   竟是一支从对岸蹒跚渡过来的“赤眉军”,在登上北岸后,这两千人却从怀里掏出了一抹抹黄巾,系在额上,然后高呼着,朝迟昭平动了进攻!   迟昭平身边虽然尚有五千人,却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好家伙,好好一场大仗,最好竟又打成了换家。   这忽如其来的变数,让整个战场形势都陡然扭转,而第五伦注意到了那边的局势后,亦颇为惊异,马援远在百里之外,最快也得傍晚才能到啊!   但为了鼓舞士气,第五伦硬生生装作是自己成竹在胸、计策成功,高声大笑起来。   “是吾家的‘千里马’到了!”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二章在 第209章 你马 第五伦没猜错,忽然出现在敌人后阵的,还真是他的马……援。 且说昨日清晨,马援在忽然渡河袭击城头子路,现对方只是疑兵后,知道第五伦只怕要撞上赤眉主力,立刻遣斥候去禀报。又让阳平县当地的豪强及民兵在北岸摇旗呐喊作为疑兵,拖着城头子路。 “这贼子被我过河袭击,损失上千,只怕没胆量了。” 而马援则带着两千人卸了甲胄,带了一天干粮,轻装开始向北驰援,开始了日常救女婿的环节。 时值严冬,白天时靠着太阳暖身子,士卒还能奔走,入夜后却是绝对赶不得路,马援再急也得在一个乡中过夜,担心第五伦安危,辗转反侧时,他却有个一个大胆的想法。 “吾何不从对岸过去,若赤眉军真在渡河,便袭其后路呢?” 于是今日天蒙蒙亮,他便带人从一处可渡河的冰面过去,击溃了守河的零星赤眉,杀人抹血,披上他们的破衣烂衫。时隔数年,再一次客串起贼寇来,真是驾轻就熟,让士卒们拿出做流民时的姿态来。 “脚步乱迈,队形乱走,手里的兵刃也不要老老实实握在手中,都扛到肩上,或当做拐杖。” 总之就是要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众人过去也是流民,近一年才被训练得有秩序,都哈哈笑着照办,还纷纷说道:“马校尉不去做贼,真是可惜了!” 一时间竟是真假难辨,一路顺利通行,反正赤眉既无番号也无旗帜,全靠一对血眉毛辨认,马援他们就这样顺利抵达战场对岸,一听那阵仗,好热闹! 亦有各地零星赤眉、流寇6续赶到,都在传赤眉大胜的消息,让大伙过河捡战利品,马援心怀担忧,也一并渡河——这是他两日内第四次渡过黄河。 因几万人践踏,原本厚实的冰面也有了很多缝隙,若是趴下,甚至能听到下面河水流动、冰层破裂的声音,众人得谨慎下脚,才有惊无险地抵达北岸。 上了岸后才现赤眉尽吹牛,战斗仍在继续,马援现,女婿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以一敌五而已,居然……还没打赢。 “伯鱼果然只擅长兵权谋,真打起仗来,还是要靠我啊。”马援露出了笑,让部众抓紧时间休息喘口气,在觉迟昭平分兵袭第五伦主阵后,他实在是坐不住了。 眼看头戴傩面的迟昭平的车乘就在数百步外,马援当机立断,抽刀出鞘。 “立阵!” “扎黄帻!” 两千人虽然疲倦,腿脚酸痛得好似不属于自己,但他们毕竟被马援带了快一年,仍遵命照做。 亮出自己“黄巾军”的身份后,就跟着马援,给赤眉来了个中心开花,对一旁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友军猛地挥舞兵刃,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迟昭平身边还聚集着五千余赤眉兵,被马援打了个出其不意,手脚慌乱了好一阵。 但毕竟马援带着部众奔袭至此,犯了百里趋利者蹶上将军的大忌讳,士卒疲倦,加上没穿甲胄,面对两倍于己的迟昭平嫡系,虽成功搅得赤眉后方大乱,但亦不似马援期望中的,万人军中斩迟昭平级,一举决定胜局,战斗僵持住了。 相较于还有多余兵力阻挡马援的迟昭平,反而是第五伦,处境更危险些! …… 这是第五伦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打卢芳时,双方就打了个照面。 渡黄河抵御匈奴时,他虽带头冲锋在前,到了战场后却被亲卫拦在后头,连桓谭赠他那柄剑都没机会用胡虏血染红。 来到魏地后,征武安、驱五楼,也多是马援等人出力,第五伦只需画策等待结果即可。 可今日却不同,当背上传来重击,仿佛被人打了一拳时,虽然是大冬天,却吓得第五伦出了一身汗。 偏过头,看到了持盾亲卫们慌乱的目光,而一根来自赤眉军中的箭矢,正插在第五伦所穿的“盆领鱼鳞襦铠”上。 底层士卒只着布衣而战,好点的披挂皮甲,精锐嫡系则装备两当式的铁札甲,背带将前后身两片铠甲连接,挂在肩膀上,恰似后世的背心。 作为高级指挥官,第五伦穿的是更为细密的鱼鳞襦铠,这种甲很重很长,甲片往下一直延伸到了膝盖部位。而往上,亦在衣领部位有盆状的护甲来保护颈部,加上铁兜鍪,第五伦除了正面口鼻眼睛外,几乎都被护得严严实实。 虽然第五伦嫌此甲太笨重,心里有更好的想法,但他接手武安铁工坊才两月,就全身心投入在东方,连续打了两场大仗,新的装备得开春再说。 护得如此厚实的作用,眼下便凸显出来了,随着赤眉五千人绕了后路袭击第五伦,仅余一千的亲兵们虽将他团团护住,但仍在敌人射程之内。赤眉缺少远射武器,但对面确实有几个擅长射箭的猎户,朝第五伦连开数弓。 虽有亲随持盾阻挡,但也难免漏网之箭从缝隙里飞进来,若第五伦没穿铠甲,只怕已经交待在这了。 “我无事!” 第五伦高声呼喊:“贼箭不能破吾甲半寸!” 亲卫们松了口气,恳求道:“请将军下车躲避!” 第五伦摇头道:“比起贼人看不到我,我更担心士卒看不见我。” 否则,他为何要在甲外披一件大黄袍,总不是真想客串大贤良师吧? 只为醒目激励士卒而已! 但这样一来,也容易让自己变成靶子。 可第五伦知道,眼下形势,已经打到了战斗后半程,士气颇为重要,若是输了,他难道还能侥幸生还么?遂让人传话:“第五伦今日与诸君一同死战!人在鼓在!” 言罢也不管背上的箭,只戴正了自己头顶的铁兜鍪,掉过头继续击鼓! 亲卫们将第五伦保护得更好了,在他身后组成了人墙,盾牌挡不住的,就用身体来挡!若再有箭射到将军身上,打完仗,长期担任第五伦亲卫的臧怒还不得活活撕了他们。 “将军说,‘我的鼓声,不会停’!” 第五伦这举止,确实激励到了被团团围住的士卒们,他们多是持刀盾者,跟着第七彪持盾顶住赤眉军的兵器,底下环刀猛砍,相较于赤眉毫无秩序的前赴后继,刀盾兵们有秩序的杀人效率更高,只可惜人手太少,虽暂时停滞了对方的猛攻,却也找不到反击的机会。 而不管远处近处,各阵都在奋力苦战,甚至有些部队眼看第五伦被赤眉所围,都慌乱起来,诸如彭宠、柴戎的兵,也不知是想来救援还是想跑。 魏兵慌,赤眉就更慌了,他们亦现后头多了一支敌军,甚至有人传是迟昭平被官军给杀了,亦不断有人脱离战斗,向四面八方跑去。 就在这僵持之际,打破战局的,竟是双方都万万没想到的人。 不是此刻尚在定陶的耿氏叔侄,也不是迟迟没到的耿家兵。 而是一群不披片甲,没有队列,扛着锄櫌(you)棘矜,觅着喊杀声和第五伦的鼓点,从远处6续赶来的本地百姓! 他们来自聊城周围的里闾乡邑,足有数千之众,犹如小溪汇作河流,秩序乱糟糟的尚不如赤眉,就这样出现在战场后方。 他们连民兵都算不上,当初第五伦派鲁仲康等人去募兵挑人时,年纪太老太小的,都不要。 可眼下,众人却还是赶了来,或老到头花白,或小到不如锄头高,甚至还有一群拎着镰刀的壮妇。百姓们站在陇上,看着乱糟糟的战场,目光是尽是惶恐和不安。 众人都曾饱受寇乱之苦,那段时日过得凄惨,亏了第五伦驱贼,才得以返回乡中。第五伦重整了本地秩序,组建新的官府,给他们分了种子,每个里补上武安铁工坊所制的农具,好让众人来年能安生种地。 对本地农夫而言,这便是救命之恩了,更别说明年赋税减半的承诺,更让他们欢欣鼓舞,铆足了劲要等春天好好耕作,将今年被耽误的收成补回来。 可偏偏有人不让他们安宁啊! 行走在本地的门下吏们,秉承第五伦妖魔化赤眉军的方略,清楚无误地告诉众人:“赤眉若再入聊城,汝等的种子口粮将被彼辈夺走,又要抛田弃坟,被裹挟成流民,永远回不来了!” 听闻这边打起了仗,不知胜负,众人都打算过来看看情况,正好遇到为第五伦押粮的上计掾冯勤。 冯勤虽是豪右子弟,但也深知赤眉若胜,那魏地豪强也算完了,遂一番鼓动,将百姓们一并带来助阵。 这冯勤平日闷声不出气,对第五伦给流民兵分地还颇有微词,如今竟难得勇了一回。 冯勤穿着一身文官衣服,挥舞着剑,纵马跃下地头,出了号召:“诸君,报答第五公大恩,就在今日!” “助第五公,驱逐贼寇!” 几千人举着锄头,嗷嗷叫着朝他们眼中的贼寇赤眉冲去,拿出了平日争水的气势来,打了近处则是毫无章法地乱挥。 亦有猪倌和放羊的孩子,远远捡起石头,放在皮筋里飞旋转,然后猛地砸出去,这是打猪打牛的招数,砸在赤眉身上,亦能叫他们头破血流! 虽然这群民众实际造成的伤害不高,但气势极强,围攻第五伦,啃了整整一刻迟迟无功的赤眉偏师本就士气开始低落,被他们这么一打,还以为是官军援兵到了,在内外夹击下,竟开始6续溃败,除了被亲卫们缠住不得走脱的,其余两三千人纷纷朝大河方向撤走。 第五伦的鼓声未停,他也颇为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是一般的战事,百姓们指不定会添乱。可遇上赤眉,且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却成了压垮对方的最后一根稻草。 百姓并不全然懦弱可欺,当初若有强有力的官服将他们组织起来,何惧五楼贼? 冯勤也纵马过来禀报情况:“大尹,皆是本地百姓,自来助我军破贼!” “大善!”第五伦大笑道:“都是义民啊,伦事后必有重谢。伟伯,你这次也立大功了!” 而看着百姓助阵这一幕,第五伦比被豪强们拥戴、被官僚吹捧更加欢喜,暗道:“看来我做的一切,确实是对的。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决定百姓向背的,不是最初的阶级,而是你为他们利益而做的努力。 人民,河北的人民,在赤眉和第五伦中间做选择时,和他站到了一起!这是天意要他胜利啊! 老天爷都站在你这边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朝还想痛打落水狗的义民们拱手:“战事纷乱,刀剑无眼,为免诸君伤亡,可远远跟在我军后头,为我捕得赤眉残卒即可。” 而第五伦则调转马车,带着自己浴血奋战的亲卫,朝向局势大变的战场。随着袭击第五伦的奇兵以失败告终,而迟昭平又被马援部奇袭,赤眉人心大乱,加上打了一个时辰肚子也饿了,已无战心,开始6续败退。 第五伦可不愿轻易放敌人离开,再度敲响了鼓,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随我前驱。” “将赤眉贼,赶到河里!” …… ps:明天有加更。 第210章 这河里   没有人比赤眉更懂跑路。   尽管他们中不少人,参与过成昌大捷那样的胜仗,可更多时候,众人都在被郡里、州里、朝廷的军队追得东奔西窜。   故而冲锋时悍不畏死,败退时也毫不犹豫,赤眉军这次进攻本想一鼓作气打进河北,如今战事遇挫,士气已衰,身后甚至还遭到袭击,顿时就竭了。原本拧成一条心想打赢求活的赤眉开始散乱,后队方才还是推攮前排,见情况不妙,遂开始倒退着撤走,然后掉头狂奔!   与之相反,第五伦戎车上的旗帜,则在第七彪等亲卫簇拥下,在那些“义民”的紧随下,开始向前奋击。   作为一军之胆,他不但要在敌人包围、飞矢往来中面不改色持续击鼓,还要吹响反击的号角。   “随我反攻!”   旗帜经过民兵队伍,鲁仲康与本地民兵靠着松散的秩序和简陋的甲兵,与数量相当的赤眉打得有来有回。因双方是菜鸡互啄,战术含量极低,造成的伤亡也不高。方才围困第五伦的那批赤眉后撤时,还顺便将阵列冲开了一个大口子,若非整个战局都已倾斜,只怕要变成突破口。   此刻他们亦积极追随第五伦,声音喊得极大。   “将赤眉赶到河里!”   接下来是五花八门的豪强武装,他们能各守阵脚不失,但在反攻到来之际,却对撵赤眉主力没兴趣,反而热衷于去抓跑得零散的赤眉溃兵——豪强们各有私心,第五伦答应战后可以分到部分俘虏,作为报偿,许多人理解成抓多少就能得多少。   曾承受了两倍之敌进攻的郡兵和更始旧兵,亦是不甚积极,看得出来,不论是柴戎还是彭宠,都想在战争尾声到来之际保存实力。   最后途经中央靠前的大阵,臧怒带着两千甲士在最前线和最多的敌人战斗,扛着五倍甚至十倍之敌的围攻,坚持了近一个时辰,正因为他们死战不退,才让战斗有了胜利的希望。   尽管甲厚兵利,但众人也拗不过贼众前赴后继,此刻战罢,已是人人浴血,战损率全军最高。哪怕还活着的人,跟赤眉玩了一个时辰的你推我攮后,也早已耗尽了气力。那洪流如来时一般退却后,战士们大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甚至是敌人的尸体上,喘息不已。   第五伦戎车经过时,他们纵是疲倦,亦撑着矛起身,而第五伦朝众人作揖。   “此役,诸君立功,但吾等尚得全胜,汝等且往战场左右追击。”   第五伦有计较,果让赤眉乱跑一气,留个一两万人在河北,相当于再来一支五楼贼,他的辖区还是会遭殃,必须统统赶过河才行。   眼前这光景,第五伦也后悔,若能未卜先知,他肯定不把骑兵派给耿纯二人了。   在友军都不努力的情况下,追击已经变成了民兵的主场,与各怀心思的杂牌、精疲力竭的主力不同,他们都是欢呼狂吼,跟着第五伦奋勇向前。加上后头数千义民鼓噪,起码声势不小,第五伦瞧着人心可用,未来扩军时,他们便是潜在的兵源。   此刻赤眉若是有人组织反击,他们恐怕要吃大亏,但败军之际人人都只顾得争先遁逃,方向还极其分散,亏得如此,在岸边战斗的马援才避免了被几万败兵冲垮的厄运。   迟昭平的亲信纠缠着马援,那载着女渠帅的大车也开始后撤,驶往冰封的大河,唯独上头摇旗的那位傩面女子,面具孔后的眼睛一直望着西面,望着元城方向,恨恨不已。   “和上次一样,只差一点!”   等第五伦带人杀到岸边与马援汇合时,大多数赤眉都下到了河床上,拥在长达十数里的冰河上,仿佛晶莹镜面上的一群群小蚂蚁。   跑得早的人已经过到对岸去了,慢的则还留在这边,急不可耐。   或许是今日被太多人践踏,或许是冰面上太过拥挤,忽然之间,镜面陡然开裂,如同春天开河提前到来,冰面的破碎声伴随着赤眉军的惊呼声,响彻两岸!   那道巨大的缝隙犹如黄河大鱼张开的巨口,直接吞噬了上千人,他们绝望地落入冰冷彻骨的水中,挣扎着想要抓住漂浮的冰块,或朝岸上的乡党袍泽呼救,但更多的赤眉只是匆匆避开裂缝,从还完好的冰面绕道。   如此一来,赤眉秩序更乱,恰逢第五伦带兵冲下河岸,击其后队,导致更多人争先恐后,践踏之下几处冰面开裂。   此情此景,连第五伦见了都深感震撼,只给众人下令:“围城尚阙一,困兽犹斗,勿要逼得太紧。”   第五伦努力让人勒住打得兴起的民兵,只不远不近吊着,用远射武器杀伤贼人后队。   给人一点点逃走的希望,他们就会拼命朝那儿挤,反而无法齐心反击。   倒是马援依然死死盯着迟昭平,她的车乘也被开裂的冰缝所阻,上面的傩面女子和一众与其打扮相似的侍女,只好下车步行,见一时脱逃不得,遂试图指挥赤眉反击。尽管他们已是一盘散沙,再捏不成团,但仍得数千人,背水而战。   第五伦却也不着急,只让人放弃追击其余赤眉,他们过了危机重重的冰面后,几乎都没勇气再渡过来,事到如今胜局已定,反而要谨慎一些。   果然,被困在北岸的赤眉先忍耐不住,主动动了进攻,这一次,后队的第七彪换到了前队,与拼死反击的赤眉鏖战,数千人厮杀一团。第五伦从容指挥,随着将令、军旗、鼓声的催动,马援亦率部出击,一举击溃了赤眉左翼。   赤眉已然大乱,眼看突围无望,很多人选择了投降,跪在河边,趴在那里,在哭号,在骂天骂地,在求饶,更多的人没力气张嘴了,只扔了兵器,认命地躺倒等着被俘虏。   他们多是兖州人,跟着迟昭平打河北,大多数人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下来,与河北富庶一同传遍两岸的,还有第五伦的仁慈厚爱--听说抓了五楼贼,十个只杀一个,放掉九个呢!   只要给口吃的,哪怕被俘后重新做回佃农,做回奴婢也无所谓。   但亦有刚烈之辈,宁可死也不愿受辱,这千余人簇拥在迟昭平身边,眼看魏兵逼得越来越紧,再不给他们半点喘息的空间,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女子凄厉的歌谣,从赤眉最后方传来。   “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   “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回兮汛流难。”   这是汉武帝《瓠子歌》中的几句,在两岸流传甚广,被百姓们改了改后,变成诉说大河泛滥的恐怖,愤慨于神明之不仁。   但也希望终有一日大河能复归平静,不要再折腾他们……   既然民间传言,说河决不堵全是为了保护元城皇庙祖坟,那将它们刨了烧了,也许河伯的愤怒就能平息?可如今,连这奢望也破灭了。   第五伦听得叹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让人高声招降:   “汝等若肯降……”   但这千余人竟无人动摇,反而跟着迟昭平高呼道:“不降!自由过的鱼,岂肯复入于网钩之中?横身于刀俎之上!?”   迟昭平回过头,她从一个被人欺凌的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为赤眉三大巨头之一,拥众六七万,天下何处去不得,却终因那执念作祟,只怕要止步于此了。   哪怕是严冬,河水依然在冰面下奔流不息,故河是从幽州渤海郡入海的,但这是她的新河道,尚未完全固定,每年都要扭扭身子,途经寿良,最后从迟昭平的故乡——平原郡汇入大海。   这该死的大河啊,浩浩汤汤,无情无义,让人爱她又恨她,她的**滋润了两岸百姓,她的愤怒也毁掉了无数人的生计家庭。   可到头来,她还是要复归于其中。   “迟昭平不能带诸位毁元城,平大河了。”   “只能以血肉之躯,填之!”   迟昭平解了傩面,将它留在岸上,旋即就如同填海的精卫一般,抱着一块石头,纵身一跃,跳入这满是冰凌的大河之中,很快便没了身影!   这是她回老家平原郡,最快的方式了。   而她收留在身边的数十名孤女亦紧随其后,皆赴于中流!   仿若当初田横五百壮士的重演,这被困住的最后千余赤眉军亦纷纷效仿,犹如一群赴死的旅鼠。   而抵达南岸的赤眉败兵数万人,碍于河上冰面彻底断裂,救援不得,只看着这一幕恸哭不已,捶胸顿足,甚至有人后悔自己方才的胆怯。   他们心有不甘,遂在南岸叫嚣了许久,但因为没了大头领,肚子又饿,没了气力后,相继跟着各自的渠帅散去,不知所往。   也许会去东方追赶樊崇的脚步,或许往南投靠董宪,亦或是变成各地的小股盗贼,反正不会来河北找不自在了。   经历这样的一幕后,方才还杀得兴起,直欲痛打落水狗的士卒、民兵们亦拄着矛心情复杂,这是对生存权的争夺,是解不开的结,只能有一方能够胜利。   但他们毕竟是人,亦会物伤其类,好受不起来。但他们毕竟见惯了死亡,相继散去,开始清理战场,收缴战利品,以及将6续抓获的赤眉俘虏汇拢到一块,最后只怕能得上万人。   唯独第五伦伫立在河边,迟迟没有离开,他被方才那一幕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   他现在算是明白,史书上“河水为之不流”,究竟是怎样的光景了。   今日一役,赤眉战死者数千,葬身于河者亦有数千,他们或是淹死,或是冻死,被冰层所阻,搁置在河面上。或许下一场大雪气温骤降,会将他们冻成凝固的冰雕,到了开春雪融,才会随着水流入于海中。   从新秦中到魏地,从上游到下游,第五伦在这条母亲河畔经历了太多事,见过太多故事。   他知道,迟昭平们的歌谣,没有唱完。   “颓林竹兮楗石菑,宣防塞兮万福来!”   看着葬身河中的数千亡魂,第五伦朝他们作揖,暗下了决心,揽过了一件连王莽都逃避的事。   “且等着罢,终有一日,这黄河。”   “将由我来治!”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211章 改变   地皇四年腊月底,第五伦在黄河边击破“大河赤眉”,迟昭平投河殒命之际,另一支赤眉,却在天下之中的济平郡定陶城大显神威。   上古之际,尧帝初居此,故曰陶唐。春秋战国时,范蠡以陶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乃辗转至陶定居经商,十九年间,三致千金,可见其富庶。   到了汉朝,定陶是刘邦称帝之所,乃是极其富庶的大郡,虽然汉武帝时被黄河决口冲了一次,但很快恢复了繁荣,至平帝年间,户二十九万,口百三十八万,远魏地。   耿纯的父亲耿况就在此为官,他年少时几次往来定陶,对济平的富庶印象深刻:路途上,有东来西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   农田里,则是里闾比邻,几乎所有平坦点的地方,都开辟出了农田,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播撒粟种。   最热闹的还是城中的市坊,四通八达的地利,能看到来自天下各地的商贾,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那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一年的市税极其惊人。   可当耿纯和耿弇再度抵达此地时,那些繁盛的过往,全都没了!   荒芜的乡野,空空如也只剩下野狗和乱兵鸟逐麋走的道路,农田连宿麦都没种,间或还能看到倒毙的饿殍尸骸。   “去年更始将军、太师大军东来,才摧残了数月,等到他们败时,赤眉又复至。”   和平时期的绝佳地利,如今却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比河北惨多了。   耿艾让人行坚壁清野之法,故而定陶周围一片荒凉。   一行人装扮成了赤眉模样,路上尽见四处抄粮的董宪部下,等靠近定陶城时,他们只见到冲天火起!   “定陶城破了!”   这是逃出城的人所述,只说赤眉于前日破城而入,而耿连率继续带私从在郡府抵抗,赤眉点火攻之,风吹火起,烧遍全城。一时间烈焰四起,抢掠大乱,连烧十里许,三昼夜不熄。   如今昔时的市坊街道,南、北两濠鱼鳞万瓦,尽为灰烬。百姓挈资携襆,避火而走者填街塞巷,儿啼女哭,彻夜不绝。而赤眉大帅董宪也没料到会烧这么猛,救之不及,只能任其焚烧,只匆匆劫了财帛粮食避火。   而父亲耿艾,亦已死于烈火之中!连尸骸都没法找了。   从掏出来的家族私从口中得知这噩耗后,耿纯顿时呆住了,愣愣看着一片废墟的定陶,半天未一言。他们离开魏地后拼命赶路,没想到还是来迟了一步。   耿弇则是勃然大怒,定陶的火光映得他眼睛红:“族叔,让我带人摸到城下,靠近董宪大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屠尽这梁地十万赤眉,为从祖父报仇!”   但耿纯却没有答应,只是良久才道:“回罢。”   耿弇不甘心:“吾等跋涉了整整八百里,就这么算了?”   “贼众号称十万,吾等只有两千,这时候抽身,总好过丧师而返。”   耿纯哽咽道:“我已失去父亲,岂敢再将伯鱼交给我的两千兵卒葬送于此?”   他只朝定陶三拜,重重稽,咬着牙道:“父亲,从现在起,我便是宋子耿氏宗主。”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洗荡赤眉,方雪吾恨。仇一定要报,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家族兴亡!”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在大河之畔对赤眉军那点可怜和同情,在清点缴获俘虏,要准备参与此战的各方势力分利时,便荡然无存,只剩下冷冰冰的计较。   这场仗,虽然大多数赤眉还是逃到了南岸,但亦留下了多达上万人的俘虏,第五伦扫视这群饥肠辘辘的饿夫,他们仿佛不再是活生生各有想法的人,而成了第五伦手里的筹码。   “俘虏太多了。”   这是第五伦巡视俘虏营后起的念头,然后就是深深的内惧:惧怕人心之恶。此时此刻,他忽然明白白起和项羽的选择了。上万人聚集在一期,一旦彼辈再度作乱,那是比正面作战更麻烦的毒疮。   上个月击破五楼贼,第五伦一个人都没留,是因为赤眉大敌在侧,留下这些贼人,若彼辈里应外合,麻烦就大了。   可现在随着迟昭平投河,“大河赤眉”作鸟兽散,威胁解除,虽然有隐患,但第五伦还是想留下俘虏,好在来年春耕补充劳动力。   “但不能让他们全聚在一起,还是得分化瓦解才行。”   于是第五伦让人告知赤眉俘虏们:“汝等本是各地良善百姓,为天灾**所迫沦落至此,此皆兖州郡县官吏不仁也,如今若能改邪归正,依然能做顺民,吃一碗热粥,作为佃农,替富户、士卒耕作。”   “若有不愿者,便空着肚子,乘着冰面尚未消融,自己渡河而去,我不阻拦,但若汝等去而复返,休怪弩矢锋利!”   第五公的政策,众人听见了,但选择站起来的只是零头,大多数人仍缄默地蹲在地上,他们自己也有计较。   就算第五伦说话算话,不将他们沉河里,穿过无数赤眉兵冻毙溺死的尸骸,回到对岸去,然后呢?   大部队已各自散走找活路去了,他们这些零星的残兵,连一个小坞堡都打不下来,顶多占个小乡做盗贼,抢掠那些也难以为继的穷人,苟延残喘罢了。一不小心,还会倒毙成了野狗的食。   众人本就是为了活命跟迟昭平来河北,只要有一口吃的,让他们干什么都行。过去是佃农、奴婢,豁出去造反一场,如今转了一大圈,又成了佃农奴婢,是挺可笑的。但为奴为婢的屈辱,与吃儿吃女的惨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当真刚烈到陪着迟昭平一起投河的,毕竟是少数人。   愿意离开的人驱逐了,还剩下上万,第五伦先让人挑出其中强健之辈,作为士卒们的佃农。   第五伦信守承诺,给参与此战的四千流民兵分了地,地来自寿良郡大河以北的六个县,被赤眉、五楼梳过两道后,各县户口减半,有的被裹挟,有的逃亡未归,甚至有豪强被灭了全家。   人口大减后,许多地就空了出来,第五伦让人招募逃亡者各归其田亩,若无法出示证据而官府又记录不明,则不予受理,哪怕真有冤情,也无处诉讼。   第五伦还顺便将许多被流寇所灭的豪强土地吞并,哪怕对方仍有亲戚在世也不还。对像阳平侯王莫那样自占荒田的行为则大加惩罚,占一赔二。   如此一想,流寇、赤眉,确实是他的好队友,将很多第五伦不方便不好做的事,全干了!   这都是上个月派遣门下吏们完成的工作,赤眉大敌当前,寿良人不敢有任何不满,阻力比在武安分地还小。   一来二去,在六个县收得三四千顷土地,如今打完仗,按照功劳给士卒们一分,几乎全没了。   平均一人得三十多亩(汉亩),虽然是少了点,地也薄,但亦让众人喜滋滋的,觉得这场仗没白打,往后若贼人再来,他们就是真正的“保卫家乡”了。   众人作为职业兵,农活只能偶尔干一干,更多时候要看着河防,守卫郡界堤坝,就只能指望佃农,基本上一人分到一个。和武安时一样,虽然地契在士卒们手里,但田地不得买卖,并由官府替他们管理,安排军队驻于各乡、里盯着赤眉俘虏干活,但田租也较一般地主降一成。   第五伦暗道:“且先如此试行,若是赤眉们还老实,往后酌情纳入兵源,给他们留一个上升渠道。”   若是不老实,还闹事,那对不起,送到武安挖矿!   被挑剩下的人就有些惨了,划给了参与此战的大大小小几十家豪强,   他们都在赤眉威胁下捐粮出人,作战中亦有损失,第五伦也不让他们白跑,根据出力多寡和作战积极程度,分到了上百到几十名不等的俘虏。   这些赤眉接下来的人生,第五伦就没法保障,只能看他们遇上怎样的主人了。   现在魏成虽得大胜,可周边并不安全,比起阶级斗争更要紧的,是团结郡中大部分人,第五伦现在连卸磨杀驴的资格都没有。   豪强们分走了四千俘虏,还剩下两千,军队暂时不能扩大,除非明年丰收,否则第五伦已经养不起更多脱产士兵了,只能押送去往武安,扩大铁矿生产,经过一场大战,兵器损耗严重,各地的铁制工具也有很大缺口,铁工坊得日夜加班才行。   留了马援驻守寿良,第五伦带着两千人押送剩下的俘虏西行时,只忽然想到:“武安那边也有不少王师残卒在干活,将赤眉和王师放在一块劳作,会生什么?”   成昌大战时,他们岂能想到,自己会在矿洞里再会呢?果然啊,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五伦也没办法,生产力低下,资源紧张的时代,除了卷还是卷,财富的分配方式只可能是损此利彼。第五伦免除了民兵、义民明年的租赋,又给了他们许诺的粮食、布匹,寿良入不敷出,全靠魏成的财政支持,若不拥抱奴婢制,还要给几千矿工一份工资,魏地财政明天就崩溃。   魏,这片土地远比多灾多难的陶幸运,有山河之防,换了一位郡尹,推行许多新政,打了几场胜仗。田地送走了豪强老爷,迎来了兵大人,多少旧人换做新人。工坊里滚烫的铁水沸腾,铸剑铸犁,新的技术正在萌。   这力度虽远远不及第五伦期盼的“天翻地覆”,但力度也比汉朝官府换了新朝的皮大得多。魏地安宁如故,寿良焕新生,似乎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但回过头,冬日的雪原上,好歹吃了顿热饭的赤眉俘虏们队伍拉得老长,蹒跚啷当,这与他们多年以来,在大河对岸受的苦难屈辱毫无区别,有人甚至还更惨了。   透过那层浅薄表面,往根源深处探究,一切却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终究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魏地豪强们对第五伦的态度。   如果说秋后时第五伦击走武安李氏,魏地豪强只是敬畏。   那么如今第五伦大败赤眉,押解俘虏归来,以此作为自己确实拥有保护魏郡实力的证明,百姓欢庆逃过一劫,携壶提浆,于城门处像迎接英雄般等待第五伦就不必说了。以西门氏为,各家豪右对第五伦那叫一个俯帖耳。   成昌之役给世人带来的震撼太大,州郡皆畏赤眉如虎。而第五伦打破了赤眉无法战胜的神话,现在轮到他们仰望第五伦了,连曾经暗暗给第五伦使绊子的西门寿昌,都跑到邺城外朝他稽,盛赞道。   “第五公大败赤眉,真是名震河济,威名散布三州!”   “只是河济?只是冀、兖、青州?”   西门家热脸贴了冷屁股,第五伦却不接茬,他似是赢了一场大胜后膨胀了,意味深长地朝一旁的狗头军师冯衍笑道:“看来若想达到名震天下的程度,我还需努力啊!”   ……   ps:第三章在 第212章 努力   “努力!”   腊月将尽时,地处南方的前队郡唐河,亦有一个美须眉的青年跃马于唐河之南,用自己最喜欢的这个词,给族兵们打气。   自从刘秀与兄长伯升拉了下江两万大军入伙后,形势起了变化,他们在唐河以南的新都、湖阳几个县站稳了脚跟,靠着舂陵刘氏、湖阳樊氏被逼到绝路后掏出家底的粮秣,好歹让数万大军吃得饱饭。   而按照会盟时刘秀的提议,汉兵和绿林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主动进攻与官军正面对决,而挥绿林军的优势,主力布置在唐河与官军对峙,又将一万人分为六路,由前队本地豪强、轻侠带路,深入敌后,频繁截断官军的粮秣。   刘秀亦与绿林小渠帅马武共走一路,合作得颇为愉快,好几次抄得官军辎重。   马武是个褐脸汉子,亦是湖阳县人,与刘秀算半个老乡,他对刘秀也颇为欣赏,赞他虽然是好人家出身,却很懂盗贼打家劫舍的法子。   刘秀也不居功,只道:“吾等效仿的,其实是彭越之策。”   当过太学生的刘秀侃侃而谈,说起楚汉之时,梁王彭越就从来不打正面,位于楚军后方,常往来为汉游兵,绝其粮,使得楚军颇为疲惫,最终被拖垮。   “若用兵法里的话来总结,便是: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径,是也。”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马武频频颔,不由念起妹妹的央求来。   马武长得丑,但他马三淑女却生得水灵,马武当年与羽山盗贼贾复相遇,还开玩笑说让贾复做他妹夫。   她在绿林山长大,天天看着一群脏脸贼,如刘秀一般脸洗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的大家子弟却是少见,颇有爱慕之心,还希望兄长为自己做主,但马武暗示了一两回,刘秀却一心念着自己的未婚妻阴丽华,假装没听懂。   虽然用彭越游兵之策耗得官军十分难受,但从他们起事以来,战争已经拖了两个多月,虽有东方赤眉吸引了朝廷的注意力,但再等下来,朝中一旦派遣三公征讨,事情就不好办了。   真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汉兵、绿林正对是否要再度与官军决战争议不休时,对面好似窥得了他们的想法,主动送上门来了!   大战前夕,刘秀本安排在邓、阴、来等被官军一手推向这边,心怀掘坟之仇的豪强子弟中,吸取教训,也不说什么“打完仗就结婚”之类的浑话了,只简短地为众人大声鼓劲。   “努力!”   ……   努力的不止是刘秀,还有窦融。   若是他自己能做主,以窦融避事的性格,是一万个不乐意主动南下的,绿林军不是频繁骚扰他们粮队么?那就不往前压了,何不往后退往宛城,就龟缩不出,慢慢训练征召的兵卒,秣马厉兵,等朝廷派大军来再打。   可从常安送到宛城的,却是来自皇帝的斥责,严尤枉称天下第一名将,在南郡剿匪居然剿到了前队,让王莽十分震怒,又听说老将军病笃卧榻难起,索性给窦融升了职。   从“波水将军”变成了“波水大将军”!   除了一个大字外,其余如军队、金帛之类,王莽竟是一点没舍得给,只在诏令里催促窦融和甄阜再接再厉,迅平定舂陵匪帮和绿林贼寇。   麻烦之处就在这,甄阜也被王莽升为“平林大将军”,和窦融同级,那打起仗来,究竟是谁指挥谁?   这么复杂的事,皇帝就没有考虑了,其意思大概是让二人兼听则明,商量着来吧。   结果就有了今日之事,窦融迫于朝廷催促,甄阜又主战,只能不情不愿地拉着部众和临时征募的辅兵,共计万人离开了棘阳。   甄阜那边,则在人口繁众的前队各县一口气征召了四万人,宛城几乎每户都要出一丁。反正在甄大尹的计划里,这就是对绿林的最后一役,打完就地解散,连粮饷都不用多。   既然对方是地头蛇,人手又多,窦融反而成了辅佐偏师,得听甄大将军指挥了。   前队不如河北寒冷,唐水也就浅浅的一条河,远不如浩荡黄河那般天险,两军在汉兵、绿林防守不严的地方顺利搭建浮桥渡河,号称“十万大军”,准备前进决战。   就在这时候,生了足以震惊窦融一整年的事!   当作为前锋的他回过头时,却看到升起的烟柱和燃烧的浮桥。   “莫非是那刘文叔又带着绿林抄我后路了?”窦融大惊,立刻派任光去询问。   任光稍后折返,神情复杂地告诉窦融:“波水大将军,甄公将浮桥,烧了!   窦融目瞪口呆,原来甄阜认为,军中新兵多不愿战,他这是欲效仿淮阴侯韩信的著名战役。   “背水列阵,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请波水大将军在前方放心打!我来做的你的后背!”   可去你的吧!这还能放心?窦融只觉得晕乎乎的,心态彻底崩了,得队友如此,这仗还怎么打?   窦周公如此儒雅随和的一人,竟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甄阜,莫非是绿林派来的细作?潜伏多年的汉室忠臣?”   ……   比窦融更努力的还有一人,便是数月前奉严尤之命,南下堵截下江兵的岑彭。   汉水一役,岑彭受命于危难之际,心怀报效严尤知遇之恩,以区区三千之众、疟疾大疫遗兵奔袭数百里,堪堪追上了下江兵。可敌人有上万人,怎么办?他遂虚张声势,半渡而击,杀敌上千,将下江兵吓退。   可战败的一方仓皇调头北上,得了冬日生计没着落的流民盗寇加入,兵力居然膨胀了一倍,且阴差阳错入了前队,与汉兵合流,改变了那边的形势,俨然是输了战斗,赢了战略的典型。   而岑彭的军队呢?打完仗损失惨重,打算去南郡府江陵休整,希望南郡分点兵卒给他,好北上协助窦融击新市兵。   不想却遇上南郡民乱,有当地群盗田戎,听说官军成昌大败的消息后,在夷陵县举事,号称“扫地大将军”,江陵一日三警,自然也无兵派给岑彭,打了他一些粮秣了事。   岑彭只好带着两千多人,悻悻返回江汉,走到半路才得知舂陵惊变,严尤已经北上,他本欲紧随其后,不料先前被严尤赶进荆山的当地豪侠秦丰打了回来,自称“黎丘大将军”,占据了襄阳等地,堵死了岑彭的去路,这贼子聚众上万,一时难敌,岑彭只好向西绕远路。   岑彭这一路来,可谓是处处有盗,县县闹寇,诸如攻占武当县的大盗贾复,在筑阳举旗响应刘伯升的轻侠延岑等。   他也试图帮着当地县宰镇压,靠着岑彭的指挥,每役皆胜,可才打下去几百盗贼,邻县上千人又起义了。前队各处皆是一片沸腾,恍如当初六国之民闻陈胜吴广起,便尽杀秦吏,云集响应一般。   岑彭也感到奇怪:“分明有消息传来,说舂陵刘氏与绿林皆败,各县举事也多为我击溃,为何败而复聚?”   言下之意是,我都打赢了,你们还造什么反?   还是穰县县尉对他说了大实话:“前队为了剿贼征粮太过,许多人家入冬后已无衣食,校尉虽每战必胜胜,可却没法变出粮食来,不反待何?将军虽胜,犹败也!”   到了次日,穰县县尉竟也从贼了,还打了岑彭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匆匆撤去下一个县。   这一路损耗,大新的旗帜也没法引人来投,只能带着不到千人的残兵,想回老家棘阳。   如今的土崩之势,不止是新朝十余年天灾**的结果,还得加上前汉两百年积弊,早已经膏肓之患,如今一朝爆,靠着岑彭几场小胜,如何能改变倾覆的大势?   崩塌一旦开始,就难以遏止了,王莽的努力都失败了,何况几个“忠良”?   岑彭虽然尚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亦现,自己的努力,好似一只螳螂对着滚滚而来的车轮挥臂,威风凛凛,臂刃划过空气,却无法让车轮迟缓哪怕一瞬!   更何况,在他们随波逐流,做无畏挣扎之际,还有另一批“大新忠臣”在做反向的努力呢!   当岑彭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宛城时,获知的不止是自家母亲、妻小早已死于战乱的消息,还有来自南方的溃兵败卒。   “君然,唐河之役输了。”   任光一路骑马狂奔,连帽子都丢了,颇为狼奔,他遇到岑彭颇为惊喜,只与他讲述了这场稀里糊涂的败仗。   还是甄阜那“背水列阵”惹得锅,浮桥一烧,必死之心没激起来,反而惹得临时征召的兵卒军心大乱,当夜就爆营啸跑了一万,而汉兵、绿林乘机过来袭击了甄阜大营。   “甄阜与汉军、绿林鏖战,后撤欲像窦将军求助,结果……”   结果他的部下乱跑,将窦融的阵也给冲乱了,窦融还是没退,咬着牙与绿林、汉兵打了几个时辰后,直到甄阜军彻底崩溃,事不可为时,才撤出了战场——他扎营时早就悄悄派任光另外搭了一座浮桥。   但渡过桥的毕竟是少数,甄阜终于实现了他“背水一战”的夙愿,与汉兵、绿林苦斗到傍晚,才被刘伯升阵斩,两军部众死了几千,其余尽降于绿林。   岑彭听得目瞪口呆,左右瞧不见窦融的军队,任光才告诉他:“窦将军只剩下数千之众,知汉兵、绿林必围宛城,遂往颍川方向撤去了。”   任光则在乱军中与窦融失散,索性往西北跑,想回宛城附近收拢宗族宾客,赶在汉兵、绿林没来前跑路。   如今遇上岑彭,见他麾下还有部分士卒,不由大喜,提了一个主意。   “我虽未能护得君然母亲、妻女,但汝子侥幸生还,被我安置在宛城西乡,君然且随我去!”   “然后呢?”   “前队完了,汉兵与绿林若取此郡,吾等必被诛灭,而朝廷援军不知何时会到,不如走远些……”任光说道:“去冀州魏成,投奔第五公!”   是啊,第五伦去年就征辟过二人,只是被严尤这做老师的抢了先而已,如今再去投奔,理所当然。   岑彭点了点头,又问道:“严公呢?”   任光道:“严公病笃,在宛城之中,不能随军。我已入城拜谒过,他不愿离开,非要留下纠集郡兵残卒,为皇帝守住宛城。”   这时候远处一阵嘈杂,宛城内不断有城中士女逃出来,都说是绿林快到了。   任光见岑彭还在犹豫,急道:“君然,来不及了,快走罢!你就不想见到汝子?”   岑彭却下定了决心:“我蹉跎前半生一事无成,直到受严公厚遇,才脱颖而出,士为知己者死,我绝不会弃严公于不顾。”   又回看着跟自己南征北战的残兵们:“诸君,汝等家眷多在宛城,大概也不愿抛下她们自己遁走,愿意留下来的,便随我入城!若是没牵挂的,便随任伯卿,护送吾子去冀州!”   “岑君然!你!”任光真不知说岑彭什么好,这人为何如此愚忠,如此固执恳实?   他的手指对着岑彭的鼻子半响,但看着岑彭那坚毅的目光,却一句骂也说不出来,甚至有些惭愧,只朝岑彭长作揖。   “汝子便是吾子,就此一别,唯望君然保重!”   言罢匆匆北行,而岑彭亦与任光作别,带着几百部下,分开因畏惧绿林劫掠,拼命逃出城的士女商贩,逆流而入城郭,他要协助严尤,做旁人无法理解的事。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有人顺势而行,有人主动去推,有人蹭在上头搭便车。   但每朝每代,总有几个不识时务,不辨善恶,不分对错,只挥舞着臂,做无谓努力的螳螂啊。   ……   唐河大败、宛城被围;南郡民变,秦丰、田戎围困江陵;定陶沦陷、董宪欲入梁地;樊崇过泰山,往东进攻城阳郡莒城……   任谁也不会想到,地皇四年刚开年才短短一个月,天下就生了这么多事。   还都是坏事!   一月中旬时,这些噩耗仿佛是约好了似的,竟一齐被送入京师,堆叠在了皇帝王莽案头,仿若要将他的江山一并压垮!   败仗扎堆,全是求援,全是哭诉,全是推诿责任!   每拆开一封奏疏,王莽都会缄默半响,只欲一个都不信,拂袖而去,拍案而走!   但他不能,只能默默听着中黄门战战兢兢禀报,早已全白的头,似乎又更白了几分。   “予的天下,究竟怎么了?”   为何他越是努力去治理,世道就崩溃得越快?王莽不明白。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一件好事么?”   王莽痛苦得闭上了眼,直到外头匆匆送来了新的一封。   “来自冀州魏成,第五伦!”   ……   ps:(盟主加更1/17)   明天的更新在 第213章 大新忠臣   第五伦给王莽的奏疏上,确实是好消息,但却未一五一十禀报大胜,而是留了点小心眼。   “此役是胜了,但必须是惨胜!”这是第五伦让黄长等人下笔时定的大纲。   时至今日,新室已趋于崩溃,他能赢赤眉,不是因为“魏郡大尹”这个名号,而是因为,他是第五伦。   王莽已经给不了地方大员任何实质性奖励,只有毫无用处的升爵、或在将军名号上加个“大”字,并无实际作用,反而会让第五伦这大新忠良人设越来越凸出,他日越不好决裂。   更何况以王莽的脾性,你还指望他付出,不反过来和你要东西就不错了!   于是在第五伦的上疏中,参战的赤眉从六七万,变成了两三万,而且只是侥幸将其击退过河,威胁仍在,不能让王莽觉得你实力太强,勒令第五伦渡河扫平兖州,明天立刻出……   俘获万余赤眉给自己干活这种事提都不能提,王莽可能会要你献俘,一次上千人那种。   还要哭诉一番困难,此役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五伦的实际伤亡还真是阵亡八百,受伤一千。   第五伦不担心自己阵营里有人打小报告,反正寿良郡的官儿,郡丞也好,属令也罢,都在大河对岸,去年就被赤眉给宰了。   而寿良唯一能和朝廷沟通往来的,阳平侯王莫,又在和第五伦见了一面后,被“赤眉”袭击身亡。   魏成郡第五伦管控得严,与兵曹掾柴戎合谋,一起把本该管军事的属令史熊架空了,他送往常安的信,第五伦都要截留拆过,若是不合心意。   “那就是在半路被贼寇给劫了!”   还有表面上已对他俯帖耳西门氏,第五伦也敲打过,使其不敢乱给朝中卫将军王涉门下的方士西门君惠传消息。   如此种种,只求王莽当自己不存在。   但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第五伦能搞定郡里的消息渠道,却管不住郡外的啊!   他在那自诩小胜,邻居里有的是人替他报功。   诸如平河(清河)连率谷恭,听闻赤眉被击退的消息后,顿时大喜,积极替第五伦表功,根据道听途说,将第五伦的胜利描绘得无比壮阔。最后顺便请求朝廷给第五伦下令,让他支援清河,谷恭快在铜马等各路河北义军滋扰下撑不住了。   还有治亭连率,王莽的堂弟王闳,据传梁山赤眉董宪夺取定陶后,下一步就要带着十万大军来濮阳,吓得王闳差点又服毒一次,遂请求第五伦来助阵当年他亦曾帮第五伦拿下过邺城。   第五伦欣然应诺,遂派人将治亭郡在大河新道以北的卫国、顿丘两个县给占了,协助友军巩固河防,至于河防另一侧,关他屁事,民兵统统解散回家,春耕种田保生产要紧。   王闳亦只能连告状带表功,希望王莽能给第五伦下诏,令魏兵渡河保卫濮阳!   对比第五伦的奏疏,和他邻居们的奏疏,王莽陷入了沉思,而五威司命陈崇则乘机在旁进言:   “陛下。”   “这究竟是第五伦太自谦。”   “还是他太圆滑?”   岂料王莽却不怒反喜:“既然有邻郡奏疏为佐证,看来第五卿的大胜,是真的!”   而不是像更始将军的“有盐大捷”一样,是虚报功劳。   这一趟,第五伦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王莽最终弃第五伦自己的奏疏不顾,选择相信别人的说法。   不能不信,因为朝廷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王莽颇为精通宣传之能,他当年政斗失败下野,就是靠着几百封贤良文学替他鸣冤的上奏复出,而能成功代汉,也与操弄舆论息息相关。   他能将巴蜀的小野鸡说成是周代越裳氏所献白雉,是周公以来头一遭,翟义举兵反对时,王莽亦能派遣桓谭等德高望重的士大夫下到郡县代自己宣扬,压制舆情。   虽然天下处处起火,土崩之势已现,但常安官吏们听到的,依然是一切向好。   前队那边,严尤大将军剿寇五万,虎踞宛城,波水大将军窦融穿插敌阵,转进颍川,打算从侧翼包围贼寇,胜利在望!   南郡则是田戎、秦丰两支贼人迫于官府压力,不得不聚在一起,来到江陵城下武装请降……   赤眉大贼樊崇是畏我王师锋芒,慌不择路,向东遁逃,想要回老家莒城。   定陶……定陶的沦陷实在是洗不清,王莽就当作没生,耿艾尽忠殉国,他的爵位由其子耿纯继承。   败仗都能洗刷成胜利,更何况是第五伦?朝廷大肆褒扬,魏成大尹平赤将军用兵如神,全歼赤眉贼十万,黄河为之不流啊!   这大胜一出,常安满城庆贺,百官奉承说贼寇扫清有望,而五威司命陈崇虽然看不得第五伦获胜,但亦适时给王莽拍马屁,上了一封精彩绝伦的奏疏。   “陛下奉天洪范,心合宝龟,膺受元命,能够预知成败,咸应兆占,是谓配天。”   “配天之主,思虑则能移气,出言则能使物自动,施政则百姓甘心受化。先时天子下诏使第五伦兼任寿良连率,群臣颇多不解,然臣崇伏读诏书,窃计时辰,才惊觉陛下圣思始,反虏已落下风;诏文始下,反虏大败;制书始下,贼虏投河。第五伦虽有功勋,然未及齐其锋芒,赤眉之所以败局已定,多赖陛下圣思也!”   士卒用命,第五伦指挥得当固然有功,但最大的功劳,还是皇帝的一句话啊!   总之,第五伦忠心为国,天子善于用人,英明神武,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其余一切败仗、失地、丧师,都被来自黄河边的好消息掩盖了,必须掩盖,否则要出大事!   既然得此大胜,第五伦当然不能不赏,王莽一高兴,遂给第五伦又升了官。   “除为兖州牧,位比上公!”   兖州牧,顾名思义,管兖州,第五伦若是知道了,只怕是想吐血。   这新朝的兖州,辖巨野(山阳)、治亭(东郡)、寿良、陈留、济平(济阴)、泰山、有盐(东平)、莒陵(城阳)八个郡,然鹅……   泰山是赤眉的大本营,从郡到县一切建制被扫了干净,荡然无存;有盐是成昌大捷之地,王师屠了一遍,赤眉再来一遭,早已赤地千里;济平刚被董宪攻下,火还烧着呢,而巨野正在被他进攻;更远的莒陵,是樊崇的老家,他正喜滋滋地带着十多万人马杀回去。   此外,治亭郡的王闳也迫于盗贼威胁自身难保,算来算去,除了第五伦已经攒在手中的半个寿良郡外,也就陈留还算完好,其余几乎都被赤眉打成一片烂地。   王莽不愧是王莽,从来不做一次亏本买卖,这是指望第五伦再接再厉,自带干粮,就靠一个兖州牧的名号,带着手下分驻各地后,剩下不到几千的机动兵力,替朝廷把二十几万赤眉主力都给平了!   对了,他还真不出所料,给第五伦升了军职,加了个字,从此以后就是“平赤大将军”呢!   朝廷自有规制,既然第五伦升了官,这大尹、连率自然就不能再做,王莽倒也没有糊涂到再度空降一个官儿去,而是从第五伦的部下里提拔。魏成大尹由马援担任,寿良连率由耿纯担任。   在王莽看来,茂陵马氏、宋子耿氏,皆乃大新忠良,扬州牧马余、济平大尹耿艾都死于任上,为国尽忠,忠臣的兄弟、儿子应该也是忠臣。   于是第五伦就剩下一个兖州牧的空名号,让人搞不清楚这究竟是赏还是惩了。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 !   王莽似乎也觉得如此不足以宽慰功臣之心,遂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   “予欲加封第五伦为上公!”   且说新朝爵制与秦汉不同,而是复古了周代吾等爵,自上而下,公侯伯子男各列其位,王莽始建国初期,除了加封自己的儿子、孙子为公外,在外姓群臣之中,只有十一上公,这便是他代汉的班底四辅三公四将,刘歆等人位列其中。   当然,这里面也混进了某献金匮的神棍、卖饼的、看大门的。   后来老臣们相继亡故,公爵及身而止不传子孙,外姓公爵便渐渐稀少。直到去年更始将军廉丹和太师“有盐大捷”,王莽一高兴就封他二人为公。结果奏疏还没送出去,大捷就变成了大败,此事遂不了了之。   如今却是第五伦战胜了赤眉虽然是三支中最弱的一支,但亦是开年以来王莽听到最好的消息,虽然群臣皆言第五伦太过年轻不可骤赏高位,但王莽心意已决,只令国师公刘歆领衔,议其爵号。   按照新朝的规矩,一般是取一好字,与“新”结合,诸如刘歆是嘉新公、哀章是美新公。   该用何字,关乎寓意、体统,可是朝廷大事,尚在议论之中。可第五伦的胜仗不会改变天下大势,王莽虽将各郡的坏消息掩着捂着,但舆辞上的小手脚,却不会对现实有半分裨益,这天下贼寇,还是得剿!   王莽遂在去年的基础上,再次大赦天下,下了一道诏令:“王匡、哀章、第五伦讨青、徐、兖盗贼;太师王寻等讨前队丑虏,明告以来降者不杀、守约不变。如若群盗仍迷惑不散,予将遣大司空、隆新公王邑,将百万之师劋绝之矣!”   时至今日,王莽终于舍得让被他雪藏了十多年,大新最强将军,用兵如神的大司空王邑出手了!   但问题来说,朝廷连续丧师,哪来的百万大军?   答案是:正在凑。   “关中、陇右,户数过八十万,两户出一丁,征召大军四十万,二月募足,三月集结,孟夏出征,交予大司空剿贼!”   ……   新室“百万大军”招募之际,从常安到六尉,皆是一阵鸡飞狗跳,连第五氏也未能幸免。   安静的地方也有,当初第五伦与老师扬雄居住的宣明里对面,更名为“定安馆”的明光宫中,作为反贼家眷被送入宫的阴丽华,正跪拜在地上,接受主人的审视。   “你便是前队刘伯升那未嫁的新妇?姓甚名甚?”   这却是上报的官员搞错了,阴丽华小心翼翼地说道:   “贱婢,曾是刘伯升之弟未嫁新妇。”   确实是“曾”,从与家人一起作为战利品,送往常安那天起,她的身份就变了,是贱婢,是获虏。地面的砖冰冷,平素都是坐在上头接受下人膜拜的阴丽华,今日却穿着一身宫婢装束,俯帖耳。   阴氏全家的运气很好,不像李氏,虽然李通兄弟逃走,但全家六十四口人,统统在常安弃市。   阴氏家主主动开新野城请降,被皇帝示以宽宥,没有处死,只降为奴婢。男的遣去上林铸钱,女子则入于掖庭做些洗涤、织布的活,每日与冰冷的水打交道,阴氏淑女原本嫩白的小手都冻得肿红,只能暗暗掩泪,她开始尝到这世间的苦楚了。   掖庭管得严,虽然偶尔会挨女官毒打,但至少没人凌辱她们。前几天,据传王莽的儿子,那个曾被第五伦从新都接到常安来的王兴,对阴丽华颇感兴趣,欲将她调到府中去,可却被更有话语权的人截了胡。   阴丽华遂被带到了这总是大门紧闭、神神秘秘的定安馆,也不知是福是祸。   “抬起头来。”   阴丽华微微抬起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新主人,一位身着素服女子,正是王莽的女儿,黄皇室主,年未满三十,风华正茂,但她仿佛一直都在戴孝:为母亲、为兄长,也为前朝。   听闻有“复汉反贼妻女”被送到常安,黄皇室主也不知心存何想,竟将阴丽华要了来,见她生得贝齿明眸,模样可人,举止又端庄得体,有些怜惜,只叹道:“本是好人家的淑女,奈何竟沦为奴,也罢,往后你就跟在吾身边。”   “诺,贱婢叩谢长公主……”阴丽华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位和蔼的主人。   “在定安馆中,不要用这个称呼,唯独在这,也只有在这……”   王嬿感慨道:“我不是新室的长公主,只是汉家的未亡人!”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14章 称帝   此时的刘秀,亦从唐河一役的俘虏口中得知,他的未婚妻已经不在宛城,早就作为战利品送去了常安,生死未卜。   刘秀心虑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他们虽然得了大胜,但距离进取常安为时尚早,别的不说,宛城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磐石,挡在面前。   地皇四年一月,宛城外冬雪尚未化尽,汉兵、绿林营垒扎遍田野,刘秀正站在哨楼上,观望城中情形。但见守御得当,秩序分明,让本就不擅长攻城的绿林找不到漏洞,忍不住怀念起一个人来。   “若是甄阜大尹尚在,这城岂会如此坚固难下?”   唐河之战能胜,烧了浮桥玩背水一战的甄阜当为功,连一马当先率队冲营的刘伯升都比不上啊。真希望对面像甄阜这样的人多一点啊,而不是严尤、岑彭这样又会打仗,又愚忠的是硬派,这两位齐心协力,使得绿林、汉兵对对宛城的围攻持续了半个月,迟迟无功。   但除却宛城外,前队的三十六个县,已经有二十多个或降或陷,攻陷主要靠绿林军,但其军纪放纵,各地豪右颇为不满;降服主要是靠兄长刘伯升,只要他去吆喝一嗓子露露面,多有豪杰士人自愿开城。   加上各地纷纷响应举事者,前队的反新联军已经壮大一倍,可以号称“十万大军”了,但只持续了几天,春耕一到,人数顿时少了一半。   攻城略地虽然顺利,却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各路人马纷繁杂乱,互不统属,缺乏统一指挥。哪怕绿林内部,也是派系众多,军令不一,容易扯皮和内讧。   “易云,见群龙无,不吉。”   刘秀觉得是时候,汉兵、豪强、绿林各方势力,是时候公推一个领出来当头了。   绿林诸帅已经认同“汉家当复兴”谶纬,他们自己不可能当头,自然就要从本郡刘氏中挑,至于人选,当然是他大哥刘伯升!   “或效高祖初起时,称公;或效陈胜,称王。”这是刘秀的建议,他认为称帝不能急。   但这件事可不由二人拍板,必须绿林诸渠帅点头,跟着兄弟俩在蔡阳起兵的七八千人,经历过小长安大败后,损失惨重。而姻亲阴、邓、来、樊也被波及,家底都掏空了,最初举事的宛城李氏更被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李通、李轶兄弟俩逃出来。   唐河一役,虽然刘伯升奋勇当前,但主要还是绿林打的。地头蛇已压不住强龙,更何况还是条有新市、平林、下江三颗脑袋的多头龙。   关于此事,刘秀已经暗示过王常、马武两位对兄长比较有好感的绿林渠帅,有他二人出面,应该能搞定新市、下江两军。至于平林那边,刘伯升不甚在意,认为其势力较小,兵不过万,何足道哉。   今日刘秀巡营结束,绿林营垒那边,却派了人过来知会兄弟俩:“绿林诸渠帅,邀请伯升、文叔前往淯水大营一会!”   刘秀却觉得有些不对,力劝刘伯升道:“兄长,此事要紧,不如邀请彼辈来我营中赴宴商议为妙。”   “如此太过无礼了,姑且往之。”刘伯升倒是没有任何危机感,他的骁勇善战,在唐河之役和之后攻略各县里展露无遗,前队大半的县都是他劝降的,这群龙之既然是要从百姓所望,要姓刘,舍他其谁?   二人骑行至淯水之畔的绿林营垒,这是宛城李氏贡献出来的庄园,供绿林渠帅居住,待进入厅堂时,却见新市兵的王凤、马武;下江兵的王匡、王常、朱鲔、张卬,平林兵的廖湛、陈牧等渠帅皆在。   双方都是老相识了,但因为刘伯升为人严格,对其中几人军纪十分不满,这半月来没少起冲突,虽然平日有矛盾,可眼下都愿做笑脸人。   刘秀看向王常、马武二将,他们却朝他暗暗摇了摇头,让刘秀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今日事要黄。   果然双方饮酒寒暄几句后,绿林大渠帅王凤示意平陵军的头领陈牧起来,谈谈今日要商议的大事。   陈牧笑道:“荆州数郡起兵反莽者,已计有十余万,然而兵多而无所统一,欲遵从民愿,立刘氏以从人望,邀约舂陵诸君共议。”   刘伯升的头昂了起来,舂陵刘氏,那岂不是……   “故而,吾等决意拥立一位长者为帝,那便是……刘圣公!”   话音刚落,刘伯升兄弟皆惊,而一个胡须老长,满脸文质,比刘秀还要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被绿林诸帅推了出来,有些尴尬地朝二人笑了笑。   没错,就是我!   ……   今日的宴,有两个没想到。   其一是绿林诸率居然越过了公、王,想直接拥立一人为帝!   其二,他们居然不选众望所归的刘伯升,而找了同属舂陵一族的刘玄!   平林军的头领乃是随县豪强,有些文化,他侃侃而谈道:“我问过舂陵谱系了,圣公的曾祖父是舂陵戴侯,最接近舂陵主系。”   这算什么理由?若要论辈分,直接去寻找舂陵侯的大宗子孙来做皇帝不就完了?   聪明如刘秀,惊愕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很快就想明白了缘由。   “伯升威望高,得人附从,绿林唯恐他做了领,我家实力会恢复得更快,再过几月或许就直接将他们吞并了。”   “加上伯升待下严格,军纪也好,对绿林中数位渠帅动辄屠戮官吏颇为不满,起过冲突,彼辈唯恐伯升若做了头领,会对他们加以报复。”   而性格柔懦完全与刘伯升相反的刘玄,反而成了上上之选。   刘玄确实是舂陵一系里,参加绿林最早的人,同诸渠帅关系极佳。   刘玄的才识平庸,使得他更容易被操控驾驭,立其为帝,又能反过来压制自家兄弟。   绿林军不需要一位马上皇帝,只需要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皇帝!   这是绿林军抢先共同定下策略,才召二人来告知一声,好方造成既成事实。刘秀心中唾骂,不知该夸他们聪明,还是愚笨。   面对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名望和功劳的刘玄,刘伯升自然不愿屈尊其下,心中勃然大怒,正要拍案而起时,邻座的刘秀却在蹑其足背。   刘伯升看向弟弟,刘秀在朝他微微摇头,绿林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倘若这时候直接翻脸起了冲突,恐怕讨不到好。   就算要反对,也不好直接说此人不配为帝,刘伯升却想起刘秀早先对自己阐述”缓称帝“的缘由,此刻便朝众人拱手,脱口而出。   “绿林诸将军欲尊立舂陵刘氏为帝,真是对吾家爱之甚厚也!然而如今天下反莽者并非绿林一家,赤眉起于青、徐,肆虐兖州,兵众数十万,击灭了新军,威震天下。”   “倘若赤眉也心存复汉,立刘姓宗室为帝,届时南北两帝并立,我唯恐王莽未灭,而宗室相攻,这将使天下疑心,不是诛灭新室的好方略。”   “更何况,宛城离常安不过千余里,仓猝称帝,王莽必然调遣大兵来攻,绝非善策。”   “昔日高皇帝直到垓下之战后才于定陶称帝,在此之前皆称汉王。”   “我同意尊吾兄圣公为主,但不如暂且称王,王号足以号令诸将,待攻克宛城,入关灭莽,收服了赤眉,再称帝,亦未晚也。”   这是刘秀的原话,有理有据,此刻由刘伯升浑厚的声音说出,还是颇能令人信服的。   绿林本就是条三头龙,在任何事上都不齐心,今日亦如是,被其他人裹挟被迫同意的王常、马武二人当即赞同刘伯升之言。   眼看形势就要翻了过来,下江兵中的渠帅朱鲔,却猛地起身,抽出了剑,以刃击地道:“疑事无功,今日之议,不得有二!”   支持此议的绿林渠帅们纷纷拔剑而起,将其放到了一块:“诚如斯言,管他赤眉立谁,吾等就只尊圣公为帝,此事,今日就要做出决断!”   就算是一人一票,亦是完胜,看来事情已经难以扭转了。   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在场众人:“谁支持,谁反对,且当面说个清楚!”   眼看刘伯升更怒了,脸上青筋直冒,刘秀遂猛地从案后起身,一手拦下老哥要去拔剑的手,脸上则笑道:“诸君!此事我兄弟二人皆无疑虑,吾兄圣公,乃是族中长者,德高望重,当为天子,复兴汉家!”   ……   刘縯憋了一肚子火气,才回到营中,就让亲信去准备兵马。   “点齐兵卒,既然绿林不仁,休怪我不义,不就是要比谁剑刃更利么?刘伯升怕过谁?”   刘秀连忙跪倒在地:“绿林诸帅欲以私心坏公义,但兄长,吾等当以大局为重!”   “此时倘若决裂火并,自己斗起来,也休要提什么复汉大业,只怕还不等新军开到,吾等便自相残杀殆尽。”   “宛城中的严尤,只怕要笑得疾病全消,而京师的王莽,亦会大喜过望。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那此事就算了?”刘伯升依然心有不甘,袒露胸膛,让弟弟看看他身上的箭伤:“我筹划此事十年,在蔡阳义举兵,每一场仗都冲锋在前,身被数创。又亲自劝降数县,舂陵诸人中,论功劳,伯升敢居第二,无人能当第一。”   “倒是那刘玄一事未做,连战场都未亲临,却成了皇帝,休说是我不服,南阳豪杰亦无人心服!”   这是对他的羞辱,更别说过今日刘玄称帝后,他们还要对他稽膜拜,简直是一辱再辱,大丈夫岂能忍之?   刘秀抱住哥哥的腿,力劝道:“且让弟为兄长分析如今形势。”   秀儿就是这样,平日话不多,可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极其清醒:“秦末时,高皇帝先入关灭秦,当王于秦;然项羽背约,主持分封,将关中私相授予亲近降将。如今绿林诸将,也譬如项籍,而刘圣公,立圣公,犹如项氏立熊心为义帝,名为复汉,实为谋私,刘圣公,不过是彼辈用来号施令,制衡兄长与南阳豪右的工具。”   “高皇帝的敌人,从来不是义帝,而是项籍。但哪怕对项羽,亦有入关前亲如兄弟的协作,一直等到完成灭秦事业后,才渐渐决裂。”   “兄长如今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如暂且同意此事,明面上尊奉圣公,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   “等到吾等进了常安,斩了王莽头颅,让大汉怀于旧都,谁才是灭莽的第一功臣,天下人难道还不清楚么?那时绿林必然骄纵,难免亦会像项籍谋杀义帝一般,对圣公不利……”   刘秀已经说得极其露骨,咱们学学老祖宗,先忍一口气,日后再翻脸,他抬头看着兄长。   “高祖奋布衣,提三尺剑,八年而取天下,岂是依靠帝号?”   “而是反过来,正因高祖扫平天下,拯救黎民苍生,由此才成为众望所归的皇帝!”   “这才弟希望兄长走的,复汉之路!”   ……   绿林这件事虽然做得干脆利落,但毕竟是一群盗匪,对礼仪研究得不太够,纵有南阳本地各路士人协助,但刘玄继位的仪式,怎么看都显得草率。   时间是二月初一,地点选在淯水之上的沙洲中,台子是个夯土草台,先祭了天地,又祠了高祖,然后衅鼓旗,帜皆赤,好歹有个汉的模样。   刘玄则穿戴着匆匆赶制的皇帝冕服,被绿林渠帅们推上了台。   他为人本就平庸懦弱,虽然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今日上到台前,看着周围数万人,仍颇为紧张,一时间竟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背了一夜的话竟然一句憋不出来,惹得近处南阳豪杰暗暗窃笑:“比之刘伯升差得太远了,这怕一位‘闭口皇帝’罢。”   直到下头绿林诸帅帮刘玄圆场,喊了一声:“皇帝说得极妙!”   然后大伙也一起叫好,就这么草率地跳过了许多环节,直接快进到大赦、改元。   年号定的是“更始”,倒不是向反新的大功臣更始将军廉丹致敬,而是因为,这原本就是汉末新室时,很喜欢提的热门词。   世人崇信儒家的三统之说,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与年岁相同,王朝终有尽时,而在一个世道接近尾声时,自然有新的来更替,是为焕然与天下更始!   于是刘玄变成了“更始皇帝”。   刘伯升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的轻蔑仍在,但被刘秀劝了一次后,他倒是看开了。   弟弟说得对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刘玄这皇帝衣冠是穿上了,可他有为帝的器量和运势么?等着瞧!   刘玄称帝之后,亦给诸多功臣封官,以舂陵宗主、族父刘良为国三老,绿林渠帅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   那个力推他为帝的朱鲔为大司马,刘伯升为大司徒,平林渠帅陈牧为大司空,如此三辅三公就凑齐了——他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宗室,知道何为汉家制度、汉家衣冠,复辟起来有模有样,不会像卢芳一样乱取。   而王常、马武、张卬、廖湛等人,则分别作为九卿,皆废新号而用汉名。   当轮到刘秀时,他虽然没太大功劳,但因为劝下了刘伯升,还是被封为“执金吾”!   这曾经是刘秀的梦想,仕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啊!   如今执金吾有了,阴丽华呢?   刘秀心里一点都不感到高兴,或许是因另一个梦想与他渐行渐远,本该是双倍的快乐,如今却是悲喜相互抵消。   也可能是因为……   刘秀抬起头,越过兄长的肩膀,看向台上举手投足尽是尴尬的刘玄,以及他头顶飘扬的赤色汉帜,心中却并无一丝波澜,完全不似当初在舂陵起兵时激动到热泪盈眶。   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汉,绝不是他们想象筹划中的哪一个,而是野生的、不纯粹的。   大汉一定要复,但究竟最终当由谁来复兴,犹未可知!   ……   地皇四年二月中旬时,宛城还处于包围,“百万大军”尚在匆匆征募拉壮丁,关东的形势也未因第五伦在黄河边赢了一场而有任何好转。   但“汉朝”在南方复辟的密报,却已传入寿成室中,王莽那一刻的神情,好似见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王莽哪会忘记?十多年前,那个名为”汉”的两百多岁老人,积弊已久,浑身是病,苟延残喘而已,最终被王莽亲自蒙住嘴,捂住了最后一口气,就此而终。   王莽亲自为他穿戴丧衣,盖棺定论,埋入土中,还踩了几脚。   可汉朝的幽灵,却依然活着,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口口相传中,于九州大地徘徊了十余载,r像噩梦一样纠缠着王莽。如今竟重新找了一具躯壳上身,宣布自己复活了!   “沐猴而冠!叛逆!他们怎敢如此!”   作为杀人凶手,王莽如今心里无比惊慌,嘴上却是轻蔑到了极点:“汉家气数已尽,焉能再起?不过是无知宗室,欺世盗名尔。”   王莽暗下决心,为自己鼓劲:“天生德于予!予能将汉朝盖棺一次,就能埋葬第二次!”   ……   ps:明天更新在 第215章 他急了   由于信息的偏差错漏,加之宛城被围,很多事传出来时暧昧不明,连称帝者是谁都没搞清楚。这就导致朝廷想当然以为,在南阳称帝复汉之人是在蔡阳举兵的刘伯升,而非事先根本无人知晓的小透明刘玄。   刘伯升就这样在新室的脑补中,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汉家皇帝。   因这完全能够理解的误会,王莽遂遣人加大了对刘伯升的缉赏:凡杀死刘縯者,奖励食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并赐上公之位,较之先前,整整涨了十倍!   同时,王莽还下令在京师官署侧堂及关中乡亭的门墙壁上,一律画刘縯图像,奇丑无比,画成了猪腰子脸,面上遍布大痣瘤子,每天令士卒射之。虽然无法造成实质伤害,但可以画个圈圈厌胜诅咒他啊。   于是就出现了关中各县广贴刘伯升画像布告的奇景,有乡鄙老农去乡市赶集,原本他们对外界的事所知不多,再过三个月都不一定知晓南阳之变,看了布告,又问旁人,立刻便得知大汉已然复兴。   “好事啊!”   日子越来越难过,厌新复汉的思潮,以关中尤甚。十多年前,不少人生出了“换个姓当皇帝一切都能好起来”的念头,如今则变成了“还不如不换”!   既然如此,那就再换回来试试呗。   而让皇帝如此忌惮的刘伯升,也被民众脑补成身高丈余,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和汉高皇帝长得一模一样,所率汉兵十万,人人身穿素白盔甲,给孝平皇帝戴着孝……   这一幕看在有识之士,国师公刘歆的亲信隗嚣眼中,隗季孟遂忍不住摇头:“这不是替叛做宣扬之事么?”   看来他们隗家,也得早作打算了,据隗嚣所知,国师公亦不会坐等新室彻底崩塌,为王莽殉葬。   不止如此,五威司命还去定安馆讨要刘伯升的“弟妇”阴丽华,欲与阴氏其余人一并加重惩处,却被黄皇室主出面怼了回来。   王嬿救下此女,既有身为汉家末代皇后对复汉志士家眷的同情,亦有她对未来的计较。阴丽华已经是定安馆的人,她不允许,休想带走,就大门紧闭,量五威司命也不敢强闯。   既然暂时没法拿活人撒气,那气就出到了死人头上,二月中旬时,位于渭北的阳陵德阳宫就遭了殃。   德阳宫名为宫,实际上是汉景帝的庙宇,经过元、哀两代对宗庙制度的改革,郡国的汉景庙几度废弃又恢复。直到王莽上位后,将这些每年耗费几万万钱的前朝香火一并废除。   但位于帝陵前的主庙尚在,只是已久未血食,剩几个年迈的汉宫老人看管,望着德阳宫中生长百余载的郁郁大栗,怀念前朝时光。   这一日,汉景庙却格外热闹,从北军开来了许多虎贲武士,气势汹汹进入德阳宫内,他们手持武器四面胡乱掷击,将牌位打翻在地,用斧子砍坏户牖,用桃木汤浇洒屋角,又以沾了赭土的鞭子抽打墙壁,仿佛在与鬼魂斗智斗勇。   王莽破汉家四旧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前就曾毁汉武、汉宣之庙来安葬子孙。他今日之所以盯上了存在感不高的景庙,却是因为追溯谱系,现舂陵刘伯升一系,出自长沙定王之后,而长沙定王又是汉景帝的儿子——中山靖王也是哦。   汉景庙就这么平地躺枪,遭此无妄之灾,破坏殆尽后,王莽还使轻车较尉宿于其中,以凶煞之气压那“王气”。   “皇帝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王莽真有点气急败坏之意。   原本,东赤眉、南绿林,究竟谁对朝廷更有威胁,应该先解决哪边,尚在争论中——同时打赢两场仗的战略,随着更始将军覆亡、严尤困守宛城,已彻底失败,总有个先后。   而王莽现在知道,大司空、虎牙大将军王邑那尚在征召中的“百万大军”,该先打哪边了!   “当然是绿林!”   在征兵之余,王莽也广招天下通晓兵法者,有的号称传淮阴侯兵法,有的是继承广武君兵法,甚至还有自诩孙子的曾曾孙子,王莽将他们统统提拔为参军,共得六十三人。   而近来备受王莽信赖的直道公、卫将军王涉也给王莽举荐了一个大将之才。   “王老司徒年迈暮气,守成足矣,进取却不够,常安至洛阳不到千里,大司徒竟走了整整两个月,只怕难以胜任南征副将之职。陛下何不任命一位锐意进取的年轻将军,作为大司空佐贰呢?”   年轻一辈的将军?王莽茫然抬起头,若还有人可用,他又何必将只会夸夸其谈的国将哀章都派到前线呢?一度寄予厚望的波水大将军窦融,也输了,如今也跑到颍川去,白瞎了第五伦当初如此推崇此人。   “卿指的是?”   王涉垂下眼睛,虽然在家臣、方士西门君惠指点下练过好几遍,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心虚。   “正是刚刚击破赤眉十万大军的第五伦!”   ……   按照辈分,王涉是王莽的堂侄儿。   他的家族极受皇帝宠爱,毕竟当年王涉的父亲,大汉曲阳侯王根,在成帝时作为大司马骁骑将军辅政,正是在王根任上,确定了王莽作为家族的下一代话事人,才让他攀上巅峰,初尝权力滋味。   投桃报李,王莽做皇帝后,也给王涉升了官爵,位列“四将”,充任宿卫,出入宫室,又从曲阳侯,变成了直道公。   但这位直道公的心思却一点不直,反而东曲西绕,眼下他便在王路堂内,阐述起应该重用第五伦的理由来。   “前队之祸患,实则端于冀州魏成。”   “陛下可还记得前年谋逆的魏成大尹李焉?”   哪能不记得?王涉提到了那个李焉鼓捣出来的谶纬:“汉家当复兴,李者徵,徵,火也,当为汉辅。”   “又有衍文称’荆楚当兴‘。”   “那宛城李氏正是听到了来自魏成的谶纬,这才心生歹念,勾结舂陵刘伯升作乱,终有今日之变啊!”   王涉知道,皇帝对这那些不利于新室的传言,表面上不在乎,实则极其在意。早在去年,皇帝听闻谶言荆楚当兴,李氏为辅,迷信其说,特地挑了两个李姓的大臣作为荆州牧、扬州牧,想表明这传言是利于新朝的,却没什么卵用。   卫将军把一南一北两件事一点点联系在了一块:“而以雷霆之势扫平李焉叛党者谁?第五伦是也!”   “陛下派遣亭卒射刘伯升画像,又令虎贲毁掉汉景庙,可臣门下方士算过了,真正能厌胜这伪谶之人,恰恰是第五伦。”   “而陛下又赐第五伯鱼号为‘平赤大将军’,南方叛逆亦举徵火赤帜,冥冥中自有定数,第五伦正是皇天太一上帝为陛下准好的平叛利器!”   王涉素知王莽迷信谶纬,故而先以神秘主义说之,在此之后才讲起军争上的理由:“更何况第五伦乃是严伯石之徒,得知其师被困于宛城,一定期冀前去营救,加上他精通兵法,能胜赤眉,绿林又岂在话下?”   被王涉如此强行联系后,听上去还真有点道理,但王莽还是犹豫:“但予才刚刚任命第五伦为兖州牧,若调他南下,兖州怎么办?赤眉一共有三支,如今虽去一迟昭平,尚有樊崇、董宪二贼,彼辈若是向西侵犯河防,若无伯鱼,元城谁来守?”   新都已经被绿林给捏爆,元城的老家祖坟可事关本朝气运,绝对不能再出事。   别人对魏成不了解,王涉则不然,他的门客西门君惠乃是邺城西门氏子弟,去年第五伦还没强大到管控全郡,令豪强俯帖耳时,西门老儿没少与他通洽,故而魏成虚实王涉一清二楚。   “陛下无须担忧河防,第五伦能胜赤眉,多赖其妇翁马援,马援骁勇能战,屡立奇功,故陛下将其擢拔为魏成大尹。又有故济平连率耿艾之子,马、耿协力,加上春后冰融,贼人无舟船之利,如何能渡。足以保元城不失,至于兖州……”   王涉长拜,小心翼翼地说道:“臣说一句实话,除却治亭与陈留尚在朝廷手中,兖州其余诸郡,已是流寇遍野,赤地千里,第五伦以区区数千兵力,恐怕也难以挽回。反正赤眉贼多是无知之辈,没有旗鼓号令,虽能危害郡县,却只是跳梁之寇,以抢掠流寇为乐,成不了大事,且让太师、大司徒守好陈留,足以确保成皋以西不失。”   “赤眉于新室,不过是肘腋之患,再闹腾也在青徐兖州作祟;而绿林,则是心腹之疾,口口声声要复汉,这是不打到常安来不罢休啊!南阳迫近中原,一旦彼辈攻下宛城,则能北上威胁洛阳,到时候只怕函谷以东,皆非新室所有!更可怕的是,彼辈甚至会复用汉高故策,西行叩武关!我朝万不可犯下秦时章邯、王离与项籍会战于河北,而使刘邦轻易入关之错!”   王莽沉吟良久后,问起王涉后一步的建议:“那依卿之策,是让第五伦将魏地之兵,直接南下前队?”   “不,是将其召回关中。”这一点很关键,亦是王涉们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诚如陛下所忧,魏地东防盗寇,又是冀州、河内、并州门户,当地兵卒万万动不得,倒不如让第五伦回关中来募兵。”   “陛下虽令关西郡县征兵,但度太慢,各地愚民皆不愿子弟从军,或遁逃于山林,或聚众而为盗贼。”   “但宛城军情如火,只怕等不得集齐四十万大军一同出征,倒不如使大司空得三十余万前军,挥师至洛阳,先行南下,而第五伦将其后军数万,走武关道直趋前队,届时一并会战于宛,征伐剿绝黠贼!”   他提到了一件王莽不太了解的事:“臣听闻,第五伦在魏地,多是募流民入伍,以流民击流寇,常常得胜。如今关东大灾,流民入关者十数万人,陛下仁慈,召令养赡官立粥棚禀食之。此辈于朝廷是累赘,可若能召其青壮入伍,为国效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此事非第五伦不可!”   从谶纬到军争,再到大势,王涉能说的都说了,理由颇为充分,但王莽仍在迟疑,只道:“且容予思量。”   “诺!”   王涉再拜告辞,出了王路堂后,现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皇帝如今已经是急了,他们才敢乘机提议,应该不会被觉吧?   等王涉回到府邸后,在密室中召见了他的宾客西门君惠。   “可以派人去市坊里,与国师公的人交接了。”   “就说,陛下对召第五伦回朝的提议,已经意有所动!”   随着“南阳天子”宣布登基复汉的消息传来,急的不止是王莽,他们,那些不愿随覆舟一同殉命的人,也急了。   “大善!”   西门君惠抬起头,笑道:“一旦能征善战的第五伯鱼进京,卫将军与国师所谋大事,便能施行!”   ……   ps:第二章在 第216章 天命!   王涉虽是新室皇亲的一员,爵为上公,位列四将,可他也不是瞎子聋子,这几年新朝每况愈下,外战频繁失利,内战也一败涂地,王朝的根基在剧烈动荡,身处树梢上的他尤为能感受到。   茫然之余,王涉便将希望寄托在天文谶记上,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豢养多年的方士西门君惠,十几年前还一门心思伪造符命想效仿哀章,混个公侯来做做;后来只是想跟在权贵身边混口饭吃,替王涉编排一些祥瑞之言,恭维大新能延续三万六千岁等,间接讨王莽欢心,他甚至帮本家的西门延寿等人给第五伦使绊子……   可随着更始将军覆师杀将,四方盗贼蜂起,西门君惠也觉事情不妙,于是当王涉惶恐地问他,这大新还有几年时,他一捋胡须,开始一改先前说辞,大摇其头。   “臣不敢隐瞒卫将军,从今上始建国起,上天就频繁降下灾异示警,告诉世人,王氏不该取代汉家啊!”   西门君惠将王莽上位以来的种种预兆一一道来。   “始建国三年(公元11年),黄河决于魏郡,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其势猛于汉武帝时,连河道也改了,此春秋以来六百年不遇之灾也!”   “至天凤二年仲春,日中现星,又有传言,说黄龙堕死黄山宫中。天凤三年,长平馆西岸崩,堵塞泾水,使其改道,哀章阿谀说这是以土灭水,新军扫灭匈奴之兆,可结果都看到了,这两者,都是新室土德堕地崩塌之预也。”   “地皇元年七月,西北方有大风毁王路堂,预示着与四夷之战已危及社稷;地皇二年夏,蝗从东方来,遮天蔽日,至常安,入寿成室,一直飞到王路堂,缘柱而上,这预示着赤眉、绿林大作,关东非新室所有。”   种种异相,都被王莽搪塞掩盖,可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一桩桩都被有心人记在心中。   王涉恍然大悟,只道:“难怪皇帝居摄即真时,堂伯父、故太师王舜等皆内惧,等新朝肇造后,他位列四辅,竟忧虑而死。”   王舜乃是王莽代汉最得力的助手,主要功绩是替王莽从王政君这老太太手里把传国玉玺要了来,他死去时王涉就在身边,只记得王舜拉着他的手垂泪不已,对未来满是惶恐。   既然按照西门君惠的说法,新朝一开始就不该代汉,那是不是意味着……   “汉家当复兴,这谶纬果然是真的?”   王涉原本还在犹豫,直到绿林夺取前队,围困宛城,有刘氏称帝的消息传来,遂再无迟疑。   “星孛扫宫室,刘氏当复兴,这已经是大势所趋,哪怕大司空王邑将百万兵而出,也无济于事了。”   而就在他询问西门君惠“为之奈何”的时候,方士适时向主公出示了一份他不知从何处搞到的符命,还兴致勃勃地解释起其出处来。   “春秋之际,鲁哀公十四年,西狩获怪兽,非龙非马非鹿,持此兽询问孔子。孔子见后,俛兽而泣曰:麟也!”   故事讲到这,还是所有儒生都耳熟能详的孔子遇麟,可后面就变成了谶纬之学的胡编乱造。   西门君惠道:“孔子问麟,尔孰为来哉?孰为来哉?麟兽便张开了嘴,须臾吐出三卷图!皆乃之后数百年之预兆也!”   “一卷图为周灭,父子将终;二卷图为《孝经》,为汉制造,预言刘季兴为帝;而第三卷,叫做《赤伏》!”   与神龟献河图如出一辙啊,然后他就讲了一大通赤伏符的传承,从孔子的弟子詹台明灭开始,一直传到河上公、安期生,乃至西门君惠的老师。   和西门一起学书的,还有一个南阳穰人蔡少公——就是那个喝多了酒在刘文叔面前说什么“刘秀为天子”的老家伙。   西门君惠见时机已到,遂给王涉出示了这不知是不是他们老师,一个与刘歆相识的老家伙十几年前编造的赤伏符,却见上面是四句话。   “刘秀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卯金修德为天子,四七之际火为主!”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王涉激动地感慨:“刘秀,国师公姓名是也,竟提前五百年,见于图谶,此乃天命也!”   刘歆虽然是王莽的至交好友,可已经被皇帝处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朝中也早已被边缘化,久未上朝,虽然装作唯唯诺诺,但他确实有反新的理由。   靠着西门君惠的牵线搭桥,经过几次相互试探,王涉才与国师公刘秀(歆)勾搭到了一块,虽然不敢公开碰面,但通过亲信的往来,亦渐渐敲定了他们要共谋的“大事”!   违背天意逆行十四年的新朝,必须被终结!   倘若终结在四夷、赤眉或者绿林手中,那待其杀入常安时,王涉与庞大的王氏宗亲,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倘若由他们自己来结束,也算是大义灭亲,届时拥戴德高望重的国师公主事,不管是拥戴前汉的最后一个太子刘孺子婴闭关自保,还是响应南阳天子,都是一条退路。   计划最关键的一步,便是由深受王莽信赖的王涉出面,力劝皇帝召第五伦进京。   此事能不能成,尚在两可之间,王涉仍有最后一个疑虑:“话虽如此,但我观那第五伦所作所为,摧李焉,阻赤眉,真乃新室砥柱,又深受天子厚待,忠不可言啊。国师公虽欲召豪杰入京相助,可第五伦,靠得住么?”   西门君惠却笑道:“别人以为第五伦忠于新室,可我从本家堂兄处得知,他自入魏地以来,召旧部,分田土,灭异己,皆是处于私心,而非公义。为了夺取权势,阻拦赤眉进攻元城,亦是为了自保。”   只是恰逢天下郡国纷纷丧师失地,第五伦这唯一往前站了一小步的家伙,才格外显眼,被皇帝格外珍惜。   “这世道,谁还会对皇帝忠心?”西门君惠认为不会有那样的蠢人。   “更何况,扬子云被五威司命逼迫而卒,相当于间接死于皇帝诏令,第五伦心中岂能无恨?国师公与扬雄为友,又曾在第五伦微末之时搭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   ……   “国师公,嚣就此告辞了。”   作为老部下,隗嚣是刘歆为数不多信任,并愿意开府接见的人。   来自天水的隗季孟浓髯比几年前更长了,下拜在地,面前的国师公刘歆已经瘦骨嶙峋,正如他上书说自己重病,将不久人世完全相符。   刘歆是真的步入暮年了,他比王莽年长五岁,去年刚刚迈过了七十二的大坎,很多人都意想不到,他居然能熬过冬天的那场大病,撑到现在。   而刘歆自己则认为,司命没有将自己带走,自然是有原因的,他虽疾病卧榻不能起,可自从前年他女儿卷入太子案被王莽处死后,失去一切指望的刘歆就一直在暗暗筹划着一切,现在时机已经成熟。   而且,他的鸡蛋,并没有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季孟此去何处啊?”刘歆看似糊涂地问隗嚣。   隗嚣禀道:“是去陇右,大司空征召兵卒不太顺利,多有逃匿反抗者,陛下遂遣吾等七公干士七十二人前往各地,宣讲朝廷宽宥之诏,协助郡县征兵。”   他之所以能位列其中,还是多靠了依然被王莽重用的五官中郎将刘叠运作,隗嚣知道,这其实是国师公的意思,他深表感激,眼看形势一天比一天差,隗嚣也想逃回老家了,他家乃是天水第一豪强,叔父隗崔郡中名侠,志向高远,足以自保。   可刘歆对隗嚣的期望,还不止于此。   他抬起头,握着隗嚣的手道:“陇右诸郡,素以六郡良家骑闻名天下,季孟回了故里,可得好好替陛下募兵才是!”   这手里的微微用力,让也参与了计划的隗嚣顿知刘歆之意,虽然他对此事颇有疑虑,但先答应跑路回家要紧。   “嚣定不负国师公!”   等隗嚣告辞而去后,刘歆再度看着沙盘上,他割了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的圆,思索大事。   和为求保全宗族的王涉不同,刘歆做这件事,单纯是为了赎罪。   “新室代汉,不独王莽一人之力,我刘秀,也出力甚多啊。”   刘歆和扬雄的截然相反的性格,忍受不了默默无闻做学问,而希望能用自己的学识来改变世道,对汉家统治的失望,使刘歆投向王莽。   他替王莽修建了明堂和辟雍,掌管儒林史卜之官,考证编订律历,编纂《三统历谱》,确定了传国易姓改命乃是三皇以来常事,又按五德相生说循环演进,太昊得木德,木生火,火生土……如此循环往复,现尧与汉均得火德。刘歆又替王莽证明,他确实乃舜之后裔,理应受汉禅而得土德。   三统历从理论上解决了汉新禅代的法理,比哀章等人胡编乱造的图谶符命要过硬得多,故刘歆以符命为四辅。   但他之所以助莽,并非基于利禄,而是身为鸿儒的理想驱使,希望借王莽这再世周公之手,完成地上儒家人间天国的宏伟蓝图!   这理想,越了族姓,一朝一代的兴亡。   但实现起来,可比割圆难多了。王莽、新朝、改制,统统让刘歆失望了,理想之舟已沉,加上二子一女的死,连最后的指望,太子王临亦被诛杀、   刘歆对王莽的看法,已经不啻是“内惧”,而是又加入极大的怨恨!   和责怪!   刘歆已经没法与王莽同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在他覆灭前,背道而驰!   “刘秀兵捕不道,我助王巨君篡汉,而这新室乱汉的逆流,也注定要由我来结束!”   只有最终将政权复归于大汉,归于刘氏后裔,孺子婴也好,南阳的刘天子也罢,他才能在死后,面对父亲刘向、祖父刘德,乃至楚元王这一众大汉宗室佼佼者的斥责时,能够默然谢罪。   我犯了错,但我,也最终挽回了错!   于是,刘歆经过筹划,通过西门君惠拉王涉入局为内应,而隗嚣赶赴陇右为外援,但中间最关键的角色,他左思右想,还是得由第五伦来动。   刘歆看中第五伦,不止是他乃故友之徒,有交情,知其脾性,自己有相当大把握说服;也不止于第五伦能征善战,在关中颇有声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新室之殇,是从黄河决口于魏郡而始!”   “‘汉室当复兴’的谶纬,也来自魏地造作,这之后才有宛城李氏、舂陵刘氏合谋。”   “那么,曾作为魏成大尹的第五伦,一旦入京,又将如何?”   刘歆迷信天意,信奉谶纬,他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天命和谶纬符录已经预示一切,新始于魏,亦将亡于魏!”   “我,只是在窥见天意后,代苍天布置棋子而已!”   万事俱备,现在只剩两个问题。   其一,王莽会不会答应召第五伦入京,交予兵权。   其二,出于保密,刘歆等人不敢千里迢迢遣人去邺城和第五伦提前勾搭,当事人第五伯鱼,现在还对老家伙们的阴谋,一无所知呢!   ……   刘歆的第一个疑虑,没过几天就得到了解决。   当来自南阳的檄文被传回常安时,王莽更急了!   “莽名为汉臣,实为汉贼,鸩杀孝平帝,摄天子位,绝汉室,今朕奉高皇帝之灵,共行天罚诛莽!”   虽然刘玄已经公然称朕,与新朝分庭抗礼了,毕竟绿林拥立的“汉朝”依然是以贼寇为基础,则文化人聚集在刘伯升身边,导致写出来的檄文,很是一般。   但亦足以让王莽暴跳如雷,面对贼人污蔑他当年弑君,王莽的应对方式,是搬出提前十几年准备好的“证据“。   二月十五日,王莽召集公卿以下,会于王路堂,堂上摆着一个金滕,正是他当年在汉平帝重病时,去高庙为孝平请命,希望上天让自己代替皇帝女婿而死的金滕之策,已经封印了快二十年,如今赫然开启,让群臣,乃至于女儿黄皇室主王嬿都来看看瞧一瞧。   这是王莽最擅长的:效仿周代故事,照葫芦画瓢。   可这一次,却有些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这种事在儒家故事里还有人称赞,真真一板一眼照抄,就有些尴尬与做作,反而有点不打自招的意味:你若不是凶手,提前二十年准备这些作甚?   可没有会对此质疑,群臣皆称万岁,只是话语里,相较于当年拥立王莽的狂热,已经有些言不由衷。   而孝平皇帝的未亡人王嬿,则抿着嘴不言不语,她知道父亲不曾弑杀平帝,但事到如今,你连汉都篡了,说这些事,还有谁相信么?还有什么意义吗?   而针对关中盛传“汉家当复兴”,王莽则命令手下众臣解说其德及符命事:“《易》言‘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莽’,皇帝之名,‘升’谓刘伯升。‘高陵’谓高陵侯子翟义也。刘升、翟义为伏戎之兵于新皇帝世,犹殄灭不兴也,此乃天命!”   群臣再度皆称万岁,您说得都对!可实际上都只当做是笑话,时移世易,人们现在已经选择性相信对王莽不利的谶纬了。   王莽在这做些无用功试图挽回舆论之际,他的征兵四十万计划却受了阻,过去十年,关中已频繁征召,或南伐句町,或北征匈奴,加上被更始将军带去东边的,已经交代了十几万子弟,又没犒赏分地,谁还想去送死?   一时间百姓纷纷抗拒,甚至有遁逃山林的,三辅盗贼麻起,王莽不得已,乃置捕盗都尉官,令执法谒者追击于常安附近,建鸣鼓攻贼幡,抓到一群后,直接当做壮丁,给大司空王邑的鸿门大营送去,一时间赶赴军中者皆被缚双臂,而父母妻儿哭泣送别,没人觉得这一仗能赢——哪怕赢了,子弟们又还有多少能归?   在这种情形下,王莽那点信心也越动摇,虽然口头上依然念叨:“只要大司空一进攻,一切就会好转起来。”   可他心中,却忍不住想起王涉的提议,念起另一根至今尚未让他失望过的“国之柱石”来,尽管这只是个连王莽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东贼赤眉可以让其再跳梁一段时日,但南贼绿林,却是必须剿灭,否则,予难有一夜安寝!”   于是王莽遂在常安北阙甲第,选定上好府邸一套,作为第五伦的新宅。派人将他的祖父第五霸及近亲,都从近在常安咫尺,由五威司命一直派人“保护”的临渠乡,妥善“请”到城中居住。赐鸠杖、金帛等物,准备时机恰当时亲自接见老人家。皇帝甚至大慈悲,同意暂时不征募诸第子弟入伍,都留着给第五伦。   同时派遣下大夫王褒,也就是第五伦的师兄作为朝廷使者,立刻星夜赶赴魏成郡传诏!   地皇四年(公元23年)二月底,在兖州牧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乎的第五伦,正在行县路上,前往武安铁工坊巡视他的新生产线,却在半道上,迎来了久未谋面的王褒。   随着王褒抑扬顿挫地宣读制书,一个由王莽这取名狂魔亲自敲定的新爵号,也咣当一声,砸到了第五伦头上。   “维……维新公?” 第217章 拖,就硬拖   眼下已是地皇四年三月初,第五伦已得知南阳有人称帝复汉,但尴尬的是,因为事先无人认得刘玄,和传入常安的美丽误会一样,第五伦也只当“更始皇帝“是刘伯升。   “如此说来,刘秀是弟承兄业喽?”第五伦暂时只能如此理解,又暗道:“但这年号实在取得不好,兖州人一听更始两字,还以为的廉丹复生,肯定不会附从响应。”   而此事一出,赤眉在朝廷的平叛战略里就只能靠边站,王莽定会集中全部力量,扑灭南阳的汉家复辟势力。据第五伦的情报网探知,隔壁几个郡已经接到了“州郡各选精兵,牧尹自将,五月初一会于洛阳”的命令,这是要决战的架势啊。   倒是对魏成,王莽没有勒令他们出兵,只让守好河防、元城,第五伦也落得作壁上观。   他感觉,新朝的最后时刻或许就要到了,遂于数日前,悄悄遣第七彪带百来人回列尉郡,打算说服第五霸带着家眷们,走上郡入河东,再通过上党辗转来魏地。   但临渠乡诸第七个宗族,男女老幼加起来人数上万,如何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转移是个大问题,太着急的话容易酿成惨剧,且先通知家里做好武装迁徙的准备,经过几年筹备,他家族兵也能凑个两三千。   可不曾想,王莽却竟欲召第五伦入关中为将,参与南征之事。新朝规矩,大将家眷必置于常安,不等第七彪回到老家,第五霸等人就被郡大尹张湛客客气气请去常安中了。   “伦何德何能,岂敢妄居大任?论资历、名望,大司徒王寻等,谁不比我强?何必舍近而求远。”第五伦听完诏令后,连连推辞。   “但陛下就是看中了伯鱼,以为非你不能担此重任。”王隆也是被火线任命为使者,王莽看中的就是他与第五伦共奉一师,又是同乡,不过实际能说上话的,还是副使。   制诏是不能不接的,执不执行,怎么执行又是另一回事了,第五伦让人招待副使等人宴饮,他自与许久未见的王隆“同榻而卧”,就在这一晚上,将王隆所知的全部情报统统套了出来。   搞清楚这趟出乎意料的任命,是源于卫将军王涉大力举荐后,第五伦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在卫将军府做门客的西门君惠。   他想象力再丰富,也尚未将此事与刘歆联系起来,只当是西门家在搞鬼,心中顿时冷笑:“西门延寿父子一直机敏,为何却忽然糊涂了?这是觉得我势力太强,难以相与,想通过西门君惠对卫将军施加影响,将我调回关中么?偏不能让彼辈称心如意!”   以第五伦现在掌握的军力和声望,一年前还得和西门氏客客气气的他,现在就算效仿西门豹,将西门氏全家投河,郡中著姓豪右也只敢噤若寒蝉,上一个不服的阳平侯王莫,已经被第五公放赤眉过河来灭族了。   当然,第五伦不会那般简单粗暴,他有的是体面手段收拾这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豪右!   摧毁西门氏的行动提上日程,第五伦更关切的,还是关内形势,毕竟从他赶赴魏地,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伯鱼离开才一年半载,关中已面目全非了。”   王隆感触颇多,说起去年的蝗灾,真是铺天盖地,好在时值秋后,天气已凉,飞蝗来晚了几天,没有对收获造成太大影响。   但紧随飞蝗入关的,就是十多万流民,毕竟去岁关东又涝又旱,岁比不登,生活无着的灾民无奈四处逃荒。或加入赤眉、绿林,成了流寇,也有调头向富庶地区迁徙求生的。   关中永远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当年司马迁就感慨过:“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   财富和人口总会向都京畿集中,加上达的水利,饥民都觉得去到关中就能吃上饭,类似的情况,在前朝成、哀就时有生,今时亦然。   王莽倒是没让跑到自己眼皮底下的流民自生自灭,还是置养赡官,开仓放粮,让他们勉强维生,但总是吃不饱的流民加入盗寇,滋扰六尉,这就使得本就人心惶惶的关中更加混乱。   京畿尚且如此,出了关后,就更得上百人护送才敢远行了,直到进入上党、魏成才稍稍安定些。   根据王隆的描述,王莽正是想让擅长将流民变废为宝的第五伦为将军,征集关内流民青壮为卒,得数万人,作为大司空王邑副将,走武关道,会于宛城,共讨南方绿林与“汉帝”。   这是把他当做救命稻草了,想想也是,连严尤、窦融都败了,除却雪藏多年的大司空王邑,王莽一时间竟已无人可用,只能拎个第五伦做先锋。   维者,保全也!王莽给第五伦赐爵维新公,果然是希望他替大新力挽狂澜啊,第五伦感动得都快哭了。   “天子有诏岂敢不奉?更何况,既然吾师伯石公被困于宛,身为弟子,第五伦必救之!”   与和王隆独处时无所不问不同,第五伦当着副使的面,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新室忠臣之相,只道:“然纵观伯石公之败,皆因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导致,我听说伯石公奉命攻打荆州叛逆时,只带随从官员百多人,乘坐传车,至豫州方才招募士卒。”   “按照陛下方略,我回到关中后,只有月余时间筹兵,六月前必须出南下,七月初与大司空会于宛下,时间较去年伯石公更加仓促,仅凭我一人,只怕难以约束士卒。”   第五伦亮出了自己的条件:“故而,吾需带八百名旧部入京,充当军吏,助我整顿新兵。”   常安附近有北军八校,人数加起来多达四万,他们是绝不会动的,所以就算大司空王邑将关中的兵抽空,第五伦这八百人与北军相比,亦是沧海一粟,正好是合乎情理不会招致怀疑的人数。   同样,也第五伦能多拖一时的借口。   “然无诏令允许,伦岂敢多携一兵一卒西返?此中情形,还望副使再跑一趟,回朝禀报陛下。我乘这间隙交接政务,整顿河防,只有杜绝赤眉西犯,确保元城不失,伦才敢放心离去。一旦陛下同意,便立刻西行。若是陛下认为不妥,第五伦纵是孤身一人,亦要星夜赶赴常安,必不耽搁军情!”   白跑一趟,这还不算耽误?副使纵是着急,但也无奈,谁让皇帝遣使仓促,很多细节都没考虑到呢,只能应命匆匆西返。   从魏地去常安,全程一千五百多里,要翻越太行,要渡过黄河,就算驿马日夜兼行,也得七八天才能到。第五伦再故意让魏地的驿置故意派蹄子里扎了刺,走几里就会腿瘸的“好马”,再耽误几日……这一来一回,二十天就过去了。   第五伦也不行县了,只带着王隆回邺城去——按理说他一个兖州牧,老赖在冀州的地盘上不合规矩,但从魏地士人到大尹马援,谁不把第五伦当本地真正主官?   如今天下纷乱,朝廷对关东的事,基本上管不着,也没法管。无权的大尹被地方豪强架空,至于有实权的封疆大吏们,则俨然成为裂土诸侯,听调不听宣了。   第五伦就带着王隆一路上游山玩水,他还说王隆来对了时候,这季节南瞻淇澳,则绿竹纯茂,倘若北临漳滏,则是山林幽岟,川泽回缭。   “文山纵观我魏地山川秀丽,人文鼎盛,大可以作得《西门豹赋》《邺城赋》了!”   第五伦是不知道曹操的铜雀台就在漳水畔,否则以后指不定也要整一个,他自己作不出来,就让王隆代笔来一篇《铜雀台赋》呢!   可王隆哪还有这心思,只叹息道:“吾等当年一同入蜀,我还有闲暇游历夫子足迹,赋了几新辞来纪念先师子云公,可这些年,却理解为何夫子年迈时说‘赋者,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原来是年岁渐长后,见过太多沦丧流亡,赋不出丽辞了。”   第五伦看着王隆年纪不大就深如沟壑的抬头纹,看来他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真愁了。   愁这天下板荡,国将不国,家亦不知前途何在。   “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人之赋丽以则。“第五伦也念起扬雄的这句话来,收敛笑容道:”确实,除非是如屈原一般,能赋忧国忧民之辞,一般的美赋放在这世道,确实有些不合时宜。”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留下这句足够王隆品味许久的话后,第五伦的行却仍是不紧不慢,急?他当然不着急,虽然第五霸被王莽“请”到常安,让第五伦抢先将家眷接来的计划泡汤,但老爷子还不是住在北阙甲第里,被好吃好喝伺候着。   该急的,是王莽啊!   南方绿林势力渐强,宛城岌岌可危,大汉复辟,每多拖一天,这天下就有一个县,甚至是一个郡与朝廷离心。   和身在新秦中时,第五伦接到调令,必须乖乖折返不同。   “这一次,去或不去,主动权,在我这边!”   ……   第五伦借口要带八百士卒入京,在朝廷给出回复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够他做很多准备,将利弊考虑得清清楚楚。指不定,以王莽朝令夕改的性格,或许拖着拖着,这事就不了了之。   不过,若想一口气拖到大新都没了,还是有些难,毕竟第五伦也不知道这新室还能撑一年,还是半年?应该……没那么快吧?   回到邺城后,第五伦将王隆好言安顿下来,立刻让自己的亲信们来见。   人是相继抵达,一个个进郡府的,最先得到召见的,却是擅长分析天下局势的狗头军师冯衍。   还没到夏天,冯衍却已经摇上了便扇,又留了长须。   自从离开廉丹来投奔第五伦后,冯衍已在魏地待了大半年,一直替第五伦在上党间往来,与上党鲍永“互保”,维持第五伦和关中的交通线。   前几日南方“更始皇帝”登基复汉的消息传来后,第五伦又遣冯衍去了一趟邯郸,探查赵刘的动向,近日刚刚折返。   “主公,赵王子刘林,乃至于常山的真定王刘杨,虽然都已联手豪强,架空其郡尹,操持各郡之权,虽听闻南方之事,却未有任何异动。”   第五伦不太相信,毕竟他一直觉得冯衍不太可靠:“哦,彼辈不也一直期盼兴复汉家么?”   冯衍笑道:“虽然真定、赵、长沙皆是孝景帝之后,但早在汉时,长沙定王刘就常被赵王刘彭祖瞧不起。百余年血缘疏远,同宗异心,如今南方舂陵小侯旁宗复立的汉,北方自诩诸侯贵胄的刘林、刘杨又岂会心服口服?”   论世系,论爵位,我们谁不比你更有资格,凭什么向这小家子俯帖耳?   当然,倘若绿林拥立之汉确实强势,能击灭新朝,他们多半还是会顺从地听话,以图恢复昔日王爵。但如今朝廷号称的“百万大军”尚未出动,很多人都在坐观最后的成败,不愿意早早跳出来。   连上党鲍永,也被冯衍力劝,压下了起兵响应的企图:五月份即将集结在洛阳的几十万大军,距离冀、并太近了,虽然不知战斗力如何,但数量确实吓人。   这也是第五伦除却考虑宗族外,不好立刻跟朝廷翻脸的原因啊,时机很重要。   所以,得拖啊。   他遂与冯衍提及王莽欲召自己回朝之事,冯衍听罢肃然道:“当年我曾力劝廉丹,勿要一心做新室忠臣,莫若屯据大郡,镇抚吏士,砥厉其节,纳雄杰之士,询忠智之谋,以待时变。”   “但廉公不听我好言,最终军覆于中原,身膏于草野,功败名丧,为天下笑!”   冯衍力劝道:“廉丹前车之覆,不可不察,今方为主公计,占据大郡、拥兵纳士,皆已达成,接下来,就应该是以待时变,最终除万人之害了,兴社稷之利了!”   “何为万人之害,何为社稷之利?”第五伦反问冯衍。   冯衍觉得,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遂朝第五伦作揖:“天下之大害者,王莽是也!”   ……   ps:第二章在 第218章 天下利害   “天下受王莽之害久矣!”   冯衍见自己这句话脱口而出后,第五伦没有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觉得这“大新忠臣”恐怕也不想装了,胆气更壮。遂开始了自己军师生涯以来最好的一次挥,痛斥王莽暴政。   “自王莽专权以来,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患未解,此为兵师之害。”   “而王莽朝令夕改,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奸邪之党,横行于朝,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辜,饥寒并臻,此乃乱政之害也。”   “以至于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匹夫僮妇,咸怀怨怒,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赤眉、绿林相继举兵,四垂之人,肝脑涂地!”   “当此之时,唯独第五公独守魏地,西靠太行,东御赤眉,人庶多资,年谷独熟,此四战之地,攻守之场也。魏地、寿良,百万生民之命,系于明公之手,奈何得王莽一份调令,便弃之而去?”   “再者,成昌之役、宛城之困,纵有王邑将兵数十万,也难挽时局,新室已亡无日矣,何必再效仿廉丹,去为王莽殉葬?”   一席话讲完,“大害”倒是说清楚了,第五伦遂问他:“但朝中制诏急促,先生可有计策教我,免赴此难?”   “倒也不难。”冯衍笑道:“无非四个字。”   第五伦知道的的点子:“莫非是……借寇恐上?”   “然也!”   冯衍拊掌道:“明公可以派人宣扬,就说赤眉虽败,但残党入于董宪、樊崇军中,欲纠集大军十余万,来攻河北,焚元城,诛大姓,为迟昭平报仇。”   “如此郡中必然一日三警,豪右更加依赖明公,官吏亦不愿明公离去。”   第五伦摇头:“董宪身在巨野,据说欲南下梁郡,而樊崇则打到徐州东海郡去了,怎会忽然横跨千里,跑到我河北来?”   这理由骗骗本郡人还行,可朝中是能接到各郡消息的,借口就有点生硬了。倒也不是不能用,第五伦故意揭破,却是为了引出冯衍藏得更深的思量。   果然,冯衍沉吟道:“倘若这还不够,还可利用邯郸赵刘!”   他请命道:“我愿替明公再走一趟,过去是要安抚彼辈,可如今,倒不如撺掇刘林,举兵响应宛城汉帝!一旦邯郸、常山举兵,魏地、上党可与之假意相互攻伐,如此一来,明公便难以抽身,王莽诏令自解,因要仰仗明公守卫三河门户,更不敢为难第五氏家眷。”   “假意相互攻伐?”第五伦笑道:“既然此为假,那何为真?”   冯衍理所当然地说道:“真……当然是魏地、上党、赵刘三方联手互保于乱世。”   好家伙,这冯衍,果然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啊,到那时若是玩脱了,真打假打,你冯敬通说了算?   第五伦故作踌躇:“我名义上还是新臣,邯郸一旦公然响应汉帝,双方如何能联手共事?”   冯衍笑道:“明公暗地里弃亡新而就复汉,不就行了?这便是我要说的社稷之利了!”   “魏地有谶纬,‘汉家当复兴’,虽然不足信,但传颂者颇多,人心厌新而思汉,已是常态。”   冯衍侃侃而谈:“汉家承平两百载,黎民深受其泽,而新室混乱十余年,百姓饱尝其苦,故而人怀汉德,甚于周人思召公也。人所歌舞,天必从之!我看往后天下大势,必是炎汉中兴!”   第五伦不动声色道:“你指的是汉家中兴,是那身在南阳的‘更始皇帝’?”   “从今以后,借汉之名僭号者不知凡几,犹未可知也。”   冯衍道:“倘若绿林之汉胜了王邑大军,则天下各郡必归更始皇帝如流水,不可与之抗衡。届时明公联手诸赵、上党,安缉河北,则功勋不亚于长沙吴芮,他日不失为一方诸侯。”   割据一隅的诸侯么?老刘家的异姓王,下场都不太好啊,不是被剁成肉泥,就是被按着头吃人肉泥。   冯衍继续分析:“而若是绿林不胜,新军击灭更始帝,明公已与王莽决裂,大可在赵刘、真定刘中拥立一人为主,续举汉帜。必为栋梁,以汉相之名,收百姓之欢心,树名贤之良佐。”   他早就替第五伦计划好了一切:“届时三军既整,甲兵已具,北倚邯郸、常山之助,西可拥上党之卒,取河东、抚太原,以窥关中;南可兵青兖,进取中原,假以时日,必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届时明公于汉,犹如周之召伯虎,福禄流于无穷,功烈著于不灭。”   说得真让人激动啊,但,那不也还是一个打工人么?   不论如何,今日第五伦总算是套出了冯衍真正的计划,知道他的斤两和心思了。   冯衍比第五伦预想中,还算多了几两肉,分析也算入理,虽然把所有黑锅全推给王莽一人略显草率,但天下走到今天这一步,王莽也绝不冤枉。   只不过,冯衍这喜欢自作主张的小心思,以及坚信汉家必然再兴的三观,却与“明公”的心意不太吻合。   第五伦遂露出了笑:“听君一席话后,天下大势尽在胸壑之间,敬通真乃吾之子房也!”   ……   等冯衍自以为第五伦已经信服他的计策,美滋滋地摇着便扇离开后,接下来进入厅堂的,是耿纯。   “明公。”自从耿纯欠了第五伦一个大人情后,就不再喊他的字,而是以此相称了。   耿纯与第五伦谈起两郡的防务,十分乐观:“大河之冰一月份就化了,入夏后水流更大,浩浩汤汤两岸不辨牛马,赤眉军除非会飞,否则绝对无法进犯河北。”   “至于邻郡清河等地的流寇铜马等部,也因为明公大败赤眉,打疼了五楼贼,都不敢贸然侵犯寿良与魏成,宁可向北劫掠幽州,向西进犯巨鹿、广平。”   耿纯的老家,如今隶属于和成郡的宋子县都遭遇了流寇侵扰,耿纯都想将宗族全迁到魏成来了。   流寇的出现,也导致河北幽冀势力纷纷抱团,而中心可不止最南方的第五伦一家。   各地豪强,尤其是曾经的诸刘县侯,开始团聚在邯郸刘林,真定刘杨,还有北方的广阳王子刘接这三大前朝余孽手下,坐寇们开始与流寇对抗,暂时顾不得陪绿林一起造反。   这种情形下,第五伦这一个半郡的地盘虽有隐患,却已无明显的外忧。耿纯以为,有他和马援在,足以替第五伦守成。   在谈起时局之际,耿纯的前半段分析和冯衍差不多,都觉得新室已经完了,只是更加朴厚,不似说客游士那般夸夸其谈。   但接下来,乘着新室完蛋之际,他们要干什么?耿纯的目光不像冯衍那边只盯着远方,而是紧紧看着足下的一砖一瓦。   “值此纷乱之际,还是要先求得保全宗族,才能思虑其他。”   耿纯的官服外还披着麻,他依然在为丧生于定陶的父亲耿艾戴孝,得戴三年。   或许是因为错失救回家父的机会,与冯衍坚决反对第五伦奉诏归京不同,耿纯倒是挺支持他回去。   “明公不如虚与委蛇,回关中取得兵权后,却不必替新室南征宛城,而是直接率众兵变!”   连借口,耿纯都替第五伦想好了:“朝中与明公有过节者不乏其人,诸如五威司命陈崇等。就说是有小人奸佞进谗言,使得昏聩的皇帝要杀明公,是新室先不仁,不能怪君不忠。”   “临时控制的兵卒丁壮不能与精锐相比,不一定敌得过北军八校。但却能设法救出祖父,再携带宗族,以数万之众,东击河东,再从与我郡友善的上党回归魏地!”   “届时我愿前往接应,而吾从侄伯昭,更愿随君西行,作为兵锋前驱!”   伯昭便是耿弇,这让第五伦一愣,才听耿纯道明,原来耿弇前几日,又又想辞官离去了!   耿纯解释道:“此番却是因为得了其父朔调连率的信,要伯昭回一趟关中,将身在茂陵的宗族接走……”   老鼠在察觉船要沉没时都会溜走,更何况是敏感的封疆大吏们?看来朔调连率耿况,也已经做好跳船的准备了,但要带着举族跑路到边远的幽州上谷,确实有些困难。   到魏地就近多了啊!   耿纯支持第五伦回去一趟,竟是想请他,顺便将茂陵耿氏也一并接了来。   原来是藏着这么一手!明面上,耿纯还是满心替第五伦着想:“如此,伯昭与其父亦要欠明公一个大人情,他还好辞别么?”   你们耿家人,都喜欢先欠人情,然后以身偿还?   耿纯摸着自己身上的麻衣,有些沉痛地说道:“作为朋友,我素知伯鱼爱护宗族,只愿你不必如我一般,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而于公,此去关中,来回不过三月,明公却能光明正大与新室割裂,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做大事了!”   耿纯的提议倒是不错,但第五伦更关心的,是接下来的戏肉,遂追问道:“伯山,你指的,是何大事?”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明公既然离弃新室,就不再是兖州牧、维新公了,总得有一个新的名分。”   耿纯道:“当今之世,既然非新,那自然是复汉了。”   这句话让第五伦心里顿时一凉。   耿伯山笑道:“我观察天下形势,复汉是大势所趋,亦是鼓动士人百姓响应最便捷的法子。倘若赤眉早点举旗拥立青、徐刘氏为帝,又岂会一分为三,各自离散?倒是南方绿林,抢先一步,团聚了各路豪杰,赢得天下瞩目!”   “等明公顺利回到邺城时,新军与绿林,也将在南方决出胜负,不管谁赢,以我之见,明公都应该打出赤帜,起兵应汉!如此可避免与北方诸刘为敌。天下复安,则足以显声誉、保宗族,倘若乱世依旧,则可借此名义图谋进取兖州,威风远畅!”   ……   耿纯与第五伦把酒言欢后离开,第五伦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久久没有言语,只思量道:“冯衍如此也就罢了,不曾想,伯山亦是如此认为。”   二人虽然一个力劝第五伦不要入关,另一个则支持他回去,但亦有很多共同点。   皆以为新室将亡,这难道不是世人皆知么?   都认为第五伦应当以冀州魏地为根基,这也很对。   虽然第五伦几年前打算依靠宗族,在关中烧一把火,但那是没得选时的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他在魏成之势已大成,不管这一趟关中去是不去,最终都要回归到魏地来。   可唯独最后一项,在谈到更长远的计划时,二人又会陷入一个怪圈中。   他们都觉得,人心思汉是大势所趋,如果不选择做大新忠良,就要去扶前汉已经倒掉的招牌。   第五伦只暗暗感慨:王莽啊王莽,你能让人心从十多年前普遍厌恶汉朝,希望刘家人早点滚下台的局面,变成今日情形,真不愧是“安汉公”啊!   他抬起头,看向屏风之后:“丈人行,人都走了,出来吃酒罢。”   原来,最早到的还是马援,第五伦却让他在幕后听着,勿要出声。   马援早就憋不住了,出来后跪坐在第五伦对面,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五伦问他:“如何?”   马援抬起眼睛看他:“若是关于是否奉诏入关领兵,伯鱼心中恐怕早有计较,无非是想知道众人作何想,何必故意问我?”   “我问的是……”   第五伦盯着马援,这是他可以最大限度信任的人了,有长久的交情,也有姻亲的羁绊,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妻子妊娠已久,两个家族血脉的结晶就将降生。   马援甚至是第五伦第一次表明“大志”的人,虽然当初在贺兰山前,第五伦的志向还犹抱琵琶半遮面,没敢讲得太清楚。   可如今,决定他们这个小势力未来分岔的路就在眼前,而马援,乃是第五伦心目中的麾下第一大将,有些事,二人必须今夜分说明白!   “文渊,你也以为,新室覆灭之后,汉家复辟,乃是未来唯一的一条路,是天下之利么?”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19章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汉   “伯鱼的生辰我见过,也经历过汉朝最后几年。”   马援是从两家纳吉时见到的第五伦生辰,他今年才二十三,已经是最年轻的州牧、上公了,天下知名,谁能想到,短短四五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小郎官。   第五伦颔:“我生于平帝元始元年(公元元年)。”   严格来算,那其实已经是王莽执政的时代了,第五伦道:“汉亡时,我才九岁,关于前朝,只能道听途说。”   马援道:“我虚长你十多岁,故而经历过一段时日。”   马援年轻时经历的,是汉朝最黑暗的一段日子,成帝时是王家外戚五侯骄奢淫逸,到了汉哀帝时就更不得了,丁、傅外戚比王家更过分。   “至于民间,则是有七亡而无一得,有七死而无一生。”   七亡是水灾、旱灾不断;捐税加重;贪官污吏勒索;豪强欺压;徭役不顾农忙;四夷反叛;盗贼抢劫。   七死则是酷吏残杀百姓;监狱里狱吏折磨囚犯;官府胡乱判刑逼得好人没活路;强盗图财害命;怨仇相报,互相残杀;荒年老百姓饿毙;瘟疫肆虐。   “七亡七死之下,百姓举事者一点不比前几年少,哀帝时关东百姓数万人借祭祀西王母之名,动骚乱,波及二十六个郡国,闹了三个多月,才被平息下去。”   “铁官奴举事更是一次接一次。”   “我亲眼所见,还有哀帝元寿二年,京兆附近的百姓,因愤恨汉室加赋,竟放火烧了茂陵武帝的陵邑,火光之亮,可照见未央宫!”   人心厌汉,儒生认为汉家王霸制度不够彻底,百姓觉得日子越来越差,刘姓一连三代皇帝无后,怕是不行了吧?   连汉哀帝都觉得大汉撑不住了,要搞再受命,自称什么“陈圣刘太平皇帝”,最后变成一场不了了之的闹剧,也算是自己承认汉家已衰,他估计也不想干了,居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考虑,要把江山禅让给董贤。   经历过前后两个时代的马援看得很清楚:“当是时,人心思汉?人心思变也!”   正是这思变之潮,才使得王莽应运而生。以“禅让”的和平方式,夺取皇位,建立新朝,实行改制,符合社会各阶层希冀缓解、消弭矛盾的期盼。是故汉、新更替,除汉朝宗室和少数臣僚零星反抗外,天下大多数人是什么态度?   马援道:“要么是引领而叹,满怀期待。”比如他们马家的几位兄长,就为王莽积极奔走,博得了新贵的地位,被王莽扩招的太学更是欢庆不已,觉得”不纯粹“的汉政终于结束,他们可以将圣人之说好好推行了。   “至于百姓,因为王氏擅朝,因号夺位,危自上起,伤不及下,故而其于刘于王,无适无莫。”   什么叫无适无莫?就是没有偏好,根本不在乎!   当年的事讲完,再回头看如今的情形,连马援都觉得滑稽:“可如今在王氏改制二十年后,却变成了‘人心思汉’。”   这点是必须承认的,哪怕在魏地,若揪着一个老农,问他新朝好还是汉朝好?他若肯说实话,绝对选后者啊!其余地方就更不必说了。   “天下人所思念的,当真是汉么?”第五伦却不以为然。   “那伯鱼以为是什么?”马援笑着不戳破谜底。   第五伦蘸着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两个字,马援凑过去一看,顿时哈哈大笑。   一字为安,一字为定。   “人心所思者非汉也,安定也!”   年纪稍大的人,都记得前朝的日子,乱世中的颠沛流离,自然会引起民众对以往虽不是家富人足,但也不乏安宁晏如、大小平安生活的温馨回忆。   对以往生活的虚幻、美化,自然会将以往曾遭受的种种辛酸、痛苦、七亡七死暂时抛诸脑后,而将现实中的痛苦无形夸大,然后对子孙感慨一句:“现在的日子,大不如汉时啊!”   在对历史没有太多了解的百姓心目中,汉朝就是安定的化身。不思汉,你让他们思什么?已经被妖魔化的秦?还是只存在于儒生憧憬中的虚无缥缈的周?   可以这么说,思汉,乃是陷入沦亡中的天下百姓,几乎唯一的选择,一个吹得巨大的泡沫。在这泡沫被残酷现实戳破前,人心思汉思潮,拥有巨大的“社会群众基础”。   第五伦点出了问题关键所在,但并没有什么用。   马援摇头道:“能如你我这般,目光如炬者,又有多少人?”   “耿伯山或许能看明白,但他还是觉得往后应举汉旗,为何?”   在第五伦看来,除却底层百姓,这大新的官僚、豪强们,也面临弃新后何去何从的问题。   要么真如那鲍永一般,守着君臣万世不变之纲纪,觉得王莽从一开始篡汉就是错误的,一心复辟。对汉家王霸制度嫌弃了两百年,觉得不如周政的儒士,如今都改弦更张,开始反复叙述文景之治了。   头脑清醒点的,如耿纯等人,倒也不是真心怀念汉家,而是想要因势利导,充分利用这笔不菲的舆论资源,借此迎合招徕民众和士人罢了。   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心能将旧日的幻影,变成强大的力量,甚至最终成真,至少第五伦知晓它成真了,否则怎么会有东汉呢?   所以现在新朝存亡未知,准备好跳船的人们,已经打算举起汉家的旗号了。   “故而冯衍、伯山皆咸称刘氏,不谋同辞。”   马援说道:“这所谓的遗恩余烈,说假也假,说真也真,虚虚实实之间,犹如汹涌大潮,浮沫虽盛,浪水亦强,凡俗人物,岂能抗之哉?”   “事已至此,形势也如此,伯鱼往后,打算如何做?”马援晓有兴致地看着第五伦,于他而言,其实举不举汉旗,亦是无适无莫,只想看第五伦会如何选?   若是退缩从众,那是明智的选择,但马援会对这女婿有点小小的失望,毕竟他希望看到的,是一位英主,是恢廓大度!   “我自出生以来,从没做过汉家臣子。”   第五伦抬起头,笑道:“以后,也打算站直身子,走自己的路!”   不做汉臣,单干到底!   非要论的话,对“汉”这个字,第五伦可比古人们有感触多了,它成了一个民族的称谓,这份情怀深深铭刻在骨髓里,玩某个游戏时也会吼一嗓子:“匡扶汉室!“   可却不意味着,你要做“汉”这个古旧王朝精神和**上的奴隶,看到它就要俯称臣,你怎知那旗号下的是刘秀?还是卢芳?   在这“人心思汉“的大潮中,第五伦打算逆流而行,没有任何借势的捷径。这注定是一条最难走的路!开创难以中兴,非得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不可!   第五伦已经亮出了自己的打算,就看马援的态度了,魏地决策圈必须统一思想,先从马援开始。   马援眼中,其实对第五伦的选择,颇有些惊异和赞许,只说道:“我平素很少夸伯鱼,今日暂且夸一夸。”   “伯鱼自入主魏郡以来,简精锐之卒,屯守之士,三军既整,甲兵已具,外御赤眉强敌,震动河济,使流寇不敢犯境。又相其土地之饶,观其水泉之利,制屯田分地之术,招募流民习战射之教,得甲兵近万。有他们守护,魏地百姓安其业矣。”   “要论思汉,魏地只怕是最不思的,因为近有第五,安定已得,何必再求远方之水?”   没错,这是第五伦的“群众基础”,亦是王霸之资。   第五伦避席道:“文渊,我正是想将这份安定,推向更广袤的土地,推向冀州兖州,推向全天下!”   不止是恢复安定,未来,还得有新的改变。   “但我一人做不到,得有公辅之士相助,需要萧曹、樊哙灌绛之辈啊!文渊可愿助我?”   马援是亲眼看着第五伦成长的,从细柳亭释万脩时的不屑,到新秦中一起“替天行道”时的赞许,再至贺兰山前道明志向的惊讶,一直到两家结亲的同舟共济。   第五伦有有自己的缺点与不足,但也有难能可贵之处,马援唯一担忧的是,他的器量,做一方诸侯没问题,但要论天下之主嘛……   当真够格?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马援尚未看到,比第五伦做得更好的人。   马援沉吟道:“如今看似人心思汉,可天下反覆,绿林的更始皇帝只是开了个头,往后盗名字者不可胜数,彼辈有无治理之才?是否会如王莽空耗人心思变之势一样,浪费思汉之势,犹未可知也。”   “故我以为,一旦新室丧亡,天下即将陷入战国之势,雌雄未定。”   马援已经改变了对第五伦的称呼,朝他作揖:“明公若欲有所作为,难是难了些,但亦大有可期!”   见马已经服,第五伦长舒一口气,亏得马援这厮跟自己还能达成共识,好歹有一个能交心的人。   至于其余人等,这想法暂时不能如实相告,指不定会吓跑几个。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个民,第五伦理解成“豪民官吏”。人不是靠嘴巴在耳朵边反复唠叨说服的,而是靠他们的眼睛所见,靠迫不得已的形势,靠被强行绑上驾车后的无奈,掏心窝子的人,一个就够了。   “但若想虎争天下,明公还差一样东西。”   马援开始为第五伦筹划起来,指出他最缺之物:“名分!”   这是现代人往往无法理解的,虚无缥缈的名分真的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   马援道:“如今之势,与六国豪杰并起亡秦类似,王莽已与秦二世无异,明公这‘大新忠臣’,还打算做到何时?”   “章邯为秦尽忠,战败方降,世人于他却无一句赞辞。”   “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新室忠良的名号,不好用了。君不见,在魏地尚能招募寒门豪右子弟,可出了魏地,若非故旧,哪位贤才肯轻易来投你?古人云,爱屋及乌,反过来想,亦有恨屋及乌,新莽便是屋,明公则是乌!”   言下之意,第五伦得快点洗白了,若是晚了,加上不举汉旗,搞不好会被误会成王莽遗忠,到时候别说招揽人心,麾下的人不溜走就不错了,更有可能成为天下众矢之的!   反对王莽、复辟汉室,这两个未来的政治正确,总得选一个,大新忠臣?这天下沦丧,肝脑涂地之际,谁Tm在乎你忠不忠!   第五伦笑道:“关于此事,我已有谋划。”   旋即便将自己粗略的打算与马援分说,关于如何从新朝这覆船抽身,关于未来如何在天下皆举汉旗的情况下,独善其身。   这想法,只叫马文渊都睁大了眼睛,今夜第二次重新审视第五伦,重新计算其器量。   “这不像你的作风。”   第五伦笑道:“平素需慎,但若想做得大事,却需要一点勇气与决断。”   对亲信的召见已经结束,第五伦关切的都是更深层的东西,入不入关?从始至终,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第五伦牢记一句话:“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所藏之器有二,一是上书请求要带入关的八百吏士,他们是星火;二是第五伦在关中列尉郡的名望和族人故旧,它们是早就囤好的“薪炭”,更别说王莽还答应,让他征募关中流民入伍,又给第五伦添了点柴禾。   待——就是硬拖。   时——就是机会。   至于动不动,得看最终是否有利可图。   第五伦的等待没有白白浪费,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情报网虽然较朝廷驿骑迟了点,但第四咸等人,还是将各种消息6续传回,结合王隆所述,基本搞清楚了关中状况。   而“时”,很快也如期而至。   第五伦能拖,有人却不能拖,三月下旬,大司空王邑,带着匆匆筹集的三十多万大军,出关了!   这意味着一件事。   “关中,已空!”   ……   ps:第二章在 第220章 战神   三十多万大军,前锋已经抵达函谷关,后军尾巴还在霸桥。这一次,朝廷已经把老底都逃出来了,各路奉命征召拉来的士卒和壮丁在道者,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开拔之日,真可谓“车甲士马之盛,自古出师未尝有也”,他们被王莽命名为“虎牙五威军”,被寄予厚望。   如此一来,关中几乎两户、三户一丁,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北军八校四万人,由新任的宁始将军史谌统帅,守卫京师——这史谌的女儿,已经被皇帝确定为新的皇后,准备下个月就迎娶冲喜。汉朝的外戚史氏,如今又成了新朝外戚,是自己人了。   六尉百姓已被过量征,而那些位于上郡、北地、陇右的兵卒,因为来不及赶上王邑的大军,只能6续集结,和被抓为壮丁的流民青壮一起,等着由“维新公”第五伦来统领:皇帝已经同意第五伦带八百吏士入关的请求,又派人去火勒令其来。   “第五伦黄口小儿曹,不过侥幸胜了赤眉一场,焉能称公?”   王邑对皇帝迷信什么“第五伦能破刘、李伪谶”不以为然,他一向和严尤不对付,在朝中多有争执,如今严尤败于南方,皇帝居然还将希望寄托在跟严尤学过几卷兵书的第五伦身上,真让人想不明白。   大司空已经将自己比喻成汉时的周亚夫,临危受命出关平七国之乱,被雪藏多年的他一直期待这机会,如今万事俱备,只差一个人了。   但皇帝不愿让王邑在关中多等,绿林已全取前队,只剩下宛城的严尤、岑彭在坚守。而汉兵甚至还有余力派兵北攻左队(颍川郡),各地告急犹如雪片般飞来,这让皇帝王莽更加焦虑,勒令王邑出征。   好在,当王邑押着大军抵达新丰时,那人还是被从家乡给征辟来了。   “隆新公,陈孟公召至!”   “快请!”   王邑将兵书一扔,大笑着出得营门,却见来者是位垂垂老矣的长者,鬓角的头比胡须还长,被征辟到军中来,满脸不情愿。   王邑几步上前扶着他不让下拜:“嘉威侯,真是许久不见了!”   此人乃是关中著名的“儒侠”,杜陵陈遵,与茂陵原涉并称关中双雄,唯一的区别是,原涉多混黑道,陈遵则混白道,做过汉朝的河南太守,又为王莽立建下了大功。   王邑很喜欢跟豪杰打交道,让人布置席位与陈遵亢礼,不因为他如今丢了官而慢待,在陈遵谦逊说自己来军中只会添乱时,王邑笑道:“十多年前,翟义在东方作乱,我奉命征讨,但关中亦有动荡,槐里地方大盗贼趟朋、霍鸿等人群起造反,当时陈公担任校尉,一举平定之。”   “如今纷乱再起,我需要陈公与我一同对敌!”   陈遵自谦老了不如当年,王邑却道:“人生常有危急之事,一旦有人急难而叩门求助,不以家有亲人为辞而脱身,不以身不在家为辞而推却,天下人所仰望的,古有季心、剧孟,而今世,唯独茂陵原涉,以及陈公你了。”   “如今赤眉、绿林作祟,陛下遂起用豪侠之辈,原涉已经被任命为镇戎(北地)大尹,而我军中,又焉能少了陈公呢?”   王邑倒不是指望陈遵想当年一样,扔下诗书就能仗剑杀人,也不求他进言献策,只是欲效仿周亚夫征辟大侠剧孟之事,陈遵做过河南太守,在那边很有名望,王邑料想,自己的大军在洛阳、河南一带,还得抓一些丁壮作为补充,少不了这老儿帮忙。   陈遵推脱不过,只好应诺,而等次日王邑离开新丰向东开拔时,一份急报也送到军中,是关于他小妻之兄窦融的。   “波水大将军又败了,绿林贼已攻取左队昆阳城!”   ……   绿林军略取颍川,是绿林渠帅之一、颍川人王常的提议,他想打回故乡很久了。   但真正将这一战略分说明白,博得众人认可的,还是担任“执金吾偏将军”的刘秀。   “颍川古之韩地也,此郡西控汝、洛,东引淮、泗,舟车辐集,转输易通,取其粮秣,可使大军分别就食,不必耗尽宛下之粮,颍川多有豪杰俊侠之士,口音与习俗与南阳相近,较其他郡更易加入我军。”   “再者,颍川乃是南阳之门户,且不乏山溪关隘之阻,身在洛阳的新军若欲南援宛城,必走颍川。而由颍入宛无非两条路,西边的鲁阳关地形险要,大军难行,反而不如东边的昆阳城易走。”   经营颍汝,乃是刘秀很早就萌生的想法,他去年避吏游历时,就来到这一带,结交豪杰,了解风物,熟记其山川地理。尤其对昆阳城记忆颇深,知道必须在新朝抽出手镇压前夺取!   这昆阳便是古时叶县之地,叶公好龙生的地方,楚国的北门户,素以“宛、叶”并称。   “有叶则宛安,无叶则南阳亦亡,譬如唇齿也。楚国春秋之际有叶公坐镇于此,两百年而无忧患,至于战国时,叶地为三晋所夺,宛地也渐被蚕食。”   刘秀这一席话,博得众人赞誉,他虽然冲锋陷阵不如老哥,但论战略眼光,却比刘伯升还强一些。   于是刘伯升等人围攻宛城,而刘秀则跟随“成国上公”王凤,以及王常、马武、李轶、邓晨等更始政权的九卿诸将,带下江兵、舂陵兵两万人北击颍川,在昆阳下遇阻十数日后,拿下此城。   站在城头纵观,昆阳虽然不如鲁阳险要,但也不差。正好扼住著名的“方城山“险隘缺口,北边是黄淮平原,南方是南阳盆地,真乃咽喉要地也。   拿下这座城后,王凤等人颇为自得,倒是刘秀清醒认识到:“窦周公残兵两千,退守此地,若非他一心保存实力,不欲与吾等死战,否则以昆阳之险,可以一当十,夺取不易。”   昆阳既下,在刘秀的提议下,由王凤亲自镇守此地,确保不失,而遣一军向东进,夺取定陵、偃城,以为昆阳之犄角。   而他则与马武、王常带着万人之兵往北,追击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和汉兵交战的窦融,略取父城、襄城等地,好控扼汝水要道,既能威胁郡治阳翟,又能提前得知新军南下的任何消息,让后面的昆阳乃至于宛城的汉军主力做好准备。   军队向北行进之际,刘秀还召来自己统帅这数千人的几位将校,诸如朱祐、陈俊等人,严肃下来,与他们提前说好。   “绿林诸将在南阳时性情暴横,对百姓多有冒犯。如今皆归于汉旗之下,便不能像过去一般,都要严肃军纪,敢有妄犯著姓、豪右及百姓者,皆斩之!若是攻城略地取得府库,该由我得的那份,悉数分予众人!”   “吾等进入颍川,乃是客军,不过区区两万人,要在此地与新军角逐,胜败在于颍川人心向背!在于世人厌新而怀念大汉。”   虽然更始皇帝刘玄之汉,和刘秀期盼的有所偏差,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这“人心思汉”的招牌,若能用得好了,足以事半功倍,可万万不能刚开始就砸了!   不知为何,刘秀总有一种预感。   “决战,快到了!”   ……   为“决战”做准备的可不止是王邑、刘秀,还有第五伦。   魏地邺城大军云集,正在第五公巡视下接受检阅,但这分明不是秋校的日子啊?   第五伦的理由很充分,他要在魏地的常备军中,简拔入京“勤王讨贼”的部队。   这八百人,必须是精锐中的精锐,人人都能作士吏、什长来使唤。力求入关之后,得了王莽承诺的征兵,人数一变为八千甚至是四万时,依靠这群嫡系军士管着,还能保留一点战斗力。   第五伦一身戎装,站于城头检阅,经历过与赤眉鏖战的亲卫们换上了新装,背着蒙皮的盾牌,将随身利剑擦拭得熠熠生辉;弓弩兵亦持弩机攒射,更有十名壮者持旗帜站于第五伦左右,大旗随风飘扬,壮士却纹丝不动。   而随着第一通鼓点敲响,各部曲重新列队,向左右散开,呈现作战队列。   第二通鼓后,兵卒们前排执刀盾、后排持矛戟,听着号令,闻鼓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一时间刀盾如山,戈矛如林,蔚为壮观。   三鼓、四鼓已过,兵卒们额头上隐隐有汗水,却依旧飞快地重新集合起来。随着第五通重鼓敲响,他们开始排成军队列,依次从城下走过,还偏头朝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奉诏讨贼!”   王莽的诏已经对他们不管用,吃谁的饭,听谁的“诏”呗,至于谁才是贼,亦是第五伦说了算。   数千人之呼,直震云霄,让人头皮麻。   被第五伦邀请来观摩军阵的魏地豪强们都看得冷汗津津,西门延寿父子亦在其中。   自从春耕以来,第五伦让经历过与赤眉血战的士卒加紧了训练。如今他麾下的数千常备兵,连最晚征召的那批,也已经集训半年以上,而且全是脱产!不少人还分到了土地,对第五伦死心塌地,不复早期的散乱模样。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辩,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在第五伦、马援的日夜操练下,还真有点强军架势。就算第五伦不在,依靠这群士卒,豪强武装加起来,也绝对奈何马援不得。   乘着魏地诸姓被大军震撼的当口,第五伦又让朝廷正牌使者王隆站出来,替自己宣布了一件事。   “近来,陛下为护元城祖陵不失,特令方士卜算,得一占言。”   “西门为护,沙麓则固。”   第五伦接过话头,笑道:“沙麓者,元城皇庙是也,而这西门,顾名思义,自然就是三老家了。故而天子令王使者传口谕,令我将西门氏大宗搬至元城,住在五鹿城西面,以守卫皇庙!”   豪强的根基是其坞堡、徒附以及盘根错节的地方姻亲,将大宗迁去别处看管起来,相当于把头给拧了,剩余小宗就群狼无。   万万没想到这一刀居然砍到了自己头上,曾担任县三老的西门延寿只感觉莫名其妙,汉朝虽然有迁陵制度,可元成后就取消了,新朝更是绝无仅有。   他也不知此祸缘由,当着数千士卒的面也不敢直接拒绝,只小心翼翼地询问:“明公,这……这占卜是谁人所作?实在蹊跷。”   反正如今这局面,将关隘一闭,无符节者不得出入,就能使东西交通断绝,第五伦胆子肥了,又有师兄弟王隆背书,也不怕假传口谕,遂故作惊讶地说道:   “三老莫非还不知情?”   “作出此占的,正是君家亲戚,在朝中作为卫将军门客的西门君惠啊!”   ……   ps:晚了点,明天有加更。 第221章 托孤   西门氏与朝中音讯都断掉俩月了,对自己为何遭此无妄之灾毫不知情,只当是先前给第五伦使绊子被他现,才有此报复。   大军云集于邺城,第五伦在故意亮出牙齿吓唬豪强们,西门氏也不敢拒绝,大宗百多人乖乖搬迁到元城去,名为迁陵安置,实为软禁。元城现在也被第五伦以“保护”为名控制,就差将几百顷皇庄皇田私吞分给越来越多的士卒了。   大多数人也不知这是西门君惠惹的祸,只当是郡中传言第五伦要离开,他为了提防西门氏作乱而采取的措施,也算中庸的处置——西门氏不比阳平侯王莫,说杀就杀,其树大根深,姻亲广众,若是直接屠戮,那只怕郡中豪强会更加人人自危,第五伦一走就要弄幺蛾子。   与此同时,八百精锐吏士也6续遴选而出,统领他们的两位将校,则是万脩和耿弇。   万脩作战风格稳健,关心士卒,又是第五伦除马援外最信任的人,能够将自己的目的告知。   “明公去何处,万脩便去何处。”   万脩对再度跋涉毫无怨言,第五伦只让他多多安抚麾下猪突豨勇老卒们,众人才来魏地半年多,分到了地,有人还娶了亲,刚过上点安生日子,便又要远行。不少人恐怕会有意见,士卒的心理工作,可得做好了。   万君游应诺,又关心新秦中那千余“第五营”的士卒来,宣彪、第一鸡鸣等仍驻于彼地,一旦乱起,他们该怎么办?   “也不知朝廷是否会再度征调边塞士卒南下参战。”   第五伦也很矛盾,又希望如此,又不希望,未来只怕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新秦中若有那千余士卒在,或许能自保一时,若是没有,恐怕很快就要丧于胡尘了。分裂的中原和统一的匈奴,俨然是秦末之势再现,第五伦对起家的老根据地,还是有点感情的。   耿弇的作风,则与万脩全然相反,他年轻,锐气十足,打仗十分勇猛迅捷,颇类霍骠骑,但于士卒的关心不如苦出身的万脩。第五伦对他不算百分百信任,只提了耿纯提议回关中武装“接应家眷”的策略。   耿弇家是扶风耿氏,正好奉其父之命,去往茂陵,将他们这一支接走,目标不谋而合,自是欣然应诺,辞官之言也不提了。   有了颇会打仗的二人,一攻一守,足以补上自己的短板,第五伦心中稍安,却又点了另一位。   南阳人彭宠,彭伯通。   第五伦之所以要他去,一来是自己不在时,此人不可留在魏地掌握实权。   “彭伯通与吾等不是一条心。”第五伦看人还是准的,总觉得这彭宠在魏地总是心不在焉。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   彭宠的父亲,前汉渔阳太守彭宏,和上党鲍永的老爹一起,都在王莽代汉前,因不附莽而被诛杀!王莽于彭宠,是有杀父之仇的。   虽然彭宠现在一心避祸,可这一点旧仇怨,第五伦却能好好利用起来。   倒是彭宠得知自己也位列其中,顿时如遭雷击,心中暗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带几个亲随,跑到渔阳去投靠父亲旧吏呢!”   他不知第五伦真实目的,只当是要奉朝廷之命去打绿林。才从成昌之战的火坑里跳出来,如今却又要被带入水火之中,极不乐意。   但彭宠来魏地时间短,更多时候都在耿纯手下做事,与第五伦不亲近,同赤眉一战也不算太亮眼。他不敢像冯衍那样,力劝第五伦”勿要一心做新室忠臣,屯据大郡,镇抚吏士,以待时变“,遂只能不痛不痒地答应。   冯衍也作为随军主薄,被第五伦强行带走,他可不放心这狗头军师留在邺城踩鸡蛋,更何况,冯衍亦将在第五伦那庞大计划的中,扮演极其重要的一环!   但冯衍亦对此无知觉,只剧烈反对第五伦赶赴常安,到了捶胸顿足的程度。   “明公不听吾善言,衍只好辞别了!”   第五伦都乐了,在我面前玩辞官?你且去问问另一个姓冯的冯勤,成功了么?人家现在,已经是寿良郡功曹掾了!   果然,冯衍被第五伦一句话就留下了。   “杜陵冯氏尚在关内,一旦乱起,不知是否能够保全,敬通,就不想将他们接到魏地来?”   冯衍虽然狗头了点,但还是有军师之才,就这一句话,便叫他觉察到了,第五伦似乎并非一心为莽效命殉葬那么简单,而是另有大谋。遂歪着头想了想,决定且先跟去瞧瞧。   挑选好要带走的人后,第五伦得了邺城中一个消息,遂匆匆跑回去,这也是他费尽心机一拖再拖的原因。   “夫人快生了!”   ……   虽然两世为人,这却是第五伦初为人父,看着襁褓中那皱巴巴的小生命,一时间手足无措,又想抱,又不敢抱,生怕自己太粗糙伤到了他。   嗨,这眉毛,这鼻子,真是跟自己一模一样,这一刻百味杂陈,感动得想哭,可是……   “他怎么不哭啊?”   第五伦以为这是孩子身体无力的征兆,十分担忧。   “大尹说笑了,奶都没唯,哪有力气时刻都哭。”马家那一众有生养经验的傅姆、婢女承担了照顾孩子的责任,这年头婴孩夭折率极高,他们太脆弱了,富贵人家稍微好一些,但也不容乐观。   虽然第五伦找的乳母能排队排到郡府门口,尽管昨日刚刚生产身体虚弱,但马婵婵还是坚持亲自给孩子喂奶。   第五伦却不离开,只在一旁负手好奇看着,虽已成婚一年有余,但仍会有些羞涩,感觉到第五伦的眼睛一只盯着那地方,初为人母的女子遂抬起头羞怒道:“良人就不回避?”   “只是想多看一会夫人和孩儿,一刻都不愿耽误。”第五伦苦笑,为了亲眼目睹孩儿降生,他拖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万一拖得王莽震怒也不好,临行在即,真的是看一眼少一眼啊。   这话说得第五夫人心头一软,也不管第五伦了,只专心喂养怀中的孩子,看着他露出了笑。   哪怕她仍是头凌乱,素颜无妆,但这一笑确实很美,又不同于常安中求问父亲所在的孝女、茂陵中赠送马鞍的少女,而带上了一份母爱的柔美,仿若头顶都有神圣的光环。   再看孩儿,虽然还是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但骨肉相连,真是越看越喜爱,唯一的遗憾就是……   “可惜,大父尚在关中,暂时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重孙儿。”   一方面是得子后的不舍,甚至让第五伦生出“哪都不去”的念头,另一方面则是,他更得锐意而行,不单为自己的大欲,也为了让家人真正团聚在一起。   孩子又嘤嘤哭了一阵,每一声都让第五伦心悸不已,渐渐低沉下来,睡了过去,马婵婵抬起头问第五伦:   “良人,名可取好了?”   “取好了。”   这个让无数父母纠结不已的事,第五伦早就想定了。   “明。”   “就叫第五明。”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明”,是他前世的名!   ……   得知第五伦得子,各路下属也满脸喜色,纷纷前来道贺。这道贺亦不纯粹,第五伦少不得要一一召见众人,安排自己离开后的事务。   最重要的当然是“寿良连率”耿纯,他与马援是留守之人,第五伦这“服马”不在时,拉着魏地继续前进的两匹骖马。   若论治军作战,马援自是娴熟无比,但要论治郡,论长袖善舞处理豪强、士人、百姓的复杂关系,维持魏地稳定,第五伦手下,唯独耿纯能担此重任。   “伯鱼年岁二十有三,这才有子嗣,实在是太晚了,你都不知道,郡中从我到黄长等门下吏,都日夜盼着这天啊。”   耿纯喝了酒,又与第五伦恢复了朋友间的谈笑,甚至自夸起来,他可是十八岁就有了后代,如今已是儿女成双了。   “比不了伯山。”   第五伦早在五年前于郎署初见耿纯,听其嚷嚷着休沐要去女闾,就知道他是个Lsp,却话音一转:“伯山的嫡长女几岁了?”   “三岁。”   第五伦拊掌笑道:“临渠乡乡谚有言,女大三,抱金饼,正好!”   “伯山,可愿与我约为婚姻,结成儿女亲家?”   这倒是意外之喜,耿纯没料到,略略沉吟后笑道:“固所愿也。”   耿家嫡女第五伦见过一次,虽然极可爱,但第五伦倒也不是真心想在儿子一出生就为他定娃娃亲,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做大事就有风险,不止是麾下将士要冒生命危险,自己亦然,虽然计划定得好好的,可第五伦觉得自己运气不太好,过程总会出现一点偏差,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此次入关谋大事,自己无恙也就罢了,万一有事,这份与耿家的姻亲,说不定是自己孩子未来的大倚仗,有耿纯这河北的地头蛇丈人行,不管未来如何,都可保他富贵安康。   这份心思,在第五伦单独召见马援时表露得更加明白,几乎就是托孤了!   “此番入关,我若有所不豫……”   贺喜的人太多,第五伦已经有些醉了,也只有乘着醉意,才能对得了外孙后满脸喜悦的马援说出这些话。   第五伦握住马援的手臂:“丈人行,这魏地十八县,数十万人,就是你的!”   这魏地,俨然是翁婿继承法啊!   “不管天下形势如何,以丈人行之能,最差也是一方诸侯。”   第五伦朝马援作揖:“吾妻子,汝养之!”   也只有对马援,这句话说出来才没毛病。   第五伦这是在明里暗里许以他日的诸侯之位,马援于此,却不若比得了外孙儿更高兴,只是也乘着醉意,拍了拍第五伦的脸,骂道:“伯鱼,说什么醉话?”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既然决定做大事,便要抱着必胜之心赴难,焉能效仿荆轲,说什么‘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明公,我还是叫你明公罢,你不在期间。”   “汝子,不止是吾外孙。”   马援举起手,对第五伦许下了誓言,让他能一往无前,后顾全消的承诺。   “他,亦是我马援的‘小明公’!”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222章 左队后队   “傅子卫乃我去年入颍川结识的第一位俊杰,虽然只是个亭长,但在本地颇有名望,可不能慢待。”   第五伦离开魏地赶赴关中之际,刘秀也已率军北,抵达左队郡(颍川)襄城县(河南平顶山市襄城)。   他不同于其他绿林武装的严格军纪确实起了作用,听闻汉军至,投靠者络绎不绝。   而今日来投的,正是本地的一个小亭长,名叫傅俊。   “傅子卫和陈子昭却是同名。”朱祐一笑,看向紧随刘秀的高个持戟军官。   这陈俊乃是南阳西鄂县人,刘秀和朱祐在宛城举事失败南逃时,陈俊曾将刘秀堵在巷子里,差点缉捕,亏得刘秀一通嘴遁,让已经很久没收到朝廷俸禄的陈俊放了他一马。   等到更始称帝后,南阳诸县络绎归顺于汉兵,陈俊也一同降服,刘秀特地将他要到了军中,与之同衣食,十分喜爱,这大个子如今倒是成了刘秀的忠诚护卫。   “可不止同名。”刘秀笑道:“巧的是,我去年避吏至颍川时,路过傅俊管辖的亭中,差点被他当成贼给抓了。”   同样是不打不相识,误会解除后二人结交,此番刘秀率军至此,傅俊听说是刘文叔到,竟毫不犹豫,带着十几个亭一起归顺,让刘秀又得数百本地子弟为生力军。   傅俊给刘秀带来的礼物,还不止于此。   “文叔……刘将军,看我将谁抓了来?”   傅俊亭长将一个五花大绑的新朝官吏推攮上前,却见此人身体壮大,却被绳索缚得极紧。一般的新吏,若被汉兵擒获,少不得要稽求饶,但此人竟是不卑不亢。   傅俊洋洋得意地报功:“此乃左队西部督邮掾,名叫冯异,字公孙。这位冯督邮从父城县来,赶了一天的路。至我邻近的亭舍组织亭卒欲守父城县,正好被我擒获,此人骁勇,力气好大,还伤了我好几个亭卒。”   “原来你就是冯异!”刘秀麾下校尉们顿时怒不可遏。   这冯异奉左队大尹之命,监护郡西五个,很擅长打仗,这段时日可让刘秀的军队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冯异守在父城县,害得刘秀的进攻迟迟无果,遂只能转攻襄城。   今日意外擒获,众人都义愤填膺,欲杀之而后快。   但刘秀现,冯异却站立犹如一棵大树,只正视自己,哪怕生死攸关,语却依然很慢。   “久闻刘伯升兄弟之名,但汝等偷袭,算什么豪杰?”   “就算不打攻城战,你我整兵战于郊野,我部众虽少,被擒获的,必是汝等!”   这下,更是人人都嚷嚷着要宰了冯异,唯独刘秀对冯异左看右看,心生喜爱,却哈哈大笑,一挥手。   “松绑,如冯公孙之言,放他归去!”   ……   地皇四年四月初,刘秀攻略左队之际,第五伦也带着八百壮士,抵达了另一个大队:后队。   后队便是河内郡,时值孟夏,正是河内天气最舒服的时节,但第五伦也功夫南瞻淇澳,观其绿竹纯茂,也没时间去看看朝歌殷墟之地,俯仰古今。   甚至在路过汲县时,都没时间去看看那位传说中制作了水排的水利专家,杜诗。   他麾下八百人,几乎是“骡马化部队”,驾驭着驴、骡、马匹,以车代步,度很快。   毕竟王莽要求第五伦五月初一抵达京师,倘若迟了,阿莽乃性情中人,一怒之下,这兵权不给了,第五伦的大计岂不是要泡汤。   河内,相当于后世河南省在黄河以北的那一部分,按理说也应该算作“河北”。但从汉朝起,河内在行政划分上,就一直归属“司隶校尉”,跟河东、河南绑一块,由中央直属,因为这儿的地理太重要了。   随行的冯衍又能评头论足显露本事了:“河内南控虎牢之险,北倚太行之固,黄河绕其南,真可谓表里山河,雄跨晋、卫,舟车都会,号称6海。”   往南,河内隔着大河与洛阳相望,周武王由此渡河灭殷。   往西,有要道通往河东、上党,当初秦赵上党之战,秦军之所以能胜,正是因为夺取了河内,粮道比赵国还近。   往北,则深深插入魏地,乃魏之门户,就这地势,若河内有一位强势的大尹,第五伦都要感到卧榻之侧有人酣睡,无法安寝了。   好在,与河内的殷富四冲相比,这儿的武备实在是虚弱得很。   “因为郡兵大多被王邑征调,跟随郡大尹去洛阳汇合了。”   第五伦心中了然,他听说王邑的大军已经离开了六尉,将出函谷关,除了关中强征的壮丁外,其余各郡也凑了点人数,最终可能会真如王莽期盼的,弄出个四十万大军来。   而如今留守河内的,是本地的副手,管军事的属正,可却非宿将,而是一位名儒老臣,名叫伏湛,名望倒是有,但打仗能有几分手段,就是个未知数了。   且看第五伦一路赶来,遇上休憩时却不忘老本行:画地图,冯衍也瞧见了,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旦乱世开始,河内,这片粗安之地,将是魏地势力最先吃下的一块肥肉!第五伦这一趟行军,也附带踩点。   因为有朝廷制诏,一路畅通无阻,四月上旬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后队府:怀县。   第五伦没有入城,甚至都没时间拜会本地管事的属正伏湛,但却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自称是窦融的朋友,请求拜见。   第五伦和窦周公好歹是表明朋友,又听手下说那人乃是当地名士,想到未来几个月后,可能就要对河内动手,遂在启程前的空隙,让其前来一会。   来人名叫蔡茂,四十多岁年纪,字子礼,河内怀县人也。   与第五伦同行的王隆听说过此人,告诉他道:“蔡子礼在汉哀帝、汉平帝年间以儒学闻名,征召试为博士,对策陈述灾异,以优异被擢拜为议郎,迁侍中。恰逢今上居摄,蔡茂遂告病免职,不肯做新室的官,回乡隐于市中,直至今日。”   看来又是个大汉忠良,第五伦心中对此人成色有了了解,而蔡茂这一来,居然还携带着不少河内名流,本地望姓,他们却是和冯衍一样,劝第五伦勿要西入。   蔡茂与第五伦寒暄介绍后,便叹息道:“身处邻郡,久闻第五公之名,护得魏郡安定,力阻流寇,于河北有大恩德,何必舍百万生民不顾,而欲赴于火中呢?”   第五伦依然一副大新忠臣架势,肃然道:“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天子征召,伦焉能不至?”   蔡茂不好否认君臣之份,也不敢直接说王莽乃是篡逆,只道:“我与窦周公为友,周公一向不愿卷入是非,可却被授予大任,领兵南击绿林,结果如何?狼狈遁逃,不知所处,第五公虽素称骁勇,难道就不怕步了窦融后尘么?”   蔡茂与河内名流都希望第五伦不要西去,力劝他回魏郡去,虽然话语里说得十分婉转,没有直接劝第五伦拥兵造反。但看这意思,彼辈是希望第五伦作为邻居,顺便也能确保河内安宁,毕竟魏地亦是河内门户,为这儿挡着赤眉、铜马等流寇的进攻。   第五伦谢其好意,送别众人后,冯衍颇为喜悦:“河内人心厌新而求安,可用矣。”   不错,但还有一点,让第五伦更加确认,随着形势的骤变,在士人心中,“反对王莽”,很快就会成为这天下最政治正确的事,远胜于君臣之份。这一趟入关,他非去不可。   等到次日正要启程时,蔡茂却又来了,这一回,却是给第五伦带来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群人数多达数十,衣衫褴褛犹如乞丐的家伙,领头一人圆脸长髯,正是两年前与第五伦在宛城有数面之缘,派人征辟,却被严尤抢了先的任光!   “伯卿,你怎么来了!”   “第五公!任光还以为,再见不到君了!”   任光远远朝第五伦下拜,这一路上,他可是吃尽了苦头,一月份时带着家眷离开宛城北逃,若是太平时节,快马加鞭,月余可至邺城。   可这是乱世啊,后面是不断攻城略地的绿林、汉兵,前方是溃败的新卒,已经分不清是兵是匪了。任光好歹还带着宾客和岑彭分给的数十人,却依然走得极其艰难,跟逃荒似的,一路上不知打了多少次火并,任光都得亲自仗剑杀人。   于是乎,度也犹如龟爬,连宾客手下也开始偷偷溜走逃跑,好不容易避开大司空王邑那如狼似虎的先头部队,用最后一点帛渡过大河来到河内,已经再难前进。   这人生地不熟的,任光绝望之下,只能找窦融的朋友蔡茂求助,求他赞助点路费盘缠,好继续北上。   不曾想,第五伦亦抵达此处,任光这才匆匆前来拜见,纵如他这般机敏镇定的老吏,此刻也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一刻,真是悔不该当初嫌魏地路远,依恋乡土宗族,没有接受第五伦的辟除啊。   本该属于他的主薄之印,如今已挂在人模狗样的冯衍身上了,冯衍正斜眼看着他呢。   第五伦少不得耽搁片刻,让驿置拿出食物给任光等人充饥,弄来衣裳给他换上,擦去了脸上的灰土后,任光这才讲述起这一路的见闻,以及岑彭毅然入城,协助严尤之事。   说着还偷眼看第五伦,他这趟赶赴关中,当真是要带兵去救宛城么?   但第五伦却只感慨了一句:“不愧是严公和岑君然,能将人心战栗的孤城,守上三月有余而不失。”   然后就只摸着岑彭之子岑遵的头默然不语,没有“必救吾师与君然”的承诺。   第五伦虽有心相救,然力不能及了。他就算真的改变计划,要替王莽打这一仗,从关中领了一群临时征召的壮丁,赶到宛城,只怕也已是六七月,这意味着严尤、岑彭还得守三个月,太难了。   这还没完,第五伦还要期盼大司空王邑那一路能在颍川旗开得胜胜,否则,就他一路孤军,带着新卒疲兵赶到宛城,也不过是给绿林军送一波装备。   这种得期盼猪队友必胜的仗,最难打了。   王邑是战神,他第五伦可不是。   任光也现,相较于被打得狼狈而逃的窦融,第五伦言语里,对刘秀似乎更加关切,恨不得知道其一举一动,一眸一笑。   当得知刘秀已取昆阳,正在颍川攻城略地时,第五伦微微一愣,似乎这个地名让他记起了什么,但最终仍只是化作恍然一笑。   从带着八百士卒踏出魏地开始,他的目标,就已经确定,与马援也约定好,不会贸然更改。   天下如棋盘,但第五伦不是棋手,他只是一枚有了自己意识的棋子,能决定的,只有自己前方的路,所以这场仗……   “你们打你们的。”   “我,打我的!”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第三章在 第223章 打得赢就打   “周公亲启,第五伦再拜言……”   虽然第五伦心想什么“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可听到昆阳两字触了点印象后,他自觉窥见了天意,还是忍不住要干涉干涉。   虽然隔着太远不能插手,但可以插嘴啊!   不过以他对大新战神,大司空、隆新公、虎牙大将军王邑的了解,知道这老家伙一向与严尤不对付,连带对自己也从来没正眼瞧过。人家指不定还觉得第五小儿得了“维新公”与他同等而列心有不满呢。   对这种刚愎自用者,亲信都不一定劝得动,更别说第五伦,于是,还是得从身在颍川的难兄难弟窦融入手。   “窦融乃是王邑亲戚旧部,他的建议,王邑或许会听进去一二?”   本着试一试的念头,这才有了第五伦从河内派人给窦融捎去的这封信。   但真真将帛摊开后,第五伦却又感觉无从下笔,前世作为一个普通网友,对两汉之际、昆阳之战,他只记得名梗,细节一概不知。   左思右想,还是只能从军争地利上,分析昆阳这地方虽是大军南下宛城最方便的路,却不好攻,不如分兵走鲁阳关……   又反复提及刘秀此人,认为是朝廷大敌,希望窦融引起重视——也由不得他不重视,听说窦周公正被刘秀追得满颍川跑呢。   虽然时间一变,剧本可能全乱套了,但还是不得不防,第五伦最后又开始借用兵阴阳家那套搞迷信活动,警告窦融:“《左氏传》云,陨石,星也。吾军中有善占星者,夜观天象,预言数月之内,或将有星陨于昆阳左近……”   书罢,第五伦投笔,依依南望,含泪感慨道:   “周公啊周公,我,只能帮到你这么多了!”   也不知他的这微不足道的建议,会对刘秀、窦融、王邑的命运产生何种改变?   总之,千言万语,汇作四个字:   “小心陨石!”   ……   此时的颍川郡,天气一片晴朗,毫无异常天象可言,窦融也早就避刘秀于百里之外:反正知道自己的残兵败卒打不赢,他又不是一心给新朝殉葬,不跑去投靠王邑,还等什么?   而汉兵则驻扎在父城县外,朱祐看着依然紧紧闭合的大门,有些愁,不由回抱怨道:“文叔,你放那冯公孙回城,此事还是有些冒失了。”   且说前几日,亭长傅俊绑了督邮掾冯异来降,冯异不肯屈服,刘秀却对这位屡屡击退自己进攻的小督邮很感兴趣,不但让人松了绑,还给他好吃好喝。   席间刘秀与冯异交谈,现其既有文才,也长于武略,更是赞赏。冯异通《左氏春秋》,本以为绿林渠帅乃是粗鄙之人,不料遇上了刘秀这太学生,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而军纪也较绿林要好,并非残害颍川乡里。   二人相互欣赏,前一刻还是敌手,下一刻相谈竟是甚欢。   刘秀还向冯异敬酒,承认他用兵不错,若要论争城夺地,自己都有些敌不过。   但刘秀话音一转,又谈及天下大势,以为王莽譬如亡秦,如今虽然集结了大军南下,但不过是回光返照,尚不如章邯之兵,长远看来,必败!   这是在招降冯异了,而冯异这才现,自己的堂弟乃至于几位同乡,早就投降刘秀,替他出谋划策了,一众人等纷纷力劝冯异也一起降了吧。   “异一夫之用,不足为强弱。”   冯异是如此请求的:“有老母在父城县中,愿归去之后,以所监城邑献之,方显对刘将军效功报德。”   刘秀很干脆地欣然应诺,直接将冯异放走了,这让朱祐直跺脚,认为刘秀上当了:“冯异此去一定不归!”   “他一定会回来。”刘秀却如此笃定,要论识人之明,他比兄长还要强一些,笑道:“冯公孙,是言出必行之人。”   朱祐直摇头,还是不确信,直到傍晚时分,远处的父城县大门敞开,冯异带着县宰、尉、丞出得城来,向刘秀投降。   “如何?”刘秀哈哈大笑,纵马向前,去迎接冯异。   而朱祐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秀的背影,如果说去年,刘秀给人的印象还只是“文质彬彬可靠的老实人”。那从今年起,确切来说,是从小长安惨败,连丧亲姊、亲兄,痛失新妇,刘秀在受到巨大打击后,性情也生了微妙的变化。   朱祐过去只在其兄刘伯升处,才能看到的豪杰大勇之气,开始在刘秀身上浮现。让他变得更有魅力,且并未影响到关键时刻的睿智与冷静。   “文叔,与过去不一样了。”   朱祐却不知,刘秀见冯异当出降,原本心里没底的他,亦长舒了一口气。   刘秀信奉谶纬和时运,只感慨道:“自从进了颍川后,我的运势,似乎在慢慢变好!”   ……   四月中旬,刘秀已连下颍川数县,得到冯异、傅俊等人投效之际,同样是南阳人的任光,却做出了一个抉择。   他没有去魏地过安定日子,而是让族人宾客护送岑彭之子北上后,自己则紧随第五伦脚步,表示愿意附其骥尾,在其身边效力。   “聪明人啊。”冯衍歪头看着年纪比自己大了不少,满脸敦厚之相的任光。   “他知道自己曾拒绝第五公征辟,走投无路才来,而如今魏地之势已成,论功绩、资历,便排在了创业臣属之后,若任伯卿再回魏地去,只在马援、耿纯做事,那就难有出头之日了。”   “反倒是此番西行,却又是一个表明忠恳,跻身亲信的好机会!”   第五伦同意了任光之请,询问了他在严尤军中担任何职?   “做过粮官,又为安集掾。”   “那伯卿便是我的安集掾了。”第五伦让任光官复其职,顾名思义,负责安集军众,跟在后面监军。   任光一如冯衍所料,他已经将宗族宾客全都带到河北来投效第五伦,但既没有带来一支军队,推荐的人才如同乡吴汉,又阴差阳错没被第五伦征辟到,这边连个熟人都没有,一时尴尬,只能从头开始奋斗。   得了安集掾,他已十分高兴:别问主公能给你什么,先问你能给主公带来什么!   故而任光使出了十分的力气来做事,期间行军路上,他观察第五伦的兵卒,现皆是十里挑一的强军。不但极有秩序,要么是个人技艺群,要么就曾做过什长、伍长,若魏地兵卒皆能如此,难怪第五伦能力阻赤眉,名震河济。   “若他日能取了河内,隔着大河,南据绿林也不在话下。”   再花了天把时间一数人头,任光现,第五伦明面上号称八百,实则所携人数却过了一千!   而第五伦这趟西行入京究竟想去做什么?依然是一个迷,作为刚加入的外围人士,任光自然无法获知真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下去。   他已经别无选择了。   而这一路上,冯衍也没少找任光攀谈,任光还是老样子,只要不是第五伦亲询,就藏拙,调头就是对冯衍一通吹捧。让冯衍降低了对他的戒备心,不知其腹黑,只当任光真只是一个普通乡啬夫、小粮官,没太大见识。   冯军师一高兴,又忍不住夸夸其谈,吹嘘起他的见识来。   他们已经走到了河内的最西边,开阔的平原上,一座巍峨大山,仿若是从麦田里猛然升起,一弹指顷的功夫,干净利落地斩断了前行的道路。   “伯卿可知道这是什么山?”   任光满脸茫然:“太行?”   “错,这其实是王屋山。”   冯衍告诉任光,这里是太行余脉,王屋是也,而横于黄河以北,与王屋相对的那条山系,则是薄山(中条山)。   而两山之间的小小缺口,据说是上古时被愚公移开的路,如今变成了太行八陉(xíng)中的第一陉:轵关道(河南济源)。   两山夹一路,形势颇为险要,军队穿梭在谷底,两侧的悬崖以排山倒海之势挟持着他们行进,山体所投射的巨大阴影遮蔽着整条道路,高高危耸的怪石仿若站岗放哨的士兵,让生长于南方平原,未曾见过北方山势的任光环顾两侧,都不由得心生疑虑:前方该不会有埋伏吧?   幸好第五伦没有大笑,目前这条轵关道连接的河内、河东(山西南部),都还在新朝控制下,尚属安定,即便有些匪盗路贼,也不敢来侵犯军队。   “此道看似险要,但已是两地最便捷的通道了。”   冯衍告诉“啥都不懂”的任光:“魏惠王曾言,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走的就是这条道。”   毕竟放在三百年前,不管河东、河内还是现在的魏地,都是极盛时魏国的一部分,就算到了汉初,仍有人把魏郡称之为东魏,而河东为西魏。   光在几十里的轵关道上,他们就走了整整三天,千曲百折之后,穿过轵关险塞,任光才现,不知不觉间,路面已经从谷底升起,放眼望去,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这已经是河东地界了,回望去,山脚的桃花已经凋零,而在这儿,依然是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仿佛还是春天。   在新朝,河东被称之为“兆队”,兆队的兵力也被调往洛阳,为大司空的四十万大军添砖加瓦,第五伦有使者及符节,倒是通行无阻。   河东土地广袤,富饶而平阔,一行人虽没时间停留太久,但一路上,亦见到了夏后氏之墟、晋国之新绛、魏都安邑,还有那白花花的解池。   这儿的水利可不比关中差,汉武帝时间开修的许多沟渠尚在灌溉土地,使得河东地大力强,所以制关中之肘腋。   终于,在四月下旬时,已经跋涉了上千里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河东的尽头,涛涛黄河岸边,对面,是一座繁荣的渡口。   第五伦捧了一把黄河水,没有下游浑浊,但也不如新秦中的上游清澈,他和这条河,是当真有缘啊。   他过去没来过此地,遂指着对面的津关道:“敬通,那就是蒲津关了吧?”   “正是!”   冯衍说道:“所谓关中者,诸关之中也,北则萧关、东则函谷,南则武关,西则散关,但于大河之上,亦有一关,便是蒲坂津。“   “自春秋时起,此地便是关河大防,秦晋两国数争。楚汉之际,高皇帝、韩信亦从此渡河击西魏。前朝武帝元封六年,立蒲津关,盖设关官以讥行旅。武关、函谷以限东、南,而临晋以限并州、冀州。”   既然是关,那肯定驻扎有军队,对面确实有师旅驻扎,由师尉郡管辖。   师尉大尹,正是那个因为在青州抵御赤眉做得太好,又扬言要兼两州之牧,被王莽调回来的田况。此人曾于去年,阻止猪突豨勇渡河东行,跟第五伦算有点小过节。   也是在这,任光终于提出了他追随第五伦以来的第一个建言。   “明公。”任光说道:“我虽在前队,也经常听闻这田况不近人情,加上关隘必有搜检,我军向朝廷报了人数八百,倘若人数过太多,只怕会遭到阻挠,坏了明公大事,反而不美。”   一路来,他已经猜到,第五伦这趟回朝,所谋甚大了。   确实,这时候是没必要耍小聪明的,第五伦多带人的目的,却不是指望他们一起进京,而是另有打算,眼下既然任光提了,遂笑道:“伯卿之言有理,我部多出来的两百余人,因师旅疲乏,恐怕要在兆队郡休整了!”   第五伦让人留给给兆队大尹一大笔帛,让他帮忙安置这些因为路上磨破了脚、扭伤了腿,不得不原地休养的士卒。   此番进京,风险可不小,第五伦没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还是走一步看一步。   打仗没有什么巧妙,简单说就是两句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呗!   他这次特地选了河内、轵关道、河东、蒲津关这条线,这既是他们的来路。   “也是吾等的退路!”   这两百多带的兵卒,就是留着守退路的,第五伦一贯是未虑胜先虑败。若现自己计划又一次白出,实在行不通时,他也不会勉强。   不如就用耿纯之策,带着第五氏、耿氏、马氏的宗族,裹挟上那些愿意或不愿意跟自己走的家乡人才,沿着来路,打回魏地去!   届时,马援也会按照约定,在获知消息后突袭河内,作为接应。而第五伦则负责“顺路”打下河东,届时尽取古时全魏之地,地盘也扩大了三倍,反正稳赚不亏。   可现在想那些还为时尚早,第五伦及麾下精挑细选的八百壮士,还有大事要干!   小卒要过河了,要迈出那一步了。   站在波涛滚滚的黄河边,第五伦一身戎装,回过头看着万脩、耿弇、彭宠、冯衍、任光等人,第一个踏上舟船。   船有点晃,而第五伦的手,指着对岸船影憧憧的蒲津关,还有津关之后,那日薄西山的新室中心。   这一次回来,和以往返京述职不同,第五伦心情莫名的激荡。   因为,从天凤四年到地皇四年,来到这时代的第六年个年头,第五伦终于,等到这一天,能够说出,那句话!   “入关!”   ……   ps:(盟主加更2/17,感谢织田上总介信长)   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24章 入关 任光加入第五伦麾下的第一个建言,在他们沿着舟船搭建的浮桥过河后便起了作用。 这师尉大尹田况当真是铁面无情,让蒲坂关的官吏严格按照《津关令》来检点第五伦携带的士卒人数。这法令本是前汉初年的,当时是,中央仅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除此之外全是诸侯国,从刘邦、吕后时代起,出了关,俨如敌国。 而关中对待关东来客也是盘查严格,不过这法令在汉武帝真正实现大一统后,渐渐松弛,可如今关东赤眉绿林复叛,遂又被重新拎了出来。尤其是这蒲坂关,在田况控制下,倘若没有符节和诏令,河东那边休想有人过来,商业和人员往来几乎已经中断,一切以军事为先。 万脩低声对第五伦道:“故而去年吾等欲借道此地前往东方,遂被田况阻挠,不得不从更难渡的上郡走。” 更别提,这田况当时还直接向朝廷告了第五伦一状,认为他与更始将军幕僚勾结,更改旧部行军路线,心怀叵测,若非恰逢成昌大败消息传来,王莽不得不倚重第五伦,在朝中五威司命配合下,这刁状恐怕就成了。 所以今日过着关,切勿心存侥幸,为耍小聪明而坏了大事,第五伦很喜欢报隔夜仇。 在盘点清楚第五伦还真真只带了八百人后,关吏也无话可说,只能放行,只不知日后第五伦若以十倍、百万只人数渡过津关时,这些田况的亲信又会是何种表情? 第五伦是在临晋城见到田况本人的,师尉大尹府其实在常安,郡城则在栎阳,但为了提防东方,田况遂移至此地。 田况年纪大概是第五伦的两倍,年近五旬,但眉毛却很奇怪地白了,胡子则是黑的,这奇怪的面相让第五伦印象深刻。 他置酒与第五伦相见,一照面先是感慨道:“维新公真是年轻啊,果如人言,为官者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 喝了几口酒后又似开玩笑地说道:“君命召,不俟驾行矣,但维新公却好大的架子,陛下久召而不至,居然还要带兵入关。” 第五伦不以为忤,也不想得罪人,只道:“只是为了方便率军平乱罢了,一切都是为了扫清贼寇。” 田况却不打算放过第五伦,又追问他打算如何平定叛乱,第五伦皆以机密为由拒绝回答,惹得田况很不高兴:“赵括至少还能高谈阔论,莫非维新公胸中实无破敌韬略?” 这份敌意莫名其妙,但田况确实是有能力却不太会做人,否则怎么会在青州干得好好的被“升官”回来了呢? 也难怪田况心中不平衡,对比二人经历,简直不要太像。 我练兵,你也练兵。 我打赤眉,你也打赤眉。 我使得贼寇不敢入青州,你使得流寇绕魏郡而走。 我跨州连郡,你也跨州连郡。 唯一的区别就是,第五伦胜利以后拼命藏拙,恨不得王莽注意不到;而田况小胜一场后,居然主动上书请朝廷不要派将军东征,说王师只会捣乱,不如将青徐两州全交给他,准保恢复安宁。 这也导致二人境遇大相径庭,田况为新室官吏十多年,还只是个“探汤侯”,入朝为官,名为升迁,实则是收权。而第五伦先为州牧,又得封上公,如今更被王莽寄予厚望召入京师,即将统领大军。 田况想破头都想不通,相似的功勋,只差了短短两年,为何际遇差别如此之大? 第五伦遂笑道:“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吾用兵如何,不出数月,探汤侯自能知晓!” …… 经过这场不太愉快的小宴,让第五伦看清了田况此人,收回了那些打算“离间”王莽和田况的话语——他能告一次状,就能告第二次。 堂堂封疆大吏,曾阻赤眉不敢入青州,若不愿西行,家眷也不在常安,直接反了,王莽都奈何不得他。然朝廷一封诏令,田况就孤身一人入朝,这份毫不迟疑,这份至今不悔,这份还想争着为朝廷效力,看来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新忠良啊! 而宴席上陪坐一旁的王隆亦告诉第五伦:“探汤侯之是在嫉恨伯鱼啊,听说皇帝亦曾召见过他,倘若伯鱼不来,这南征偏师之帅,非田况莫属!” 第五伦顿时了然,于是接下来穿行于师尉郡的路上,第五伦遂用心观察其田况的辖区。 师尉郡和第五伦的老家列尉郡,合在一起,就是汉朝的“左冯翊”,各辖十县,而师尉郡前临沙苑,后枕浒冈,密迩河中,常为孔道,有洛水穿行,是战国时秦、魏争了上百年打出狗脑子的“河西”之地,也是从关中东去冀州的必经之路。 虽然田况情商极低下,但他昔日能力阻赤眉却绝非侥幸,不得不说,师尉郡在其治下确实被管得井井有条,近年来关中盗贼频,独师尉安定。是因为田况给豪强大姓放了权,使其自练乡兵,又多派督邮亲信巡视郡中,管得服服帖帖。 “田况治师尉一年有余,他虽是外籍客吏,却颇得本地人望,豪强拥护,振臂一呼,可聚万人。” 这田况,俨然是自己回程时的一大绊脚石啊。 一时间,第五伦只如芒刺在背,开始思索是否有什么“非军事手段”能解决田况之患。 四月下旬时,他们已经深入了师尉郡,两条平行的大沟渠出现在千里沃野上,这便是郑国渠和白渠,将泾水、洛水这两条关中干流连接起来,使得中间原本干旱缺水的地域也得灌溉,得良田万顷。 是故当地民谣唱道:“田于何所?池阳谷口。郑国在前,白渠起后。举锸为云,决渠为雨。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第五伦亦久闻郑国渠、白渠之畔的富庶,粮食亩产远他处,天下的粮仓是关中,关中的粮仓是两渠,若非他们,以关中这开过度越来越贫瘠的十一之地,如何能养育十三之民? 但这次途经时,第五伦看到的却是不大一样的景象。 立夏小满,雨水相赶,旱地里粟苗青青,须得追肥;去年种下的宿麦穗子开始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收获了,灌溉不能停,还得赶着不断和人抢食的麻雀,都是需要很多人力的活。 可田间地头,却鲜少看到青壮劳力,农忙的主力军反而是老弱妇孺,都弯着腰努力锄草,拎着重重的桶给沟渠灌溉不到的地方浇水,勺着家里打来的大粪,希望土地恢复肥力。 “青壮都被大司空征走了。”王隆连连摇头,告诉第五伦:“虽说是两户、三户一丁,可勿要忘了,这十多年来,先有西海之役,而后是匈奴、句町,加上与赤眉、绿林作战葬送的十几二十万,关中早就空了。” 连王隆他们家,列尉第一大姓邛成侯府,都被勒令交出部分青壮和奴婢徒附,才能凑够人数,豪家尚且如此,小民更逃不过徭役。 而凑了几十万大军,他们总要吃饭吧?在年景不太好的情况下,朝廷又一次开始了伐匈奴前的訾税与加租。 “去年一共才加了三次,今年才到四月,已经加过四次了。”早一步得知第五伦即将归来的消息,宗族里专门负责跑商的第四咸遂来到栎阳来迎接,一照面就向第五伦哭诉今年以来日子之难熬。 春天的时候,朝廷开始强行征用农民的耕牛以补充运输工具,中家为此遭受重创,连临渠乡诸第都被征走了许多,严重耽误春耕。 入夏以来,屡屡加租,又剥夺了农民手中渡过青黄不接时期的陈年米粮,逼迫得有些人提前一个月就开始收割宿麦。 “官吏还振振有词,说各家各户吃粮的主力青壮,都在军中了,家里何必还要留那么多粮食?” 第四咸如此诉苦,但临渠乡诸第已经算沾了第五伦的光,朝廷暂缓对他们宗族中人丁的征召,且留着给第五伦统领去宛城与绿林交战。 因为虽然破了些钱粮,义仓义钱被掏空不少,但至少人还在。 五月初一没几天了,第五伦也不回长陵,只来了次“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带队从东渭桥抵达渭南鸿门大营,这儿是王邑那几十万人剩下的营房,后至的各地壮丁也将在这个地方汇合,交给第五伦统领,起码也会有三四万吧。 第五伦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不由想起自己四年前初入行伍,在此接手猪突豨勇的事,而当年不少老兄弟,诸如臧怒等人,依然跟着他,可也有许多人,死在了犹如地狱的壮丁营中,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四年已毕,但类似的惨剧依然在不断上演,或许是时候,让这一切结束了。 也是在这,第五伦再度接到了皇帝的诏令,由王莽最信任的宦官,中黄门黄业前来宣诏,他满脸含笑,对第五伦毕恭毕敬。 “陛下知维新公至,颇为欣喜,维新公且将部众留于鸿门,随仆入寿成室,谒见天子!” …… 地皇四年四月底时,常安城寿成室中,皇帝王莽亦已知晓第五伦抵达关中的消息。 “所携吏士确实不多不少,连第五伦以及仆役私从在内,正好八百!” 听着来自师尉郡蒲坂关的绣衣直指使者禀报,王莽稍稍松了一口气,对第五伦的那点怀疑暂时打消。 见自己寄予厚望的将军按时抵达,王莽心中不由重新高兴起来,决定要再给第五伦一点奖赏,好让他卖力征兵,配合大司空剿灭前队的叛贼,与僭汉帝名号者! “第五伦东指则反虏李焉破坏,御河则逆贼迟昭平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 于是,王莽遂对一旁的公卿说道:“予听闻,第五氏祖上亦是田氏之胄。” “始建国年间,予曾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凡虞舜之后者,皆列为皇亲,何以竟将第五伦家漏了?” 王莽的想法真是拍脑袋就来,他笑道:“予欲赐第五伦为宗室戚属,更其名曰’王伦‘,何如?” …… ps:有事,略短,第二章在18:oo,会长点。 第225章 五   “王伦?”   王莽刚提出这打算,一旁便有人劝阻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却是五威司命陈崇,虽然王莽知道他与第五伦的过节始终没有化解,但今日陈崇却颇有理由。   “当初陛下为了惇序九族,以黄、虞之后为宗室,诸田后裔皆为戚属,连师尉大尹田况也不例外,而臣也得封为统睦侯,奉陈胡王之血食也。”   “天下诸田,唯独临渠乡诸第不曾得宗室之名,这不是纰漏,而是宗正故意为之!”   陈崇说起这旧渊源:“第五伦之祖,正是楚汉之际的田荣、田横之辈也!田氏兄弟正是杀害陛下先祖,济北愍王的凶手!焉能使仇人子孙,与皇族同姓?”   这第五伦和王莽有“九世之仇”的事,陈崇一直藏着不说,只等今日机会,王莽素来迷信族类相生相克,诸如尧让位于舜,所以尧的后代刘姓也应该禅让于虞舜之后王氏,这逻辑便是由此而来。   本以为王莽获知后会不高兴,甚至反悔任用第五伦的打算,转而起用陈崇暗暗拉拢的盟友田况,岂料王莽却不按套路出牌,摇头:“此事?予早已知晓。”   “周杀秦先祖飞廉、恶来,然其后裔赵造父、秦仲皆为周效忠。”   “时隔两百载,焉能以其先祖之残恶,而寒了忠臣之心?予之所以要赐第五伦为王氏,便是想让这段恩怨就此消弭。”   陈崇顿时哑然,亏得一旁侍奉的大长秋张邯站了出来,他是继国将哀章东赴洛阳、国师刘歆失宠久病后,朝中仅剩下给王莽提供阴阳符命信息的老臣,十分精通《易经》,也是新朝井田制的推行者。   张邯从另一个方向力劝王莽:“陛下,从阴阳厌胜上看,第五伦还是不宜更名。因为其姓氏中的‘五’,正好与我朝吉数相同。”   不同王朝不但五德各异,所用的数字也不一,诸如秦朝,色上黑,而秦始皇偏爱的字数是六。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直道宽度,宫观数量,石刻、虎符铭文字数以及封禅等等,都与数字六暗合。   王莽虽然对秦唾弃不已,可在这点上,却与秦始皇颇类,新朝为土德,色上黄,而数字正好是五!   于是符、冠、舆都变成了五尺五寸,年号五年一更。在全天下硬生生凑出了县二千二百有五,郡一百二十有五,又置郡监二十五人。   而中央朝官所保郡数亦如下: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保中部二十五郡。   在官名上,王莽亦对五威司命、五威将率等情有独钟,连王邑的大军都赐名“虎牙五威军”,就是为了符合用数,在阴阳上取吉。   理解了这点后,就难怪王莽对第五伦颇为偏爱,屡屡予以重用:谁让人家生来姓得好呢!这世上姓陈、田、王者不知凡几,叫第五的,可就独此一家啊。   陈崇有时候只感慨,若此人名叫第二伦、第三伦,指不定早就被自己扳倒了!   如今得了张邯提醒,王莽才想起来,自己起用第五伦,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看中了他这数字。   双管齐下,王莽遂打消了给第五伦改名“王伦”的打算。   “既然如此,便只待第五卿替予扫灭僭名号者后,再赐姓不迟!”   言罢问旁人:“维新公到何处了?”   “陛下,已过苍龙阙,至王路四门了!”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差点变成了王伦,他昨日接到诏令后,将军队安置在鸿门,自己则随中黄门王业入宫。   他依稀记得,自己上次入宫,还是赶赴魏成之前,和两年前相比,寿成室变得更加简朴:宫女更老更丑了,她们下裳的布料已经从膝盖以下挪到了膝盖以上,据说是皇帝为了给前线将士省点布料,让宫中织室多裁了一刀。   不过这一刀,跟朝廷花了大价钱和无数人力,拆了前汉宫室,用其梁柱木头在常安南郊修起来的“九庙”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吧。   这次的召见,被安排在皇帝休憩的温室殿中,这地方冬天暖和,夏天却显得有些热了。   尤其记得上回来时,此处是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里,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可如今复入,却现一切遗留自前汉的华贵装饰都不翼而飞,屏风撤了,羽帐收了,软软的毛毯变成了寻常蒲席,连香料也不点。   “关东有不少流民涌入,陛下为了凑得喂养百姓的衣食,遂令人将宫中一切多余奢靡之物,都统统撤掉,只要不事涉僭越的,就送去东西两市,换成钱粮,令豪右竞逐其物。”   还搞上拍卖了?但第五伦很怀疑,以新朝现在的清廉程度,假设皇帝一万匹布下去,到了底层,还能剩个一百么?   “臣第五伦,拜见陛下!”   “维新公免礼。”   而等第五伦抬起头时,却现,上次相见时,王莽的头几乎快全白了,可这一次……   怎么复黑了啊!黑黝黝的,跟染过似的,也不知拨开是否能看到银色的根。   第五伦也不敢多看,王莽相貌方颐大口,目有精光,因为忙碌于政务,日夜不休,眼袋还很大,使得模样不太好看,他不见亲信时常以云母屏风遮挡,更不喜人久久盯着他的脸。   但王莽却凝神看着第五伦的容貌,感慨其年轻有为,问及一些沿途情况,第五伦当然要显得自己得了准许后日夜兼程,你瞧,这五月初一还有几天才到呢。   第五伦本以为,王莽会揪着自己问起破贼方略,他已经编了好一些出来,应该能搪塞过去。   但让他没料到的是,今日王莽竟十分有耐心,却是半个字没提南方战事,反而对第五伦在魏地的施政颇感兴趣。   “卿在魏地的所作所为,予无不知晓。”   这话挺吓人的,若非王莽说这句话时是笑着,第五伦还以为当皇帝将笔啪嗒一放时,帷幕后就会冲出一群人将他逮起来了!   但仔细想想,魏地与朝中联络的信息渠道,从阳平侯王莫到西门氏,统统被自己掐断,甚至连那属正史熊,第五伦都在大败赤眉后,给他表了好大的功劳,让史熊顺利升官,被调到他处做大尹了。   果然,王莽对第五伦那些悖逆之举所知不多,他关注的,主要是第五伦去年扫平武安李氏,以及控制寿良后,举行的分地措施。   细节王莽不太了解,只知第五伦打掉豪强后将其地均分给招募的士卒,此刻便让第五伦将过程细细道来。   “臣所募之兵多是流民,无立锥之地,然李氏等谋逆却坐拥阡陌之富,既已逐之,念及陛下曾行王田井田之令,遂将李氏之地划出,每百亩分为九份,八份均分与士卒,一人得三四十亩,还有一份则作为公家屯田,使士卒屯驻时耕之。”   第五伦只能将自己的举措拼命往新朝这已经名存实亡的王田制上靠。   岂料这一席话,却挠到了王莽痒处,遂开始了冗长的长篇大论。   “土地者,国之重宝也,不只与农夫血肉相连、生死相依、贫富攸关,且与天下安危、国家治乱、历代兴衰皆有干系。”   “古者,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   “汉武时,董仲舒便提议限制名田,以澹不足,塞并兼之路;汉哀帝时,三公如师丹等人亦推行限田之令,然终究不了了之。”   “直到予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又望天下豪右效仿予退地之举,男丁不满八人而土地过一井者,将多出的土地分给九族邻里乡党。若有荒地,则优先分予过去无田的佃户,务必使耕者有其田!”   好一句耕者有其田!   虽然第五伦已经不似刚来这个时代那样,对王莽但凡有什么惊人之举就怀疑他是穿越者前辈。   但这位皇帝的脑洞与作风确实是颇为不同,说话做事却总是会吓你一大跳,绝非简单一句“复古”就能将其一切都涵盖。   中国最大的问题是农民问题,农民最大的问题是土地问题,这一点,两千年恒而不变。   只是王莽矛盾分析得透彻,可真正要解决一个问题,却需要设计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不是靠嘴遁就行。但这新朝从皇帝到大臣,皆是脱离实际,只讲食不厌精,不论溷所骚臭,三言两语就拍板:传说中的井田制,就是你了!   理想化的皇帝,带一帮满心私欲的臣子,管理这极其复杂的天下,指望人人都是圣贤,主动交出土地,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性的东西若不加考虑,太理想的制度只有死路一条!虽然王莽不是穿越者,但他的失败,给第五伦这真穿越者极大的教训。   然而,王莽却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了,他在那怀念往昔,感到遗憾,而第五伦呢,这些话鲠在喉咙里,很想跟王莽开诚布公聊一聊,却实在是没法出口,只能讷讷应是。   “陛下所言甚是!”   最终,这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而如今,随着天下板荡,即便是过去支持王莽推行井田的大长秋张邯等,也建议他,不如连王田制也一并废除。   不止是为了换得各地豪强支持,帮忙剿贼,朝臣们觉得,亦能杜绝百姓走投无路做贼的根源……   毕竟,略有薄田的自耕农是很脆弱的,如果年成好,日子还过得下去,如果逢上灾年收成锐减,为了生存,他们可能通过卖地卖儿卖女卖老婆,甚至卖自己为奴来渡过难关、寻条活路。   然而王田私属令堵死了这条路,当人们现想当奴隶而不可得时,四下一张望,除了流亡或造反,没别的出路了!   但第五伦觉得吧,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早几年可能还有用,起码能讨好大姓。但现如今,王莽的一切政令在关东早已无人遵循,兼并也好,奴隶买卖也罢,过去如何,现在如故,连第五伦的魏地都已经无法遏制了,更何况其他?   百姓流亡不再是因为没法卖地卖儿,而是因为王师肆虐,天灾频繁,土崩瓦解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当病入膏肓,离死不远时,才急匆匆用针石汤药……不对,应该是将王莽给天下开的猛药停用,只怕是晚了些。   然而王莽却觉得还不晚。   “予不会屈从,王田令,绝不会废除。”   时至今日,王莽却颇为坚定,不认为自己希望“均田地,抑兼并”有何错,依然颇为乐观,尤其是第五伦在魏地做的事,仿佛给皇帝打了一支强心针。   原来不是予的想法有问题,而是搞错了实施的办法!   王莽在温室殿中踱步,仿佛窥见了实现三代之治的另一条路子:“予现在明白了,人非圣贤,不能指望前朝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主动交地。”   他猛地回,对着第五伦一指:“而须得像卿在魏地、寿良一样。”   第五伦一脸懵逼,等等,莽哥,你这是要……   永远不会停下脚步的王莽,又有了一个大计划,眼下便与十分切合他心意,还心心念念实践王田井田制的第五伦说了。   “附从僭名号者的宛城李氏、舂陵刘氏、新野阴氏、邓氏,皆乃前队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待到卿与大司空扫方后,予要将所有叛逆从逆者,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而其广袤田土,则作为井田,分予有功士卒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流民。”   虽然仗还没打,王莽却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以及胜利后为之一新的天下格局,笑道:“既然王道不行,便取兵道!”   皇帝决定要做的事,已经呼之欲出:   打土豪,分田地!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26章 自撰一良方   “思及往事,予待前朝宗室、列侯,可谓仁至义尽。”   当初王莽为了上位,所拉拢的对象也包括汉室皇族。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在王莽的主持下,本着“兴灭国继绝世”的原则,立了三位因为作死丢掉王位的刘姓诸侯为王,又让汉兴起以来大功臣后裔失侯者重新继承爵位,共一百一十七人。   仅三年后,类似的福利又了一次,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一百二十人,刘姓宗室九百余人参加明堂建成后的大祭。对这些受征助祭的人,或增加其封地户数,或赐封爵位,赏赐金帛,任命当官,各有等差。   此举惹得被汉家大宗压制得服服帖帖的宗室诸侯都拍手叫好:“安汉公虽然姓王,但对吾等,比历代先君还好!”   于是王莽代汉,虽也有几个姓刘的反对,其余人无不稽赞同。   虽然后来,王莽还是将刘姓宗室担任郡太守者都调任谏大夫,诸侯王去掉王号改称为公,全部上缴印信,只享受一份荣誉。   可这期间王莽却未杀一人,连宫室和土地都给他们留着。   于是在新朝宗室王姓子弟被苛刻压制,土地不得过三十顷,轻易不准出府邸的情况下,前朝宗室刘家人却依然过着不比封君差的生活,坐拥良田千顷,宫室园囿,反而成了地方实力派。   今朝的剑不如前朝的刀,亦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观。   在王莽想来:“圣人言,以德报德,予以圣人之仁待汝等,汝等也应以诚相报。”   可让王莽失望的是,不管是王田令还是限奴令,这些前朝遗老遗少都不愿遵守,当井田制推行三年不得不废弃的时候,王莽只感觉到委屈,他已经带头革了自己儿子、宗室的命,天下人怎么只口头称赞,却无人效仿,也做一点牺牲啊?   就在那时,他头一次生出了”既然彼辈不愿,那便强行均之”的想法。   “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汉平帝时,王莽主持过一次料民度田,全国的户数是一千两百多万户,人口总数五千多万不到,但考虑到隐户和未能统计的奴婢,编户齐民,应能过六千户。   但各郡报上来的已垦土地,却只有区区八百万顷(汉代小顷)!   暂时不考虑没报上来的土地,王莽让人算过,如此平均下来,每户不足68亩。考虑到土地泰半集中在贵族豪强手中,分到平民百姓头上就更少了,也难怪佃户如此之多。   思索尝试的失败,王莽觉得是自己威望还不足,虽有文德却无武功。   王莽一拍自己的聪明脑瓜,对四夷开战不就行了!   一来能夺取适合耕作的疆土安置流民和奴婢,二来也能为朝廷赢得巨大的威望——汉武的改制,不就是在痛揍匈奴,赢得几次大战后才得以在国内破开重重阻力推行的么?   想法倒是不错,计划环环相扣,可别说匈奴,连南方小小句町,新军打了三次屡屡无功。一眨眼十年过去了,朝廷连西域、西海都丢了,威望直接跌落地表,第一个环节便没了结果,后续计划自然也无从推行。   而天下,亦已进入“不患贫而患不安”的阶段,曾经享受王莽厚遇的刘氏宗族,前朝余孽们开始不安分,甚至还冒出了刘伯升这等妄图复汉的大逆!   背叛!王莽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被刘姓、豪强们背叛和欺骗,但所有的叛徒都会偿还!他们会用自己的鲜血偿还的!他们要溺死在自己的血里!   气急败坏之下,“强均其地”的念头再度在王莽脑海中浮现。   “虞舜之时,亦曾流四凶族混沌、穷奇、梼杌、饕餮,投诸四裔。”   “混沌者,帝鸿氏之不才子;穷奇,少皞氏之不才子;梼杌,颛顼氏之不才子;饕餮,缙云氏之不才子。”   你看,古代传说和如今的现实不就又对应上了么?王莽意有所指,如今反抗新室的刘姓、豪强,譬如四凶之裔,即便是那些还没反的,也是潜在的反贼,不能再和颜悦色,而是要重拳出击了!   这一次,是要用剑去犁其阡陌,用血来污其阀阅!   王莽都计划好了,先扫灭前队叛贼,将其地分给有功将士,然后让大司空和第五伦兵锋东指,逐州逐郡地肃清赤眉流寇,以及那些心怀叵测的前朝刘姓大豪,土地便能一次几百顷地收归国家所有,再用来安置流民,如此天下便可复安。   亦如第五伦在魏成、寿良之所为。   “真该早些知道卿之才干。”王莽觉得,自己就是用人不当,为群臣所误,就缺少第五伦这等能执行自己想法的忠良,应该像当年任用哀章和看门的、卖饼的几位上公一样,用第五伦再大胆些才对。   看着一言不,似乎被自己宏伟计划震撼到的第五伦,王莽满怀期盼地问道:“卿以为如何?”   如何?第五伦心里只觉得……   “疯了!”   王朝末路大下坡即将掉悬崖的时候,他竟要猛踩一脚油门!   想法是重要,但如何去执行更重要,能不能适应局势最重要。   这天下,早在汉末时就是一个身体抱恙羸弱的病夫,被王莽这老兽医把了脉后,一口气开出了七八味猛药出来。   其药,名曰恢复井田、废止奴市、改革币制、五均六筦、对外开战。   与之相比,更换地名官名等,不过是王莽出于个人兴趣乱凑的药引子。   吃了十多年药后,本就疾在肠胃的朝廷,已经被治得奄奄一息,即将撒手人寰,而现在王莽却决定……   “上一剂药还不够,予要来一剂更猛的虎狼药!”   你问我如何?   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如此而已。   大厦之将倾,非一梁一木能够挽救,历史的车轮浩浩荡荡,是无数因果千万人心在推动,绝不是一个人忽然冒出前于时代的想法能够改变。   好方子也得看是由谁来用药,在第五伦看来,靠大新这帮做事屡屡让他震惊、三观受到涤荡的君臣?任何药,哪怕是一杯水,到了他们手里一搅合,都能变成砒霜,然后还会说着“为你好”,捏着百姓鼻子灌下去!   最糟糕的是,服药者卒亡也就罢了,还会连累了这些药方,被士人视之为洪水猛兽:你看,新莽就是吃了它们才亡的!   土地收归国有、禁止奴隶买卖、对四夷开拓,在废墟上建立的新政权只要触碰这几样,就会被视为“重走王莽覆辙”,引来无数抨击,要面对的阻力将会变得更大。   “王巨君,你这不是在扫除荆棘,你这是在为后来人,为我……挖坑啊!”   第五伦心中百感交集,然而抬起头时,却只赞叹道:“当今之世,当用重典。”   “臣不过是在魏地偶有所获,却无陛下之格局胸襟。”   “陛下此策,足以奠新室三万六千岁之基!”   不,在第五伦心里,新室,别说三万六千年,三个月零六天都不能活!   必须在王莽最后的疯狂前,毁灭!   很可悲吧,当你终于悟出稍微正确的道路后,明明在心中认可你观点的人,却决定在背后,将你往深渊里猛推一把!   二人又谈了一些事,王莽对第五伦的问对十分满意,但在脸上露出倦意,即将结束今日谒见时,王莽却又冷不丁问了第五伦一句。   “予听说卿前年去前队新都接吾子入朝时,曾得刘伯升之弟赠玉?而卿亦以玉剑具还赠之?”   这件事瞒不过,毕竟当时第五伦的使团里,有北军的军司马,也有新都的皇子等,外人极多,五威司命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而经历了最初的误会后,朝廷也终于搞清楚,僭号称帝的是刘玄,而非刘伯升,但张贴在官府亭舍的布画依然没换,因为王莽坚持认为,那刘玄不过是刘伯升立的傀儡,新朝对绿林内部矛盾,全然不知。   第五伦不好否认:“确有此事,此人与我在常安有一面之缘,意欲贿赂,臣不愿空受其惠,遂以等价之物予之。”   他一脸正气:“然在听闻刘伯升与其弟叛后,臣就将那玉,扔进厕圂中,置于彘足之下了!”   其实并没有,那九穗玉第五伦留在老家忘了带去魏郡,得知此乃“位面之子”之物,就更不舍得扔了。   王莽也就随口一问,非要论的话,严尤还辟除过刘伯升之弟为吏呢,虽然这不能作为严伯石通敌的证据。当然,在王莽看来,被叛逆渗透,也是导致其战败困守宛城的原因之一。他只是想让第五伦吸取教训,此番南下,一定要心狠手辣,跟叛逆的任何交情,都得斩断!   王莽偏头看向中黄门王业:“刘伯升之弟,予记得前队报功时说,已经被杀了?”   中黄门王业忙说道:“陛下,叛贼刘伯升之弟有二,其一是刘仲,而另一个,似乎叫刘叔……”   王莽复问:“这刘叔,被僭号者封了何官?”   中黄门道:“不知,叛贼中,只知其中五人之伪号,或僭称上公,或为大司徒,其余微末之辈名列九卿,未曾通晓。”   好,好一个微末之辈!乡里之士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   黄业又提供了一个讯息,说那“刘叔”的新妇阴氏在小长安之战后,亦被俘至常安为奴婢,又被黄皇室主索要去了定安馆中。   此事让王莽不太高兴,倒是第五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主动作揖道:“陛下,那刘伯升三弟其实不叫刘叔……”   第五伦只是觉得,至少在覆灭前,王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与国师公同名,叫‘刘秀’!”   ……   常安尚冠里中,另一位“刘秀”,也得知了第五伦入京的消息。   “伯鱼终于来了,不枉吾等如此用心良苦。”   刘歆压抑着心中的激动,而告知他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第五伦在长陵乡校见到的两位大夫之一,刘龚刘伯师。   “叔父,五威司命对府邸盯得很严,吾等要如何让第五伦入府来见?”   自从南阳汉家复立后,刘歆及其族人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态度的变化,过去只是闲置冷遇,如今则跟防贼似的,毕竟他们也姓刘啊。   连刘歆与卫将军王涉、西门君惠密谋,都只能在市坊间接进行,一时不慎,只怕要举族诛灭。   若论做学术辨五经,天下无人能出刘歆其右,堪称九州儒宗,占星阴阳,也是行家里手,然而要论搞阴谋玩政变……   刘歆也是个外行!   思来想去,刘歆只想到了一招。   “放出消息,就说,国师公病重难起,就快死了。”   刘歆不惜咒自己,说道:“天子一向对老臣优渥,知我将亡,防备之心定会稍减,而第五伦作为故人,自然便能得到准许,入府邸相会。”   擅长观星的刘歆抬起头,看着晦暗的夜空:“子兴视夜,明星有烂,我算过了,不久之后,太白将宿!那一天,便是举事之机!”   ……   ps:第二章在 第227章 起立   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名曰第,亦有甲乙之分。   甲第,就是常安城里的大豪斯。   它们主要分布在寿成室东阙尚冠里、北阙戚里两处,这两个里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紧邻皇宫,空间上的远近,也意味着与权力中心的距离。   能在寸土寸金的常安城里住上这种房子的人,不是高门贵姓,就是三公九卿。   前几年还是小小土豪的第五氏也跻身其中,王莽所赐甲第在戚里,出了北阙玄武门便能看见。不复城内平民小家小户的拥挤,而是当衢向術,当街辟门,面向大道,屋宇宽敞,门第高大,容马车通过。   虽然出入不必经由里门,但第五伦现,这儿守着不少人,还都是生面孔,显然不是自家私兵。   “常安近来连城中都盗贼频,天子特地让五威中城将军派了百多人来护卫。”早就等在宫外的第四咸如此告诉第五伦。   保护?第五伦却只想起当初在常安时听到的都市传闻:刘邦在淮阴侯韩信死后,使人拜萧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赐甲第,令卒五百人作为相国亲卫,帮他看家。时人皆贺,唯独东陵侯邵平却给萧何吊丧,说:“祸自此始矣。”   这种保护,其实是提防和不信任的标志,看着家眷,使你不敢妄动。不过倒也并非第五伦专属的待遇,同在戚里的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大司徒王寻等亦如此。   第五伦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径直走到门口,看到了这一家昔日的旧阀阅。   汉时两百余载,这里不知住过多少达官贵人,只是其兴也勃然,其亡也忽然,除了被马车轮子轧得凹陷下去的车辙,以及屋顶上修葺后又新又旧的石兽,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看门的北军士卒纷纷让行,第五伦道了一声辛苦,笑着令人给他们置酒奉食,再往里走,则是外院廊庑,厢耳、廊庑、院门、围墙等周绕联络而成一院,为大第室。   身居此地,足以庭扣钟磬,堂抚琴瑟,可那位过去羡慕高门阀阅,口口声声要让第五氏过上“钟鸣鼎食”之家的老家伙,如今却毁了此处的富贵气。   第五伦才进门,就听到了斗狗汪汪乱吠的声音。   “黑,咬它!”   再往前走,却见一位须尚未全白的魁梧老人,正与一个身着锦绣,头戴远游冠的君侯并肩而立。而他们面前的圆场里,有一黑一白两条斗狗正在厮杀   老头正是第五霸,却见他双手插着腰,身子稍稍前倾,恨不得以身代之。   黑狗拴着皮项圈,而那白狗脖颈上戴的,居然是金项圈!   不过白狗却被黑狗撵得满地乱跑,最终狼狈地夹着尾巴败下阵来。   那君侯则锤手惋惜:“我这斗犬,可是数年前从中山重金买来的,令其食牛肉,佩金圈,不料还是第五公的狗技高一筹!”   第五霸别提多高兴了,哈哈大笑:“邛成侯,我这老犬,只是家中随便养的。”   原来中年人就是王隆的叔父,邛成侯王元,他表示愿赌服输:”这金项圈,就归第五公所有了。”   此时仆从禀报说第五伦来了,邛成侯回过头看到第五伦,忙朝他作揖。   “是维新公归来了!”   “走狗”和斗鸡一样,乃是汉朝贵族消遣娱乐之一,汉武帝就颇爱此道,在上林苑建立“犬台宫”,文武百官定期观赏“斗狗之戏。常安的好斗犬,可不是看家护院或杀了吃肉的菜犬能比的,一犬至值数十匹布,名犬率具缨,值钱数万,跟匹马差不多。   第五伦知道,大父年轻时候也是个轻侠少年,斗鸡走犬一样不少,可老来后专注于家族产业,很久没玩了,宁可将养狗的钱用来养人。不想入了常安,也堕落了啊。   他朝第五霸见礼,老人家得了孙儿归来,高兴归高兴,但第五伦问他在城里住的可舒坦时,第五霸亦有些忍不住骂道。   “这屋舍,太小了。”   他指着天井道:“看,连天都这么小!”   第五伦心里好笑,也是,他们家的坞院,可比这大多了,那以后,就给你换个更大的?   第五霸却看向第五伦,似乎意有所指:“外头守着兵卒,还轻易不让出门,也不方便像乡下一般大声说话,怕吵到邻居。只能听着隔壁市坊的热闹心痒痒。老夫浑身不自在,亏得邛成侯常来陪我说话,斗鸡走犬聊以**。“   王元忙道:“吾家就在邻近之处,在长陵时我邻居,进了城亦然。第五公,这常安城里的甲第,虽只是占地一亩的屋子,可比列尉郡占地一顷的园林园囿还要金贵!”   数年前,第五伦去长平馆做客,第五霸还觉得荣幸自豪不同,如今两家主客关系已经翻转,第五伦颇受重用,王元一家反而要对第五霸毕恭毕敬。   第五伦与王元寒暄了几句,问道他的好朋友隗嚣时,王元道:“隗季孟身为七公干事,回陇右替陛下征兵去了,说不定这一次,还会在维新公麾下做事。”   王元今日是故意等在这的,他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维新公,这一趟君与大司空南下平叛……   “今日勿谈国事。”第五伦不肯言说,但不住地摇头,却已经暴露了暗藏的意思:这场仗,很玄啊,你们还是各自做好准备吧。   第五伦的态度,只需要几天就能被王元传递给列尉的各家豪右,得让他们人人自危才行。   关中的大豪强们,谁不是坐拥一两千徒附兵卒,他们也死死盯着南方的战局,这些人第五伦还不清楚?谁赢他们帮谁!   等邛成候王元走后,第五霸才摸着那狗子的头,利用其汪汪叫吠之声掩盖说话,低声对第五伦道:“老夫也不是闲极无聊玩物丧志,斗犬哪有自己持戟耍弄有趣,但老夫在皇帝和外头的兵卒面前,得装得老迈疲乏才行。”   他被“请”进常安城里,虽然看似都是礼遇和好事,但第五霸还是感到了局势的不对劲,也藏着一手呢。   好好,别人是在家种菜你是斗犬以为韬晦之计。   第五霸说道:“伯鱼,你封了侯,又封了公,我家阀阅是高到顶了,老夫欢喜倒是欢喜,可我看这世道越来越乱,我七十余岁,从未见过这般多怪事……”   “大父放心,第五氏,有我。”   第五伦微微点头,听第五霸说起他进过一次宫,遂问道:“大父见到陛下了?”   第五霸有些得意洋洋:“见到了,天子还亲自下来向我敬酒。”   那一趟进皇宫是晚上,颇有些眼花缭乱,第五伦别的不记得了,但那盏中酒水的滋味,还有皇帝亲问的场景,却记忆犹新,十分荣耀,只恨被软禁于此,没法回乡里跟宗族乡亲们好好叨叨。   “大父以为,天子何许人也?”   第五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记着王莽没任何架子,对任何人都十分和蔼盛情,彬彬有礼,遂点头道:“是个好人。”   这词现在已经有了,意为德行端正、善良。只是这个评价,天下绝大多数人,不会同意。   “没错。”   第五伦的话语意味深长,却又带着一丝叹息:“陛下他,确实是位‘好人’!”   ……   因为北阙甲第离寿成室极近,第五伦入朝也变得很方便,他还得了王莽特别赋予的符节,可以随时入觐。   到了次日,第五伦再入宫,现王莽的眼袋更深了,蔫蔫的,全无昨天的慷慨兴致,只怕又没睡好吧,听说王莽也是个工作狂,每日直到很晚才释卷。   但这天下,不是说你勤政就一定能治理得好的。   经过昨日的倾诉衷肠,今天王莽就不跟第五伦谈理想,而是着眼于现实,让他分析分析南方战局。   “大司空隆新公,宗室戚属,前以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翟义破坏,西击则槐里逆贼靡碎,此乃新室威宝之臣也,如今将兵数十万,自洛阳南行,贼虏必败,只是……”   第五伦心里又痒痒了,决定在窦融之外,再给王邑加个挂。   他指着地图道:“自洛阳南下宛城有两条路,一为鲁阳,在西,此乃楚国鲁阳公与三晋鏖战,挥戈止日之处也。”   “二为昆阳,在东,此乃齐桓公、管仲南征楚国问罪所止之处也。”   “依臣愚见,数十万大军数量庞大,不宜聚于一处,而应分两路攻之,好使叛军左右不能相顾。”   第五伦不知道窦融得了自己书信后是何反应,更不知他能不能劝动王邑,只能指望王莽的微操能起点作用了,想来此时此刻,大司空已经抵达洛阳了罢?   王莽却不太高兴,觉得第五伦管太宽泛,只让他专注于偏师,第五伦遂大谈自己的方略。   “一旦在鸿门收拢各地丁壮兵卒,使臣之旧部为士吏、什长,稍加训练,六月初一前,大军便可开拔出征。道蓝田,走武关,袭宛下,与大司空会师。”   一个月将散乱的几万丁壮训练成军,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他们个个都有大学生的高素质,但第五伦没时间了,王莽也没时间了!   “五月下旬,必须出征。”这是王莽给第五伦定的时间,仅有两旬!   这样的军队,第五伦估计,自己带到宛城,倘若王邑那边没按时到,孤军与数万绿林、汉兵交战,也是覆军杀将。   但他却在面色为难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应诺,还主动恳请一事。   “自古军必有监,臣想请陛下任命一人为监军!”   “卿想要谁人?”王莽又不太高兴了,哪有主动点人为监军的?第五伦果然是太年轻太毛躁。   但第五伦提的人选,却让王莽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陈崇若在此,只怕要被这一句吓得尿出来!   王莽转怒为喜,笑道:“为何?不是盛传,你与统睦侯有过节么?”   第五伦道:“是否有怨,伦不欲自辨,只是举贤不避亲仇,统睦侯对陛下忠心不贰,常年监察群臣诸郡,未尝有失,世人惧之。此番南征,士吏多为临时新募,伦年少德薄,只怕弹压不住,正需要一位权重名威的监军辅之。”   说了这么多,第五伦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让陈崇相互掣肘监督吧?王莽如此猜测。   早说啊!他最擅长异论相搅这一套了,否则也不会凑出廉丹、王匡这种极其般配的搭档来。   想来,去给第五伦做监军这种事,忠心耿耿的陈崇,应该不会拒绝吧!   除了监军,王莽还打算派给第五伦一个副将,最好也是跟他不太相睦,随时能将军权拿过来的。   但王莽没有立刻答应第五伦的请求,只说自己要三思,却点了第五伦随自己出宫。   “国师公病笃,只怕没几天了,维新公与他亦有渊源,且随予去府中探视。”   ……   刘歆没想到,已经半年没召见自己的皇帝,居然会在得知自己病重后,忽然来访!   还带着第五伦!   俗话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刘歆不是搞政变的能手,一时间手忙脚乱,别说在府中暗藏甲兵提前动手,他们什么准备都没做啊,只能往榻上僵硬地一躺,心中怦然乱跳。   前汉时,皇帝就经常亲视老臣,诸如汉宣帝看望霍光、汉成帝探望翟方进,然而都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探望后还赐了牛、酒,那就是要大臣自杀的暗示。   刘龚等参与阴谋的人都已六神无主,还以为被皇帝窥知底细,倒是刘歆慢慢冷静下来,他太了解王莽了,这一趟来,或许只是……   “只是因为,陛下是好人,怜惜我这老友即将离世吧。”   于是,刘歆只在榻上闭着眼,听到外头6续有下拜的声音,一双沉重的脚步走入寝中,后头则是稍轻些的。   王莽带着第五伦走到刘歆病榻前,第五伦也没想到两年不见,刘歆居然老成了这般模样,瘦骨嶙峋的,看上去确实是命不久矣了,又想起了扬雄,一时间竟有些心酸。   “陛下……”刘歆勉强睁开眼睛,欲起下拜,这真不是装的,而王莽立刻搀住了他,让刘歆免礼。   “子骏啊子骏。”王莽还是习惯称呼刘歆的故字,他扶着老朋友的手,能明显感受到上面已经没有二两肉,好似全是骨头,不由感慨不已。   “汝等且退下,予有话要与子骏说。”   第五伦看了一眼刘歆后,与刘龚等人退出了寝房,只剩下一对老朋友时,气氛一时安静了。   打破沉寂的是刘歆剧烈的咳嗽,王莽替他拍了拍背后,问出了自己的诱惑。   “子骏,今日来汝府中,除了想看看卿外,予还有一事相询。”   “陛下请说,老臣乘着最后一点清醒,知无不言。”刘歆颇为紧张,他在榻下藏着一把匕,但以自己这身体,只怕连握住猛刺的力气都没有。   王莽站起身来踱步,眉头拧到一起,他昨晚确实没睡好。   “予做了一个怪梦。”   王莽叙述起自己梦里的情形,和居摄、代汉前那些编造的梦境不同,这次是真的。   “予梦见空了许久的常乐室(长乐宫)中,已经被放倒在地许久的秦时金人,忽然自己起立,其身形庞然,足足百丈,各立一方!”   “而数了数后,不多不少,正好五个!”   “子骏,此梦何解?”   ……   ps:《汉书·王莽传》:莽梦长乐宫金人五枚起立。   晚了点,明天有加更。 第228章 清君侧   “尤记得那是天凤五年秋八月,我与桓君山奉命巡视六尉乡校,遴选太学生,初次与维新公相见。”   眼下皇帝王莽在寝中与刘歆不知在谈什么悄悄话,刘歆之侄刘龚也请第五伦落座,谈及往昔颇为感慨。   当时第五伦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弱冠孺子,以辞官让学初次扬名于县中,谁能料到,短短六年时间,他居然就位列上公,跻身贵戚了。   人的命运啊,不光……还要……那句话第五伦不想再重复了,不过也亏得他遇上了王莽这“用人不疑”的。神棍、卖饼看门的都能一朝从匹夫跃至四辅四将,他就不行?   第五伦只笑道:“吾也难忘当日情形,伯师与君山谈及人之形身与烛火之论,受益匪浅。”   人的形体好比蜡烛,精神犹如火光。火光是依靠蜡烛燃烧而产生的,烛完之后,火光岂能凭空存在!同样的道理,人的精神是依赖其形体而产生的,人体死后,精神岂能单独存在?这是桓谭的观点,而刘龚却觉得,蜡烛烧完前可以点燃下一个,那人的精神岂不是也可以“传火”?   这亦是《庄子》所言:“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虽然第五伦不太愿意承认,但他这状态,还真跟刘龚所言颇类,这也是逼迫他奋的原因——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这根蜡烛,什么时候就灭了,非得赶在这之前拼命光才行。   第五伦很好奇,对这个问题,桓谭和刘龚是否争出个结果来了?   刘龚只苦笑着摇头:“天下板荡,不知所终,焉有空闲与心思谈虚?”   这天下,已经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了,桓谭倒是闲,但却是目睹世道沦丧,有点自暴自弃,终日在家置酒,鼓琴而歌。因为老是奏悲歌哀乐,王莽不喜,连钟也不让他敲了,从掌乐大夫降职为谏大夫,赋闲在家。   刘龚也担心起桓谭来:“去年君山之母病逝,他扶棺回吾符郡(沛郡)老家去了,如今那一带也闹了流寇,消息断绝,已经数月未曾通信。”   桓谭也算出身寒门,不知其家族在这乱世里能否自保一方,第五伦只希望,老朋友能够平安无事吧。   说到这,刘龚似是想起了什么:”桓君山撰了几卷书,其中便有《形神》之篇,我这就取来与维新公看看。”   言罢离开少顷,回来时捧着几卷封好的竹书,见第五伦要打开,遂笑道:“维新公归去后再翻阅不迟。”   第五伦感觉刘龚似乎话里有话,心中一动,只让侍从收好竹简。这时候,王莽却从刘歆寝中出来,负着手一言不,而刘歆则由侍儿搀着在后相送。   第五伦也没法久留了,只见憔悴的刘歆在跪拜王莽后,又朝他拱手:“只望维新公能早日征平贼寇,老朽不才,割了五年的圆,仍未精确到伯鱼当年所书之率,届时若老朽尚再,还望再讨教一二。”   在王莽面前,刘歆维持了纵是将死仍不忘学术,而对形势毫不关心,只在皇帝和第五伦走后,屏退下人后,他的手却止不住激动地抖了起来。   刘龚关切地问道:“叔父,陛下……”   “他做了一个梦。”刘歆念及王莽之梦,颇为欣喜,笑到咳了出来。   贾谊有言:“秦始皇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王莽所梦金人,其实就是秦时铜人,高三丈,哪怕重量最小的,粗略出击也重达千石。其背后有铭文曰:“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项羽入咸阳,一把大火,却未能烧毁铜人,到了汉朝,它们被运到长乐未央来,但随着朝堂上下黑秦日甚,这些前朝旧物留着扎眼睛,它们遂被推倒,脸朝下,背朝上,留在长乐宫一角。   因为王莽不喜欢“宫”和“长”字,故而长乐宫也改成了常乐室,如今他梦到五枚铜人自此起立,这意味着什么呢?   刘歆方才宽慰王莽:“金者,西方,万物既成,杀气之始也。故立秋而鹰隼击,秋分而微霜降。其于王事,出军行师,把旄杖钺,誓士众,抗威武,所以征畔逆、止暴乱也。”   “而陛下又字‘巨君’,梦秦时金巨人五枚起,正好与我朝吉数‘五’对应,预兆兵锋出于常安,隆新公、维新公之兵将如秦扫**,荡平关东贼寇之兆也”。   可他真实的想法,却与之相反!   “若欲如我所言,须得金得其性矣。然而皇帝贪欲恣睢,务立威胜,不重民命,则金失其性,预兆非但不吉,反而大凶,新室将重蹈亡秦覆辙!这意味着,兵戈将起于常安萧墙之内,而其数五……”   刘歆喃喃道:“岂不是与吾等欲引为援兵的第五伦颇合!?”   ……   反正嘴长在人身上,而汉语词汇博大精深,翻来覆去怎么说都有理。   王莽也不单单咨询了刘歆,还召了大长秋张邯来问梦,张邯也以祥瑞说之。   但这并未让王莽心里舒服:“圣新之胜,何必以暴秦遗物来预兆?”   再者,他对长乐宫,是有阴影的。   汉时长乐未央,长乐甚至还排在皇帝办公的未央之上,因为长乐住的,是太后、太皇太后。   从吕后开始,一直到王莽的姑姑王政君,那儿住过许多位强势的太后。她们凭借“汉家以孝治天下”的原则,甚至能够代替皇帝施政宣诏,王莽之所以能取得政权,多赖王政君之力也。   但作为汉元帝的妻子,王政君对王莽违背诺言,取代汉家颇为不满,索要传国玉玺时,老太太脾气上来,直接往地上一扔,砸坏了一个角,逼得王莽不得不以金镶之。   这之后王莽不断讨好老太后,然王政君愈不悦。王莽更改汉家黑貂,著黄貂,又改汉正朔腊日。王政君却反着来,要求宫中官署依然穿戴汉家衣冠,到了正月腊日,独与其左右相对饮食。   王莽待王政君如亲母,她崩后还服丧三年,为此耽误了封禅泰山、迁都洛阳等大事,可王政君呢?她死时依然以汉家未亡人自居,还诅咒王莽将害得王氏族灭。   在这天下复汉浪潮起时,梦到金人起于老太后住了几十年的长乐之内,王莽焉能自安?虽然身边人都说这是“大吉”,但他还是心虚,仍然厌恶此事,遂遣尚方工去将长乐宫中十二金人背后“皇帝初兼天下”等字样统统磨掉!   而又有人提醒说:“长乐女主之居所也,出现此种异梦,或与宫中后位久阙有关?不如使椒房有主以镇之!”   王莽醒悟,决定赶在五月份复立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了,杜陵史氏之女最符合他的标准:卜算最为吉利。   做了这些后还是难消心悸,王莽遂将一个本打算安排随第五伦出征的人选,调入宫中来。   “令偏将军巨母(毋)霸,入宫宿卫!”   王莽是这么考虑的:“予字巨君,而巨母霸亦是长人,为霸王之符也,予居于内,而巨母霸守于外,足以镇之。”   思路清晰,叹为观止。只有巨人,才能对抗巨人!   ……   而第五伦亦没时间在常安城内久留,得了王莽授予的兵符后,便立刻前往新丰鸿门,皇帝说好的“大军”,这月余时间也差不多该集结起来,就差他这个将军了。   在安车上时,第五伦念及刘龚给自己桓谭所留书卷时的小眼神,遂细细展开翻阅起来。   里面确实都是桓谭的文章,这老家伙虽然喜欢非毁俗儒,实际上他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而著书立说的目的,也不像扬雄那样隐隐想成为“圣人著说“,而是完全出于兴趣。   所以里面的文章很杂,其中不少还真能看出“唯物主义”倾向。   不过翻到最后一卷时,当枯黄色的竹简一点点展开后,恍如图穷匕见,里面竟是一份帛书!   第五伦眯起眼睛来,帛上尽是蝇头小字,但依然能看出是刘歆亲笔所写,看来他,完全不似在榻上苟延残喘时那般病重啊。   帛书上倒也没有直接约第五伦做什么,甚至都没什么内容,哪怕被人搜到也不存在大问题,只有引自《公羊传.定公十三年》的一段传文。   “晋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荀寅与士吉射。荀寅与士吉射者,曷为者也?君侧之恶人也。此逐君侧之恶人!   若是几年前的第五伦,肯定是一脸懵,好在他没白白做了扬雄两年的学生,跟士人打交道,春秋与左传起码是要熟读,所以知道这一典故。乃是春秋时晋国六卿内战,赵鞅起战争,驱逐了晋侯身边的其余两卿。   然后,帛上又有颇类注文的字:“晋之衰亡,君侧之恶人为之,赵鞅击之,既报私仇,又得公义,事后赵鞅为晋国执政,春秋书之。”   这便是“清君侧”的原始出处了,刘歆没敢直接约第五伦造反复汉,而是将心比心,猜测他的好恶,然后以古比今,暗含之意就是……   “皇上身边,有奸臣啊!”   如今君侧之恶人,是谁呢?那还用说,自然是陈崇、孔仁、张邯等辈了!国家变成了这个样子,都怪彼辈!   怎么,你嘉新公刘歆,就没半点责任?   “吾等身为忠良,应以清君侧为己任!事成之后,君便可效仿赵鞅,执掌朝纲。”这就是刘歆藏在这短短两段里的话,但还没露出己方底牌来,倘若第五伦有意,他们才能谈后续。   虽然能预想到,天下复汉思潮兴起之际,刘歆与皇帝恩怨矛盾将变得更大,但还是没料到,这老学究居然也想搞政变!   只是,不愧是书生造反,整这么多弯弯绕绕。第五伦倒也没有大喜过望,只陷入了思索。   他在计算,这些人究竟是好助攻,还是猪队友?与之合作,究竟会帮忙,还是添乱?   而在外替他驱车的张鱼,少顷后,便听到了第五伦在车中的轻声吟唱。   唱的的老子五千言里的一段话。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   最后一句,是带着笑的:“国家昏乱,有忠臣啊!”   ……   ps:起晚了点,第二章在13:oo,第三章在 第229章 董忠   第五伦前往常安受虎符之际,随他西来的耿弇(yan)也抽空回了一趟老家茂陵。   若要按户口算,茂陵人口已经过了常安,成了关西第一大县。毕竟常安展毕竟受上林限制,且流动人口多,很多人在常安生活,却不一定能混上京城户口。   而茂陵却占据了故秦都咸阳的利好位置,还有朝廷政策帮忙,汉武帝在位期间,从建元三年起,便不断迁徙关东移民进入此地,耿氏亦是那时候从巨鹿搬迁至此。   耿弇生于斯长于斯,是典型的“五陵少年”,这茂陵城里,随便一家都不是一般人,其世家则好文礼,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俨然藏龙卧虎之地。   可如今数年未归,却也凋敝了许多,商贸都已停滞,明明是大白天,城内外却不见什么人。   与耿弇的同乡,同时也是他少时的五经老师,名为杜林的儒士出城时遇上了他,在大门处驻车与耿弇相谈,回答了他的疑惑:“前些时日,本地官吏为了凑够皇帝要求的数十万之众,竟是直接派人在集市日,去市坊抓人为丁卒。”   “为了躲避成丁,不少人出门只好男扮女装,服妇人之裳,甚至有自残者。”   杜林摇着头,说起他家的一个邻居,因为畏惧被抓丁,遂偷偷在夜晚,用磨面的大石将手臂给折了!   于是他右手骨碎筋伤,既不能持刀兵,也开不了弓弩,想以伤残为由,避免从征——句町之役、西域之役、塞北之役、成昌之役、唐河之役,哪一次不是官军大败,丧师无数?茂陵作为人口大县,每次征召去的人,几乎就没有回来的,身死魂飞骨骇流落外地,只能做哭唧唧的望乡鬼。   与其如此,还不如壁虎断尾,毁一臂而得全性命。   然而……   “他还是被征走了,官吏哪管是否伤残,能凑够人数即可,哪怕是白翁,弱冠童,也照征不误。”杜林如此嗟叹,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也就他们这些士族豪家能够免身。   难怪茂陵凋敝,如今不止是贩夫和赘婿,连街上的游闲少年,都被抓去南征了。可想而知,大司空王邑的“百万大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组成。   也有不愿屈从的,想着从征亦死,造反亦死,索性潜逃入山林为盗寇,这也是近来关中动荡不安的原因。   耿弇见老师身后的车马载着行囊,询问起他欲往何处,杜林只道:“关中不宁,我欲带着家眷避难,去河西投奔朋友。”   他们杜氏,也是新朝崛起的新贵,杜林之父杜邺,便在成哀时附会王氏外戚,为其出谋划策。倘若杜林想做官,荫父之遗德,当个二千石不在话下,但杜林觉得自己并无治理地方的才干,又见朝政昏乱,遂选择在家钻研尚书古文之学。   如今新室越有灭亡之势,杜林也打算携家眷开溜避难去了。   耿弇却给杜林建议了一个去处:“与其去河西,何不去魏成郡?”   虽然耿弇在邺城时,极少称赞第五伦之政,但那是年轻人的傲娇,在杜林面前,他却是对魏地赞不绝口,又提到杜林的好友马援,如今担任魏成大尹。   杜林和马援虽然一个文士,一个武人,但从小互相都很钦佩,相交甚笃。   “说起来,我家祖籍,倒也正是魏地繁阳。”杜林听得耿弇劝说,一时间心生犹豫,茂陵都是移民。   耿弇劝道:“夫子不如暂且归家,也不瞒你,我此番归来,亦欲迁家眷离开关中,吾父所在的朔调太远,打算先以邺城为中转。耿氏虽迁到此处不过百载,私从宾客大多在朔调,但徒附族人加起来,倒也有二三百人,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番话说动了杜林,遂答应暂缓离开。   而耿弇与杜林约好后,遂归于家中,才进门,四个弟弟就齐刷刷拜在门前。   “伯兄!”   耿家四个弟弟,分别叫:耿舒、耿国、耿广、耿举,舒、国已经弱冠,广、举年纪稍小。   耿弇虽才二十有一,却是家中老大,平素他少年傲气,在这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然治家亦如治军,点了二弟耿舒:“叔虑,你召集族人,清点家中丝帛细软,准备好车马干粮,二十天内,要做到举族数百人,随时能走!”   “若是不愿走的,也不强求,那就自行留下,但宗族也不再有责任庇护他们。”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耿氏几兄弟都有些惊讶。   耿弇也不多做解释,言简意赅地说道:“去新家。”   他又让耿国带着族兵百人,随自己回新丰鸿门去,第五伦需要旧部族人来掌兵,耿弇作为其麾下两员大将,只怕也会分到几千甚至上万人,亦需要安插信得过的人才好使唤。   次日离开茂陵返回新丰之际,才抵达中渭桥时,就遇上了从渭北长陵县热热闹闹往渭南赶的千余人,看那旗号,打着一个“五”。   是临渠乡诸第的人没错。   为者正是第七彪,他过去只是个好勇斗狠的小地主,吏职不过亭长。但跟着第五伦在新秦中、魏地历练了几年后,又打了与赤眉的大仗,统御这点族兵已然是驾轻就熟。   但耿弇素来孤高,二人在魏地只打过照面,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在第七彪心里,自己与耿弇是同一等级的,资历还比他老,作为宗主的嫡系族人,也较这外来的小儿曹更受信任。   故而路遇耿弇,第七彪不过是以平礼相见。   “小耿君。”   在魏地,众人常称耿纯为大耿,而耿弇为小耿。   然而耿弇却很不喜欢这称谓,过去从未正眼瞧过第七彪,眼下也只是随意拱手。   但第七彪今日却很热情:“伯昭回茂陵时,可见到原初了?”   原初就是茂陵大侠原涉的儿子,当年因为争水引争斗,曾受第七彪弟弟之托,原涉派万脩去刺杀第五伦。虽然靠着万脩的侠义,此事误会解除。但原初心中不忿,将气撒到了第七彪身上,逼着他在第五氏家门前肉袒而跪。   当日之辱,第七彪不敢也不能记恨第五伦,对原初却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他被第五伦封为校尉,自诩“族中第三人”,也算衣锦还乡了,遂心存报复之欲。   只是王莽一向敢于用人,原涉前不久被火线任命为威戎(北地)大尹,其子原初也成了二千石的儿子,找人将其腿打断这种事,不好操弄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借着第五伦归来后,将原初辟除来军中,方有报仇还辱的机会。   耿弇倒是很冷漠:“吾与原氏不熟,不知。”   第七彪讨了没趣,心里恼火耿弇之傲慢,心里还是念着:“不论如何,我还是要向宗主提议,将原初征辟来,借口就是……要拿下他,作为要挟原涉的人质!”   而耿弇的兴趣,都集中在临渠乡诸第的族兵身上,第五伦当初从新秦中带走了两百旧部,大部分跟着去了魏成,少部分则在临渠乡与当地女子成婚安家,以这些人为基础,按照兵法里“一人教十,十人教百”的原则,以抵御盗寇为由,在各里分别训练族人乡党。   两年过去了,若单拎出一里之众还,倒也像模像样,不逊色于马援手下的流民兵。   但为了不惊动朝廷,从未有过合练,当上千人聚在一起时,就显得有些杂乱了。   “乌合之众。”耿弇一眼就看出他们深浅来,心中不以为然,虽然在魏地任职已有一年,但他还是怀念幽州的上谷突骑。   话不投机半句多,耿弇和第七彪都将马头向前,意欲从中渭桥渡河。   “吾等人多,让吾等先过。”第七彪嘴上笑嘻嘻,实则不打算让,得让这耿氏小儿知道,谁才是嫡系!   耿弇皱起眉,他啊,他长这么大,也不知道让字怎么写!   双方就这样停在了桥头,自己人不认自己人了。   “宗叔!”   就在这尴尬之际,后头却有呼唤前来,却是一个骑马而行的青年,他在后头押阵,看出前面不对,立刻拍马赶来。   他蓄了胡须,其脸上颇有风霜之色,不复当年的稚嫩天真,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遂笑道:“既然是自己人,何必分什么你我?诗不云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既然能同袍同裳,亦可同桥。”   “桥如此之宽,能容两车并肩齐驱,难道就容不下两排人?不若一同渡过去。”   他倒是给了二人一个台阶,双方都无异议。   好容易摆平这两位后,青年才朝耿弇作揖。   能明显地看到,其左手小指没了——在荒蛮的西海之滨,他么一行人为了躲避羌人追杀,翻越乌鞘岭去河西避难时,被冻掉的。   “在下第八矫,字季正!”   ……   耿弇、第七彪、第八矫还在路上之际,第五伦已抵达新丰,当年的“更始将军幕府”已经换成了“大司马幕府”,在第五伦接手前,负责征兵事宜的是大司马董忠。   “董?忠?”   这俩字,让来时还在念叨“国家昏乱,有忠臣”的第五伦好似想起了什么,差点没笑场,但还是忍住了,肃然与董忠见礼。   董忠长得一点不像关西人,既无浓髯也无大腹便便,反而有些消瘦和柔美,上来就跟第五伦套近乎:“吾家在列尉郡云阳县,与维新公,也算同乡。”   对了,王莽的死对头,汉哀帝的宠臣董贤,也是云阳县人啊,这董忠居然是其族亲,看来云阳董氏也是两个鸡蛋放俩篮子里,董贤虽被王莽诛杀,但其族人董忠却成了新朝显贵。   董忠除了要将征召得的壮丁转交给第五伦外,还要给他引荐这趟南征,第五伦的副手偏将。   当那位被王莽钦点的偏将军站在第五伦面前时,纵是第五伯鱼练就了一张厚脸皮,亦难免露出惊愕的神情——怎么是你!?   他预想过很多人选,觉得以王莽喜欢让主将、副将相互掣肘的习惯,甚至猜过,会不会任命与自己有过节的师尉大尹田况来分兵权?   那却是正中第五伦下怀,省得那田况把着自己归途,如芒在背。   可却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他!   来者五旬年纪,一身戎装,头斑白,见到第五伦后,也是满脸尴尬。   竟是当年在新秦中时,第五伦过的老上司,梁丘赐!   此人,不是因纵匈奴入寇被免为庶人了么!怎么忽然变成了偏将军,还成了自己副手?   但只要想想,在句町送了几万人,导致南中大乱的廉丹,居然还被王莽从狱中捞出来,连续两次加以重用,托付了十几万人性命。梁丘赐这份任用,遂显得不足为奇了……   昔日被你背刺过的上司,却成了你的下属,这世上还有比这种久别重逢,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么?   二人只好尴尬地在那笑着寒暄,第五伦不由暗暗感慨。   论识人之明,论用人不疑,他第五伦别人不服,只服王莽!   “皇帝啊皇帝,你莫非是又想造就一对‘卧龙凤雏’?”   ……   ps:第三章在 第230章 传统艺能   第五伦虽知搞权术掣肘,是王莽的传统艺能,但这次却是真正见识到了此技的高艺术。   事关朝廷存亡的一仗,王莽居然派了与自己有过节的梁丘赐来做副手。   仔细想想过去的败仗,征匈奴,由廉丹、韩威出马;剿赤眉,则是廉丹、王匡协作;击汉兵,则是窦融、甄阜……这都什么神仙组合?   第五伦不知道,历史上,王莽甚至还让王邑、严尤这对冤家搭伙打仗。   他真想当面质问一下,王莽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从权术上看,异论相搅是必要,可你不能把朝廷里那一套,直接搬到军队里来搅合吧?   但至少,第五伦也迎来了一个他期盼已久的人。   “好叫维新公知晓……”   第八矫已经快五年未见第五伦了,今日再会,颇有些激动,先前劝和耿弇、第七彪时伶牙俐齿的他,如今话竟有些说不利索。   第五伦再见到第八矫也很高兴,若不论义学那一帮小孩子的话,就成人里来说,他的宗族没有出什么大才,也就当年自己让了太学名额的第八矫尚可。   听说在第五霸被王莽“请”到常安北阙甲第这段时日,临渠乡一时无主,还是从河西养好病后,辗转归来的第八矫,与第五伦派来的第七彪,这一文一武主持了大局。   插一句,【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第五伦遂笑道:“没有旁人时,叫我宗主,自家人不必生分。”   “诺,宗主。”   第八矫继续说起自己所见朝廷征兵之事:“皇帝下诏是三户一丁或两户一丁,征召适龄青壮,而实际上就不一定了,诏书下至乡里,便纯粹以权势来定,都是强征的无势无钱贫苦百姓,或拉外乡路人凑数。这次征兵额大,办理更难,遂使路断人稀,男子都不敢外出,有逃奔外地藏匿,结果半路又被别郡给抓了凑数。依附于权势也不太管用,只好落草为贼寇。”   这种情况,是大新传统艺能,他不说第五伦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主要是想考较一下第八矫。   “就算没被抓丁的人家,仍要凑粮食供壮丁从县到郡,摊到各户,大约需粟十余石,只是真正成为壮丁口粮的,只怕十不存一,都在中间各处被贪污了,壮丁却只能饿着肚子上路。只要对上能敷衍凑数,所取手段概不过问,哪管贫苦民众惨遭蹂躏无处哭诉?“   新朝也不是没打过贪腐,但时至今日,连王莽都折腾不动了,第五伦了然,只看着第八矫笑道:“季正和过去不一样了。”   第八矫苦笑着给第五伦展示他在西海被冻掉的小指头:“这些苦,也不是白吃。”   “对了,当初与你一同被流放的刘隆刘元伯何在?”第五伦还记得那个满脸赤红的汉子。   第八矫道:“西海被羌人攻破时,我往北逃,去了河西,而刘隆则往东走,到了陇右,已多年未见。”   说到陇右,本该带着天水征兵抵达常安的隗嚣,也久久未至呢,不知那边生了何事,总不会是陇右豪强武装抗徭吧?   太远的事第五伦管不着,只点了第八矫,让他跟随自己巡营去。   各郡壮丁汇集的大营还是设在鸿门,这一圈看下来,原本因第八矫归来挺高兴的第五伦,脸色都黑了。   “四年过去了,还是没变!”   ……   这次交到第五伦手里的“兵”,比四年前他接受的猪突豨勇还不如。   猪突豨勇至少是收拢进入营中,分了士吏、什伍,只是散乱些罢了,然而如今集结来的,尚在壮丁的初始阶段。   第五伦很有经验,对官吏拉出来光鲜有序的那部分,看都不看,径直带兵闯入其营深处,果然撞见了极其凄惨的一幕。   进步就不指望,还退步了不少,壮丁的境遇比四年前更糟。   每个营都有数十上百的壮丁,其衣也,除下身穿着几块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极其单薄的秸秆蓑衣,不少人既无鞋,更无袜,一概赤脚。   其色也,被太阳晒、又沾了泥土后,一身黝黑,难见其真正皮肤,惟有两个白眼仁在翻动,脖子上的污泥搓下来只怕有好几两重。   其状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鹄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围拢在一起吃着饭食,第五伦走过去抓了一把尝尝,好家伙,没吃到多少饭,满口都是粗糙的糠秕,齿间是嚼到沙子的细响。   这不就是第五伦当年跟耿纯合伙,从魏地给王师送的那种“粮食”么?   第五伦也是老双标了,这种猪食,别人吃得,但自己要接手的兵却吃不得。   “何以至此?”第五伦质问管事的官吏。   “彼辈或是入关的流民,为了吃饭应募,来之前便是这般模样;亦或是来自增山、威戎的并州人,走了远路,自然就更瘦些。”官吏们永远一脸单纯:“反正每日饭食,都按时供应。”   “汝管这叫饭?”第五伦让人按住这官儿,叫第七彪抓起几把夹沙带糠的饭,就往那官吏嘴里塞,还要看着他们艰难地吃下去,跟填鸭似的。   粮吏只能艰难地咽下,被沙子膈得喉咙疼,只求饶道:“维新公,小人冤枉……”   又一个粮吏被拿下,为何会如此?第五伦当然清楚。   去年,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皇帝倒是好心肠,乃置养赡官,不要让饥民们饿死,然而各层贪污下来,分到流民手中就没多少粥了,竟使得饿死者十之二三!   没饿死的被逼无奈,多受本地人贿赂,顶替其作为壮丁。然而从郡县驱赶壮丁汇拢的路上,依然致死无数,贪官污吏夺其口粮,强迫行军,鞭挞虐待,遗弃病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到了营中,还是挨饿。这鸿门大营接收丁壮之后,视同囚犯,锁闭于营内,饮食起居,漫不关心,疾病死亡,任其遗弃。而各级官吏,则乘机大吃空饷。   “浮报接兵数目,侵吞军费、军食,任令士兵饥饿,盗卖士兵被服,不顾士兵寒冷。”第五伦随便都能点出他们可能干的事。   而等到三天后,大营汇拢的丁壮人数统计出来后,第五伦更是服了。   “不到四万人,居然能吃出八万的粮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仗,而是决定新室存亡的一战啊。   第五伦看向自己的副手,莫名其妙被王莽任命的“偏将军”梁丘赐:“梁丘将军,当年猪突豨勇营中,空额也不过十之二三吧?”   “人心不古,人心不古。”   梁丘赐没有丝毫惭愧,他当年在军中,也算“有良心”的官吏,虽然比起第五伦、窦融不如,却也比大多数官儿都要“仁慈”,死在他手下的壮丁绝不会比别人多。   第五伦笑呵呵地说道:“各营尚未分行伍,有机会贪墨者唯独各层分管之吏。这些人,统统杀了肯定有冤枉,依我之见,不如按照克扣粮食比例来杀。”   这一招实在是太过清奇狠辣,不但大司马董忠、梁丘赐目瞪口呆,连第五伦的属下们也愣了。   尤其是也干过粮官的任光!   第五伦扫视众人,这一刻,神情真是狠辣类枭!   “克扣军粮三分之一者,则杀其营官吏三分之一。”   “贪一半军粮者,杀其营官吏之半,何如!?”   ……   几十颗粮吏脑袋插在辕门之上,都张大嘴望着天,而矛尖从他们的嘴巴里伸出来。   梁丘赐牙齿打颤,他又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此情此景令人心悸,第五伦当年掌握猪突豨勇,靠的就是这招啊。   一招鲜吃遍天,第五伦算是给吃尽苦头的壮丁们出了一口气,又派遣从魏地或临渠乡的亲信族人接替职务,点名让任光亲自统筹。   任光摸了摸自己粗脖子上的脑袋,决定拿出一百分的精神来,宁可下头怨声载道,也得让第五伦满意。   虽然蠹虫抓了不少,人数也厘清了,但第五伦要求,粮食还是按照八万人的给。   他与大司马董忠交涉的理由是士卒要赶远路,伙食决不能再差了:“此行长途跋涉,若是不想士卒半路便溃散的话,八万人的粮,我要一钟不少,统统送到鸿门大营来!”   董忠倒也十分配合,答应将情况上报,并亲自同纳言(大司农)交涉,让他们这些天就别贪了。   搞定这件事,让壮丁吃上一顿饱饭时,五月已过去了五天,王莽留给第五伦的两旬,只剩下四分之三了。   剩下半个月够干什么?无非是将魏地的八百士卒打散,安排进去充当士吏、什伍,起码要把行伍定好,完成这些,起码要十天,金鼓旗帜之类根本没空去练,看来军是难成了。   第五伦暗暗思量:“如此之兵,若是真让我带到前队,与已经打了无数次仗的绿林、汉兵较量,只怕又是一场大溃败。”   第五伦只能追求最低标准:让这四万壮丁,在接下来十几天时间不要再减员,收其心,煽其志,饱食半月后,至少要有力气,跟自己冲到常安城下!   而梁丘赐,亦被第五伦滥杀粮吏的举动吓到,是夜第五伦邀他和管后勤的大司马董忠军议,梁丘赐特地早到,拜在第五伦案几前。   “维新公,这偏将军一职,实是陛下一意孤行,非吾所欲也。”   梁丘赐也委屈,他当年在新秦中,想要掩盖无能纵寇不成,被第五伦一个背刺踹下桥,已被贬为庶民。   这之后,梁丘赐遂捡起曾祖父梁丘贺的《梁丘易》,想搞儒术混口饭吃,恰逢朝中暂缺梁丘易经的博士,与他家有故旧的大儒将梁丘赐推荐上去。虽然最终未能得到任命,但却进了一次宫,让皇帝重新看到了这个名字。   这之后,便得了谏议大夫之职,皇帝认为他打过仗,还立下过剿灭卢芳的大功,所以时常询问。   结果恰逢天下板荡之际,王莽不知哪根筋搭错,又将已经好几年没摸剑的梁丘赐任命为将军,辞让不得,只能硬着头皮上任。   梁丘赐开始与第五伦聊起旧情:“当年维新公初入军营,我未曾予以刁难罢?”   第五伦点头,梁丘赐算是不错的上司,还教了不少他在军中生存的“知识”。   “在新秦中,与维新公同征卢芳,君但凡有功绩,我亦无不上报,绝不敢居功。”   正因如此,第五伦才被封了“男”,入了王莽的眼。   第五伦笑道:“如此说来,梁丘将军还是我的贵人啊。”   “不敢。”梁丘赐忙道:“因罪撤职一事,我从未敢怨恨他人,皆是因我一时糊涂所至。”   “维新公可还记得,我被缉捕时说过的话?”   第五伦当然不记得,但梁丘赐记着清清楚楚:“我说,唯望伯鱼能走得长远,勿要如我一般,年轻时的壮志磨尽,被权势财富,迷了心窍,变得平庸无能。”   他朝第五伦长拜:“维新公果已成为新室栋梁,陛下仰仗的砥柱,然而仁直不改,对军中贪腐食人血肉之吏,依然深恶痛绝,下吏,颇感欣慰啊。”   既然梁丘赐是来找自己说和的,只要他乖乖的,第五伦也不欲与之计较,说道:“梁丘将军,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将军昔日在新秦中的遗憾,大可在不久后补上。”   “你我共同协力,共建大功!”   梁丘赐却有点心虚,还以为第五伦指的是南征击绿林,只忐忑地问道:“维新公,此番南征,不知有几分胜算?”   第五伦摇头不答,这时候,董忠却到了,进来后唉声叹气:“维新公,粮食的事好说,兵刃箭矢也还够,但甲胄,确实是掏空府库都凑不齐君之所需了。”   董忠说,是提前东行的大司空王邑,将关中的武库几乎掏空,只给第五伦留下些破铜烂铁,总不能剥了北军、南军、郎卫的装备吧?虽然他们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且装备精良,但王莽只让其中一二营随王邑出征,其余都留在常安附近守备。   这位皇帝,现在极其缺乏安全感,任何敢触碰他敏感神经的事,都会被怀疑。   于是在梁丘赐告辞后,董忠却找了由头不走,反而也低声问第五伦道:“维新公,如今之势,若以这四万卒南征,不知有几分胜势?”   第五伦笑道:“那得看大司空那边,是胜是败了。”   “我管着募兵之事,故而知晓,大司空所征之兵,除了数万嫡系旧部外,其余多是丁壮所凑,训练不及两月便开拔了。”   其余各郡凑数的也差不多,也就是说,王邑麾下四十万,真正能打硬仗的,可能就几万,其余都是凑数。   那带这么多作甚,呐喊助威么?这号称天下第一名将的王邑,究竟是手生,还是徒有虚名?   “大司马的意思是……不看好大司空能胜?”第五伦感到有趣,董忠与自己说这些作甚。   董忠微微颔,却忽然抬起头,低声反问了第五伦一个问题。   “国师公先前所赠帛书,不知维新公,看得如何了?”   好家伙,原来是你!   第五伦等了许久的接头人员,就在他身边转悠!   他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容貌据说与其亲戚董贤还有些像的大司马,这名,没取错。   董忠董忠,果然忠不可言!   “看过了。”   第五伦明白,若自己想知道刘歆、董忠等人究竟拉了多少人参与阴谋,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就只能也“积极”加入进去。   “在其位谋其政,身为上公,凡事都应为国着想。”   第五伦看着董忠,脸上那克主的阴纹更盛:“故而,扫清祸乱朝堂的虫豸小人,亦是吾辈之任也!”   ……   ps:明天更新在13:oo。 第231章 兵谏   “维新公,莫非有何不妥之处?”   是夜,董忠与第五伦密谈,当第五伦问及都有哪些人参与此事,董忠亮出一个人名时,让第五伦短暂失神,旋即对某件事恍然大悟,只笑道:   “无他。”   第五伦道:“只是得知卫将军直道公王涉亦参与其中,颇感惊奇罢了,他可是宗室上公,备受陛下幸爱啊。”   既然王涉也掺和其中,第五伦忽然明白,此人为何向王莽极力进谏,将自己从魏地调回来“予以重任”了。如此说来,他好像误会了西门氏……但事到如今,人人皆不无辜,哪还有什么冤枉,正好将错就错,将给这邺城大豪修剪修剪枝干。   董忠还以为第五伦疑惑王涉参与阴谋的缘由,遂道:“直道公除却痛惜陛下宁听取小人之言,而不顾忠贞之劝,还披露了一件事……”   “陛下之父、新都哀侯小患病,难行人道,而其妻功显君素来耆酒,行为不检点,故而汉时曲阳侯王根便怀疑过,陛下本非王氏子也,此事旁人不知,唯告其子直道公知晓。”   第五伦都惊了,这真是一个大八卦,不知是真是假,王涉为了保全宗族,居然说王莽是野种,直接把他开除出王家籍贯!   第五伦颇感滑稽,如此算下来,这大新的四辅三公四将中,就有刘歆、王涉、董忠三人参与了推翻王莽的阴谋。除了刘歆外,其余二人大概是眼看新室大厦将倾,欲提前举事以求自保,那他们这个小团体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董忠至今仍不敢对第五伦直言三人所谋的“东方必成,刘氏当复兴”,只道:“天下祸乱至此,地方豪强与流寇合流并起,皆乃王田私属、五均六筦所致也,若能将一切改制统统废除,或能使地方著姓转而协助官府,剿灭流寇。”   “然而陛下固执,又有统睦侯陈崇、说符侯崔、明学男张邯等阿谀逢迎,遂无废止。”   虽说王莽用错了药,使得身体上的溃疮病情不减反重,但将药撤了病人就能自己好?这是哪来的错觉。更何况,若是第五伦没记错的话,王莽这些政策颁布时,刘歆等人亦是齐声叫好,尤其是五均官,本就是刘歆带头提出,还给王莽引了许多古文作为改制依据,如今全然甩锅给老王和诸多“虫豸”,自己反而成了清流。   他继续听董忠阐述此番政变的打算:“春秋时,鬻拳强谏楚文王,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   董忠狠言道:“如今亦然,既然言谏不从,那就只能兵谏了!”   先扫清朝中君侧的“虫豸小人”,“保护”好皇帝王莽,然后再控制关西诸州郡,看看形势。   若是真如国师公刘歆所言的天文预兆,东方必成,大司空失败,那就以王莽东降南阳汉天子更始皇帝,以保全性命。若是大司空胜了,只怕也难以挽回天下时局……   那他们便自己立一个皇帝!被王莽降为定安公的汉朝最后一个太子孺子婴,就是现成的!   对第五伦,董忠只将计划说到“挟天子以观时势之变”为止,并许以四辅三公之位。   “事成之后,太师、大司空、大司徒,这些位置,任君挑选!”董忠他们知道,这趟兵谏少不了第五伦。   第五太师听上去还不错……   “伦年少德薄,位列公辅非我之欲也。”第五伦依然大义凛然:“能救得吾大父出常安足矣,此事攸关宗族性命,且先说说诸君的计划。”   最初三人凑一起合谋时,本打算在大司空王邑东征,关中已空的情况下,动政变。   由董忠大司马携带后至的壮丁募兵搞定北军各校,而卫将军王涉领宫卫难,最后是刘歆的儿子,担任“五官中郎将”的刘叠负责殿中,同心合谋,共劫持皇帝。   但早在王莽还未代汉前,就有宫中期门郎六人图谋共同劫持王莽,立刘姓楚王为帝,被觉后诛死。   在那之后,王莽就对宫禁宿卫十分谨慎,他喜欢玩制衡那一套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   “禁中宿卫,本是司中(光禄勋)与各中郎将主持,然陛下新增中常侍执法分其权。”   “宫中宿卫,本是太尉(卫尉)主持,陛下新增卫将军分其权。”   “常安城中治安,本是奋武(执金吾)与京兆尹主持,然而陛下新增五威中城将军夺其权。”   “常安城外北军八校,本由中垒校尉与护军使者分管,如今则加了一位宁始将军史谌统辖。”   王莽是恨不得在每个位置都搞出两头,甚至是三头分立出来,这也就难怪他每每兵外征,都得任命两位秩阶相匹的将军相互膈应。   于是兵谏者就面临尴尬情形,能在城内参与政变的,只有一个五官中郎将、卫将军,而且这毕竟是对皇帝亮刃,底下的士卒不一定会听命,王莽依然有不少拥护者,宫中禁中不一定拿得下来。   至于北军,他们几人根本插不上手,董忠名为大司马,全国最高军事统帅,实际上却是个空架子,管管征兵后勤罢了。要他带着这被王邑挑剩的几万壮丁去跟装备精良的北军打,董忠不认为自己有那本事。   于是他们就需要一位“能征善战”者入朝来协助,遂有了王涉力劝王莽调第五伦回来之事。   那你们可找错人了!   前因后果算是弄明白了,但第五伦哭笑不得。现在北军八校中,虎贲、胡骑已随大司空王邑东去,还剩下六校,不到三万人,但依然是兵谏路上的绊脚石,如何对付他们,董忠等人可有打算了?   “待到维新公军成之日……”董忠提出了自己的计划:“邀请陛下来新丰检阅,届时忽然动兵变,挟持天子,再遣人收缴北军各校符节,而国师公、卫将军则控制城中、宫禁,如此大事可成也!”   第五伦忍着骂人的冲动,宫里的是虫豸,汝等也是虫豸啊!这种主意也能想得出来,虽然王莽数年前猪突豨勇击匈奴时确实光临鸿门,然而形势变了,以他的谨慎,连王邑的大军出征都只召入城中相送,又岂会自己送上门来?   “此事不妥。”第五伦摇头,结果董忠告诉他,国师公刘歆也认为皇帝绝不会上当,而他们在宫禁中也没有挟持的机会……   所以,只能指望第五伦硬杠北军了喽。   董忠对第五伦颇为溢美:“北军早不复昔日之勇,征西域、击匈奴、攻句町,北军多曾参与,但亦是屡战屡败,老卒伤残颇多,如今多是近几年来新兵,想来以维新公将兵,定能轻易破之。”   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练了几年的常备军,就算再腐朽,加上甲兵齐备,与自己麾下这几万乞丐相比,也是精锐啊。   这政变也太儿戏了,第五伦忍住立刻上书举报这三人的冲动,得再榨取一番价值。   他遂肃然道:“以我一军敌六营,恐怕不敌,还望大司马与我一同向陛下上书,证明壮丁散漫难练,军众士气不振,只能勉强成军。需要一支北军加入,一来提振士气,二来前队平阔,我军相对于绿林,优势便是骑兵。”   第五伦已经想好他需要哪一支了:“最好是……越骑营!”   “为何是越骑?”   第五伦道:“越骑营校尉成重,先前曾与我同去新都,护送皇子北归。”   因为籍了那一趟差事的功,成重得以升官,如今也做了一营校尉。   董忠大喜:“维新公有把握说服成重加入?”   当然能,第五伦笑道:“一旦越骑与我合兵,彼辈数量不过三千,四万人包围一裹挟,纵是言语不能说服成重,用刀兵也能劝服他!”   但只能要一支,毕竟连大司空的主力,王莽都只舍得给两营,若是要的太多,他就要起疑心了。   若能将裹挟越骑营,那彼消此涨,就只剩下五个营需要对付了。   对他们而言,还有一件利好之事,北军是在城外分散立营,所处位置不同!   大司马董忠总算挥了点作用,他对各校的分布如数家珍:“陛下近年扩招了北军,中垒营在常安城西建章宫旁,是为北军主营,人数五千。”   “射声营人数六千,且一分为三,布置在城北西、中、东三座渭桥之上,以备渭北。”   “步兵营人数最众,人数七千,守备城东灞上。”   “长水营亦是胡骑,人数两千,驻昆明池宣曲宫,在常安西南。”   “屯骑人数三千,与越骑一同在城南,驻下杜。”   北军诸校是常安外围武备,从汉初起就是中央军,他们的向背,决定了历次政变,诸如列侯诛吕,巫蛊之祸的胜败。   所以王莽才会将这五校牢牢攒在真正的心腹手中,总体归宁始将军史谌统辖,听说这位史将军,很快就要变成皇帝的丈人行,虽然他的年纪,足足能给王莽当儿子……   虽说有望借大司马董忠之手搞定越骑营,虽说他们信誓旦旦,表示一旦举事,刘歆和卫将军王涉便能在城里响应,顺便帮第五伦保护好其祖父。   但第五伦从始至终,就没指望过他们,凡事还是靠自己人去做,才稳妥。   董忠见第五伦还在摸着下巴沉吟,以为他仍在犹豫,遂亮出了己方的王牌,神秘兮兮地说道:“维新公放心,此番兵谏,与天意暗合,定能成功!”   他遂说起刘歆透露的……王莽梦金人五枚起立之事:“这五,岂不是与维新公之姓相合?”   “而卫将军之宾客西门君惠,更献上了一份谶纬,国师公姓名见于其中,预示着大事必成,忠且为维新公说之。”   第五伦不甚在意,他对谶纬之类敬而远之,哪怕对方故意往有利于己的方向引,他亦是能利用之,却决然不信:“哦?是何谶纬?”   董忠神色庄重,用酒水在案几上写下那几句话:“刘秀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   “哈哈哈哈!”   第五伦看到前两个字时,眉毛高挑,等瞧罢这谶纬,竟是直接笑场,捂着肚子根本停不下来。   这让董忠莫名其妙:“维新公何故大笑?”   我笑卫将军无谋,大司马少智。   我笑国师公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却白白给他人作嫁衣裳!   这就是世事啊,如此滑稽,如此讽刺,如此无常,却又好似一切注定。   现在,除了第五伦,没人知道,历史上,最终让这谶纬变假成真的……   并非此秀,而是彼秀啊!   ……   ps:第二章在 第232章 微操   且说刘秀这边,自“更始元年”三月份,他随绿林诸将进入颍川已来,足有两月,刘秀自觉在此最大的收获,是得到了一大批本郡俊杰人才投奔。   在襄城县时,有亭长出身的傅俊,这还只是一位勇士,但带着父城县投降的郡督邮冯异,在刘秀看来,则是一位将才。不止于此,冯异还给他举荐了一群县中之士。   而近日北击颍阳城时,亦有当地豪强、县狱掾名为王霸者,带着宾客百人来投奔,谒见刘秀:“将军兴义兵,诛杀贪吏,无侵诸姓,王霸窃不自知量力,贪慕威德,愿充行伍!”   刘秀自是大喜,不止因为王霸也在太学读过书,颇有文才,还因他这名字讨喜:“王霸王霸,此王霸之兆也!”   “秀做梦都想与贤士共成功业,岂有两样?”刘秀遂任命王霸为军法官,替自己约束部曲,“汉兵中军纪最好的一支”,这是他决定坚持到底的人设。   刘秀麾下的士卒将校渐渐扩充起来,而除了拿下昆阳这个重要据点外,他们已经连取七八个县,几乎占了颍川大半,整个郡南、郡西连成一片。   如此一来,南阳的北墙,就被汉兵控制在手,此墙绵延数百里,西边的门是鲁阳关,东边则是昆阳关,不管新军会选择攻击哪一方,他们都能提前知晓,灵活应对。   然而,在奉命去河南地界查探的朱祐归来,告知刘秀朝廷大军云集的场面时,纵稳成如刘秀,亦露出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将军,新军,号称百万之师!”   ……   早在上个月,自唐河之役后被绿林屡屡击败,已经在颍川跑了许久的窦融,终于经由两郡之间的险隘轘辕关,逃到了洛阳地界。   在窦融眼中,绿林军、汉兵和小长安之战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候他们刚刚举事没多久,相互协调很成问题,可与官军练了半载后,各位将军越来越知道该怎么打仗,如今是士气高涨。反观窦融手下的兵卒,站在“新”的旗号下,只会让他们感到气馁。   真不知道这种情形下,宛城的严尤和岑彭是怎么以孤军守大城,坚持到现在的。   但这些窦融亲身经历吸取的经验和教训,在他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司空王邑时,这位大新战神却很不高兴。   “周公莫非是败多了?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窦融只要暂时讷讷不言,不过在他在洛阳休整期间,却收到了一封来自第五伦的手书……   里面的内容,让窦融颇感惊骇,第五伦对刘秀的重视在情理之中,窦融被追得满颍川跑时也见识了此子厉害,听俘虏说,唐河之役前,分为数队袭扰官军粮道的主意,就是刘秀所献。   而第五伦关于“陨石”的描述,就有些近乎预言似的胡编乱造了,窦融暂时没看明白,选择忽视。   窦融也谨慎地与大司空提及,要小心刘秀之事,王邑却不以为然:“世人知刘伯升而不知其弟,天子悬赏,刘伯升头十万金,刘玄级五万金,却无刘秀名号,是为微末之将,何足道哉?”   巧的是,这时候,王邑也接到了来自朝堂的八百里急诏,却是皇帝手书,对王邑接下来的打仗指指点点:要他分兵,一军击昆阳,一军打鲁阳,不要堵在一处。   遣将不与兵符,必先请而后动,就像拴着猎犬却要求它多得猎获,皇帝王莽就是这样矛盾的人,亏得王莽没有直说这是第五伦的进言。   面对这份微操,大司空很不高兴,对窦融抱怨道:“战国之时,齐将匡章奉命击楚,与楚军对峙于唐河,久久不战,等待时机,齐宣王遂遣使催促。”   “匡章道:大王若欲撤臣之职,亦或是杀我族我,皆听王令;然两军阵前,何时出兵,如何出兵,臣一言决之!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王邑看向爱妾之兄:“周公,你说我能否以此回复陛下?”   大司空飘了啊,窦融倒是觉得,分一路兵走鲁阳是不错的建议,也是王莽干涉军务难得正确的一次,遂力劝道:   “大司空多年不被重用,如今予以数十万大军,比如昔日秦之王翦。陛下名曰用人不疑,实则怚而不信人,喜欢使军中令出多门。今空关中甲士而专委于大司空,大司空没有效仿王翦自污也就罢了,焉能贸然抗命,顾令天子坐而疑之?”   “眼下应该当以军争获胜为任,不宜与天子相悖。反正副将大司徒王寻所将十万兵多来自各郡,他同样得了天子诏令,不听大司空调遣,不如使其走鲁阳关,而大司空走昆阳,加上从武关南下的第五伦,届时三方会于宛城!”   王邑遂勉勉强强同意下来,遂自将三十万大军,于五月中旬出洛阳东,走偃师,道轘辕(huanyuan)关进入颍川,收复被汉兵夺取的各县,直逼昆阳。   而大司徒王寻,则带着各郡国拼凑出来的十万兵,出洛阳西,绕道伊阙关,沿着狭窄的道路,向鲁阳进。   兵出之日,有胡骑、虎贲两支北军精锐一前一后,而三十万军掏空了关中、洛阳的武库装备,打上旌旗后,若不凑近了看到壮丁们低落的士气、瘦巴巴的胳膊,却也像模像样。   如此庞大的军队,将小小的洛阳平原旷野、道路堵得严严实实,远看旌旗如林,人众如山,大司空王邑大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王邑要求士卒以三十里一天的效率行军,他亲自率领的前军,更要达到四十里每天的度。   既然在王莽微操下,这趟出征已然变成了三路兵线:第五伦走上、王司徒走中,而大司空与窦融走下路。   那孰优孰劣,就得在战场上见真章了。   “赶在王司徒击破鲁阳前,旬月之内,我便要踏平昆阳,杀了周公所说的‘刘秀’。”   “而抢在第五伦抵达宛城前,我亦要踏碎刘伯升兄弟,斩了僭号者头颅!”   多年前无畏东征,挽狂澜于既倒的豪强,又回来了!王邑意气风,这一刻,当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开拔,南下!”   ……   “按照予诏令所约,五月十五,今日便是大司空、大司徒离开洛阳,南下之日罢。”   其实按照王莽最开始的计划,第五伦也得在今日,带着“八万”壮丁南下,结果第五伦一拖再拖,耽误了有两个“五”的吉利日子。   王莽很不满,对奉命在鸿门大营和朝中往来的大司马董忠道:“入朝半个多月了,第五伦为何还没准备好?”   董忠也顾不得给负责征兵、运粮的各路官吏遮羞了,只将所募丁壮的惨状与疲乏低落说了一通,替第五伦好好伸了冤,告诉皇帝,第五伦能在十来天里将那几万不似兵而似难民的乌合之众勉强分好行伍,有“一站之力”,已实属不易。   王莽确实不知兵,否则也不会生出“数十万大军南征一定能胜”的错觉,董忠所描述的事,很多居然是他头一次听说——平素将军们欺上瞒下,对此也绝口不提啊。   董忠又按照第五伦提的要求,请皇帝调拨一支骑兵协助,比如越骑营……   可王莽这会记性却出奇的好,居然想起越骑营的校尉成重曾与第五伦一同接过他的庶子回朝,两人认识,似乎还有些交情。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将调拨的营,从越骑改成了屯骑营!   且屯骑营也不去鸿门汇合,而是会与王莽安排给第五伦的监军一起,在南下武关的必经之路,蓝田等候。   董忠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陛下所遣监军是……”   “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   王莽已经为第五伦挑好了一个绝妙的组合:与他有过节的上司梁丘赐为偏将,与第五伦从未合作过的屯骑营为佐翼,最后是第五伦的仇人为监军。如此一来,一个完美的权力制衡就确定了,既不耽误第五伦指挥作战,也能盯着他,让这有些毛躁的年轻人不敢乱来。   第五伦能主动提议陈崇随军监督,这是王莽对他最终放下心来的重要原因。   倒是陈崇那边,在突然接到这份任命后,一向奸猾如蛇的他亦露出了一丝愕然,所思所想,与王莽全然相反:“是儿欲效仿司马穰苴杀庄贾、李广杀霸陵卫,在军中置我于死地啊!”   ……   而次日,当董忠回到鸿门,将皇帝的命令告知第五伦后,面对王莽的寻常操作,第五伦并不感到意外。   “屯骑就屯骑罢,亦是三千兵卒:一千骑、两千步。既然不是熟人,我规劝屯骑校尉时也不必考虑情分,反而更方便些……”   他反问董忠:“大司马与国师公、卫将军商量得如何?究竟打算何日举事?”   “五月二十八。”董忠告知了这个日期,让第五伦忍住翻白眼绝倒的冲动。   “为何?”   第五伦对这个决策莫名其妙,王莽可是给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凑五月份最后一个带五的吉日,五月二十五,必须开拔!   自己都南下了,隔着几百里兵谏么?   董忠却摇头晃脑道:“此事,国师公早遣亲信与吾等商议过,谶纬有言,四七之际火为主,四七二十八,再加上当天有太白天象,是日举事,必能成功!”   第五伦先前得知王莽选择大军出征必以吉数“五”为准,还笑了好一会,岂料还有一个更夸张的!   刘歆学问了得,但他一个老学究来操持兵变,这份优柔寡断,弯弯绕绕,简直是铁了心不想成功。   董忠等人连计划都安排好了:“维新公将于五月二十四日,入京接受陛下所授斧钺;二十五,连夜赶回鸿门将兵南下;二十六,军宿于蓝田,与屯骑营汇合;二十七,抵达峣关……”   这峣关在蓝田县南方数十里,乃是出关的第一道屏障,当年刘邦入关灭秦时,就在那受阻打了一仗,靠着张良计策拿下。   “二十八日,维新公可举大事,率军夺取峣关,如此可闭关杜绝关外之敌,而后回师击京师以南之越骑营,吾等则于城中举火相应……”   为了凑吉利的天数,强行拖延,导致整个计划漏洞百出,难道他们自己看不出来么?   第五伦看着董忠兴致勃勃在那描述计划,只怕他们还以为,自己的策略天衣无缝呢!   第五伦听不下去了,已经装不下去了,果然,这群人,是不能与之共事的。   “便依诸君之策。”第五伦击节而赞,表示此策万无一失,自己定会如约履行。   可在董忠走后,第五伦却给自己定下了一个举事的真正日期。   “五月二十五日!”   既然那是个吉数,所以不但是大军开拔南下之期,也是王莽迎娶史氏新皇后的大好日子。   一般人家办个喜宴还手忙脚乱,何况是天子大婚?那几天,整个常安都会热闹非凡,乘机将一二人带出城,不在话下。   假设,第五伦是说假设,在这大喜之日,新娘正在路上的时候,朝廷惊闻有大逆在酝酿,负责守备城外的北军诸校,平素还算畅通的指挥、传讯也会变得一通混乱……   “倒计时开始了。”   正好最后十天,第五伦只对自己将破坏老王这回光返照般的最后喜庆,感到抱歉,是真心的抱歉:“你确实待我不薄,我也没什么得体的礼物可送……”   “只能为陛下这大喜之日,再添一个‘五’!”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33章 肉食者 (家里临时有急事,耽搁了点时间) 入宫小半年,阴丽华已经从被人伺候的豪家淑女,适应了伺候人的贱婢生活。 黄皇室主也没惯着她,虽然不似掖庭时那般要日夜劳苦洗涤缝补,但也从端虎子,倒盂缸的低级奴婢开始,渐渐升到了双手不必持重物,侍候在旁的高级侍女——毕竟黄皇室主生长于南阳新都,能与她说家乡话,还受过教育能谈《孝经》的女子不多。 这还是阴丽华第一次见到黄皇室主动怒,却是因为来自寿成室的中黄门,他们奉皇帝之命,希望王嬿能在皇帝大婚之际,作为女儿,在百官露个面,给皇帝贺喜…… “功脩公、功建公、睦脩任、睦逮任等是日皆会为陛下道喜,陛下希望,黄皇室主亦能如此。“ 那四人便是王莽的庶子庶女,他们本期盼进了常安能得到权贵,可来了之后大概也现,皇帝对皇室宗亲管得实在是太严苛了,还不如在新都时自在快活,可新都也再也回不去,都被那该死的刘伯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王嬿不太高兴:“彼是彼,我是我,焉能一概而论?” 对父亲要再立皇后一事,王嬿心绪是十分复杂的,母亲下葬才两年,便急着续立皇后,她多少有些不满。 王莽从来便不是一个好色之人,他的大欲都在改变天下,完成他梦想的“三代之治”上,做新都侯时与几个侍女生了两对庶子庶女,当了皇帝后竟连嫔妃都不立,就只有老皇后一人相伴。 虽然王嬿听人说,父亲与母亲身边的女婢原碧有染,而她兄长、废太子王临也与原碧私通,事后被杀灭口以杜绝丑闻外传。 就算这是真的,相比于汉时的皇帝、诸侯王们动辄几十、数百的后宫名额,王莽的宫廷生活便显得无比单调乏味。 可这一次除了要迎娶皇后杜陵史氏外,宫中还博采常安乡里淑女,安排了一百二十名嫔妃之位。 这亦非王莽心大到想在毁灭前来一次做鬼也风流,而是张邯等人以阴阳符命之说胡编乱造,认为王莽应该继立民母,以镇长乐金人之梦,而后再效仿传说中皇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 迷信还不止于此,你成婚就成婚,竟还不放过死人。王莽竟令人将汉元帝渭陵、汉成帝延陵的园门罘罳毁坏,以墨色污染周垣,这就让黄皇室主颇为不满,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轮到她那早死丈夫汉平帝的康陵了? 凡此种种,都让黄皇室主表现得颇为冷漠,抚着身上好似永远不脱下的孝服:“吾母丧三年之未尽,只怕不能如陛下之愿了。” 虽然在第五伦口中,王莽是个“好人”,因为至少对待他还算不赖。 但在王莽的亲女儿王嬿眼中,他即不是一个好皇帝,也没当好一位丈夫、父亲! “欲为圣王,实则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事无成!” …… “女生向外。“ 从中黄门王业口中得知,他仅存的嫡女拒绝出席婚宴,王莽却没有恼怒,只是叹了一口气。 欲为圣贤,自然要放弃一些寻常人的东西,在逼迫误杀奴婢的儿子自杀时,王莽已经做好这种觉悟了。 他近来消瘦了不少,因为随着前线的大司空开始向南进军,王莽面上镇定,实则对此颇为忧懑,毕竟一位位在朝堂上吹嘘的将军,却在一次次战争中一败涂地,十多年了,仔细数数,王莽自从王邑杀翟义、严尤破下句丽后,外战也好,内战也罢,朝廷的胜仗就寥寥无几——直到第五伦的黄河大捷。 于是王莽越勤政,为了弥补自己在军事上的不足,甚至熬夜看兵书,疲倦时就凭几而寐,不复就枕席矣。 最近频繁出入温室殿的有二人,一个是大司马董忠,所报多是第五伦练兵事宜及军务。 大司马董忠报得,第五伦已经准备好五月二十五日出征,这支军队,从衣甲粮秣,再到牛马驮畜,加上士卒们的鞋履蓑衣等物,一共要花费一万万六千万钱。 又考虑到第五伦带着八百军士从魏地远来,王莽觉得,还是要给予他们一些犒赏。 王莽自始建国起改革币制后就规定,自王侯之下不准持有黄金,却又收天下之金入于府库,以作为朝廷行大面额铜币的依凭,如此只要官府需要,就能制作“大布黄千”等币以一当千。 虽然改制的结果事与愿违,将天下币制搅乱,但各州郡的黄金确实收上来不少,禁中黄金万斤(汉斤二两)为一匮,尚有六十匮,而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各有数匮。至于长乐御府、中御府及都内、平准帑藏钱、帛、珠玉财物也还有剩余。 这些财物是十余年五均六筦中央穷地方之奉所得,轻易不动用,直到大司空王邑出征,王莽才被迫取用部分。如今又让人按照每位来自魏地的士吏赐四千钱的标准,再拨四千万,三千二百予士卒,剩下八百万钱,则给第五伦麾下官吏。 至于第五伦本人?北阙甲第那套大房子还不够么? 虽然王莽的制钱已在关东几成废物,但在关中仍坚持要百姓使用,给军队的犒赏,给官吏的俸禄仍是此物,贬值之后,只聊胜于无,出了关后,持千钱竟买不到一石粮食,带在身上徒增加负担罢了。第五伦麾下有人还开玩笑说,不如将钱串起来挂在衣裳外,就当是甲了。 但在上报时,自然变成了:“维新公及士卒喜不胜收,拜谢陛下厚赐!“ 而另一位时常向王莽禀报的,便是筹备婚礼事宜的大长秋张邯。 “陛下所赐杜陵史氏聘礼,不应比前汉少。” 这是张邯的建议,毕竟这趟立后,便是王莽为了示天下人自己安然,还有心思续弦而为之,得叫常安、关中百姓觉得,一切仍在皇帝掌控之中,排场当然不能落下。 “汉惠帝纳皇后张氏的旧例,彩礼就有黄金二万斤。”张邯有眼色,听说黄皇室主拒绝出席婚庆,没提汉平帝聘后时的事。 王莽想了想后:“便按照吉数,加为两万五千斤。“ 这就相当于两亿五千万钱了,考虑到黄金不变而铜钱贬值,只怕还更多。 平素在宫里怎么省吃俭用长裙改短裙,这场大婚是为了冲喜,振奋人心而为,怎么能让人看出王朝末相来呢?还是得办,且要大操大办! “昔日孝平聘吾女为后,彩钱两万万,予只收了四千万。” 王莽还指望,自己的“丈人行”史氏收到暗示后,能扬自己当年的作风,只拿零头,退回大钱,如今方能给朝廷省一点。 但无论如何,这场大婚的用钱,都远为了挽救新室灭亡派出的大军花费。 当然,这其中一部分钱,王莽是专门拿出来“做好事”的。 “入夏以来,惟民困乏,虽开诸仓以赈赡之,犹恐未足,值此新室大喜之时,于常安诸城门处置粥棚,出上林所畜牺牲,赐黔每里五石米,一彘一羊,以使关中大酺五日!“ 但在此期间,王莽却听一个嘴碎的小黄门说,陛下的大酺已经宣布下去了,然而城内外依然饥馑,百姓不庆。 王莽遂召来负责此事的中黄门王业,质问于他,王业却令人持着市上所买的梁饭肉羹进奉:“陛下,此乃虚妄之言,自陛下诏令下达后,不论城内外,皆食此物!关中人均与天子同贺!“ 王莽上一次出宫,还是探望刘歆,至于出城,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他没有深究,以为当真如此,也希望当真如此!这样一来,匆匆续弦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作为心怀天下的圣天子,王莽的恩赐当然不会仅限于京城户口的众人,连流民也要关心。 “城外的流民呢,亦有衣褐吃食?” 中黄门王业请皇帝放心,如今朝廷上下齐心协力,在为皇帝尽力。 “虽无肉糜,然皆食黄粥,饱暖终日,咸颂陛下之仁也!” …… 外头的情形究竟如何,若是王莽有心,若是王莽决定不再自我欺骗,只需在不知会官吏们的情况下,忽然起驾出宫,亲自走在泥土中、里巷内,一看便知真假。 王之蔽甚矣,这些情形他看不到听不见,但近日奉第五伦之命,多次在常安附近熟悉路线的张鱼、朱弟却看得一清二楚。 这二人当年是第五伦在家族的小煤窑附近捡到的孤儿,或是被父母抛弃,或在泾水闹灾时离散,如今都长成了弱冠少年。 张鱼晒得黑似炭头,他常年跟着第五伦在外跑,去过新秦中,到过魏地,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见识广博,且开得一手好车,为人机敏。 而朱弟则略白些,他年纪稍小,这些年被留在临渠乡,安插在义学里,和一群第一到第八的孩子一起上学,是为数不多的外姓人,却也最为刻苦好学。在学了数术后,朱弟常协助第四咸算账,往来临渠乡与常安,对本地十分熟悉。 二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仍以兄弟相称。 数日往来后,他们见得最多的,便是百姓们饥饿的面孔。 渭桥以北是一个又一个杂乱的难民营,扎根在里闾和农田间,犹如大地上开满了污秽的花。 自然的暴君,去年数次摇撼关东百姓的生命线,旱灾渴死了他们的麦子,蝗虫吃了他们的粟米,冰雹打死了他们的豆子,最后的希望又随着一棵棵垂毙的秋苗枯焦,把他们赶上死亡的路途,只能一头扎入关内。虽然函谷关拦在大道上,但可以翻越山岭走鸟道,纵然不慎失足摔死,也比在故乡活活饿死强。 这群人被安置在渭水、泾水之间的土地上,其中的青壮,已经加入了王邑、第五伦的军队,只希望讨一口饭吃。 但老弱妇孺,则被留在这苟延残喘。 虽然渭水三桥有射声营看管,但还是有不少人泅水,流落到渭南,晃荡在常安附近。 有力气的做了群盗打家劫舍,使得商旅都得全副武装赶路。 没气力的,就成了乞丐。张鱼、朱弟押送煤车行在道上,常常会突然被消瘦的老人、虚弱的妇女和儿童围住。他们跪在地上,匍匐着,磕着头,同时凄声呼喊:“可怜可怜!” 恳求的不止是食物,还希望他们能将自己瘦巴巴的孩子买走——王莽虽然死咬王田制不松口,但对私属法,却已经放开了限制,准许奴隶买卖恢复。 这些孩子本该是最漂亮可爱的年纪,杏仁一样的眼珠闪动着机灵的光芒。但现在却变得干瘦,萎缩得就像稻草人似的,唯独头显得很大。饥饿使得他们腹部肿胀,关中干燥的气候让他们的皮肤干裂,声音枯竭,只能出乞讨食物的微弱哀鸣。 “兄长,看到彼辈,就仿若看到我你我当年。” 朱弟心存不忍,他每次出来,都会带好几个孩子回去,为此没少挨第四咸痛骂。 本以为这已是极惨,但张鱼却摇着头,告诉他,自己在寿良,见过更凄凉的场景:“有流民的,又何止是关中?” 张鱼曾见过,一位母亲带着一个婴儿和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外出讨饭,艰难的长途跋涉使她们非常疲倦,母亲坐在地上照料婴儿,叫两个大一些的孩子去一个里闾寻找食物,等到两个孩子空手回来,母亲已经死了,婴儿却还在吸吮她的**;有一对父母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然后上吊自杀,因为他们宁愿这样做,也不愿再听到孩子乞求食物的哭叫声。 至于易子而食,亦是时常见到。 “直到第五公入主寿良,收拢流民,从魏地调拨粮食,从豪强处要求捐粮,这才缓解了饥荒。” 张鱼说起那段时光就颇为振奋:“然后让流民作为佃农,去替分到地的士卒耕作田地,收四成租子,壮勇者则入行伍为新卒,给口饭吃,这才稍稍缓解了寿良之难。” “是第五公给了他们活路。” 但天下流民太多了,流入寿良郡得到救助的,只是九牛一毛,若是再多点,以第五伦手头那点有限的财力和粮食,也于事无补。 而这新室朝廷,又是如何赈灾的呢? 皇帝宣布大婚期间,要赐给常安左近,每个里五石粮食,一头猪一头羊,但据朱弟了解,至少他们询问的里,通常只收到一石米,半扇肉,其余的都哪去了? 这时候便是一层层向上推诿,都诉苦说自己分到时就这么多,最后若追溯到高级官吏,他们肯定没好气地说:“粮食和猪羊,都被陛下送去鸿门劳军了!怪维新公去!” 好家伙,几千头猪羊和无数米粮就此奇怪蒸,倒是各级新室官吏家里肉香阵阵,出门都打着饱嗝。 皇帝这次是真拿出猪羊来给常安人好处,但一头猪从最高层下去,抵达百姓手里,还能剩一根猪毛就不错了! 普通民众抱怨下也就算了,虽然面有菜色,但尚有余粮。 可对城外饥肠辘辘,就指望皇帝大喜混口吃食的流民,所谓的“黄粥”也一点没分下来,反而有官府的大夫、谒者一本正经地出来,教民煮草木为酪…… 据说这是某位号称炼制一丸,食之数日不饿的军中理正所创,煮出来的“酪“其实就是草木和黏土的混合,真没说谎,吃进肚子里确实能饱,还有点胀。 “只怕没多久,这城外的流民,就要十亡七八。”张鱼摇着头,这其中不少人,便是鸿门大营处壮丁们的家眷。 “若是义仓中的粮食再多些就好了。” 朱弟看着众人可怜,但临渠乡也被朝廷出征调了粮食,而义仓里存粮虽多,却是为了做大事,轻易不得动用。 过去朱弟不知第五伦屯那么多粮作甚?而近日,却已然知晓。 入城一趟后,拉煤球的车停在了城门口,守门的官吏只随便看看便放行——都被第四咸打点好了。王莽没精力反腐后,朝廷贪污受贿之风日盛。 “临渠乡的煤球生意一直不错,虽是夏日,但城中百姓烹煮亦要用到。” 他们从不同城门进入,再从不同城门出去,其中许多辆会途经北阙甲第,而这亦是第五伦的计划,二十四日,乘着大婚前夕的热闹,第五霸将籍此脱身! 但就在张鱼等人最后一次在这条路上试验踩点时,两个意外的消息,也被大司马董忠,传递给了第五伦。 “昨日,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不慎坠马,摔断了腿,陛下虽然不愠,然见陈崇受伤为真,遂改由司命将军孔仁,担任监军!” “这一招,我熟悉。”第五伦冷笑,不就是当年他回避做吞胡将军前哨的招数么? 至于第二件,亦让人惊愕。 “陇右天水、安定等郡,声称有羌胡入寇,烽火望于回中道,恐危关中,故征兵不得不就地抵御,到不了常安了!” …… ps:临时有急事,耽搁了点时间。 第二章在18:oo。 第234章 把腿接上   “大司马,你且与我解释解释,陇右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隗嚣乃是国师公亲信,本应携带陇右之卒前来汇合,何以如何却迟迟不至?”   第五伦也是闲着才知晓,原来国师公除了自己之外,还指望了其他人,安排隗嚣去陇右征兵就是他们自以为的一着“妙手”。   第五伦得知后可是气坏了,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隗嚣虽不知道具体的计划,但此去陇右,这人已是有去无还,此事是否会引起五威司命和王莽的警觉?   新室是一艘必沉的船,至少还是大船,起码在军事上彻底输掉前,还能撑几个月,但国师公三人的政变小团伙,则是划着一条漏水的独木舟,随时可能因泄密而出事。   隗嚣大概是新室、国师两头皆不可倚仗,走时信誓旦旦一定带陇右良家子精锐来,如今却音讯全无。   面对第五伦的质问,董忠也说不清楚陇右的情形,只知道王莽派去各州郡的十二位“七公干士”,就没几个回来的,许多人都是乘机跑路脱,反正跑了那么多人,见怪不怪,隗嚣在其中反而不引人注目。   他只奉承第五伦:“维新公已掌握大军,只要数日后入城接受天子所赐斧钺,足以成事!”   第五伦却没这般自信,尤其是在三人如此“帮忙”的情况下,只问董忠:   “统睦侯陈崇,当真摔断了腿?”   “确实断了,掉下马来,而后被车轧到,我派人去查探过,确实是废了一足,全是碎骨血污,已不能行走。”   第五伦却觉得,陈崇看似是畏自己而怂了,不惜惹恼皇帝,坐实“怯懦”之名,也要断条腿,但此事没那么简单。   他入宫请求王莽以陈崇为监军时,尚不知国师、董忠等人谋划,请王莽调自己仇人入军中,一来是为了打消王莽疑心,二来,也好让陈崇这阴谋家顾此失彼,否则有此人在,自己想将祖父弄出来,将难上加难。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 app 】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可此事在他掺和国师三人鼓捣的政变后,就变成了画蛇添足,反倒引起了陈崇惊觉。   张鱼、朱弟在城内外踩了几次点,演练了将第五霸送出城的路线,但据机敏的张鱼禀报,说一直有人盯着北阙甲第,尤其是当有运送煤球的车乘靠近时更是如此,有很大可能是五威司命的人。   虽然董忠得意洋洋地说,他已经暗示人弹劾陈崇,指责其逃避天子之命,使得王莽令人陈崇卸任五威司命之职,好好在家“养伤”,但陈崇执掌这监察机构十余年,党羽遍布其中,第五伦以为仍不保险。   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太多,也拖了太久,据董忠所言,他近来来策反了在宫中管奴婢的司中大赘、起武侯孙伋,他们又添一盟友。   “盟友”越多,此事就越不保险,倘若此时有人泄密,叫陈崇知晓,再告知王莽……   “那数天后,也就是五月二十四日,当我按照规矩,带将吏入城誓师受斧钺,只怕等待我的,就不是皇帝递到手中的斧柄,而是架在脖子上,冷冰冰的利刃了!”   一念及此,第五伦认为,自己二十五日兵变的计划,只怕又要改改了。   不管如何,得先将水搅浑。   他遂让朱弟、张鱼去找已经在常安市坊混得风生水起的第四咸,安排了他们一个新的任务。   “在接应大父出城之前,汝等,先去做一件事!”   此事他也会请董忠知会卫将军王涉,先下手为强啊。   “陈司命的腿断了?”第五伦冷笑:“那就由我替他,把腿接上!”   ……   “统睦侯何至于此?”   常安城中尚冠里,当司命将军孔仁忽闻陈崇断了一足,而监军之职砸到自己头上后,顿时大惊,匆匆跑到陈府探望,实则是问罪。   陈崇的的腿当真是断了,被车轮正正扎过,骨头都碎了,正抚着它哎哟呼痛,虽然他安排的是辆空车,但想要好转亦得数月,后半生大概就瘸着腿,扶着杖行走了。   就像当年被五威司命追得从天禄阁一跃而下的老扬雄一样。   但这是必须做出的牺牲,因为若是不断……   “那数日后断的,便是吾之头颅!”   陈崇不吝以最大恶意来判断第五伦对自己的敌意,不管这任命是皇帝一时脑热还是第五伦主动请求,都万万去不得!   孔仁有些怀疑,认为第五伦不至于胆大到杀害皇帝钦定的监军,陈崇却摇着头,告诉他第五伦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   “吾听闻在新秦中时,与第五伦有过节者数人皆死于非命,或是刺杀,或是胡虏。而在魏地时,亦有阳平侯王莫等奇异遇贼亡故……”   这都是远离五威司命的案件,难以彻查,也没证据,但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陈崇心中。   就算庄贾不迟到,司马穰苴就找不到借口杀他么?一旦入其营垒,第五伦就能随便找一个借口,如同杀鸡一般将他们宰了。然后随便报一个“遇贼”,大军已经出征在外,皇帝纵然恼火,也奈何不得。   孔仁被这么一吓唬也急了:“既然如此,那统睦侯便是在害我啊!”   他们作为亲信,都知道王莽的习惯,对出征的将军,嘴上说信任,实则安排人加以掣肘。当陈崇无法成行,那顶替这个位置的,自然就是曾将第五伦抓捕入狱审讯的孔仁了!   第五伦若真敢杀陈崇,难道就不敢杀他?孔仁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极其焦虑,要不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自己也摔一次?   陈崇制止了他:“我之所以出此下策,是为了多留在常安几日,好侦得第五伦叛逆之证!”   “谋逆?”孔仁大惊,第五伦近来颇得天子宠爱,入京后两次召见问对,还屏退他人,对此子颇多爱护,第五伦为何要反?   然而在五威司命,一个人谋反不需要缘由,不需要动机,就算本无此心的,诸如王莽的“圣孙”,那位功崇公王宗,只要构陷出足够的证据,亦可坐实!   “人皆言,第五伦乃新室忠良,唯我以为不然。”   “卫将军王涉,与第五伦非亲非故,忽然请求将其调回常安,委以重任,二人之间,或许是依靠邺县西门氏结交。”   正因如此,王莽才放弃了陈崇提议的,师尉大夫田况这个人选,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从田况出于“公义”,曾阻止第五伦旧部猪突豨勇通过蒲坂津,陈崇就与他勾搭上了。   “大司马董忠,一向贪鄙,与纳言府勾结,吃了许多空额。但此番对第五伦军中所需,竟无一贪墨刁难,反而倾心相助,事出反常必有妖。”   “临渠乡在市坊贩卖石炭球,临近盛夏,购石炭者本应大减,但运送的车乘却不少,亦是一大疑点。”   为此,陈崇才让其党羽盯紧了了第五霸所在的北阙甲第,但暂时未现异常。   这些散乱的“疑点”,虽然都跟第五伦有关,可根本无法构成任何证据。   陈崇为王莽察奸多年,敏感地觉察到了不对劲,但又暂时抓不到要害,遂只能出此下策,以坠马车祸留在常安,而使孔仁顶缸。   为了不被第五伦杀了祭旗,被逼无奈的孔仁也只能协助陈崇,找到第五伦谋逆的罪证。   但第五伦这次出征,不是事关新室危亡么?   陈崇却不以为然:“第五伦不过是区区偏师,真正决定胜败者,是大司空的数十万大军,料想区区贼虏,必将被碾为粉末。”   有人以为新室将亡,也有人坚信这朝廷还能撑下去,陈崇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相信有什么民心天意,赤眉虽众,不过是汉武帝时民变的翻版,绿林虽号称复汉,只祸乱三郡,远不如翟义之盛。   如今看似危如累卵,都是因为军事上的失败导致,只要大司空动进攻,以名将之姿斩杀叛逆,那些观望的豪强就会安分下来,等到王莽死去,陈崇扶持他的庶子王兴继位,改弦更张,废除王田及五均六筦,降低赋税,天下自安。   所以就算耽搁了大军出征,亦于大势无损。   可第五伦开拔在即,这短短数日,如何找得其谋逆罪证?   “不需要确凿证据。”   陈崇做这一类的事多了去,说道:“对多疑的天子而言,‘或许有’,便足够撤掉第五伦兵权!”   废太子王临是怎么死的?这懦弱的儿子,当真有胆量对王莽动刀?或许心存此想,但若非陈崇罗列的证据,太子怨望谋逆亦难成立。   孔仁心领神会:“不如派人以匿名信状告第五伦,就说他与国师公刘歆勾结,欲举事谋叛,挟持皇帝,降于汉兵。”   陈崇却摇头,难点就在这啊:“陛下绝不相信第五伦会降汉!”   “汝可知,陛下最初征第五伦入朝时,还欲更其将军号,拜为‘覆汉大将军’!”   但王莽也觉,如此一来岂不是就承认南方叛逆僭号者是“汉”了?实在不妥,遂打消了这念头。   第五伦替王莽击灭了卢芳、李焉两支复汉叛逆,在皇帝眼中是铁骨铮铮的新室忠臣,这罪名太过荒谬,不会有人相信。   二人合计一夜,一筹莫展,直到次日,五月二十二,孔仁不得不前去北军屯骑营,作为监军,与他们一并开往蓝田,陈崇才等来了一个关键的消息!   “大司马董忠家仆与国师公私从,密会于市坊旁?”   陈崇虽因受伤暂时不管五威司命,但党羽仍将各种消息往他家汇报,得知此事,立刻打起了百倍的精神,要求党羽立刻跟随,在其下一次密会时立刻逮捕,用上五威司命的本事,没有罪也能审问出罪来!   “明日第五伦就将入城,最后一次谒见陛下。”   “后日,便是在南郊九庙前授予斧钺,令其出征。”   陈崇与孔仁,就只能抓住这最后两天的机会。   可令陈崇未曾料到的是,他连短短两天的都没了。   二十二日傍晚时分,负责宫中玄武门宿卫的卫将军王涉,给王莽上报了一件震惊满朝的大事。   “市坊有人向卫将军府递匿名信举咎,言师尉大尹田况怨望,欲与统睦侯陈崇谋逆,以师尉郡及北军数校反于外,而陈崇响应于内!”   “彼辈欲弑君,而后扶持持皇子功脩公王兴上位!陛下大婚之日,便是动刀兵之时!”   ……   ps:回了老家事情多,晚了点不好熬意思。   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35章 莫须有   差一点,只差一点!   陈崇才刚刚得知,自己的党羽已经将大司马董忠的仆从、国师公的宾客在里巷逮捕,正在严刑拷问,最迟明天早上,就能让他们吐出东西来。   岂料先被人登门缉拿的,竟是他自己!   “我何罪?”   风水轮流转,过去都是陈崇派人将别人家屋舍一围,将人逮入大狱。而今夜,却是他的居所被一群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的士卒看住,明火执仗,晃得陈崇眼睛花。   火光中,有位熟悉的面孔一身甲胄,朝他靠近,却是陈崇的老朋友、说符侯崔亲自登门,表示要奉诏,请陈崇进宫中诏狱走一趟!   陈崇大骇,知道是有人先下手一步,他断了脚不能走动,只由仆从搀着,红着眼说道:“此乃奸佞构陷,我要见陛下!”   崔便是与执金吾一同分管常安城防治安的“五威中城将军”,王莽命他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管着十二城门,相当于后世的“九门提督”,与陈崇也是合作多年的老伙计了,关系还不赖。   但二人毕竟不是一党,崔不理会陈崇的质问,只笑道:“统睦侯,五威司命缉捕的规矩你难道忘了?越是大声嚷嚷自己冤枉的,就会被打得越疼。”   皇帝之所以派崔而非王涉来,是因为此事还有很大疑点,王莽不太相信王涉一面之辞。   但正如陈崇先前得意洋洋与孔仁所说的……   皇帝判断一个人有问题,不需要十分确凿的证据。   “也许有,就足够了!”   ……   “予不想见陈崇。”   这不是王莽第一次遭到亲信故旧背叛,最早还得追溯到他长子王宇,在自家府邸上泼的那一缸黑狗血,既然儿子这么拎不清,他也只好大义灭亲,让他自杀。   这之后,甄丰父子以开国元勋的身份谋逆,也让王莽伤心了好一阵。   可陈崇的“叛变”,还是让王莽心伤不已。   但却又不感到十分意外。   陈崇是王莽被汉哀帝排挤,狼狈离开朝堂,退往新都之国时投效的当地士人,以其聪慧,为王莽担任五威司命十余年,一次次针对他的叛逆,都是陈崇嗅到并出力铲除的。   但人皆有私心,王莽也觉察到了,陈崇在针对自己儿孙王临、王宗叛逆时太过于上心,王莽在震怒时勒令儿孙自尽,冷静下来后也有反思和一点点后悔,陈崇罗列的种种证据,简直是逼着他二人非死不可。   最有可能承继嗣君之位的二人死了,最有可能上位的,就变成了在新都长大的两个庶子……陈崇的意图,昭然若揭,故而今日有人举报陈崇欲政变行废立之事,王莽竟也觉得合情合理。   虽然只是一封匿名信,但更让王莽在意的是,在接到监军之职时,陈崇这腿怎么就这么巧,断了呢?   不管是他心存邪念想要留在常安搞政变,还是害怕第五伦公报私仇,陈崇都让王莽大失所望,对偏执的皇帝而言,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至于陈崇先前力荐极有能力的田况担任南征之将,王莽也记着此事,看似一心为公,可是……身为出入禁门的腹心之臣,而外与封疆大吏交私如此,这难道不是汉武帝时大臣庄助的死因么?   对曾经号称要兼两州之权,替皇帝扫平赤眉的田况,王莽虽然召到身边来看着,赞赏其才干,却一直没完全放心任用过。如今既然传出他参与叛逆的消息,虽然尚未坐实,但这个人也得召进都城软禁起来了。   “关闭十二城门,封锁常安消息,派使者召师尉大夫探汤侯田况入京,就说是予欲赋予九卿之任。”   接下来才是最麻烦的,举咎信中,声称有“北军数校”也参与了谋逆,但又没有详细点出是哪一校,王莽只连夜秉烛,盯着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六校的名单,左看右看,竟是觉得谁都可疑!   要不,统统换一遍?   王莽说做就做,遂召来自己最为的亲信郎官九人,当场拜为“九虎将军”,令其中六人连夜分赴六校,取代各校尉统领北军,其余三人则分别作为副手,分管一部分禁中、宫中、城中的防务,以保万无一失。   倒是最早揭大奸的卫将军王涉,他无权干涉王莽对北军新校尉的任命,派去的“九虎”都不是他们的人,但骤然更换领军者,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足以让诸校战斗力大打折扣。   他心中一喜,决定乘胜追击,又提了一个意见:“陛下,既然师尉有隐患,在田况奉诏入京前,驻扎于鸿门的第五伦就不便离开。”   这确实提醒了王莽,鸿门就在东渭桥附近,是从师尉南下常安的必经之路,万一田况这次不如上回那般老实,第五伦尚能阻其作乱。   京师的水被搅得极其浑浊,王莽一宿没睡,已经有些昏头了,仔细一想确实有理。   “准卫将军之奏。”   遂下了一通诏令,让左中郎将携带本定于明日在城南九庙,由皇帝亲自授予第五伦的斧钺,前去鸿门大营,让他暂时不必入朝,盯紧师尉!   遇上这一趟可疑的谋逆,看来第五伦的南征时间,又得挪后几天了。   但有件事,却是万万不能耽误的!   大长秋张邯和中黄门王业小心翼翼地问皇帝:“陛下,出了这等大事,后日的大婚,是否要改期?”   为了凑足和祖先黄帝一样的一百二十女,一向不好女色的王莽,在当了皇帝十多年后,才规定了宫中嫔妃等级。   除了皇后外,备和嫔、美御、和人三位,位比上公;嫔人九位,与卿同等;美人二十七位,位同大夫;御人八十一位,地位如同六百石元士:凡百二十人,皆佩印绶,执弓韣(gong),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莽要学吴王,拿嫔妃们操练行伍学兵法呢!   毕竟皇帝这几天,日日夜夜都在恶补兵书。   二十五日那天,其所筹备迎亲车马,多于鸿门载粮之辎车;其敲打贺喜之管弦,多于行伍军列之鼓吹;其彩礼黄金两万斤,奴婢、杂帛、珍宝以巨万计,更多于给三军将士的犒赏!   已经准备了那么久,为了让天下觉得新室依然稳固,皇帝身体健康,王莽甚至还将全白的头用墨炭染黑,仿佛一夜返童,一如这即将枯朽的王朝,重新焕了生机。   南征之日能改,大婚却决不能改,一改就不吉利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安排完这些,王莽才想起,举咎信中的,陈崇欲立为新皇的“功脩公”王兴。   “且先看管起来,若是彻查后事情属实……”   王莽能在嫡亲儿孙里来个四杀五杀,难道对庶子,就会下不了手么?   群臣告退时,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也不去睡觉,只靠在案几上假寐,但闭上眼睛后,却仿佛见到了血光闪闪,复又睁开来,只在殿中踱步不止。   而就在这时,说符侯崔紧急求见,上殿后,奉上了一份血书。   “陛下,臣已审讯了陈崇,除却其供词外,陈崇不惜自扼伤口,以衣为帛,以血为墨,述其情状,稽痛哭,晕死过去,唯望陛下一观。”   王莽没有搭理,只在负手缄默良久后,叹了口气,让崔将血书送上来看看。   这一瞧不打紧,王莽的倦意,被陈崇揭露的内容,全都惊走了,明明是大清早,竟吓得满身大汗。   “王涉、董忠、刘歆,还有……第五伦!?”   ……   陈崇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如今被关在宫中诏狱,与党羽消息断绝,只能胡乱编排,将自己怀疑的种种线索串起来,一口咬定这四人在酝酿叛乱,他被第五伦抢了先手,只能寄希望于后制人。   王莽虽然被这血书上的荒唐之言吓了一大跳,亦下意识地认为,此乃陈崇困兽犹斗之下的乱咬一通,可信度尚不如他与田况谋逆来得实在。   但亦如陈崇之所以被缉捕,对一个多疑的皇帝而言,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也许有”的可能性,就足够了。   比如其血书中所言,大司马、国师公私从宾客密会一事,确实值得注意,王莽对刘歆已经不信任多时,只是看在知己老友面上,一次又一次让他逃过制裁。如今听闻国师公病卧在榻仍不老实,遂让五威中城将军崔立刻彻查此事。   又考虑到王涉掌握宫中一半防务,暂时不可暴露,且让人将负责禁中宿卫的五官中郎将,国师公的儿子刘叠召来问话。   不曾想,刘叠入了温室殿后,不等王莽问,竟自己拜在皇帝面前,泪流满面,这让王莽疑心大起。   “卿为何涕泪?”   虽然第五伦早就对国师等人处事不秘,觉得迟早要坏大事,但即便是他,只怕也万万想不到,最终出了大漏子的,居然是刘歆仅存的亲儿子,刘叠!   尽管刘叠的弟、妹皆因卷入谋逆案,先后被王莽诛杀,两个弟弟尸体还被砍成好几段。但与父亲不同,刘叠对王莽,却无半分怨言。   他见到的,是自己家族一次次卷入谋逆案,先是二甄,然后是废太子王临。但皇帝都高抬贵手,让他家免遭灭顶之灾,哪怕各地人心思汉,南阳汉帝复立,王莽也没对刘歆喊打喊杀,而是想给他一个好下场。   刘叠更是颇受王莽爱信,封为伊休侯,奉帝尧之祀,希望他能与国同休。   不管天下人如何看,不管父亲如何想,在刘叠心中,对王莽感恩戴德,依然视他为圣天子。   可如今,刘叠却面临着忠孝两难全的难题,遂稽哭道:“敢问陛下,君父各有笃疾,有药一丸,可救一人,当救君邪?当救父邪?臣亦面对这难题,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按理说先祖应该排在君主前,新室因为不太好提“忠”,遂大力宣扬孝,遵循儒家“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原则,将亲亲得相匿写入律法。   所以,当刘叠终于从父亲口中得知,他们在酝酿一件大阴谋,要他在宫禁中加以配合时,才会惊愕不已,陷入这两难之境。两种道德相悖时,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来。   但这话一说,王莽顿时就明白了,心中是愤怒不已,只盯着面前的刘叠,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汝身为儿子,以父立政,不孝也;又身为予之臣,五官中郎将,废法纵罪,非忠也。如此两难,不必你来选,更不必言说详情,予早已知晓!”   “予与子骏相识数十载,长一辈的恩怨,就交给吾等,汝这小儿辈,便不必掺和了。”   刘叠松了口气,再拜:”陛下赦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臣愿死以赎父罪!”   王莽无力地摆了摆手,让郎卫们将刘叠带下去妥善看管起来,刘叠的态度,坐实了其父刘歆确实在酝酿阴谋,陈崇看似乱咬一通的血书,也许全是真的!   日头高升,这短短一昼夜,王莽就体会到了,被所有背叛的感觉。   宗族、亲信、老友,予以厚望的年轻小将。   此也是叛逆,彼也是叛逆,这大新,还有忠臣么?   刘叠退下后,王莽只无力地坐在陛阶上,看着这郎卫宦官们退避后,空无一人的大殿,一时间茫然四顾:   “予的心腹,都在哪里?”   ……   ps:第二章在 第236章 斧钺!   “卫将军,谋久不,恐漏泄,如今陛下忽然召见,不如遂斩使者,勒兵而入,挟持皇帝,大事可期也!”   当王莽令人召王涉入禁中的命令传来时,王涉手下参与此事的一位护军立刻如此建言。   “不可。”   王涉却摇头说道:“宫中四门,我不过掌其一而已,外有五威中城将军崔,内则有郎卫,皆非吾等掌控,若是孤军而战,必是腹背受敌。需待国师公与维新公动,才能里应外合。”   而且说好了二十八日举事,他王涉是个言而有信的人,那就得二十八!   毕竟第五伦决定提前动手,也压根就没通知他啊!   王涉的迷信程度绝不亚于王莽、刘歆,国师公说只有在四七之数,太白天象时才能成功,这还能有假?国师这两天已经借口出城去终南山挑选坟墓,实则是在太白峰下布置星阵,以祈求皇天上帝庇佑,使兵变成功。   更何况,现在形势不是对己方利好么?亏得第五伦的神来一笔,皇帝已听信举咎,逮捕陈崇,欲将师尉大尹田况召来,又派遣大司马将斧钺交予维新公,专征伐之权。   再加上临时调换北军六校将率之职,一定会闹得人心惶惶,只要再等几天,陇右那边说不定也会响应,最有利于他们的情况就将出现。   眼下皇帝召见,亦是寻常事也,五官中郎将刘叠亲自过来传话,国师公的儿子当然是自己人,说皇帝要将北军之职交给自己呢!   王涉不疑有他,离了把守的北阙玄武门,朝禁中走去。   岂料王涉才到金马门,按照规矩下了车,脚往前一踏,就现,自己进入一个巨大的人影中,整个人都被笼罩了起来。   当王涉抬起头时,却见前几天被王莽任命为右中郎将的巨毋霸就等在这,靠在墙上等他。   这高达丈余的巨人,其甲胄也较旁人大上许多,持着一把大戟,强壮的手臂好似能将人头捏爆,只低头冷冷看着自己,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惊呼惨叫传来,回过头,却是跟随王涉入内的几位护军、士卒皆被王路四门的郎卫抽剑所击。   还不等王涉反应过来,就被巨毋霸反持大戟,用戟杆一扫,将王涉击倒在地,又令人绑了,旋即直接将五花大绑的王涉夹在腋下,大步流星朝王路堂走去,重重扔在阶下!   “陛下,王涉带到!”   当王涉抬起头时,看到的是堂兄王莽愤怒的双目。   “吾弟,你也叛了么?”   ……   王莽依然记得,三十多年前,自己在叔父、大司马车骑将军曲阳侯王根卧榻前接受他嘱托,成为王氏宗主时,王涉年纪也不小了,就跪在一旁。   被其父要求效忠于王莽时,王涉信誓旦旦,王莽也答应叔父,要将王涉当成亲弟来栽培,绝不忘他家恩情。   他将其视为王氏族人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待王涉不薄,封为上公,授予重权。岂料就在新室危急之际,本该鼎力相助大宗的王涉,却策划了逆案,这是来自血液里的背叛!   此时此刻,王涉面对王莽,一时愕然,又怕又愧,垂不一言。   别人骂得王莽,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皇帝也绝不会原谅他,只让人将王涉押下去,又将五威司命陈崇放出来,让他拿出手段来,好好收拾王涉。不管是断一条胳膊,还是断一条腿,定要将叛逆的计划和前因后果统统审出,而对于王涉的从逆者……   皇帝现在的头脑格外清晰:“下书赦卫将军属吏士卒为其所诖误,谋反未觉者,由五威中城将军将军及巨母霸接管宫中防务。“   王莽虽遭到背叛,但仍剩下了一些心腹,有人视他为暴君,亦有人执迷不悟,以为他是圣天子。毕竟王莽除去苛待儿孙外,对亲信们却十分亲和,他从年轻时就善于博取名望,能下人,吃这一套的人不少,譬如巨毋霸。   没了脑后,只控制着宫中一角的卫将军下属也没翻起大浪,很快就被崔和巨毋霸扫平,北阙重新回到了王莽手中。   既然宫禁已宁,下一步就是迅逮捕其余叛逆了。   刘歆前日请求出城一趟,去往终南山祷山川,顺便看看他自己的墓穴,王莽怜惜老友,同意了恳求。   现在他明白了,刘歆去祈求的,只怕不是新室万年,而是他王莽早点死去,汉家快点复兴吧!   和之前的背叛不同,来自老友的背刺,让王莽比死了好几个儿孙,加起来都要痛心,痛心十倍百倍!   本以为他们这数十年结下的友谊,共同筹划的事业,能越一朝一姓,越小儿女的生死,可万万没想到,刘子俊还是在最后关头,叛变了!   王莽仿佛还记得数十年前,二人在黄门郎署的初见,那个坐在日光下,正襟危坐读着圣贤书的青年。   刘歆的家族虽是汉朝宗室,却饱受元成时黑暗政治的折磨——主要是来自王氏外戚的阻挠,其父刘向郁郁不得志。   而王莽虽然出自王氏,却是族中的异类,喜好儒道,行为高洁,心怀大志。   二人一拍即合,既是莫逆之交,也是朝堂上的党羽,以新代汉,刘歆居功至伟。   可从何时起,他们却背道而驰了呢?是其女与婿废太子王临同死时,两个儿子卷入叛逆被分尸时,还是更早,在他现王莽野心不至于做“大汉周公”时!   “予还在坚持,不管天下人如何反对,仍死守王田制不废,汝何故竟走了回头路?”   王莽感到迷惑不解,却仍没有开始反思。   而更让他愤怒的,还有第五伦竟也参与其中,一个二十三岁的孺子,固然有些本事,但被破格提拔为上公、大将军,即便在前汉,这样的事例也极其稀少。   “原本今日应当是第五伦最后一次谒见,予还打算告诉他,分刘姓与豪强之地予天下人的依据,找到了。”   出自《易》:“损上益下,民说无疆!”   王莽还欲好好任用第五伦,试试自己新的构想,使天下焕然一新,可现在却再也无从分说了。   但王莽依然心存一点幻想,或许第五伦只是受了刘歆、董忠、王涉等人的蛊惑胁迫,毕竟他还年轻,不太能分辨是非,加上对陈崇的仇恨,才走了歧路……   于是在控制北阙后,王莽下了两道命令。   其一,派遣他颇为信任的宦官、中黄门王业,迅带兵去追大司马董忠,务必将斧钺追回来;若是追之不及,便假装无事,将一份王莽的诏令传达给第五伦,就说要拜他为四辅三公,务必令第五伦入京来见。   其二,则就是派人去将住在与皇宫一街之隔的第五霸,“请”进宫来。   “以第五伦之笃孝忠恳,见予诏令,又闻其祖父在宫中,定会归来,届时再好好审清楚,他究竟是受了蒙蔽,还是心存异想!”   ……   从昨日傍晚到今晨,随着陈崇被缉捕,五威司命陷入了短暂的停滞,许多陈崇党羽被抓进诏狱,甚至有人被酷刑活活打死……   而现在,恍然大悟的王莽才匆匆将其放出来,让这些吃了一宿苦头,满身伤痕的朝廷鹰犬,反过来去抓捕真正的叛逆。   但期间整整一夜,城中本被严格监视的地域无人管理,不知道放跑了多少大鱼小鱼。   片刻之后,当一心报复的五威司命党羽冲进北阙甲第时,却现时至下午,府邸上下却都还在酣睡,到处都是酒味。   原来,第五霸响应皇帝号召,大酺五日,昨天请全府的下人喝酒。   他们只记得,第五霸饮着饮着,忍不住潸然泪下,追问为何而泣,老爷子却不说话,只是目光看向皇宫,竟有几分愧疚。   然后第五霸便带着他们朝宫室敬酒,高呼:“陛下万年!”   那之后第五霸回去睡了,此时陈崇及其党羽才刚刚被逮捕,常安的宵禁未到,十二城门依然敞开。   而众人得了允许,放开了喝,一直饮到凌晨,包括看门的卫士在内,皆大醉,这段时间,陈崇还在诏狱里抠着断足,写血书……   等五威司命爪牙揪起几个人,询问第五霸何在时,他们都十分迷惑,只指着一处道:   “或许在厅堂!”   厅堂近了,五威司命的爪牙们分散开来,手握环刀,脚尖小心翼翼朝那靠近,却见窗户紧闭,但隔着门扉,却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面确实有人!   等他们猛地一脚踹开大门后,却现里边空无一人。   只有一头凶恶的野兽:戴着金项圈的黑斗犬,正蹲在第五霸平素爱坐的席子上啃着肉骨头,忽然被人打扰,这黑狗龇牙咧嘴,朝这群不之客狂吠不止。   “汪汪汪!”   ……   大司马董忠今天清晨得了皇帝所授斧钺后,便慢悠悠出了城,往东赶去。   常安距离骊山脚下的鸿门还挺远,隔着一个霸陵县,足有七八十里,董忠虽然没心大到在半路过一夜,但好逸恶劳的他也快不起来。   走到太阳偏西时,才到灞桥,此乃常安通往东方的必经之路,横于灞水之上,当秦地之冲口,束东衢之走辕。   但在两年前,这儿生了一场火灾,驻扎在此的步兵营几千人打水都没就下来,整个桥面都被烧得一干二净。王莽令人重修,加了石墩子后,改了个名,叫“长存桥”,寓意新室长存。   “等我过了此桥,抵达鸿门,将斧钺交予维新公,二十八日举事之后,新室,只怕要荡然无存了。”   董忠如此想着,也不忘观察北军之一,步兵营的情况。   顾名思义,步兵营以步卒为主,一部驻扎在桥西的枳道乡,此处便是刘邦接受秦王子婴投降的地方;另一部则在桥东的霸陵县,但听说军纪不太好,甚至有人掘汉文帝墓……   王莽派出的“九虎”,比董忠来得更快,已经将步兵校尉撤职取代,这突如其来的命令,使得步兵营有些骚动。   “乱吧。”董忠幸灾乐祸,不由感慨第五伦的妙计,如此一来,步兵营的战斗力将大减,加上分驻东西,以数万之众来攻,便很容易击破了。   想必其余六校,也是如此罢?   马车即将驶上灞桥,按照惯例,所有车马都要接受检查,但董忠自有符节旌旗之权,不在此列,亮出自己的身份就要过去,却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呼喊自己。   “大司马?”   董忠下意识地抬过头去,顿时愕然,喊话的竟是奉王莽之命,拼命追赶他的中黄门王业,也才到灞桥片刻。而他身旁的几位骑士,及数百守卫桥头的步兵营士卒,手里端着弩,已经瞄准了董忠及其亲随。   “大司马,何其慢也!”   ……   世事便是如此奇异,有人就在皇帝眼皮底下都能溜走,但有人,本是稳稳脱身的局面,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耽误。   当然,也可能决定提前动手的第五伦,早早闭了麦,从来就没将自己的计划,与猪队友们沟通过,前脚刚利用完王涉将水搅浑,后脚立刻让第四咸、张鱼借着走巷入里的煤球车,将大父接走。   第五伦最终没等来董忠的斧钺,反而等来了笑眯眯的中黄门王业。   王业是王莽亲信,身穿锦服,冠上饰貂,腰上有珰,走得快时叮当作响。   他不止是中黄门,还被加了“中常侍”等官职,一旦轮到王业来宣诏,都意味着大事。   据说,也是此人负责了对灾民的接济事宜,结果就接济出熬煮观音土来,导致流民欲求一口稀粥而不得,成批饿死。   第五伦让人打开辕门放王业入内,按照规矩与他见礼后请入营中就坐,王业先说起了城内的动荡。   “谁能想到,五威司命陈崇居然勾结了师尉大尹田况,意欲谋逆!陛下十分震惊,已令卫将军将陈崇缉捕,又召田况入朝,将军部曲扼守京师与师尉之间,少不得要受重任,盯着渭北。”   “这是自然。”   第五伦目光放在王业侧脸上不断流出的汗,笑道:“这大热天,中黄门一路赶来,恐怕热坏了。”   “王命在身,岂敢耽搁?”王业遂对第五伦宣读了王莽的诏书,读完后说道:“宵小已经伏罪,还望维新公随我回朝。陛下除了欲拜将军为四辅三公外,也令太史钻灵龟,卜吉日,就在明天,将军亦已斋戒三日。”   “一如陛下所言,社稷之命在将军,即今国有难,愿请子将而应之!明日陛下会在城南九庙授予斧钺,给将军专征诛之权!”   斧和钺,这是自古以来兵权的象征,出征时,皇帝都会召诸将至祖庙,然后,以受鼓旗,然后皇帝就在高庙授予将军鼓旗斧钺。   第五伦说道:“我年纪轻,不清楚礼仪,还请中黄门与我分说,好做个准备。”   “仪式上,陛下将亲自操钺持,授吾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   “而后陛下有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王业颔:“正是如此!”   君臣各有一次持柄以刃对准对方的机会,若非当真信任,这斧钺授起来,还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啊。毕竟你也吃不准,皇帝或将军,会不会忽然恶向胆边生,当场拎起凶器,以野兽般的心情,将对方砍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入内,却是万脩,他看了王业一眼,又在第五伦耳畔说了几句话,第五伦笑着颔了然,复朝王业作揖道:“中黄门,我粗通兵法,听说过一句话。”   “身为将军,其临敌决战,不顾必死,无有二心。是故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敌于前……”   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将最后一句咬得极重:“亦无主于后!”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既有鼓旗斧钺之威,自此不必还请。”   第五伦摊开手笑道:“所以,我不明白,我为何要还朝去呢?”   王业不知第五伦做何打算,越心悸,只道:“确实如此,但斧钺还没授予啊……”   “是么?”   第五伦诧异道:“我怎么记得,斧钺,已经授过了!”   这不可能啊,磨磨唧唧的大司马董忠已经在灞桥被射落下车,逮了起来,斧钺和鼓旗等物也由王业收了送回常安。   如此才有王业匆匆赶来鸿门,想奉皇帝之命,赚第五伦入朝去,只要他跟自己走到霸陵,就能被步兵营拿下。   但第五伦又不是王涉、董忠,岂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早就习惯计划被打破,既然如此……   那就不要计划!   “中黄门请看,这是何物?”   既然得知祖父已经脱困,第五伦也不跟这老宦官开玩笑了,站起身来,亮出了放在案几下的两个物什来。   右边的是一柄陈旧的砍柴斧,柄上绑着布条,黑黝黝的斧身尽头是雪亮的刃部,第五伦前些时日巡视营中,与士卒同食,还露了一手,就以此劈柴。   而左边的,则是一柄磨得锋利的钺……不对,王业没看错,那根本不是钺,明明是一把镰刀,是第五伦从长陵老家取来的。   在王业愕然惊惧的目光下,第五伦拎起两物,一步步走到被卫士按住的王业面前,一斧一镰,直接架在他的脖颈上,擦出了血!   “阉宦!”   第五伦不装了,大笑道:“汝且擦亮眼睛看清楚。”   “这,便是吾之斧!钺!”   “不由暴君、一夫来授。”   “而授之于天意,授之于民心!”   ……   ps:明天有加更。 第237章 革命   “宦竖,汝说常安人大酺庆贺皇帝大婚,吃的都是肉羹梁饭,还持着展示给皇帝看,用的是哪只手?”   王业还能挥点预热,拷问些常安内情况,他被交给了第七彪,彪哥手持环刀,狞笑着对着王业的手比划。   “究竟是左手。”   “还是右手?”   旋即第七彪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持之奉于尊者,应该是两只手罢!”   言罢将刀高高举起,猛地剁下,吓得王业大叫,却现第七彪只是空砍一刀,双手毫无伤。   可还不等他松口气,第七彪却笑着将王业的大拇指给切了,血淋淋地就塞到了他嘴里。   “嚼,吃下去,这‘粱肉’味道如何?”   恶人自有恶人磨,人有十根指头,不消片刻王业就将城内虚实一一招供。   果然,王涉、董忠这俩靠不住的已经束手就擒,而刘歆去终南山“看墓穴”得以逃过一劫,但那老学究也起不到半点作用,这场仗,果然还是得靠第五伦自己打。   此时已是深夜,夜漏未尽,第五伦立刻将自己麾下诸校召集起来开会,一共八个人:裨将军万脩、裨将军耿弇、校尉第七彪、校尉彭宠、主薄冯衍、粮官任光、安集掾第八矫、亲卫长臧怒。   唯独没有王莽给第五伦安排的惊喜,理论上是他副手的偏将军梁丘赐。   第五伦却先问众人准备得如何?   不是从魏地带来的旧部,就是自家族人,虽然第五伦这趟西来究竟要做什么,没人知道详细情况,反正不是老老实实给王莽做忠臣,或如耿弇、第七彪等,以为他要带家眷跑路回魏地,倒是冯衍猜测更准确些:“第五公此番不听我劝阻入关,恐怕是为了博取反莽之名啊。”   万脩、耿弇分别替第五伦带着上万人,任务很重,而第七彪、彭宠是他们的副手,四人皆言,经过二十多天训练,虽然这四万人较魏兵还差得远,不熟悉金鼓旗帜,可至少不再是乌合之众,会跟着安插进去的士吏、什长排好行伍。   “若只是站而不动,倒真像一群兵卒了。“耿弇语气略带讥讽,他还是对流民兵卒看不上眼。   任光、第八矫则禀报说兵卒们吃了半个多月饱饭,起码气力是恢复了,对第五伦也颇为感激。但这份感激能否到能为他卖命的程度?就很值得怀疑了。   而冯衍话多一些,他这些天可没闲着,一直暗中替第五伦奔走于六尉,结交各地豪强实力派,起码打个照面混个脸熟。   “大姓栎阳申砀、下邽王大、斄县严春、蓝田王孟、阳陵严本、杜陵屠门少,过去几日皆送了拜帖。”   但这些大姓嘴上久仰第五公威名,真有事是否会立刻选择站边呢?第五伦觉得不会,豪强们最擅长的,就是作壁上观,谁赢帮谁。   第五伦遂与众人分说王涉、董忠被皇帝,而中黄门王业欲传诏赚自己入常安一事,说话的时候观察他们的神色如何。   万脩、耿弇一如既往,他们对这件事参与最深;臧怒持刃站在第五伦身后,目光扫视众人;第八矫也十分淡定,西海一行,让他对这朝廷也绝望甚至愤恨了;冯衍甚至有些高兴,半路上船的任光则和彭宠面面相觑。   “如今的情形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了!”第七彪则急吼吼地站起来表态度。   “皇帝听信奸佞之言,谋害忠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任光、彭宠立刻跟上。   其他人也无异议,能被第五伦纳入此番西行决策核心的,又岂会有大新忠臣?   反是肯定要反的,入关旬月,这儿的民怨沸腾众人也看在眼中,现在的问题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反?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啊,总得有个旗号。   彭宠预先没想到第五伦会走到这一步,此刻只觉得自己得多说几句表明态度:“既然王涉与国师等人,欲以清君侧之恶臣之名举事,将军莫不如继续如此?以吸引其余党协助。”   这是比较保守的意见,被逮住的王业,城里的陈崇、崔、张邯等人,都是现成的靶子。在彭宠看来,第五伦身为新室之臣,不方便对其君主喊打喊杀,倒不如反奸佞,不反王莽。   但若只是如此的话,第五伦的人设,不还是大新忠良么?   冯衍第一个站出来喷他:“我听闻彭伯通之父为王莽所杀,本以为伯通当与上党鲍永一般,日夜思念报之,不曾想竟如此怯懦,仍不忘做新室之臣。”   “家父冤死,宠岂敢有半刻忘怀?”彭宠急了,他也只是提个意见试探而已,用得着上纲上线骂人么?立刻朝第五伦下拜,袒露内心道:“下吏只是不敢以私仇而忘公事啊。”   “事到如今,私仇公义亦可合一。”   冯衍早就替第五伦谋划好了,兴致勃勃地说道:“朝堂之上,非独有奸佞之恶,这罪恶的源头在于王莽!王莽暴虐,关中人心思汉,依我看,不如以复汉之名举事!”   任光察觉到第五伦的不以为然,遂立刻接话:“主薄的意思是,要响应南阳的‘更始皇帝’?”   冯衍却摇头:“王邑与更始胜负未定,此刻响应彼辈,为时尚早。”   虽然认定复汉是未来的大势所趋,但冯衍对南阳势力不太看好,只道:“只需打出复汉旗号即可,宣扬王莽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罪名,再抨击其王田、私属、五均六筦之制,信用奸佞,诛戮忠正等罪。最后三军为汉帝戴孝,而后宣布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   “如此可博得郡县响应。”   众人对此言都没太大异议,这确实是可怕的思维惯性,在大多数人眼中,新的反面就是汉,就如同一个铜币的两面。   但这旗帜举起来容易,往后想放下来却麻烦,第五伦,偏偏想要将这铜币竖起来!   “汉室于我何加焉?”   第五伦说出了冯衍万万没想到的话,那号称“天意民授”的斧头与镰刀,其实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了。   “我之所以反莽。”   “不是因私怨小恨。”   “更不是为汉帝报仇。”   “而是想要……”   第五伦掷地有声,给自己这场造反行动定了性:   “吊民伐罪!”   ……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冯衍博学,知道这是出自孟子的话,原来第五伦晓得啊!   但冯衍觉得,第五伦怕是搞错了,这话的情景,指的是齐人伐燕之事,多用来指一国伐一国,分庭抗礼的匹敌关系,第五伦仍是新室之臣,焉能乱用?   第五伦早在与马援商量“不举汉旗”的时候,便思索好了自己的目标,甚至还翻了不少古书,此刻遂笑道:“不然,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汤放桀,武王伐纣,世人但言其诛一夫桀、纣,未闻弑君也!”   不管王莽如何美化他的改制,内心初衷究竟是什么,但天下人只认事实:朝政已经被搞砸搅乱,至少在短期内,王莽的历史地位,只能如桀纣和秦二世一般,成为世人仇视的对象。这种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连黑暗的汉末成哀之世都被衬托为白莲花,叫人怀念,真是滑稽。   在政治上,任何对新室的继承,都是只得遗毒而无遗产,这也是诸如“挟天子令诸侯”这种行径,在如今完全走不通的原因,新朝的命,就算第五伦想帮忙续,都续不了。   既然救不了你,那么,就请好好做我的踏脚石吧。   第五伦这趟入关,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与新室彻底割席!   他说道:“今王莽虐其民,欲使关中人肝脑涂地,吾往而征之,非所谓攻,当谓诛也!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当箪食壶浆,以迎于吾等,难道这旗号,就不如复汉响亮么?”   第五伦此来,不称王、不称帝,不做天下各方势力的靶子,但诛暴君、诛一夫的大旗抬起来,不懂的不懂,懂的都懂。   冯衍就懂,他已经彻底呆愣住了,头一次窥见了第五伦的真正目的。   不想学赵鞅六卿“清扫君侧之恶人”,竟是想要连君一起清了!   也不愿为已经沦丧多时的带汉叫魂,却欲另起炉灶!有更大的野心……   “汤武革命!”   任光也懂,他一直忍着没太说话,立刻乘着冯衍震惊无言的空隙,遂站出来支持道:“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民贼!王莽人心丧尽,伐之可也!”   其余人也是纷纷叫好,尤其是耿弇。   本以为第五伦只是来将家眷捞到手,然后立刻跑路,这符合第五公一贯作风,岂料他这次却格外勇猛,倒是颇合耿弇的胃口,一年多了,这是耿弇头一次对第五伦感到钦佩。   他赫然起身,朝第五伦拱手:“第五公说得对,弇愿为君前锋。”   “万脩亦然。”万脩唯第五伦马是瞻,也早得第五伦交心私语。   “彪亦然。”虽然第七彪从头到尾没太听懂,但……大意不就是跟着宗主造反么!哪那么多弯弯绕绕。   “彭宠与王莽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彭宠这会倒是咬牙切齿了。   而少言的第八矫,也读过不少书,还给第五伦添了个吉利彩头:“武王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如今将军亦是四万余人向西而征,顺乎天而应乎人,必无往不利!”   决策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第五伦遂令万脩、耿弇、彭宠、任光去准备,在鸡鸣时就召集三军,第五伦有话对他们说——当然不能如现在这般文绉绉的引古文,他们需要更朴实的语言,更热血的煽动!   第八矫、第七彪则被第五伦指派,令二人往北走,渡河去渭北,设法回长陵去,他们家在那还能召集两千族兵,若能得到县人响应,更多人都能拉出来。   第五伦最后点了还在愣神的冯衍:“敬通。”   “下吏在!”冯衍一个激灵,连忙应答,他现在得重新审视第五伦了。   “替我写一篇檄文罢。”第五伦手轻轻拍在冯衍肩膀上:“时间不多,天亮后得写出来,这檄文注定会千古留名,世世代代被人记诵,至于写得如何,就看敬通手腕了!”   “诺……诺!”   但必须搞清楚檄文的主旨,第五伦看着外头的夜色,这会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还是天下彻底大乱的前夜?不论如何,这色子,他都必须扔出去!   “记住,这不是清君侧,也不是匡扶汉室,而是汤、武之事,是一场‘革命’!”   是天地革而四时成,是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238章 杀去常安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若是一个势力里面没有派系之分,那简直是咄咄怪事。   虽然才起势没几年,但第五伦军队里已经有了好几支派系。   最早追随他的猪突豨勇老兵三千人,如今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新秦中,也不知还是不是第五伦的形状。一半跟着万脩去魏地,在武安县得了分地,虽然万脩不喜欢争斗,但底下人,尤其是以第七彪为者,却常自诩第五伦的嫡系部队。   去魏地后征募的三批流民兵六千人,大多是马援练起来的,亦是数量最庞大的一批。其中不少刑徒、流民出身的士卒也做了军吏,开始论起辈分来,地皇二、三年、四年三个批次论资排辈。   位于鄙视链最低端的,则是被耿纯和彭宠带到河北的更始败兵两千人,也自成一派。   此番第五伦挑选精锐西来,这三个派系都有人名列其中。   老实巴交的秦禾不懂这些道道,但非要论的话,秦禾属于“猪突系”的一员。   他是在新秦中被第五伦收编的士卒,普普通通,后来去了魏地后,作为小兵卒,参加了武安之役,战后分到三十多亩地,又升为伍长。   秦禾原本没被选入八百人之列,实在是同曲的一位袍泽在武安娶妻即将生子,央求之下,让秦禾顶替了他的名额。秦禾还单身着,纵然坐拥土地小宅,他竟还是没在武安找到老婆,袍泽们都说是他太过木讷,外加模样确实丑了点,吃亏了。   “脸好看能当饭吃么?”秦禾每每如此反驳,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跟着第五公过河内,翻太行,渡蒲坂,直至鸿门,这个让猪突豨勇老兵们熟悉又痛恨的地方。   秦禾本就是关中人,还真带了一件锦衣回来,只是不知乡土何在?   被新室的訾税逼得家破人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父母已死,姐姐一家也不知流亡去了何处。被任命为士吏管着五十人,秦禾目光没少在人群里搜索,希望能见到一二熟悉的面孔。   八百士吏分管四万新兵后,第五伦让军官们多和新卒交谈,以贴近的身世遭遇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新卒才知道,上司们也是苦出身,又羡慕他们现在的处境,只感慨:   “早知如此,流亡时就该去河北!”   秦禾虽不太会说话,对新卒倒是挺关心,相处半个多月后,他总算听到了点新兵们的真心话。   “就像吾等当初不愿去北边一样,新兵里,根本没人想去南边打仗。”出征前夜,秦禾巡营完毕,却有些难以入睡,只与几个猪突豨勇袍泽凑在一块烤火,感慨起来。   在新朝,当兵是没有前途的,秦汉的军功制已经名存实亡,就算斩得级,那也是上司或上司的上司有功,与你无关,顶多赏几个辛苦钱。   且不论新朝的钱已无太大价值,王莽说好要给普通士卒一人四千钱的犒赏,一文没落实下来——其实都被第五伦故意截留了,反正什么锅都甩给皇帝、朝廷便好!   “明日,不对,今日就要开拔了,吃食也没减少,鞋履也换了新的,士气却越来越低。”一个袍泽用棍子挑着火抱怨道:“这仗怎么打?”   “只要跟着第五公,总能打。”秦禾在分到地后,对第五伦无比感激信赖。   当初从关中去新秦中,再从新秦中到魏地,谁还不是满腹牢骚,可最后不都妥善安置了么?   “这次不一样,我听说,去南方打绿林,已经死了十多万人。”   “绿林和赤眉谁更难打?”   众人一通闲聊后,都觉得这场仗很悬,他们中不少人倒是愿意为第五公赴汤蹈火,可四万新卒不行啊。   和随时可能死于流矢敌手的风险比起来,跋涉千余里,在军中混一口饱饭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有袍泽做了预言:“我麾下那五十人,如今关在鸿门无从逃走,可明日上路后,半数人都想跑!一双眼睛要盯着五十双腿,真是愁死乃公了。”   秦禾也有类似的焦虑,除非第五公宣布跑十个以下不算罪,否则人人都要被连累,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好似自我安慰的:“放心,第五公肯定会有办法!”   “第五公就没管过军中士气,而诸位校尉、军司马更加以纵容,若有人不愿打仗,非但不制止,反而任其宣扬。”尚未知道高层心意的士吏们死活想不通。   更有甚者,第五伦还让士吏们主动和新兵谈论所受新朝官府的欺压,故意煽动他们对皇帝个朝廷的不满。   众人聊一会就散了,随着第一声鸡鸣响起,秦禾才现自己假寐过去了,好歹睡了会,今日长途行军得打足精神才行。   他从营房里起身,又点了一遍新兵的人数,现不少人都睁着眼没睡着,眼中神色各异,有畏惧、害怕、纠结,总之就没什么好情绪,甚至有年轻的半大孩子一边收着行囊,一边哭了起来。   唯独有个心大的宽慰众人:“真上了战场,若被击中要害,好歹死得快,可不比汝做饥民饿死强?”   “就怕走在路上时就累死了。”有人阴阳怪气。   “我是流民出身,不怕走,就怕饿。”那新兵嘟嘟囔囔。   今日的饭也做得格外早,除了香喷喷的粟饭、热腾腾的汤外,每个人居然还分到了一块肉!   嚼着嘴里的肥肉,不论士吏还是新兵,都感慨这大概是最后一顿好饭了。   这时候,更高级点的军吏,诸如军司马、军候们也去大营开完会回来了。   不似底层的士气低落,他们的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又点了当百、士吏们过来开小会,将第五公的命令,一层层传达下来。   “好事,大好事。”   “吾等不南下了!”   “什么?”   秦禾听闻后也颇为震惊。   “汝等召集什长、伍长,将此事告知,再传达给普通士卒,一个字都不许漏!”   秦禾记了好几遍,才将第五公的原话记住,但记不住也没事,大家吃饭团团坐的时候,已有传令兵走入每个营垒,大声复述第五伦的话。   这不是冯衍那文采飞扬、引经据典、长难句频出的檄文,告诉基层士卒的话,越简单易懂越好。   “新室皇帝昏庸残暴,信任奸臣,赋税频繁,让汝等家破人亡;安置流民布粥,却令人熬煮草木和土果腹,死者无数;参军南下作战,贪官克扣钱粮,断了我军粮食,真是又让马跑,又不让吃草,这仗没法打了!”   这些都是导致新兵们沦落到如今境地的真事,他们或被强征入伍,或身为流民为了不饿死不得已为之,一桩桩一件件,都戳到了痛点。   有人潸然泪下,也有人乘机摔了筷子叫好。   “对,这仗没法打了!”   传令兵没理会他们,继续高声读道:“故第五公决定,顺应天意民心,不带诸君去南边送死了!”   在第五伦故意纵容下,不愿长途跋涉去南阳作战的情绪,早就在军中憋了大半个月。甚至有人彻夜难眠,如今骤闻此言,如蒙大赦,欢呼不已。   声音在各营垒此起彼伏,第五伦早早到众人手里的黄色巾帻被他们高高扔起。   新卒们欢声雀跃,倒是秦禾等士吏面面相觑:”南下是皇帝的诏令,若是不去,是抗诏,是谋反吧?”   但他们反而更加欢喜了:“反了好啊!”   ……   等朝食吃饭后,天色即将大亮,随着鼓点阵阵,各营都在戏水之畔的平原上6续集合,将当年王莽登上去检阅猪突豨勇、还做了中国第一次飞行实验的高台围在中间。   第五伦站在台上,望着站阵已经像模像样的新兵,自己的话,已经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就差最后一点佐料,彻底燃烧他们的愤慨了。   四万多人啊,也只有在这上面,才能叫众人看到。   但还不够显眼,第五伦遂伸手跟一旁的亲卫要了件衣服。   “将袍给我。”   亮黄色的袍子被第五伦披到身上,这年头黄衣服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就是想叫人看到。   虽然赤色也显眼,但刘汉以火德,其色赤,穿出来容易混淆误会,第五伦可不想莫名其妙被传成从娘胎就开始潜伏的大汉忠良。   距离远的士卒,遂只能看到高台上那个黄色小点在台边移动,好似在挥舞手臂,说一些激昂的话。   声音从台上由排列成队的壮汉一一向下传递,如同石头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一点点传入各营各队中。   “第五公说,既然不去南方了,皇帝要派兵来屠尽吾等,出于无奈,便只带众人自卫反击,就地举事。”   “且向西走,杀去常安,诛了贪吏奸佞,踏碎公卿之骨,问罪皇帝,打开府库,将本属于众人的钱粮,被酷吏勒索走的万万衣食,统统夺回来!”   “夺回来!”   众人狂热地呼喊,其余人也就跟着嚷嚷,等喊完才吓了一跳,真要反啊!   但纵有异议者,也已经被裹挟在汹涌的愤慨当中。   接下来喊出的,则是第五伦的口号:汤武革命,诛一夫,那是说给知识分子听的,平民百姓,商周都不一定晓得,知道个屁的汤武啊。   所以得更接地气点。   “剿新,安民!”   “吾是为‘安民大将军’!”   剿新的手段,安民是目的,简单易懂。   没有上来就对皇帝喊打喊杀,虽然对王莽早已不满多时,但大多数小老百姓心中,皇帝依然如神仙一般的存在,哪怕是赤眉、绿林,一开始也是活不下去遁入山林,没想造反,抓到大官还放了回去。   得从贪鄙小吏、郡县长官、三公九卿,这样一点点杀上去,直到最后,泥腿子才敢舍得一身剐,对着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儿,动粗!   到那时,口号就会变成:“诛莽安民!”   在这呼喊中,众人只能见到,士卒押了一人上台来。   那是谁人?   “是皇帝身边的奸臣,宫中宦官,王业!”   “就是此僚,将赈灾的粮食分予公卿富人,导致流民只能熬煮草木为酪。”   “那酪,我入伍前吃过。”   “我也吃过!”   “吾妻便是吃了那物什,没几天胀死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杀了他!”   而第五伦也遂了他们的愿望。   王业已经被第七彪砍了好几根手指头,失血过多的他脸色惨白,抬起头时,只看到天边彩霞映衬下,第五伦身披黄袍,手里持着那一柄砍柴斧,站在他面前,露出了笑。   “中黄门,你将是此斧、此钺斩杀的第一个人,真是荣幸啊!”   “第五伦,陛下错看了你,你可对得起陛下?”   第五伦摇头:“那就得先问问,陛下是否对得起天下人?”   王业努了努嘴,看似要哭,又好似要说点什么,却被淹没在叫好声中!   斧头被第五伦高高举起,旋即猛地挥下!连续数次,王业的脖颈被砍开,鲜血溅射在黄袍之上,几乎将其染红。   随着这阉竖的尸体从台上被滚下来,头颅则悬在旗帜之上高高举着,气氛也到达了最**。   也不知是谁先喊起的,一个声音从万千将士中传出,渐渐被人效仿,然后杂乱地喊了起来。   “万岁!”   鸿门已经被这简单的重复呼喊淹没。   “万岁!”   ……   声声万岁中,当第五伦下台来时,梁丘赐已经被吓傻了,瘫在地上,却见第五伦手里还拎着那斧头,王业的血粘在上面,也溅在黄袍上。   “梁丘将军。”   第五伦笑着将斧子递给亲卫:“你意下如何了?是欲与我一同剿新安民,做得大事业,还是……”   第五伦眼神瞥向身后挂在旗上的头颅,还是要去陪孤零零的王业呢?   今日之事,让梁丘赐震惊不已,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只暗道:“我记得先前有人与我说过,第五伦面相阴德纹起,克主,没想到,现在连陛下也要克!“   这话却不敢说出来,此刻只对第五伦稽:“梁丘赐,唯将军马是瞻!”   此人在六尉官吏、豪强圈子里认识不少人,让他和冯衍配合,看能否多拉点朋友,也算马骨了。   三军已集,士气已振,接下来就是分秒必争的作战,第五伦预想,王业彻夜未归,常安只怕快知道他已经反了。   万脩、耿弇整军完毕,前来领命,他们已经被就地升职为“偏将军”。   “大将军,我军先击何处?”   宣传的大目标是杀去常安,但在此之前,却也有阻碍。   两百多年前,秦朝覆灭,楚汉之争开始,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那也是鸿门与常安之间,唯一的天然屏障!   “挥师向西,攻取灞桥,先声夺人!”   ……   ps:第三章在 第239章 二五 (上章略有修改) 耿弇没参与第五伦黄袍加身、登高台杀王业祭旗的大场面,他在鸡鸣后吃完饭就勒兵出了,作为前锋,带着五千人,点着火把向西行进。 结果走到天亮时分,抵达鸿门以西十六里的新丰县附近时休憩,负责后面押阵的弟弟耿国就来报告,说这短短十六里,起码五百人没了。 如此短暂的距离,掉队迷路都难,基本都是自己跑的。虽然得知不用南下众人欢呼雀跃,但这里面不少人对第五伦不够信任,这旬月的行伍生活,将官推食食之没让他们甘心效死,得知要和朝廷精锐北军作战,贪生之心萌生,反正这段时日肚子也吃饱了,不趁着天黑开溜,更待何时? 耿弇也没法怪士吏们,总不能像大新王师那样,拴着绳子行军吧? “背恩负义!” “就这还想半日急行军五十里,破北军,打常安?” 耿弇服了,回头看着稀稀拉拉的众人哭笑不得:“汝等,真是我带过最烂的一支兵!” 从朔调的幽州突骑,到魏地的征召兵、流民兵,直至这些训练不及旬月,就匆匆拉上阵的武装,耿弇估计,他们的战斗力和秩序,大概和刚聚拢的王师差不多——本来就是! 耿弇觉得,自己真是被这群烂兵坑惨了,估摸到灞桥的时候,还能剩一半人就不错。想要完成奔袭五十里渡灞水击溃北军步兵营七千人的任务,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耿弇已经在第五伦面前夸下了海口,还抢下了这先锋之职,若是一事无成,实在难堪。 耿弇思索片刻后,目光看向他们休憩地点南方的县城,那儿正冒着一阵烟。 “彭将军拿下新丰县了?” 按照官升一级的原则,彭宠也从校尉直升裨将军,他出比耿弇还早,昨夜就来了,带着千余人进攻新丰县——第五伦早就派人把这个县渗透成筛子了,加上里面还有大司马幕府,董忠剩了些党羽在内,随时可以动。 而县官至今不知朝中剧变,只当第五伦要按照计划,明日开拔南征,不曾防备。竟都被彭宠控制住,只有县尉忠于职守,拒不投降,县卒与之交战,生了零星的战斗。 在彭宠与众人进攻仅剩的城门之际,耿弇也带着前锋开到,里应外合,平旦攻城,日上一竿时便轻松拿下。 这让彭宠十分诧异:“耿将军不是应该迅西去么?”他十分担心耿弇是要来抢夺新丰之功,自己奉耿纯为上司、伯乐,对耿家人敬重三分,但这小耿也不能蹬鼻子上脸吧? “只是让士卒们练练手。” 耿弇对区区小城没兴趣,他只是看出,自己麾下新卒人心不安,对战争胜利没有信念,故而多有逃遁。直接带着他们和北军打硬仗,很可能没开打就自己溃了,得循序渐进,先在新丰找找自信。 遂让彭宠将新丰县里试图反抗的县尉等十余人押解出来的,当着士卒的面处死! 十几颗人头悬了起来,城头旗帜亦换成了“五”,而后耿弇指着新丰,让人告知麾下士卒道:“片刻之间,我军兵不血刃,已下一县,平素欺压汝等的王师官兵,亦不过如此,以数万之众,攻取常安又岂在话下?” 又打开新丰县府库,取其丝帛,当场宣布,给攻城门时作战英勇先登的一个队,一人一匹,当场!任他们喜滋滋将丝帛缠绕在身上。 “攻取城池越多,打的胜仗越多,犒赏也越丰厚,往后甚至还能像老兵一样,分到田、宅!再不必过流民佃农的苦日子!” 第五伦军队里激励士气的话术三板斧,耿弇也耳濡目染,此刻说出来竟毫无违和。 果然,亲眼见到造反后轻取新丰,新兵们士气大振,摩拳擦掌要去下一个县城捡丝绸,而耿弇又让彭宠将新丰城内一部分人放走,使其向西奔归,还特别告诉他们:“吾等接下来要去打霸陵县!” 彭宠感到不解:“按大将军的计划,不是要急行军袭击灞桥北军么?” “以此之众,如何出其不意?那王业不是招供,说他就是靠着步兵营协助,才拿下了董忠,彼辈早有防备,此时此刻,只怕灞水两岸,皆已知鸿门新丰之变!” 在耿弇眼里,第五伦就是个玩兵权谋的,他懂个屁的兵形势! 在魏地时,战略级别的目标可以由第五大将军来定,战术级别的具体细节怎么打,多是马援张罗。虽然耿弇不太愿意承认,但这趟西来,自己要起的就是马援的作用。 耿弇让彭宠认清现实,他们麾下的烂兵,就别想完成幽州突骑或猪突豨勇这等精锐才能做到的战术了,得用一些更脏的方式获胜。 耿弇告诉彭宠:“吾等阴缓生口,令得亡归。归者必告之于霸陵,霸陵得知我前锋将至,必恐。霸陵宰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弃城而走,如此我军可轻易再下一城,使士气高涨。” 这些新丰县的残兵败卒,将成为心理攻势的免费宣传队,他们逃到霸陵甚至常安,可以大肆宣扬,闹得守军百姓人心惶惶。 “要么霸陵宰将向驻守灞桥的北军步兵营求救,使其移动营至灞水东岸协防!” 耿弇琢磨过了,他的人马绝对无法击破步兵营阵列,哪怕对方临时更换将校,哪怕朝廷昏庸,但常备军就是常备军。 自己赶得快了,反而会将步兵营吓得放弃霸陵,死守灞桥。那样的话,当第五伦大军抵达时,亦轻易渡河不能。常安周边的北军诸校将6续汇聚了,两军几万人将隔河对峙,这仗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 “我就是要诱步兵营至霸陵县!” 但若步兵营校尉一时糊涂,欲保霸陵县,勒兵于东岸御敌的话,耿弇却可以将其拖住,使之不得后退,再配合后续赶到的大军,以众击寡,一口吃掉这支“精锐”! 虽然平日里颇为急勇,但用兵时却思路清晰,现在的故意迟缓,是为了整场战争的胜! 彭宠深感佩服,从其策而行事。 而等到日上三竿,第五伦与万脩率领三万多大军抵达时,得知此事后,非但不怒,反而很高兴:“原本能让耿伯昭做前锋我还不放心,如今看来,这小儿曹跟其叔父去了一趟定陶后,确实有点大将风范了!” 而这时候,连行军都在车上端着案几书写的冯衍,也将一篇完稿的檄文献于第五伦马前。 “敬通文采斐然,我料王莽看到檄文后,会吓出一头汗来。” 冯衍笑着应诺,心里却苦,这命题作文不好写啊,因为第五伦要求不能痛斥王莽篡汉、王田这两样,他只能不疼不痒地指责,本来可以骂得更痛快些的。 不过在第五伦眼中,檄文本就是看个热闹,而且只在士人中传播,指望一份文章上几句话改变战局形势,那是文人墨客的想法,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得靠军争的胜利。 第五伦看过后,满意微微颔:“传于新丰县中,再令人杂抄数份,分别送往关中各郡县!” …… 五月二十四日傍晚,第五伦大军行进了五十里,抵达霸陵县外,所见却是有些无奈的耿弇,押着本县的尉、丞前来投降。 第五伦笑道:“伯昭,汝计策如何了?” “步兵营胆怯,未敢渡河来守,而霸陵宰求援无果,果然带着家眷弃城而走,我午时攻城,半日拔之,献予将军!”耿弇的想法不错,但他高估了对方的胆量,此刻有些悻悻不甘地看着灞水对岸。 原来智计白出的,不止是我啊! “无妨,你已取得霸陵,免除我军后顾之忧,今夜进攻强渡灞桥,还是以汝为先锋!” 第五伦看着后头的军队,在连下新丰、霸陵两座县城,开府库赐丝帛于优秀的营队后,新兵们的士气确实维持住。起码不再出现早上刚行军时,抽着空子就大批跑路的情形。 “那些跑掉的人,他们迟早……不,很快就要后悔了!” 步兵营驻扎在灞水对岸,人数七千有余,营垒重重,加上匆匆集结的县卒,恐怕上万。 但常安附近的其余诸校,就算王莽紧急调遣,最近的骑兵越骑营,也得明天才能抵达。 趁在敌军云集前,他们得攻过去!只有一晚上的时间! 而第五伦军中的檄文,也以箭矢射过桥,传到步兵营手中,校尉看过后大惊,又立刻由驿骑送往常安寿成室。 于是,当夜凌晨,灞桥之战即将开始之际,檄文也摆到了已经两天没睡的皇帝王莽案前。 第五伦,真的反了! “安民大将军第五伦等,告州牧、部监、郡卒正、连率、大尹、属正、县宰、尉、丞及诸曹佐吏。” “伏念天下受王莽之害久矣,始自东郡之师,继以西海之役,巴、蜀没于南夷,缘边破于北狄,远征万里,暴兵累年,祸挐未解,刑法弥深,赋敛愈重。奸佞之党,横击于外,百僚之臣,贪残于内,元元无聊,饥寒并臻。以至于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 “于是江湖之上,海岱之滨,风腾波涌,更相骀藉,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殃咎之毒,痛入骨髓,匹夫僮妇,咸怀怨怒。” “赤眉起于泰山、绿林起于南郡,然其与新军之师,譬如五十步笑百步,流寇虏掠,逆伦绝理,杀人父子,妻人妇女,燔其室屋,略其财产。饥者毛食,寒者裸跣,冤结失望,无所归命。” “唯大将军第五伦,以惠爱之诚,加乎百姓,高世之声,闻乎髃士,故其延颈企踵而望者,非特一人也。将军率冀、兖之觽(xī),将散乱之兵,奋寿良,摧五楼流贼,喢血长河,破十万之赤眉,护河北诸姓之安,威震山东。” “河北已定,将军复念天下之祸虽起于外,先于内,源于莽也。遂西行入京,欲以逆耳之言劝莽改弦易辙。然莽昏聩不识忠良,信奸佞之辞,以为将军积善累德,民心皆向之,将不利于莽,反欲危将军性命。” “将军念王莽十五年之所为,倾楚、越之竹,不足以书其恶。天下昭然,所共闻见,莽斗米之小恩,与天地正道孰轻孰重?将军遂以明淑之德,秉民望之权,统三军之政,挥师西向而伐,欲为天下唱,攘除祸乱,诛灭无道!” “今十万之师至于灞桥,旌旗望于常安,明德灵威,龙兴凤举。大司马董忠、国师刘歆、卫将军王涉结谋于内,群起响应。只待一儙之闲,新室灰飞烟灭,其犹顺惊风而飞鸿毛也!” “关中诸豪、士人、百姓,将蒙将军之福而赖其愿,事后当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安民而已。何不举众相迎,云集景从,事成之日,咸邀有勋之士,共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哉!” 此时此刻,夜漏钟声响起,时间刚刚抵达五月二十五日子时! 气急攻心,王莽愤怒难平,一口老血吐在上头。 这,就是第五伦在这二五吉日,给待他知遇之恩的皇帝陛下送的,新婚大礼啊! …… ps:(盟主加更4/17) 明天更新在13:oo。 第240章 我替你骂了   五月二十五,本是王莽预定的吉日,按理说,这会在杜陵,他的史皇后就要乘坐鸾车起驾,开始往常安进,而王莽则染黑了头,在两陛之间迎她。   是日,关中同庆,万民齐乐,而与此同时,大新忠臣第五伦也要开拔南下,前去征讨宛城的僭号者。   原本美好的一切,全都毁了,形势在短短一夜间急转直下,十一上公一口气叛了三个,虽然王涉、董忠这两个蠢材已被缉捕,但刘歆尚在外逃。   好容易安定了城内动荡,被王莽寄予厚望的第五小将,竟也赫然造反。杀了他派去的使者王业,连清君侧恶人的遮掩都不打,就明火执仗地起兵讨伐皇帝,将他斥之为桀纣!   “背恩负义,大奸似忠!”王莽气到想不出话来斥责第五伦,而其祖父第五霸、师兄王隆也不知所踪。   第五伦的檄文已经怼到王莽案前,上面每一句话都在戳他肺管子,平素群臣蒙蔽、公卿绝口不敢言的话,上头统统骂了个遍。   而真正让王莽气到吐血的,不止是上面的内容,还有檄文后的名字。   除了王莽根本不认识的冯衍外,檄文的另一个署名,却格外扎眼!   “扬雄!?“   ……   而二十五日鸡鸣时分,被王莽改名为“水章”的霸陵县,扬雄的弟子王隆也浑身是水,竟也顾不得更换,就湿漉漉地看着面前的檄文,目不转睛。   第五伦要于今日举事的消息,可没提前告知师兄,这种事除了心腹,知道的越少越少,否则很容易泄露。他只在派人乘常安城内水浑捞出第五霸之际,也去北阙甲第隔壁告知了王隆一声,让王文山快跑。   王隆愕然之余,却又不感到意外,他曾奉王莽之命前往魏地召第五伦入朝,一路随其西进,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同门师兄弟,其所作所为可不像一位“忠臣”该有的样子。   他遂易服出城,昨天一路上只见常安周围的北军驻兵在匆匆集结,奉诏紧急向东进。王隆绕着他们走,等跑到灞水与渭水汇拢处,现胆小如鼠的步兵营,已将这一带船只统统收拢,摆明了要与即将到来的“叛军”隔水对峙。   情急之下,王隆竟直接泅水游泳过来。   灞水可是关中大川,渭河干流,又深又宽,这一趟泅渡可不容易。   他被第五伦军队的游骑遇到,带回霸陵县拜见后,第五伦颇为惊喜:“还不知文山水性竟这般好。”   “前几年在蜀中时学的,因为听说夫子善泳。”   也是在扶着老师棺椁去蜀中的路上,王隆将扬雄临终前那份明明写出,却为了不连累弟子,复而烧毁的文章,根据记忆默写下来,后来又转交给第五伦过目。   但他没想到,第五伦在令冯衍书写讨莽檄文时,不但搞了个命题作文,还要求冯衍将扬雄这绝笔之书里的句子,也录入进去。   若是换了以往,冯衍素来倨傲,肯定是拒绝的,但他当初与第五伦在新丰初见就说自己颇为敬佩扬雄,加上惊觉自己这一年多来,一直料错了第五伦的心思,起兵之际还在嚷嚷复汉,恐令其不喜,有心讨好,遂一口应下。   “本来该找文山来写的,但事仓促。”第五伦也觉得遗憾。   “我擅长赋,不擅长政论,这里面确实有夫子的文章词句,就足够了。”   王隆却觉得这檄文已作得极好,看着那些熟悉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五年前那一夜,在五威司命逼迫下,王莽要求扬雄写出一篇颂扬北伐匈奴的文章来。   而扬雄怀着满腔愤懑,恢复了年轻时畅快,笔下放依而驰骋!不但文字弘丽温雅,政见也尖锐锋利,全然不似老师过去的作品。   扬雄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反思了自己的过去,一举推翻了《剧秦美新》里对王莽的称赞,痛斥新政,并做出了预言:“昔秦焚诗书,以立私义;新诵六艺,以文奸言。新之据不亚于秦,虽立三万六千岁之历,恐同归殊涂,俱用灭亡!”   这句话亦赫然在列!   和这檄文的内核一样,扬雄反对的从来不是王莽代汉夺位,也不曾视之为逆臣,当初对王莽的支持,亦未曾后悔,因为他也是汉末黑暗政治的受害者。   扬雄是怒其不争,是王莽当了皇帝后,眼高手低,没有把承诺过的事情做好,将天下弄得一团糟啊!   而且,文章最后署名中,竟还有扬雄!   王隆的手有些颤抖,想去触碰那个名字,又怕自己手湿将字弄花了,他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数次,却又被泪水打湿,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不能自已。   第五伦拍着哭泣的王隆,仰头看着被营火映照得通红的天空,嗟叹道:   “夫子,那一夜,你为了不牵连吾等,没能骂出来的话。”   “弟子第五伦,已经指着鼻尖,统统骂给王莽听了!”   当初第五伦微末之躯,纵然心有愤怒,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带着扬雄说他是“天下之士”的厚望,默默将这仇藏在心里。   可现在,却是新丰鸿门斧镰举,灞水河畔旌旗摇,借着一份檄文,第五伦的唾沫星子喷在老王脸上,痛快!   “夫子在天之灵,足以告慰。”   而往后,就算第五伦要将三代单传无儿无女的扬雄抬上“儒家圣人”地位,就凭这说成是“扬雄遗书”的檄文,也足以将扬子云《剧秦美新》的黑历史掩盖,变得有理有据!   但现在想这些为时尚早,第五伦只指着灞水上的火光对王隆道:“文山,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啊。”   若是第五伦举事在前,打王莽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此刻,灞桥肯定拿下了。   但还是要怪猪队友,王莽现王涉、董忠、刘歆三人阴谋在先,这让新室多了足足半天时间反应,王业来新丰欲赚第五伦入京的同时,北军诸校已经接了命令向东集结,以防不测。   就是这要命的半天时间差,将第五伦的大军卡在了灞水之畔。   而且万万没想到的,对面的北军,身为天下精锐,居然如此之怂,赶在第五伦“夜渡灞桥”前,直接一把火将桥烧了!   ……   而另一头,王莽虽然被第五伦檄文气得吐血,却也没直接晕厥,而是连下数道急令。   二十五日平旦时分,天色微亮之际,“四将”之一的宁始将军史谌带着皇帝诏令,带领长水胡骑三千人驰骋向东。   史谌就是王莽预定的史皇后之父,汉宣帝时备受宠信的外戚史氏之后也,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却被第五伦造反给搅合了。   事到如今,还结什么婚?他也顾不得送女入京,而被火任命,赶赴前线。   要命的是,这前线,距离常安只有短短四十里!   等史谌来到枳道时,见到的却是还在冒烟的灞桥。   灞桥一年多前就遭过次灾,为了保证这道通往关中东部最主要的交通线,王莽还动民夫,将全木构的桥体换成了石头墩子,在于上搭建木板。   废了数月修起来的新桥梁,如今却再度一夜而焚。烧了一夜后火势渐小,木板几乎被大火燎尽,只剩下几十个黑漆漆的桥墩伫立于水中。   史谌颇为惊讶,立刻与分管此地的前将军王盛询问:“崇新公,陛下令北军诸校向东进攻,击灭第五伦叛军,为何这桥却烧了?”   王盛本是常安城北的卖饼小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大新建立前夕,里长忽然将他找了去,然后送到宫中,王盛都快吓死了,还以为自己要被割了做宦官。   结果却是有相面者按照图籍,一个个观察他们的容貌,询问生辰日。   原来,是哀章所献金匮里,正好预言王莽大臣里有“王兴、王盛”的名字,王莽遂按图索骥,依照卜卦相貌在常安寻找,最后这好运气就砸到了王盛头上。   朝为卖饼郎,夕为崇新公,这蹿升之快,真是让人羡慕,又觉得滑稽。   如今王莽手下没有大将,遂点了王盛前来步兵营,昨日方至,得知第五伦已经起兵,还要打霸陵,霸陵宰向他求助,王盛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东岸驻军撤到西岸来,打死不去支援。   而等第五伦大军夺取霸陵县,开始派遣游骑来侦查灞桥情况,打算夜渡,岂料区区几十游骑,就直接将王盛吓到,一不做二不休,下令烧桥!   这才有了眼前的光景,但王盛死活不承认,只道:“宁始将军,这是叛军放的火,彼辈就怕我军渡河进攻啊!”   王盛很快就被打了脸,虽然桥直接没了,但赶在天色没亮前,第五伦派遣耿弇从步兵营防备较弱的地方数次试图泅渡。   正值盛夏,是河流涨水之时,灞水又是关中干流,最狭窄处也过了百步,河心最浅的地方亦能将人淹没,像王隆那般形单影只一个人泅水溜过来容易,但大队人马却不好渡。   第五伦的大军是夜尝试了数次,都被在水边防备的北军现,强渡失败。   还是兵太烂的缘故,指望新兵们顶着对岸的箭矢,淌着湍急的河水佯攻对岸,不太现实。   若是人人都像第五伦带来的八百士吏那般训练充足,士气高昂,区区灞水岂在话下,但他也不舍得将这批人集结起来一起用——一旦基层军吏被抽调一空,其余三万多人的指挥就完全失灵。   随着北军诸校6续抵达,强渡的时机已逝,双方只能隔着灞水对峙。   虽然王莽要求北军“主动进攻,剿灭叛军”,但既然桥已经烧了,宁始将军史谌也顺水推舟,索性在灞水畔布防。   灞水西岸,从北到南上百里内,分别有四处防区:   最北面的是虎圈,王莽已调遣射声营四千人守备,不但要看着灞水下游,还要守备东渭桥。   其次是正对灞桥的枳道,步兵营及杂牌军万余人在此。   再往南走,是位于白鹿原的南陵县,越骑营三千人已经从下杜移师于斯。   最南边则是蓝田县,屯骑营三千人在监军孔仁带领下,前几天就在那等待与第五伦汇合,岂料先接到的,却是对方叛乱的消息。   在四支军队后面,还有从昆明池赶过来的长水胡骑三千人入驻杜陵县,随时支援四处。   如此一来,常安外围,只剩下中垒营五千人守备,射声营还有两千人守着西、中两座渭桥。   “宁始将军,吾等的兵力,只能守,不能攻!”   卖饼将军王盛力陈己见,绝不是他胆小,而是北军确实兵力不足,不如暂时与叛军隔河对峙。   “倒不如将叛军拖住,良久无功,彼辈自散!再等几天,各郡的勤王之师就会到来。”   但问题是,关中各郡的郡卒连同青壮,都被抽调泰半,跟着大司空王邑出征颍川了,哪来的勤王军?   虽然知道拖下去不是好主意,但史谌亦非宿将,又因北军才刚刚被调换了校尉,士气不振,兵卒惶恐,这种情况下是没法进攻的,一筹莫展之下,也只能如此了……   但对面的第五伦却不陪他们干等,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出之际,三万多“叛军”倾巢而出,在灞水东岸南北数十里的范围内,到处鼓噪,做出欲再次强渡的态势,连第五伦大旗也动了,导致北军诸校紧张兮兮,死死盯着各处河面。   这样的虚张声势持续了整个上午,但在霸陵县以北二十里外,靠着在新丰、霸陵收集到的船只、木料,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却在艰难渡过另一条更宽、更深,但对岸没有任何官军戒备的河流。   在灞水边数次受挫的耿弇,再度被委以重任,带着王隆及士卒们,趁着第五伦大军砸灞水鼓噪之际,却一转方向,向北渡渭!   战术上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战略。   这是第五伦见大军受阻于灞水之上时,做出的决断,一如耿弇所言:第五大将军在兵权谋上,确实玩得不错。   渭北诸陵,自东向西,排列在一条直线上:从第五伦的老家长陵,再到最西边的茂陵,这一串,是第五伦多年来养望扬名,交朋宴友,提前数载堆砌好的“薪柴”。   “就只差一把火,让它们烧起来!”   “伯昭、文山,汝等立刻北渡,与赶赴临渠乡的第七彪、第八矫汇合。从长陵到茂陵,两天之内,我要各县处处举事,得让王莽在寿成室中,都能看到渭北五陵的烽火!”   这就是第五伦的战略:农村包围城市。   “以五陵,包围常安!”   ……   ps:晚了点不好意思,过年这几天保持两更,但时间会更不稳定点。   第二章在 第241章 五陵少年   若不算昌邑王刘贺、孺子婴等,前汉一共十一位皇帝,亦有十一座帝陵,除了文帝霸陵和宣帝杜陵外,其余都呈一条直线,排布在渭河以北的咸阳塬上。   长陵不是最东边的,但却是第一个屹立于此的陵邑,故长陵人常自诩“五陵”之。   时间回到地皇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凌晨,长陵县南部,被成国渠贯穿的临渠乡。   随着第五氏的崛起,整个临渠乡的官位基本都能“自己人”囊括:第八直做了乡三老、第一关做了乡啬夫、第六犊做了乡力田,而掌管乡中治安的游徼,则落入猪突豨勇军候郑统手中。   几位住在邑里的乡官还在酣睡,却分别被人喊醒,却是张鱼、朱弟。等他们匆匆赶到乡寺,却在案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浓须花白,风尘仆仆的老爷子。   “老宗主?”   第八直、第一关、第六犊愕然:“老宗主不是在常安享福么,怎么回来了?”   第五霸被王莽“请”去常安已经好几个月,前天下午,他乘着常安骚乱,被第五伦安排接应的张鱼、朱弟接出,立刻往北赶。因为三座渭桥皆被射声营把守,灞桥也过不去,遂寻了渡船过渭水,匆匆赶回临渠乡,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召集众人开会。   “京师出了大事。”   第五霸奔波了一天两夜,但喝了口酒后,他又精神起来,看着众人,一开口就是个大新闻:“皇帝要杀伯鱼,诛灭我宗族!”   “啊?”第六犊直接吓得面色惨白,他只是个善于农稼的地主,对混到今天的位置很是满意,怎能料到这等大祸,整个人都懵了。   “何至于此?”第一关也愕然不已,不断追问:“究竟出了何事?莫非有何误会。”   第五霸冷笑:“不是说了么?皇帝要杀吾等全族,皇帝杀人,需要缘由?”   倒是第八直,惊讶之余脑子还在转,想到这数月之间,他儿子第八矫保持着同魏地的通信,与游徼郑统经常借口盗贼频,将诸第的青壮集结起来训练“防贼”,问他话也不说,只怕早有预谋啊。   第八直遂问:“老宗主,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第四咸也参与了谋划,说道:“估摸到天明后,就要有皇帝使者带兵来找我宗族麻烦了。”   第五霸沉声道:“伯鱼已经在鸿门起兵,吾等也要立刻响应!“   这,这是要谋反啊!众人都心惊不已。   第五霸早就想明白了:“都回去召集族人,带上先前分的兵刃,有甲的穿好甲,天明时分,集结于乡邑。”   第八直、第四咸应诺,而第一关、第六犊还在呆愣,被第五霸一通好骂:“还等着作甚?难道要老夫替汝等奔走?平素分矿产、货殖好处时,怎就一个个你争我夺,如今倒是蔫了。”   第一关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老宗主,这究竟是怎么了?若当真谋反,被官军击败,这些年攒下的硕大家业,将就此毁于一旦啊。”   不等第五霸动怒,机敏的第四咸就过去给了这厮一脚:“不反,难道要坐以待毙,等着带全家人,将头伸过去让官兵砍?跟着宗主举事,或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胜了,汝等的富贵,还能少得了?”   这是他的心声,第四咸知道,从推举第五伦做宗主开始,他们几个家族,早就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灭俱灭!反正这烂世道,生意也难做,还不如豁出去拼一回。   “不错,田横敢以区区五百人,对抗整个大汉,吾等身为田王子孙,人众数千,又何惧之有?”第五霸对持刃在旁的游徼:“郑统,敲鼓,召集邑中丁壮!”   “诺!”   郑统娶了第五氏的远房侄女,也算自己人了,他和臧怒同期,但因为常被第五伦安排跑腿,一会去西海救第八矫,一会又留在临渠乡练族兵。几年下来,地位大不如臧怒,他早就憋久了,这次定要好好立一番功业。   长陵是人口大县,足足有十七万人,一乡能顶个万户县。虽然被王莽征召了一遍,但全乡青壮加起来可得数千,每逢要合练,就以击鼓为号。   鼓点咚咚敲响时,而第五霸上到乡邑望楼上,却见沉沉的夜色下,官道在大片、大片的麦田之间,如一条黝黑的带子,从近处延伸向外,蜿蜒于沃土之上。   众族长点着火把匆匆离去,他们仿若分散开来的星火,而随抵达各自的里,那儿的烛火便渐次亮起,如同薪柴被点燃。   半个时辰后,几乎所有的里落都点亮了灯火,把一个沉静的夜晚搅乱得如昼日闹集。   关中人多地少,里闾密集,甚至可以鸡犬相闻,一时间尽是鸡鸣犬吠。待到天色将明之际,6续朝乡邑赶来的青壮,马蹄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绝於耳,碾碎了夜的悄然。   一起被碾碎的,还有这五陵之地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乱世要来了。”这是第五伦在北阙甲第那一夜,对第五霸陈述自己计划时说的话。   “新室将亡,孙儿要么拾阶而上,要么随之一起覆亡,为宗族计,我决定选择前者!”   “我决定往前走一步,为我家,竖立这天下,最高的阀阅!”   第五霸又感到惊愕,但细细思索,却又觉得不意外,在甲第“韬光养狗”,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第五霸当然听孙儿的,但是想到对自己颇为礼遇的皇帝王莽,第五霸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而此时此刻,乱世真来时,翻腾在他心中的,还有另一种情绪。   第五霸对一旁的张鱼说道:“当年陈汤校尉带吾等远征西域,斩郅支之,回程的路上,却被儒官以矫制为名百般刁难,缴获统统收走,犒赏也迟迟不下来,吾等回到家乡后心灰意冷。”   “我当时年轻,不忿,曾自言:我第五霸若是生于乱世,带三尺剑,跨烈马随明主征战,何止区区屯长?说不定能封侯,万户侯!”   但第五霸这漫长的一生,除却在西域那几年外,都是实实在在的太平岁月,至少关中是如此,和平生活真是沉闷啊,不知不觉,他就老了。   没想到,一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乱世却迎面而来,猝不及防,将所有人都卷了进去。   年轻时期盼的金戈铁马来了,但第五霸,却现自己高兴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他在那喃喃自语,张鱼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道:“将军也说过,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 app 】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呸,暮气!”   岂料第五霸却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第五伦,反正是收起了这份伤感。   而此时,有一车驶至乡邑,却是赶回第五里通知的朱弟,他身后是第五里的人,来的不止是青壮,连头花白的老伙计都悉数出动!乃是第一支抵达乡邑的队伍。   这些年来,义仓、义钱、义田,第五伦分利益与族人,保护他们免受苛税訾产,众人都记在心里,听闻鼓声,瞬时响应。   朱弟扛着一副物什入了乡寺:“老宗主,甲取来了!”   这甲式样很老,年纪比朱弟、张鱼加起来还大,是前汉的旧货,但第五霸却点名要它。   这是他年少时作为恶少年,远征西域时穿的札甲,一直藏在家里。   甲片锈了就换,革带断了就缝,去年时上了新漆,至少看上去没那么旧了。   看到它,第五霸仿佛见到了老伙计,露出了笑:“来,替老夫披上。”   张鱼、朱弟替第五霸披挂甲衣,老爷子闭上眼,感受身上的沉重,似乎在回想自己的大半生。   虽然居住在关中泾渭之畔,但第五氏的血系里,却带着大海的咸味,来自遥远的东方。   东海太冷,需要渗大量的酒,浮动在杯底的是他的家谱。   他出生的哇哇大哭,或许带着点田横五百壮士的嘶吼。   他长大时的眼里,尽是五陵的斗鸡走马之游闲。   到后来,迎面而来的是西域风沙,刮得脸疼。   虽然不知过了多少年,但他的耳畔似乎还有郅支城重木楼上的鼓点,汉家大黄弩穿了来自异域的夹门鱼鳞阵,有人高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可是后来,环短刀折于农田,五花马老迈不堪骑乘,伏枥而哭,连千片铁也甲慢慢生锈剥落,壮士头已白。   但现在,那些曾经放下的,离第五霸远去的东西,却一点点披挂了回来。   他的勇气,他的功业,还有他消磨的壮心!   “老宗主,有点紧。”   “紧点没事。”   甲虽沉,却让人安心,第五霸带着两位年轻人,推开乡寺大门,临渠乡还剩下的四五千丁壮,悉数在邑外集结。虽然偷偷摸摸训了快一年,但他们此刻仍是乌合之众,人心不一,需要一位领袖振臂一呼。   “吾乃第五霸,第五伦之大父!”   第五霸站到邑墙之上,老家伙此刻腰杆还能挺直,学着孙儿说话,亦能赢得众人欢呼,毕竟孝义伯鱼之名,在本县人尽皆知,本乡人人崇敬。   虽然说,人无再少年,白不能复黑。   虽说,他也不知道未来等待家族的是什么,第五伦究竟想将家里的阀阅增高到何种程度。   但这一刻。   他第五霸,不是一个垂垂老叟。   还是那个跟着陈汤、甘延寿,腰间挎刀,跃马横行西域的五陵少年!   等正午时分,昨日奉命带百多人渡过渭水,回长陵来准备举事的第七彪、第八矫抵达临渠乡邑时,见到的,便是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干大事的三千乡党。   皆高举五字旗,额带黄巾。乡党族兵的士气,比第五伦那三万多被阻于灞水畔的新兵们,不知高哪里去,他们还拿下了得到诏令后,来此查探的几个绣衣使者,杀了其所从百余人练手。   “阿彪、阿矫,来了?”第五霸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小辈,二人没料到这边响应竟如此之快,面面相觑,立刻下马拜见,分说第五伦在鸿门举事情状。   第五霸听罢颔不已,只似开玩笑地问道:   “汝等说,老夫若带人拿下了长陵,乃至半个列尉郡,伯鱼往后,肯给我封个万户侯做做么!?”   ……   “此乃陛下诏书!”   在临渠乡没讨到便宜的绣衣使者,还是有人逃走,他们立刻往北进入长陵城,下午晡时,便将王莽的诏令拍在郡大尹张湛案几上。   一向忠恳的张湛颇为震惊:“第五伦素来忠心为国,为何竟无故而叛?”   张湛还以为,第五伦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呢!   使者也很慌,现在形势太乱了,第五伦举事的消息很快就将传遍关中,灞桥已烧,北军与叛军对峙于灞水,而王莽还在期盼六尉的勤王大军。   其中,第五伦的老家列尉,就是关键一环,只能指望张湛能继续尽忠。   “张大尹,陛下封汝为侯!君身为第五伦举主,只有派人将其宗族缉捕,方能洗脱嫌疑!吾等路过临渠乡时,那儿已经反了,请立刻郡兵剿灭!”   但列尉郡兵都被大司空调走泰半,剩下没多少了啊。   话未曾说完,外头一阵嘈杂慌乱,郡贼曹掾匆匆赶来禀报:“大尹,出了大事!”   “何事?”   “临渠乡纠集了数千人,为者乃第五霸,自号‘五陵将军’,兵临城下!”   ……   ps:新年大吉,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42章 举不举?   张湛在长陵的“尽忠坚守”,只维持了半个晚上。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忙活一日守城布置的张湛好容易靠在柱子上眯了一会,等他现不对劲醒来时,却现自己竟被绑了起来!   郡中诸曹在厅堂里跪成一片,满脸惭愧地告诉他:“郡君,城中响应第五伯鱼者不知凡几,里闾奸雄密会,动辄上百人,四座城门频频有轻侠靠近,欲里应外合。郡兵被大司空抽走大半去了东方,吾等料想不能阻止今日之变,反正外头举事的都是本乡人,想必不会危害百姓,商量过后,长陵人不打长陵人,索性将门开了。”   他们朝张湛稽:“缚住郡君,非欲行不轨,只是张公刚烈,唯恐伤到了自己啊!”   为免张湛气到咬舌头,他们还好心将他的嘴用干净的布塞住。   少顷之后,兵不血刃进入长陵郡府的第五霸、第八矫等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张湛毕竟是第五伦的举主,这意味着不寻常的关系,第八矫连忙替他松绑,张湛却只瞪着一身甲胄的第五霸:“县三老,你……”   “张公。”前年因为第五伦的缘由,被官府推举为县三老的第五霸拍着自己的甲哈哈笑道:“我不是县三老,吾乃安民大将军麾下,五陵偏将军是也!”   他是觉得族中除了孙儿没一个成器的,第七彪、第八矫都名声不够,索性自己来扛大旗——第五伦他祖父,是不是很响亮?也顺便过把将军的瘾。   张湛更气了:“汝祖孙二人,受天子恩德颇盛,何故叛乱?”   第五霸是那种纵心里有点惭愧,嘴上却绝不示弱的,遂拿出恶少年无赖劲来:“伯鱼乃是实打实的功绩,击匈奴、平悖逆、败赤眉,一桩桩一件件,就算放在汉朝,也足以封侯为二千石,上天假王莽之手擢拔而已,有何恩德?”   这老不要脸的,张湛还欲斥责,一旁却有人怒喝道:“张子孝,时至今日,为何还执迷不悟!”   却是第八矫,他此刻一脸正气:“王莽虐民之深,十有余载,大尹难道就视而不见?”   “那一年,泾水雍塞改道,灾民上万,然王莽以为这是土填水、新室灭匈奴之兆,竟不以为凶,反以为吉。张公数次求援,然朝廷视若罔闻,致使救灾不及时,上千户人家流离失所。”   “这之后征匈奴,訾税产,徭役,修九庙,又使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沦为猪突豨勇,张公屡屡劝诫,然王莽无一听从。”   “此等种种,害民不浅,而王莽不曾悔过罪己,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而张公与先前作为新室之臣的安民大将军,皆是王莽手中之兵刃!”   “如今将军不忍再助纣为虐,反戈一击,而张公竟责怪,问他为何不继续做残民虐民之兵刃,岂不是可笑?”   一席话说得张湛愧然不已,没法再站在“忠臣”的道德高地上斥责了。   第八矫得了第五伦叮嘱:张湛一定得活着!最好还能配合,因为他是第五伦举主,身份非同一般,若张湛一时糊涂自杀给王莽殉葬,那第五伦在六尉的名望也要大打折扣。   第八矫回到县中后,亦曾得其征辟,知道对张湛这种人,不能以利害关系游说,而应说之以德义。而张湛心心念念的,还是推行礼乐教化,遂道:“我知道张公一心为民,纵观邻郡之政,无如张公之用心者。但郡事反而越来越糟,盗贼频,以至于人将食人,何也?”   “因为王莽不听忠贞之言,只迷惑于无端改制,胡作非为。政者,正也,帝尚不正,孰能正?”   “张公的努力,犹如抱薪救火啊,大将军亦是看透这点,才赫然高举义旗,既然上不能自正,就只能以下正上!”   他字季正,说出来的话也是正气十足,第五霸在一旁听着,对老八家的小儿子颇为惊异,断了指头就是不一样了啊!   张湛有所松动,但仍道:“季正用典,不要只引前半句,昔时季康子问政于孔子,还说了这样的话。”   “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伯鱼欲以下正上,只怕少不了杀伐,却不知,十年的苛政,尚不如一日之变乱为害深远。”   “变乱已经被王莽铸成,大将军之愿,乃安民而已。”   第八矫诗书水平可比第五伦强多了,笑道:“杀与不杀,难道不在张公一念之间么?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有了伯鱼之兵,张公之德,草上之风,必偃!张公颇有名望,若能下一令,则列尉郡能少多少杀戮?”   张湛被说服了,只坚持最后一点底线:“我十余年前身为汉臣,不能为汉尽忠,如今身为新臣,又不能忠于新,若再从逆,岂不成反覆小人了?”   他闭上了眼:“张湛我能,愧对本郡百姓,从今以后,只是一个阶下囚,不敢再一言。印绶,在我身上,请君等自取之。”   纵王莽真是桀纣,毕竟也是他们这批人推上去的,那他,就做伯夷叔齐吧。   这是默许了,大概也不会自杀,这就好,此人活着就行。第八矫立刻取其印绶,奉于第五霸:“事情急迫,请五陵将军号施令!”   你说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地主,只是想死前当个万户侯过把瘾,怎么忽然变成一郡之主了呢……   第五霸虽然是官迷,但主要是希望孙儿胡麻开花节节高升,也知道自己在行伍中还行,二千石绝对干不下来,摆手道:“你来,季正来,汝今日之言,在老夫看来,已比天下九成九的二千石都强了。”   第八矫比过去果断多了,知道这不是推让的时候,只道:“那我便暂以此印文书,宣谕本郡十县,使之响应安民大将军,至于郡尹之职,当遣人回复大将军,再做任命。”   言罢立刻起草文书,还没写完,王隆也持着第五伦的檄文赶到长陵,正好可以抄录多份,一起分各县。   王隆还告诉众人一个好消息:“昨日耿将军渡渭后,兵临阳陵,阳陵大姓严本曾与伯鱼有点交情,遂举旗响应,自任阳陵宰,耿将军已继续西向,去攻打安陵县了。”   阳陵之战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亏得豪强响应,所以各县守土长官的态度,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说了算的,是地方上的实力派,本郡的各家豪强们,能否将整个列尉动起来,得看他们举或不举。   这也是第五伦遣王隆北渡的原因,他说道:“老将军与季正已定郡府县宰,而豪强,就由我去规劝!”   ……   五月二十六,日昳时分,长陵县北,濒临渭水的长平馆,当年第五伦就是在此目睹诸豪聚会后,吟下了半诗。   长平馆中台阁园榭依旧,斗犬依然带着金项圈大嚼牛肉,王家的大庄园和佃农的小庐舍依然泾渭分明。不同的是,聚集于此的列尉郡诸豪,脸上没了当初的优容闲乐,反而带着慌乱。   自前日第五伦起兵后,传到渭北来的消息全是乱的。   “我听说,是大司空王邑在南阳战败,汉兵长驱直入,杀入函谷关了!”   萧言颇为兴奋,他是萧何后代,在新朝依然是萧乡侯,曾与第五伦一同入选郎官,后来担任“七公干事”,奉命外出征兵,却偷偷溜回家。   时至今日,萧言忽然记起自家祖先与汉同休的誓言,忽然变成了复汉积极派,叫嚣着要高举炎旗,今日还穿了一身绛色,自诩汉家衣冠。   “萧乡侯消息有误啊。”   樊哙的后代,在新朝混得很不好的樊筑则如此说:“我怎听闻,是本要奉命南下的第五伦在鸿门举兵了?”   萧言与第五伦当年曾有小过节,闻言皱眉,但仍然坚持道:“那便是第五伦幡然醒悟,起兵响应更始皇帝,为汉前驱!”   列尉郡的十多家汉时列侯后代纷纷颔,一边喜滋滋于汉家复立,他们这群功勋之后,是不是又能恢复侯位封地了?一边又有点看不起第五伦,作为田横余孽、王莽忠犬,见事不可为临时反覆,真令人不齿啊。   高贵的大汉,可是遗老遗少才有资格拱卫的,你第五伦,也配复汉?   王莽这几年对关中豪强越苛刻,要求每个奴婢缴纳三千钱的税,为了付关东流寇,征兵居然征到了他们头上!   过去可以与官府勾结,把赋税和徭役负担转嫁给平民百姓,但随着不少编户齐民逃匿为流民,官府征不够人,豪强们也被迫出血。   这还得了,对新室的愤恨不满与日俱增,众人今日齐聚一堂,就是商量要不要举兵响应。   但还得看豪强之,邛成候王元的态度。   而王元此刻,正在内院看着王隆送来的檄文,踌躇不已。   “列尉豪右对王莽早已不满,就等一个时机。若是伯鱼以复汉为名,诸豪自是立刻响应,可和檄文上,既未斥责王莽篡汉之罪,也无光复高祖、文帝之政的宣谕,如何让人信服?文山,你且与我说说,第五伯鱼,究竟意欲何为?”   “何为?反莽是也!”王隆对政治不太敏感,又因为檄文上有扬雄遗书词句,让他情绪也燃了起来,参与此事的目的,更多是为夫子出气,没考虑长远。   被叔父点明,才意识到问题,他没参与第五伦的核心会议,也莫名其妙。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纵是王隆并不擅长游说,也在努力劝服叔父:“现在的形势,就譬如贾生所言,陈胜吴广率疲弊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壮大为张楚,已经兵临戏水。陈、吴未曾承诺恢复六国,但天下云集依然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   “究竟复不复汉,得灭了王莽再说,事成之后,大将军自会在常安会集诸君,共商大计!叔父若能率列尉豪右并举,他日三公九卿之位,何足道哉?”   但问题是,做谁家的三公九卿呢?这是王隆也说不明白的事。   这让王元颇为迟疑:“退一万步说,伯鱼,能胜么?”   “若是渭北响应,那便是以五陵围常安之势,必胜!”   王隆知道,王元还是想坐观成败,遂力劝道:“叔父,别家可以犹豫观望,唯独我家不能!”   “为何?”   王隆道:“我去关东时,别人一听我姓王,还是列侯之家出生,遂以为我家是皇亲。”   王元吓了一大跳:“胡说,我家与元城王氏,并无半点关系!”   “外人岂能分得清孝宣王皇后和孝元王皇后?”   王隆笑道:“王莽姓王,我家也姓王。”   “王莽是汉朝外戚,我家也是汉朝外戚。”   “汉朝灭亡,叔父侯位保留,还被文母太后念及邛成太后之恩泽,赐了长平馆,一旦新室灭亡,等待我家的是何种前景?大将军与王莽决裂,就是不愿随新莽一起倾覆,我家难道还要赖在船上,直到沉下去才跳么?”   “倘若大将军不能胜,事后五威司命追查,现叔父与第五氏关系颇为亲近,宴请过第五伦,赠第五霸斗犬,还有我这与其同门的从逆之人、我看这长平馆,也要化作丘墟了!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确实,他们邛成王氏,是不得不反啊!   王元沉吟了,又看了一遍檄文,第五伦再不济,也是本乡本郡之人,军纪也不错,确实较绿林、赤眉更让人信赖,既然如此,那就走一步,看一步罢!不管未来如何,若想要宗族存续甚至大兴,常安的新莽,必须毁灭!   “然也。”   他赫然起身:“我愿说服长陵、阳陵二十余家豪右,举众数万,响应第五大将军!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   过去十余年间,王莽的每一封乱命,官吏们狐假虎威的一次次訾税,都在渭北一点点积累薪火,近年来内外交困的穷征黩武,更是浇了膏油。   火焰从渭南鸿门点燃,射过渭水后,这把火极其迅猛,阳陵、长陵,这两个占了列尉郡小半人口的大县相继举事。   而作为第五伦火把的耿弇、第七彪,也带着数千兵卒,于五月二十七日,抵达汉惠帝的安陵邑,围城一角,一边整军休憩,一边射入檄文叫降。   安陵已经属于“京尉郡”的范围,第五伦的名声在此没那么好使,城中颇为混乱,官吏兵卒慌不择路,百姓茫然相觑。   而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士人,亦得登上城墙,看着外头忽闪忽闪的火光,听着城内嘈杂的惊慌,这似乎寓意着,他们家族担心已久的乱世,还是来了。   班彪紧紧皱着眉,忍不住感慨道:“吾辈何其不幸,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   ……   ps:第二章在有点忙,估计会鸽到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但f1ag不能不立)。 第243章 好日子 五陵者,汉时五位皇帝陵邑也,从汉高之长陵,到汉昭之平陵,它们的建立和迁民,前后持续了百余年。但在地皇四年五月,席卷渭北的火势,仅仅用了三天,便从东烧到西,波及武帝之茂陵。 原本驻扎渭北的中央军,唯独池阳县的“胡骑营”,此营还跟大司空南征,列尉、京尉郡兵也被调走泰半,导致五陵防备空虚。渭南北军六校尚能烧了灞桥阻挡第五伦大军,但在渭北,耿弇、第七彪等带着数千人,仿佛捅入了一根空心竹子,小耿进军急,又舍得犒赏士卒,每半天就能打下一个县。 “叛军”人未至而声先达,硕大一个茂陵已乱作一团,城外的士族聚在一起商量要不要举事,而将族人聚集到坞堡的茂陵耿氏,杀了前来找麻烦的绣衣使者后,已经率先响应;城内豪杰们也摩拳擦掌,听说当年在茂陵小有名声的轻侠万脩,亦在第五伦军中。 有人则唯恐乱兵劫掠,开始向外逃窜:刘歆的弟子,孔子的十五世孙孔奋乘乱摆脱了官府的控制,抱着诗书,匆匆赶往陇右,欲至河西避难。同行者还有不少大儒,他们很快就会将常安变乱传到陇右豪杰耳中。 而城中著姓公孙氏,则离开城郭向南走,从去年开始,公孙氏就开始将族人悄悄转移入蜀,只剩下一群丁壮被三个弟弟带着,亦以防贼为名训练。 当年差点由兄长帮着向马援家提亲的公孙光纵马出了茂陵,回头望去,城头已插上了连夜绣好的五字旗,士族和豪杰们终于决定响应第五伦。 “让数人轻骑赶往蜀中。” 公孙光愕然之余,亦有兴奋,放眼天下,达到“跨州连郡”的二千石,可不止第五伦,还有他兄长公孙述啊! “要将关中的剧变,立刻告知伯兄知晓!” …… 两百年前,匈奴南下,烧回中道,甘泉宫能见烽火,已使得满朝上下惊愕万分,一日三警。 如今那烽火更逼近了,“火焰”在五陵熊熊燃烧,闪烁于渭水之上,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了犬戎入周那一幕。 光照常安,刺得王莽难眠,忧闷之下,老皇帝连饭都吃不下去,只喝酒,吃鳆鱼果腹。 王涉、董忠皆被缉捕,王莽火线任命平定大逆有功的大长秋张邯为国师、五位中城将军崔为大司马,五威司命陈崇为卫将军,负责城中。而一个个消息从方圆百里内的前线传来,全是噩耗。 “陛下,第五霸逃出城后,归于长平(长陵),自号五陵偏将军,已取郡府,文书于列尉十县。” “第五伦遣叛军一部数千人渡渭,攻取渭阳县(阳陵),往西扑向嘉平县(安陵)。” “嘉平、广利(平陵)皆已陷落,连京城县(茂陵)也消息不通,只怕是……” “三日,短短三日,五陵皆失?” 这意味着,王莽一直指望的“六尉勤王之师”,起码北面两个郡是不要指望了,反而投了第五伦。 而派往西边陇右,给王莽堂弟,那位曾献上“卢芳头”的安定大尹王向的勤王诏令,也受阻于天水,据说是天水盗贼封锁了道路,一时间东西交通断绝。 唯一的好消息是东边送来的:“陛下,大喜,宁始将军、前将军已阻第五伦于灞水,整整三日,敌军数次强渡失败,损失极其惨重!” 惨重,指尝试渡河时被湍急水流冲走了十数人,第五伦也不急,一边令万脩制作土嚢,准备在恰当时机堵住上游之水,一面在等待渭北的星火燎原。 不说东边还好,一提那,王莽就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予已去十二道严令,史谌、王盛为何还没动进攻,击溃第五伦?予以举国财力养北军十余载,以精锐之众,攻第五伦仓促之师,必胜,为何不动?” 崔小心地说道:“陛下,灞桥已在战中被烧毁,渡河强攻不易,恐为第五贼所乘。更何况,两位将军既要守着灞桥,还得分兵去看三座渭桥,以防五陵贼南下击其侧翼。” 整个常安周边还忠于王莽的军力,都押在灞水、渭水一线,动弹不得,加上前几天更换了一次校尉,人心惶惶,更无战心。 而王莽颓然坐在案几后,只觉得自己再度受到了欺骗,将军公卿们个个吹嘘北军之精锐,让皇帝放心,下去的每一文钱每一石粮食都用到了刀刃上。北军一出,足以横扫八方叛逆,只是此宰牛刀,不宜用来杀鸡,所以对匈奴、句町、赤眉皆未出手。直到对付绿林汉帝,才派出两营,便足以溃敌。 可如今以六校之军,却被第五伦几万乌合之众、乡里鄙夫吓得只能守不能攻,导致京师从北、东被叛军包围,这让王莽大失所望。 绝望与酒精作用下,他竟糊涂地问道:“大司空的援军呢?到何处了?” 王邑、王寻那“四十万”大军,成了王莽最后的指望。 崔、张邯等人面面相觑:“陛下,叛军占据灞水、戏水间,与大司空的文书,只能从蓝田出,绕道右队(弘农),此时此刻,只怕是连洛阳都没到。而大司空、大司徒皆在左队,恐正与绿林交战……” 就算二人接到消息后不管南阳绿林,立刻以车骑回援,到常安也得入秋了。 既然远水救不了近火,五月二十八日夜,王莽只能在宫廷内敲钟,召集群臣与会。却现来的人没以往那么多,这是有九卿官吏见外头大乱,乘机跑了啊。王莽勃然大怒,大骂叛徒,让人点了次名,将未与会者统统撤职通缉。 好在主要公卿尚在,面对王莽“如今为之奈何”的提问,平素好高谈阔论的众人面面相觑,半天不一言。 “太傅,你是朝中长者,你先说。” 王莽点了老太傅唐尊之名,唐尊依然穿着短衣弊履,以瓦器饮食,维持其清流人设。他封侯的主要功绩是协助王莽在国内大搞道德教化,欲在常安重现孔子中都之政,以使路不拾遗、男女异途。 然而实现的途经,一是派京兆官吏往地上扔钱钓鱼执法,然后蹲在边上盯梢,若有人低头捡钱,就哗啦啦冲过去按翻在地,扭送官府严加惩处。一来二去,地上的钱,还真没人捡了——也可能是新钱日益贬值,已经不值得弯腰。 而男女异途更是夸张,也是派人盯着街头,若有异性并肩而行,就冲过去以沾了湿土的脏布狠狠抽打以示惩戒。到了后来,连做母亲、父亲的欠着鬟儿女赶集都会被刁难。很长一段时间,常安的夫妻上街,得女穿男装才能逃过一劫。 而此时此刻,被问到退敌大计时,唐尊就只会跪下duang、duang磕头,泪流满脸,竟无一策,只道:“愿一死以报陛下厚恩。” “予不要你死,要你出计策!” 王莽无奈,复问新任的大司马崔,崔在其位谋其政,如今朝廷苦于兵力不足,遂想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陛下不如赦免城里监狱的犯人,都给武器,杀彘饮血,令彼辈他立誓说:如有不为新朝效力者,社鬼记之!” 这什么主意?不就是商纣七十万刑徒与周武战于牧野的故事么?废物,都是废物,王莽气啊,目光看向下一个人,如今和扬雄一样跛脚,得拄着拐进殿的新任卫将军,陈崇。 陈崇没想到第五伦居然会当真叛乱,还如此干脆利落。他临死翻盘拿下王涉的小得意,如今已变成了惊惧不安,人人皆知陈崇与第五伦有仇怨,而现在形势不妙,常安已被包围,若让此子得胜,自己落到他手中,必死无疑。 陈崇眼珠一转,说起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来:“始建国年间,陛下下诏,说昔周二后受命,故有东都、西都之居。新之受命,盖亦如之。遂以洛阳为新室东都,常安为新室西都。邦畿连体,各有采任。” 这确实是王莽一直打算做却未能成行的大事,还专门派人搞了玄龙石文,制作谶纬:“定帝德,国洛阳”,欲以迁都来应天命。 但后来因王政君崩耽搁了几年,随着关东形势日益不妙,朝廷连迁都的资金都没有,只好作罢。 如今陈崇旧事重提,这是想要劝王莽效仿周天子东狩,抛弃岌岌可危的常安,去洛阳投靠远在东方的王邑、王寻啊! 陛下,与其做周幽王,不如做周平王! 陈崇道:“叛军虽控制了灞东、渭北,但蓝田尚在屯骑营手中,陛下可带上宫室皇亲,令中垒营护卫,从蓝田前往弘农,与大司空汇合,再兵收复常安不迟……” 但王莽现在连待在寿成室都觉得不安全,哪里敢乱跑?不等他拂袖,殿堂内就有一个声音高声道:“陛下,请斩陈崇!” 众人一看,却是平素常以忠贞之言规劝王莽,反被冷落,遂少言寡语,只默默做事的共工(少府)宋弘,字仲子。 宋弘过去性情温和,今日却痛斥陈崇道:“北军诸校本就士气低落,若陛下弃之而走,只怕一朝皆溃,或从逆而反。加上叛军游骑遍布灞水一线,南及蓝田山。陛下东狩绝对瞒不过彼辈,若第五伦以大军截之,陛下将进退维谷,何以弃大都坚城不守,反而自缚于郊野?” 宋弘的驳斥有理有据,陈崇只能稽谢罪,说自己考虑不周。 其实他的思量可周到了,劝王莽弃都,还不是去洛阳,而是出了常安后,陈崇就欲挟持王莽往南,奔汉中、蜀地而去,反正离第五伦越远越好。 王莽遂问:“宋共工,汝可有破贼良策?” “如今之策,只有依靠北军六校。”宋弘点明了关键所在:“北军甲兵非不利也,训练非不精也,之所以不能奈何叛贼,只是因为士气低落。” “如今陛下令九虎将军统辖北军,又内其妻子宫中以为人质,但还不够。臣知道,省中黄金尚六十余万斤,其他本用来筹备大婚的财物也比比皆是,陛下不如散千金之财,分予士卒,使之得到犒赏后,奋力死战?” “善。”王莽颔,让宋弘去筹办此事:“北军士卒,一人一匹丝帛……再一万……不,四万钱!” 王莽难得大方了一次,只是以新室的官吏来做这些事,就算宋弘自己清廉,但这些好处一层层下去,最后普通士卒究竟能得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老皇帝尤觉得不足,最后问新任的国师张邯,他协助王莽复兴井田制,又通阴阳方术,或许有何高见呢! 张邯遂道:“陛下《周礼》及《春秋左氏》有载,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陛下如今应该赶赴南郊,以告皇天太一上帝,皇天既命授新室,何不殄灭众贼,以天雷,将叛逆第五伦劈死!?” 这是什么主意?连迷信的王莽都听呆了,有用?但接下来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得不听张邯之言。 “陛下,天有异象!”太史急匆匆来禀报。 王莽与张邯等群臣遂出得王路堂,抬起头,顿时愕然。 却见苍穹之上,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 ……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已经在灞水畔等了三天的第五伦亦仰头而望,今夜无月,太白金星的光芒照在他脸上。 这三天的等待是值得的,不止等来了渭北五陵悉数拿下,将有数万响应之众在明日击三座渭桥的好消息,还有这意外之喜。 “立刻派人通知君游,让士卒将备好的土囊投入水中,明日平旦时分,准备渡灞!” 第五伦目不转睛,看着这难得的奇异天象,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信号弹么!” “太白为兵,太微为天庭。太白赢而北入太微,是大兵,将入天子廷也!” “国师公刘歆没算错,四七二十八,果然是个,好日子!” 只是那预言,得换一个字了。 “四七之际,金为主!”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44章 哭,都给我哭! 黄皇室主王嬿和废太子王临的妻子,那位以观星惹祸自杀的国师公之女关系不错,年少时曾听其清点星室。 听她说,天上特地划出一块区域称为“太微垣”,代表天廷,对应地上的皇帝宫室。 而太白星(金星)为战争的征兆,只要其在天空中位置生变化,肯定和用兵征战有关,而若是两者相会…… “太白入太微,国有忧!” 新朝有忧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从建立伊始就没断过。最初是王莽好兴事主要去挑起四夷之患,到了后来则是莽欲宁而风不止,终于到了众叛亲离,常安被京畿反抗的火焰包围这天。 王嬿对此早有预见,她从始至终都没看好过父亲的事业,尤其是在他为了“理想”,连杀几位兄长后。 所有阻碍的人都是他的绊脚石,包括她! 王嬿开始谋划后路——被她从掖庭要到定安馆的阴丽华,就是对未来的保障。 阴丽华是南阳汉将刘伯升的弟媳,凭此人或能得到舂陵刘氏手下留情。但王嬿反复思索,自己身为前汉末代太后,却又是王莽的女儿,身份极其尴尬,若真有汉兵破常安那天,她觉得…… “最好的结局,大概还是投于火中,不再面见汉家为妙。” 但事情的展乎她想象,如今威胁常安安全的,却是檄文上只字不提复汉的第五伦。 常安这几天很乱,随着渭北两郡响应,皇帝打算征城内青壮协助御敌,侯伯高官们在偷偷逃出城,前往陇右、巴蜀避难。 留下来的人,则在审视自家与第五伦的关系如何。王嬿也不能免俗,但第五伦于她,昔日不过是一路人,甚至不记得曾见过面。 反倒是第五伦的“同伙”,脱逃在外的国师公刘歆,王嬿还能说上几句话。 今夜被太白入太微的天象所惊,王嬿久久难以入眠,却又有人来报,说是鸡鸣时分,就看到寿成室里有数不清的火光往南走,出了朱雀阙而去…… “莫非是父亲弃都而走了?”黄皇室主闪过这个念头,这不符合他的作风,立刻遣人去外面打听,在天色微明之际得到了答复。 “是陛下携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子弟,至南郊九庙明堂辟雍,哭天灭敌!” …… 王莽在搞舆论上其实很有一套。 他当年下野复出,靠的是上百官吏士人写给朝廷的求情信,在现“舆情”这一招很好使后,王莽就上了瘾。 嫁女给汉平帝,靠的是庶民、诸生、郎吏等千余人守阙上书,认为国母非王嬿不可! 王莽做汉朝大司马时最大的政绩,修南郊三雍,靠的是动诸生、庶民集会,共计十万人,前后二十天就完工,质量竟还不错,至今没塌。 而他代汉时,更是有夸张的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诸侯王、公、列侯、宗室皆叩头劝进。 时至今日,王莽圣人光环已破,但还是能动上万人:与新朝捆绑结实的群臣及其家眷、拱卫宫室常安的郎卫及中垒营士卒,还有上千名留校的太学生。 有这么多人,不派去支援灞水、渭桥,反而拉到南边来,真不是为了跑路,而是对昨夜太白入太微天象的回应。 面对阴阳天象,新朝效率出奇的高,已经把时辰改名,以五行为号:将至曰“岁宿”,申水为“助水将军”,右庚“刻木校尉”,前丙则是“黄土都尉”。 王莽还搞了一个口诀,让郎官们念:“执玉斧,伐枯木;流大水,灭金火。” 但还不够,念及张邯、崔所言,古书上写了喲,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于是王莽遂率众来此,欲呼嗟告天以求救,以扭转那不吉星兆。 他已经很久没出城了,今日大驾乘六马,马匹以五采毛绣为龙文衣,五彩斑斓,头上还顶着安装的三尺独角,拉着王莽的华盖车。 抵达明堂后,王莽一身礼服,肃然上前,在天坛上跪拜皇天太一上帝,陈其符命本末。 那十二样新室立国的神器被搬了出来,一为武功白石、二为三能文马——马虽然死了,但皮留了下来。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井沿的一圈石头罢了。 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将王莽围成一圈,好似在给他灌注法力,而王莽则伸出双臂,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莽,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 言罢低低俯,而群臣百官军队及被拉来凑数的常安市人,则都屏息等待,倘若真有天雷来将王莽劈了,那真是神作。 但雷始终没来,反而是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当是老天默认王莽无罪了。 于是王莽开始了痛哭,一会捶胸顿足,一会伏而叩头,哭到气尽几乎晕厥,比伯父王凤、汉成帝、汉平帝、他亲妈、王政君等人死时还要伤心。 至于老妻、亲子、孙儿死时落的泪,与今日相比,更是海水只取一瓢。 王莽是边哭边说,一面是自陈功劳,认为自己奉天法祖,兢兢业业,居然众叛亲离,他感到颇为委屈。其次是自陈功劳千余言,希望皇天能够听见:“何不殄灭众贼?” 尤其是第五伦!王莽希望,最好能天降陨石,将他活活砸死! 大概是王莽感觉自己一个人哭诚意还不够,不足于感动上天,于是号召跟来的群臣,召集的太学生也一起哭,他规定:太学生以及平头百姓跟着哭的有免费的肉羹喝,还钱帛,哭的好的,给官做! 众人或真是出于伤心,或是近来常安粮食吃紧很久没吃上肉,遂坐在明堂九庙间,一个个放声大哭,哀声一片,蔚为壮观。 就这样从鸡鸣哭到平旦,一直到朝食,几个时辰下来,嗓子都哑了,好在吃食供应不绝,嘴干了就喝粥,喝饱了继续哭,太学生们还被要求念诵策文。 当然,也不乏哭着哭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滑稽,真像是提前在为皇帝和新朝举行葬礼,忍俊不禁,一时竟笑出声来。 但这些笑声掩盖在更大的哭声里,反正都是张着嘴,滥竽亦可充数。 王朝末路,怪象横生,种种匪夷所思之景轮番登场,可悲与可笑,差别倒也不大,这便是《易》经所说的“先号啕而后笑”啊! 大概是听到了众人的诚意,王莽一高兴,就决定,跟着哭的五千人,统统授予郎官! 但一次不出那么多衣服的印绶啊,遂只能一人塞块当年藏在明堂里的“三万六千岁“年号木牌作为凭证。 王莽还异想天开:“前线兵力不足,此辈哭声哀痛,应是新室忠良,不如予彼辈兵刃,派去支援灞水。” 然而等天色大亮,众人吃饱肉粥散去时,地上却扔着几千枚新朝的年号木牌——聪明如第五伦,六年前就嚷嚷着“不想当官”,就算再愚笨者,这节骨眼上,谁还想做新朝的官啊!吃饱喝足,带着分的丝帛作为盘缠,太学生也纷纷跑路遁走了。 而昨日唯一说出了靠谱举措的共工宋弘,安排完运送钱去前线的犒赏事宜,回到常安时看到这一幕,顿时惊呆了。 又听说皇帝将本要给前线士卒的丝绸,分了大半来给这群哭包,宋弘更是摇头不止,仰头叹息道: “满朝公卿,全城百姓,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还能哭死第五伦否?” …… 就在王莽张罗哭天大典之际,五月二十九日清晨,三支军队也兵临渭水。 三天捅穿渭北的耿弇,带着自家兄弟耿舒、耿国,以及下数县,得了无数犒赏,士气高昂的三千兵卒。外加京尉郡豪强轻侠组成的联军上万,威胁西渭桥! 拱卫常安的细柳营仍在,只是不见亚夫将军,反倒是耿氏三虎逞威风。 细柳营往东数十里,号称”邛成将军“的王元,在举兵响应后,带着列尉郡各路豪强,两万徒附兵临中渭桥。 萧何后代、樊哙后代、张良后代,来自长陵、阳陵二十几家前汉列侯后裔,今日来了场大团聚。他们被王元的说动下,出兵响应,但不少人仍看不上前朝寒门第五伦,兴致还在复兴大汉上,认为第五伦只是“为南阳更始天子前驱”。 在最东边,则是“五”字旗的天下,号称“五陵将军”的第五霸,带着第七彪、第八矫,临渠乡族丁及长陵青壮,人数上万,抵达东渭桥。 从第五霸到第八矫,都相信,宗族在此役之后,将是蛰伏两百年的虺蛇,终于化为蛟龙! 三管齐下,哪怕照葫芦画瓢烧了渭桥,要守备这漫长阵线的射声营也顶不住了。 告急之下,刚从南郊回来的王莽遂诏令,将作为灞水大军后援的长水胡骑调往北边。 这空档被第五伦抓住,他麾下士卒打仗不行,干活可都是一把好手。 霸水上游,前排是精锐,顶着盾与对岸阻挠他们的屯骑营对射,箭矢你来我往。他们后头则是扛着一袋袋沙囊而来的数千新兵,仿佛要硬生生架起一座沙土桥梁。 屯骑营告急之下,位于北边的越骑营、步兵营一半兵力来援,又被吸引了一部分兵力。 此乃淮阴侯韩信雍水故事,灞水虽宽,但仍只是渭河支流,随着一袋袋土囊投入,堤坝之势渐成,上游来水为之一缓,使得下游一些河段淌水也能过了。 “昨日天象,乃是我军大胜之兆也!” 第五伦跃马于东岸,仗剑高呼,过去数日,渭北每有一县夺取,他就让传令兵分别传于各营。 “长陵已降。” “阳陵已克!” “安陵大捷。” “平陵请降!” “茂陵举义了!” “列尉、京尉皆已反正!” “常安被包围了!” 士兵们的情绪,从惊讶,到欢喜,再到最后习以为常:“吾等义军大胜莽军,难道不是寻常事么?” 第五伦得让心怀疑虑的新兵们觉得,他们正在走向胜利,而敌人,不堪一击!得让原本对战争心怀畏惧者,也开始在水畔摩拳擦掌,抱怨为何还不进攻? 酝酿了四天后,士气更胜于鸿门之时,甚至有胆量随军吏们“水里水里去”了,往灞水中下脚试探了。 随着第五伦亲自敲响鼓点,两万之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在长达十余里的战线上,高呼着胜利的口号,开始涉水强渡灞河,踏浪而行! “诛暴、诛暴、诛暴!” 防守一方的步兵营、越骑营目瞪口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喊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两岸的隆隆战鼓,脚下之河水沥沥。 这一幕,正可谓是: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45章 义在东军   王莽善敛财,收举国黄金聚于皇室,以黄金万斤者为一匮,尚有六十匮,倘若加上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的存或,总数直逼一百万斤。   这些财富,都被收在禁中,王莽说,这可以作为官府行大面额铜币的本金,只要黄金在手,将铜币和黄金价值挂钩,想一千就一千,一万就一万……想法不错,只可惜玩砸了。   十多年来都不舍得动用它们的王莽,如今被逼到绝路,终于咬咬牙,拿出十万斤来,犒赏北军将校。理论上,每人可分得四斤(一千克),若是太平时节,足够让一个普通人买够田、宅、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只可惜,共工宋弘虽能保证黄金离开府库时丝毫无减,却经不住送往前线的路上,各层官吏这个割一刀,那个拿一块。平素的律令已经形同虚设,黄金在急剧减少,送至前线时,已经只剩下小半。   然后就轮到中高层军吏分赃了,北军建立已逾两百年,早在汉武帝时,就开始打通营房垣墙做买卖,视兵卒为私属徒附,虽然甲兵确实精良,但心思早不在保家卫国,全在市闾货殖上了。   到了汉宣帝时,北军战斗力已经完全不行了,五将军征匈奴,北军亦有参与,结果征了个寂寞。成、元之后,就更成了花架子。   作战能力下降飞快,敛财倒是越来越厉害,当王莽的犒赏到达士卒手里时,还心存良善的营,四斤变成了四两,好歹够买一头牛。而那些本无战心,官吏只打算捞完最后一笔就跑路的营中,竟是金子都没见到,只给了士卒一些早已废除的“大布黄千”凑数,有的甚至连这些废铜都欠奉。   又听闻守备后方的中垒营,在南郊陪着皇帝哭天,一个时辰就能得一匹丝帛,位于南陵县的越骑营士卒们勃然大怒:“流血之士,竟不如流泪之徒?”   前两天他们作战还算努力,仗着甲兵精良,打得叛军上不了岸,今日这股劲却都散了。   “对岸叛军若杀过来,吾等就扔了兵刃投降,且让后方的皇帝百官,哭去罢!”   “与其投降,不如反正,我听说,渭北五陵皆被叛军攻克。”   有人哀嚎起来:“吾家就在五陵啊。”   “那汝与对岸的第五伦还是乡党?”   有人提议道:“然也,对岸的叛军,虽有流民东傀,但更多是关中人,这数天以来,对岸都在唱秦地歌谣。”   这是第五伦起的心理攻势,唱的或是《五侯歌》,这是讽刺王莽叔叔们奢靡僭越的生活,亦或是《长安有狭斜行》,则是对常安丹毂贵士生活的艳羡,然后东岸的朝西岸北军高呼道:   “长安有狭斜行,其富贵,咸阳不足称,临淄孰能拟。”   “诸君背后,是丹毂贵游士、方骖万科巨、炫服千金子,君等前方吃紧,疲乏不堪,彼辈后方紧吃,大鱼大肉。何不反戈一击,共入常安,取丹毂、千金?共分王氏之财?”   如今看后方犒赏不均的光景,气不过的士卒开始蠢蠢欲动。   于是乎,在五月二十九日,第五伦派人在上游以沙囊雍水,越骑营的新校尉厉声勒令士卒们操弩朝对岸射箭,一定要阻止那些扛囊填水的叛军。   然越骑营众人却视若罔闻,也没有急着反正,只是低声嘀咕:“先骗些金子。”   于是他们开始了传统艺能,嚷嚷着说自己的弩卡住了,得用金子来润一润才能用,言下之意是:“不给够赏赐,就不射箭!”   有的营官无奈,只好将贪掉的黄金拿出来分,士卒们欢欢喜喜得了赏,然后懒洋洋朝对面射几箭,你猜怎么着?机廓又卡住了!   但有的营官宁可不要这职务,也得攒着怀里那点黄金,竟直接弃营而走!   既然主官都跑了,那士卒们要不到赏赐,那还待着作甚?皆愤怨散去,灞水防线上,顿时出现了极大的空档。   而奉命以沙囊雍水的万脩也看愣了,他们本是吸引敌军的偏师,怎么这边才敲鼓填水,堤坝尚未成型,对岸就自己散了不少人?   万脩遂令人尝试着渡水进攻,与前两日遭到的剧烈抵抗不同,今日渡水竟出奇的顺利,只有零星的战斗便登上了西岸,不少越骑营士卒还绑了校尉来献。   再一看下游,负责虚张声势的偏师,居然比第五大将军的主力率先渡河,这下可有些尴尬了。   ……   有一触即溃者,亦有奋勇作战者,守卫灞桥河面,直面第五伦主力的前将军王盛便是如此。   卖饼将军虽然没有勇气进攻,一把火烧了灞桥,但他也是个擅长打“站阵”的,黄金也没有贪污,如数分予步兵营士卒。带着数千人依然坚守岗位,靠这些天在灞水边修筑的简陋工事,以及强弓劲弩之力,阻挡叛军进攻。   “我本是微末贩夫,得了陛下恩赐才有今日,过了十多年上公国卿的好日子,这世上能想到的富贵都享受了一遍,足矣。”   王盛当年在直城门附近卖的是汤饼,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滚烫的饼。但王莽给了他太多报酬,崇新公、前将军,王盛觉得,自己加上全家的性命都还不完。   今日,王盛只能以叛军的血肉为料,用灞水为热汤,在此下最后一碗汤饼,献给陛下了!   灞水虽然小了,但最深处的河心仍深至腰胸,得举着兵刃才能向前跋涉。加上脚底淤泥陷足,第五伦的大军跋涉艰难,而西岸上,步兵营强弩频频射出,将在水中的敌人射倒不少,灞水上飘着尸体,几为鲜血染红。   凉丝丝的河水与被弩阵射死的袍泽浮尸,让渡河新兵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士气又降了回去,有人调头要走,第五伦却下令,任何反渡登岸者,当场斩杀!   几个落汤鸡般的兵卒才返回东岸,就被任光令人按倒杀了头。   往东也是死,往西也是死,大多数人只能咬紧牙关,跟着第五氏族兵千余人再度进攻!   纵是王盛有心死守,但灞水太长,可以渡河的地点太多,他能防住一处,却顶不住其余七八处皆被敌军登岸。   在前锋数千人与步兵营鏖战在一起后,旋即踏浪而来的上万大军没了箭矢阻碍,士气已经达到顶峰,号子喊得极响,而步兵营却越士气低落,毕竟东渭桥的烽火,他们这个位置也能见到。   再上这数日来,第五伦“四面秦歌”的心理攻势,在不少士卒眼里,只当是关中皆已入于第五伦之手,他们被包围了。   战斗持续到半个时辰时,大批敌军已经登岸,开始对负隅顽抗的步兵营猛攻,王盛已经难以支撑,只能遣骑从向后方十余里外的宁始将军史谌,求援!   ……   随着雍塞已成,第五伦的大军开始动总攻,前线的前将军王盛频频向后方告急,但在枳道的北军指挥所,负责整条战线的宁始将军史谌,却正在接见一位老乡。   “先将军(冯奉世)与史公之先祖,乐陵安侯(史高)共事孝宣皇帝。”   冯衍和史谌一样,都是杜陵人,这几天第五伦大玩战略和攻心战术的同时,冯衍觉得自己功劳还没立够,眼看渭北五陵已下,形势已成,遂请缨渡河来见史谌。   第五伦倒是觉得不必多此一举,直接以武力强攻即可,但冯衍却劝道:“史氏乃渭南著姓,连王莽都倾慕其阀阅,欲与之联姻,若是利用得当,足以与渭北豪强相抗。史谌又为四将之,若能归降,以其麾下万余常安民夫加入,以其为先导,接下来攻取常安将更加容易。”   于是才有了他连夜渡河,被带到史谌面前之事。   史谌果然有些别样心思,否则直接将冯衍杀了即可,不会让他在此挥长项,夸夸其谈:“元帝时,家祖父(冯野王)又与史公大父武阳顷侯(史丹),皆以父任为太子中庶子,又共事于孝元、孝成皇帝。”   常安对武、宣、元、成时代,素有“七相五公”之谓,五公指张汤、杜周、萧望之、冯奉世、史丹是也。   “正因为有这份交情,我才拼死要渡河西来,欲阻止将军的灭家绝后之祸啊!”   攀扯完故交后,冯衍开始劝史谌勿要再负隅顽抗:“将军家乃是前汉外戚,抚养汉宣皇帝,而乐陵安侯、武阳顷侯皆有定策大功,受汉四世之恩,王莽代汉,尚且不为汉尽忠。如今将军仅得王莽四将之职,却要誓死报效,岂不荒谬?”   冯衍又开始吓唬他:“如今渭北五陵已举义,兵临渭桥,而大将军也随时可以渡河,北军士气低落,如何能当?区区数日便将溃败,将军纵有孙、吴之才,亦不能挽此败局。倘若执迷不悟,我恐怕往后杜陵,就再也没有史氏高门了!”   “为将军计,不如举义。”   史谌抬起头:“先生,可我家乃是王氏外戚,第五大将军当真能免吾之罪么?”   冯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史公虽欲与王莽联姻,可这婚事未成,算不得数,只需要用刀兵,去与王莽退婚不就行了?”   他眼珠一转,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更何况,史公可知道,第五大将军为何非要在皇帝大婚前夕,杀王业而起兵么?”   难道不是因为王涉等人被捕,事情败露不得已而为之么?   冯衍却大摇其头:“非也,我只说一句,将军自猜。”   他脑洞大开,说道:“是因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为了阻止他女儿史罗,嫁给皇帝!?   史谌惊呆了,但第五伦没见过史罗,连杜陵也没去过啊!   但冯衍已经不肯多说了,只是含笑看着史谌:“史公再想想,第五大将军本能以武力击破灞水,为何非要派我来劝降?”   完全是因为冯衍为了捞功劳太过积极的缘故,而方才的说辞,亦是他自作主张,上次为第五伦写檄文,那限制颇多的命题作文可把狗头军师憋坏了,难受。   今日遂再度病,开始了自由挥,且先骗得史谌投降,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没办法,冯衍得快一些啊,他现自己现在的处境,和楚汉时,奉刘邦之命,去劝降第五伦老祖宗田氏兄弟的郦食其极像,倘若第五伦的兵先打过来,那史谌的投降就没有意义了。   “不料第五伦竟是个好色之徒!”史谌又是感到屈辱,但心里竟还有一丝庆幸,若真如此,那家族就还有希望。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们史家,在一百年前,曾因史良娣卷入巫蛊,却又因为外孙刘病已而位列公卿,飞黄腾达,不曾想,今日亦是如此?   就在此时,前将军王盛亦派人前来求援!   史谌这才得知,第五伦的大军已经动了总攻,他惊骇地看着冯衍,心思在烹了此人与跪拜间摇摆,最后下了一个命令。   “立刻派人回杜陵去,保护好淑女。”   然后朝冯衍稽:“今日若非先生,史氏族灭矣!”   “史谌愿附大将军骥尾,合击王盛,一同诛暴!”   “此役,义在第五!”   ……   “大将军,请乘辇渡河。”   “不,我要和士卒们一样,淌水过去。”   第五伦又在东岸敲了半天的鼓,随着史谌反戈,在灞桥附近负隅顽抗的王盛遭到重创,步兵营终于撑不住了,降的降逃的逃。   而南方,万脩也带着上万人,在越骑营反正的情况下渡河,比主力还要顺利,当面之敌亦纷纷溃退投降,毫无斗志,所遇之抵抗,甚为微弱。此种情况,一方面由于战略优势已成,渭北五陵给了北军极大压力,不得不分兵把守,另一方面,则与王莽犒赏不均有关,导致已经守了数日,疲倦不堪的北军十分泄气。   但仍有不少人死在鏖战中,因为身上或有甲胄,或插着刀兵,在水里一沉一浮,第五伦让后续部队尽力将水中残尸收敛,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   到了岸上后,却见新兵们正在喜滋滋地剥被俘或战死北军的甲兵,这装备可比他们精良不少,崭新的札甲、锐利的刀兵,如今全都便宜了第五伦。   前将军王盛的尸体是在营垒中找到的,乃是自刎而亡,第五伦对这卖饼将军印象不深,本鄙夷他靠了符命骤然升迁,可此人虽然不会打仗,却能为王莽尽忠到底,果然是仗义每多屠狗辈。   与之相反的,则是差点成了新朝外戚的史谌,他被得意洋洋的冯衍领着,与一众北军投降官吏,跪在灞水边恭迎第五伦。   第五伦对他们倒是和颜悦色,搀扶起史谌,只是暗地里吩咐,让人统统控制起来,这群人也随时可能向他捅刀,但第五伦之所以答应其投降,是因为稍后尚有用处。   而后,第五伦再令人当场解散史谌麾下的常安民夫,留只下愿意加入义军,前驱入城者。   “伯通(彭宠),汝以五千人,守着东岸的霸陵、鸿门,看好后路,提防师尉田况。”田况没被召入常安,还没上路,第五伦就兵变,田况得知消息后退了回去,不可不防。   “伯卿(任光),汝也带着五千人,留在灞水西岸,看着北军降卒。”   又派遣三千人往北,去接应渭北的第五霸渡渭,至于中渭桥的王元……就不必管了。   而第五伦自己,则只与万脩带两万人,多点火把,连夜向西进!   据史谌交待,常安外围,还有五千中垒营拱卫。   而在城中,有奋武(执金吾),以及五威中城将军守备十二城门的部队,一共五千人。   还有宫中的太尉军(卫尉),守寿成室四阙;禁中的司中军(光禄勋),合计亦是五千。   再加上常安的城墙,这就是挡在第五伦和王莽间,最后的障碍了。   时值日暮,第五伦望向西边,越过数不清的农田里闾,市坊直道,已经能看到数十里外,常安城巨大的影子。   伴着那徐徐落下的新室余晖,常安好似镀了一层金。   又要进京了,但这一次,却不再是以臣属、棋子身份,而是执棋人!   至高无上的第五大将军,将于明日,抵达他忠实的常安!   ……   ps:第二章在其实,估计会延迟一两个小时)。 第246章 南巡狩   从今天早上在南郊哭天开始,王莽便一直留在常安西南方的九庙,没有回寿成室。   他身着绀袀礼服,传国玉玺戴在腰间,持虞帝匕,施法装备齐全。   又令天文郎持着那枚于数年前铸造,差点被第五伦误会为“火枪”的铜斗柄。斗柄随着时辰而转动,好似在为皇天上帝标注天罚的方位坐标,降下一陨石将第五伦砸死。   不懂王莽的人,以为皇帝仍在试图求得皇天太一显圣,执迷不悟。   而颇懂王莽的陈崇,却知道,西南郊是距离渭北、灞东叛军最远的地方。再看皇帝将那些还忠于他的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等千余人安排在附近,又令巨毋霸带着宫中禁卫守卫在外,车马也准备妥当,反而将态度叵测的中垒营打到了城北。   “看来陛下虽然出言训斥,实则是将我的迁都之策听进去了。”   陈崇心中了然,乘着王莽祈天告一段落,吃鲍鱼果腹之际,哭着上前稽道:“陛下,叛贼已取五陵,聚众数万兵临渭水,射声营、长水营以寡敌众,只怕守不了多久,东边的灞上亦然。”   “一旦两地失守,以常安人心浮动,只怕也难以坚守到大司空和师尉大夫勤王之师抵达啊。”   王莽很不高兴,说道:“北军已得犒赏,击破贼军只在旬日之间!”   虽然嘴上言辞剧烈,但王莽心里也知道,常安形同被包围,已经不再安全了,躲在深宫里也无济于事,而皇天太一也迟迟没有回应,仿佛抛弃了他。   但离开常安,又能去哪呢?迁都洛阳这主意不可靠,因为第五伦的大军就在东边啊!一如共工宋弘所言,放弃大城,滞留于荒野,与自缚将性命交予贼虏何异?   陈崇猜出了王莽的未言之意,稽道:“虽然迁都吉时之机已失,但陛下尚可去南方巡狩!”   “卿指的是……”   “益州!”   陈崇道:“新成(汉中)大尹王林,乃是安新公之子,太师王匡之弟,皇室宗亲,素有才干。”   王莽的手触碰了一下腰间的传国玉玺,这玺,就是安新公王舜帮他从王政君处索要来的,虽然砸缺了一个角。这位堂弟也出力甚多,王莽对他的儿子们十分厚待。   王邑赶不回来,六尉的勤王是不用指望了,王莽开始期盼更远点的忠臣,分别是担任安定大尹的堂弟王向,还有陈崇口中的王林。   陇右已经消息断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汉中却还在朝廷手中,诏令应已送到了王林处。   陈崇力劝道:“汉高灭秦最先入关,本应留关中为秦王,却被项羽放至巴蜀,以益州之资复灭三秦。”   “而陛下之兴,源于益州白雉,盛于新光邑(武功县)白石。”   这两件事,乃是陈崇参与运作,所以他对蜀地颇为熟悉。   “最终成于蜀人、国将哀章所献金策,陛下于益州颇有渊源啊。”   “如今叛逆势大,不如西至新光,走褒斜道,南狩于新成,凭借王林勤王之师接应,以巴蜀山川襟束,足以固守。只需等待入秋后,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回师剿灭第五伦,自能大驾北向,复归于常安。”   所谓南狩,说白了就是逃往南方汉中、巴蜀,在陈崇口中,这俨然成了王莽唯一出路。他具陈蜀土丰稔,甲兵全盛——然而益州早已被王莽三次征句町搞得民怨沸腾,处处盗贼,但这些事,皇帝却不一定知晓。   王莽缄默了良久,没有像昨夜那般加以斥责,半响之后,他终于开口时,却依然态度坚决:“予就在常安待叛逆覆灭,哪都不去!天生德于予,叛逆其如予何!”   陈崇大骇,若皇帝坚持不走,要留下“殉国”,那他作为第五伦绝对不会宽恕的仇人,恐怕只能自己溜了。   但就在这时,那位给皇帝出哭天妙计的张邯匆匆赶来,告诉了王莽一个惊天噩耗。   “陛下,第五伦已开始渡灞,越骑营溃败,叛军登上河水西岸了!”   虽然这时候,他们还没得到王盛战死、史谌投降的消息,但叛军突破灞水防线这件事,已经触及到王莽的底线,他急躁地站立起来,再也没法泰然自若地坐等老天威,奇迹出现了。   一直坚信北军能够扫清叛逆的王莽颇为沮丧,新室的各路将军又一次让他失望了,一切的崩坏,就是从始建国年间对句町的失败进攻开始的,从那时候起,军队只会阻挠他的计划。   西域也好,匈奴也罢,每一次的结果都和王莽预期相悖,这让他颇为困惑,而韩威、廉丹、王匡等辈,更只会用各种方法拖他的后腿!   灞水看来真的守不住了,接下来,常安又能在第五伦的进攻下坚持多久?   王莽已经对愚蠢将军们不抱希望,也没信心守常安了,这场战斗的胜利将属于第五伦,是留下来,受辱于叛臣,还是带着最后一点希望离开?即便这让他颇感屈辱。   这个决定对王莽而言,十分艰难,他一贯自命不凡,希望事事皆如自己计划的进行,认准一件事便会执拗地坚持下去,哪怕全天下人都说这是错的。   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今日王莽并非彻底绝望,他还期盼着王邑的数十万大军,心中更多是不甘:   不甘心自己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就此结束。   不甘心这事业,亡于第五伦趁虚偷袭的叛逆。   他不承认自己彻底失败了,全是群臣误予!尤其是第五伦,本可作为新室柱石撑起天下,居然选择了反戈一击!这一戈伤了老王莽的心,也让朝廷遭到重创。   他还想亲眼看着大司空扫平关东,回师痛击第五逆贼!让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稽认罪,溺死在鲜血中。等到廓清宇内,他会用十年时间恢复天下太平,再培养一个合格的继业者……   剧烈的斗争后,王莽的目光在惶恐失措的亲信群臣间游走,最后停在了陈崇身上,老皇帝抿着嘴斗争了许久后,朝陈崇微微点了点头。   陈崇了然,立刻拄着杖一瘸一拐地离开,去做最后的准备!   “予将亲征!”   王莽忽然宣布了这件事,惊呆了他的亲信们,纷纷稽劝阻。   但这已是王莽反复思量清楚的,还煞有介事地任命了留守常安的官员,谁来维持城内秩序,谁来掌管宫廷的钥匙等等,一切都安排妥贴。   但陈崇却在紧急调动郎卫,装好车马,做好了出逃前的准备,才在被王莽要带他们“亲征“吓得不浅,已经打算各自散去的群臣面前提议道:“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   “陛下为虞舜之后,亦当履先祖故事,南狩!”   “准卿之奏。”王莽在群臣震惊的目光下,同意了这奏请,而王莽的死忠么能在“亲征”和“南狩”之间,自然会选择后者。   王莽携带的人,包括了他的死忠亲信崔、张邯、刘叠以及太傅唐尊等千余人,而巨毋霸作为亲卫守护在旁,这位巨人多少让王莽多了点安全感,后队还有一千多名郎卫随从。   宫里的几十万斤黄金和十二神器太过笨重,没时间带了,王莽只挑了金匮策命抱在怀中。刚策立的一百二十嫔妃扔在宫里,还没过门的皇后史氏……史罗还在杜陵等着宫里派人去接呢!王莽却顾不上管她,只喊上庶子庶女四人同行。   至于去往定安馆去唤黄皇室主的人,则空手而归,回复王莽道:“黄皇室主紧闭定安馆,小人不得入,喊话递信皆无回应。”   “也罢,由她去罢。”王莽顾不上管自己的女儿了,他的目光永远看着远大的目标,也从来没把小儿女性命当回事过,叛军已经登上灞水西岸,距离常安不过数十里,明天早上前锋就能摸到城墙边。   王莽佩戴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登车,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中的常安城,风吹得他的头乱飞,这一刻,老皇帝竟泪流满面。   二十多年前,王莽身为大司马大将军,因为政治斗争失利,被汉哀帝赶出了京师,狼狈地回到封地新都。   六年后,他凭着自己的运作养望,重新回到了朝堂的中心,如圣人一般归来!受天下苍生之盼。   而今日,王莽要再度离开他已经呆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他曾想将她打造成孔子之中都,儒家治道的圣城,如今却只能将她留给叛逆,自己则开始不知前景如何的南狩之旅。   但这次,他不会再等六年。   “长安,常安!”   “半年,半年内,予定将重返于此!”   可还不等王莽完誓愿,后方运送辎重金帛的部队有一匹马受了惊,忽然乱跳起来,扰乱了原本肃穆凄凉的车队。   现在已是五月三十日子时,城内外昏昏暗暗,一时间人奔马鸣,混乱渐渐扩散开来,最终变成了真假难辨的惊呼。   “第五军到了!”   “叛军已至!”   王莽的南狩队伍顿时阵脚大乱,都以为是第五伦杀过来了,前方的巨毋霸也顾不上管皇亲国戚和大臣们了,只能护着王莽的车驾拼命往前跑,最终追随皇帝者不过寥寥数百。   而后头的队伍则无故自溃,群臣的家小开始乱跑,各寻出路,在城南拥堵成一团。原本就心存不安,不愿意离开生他们养他们城市的郎卫、士卒也开始了趁火打劫,纷纷扒辎车上的丝帛等物。   而更聪明点的郎卫们,则只盯着一个人。   陈崇断了足后,就骑不了马,只能乘车,难以调头,笨重难行。忽然陷于乱众之中,他的车夫也跳下去跑了,这导致陈崇瘸着腿无处可去,只能愕然四顾。   却见远处几个郎官开始分开人潮,四处询问:“统睦侯何在?”   陈崇的妻子还以为是前头的王莽不忘他这南狩功臣,派人来接,激动地在车舆上站起答应,而奸猾的陈崇感觉不对想要拉她趴下,却为时已晚。   朗官们已经知道了陈崇所在,顿时大喜,立刻推攮乱众,朝车舆冲来,将还想抽剑自刎的陈崇按住,用绳子死死绑了起来,皆大喜道:“活捉了陈崇,献予第五大将军,吾等定能得重赏!”   ……   两个时辰后,天色即将大亮,王莽不知在巨毋霸等人护送下逃到了何处,而常安亦已经得知皇帝出逃,顿时乱作一团。   宫里的人们冲出宫门,与大街上乱逃的市民拥堵在一起。被王莽抛弃的王公贵族、各级官员也都争先恐后,四处逃窜,宵禁形同虚设,十二城门洞开。   一些宵小之徒见有机可乘,便浑水摸鱼,涌入北阙甲第的豪宅,窃取漆器珠宝及财物,在混乱中,一座仓库被点燃,常安城内火光熊熊。   而就在这时候,一行行火把亦从被朦胧雾气笼罩的东方赶来,作为向导的越骑营降卒骑着马,在前带路,而后头则是小跑抵达常安城下的义军精锐。   作为前锋部队,万脩麾下的士吏秦禾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摸到了常安厚实的城墙。   他是关中人,但过去只是个小佃农,埋头于一亩三分地,却从来没机会来到京师,更别说进去了。   秦禾没有理会士卒们询问该冲进城去,还是在外等待大部队的话语。   他只往后退了几步,取下自己的胄,就这火光仰头看着这大城,丑脸上露出了敬畏憧憬之色,只嗟叹道:   “皇帝家的墙,真高啊!”   ……   ps:呼,赶回来了,明天的更新在 第247章 进京   第五伦抵达常安城前时,已是五月三十日隅中。   “王莽天明前就‘南巡狩’了?”   这倒是出乎第五伦的意料,看来,王莽是将希望寄托在远在东方的大司空王邑战胜绿林,挥师勤王,期盼重铸山河啊。   梦,还没醒呢。   但不知为何,第五伦心里竟也松口气,只点了与自己有故的越骑营前校尉成重:“成校尉,汝且带越骑营向南追击。”   成重因为和第五伦一起办过差事被撤了职,等第五伦渡灞后,被关在杜陵家中的他又被推举出来。第五伦让成重仍管越骑营,蓝田的屯骑营向南方武关撤退,渭南的长水胡骑则向西遁逃,越骑营遂成了第五伦麾下第一支,也是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   成重应诺后,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将军,这王莽,是要活的,还是……”   “先追上再说不迟。”第五伦只如此感慨,而成重瞬间就懂了。   从选择离开常安那一刻起,王莽的政治生命,就已经死亡了,第五伦需要的是诛莽之大义,而非亲手诛莽之实,死于乱军、死于亲信、死于郊野,于他没有区别。   常安有十二座城门,第五伦选择入城的,是东出北头第一门:宣平门,因为门外有迎春祠,所以王莽时改称“春王门”。   第五伦命令才下达,马屁便源源不断,从投降后做带路党的宁始将军史谌口中说出:“元年春,王正月,宣谕太平,大将军选择此门,颇有深意啊!”   第五伦笑着不答,只站在车舆上看左右光景,尤记得几年前初入常安,自诩前世见过大世面的第五伦,还是对这古代京师印象颇深,当时是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   今日前来,虽是盛夏,然而城外诸里却更加冷清,处处关门闭户,唯恐被外来的大军劫掠损害——让第五伦勃然大怒的是,还真有前锋部队没能约束好士卒,不顾他三令五申的严令,侵犯了城外的迎春里,争抢祠中供奉的丝帛,甚至踹开民房要吃要喝,还欲玷污民妇。   “违背军纪,坏我名声,汝等与新军、流寇何异?”   就这还吊民伐罪,就这还开天辟地?简直是狠狠打安民大将军的脸。   第五伦颇为恼火,也不急着入城,让从魏地跟来的军法官,将犯禁者,从士吏到兵卒,五十个人统统在宣平门前绑起来,不少新兵还颇感冤枉,抬头嚷嚷道:“不是说入了京可分得财物么?却又拦着不让进门,吾等自取有何不可?”   为了鼓动士气确实有此说,但也提了,收缴府库后按功分赏,可从没鼓动他们自取,第五伦也不管“不教而诛”,也不管寒不寒士卒之心了,只令人将未能将军纪讲明白的当百、士吏、什长斩,所掠归于迎春里,士卒也统统处斩以儆效尤。   而忍住贪婪,没有侵害城外里闾的秦禾等士吏都面面相觑,暗自庆幸。   “真愚笨,要抢掠,也得进了城再抢啊!有钱人都在城里!”   “听说皇帝都跑了,直接抢皇宫不好么?”   在魏地的往事让老兵们觉得,第五伦虽然禁止劫掠平民,但对士卒痛宰豪家,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行径常是睁只眼闭只眼。   说来你不信,这已经是第五伦部队里精锐的精锐了,否则也轮不上做前锋,但觉悟尚且如此。   第五伦听说过一句话,进京赶考。   一个野生政权进入京师,确实面临各方面的大考:组织纪律、官员队伍、眼光格局、处理复杂矛盾的能力。   以上种种,他们有几项?   他看着身后才捏合旬月的大军,没几个人识字的长长队伍,被选中入城的士卒依然是“精锐”。但进去后,他们人性里的恶,杀人后沸腾的血,能被已经极其严苛,动辄处死的军纪约束到什么程度,却依然不得而知。   第五伦心中顿时比打仗前还忧虑:“而吾等这趟进京……”   “是裸考啊!”   ……   虽是没时间复习准备的仓促裸考,但你依然有两种选择。   破罐破摔,任由士卒肆意妄为,把常安屠了,交个白卷——但若如此,先前那些大义凛然,全成了笑话,就这样,还有资格公审王莽?   还是要努力努力,试试能否及格。   第五伦遂点了十二个从新秦中起就跟着自己的军司马,亲自耳提面露,让他们带兵分别赶赴十二城门,给士卒许以犒赏,接受五威中城兵投降,看好各门。非但渭北的豪强部队不能进,后续赶到的部队,没他命令,也不得擅自入常安。   而这时候,获知王莽出逃,第五伦抵达,城内仓促集结后赶来归降稽的官员队伍也到了,簇拥在宣平门内,在两侧排成长队,朝第五大将军稽不已。   而在宣平门前,第五伦遂重申了一次此番进京的纪律。   就他这封建军队的尿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不要想了,还是玩玩符合时代的那一套吧。   “昔时汉高入关,约法三章,今日吾与常安官吏、士卒、百姓约法五章。”   “非奉命调遣,擅自入城者军法处置。”   “杀人及玷污妇女者死。“   “伤人及盗掠者抵罪。”   “三日宵禁期间禁止出入里闾,三日后,市复其易,民复其业。”   “新莽官吏,二千石以下者,官仍其职。”   前三条自不必说,后两条则是为了维持这天下第一大城的秩序。农村还有自家田地,城市就全指望市坊买粮食,并非家家户户都有余粮,一断三天,有些人家就要饿疯了,若不想这几十万人也变成流民,秩序就不能乱。   而第五伦手下就八百军吏,还大多是文盲,一两年前也是流民,靠他们,连三万军队都管成这鸟样,更别说管三四十万人的大城市了。   还是只能沿用新朝京兆的官员班子,暂时维持秩序,也比完全乱套好,算账,得到秋后再说。   要杀肥羊,且先逮着二千石以上的先宰几个,然后打开府库,迅给数万士卒第一波犒赏,否则恐怕压制不住了。   第五伦目光在前来归降的众人中扫视,还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为者乃是“四将”之一的立国将军,名叫赵闳,负责城中治安,他没有跟王莽一起逃,而是选择封了宫城府库,向第五伦稽归降。   史谌在第五伦身边耳语几句后,第五伦却摇头笑道:“虽然立国将军先前在王莽面前痛斥我,想必都是虚与委蛇,如今反正才是真心啊。”   “正如大将军所言,我心仪大将军与王涉、董忠事业已久,本欲加入,只是彼辈被擒,只能暗暗潜伏,直到今日!”   赵闳稽不已,自诩内应,又说王涉、董忠二人,都在王莽出逃前,让五威司命杀害了,都被分尸装在箩筐里。   死得好!第五伦恨不得猪队友统统死绝,但还是得面露凄凄之色,为二人哭一顿。   再看赵闳身后,虽然没有十一上公,但九卿六监确实不少,其中不少人也是当年劝王莽上位,在北阙前磕头的四十八万选票中的一员,如今也拿出昔日本领来,迎接胜利者。   但第五伦寻了许久,却没找到一个人的身影。   “共工宋弘何在?”   宋弘不但是桓谭的朋友,颇有贤能之名,还担任过并州牧,管理少府,是为数不多能干实事的官员。若让第五伦选的话,王莽降官里统统宰了,只留宋仲子一人足矣!难道此人跟王莽跑了?死于乱军之中,那倒是一个大遗憾。   “宋弘执迷不悟,既没有跟王莽走,也不肯前来迎接将军。”赵闳只如是说,但他们还有一个大礼,要送给第五伦。   当第五伦的车轮沿着夕阴街抵达他与扬雄曾经居住过的宣明里门前时,在此迎接的不但有当年的左邻右舍,还有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正被按在宣明里前,头上也系着草绳,麻布勒着嘴巴,惊惧地看着第五伦到来。   看到那人,第五伦对进京裸考的焦虑都飞走了,只到了近处,仔细端详他,确实没错,是活的陈崇!   第五伦顿时拊掌笑道:“陈司命,你也在啊!”   ……   “大将军说,五威司命光酷刑就有上百种,能让人痛苦万分却欲死不能,而你利用这些手段,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之人,拷问了多少屈打成招。”   “陈司命作为五威司命,奉命督查奸猾,却不知自己就是最大的奸猾,既然五威司命有许多人愿意归降,且随我将陈崇带回去,将那上百种刑罚,都让陈崇品尝品尝,且将其这十数年罪行,统统拷问出来,好方便定罪。”   在第五伦安排下,陈崇遂被抬入宣明里中去,第五伦特地嘱咐了,要陈崇活着,让他好好享受一夜,明日带去宫中天禄阁。   在宣明里做了这件事后,第五伦心中大快,纵马于夕阴街上时向南望去,则是一座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的宫室,显得有些孤寂。   这是明光宫,王莽改名定安馆,黄皇室主王嬿所居也,如今大门紧闭,听说王莽南巡狩,没有把这前汉太后带上。   第五伦多看了这宫室几眼,又点了一个军司马,让他们守着这宫室,万不可让士卒惊扰。汉平皇后这张牌,落在他这打算另起炉灶的人手中,等于是废牌,食之无味,但若被有心人得了去,却能坏事,且先留着。   第五伦还问起另一处地方:“派人去前汉的大鸿胪府,保护刘孺子婴。”   刘孺子婴,是汉平帝驾崩后,王莽扶持的“太子”,连正式继位都没等到,大汉就没了,所以不算末代皇帝,就这样以前朝太子身份被封为定安公。   他名义上是永为新室宾客,享受周时宋国待遇,实则是囚禁于院子里,从小到大都不让人跟刘孺子说一句话,据说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傻子,话都讲不清楚。   和王嬿一样,此人第五伦可以不用,却不能叫他落到别人手中。   然而,等他的队伍抵达横门大街时,派往大鸿胪府的官吏只匆匆赶来禀报:   “大将军,大鸿胪府的人说,昨夜王莽出逃,城内大乱之际,府邸守卫自散,奴婢奔逃,有人自称是大将军麾下,将刘孺子婴带走了!”   ……   ps:第二章在还是会晚一到两个小时,过年走亲戚,你们懂的) 第248章 让我很为难啊 “被我麾下之人带走了?” 但天明之前,第五伦的人还在朝京师小跑前进,如何能提前入城带走刘孺子?更不可能取而不报。 除非是安排故旧内应,自作主张! 第五伦下意识瞥了某人一眼,冯衍就在他后头不远,察觉到第五伦的目光,立刻滚鞍下马,小跑到第五伦车前下拜,哭丧着脸道:“明公,此事绝非臣所为。” 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虽然冯衍在第五伦袒露野心前,还真给他出过诸如“立孺子婴以与南阳更始皇帝亢礼”的主意,但既然知道明公想要的是汤武革命,冯衍也开始扭转思想,如此宽慰自己: “若是明公立汉帝,自任汉相,那我往后顶多在其下,做一个御史大夫。” “但若是明公自立,借着驱逐王莽的大义名望,真成了势,哪怕只是割据一隅,为帝为王之际,我说不定能当上宰相。” 这确实是条更难的路,但对他们这批最早投效的人而言,利益也会更大,若真能开创一番新事业,确实比起“中兴汉室”更令他这种纵横之士行动 如此一想,冯衍也就把他家“先将军”对汉朝的忠诚抛之脑后,给第五伦写檄文,冒险替他劝降史谌,都在为自己积蓄功劳。 如今不知哪个天杀的聪明人提前将刘孺子婴带走,还冒充第五伦手下,冯衍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他知道,复汉之人都是第五伦的潜在敌人,只能以手指心毒誓。 “敬通误会了。” 第五伦笑着扶起他:“我看敬通,是想让你来为吾想想,究竟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趁乱做下此事?” 冯衍立刻脱口而出:“渭北诸豪!” 说来好笑,十几年前违背“与国同休”的侯爷们,如今却忽然想起汉家的好来了,其中以萧乡侯萧言跳得最欢,但他们才刚刚渡渭,没有作案条件。 “还有城中遗老!” 大汉遗少冯衍还真知道城里有几个老家伙,王莽是个好人啊,只对儿孙狠辣,对那些嘴上嚷嚷复汉的人却十分宽待,不当真造反一般不杀。当年有人劝他退位,王莽只将其配苍梧,已经是极重的惩处。 这时候有人提议道:“明公,不如大索全城,一定要搜出来!” 万脩却反对:“大将军刚刚约法五章,禁止侵犯百姓,如今却忽然大索,好让士卒与别有用心者乘机劫掠?当年王莽每次出行便横搜城中,吾等焉能效仿。” 他对第五伦道:“臣以为,大索刘孺子带来的麻烦,甚于其本身之害。” 冯衍也说道:“然也,不少市闾百姓只知汉成帝遗腹子刘子舆,却不知有刘孺子,若大肆搜捕,反而搞得人尽皆知。” 第五伦颔,他们刚刚途经常安东西两市,回想昔日,往昔太平时,马羊嘶鸣、车来车往,总是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窥一斑可见繁华。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被王莽摧残后还苟延残喘的商贩,今日全都不见踪影,若没有他们运送粮食、蔬食入城,城里几十万人日常饮食都要出大问题。 秩序必须尽快恢复,约法已立,就要遵守,为了刘孺子这个选择题小分出尔反尔,将考卷的第一道大题做错,得不偿失。 更何况,事情生在一个多时辰前,在此期间起码上万人逃出城去,想跑早跑了。 现在最紧要的,是让入城的万余士卒,立刻镇压城内乘机作乱的新军、无赖,扑灭各处冉冉升起的火焰,而第五伦,则要入宫取一样东西。 他们已经抵达横门大道,再往南走,就是寿成室的玄武门苍龙阙。 然而就在北阙广场上,却有一群人,齐刷刷地站在那,拦着第五伦一行。 为的是前朝左将军公孙禄,他已经八十多岁了,曾经是王莽的政敌。新朝建立后,公孙禄也没少骂王莽,但王莽一直容着他,奉之为国老。 公孙禄还曾告诉王莽,想要天下太平,先把刘歆、陈崇、崔等人统统宰了,让王莽大惭,但也只是让人叉出去,还是没杀他。 如今王莽跑路,公孙禄又开始上蹿下跳,这老家伙是不怕事也不怕死,带着一群在新朝不曾出仕的遗老们,拦着第五伦的军队,朝他拱手作揖,大声道: “第五将军,足下檄文中欲承天顺民,既已逐王莽,有大功于社稷,但将军如今,竟是先欲入宫室?” 对老人家,第五伦还是表示尊敬的,在车上拱手:“应当如何,还望公孙公指教。” 公孙禄捋着胡须道:“应该籍吏民,封府库。” 第五伦笑道:“确应如此,我此番入宫,就是为了收九卿薄册以籍吏民;带兵镇守少府、黄门、钩盾、臧府、中尚方等处以封府库啊。” 说着就要让士卒推开这群老家伙,继续前进。 公孙禄却拄着鸠杖,痛心疾地说道:“将军误会了,籍吏民,封府库,是为了等待这宫室真正的主人!” 这皓匹夫此时此刻,真像极了为老主人看家的老狗,对着不经允许想擅自进去的第五伦狺狺狂吠起来。 “在此之前,将军宜急拜谒高庙,称臣奉祠!” “称臣?”第五伦在车上始终站得很直愣,笑道:“向谁?” “向高皇帝,向大汉!”公孙禄朝高庙方向拱手。 第五伦不答,看了看左右,又瞧了瞧后头,万脩等人也一起笑了出来:“汉家社稷已亡十余载,如今何在?” “在人心之中!”公孙禄拍着自己的胸膛:”王莽篡逆,汉家才是正统,如今人人思之,将军方能轻易入常安,虽然将军没有吃过汉家食禄,但既然受其德泽,便是汉臣!“ 这是什么逻辑,老家伙唾沫星子飞溅,在那为汉家叫魂,第五伦只看了一旁的冯衍一眼,狗头军师立刻明白了。 冯衍这种狗头军师,得随时用脚在后面踢着他屁股,才堪一用。 一篇檄文,还不够,要划清自己与复汉派的界限,就得看今日表现了。 没办法,冯衍遂哈哈大笑起来:“公孙禄,你口中念念不忘汉朝,真以为,自己是汉家忠臣么?” 如何不是?公孙禄在汉哀帝驾崩,王莽入朝后,认为惠帝、昭帝时外戚吕、霍掌权,几危社稷,现今幼主当国,不宜令外戚秉政。于是他和同僚在竞选大司马时相互投对方的票,却忘了此事是王政君一票否决,还被王莽弹劾互举,皆免官下野。 现在随着王莽奔逃,这趟履历成了公孙禄的政治资本,他自诩为常安中复汉派领袖,第五伦刚进城,就迫不及待带着一群人站出来,想按着这军阀的头,逼他共做汉臣。 冯衍却不以为然,摇头道:“翟义、刘崇确实是汉家忠臣,王莽有取代汉室刚有端倪时,二人便举兵而反,最终生死族灭。当时是,诸君身在常安,居高位,却畏畏尾,并无响应。” “王莽代汉后,诸君本可效仿长陵宣秉等人,不食新禄,隐居做伯夷叔齐,然而诸君依然在常安闲乐,满足于做富家翁,王莽所赐欣然笑纳。” “后来,确实还有刘汉后裔,在南阳等地举兵反对王莽,然而诸君一直坐等,又有何作为?据我所知,当时公孙禄还曾向王莽提议,与匈奴和亲,以诛灭国内流寇,一心为新室着想啊。” “二十余年了,诸位既不殉汉,也不举义,连隐居亦嫌辛苦,今日第五大将军奉天诛暴,士卒豁出性命斩荆棘,横渡灞水,将王莽吓得狼狈奔逃,诸君却忽然冒出来,自诩汉家忠臣,岂不荒谬?” 莽建国搞砸了事情,当年觉得头皮痒、水太凉的建制派们,就出能来窃取胜利果实了? 十多年前若非此辈无能,王莽焉能在万众瞩目下上台? 公孙禄被冯衍这一席话气得不轻,也没无耻到说自己留有用之身以图曲线复汉上,只拄着杖骂冯衍数典忘祖:“你若是死了,有何面目见汝祖冯奉世、冯野王?” 冯衍只不搭理,朝第五伦道:“大将军,依我看,彼辈不过是潜身缩,苟图衣食之辈,怎敢在大将军面前妄称天数?不如将此辈轰走!” 第五伦颔,下的命令却让冯衍吓了一大跳:“我已约法五章,下达禁令,无故不得外出,彼辈群聚于此,有碍安定,统统抓起来!” 如狼似虎的士卒立刻从两侧上前,将公孙禄等人拿下,他们继续破口大骂,但在骂第五伦时却一下子鲠住了。 “第五伦,你……你!” 骂第五伦负汉奸贼吧?他从未做过汉臣,干干净净,祖上的田横还跟刘家有仇,简直无懈可击。 骂他叛新逆贼吧?第五伦可是驱逐王莽的第一功臣,而公孙禄等人又不承认新朝正统,既非正统,叛之何错? 一时间,君臣礼法大义还真不好往第五伦头上扣,公孙禄只能骂他不尊老,心存贪鄙野望。 第五伦视若罔闻,只点了冯衍的名:“敬通,此辈就交给你来审讯。” 第五伦有理由怀疑,刘孺子就是公孙禄等人带走的,但这群榆木脑袋,应该不会聪明到假第五伦之名行事。但即便是冤枉的,这群人无不坐拥田土豪宅,总能掏出些东西来。 第五伦可不像王莽那样,对难以收复的敌对势力心怀幻想仁慈。 你们又不肯加入我的事业,又不肯去死,这让第五伦很为难啊。 他对亲信低声道:“既然一心为汉,汝等便给公孙老将军一个体面,送他去见汉朝十一代先帝!” 这命令一下,冯衍只能硬着头皮领命,与复汉派做一次干净的切割,而第五伦回过头时,现公孙禄等人6续被架走后,那些降服他的新朝大小官吏脸上转忧为喜,不少人暗暗松了口气。 公孙禄等人自视为“汉”,那拥戴王莽的立国将军赵闳等就是“贼”,最铁杆的贼跟着王莽跑了,倘若彼辈上位,次一等的贼也会被清算。如今看第五伦的做派,只要他在常安一天,复汉一派绝对无法起势,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趟入常安,摆在第五伦的考题很多,涉及到民心、士心、军心。 民心只能努力争取,第五伦虽以安民为号,但他作为破坏秩序的人,常安人一旦生活水平下降,怨恨都要归结到他头上,一旦乱世开始,交通、货殖断绝,如此庞大的城市将难以为继,想比王莽干得好都成了难事。 而所谓士心,若都是这些前汉遗老遗少的,那第五伦大可不要。 他必须把握住的,还是军心,既然常安已入,对数万将士的犒赏便迫在眉睫,否则怨望生变就在旦夕之间! 第五伦变不出金帛,但寿成室里有!于他而言,这可比什么刘孺子、黄皇室主重要多了。 “入宫!” 北阙玄武门的大门,朝第五伦缓缓开启!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49章 运输大队长 第五伦曾数次出入寿成室见王莽,都是从东阙苍龙门进,极少由北阙玄武门入。 这主要是因为,自汉朝时起,两阙的政治功能便不尽相同:东阙用来接待内诸侯入贡、群臣上朝,出门就是丞相府以及群臣居住的尚冠里。 而北阙作为正门,则多用来挂各路胡王、单于、越王的头颅,规格不够还上不了城头。每逢蛮夷入朝,大鸿胪和典属国就带他们从蛮夷邸一路到北阙参观,指着阙上笑着说这里挂过谁谁谁。 但也有一种汉、新两百余载没遇到过的状况:外军入城,以下克上,胜利者不收刃,不束甲,堂而皇之地从北阙开进来。 这种感觉,和作为臣子时小心翼翼行于宫中是截然不同的,第五伦算是明白,当年刘邦初入咸阳宫时是什么感觉了。 笔直的大道直通前方巍峨宫室,伏倒在两侧的官吏侍卫、小心翼翼抬头看你的宫人,数不尽的甲兵簇拥在后,天地间唯我独尊,世界中心就在脚下,踏着它能登上权力巅峰,真该喊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而他麾下的军吏兵卒们亦然,一个个咧着嘴,心中的自得洋溢在脸上,亦有人左顾右盼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皇帝的坞堡,如此之大,他住得过来么?” “吾等替他住!”已经有人兴致勃勃,准备夜宿于内了,不过一看宫婢都傻了眼,王莽只留了又老又丑的汉时旧人,这十多年居然没怎么纳新。 方才在外投降的立国将军赵闳还算做了点实事,约束住了宫卫,将寿成室们紧闭,杜绝了乱兵和无赖冲进来拉金银细软,如今防务被第五伦接管,又分派重兵守备四阙。 “伯卿。”第五伦点了刚刚抵达的任光:“汝带人分赴尚书台及宫中三公、四辅及九卿官署,将所有文书封档,尤其是天下山川地图、户籍税收。” 任光应诺而行,第五伦只将他当低配版的萧何来用。 又点了从城北赶来通报,说族兵已渡过渭水的第八矫:“季正擅长诗书,且赶赴天禄阁、石渠阁、麒麟阁,护住典籍。” 这一位,可以当汉时的楚元王刘交来使。 而第五伦自己,则直奔共工府而去。 虽然被王莽改了个名,但共工和少府职能一样,负责征课山海池泽之税和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还得设立许多工坊,承担宫廷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等需要。 故而其机构庞大,其中有一个官名叫“中臧府令”,专门负责储藏少府搜刮来的金帛,就在宫省之中! 叫第五伦惊讶的是,常安处处混乱,连宫中各官署也不例外,人多遁逃,各顾念其家,基本都瘫痪了。 唯独隶属于共工府的各个机构,却依然在运转。府吏们持刃在外,格杀了不少想趁乱劫掠的宫卫,尸体倒毙在门前。 直到第五伦带人抵达,他们见事不可为,才扔了兵刃束手就擒。 第五伦下了车,扫视这群最后一刻都坚守岗位的官员:“共工宋仲子何在?” “我便是宋弘。” 人群被分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被拦在距离第五伦十步之外。 虽然过去在宫中见过一两次,但从未交谈过,却见宋弘仪表堂堂,颇有威仪,论俊朗,第五伦见过最出众的人就是马援,而这宋弘竟不逊其下,马丈人完全可以问一句:“吾与常安宋公孰美?” 第五伦下了车,走到宋弘面前道:“立国将军等人,皆去迎我,九卿尚在常安者唯独宋共工缺席,为何?” “今日不是休沐日。”宋弘说话一板一眼,不给第五伦好脸色。 “既然如此,我便要守卫共工府到最后一刻。” “好一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卸其责的宋仲子,我与常安人约法五章,二千石以下官仍其职,宋公可愿继续守?” 宋弘仰着头:“我为陛下而守,不为叛逆。” “大胆!”第五伦身后士吏勃然大怒,却被第五伦止住。 第五伦道:“陛下……王莽他,抛弃京师,抛弃汝等逃走了。” “是被他的臣子逼迫而走!”宋弘目光死死盯着第五伦:“第五伯鱼,你以新臣而叛,辜负了陛下厚望!” 面对这质问,第五伦居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有点感动,他进常安快一个时辰了,见过稽乞降者,见过为前朝叫魂者。宋弘却是第一个斥责他“叛新”的人,足见大新忠良,果然是寥寥无几。 第五伦叹息道:“王莽,也辜负了吾等的厚望啊,更辜负了天下,迷信天命,暴虐于民,总得有人站出来推翻他。” 这是事实,宋弘曾力请王莽将多年来攒下的黄金分给北军士卒,以激励士气,但王莽却把希望寄托在南郊哭天上,让宋弘大失所望,心都凉透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没有继续斥责第五伦,只拱手:“吾闻食人食者死其事,弘今为阶下囚,唯一死而已,请动手罢!” 第五伦摇头道:“宋公乃是吾老友桓谭故交,若是伤了宋公,桓君山定要痛斥于我。” 他凑近宋弘,低声道:“依我看,这满城文武人人皆可杀,唯独宋仲子不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我虽反了王莽,对宋公,却只有敬佩。” 这一席话说得宋弘不知如何回应,第五伦笑道:“我已让人保护宋公府邸,君职责已尽,大可归去与家眷团聚。” “来人,送宋公回家!” 看自己兵卒凶神恶煞,第五伦还拉着他们再叮嘱了一遍:“是当真送回家,若是他自杀或受伤,拿汝等是问。” 宋弘概不合作,但他手下的中臧府令倒是很配合,为第五伦引路,带着一众兵卒进入内库。 “中臧府令如何称呼?” “大将军,小人名叫黄金。” 好名字啊!第五伦来找的就是黄金! 位于宫中的共工府,很大一块区域都是仓库,中尚署、右尚署等储藏的是郊祀圭璧及礼乐器物,还有后妃服饰雕文错彩,前者多而繁复,后者少而简陋,可以看出王莽兴趣何在。 而中臧府则是专门储藏金钱之处,钱大可不看,在王莽折腾下,铜钱已经彻底废了,很多州郡回到了以物易物,大家都被王莽弄怕了,想重建金融系统,可是一个大工程。 但有一种贵金属,她是财富的象征,能顶得住乱世涤荡,哪怕到了两千年后,依然能够保值,熠熠生辉。 当一重重门扉被打开,当厚厚的麻布被揭开,就着下午的阳光,金光闪烁于府库之内。 能跟着进来的,都是第五伦最信任的军吏,但连亲卫长臧怒,都瞪圆了他那双大眼睛。 黄金,全是储藏堆叠如同小山的黄金饼子!臧怒读书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像,就像…… “就像新秦中县城里,摊位上烤好了贩卖的胡饼!” 一个个圆溜溜,热腾腾,有士卒忍不住去摸了一下,好似真被烫到了手,自己缩了回来,就算不缩的,也被臧怒狠狠瞪了一眼后,悻悻放下,但都吞着口水,真想抓一把放怀里。 第五伦拿起一枚金饼掂量,一枚一斤(256克),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左右,成色也极好,纯度应该很高。 “中臧府一共有藏有多少金饼?” 中臧府令禀报道:“存储黄金的大柜为一匮,一匮可藏金饼一万枚,六十匮则是六十万枚。” 他看着手里的薄册:“先前皇……王莽哭天及分赐北军诸校,动用了十多万枚,如今一共还剩四十八万七千六百枚。”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皆是宋公亲自盘点,绝无虚报。” 这宋弘确实是大新官场一股清流,第五伦颔,又听中臧府令说,这么多金饼,大部分是来源于汉朝的遗留。 “汉时少府有金官、铜官之分,天下金矿都归少府管的,汝汉之金,丽水之金,各处开采出的黄金都汇聚入宫,这就占了一半。” “还有一半,则是来自地方贡赋,汉武搞了酎金制,天下诸侯列侯都要给朝廷缴金饼,成色差了直接削爵,这哪还敢搀假。” “只能费尽心思凑,汉时列侯多,少府每年能收上来一千多枚金饼,如此持续百年。” 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诸侯们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被迫输来其间。也难怪汉朝皇帝用黄金颇为大方,娶个皇后就动辄万金。 更有意思的是,其中小部分黄金,居然还是外汇! 中臧府令道:“来自西域,胡人贪慕虚荣,喜好中原丝绸,自从汉宣帝后,胡商于玉门、敦煌以金购丝,每年都能得上百金。” 他还向第五伦展示了来自安息、大夏、大秦国那些刻有人面和字母的金币,不少金饼就是用它们融了重铸的。 当然,丝路在王莽执政后就因为西域各国叛乱而中断了,外汇已绝。 但王莽宣布持黄金犯法,又在州郡上收了一次,如此一来,天下黄金就基本集中在了朝廷。 若是加上黄门、钩盾、中尚方等处用于雕饰的金子,总数只怕有六十万斤。太平时节,一个金饼大约值万钱,如今货币系统崩溃,铜钱贬值,但黄金价值尚在,是和丝布、粮食一样的硬通货。 第五伦只感慨自己何其幸运,遇上了中央黄金储备极盛之时,而这些黄金,王莽跟留着能下儿似的,总不舍得用,现在统统便宜了第五伦! 第五伦只想跟支援了绿林、赤眉无数甲兵装备,又给自己留下如此多粮食金帛的运输大队长王莽由衷说一句。 “谢谢啊!” …… 第五伦听说,当年汉高祖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被项羽打得四处逃窜,谋士陈平建议,用黄金拉拢腐蚀项羽手下的大臣。刘邦欣然同意,一下子拿出四万枚金饼,给陈平随便用,不问去处。 果然金子的魅力是巨大的,项羽手下不少谋士大将纷纷被离间策反,成就了刘邦的大业。 而汉武时,大将军卫青在漠南痛击匈奴,刘彻一高兴,一下子给全军将士赏赐二十万斤黄金。 正所谓赏不逾时,入夜时分,任光、第八矫已经从各官署和天禄阁完成籍图书的任务归来,第五伦让他们算了一笔帐。 “加上族兵,我麾下大概仍有大概四万人。” “保底的犒赏,一人一枚金饼,外加共工府所藏丝布一匹,人人皆不能少。” “立下功劳的部曲,再加一匹丝布。” “随我西来的八百军吏,按照功勋不同,少者五枚,多者十枚。” 至于军司马职位以上的高级军官们,犒赏就更多了。 如此一来,就去了十万金,以及共工府几乎所有尚存的丝布——不少是王莽准备用来娶新皇后用的聘礼呢!三军将士得抱许久才能抱完。 黄金第五伦得省着点,因为短期内难以再得,用一枚少一枚,丝布则多些,往后占了地盘鼓励桑麻,还能源源不断地织出。 但还有个问题,任光提醒第五伦道:“王莽亦拿出十余万金犒赏北军诸校,听说每人能分得四金。从共工府运出的黄金足份,到了前线却减少大半,等到士卒手中,最多只有半枚金饼,甚至有人一无所获,故而怨恨,不肯奋力作战,我军方能轻易渡渭。” 不患寡而患不均,赏罚不公平是会出大事的。但就第五伦这队伍,若像王莽一样傻乎乎地任由下头人自己,人性贪婪一作,指不定就会重蹈覆辙。 所以第五伦想到了一个极其笨拙,却绝对有用的法子。 “我亲自!” 第五伦道:“第一批,先保底的一人一金,从明日开始,我带人载着黄金去巡视各部曲,务必亲眼看着金饼,到每个士卒手中!” 四万人啊,而且驻地还不在一起,这意味着第五伦得绕着常安跑一大圈,确实是太麻烦了。 但欲取天下,能嫌麻烦么? 第五伦虽得驱逐王莽的大义,但既然选择不依靠汉旗,传檄而定这种事,就基本与他无缘了,每一块地盘都得用武力硬打,用智谋略取。在这条艰难的路上,他最大的倚靠,还是兵强马壮! 犒赏赢军心这考题,老王莽做过,却不知解法,乱写一通,大错特错。 现在轮到第五伦了,既然用捷径做不出来,为了得到这关键的一分,除了掰着指头硬算,还能如何? 更何况,此举亦能让士卒们知道,这黄金,是谁给他们的! 此策已经定下,而这时候,奉命审讯汉朝遗老们的冯衍也回来了,匆匆向第五伦禀报。 “大将军,公孙禄被臣一席话说得惭愧难当,已于家中自缢而亡!” 他手还有些颤抖,这真是冯衍与复汉派彻底割席的一夜啊,往后就回不了头了。 “但已经搜检了众人家中,甚至还拷问了不少人,却仍不知刘孺子婴去向!” 不是前汉遗老们干的? 第五伦皱起眉来,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会是谁呢?” …… 同样是五月三十日夜,在距离常安以西数十里的丰镐之间,这儿是西周故墟,已经算京师郊区了。 昨夜得知王莽南巡狩后,不少常安人从城里逃出来,部分往南,大多数则往西逃,足足有一两万人。 在镐池,逃匿的士人百姓遇上了刚从西渭桥击破射声营,渡水南下的耿弇部,点着火把朝常安以西建章宫而去。 原本奉王莽之命去渭水支援射声营的长水胡骑,则在见势不妙后,选择成建制向西撤退:他们多是来自陇西六郡的属国羌胡,不回家还能去哪?一路上也没少烧杀抢掠。 在这兵荒马乱之际,选择出逃的人也常常遭殃,但有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却全副武装,安然渡过丰水,抵达了一座小坞堡。 回到自家坞堡后,安陵县人弓林这才拍着自己胸口:“总算是回来了。” 弓林乃是关中豪强之一,祖上是汉武帝时的光禄大夫,家族在渭水南北都有产业,政局变动之际,他正好在常安,得知王莽出奔,也欲逃走,却被一位胆大包天的同行朋友拉着,去干了一件说出去能吓死人的事! 冒充第五伦的兵卒,从大鸿胪府将刘孺子婴,给接出来! 弓林一路担惊受怕,但他朋友方望却浑然如没事人,搀扶着已经十七八岁年纪,却仍如傻子,见人就哭闹的刘婴从车里出来。 这让弓林不由感慨:“瞻之,你的胆量真是极大!” “值此乱世,若没点胆量,如何成就大事?”方望相貌丑陋,留着三叉胡须,身着儒服,却遇事不惊,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但弓林仍有不解,觉得方望是南辕北辙:“我与瞻之往来十余年,知你颇有智略,你十年前就说,新莽迟早覆灭,不能为其效力,如今果然如此。” “但你为何不谒见第五伦,我听说他招贤纳士,又是驱逐王莽的大功臣,此番进入常安,必有一番作为,瞻之若能投效,以汝智慧,当得重用!” 方望让人安顿好刘婴,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在关中变乱之际,从平陵跑到常安去,就是为了等待第五伦。” “然而数日前,一看其檄文,我便知道……” “第五伦是舍易而取难,欲摒弃复汉大旗而自诩汤武,以力征经营天下,逆大势而为,别看今日威风,但迟早败亡!”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50章 广厦   在丰镐之间的坞堡安顿下来后,方望与弓林说起自己所知的第五伦。   “其实数年前,我便与第五伦见过一面。”   那还是天凤六年,王莽派遣猪突豨勇北征匈奴之时,方望好奇之下,去附近窥探其营垒,与从茂陵得了小马鞍后,意犹未尽回营的第五伦相遇。   “我见第五伦此人满脸阴德纹起,当时就知道,此子绝对不甘人下。”   “而近来看了他的檄文,野心更是昭然若揭!”   方望却摇头:“可惜啊可惜,第五伦与项羽一样,空有野心却无谋略。”   弓林不解:“第五伦善于隐忍,又邀名养望,与项羽有何相似之处?”   方望有自己的一番见解:“王莽大失人心,天下人皆言,刘氏当受命,想要承天命顺民心,光灭莽还不够,就应辅汉而起事。”   “而分封安定公的刘孺子婴,是汉平帝嗣君,因王莽篡政而没有做汉主,若有人能拜谒高庙,拥立他为帝,名分比南方绿林更始皇帝还要正!若第五伦愿意拥立刘孺子,许多畏惧绿林的州郡,传檄可定!”   方望冷笑道:“但第五伦却宁可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自矜功伐欲另立旗号,然而他无所受命,非新非汉,将何以见信于众?”   所以方望放弃投靠第五伦,并认为此人实力看似强大,实则都是虚胖。   “第五伦在冀州时,辖境北不及邯郸,南不至河内,西阻于太行,东望于黄河,不过一郡半之地。当初王莽召他入朝时若拒绝,直接反莽,经营冀土,他日必为一州之主!”   “但第五伦却不舍得其祖父宗族性命,抛下魏地,乖乖西来,虽然博得王莽信任,统领数万之众,然不过是新募之卒,若非新室确实不得人心,北军溃散,王莽奔逃,岂能让第五伦轻易入常安?博取大名?”   “如今王莽向南遁逃,大概是要去南方汉中;关中豪强看似响应第五伦,实则居心叵测,王莽一去,彼辈诉求不一,迟早会离心离德;东边是师尉田况,与第五伦又有宿怨。”   “常安看似是胜利,实则是个陷阱,第五伦已被困于此,同魏地隔绝千里。乱世之中,既不能通货殖,又不能种地,还要占用兵卒守备的京师大城最是无用。若是他耽于常安宫室,就会陷入周围势力包抄,一旦周边粮食运不进去,第五伦还能养活数十万人?若是一走了之……那就是在步项羽老路!”   方望认为,第五伦每一步都走错了,干大事而惜亲族性命,没有谋略眼光,不足辅佐,如今是危如累卵,还不如将刘孺子弄出城来。   弓林听愣了:“既然如此,刘婴及其印绶符节在吾等手中,应该交给谁人?”   他就是个小豪强,顶多能在渭南渭北拉起上千人来,总不能自立吧。   弓林提议道:“长陵邛成侯王元,如今是渭北诸豪领,又是汉家外戚,交予他如何?”   “不可。”方望道:“彼辈皆不足论也,甚至都斗不过第五伦,不如给我数十人马,我护送刘婴往西,去陇右!”   “国师公刘歆向西遁逃,此人乃王莽篡汉功臣,如今却忽然反戈,大概是后悔了,觉得对不起祖先,欲复立汉家皇帝。”   “隗嚣与我相识,他素有才干,西去陇西募兵时还曾辟除过我做主薄。其叔父隗崔乃是陇右大侠,得知常安之变,隗氏必反,或许已经反了!但陇右,还差一面旗帜!”   方望看向痴痴傻傻蹲在院子里好奇看着鸡鸭的刘婴,笑道:“若能得此人,立为旗号,陇关以西十数郡,传檄可定!”   ……   同样是五月三十日深夜,王莽跑得可比方望等人更远许多。   王莽应该感谢出前的那场混乱,顺利让他甩掉了度较慢的辎重和尾巴,只带最亲信的数百人轻装以车骑行进,否则就算越骑营成重再放水,他们也早就被撵上了。   他们也没敢走渭北的大路,而是渭南绕过上林苑的小道,狂奔一昼夜后,王莽一行人抵达了常安西南近两百里外的萯(bèi)阳宫。   此处乃是秦汉旧宫室,最著名的事件,是秦始皇将他母亲赵姬迁囚于此,此处躲过了项羽的大火,汉朝仍因之为行宫。   逃难的路途是艰辛的,不仅疲于奔命,还要忍饥挨饿。   更麻烦的是,这时候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老皇帝和一众公卿皇子淋成了落汤鸡。   虽然畏惧后方追兵,但众人实在是疲乏得不行,冒雨也无从赶路,听说前面有个“行宫”,王莽顿时大喜,让人通知其安排食宿。   但王莽抵达时,才现萯阳宫只剩下一座废墟。   宫室已被拆了大半,梁柱都被运走,只剩下满地瓦砾和石缝里探出头的杂草,秦时的黑色石雕也被砸得稀巴烂。   “此处为何废弃?”王莽茫然询问亲信,张邯才告诉他:“始建国年间,陛下厌恶秦政,遂令唐太傅非毁秦时旧物,将十二金人放倒在地践踏,又将秦代雍地行宫、淫祠废弃捣毁。”   “到了陛下修筑九庙,为了节省梁柱,又将这拆了个干净。”   原来是王莽破秦时四旧惹的祸,那会他哪能想到,成为自己逃难路上第一个留宿之地的,居然是王莽鄙夷的秦宫啊!   但没办法,附近都是野林子,里闾也不安全,众人只能凑在废墟残存的墙垣里,或直接睡在车舆中,好歹将这一夜熬过去   王莽为大婚而染黑的头,被雨水一冲,原形毕露,白得凄凄惨惨。孔子惶惶如丧家之犬,一直把孔子当做自己目标的王莽,终于体会到了,他现在连鼓弦而歌的心思都没有。   因为辎车都失散了,他们这几百人只能就着雨水,嚼着为数不多的干粮。勉强吃了点后,大家相互藉枕而眠,暂时忘却等级高下、尊卑贵贱,王莽的庶子庶女哪受过这种苦,一时之间,哭声一片,好不悲伤,只思念宫室戚里的宽檐广厦。   倒是那个因陈崇之事,差点被王莽杀了的功脩公王兴,眼睛时常瞥向他父皇腰间,随身佩戴的传国玉玺上!   但巨毋霸始终守在王莽身边,扛着车盖为老皇帝遮风避雨,让任何人都无机可乘。   “汉武帝有上官桀,而予有巨母霸啊。”   王莽大为欣慰,仰头看着举伞巨人说道:“巨将军,予封汝为上公……就叫……举新公!”   巨毋霸笑了一下,这已经是王莽一路上许出去的第三个公爵了,随行的崔、张邯都有份。他倒是不甚在意,东莱都是实在人,他只是受了皇帝厚遇,报恩而已。   但能如巨毋霸这样忠恳的毕竟是少数,逃难的日子如此凄苦,第一天就有许多人开小差,一路上至少有百多人后悔,溜之大吉,甚至还有欲借王莽人头一用的,幸好被巨毋霸等人所斩。   又冷又饿熬了半夜,雨水稍微小了点,去附近盩厔(zhouzhì今周至县)县打探消息的崔也回来了,神色慌张,在王莽面前下拜道:   “陛下,新光(武功)恐怕是去不成了!”   “为何?”王莽急问崔。   “盩厔县豪强叛乱,往西的交通断绝。”   “而臣又打听到,先前被陛下辟除为扶尉郡属令的陈仓大侠吕鲔,亦响应了第五伦,正在将兵围攻新光县!”   这才几天啊,整个关中就全反了?难怪扶尉郡的勤王之师迟迟不至,而一直享受免税待遇,理应对王莽最忠诚的新光县,又进去不得,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褒斜道是去不成了。”   与只会空谈的唐尊,张邯不同,崔还是有点能力的,说道:“通往汉中道路不止一条,此处往南,有一条小路翻越山岭,名叫傥骆道,最为险峻,但也最快捷。”   东边的子午道不敢去,西边的褒斜道去不了,那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啊,王莽颔,但还不等他们着急随行人员继续上路,安排在后方的斥候便高呼起来。   “叛军,叛军追来了!”   这不知真假的示警,惊得满地公卿皇戚立刻翻身而起,哭爹喊娘地朝车驾跑去。   拥挤之间,王莽竟不得上车,好在巨毋霸果断,直接扔了伞盖,将王莽背在身上就往前冲,而崔抱着王莽舍不得扔的铜威斗紧随其后。倒是老太傅唐尊落在了后头,还被人踩了一脚,眼看是爬不起来了。   功脩公王兴左看右看,无奈之下,也只能一跺脚,紧随王莽,朝山林而去!   ……   王莽趴在巨毋霸背上,被第五伦派出的越骑营追得满山林乱跑之际,一个曾与他共饮宴席的老头子,也顶着细细的飞雨,抵达夜幕中的建章宫。   建章宫就在寿成室西边,已经到了常安主城墙外,建立于汉武帝时,作为汉朝极盛时期的手笔,建章宫比闭塞于常安中的寿成室更加大气,光说那巍峨的“双凤阙”就高足足二十丈!可谓这时代最高的人工建筑。   阙上还有一对铜凤凰迎风而立,这儿是俯瞰常安宫室最好的地点。   “不用扶,老夫自己能走。”   话虽如此,但第五霸年纪毕竟上来了,得先解了沉重甲胄,才能登上此处了,也达不到年轻时一脚迈两个阶梯,但至少还不用一步一歇息。   到了上头后,第五伦正在这等他,见面后也不问列尉情形,只拉着第五霸到双凤阙边上,笑着对第五霸道:“且来看看此处风光。”   这确实是第五霸此生七十余年从未见过的美景,过去他也曾路过建章宫,但都只是站在底下,仰头望着阙上展翅而飞的双凤,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站上来!   “大父,你曾想为第五氏立阀阅,那今日这阀阅,足够高么!?”   “够高,比老夫想象中,高太多了。”第五霸说的是实话,这几天的事,过去七十年想都不敢想啊,而且他闻得出来,第五伦今夜喝了点酒。   “大父,前些时日,你还曾嫌弃北阙甲第的院落小,天也小。”   第五伦指点着夜幕下只被守宫士卒火把照亮几个角落的寿成室,笑问第五霸:“这院子,够大么?”   “够大,够大。“第五霸应和着,却皱起眉来,还以为第五伦飘了,想提醒孙儿几句,但第五伦已经话音一转,肃然道:   “但站得太高,也容易跌下去,尤其是脚下未稳的时候,能够站到这,并非我一人之力,而是借势而为,势一旦消除,想要自己站稳谈何容易。”   “更何况,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常安,无数双手,想将我拉下去!”   第五伦依然十分清醒,仰头道:“而宫室固然够大,但王莽就在这里边待得太久,以至于成了笼中鸟,习惯了管中窥豹,不知世事全貌。”   他长唏了一口气:“要想不忘记天有多大,地有多广,还是得双脚,站在泥土里啊!”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51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第五伦之所以会在双凤阙上有此感慨,还是因为他的部队进京裸考,成绩不出意料的差。   进京才半天,第五伦约法五章的声音还在常安城里回荡,士卒们却已经被大都市里的花花绿绿迷了眼,开始无视规矩肆意妄为了。   一个受了二三十年苦的流民佃农,始终被践踏在脚下,被拉了壮丁才一个月,纪律尚未深入骨髓,就稀里糊涂跟着将军推翻了皇帝,以胜利者的身份开入繁华大城。   一切都太顺利了,他们刚见过血,杀了人,手里握着刀兵,昔日瞧不起自己的城里人,都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如此情形,想要不飘飘然,何其难也。   靠着五十颗人头威慑,在城门外劫掠里闾倒是被制止了,但士卒进了城后,也不知是谁传开的,说抢中产以上,大将军不会生气,遂打上了富户的主意,想往尚冠里、戚里钻,眼睛就在妇人身上打转。   原本就松散的军纪更加散漫,很多入城部队抵达驻地集合时,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没了踪影!快到凌晨,他们才醉醺醺地回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不承认是抢的,只说是走在路上,它们慌不择路自己撞上来的。   军吏严重不足,一个人要看住几十上百双手,有时候士吏也忍不住参与了进去。甚至张狂到,冲击了第五伦三令五申要保护好的宋弘家府邸!   跟第五伦进入宫、省的“精锐”也不让他省心,虽然共工府被看得严实,第五伦也试图让人宣布“缴获归公”,但顺手拿漆器,用刀撬金银装饰,将宫灯的镀金柄敲碎塞自己怀里的不知凡几。   他们还振振有词:“虽然说盗掠者抵罪,但吾等打的就是王莽,抢王莽家也不算罪罢。”   甚至有人想把宫中阶陛的石头柱子撬了扛走:“我家乃是流民,我带回去搭个房子。”   有身上挂满宫中帷幕帘子,打算找个裁缝做衣裳的士卒则笑道:“这常安如此大,不少富人跑了,屋舍都空着,既然空着,就是无主,将家眷接来,让他们住一间不就行了。”   不管第五伦怎么打算,许多人已经决定在常安安家,做人上人了。   有人还仗着自己是嫡系,是老部下,是第五伦的族人,以为约法管不到自己头上,强掠妇女。在宫省中为了钻进九卿官署抢东西,和第五伦安排的守备部队生了冲突。   能如第五伦这般保持清醒的人,没几个,许多高级军官跑来抱怨,说已经约束不住部下了,与其强行弹压招人恨,还不如第五大将军舍于宫室,乘王莽车服,妻王莽后宫一百二十人,再将宫女给士卒们分了吧!   当初在鸿门刚刚起兵时,任光还真给第五伦出过这样的主意:“若是有敢于不开门投降者,一旦城破,允许士兵任意抢劫钱财,如此可激励士气。”   但当时第五伦没同意,现在任光已知道第五伦喜好,便立刻扭转了他的态度,在有人暗戳戳向第五伦请求放开禁令时肃然道:“王莽无道,故吾等得以随大将军至此,为天下诛暴除一夫,宜缟素为资,安民而已。今始入城中,即安其乐,焉能成大事?”   “大将军,有敢妄言开禁者,请斩之!”   第五伦看了任光一眼,颔道:”伯卿言之有理,约法既立,便不能不守!”   于是就令任光带着亲卫弹压城中,一日之内,被逮捕处死的军吏、士卒多达数百人!   常安不愧是常安啊,对第五伦军队造成“伤亡”的比例,竟比北军还大。   他们还委屈,还难过,尤其是八百军吏里的老部下,临死前还昂着头嚷嚷:“我要见第五公!我在新秦中流过血,我在寿良郡负过伤!汝等竖子资历不如我,焉敢杀我!”   喊冤停滞在刀斧挥下之际,第五伦看着插在矛尖上示众以儆效尤的老部下头颅,其中不少颇为面善,心里有些难受。   众人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打过匈奴,击过赤眉,没有倒在灞水畔北军的强弩下,却倒在了这花花世界中。   老兵尚且如此,新兵就更别说了。   一口气杀了数百人后,第五伦立刻封府库,籍图书宝物,令万脩以兵五千人守宫殿大门,使宦者护视诸宫人、妃嫔、禁士卒勿所侵暴。   而第五伦自己,则立刻出宫,带头宿于建章、寿成两宫之间的军营里,一如他对第五霸说的话:“脚踩在泥土里,才踏实啊。”   实际上他一点都不踏实,这一夜,在造反、渡灞时还能安然入眠的第五伦竟夜不能寐,哪怕从榻上翻起,直接往地上一躺亦如此,穿越六年来从未像这样心慌。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他如今面临的挑战,可比单纯赶跑王莽大多了。   第二天鸡鸣刚过,辗转一夜的第五伦就起来了,张罗给士卒金饼,再迟,几万人马恐怕就要在这泥沼里彻底涣散了。   最先饷的,是万脩与昨夜守卫宫、省的五千人。   “之所以让诸君来守卫宫禁,是因为汝等率先渡灞,有大功!”   第五伦目光扫视,每个人都好似胖了一圈,他们已经在宫里抢得盆满钵满,甲衣里塞着用刀割断的宫闱帷幕帘子,但第五伦还是夸奖了他们,至少这批人没有昏头到冲击共工府和天禄、石渠。   亏得老王莽生性简朴,只沉迷于礼制,整个宫室多是前汉的旧物,好东西都在府库里,士卒们抢到手的多以杂物为主,要论价值,还是不如黄金。   五千人在王路堂前殿下集结,这儿过去是不让车马进入的,但现在哪管得了那么多,地上到处是马粪,第五伦车乘驶过,碾得到处都是。   而他身后则是满载金饼的车,第五伦将一匹丝帛连同一枚金饼,亲自交到每个人手中,拍拍肩膀,问一下名字,尽管他不可能记住这么多,但士卒们还是很激动,嚷得很大声。   等金饼入怀后,他们则掂在手里:“这是真金么?”   “汝等怎敢怀疑大将军?”   “那怎么与我昨日从灯架上敲下来的‘黄金’成色不同?”   “你敲下来的是黄铜,哪是黄金,看我,咬一咬便知道。”   说罢示范着将金饼塞嘴里,用牙使劲一咬,还真有一点齿印,而亦有人拿随身带的小刀削来试,确实很容易就有划痕。   既然是真金,众人都颇为欣喜,他们昨天大抢宫室,对着廊柱上的雕塑、门上的铜环使劲,甚至有人将地上的砖给撬走,但那热乎劲一过,却有点意兴阑珊,太重了,不好放也不好带。而黄金不同,小小一枚揣在怀里,却感觉踏实,省着点,娶亲买牛都够了。   于是在重申军纪及约法五章时,兵卒们不似昨日那般抗拒了,大多欣然应诺,但也有不少人觉得……   “大将军若是放开让我抢,抢到手的,肯定比一枚金饼多啊!”   这五千人的饷,第五伦足足了一个时辰,金饼不重,但重复五千次,依然让他胳膊酸痛。   但第五伦不能停下,立刻马不停蹄出了寿成室,在北阙广场,给从渭北南下的耿弇部三千人,以及第五霸、第七彪带来的三四千临渠乡党武装饷。   他们亦是此役的功臣,若非五陵的烽火,北军心态不会崩得那么快。   第五伦赞耿家有三位雏虎,更看中了耿国,与耿弇讨要,让耿国跟在自己身边做个小校。   轮到乡亲时,第五伦就更加亲切了,还能指着其中不少人喊出名字,比如六十五岁的第五三更,刚满十六的第五小刚,甚至有人父子三代齐上阵。   如此又是一个时辰,第五伦在人前还意气风,可实际上,亲自了上万枚金饼子后,他的手已经连碗筷都端不稳了,只用匕勺食粥。   匆匆吃了点东西后,再度出,去给守备城门,不得入城,抱怨最大的部队饷。   第五伦最先出的,是常安城西出南头第一门,章城门,王莽改名:“万秋门。”从章城门到直城门、雍门,门上的铜龙凝视着他与守备城西的三千士卒谈笑。   而后转而向北,北出西头第一门曰横门,其次为洛城门、厨城门,太阳已经划过门上的鹳雀,开始向西偏斜。   继而到了东城墙,门色青青的霸城门,门外多有东陵瓜田;其次为清明门,分黄金时,士卒们正在从附近的藉田运粮食;又绕回第五伦入城的宣平门。   最后绕道南城墙,覆盎门、安门、终点是正对寿成室的西安门。   整整六个时辰,第五伦便在顺时针绕着常安转,又给一万二千士卒了饷。他已经举不动手了,只能假装肃然而立,看着士吏们给兵卒下去,然后接受欢天喜地的拜谢!   “大将军,言而有信!”   虽然还有布置在外围、鸿门的部队没,但既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冯衍遂赞道:“季布一诺千金,明公一诺,十万金!”   不敢说区区一枚金饼就让所有人转了性,但起码对第五伦禁止他们劫掠的抱怨消失了,谁若是敢说大将军一句不好,会被人轮着金饼砸破脑袋。   “这么多年了,汝见过说黄金,就黄金的将军官吏?”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商鞅变法,始于徙木立信,而今日,第五伦则一口气用十多万斤黄金,让自己在军中立了信。   好不容易渡过中渭桥,来到常安附近打探,想要进城分点果子的渭北豪强两万余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只闻满城呼喊“万岁”之声,不由凛然,遂止步于城外,只由王元等人入城拜见第五伦。   已经快累瘫的第五伦站在城头,看着这一幕,多少松了一口气,大军进了城后没有变成散沙,维持住了秩序和士气,这就是胜利。军心已定,看来明天,是时候举行老百姓也喜闻乐见的公审罪人活动了。   第五伦忽然想起,六年前,自己在长平馆吟了半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而现在,第五伦则用自己亲手作为,补上了下半。   因为禁令,里闾关门闭户,没人敢出来。城内外活动的都是第五伦的兵,押解着被认定有罪的陈崇等人,还有许多逃出去后被越骑营追上的大臣也头系草绳,狼狈而归,比如太傅唐尊、张邯之辈。   士卒们额上带着黄巾,怀里则揣着黄金,不少人还将其就着阳光仔细端详——众人作为流民佃农,曾经连王莽施舍的一碗黄粥都吃不上,只配煮草木为酪,可现在,却腰缠丝帛,手捧真金,行于天街之上,脚踏公卿。   虽然只是六月初一,距离九月八尚早,但夕阳映照常安,使得八街九陌熠熠生辉,满城已尽带黄金鳞甲!   ……   ps:第二章在 第252章 国家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昨夜未能安眠的不止是第五伦,还有黄皇室主王嬿。   她所处的定安馆,位于宣平门大街以南,安门大街以东,第五伦前日进入常安,又出门给士卒饷,数次经过。每次第五大将军一来,都会博得整条街的士卒呼喊一片,他们一嚷嚷,定安馆里的宫女奴婢就怕得要命。   “不要怕。”   王嬿宽慰众人,可她心里也没底。   这是两百年来,常安次被外来者攻破,当初项羽破咸阳的残暴鲜少有人知晓,但谁会相信,外头那群肮脏散乱的大兵,是秋毫无犯的义军呢?更何况,还有在南阳遭受过破家之灾的阴丽华,对王嬿讲述战争的残酷。   阴丽华觉得,自己当初幸而是被严尤军中一个与刘秀有故,名叫任光的粮官点名保护,还给押送她入京的士兵塞了贿赂,才免遭羞辱。   好心收留她的王嬿,如今却也面临相同的处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就算要死,我也宁可死在长安,死在孝平皇帝身边,而非跟着父亲,亡于荒野。”   王嬿性格里带着些执拗和刚烈,这两日来,她手边的匕就没离身过,一旦有兵卒冲进来无礼,她便要举刃自尽!   王莽以新篡汉,她身为汉朝皇后,无可奈何;如今新室即将覆灭,作为长公主,她又能做什么?仅能做的,也只有保全自己最后一丝尊严。   还是阴丽华向王嬿哀求,勿要轻易舍生:“婢在南阳时,与舂陵刘文叔有婚约,只差请期亲迎,而第五伦与文叔亦有故交。”   当初第五伦去南阳,虽未能与刘秀见面,但二人相互赠玉的事,在当地很出名,虽然刘秀是个小人物,但第五伦还派人去征辟过,或许……   阴丽华想着,或许自己亮出身份,出面请求,能让第五伦善待黄皇室主,若能如此,也算对王嬿报答救命大恩了。   但麻烦之处在于,第五伦虽派人将定安馆保护起来,可却忘了有王嬿存在一般,对她们没有半分理会,想拜请都没门路。   正在此时,外面却又嘈杂起来,使得定安馆再度慌乱,王嬿又握住了匕,阴丽华连忙出去看个究竟——自从大乱以来,定安馆的官吏婢女跑了不少,如今阴丽华反而成了王嬿最信任的人。   不一会,她便返回禀报。   “太后,外头有人来宣令,说禁令已经解除,兵卒各归营垒,从明日起,两市恢复货殖,百姓可出门购粮。”   王嬿狐疑,即便解禁,百姓肯定会惶恐不敢信,不至于立刻有这么大的阵仗吧?   阴丽华道:“是第五将军让人召集各闾里正、什伍带着民众,出门观刑,说是要在东西市,公审民贼。”   ……   公审早在天刚亮后,就在苍龙阙以东的汉时丞相府中举行了。   第五大将军高坐堂上正中,右边是一众亲信,诸如第八矫、任光、冯衍等人;左边是降将和渭北豪强的代表,立国将军赵闳、宁始将军史谌、邛成侯王元等位列其中。   既然第五伦打的旗号是“诛暴”,虽然恶王莽跑了,那若不逮着几个从恶喊打喊杀,那这趟入京,岂不是诛了空气?   于是,最喜欢记小本本的第五伦,遂列出了一个“民贼”的名单,此刻便由冯衍宣读。   “故五威司命陈崇,大兴冤狱,阿谀取容,壅塞下情。”   “故太傅、平化侯唐尊,以虚伪言行来窃取名誉地位,乱为表率,误人子弟。”   “故明学侯张邯、地理侯孙阳,为莽制作井田制,又乱改地名官名。”   “故纳言鲁匡,设立五均六筦制度,毒虐工商。”   这是抓到的五个人,除陈崇外,有两位是随王莽出奔,落在后头,被越骑营赶上生擒带回;地理侯孙阳躲在里闾间,被人举报见俘;最后一个鲁匡,早已下野,住在老家平陵县过日子,却被被王元擒了带来。   冯衍读完后,在内心里暗暗腹诽:“彼辈皆是当年公孙禄在朝堂上痛骂,请求王莽杀掉的。明公厌恶公孙禄欲复汉家,令我将其除去,但其所恨者,却与公孙禄相差无几。”   也有例外,比如当年被公孙禄列为罪人第一的刘歆,因是第五伦一起造反的同伙,是可以争取的“朋友”,如今暂时被划去。还有国将哀章、太师王匡等人,远在洛阳,也暂时审不到他们头上。   且说今日这几人,率先喊冤的,是地理侯孙阳,竟直接往王莽头上甩锅。   “改地名、官名之事,皆乃陛下之愿也,我不过是奉命而为,哪敢自作主张?”   孙阳开始絮絮叨叨说起让天下人困惑不解的事:王莽为啥总爱改名。   “陛下一心恢复周制,故而官名、地名皆欲应经典,削汉时十三州为十二,又据《尧典》里‘宅,南交’典故,改交趾为交州,又依照《禹贡》,合凉州、司隶为雍州。”   “陛下厌恶戎狄蛮夷,故边郡多改为威戎、镇蛮之类;陛下喜欢有不喜欢无,故无锡、无盐改名有锡、有盐;陛下又偏爱符字,故沛郡改叫吾符,定陶改叫迎符。”   “兖州有个亢父县,陛下觉得这个亢字不孝顺,改成了顺父。”   明明是严肃的公审,但第五伦怎么感觉自己想笑啊,看看左右,憋笑的也不在少数。   甩完锅后孙阳再度喊冤,认为自己只是小过错,先前只是一时糊涂,怎么就成罪犯了呢?   “使吏、民不便,如何能说是无罪?“   任光当过地方小吏,开始替第五伦痛斥这孙阳,有些地方一年之内改了五次,连章都来不及刻,更别说日常使用了。官府行文布告,不得不在地名后头加括号,说这是汉的啥啥啥地方,连王莽诏书,都不得不加旁注“故汉xx郡”,否则没人看得懂。   这时候,邛成侯王元起身拱手道:“既然孙阳有罪,大将军,依我之见,不如下令,凡新室所改名号,一律恢复其故名。”   当其冲,就是要将常安,改回长安!   王莽改变了天下地名官名,然后,第五伦又改回去?   这一改,不就回到汉时旧名了么?别以为这是件小事,在崇尚凡事“必也正名乎”的时代,此事有重大意义,第五伦瞥了一眼王元,他究竟是心急口快,还是有所图谋。   故而第五伦摇头道:“天下人刚习惯新时地名,忽然更改,岂不是令百姓又不方便?此事不急,只先取消王莽宣布用错地名要处罚的禁令,使民、吏各择其习而用,日后再顺应民义,因其方便而选。”   这件事先拖着,接下来是帮助王莽管经济的鲁匡,五均六筦制度便是此人手笔,他只垂着头不说话,仿佛一切默认,最后才道:“国师与我筹办的五均六筦本是善政,若是推行得当,足以不加赋而国用足,只可惜用错了人。”   他根据王莽示意,将盐、铁、酒、铸钱等经济事业,收归政府官营,并征收山泽税,乃至于在五都设五均司市师,管理市场、物价与征收工商税,这不过是汉时桑弘羊故伎,只加了个官府给工商贷款的新政。   然而五均六筦造成的破坏,却比汉武帝时的民生凋敝还恶劣,鲁匡却不认为是政策的问题,是他用人不当而已。   第五伦立刻批驳道:“被举者有罪,举者牵连,更何况,汝自以为管仲、桑弘羊,实则不过是荣夷公之流,使得天下无数人毁弃产业,汝若无过,孰人有过?”   而接下来的被押上来的唐尊、张邯就更加不服,虽然都狼狈不堪,但这两位不愧是王莽死忠,依然视第五伦为叛逆,连冤都不喊,也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道:“吾等奉陛下之命,师古时善政,故才有井田、中都之政,已有成效,只可惜豪右短视,刁民阻挠,故而废置。”   又道:“吾等一心为民,亦未曾贪一金之财,依照春秋决狱,原心定罪,何罪之有?”   冯衍过来与第五伦耳语,根据抄家的结果,这两人还真是大清官,尤其是唐尊,居然表里如一,在外面穿着麻布瓦器,回到家亦是如此,居然啥都没搜出来,比那群富得流油的前汉遗老差远了。   可有的罪,比贪污还要可恶,那就是无能!   第五伦斥责道:“汝等自诩有始善之心,却有杀民之实,今日不讲春秋决狱。”   第五伦呵斥完毕,却又有人哑然失笑,却是享受了五威司命种种酷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被第五伦派人带去天禄阁,从高处推攮下来,将另一条腿也摔断的陈崇。   他是被放在木板上抬进来的,此刻眼睛肿得睁不开,因为听到了第五伦的话语,陈崇努力抬起头,嘶哑着声音道:   “第五伦。”   “汝既然用的不是春秋决狱,那汝用来对吾等定罪的,究竟是新律,还是汉法?”   “非新律,非汉法,而是以天意,以民心定罪!”   第五伦可不想跟他们辩经,甚至连程序正义都不想要,只让人敞开丞相府的大门,外头是簇拥的人头,是被召唤来的汹汹人潮。   之所以将这几人定为“民贼”审判,是因为他们在民间名声极坏:小吏最恼火乱改地名让他们增加无数工作量的孙阳;百姓商贩最愤恨以五均六筦扰乱天下经济还滥货币的鲁匡;轻侠恶少年对天天派人在街上钓鱼执法,禁止男女同行的唐尊深恶痛绝。   而所有人都对天天监视民众的五威司命又惧又畏,新朝律令严苛,谁家没个亲戚被五威司命带走?   虽然对第五伦的军队还没放下心,但既然第五伦将矛头对着这些人,老百姓自然也是喜闻乐见,既然都被召来了,也就嚷嚷着请求严惩彼辈。   第五伦昨日用手过度,今天只能负手让人大声告诉常安民众。   “诸位,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   “王莽是一夫,而陈崇、唐尊等人,则是贼、是残!”   “如今独夫遁逃,便先诛民贼!”   “将彼辈沿着横门大街,押往东西市处死!”   如果说昨日第五伦是定军心,那今天就是顺民愿。世事沦亡至此,总得有人背锅,王莽逃不掉,他的死忠们也难辞其咎,就让百姓这十多年积攒的愤怒,宣泄到他们身上吧!   但第五伦自己,却不能不往深处思考:国家成了这个样子,当真只是将王莽和几个无能虫豸换掉,就能改变的么?   积弊两百年,当整个机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腐朽不堪时,换个头换点零件,又有何用?而现在,第五伦和几万人马就处于这腐烂泥潭的中心,是试图让它变得清澈,还是……   将一切推倒重来!   但这些长远的事,只有第五伦考虑,原本担惊受怕的常安人今日则高兴坏了,在陈崇等人被押着在横门大道上游街时,都十分高兴地问候他们。   菜叶鸡蛋舍不得扔,有一样东西却扔得:铜钱,一千钱已经买不到一石粮食的新莽铜币!狠狠朝民贼身上砸,甚至有人被砸晕过去。   等到了东西两市,他们又被冷水浇醒,等待众人的,是不同的酷刑。   鼓捣了井田的张邯,也被斩了个“井”字,身体被一分为九。   五均六筦的鲁匡,则被处以车裂。   乱改地名的孙阳,被下令在身上刻那些他替王莽改过的地名,刻到“无盐”时失血过多而亡。   老太傅唐尊被一男一女并肩,用浸透泥水的布条,活生生勒死!   皆是酷烈的刑罚,但越残忍,常安人就越是解气。   至于陈崇,则享受了秦时李斯父子的待遇:具五刑!   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菹其骨肉于市!   当陈崇鼻子被割,脸上黥字,两条废腿失去了左右趾,看着刽子手持笞一点点向他走近时,他也听到了第七彪奉第五伦之命,告诉他的话。   “之所以用具五刑,只是想让陈司命记住,杀汝者,扬雄之弟子,第五伦也!”   ……   第五伦没有参与这场常安人憋了十多年的狂欢,他之听说,在这些“民贼”被残忍处死后,还被民众一拥而上,分裂尸身,支节肌骨脔分,其中最惹人厌的陈崇,头颅被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而奉命去追击王莽的越骑营成重也回来了:空手而归,只带回了几个无足轻重的皇庶子、庶女尸身。   “大将军,王莽与数十人往南逃入傥骆道,巨毋霸一人阻于道口,一声怒喝,吓死了小人的一个麾下,又断了独木桥梁,吾等追击不得,等绕路过去,王莽已不见踪影。”   这剧情有点眼熟啊?第五伦颔,看来王莽是往汉中遁逃了,那儿现在还在王氏宗室,新成大尹王林手中,但兵不过数千,对他够不成什么威胁。   子午道不好走,武功的斜谷口甚至不在他手中,第五伦也没太多兵力能用于夺取汉中,他派了小耿西取扶尉郡,万脩向东,准备收取新丰以东的翊尉郡十个县。   相较于王莽,第五伦现在更关心另一个人的情况。   他依依东望,看向颍川方向:“秀儿,你在哪?”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53章 陨石   五月二十四日,第五伦在鸿门举事当天,秀儿正在昆阳城。   过去两月相继略取的颍川郡数县,现在全都丢了!但都是刘秀主动放弃,得知王莽遣大司空王邑从洛阳南下后,他立刻将各县兵力往南方收缩。为此颍川籍的兵卒纷纷逃匿,好在刘秀于颍川所募人才倒是一个不少,从冯异到傅俊、王霸,仍跟着他。   但更始政权的上公王凤却做出了误判:因为西边的鲁阳关率先遭到新朝大司徒王寻带十万之众攻击,遂调遣了数千人去支援,等觉新军是兵分两路,还有一支更加庞大的军队正逼近昆阳时,城中军队已不过一万。   前线传回的每一条消息都让绿林渠帅们震怖。   “新军已攻克父城、襄城,屠之,不论男女老幼。吾等在附近打探,正值新兵远远驰来,望将过去,好似蚂蚁攒集,不胜指数,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号称百万。”   奉命去打探的几个渠帅一片哗声,说得新军如何厉害,导致王凤、王常、李轶诸人面面相觑,形色仓皇。   早知如此,当初确实应该听刘秀兄弟之言,别急着称帝,这下惹怒了王莽,以举国之力伐之,他们还分了兵,卒不过万,该如何是好?   王凤虽然是绿林军大头领,但只占了率先举事资历老,并无什么谋略,忍不住说道:“莽兵如此庞悍,来迫我城,小小昆阳,眼见是固守不住,不如先退,何如?”   被新军数量吓坏的众人皆应声如响。   唯独一直看着地图的刘秀忽然道:“定国上公说要退,敢问将退往何处?”   王凤想当然道:“自然是去宛城与皇帝、刘伯升汇合,我军在南方众有十万之数,方可一战。”   刘秀却摇头道:“自古以来,宛叶一体,譬如唇齿,无昆阳则无南阳。突遇强寇,昆阳一破,寇众长驱直进,不消数日,便至宛下。”   “宛城内严尤、岑彭坚守已近半年,仍在死斗,围困迟迟无功。吾等一旦南撤,本就因困顿城下士气不振,势必更无战心。恐怕又会有人如上公一般提议,说不如退而共保身家。”   他冷笑道:“于是便一退再退,依我看,必将是望风解散,恐怕就要退回绿林山去了!”   于是刘秀力陈道:“诸君进入南阳以来,所得的妻子财物,无法保全,居住的城郭美宅,统统放弃,继续回深山老林吃野菜,难道甘心?不如同心合胆,共立功名!”   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颔同意刘秀的提议,南方又湿又热,还经常闹瘟疫的老林子,他是打死不想回去了,但仍有迟疑。   倒是李轶出言说出了众人心思:“牛将军好大话!如今吾等以寡敌众,你说靠将士并力抵御,方可图功,但敌我如此悬殊,胜算何在?”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刘秀,他们对刘伯升是敬畏,对低调的刘秀倒是素来轻视,认为不过籍其兄之荫蔽,才混上了一个执金吾偏将军。   刘秀道:“兵法上,从没说过人数多一定能胜。”   “即墨之战,齐将田单以久困之城,抵御乐毅大军,坚持了数年,又主动出击,大破骑劫十数万人,此乃以弱胜强也。”   他甚至还拿出老祖宗刘邦的黑历史来:“而彭城之战,高皇帝将联军东征,号称五十六万。项羽则只有精兵三万回援,不过半日便大破汉军,杀卒十余万人,此乃以少胜多也。”   “为何会如此?因为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新军去年刚在南阳、兖州丧卒十数万,今又匆匆征募数十万人,其中必定多为强拉的壮丁,训练不足,旗鼓不明,又跋涉千里疲乏而来,声势虽壮,然实际能战者,不过十一!”   这是刘秀从前线回报里得出的结论,新军纪律比绿林、汉军还差,一路上破颍川诸县,居然是用屠城来激励士气,反而将颍川人逼到了他们这边。且每到一处,都有无数逃兵,军队越来越少。   “我军素知新军残暴,知道战败必死,人数虽寡,却能万众一心!未必有败无成!”   刘秀的分析未能说服所有人,他们仍然亟欲出走,但王邑却不给众人时间,忽有探马报入,说新军前锋已至城北,迤逦数里,不见后队,大约有数万人。   如此一来,敌临城下,走亦嫌迟,只可别图良策,暂济眉急了。无人能提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刘秀纡徐不迫,王凤等人,遂只能再与刘秀计议。   刘秀已经想好了:“今日城中只有**千人,势难出战,幸亏昆阳地势险要,城坚濠阔,而我过去一月不断往昆阳运粮,尚可相持。但外无救兵,宛城那边不知何时决出胜负,鲁阳则自顾不暇,眼前只有派出求援之兵,前往东边百余里外的郾城与定陵两县,求得马武将军及我姊丈数千兵来助。”   他向南退却时就留了心思,将老部下分出三千人交给姐夫邓晨,带去东边待命,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届时,守军效仿即墨田单,背城一战,而援军则效项羽精锐,里应外合,方可解困。究竟谁守谁出,还请诸公自认!”   王凤作为主将,当然是要留守的,而新军前锋已至城外,围了一角,这时候出去求援十分危险,众人都不愿出,好多时不闻声响,刘秀遂笑道:“诸公既都愿守城,便由秀自往!”   众人壮其胆智,唯独李轶觉得,刘秀今日不同往时,颇为积极,反而有点像刘伯升,遂怀疑道:“牛将军,你平素遇敌皆怯而后至,为何今日却如此骁勇,莫非是想趁机出城逃走?”   刘秀瞥着李轶,此人虽是宛城李氏成员,但自从更始皇帝立后,他就围着刘玄和强势的绿林渠帅们打转,遂笑道:“若是在小长安之役前,我确实如季文所言。”   他声音低沉了些:“可小长安一战让我知晓,吾等举兵,便是有胜无败。“   大姐刘元的自尽,二哥刘仲的惨死,还有数十名亲族纷纷殒命,就更别说刘秀心中永远的痛:他的未婚妻阴丽华也被新军掳走送往常安,如今不知所终。   从他跟着大哥高举汉旗那一刻起,就早没退路了,不成功,便成仁!   刘秀抬起头:“绿林诸君还可以退往来处,可我舂陵刘氏全族已被王莽缉捕,倘若告负,无人能幸免,我宁可战死,也不愿逃生,季文若是怀疑,不如……随我一同出城求援!”   李轶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下来,于是王凤、王常居守,刘秀、李轶突围,冯异、王霸、傅俊、陈俊等人见刘秀义勇可嘉,亦愿从行,共计有十三骑。   乘着天昏月黑,跨马衔枚,潜开南门,向外疾走。   新军前锋初临城下,统统在城北驻扎,加上昆阳的地势,未尝顾及城南,只派了少量斥候游骑绕城而巡,现有人外逃,立刻追了上来!   幸而他们人数也不多,而刘秀这支队伍个个都是骁勇精锐,陈俊持弩,傅俊开弓,将追兵杀伤数人后,对方见这批人不好对付,也不深追,十三骑竟得驰脱。   倒是新军营垒中,作为向导,但因为屡屡败绩,已经没有指挥权的窦融窦周公,看着这座夜幕中的险关城塞,不由想起第五伦的那封信,念起他重点提的一个人。   “刘秀……刘秀也在此城中么?”   ……   新军虽众,但一如刘秀分析,大多是士气低落的丁壮,精锐不过北军虎贲、胡骑两校,加上大司空王邑的旧部,真正能打的,还真就只占了总数的十分之一:三万人而已。   但大司空王邑不知是十多年没打仗不适应最新版本了,还是上次胜利给他印象太深,迷之自信,三十万人6续开到后,面对蛐蛐小关昆阳,显得不屑一顾。   窦融倒是念着第五伦的提醒,小心翼翼地向王邑献议道:“大司空,昆阳虽小,但自春秋起便是名关,城郭甚坚。如今刘玄盗窃尊号,而刘伯升与贼众主力也在宛城,我军不若留十万人盯着昆阳,守好后路,而遣二十万大军直趋宛城,绿林贼众必然骇走,宛城得胜,何愁昆阳不服?”   “窦周公屡战屡败,他的计策听不得。”   王邑军中的偏将军们交头接耳,因为窦融是王邑亲戚,不敢直说,只委婉地说道:“大将军,我部虽有三十万之众,但大多数不过是临时征募的丁壮,破颍川数县太顺利,许多人都没见过血,若直接开赴宛城,与数败周公的刘伯升主力会战,只怕不易。”   他们在暗戳戳指出,绿林、汉兵能起势,从一群流寇打成百战之师,都是因为无能的严尤和窦融,在陪对方练兵,送甲胄装备呢!   王邑倒是偏向于窦融的提议,因为他想要在三路兵线中,拔得头筹,但众将军的提议也不无道理,他带的是什么兵自己清楚,遂两策同时采纳。   “分出万余人,轻装翻越方城山,绕过昆阳关,去宛下打探消息,最好让宛城知晓我大军已至,叫他们再坚守旬日。”   “其余人等,随我围攻昆阳!”   窦融在众偏将面前忍辱不敢多言,只在独处时欲再劝王邑,但王邑却摇头叹息道:“周公,虽说为将者应专注于军争,但亦不能不多思虑远些。”   “十多年前,我为虎牙将军,围攻翟义,一时不得生擒带回常安,便遭天子诘责,十多年没得重任。今统兵数十万,遇城不拔,如何示威?这确实是练兵壮胆的好地方,当先屠此城,喋血再进!”   窦融只能复进谏道:“大司空思虑得对,但兵法有言,围城必阙一角,宜使守兵出走,免得死斗,况有兵逃出,亦可使宛下伪主望风破胆,岂不是更善?”   王邑采纳了此策,次日,也就是五月二十六,便指挥部众,环绕昆阳城,约数十匝,列营百数,钲鼓声达数十里。   一面竖起楼车,高数丈,俯瞰城中,又搭建土山,且用强弩乱射,箭如飞蝗,城中守兵,多受箭伤。甚至士卒汲水,也皆是背着门板,不敢昂头。王邑再令人用冲车撞城,泥土粉坠如雨。   一时间,城内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如此数日,到了五月三十日,刘秀已经出城去东方两个县求援六天的时候,见其仍无消息传回,定国上公王凤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   但新军王师名声太过恶劣,先前投降的颍川数县都被王邑屠了,他们又岂能幸免?有几个将校见城南包围有缺,想逃出去,却被急躁的新军包围后杀死,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苦撑。   好在王邑声势虽壮,但兵卒素质确实不高,作为炮灰的壮丁被一批批赶上来赴死,士气却是越打越低,迟迟无功。   于是窦融心中是越不安,三十日深夜,他在营中久久难眠,在纷乱的营垒中行走,登上望楼。   东西南北,不论望向何方,惟有营火灶烟可见,将小小昆阳团团包围。   火焰如同坠落的繁星,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   和驻扎在昆阳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窦融再度抬头,看向天上的星辰,直到脖子都酸了,才揉了揉,暗笑道:“第五伦信中近乎左传预言,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怎能轻信呢?”   然而就在时间进入六月朔日,也就是初一这天子时之际,窦融即将离开望楼,却恍然看到,天上真的有一道光划过夜空!   窦融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后再看,光竟还未消失。   那光是燃烧的飞石,是陨落的流星,其实并不算罕见,然而今日的却不同。一开始远,亮光如普通星辰,而后却越来越大,光长十余丈,竟好似皓月一般!又有声殷殷如雄雉,将半个军营连同昆阳城都惊动了!   新军、汉兵,数不清的士卒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却见那光开始暗淡,而它最终消失的地方,是昆阳城南!   虽然三十万大军将城围了一大圈,但唯独因为窦融“围三缺一”的提议,使城南空出一角。   就是这空地,成了流星坠落之处,但也没有地动山摇,好似一切都不曾生过。   可新军和昆阳已一片哗然,窦融也淡定不了了,他呆愣在望楼上,嘴巴久久合不拢。   “当真有有流星坠于昆阳!”   “第五伦的预言,成真了!”   ……   值夜的士卒低声议论这罕见奇观,在营垒酣睡被惊醒的则揉着眼睛,不知生了何事,只听亲眼所见的人告知:“方才,有星坠于在昆阳城中!”   这其实是视角问题,城北的新军只以为那流星落在城内,不少人觉得此乃天谴叛贼。   “这一下,不知能砸死多少贼人。”   兴奋,恐惧,茫然,种种情绪纠缠在一块,窦融则在这嘈杂和混乱中穿行,怀揣忐忑步入大司空王邑主帐。   一众偏将都已聚集在此,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觉得此事可以利用一番。   王莽遣了知晓兵法者数十人随军,其中不乏通兵阴阳者,此刻他们正在祷星占卜,装神弄鬼半响后,皆对王邑道:“此乃破军之星,预示我军大胜,贼众大破!”   “大善!”   王邑哈哈大笑:“将此事宣扬下去,就说陨星坠城,杀贼上千,此神助我也,天明攻城,旦夕夺下,杀个痛快,表扬声威!”   恐怕连第五伦都没想到,同样是陨石,细节上毫厘的差距,居然反而导致王邑大军士气+1。   众将皆颂声不绝,以为必胜,唯独窦融满心惊骇,若当真要他相信预言,他宁可信第五伦的!   少顷,诸将6续散去,唯独窦融还留着,王邑看向他:“周公还有何事?”   若是普通将军,窦融不会管其死活,更不会泄露此事。但王邑不同啊,是他妹妹的丈夫,是提携自己的恩主。窦融咬咬牙,还是取出怀中不知被他翻过多少次的帛书,双手奉上。   “下吏有第五伯鱼书信一封,其上之言触目惊心,不敢隐瞒,敢请大司空过目!”   ……   ps:有事出门提前写好了,第二章在 第254章 大预言术   “《左氏传》云,陨石,星也。吾军中有善占星者,夜观天象,预言数月之内,或将有星陨于昆阳左近……”   王邑将第五伦的书信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瞥了眼一脸老实的窦融:“周公,这当真是第五伦的信?”   “正是。”   “汝何时收到?”   窦融禀报:“五月初一,吾等尚在洛阳之时,送信之人来自河内。下吏初时以为是胡言乱语,没当回事,直到今夜星陨……”   算算时间,写信起码也是四月份,第五伦回朝的路上,此子居然提前一个多月,预言了昆阳的这颗流星陨石?虽然今夜陨星不像秦始皇时落在东郡那颗一般惊天动地,地上甚至没啥痕迹,但确实挺亮眼。   如王邑也很喜欢读的《左传》中一样,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还不是模棱两可的胡诌,极具体的事情也能经由占卜准确预测。虽然时间宽泛,但地点、事件没错,莫非第五伦身边,真的有卜楚丘之类的能人?   另一处让人不解的地方,在于信中让窦融小心的刘秀,难怪窦融南下期间反复提及刘伯升之弟,但被刘秀攻取的几个县都轻松击破。   窦融再提醒道:“数日前有人遁走去了定陵、偃陵,故不可不防。”   “吾知之。”王邑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他们现在占尽优势,星星是落了,但只要不是砸自己头上,说成是对进攻有利,反而能激励士气,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到了次日天明时,又生了一桩奇怪的事。   “变天了。”   窦融没睡好,刚出营帐就现了情况,天气阴沉,远处还有一大层清晨的浓雾,居然聚集在一起,被风推攮着朝新军缓缓飘来,不知是风忽然紧了还是为何,猛地加,状如山倒,当营陨下!   一时间,新军营兵统皆惊愕伏倒,尽管雾气触地后很快就消散,但仍让士卒们议论了好一会,年纪大的人都摇头说没见过这咄咄怪事。   窦融倒是暗暗思索:“此事第五伦信中也没说,看来他亦非事事都能言中啊。”   诸将让卜者一算,确实不是吉兆,王邑却让人改卜:“我得星兆,何故不吉?改成吉兆!”   然后又让人将此事和昨夜星陨结合在一起宣传,好骗得士卒力战,在朝食之后,便令大军向前推进,开始了对昆阳城的总攻。   然而前头仗才刚打起来,从容敲鼓指挥的大司空王邑,却迎来了他本该在常安的儿子,侍中王睦,以及王睦携带的皇帝制书。   “父亲!”王睦是数日前从常安绕道蓝田、弘农,以驿骑日行两百里赶来的,几天几夜没合眼,一头跪倒在王邑面前,都没力气念,颤抖着将制书交给他:“京师出了大事。”   “五月二十四,第五伦在鸿门将兵叛逆,儿出时,叛军已取灞水以东,兵锋直指常安!”   “什么!?”   此事可比什么星陨、大雾都更让王邑震惊,一时间竟愣住了,虽然他对第五伦不善,但说好的友军忽然跳反,任谁也没法淡定。   “我早就看出,第五伦若状有反相,可惜陛下偏喜欢他!”   王邑屏退旁人,默默看着王莽的诏令,听着儿子哭诉第五伦的叛逆行径,连攻城指挥都顾不上。   眼看前头的部队再努把力就能先登了,可后续部队的进攻命令却迟迟没下达,校尉们面面相觑,惹得前线的窦融纵马回来请命。   可他不来还好,见到窦融的浓眉大眼,王邑却猛地想起那封信,以及第五伦做的预言,这莫非也是早有预谋?欲乱己方军心?窦融是其同伙?   第五伦远在关中,大司空纵手握三十万大军,满腔怒火无处泄,只指着一头问号的窦融,喝令道:   “将窦周公,抓起来!”   ……   “周公啊周公,原来汝早就与第五伦暗通款曲,快说,第五贼除了令汝在我军中散播谣言,妄谈天象,誉敌恐众,还让你做何事?”   窦融彻底傻了眼,叫屈道:“大司空,我一无所知啊,究竟出了何事……”   “事已至此,还敢欺瞒于我,枉我二十年来,一直将你当兄弟相待!”   王邑失望透顶,也不容窦融辩解,只挥挥手让人将他押下去关起来。   将军毕竟是将军,王邑虽然不是什么名将,倒也没有六神无主,而是先假装无事生,让士卒攻城依旧,令人代自己指挥,他则思索起来。   “难怪今早有雾如山行蔽地,莫非就是第五小儿叛逆之兆?”   现在王邑面临尴尬的情形,一路猛攻推到高地,忽然惊闻家被偷了,岌岌可危……你回还是不回?   两难,两难啊。   皇帝在制诏中,显然是希望王邑立刻飞回去镇压第五伦的,据传诏的儿子说,西边将兵十万攻击鲁阳关的大司徒王寻已经撤兵了,鲁阳在西边,比昆阳早一天接到诏令。   窦融已不可信任,王邑一时间竟无人能商量对策,只能问儿子王睦   “汝以为,常安能撑多久?”   王睦不知兵,哪说得清楚,只道皇帝手边还有北军六校数万人,就算打不过第五伦,守住常安个把月应该没问题吧?你看宛城的严尤、岑彭,以区区数千之众,狐疑之城,愣是顶着十万叛逆围攻近半年,不也撑住了么?   谁也想不到,常安撑得还没昆阳久。   王邑只负手沉吟,若他拥有野心,手下三十万之众尚在,进退颇为自如。   他是“五侯”子嗣,王莽的堂弟,也是最早一批追随他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与新室一损俱损。   王莽大概也怕他不归,在诏令里罕见地不自称“予”,而如此说:“军师外破,第五伦内畔,左右亡所信,不能复远念郡国,欲呼弟与计议。”   “我年老毋適子,欲传弟以天下!”   不知道第几遍读这句话,王邑是且喜且悲,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君辱臣死,兄有难,弟焉能不助?陛下啊陛下,何以言此?”   他也算为新室建立呕心沥血,此刻扪心自问,任王莽如何雪藏,自己对堂兄的忠心,却无半点悔改。   “回,必须回!”   王邑做出了抉择,只是三十万人啊,还在攻城,怎么撤是个大学问,许多败仗就生在撤离期间。   他有个想法:“我且不宣扬此事,而是让后军准备撤退,前军继续攻城,等夺取昆阳关后,屠戮贼众,留数万人守,以绝追兵。如此即便绿林贼破了宛城,也会被此地阻挠一些时日,在我回师扫平第五伦期间,尚能确保洛阳不失。”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快,布置在外围的游骑,给他送回了一封在东边截获的书简。   “宛城已破!刘伯升与更始帝将十万大军,旦夕将至!?”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邑顿时大骂道:“严尤老儿,汝半年都撑住了,为何不多挺几天?”   那还打个屁,至此,王邑将心已大乱,也不细辨这消息是真是假,扼腕叹息道:“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啊!”   都怪第五伦!   他昆阳城也不打了,只让攻城的前锋撤回来,昨日星陨鼓起来的那股气顿时泄得一干二净。   又因王邑不敢与众将明说,导致三军狐疑,听闻大司空要撤兵,一时哗然:“究竟出了何事?”   结合其子忽然抵达、窦融被捕等事,诸将校尉背地里猜测纷纷。   “莫非是天子驾崩了?”   “或许是匈奴入寇,威胁了关中。”   就是没人能想到忠孝第五伦头上。   王邑知道如此下去对军心不利,但他更不敢将事情公开,将军校尉们的家属,多在常安,必然人心大乱,甚至会作鸟兽散,只能以将令强压。   只令留下数万人看着昆阳,就前队改后队,开始匆匆撤退。若再晚走几天,别说常安撑不住,他们也可能会被北上的绿林军主力缠住,欲脱身而不得。   王邑打算将部队拉回洛阳就食,自带精锐数万入关,与各路勤王之师合击第五伦……   “必斩下此儿头颅当鞠来踢。”   ……   “新军撤了!”   其实昆阳城中守卒,待援不至,已是在苦撑,就差最后一口气,只欲投降。如今望着撤走的新军,顿时如蒙大赦,伤痕累累的绿林、汉兵喜极而涕。   而在昆阳以东半日路程外,亦有数千军队抵达,迎风飘扬的“汉”字炎旗下,正是赶赴定陵、偃城求得援兵的刘秀!   听闻斥候来报,说新军开始撤退,原本不太情愿去以卵击石,多亏刘秀苦口婆心才肯出兵的众将面面相觑,马武更是大喜:“文叔将军的计策起作用了?”   原来,王邑斥候截获的“宛城已破,汉兵十万将至”,不过是刘秀胡乱写的,就是为了乱敌军心,但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莫非是现了我军,故意引诱?”   刘秀也十分意外,只大着胆子,与冯异、王霸等十三将,带三千精锐为前锋,逼近观察。   新军的斥候分卒已无战心,见到他们来竟是匆匆后退。等抵达一处高丘,刘秀登上去一看,见到了一生难忘的光景。   船大难掉头啊,三十万大军来时迤逦上百里,撤退时亦然,得分出踵军、大军、左右分、后军来,全撤走起码是后天的事了。营垒顾不上收,许多攻城器械直接不要了。在人心浮动的情况下,更加剧了混乱,秩序一团糟,还有壮丁乘机逃跑。   这狼狈样,就算是装的,也已经弄假成真了。   诸将和校尉们欢天喜地,觉得此役居然不战而胜,真是幸事,只需要坐等新军离开即可,但刘秀观察了半响后,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断。   “打!”   刘秀手指正在6续撤退新军:“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若以精兵翼其两旁,疾击其后,敌人必败。”   “诸君。”   真正的胜利,从来不是靠等待、天象白白得来,而是要由人,去努力争取的!   他看向众人,他眸子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这是一举覆灭新室大军的最好机会!”   刘秀做出了预言:“请相信我,这一战,将奠定天下格局!”   ……   ps:出门晚了些。   明天补除夕欠下的更新。 第255章 疾风   窦融已经身陷囹圄,但当他现围攻昆阳的大军在艰难调头撤退时,不由大惊,只朝骑马过来安排撤离事宜的王邑稽高呼:   “大司空,当一鼓作气攻下关城,万不能退!”   因王邑未将第五伦“叛乱”之事公开,窦融还当是王邑截获“宛城失守”的消息所致,遂道:“派去南方的万余人都未传回消息,焉能知宛城不守?这或许只是叛贼诡计。“   确实有道理,但王邑已对窦融不再信任:他想起来了,第五伦之所以能被王莽重用,还多亏了窦融对他大夸特夸呢!这俩人那会就勾搭上了。   如今在王邑眼中,窦融的一切作为,都是第五伦假其手而进行阴谋。   那封预测了陨星的信,或许是窦融临时写了揉一揉做旧,拿出来诓骗自己,以乱军心!否则怎能预测那么准。   窦融让王邑分兵一万去南方,是第五伦欲分化大军。   窦融让他对昆阳围三缺一,是第五伦欲放昆阳之人南逃。   连数月以来窦融在颍川避敌而走,半年前在唐河的溃败,也都是第五伦指使!   “周公啊周公,第五伦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将身家亲戚都卖了?”   王邑痛心疾,但还没气昏头,撤退虽然乱,但好歹还有规划,后军数万人改前军先动,前军数万人改后军殿后,中间的二十万大军尚在收拾准备,但也较备战时松散了许多,许多兵身上已经挂满了行囊被褥,挑着粮食谷子。   就在这时,有校尉匆匆过来禀报。   “大司空!”   “昆阳以东定陵方向,有小股敌军向我大军靠近!”   ……   相较于王邑的三十万之众,刘秀所带的前锋步骑一千人,确实只是小股部队。   虽然刘秀口中兵法一套一套的,但敌人足足是他们百倍啊!昆阳又被攻打多时士卒疲乏,尚未解除围困,与他平级的诸渠帅中,李轶第一个表示不同意,连一向骁勇的马武都迟疑了。   而邓晨所率的郾城兵尚在后方数十里未至,刘秀遂道:“既然如此,两位将军且先观战,让秀将步骑千人,先掠其阵试探!”   言罢勒住本部兵卒向前进,一千人去挑弄三十万的庞然大物,就像小老鼠想要撼动一头巨象,光是王邑安排在周边的十多支分卒游兵,随便挑出一支来,数量都和他们差不多。   跟随在刘秀身旁的诸校,傅俊、陈俊骁勇无疑,朱祐、王霸比较持重,以“归师勿遏”劝阻无果。   唯独冯异力挺刘秀的抉择:“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孤疑,敌军一撤,相当于是在昆阳败了,士气必定大落,眼下出击,最少也能咬下块肉。”   但普通士卒哪懂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人少,敌军人多。   察觉了将士们的迟疑,刘秀今日一改往日“骑牛将军”在后押阵的习惯,一马当前。   新军还是在外围布了防的,千余人的分卒游兵挡在前方数里外,见其阵列散漫,脚步仓促,士卒频繁后顾,刘秀觉得有机可乘,也不试探了,竟一挥刀,率先冲了过去!   接阵之际,竟打了敌人个措手不及,与一众骑从斩得几十人级后,这支分卒疑心他后面还有援军,便仓促后退,不敢与刘秀鏖战。   直到这时,王霸、冯异、朱祐等人才赶上来,王霸啧啧称奇,看着今日胆气愈壮的刘秀,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刘将军生平,见小敌尚有惧容,今遇大敌,竟勇气百倍,真是奇怪。”   谁会不害怕呢?但不知为何,平日稳怂稳怂的刘秀,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场仗,必须打!   昆阳的风吹拂着刘秀的胡须,他一甩环刀上的血,笑道:“元伯,疾风知劲草。”   刘秀指着前头如山陵般新莽大军:“今日的风很大,能折屋拔树,故当努力,定叫人知晓,吾等乃是绿林中,最刚劲的草木!”   此言颇为激励士气,冯异、王霸等人皆被刘秀所激,拱手道:“吾等愿复居前,请助将军破敌!”   此时,负责东面的新军偏将军收拢败卒,带着数千人出敌,主动朝刘秀部曲走来,见了血后,刘秀部下胆气愈壮,面对数倍之敌,竟依然跟着刘秀前驱迎战。   “文叔今日颇为奋勇啊。”   李轶、马武则带着两千人在不远处观望,却见刘秀奋矛挥剑,催骑率部向敌军冲去,傅俊、陈俊紧随其后,护卫在他左右,冯异、王霸则指挥一部兵卒跟进,与敌军鏖战在一起。   以千人敌数千,平日恐怕是一场苦斗,但今日王邑忽然停止攻城,仓促下达后撤命令,三军疑惑得紧,谁还肯卖力作战?   马武等人早找不着刘秀的身影,只能看到“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在敌人阵中稳定地向前推进,如同把锋利的刀子,将一块豆腐划开,度越来越快,最后竟直接冲破了敌阵!   “好一个刘文叔!”   马武素来刚猛,早就忍不住了,他麾下一位名叫臧宫的颍川人,更是抓耳挠腮,恨不能立刻去与刘文叔同战。他们不管李轶“再等一等,吾等为文叔掠阵即可”的规劝,立刻带着千余士卒冲下小丘,向战场靠拢。   从来行军接仗,越惜命越是要死,越拼命越是得生,刘秀部下都是跟着将军拼命,新军都是学着将军惜命,所以其兵力虽众,反被刘秀军打得支离破碎。   再加上马武气势汹汹地杀过来,一回头,己方三十万大军,数不清的阵列,没有王邑的命令,竟在十里外看戏,不动如山呢!   这还怎么打?负责东边防务的分卒偏将军立刻风紧扯呼,开始调头自己逃了,新兵立刻溃散,一时间,被阵斩者足足数百人!   大司空王邑此时也在营中遥望,方才只以为来兵寥寥无几,不值一扫,可现却眉头紧皱,见到偏将军败北,附近友军无一搭救,更是气得破口大骂。   这一撤,导致王邑大军东边,赫然出现了一个大缺口,使得三军躁动起来,只当是南方刘伯升大军已至!   但敌人确实打得不赖,王邑让人将东边回来的斥候来问话:“这批贼军是谁在统帅?”   “打的是执金吾偏将军的旗帜。”   王邑目光瞥向自己身边的参军、主薄:“此乃何人?”   主薄们也得低声商议一会才统一意见:“记得窦融说过,此乃大逆刘伯升之弟,刘秀!”   刘……刘秀?   王邑一下子想起第五伦那封信中,就提到此人,不由大惊。   说刘秀刘秀就到,这究竟是窦融“伪造”书信时已经和刘秀勾结,还是第五伦身边当真有神人,从陨星开始,到刘秀来阻,统统都算到了!   更让人愕然的是,那刘秀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在得到友军加入后,竟继续向西挺近,直扑正在拔营准备撤离的新军主阵而来!   王邑心态动摇,加上三军躁动不安,他知道,必须先击破这支贼军,才能从容撤退,遂下令道:“令虎贲营、胡骑营集结,本将军要亲自破贼!”   ……   “季文将军也来了!”   才短短半个时辰,刘秀便已率千人连破新军外围两阵,他一直是全军的剑尖,冲杀在最前方,本来有些疲累了,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息喝水,可在看到李轶也带兵卒加入他的阵列后,便重新有了气力,带着三千兵卒继续欺身向前,距离新军主阵不过四五里距离。   如此咄咄逼人的态势,叫王邑如何忍得?眼看新军在匆匆集结,原本打算向北撤退的万余人,调转方向,往刘秀等人而来。   马武对刘秀过去只是欣赏,如今却是敬仰不已,李轶亦不再看轻他,连绰号“牛将军“不敢乱叫,只肃然拱手道:“文叔将军骁勇,但既已连破敌两阵,便应适可而止,否则就是画蛇添足啊……”   新军虽心思混乱,个人兵技素质尚不如汉兵,不堪战,但就算是几千头猪,撵走也耗费了汉兵许多力气,反而是王邑的中军,皆是北校精锐,也未参与攻城,算是以逸待劳。   若不见好就收,将敌人大军惹恼不撤,调头打退他们,再攻昆阳,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刘秀却不认为己方没有胜算,他指着前方地形道:“昆阳北有滍水,因新军人数太多,故而在滍水南、北分开驻扎,如今亦是水北者先撤,前军和十余万人已渡水而去,中军刚到抵达滍水之畔,欲渡不得之际。”   这就是他看出的战机:新军仓促撤退,前后脱节,尾巴还留在昆阳,军令难以沟通,士卒人心惶惶,主帅渡河不得,被他欺身近前。在连送了两拨偏师后,只能亲自来击,而左右阵列都肩挑手抗着辎重被褥,相救不及,甚至无心助阵。   只要以三千敢死之士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足以破敌!   而且,复汉反新,不止是要争夺城池寸土,还在于歼灭敌军兵力。   “这大概是王莽能从关中拉出来的,最后一批新兵了。”   刘秀鼓舞众人:“赢此一战,汉家可定天下!吾等将是复兴汉室的中兴之将,与前汉的曹参、灌婴齐名!”   众人大惊,本以为刘秀只是想趁机咬下一块肉,岂料,他居然是想将对方一口气全吃了!   一时间,他们只觉得,面前的应该是刘伯升,绝非刘文叔。   李轶仍是摇头,认为刘秀说得太过于轻巧冒险:“文叔平素稳重,何以今日竟如此急躁?”   为何呢?刘秀转看向滍水旁,天上是乌黑云团,地上则是王邑那黑压压的战阵和数不清的旌旗在随风而动。   因为,在刘秀前方的不是敌人的阵列,还有兄长的背影啊。   从出生起,刘秀就在仰望、追赶兄长,最初是想默默在后辅佐伯升,渴望来自他的认可,可渐渐地,刘秀现,自己真正渴望的,是和兄长他并肩的机会!   但此言不足以告人,现在的情形是,马武支持刘秀,但李轶不同意继续冒险,还是想撤。   “援兵到了!”朱祐此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众人回头,只见邓晨等人的数千人,也出现在东方远处,正缓缓靠这边靠近。   刘秀知道,最后的时刻已久到了。   “这一战前,吾等籍籍无名。”刘秀决定不管李轶,只抬起头,看着马武、冯异、王霸、朱祐、傅俊、陈俊、臧宫等辈。   “但这一战后,诸君之名,必将天下皆知!”   他不止在说他们,他也在说自己!   连胜带来的胆气,胜过了面对强敌的恐惧。   “天下咸知!”   马武率先响应,三千之士举戈矛齐声高呼,李轶也被裹挟在其中,就算要反对,手下人也不一定会听从,疯了,都杀疯了!   两军阵列已近,胡骑营骏马如龙,列为两翼,虎贲营则甲胄层层,剑戟犀利,秩序井然,撞上敌军主力,这次必是真刀真枪的苦战。   天气更差了,黑沉沉的天空炸雷频频,如同猛兽的咆哮,风拂动了大司空王邑的黄钺旗帜,也让刘秀军胄上染红的血羽疯狂摇摆。   疾风知劲草,但此时此刻,他已不是劲草。   我就是疾风!   祖先的荣光,与兄长并肩的憧憬,对名扬天下的渴望,热血在沸腾,一如头顶的大汉炎旗在熊熊燃烧!   “大风起兮,云飞扬!”   ……   ps:第二章在中途要吃饭,会迟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 第256章 天变 六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昨天还是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可六月朔日早晨,以那诡异的团雾为开端,天气变得很怪,昆阳上方一直乌云密布。就在刘秀以三千敢死之士冲击王邑中坚的时候,狂风也卷了起来。 但这风居然是从西方吹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直扑刘秀军脸上而去,让他们本想高呼的“大风”都为之一滞。 王邑军顿时占了大便宜,弓弩顺风而飞,比先前更远,只是准头差了许多,但亦将许多汉兵钉翻在地,连刘秀也挨了一箭,正中肩头。 “我无事。”刘秀挥刀将箭羽斩去,他甲衣在身,箭矢虽利,但力道已尽,只是扎进皮肉半寸而已。 刘秀目光紧紧盯着敌人,随着大司空旌旗摇动,在两翼等待已久的胡骑营出动了。 这些来自陇右各属国的胡骑,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无敌,在平坦地形上能挥极大优势。胡骑营校尉甚至吹嘘说用他对付叛军,能以一当十,此刻便奉命驭马往两侧而去,欲包抄汉军,一口气将这群不知众寡之数的叛贼包围! 但就在双方即将交兵之际,忽然间闪电格外明亮,蓦听得头顶雷声大震,随之而来的是雨势狂奔,这可是夏日的暴雨,来得极其迅猛,如水倾盆般就往两军头上浇。 暴雨袭来,马匹不安,胡骑擅长的弓射相当于报废,就在胡骑营校尉犹豫是否要直接冒雨冲阵时,一支汉兵跟着傅俊、陈俊二人,皆持短兵,已借着雨幕掩护,欺身冲到近前!他们吓得胡骑营调头就走,来不及跑的许多人,竟只能弃马步战。 刘秀手头不过三千之众,既然旗鼓没了用处,就只跟着前头的人呼喊猛冲,就是要与新军短兵相接,拼的就是士气! 一时间,竟然在雨中反追着胡骑营,冲到了王邑大阵跟前。 他们撞上的是虎贲营组成的坚阵。 虎贲营作为北军精锐,原本是车兵,在战车渐渐退出编制后,改为步卒为主。几乎人人披甲,雨点打在铁胄上,又顺着边缘滴落,兵卒则手持吴魁大盾,与汉兵狠狠碰撞在一起。 刀剑戈矛在雨幕中起起落落,血水与雨水横飞,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交锋之间,笨重的虎贲营士卒反而不如汉兵灵活。 他们的士气也不比关内被第五伦打得一败涂地的六支同行高多少,加上王邑一会儿下令撤退,一会又勒令留下迎敌,搅得士心大乱,又纷纷猜测老家关中出事了,被雨水一浇,更无战心。 明明占着风口、甲兵、人数的优势,在汉兵冲击下,虎贲营阵列却在隐隐动摇。 在后押阵的王邑也现了这点,也不知是被狂风暴雨吹的,还是被汉兵推的,这再退,就退到水里去了。 “是我小觑这刘秀了。” 王邑惊讶之余,立刻派人去传令,再调几万人过来合围贼众。 但人多的优势在这鬼天气里荡然无存,王邑虽坐拥三十万大军,且不说已经渡水北去的那大半,尚在滍水以南的也起码有十万,但因是撤离的队列,相互间有一定距离。 天气好时还能靠旗号沟通,如今雨水一降,水汽腾腾,半里开外就全然不辨人影,旗帜也沾水裹在一起舒展不开,鼓点也被雨声雷鸣淹没,各部之间消息相当于断了,只能靠骑从往来通报,又被暴雨所阻度大减。 阵列越来越晃荡,王邑本欲包围刘秀,故意两翼较厚,中间较薄,如今却被人打了个中心开花,战至半刻,居然直接捅了个窟窿来!他只好调动一旁临时调来的预备队杂牌军去堵,又指派一个营向后绕道,抄刘秀军后路。 但这大雨茫茫中,士卒只听得到远处的喊杀与惨叫,不知道己方优劣,一听说让后退,有人想当然地喊道:“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这声音似是会传染,几千人的部队啊,从缓缓后退变成了大步撤退,最后在雨中跑了起来,反向冲锋。只剩下校尉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麾下做鸟兽散。 这支兵遇上了另一支艰难赶来驰援大司空的队伍,撞到一起后对方愕然问:“汝等为何北退?” “因为我军败了。” 于是逃跑的兵从一支变成两支,他们身后疾飞的雨水仿佛是敌人射来的箭矢,大家都是被强拉来的壮丁,平日里还经常瞅空想溜,现在简直是难逢的机会。 近些的兵如此,远点的队伍,则死活拉不出营垒,都只肯躲在还没来得及撤掉的帐篷里避雨,甚至有强拉导致火并杀了校尉的情况出现。 可笑的一幕出现了,身处万军之中,大司空王邑却“孤立无援”,但虎贲营还是苦撑到雨水稍小,衣襟被水浸透,手臂变得沉重,两军都快举不起刀兵了,只要随便来一支生力军,便足以决定胜负。 最先赶到的却并非是王邑的麾下,而是冒雨行进的郾县邓晨部! 南阳豪强里,除了舂陵刘氏外,邓氏兵是最痛恨新军的部队,小长安之战后,新军杀戮了大量邓氏族人,还将他们的祖宅焚毁,墓都给刨了。此事之后,邓氏全民皆兵,剩余男丁悉数参军,除了刘秀的姐夫邓晨外,还有邓禹,得知刘秀独撼新军坚阵,作为姐夫、好友,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就赶来支援。 得了助力后,汉兵胆气越壮,喊杀声震动天地,反观对面,胡骑营早就跑得没影,而坚持许久的虎贲营也实在支撑不住,犹如堤坝被洪流冲垮,纷纷溃败下来。 王邑在阵后愕然看着这一幕。 他们没有被昨夜的流星击垮,甚至因为利用得当,还涨了点士气,今日风向也极有利,倾盆大雨浇在两军头上,并没有偏袒谁,至于甲兵、人数的优势就更不必说,但新军为何败了? 怪谁? “都怪第五伦!” 王邑狠狠投鞭,这位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大新战神,最后只能在数百亲卫保护下,抛下被汉兵乘锐而崩的军队,渡过滍水狼狈向北撤退。 昆阳可以输,但第五贼,必须死! 王邑还心心念念着想去救常安,三十万带不回,至少要给皇帝陛下带回一半罢? 但王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局面了,周边部队都觉仗打输了,也顾不上避雨,就纷纷离开营垒,朝暴雨后暴涨的滍水涌去,争着淌水过河。 而就在此时,昆阳城中守军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 风向依然对汉兵不利,但他们仍然跟着刘秀追击残敌,喊出了冲锋的口号。 “风,大风!” …… 昆阳守将,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只感觉今天跟做梦似的。 这是刘秀离开的第六天,早上还有人大骂刘文叔:“从定陵过来,爬都爬到了,刘秀素来怯懦如鸡,没有才干,外头有新军百万,他就算求得兵卒,也会自归于南阳,岂会来救?定是逃了!” 而王邑攻城数日,昆阳死伤惨重,主将、定国上公王凤都绝望到想投降了,王邑只要再加把劲,昆阳必失。 可就在昆阳守军崩溃之前,进攻却停止了,王邑居然调头要撤退! 王常等人之猜测,应该是宛城打下,更始皇帝和刘伯升带大军来救,正欢喜间,随着狂风骤起,屋瓦皆飞,一支军队从东方杀到,开始猛击新军。 但接下来的事,昆阳众人就不得而知了,视线完全暴雨遮盖,他们只能听到雷阵炸响,偶闻喊杀阵阵,却不知孰胜孰负。 王常在城头踱步,心中十分焦虑,那援兵应该就是刘秀,但以其区区数千之众,攻击百倍的王邑,当真不是刘文叔作风。 如此足足小半个时辰,等雨水稍停时,王常再看出去,却愕然现, 城下滞留的新军开始狼狈溃败,远处数不清的新军阵列也悉数往北退却,反倒是刘秀的军队,赤旗虽被雨水所浸,却依然醒目,而王大司空的阵列已然崩碎。 “刘将军赢了?” 王常愕然之后是狂喜,立刻打开关门,带着昆阳里还能走动的人,冒着小雨往外追击,一时间鼓声大振,喊声大举。 而新兵大溃,明明在关下还有数万之众,却没人再有回头反抗的勇气,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奔逃不已,走者相腾践,伏尸十余里。 天气依然很差,大雷、狂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将许多败兵堵在那儿,兵不知其将何在,也许自己逃了,将亦不知其兵所处,满眼都是丧失了建制的败卒,也只好归降于绿林汉兵。 丢弃满地的辎重粮秣车乘,恐怕一个月都搬不完,王常骑马经过狼藉的战场,走到滍水边与援军汇合。 他这才看到了今日的大英雄刘秀,却见刘秀身上的血污已被雨水冲洗而去,但甲上又多了几支箭,邓禹正在替他解甲处理。 而刘秀只闭目忍痛,嘴角却带着笑,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但小长安惨败留给他的屈辱,已经在今日的大胜中洗刷干净! 王常过去对刘秀,只是淡淡的欣赏,他更钦佩的是其兄刘伯升。 但今日,王常走到刘秀面前时,竟然双腿一软,差点给在更始政权里地位、权力都不如他的刘秀跪下,纳头便拜! 王常现在明白,为何巨鹿之战后,作壁上观的诸侯,要膝行入楚阵,对着项羽稽了! 虽然好歹忍住没跪,但王常还是对刘秀毕恭毕敬:“将军为吾等画计时,讲到即墨、彭城之役,皆是以一当十的大胜。” “可今日将军以数千之众败王邑数十万大军,此乃以一当百也!” 这是王常从未见识过的奇迹,连带这场大胜,都让他觉得不够真实。 但刘秀,可不是项羽。 刘秀不复作战时的骁勇果决,而是恢复了往日的谦卑,他朝王常长作揖,憨厚地笑道:“刘秀哪里有什么功劳?皆乃诸君之力也!” 在刘秀口中,功劳都是一同与战的马武、李轶等渠帅立的,甚至连驰援后至的邓晨也比他功劳大!甚至连昆阳城里的王凤、王常,斩获也远远胜过自己! 他刘秀,只是提了一嘴建议罢了,你问他为何骁勇当先?那是打仗时,不小心马儿受惊冲在前头而已。 给更始皇帝写奏疏时,他刘秀要排在最后一名,谁都别和他抢! 众人看向刘秀的眼神,变得更加敬仰欣赏,实在推不过,刘秀就一脸老实巴交地说道:“廷尉,你且看这雨,看这风,看这雷,此乃天助大汉,天助更始陛下,这场仗,跟刘秀当真没什么关系。” 乌云消散,阳光透出云层,照在刘秀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谦逊地笑道: “我只是赶了凑巧,占了一点运气而已!” …… 另一个人,却觉得自己运气糟透了。 窦融在大军败绩时被人放了出来,大司空之子、从关中来报噩耗的王睦,正好是他的外甥。 也是从王睦口中,窦融才得知事情原委:王邑为何恼羞成怒将自己逮捕,又为何一意孤行要撤兵,都是因为第五伦反了! “伯鱼啊伯鱼,真看不出你竟有如此胆魄。” 再念及第五伦预测陨星与刘秀之事,窦融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窦融顾不上细想,立刻就得和王睦一起逃窜,他们已经和王邑失散,只能裹在乱军里奔逃。 三十万大军,组织起来需要小半年,仓促训练一个月,路上又得一个月。 可崩溃,却只需要一个时辰! 王邑一败,各营皆震,统是不待军令,弃营乱跑,开始各自归乡奔逃,都在往水边拥挤。 竞争者可不止是人、马,居然还有几头犀牛和大象! 这是王莽召集天下善用兵者六十三人随军后,有人提出的想法,上林苑还关着前汉留下的许多猛兽,甚至有南方进贡的象,皇帝不是嫌它们浪费粮食么?倒不如拿出来一用。 “陛下,昔日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 “今陛下乃黄帝之后,南阳叛逆乃炎帝之后,不如亦以鸟为旗帜,禽兽随军击之。” 效仿南方越人用象兵还只是小的,居然想弄出犀牛骑兵来,于是这些畜生在路上又占用粮食,甚至没法当做驮畜,跋涉千里后,如今却在暴风雨中和人一起奔逃,笼子里的虎豹战股,犀象哞哞直叫,加剧了场面的混乱,让这凄惨的败仗带上了一丝喜感。 窦融等人跨马凫水,亏得水中有许多死尸,替他填底,才得渡过彼岸,向北狂奔而去。 一直跑到深夜,王邑依然不知所踪,但三十万大军已经各自溃散,东西南北跑的都有,目标都是各自的故乡。 是夜残兵败卒涌入父城县歇脚时,窦融套话之下,才从王睦口中得知了关中详细的情况,王睦还劝窦融:“舅父,父亲只是一时恼恨第五伦,才将你关起来,他必会撤往洛阳,等吾等抵达后,我自会替舅父求情!” 窦融满口答应,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担心身在平陵县的家眷,思量第五伦和王莽的胜败,以及昆阳大败后,天下未来的走向。 辗转难眠,到了半夜,有人惊呼“汉兵到了”,众人顿时仓皇出城,又是一阵奔逃,但在这混乱之际,窦融却给几个亲信使了眼色,他的车马脱离了逃亡洛阳的队伍。 “我虽想自保,但这些年光明磊落,从未有过叛新之实。” 窦融冷笑道:“但既然王邑不顾旧情,非要污蔑我,窦融,也不能叫人白白冤枉!” 他将王邑没来得及解除的波水大将军印绶,扔在了地上。 “窦融,不做新臣了!” 不管第五伦打没打下常安,在昆阳一役后,新朝,都已经彻底完了。 天,变了! 但自己与舂陵刘氏有间接的毁家之仇,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好在这天下,尚不止“汉”一个去处! 窦融调转马头向西:“设法回关中,去投第五公!” …… ps:第三章在18:oo。 第257章 安民   昆阳之战生在六月朔日初一,而初二这天,大司空王邑带着残兵败卒在向洛阳撤退,窦融还在向西奔走的路上。   身在常安的第五伦,则刚刚给士卒分军饷金饼,并完成了公审民贼的事宜,还在翘东望曰:“秀儿何在?”   虽然第五伦此时尚不知东方胜负已定,但在“定军心、顺民意”这两桩大事完成后,他睡得比前两夜好了许多。   六月初三,第五伦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离开军营,去常安城中,拜会一个人。   当然不是定安馆的黄皇室主王嬿,她在第五伦准备造访的人中,得往极后面排,若王嬿是正儿八经的“前朝太后”,那身份还比较特殊,但前前朝太后嘛……就只剩下尴尬了。   第五伦最先拜访的是,乃是替他将几十万枚金饼妥善看管的故共工,宋弘。   才来到尚冠里的宋府门前,宋弘没有出迎,出来的是其妻子,虽然不可以相貌品评人物,但宋妻确实有些丑。据第五伦所知,宋弘家也是关中士族豪门,三代人都是少府,肥差啊!身为二千石、州牧,家有丑妻确实是咄咄怪事。   但宋妻也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引第五伦及其随从入内后,就见到宋弘一身素稿坐在院中。   “宋君这是……在为新室戴孝?”老王生死不知,这早了点吧?   宋弘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丧服。”   他看向第五伦:“将军此来,是欲将我,也当做民贼审讯么?”   “宋君对我误会很深啊。”   第五伦道:“前几日大军初入城中,号令不明,有人竟冲撞尚冠里,惊扰到了宋君,此乃第五伦之过也,但请宋君放心,违背约法的数百人,皆已斩杀!头悬于阙上及辕门,以儆效尤,一同被杀的,还有上千名趁乱施暴的新兵、轻侠,城中秩序为之一肃。”   这是实话,宋弘无法否认,第五伦以下克上,大军入城,居然没大肆烧杀抢掠,这军纪可比新朝王师好了许多。   “至于昨日公审的民贼。”第五伦笑道:“每人都有残民大罪,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彼辈生前,宋君平素就不屑与之为伍,难道在他们死后,就愿意自降身份,与之同席么?”   宋弘缄默不言,若非杀他们的是第五伦这叛军头领,他也会去围观并拍手称快。   第五伦对宋弘作揖:“伦今日此来,是想请宋君,救一救常安人!”   宋弘只埋头道:“常安自有安民大将军来救,怎轮得到我这罪人?”   第五伦叹息道:“宋君,从我举义于鸿门,王莽下令常安戒严开始,东西市的米坊,已经断供十天了!”   “人不吃饭,能撑几天?”   宋弘终于将头抬起来。   第五伦道:“禁令已经解除,但关中如今兵荒马乱,粮食运不进来,米价每石快到万钱了!家中有存粮的还好,若是没有,已经饥肠辘辘,就差铤而走险了。”   宋弘冷笑:“如此种种,究其根源,难道不是将军给关中带来兵灾么?“   第五伦摇头:“新室建立十余年,粮食从数百钱一石涨到千钱一石,非我之过,关东已乱,宋君以为,就算没有我,战火就不会烧到关中来?”   宋弘默然,而关中粮食之所以会这么贵,因为供不应求。   第五伦从袖中掏出随身记录的简册给宋弘看:“我查阅户口薄册,现上一次料民,还是始建国年间,常安共有户八万八百,口二十四万六千二百。”   加上流动人口、驻扎的南北军兵卒,总计约为三十多万,放在后世可能不多,但在这时代,却意味着要以低下的生产力,供应三十万不种田的工商士吏兵,一个郡收上来的租子够么?十个郡都不够!   哪朝哪代都一样,京师一城的繁华,是以周边郡县源源不断输血维持的。   关中虽自古以来有“天府”的美誉,但到汉武帝时人口爆炸,所产的粮食已经不能满足需用,不得不考虑从关东水路调运一批粮食供养都长安,遂疏通渭水渠道,在水路东端的华阴县建立“京师仓”,功能是转运粮食。   而转运的一船船粮食,则运到常安,存在宫室附近的“太仓”里,王莽设立五均官来平抑粮价。   宋弘听后道:“太仓不归共工府管,将军找错人了。”   “没错,归纳言(大司农)管。”   “我军已经接收太仓,如今尚有粮食数十万石。”   第五伦记得,当士卒打开太仓门进去的时候,当真是惊呆了,外面的百姓却在吃狗彘食,流民饿死无数,皇宫里粮食堆积如山。这让多是流民佃农出身的兵卒颇为愤怒,又双叒叕吊死了几个太仓粮官。   但那些太仓官员确实是冤枉,京师粮食储备,主要是供应皇宫、军队——比如第五伦的几万南征大军,百姓生计都得靠后。   第五伦笑道:“我军粮食在新丰尚有数万石,足够食用。故而,我欲出太仓粮二十万石,让常安人不至于饿着。我麾下安集掾任伯卿,管四万人的军粮尚可,但若是加上城外士卒、流民家眷,常安周边一共四十万人……”   他看向宋弘:“却需要一位熟悉常安里闾,管过钱粮的大吏协助。”   宋弘知道第五伦今日所来何事了。   “将军抬爱了。”宋弘对第五伦不似前几天那样张口闭口叛逆,只婉拒道:“我已为新帝看了十年内库,如今无事一身轻,不打算替人卖粮。”   “卖粮?”   第五伦哈哈大笑道:“宋君误会了,非粜也,是粮!我愿称之为……救济粮!”   宋弘确实么想到,本以为第五伦要借机敛财,岂料他却说自己打算做好事。   其实王莽也干过类似的事,去年流民入关者数十万人,王莽遂置养赡官禀食之,就由那个被第五伦枭祭旗的中黄门王业主持,结果使者和常安官吏勾结,一层层揩油,导致到饥民手中的食物寥寥无几,最后不得不煮草木为酪。   “而王业则端着肉羹去给王莽看,告诉他,‘居民食咸如此’。”   第五伦说起王莽这堪比“何不食肉糜”的糊涂事来,又朝宋弘道:“如今由我来做此事,但经手之人,仍是王莽时的官吏,不可能忽然由浊变清。”   “虽然可以让我军士卒将刀架在小吏脖子上威逼,但仍需正直之人主持。宋君素来爱民,又通晓钱粮,共工府竟是新室最清廉的官署,堪当此任,宋君想必不希望看到,饥民饿死十之四五的事,再度重演罢?”   这一年半载以来持续上演路有饿殍的惨剧,确实非宋弘之愿。   话说到这份上,宋弘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眼中带着困惑,第五伦如此大方,让他有些意外,只打量着这位年轻的野心家,不知他究竟是何打算……   收买人心?但一口气几十万石粮食,这代价确实很大啊。   第五伦则直面宋弘的目光:“宋君,我的目的,当真只是安民而已!”   ……   第五伦走出宋府时,宋弘自己孤傲不送,他的丑妻却到门口拜之,第五伦回身作揖,上了车后,让随行的任光同车而乘。   “明公,宋弘答应了?”任光对此事自然十分关切,这是第五伦给予他的重任啊。   “宋弘是执拗君子。”第五伦说道:“若直接征辟来为我做事,他心里那道坎还没消,绝不愿意。”   所以不能以利禄而诱,得用仁义来软化,以“安民”为理由,宋弘还是愿意扭扭捏捏出来做点事的,而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两次。   第五伦确实是太需要宋弘出山了,若是魏郡的老班底在,第五伦有很多替代人选,诸如耿纯,老本行就是管粮食的,心可黑了,比第五伦还黑。   再有冯勤等人协助,足以搞定此事。   但进入常安后,第五伦身边的人手捉襟见肘,一人得当好几个用,这不,任光一边要清理各官署堆积如山的文献,又被第五伦安排粮之任,他对常安不熟悉,少了宋弘帮忙,这件事还真就做不成。   什么,你问新朝的纳言(大司农)何在?困在宛城,正是和第五伦有师徒之名的严尤。   至于纳言府副手,跟王莽出逃死于乱军之中,再往下的几个,正是与王业一起造就了“何不食肉羹”这名场面的搭档,不少人作为民贼处死了,剩下的人,能放心用?   再加上宋弘做过并州牧,以后有大用,第五伦心里想,若能用二十万石粮食换来宋弘的信任甚至是归心,那便是一笔大赚的买卖。   更何况,此事若能做好,还能赢得常安人一个极好的印象分。   但任光小心翼翼地提及:“将军,如今我军虽驱逐王莽,然控制地域,不过是渭北的列尉、京尉,渭南的光尉三郡而已,许多县还只是举旗听命,实则为豪强控制,想收租恐怕不易。”   “太仓的存粮,若是省一省,至少能撑到秋收,为何要动辄出粮大肆分呢?”   以他看来,倒不如不粮,就让老百姓紧一紧腰带,等入秋后第五伦的军队多打下几个郡,恢复粮食供应。若是军事进攻不顺利,这个秋冬恐怕要难熬了,常安人白吃粮食时对第五伦有多感激,之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又恨不得要吃他肉了。   “无妨。”   第五伦瞥了任光一眼:“万脩与彭宠已经向东进去,去夺取华阴京师仓,那儿应该还有不少存粮。”   这可真不一定,但第五伦真正的打算,暂时不欲与任光分说。   京师的数十万人,就是几十万张嘴,还基本以工商官兵为主,鲜少有种地自给自足的,每月需要消费五六十万石粮食。   在盛世,他们的衣食是促使商业流动的源动力,天下车舟载粮奔走至此。   但如今是乱世,商业断绝,地方割据,京人的肚皮,成了难以填满的大窟窿,也是一个政权巨大的负担。第五伦虽然赶跑了一群皇亲国戚,又杀了不少民贼遗老抄家抄粮,但只是杯水车薪。   连续募兵东征,王莽已经将关中的农稼和粮食供应弄得濒临崩溃,最坑的是,货币系统也崩了。   老王是拍拍屁股跑路了,这烂摊子丢给第五伦——不管是谁进常安,担子就会压到谁肩膀上,粮食问题,俨然是进京赶考的大作文题,占分极大。   第五伦是想得高分的,而他的答题策略是,粮食!   让常安周边的人,过上一两个月让他们终生难忘的饱暖日子!舒服到京师人人都念着第五将军的好!恨不能他留于秦地。   但结果也是必然的:寅吃卯粮,迟早吃完。   “那就坐吃山空罢。”第五伦心中如是说,隐藏在这件事后,是一个阴暗,甚至可以说残忍的决定,让他觉得,自己号称“安民”都有些讽刺了。   第五伦才回到军营,第七彪就来拜见。   他先提及了列尉郡的情况,基本全郡都已响应第五伦,以他命令为准,说完事却又扭捏不去,第五伦遂抬起头:“还有何事?”   彪哥在渭北立功不小,打下了两个县,进京这几天还算老实,没有嚷嚷着要睡皇帝嫔妃,分细软。然而,之所以对这些漠不关心,是因为第七彪心里,一直在酝酿一件大事!   第七彪早就想说了,这几天左等右等,居然迟迟没人提那件事,他顿时急了,又有些暗喜。   今日遂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稽道:“宗主,现在王莽已被赶跑,宫室空了,天下无主,而宗主有诛暴安民的大功勋……”   第七彪再拜稽:“宗主不做皇帝,谁有资格!”   ……   ps:除夕补更1/2。   明天的更新在 第258章 飘   面对第七彪急吼吼的劝进,第五伦没感到意外,写完手头的东西后才抬头:“就这?”   “正是如此。”第七彪还以为第五伦会三辞三让一番,不曾想他不推也不让。   第五伦只笑道:“既然是自家人,我便直问了,此事是你单独思索,还是其余人也作此想?”   “是我一人所想。”第七彪急着揽功,话出口觉不对,连忙解释道:“其他部曲不知,但宗族之中,不论老少,都暗暗说,在刘、王之后,如今天下轮到第五氏来坐了!只是彼辈胆小,唯独我一心为宗主着想,故而直言。”   族人在夺取渭北时立了不小的功劳,对劝进之事热心也难怪,若是第五伦一飞冲天,他们就是皇亲国戚啊。   在第七彪想来,到时候,可不得人人封个侯玩玩?也不用多,一个支系一个,像第六、第四、第三这种没出力的,就给他们一个子、男糊弄一下,像他第七彪这种立大功,可以和万脩、小耿平起平坐的,说不定以后能做上公呢!   然而他们的诉求与第五伦不同,第五伦此番力排众议入关,要的是诛莽之实名,而非称帝之虚名。   你要问他有没有野心?当然是有的,然而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应该通过征战天下和统治,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主,而不是急着给自己安个名号,就指望八方稽来降,那就是成沐猴而冠了。   第五伦了然,只道:“饭要一口口吃。”   “吾等才赶走王莽几天?根基未稳,人心不服,此事不急。”   第七彪刚有点失望,却听第五伦道:“但一直没名分也不妥,等时机恰当时,称王倒是可以思虑思虑。”   第七彪顿时又大喜,王也不错啊,而第五伦也没叫他保守秘密,第七彪这大嘴巴,准保一个下午就能将此事传得满军营都知道。   这便是第五伦想要的效果,造反是冒着巨大风险的,人人都追求高回报,不少人跟随他奔走战斗,就是为了攀龙鳞、附凤,成功得志。若没有一个名位,有些人就会失望,产生离心。   甚至是野心。   但第五伦又没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称王,借第七彪之口,让底下人知道你有这想法,内心稍安就足够了。   要记住,称王是凝聚人心的手段,不是目的。   相比于虚名,第五伦现在更关切的是军队在常安的状态,然而从奉命安集士卒的第八矫处,第五伦就没听到几个好消息。   总结下来一句话:常安城中的将士,全都飘了。   第八矫禀报:“虽然士卒受军法所限,不敢明着抢掠,但抄家后,对那些空出的北阙庭院,不少军司马开始带兵争着住进去,争相攀比。”   “而贿赂更是横行,新室的旧官、里闾斗食们对军吏满口奉承,礼物送了又送。”   腐烂的头虽然跑了,但腐朽的身子还在,就算换了个好头,两百年积弊未曾更换的浊血仍在,依然会被腐蚀。   原本还算单纯的八百士吏进了京,难免受到污染,他们都扛不住糖衣炮弹,更单纯的普通兵卒就更别提了,但要是将他们撤出去,常安城防又能交给谁?降兵降将么?   第八矫又道:“现在军中士吏都颇为倨傲,说跟着大将军夺取了常安,就相当于夺取了天下,其他地方就能传檄而定,九州俯帖耳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天下有多大。”   第五伦这些天没少看地图,他手头的地盘,东方,魏成加上寿良,一个半郡,现在还联系不上,也不知马援是否按照计划,开始攻略河内了。   而西方,理论上常安周边列尉、京尉、光尉已尽数夺取,不到十天拿下三个郡,够快了吧。实则即便是他的老家列尉,大半的县都控制在豪强手中,响应而已,今天能举你的旗,明天就能举别人的旗,不就是临时缝一面么。   然而如他一般自知的没几个人,甚至连将军们也飘了。   “前日刚完饷,便一个个请战,这个说他去取弘农,那个说他去夺陇右,甚至还有人请命打洛阳,打汉中,要生擒王莽来献……”   很显然,这群家伙已经骄得飘上天,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但第五伦没有完全拒绝,他还是想试试,能否把关中周边关隘一鼓作气夺取,让自己有更多回旋余地。   于是昨天,也就是六月初二,第五伦了金饼次日,就将手头大半兵力悉数派出。   偏将军耿弇带兵七千往西,带兵向西去扶尉郡,也就是后世宝鸡一带,最终目标是陇关,陇右暂时不指望,但陇关得取下来吧。   偏将军万脩带兵六千往东北走,师尉大尹田况,那是第五伦在关中第一个潜在敌人,此人能力极强,得师尉人心士心。而控制在其手中的蒲坂津,也是按照原计划:取河东打通与魏地联系的障碍。   裨将军将军彭宠直接从鸿门起身,带兵五千向东,去夺取关中东部的“翊尉郡”,也就是华山、华阴京师仓一带,旧函谷关也在那,只可惜汉武帝时改易关隘,将函谷东移到了洛阳边上,距离常安足足上千里,现在大概控制在新朝太师王匡的手中,至于旧函谷,说来好笑:废弃多年后,被王莽认为是秦时四旧,给拆了!   派出三路后,第五伦手边就尴尬地无大将可用了。   第五无大将,先锋也行啊。   但第五霸年纪大了,第五伦不放心让他长途劳顿,第七彪当时尚在渭北,于是挑了在临渠乡干了好几年的猪突豨勇旧部郑统,任命为校尉。让他带兵四千向东南进军,取蓝田,再去峣关试探试探:众所周知,武关是关中东南门户,然而武关之内,在蓝田山谷还有一个峣关,两者譬如唇齿,都属于右队(弘农)辖区。   先前驻扎蓝田的屯骑营跟着第五伦的老冤家孔仁南奔,军师冯衍轻之:“屯骑营和右队大尹很快就会砍了孔仁的头来降。   但任光却认为不一定。   “弘农武关东南便是南阳,彼辈,还有另一个选择!”   不错,若是弘农降了绿林,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如此一来,一半多的兵力就被带走了,加上放在渭北的五千人,第五伦手边,只有万余人,被常安城牢牢拴着。   他暂时不想征兵,现在最大的困难不是兵力不够,而是军官不足,许多能力只能当军候、军司马,带五百一千人的,已经成了校尉,你还指望他们一夜之间都做将军?   第五伦的势力现在就是个泥足巨人:头是金的,他起码还没糊涂膨胀;胸是银的,万脩等人还算可靠,麻烦的是信得过的文官太少,对手下三郡一城名为统治,实为放养;腹和腰是铁的,八百士吏虽然刚硬,但长期泡在温柔乡里,很容易被腐化;腿是铜的,四万兵卒实际的战斗力不强,容易软;至于脚,也就是统治基础,更是泥巴做的,且越来越往下陷。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第五伦是深刻感觉到了,光消化京师和几个郡,已经过了他这组织的能力范畴,一时间捉襟见肘,看来招揽贤才的举措,必须立刻推行了。   第五伦亦有反思:“或许,是我的期许太高了?”   他不想像王莽一样,只把旧朝换个名号,其余照旧,新政权还没开张就彻底腐化。   人注定要死,日子也不能凑合过,总得试着往自认为好的方向努力。同理,对一个政权来说,难以跳出历史周期律,几百年后注定灭亡,不是现在哺其糟而歠其醨的理由。   而到了次日,六月初四,周边6续传回的消息证明,第五伦确实对他麾下的将军士卒们期许过高了……   “校尉郑统,受阻于峣关,损兵数百,向大将军请罪。”   ……   第五伦听完报告后颇为郁结,郑统竟然以四千人强攻峣关,而守关的有多少?加上屯骑营,或有五千之众。   攻关还没守关的多,没有器械,从军官到士卒,没一个有攻坚经验,能打下来就有鬼了。还是取常安太顺利,让手下人觉得,所有地方都能不战而下。   “让他退回蓝田休整,等待援兵。”   第五伦令第七彪带着四千人南下支援郑统,以壮军势,还亲自耳提面命,让他们切勿再贸然攻关。   “若不能说降弘农,这东南边,这只怕要我亲征才行。”第五伦手头没大将了,只觉得头疼,但现在这情形,他若是一离常安,没了压制,驻守此地的兵卒,只怕立刻就能给他一个大惊喜!   郑统还算小挫折,但另一个消息就糟心了。   “彭将军日行百里,抵达华阴。”   很快嘛!   但第五伦更担心了,彭宠先前奉命留守新丰、鸿门,看着后路,没能一起渡灞进常安,功劳偏小,眼下有点急切,得了命令后匆匆东进。   果不其然,才隔了小半天,前线就传回了彭宠在华山下为田况袭击,大败而归的消息!   师尉和华山,就隔着一条渭水,更麻烦的是,漕船还被田况控制了,彭宠进军太快,队伍在华山谷地里拉得老长,结果着了田况的道,一如秦晋崤之战的重演,损兵大半,狼狈退回郑县(陕西华县)。   第五伦肺都要气炸了,手下人炸呼呼地表示应该将彭宠撤职,甚至直接杀了!   但第五伦也只能让彭宠留守于郑县,他手头,甚至连派去顶替彭宠的人选都没半个,此时若是吓到了彭宠……   “我能反王莽,彭宠,就不能反我么?”第五伦从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忠诚。   但田况相信,他还修书一封,痛骂第五伦背叛皇帝,不忠于国。   “看来探汤侯,还真有铁了心想做新室遗忠啊。”   和彭宠相反,有一个家伙,第五伦则是嫌他走得太慢了。   “万将军到何处了?”   “已夺取高陵县,即将抵达栎阳。”   等等,这是日行三十里的节奏啊,第五伦挠头,万脩就是太稳了。现在情报6续汇总后算是明白了,田况玩了花招,派人在洛水以西虚张声势,让万脩以为其主力在斯,于是谨慎而行。   一个太快,一个太慢,导致原本可以相互呼应的两军脱节了。   田况抓住了这破绽,急以兵卒南渡渭水,打了彭宠一个措手不及。   “可惜,真是可惜。”第五伦对田况与自己成为敌人颇为遗憾,更遗憾当初猪队友暴露,自己不得不举事,导致差点被赚进京师的田况半路闻讯退了回去,现在竟成了他的肘腋之患。   总结这三路的情况,都有各自的问题,而预先定下的战略,会因为细节的偏差而失去意义,还是得看将领自己的临机决断。   每逢其受挫时,不尽人意时,第五伦真恨不得亲自上阵,替他们微操!   而唯一不需要他操心的,就只有去西边的小耿。   “耿将军与越骑营过槐里(zhouzhi),取武功县。”   一天行军七八十里,不算快也不算慢,但挡在耿弇面前的,是一整个非敌非友的扶尉郡,打还是不打,得由第五伦下命令。   第八矫现在在协助第五伦安集诸军,上情下达,将西边的急报交给他:“陈仓大侠吕鲔,被王莽擢拔为扶尉郡属正,大将军起兵后,吕鲔亦举旗响应,占据陈仓等地,如今吕鲔派人来,说他近日收到了来自陇右的一份檄文,敢请将军过目。”   第五伦展开一瞧,顿时哑然失笑,看来他在常安搞事期间,别人也没闲着啊。   “天水隗氏的讨莽檄文!”   而这檄文开篇立意,就像春秋开篇“元年春王正月”一样,用一个“年号”,表明了隗氏和陇右诸豪强的立场。   “汉复元年,五月丙戌日!”   ……   ps:第二章在 第259章 西凉军   六月初四夜,刚从杜陵安排好家眷去渭北事宜的冯衍刚回到常安,就被第五伦召去营中。   入了大帐,却见第八矫也在,而任光则忙着与宋弘张罗救济粮的事,一天忙到晚,已难觅人影。   第五伦朝冯衍招手:“敬通,来,共赏此文。”   冯衍这才看到陇右隗氏的讨莽檄文,布日期应该是五月二十八,也就是第五伦渡灞前一日,太白入太微星象出现当晚。   他立刻想到:“当是时,陇右或已得知大将军举兵鸿门,但我军檄文却没简短消息传得快,还没到陇右罢?”   “应是如此。”第五伦指点着上面的词句:”隗氏亦是刘歆安排的外援,早有反莽之心,先前已断陇关之道,知我举事,而刘歆又西奔抵达,于是便反了。”   因为当时两边没法沟通,那边也鼓捣了个檄文出来。   却见开篇就是参与造反的众人:“汉上将军隗嚣、白虎将军隗崔、左将军隗义、中垒将军刘秀、右将军杨广、安众将军刘隆等,凡我同盟三十一将,十有六姓,允承天道,兴辅刘宗。”   隗氏三杰自不必说,隗嚣是老熟人,但真正的地方实力派,是他叔父隗崔,此人驰名陇右,能一呼百应。   这之后的中垒将军刘秀,便是老刘歆,抛弃了国师名号,而用了他在汉时的官名。   “汝等可知,这杨广是何许人也?”第五伦记得这不是隋炀帝么?怎么,也穿越了?   “杨广乃是陇西上邽豪强,亦是坐拥徒附数千的豪大家。”冯衍道:“天水隗、陇西杨,二家相合,陇右以其为领,故才能得十六姓豪强参与同盟。”   原来只是凑巧同名啊,这些豪强武装凑一起,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人,陇右势力,兵力已经直追第五伦的四万之众了,起码能持续到秋收前。   而且,陇右的豪强可不是关中、魏地能比的,汉朝痛揍匈奴开拓西域的良家子骑,主要便从陇右六郡得来。这群彪汉子就四个字:武德充沛!   这也是第五伦将王牌小耿派往西边的原因,如今形势,一旦双方敌对,西凉兵想进京,隗氏的威胁比东边田况还大。   至于名单上最后一位“安众将军”,第五伦看向第八矫:“季正,这应该就是几年前,与你一同流放西海的刘元伯吧?”   第八矫与第五伦说过,西海被羌人攻破时,他逃去河西,而刘隆逃亡陇右,做了隗氏的宾客,如今遂被拉着一起造反。   刘隆的祖父,是汉末率先反莽的汉宗室,全家被屠戮,只剩下他一个孤儿,隗氏这名号借得甚是聪明。   第八矫笑道:“以刘隆那喜欢红脸的脾性,说不定是他主动怂恿隗氏起兵。刘隆素有将才,确实颇为骁勇,在西海郡时若非他,我几乎死于羌人之手。”   接下来的长篇大论看看就过,基本是宣扬己方的正义,抨击王莽的罪孽,什么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矫托天命,伪作符,田为王田,卖买不得……反正都是檄文的套路,新室种种被全盘否定。   最后一段则是扩张声势,什么“外有山东之兵二百余万,已平齐、楚,下蜀、汉,定宛、洛,威命四布,宣风中岳”,如此夸大,大概是把赤眉绿林都算进去了,拥兵十万可号称百万,平一郡可以号称九州天下。一个政权上市前可不得大吹特吹,虚张声势,你还别说,指不定真有人信。   隗家甚至还把第五伦也算作盟友:“内有第五将军响应,据鸿门,守函谷,迫长安。”   但他们举旗时应该不明白第五伦心思,所以言必称“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甚至还在陇右立汉高祖庙,称臣奉祀,神道设教。   看完后,第五伦问冯衍:“敬通以为,此文如何?”   冯衍大言不惭:“大不如我。”   第五伦这才挪开了末端遮住的署名:“此乃刘歆所书也。”   刘歆可是天下学阀,冯衍顿时怂了,咳嗽着道:“单是刘子骏,或能与我匹敌,但大将军的檄文,实乃子云公遗作与我相合,子云文采,自汉以来,唯贾谊、司马相如能相提并论,我二人合笔,自然远远胜过刘子骏。”   “更何况,刘歆本就是王莽代汉主要功臣,四辅封公,如今却反过来再度宣扬复汉,走了回头路,这种反复老贼,他的话,如何让人信服?   既然跟定了第五伦,冯衍遂开始对复汉派口诛笔伐,划清界限。但如今形势不容乐观啊,他们的檄文,确实能让有心开创一个崭新政权的人团结在第五伦身边,可对那些只想凑合过的豪强,吸引了反而不如隗氏檄文。   “其实这檄文中,最有趣的,当属开篇寥寥两字。”   第五伦指出问题关键所在,露出了有趣的笑:   “隗氏和刘歆,为何不用绿林更始的年号。”   “而是不伦不类的‘汉复元年’呢?”   ……   第五伦在那糟心骤然进据京师,官员队伍跟不上,隗嚣也在天水陇关愁。   但隗嚣之所以愁,是因为他名义上被推举为“上将军”,然而真正说了算的,是他叔父,陇右的大侠隗崔!   隗崔和某个在南阳心心念念造反的豪侠刘伯升一样,思虑反新早非一两年了,他认为王莽对外作战屡屡败绩,新室实在是太差劲。且朝廷多用儒生、皇室而对六郡良家子更加疏远,每年宿卫宫廷的郎卫名额也不多分些来,甚至还打算迁都洛阳,一旦如此,六郡子弟只会越来越被疏远。   于是便暗暗与各路豪杰沟通,收募逃犯为宾客,诸如刘隆等人。   等王莽派遣大军东征,隗嚣逃回家后,告诉他刘歆的计划,还说第五伦或也参与。隗崔见关中已空,遂忍不下去了,五月下旬鼓捣着要举事。   隗嚣这时候尚无什么大的野心,还劝叔父来着:“兵者凶事也,若是像翟义那般败了,宗族何辜?”   然隗崔心意已决,五月二十五,也就是第五伦动手那天,这急性子就带着族人、乡党数千人举事,又依靠手下刘隆等人潜入天水府,击杀了新朝镇戎郡大尹,短短数日内,便占据一郡。   又联络陇西豪强杨广,两郡著姓十六家三十多人在一起开会,恰逢老刘歆奔逃至陇右,告知关内情形,双方一拍即合,结盟歃血,决定由刘歆书写檄文,并立一人为主将以一众心。   刘歆知道自己做不了招牌,遂力挺老部下隗嚣。隗崔则觉得大侄子素有名,好经书,虽然干事有点优柔寡断,但他做主和自己没区别。陇西杨广的妹妹嫁给了隗嚣,也并无不可。   三方合力,遂共推隗嚣为上将军!   可隗嚣真正能说了算的地方不多,他们正式结盟举兵后,天水、陇西诸县已尽数举旗响应,各家凑了凑,共得兵卒四万,是时候向外展了,但内部却对未来道路生了巨大的分歧。   刘歆、刘隆一心想杀回常安去,支援第五伦诛灭王莽,隗崔和杨广则欲向北,去进攻尚在王莽堂弟王向手中的安定郡,先一统陇右,巩固自身再说。   隗嚣夹在中间难做人,最后只能打圆场,提了个建议:“不如先将萧关、陇关夺下?”   萧关是关中北门户,陇关则是西门户,若能夺取,外出萧关可进取安定。而断陇坂之险,更是能让陇右势力进可攻关中雍地,退可利用地形以一当十,闭门而守。   众人采纳了这建议,于是隗崔、杨广以两万兵猛攻萧关,同王向作战;而隗嚣则带着刘隆等将,率豪强武装一万夺取关卒遁逃的陇坂。   陇坂,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处的风雪,五月方才冻解,如今是六月,但关上依然十分凉快,风景跟关中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   隗氏兵居高临下,占据了主动,开始写信招降割据扶尉郡的吕鲔。   然而坐拥兵卒数千的吕鲔是个滑头,却回复说,他同时接到了第五伦、隗氏的檄文,不知该顺从谁。   直到此时,隗嚣才知晓常安已破,王莽出逃,又一观第五伦檄文究竟,暗道坏事。   “第五伯鱼檄文无一言称复汉,莫非他另有心思?”   如此一来,他们若再往东挺进,是否会和第五伦的部下兵戎相见?   而六月初四日,有从关中逃到这的长水营三千骑来到陇坂,叩关痛哭。   他们都是陇右各属国的羌胡人,但穿着言语已与中原人并无太大不同,王莽遁逃,他们也从渭南西撤。说关中已无立足之处,不愿接受第五伦招降,皆稽希望能复归乡里。   众人面面相觑,争论是否要开关放进来,却见一个披着羊裘的丑陋文士从长水胡骑中走出,朝关上大喊:“季孟,我给你带来了三千长水胡骑,皆乃陇右乡党,得之足成霸业,何以竟踌躇不开?”   正是隗嚣曾招募过的平陵儒生方望,隗嚣现在急需一位谋略之士出出主意,顿时大喜,采纳方望之言,让长水胡骑分散入陇关,热情招待长水校尉,封了他做偏将军,欲将这支武装消化下来,作为听自己指挥的王牌。   “可算将瞻之盼来了。”隗嚣朝方望长拜。   方望在西逃路上就看到了隗氏的檄文,如今遂捋着胡须笑看:”我猜,上将军之所以用‘汉复元年’而非‘更始元年’,是觉得,绿林更始汉帝,与新室大司空王邑胜负犹未可知。”   隗嚣颔:“然也,当时思虑着若是王邑胜,更始将土崩瓦解,但如今虽尚不知东方胜负,但第五伦已据有长安,王莽遁逃,形势不同了……”   方望道:“虽不同,但天下推崇刘氏,复兴汉家的大势不会变,第五伦不识此数,我看他不过是为王前驱,在关中为君等阻挡强敌罢了。反观隗氏西凉军,更有机会成就周召之功业!”   “往后这世上,僭名号者不知凡几,但真正有资格继承大汉的,只有一个人!”   方望让人将他的马车拉进来:“我带来的不止是长水胡骑,还给上将军,送来了一件大礼!”   “汉家正统皇太子。”   随着车帘子掀开,正在啃熟彘肩,弄得满身满手都是油腻的刘孺子,愣愣地看着外头微微弯腰,朝他望来的隗嚣。   “刘婴!”   ……   ps:明天补除夕欠下的更。 第260章 不中   “太子!老臣让你受委屈了。”   六月初五,陇坂顶上花才绽放,山脚下的陇县却已悄然而谢。在一片桃林包围的雅舍中,因为年纪大难以上陇关去的刘歆,对着一脸懵懂的刘婴下拜顿,竟以臣礼相待。   刘歆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刘婴时,他才两岁。当时汉平帝早死,明明有大把的宗室列侯可供选为继承人,王莽却借口他们与平帝平辈,不宜为继嗣,而从汉宣帝的玄孙中挑了最幼弱的刘婴出来,立为皇太子。   然而那三年里,践祚的已是王莽这个“假皇帝”,刘婴不过是王莽手里的工具人。   诸如面对翟义造反,王莽就昼夜抱着刘婴抱告祷郊庙哭嚎,等举事镇压后,王莽决定谋篡,仪式上又将刘婴摆弄来摆弄去,辞让了许久,使得百僚陪位,莫不感动。   刘歆当时也流泪了,今日时隔十余年再见,现已经19岁的刘婴智力仍低得如五岁孩童,口齿不清,更是老泪纵横。   “皆是臣当初误信王莽,走错了道。”   刘歆觉得这当真是天意,本以为刘婴身陷常安,生死不知,虽然知道以王莽性格,应该不会杀他,但第五伦呢?   这下好了,刘婴由义士护送至此,王莽当初不是派遣桓谭等人宣谕天下,说一定会还政于刘婴么?真是一语成谶。   什么?他太傻?刘歆认为孺子婴的痴傻是被王莽关久了,人非生而知之者,他最擅长给人做老师,假以时日,应能将刘婴教得正常些。   刘歆相信天定,已经对刘婴以臣称之了,但他们内部亦有不同的意见,隗嚣就颇为迟疑:“南阳的更始皇帝怎么办?”   老刘歆将孺子婴当香饽饽,隗嚣却觉得是个烫手的山芋,若是他们立了刘婴,这位最正统的前汉太子,确实能起到团结陇右,甚至传檄河西的效果,可东西两帝并立,绝对是要刀兵相见的。   刘歆不以为然:“汉家太子,当然要比南阳舂陵旁支要正统!”   虽然目的是复汉,但他更想亲手弥补遗憾和过错,但还有比南阳更始更迫切的问题,隗嚣又道:“第五伦又意下如何?”   在隗嚣看来,第五伦作为驱逐王莽的最大功臣,占据常安,此事没他点头是做不成的。   这时候,一直缄默的方望却哈哈大笑起来。   “上将军、刘中垒,恕我直言,第五伦的态度,并不重要。”   方望说道:“第五伦如今虽入主常安,然四面受敌,无暇顾及陇右,吾等只管守好陇坂,让第五伦到处树敌,作为陇右的屏障。“   “乘着第五伦与东边的新朝残余、南方绿林死斗争夺常安之际,陇右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诸将徇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只要灭了安定王向,其余传檄可定。”   “一统凉州后,兵强马壮,南可图益,北可取并,数年之后,坐拥三州之众,击关中疲敝,还于旧都,大业可成也!”   这便是方望思虑良久的策略,然而却遭到了刘歆的训斥:“荒唐!王莽未灭,这正是同舟共济之时,焉能内斗,割裂山河?”   方望纵横之士的本色显露后,在刘歆眼里就不是“义士”了,强烈要求隗嚣将此人赶出去,又道:“吾侄伯师(刘龚)奉我之命前日向东出,去打探第五伦意图,路上还遇到了方望一行,想来他应快到常安了。”   老刘歆对说服第五伦,有莫名的自信,捋须笑道:“季孟请放心,伯师是最早现第五伦才干的人,他当初能以夹书说动‘忠于新室’的第五伦反莽,如今亦能说服他,顺应大义!”   ……   同样是六月初五,伴随着任光、宋弘出粮于各里坊,城外的军队也运了一批薪柴进来,常安的饥荒得以缓解,虽然这其中不乏贪污、重复、遗漏,但在第五伦麾下兵卒持刀看着的情况下,至少比王莽的赈济要好许多。   但人们的态度却大不相同:士人不屑一顾,不肯吃这“嗟来之食”,反正他们家里还有余粮。   难伺候的常安居民一边领粮食,一边抱怨:为何不多点?这么些粮食,只够吃半个月,还因为邻居的米斗打得太满,没少起争端,甚至还闹出了人命来。   倒是城外的流民,在饿死不少亲眷和吞了许多土后,终于吃上了王莽承诺的“黄粥”后,对第五伦感恩戴德,他们许多人乃是第五伦麾下四万人的家眷,遂一视同仁,吃饱饭后,派兵护送,移于渭北郑国渠畔就食。   和粮食一起进行的,还有招揽贤才的活动,仍是魏郡的老路数,唯才是举,不论其过往是否曾经仕莽、获罪。   此举在渭北得到了积极响应,尤其是第五伦的老家列尉郡,他在那名声本就极好,而第一个自荐的人,居然是当年曾欲辟除第五伦做乡孝子,被他拒绝刷了名望的长陵县令,鲜于褒。   第八矫来禀报此事时,第五伦乐了:“鲜于褒是个贪官,王莽时被清查下狱,丢了官。”   “却也是个能吏,我记得他数年间将长陵治理得不错。”   这两者并不冲突,第五伦现在不怕底下人贪,就怕他们只会空谈,啥也干不成。   对这种马骨,当然要善待,第五伦道:“如今季正做着列尉大尹,但常留在常安助我,便让鲜于褒充当列尉郡丞,做你副手吧。”   此外还有许多和第五氏当年家境差不多的寒门子弟踊跃报名,第五伦也不必像在魏郡时那般寒碜,只能许以门下吏之位了,他已经开幕,不限名额,放开了收人,让第八矫等人协助遴选后,再充当职务。   “张子孝还是不愿复出?”鲜于褒或有点能力,但名声不好,第五伦还需要一个道德楷模来装点门面,举主大人就不错嘛。   第八矫禀报:“已经回了平陵老家,称病谢客,足不出户。”   “张子孝那边不急。”第五伦知道张湛是名声好而干不了实事:“茂陵人杜林被小耿郎君举荐,他在儒林中颇有名望,倒是可以做京尉郡丞。”   第五伦现在急需人才,但与渭北的踊跃鲜明对比,他的招贤令在渭南和常安遭到了冷遇,响应者寥寥。   第八矫告诉了第五伦缘由:“彼辈认为,将军甫一入城,还没诛民贼,就先杀了公孙禄等德高望重的前汉老臣,常安与渭南士人,心中难免多了些想法。”   第五伦笑道:“季正也如此认为?”   第八矫颔:“臣以为,确实是急切了些……”   第五伦更觉得自己没杀错,这群人若是留着,撑着舆情大旗,鼓动士人天天自己找麻烦,岂不是更麻烦,现在起码一盘散沙,没法上蹿下跳了。   当初因为种种缘故不仕莽朝的关中士人,多是心怀汉家,不合作者比比皆是,甚至有跑路的,比如茂陵大儒申屠刚等,都是往西跑,陇右隗氏打出了复汉旗号,对他们吸引力更大。   剩下许多人也在观望,对第五伦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政权并不十分看好。   这场考试,在“士心”上,第五伦基本没捞到几分。   而随着西边小耿驻兵于武功休整,将更多消息传回,第五伦亦才得知,隗氏兵已取陇关、萧关,这下主动权便在对方那儿了。   随着消息抵达,战争迷雾散去,现在的形势渐渐明了了:据小耿在武功抓住的方望同伙供认,平陵人方望等,携刘孺子西遁,去投靠陇右隗氏。   但陇右与第五伦之间,还隔着一个扶尉郡的吕鲔,看他的架势,想玩两属的花招,散关斜谷都在其手里。   而王莽向南“巡狩”,应已抵达还效忠新室的汉中郡。   正东方是合师尉、翊尉两郡,大败彭宠后拥兵上万,心心念念要“勤王”的探汤侯田况。   东南方亦是新莽残余势力,司命将军孔仁带着屯骑营三千人遁逃弘农,守峣关,又与右队大尹合流,这批人大有投降绿林之势。   此外还有西北方,被王莽辟除做了二千石的茂陵大侠原涉,此人倒是没兴趣勤王,目前保持中立,观察关陇形势。   唯一的好消息是,位于正北的上郡(陕北),增山连率马员是第五伦外家人,已经举旗响应于他,上郡骑从是第五伦急需的力量。   一句话,整个大西北乱成了一锅粥。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还可领现金!   山河形胜变成了四分五裂、军阀割据,第五伦反而被困在中间,试图迅夺取诸关以赢得时间、空间的计划也泡汤了。   “如今不止是陇、萧两处。”   “南之散关;东南之峣关、武关;东方之新、旧两函谷;通往河东的蒲津关,皆非我所有!”   关中关中,得先有关,才有中。   没有关?那就不中!   第五伦的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六面开战显然不可取,是时候分出主次了,哪边轻,哪边重,哪边缓,哪边急?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第五伦的命令十分简洁明了:   “南边守、北边固。”   “东边打,西边谈。”   ……   六月初六,当陇右刘龚抵达常安近郊的建章宫外时,受到第五伦的热烈欢迎。   “终于把伯师大夫盼来了!”   第五伦拿出了那份刘龚当初在国师府夹在桓谭《新论》中约他举事的帛书,感慨道:“回想这半月来的刀光剑影,真是惊险异常,王涉、董忠无能,几坏大事,幸亏我与国师公一东一西,皆举事,方能驱逐王莽!”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仍是一家人。   刘龚先前还担心第五伦的态度,怕他会倨傲,眼看第五伦一如往日般,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在路上时,遇到向西逃去的一些大儒,也听说第五伦诛杀公孙禄等复汉派老臣的事,但刘龚只想说……   “杀得好!”   复汉派里山头可多了,公孙禄就一直看老刘歆不顺眼,当年还曾痛斥过,希望王莽将刘歆也杀了以谢天下,如今假第五伦之手将此辈干掉,反而是喜事。   第五伦指着大门紧闭的建章宫、寿成室对刘龚道:“吾侥幸先入常安,但对宫室却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刘公,所以遣将去查探西方,是为了防备盗寇出入,王莽残党举事啊。伦年少德薄,学问也浅,这常安管得我焦头烂额,真是日夜望刘公来京,主持大局。”   既然第五伦是这样的态度,刘龚也就放心地与他说起刘歆的计划。   “叔父以为,如今形势,与周时有一段时间很像。”   “周厉王时,芮良夫的忠告,信用荣夷公实行专利,山林川泽为王有,不许平民入内樵采渔猎,又设谤言罪,防民之口,国人道路以目,最终暴动,周厉王出奔……”   这是在拿王莽比周厉,但要说荣夷公,难道你刘歆就不是么?第五伦只颔听着,却见刘龚又道:   “当是时也,天下无主,召穆公与周定公遂共同执掌国政,直待周宣王继位,周室中兴,故曰‘共和行政’。”   “国师公的意思是……”   刘龚道:“王莽虽非汉帝,然其暴虐一如周厉王,如今王莽出奔,关中纷乱,天下茫然无主。叔父以为,应由驱逐王莽的功臣们共定大事,攘其蝥贼,安其疆宇,以待周宣之兴也!”   第五伦差不多听明白了,刘歆也不想打,愿意谈,想拉他一起复汉,第五伦和陇右一起协作,建立个“临时政府”过度一下!   刘歆这老学阀,嘴上反对王莽,其实和王莽也一个德性,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复古。   见第五伦不答,刘龚又抛出了他们的诚意来:“大将军居功,当为梁栋,叔父愿与陇右隗氏为辅,君为召公,而叔父、隗氏为方叔、吉甫,共定国家之大业,成天地之元功也。”   效仿共和行政,还以他为,第五伦一下子忍俊不禁,差点笑出来,所以这临时政府是不是该叫……   “第五共和国?”   ……   ps:起晚了,第二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 第261章 西汉   此共和非彼共和,第五伦也不是真心想与刘歆、隗嚣做同志,所以名义不重要。   关键的问题在于……   “孰为周宣王?”第五伦盯着刘龚,根据现在的情报,刘婴很可能已经到了陇右。   但刘龚也没傻到将己方底牌悉数供出,只沉吟反问第五伦:“将军以为,南阳更始帝如何?”   “刘玄?”   第五伦现在也知道南方绿林拥立的汉帝尊名了,要是在后面加个“德”字,变成刘玄德倒是如雷贯耳。   但既然是他不知道的,那肯定没成事!时代的过客而已。   第五伦笑着摇头道:“我听说过一件事,巫蛊之祸后,汉武帝以车千秋为丞相,匈奴单于没听说过此人名姓,遂言‘非用贤也,妄一男子而已’!”   “我对刘玄的评价也一样,绿林随便找了个刘氏宗室作为傀儡而已!这不是真汉,是假汉!他被拥立前,世人但知刘伯升,称帝后王莽的通缉令上,刘伯升的人头价值十万金,而刘玄身为‘汉帝’,却只有五万,尚不如其臣,岂不可笑?”   “且不说刘玄能耐如何,南阳虽复立汉室,看似衣冠博带了,但恕我直言贼就是贼……”   第五伦本来要搞点地域攻击,说楚人沐猴而冠的,但忽然想起来,刘歆和刘龚是楚元王之后,孺子刘婴是楚孝王之后,这会不好骂。   遂改口道:“绿林亦来自湖泽,流寇习性不改,我听说许多渠帅有屠城恶习,专杀新吏,哪怕投降也不能幸免,霸占其妻女,抢夺其财帛,对拥立过王莽的汉时老臣也喊打喊杀。”   妖魔化绿林,是第五伦的老路数了,这也是刘歆对绿林更始迟疑,力挺刘婴的缘故啊。老家伙和刘龚,都是新朝高官,过去很难洗清,害怕事后会被绿林政权清算,倒不如自己立一个更放心的,如此汉也复了,家也保全了,岂不美哉。   第五伦挑明了态度:“若是叫这群南蛮子入了关,驱逐王莽的功臣都要被撵到边角去,关中陇右群豪的利益,如何能够保全?依我看,这周宣王,还得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才行!”   见第五伦对刘玄和绿林颇为轻蔑,刘龚了然,只提出要去城里,谒见孝平太后。   第五伦欣然同意:“为免惊扰嫌隙,我只让人看护定安馆,未敢入内拜见,颇为失礼。如今刘大夫来了,不妨同去!”   ……   “明公,当真要与刘歆、陇右合流么?”   刘龚下去郑重洗沐做准备时,冯衍立刻来到第五伦身旁,下拜如是说。   人的心思真是颇为有趣,短短十多天,冯衍就从积极建言复汉,到力阻第五伦做糊涂事了。   冯衍道:“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既然汤武革命,再造乾坤的大策既定,焉能随意更改?檄文上所书句句都在臣心中。”   他甚至引诗说:“女也不爽,士贰其行。明公此行,真乃是二三其德啊!”   海誓山盟犹在耳,哪里料到你会先违反誓言,冯衍真是痛心疾,觉得自己跟错了人。   一旁的任光也有所疑惑,但他不说,只让冯衍冲前头。   “敬通误会了,此乃脱困之策也。”第五伦特地将他们喊来,便是为了告知自己腹中之策。   “吾之大欲,并无半分更改,此番也不是改弦易辙。”   第五伦摊手道:“但己所欲之,勿施于人。”   “我不复,还能拦着别人复?”   冯衍一愣,顿时了然:“这莫非是坐山观虎斗之计?”   任光亦明白了:“绿林已立更始皇帝,倘若陇右复立一位汉帝,便是东西两汉并立!”   冯衍应和:“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妙哉!”   第五伦微笑颔,其实还不止于此。   这大半年来,第五伦细细思量过了,“人心思汉”“刘氏复兴”,确实是天下明面上的潮流。毕竟王莽这汉家忠良干得实在太好,矫枉过正,王莽否定的,肯定会被大力推崇。   王莽也想要毁掉汉家合法性,做了不少努力,但他就像鲧治洪水一般,用的是堵。结果越是压制,这股潮流就越是汹涌,最后成了王莽的梦魇。   现在,轮到第五伦也要面对这汹汹潮流,他的对策和大禹一样……   “堵不如疏!”   当天下只有一个汉时,所谓正统,没有疑问。   可要是有一二三四五六七,西汉东汉胡汉赵汉绿汉赤汉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呢?谁才是正统?世人恐怕要眼花缭乱了。   当“汉家天子”们全凑一块能打两桌麻将时,可以预见肯定十分热闹。   此事都不必第五伦主动做,复汉阵营里,山头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王莽一倒,没了共同敌人,大家都是地方实力派,谁也不服谁,野心必然滋长。   第五伦只需要顺势而为,你看我身为诛莽最大功臣,不称帝不立汉,就保持中立,你们争你们的,我育我的,恐怕各方还得奋力拉拢他呢!   现在的关中是一个死局没错,但第五伦,该进的地方进,该退的地方退,却非要将这死棋,一举盘活!   “但还差点火候。”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第五伦拿下常安后,一直在焦急等待东方的消息,但却迟迟不来。倘若和历史上一样,秀儿威,绿林大胜,各路的野心家们又要吓得听其旗号,蛰伏等待了。   所以第五伦得帮陇右,尽快下定决心,给他们拱火,骗得刘歆、隗嚣匆匆造一个“西汉”出来!   于是第五伦对冯衍、任光说了自己的办法,如此这般,让二人下去办。   “臣知晓!”冯衍恍然大悟,击节而赞,立刻奉命而行。   倒是任光停了下来,朝第五伦作揖:“既然明公也欲同去定安馆中,臣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伯卿但说无妨。”   任光遂道:“定安馆中,有刘秀刘文叔未婚妻子阴氏,因小长安之败被掳入京,如今阴差阳错,成了黄皇室主婢女。”   “臣派人去定安馆粮时,她托人送信请见,说有要事相商。臣在严公军中时,念及明公与刘文叔有旧,不忍她受辱,还贿赂押送士卒,勿要苛待她。”   “但如今却不敢私见,特禀于明公知晓!”   和想一出是一出的冯衍不同,任光做事就是这么稳妥得当,从来不敢替主公拿主意。   第五伦一愣:“阴氏?莫非是昔日功脩公王兴欲纳的新也阴家女,她姓名如何称呼?”   对大家闺秀来说,本来名是只能告诉丈夫的,但阴氏作为俘虏,当初押送入京的名籍还是任光签的,故而知晓,遂告于第五伦。   “阴丽华……娶妻当娶阴丽华?”   第五伦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想起了一句其实很著名,看过,但他直到现在才想起的话,轻轻念叨后,一拍额头。   “何不早言!”   ……   第五伦对阴丽华不感兴趣。   他对刘秀很感兴趣!   现在但凡跟秀儿有关,第五伦都极其上心。   但事有轻重,今日他还是得先和刘龚,去定安馆中拜见王嬿,至于阴丽华,只让任光回应她的请求,先召出定安馆,在宣明里中妥善安置。   第五伦今日穿着一身绯服,戴武弁大冠,腰上却不挂印章——暂时不会挂了,直到能挂的东西能够被称之为“玺”之前。   而定安馆就在宣明里对面,第五伦这几天里数次经过,也曾驻足,只是再看不到飞起的木鸢。   之所以不进去,一是因为太忙,没啥好来的;二来是身份尴尬:王嬿尬,第五伦也尬。   见了面,是该当她是新朝公主,还是汉家太后呢?   而第五伦自己则又非新非汉,双方关系是什么?礼要怎么行?   但今日就简单了,只需要跟着刘龚演场戏就行。   关闭多日的定安馆大门缓缓开启,任光下午已经派人进去巡查过一遍,要保证大将军的安全,正是那是将阴丽华召出。   虽然对士卒三令五申,但他们的眼睛还是会乱瞥,声音又大,安宁多时的定安馆顿时鸡飞狗跳。   第五伦在前,刘龚在后,进入宫中,这宫室很大,当初汉武帝修建它,本就是为了求仙,又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虽然汉家宫阙依旧,但现在却只住了两百来人,颇有些冷清空旷,第五伦鞋履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而大殿之上,有一素装女子正襟危坐于中央,身旁侍女战战兢兢,她却岿然不动,她年岁三十不到,大第五伦好几岁,身子长直,头盘成已嫁妇人的样式,容貌虽无粉黛装饰然甚丽,唯独双目描过,显得更加有神。   第五伦记得,自己应是三年前,初次入宫与王莽问对时见过王嬿一面,她兄长死时出殡,又见了一次,似乎每次都戴着孝,现在也不例外。刘龚彬彬有礼,才入殿门就长拜于地:“臣,汉大夫刘龚,拜见孝平太后!”   “多年未见大夫了。”王嬿朝刘龚颔,又看向浑当没事人似的第五伦道:“第五将军。”   “君来谒驾耶,君来劫驾耶?”   第五伦笑道:“自然是特来拜谒鸾驾。”   颇为信任的阴丽华被莫名带走,让她有些火气,王嬿是有些刚烈的,竟也不怕第五伦,若是相辱,不过是一死而已,故而不卑不亢:“既来拜谒,何不行礼?若非拜谒,请君自出。”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行,今晚你说了算,第五伦遂心不甘情不愿,亦以臣礼拜之。   接下来,基本是刘龚在那垂泪,表示京师的大乱让太后受委屈了,言语里不在将她当做新朝长公主,倒是第五伦没什么话,只偶尔瞧王嬿一下。   王嬿也不是一直刚硬,亦有她的策略,她知道常安还是第五伦说了算,只对刘龚道:“亏得第五将军派人守护宫室,粮食肉菜每日供应,与平素无异,吾才能安然等到大夫抵达,不过,我的侍女今晨却被兵卒带走……”   第五伦道:“是女涉及绿林大将,请去相询罢了。”   王嬿颔,又提起自己心切的一件事:“还有一事,大鸿胪府在乱中被破,太子不知所踪,至今也没给我一个答复。”   刘婴,名义上还是王嬿的儿子呢!   “太后请放心。”不等刘龚回答,第五伦却言了。   “太子已至陇右!有子骏公相教,无虞也!”   这一席话让刘龚大为惊讶,孺子婴是他们的底牌,他都是路上遇到方望才知晓此事,第五伦从何而知?但这一愕然,却坐实了此事,在王嬿的追问下,既然瞒不住了,刘龚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太子确实已在陇地。”   “既然太子已安。”第五伦忽然变得颇为殷勤:“太后也不该长居在这明光宫中。”   “而应该回到长乐宫去!宫室已令人清扫,只待太后入住。”   明光宫是新室长公主所居,但长乐宫,却是太后居所,与未央并列。   这让王嬿很意外,刘龚则大喜过望,看来叔父没有看错,第五伦是愿意随他们一起复兴大汉了。   他听说了第五伦在常安期间遇到的挫折,许多大儒不愿依附,卷铺盖西逃,看来第五伦也现号令难行,所以改变初衷了。   而尊崇王嬿,让她复为太后,入主长乐,无疑是为刘歆、第五伦的“共和“增加合法性,对汉而言,太后太重要了。   再加上王嬿身份特殊,她安然无恙,意味着先前王莽大臣改换门庭,亦不会受到清算。一个孝平太后,一个孺子皇帝,真是极妙的牌面,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绿林那位皇帝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狗头军师冯衍却满脸惊慌地匆匆来报,拜在殿门处。   “大将军!”   “出事了。”   冯衍抬起头,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汗:“城外有消息传入,说王邑、王寻于颍川昆阳城大破绿林,杀刘伯升,虽有折损,但仍坐拥二十万大军,不日将挥师西返,勤王!”   ……   ps:第三章在 第262章 点击就送   第五伦对刘歆在尚冠里的家,派了专人看护,尤其是里头各种数术书卷,都保存得十分完好,刘龚看了一圈后微微颔,能看出第五伦对叔父的敬意,以及他的诚意。   刘龚也没被提防看管,他的仆人甚至还能去东西市打探消息,此刻便回来禀报:“大夫,城里不少人都在传,说王邑击败绿林军,斩刘伯升,有人说,连更始皇帝刘玄都死了!”   这些传言搅得人心惶惶,都担心一代战神王邑带大军回来勤王,那常安岂不是又要打仗?   三人成虎,这件事基本被当成了真,刘龚也心里拔凉拔凉,若当真如此,那他们这些反新的仁人义士该如何是好?   而有个人表现得比他还要着急,正是第五伦!   第五伦连夜匆匆来拜访:“伯师兄,刘公提倡关陇合流一事,我思虑后觉得,甚是妥当!”   “但共和大可不必,既然太子在陇右,不如直接立为汉家天子。”   “如今绿林大败,有传言说更始皇帝都被杀了,南阳之汉完了!若想对抗王邑,除非关陇各郡不再迟疑,同举一旗!”   在刘龚眼中,并不奇怪第五伦如此焦虑,函谷、武关都不在手中,第五伦立足常安未稳,手底下满打满算就四五万人,当然害怕王邑携大胜之威杀回来。   王莽一倒,诛暴的名义就完成了历史使命,想要继续号召关中诸豪,当然得倚靠他们手里的刘婴!刘龚认为没有问题。   第五伦话撂这了:“只要陇右汉帝一立,常安城立刻易帜响应!恭迎正统天子还于旧都,居未央,而孝平太后居长乐。刘公、隗氏列为三公,诸郡豪强则为九卿,合兵对抗强敌。”   他又一狠道:“若是刘公与隗氏迟疑畏惧,那我少不得,只能放弃常安,让出大道,折回河北去了。”   刘龚被吓了一大跳,如此一来,王邑岂不是要长驱直入,去打陇右了么?   第五伦的意思很明白,要么立刘婴为帝团结关陇,要么我拍拍屁股走人,你们自己想办法对抗王邑。   他们还指望第五伦挡刀呢,刘龚连忙表示此事会尽快商议,但如此仓促立帝,会不会太草率了?   “我听说陇右也建了高庙,只要是在高庙继位,礼制方面的事,想必刘公最为擅长。更何况,我还有一件大礼,要请伯师兄带去陇右。”   说着第五伦一拍手,张鱼便捧着一个木匣走了上来,当那匣被打开时,却见里面是一柄光彩照人的宝剑!   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刃上若有霜雪,而剑柄上有七彩珠九华玉以为饰,真是华丽无比,让曾有幸见过一次的刘龚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这是……”   第五伦持剑交给刘龚:“没错,正是汉家神器,高皇帝斩白蛇宝剑!”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天子剑,汉朝乃是高皇帝昔日微时所佩三尺剑,传说曾于泽中斩白蛇,吸取了白帝之子的精华,故有天命在焉。刘邦灭项羽、诛彭越、平英布、杀韩信后天下大定,“斩蛇剑”作为国之重器被藏于宝库之中,地位不亚于传国玉玺,皇帝继位时都要拿出来用一用。   汉武托孤时,曾以斩蛇宝剑赐霍光,使之主天下。   到了汉宣帝时……不知道曾赐了谁。   反正最后落到了王莽这摄皇帝手里,随着他完成代汉,搞了一堆新朝神器,新室的天子剑也变成了王莽亲自命名的:“乘胜万里伏”,短兵器则是“虞帝匕”。   斩蛇剑作为上个版本的遗物,惨遭淘汰。   王莽出奔,连他十二神器都没来得及带,也顾不上此物,遂叫第五伦得了。   对第五伦来说,这是上上个版本的装备,持之无用,连新朝的官都斩不了。   但对于力图复汉的势力而言,简直是雪中送炭!   作为汉家子孙,刘龚直接情不自禁地给它跪下了。   “传国玉玺被王莽老贼带走,只剩下此物。”   第五伦作揖道:“这便是我,献给刘公和未来皇帝的礼物!”   至此,刘龚再不怀疑第五伦诚意了,只承诺立刻西返,将此事通报刘歆、隗嚣。而第五伦又点了冯衍与之同往,虽然老冯是狗头了点,但该用还是得用。   临别时,第五伦把其手,低声道:“敬通,这可你名张仪,位比苏秦的大好机会啊!”   “诺!衍定不辱使命!”冯衍应诺,他一定要好好挥!遂与刘龚连夜出城而去。   等他们的车队走远后,第五伦才放下手,露出了一丝笑。   什么王邑大胜,绿林大败,都是他让人编的!   第五伦现在对陇右的一大优势,便是信息差和时间差,来自关东的事情总得先过他这,才能传到西方去。   他最担心的,是实力不俗的陇右响应了绿林,让他两面,不对,加上新朝残余,三面受敌。   但陇右可以对绿林妥协,与新室却是不死不休,被这消息一拱火,加上地方势力的私心野心,指不定就真的匆匆立了孺子婴为帝。   最终结果,若被第五伦一语成谶,靠着他给窦融提供的种种消息,导致王邑获胜,那说明大司空还有几把刷子。第五伦也顾不得矜持扭捏,真的需要借这旗号,组织关中各势力与之战斗。   若是绿林赢了,王邑败,那更始势力将一飞冲天,关东真的可以传檄而定。但等陇右和刘歆收到消息,孺子帝已立旬月,还能杀了啊?就算杀了绿林也不会放过他们,骑虎难下间,只能死撑到底。   若如此,第五伦的回旋空间就稍大一些,纵容数汉并立互斗以消耗其“正统性”的大战略也就开了个好头。   只希望,这次计划不要再出差错吧,若是陇右不受激,决定再等等,那第五伦就只能……   “让长乐宫的孝平皇后用其玺昭告天下,直接效仿孝昭上官太后立刘病已之事,指定刘婴为皇帝!而刘歆做汉相、隗嚣做大司马大将军了!”   这也是他非要替王嬿搬家的目的,第五伦回过头问第八矫:“东方,还没消息传回?”   第八矫道:“东去的道路为田况所阻,故消息迟滞,依然不知。”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可以让第五伦继续骗,但这该死的田况,不打掉当真不行。   第五伦心里还是会打鼓,暗道:“秀儿,你到底行不行?”   这里正想着,任光却凑过来询问:“大将军,阴丽华已在宣明里中,何时见她?臣去安排。”   第五伦瞥了他一眼,天还没亮啊,任光素来稳重,怎么这次如此不识趣,只板着脸道:“夜间拜访,岂不是惹人闲话?”   “明日再说!”   ……   阴丽华一早醒来时,闻到屋内的熏香,摸着掩身的蚕丝被褥,甚至还有侍女过来给她梳头,一时恍惚,好像自己又回到了新野阴氏坞堡中,无忧无虑,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   她已经离开那种舒服日子大半年了,自从小长安汉军大败,新野阴氏投降被俘后,昔日的富贵人家,闲乐士女,却沦为囚徒甿隶,一路被驱赶到常安献俘,大冬天里却无厚裘裹身,冻得抖,平日要仔细梳洗的一头蝉鬓,能十多天不洗,都长了虱子。   后来在掖庭干了个把月苦力,洗衣服洗得手疼,才被黄皇室主救出,到了定安馆,暖饱能保证了,但仍是伺候人的活,甚至得为主人倾倒涮洗虎子。   千金之子不懂得珍惜,受了苦后,再过上好日子,才会受宠若惊啊。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阴丽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甚至连脸都被晒黑了一点,脸上多了关中人常有的阳霞颊,已不复昔时细嫩白皙。   几个伺候的侍女也一口淑女淑女的叫她,一问之下,才得知她们来自宫里,逃出来后差点被军队侮辱,亏得第五公路过,一问这几人啥也不会,就会伺候人,出去不得饿死,遂打来此,平素干点洗衣的活,反正这段时间常安都口粮。   昨日被任光匆匆召集,让她们来这服侍阴丽华。   当第五伦来时,阴丽华已梳理完毕,但面对许久未见的胭脂等物,她还是忍了忍,没有用,头也扎成已嫁妇女的样子,穿了一件不显眼也不寒碜的青色深衣拜见。   “贱妇拜见大将军。”   她给第五伦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绕指之柔,像芳龄女子的头丝,不似王嬿那般刚硬,是全然不同的女子,第五伦特地打量了一下,好奇为何刘秀会非此女不娶。   容貌确实是甚佳,但或许是女神沾了烟火气的缘故,好像也没想象中凡脱俗,脸蛋的话,跟他老婆也差不多,对一个乡下小伙来说,已经足够惊艳了。   阴丽华亦在观察第五伦,嗯,穿了一身常服,佩戴远游冠,个子有点矮,才过七尺吧?   但颇为年轻,才二十四五,这还是蓄了须显老几岁的缘故,脸上有阴德纹,听说这是常行善的面相?   第五伦确实态度颇为和蔼,不像传说中那位杀伐果断一举赶走王莽的大将军,而待阴丽华颇为有礼,让她起身,二人就坐时隔着五步,十分疏远。   开口第一句便是:“也不知该称淑女,还是叫刘夫人?”   “将军唤妾阴氏即可。”   第五伦感慨道:“想我与文叔,关系当真莫逆,当年我被五威司命缉捕,亏得文叔带太学生解救。”   其实就见过一面,当初刘秀还化名刘交时,第五伦对他爱答不理,直到得知其真名,才上了心,可惜已经晚了。   第五伦出示了一物:“可识得此物?”   说着让侍女将一物给阴丽华递过去,却是一枚上面画了九穗嘉禾的玉佩,入手竟还有第五伦的体温暖意。   “此乃三年前文叔所赠,乃是信物,我亦回赠玉剑鼻。三年了,此佩一直挂在我腰间,无一日离身。”   满口鬼话,其实他当时不知刘秀是刘秀,去河北时落家里了,刚从第五里取来,才挂了三天。   今日第五伦见了阴丽华,言语间半句不离刘秀,使得阴丽华当真信了他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也有些欣喜。   但又感到奇怪:刘文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忠厚老实人,她在新野都只闻其兄,不闻刘秀,第五伦为何如此器重?   接下来就是坏消息了,第五伦叹息道:“然最近从东方传来消息,说新军大胜,绿林大败。”   此事让阴丽华心里咯噔一下,她还是有点希望能回家乡的,如此一来,希望岂不是渺茫了?   “我相信文叔无事。”第五伦却比她还有信心:“只是不知他是否有容身之地,故而想请夫人亲写一封家信,我托人给文叔送去,告知他夫人安好,第五伦虽不才,定保夫人周全,若是……”   第五伦说到自己真正的目的:“若是文叔愿意,大可西来与夫人团聚!”   阴丽华有些惊愕,但更让人吃惊的还在后头,第五伦道:“文叔大才,在绿林却不过区区偏将军,实在是令人寒心。我愿修书一同寄去,告诉文叔,他在绿林是九卿,到了我这,甚至可为三公!”   第五伦双目炯炯有神看着阴丽华,但双目里的倒影已经不再是她,而变成了另一个人,日角、大口、美须眉,满脸忠厚。   对第五伦而言,现在这阴丽华最大的用处,就是试试,能否将他想象中“重情重义”的刘秀给赚来!   没错,他想要刘秀!   不管现在势力面临多少困难敌人,但第五伦潜意识里最大,或者说唯一的对手,只有刘秀!但此子现在混得一般,让第五伦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位面之子,就不能给穿越者打工么?”   ……   ps:明天更新在 第263章 家书 要第五伦忙的事还有很多,与阴丽华说着话,还看了看天上日头,交待完就要匆匆走了。 岂料阴丽华却避席长拜:“将军之言,贱妇定当书于信中,然贱妇亦有两个不情之请!” 什么时候了还讲条件,还两个?第五伦不动声色:“但说无妨。” 阴丽华却是提及王嬿之事,第五伦虽对定安馆颇为善待,但昨天还是派人进去搜检,搅得人心惶惶,阴丽华自己被带到这,看着是没危险了,心里却还记挂着宫里的主人。 她为王嬿搭救,便是恩人,岂敢忘怀,此刻便小心翼翼地说了,窃以为第五伦善待王嬿,有益而无害。 “原来是这事。”第五伦道:“孝平太后将移居于长乐宫。” “那才是汉家太后该待的地方,勿虑也。” 阴丽华稍稍安心了,这才提起自己的私事。 “我家自新野被掳至关中,母亲亡故于路,我被送入掖庭,父亲和弟被押送到上林铸室做苦力,一家失散。数月前贱妇为太后搭救,不敢劳烦于她,只攒了点钱,曾差人打听过,方知父亲已卒,尸被抛于城外乱葬岗。” 明明是极其悲伤的事,阴丽华却没有哭哭啼啼,泪水啊,早在来京师的路上、在定安馆的深夜里就流够了。 只有说到胞弟,才稍稍没忍住,有些哽咽:“而吾弟阴兴,年才十四,从小到大没受过苦。他亦在上林铸室,我本要慢慢攒钱帛赎他,但恰逢将军兴义兵,王莽军力不足,竟遣使者分赦城中诸狱囚徒征集充入军中,他散走后或为将军所俘。” “若有可能,敢情将军令下吏留意一二,此恩此情,贱妇无以为报!” 第五伦颔,这阴丽华先为黄皇室主求情,再为弟弟求情,先主而后亲,确实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对她印象好了几分。 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他跟任光叮嘱了一句,便匆匆离开了宣明里,筹划调集诸校,准备对田况的攻势。 倒是阴丽华,立刻研墨持笔,她从小受贵族教育长大,一手字涓涓秀丽。 回忆起来,定婚前阴丽华与刘秀也就远远见过三两次,还都是刘秀蹭邓氏来赴阴家之宴,他敦厚有礼,目光确实常向自己看来,只是二人从未有机会深言过。 而舂陵举旗后,阴氏被他们家的老大阴识裹挟加入,刘伯升破新野,亲自登门为弟弟说亲。阴氏迫于压力同意,二人关系既定,还通过一封信,但阴丽华没机会接到回信,小长安之役就生了! 他应该……能认得出自己的笔迹吧? 如此想着,阴丽华只能努力回忆其容貌,落笔言: “阴氏丽华伏再拜言,文叔坐前,妾久客关中,虽劳疾,幸孝平太后、第五将军所救,起居无他甚善……” …… 远在颍川的刘秀距离收到信还早,但他确实也在向北行军途中,抽空伏案写信。 昆阳大战已经过去许多日,新军抛弃的辎重,搬了六七天还没搬完,而倒伏在滍水两岸的几万死人都开始臭。 那场仗,新军实在是败得太惨了,被留在滍水以南的数万人,直接投降,而侥幸逃到北边去的二十几万,也一朝散尽,东奔西逃,各归其郡县,以昆阳战神王邑的本事,能收拢个三万回洛阳就不错了。 刘秀遂向众渠帅提议,就不远不近撵着败兵,向北收复失地。 “一口气打到轘(huan)辕关去!” 轘辕关是颍川和洛阳盆地的交界,刘秀认为,赢了这关键的一战后,新朝即将土崩瓦解,再无可能抽调更多人马来镇压,下一步他们就得进取中原了,试试若能先取关隘,等宛城一下,便能让大军转向洛阳,关东可定! 换了往常,刘秀说话,少不得要引来许多质疑,但现在不同了,他是昆阳的大英雄,不但王常、马武等辈现在唯刘秀马是瞻,甚至连王凤等人,看他的眼光也不再如往日。 若是他人,能以三千败三十万,如此赫赫之功,肯定飘上了天,然而刘秀却丝毫不居功,不但让勋于渠帅们,只肯添为末位,缴获所得也尽数分予麾下,无所取,如此颇得军心。 但昆阳一战,究竟谁才是关键,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对他尚未完全服帖的冯异、傅俊、王霸等将,现在变得心服口服,向北推进到郏县时,冯异还给刘秀推荐了一位身材魁梧、容貌威严的同乡,叫铫(yao)期。 这姓氏颇为少见,但要和“第五”相比,还是差了点。 数日前,刘秀便从俘获的新军偏将军口中,得知了第五伦反于鸿门,进攻常安之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大将军王邑努力隐瞒,但随着大败之后,这事情也不再是秘密。 “原来王邑是得了王莽诏令,为了赶回长安去,才匆匆撤军的。” 刘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看来此役,确实是伯鱼帮了大汉啊!” 过去叫人第五公,打完昆阳,自信心大涨,称呼变了。刘秀面上谦逊,但下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第五伦平起平坐了。 虽然路途遥远,关隘阻拦,第五伦究竟有没有成功犹未可知,但刘秀已经当他成事了。 “新军士气低落,且倾巢而出,关中遂空。而第五伯鱼素来以善将兵著称,与窦融齐名……” 打完昆阳,绿林汉兵皆轻视新将,但刘秀永远忘不了小长安之战,严尤、窦融给己方造成的重创,假使严尤不病倒,之后的唐河一役,胜负当真难说,而第五伦,还是严伯石传了兵法的弟子呢。 “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必将大变!” 刘秀先是忧虑,因为他当初为刘伯升画策,建议他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明面上尊奉更始皇帝,将他当做楚时义帝。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若能来个“先入关中者”王,就能重走刘邦老路。 然而时至今日,宛城还没拿下,而第五伦却先一步跳反,一旦王莽死于其手,这“诛莽第一功臣”的大名为其所得,刘秀兄弟的计划就出现了巨大偏差。 但细细思索后,却又不忧反喜。 “伯鱼弃亡新,就圣汉,往后就是自己人了。” “这对复汉事业,于我兄弟而言,绝不是坏事!” 于是刘秀立刻写了两封信。 一份是家书,告知刘伯升生在关中的变故,为他筹划新的方略。 另一封则要想办法送去关中,却不是写给生死未卜的阴丽华——信中甚至不会提到她半个字。 倒不是刘秀心中不念未婚妻安危,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孰轻孰重,孰缓孰急,须得分清! 与第五伦,刘秀并非劝降,只是叙旧。 于是刘秀摸着当年第五伦所赠玉剑鼻,落笔道:“汉执金吾、偏将军,牛马走刘秀再拜言,伯鱼足下,久不相见,心中常有感念……” …… 刘伯升收到昆阳大胜消息的同时,亦在宛城下看到弟弟的来信,不由失笑。 “弟破贼矣!做兄长的也需努力啊!” 刘秀得知关中之变后,结合昆阳战况,在信中断言,未来的形势,会和秦末楚汉很像。 “刘玄者,义帝也;绿林者,项籍英布之辈也;第五伦以新臣反新取关中,章邯三秦王也。” 而刘伯升,要做刘邦!至于刘秀自己,定位依然是萧、曹。 但先前刘玄忽然被绿林拥立时,二人定的“先入关中”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刘秀以为,那儿有第五伦盘踞。若是刘玄肯拿出足够的好处,比如三公之位,甚至许诺个异姓王,此人或有可能举起汉旗,但关中势必被其视为禁脔。 所以不宜去与第五伦争地盘,刘秀提议,兄长等宛城投降后,就向刘玄提议,带着偏师去收取东方的汝南、沛郡,以图豫州。 “而弟北徇洛阳,窥冀州河北。” 刘秀甚至还苦口婆心地劝诫老哥,他也没想到昆阳打得这么顺,听说兄长亦略地不少,兄弟俩现在锋芒有点太盛,为了避免更始和绿林猜忌忌惮,刘秀的建议是…… 假意闹掰! “兄长轻弟,而弟不服兄长,如此更始欲以兄制弟,以弟制兄,方能两安。” 这提议,刘伯升只是一笑了之:“文叔就是想法太多了。” 他是大丈夫,不屑于这些小伎俩。 至于刘秀对未来长远的谋划,一来不合刘伯升心意,大丈夫就该兵锋直指关中,去京师拜谒高祖,第五伦若是识趣,就投降让道,若是不识,就直接打掉! 而且说那些还早,现在宛城还没攻下来呢! 说起此事刘伯升就来气,原本进攻宛城,他不是主力,绿林平林、新市诸渠帅贪图城中的宝货财物妇女,又觉得新军已不堪一击,都抢着先登。 而刘伯升反而被打去了外围,继续收取未降的南阳各县。 因为绿林军纪太差,甚至堪比王师,导致许多县都不肯降了,比如西边的博山县,绿林的大军去打,不能攻下,博山县宰登上城楼说:“若是来的是大司徒刘伯升,立刻投降。” 平林大怒,围攻又不能下,只能由刘伯升出马,他一露面,博山立刻开城,欢迎他的部下入驻——名声倒是其次,主要是刘伯升、刘秀兄弟的军纪,与第五伦相比或许略不如,但放在绿林流寇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堪称仁义之师。 而这边,绿林渠帅们又没有攻坚城的经验,城内又怕他们屠城,对新朝大军抵达抱有期望,加之严尤、岑彭倾力合作,从二月到六月,原本乃是南阳造反大本营的宛城,居然足足守了小半年,新旗不倒! 刘玄不得不请舂陵族长刘良出马,将在外围打得正酣,四月底时已经快挺进到武关的刘伯升给求回来,主持攻城之事。期间有王邑派遣,翻越方城山来附近查探的万余新军还被驻扎城北的刘伯升给打败,未能解围。 但城池仍迟迟未下,昆阳决战的消息传来,刘伯升大喜之余,让人将此事射入城中,却被城上的岑彭视为诡计,决然不信。 直到今日,王邑抛弃的诸多旗帜、俘虏从昆阳送至宛下喊话,甚至连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消息都传上去了,才使得守军一片哗然。 少顷,刘伯升的部将刘稷喜气洋洋地进帐禀报道: “大司徒,宛城请降!”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64章 臣等正欲死战   六月初六,宛城已被围整整五个月!   没人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城中居民大多逃了,主要剩余的是唐河一役败逃过来的新军士卒,有窦融的手下,也有严尤的旧部,合计一共上万,他们多是应征而来的外乡人,害怕被绿林屠戮,毕竟对方军纪确实很差。   而城中亦有亲自训练他们一年半载的严尤,还有曾痛击下江兵的岑彭二将统帅,在两位将军统筹下,万人坚守于斯。   严尤一上任,就把城中鼓噪投降的几家大户给杀了,将其粮秣统统收归军有,又将剩余粮食统一分配,靠着自己丰富的守城战法,以及岑彭高的执行能力,让没攻过大城的绿林军灰头土脸,只能长期围攻,以期耗尽宛城之粮。   宛城口粮只吃了三个月,四月份以来,只能靠稀粥维持,城内人员食不果腹,伤病无数,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疫病也不断爆,兵卒从上万人锐减至六千。   五月,最后一点粮食耗尽,城中的老鼠和树皮都被饥肠辘辘的守军吃得干净。   城外贼兵太众,最多的时候号称十万,虽然攻城不行,但野战却颇为擅长,试过几次突围都损兵折将。   在这种情下,严尤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   “吃人!”   先吃攻到城头战死的绿林,而后是自己人,为了给士兵们带头作用,严伯石先将自己的老仆杀了,并把尸体做熟分给士兵们吃,在没粮食的情况下,依靠吃人肉硬挺了一月。   如此可怖凄苦的日子,众人之所以还能坚持,实在是在指望来自大司空王邑的救援。   再怎么不擅长,绿林了小半年,种种方式试过,也差不多练出来了,他们人手充足,又是穴攻又是土山,纵是严尤应用种种法子破解,但六月初,外城依然被打破,随着外城被攻破,只剩下内城苦苦坚守。   城中兵卒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坚持,他们无力地靠在城墙上,饿了就吃一口黑乎乎可疑的肉。   故而当昆阳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崩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断开,纵是岑彭力陈此乃贼人骗术,还是让满城都丧失了战心,痛骂王邑者不知凡几。   等城下刘伯升派人扬言。说第五伦亦在关中反新应汉,常安已破,王莽已死时,连严尤都陷入了茫然。   岑彭宽慰瘦骨嶙峋的老将军:“严公,贼子连这种话都能拿出来诓骗,伯鱼将军,乃是新室忠良,怎么可能……”   严尤却比他了解名义上的弟子:“响应汉朝,伯鱼不会;但反新,他当真做得出来。”   “他对朝廷的恨,对陛下的恨,早在扬子云死时,就埋下了!”   看着老将军的绝望,岑彭也狠狠地一拳打在案几上,真是功败垂成啊,所以他们这几个月的坚守,到底在硬撑什么?   岑彭不服啊,严尤围困绿林明明将获大胜,而他也已经击败了下江兵,战争却稀里糊涂败了,昆阳的战斗尤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就算是三十万头猪,也不至于一朝而溃吧?   岑彭只道:“严公,今吾等卒困于此,非战之罪也!”   然而项羽抱怨“非战之罪”,尚能溃围,斩将,刈旗,临死前痛痛快快杀一场,他们却连突围的气力和士气都没了。   严尤却摇头:“战者,绝非只是战场上的一决胜负啊,兵法上说得好,一场战争胜负,要经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得之者胜,不得之者不胜。”   “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则曰:主孰有道?”   事到如今,严尤也不得不承认:“吾主新帝,无道之君也!”   “将孰有能?我与君然,窦周公、第五伦虽有小能,可然诸将主事者如王邑、王匡、甄皆无能之辈。”   “天地孰得?我部长途远征,异地作战,遭遇阴阳寒暑,便疫情频。”   “而法令孰行?赏罚孰明?王师的名声比绿林还坏,至于赏罚?新军很早开始,便是只有罚没有赏,谁愿死战?”   “最后是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匆匆征募数十万,以为天下无敌,其实只是不教而战,乌合之众而已,反而不如绿林精锐,彼辈多年与官军鏖战,也有不少骁勇之将,战法多端。”   这些事严尤知道,但政从上出,皇帝刚愎自用,所以无从改变。   ”吾以此知胜负矣,你我能赢得了一场战斗,却赢不了一场战争,输得冤,却也不冤。”   严尤指着西北方苦笑道:“而若陛下令伯鱼带这样的兵来,伯鱼也输!”   这一席话说到最后,像是在为第五伦找不来的借口一般,眼看外头攻城的劝降声越来越大,严尤只无力地抬了抬手:“外头再无援兵,城内也搜不出半粒粮食,君然,你我已尽力了,却终究难挽大局。”   “投降吧。”   “汝等为这朝廷送命,为新室殉葬,不值得。”   严尤十分爱惜岑彭的才能:“你这好好的将才不值得就此殒命,城中受尽苦楚的数千士卒也不值得丧生!”   岑彭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再不降,城里的兵卒就要杀了他二人请降了!   他应诺而去,派人射书摇旗,与城外沟通。但等岑彭回到严尤平素指挥的望楼时,却现老将军将其他人都找借口打走,自己穿戴好了一身甲胄,扶着柱子,挺剑而立。   剑已出鞘,严尤持在眼前,似在挑选它何处最为锋利。   岑彭大惊,连忙上前道:“严公,你这是?不是说,为新室殉命不值得么?”   “吾主虽然无道,但他依然是吾主!”   严尤叹息道:“是吾等这批人,推上去的圣天子。”   “新室能有今日,天下板荡至此,固然是陛下有误,但严伯石,就没有半分过错么?”   “我离开常安时立了誓言,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征战一年有余,却落得如此地步,焉有面目再存于世?当效子玉之事!”   岑彭还欲上前,严尤已仗剑于颈,伸手止住了他:“君然说过,当日本可与任光去投伯鱼,却毅然入城,是为了报答我的提携。”   “陛下于我,亦有知遇之恩,让我这在汉时恐怕只能埋没乡野的蜀地匹夫,竟能成为堂堂大司马。”   严尤仿佛看到数十年前,年轻的自己孤身来到京师闯荡,去找做黄门郎的老乡扬雄,在他家遇上了另一位锐气十足的黄门郎,看了严尤自己写的《三将叙》,赞不绝口的模样:“严伯石,汝便是当世乐毅啊!”   岑彭如何待他,他严尤,亦会如何待王莽!   “如今陛下众叛亲离,连伯鱼也反了,但陛下他,终究不是夏桀商纣,我也绝不希望,吾等共创的新室,被后人视为暴秦。”   “故今日严尤一死,以殉大新!”   手上的剑用了点力,它曾饮下句丽开国者的血,但今日,却要饮他自己的血了!   “君然日后若还能遇上伯鱼,请替我告诉他。”   “严尤对他,不曾有半句责怪。”   这就是严尤最后的遗言:“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   长剑划开了老将军枯瘦的喉咙,粘稠的热血溅于城头。   岑彭顶天立地的忠恳汉子,作战挨了箭矢,没有药物,硬生生的剐伤口,他没哭;得知父母全家死在乱兵之中,他没哭;被困孤城,一天喝不上一口水,得靠吃人肉来苦熬,他没哭。   但今日却跪在地上,抱着严尤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为对自己有知遇的恩主逝去悲切不已。   得知此事后,城内的新卒亦纷纷哭泣,这大新上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为之嚎哭的将军了。   但投降还是要投的,随着堆积的石木搬开,伤痕累累几乎毁掉的宛城大门开启,胜利者撑着炎炎汉旗纵马而入,踏着地上的土黄色新旗。   岑彭肉袒自缚,因为羊都吃光了,手边遂啥也没牵,屈辱地跪在地上。   绿林渠帅、汉兵校尉们簇拥在主将身边,指着岑彭咬牙切齿,喊打喊杀。   “急行军数百里,在下江阻挠吾等的,便是此人!”   “日夜在城头,替严尤指挥,害得吾等十数次攻城无果的,便是此人!”   “杀了他!”   这唾骂与呼喊,岑彭无动于衷,他之所以投降,一是为保恩公性命,二是可怜底下几千人。   但随着老严尤的死,岑彭现在是心如死灰,反正儿子也被任光带去河北,第五伦定能护其安全,老岑家也有后,自己就算被杀戮,也无妨,索性也不拜了,抬头挺胸,要杀要剐请自便!   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魁梧的中年人,面容与其弟很像,亦是日角之容,方方正正,只是多了几分豪迈之气,马鞭点着岑彭笑道:   “岑将军,你打得好仗!”   这不是反话,却是来自刘伯升真心实意的赞赏,他恨的只是王莽,对新朝的降将,尤其是有本事能耐者,却颇为敬重。   “善守城者,亦善于攻城,我大汉,正需要君然这样的人才!”   说罢刘伯升下马,亲自为岑彭解缚,说道:“君然乃是军中大吏,执心坚守五月而不降,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   “我会向皇帝请求,将你封侯!”   这是岑彭万万没料到的情况,他在新朝拼死拼活,也只混了个“子”。怎么投降了汉,竟然被既往不咎,还要直接封侯呢?岑彭迷茫了,只愕然看着意气风的刘伯升。   “往后,君然就跟在我麾下,随我一同,入关!”   入关……第五伦,不就在关中么?岑彭低下头,应诺。   今日刘伯升心情大好,不止是宛城请降,从西边还有两个大好消息传来。   其一是与第五伦有仇怨的司命将军孔仁亲自跑到南阳,告知关中情形,还表示愿代表右队官吏将士,以武关、峣关,向大汉更始皇帝请降!   其二,则是上个月,刘伯升返回宛城参与围攻前,安排的一手闲棋起作用了,从立帝到现在,快半年了,他们可不止做了围攻宛城一件事啊!   “汉兴德侯刘嘉、偏将军贾复、偏将军延岑,将兵数千,已入汉中!”   ……   从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七,整整七天,“南巡狩”投奔勤王之师的王莽一行,都被困在傥骆道上。   崔说傥骆道是穿越秦岭去汉中的几条古道中最近捷1,但他没说,也最险峻的一条。   此道全长五百里,途中要翻越七座山梁,小路于山坳间河流边执着地回旋盘迂。因为只是伐木小道,连驿站都没设,所行之处,人迹罕至,自然也没准备好的饭菜。   逃难的队伍早就断了粮,随从的大臣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偶尔遇到的里闾、猎户家乞讨求食。得来点粗粮杂食,平日里矜持守礼,割不正不食的皇帝王莽,也顾不得了,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但他依然阻止巨毋霸等人欲硬抢的作为:“君子亦有穷乎?虽有,然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汝等当为君子,不做小人!”   又对左右言道:“孔子历经陈蔡之困而终成圣,此傥骆狭道,亦予之陈蔡矣!”   他这陈蔡,可比孔子的凶险多了,虽然靠着巨毋霸喝断独木桥,让越骑营的追兵未能跟上,但这条道上依然危机四伏。   暂且抛开沿途的丛林沼泽之类天险不提,单是那些潜藏在草间泥下的毒蛇蚂蚁,筑巢于地上的土蜂,就常常要了人命。   某位大臣,出逃还不忘穿着一身宽大衣裳,被枝蔓扯住,在那拉扯间,却现一根枝丫怎么自己动了起来。原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口下去,这大臣面色铁青,几步就不活了。   倘若踏足了蚂蟥群栖的泥潭,那么总得留下些鲜血给他们当个见面礼。还有一种小蠓虫倒不致命,却很招人厌,走一遭傥骆道必得带走拜它们所赐的一身包,连王莽也不能幸免,起先不痛不痒,过后便奇痒难忍,老皇帝脸上已经挠出一身伤来,颇为狼狈。   简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幸亏他们度不慢,已经靠近了傥骆道的出口,再翻过一座山梁,就能进入汉中腹地,终于能远离这些盘虬曲折的气生根,以及繁密遮天的枝叶了。   但就在赶路时,有人下脚不慎,踩着了土蜂包,拇指大的蜂子嗡嗡窜出,开始追杀亡命队伍,急得巨毋霸背起皇帝狂奔在前,后头的人慌不择路,失足掉下山崖不知凡几。   跟着王莽逃进傥骆道的本就不多,百人而已,又被崔带了刘叠等十余人赶在前头,去通知汉中接驾。剩下的人,几乎以每天十人的度减员,眼下这点人数又被土蜂追得各自逃散,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入了一个山坳里,除了王莽、巨毋霸,跟来的就只剩下功脩公王兴了。   跑了大半天,王莽又饥又渴,饿能忍,但渴不能,遂欲打王兴去取水。但王兴脸上被盯了一个包,在那哎哟不已,最终只能让巨毋霸去。   虽然满头包、满脸伤,但王莽依旧穿着天子袍服,他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脚边,腰上带着“虞帝匕”,怀里还揣着视若珍宝的传国玉玺,再累,这些宝贝都不舍得扔。   连日赶路,老皇帝疲倦得够呛,靠在一棵树上打着瞌睡,他或许还做着抵达汉中后,等待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光复常安的美梦。   而方才还捂着脸上包哎哟作痛的王兴,见巨毋霸已远去,却止住了声,翻起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莽——怀里的传国玉玺!   这些天的苦楚,他受够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留在常安,他和第五伦有一面之缘,或许能求得他饶命。   但却一时糊涂逃了出来,王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和王莽不同,王兴认定,新朝,已经完了!他继承了这有毒的血脉,要想自保,就得有贵物作为倚仗。   王莽的头,他不敢砍。   所以,也只有传国玉玺了,只要将此物取得,调头往回走,遇到追杀的越骑营士卒,就说有大礼献给第五公……如此方能确保后半生的安全和富贵。   如此想着,王兴蹑手蹑脚地往父皇走去,双手已经摸上了他怀中装玉玺的紫黄帛袋,就要轻轻取走!   然而就在这时,王莽却猛地睁开了双目,那眼睛和往常一样,大而赤红,狠狠瞪着王兴!   “逆子,汝欲何为?”   ……   ps:明天加更。 第265章 孝子   王莽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子嗣。   他们兄弟姊妹四人,被第五伦接到常安时还满怀期待,然而却没有受到来自父亲的半点关怀爱护,反而被管得更严了。   王莽极其痛恨宗室仗着身份欺民,于是反汉朝之道而行,对王家人苛待到了极点。大汉是将宗室当猪养,他则是将儿孙兄弟侄子们当狗养,看门狗、猎狗,甚至是菜狗,人人都得派上用场。诸如两个庶女,一个嫁给那位被王莽立的“恭奴顺于”而儿子,另一个则筹备嫁给已成傻子的刘孺子婴。   若是无用之辈,诸如王兴,就既无权势也无富贵,挂着个国公的空头衔而已。   平日王莽都不用呵斥,只一个眼神,王兴就会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生怕步了几个老哥后尘。   可今日面对父亲的怒喝,王兴先是下意识地一怂,再看左右,巨毋霸尚未归来,顿时恶向胆边生,反而一把抓牢装玉玺的帛袋,猛地一拉。   “玉玺太重,还是儿臣替父皇拿罢!”   确实重啊,仿佛载着江山社稷,这传国玉玺,据说是和氏璧所制,李斯亲书其字,汉高入咸阳至霸上,秦王子婴降于轵道,双手奉上。等到刘邦即天子位,因御服其玺,世世传受,号曰“汉传国玺”,传到尾巴,刘孺子未立,玉玺便封臧于长乐宫,在老太后王政君手里。   当年王莽欲得玉玺,一向“孝顺”的他自己不好出面,便派人去规劝王政君,威逼甚紧,连“莽必欲得传国玺,太后宁能终不与邪”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逼得汉家老寡妇涕泣不已,一怒投玺,摔了一角。   如今天道好轮回,夺玺之人,终为人夺玺,还是自己亲儿子!   古树苍葱,枝干上五只野雀儿站成一排,歪着脑袋,看这场父子相争的大戏。   却见二人在那拉扯不已,王莽就跟平素揽权一般,死死揪着不放。但腰带在拉扯中猛然断裂,王莽打了个踉跄向后跌倒,玉玺则到了王兴手里,他正欢喜地正要离开,却听王莽怒喝道:“逆子敢尔!”   一回头,却见从未吃过这种亏的老皇帝挥舞着虞帝匕扑上来,要手刃逆子,对王兴行天罚!   王兴大惊,一瞧王莽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地上,立刻拾起来,也顾不上不拔剑出鞘了,下意识反手格挡,就将从没学过手搏的王莽匕远远击飞,打在树上,惹得上头的雀儿受惊扑腾飞走!   二人都愣住了。   原来,予是如此羸弱,天生之德,天子之力呢?   原来,他是如此无用?皇帝、父亲的威风权势,生杀予夺呢?   王莽只能指着王兴,胡须气得颤:“大……大逆不道!”   王兴想起陈崇被诬陷时,王莽不听自己解释,直接下狱,就差赐毒酒的那个夜晚,想起死于乱军的母亲、妹妹,一时恶向胆边生,拎着天子剑朝王莽步步靠近。   “今日就让汝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逆不道!”   几十年来,再没挨过打的王莽今日可被揍惨了,王兴高高举着剑鞘,朝他劈头盖脸打来,而他只能双手抱头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打得一次比一次重!敲在他脊背上,打在他肩膀头!冠带打掉,白乱飞!   王宇、王获、王安、王临、王宗,四个儿子、一个孙儿,都直接因王莽而死,四个自杀,一个吓死。   过去是父要子亡,君要臣死,但今日,却是剑玺皆失,父权君权倒地,轮到他仅剩的儿子,以子杖父了!   老鼠有时是会吃鼠崽子的,吞食子孙,但饥饿感却永远无法满足。而鼠崽子,亦有反噬之时!   大圣之家,终于求仁得仁,既有“父慈”,就有“子孝”!   王兴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揍得白苍苍的老皇帝嗷嗷叫,最后还不解恨地给了他一脚,啐了口唾沫,便揣着玉玺仓促而走。   王莽被打得一身伤痛,只能无力趴在地上,看着王兴携天子剑与玉玺步步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一时间老泪纵横。那是他扮演天子、圣人的道具啊,二物被夺,那他与普通的无能老叟,又有何区别?   然而王兴痛快是痛快,但打完后亦有些慌张,加上怀璧于身昏头涨脑,今日天阴,竟没留意自己慌不择路,去的不是北。   而是南!   ……   “王莽若当真走的是傥骆道,这成固县附近,便应是出口。”   傥骆道五百里,一共七道山梁,最后一道名曰”马道岭“,傥水源于此,六月初七,一支十余人队伍的在水边游弋,正是上月惊闻第五伦造反,耿弇击渭北,便立刻从茂陵南行的公孙述之弟,公孙恢。   他们比王莽出奔的时间要早,赶在大乱前进了褒斜道,反正送信的骑从已经南下蜀地,公孙恢索性暂留汉中,打探更多消息。   乱世已经开始了,月初时,有来自南阳的更始政权偏将,以数千兵攻击汉中郡的东门户郧关。这使得本地大尹王林顾不上给王莽派勤王兵,郡兵调到东边艰难抵抗,也不知能撑多久。   而汉中内部亦是盗贼横行,就在这当口,来到成固县的公孙恢却听说,王莽大臣崔从傥骆道逃来,在此县留了一日,还组织人手去山里“接驾”。   然而这个消息却使得成固爆了民变——王莽三征句町,可没少征汉中人,本地人对他的仇恨,甚至比关中更甚,丢了京师的天子,还是天子么?这不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么!   于是县中群豪直接裹挟县宰举事,吓得崔都顾不上王莽,只能向东奔逃去汉中府:西城。   而成固人亦开始堵截道路,搜索山林,欲将王莽抓住。   公孙恢目睹了这一幕,遂带着随从假意协助,实则是想看看,能否赶上运气,逮住条大鱼。   在这傥水畔绕了一两日,一无所获,就在他们欲返时,却现了一个身形狼狈的青年,一柄七尺长剑作为拐杖,正在河滩边以手掬水饮用,看那一身被挂得破破烂烂的华服,或许就是他们要等的大鱼!   公孙恢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将这青年逮住带到近前。   “说!汝何许人也?”   王兴吓得讷讷不敢言,他也知道自己走错了道,翻错了山梁,到处都是点着火把搜山的人,他去投第五伦的想法不错,但怀璧其身后才知道困难重重。   也不用他答话,昨日刚从王莽处抢来的剑、玺被夺,那剑和斩蛇剑一样光彩照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再解开帛袋,露出了黄色的绶带,拎起来一看,好精美的玉章,螭纽,六面,玉色晶莹剔透,让人眼中亮!只可惜宝玉微瑕,一个角被砸出缺口,只以黄金补之。   公孙恢想起了什么,立刻翻过来一看,因是秦时虫鸟篆文,还是反的,一时没认出是什么字,直到哈了口气,往手背上一盖!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秦汉传国玉玺!   公孙恢顿时大喜过望,不枉他们在这风餐露宿守株待兔啊,此物可比王莽的头还有用。   “天意,这是天意啊。”   “押上此人。”   公孙恢欢天喜地:“回蜀中,我要将这宝贝,献给兄长!”   ……   在新朝,能做到“跨州连郡”的地方二千石,一个田况,一个第五伦,还有一人便是导江(蜀郡)卒正公孙述。   公孙述在蜀地十余年,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与周边因南征句町而凋敝的郡对比鲜明,又招贤纳士,当年第五伦扶老师的棺椁入蜀,公孙述还去哭了一顿,又征辟了第五伦的师兄,为扬雄守墓的侯芭为官,多揽士人之心。   只是他素来低调,比第五伦还不露声色,虽然慢慢积蓄的贤能大名已播于益州,但表面上,还是缩在自己的辖区内,治所在临邛。   此地也是秦时古城,店肆林立,仅次成都,且临近铁山,公孙述操持铁官,可没少积攒甲兵,他也看出新朝命不久矣,一直在暗暗做着准备。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当公孙述收到弟弟公孙恢上月就派人启程送来的急报,说关中大乱,第五伦已取常安,王莽出奔时,一时感慨良多,且喜且忧,但不妨碍他立刻抖擞精神,第一时间便令人准备车驾。   “吾要去一趟成都,‘拜谒’益州牧!”   “带多少人?”   “三千……不,五千!”   成都是益州的中心,是西南第一大城,也是公孙述志在必得的目标。   对未来局势,公孙述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车驾出门,扶着车舆,看向肥沃益土,公孙述意气风。   “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   虽然彭宠败退郑县,但也顶在第五伦势力最东边,亦最早获知了颍川战况,遣人回报第五伦。   “不愧是秀儿,昆阳,还是你赢了啊!”   详情尚不知晓,此事于第五伦有利也有弊,利是大司空自身难保,这一败后,勤王之师大概是回不来了,田况手下的兵卒也将士气大减。   弊端则是,关东投降绿林的郡县会更多,而急剧膨胀的更始政权,或许会生出入关的野心。   “立刻封锁消息,能拖几日是几日。”   第五伦要为持斩蛇剑西去拥立孺子婴的冯衍,争取几天时间,否则陇右得知真相,又要反覆了。   现在是六月初八日,在大军进入常安才第九天的时候,第五伦已调整了战略,西边与陇右和谈,假意答应刘歆提出的关陇合流,而对东边的田况,派去的使者竟被其杀害,则只有武力翦灭一途!   而且要快,半个月内,第五伦必须夺取师尉!如此一来,他将主力转移到渭北,以战国时河西地为跳板征伐河东,将地盘连成一片的计划才能实现!   然而,就在第五伦调动兵力,勒军准备东征田况之际,却惊闻城中有变。   新朝的宁始将军,差点就做了老王莽岳父的史谌匆匆前来禀报,告诉了第五伦一个啼笑皆非的消息。   “故立国将军赵闳遣人邀我密谈,说既然大司空王邑大败绿林,挟大胜之威,以数十万大军回师勤王,关中必不能守,第五必败,约我背叛将军!”   立国将军赵闳,新朝四将之一,就是开城迎第五伦,满口奉承的家伙,而此人以其作为证明:不管来的是谁,已经覆灭在昆阳、虚无缥缈的勤王之师也罢,陇右、绿林也好,他都会立刻开门请降!   倒是史谌比较明白,一来王邑大胜之事存疑,二来就算王莽回归,也不会绕过任何背叛者,尤其是他这亲家。   第五伦让人传“王邑大胜”的消息,本是为了欺骗陇右,不料先上当的,居然是“自己人”!   王师都覆灭了,你还搁这“喜迎王师”?   提前将这些不稳定因素炸出来,倒也是好事。第五伦立刻让人去处置这“叛徒”,心中则哑然暗笑:   “战忽局的同志,立大功了啊!”   ……   ps:第二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 第266章 渭南渭北   六月初九,肃清了常安城内误信战忽的傻鱼赵闳等人后,第五伦连史谌也不放心,直接将其带在身边。常安则交给第五霸、任光、第八矫以及族兵留守,他要带着从蓝田召回的第七彪等人,亲征田况。   也就是在离开前的会议上,第五伦才第一次与核心的几人披露了自己未来数月的战略:   战略性放弃常安,将主力迁移至渭北!   第七彪还心心念念第五伦做皇帝,挑个良辰吉日在常安先称王呢,一时间没想明白,第一个举手表示疑惑:“明公,吾等已入居京师,为何却要放弃?”   到口的肉,怎么能吐出去呢?这是第七彪永远不会明白的事。   第八矫也有点诧异,他最初看第五伦的布置,还以为是要以关中争天下。   第五伦初下常安时是如此打算来着,这才派出几支部队欲争关隘。但人算不如天算,他驱逐王莽时,别人也没闲着,险关不是平地,除非传檄而定,否则短时间内还真不能保证立刻攻下来。而四周势力林立,昨日听闻绿林也赢了昆阳,势力膨胀,甚至连弘农的新朝残余也被第五伦吓得降了更始。作为“汉”,还于旧都,必然是其政治诉求。   短则月余,迟则秋末,绿林必然兵西进。   北军的降兵降将就不要指望其奋力抵抗,肯定和赵闳一样,敌人还没打来就琢磨着改换旗帜投降,自古以来,大城最是难守。   与其重蹈王莽覆辙,倒不如收缩兵力,集中力量控制统治基础更扎实的渭北列尉、京尉。   第八矫提出担忧:“明公,如此一来,吾等不就成了楚汉之际的三秦王了?关中本是形胜之地,然章邯等辈,雍、塞、翟各占一方,未能合力,遂为刘邦各个击破,三秦灭。”   任光倒是对第五伦的决策早有预料:否则何必大肆开仓放粮,将不好带走的陈年粮食都给常安人分了呢?但他并非关中人,知道大略,不明细节,对其中利好没法说得太清楚。   说起这个,第五伦却是行家里手,他五年前在列尉做户曹掾时,就走遍了渭北各县,一地地深入考察。后来频繁入京,在鸿门常安间往来,对渭南也颇为熟悉,说起二地优劣来,简直跟老农妇数家里两只鸡哪只肥哪之痩,谁下蛋多谁下蛋少一样。   一条渭水横穿关中,渭南便是汉时京兆尹,新朝的光尉、翊尉两郡。   第五伦告诉众人:“渭南本来得天独厚,终南山流下的灞、沪、涝、沣、潏诸水,加上渭河,真可谓八水环绕,容易引出灌溉渠道,故而良田万顷,周秦汉三代千年开辟,地狭人众,地亩一金!”   汉时,缺乏灌溉条件的土地,亩价一般在千钱以下,低者为三四百钱。然而渭南靠近常安的土地,却达到了惊人的亩价一金!   秦朝和汉初时,渭南还是典型的农业区,然而到了汉武帝时,生了一件大事:退耕还林……其实就是上林苑扩大。   “上林之大,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而东,周袤数百里。”   汉武废数县之地而圈上林,变成了皇家私产,周长三四百里,固然也有保障常安薪柴用度,以及歪打正着保护了关中日益危险的生态平衡。然而大量膏腴之地被圈占,渭南的“6海”顿时缺了一大块,用东方朔喷汉武帝的话说就是:“绝陂池水泽之利,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弃成功,就败事,损耗五谷”。   但谁也阻止不了汉武的决意,自那之后,本就狭窄的渭南平原,经济结构生了变化。由于人多地少,而耕地不足,许多人都走上了其他的谋生之道。作为四方辐凑并至之都会,地小人众,其民益玩巧而事末,也就是搞工商业,甚至第三产业去了。   “王莽虽开上林为民田,然不过十余年,无济于大局。”   除了新丰附近的“渭穿渠”新开了五千顷田,渭南农业展基本停滞,京师几十万非农业人口的粮食,靠的是哪呢?第五伦入京后,令任光调阅纳言府大司农薄册,又与宋弘求证过,和他想的差不多,除了部分来源于关东漕运,大头还是来自一水之隔的渭北平原,亦是如今的京尉、列尉、师尉三郡。   第五伦道:“渭北,尤其是泾洛之间,本多为盐卤旱地,河流不及,难以灌溉,地广人稀。然秦时便有郑国渠,溉田四万顷,以此富强;后来汉开白渠,复溉田四千五百余顷。”   他点了第八矫:“季正来说说,渭北还有哪些沟渠。”   第八矫当然也清楚:“渭北泾水以西,有成国等三渠。”   他们临渠乡,就是因在成国渠边上而命名,第八矫对家乡事务当然不会陌生:“成国渠长二百里,灌溉京尉、列尉两郡十余县,约两万顷。”   “而在泾水以东,又有六辅渠,益溉郑国旁高印之田,约六千顷。”   “洛水以东的师尉郡,还有龙渠,灌田万余顷。”   恐怖的是,这些沟渠基本都是汉武帝在位时修的,他虽然把渭南上林圈了地,但他在位区间,却创造了数倍于渭南的良田沃亩,关中的农业重心,也自此生了转移,大多数良田集中在渭北。   旱地农业的收获,很大程度上要依赖年降雨量的多寡与适时与否,但水利工程的兴建,却能使其覆盖区域的农田,无论旱涝,都能保证一定收成。含有大量泥沙的河水淤灌土壤,增加肥力与产量,故而渭北亩产颇高。   第五伦颔:“然也,故而百年之后,渭北膏壤千里,关中沃衍,实在于斯!衣食京师,亿万之口!”   如此一来,渭南渭北的情况便清楚了,南边是大都会和手工业,北边除了五陵原外,基本都是农业区,在天下太平时节,南北经济互补,有大司农和五均官来调节,没有问题,可若是在乱世中……   “关东漕运已绝,渭南无法自给自足,是故无渭北,则无渭南!”   第五伦笑着看向众人:“汝等可听懂了?”   第八矫颔,这就是隔了两百年,三秦王与如今形势的不同之处了。   任光亦了然,虽然他经常管粮食,但要论对关中的熟悉和了然,还是不如第五伦这土著。而且任光聪明啊,就算猜到缘由,但风头还是要让给明公来出,登时下拜表示钦佩。   连第七彪也有些明白了,挠着头道:“这意思不就是……”   “渭北,就是渭南的父亲!”   此言惹得第五伦大笑,众人忍俊不禁,还是彪哥总结得好啊,这就是第五伦的歹毒策略了。   战略性放弃没争到关隘就守不住的常安,将宫里的金饼、文献、丝帛、薄册运走,再卷走一批工匠过河,牢牢占住渭北产粮区,利用乡党之情和数万军力控制,这个秋冬,他们会过得极其舒服。   反正三座渭桥都被王莽烧了,现在只是搭浮桥凑合,亦是一道天险。他暂时在渭南站不住脚,可往后不管哪个势力,陇右也好,绿林也罢,一旦头脑热冲进渭南,没有渭北的粮食,也休想站稳脚跟!   第五伦仓促入京,对如何管理好硕大常安焦头烂额,只能放养,换了别人,也一样抓瞎,第五公粮,你征粮?而若想就近买粮通商,就得管第五伦叫爹!   更何况,若第五伦能撺掇陇右立刘孺子婴为帝,那往后关中最起码是一个三国演义,东西两汉异端对掐,他这中立的势力恰能取其利,赢得展的时间。   唯独第七彪还是有点舍不得常安的繁华盛景,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是他,所以第五伦才不急着披露此事,而先将军队一点点拉出去,到时候彼辈也无可奈何。   第五伦只对第七彪、第八矫、任光等道:“不必可惜,假以时日,这京师,吾等迟早还是要进的。”   进京赶考不假,但谁说这次考试,就必须是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而不是一次……   “模拟考呢?”   ……   第五伦率军离京之际,任光相送,低声道:“明公,渭北虽能扼渭南之咽喉,然如今吾等只控区区两郡,只怕略嫌不足。”   第五伦颔,这也是此番出征的目的,放弃渭南而控渭北,是能为己方赢得很多时间,而这些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就要来换取空间!   他们需要纵深,故而必须夺取东方的师尉郡!   “只有攻占师尉郡,这战果时的‘河西’之地,方能与上郡连成一片。”   新朝的增山连率马员,是目前关中唯一旗帜鲜明响应第五伦的势力,毕竟是外家人,帮亲不帮理。而上郡民风彪悍,不亚于六郡,或许还能给他提供一批急需的骑兵。   而从师尉往东,便是蒲坂关,第五伦最初的计划就是打通河东,好与河内、魏地连到一起,虽然东西相隔甚远,兵力难以互调,但至少让自己的老部下支援这边一批吏员,现在第五伦最缺的不是兵,而是信得过的官僚!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等第五伦渡过渭水浮桥,靠近万脩数日前夺取的渭北大县栎阳城时,却在此遇到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第五公,一别数年,不想今日在此相见。”   第五伦本在戎车之上,听到这充满磁性的熟悉男中音,竟直接下车,哈哈笑着走向他,直接抱住景丹,猛拍他的背。   “孙卿啊孙卿,你我乃莫逆之交,叫什么第五公,叫我伯鱼!”   ……   ps:略短,下一章长点。   第三章在 第267章 我为王   二人情谊不可谓不厚,同举孝廉,同为郎官,第五伦被捕入五威司命,还是景丹组织人手为他喊冤。   但时过境迁,景丹还是只肯叫第五伦“将军”,未以伯鱼相称。   大军在栎(1ì)阳城外驻扎,第五伦戎装在身,在亭舍中与景丹把酒言欢,只道:“孙卿,你我几年未见了?”   景丹回忆道:“自天凤初六年,我去朔调郡做官,而将军辞去郎官时起,至今已经快五年了。”   五年,已经不是“物是人非”能够形容,简直是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第五伦的身份地位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在常安难以立足的小孝廉,成了威震一方的诸侯。   唯一不变是,他还是难以在常安立足。   景丹变化也很大,过去他是文学掾,刀笔吏,偏文质,还有点微胖,但今时却好似被北国的寒风之刀削过似的,瘦了一整圈,整个人也英武了许多,腰间的刀亦不再是摆设。   第五伦打趣:“上谷有五畜之利,孙卿莫非是少吃了肉?”   景丹笑道:“塞北的风寒,我在那做官,每逢胡虏入寇,没少跨马击乌桓,退匈奴。”   “而此番奉耿公之命归来,跋涉数千里,先从上谷到代郡,而后是雁门、西河、上郡,花了足足两个月,几乎要将半个并州都走遍。”   他拍着大腿指给第五伦看:“看我这髀肉,都消了!”   两个月,也就是四月中,恰逢第五伦西来关中的时候啊。   “可惜孙卿迟来了半月。”   第五伦道:”还记得你我为孝廉郎官时,目睹这朝廷种种荒唐不平事,亦曾扼腕叹息,却无能为力,可现在……”   他手往上一抬,笑道:“再不用受这恶气,这腐朽的新室,已被我一举掀翻了!连王莽也赶走了!孙卿,痛不痛快?”   景丹当然记得,那会二人交情好,什么话都说,尤其是对王莽种种吐槽,骂王莽不给他们这些基层官吏足俸禄,又讥讽王莽反腐是只问狐狸,不问豺狼,几以禁奸,奸愈甚,欲以治贪,贪欲烈!果不其然。   他甚至还预言:“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就不知道这新室的幸运,还能维持几年。”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最终给新室一击,让这个朝廷土崩瓦解的,居然是第五伦!   看不出啊,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第五伦在魏地做大尹,邀请景丹去做官时,他居然还拒绝了。   眼下景丹只遗憾道:“我只从上谷带了骑从数十,沿途还耽搁了,未能帮上将军,真是终生之憾啊。”   这次,景丹身为朔调副贰,是受其主公、朔调连率耿况之托,来关中看看情况,顺便帮小耿郎君将保护家眷,却遇上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大事变。   第五伦又道:“孙卿,记得你我初见时,是在第五里,我家中族人兄弟阋墙,还叫你看了笑话。”   “而此番你我复见,却是孙卿的家乡栎阳,你这次是衣锦还乡啊!”   景丹看着自己沾满灰尘泥土的衣裳,哑然失笑:“将军说笑了,狼狈而来,何锦之有?”   第五伦却道:“我听说汉武帝时,有会稽人朱买臣,素为乡里所轻,其妻羞之,与之离异而去。后来朱买臣得了汉武赏识,成了会稽太守,他来到会稽城外,仍旧穿着褐衣破裳,步行来到郡邸,小吏饮酒,对朱买臣不屑一顾,直到其同坐露出印绶,才愕然不已,官吏相推排陈,列于中庭拜谒,而征百姓列道,县长吏送迎,前后车百余乘。”   他示意下,朱弟捧着一枚二千石的银印青绶上前:“孙卿衣裳虽旧,和朱买臣一样,佩戴上师尉大尹的印绶,不就锦了?”   第五伦记得,景丹虽然出身栎阳大姓,然而只是小宗,年轻时没少受欺压,单纯靠自己的努力,跑去邻郡举孝廉混出头。   富贵还乡,锦衣日行,谁能够拒绝得了这诱惑呢?   景丹避席推辞道:“我初来乍到,更何况,身份还是朔调副贰,是耿连率的下属。”   第五伦大笑:“我与耿氏,何必分彼此?”   “耿纯耿伯山,与我是亲家,约了儿女婚事。”   “耿弇耿伯昭,在我麾下做事,立了大功,我让他当了京尉大尹。”   所以他的小小势力里,一马一耿,确实占的比重太大了,第五伦得拼命掘提拔些其余人啊,否则长此以往,绝非好事。   但现在,他仍是毫无嫌隙地说道:“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这大尹,孙卿做得!”   耿况大概是料到第五伦入京或有大事,特遣景丹来关中,是为了看看形势成败。先让景丹做自己的官,加上小耿兄弟四人,上谷郡也只能遥遥响应,和第五伦同在乱世里保持中立,倒也是一桩美事。   第五伦又道:“孙卿可莫要忘记了,要论辞让,我才最擅长!切勿再辞!”   这一说景丹也似想起来了,只道:“那敢问将军,是以何种身份?任命我做地方二千石?”   第五伦道:“驱逐王莽的安民大将军。”   景丹笑着摇头。   “莫非不够?”   景丹肃然:“若是这名号足够,为何出了京尉、列尉、上郡三地,关中各郡,会对将军的檄文反响寥寥?”   第五伦哑然,遂笑道:“那以王的名义,够不够!?”   景丹却先不答,只指着不远处的栎阳城道:“司马迁说,栎阳的地势是北却戎狄,东通三晋。”   “秦末楚汉相争,项羽三分关中,栎阳曾作为司马欣之都城。”   “后来,刘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夺取关中后,亦曾以栎阳为都。”   “司马欣在此时是塞王,刘邦在此时是汉王。”   “那将军呢,又是什么王?”   第五伦有些不好意思,摇头道:“目前,暂且就是个假王,无冕之王。”   景丹声音不由大了几分:“谬矣,大丈夫定诸侯,争天下,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   亭外的第七彪等人也听到了,彪哥不由瞪大了眼睛,好你个景孙卿,刚来就搁这劝进了,明明是我先劝的!   第五伦曾经说过:“汉室与我何加焉?”景丹心态亦是如此,昭景屈,都是被迁徙入关的楚地移民。他们颇受防备,在汉朝混得不好,直到新朝才出了一个大官,还被王莽派去东边给赤眉送了第一波装备和自信。   虽然世人以复汉兴刘为风潮,但对景丹而言,于汉家并无情怀,而面前之人知根知底,才是最好的选择!   本来还担心几年不见,第五伦骤然得势,会变,但相遇后一切如故,虽然景丹不敢接这份情,但心里却放下心来。   “伯鱼还是那个伯鱼,胸怀大志,不倨不傲。”   眼下景丹辞让是假虚,劝进表明心意是实。   他细细思索过,既然相比于万脩等人来得迟,资历浅,与其被人说是以关系上位,倒不如让自己的第一个建言,就足够响亮!   相比于第七彪劝进时的模棱两可,第五伦对景丹的建议确实更在意,遂手指点着景丹,笑骂道:“好你个景孙卿!善!只要击破田况,夺下河西之地,我便为王!”   景丹欣然应诺,下拜道:“既然如此,那这师尉大尹,臣也做得!”   ……   景丹没有奇怪第五伦反了新朝,为何还在用新室的官号地名。毕竟这一改,就全改回汉朝去了,目前只是草台班子,在建制立起来前,暂且先凑合用着,也不枉老王莽费尽心思改名。   既然景丹接了印绶,又是本地人,第五伦也就与这昔日老友商量起接下来的目标。   “万君游虽然行动迟缓,但确实是稳扎稳打,田况的几支伏兵都没讨到便宜,眼下万脩推进到这,重泉城!”   日拱一卒,也比彭宠急匆匆去送了强啊,将军们性格各异,打仗也各有各自的风格,第五伦指着地图告诉景丹:“如今师尉已经夺取了一半,还剩下一半,就是河西。”   “孙卿熟悉本地,你来说说,这场仗该怎么打?”   景丹俯看地图,不由失笑:“这形势,倒是让我想起战国时,秦魏河西之战来。”   河西之地,在黄河以西,洛水以东,秦得之,便可东窥三晋,进取中原;而若是被敌国得了去,秦这个国家还能不能维持都是一个疑问。   是故从春秋开始,秦国就费尽心思向河西扩张,先跟晋国打了两百年,屡战屡败,三家分晋后,又跟分到河西之地的魏国卯上了,百年之间,打了五次大战,当真是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然而还是胜少败多……   “魏占据了关中东部,恰恰是今田况所占据之河西及翊尉,分界正好是洛水及渭南郑县。”   第五伦按照他说的一瞧,顿时乐了,这局势,可不是一模一样么?   而当年最著名的一场河西之争,是魏将是吴起指挥的,据说以一敌十,打得秦军大败。   那时候的秦军,还没有经历商鞅的改革锤炼,战术落后,用吴起的评价就是“秦散阵而自斗”,一盘散沙,空有匹夫之勇。   那第五伦的军队,就更是低配的乌合之众了。   而田况,以其在新朝二千石里鹤立鸡群的表现,也算个低配版吴起吧。   景丹分析道:“此人虽善将兵,曾大破赤眉,但先前之所以能纠集上万人,不过是指望王邑能够大胜归来勤王,王莽南蹿,新室残余茫然不知何往,哪怕田况再得军心,其属下势必心绪动摇,士气大落。”   “更何况,明公还有一个当年秦国没有的优势。”   第五伦知道是什么,往河西之北的陕北高原看去:“上郡。”   景丹颔:“正是上郡!此地东带黄河,北控并朔,为形胜之地。战国时,魏人入上郡于秦,而秦益强,其地外控戎索,内藩京辅。一旦上郡出一支翟骑南下,也不必多,千骑足矣,则河西尾不能相顾。当年若秦已取上郡,吴起恐怕不能赢得那般轻易。”   第五伦记得,景丹过去也爱看兵法,喜欢点评战例,但仍是纸上谈兵。这四五年间,去去上谷实践了几年,打乌桓、匈奴涨经验,确实是练出来了。他的分析不但有谋,还有略,第五伦只感慨,自己真是运气好,捡到宝……不,是开局手握重宝啊!   景丹道:“我月初时,正好滞留于上郡,而此番南下,亦是马连率(马员)遣人护送。”   第五伦来了兴趣:“马公得知我反了王莽时,说了什么?”   景丹笑道:“马公当时只手足无措,惊呼,‘伯鱼害我’!”   马援嘴紧啊,这是第五伦知道的。   丈人行跟其亲兄竟是一点消息没透露,马员还以为第五伦要南下为大新尽忠,还颇为遗憾,这忽然举事,消息传到,可把马员惊呆了。   看来马员作为马氏家主,还是不如其弟那做贼的胆子大。   不过随着局势进展,王莽派去取代马员的使者刚抵达,就传来了第五伦破常安,驱逐王莽的消息。马员也就冷静下来,分析之后,现马家和第五已经在一条船上,也只能响应,将绣衣使者杀了祭旗,反他娘的,他也不做新臣了!   至于复汉……目前上郡周边尚无汉可投。   “田况手握两郡,拥兵上万,可能还得了些西蹿的洛阳新兵加入,纵是吾等有上郡相助,但欲取河西,还是要打硬仗。”   景丹又建议:“明公,我或许可修书数封,给河西司马氏等几家豪强写去,劝彼辈归降,彼辈虽不如京兆豪强,但凑起来也有数千兵力,乃田况一大助力,我是师尉人,以乡党之谊说之,或许……”   “可以写,但吾等不会等彼辈回复。”第五伦知道时间不能再拖,容不得河西豪强们纠结十天半月。   “等上郡骑从一到,便渡过洛水。”第五伦敲着案几,经过取常安一役后,他可算明白了,往往最容易的路,其实才是后患最大的。   “铁不炼不成钢,我麾下的兵,就需要打几场硬仗!”   ……   ps:(盟主加更5/17)   明天更新在 第268章 王司徒 六月中旬,第五伦磨刀霍霍欲取河西,占据河西的新朝师尉大尹田况亦在辗转反侧,频繁东望。 田况素来与五威司命陈崇交好,上个月,某人联手内应,使诡计诬陷陈崇谋反时,将田况也牵扯进去。王莽绣衣使者一来,田况便乖乖上路入京,他相信自己的忠诚皇帝都看在眼里。 对手下的规劝,田况只道:“先前陛下虽将我从青州召回,赋予京畿重任,又赐我为王姓,纳入宗室皇亲,天子有诏,应当立刻出,焉能迟疑?” 然而才到栎阳,却惊闻第五伦在鸿门举兵叛乱,接下来送到的,就是王莽要他立刻整兵勤王的诏书了! “卿素来忠勇,予封卿为扶新公!” 田况只能又跑回师尉,可惜他们是无备对有备,郡兵还被大司空带走泰半,只能临时征募士卒,央求豪强一起勤王。但郡内豪右踌躇,费了大劲纠集了数千军队,噩耗传来:常安已经陷落,皇帝王莽出奔,不知所终! “陛下啊!”田况捶胸顿足,面对第五伦的规劝使者,直接砍了了事,还文书痛骂第五伦,将他比喻成周之申伯、齐之庆封、汉之莽何罗,以孝悌掩饰奸邪大伪,做下这不忠之事,天下共诛之!甚至还让人作了一篇讨五檄文。 若是王莽知道新朝还有这么一个“忠臣”,想必会老怀大慰。 王莽既逃,纠集起来的勤王之师之所以能够不散,全亏了田况日夜与他们分说:“吾等身后,还有大司空百万勤王大军!不日扫平绿林,挥师西进,翦灭第五贼!” 在这种情形下,田况尚能派人虚张声势迷惑万脩,以精锐控制河渠上的船司空,去华山攻击了急行军的彭宠,歼敌两千,自损才八百,打了一个漂亮仗,实属不易。 彷徨无措的翊尉郡大尹只把田况当救星,将兵权悉数交给他。 田况虽然为人处世不行,但不愧是曾击败赤眉的人,打仗确实有几分本领。他知道自己兵力不过万余,远不如第五伦,遂收缩了战线。洛水以西悉数放弃,主力放在湖县的旧函谷关及华阴京师仓、师尉府临晋城三处,相距不远,船运可以顺畅往来。 “天子勤王诏令已传到昆阳,只要大司空归来,第五贼败局便定。”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王邑兵败昆阳,三十万大军一朝散尽的消息,除了士气低落,谁遇上都能缴械的溃兵,王邑只收拢了三万兵逃至洛阳,短期内只怕是回不来了。 田况顿时如遭雷击,但他已杀第五伦使者,如今是骑虎难下,依然得保持镇定:“三十万人行军雍塞缓慢,不如十万,别忘了,吾等身后,还有王司徒!” …… 新朝大司徒王寻,亦是皇室宗族,他的父亲乃是王莽的叔父,“五侯”里年纪最小的高平侯王逢时。 但作为家中长子,王寻年纪却偏大,竟与王莽相差无几,亦是苍髯之岁,此番出征,奉命带着十万偏师走鲁阳关。但就在王寻围攻之际,诏令传到,要他火入关勤王! 兵线才到塔下,老家竟被端了,王寻只得仓促撤离,可惜绿林的鲁阳守将并无刘秀的胆识,未敢追击,否则又是一场大胜。 但从鲁阳回到弘农河南灵宝这半个月里,十万大军起码趁机跑了三万。又听闻常安已经沦陷,皇帝出狩不知所踪,勤王已迟,关中被第五伦占据,后方又传来昆阳惨败的消息,王司徒简直是进退维谷。 眼看过了弘农就是旧函谷关,王司徒就越焦心。 正在此时,新朝右队大尹宋纲来禀报,说司命将军孔仁带着屯骑营,说动武关守将,以峣关、武关降更始汉帝! 这右队本就是个散装的郡,郡治与武关商於之地隔着无数大山,联络不便,对此右队大尹无可奈何。 “如今形势太乱,下吏不知如何是好。” 宋纲对王司徒俯,抬起头时却出了个主意:“章新公,既然天子出走,新室恐怕难以为继,而绿林胜于昆阳,复汉已成定局,关东各郡或将传檄而定。吾等不若也和孔仁一样,以弘农及数万大军归降于更始,借绿林之兵,击灭第五伦,为陛下报仇……” “住口!” 他话未说完,就被王司徒痛斥:“我乃天子堂弟,受陛下厚恩,擢拔为十一上公,十余年来未曾更易,又赋予重任,理当匡君复国,如何能反投汉贼?” 王寻将宋纲斥退,他面上义正辞严,心里也虚,在被第五伦和绿林一西一东重击后,新室土崩瓦解确实无可挽回。但王司徒身为新朝宗室,投降绿林,对方就能放过他么?汉新不两立啊,据他所知,王莽的龙兴之处新都可是被烧成了白地! 但留在弘农也不是个办法,此处名为一郡,实则只是崤函与黄河间的一线盆地,地方狭窄,几万人就食都成问题…… 倒是田况来信,给王寻提供了另一个大胆的选择。 “新室之立,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乃天命所归也。然逆贼叛于内,大将败于外,如今天子不知生死,皇嗣尽散,宗室所余长者仅大司徒、大司空王邑、太师王匡三人。” “大司徒德高望重,拥兵十万,足以横行天下,唯望君早日入关,应天合人,效天子故事,为摄皇帝,以续新室三万六千岁之业!“ …… 撺掇王寻称“摄皇帝”,是田况的无奈之举,第五伦已向东进,来势汹汹。他现在急需王司徒的支援,而新朝残余们也确实需要一个主心骨,才不至于彷徨无措,投汉的投汉,降五的降五,故而日夜期盼。 “明公,王司徒已离开弘农!” “善!”田况很高兴,他就怕王寻赖在弘农不走,作壁上观,特以帝位劝之。只要王寻一来,挡住第五伦进攻,甚至沿着渭南反推回关中,重夺常安不是梦。 “王司徒已穿过旧函谷关,请将军多派船舶,好从水路入渭。” 田况欣然采纳,又一日,骑从来报:“王司徒已抵达湖县。” 离他只有两天路程,河西有救了,大新有救了!为了迎接王司徒,田况亲自到了华阴京师仓等待,令人埋釜造饭。 然而下一次通报,却让依依东望的田况几乎倒下。 “王司徒抵达风陵渡,以船舶造舟梁浮桥,大军北渡去了河东山西南部!” “王司徒说,五贼强横,绿林嚣张,关中已不可复,摄位亦不敢僭,不如保于三河,以待天子巡狩归来,请将军放心,他愿在河东,作为河西的后背!” …… 田况日夜盼望的援兵,在距离他只有一天路程的时候,调头跑去了河东,准备隔河观成败,而第五伦这边也没好到哪去,他与景丹预想中的“上郡骑兵”,亦出了问题。 “大将军,马公说,近日北方形势有变,上郡的骑兵只恐不能南下了。” “为何?” 第五伦已抵达洛水畔的重泉城,筹备进攻事宜,虽然上郡那边只是偏师,但亦有其战略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对马员不太放心,此人现在响应自己,更多是没得选,派兵方能明确表明态度。 但马员的信里,确实有不得已的缘由。 “先时王莽抽调并州塞北缘边守军加入征汉大军,边塞遂空,加之缘边大荒,各地盗贼蜂起,局势颇乱,匈奴乘机入寇,陷五原,杀郡官,胡骑南下至上郡以北边墙,郡治肤施县陕西绥德县,能望见烽火!” 胡骑来势汹汹,所以马员非但派不出骑从来驰援,甚至还希望第五伦打完河西,能支援他点人马…… 对啊,可莫要忘了,即将分裂的中原以北,是一个养精蓄锐数十年的统一匈奴,随着新朝崩溃,与新室敌对十多年的匈奴人也出手了。 景丹在上谷,也与匈奴打过交道,对第五伦说道:”新莽与匈奴决裂已久,早在始建国三年,匈奴左骨都侯等人便将兵入云中益寿塞,大杀吏民。“ “天凤年间,匈奴求和亲不成,王莽欲北征匈奴,单于又以左右部都尉、诸边王,入塞寇盗,大者万余,中者数千,小者数百,寇雁门、朔方,连大尹、属令都被杀死,略吏民畜产不可胜数,缘边虚耗。” 他只感慨道:“上谷也差不多,北边自汉宣帝以来,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可如今十多年敌对,匈奴南下越来越频繁,而新室所谓的十二路大军又久屯而不出,吏士罢弊,数年之间,北边虚空,野有暴骨矣。” 但新朝驻军虽然烂,好歹让匈奴稍稍忌惮,侵扰不那么深入,如今却是边塞空虚,竟使得匈奴人直接捅穿了五原,渡过黄河,前锋逼近到上郡了! 景丹道:“依我看,胡虏这是欲重蹈秦末之时,乘着中原大乱,楚汉相争,重新略取一整个河南地啊。” 而次日从上郡送到的急报,证明匈奴这次确实是有备而来,也没白白跟汉朝打两百年交道,称了几十年臣,还真和秦末的冒顿不同,玩了点新的花活。 “缘边胡人入寇时,皆举白旗黑布,声称是单于为大汉孝平皇帝戴孝,助汉剿篡!” “匈奴又于其所陷落五原郡,召集吏民,拥戴汉武曾孙,刘文伯为帝!” “刘文伯?”第五伦听着这名怎么如此耳熟,想了想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他在新秦中时打过的安定三水人卢芳化名么!这厮被砍了三次头,还活着呢! 等等,那匈奴扶持的伪帝卢芳,其国号莫非…… “没错,正是汉!” …… ps:第二章在18:oo。 《新书》来源: 第269章 儿皇帝 六月初的五原郡,芳草萋萋。 这一代匈奴单于,是呼韩邪最小的儿子,他汉名很短,响应王莽“不二名”的号召,年轻时就改为“舆”,简单明了。 但其尊号却很长且拗口,全称为:“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这头衔里最有趣的便是“若鞮”,在匈奴语里是“孝”的意思。 原来是数十年前,自呼韩邪对汉称臣之后,匈奴与汉朝关系亲密,不但在物质文化上仰慕汉地衣裳、食物。贤良文学们心心念念的“仁义播于戎狄”居然也潜移默化,匈奴人觉得汉朝皇帝都加“孝”字,竟加以效仿,一连五代单于也加了“若鞮”。 但结合匈奴冒顿杀父,以及舆等兄弟六人相继继位,按照传统接二连三妻其后母的行为,这“孝”就颇为玩味了。 不过匈奴不在乎这些,对单于舆来说,六月中不但是部落母匹产小马驹的时节,也是匈奴重新成为“百蛮大国”的日子。 西域诸邦在十年前叛离了新朝,匈奴的使者再度驰骋于葱岭天山,东方的乌桓也于数年前向单于称臣,至于南边,没有兵卒守备的长城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而是随时能够出入的邻家藩篱,光单于舆继位后,就三次入塞,新朝忙于镇压内乱,反击十分微弱。 而今日,单于舆亲临光禄城,要在此做一件伟大的冒顿单于都没做过的事:立一位汉家皇帝! 每每想起新莽的作为,单于舆就觉得恼火,先背信弃义的是新朝,给匈奴降级,乱改他们的名字,数次遣大军在边塞,还打算将匈奴一分为十五。 “王莽曾立宁胡阏氏之婿、右大将做了单于,放在常安,招揽胡地叛贼,另立王庭。” “我为何就不能在草原,也立一个中原皇帝呢?” 人选是现成的,安定郡人卢芳,自三年多前在黄河畔欲配合匈奴取新秦中,被马援击溃后,一直流亡于匈奴。 他两个兄弟都死了,怀着仇恨,卢芳在匈奴又将自己胡编乱造的身世讲了一遍。匈奴虽知道不太可信,但单于舆对这个有匈奴血统的“刘家人”欣然接纳。近来随着新朝边塞大军南调镇压绿林赤眉,并州空虚,单于舆遂以胡骑万人击五原,一举攻占了黄河以北。 正式策立的地点选在光禄塞,这是匈奴朝汉的起点,单于舆的父亲呼韩邪,三次来此,南下谒见汉帝,如今双方关系却完成了调转。 作为匈奴的傀儡,卢芳穿戴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冠冕服,带着一群汉末出塞投胡,如今重新归来的”大汉忠良“拜在单于舆面前。 单于舆会汉话,他骑在马上,倨傲地对卢芳道:“胡本与汉约为兄弟,后来胡中衰,我的父亲呼韩邪单于归汉,汉兵拥护他,于是胡对汉世世称臣。如今汉亦中绝,你作为刘氏后代来归我,我立你为帝,往后也要尊事于我,亦为兄弟之邦。” “过去是汉为兄胡为弟,以后便是胡为兄汉为弟,如何?” 卢芳朝着单于稽,那颗怎么砍都砍不完的头颅伏得很低,仿佛是马蹄下的草:“臣怎敢忘了尊卑,和天地所立,日月所置之大匈奴单于称兄道弟?” 他很清楚,自己能被拱上这个位置,全靠单于指定,这塞北的”汉“政权就是个空架子,卢芳孤零零逃到匈奴,亲信全失,汉时从西域、中原投靠匈奴的汉家忠良有文化,不信他的故事,这些人成了三公。而五原本地举事的边民、流民帅也不服他,这批人作为九卿,卢芳一个孤家寡人,若无匈奴支持,别说“光复大汉”,只怕明日就被人杀了头。 卢芳再度顿:“汉匈关系最密切时,便是文景和亲,臣愿意迎娶大单于之女,自从以后,臣为小婿,而大单于为丈人行!” “匈奴与汉,情同父子!” …… “什么汉帝?什么刘文伯,欺我不知汉帝世系么?汉武曾孙怎可能活到现在!” 卢芳在五原“复汉”之际,还给并州各郡去了“诏令”,宣谕他们早降大汉,共灭新朝,作为五原以南的大郡,上郡肤施县是较早接到的,一看那不伦不类的格式,再想起马援当做笑话与他们说过卢芳的事,马员就冷笑着将文书给撕了。 第五伦反于常安时,马员亦曾犹豫过,与其弟不同,他以为天下大势还是复汉兴刘,纵然新朝必亡,但第五伦想另起炉灶颇为困难,马援已经在第五伦那绑死,自己要不要挥下士卒大姓的特长,另投一家呢?只是为地缘所限,周边并无“汉”可投,只能硬着头皮响应第五伦。 如今在“匈奴汉“宣谕他投降时,马员却好似吃了一百只苍蝇那般恶心。 马家虽不是汉家忠良,甚至被汉武帝族灭过,但他的祖先马通亦曾出征匈奴,出酒泉至天山,降车师而返,说马通谋逆可惜,但对阵匈奴时,马家人也没虚过。 “我可不愿后世人提及马氏,除了谋逆外,还加上引胡入塞之恶名!” 此事反而促使马员坚定了决心,立刻派人去南方,将情况告之于第五伦。 随着北方大敌出现,匈奴的侵扰可能会更加频繁,现在他必须背靠第五伦了。 “唯望伯鱼早定河西,与上郡连成一片,如此方能给我方一点支援,保塞不失。” …… 而当第五伦接到北方消息后,只感慨良多,一是卢芳命大,其次便是随着新室崩塌,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天下无主,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代,到了。 他的时间,也更加紧迫了几分,现在大西北太乱了,往后指不定是内战外战要一起打。 既然上郡的骑兵来不了,第五伦也不犹豫,抵达重泉城次日,万脩已经在洛水上搭好了浮桥,与第五伦汇合后,大军渡洛! 这洛水可比灞水好渡过了,并非其更窄更浅,而是因为田况麾下不过万人,难以防御长长的河岸,索性将兵力集中到东南方的郡府:临晋城。 第五伦过了浮桥后,立刻召来万脩,与景丹等军议:“规避野战,困守孤城,田况是在等待援兵?大司徒王寻,到何处了?” 万脩禀报:“已入旧函谷关,但彭宠将军在渭南派出的斥候已深入到京师仓,却未曾见到王寻大军,擒获零散西逃欲归乡者,说是王寻从风陵渡去了河东!” 河东?好家伙,这是开始军阀混战,争着占地盘了啊。 对此,第五伦亦喜亦忧,喜是田况又被猪队友坑了,没有后援,处于劣势,他的兵力不到第五伦三分之一。 麻烦之处在于,王寻带着六七万人撤过去,若让他站稳了脚跟,为往后第五伦攻略河东多了不少阻力,但转念一想,又暗道:“以王师祸国殃民的素质,或许不一定是阻力……” 一切都得等打掉田况这又臭又硬的家伙再说,大军驻于与临晋城仅仅一日之隔的大荔,第五伦对田况还是十分警惕,此人善用兵,多智谋,他遂令张鱼、第五平旦带着人,将大荔到洛水之间,每一条土塬沟壑都仔细搜索,勿要让后方藏了伏兵。 亏得这一带地势较为平缓,还不是典型的黄土高原,要是像新秦中的山坳一般,广袤百里之地沟壑纵横,当年马援就是往里面一钻,王师搜一个月都搜不完。 虽未能等到上郡的骑兵,但第五伦还是遇上了点意外之喜。 “大将军,鄜县人听闻将军反暴新,征河西,便举事响应,老朽带了乡党,特来助阵!” 为的人年过半百,却是第五伦当年做师尉户曹掾时,带他去拜访宣秉、宣彪父子的鄜(fū)畴乡鹿啬夫,鄜县虽在洛水之东,但行政上被划归列尉郡,不想多年前结下的渊源,如今竟还派的上用场。 这群人往南走,途经的衙县、徵县,喊着“同去同去”,二县见田况大势已去,遂也举了第五伦旗号,人数越滚越多,竟至三四千。 虽然这场仗不一定需要他们,来了或许还会帮倒忙,但这份心意是要表彰的。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说的就是鹿啬夫这样的人啊。”第五伦记得,此人当年在自己小本本上是打了勾的,欣然接见,又问他名字如何称呼? “鹿宰。” “那君便是鄜县宰,兼任军司马了!” 多了这批生力军,包围临晋的兵力便足够,起码能当民夫来使唤,但就在第五伦打算向东推进,围攻临晋时,跟着鹿宰南来的徵县豪强,名为“李柏”者,却朝他作揖:“大将军不能只看前方的临晋,而忽视了后方的危险啊!” 第五伦孰视此人,面如冠玉,字为“子术”,遂问他:“君说的险,在何处?” 他的后方,是守着浮桥的三千后队,再往后,就不知其指的是波诡云谲的常安,还是北地观望关陇局势的原涉了,总不能是隔着上郡的五原卢芳吧? 第五伦甚至想到了鹿宰带来的这几千人,这其中会不会有田况的死忠混入? 李柏却摇头:“据小人得知,田况撤往临晋前,还在大荔以西留了数百人的死士,皆携干粮,就等着将军大队人马开到临晋,从后方袭之!” “将军!”张鱼闻言不服:“从洛水东到大荔,吾等数日内走遍了每条山沟,将逃难的百姓都赶了出去!” 第五平旦也喊冤:“商颜山也不高,就百步而已,树也被砍得差不多,绝无可能埋伏数百人。” 二人做事都很细致,确实是认真搜寻过,第五伦疑惑地看着这告密的李柏,却见他笑着摇头道:“也不能怪二位,因为田况的伏兵,不在地上。” 李柏手往下一指:“而在地下!” 此言一出,师尉本地人的景丹最先恍然大悟。 “你是说,龙渠!?” …… ps:起晚了,第二章在13:oo(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18:oo。 第270章 其血玄黄   “景君,这就是商颜山,当地人也叫它铁镰山。”   景丹虽是师尉本地人,但家在栎阳县,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故而只听其名未曾亲至过。   今日一看,这山确实一点都不稀奇,就是渭北常见的黄土塬,最高不过四十余丈,其走向为东北偏东而西段转向西南。东崩于黄河而断于金水沟,西堑于洛河而止于西坡头——还真像被第五伦戏称之为“民钺”的镰刀,横亘在平原和高原之间。   景丹站在山巅远眺西方,洛水缓缓流淌,甚至能瞧见浮桥上6续开过来的兵卒,向东南望去,河西的麦子已经收割,粟也快熟了,师尉第一大城临晋赫然在列。   第五伦三万大军的营地,就位于二者之间。   “若田况当真在此留了一支死士,两军交战之际从此杀出,以我军秩序,定然会被搅得大乱。”和第五伦一样,景丹也被惊了一声冷汗,奉命带三千人过来查探,而举报此事的本地豪强李柏作为向导。   商颜山上早已站满了士卒,被他们簇拥着的地方,是一个好似深不见底的井眼。   “如此说来,田况的死士,就藏在井里?”   这是张鱼在接应第五霸出城,立功混上“军候”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却出了如此大的茬子,他又是委屈又是不甘,这井里他们搜索时当真没下过,谁会想到贼竟在脚底下呢?   虽然商颜山上有许多奇怪的井洞,井沿还有木梯子以供上下,踢一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响,但一口井能藏多少人?   “小军候。”李柏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井,而是井渠。”   他说起缘由来:“汉武时,在此地大修沟渠,欲引洛水,灌溉重泉大荔、临晋一带万余顷碱卤之地。”   “然而沟渠却为商颜山所阻,不能过,普通的明挖之法也不行,山高四十余丈,均为黄土覆盖,开挖深渠容易坍塌,于是匠人便改用井渠法。”   这所谓井渠,说简单点,就是直接挖隧道,将这一段商颜山挖通,让水流穿山而过!这是亘古以来未闻之时,若非遇上汉武帝这个有大魄力,又喜欢新鲜事物的皇帝,只怕难以实行。   开挖后又遇上了困难,若只从两端相向开工,黑暗难作,甚至将民夫闷死不少,于是又在渠线中途打竖井,通风采光。   “井下其实是暗渠,以柏木支撑,相通行水。”   因为挖掘过程中现了巨大的“龙骨”,以为祥瑞,遂名龙渠。   如此一来,龙渠俨然成了一个藏兵洞,用第五伦的话说:“田况还会地道战?”   商颜山南北两个暗渠出入口,也被第五伦派遣重兵把守,景丹让人进去试探,最初是有去无回,过了会才有血水流出。又增派一次人手后,里面传来打斗之声,士卒狼狈而出,说里面确实有敌人,但暗渠狭窄,渠水左右只能容数人站立,看不清数量,但甲兵确实精良。   幸好这些死士潜入龙渠时被李柏家的牧羊孩童窥见,及时举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段井渠多长?”   “十余里。”   “塬上有几个井口?”   “半里一个,共二十余个。”   景丹皱起眉来思索,这时候,张鱼提了个狠毒的主意:“既然是井,那就能填,只要将两头一堵,再从井上填土,便能将彼辈活埋了,准保出不来!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叫敌寇丧命。”   “不可!”此言一出,景丹和李柏齐声反对。   景丹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将不识兵,士卒们听从的,还是带了他们一段时间的郑统,他的意见很重要,所以倒也不直接下令,而是反问张鱼:”这十里井渠,堵起来要多久?”   张鱼道:“吾等有三四千人,再征一些本地土著,人手足够,只需三四天。”   景丹道:“那挖开这条井渠,费时多久?”   “三四年?”   景丹示意李柏来说,李柏刚才可是被张鱼的主意吓坏了,见景丹亦不同意,这才稍稍安心,说道:“汉武征调兵民万余人,历时十年才告竣工!因灌溉之效不如预计中好,昭宣之时又重新扩修,前后用工数万,费时三四十年。”   河西人当真是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每年叩石垦壤,一点点的修,方有这穿山凿塬的奇迹。   这也是景丹不同意为了区区数百敌军,就直接填土埋的原因,他指着暗渠出口,清澈的水流此出,通过明渠将水输送到整个平原上,粟穗已压得茎秆微微弯腰,眼看丰收在即。   “河西之地的精华,就在这被龙渠灌溉的万顷好田上,此乃十万百姓衣食所系。”   景丹搬出第五伦来:“我来时,明公千叮万嘱,敌军要剿除,但却万万要护好龙渠,若是毁了这沟渠,使得万顷良田无水浇灌,田况是河西的罪人,他,也是罪人!”   此言让李柏颇为感动,看来第五伦确实不负其“安民大将军”之称,没有急功近利,自己没投错人。   既然如此,张鱼探头探脑在山上的井口瞧了会后,又想出了个计策:“也不必填,不如像家中堵老鼠洞一样,以烟熏之!”   他连法子都想好了:“将北口堵住,只留点火造烟处,沟渠自北往南流,暗渠内的风气亦是如此,而井口亦多抛撒燃物入内,不消半个时辰,敌兵呛得不行,必仓皇往南奔逃,正好被我军逮个正着!”   听上去不错,但李柏提醒道:“暗渠容易崩塌,故而渠内多用柏木支撑,若是失火烧毁,导致暗渠坍塌,与填了并无区别,最多只能堵了北口,造烟而入。”   但暗渠长达十里,且烟轻,会从遇到的井往上冒,效果必然大减。   张鱼顿时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汝等这暗渠可真是金贵!”   李柏的意见是,不如困住里面的敌人,等个七八天,他们食物耗尽后,再从容剿杀。   景丹摇头,也不知里头是五百,还是一千人,留给第五伦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可没有七八天时间让军队空耗在这。   “既然无法取巧,便以力战!景君,让我带士卒进去罢。”   一直缄默的校尉郑统主动请战:“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狭路相逢……勇者胜!田况都有死士数百,能在这暗渠里潜伏数日,吃干粮,喝渠水,第五公手下,难道皆是胆怯之辈?”   郑统十天前进攻峣关受挫,损兵数百,此番从征河西,真是憋了一口气,他虽然无法独当一面,但要论不怕死,谁比得上他?当初第五伦在新秦中痛击友军,让受苦的猪突豨勇们拿刀杀恶吏,他第一个动手,匈奴人入寇,河渠之战,也是他冲在最前头,斩最丰。之后奉第五伦之命,去西海寻第八矫,临渠乡举事,他也不落下风。   他非得证明,虽然分到手的兵烂,他却不烂!   郑统当年在猪突豨勇时不慎被恶吏捅了,他亦以捅人为喜好,但却是用刀,不就是捅穿龙渠么?有何难哉!   景丹大喜,明白为何第五伦会派郑统来了,答应跟着进去的每个士卒皆能得帛一匹,金饼一枚。   “谁愿随我入内?”   有人怯懦,有人退缩,有人馋犒赏,也有人,则是受郑统所激励,知耻近乎勇,赫然出列!   郑统这边挑选勇士,张鱼则用他的办法,在井渠北口熏烟,因为漏风的井口太多,果然效果一般,跑出来的田况死士寥寥无几。他人机灵,心思也学了点第五伦的阴毒,说道:“这反正是渠水,用来浇灌田地而非饮用的,提前施点粪肥也无事吧?”   张鱼遂带着几百人,毫无廉耻地往水里面大小便,甚至还搅合进去点猪牛粪,若是里面的敌人渴极误喝,绝对要拉得天昏地暗。   少顷,勇士挑选完毕,前排穿重甲,后排则是两层皮甲,弃了井渠内根本无法挥动长兵,只持环刀及橹盾,郑统走在最前方,一个接一个入内。   这一仗,人数的多寡毫无用处,只看狭路相遇时,谁更勇猛!   景丹在外焦急等待,而在山头井口伏着听音的斥候,从一号井到廿五号井,一个接一个,感受到了井渠中数百人前行的沉重脚步,接着是叮叮当当的刀兵交锋,以及震得地好似也在颤抖的喊杀惨叫声!   景丹瞧不到战况,他只能根据声音和不断出来通报的士卒口中想象,双方如同黑暗中相遇的野兽,在狭窄的地洞里以爪牙厮杀、扭打,两边倒下的尸体,甚至都能将井渠堵住。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今日龙渠流出的不再是水,而是血!   虽然交战人数受狭窄地形限制,但田况的死士毕竟士气更低落,还被张鱼他们往水里加的料坑得直闹肚子,不少人上吐下泻没了气力,这边的生力军毕竟更多,轮番进攻之下,越是往后,从北口逃出来投降的人就越多。   这场不见天日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十里地,平日里快的话,个把时辰就能走完,这次却足足花了十个时辰!   在第十个时辰,次日的阳光洒在商颜山上时,井渠内的厮杀声渐渐停止了,一个如同被鲜血沐浴过的汉子,踩着无数敌人尸骸,踏步而出!   所有人都已经轮换过一到三遍,唯独校尉郑统从头打到尾,已经累得疲倦不堪,身上也有许多大小伤口,却还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昂道:“景君,请派人禀报明公,龙渠,已被我捅穿!”   “我部峣关之耻,今日以龙满渠之血,雪之!”   ……   “如此一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第五伦看着景丹送来的禀报,松了口气,这田况确实不一般,竟能想到以死士藏于井渠,自己差点就被其阴了一手。   田况确实自信,他知道困守孤城,在大司徒王寻不管他的情况下,是死路一条,竟孤注一掷,将军队在城外列阵,主动开了过来,这是要赌一手第五伦在河西立足未稳,以及倚仗背后埋伏在井渠里的奇兵死士!   但这次,田况的计策恐怕要落空了。   可田况这厮为了胜利,确实是操作频出,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   第五伦才放下后方之报,前方两军阵列处,田况却派了人策马于阵前而过,高呼:“第五小儿,背主忘恩之人,可敢与田将军挑战决雌雄?”   ……   ps:第三章在下章弄个大章。 第271章 打拳 “伦年少体壮,如日当空,不愿欺探汤侯年迈!” 一向不讲武德,偷袭老王莽的第五伦,在田况约他单挑时,却满口的“胜之不武”,将年纪不过四十多的田况,说成是年迈老头。 不止是对面阵营里得了田况叮嘱,故意嘘声一片,连己方阵列中,亦有校尉心怀疑惑,问负责前阵的偏将军万脩。 “将军与第五公相识最早,不知公武力如何?” 言下之意:“第五公莫非是怕了?” 这可把万脩难住了,他差点和第五伦动手过一次,只记得自己打马上前抱拳打招呼,第五伯鱼便一个激灵,绕车而走…… 但为了稳定军心,老实人也不得不说谎,万脩咳嗽一声,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道:“汝等可知明公‘义折强弓’之事?“ 这当然知晓,此乃第五伦颇为出彩的一个事迹,但如今在万脩口中,故事却又多了一个版本。 “当日明公不止能义折吾弓,力亦能也!我与明公产生误会,明公虽赤手空拳,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追得我绕车而走,被逼无奈。这时明公却又收拳不打,我由是心服口服,遂折吾弓。” 万脩曾经是轻侠,但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儒侠,生平最仰慕的偶像,是孔子的徒弟子路。因听人说,子路也喜好勇猛武力,头上戴着像公鸡鸡冠一样的帽子,身上佩戴的是公猪的牙齿,好勇斗狠,还欲冒犯孔子。 虽然儒生们都说那是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遂儒服委质,请为弟子。但万脩宁愿相信,像他们这种侠客之辈,轻易不会屈从,所以宁可相信,是身高九尺的孔子亲自“说服”了子路。 如今却是将这个故事套进他和第五伦的相识中去,万脩是君子,一般不喜欢动手,但刚掌兵时,也曾出手收拾过几个不服帖的手下,如今他们都成了最能打的校尉、军司马,并被带到此处。 “万将军,你脸怎么红了?” “想到过往,心驰神往,而如今大战在即……汝等为何还在这?”万脩打住故事,板起脸来,催促众人赶紧下去准备作战,他们被安排在大阵的前列,待会可能要最先与敌接触。 众人应诺而行,万脩却陷入了思索,子路为孔子之礼心折,他之所以对第五伦归心,应该还是在新秦中,第五伦不但“替天行道”,还在匈奴入寇,人人作壁时,毅然率队渡河击虏! 不过自那之后,第五伦很少冲锋陷阵了,他的武力值,遂成了一个迷。 但这不妨碍万脩视第五伦为明主,因为他看见过,在第五伦治理下,新秦中一片安宁、魏郡独存于乱世,万脩相信,第五伦一样能给关中,给天下带来全新的太平! 说起来,这田况鼓舞士气的骚套路确实是多,一计不成再来一计,这两天里,每逢傍晚时分,就有兵卒从龙渠以东源源不断开来,加入他的军队,对外则说是:“王大司徒援兵从河东至!” 如此反复,来了一波接一波,光看架势“援兵”足有上万。 若非知道新军的尿性,第五伦差点就信了,他早就遣游骑在龙渠以东至黄河蒲坂关之间查探,现王寻自打数日前进了河东后,就忙着收纳县乡,巩固河防,一副在河东常住的架势,才懒得管田况死活。 于是众将都认为,龙渠边是个假营,第七彪摩拳擦掌请命冲它一次,掀了田况的老底。 然而等冲进去后,才现还真有一支伏兵,双方一阵厮杀,第七彪悻悻而归,没讨到什么便宜。 田况又利用其控制渭渠舟船的优势,弄了一批不知究竟有没有运人、吃水很深的船,逆渭水而上,故意路过临晋南边,说是要去攻打常安,想骗得第五伦调头。 但田况还是高估了常安在第五伦战略中的价值,第五伦竟不为所动,那些船也不敢深入,很快就灰溜溜撤了回来,截获其中一二艘,现上面装了不少石头。 如此对峙了一日,连第五伦都忍不住赞叹:“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田况确实是善将兵者,难怪彭伯通被他大败。” 这也是第五伦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此人军事上是奇才,为何政治上却如此幼稚?都什么时候还打着大新的旗号,他手下的豪强都跑掉不少了,哪怕换成汉旗也比这要好啊。 但仔细想想也说得通:“有人就是将兵大才,为政幼稚,淮阴侯韩信不也如此?” 论这些脏路数,田况却是与第五伦棋逢对手,他在动摇对方军心,巩固自身士气上也不余遗力,而双方你来我往数日,最终带给田况心理带来致命一击的,还是龙渠上的一条条舟筏。 龙渠在田况军右侧,这一日却有人撑着木筏顺水而下,快到时船夫泅水而走,任由舟筏搁到岸边,却见上面都是堆积得满满的尸骸。 而第五伦又让人高呼:“田况死士藏于龙渠中,已被大将军识破,尽数击灭!” “汝等再无后援,已被我十万大军包围!” 田况军产生了一丝动摇,连田况本人都痛苦不已,感慨道:“是我害了壮士们。” 龙渠里的死士,多是他在青州时的老班底为基础创立的,本是田况以寡敌众翻盘的最后希望,如今这火焰却被第五伦亲手掐灭。 而第五伦则趁热打铁,在对面士气低落的时候开始让阵列向前推进。 第五伦在北,共两万余人,田况在南,只有七八千人,在龙渠与洛水间布置,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战鼓、号角不断,天上的云彩似都被这数万人的杀气给冲散了,今天格外晴朗,看这架势,既没有陨石,亦无狂风骤雨。 第五伦已经见识过更大的阵仗:寿良之役,他以万余人对阵数万赤眉,那才叫铺天盖地,而今日是以人多打人少,但亦对田况无半分轻视。 田况则看着第五伦阵列东侧边缘,向己方凸出一点的阵列:“世人皆言第五伦善将兵,其实不然。” “其阵列不如我军整齐,应是麾下数万士卒才训练不过一月,就匆匆谋反的缘故,如今大概只能勉强列阵,连旗帜金鼓都不一定熟悉。” “且东边是龙渠,后方是商颜山,他竟将越骑营调来布置在此,正所谓左右有水,前有大阜,后有高山,三军战于两水之间,敌居表里,此骑之艰地也,第五伦是自陷骑兵于艰地也。” 这也可能是陷阱,但这支进退两难士气低落的部队,确实是太诱人了,田况在第五伦大军的中左右三翼来回观察,最终还是决定:“先击越骑营!” …… 第五伦也在观察田况,虽然是他麾下是一手训练的师尉民兵,一到农闲就拉出来练,秩序稍好。但因为田况死撑新朝旗帜的缘故,故而士气低微不振,加上龙渠的死士伏兵没了,对战争的信心跌破临界点,若非统领他们的是田况,恐怕都要一哄而散了。 第五伦则恰恰相反:秩序不整,然士气高昂。麾下的军队确实如田况讽刺的,有点杂乱,士卒到手就造反,造了反就又要分赴各地,接着集中于此,都在路上了,根本没时间练兵啊,只能以战代练了。 但毕竟这些苦出身的士卒跟着第五伦打了强渡灞水、一举拿下都,还丝帛金饼,所以自信十足,人人斗志昂扬。 其中也有例外,那便是被第五伦拎出来安排在东面靠近渠水的越骑营,他们是最缺乏战心的一批。哪怕第五伦许诺若是立功,亦有犒赏,但这群北军降卒依然懒懒散散。 直到双方鼓点敲响,他们跟着缓缓向前走时才现,田况分出一支三千余人的偏师出来,沿着渠水边缘,朝自己迅靠近! 田况的进攻是十分讲究次序的,第一列中的小方阵向前冲击,先是慢跑,然后随着鼓点旗帜加快度,第二列、第三列等等紧随,好似潮水朝越骑营涌来。 越骑营并不完全是骑兵,骑不过千匹,其余两千是步卒,眼看此种情形,成重顿时犹豫了,究竟是应该向前冲锋,让越骑营多多表现,还是暂避锋芒?保存实力? 要知道,北军四个骑营,各有其特点:屯骑是重骑,多备具装,喜欢突击;胡骑、长水轻骑,且多为陇右羌胡客串,喜欢骑射。 唯独越骑营,皆不精通,却是多以踵败军,绝粮道,击便寇为主,要他们正面与敌对冲,确实是强人所难。 但即便是难,成重还是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然而令已下而士卒皆不上马,倒不是临时要犒赏,而是面露难色,不愿意冲锋陷阵。 “校尉,地方狭小,左右要么是水沟,要么是友军,无法展开迂回,骑兵无用武之地,吾等还是和往常一样,让友军顶在前头罢!” 士卒不肯用命,校尉急切也没用,成重心里那个急啊,他还没向第五伦请战,只揪心地看着主阵的大旗。 第五伦坐镇的中军大阵,皆黄裳、黄髦、黄甲、黄羽之砫,望之若金,好让左右前后各阵能够辨识,此刻只摇动旗帜,却是让越骑营向后! 成重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确实是让己方后退! 敌人的呐喊声越来越近了,成重遂下达了命令,方才还懒懒散散靠着马的越骑营士卒闻言顿时大喜,这个他们擅长,立刻翻身上马,步兵向后退,而骑兵则趟过沟渠水,去了东边的农田。 第五伦事先就让人传告于其他各阵列的主官:“越骑营开战后会诱敌后退,勿慌。” 战场上烟尘弥漫,普通士卒也看不到那边的情形,指挥官以为这都在将军计划之中,也不会惊惧。而随着第五伦指挥西面阵列的旗帜也摇动,战场另一侧,早就憋了一股劲的第七彪,遂带着由第五伦宗族、乡党组成的数千人动了。 第七彪现在作为宗族里地位较高的人,可没少给众人叨叨:“宗主说了,只要能拿下河西,他就称王!” “王都称了,称帝也是迟早的事,吾等到时候,就是皇亲国戚,是人上人了!还能少了吾等的勋赏?” 彪哥比第五伦自己都上心,战前给众人打气道:“故而这场仗,一定要赢!” 他们是对第五伦忠诚度最高、士气最为高昂,但也最容易冲动的阵列,见到第五伦旗帜摇动,第七彪按捺许久,便立刻出击,朝敌军较为空虚的左翼扑去! 而好似商量好的似的,就在第七彪率军即将与敌接阵时,田况的左翼竟也学着越骑营的做派,迅向后退却。 “第五伦中计了。” 田况居中看到这一幕,揪着的心稍松。 “这一战,我军用城濮的战法。” “先击其右翼,使越骑营惊骇逃散。” “而这也是可能是第五伦的计策,他是欲引诱我精锐击越骑营,好从西面压来,不如将计就计,我在西面设将、佐二面旗帜,令二旗后退,引诱第五伦西翼追击,使其左右战线拉长,不能相顾,我之右部阻拦第五伦中军支援,而我中军乘机将西翼数千人拦腰截击,如此至少能溃其一阵!” 他们人数少,但优势是有序打无序,左翼后方是洛水河,无路可退,也不至于一退就溃败千里。 事情到现在,仍按照城濮之战的剧本来写,但第五伦不是楚子玉,就在田况亲率中军大阵,朝第七彪阵列开去,试图将其截为两断时,对面的第五伦,却拎着鼓椎,猛地敲响了总攻的讯号! 一直沉着等待的万脩,亦举剑高呼:“我军向前!一鼓作气!” 手下执行不了太复杂的战术动作,万脩只将队伍以一千为一个大队列,分为十列,如今便依次而出。 虽然他让各校尉、军司马耳提面命,让没多少战斗经验的士卒拿着兵器以正常行前进,积蓄力气,当临敌还有百步之时,再呐喊冲锋。 但并非所有人都听话,这群士气正旺的新兵蛋子们迈出腿就收不回来,而且走得越来越快。不要指望他们冲出去后还有什么秩序,也不要指望他们还能停下来整理脚步,若非后面立刻跟上,就要前后脱节,等打起来,也绝对是校尉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校尉。 一时间犹如群猪出圈,与田况那边的进退有序,全然相反! 若非他们头上裹着的是黄巾,眉毛还是黑的,田况恐怕会以为,对面来的是赤眉贼呢! 这也是第五伦没办法的办法,战斗不是你想打成什么样,就会是什么样。 没时间练兵,仗又不能不打,当你拼秩序搞微操玩不过对方的时候,可不就只能靠人多和士气,莽一波?这就叫…… “乱拳打死老师傅!” …… ps:咳,打脸了,不太够大。 明天继续补更。 第272章 周公吐哺 随着战鼓鸣响,第五伦将旗之所指,中军万人气势如虹,杀气腾腾,矛刀并举,人人争进。 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进攻确实难以招架,纵是田况阵垒森严,弩矢弓箭如蝗,也未能阻止来敌,前排几个本欲去将西翼第七彪部截为两段的部曲仓促结阵,像是受到大浪扑击的沙堡,瞬间即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然第五伦虽欲“乱拳打死老师傅”,但田况的指挥确实了得,明明人数劣势,士气劣势,却在短暂的慌乱后,硬是靠着后方坚实的阵地,顶住了对面的猛攻。 双方前阵已经混战在一块,第五伦的兵卒如同群蚁围攻蛾子般,拥着结圆阵的田况军进攻。 “顶住,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田况知道,这种万岁冲锋的士气只能持续一会,等身旁袍泽受伤、鲜血四溅、开膛破肚,没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士卒就会清醒归来,在没有良好秩序的情况下各自而退。 但双方在甲兵上不存在差距,田况之兵也多是临时征募,称不上天下强军,只勉强和第五伦在魏地练的精锐差不多,一时间陷入了苦战中。第七彪所带的乡党宗族部曲数千人,也在距离田况大旗一里的地方停滞不前,为其死士所阻,冲不动了。 当战场陷入僵局时,就看双方各自的预备的部队了,田况预备队几尽,只在沟渠边留了一千人,持长矛待命。他们防备的对象,自然就是先前不战而“退”,现在眼看战斗开打,开始重新集结,来到龙渠边游弋的越骑营了。 越骑营骑兵近千,徒卒两千,成了第五伦的机动力量,成重终于等来了命令,要他从侧翼再渡龙渠,袭扰田况后方。 越骑营装备不可谓不精良,骑士几乎人人着甲,用的是最好的环刀、铁马戟,马匹皆是关中园囿所养良驹,甚至有披挂具装的重骑,跑起来数百兜鍪上飘洒着红缨,赏心悦目。 步卒也披甲率极高,但他们打起仗来却全然不似新兵们那般骁勇无畏,往龙渠里下脚时缩头缩脑,对面射了一阵箭矢,才扎了几根到札甲上,有人就立刻退了回来,捂着箭杆,让它们不要掉下来,高呼道:“我受重伤了!” 非得成重三令五申,才硬着头皮重新组织进攻,持盾顶着箭矢靠近龙渠西岸,却再度被田况安排的士卒用长矛给顶了回来,靠前的不肯前,靠后的居然在退,或许是六月的水有点微凉。 步卒如此,在军中一向是人上人的骑兵就更不得了了,千余人在龙渠边驻马排排站定,借口步兵没占据有利位置,死活不肯渡过去。就隔着渠水持弩射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射声营呢!但射程又不及对面,有的人甚至连箭都射不到岸上,单纯浪费弩矢。 就在越骑营挥特长划水之际,战局开始朝第五伦一方生了偏斜,正面的万岁冲锋还是起了作用,田况布置的小阵接连被克,加上第七彪率众不断往里拱,导致西翼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带动了中央的败势。 而就在此时,第五伦大军后方,一支三四千人的生力军也恰好赶到,却是昨日解决了商颜山井渠死士伏兵后,景丹率众抵达! 景丹绕了远路,欲从战场西侧的洛水畔绕过去,抄田况后路,一旦他们加入,这场仗田况几乎是必败无疑。 “若如此,越骑营一功未立,定遭申饬。”底下人不急,成重急啊。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东方也有烟尘,一支人数不过一二千的军队正在朝战场赶来,顶头打着临时缝的五字旗帜。 “事先军议,不知有这么一支援军啊,且是从东而来。” 实在是形迹可疑,而此时战场尘土扬起,隔着七八里地看不到第五伦的旗帜,消息难以及时沟通,眼看对方来势汹汹,即将加入战场,成重遂做出了判断:“田况一向诡计多端,定是他派人假扮!” 眼看胜利在望,越骑营再不表现就没机会了,成重恶向胆边生,既然龙渠冲不过去,打这支阵容杂乱,疲惫不堪的散兵不在话下吧? 他立刻下达命令,使腿已经站麻的越骑营调转马头。 “阻截敌军援兵,我辈之任也!” “冲!” 打阵列井然的田况,越骑营唯唯诺诺,可对溃兵逃卒,他们却一下子神气起来,嗷嗷叫着以菱形阵杀出,挥舞着环刀,挺着戈矛,跑过一里地后,猛地加,朝那批人冲去! 对面目瞪口呆,派出游骑摇着五字旗高呼:“自己人!” “是窦融将军,特来投第五公!” 这不喊还好,一喊就更坐实了他们确实是“王师”。 成重犹豫了一下,但下令停步已经晚了,越骑营就喜欢追亡逐北,他们马极快,眨眼间呼啸而至,杀入杂乱难以抵抗的“敌军“中。 倒霉的窦融,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越骑营杀进了自己军中,这可都是他赶了一千多里路,沿途辛辛苦苦拉拢的溃兵逃卒,想以此加大自己的份量,此刻却被越骑营冲得七零八落,忍不住破口大骂: “好竖子!不识汝公么?” …… 临晋战局并未因越骑营的“误伤友军”生扭转,第五伦毕竟人多出对方三倍,经过两个时辰艰苦鏖战,终于拔除掉了田况军的外围阵垒,一点一点的向前蚕食,随着景丹加入,更对剩下的步卒形成了包抄之势。 田况数次尝试组织反击,但只将太过急躁向前的第七彪击退,因为越骑营未按照第五伦的命令渡过龙渠加入占据,包抄终究没能变成包围,使得田况有机会带着一二千残兵败卒退入临晋城中。 但大多数兵卒却被困在了城外,士气彻底垮掉,他们多是本地人,眼下情形也只能弃械投降。 第五伦纵马走过战场,严格来说这场仗打的并不顺利,一鼓作气未能实现,反而被田况拖住,多亏了人数多,以三敌一才勉强赢了。纵观地上,许多头裹黄巾的士卒倒在地上,多是在拉锯战中被田况军的弩、矛所杀伤,第五伦只随便看了几处,只觉得己方伤亡比田况军还要大!这就是无秩序冲锋带来的恶果。 但兵卒们的士气却比开打前更加旺盛,他们不知道战局的全貌,不知道期间好几处阵列有溃退崩塌的危险,多亏万脩押住了阵脚。 “士心可用。” 这些新兵经过此战锤炼,必将与过去大不相同,他们缺的,只是时间。 “拿下河西后,只要给我半年,甚至是三个月安宁,让他们脱产训练,来年开春,必将成为不逊于魏地的强军!” 第五伦也想指挥犹如臂使,而不是老是跟对方比烂,承受麾下带给你的种种“惊喜”。 而整个战局中,第七彪骁勇无畏,万脩指挥前阵稳如磐石,景丹解决了身后之敌还能赶来会战,都表现不错,最让第五伦不满的就是越骑营! “三军皆应受赏,唯独越骑营不可。” 第五伦心里窝着火,他已经很照顾越骑营,不让他们担任攻坚,只要求袭击敌军侧翼,可三千人面对田况千余人的阵列,以及一条浅浅的龙渠,居然长达一个时辰毫无进展! 这支军队和数年前护送他南下去接王莽庶子王兴等人的骄兵悍将并无变化,投降第五伦后,甚至连那股骄悍之气都没了,只剩下怂和混日子。 越骑营确实是问题很大,不在于甲兵,不在于训练,也不能简单归结于士气,而是…… ”思想出了问题!“ 第五伦原本想通过成重掌握这支自己唯一的骑兵,可现在看来,得换一位将领,把这群怂兵好好收拾收拾了。 “或是景丹,或是小耿,皆在上谷带过骑兵,恶人当由恶人磨,还是耿伯昭最合适。” 打临晋之战前,第五伦要担心太倚仗耿弇会导致势力内派系失衡,但此战之后,万脩、景丹、第七彪皆克获,将大功万脩,让他做将军,景丹、第七彪升偏将军,别人也无话可说。 第五伦让万脩、景丹组织对临晋的围攻,此城得取,赶在士气懈怠前一举拿下。 而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第五伦打了“x”的越骑营校尉成重,则喜滋滋地来报功:“明公,我军击溃敌援兵数千人,斩数百!” 援兵?第五伦十分怀疑:“可知敌援兵来自河东还是关东,为将帅是何人?” 这下成重却支支吾吾,只说不知,他的手下告知,说酷似窦融者已被他们追杀,死于乱军之中,倒不如让这件事将错就错,就此揭过去。 但窦周公命大,弃了袍服甲胄,好不容易从越骑营刀下逃生,在战场外围绕了一大圈后,旁人都劝他:“既然第五伦派人来击将军,此处不留,吾等去往他处!” 比如河东的大司徒王寻?窦融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带着残部和负责第五伦后军的景丹接上了头,顺利投降,来到临晋城前第五伦将旗下。 窦融抵达时,第五伦正在吃饭,他已经饿了大半天,吃的很急,满口塞着粟米和菜叶。边嚼还边听万脩说着临晋城防的详情,忽然听朱弟来报,说窦周公自东方至,先是一愣,立刻起身就推开营房出来。 却见昔日与他齐名的窦融,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衣衫不整,冠也掉了,满脸的灰土泥巴,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顿:“昆阳败将窦融,无处可去,来投奔第五公了!” 第五伦立刻将故意含在口里的饭食吐了,一抹嘴巴,上前扶起窦融:“昔日周公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遂得天下之贤人。” “而今日,我则是吐哺而得‘周公’也!” …… 成重受到召唤,重新来到第五伦大帐时,一进门就看到窦融坐于宾位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窦融没死,遂故作惊讶: “波水大将军不是在昆阳么?怎在此处。” 第五伦冷笑道:“怎么,成校尉,汝刚冲了周公的军阵,现在就不认识了?” 成重更诧异了,只跺脚道:“那竟是窦将军的兵?我还以为是田况之计……” 他心里很慌,今日越骑营的表现已经极其糟糕,加上此事,如今窦融眼看是要成为座上宾的,这该如何是好? 而窦融看成重,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被冲时还破口大骂的窦周公,此刻却满脸恭谦敦厚,竟主动劝已经勃然动怒的第五伦道: “此事也不能怪成校尉,是窦融有误,我虽有心收拢昆阳败卒,千里迢迢赶来为将军助阵,却未能提前派人通报,实在是大谬,故而才被友军误伤。” “将军万不可因窦融区区一初至降将,而责罚成校尉,寒了军中诸士之心,窦融万死难辞!” …… ps:第二章在13:oo。(会晚一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18:oo。 第273章 棋逢对手   “驱逐王莽,成校尉有功。”   第五伦话音一转,变得严厉:“但功是功,过是过!”   窦融不说那一番话还好,这一提,第五伦却非得立刻惩处成重了:随着昆阳的大溃败,往后6续来西边投靠的新军败将恐怕不少,谁让他们的老家是关中呢?   万一此事传开,说与第五伦交情莫逆的窦融来降,却为第五伦派兵所击,几乎不活。这就好比有匹千里马来投,却被你杀了灌马肉肠,第五伦风评将被害,不止于降兵降将,招贤纳士也会大大受阻。   更何况他正要整编越骑营,这不就是大好的借口么?   第五伦立刻下令:“我令越骑营渡龙渠击敌侧翼,成重得令而不遵,致使田况逃归临晋,此一过也;成重又指挥失当,几乎误伤周公,此二过也。二过并罚,撤除校尉之职,免为吏士,越骑营暂由师尉大尹景孙卿代管。”   其实成重挺冤枉的,他确实是有心立功,奈何手下都是窝里横,对外怂,不听指挥,心急之下,成重遂使错了劲。   但眼下战争尚未结束,第五伦只能罚将,不能罚兵,否则他们指不定就来场哗变。越骑营先交给表面温和实则胸有谋略的景丹管着,等打完这场仗,将其分开后,再交给恶人整编。   现在是非常时期,没必要搞文武严格分离,第五伦需要的是文能提笔治民,武能跨马将军的人才。   而对窦融,第五伦则更谨慎些,毕竟窦周公在新朝也是个侯,还是“波水大将军”,不比他这“平赤大将军”低,素来与自己齐名。若是给他高位,初来乍到,有功将士不服,若是低了,又显得委屈。   故而虽然窦融满口的:“愿为将军麾下小卒。”   但第五伦仍不急着将他收归囊中,而是先尊之为宾,与窦融亢礼,其他的日后再说。   二人也是多年未见,眼下第五伦便让人给窦融沐浴更衣,备饭食酒水为他洗尘,席间还打听一下南方战况,尤其是昆阳之战,究竟是怎么打的!   窦融现在一听到昆阳二字,就没来由地心慌,俯道:“不知将军身边善星术者是谁人?六月初一,昆阳城南,当真夜有流星坠入,虽未伤人,但仍使得两军不安。”   还真有陨石!   第五伦停下筷著,聚精会神,只听窦融说及当日情形。   当听到窦融说刘秀带着区区三千援兵,对百倍于他他王邑大军动进攻,斩数百千级,连胜累捷,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时,竟一举打得新军大溃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时,连第五伦也听得血脉贲张,不由在心中暗赞:   “真英雄也!”   虽不知和原本的历史有多大偏差,但刘秀确实在昆阳打下了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仗,与第五伦一东一西,奠定了覆灭新朝的局面。   如此一来,刘秀在绿林中地位恐怕会急剧蹿升,第五伦想起自己让阴丽华写去的信,欲赚刘秀入关来“团聚”的打算只怕要落空了,反而闹了笑话。   看来他终究没有机会,与刘秀面对面以青梅佐酒,说出那句:“天下英雄,唯文叔与伦耳!”   倒是窦融,这老实人居然谄媚地奉承第五伦:“我倒以为,刘文叔之所以能侥幸获胜,还是亏了将军相助。”   第五伦乐了:“哦?我当时人在常安,如何助他?”   窦融笑道:“是将军以诛暴之名举义在先,王莽派遣使者召王邑归来在后,若非王邑心绪大乱,调兵北返,绿林也无法趁乱而击,焉得大胜?”   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窦融只道:“商纣为黎之搜,东夷叛之,遣飞廉而伐。如若东夷败了飞廉,而武王克殷在先,覆灭殷商的,当是武王,而非东夷。”   这么说来,新莽覆灭我策划?昆阳大战我指挥?第五伦一笑而过。   既然昆阳、鲁阳的新军败的败撤的撤,绿林在荆豫两州再无敌手,恐怕要横扫各郡,传檄而定了,如此一来,已经坚守了半年的宛城,便成绝地!   这也是第五伦在忙碌之余,时常会挂念的事,严尤和岑彭困守宛城,现在如何了?   宛城他是救不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与自己有师徒之分,还做过自家成婚媒人的严尤伯石公能够无恙,最好是稍稍低头,和岑彭降了绿林,留着有用之身。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要能活着,不寒碜……   但也只能想想,孔仁等辈占据武关,第五伦连个使者都派不过去,只能将心思从远方移回近处,给了窦融归顺后第一个差事。   “我想请周公修书一封,射入城中,说以新军昆阳败绩之事,劝田况归降!”   ……   田况的面相是眉毛早白,须却是黑的,但随着在城外列阵与第五伦决死一战告负,才一晚上,他的头上便多了许多白丝,昨夜彻夜难眠。   面对麾下提议死守临晋,并派人突围向大司徒王寻求救的提议,田况摇头:“王寻老儿不会来救。”   自从王寻十天前从风陵渡过河后,麾下七万大军,迅控制了河东主要城邑,又烧毁了风陵渡和蒲坂关两座浮桥,这是要把河东当落脚点,做守冢枯骨的架势啊!   “他在对岸坐观成败,说不定会派使者与第五伦和谈,来个河东河西,划河而治!”   今天早晨,窦融的劝降书射入城中,说王邑已经全军覆没,孤身退往洛阳,自身难保,新朝收复关中的最后希望也没了,田况麾下都苦着脸,搞到最后,这大新,就田况一位忠臣?既然如此,倒不如……   “投降?”   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田况的选择中。   “我因与第五**勋相匹,都曾大败赤眉,名扬一州,但境遇却大为不同,他是后来者居上,故而颇为不服。”   “两个月前,第五伦自蒲坂渡河,我与陈崇交好,特让人细细清点其人数,与之交恶。”   “而天子召见,伦以叛,我以顺,每与伦反。”   田况对王莽,倒不像巨毋霸那样知恩图报的愚忠,也不似严尤觉得自觉有责无法调头的无奈。他坚持举着新旗,更多是一种执拗,是政治上的幼稚。   “当初同为新臣,我尚且羞于第五伦之下。若是降了,岂不是要让自己憋屈死?与其受辱,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用我对新室的死忠,让后世记住第五伦的悖逆!“   田况的偏执,并没有被一场败仗,他筹备自杀时,还满心抱怨。   “我有今日,非战之罪也。”   这就是严尤和田况的差别,严尤将战争看成一个整体,道、天、地、将、法,输了一定是因为某个方面出了问题。   田况则只把目光放在“将”上,他自诩智、信、仁、勇、严无一不缺,样样都比第五伦强。   “第五伯鱼两月前曾说什么‘善饮者无赫赫之言,吾用兵如何,不出数月,探汤侯自能知晓’,我昨日见到了,第五伦,庸将而已。”   但既然是庸将,他为何败了呢?   是时运不济,是来自大司徒王寻的背弃,原因很多,反正不在自己身上。   但不管如何不甘,都得承受败者的命运。   从汉朝起,从诸侯王到大臣将军,就常有自杀之事,自刭、饮药、自缢、自刺、自溺、绝食、**、闭气等,田况选择的是自刺。   “将我头献给第五伦,请他放过随我作战的将士,容他们解甲归田。”   衣裳已解,尖刃顶在心窝,一个用力,他的生命就能结束!   田况深吸一口气:“再替我告诉他,田况死后,去黄泉招揽青州、师尉旧部,在下面等着!待第五伦有朝一日兵败身死,相聚于黄泉,吾等再以同样的兵力排列布阵,厮杀一场,田况,绝不会输给他!”   ……   听闻田况之死,第五伦感慨之余也觉得,这或许是此人最好的结局,毕竟与自己天然不对付的家伙,收服很难,要放心使用更难。   田况的属下没有忍心砍他的头颅,将尸体清洗干净,穿好一身甲胄抬了出来,若非确实没气了,那对白眉毛颦起,看上去好似依然如生。   城中随田况而自杀者竟有五十多人,再加上那些甘愿在商颜山井渠里一蹲几天的死士,足见此人治郡带兵,都颇得人心。   他之所以败,除了站在错误的时势一方,被新朝的覆灭拖下了水,导致众叛亲离士气低落外,和窦融一样,也是遇上了猪队友。   但在种种不利局面下,田况却仍给第五伦麾下带来了败,起码拖延了他半个多月时间,逼得第五伦将大部分兵力集中到河西,甚至让王寻先一步进入河东,让第五伦欲迅打通与魏郡联络的计划,就此延后。   在战斗上田况虽然输了,但在战略上,他确实给第五伦造成了很大麻烦,至少在河西这一隅之地,说二人是“棋逢对手”确实没问题。   再往前想,若是田况当初被王莽留在青州,往后指不定也是一方诸侯,让他展起来,堪称强敌。   但对于田况那满心不甘的遗言,第五伦只一笑而过。   “于黄泉下再战?那探汤侯可有得等了。”   “我遗传自吾大父,注定高寿!”   这时候,连告密的本地豪强李柏,竟也托景丹向第五伦求情,希望能妥善安葬田况。   “虽不识时务,但探汤侯是一位好大尹。”   在第五伦目光看过来,李柏猜到他想说什么,补充道:”但还没好到,能让河西诸姓,陪着他一起为新室殉葬啊!”   没错,豪强们的先要务,是让家族活下去,任何“背叛”都有正当理由。   现在,轮到第五伦坐到田况的位子上了,田况举错了旗帜,而在外人看来,他第五伦非新非汉,亦是在刀尖上跳舞啊!   随着临晋投降,整个师尉郡夺下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关中形势波诡云谲,伐攻能获取的已到极限,接下来就看伐交伐谋了。   “冯衍在陇右那边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   陇阪,其道盘桓旋曲而上,翻越不易,消息如此,人也一样。   六月中旬,第五伦刚在师尉艰难取胜,冯衍却才随刘龚抵达陇右势力的大本营:天水郡成纪县。   眼前的风景已跟陇东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不知是羌是胡,除非靠近坝子和城市,否则多是半耕半牧,路上遇到行人,多是骑马挎弓带剑,果然是民风彪悍,难怪汉时两百年,精兵大将多出于六郡。   成纪县第一大姓,本是李广家族,可自从李陵投降匈奴,李氏遂凉,百年之间,隗氏异军突起,成了一方豪雄,刘婴也被带到隗家的庄园里安置。   但冯衍却现,这些陇右贵族的庄园并不像关中大姓一样比拟奢靡,反而透着一股质朴,他们感兴趣的是弓马狩猎之事。   也是在此,冯衍开始了他毕生以来最为艰难的一场游说。   只因他遇上了那个人,隗嚣麾下的军师,一手主导了刘婴西来的方望!   六月的陇右天气炎热,甚至胜过了常安,冯衍不耐热,满头是汗,摇着心态的便面扇,动作很急。而方望摇着蒲扇,动作悠缓。   二人过去从未见过面,相会后报了姓字,四目相对之际,都下意识感觉到,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人:纵横之士!   一时间,颇有狗头对狗头之感,当真是棋逢对手!   方望先前确实是力主立刘婴以团结陇右各势力,让他们影响力出一隅之地,但却不支持立刻称帝。   更何况,他对“王邑于昆阳击败绿林,更始已灭“的假新闻持怀疑态度。   而方望在隗嚣耳畔提议的对策,就一个字:“拖!”   “依我看,太子倒不必急着称帝。”   方望摇着蒲扇,注意着冯衍的表情,笑道:   “不如先称王!”   ……   ps:第三章在 第274章 政治正确   隗嚣自居庄园偏院,而将主院让了出来,给刘歆和孺子婴居住,老刘歆近来的主要工作,便是教刘孺子婴说话。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殿下,我指着一物,然后说其名称,你可要记好了。”   老刘歆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刘叠被王莽迷惑,在君、父之间选择了忠君,举报了他们的举事,刘歆只当没这个儿子了。   如今他俨然将刘孺子婴当成了自己的子孙一般,悉心指导,不管孺子婴如何瞪大眼睛惊叫不配合,刘歆都不以为忤,笑容和蔼如邻家翁。   刘婴被王莽耽误了十五年,那刘歆,就要用一年半载,给他补回来!就好似在弥补自己的罪过一般。   刘龚回来时,便看到了如此情形,他朝刘歆作揖:“第五伦让侄儿,代他问叔父无恙。”   刘歆让侍女将孺子婴带下去,扶着鸠杖起身:“一月之前,王涉、董忠无能,使得老夫不得不西奔,亏得伯鱼毅然举事,否则,王莽至今仍在窃居京师。”   刘龚只将自己入京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听得刘歆不断颔:“伯鱼的檄文我看了,他年纪轻,也没做过汉臣,一时迷茫不打紧,我相信他如今所言才是真话,伯鱼愿以常安拥立太子为帝,与陇合流,如此方为正道。”   刘歆如今是最积极的立帝派,在旁人看来,他或许是对更始势力不信任,害怕被清算,但刘歆的本心,只是想让事情变成该有的样子,让十五年前就该继位的孺子婴登基,如此而已。   在此事上,他天然就是第五伦的盟友。   “第五伦使者冯敬通何在?”   “在拜见上将军,正在方望驳辩。”   “哦?二人在争什么?”刘歆对方望印象很不好,尽管是他救了孺子婴,但总觉得是个投机小人。   “在争究竟是立太子为帝,还是王。”   刘歆皱眉,立刻起身:“等不到宴飨共议了,吾等也去听听!”   他们走进隗氏厅堂时,方望正摇着蒲扇侃侃而谈:“立帝大典岂能草率?应待三军护送,使太子回归长安,于高庙举行。”   冯衍却摇头道:“方先生太过死板了,昔日汉高皇帝是击败项羽后,在氾水之阳即皇帝位,仪式到定陶才补上。”   方望笑道:“当时未正式定都长安,亦无宗庙,自然不同。”   冯衍又举了一个例子:“孝文皇帝由代入长安,亦未于高庙继位,而是于渭桥受天子玺,又至代邸受群臣劝进即天子位,仪式直到次日才在高庙补上。”   “为何?只因当时吕氏余孽尚在,事急从权也,今日也一样。”   方望一摊手:“敢问冯君,何急之有?让第五将军,竟连太子启程东去长安都等不及,非要吾等立于陇地,有句话叫‘负类反伦’,说的正是此事。”   当然不能等刘婴慢悠悠被护送到长安了,因为最多五六天,昆阳的真相就能传到陇地,到时候隗氏恐怕又有反覆。   于是冯衍道:“焉能不急?王邑胜于昆阳,待其大军归来勤王,关、陇或将被各个击破,更始已不可指望,就应早立汉家天子,统御关陇,以抗新室反扑!”   但方望对此事有疑心,是故笑而不言,就算是真的,那该着急的也是第五伦,他们坐拥陇坂之险,才不急呢!   于是遂道:“既如此,就更不该拘泥于仪式,而尊太子为汉王,王势亦足以号令诸郡。”   这下事情又绕回来了,冯衍平日虽然不太靠谱,但这次或因第五伦“张仪苏秦”的勉励,或是因为遇上了方望,让他认真起来,嘴皮子功夫挥得极好,遂反驳道:“一兔走,百人追之,名分未定也。积兔于市,人过而不顾。非不欲得兔,名分已定,兔有其主,不可争也。”   “新室倾覆,王莽外逃,而更始败绩,天下人茫然无主,就盼着真正的汉家天子重出。陇右明明可使太子即帝位,以正统身份,占据九五之尊位,却偏要使之空悬,就好比是置兔于荒野,令天下野心之辈跃跃欲试!诸如河北诸刘,有赵王子刘林,真定王刘杨,彼辈也是王,王如何号令王?唯天子可也!”   二人争议之间,刘歆当然偏向冯衍,但位于主座上的陇右上将军隗嚣,却是更偏向方望。   隗嚣性格里带着些保守稳重,若让第五伦点评,八成会说隗季孟是“守户之犬”,他想先搞定陇右这一亩三分地,然后坐观形势。   然而冯衍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隗嚣坐不住了!   “哈哈哈。”冯衍看到刘歆也来了,忽然大笑,然后挥着便面扇道:“刘公,你来得正巧,今日的情形,让我想起居摄元年啊!”   原来是居摄前一年,汉平帝驾崩,王莽精挑细选,以宣帝玄孙婴为皇太子,自为“摄皇帝”,践祚摄政。   冯衍道:“虽然太子才两岁,但王莽大可按照惯例,将其立为皇帝,但王莽心存邪念,却偏偏不走完最后一道流程,却是在为篡汉做准备,故意为之!”   刘歆当然记得,他们最初是希望王莽做周公的,从这不同寻常的布置里,也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开始感到内惧。   冯衍走近隗嚣,忽然问:“上将军就不怕天下人说,隗氏不立正统太子为帝,而只为王,是只将其作为傀儡,好方便以后废掉取而代之么!?”   “上将军,汝家,欲为王莽第二?”   所有人都知道刘婴是傀儡,但你说出来干什么!这冯衍的诛心之言,吓得隗嚣赫然起身:“先生休得胡言。”   又看向虽然寄人篱下,却作为“宗室长者”的刘歆:“隗氏承天命顺民心,辅汉而起事,绝无他意!”   刘歆缓缓说道:“上将军之忠恳,秀自然知晓,但还是冯先生所言有理啊。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而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故应早定大统,以安人心,统合关陇士民,以击新莽余孽!”   要辩权谋,方望可以跟冯衍聊上几个昼夜,但冯衍和刘歆一前一后,政治正确的大帽子扣下来,隗嚣顶不住,也显得方望别有用心似的,遂住了口。   但方望仍以目示意隗嚣,觉得此事还是存疑有诈,不急于数日内给答复。   隗嚣遂咳嗽一声道:“冯先生初来疲惫,且暂歇息几日,白虎将军已击破安定,不久便会归来,到时再合议不迟。”   倒也不是隗嚣想故意拖,而是一个很辛酸的事实:别说刘歆,就算他这名义上的上将军,在陇右也说了不算啊!   真正主事的人,是掌握兵权的白虎将军隗崔!   冯衍也看明白了,拿主意的人不在,他急也没用。   而隗嚣说陇右豪强联军已拿下安定郡,也是个重要的情报,安定大尹王向是王莽的堂弟,威风颇能风行于一邦之内,属县没有反叛。隗嚣写信晓谕,王向不从,负隅顽抗,隗崔遂出兵北向,进军顺利,如今已击破郡府,各县悉数投降。   “安定、天水、陇西,陇右主要三郡已下,陇坂以西再无人能威胁隗氏,也不知明公是否已攻下师尉?”   关、陇两个势力的扩张,看似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实则隗氏等豪强经营早已数代人,而第五伦才是异军突起。   好在冯衍没等两天,隗崔便与陇西大姓杨广一同归来,伴其同行的不止是来自安定郡府的缴获,还有一个对陇右而言不妙的消息。   “匈奴单于立安定三水人刘文伯为帝,定都五原郡九原城,国号:汉!”   ……   六月二十日,同样是成纪县隗氏庄园,除了冯衍等人外,今日还多了胡须犹如白虎纹般黑白交错的隗崔,及陇西杨广参与。   今天都不用冯衍开口了,老刘歆就在那说了半天华夷之辩的大义。   “那所谓刘文伯,其真名卢芳,不过是杂胡遗种,冒名刘姓,老夫曾观陇右宗室,绝无此人!”   “而匈奴立其为帝,不过是汉初时,冒顿扶持韩王信的故伎,名为汉,实为胡人傀儡也!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   老刘歆实在是义愤填膺,指天道:“自古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若使卢贼得逞,窃居帝位,中原之人,将被左衽矣!老朽等与卢贼及匈奴,不共戴天!”   陇右诸豪们面色也不好看,对卢芳的“匈奴汉”,这些祖祖辈辈都从军击匈奴打西域的六郡子弟就一个字:“呸!”   成纪第一大姓李家是如何衰落的?因为李陵降胡,但李氏被汉武帝诛杀的只是李广一系,其余尚在。可天水、陇西人皆将此事视为羞耻,宾客门人纷纷离开,各家甚至都不跟李氏联姻,百年下来,李氏遂败。   由此可见陇右六郡人对投胡深恶痛绝到了何种程度,隗崔在安定抓到卢芳派回三水的人,直接五马分尸!   这倒是意外的助攻,冯衍趁机道:“诸君,卢芳今已依靠匈奴,占据五原,传檄于并州、凉州各郡,安定是其故乡,早则今年,迟则明岁,卢芳必引匈奴南下陇右!”   “如今关陇之敌,不止是新室残余,还有匈奴、卢芳!”   “卢芳编造的身世尚有愚妇愚夫相信,更何况籍汉帝之名?方先生,这汉家正统皇帝的名分,关陇不去争取,诸郡只怕要被卢芳传檄而定了,到时候悔之晚矣!”   虽然大汉已经灭亡多时,但汉时的几大政治正确,黑秦、孝治天下、春秋大一统,此外还有打匈奴,依然有效!至少在陇右如此,若是让他们在王莽和匈奴汉之间选一个,绝对会效忠前者。   方望今日不再强辩,默然无对。如今确实不再是优哉游哉的时刻,称帝必须抓紧,尽快!因为他们需要赶制“汉帝刘婴”的檄文,在并州、凉州各地与卢芳伪命对抗!   仓促之下,仪式只能从简了,亏得刘歆连王莽那极其复杂的禅位大典都办得妥妥帖帖,更何况正常的继位仪式?   老刘歆扮演的,俨然是叔孙通的角色,他最擅长了,只道:“礼有损益,质文无常。削地开兆,茅茨土阶,以致其肃敬。虽未备物,神明其舍诸,如此足矣。”   按照刘歆的指点,隗氏派人立刻在起兵时就修好的高祖庙准备仪式,祀太祖、太宗、世宗、中宗。   而赶制出来的天子袍服,也好说歹说,被披到刘婴身上,传国玉玺没有,不要紧,有第五伦送来的斩蛇宝剑救急,好歹让天子手持祖先圣物。   昼漏上水时分,天色大亮,刘歆设九宾,随立庙外,让刘龚引这“西汉”的小小朝廷诸将军们北面,一如古礼。隗崔、隗嚣等人穿上吉服,皆称臣执事,奉璧而告,都朝茫然看着众人的刘婴下拜稽,口称:“陛下万岁。”   冯衍少不得也在里面装模作样,一起向刘婴行礼。   而他现,刘歆下拜时,竟老泪纵横,哭了出来。   “大汉,光复了!”刘歆心情激荡而复杂。   王莽的乱政,大汉的倾覆,从他为其寻找古经依据而始,如今,也由他拥立刘婴复辟而终!   “冥冥之中,皆是定数啊!”刘歆现在忽然明白,自己苦苦求索“圆周率”,所求并非第五伦给他的一个简单数字。   这做梦般的十几年,就像是刘歆孜孜不倦割了一辈子的圆一样,绕了一大一圈后,得到的不是圆满,而是回到了原点。   礼仪即将结束,按照惯例,刘婴手里还没握热乎的斩蛇宝剑,又要交给上将军隗嚣,以示专征伐之权。   但老实半个上午的刘婴终于闹腾了起来,死死抱着斩蛇宝剑就是不松手,谁去拿都用嘴咬!连刘歆都挨了一下,牙印深深留在他的老手上。   众人都是第一次立皇帝,对这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该抢么?   而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进来,对着方望耳语几句,让这位隗氏军师脸色骤变!   方望顿时大急,立刻上前,指着笼着手看热闹的冯衍道:“上将军,请斩冯敬通!”   ……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 第275章 天无二日   “吾等果然中计了,从南方武都郡传来消息,说颍川昆阳一役,王邑全军覆没,绿林大胜,更始尚在!如今已派兵攻汉中,将入武关了!”   “我早知冯衍此人之言不可信!”   方望只恨众人被冯衍花言巧语所骗,加上该死的卢芳偏偏被匈奴扶持称帝,逼得他们也不得不如此,反而乘了第五伦心意。   不过他先前请隗嚣“斩冯敬通”,其实只是故意说出来吓唬,希望能威逼冯衍,让他交待出第五伦真正目的。   但冯衍知道陇右已是骑虎难下,现在只怕还得赶着与第五伦搞好关系,怎敢杀他?遂一口咬定他们也是误信谣言:“定是王邑王寻等新室残党的虚张声势,故意传谣。”   假新闻!   这种假传消息愚弄舆情,王莽过去是经常干的,比如廉丹、王匡成昌大败,传回来后,王莽将其说成是大捷,又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樊崇等皆行大戮”,以安关中人心,可三番五次这样,王师剿匪十万,败退洛阳,连小民也知其诈。   第五伦的目标已经达成,冯衍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继续笼着袖子,心里笑着看对方头疼,心中可得意了。   “明公妙计,而我纵横睥睨,如今已不再是阴谋,而是阳谋了!”   ……   “反正此事尚未传出去,不如就让刘婴退位如何?我与南阳舂陵刘氏有故,可去向更始皇帝解释。”   隗嚣已然焦头烂额,底下人也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安众将军刘隆为,他是南阳人,与刘伯升、刘文叔有故交,所以偏向共尊更始皇帝,同时对陇右扶持的傻子皇帝并无半分尊重。   “解释?吾等拥立正统,何须向僭位者解释!”   话音刚落,就被老刘歆一顿好骂:“刘元伯,汝也是汉室宗亲,汝祖父曾为了元统皇帝举兵击莽,失败被族灭,汝竟敢直呼皇帝名号,此乃大不敬!”   又道:“应该去帝号的,是那所谓更始皇帝,舂陵侯不过是长沙王偏远支系,小宗而已,血缘疏远,焉敢僭居九五。”   刘歆已经将刘婴视为自己晚年弥补错误的最后指望,力挺于他:“元统皇帝即位,负天子剑南面而立,定年号,又召集陇右一十六姓与会,且告于宗庙,天地民皆已知晓,若是骤然废立,陇右辅汉举义,便成了笑话!”   确实,不止是他们的所谓“复汉事业”,从刘歆到隗氏,都将为关陇之人所笑,这个集团的政治前景,将毁于一旦。   隗崔是糙汉子,莽游侠,最惧被人说怂,一拍案几道:“刘公说得好!都是皇帝,他绿林立得,我陇右就立不得?分明能做策立元勋,何必赶着去舔荆楚人臭脚?”   元成以来,对外战事基本停了,六郡子弟在京师越来越不好混,他们早就憋了口气,岂能再让关东人骑到头上。   但隗嚣颇为担心:“天无二日,尊无二上,更始是汉帝,吾等的元统皇帝也是汉帝,现在是汉汉不两立,两汉必有一战啊!”   方望倒是想明白了,摇头道:“上将军、如今天上,可不止有两个太阳。绿林所立之汉,且称之为绿汉,加上卢芳之胡汉,吾等之西汉,已是三日并立。”   且胡汉近而绿汉远,更始的责问交兵起码是明年的事,但与卢芳的竞争,却迫在眉睫啊!   “而这,就是第五伦的目的!”   方望认为自己已经识破了第五伦的诡计:“第五伦自持逐莽第一功臣,不愿意投降更始,沦为边缘,任人宰割。”   他摇着蒲扇道:“但第五伦又怕陇右遵从更始,让他腹背受敌,于是才令冯衍使诈传谣,令陇右立元统,如此一来吾等与南阳再无联手可能,第五伦就能在中渔翁得利。“   “但第五伦却忘了,他就夹在两帝之中,且常安乃帝都,人人欲得,如若更始遣将入关,挨打的还是第五伦!”   方望捋须道:“吾等不妨将计就计,以元统皇帝之名,号召河西并州尊王攘夷,共抗匈奴及胡汉,积蓄兵马粮秣,南图益州。至于东方,且给第五伦一三公之号,就让他挡在关中!”   事到如今,这是最好的办法了,隗嚣遂召来冯衍,再问他第五伦的态度。   冯衍知道事情成了,心中大喜,遂指天誓:“天无二日,在第五将军心中,只有‘元统’一位皇帝!”   ……   刘歆给刘婴挑的年号是元统,以明其正统地位,而短短数日内,这“西汉”小朝廷的台子也飞快搭建起来。   “新制已废,当复用汉制。”   在制度问题上,新朝按照古礼设置的四辅三公四将当然是要推翻打倒踩上一万只脚,绝不能采用,刘歆帮王莽将官制改得面目全非,现在却要统统改回去了。   但问题是,汉朝的皇帝也喜欢改官制,这版本应该回档到什么时候?   有来投靠隗嚣的关中大儒提议,应该回溯到汉哀帝时,矫枉必须过正,既然王莽是坏的,那王莽反对的,就是好的!   这不是在公然打刘歆脸么?他也是哀帝朝被贬斥的一员,于是遂道:“哀帝之政亦颇为不明,前汉之亡,实亡于成哀也!”   又赞道:“汉之治世,莫过于中宗时。政教明,法令行,边境安,四夷清,单于款塞,天下殷富,百姓康乐,其治过于文景!”   刘歆和他的父亲刘向,最汉宣帝时的“王霸道杂”,父子俩对这位皇帝的评价,比已在民间被视为圣人一般的文帝还高。   于是“西汉”的官制,便以宣帝时三公九卿为模板,因为三公不够分,又效汉初故事,加了太傅、太师、太保三上公。   隗嚣为大司马大将军,隗崔为御史大夫,刘歆自为太傅,杨广为太保。   至于第五伦,在方望的提议下,以其逐莽保全常安之功,直接让他做丞相兼太师!   第五丞相、第五太师,总能满足了罢?   接着是封爵,以方望之见,提议道:“倒不如直接给第五伦一个异姓王!好处要给足,才能让第五伦死心塌地。”   然后喜滋滋傻乎乎,在关中替陇右做挡箭牌,拦着绿林和新朝残余,还能在北边分担一点胡汉的压力。   但刘歆这老古板,却沉着脸坚持道:“汉虽中衰,然高祖白马之盟依然有效,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此例不可开。”   这话说的隗崔和隗嚣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他们隗氏再努力,也混不到王喽?   虽然二人心中有想法,但一切草创,危机重重,不是争虚名的时候,于是众人商量后,决定废除王莽时的五等爵,仍推行列侯、关内侯之制。   杨广说道:“第五伦在新朝时便是维新公,如今成了侯,只怕其心中不满啊。”   “多封户口即可。”刘歆有办法:“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便以长陵县封之!长陵户数五万,口有十七万,全封给伯鱼,堪比萧相国家极盛之时了!”   要知道,汉时的卫、霍乃至于后来的霍光、王莽,户数也不到这数。   方望提出反对:“如今第五伦手中有列尉、京尉、光尉三郡,反正是慷他人之慨,倒不如大方些,直接封他新时列尉十县,户十五万!”   有道理,但既如此,何不将京尉也封给他?如此一来,虽名非王,然势与王相当。   方望嘿然而笑:“与第五伦一同起兵驱逐王莽的功臣何其多也?岂能专赏一人?”   “依我看,京尉茂陵等十县,可让第五伦麾下之万脩、耿弇、等辈分之。”   “再多派使者,令邛成侯王元及长陵、阳陵二十家前汉列侯后代,亦复其爵号,封予渭南光尉十县,若是不够,则小者予以一乡。”   为的就是抢在更始政权前头,让他们皆受元统皇帝的印绶,顺便分化第五伦的势力!要将第五伦的臣属,变成元统皇帝的臣属。   方望思虑可谓面面俱到:“此外,占据陈仓的吕鲔,坐拥北地的原涉,当地傅氏、甘氏;新秦中的张纯,乃至于上郡马员,亦加官职,封为侯,予其所占之地,收回新印,更换为汉印。”   东边的封了,西边的自然也不能不封,除了隗氏叔侄二人分别为“成纪侯”“高平侯”,各得户数万,基本瓜分了天水、安定两郡,陇右起兵拥戴元统皇帝的一十六姓豪强,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基本都以各自家族的县乡为侯。   “三个郡不够分,等金城、武都及河西归降就够了。”   如此下来,这西汉,俨然是分封制啊!   但也只有这样,方望的口头禅“传檄而定”才能实现。而隗嚣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开了幕府,隗氏挟天子以令诸侯!   最后,甚至连已经收拾好行囊,心想着回去会被第五伦如何夸奖的冯衍,都混到了侯!   隗嚣召见冯衍,亲自授予临时赶制的侯印:“恭喜敬通,杜陵冯氏又出了一位侯!”   什么?冯衍吓了一大跳,然后就被告知,他被元统皇帝封为“下杜侯”。   “敬通奔波劳苦,当受此勋!”   隗嚣感慨道:“昔时在京时,未知敬通大才,如今一见如故,往后同为元统皇帝朝臣,你我当多多往来才是,以敬通之能,在伯鱼麾下只做一介长史,确实是小了。”   冯衍在陇地表现,让隗嚣颇为诧异,心生拉拢之意,他低声对冯衍说道:“若在关中待不下去,陇右九卿之职,虚位以待。”   下杜,是他们冯氏所居的乡啊,捧着关内侯之印,听着这奉承,冯衍感觉不妙。   糟了,是心动的感觉!   可他很快又清醒了过来,现在控制下杜的是第五伦,而这隗嚣自己在陇右都说话不太管用,就是个空头大司马,给自己的封侯,也是画饼而已。   更何况,隗嚣身边已经有了方望,此人颇为倨傲,自视甚高,嫉贤妒能——和冯衍是一类人。   若是同处一朝,谁也不服谁,那还不得打出狗脑子来?   于是冯衍嘴上满口应承,旋即便与刘龚同行:刘龚做了西汉朝廷的九卿之一“宗正”,要再跑一趟,去给第五伦授丞相、太师、渭侯三枚大印。   离开成纪时,冯衍只看着这陇右粗犷风光,暗暗对比关陇优劣。   短期内,陇右是有军事优势的,六郡子弟确实骁勇善战,但就是人口稀少。而所谓“西汉”看似占据正统大义,然而当汉帝不止一个时,就没有太大用处喽,你能传檄,别家不能?   反观第五伦所据的关中渭北,地盘看似不大,位置也四面受敌。然其财富人口,一郡能当陇右三郡。尤其是茂陵、长陵,单拎出来一个县,甚至能吊打河西四郡,那才是积蓄力量,虎争天下的好地方!   于是晚上歇息时,冯衍将自己的印绶,随手解下扔在箱底,不就是侯么?想必以自己的大功,在第五伦手下也迟早能得。   他告诫自己:“天无二日,臣无二主,在我心中,只有第五伯鱼,一位明公!”   ……   冯衍完成使命匆匆东归之际,第五伦也已全取河西,留景丹、万脩留守,而他自己又马不停蹄回到常安,如今武关已经投降更始,公然打出汉旗,绿林的前锋不知何时会到,第五伦要尽快完成一件事。   “将宫中麒麟、石渠、天禄三阁,搬空!”   ……   ps:第二章在 第276章 北狩   六月下旬,寿成室西边的“白虎阙”被打开,一车车往外运着东西,有守备此门的兄弟部队瞧见他们车轮压得咯吱响,遂凑过来打招呼。   “这是何物,丝帛?器皿?”   再瞧这全副武装运送,车舆上还盖着麻布甚至防雨水的熟牛皮,更让人心生好奇:“总不会是金饼吧!”   谁也不知道第五伦是何时把宫中剩下的几十万枚金饼运走,又运去了何处。反正人人都说:王莽跌倒,第五吃饱。大将军现在有的是金子,就看底下人愿不愿意卖命立功。   这时有一车轮子坏掉倾倒,上面的东西滚落下来,兵卒们连忙凑过去,却见地上掉着的是一卷卷古旧竹简,拿起一卷还有些份量。原来花费这么多马匹车乘和人力,就为了运书?   奉命守卫此地的人看这几天架势,也猜到大将军要撤,但究竟是宫里的器皿不好看,还是太仓里的粮食不好吃,放着那么多好东西不运,却运这些既不能用也不能吃,士卒们看不懂的简牍,图什么?   但几个手里拿着简牍想拆开看看的士卒,却被一位当百喝令:“大将军有令,此物若是丢了一卷,我就降一级,降无可降就滚去渭北种地!丢十卷直接处死,汝欲害我?快放回去!”   士卒们不由咂舌,连忙扔回车上。   从城外赶来的王隆看着这一幕,颇为惊讶。   王隆自从劝叔父王元响应第五伦后,就被派往北地郡走了一趟,与控制当地的原涉和大族傅、甘两家联络,并送去第五伦和万脩写给原涉的书信。   如今匆匆赶回,怎么一副要撤的架势?他连忙询问当百道:“这些书从何处运出,要运往何处?”   “来自宫中,要送去渭北!”   ……   这些满载书简的辎车出的地点,是麒麟阁、石渠阁、天禄阁,它们在寿成室西北角,呈品字型,共同组成了汉朝的国家图书馆。   其中麒麟储藏朝廷文献、图籍和功臣画像,类似档案馆;石渠阁主要用来辩经,供五经博士探讨学术;而天禄阁则专门作为藏书之所。   第五伦亲临天禄阁,监督将士搬书——他自己也上手搬了一些,倒不是作秀,而是因为,这座藏书阁有些特殊。   此阁周数十步,高百尺,每当第五伦抬起头,就会想起老扬雄还活着的时候,轻描淡写说起,他当年曾被五威司命追缉,以为不活,于是从阁上跃下想免遭羞辱一事。   结果命没死成,腿却断了,读书人的尊严,碎了一地。   月初时,第五伦让人将陈崇从阁顶投下,反复数次,当时觉得出气,现在想想实在是没必要:“反而让此僚的血污了这老师也曾投入心血的学术殿堂,吾之过也!”   第五伦挑来管三阁的人,除了第八矫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在鸿门被他造反吓得拜服的老上司梁丘赐。   此人作为将领颇为庸碌,但管文化却是一把好手,谁让他们梁丘氏本就是诗书传家呢,梁丘赐还在宫里差点混上五经博士呢。   “中垒校尉刘向及其子刘歆便是在此校书,各类书籍整理得当,一一按次序运走即可。”   汉朝对文化事业的投入是巨大的,汉武帝明面上独尊儒术,然对诸子之书依然重视,广开献书之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到了元成之际,皇帝虽然治国不咋地,却都是爱书之人,求遗书于天下,并安排了人手分类整理。   梁丘赐家族也曾参与此事,遂一一道来:“刘向校经传诸文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   “每校成一本,由刘向画出篇目,修改错误,写出提要。”   “刘向死后,又令其子刘歆承父业,将秦末以来藏书加以校勘、分类、编目后写成定本,分为提略总页、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七部分,故名《七略》,一共三万三千九十卷,王莽时又征了一次书,由子云公校堪,凑齐了四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卷,合为《别录》。”   自从三皇五帝以来,诸子百家、医术方技,中国几千年的知识文化,就浓缩在这四万多卷书里了。   难怪刘歆和扬雄二人,不但通五经辞赋,天文地理、杂技方言,无所不通,名符其实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们都是一边校书,一边汲取养分啊,也由此才有了《山海经》《方言》的诞生。   光只写了目录的《七略》《别录》就够装半车,更别说正主了。起码要上百乘车拉五趟,才能把这些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的知识运完。   翻着七略,第五伦不由暗暗感慨这两位老人的命运:“你们要是在这阁里安心搞一辈子学问,不要去碰政治该多好。”   扬雄的成就或许能比现在更大,而刘歆,也不会闹出学者公知治国晚节不保的笑话。   扬雄到最后是活明白了,可刘歆,还糊涂着呢!   糊涂的不止是刘歆,还有刚从城外赶来的王隆。   “将军运书出城,究竟是意欲何为?”   “文山,如今形势不妙啊。”第五伦唉声叹息:“我未能夺下关隘,使得关中成了四战之地,东南之商於,东北之师尉,皆门户洞开。而兵力只够专攻一面,我选择打田况,夺取河西,然商於的孔仁及武关尉竟降了绿汉。”   绿汉便是指绿林之汉,第五伦却是和方望心有灵犀,也用了此称。   “绿林军已在昆阳赢得大战,宛城可能都已失守,彼辈士气正旺,随时可能派兵入关。我军连续作战旬月,疲惫不堪,而渭南大姓态度叵测,我料想,常安很快要面临一场血战!我军没把握一定赢。”   第五伦指着一车车运出的简牍:“我知道文山担心何事,这些都是夫子曾参与校堪的心血,于你我,于读书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但对绿林流寇来说,却一文不值,彼辈或许会用来烧火,重蹈项羽焚烧秦宫覆辙,我若坐视惨剧生,也将成千古罪人!”   “既如此,倒不如妥善运走,使其远离兵灾,若文山愿意,此事就交给你与梁丘将军来筹办!”   王隆被第五伦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已在点头了:“我一定护好诸书。”   第五伦的目的还不止于保护文化典籍不失,这四万多卷书,于他而言,还有一个十分现实的作用。   “对这年代求书若渴的读书人而言,书在哪,他们的心,他们的目标,就在哪!”   最先搬空的是天禄阁,石渠阁继其后,第三天轮到麒麟阁,这儿以文献地图为主,第五伦亦去瞅了一眼,在阁顶上见到了一幅幅功臣画像。   开国功臣萧何张良、汉武功臣卫霍,皆有画像,第五伦惊异张良容貌之女态,霍去病之年轻,但最全的,还是汉宣的麒麟阁十一功臣画像。   第五伦熟悉的,就排第一的霍光和排最后的苏武,其余在他穿越前,连名都没听过!而这其中,还有梁丘赐的曾祖父梁丘贺,排名第九。   “先大夫精通于《易》,善算,料得霍氏余党欲行刺宣帝……”   就这?第五伦摇摇头,汉宣功臣水分有点大啊!   第五伦看罢,让人将它们也卷了带走,宫里杂七杂八的瓶瓶罐罐可以不要,留给下一任主人享受,唯独这三阁之中,他连一根竹简都不留!   等下了楼后,一众属下过来禀报撤离事宜,第五伦却回望麒麟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只不知今代若再有麒麟阁,何人当居第一功呢?”   第七彪等人多是大老粗,没听太明白,梁丘赐听明白了,但他这身份和能力不敢去想。   倒是任光,领会了第五伦的意思,将这句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处理完此事后,第五伦去的下一个地方,是长乐宫。   要搬的不止是书。   还有人!   ……   长乐宫自汉初以来,已成太后之宫,因王莽不喜欢长、宫二字,于是改名常乐室。   这儿比王嬿先前居住十多年的明光宫可大多了,搬来十多天了,但她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其中的“长信殿”,多事之秋,还是深居简出比较好。   更换宫室后,得知外头不再混乱,第五伦的军纪尚可,她遂打身边许多家在关中的宫女离开,回家去和父母团聚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她已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她们却不必如此。   这使得在这深宫中,更加清冷寂寞,故而当王嬿再度受到阴丽华拜谒时,见其无恙,心中甚是欢喜。   阴丽华道:“第五将军对贱婢颇为礼遇,衣食无忧,还派人寻到了我失散的弟弟阴兴,让我给南阳写信。”   但她心里也有隐忧,第五伦只说了让刘秀来京“夫妻团聚”,可没说要送她回去。外头开始传绿林大胜新军,而第五伦对她的待遇也厚了一分。   阴丽华也顾不上担心自己,还是念着王嬿对她的好,近来第五伦颇有撤离常安的架势,阴丽华遂请求入宫拜见,得到了允许。   王嬿看着一身华服的阴丽华,和做小婢女时相比,她显得光彩照人,不由暗暗赞叹,又得知第五伦就拜访过阴丽华一次,且十分守礼后,还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第五伦对阴丽华心怀不轨呢!莫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我不再是主仆,说话不必那般拘谨。”   王嬿难得有个说话的人,遂指着这硕大的长乐宫:“长乐者,长久安乐也,可住在这里的太后,又有几人是快乐的?”   “丽华,你可知,我与过去哪位太后比较像?”   阴丽华不太懂宫中掌故,摇头不知。   “一个是孝惠张皇后。”王嬿苦笑,那张嫣是吕后的外孙女,亲上加亲,嫁给了汉惠帝,可她没生下儿子,只能抱养嫔妃子嗣。第一个因乱说话被吕后给毒死了,而第二个,则被”忠臣“周勃陈平们说成野种,竟遭诛杀!   汉文入主长安后,张嫣虽幸免一死,却长期被关在北宫,如此十七年悄无声息。   “还有一人,是孝昭上官太后。”   这位太后离现在较近,更出名点,作为霍光的外孙女,也是年幼入宫,没有子嗣,被霍光作为工具,废立昌邑王和汉宣帝,而等到霍氏被族诛,她也落得困守深宫。但较为长寿,竟熬死了汉宣帝,活到了汉元帝时。   王嬿有时候会想,如果她父亲王莽能忍住不篡权,当初好好辅佐孺子婴,功绩应当与霍光相同,甚至更大!   可现在,她的身份,竟比张、上官二后更加尴尬,活在这乱世里,头夜睡下,却根本不知道次日会生何事。   “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琉。共洒扫於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王嬿喃喃念着这班婕妤的辞,在长乐宫的日子没安定几天,如今听阴丽华所言,外头好像又要有动荡了,或许在王莽离开时,便服毒一死了之才是最好,但当日她也曾举起毒药,却迟迟无法灌入口中,或许是心中,还存了一丝幻想吧。   阴丽华默默听着,她自己已经很可怜,如此看来,太后亦然。   而就在今天,王嬿的担心也成了现实。   阴丽华还未出宫,长乐的大门就被打开,第五伦穿着一身戎服,甲胄在身入内,朝紧张得攒起拳头,面上却要雍容依旧的王嬿行礼。   “流寇盗贼将入武关,渭南常安或大乱。”   “敢请太后,北狩!”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77章 鼎之轻重   “绿林虽也立了汉帝,然而那刘玄,不过是流寇拥立的傀儡,彼辈军纪极差,所过郡县动辄屠戮,与赤眉无异。太后是前汉的太后,不是绿汉的太后,千金之子坐不危堂,请随军移驾于渭北!”   第五伦没给王嬿拒绝的机会,此来不是请示,而是通知她一声,说完后不等王嬿回应,便告退而去,只剩下被这个消息惊到的王嬿,半响后看向阴丽华。   “绿林军纪当真很差?”   确实差,阴丽华可以作证,她父亲还在人世时,将绿林骂得狗血淋头,说跟王师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过刘伯升兄弟却在其中名声颇好,若是由他们入关,或也能善待太后,但这两件事,阴丽华皆不能保证,只能点点头。   纵然是她,留在常安,都有可能被绿林给“误伤”,第五伦能约束士卒不对她这娇滴滴的美人儿动手,但绿林渠帅们能么?倒不如陪在王嬿身边,有第五伦保护,安全尚可保障。   如此一来,意味着王嬿就又要搬家了,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知要持续多久,但起码比她父亲强,听人说,新帝南狩的汉中也有绿林在进攻,也不知王莽还活不活着?   此时送第五伦出宫的傅姆回来了,下拜告知王嬿第五伦的言行。   “第五伦将军出去时,看到太后平日所乘的小马车停在外头。”   “遂问贱婢,这小马车能载多重,能走多远?”   好家伙!   王嬿气得从牙缝里挤出骂来:“亏他还是扬子云之徒,哪是什么守礼将军,分明是个蛮夷将军!与他口中的绿林贼何异?”   当年楚王自诩蛮夷,问鼎轻重。   而这第五伦。   却是问太后之轻重啊!   ……   于第五伦而言,王嬿虽然鸡肋了点,但多多少少还有点肉……不对,是有点用。   她是新朝的黄皇室主,对新室,非要严格论君臣大义的话,第五伦虽然口口声声“吊民伐罪”。但若以私人来看,王莽确实待他本人不薄,老皇帝仓皇出奔,他诛民贼即可,没必要对王嬿喊打喊杀。   因为王嬿很爱惜羽毛,连复汉老臣都赞她“为人婉约,有义举之节”,名声比王莽好多了。   她又是汉朝的孝平太后,临渠乡诸第虽为汉所迁徙,但严格来说,不管是在楚汉间反复横跳、输给韩信、烹杀郦食其,都是田氏兄弟自己的选择,败亡不冤。刘邦也确实赦免了田横,许以侯位,但老田横性格使然,毅然自杀。   时移世易,两百年前的老黄历,跟宗族里渲染一下悲壮团结人心可以,若自己也当真,并以此作为对外宣传点,那就可笑了。   非得论的话,第五伦和汉没有大仇,也没有小恩,汉家于他,路人而已!   故而对这合前前朝太后,前朝公主于一身的女子,第五伦能善待还是善待。纵观天下,现在已经三汉并立,世上聪明人这么多,都觉得“复汉人心所向”,你也顺势,我也顺势,都想走看似最容易的路,未来五汉乱华,甚至战国七汉都有可能。   然而皇帝随便立,是刘姓,能动就行,但孝平皇后独此一位!   第五伦这几天去天禄阁转悠,顺手翻阅前代文书,对一篇记载老霍光废昌邑王过程的文献印象深刻:   “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繇不孝出之,绝之于天下也。”   废帝的法律依据就一句话:“皇太后诏废,安得天子?”   汉家太后地位之高,甚至可以自称“朕”的!   故而,她虽暂时无法给第五伦带来任何政治上的利好,却是一件“对汉帝宝具”。   等日后时机成熟,第五伦要对付诸位汉帝,王嬿太后一份诏令,就说你不合正统!你在那说汉当复兴,我继续强调汉运中衰,王命已移于第五,这些舆论战虽无大用,但能恶心敌人,让他们气急败坏还对你无可奈何,还不够么?   然而第五伦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击破田况,而他的计划也步入正轨之际,紧张的心情放松后,一步步踏上高位,他多年来潜藏在孝义外表下,那份轻王侯鄙权贵的蛮横,也开始渐渐浮现。   除了书和太后,常安城里,另一样第五伦必须带走的,还有隶属于官府,数量庞大的工匠。   任光负责统筹此事,来禀报第五伦道:“共工府下辖之织染署,有织工织女及染色工皮革工两千余人。”   “掌冶署管的是范镕、金银铜铁、及涂饰琉璃玉作,工匠千余人。”   “诸冶监则负责铸兵农之器,工匠两千余人。”   从秦汉以来,官府是控制一整个手工业体系的,除了盐铁酒的大头外,木工、金工、皮革工、染色工、玉工、陶工等诸多工种,都被少府统一管辖,第五伦这次就直接打包带走!   任光又道:“还有中、左右三尚署,掌供郊祀圭璧及天子器玩、后妃服饰雕文错彩之制,画素刻镂与宫中蜡炬杂作、闲马之辔,虽于民生经济无大用,但日后明公欲草创制度,此类亦可作为装点,不可或缺。”   有想法,第五伦就喜欢任光这点,已经想到远些的制度建设去了。   “此外亦有上林三官,钟官令主钱铸造,技巧令掌刻钱范,辨铜令管铸钱原料分辨,其吏员工匠亦在迁移之列。”   上林三官是汉武帝创立,在王莽时期大放异彩,响应老王名为复古实为创新的号召,铸造了许多种怪模怪样的钱币,手艺是越来越精致。虽然如今铜钱已等同废物,想重建货币体系谈何用意,但第五伦还是要将他们带上。   此外,王莽嘴上说要废奴,然而官奴却越来越多,因买卖奴婢,铸私钱罪被罚刑的人,不可胜数,最多时有十几万人,被打随军,去昆阳送了一大批,还剩下三万人,也归上林三官管。   第五伦宣布宽赦释放这三万官奴,但究竟是自己散去做流民,还是随自己去渭北,往后还能得一份生计,众人自己选择。   而就在出城时,第五伦还看到一群士卒艰难地在玄武门下推攮着一辆大车,用四头牛拉着都很吃力。   而上面运载的,是一个巨大的青铜方鼎,重不知多少,反正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第五伦亦没少出入钟鸣鼎食之家,却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玩意。   鼎为三翮六翼,空足曰翮,六翼即六耳。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擦得铮亮,看来是好好保养的。   第五伦在它旁边停下马来:“这是……”   表示愿意抛弃杜陵的老宅,随第五伦一同北迁的史谌十分积极,来禀报道:“大将军,此乃前汉孝武时,在河东现的宝鼎。”   从夏商周一直传到秦的大禹九鼎,已经丢了,怎么丢的众说纷纭,第五伦比较相信其中一种:项羽破咸阳后将它们运回彭城时,船沉没于泗水,九鼎遂失,刘邦试图去捞却没捞到。   但诡异的是,到了汉武帝时,去在与泗水相隔千里的河东汾水,捞到了一口鼎!就是眼前这座,形制大异于众鼎,文镂无款识。   史谌说道:“昔泰帝兴神鼎一,一者壹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   “而这河东鼎,是为太一鼎也!”   好家伙,这比大禹九鼎还古老,还金贵,是天地混沌之初,太一神亲自铸的,怕是有几十亿年历史了罢!   就这样,大鼎被当作至宝一样地迎接到了甘泉宫,接受了汉武帝的祭祀,又送进未央宫,作为汉家神器之一裱起来。   当年从河东运来,千人拉百人挪,今日亦然。   第五伦却一笑置之,指着这方鼎问道:“是谁让人拉出来的?”   史谌讨好地说道:“是我……”   第五伦却脸色一板:“将此物卸下,就扔在玄武门!”   什么?史谌只当自己听错了,这可是证明天命所归的宝器啊,他特地为大将军运出来,怎能弃之不顾呢?   第八矫却支持第五伦的做法,站出来说道:“夏后氏实行德政时,九州贡献出美金,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因此能够上下和协,受到上天保佑。夏桀昏乱,鼎迁于商,前后六百年。商纣暴虐,鼎又迁于周,周之衰,迁于秦,然秦得天下,十余载而亡。汉无九鼎,却能传国两百年;王莽好古物,亦是十余载而亡。”   “由此可知,若治民美善光明,鼎虽然小甚至无鼎,也是重的。如果奸邪昏乱,鼎虽然大,也是轻的。”   “是故得天下,在德,不在鼎!”   老八说得好啊,第五伦颔,不过,若这当真是大禹九鼎,那是国宝,他怎么也得运走。   可既然是汉朝自己“制作”的东西,那就和王莽被丢弃在城南的“十二神器”一样,赝品,伪物。   第五伦心意已决,让人将这太一鼎扔在玄武门,留给那些将它视若珍宝的人,来问其轻重吧!   他心中暗道:“与其拉这破鼎,还不如多载几个工匠,多运几石书典。”   若非时间不够,第五伦甚至想让人将它熔了,省得浪费!   第五伦只点着这堵住玄武门的硕大蠢物告诫亲信众人:“吾等要做大事,就不要怕这些坛坛罐罐打烂。”   坛坛罐罐?仔细一想,鼎最初是用来煮白水肉的,可不就是坛罐么?大将军的话朴实,没毛病。   关键是知识、人和粮食。   知识载于图书上,师教之,弟子颂之,可以代代流传;手艺在工匠们手上,给他们材料就能复制工具,将匠人组织在一块,一整个手工业体系便能迁移。   加上足兵足食,如此一来,上中下三层建筑齐活。   “有此三者,不管到哪,我们都能重铸‘九鼎’!”   ……   ps:下午有事出门,第二章挪到特殊情况,3月1号会多补一章,不计入盟主加更。 第278章 另起炉灶   既然第五伦要求大的“坛坛罐罐”不让带,在搬迁之列的百工们就肩挑手扛着尺锯刀斧,牵着驴拉着车拖儿带女。他们是不得不走,虽然过了几百年,但工匠依然和西周一样“工商食官”,人身并未得到完全自由,依附于朝廷,世世代代延续着各自的工种,以此为生。   新朝取代汉朝,少府改名共工府,他们也换了一位主人,而现在,自然也属于下一位胜利者所有。反而工匠的手艺在身上,到哪都少不了一口饭,好在还有决定跟第五伦离开的官奴婢和士卒帮忙。   但共工府的头头宋弘,就对离开常安颇不情愿,觉得自己遭到了第五伦和任光的欺骗。   “第五伯鱼先前请我出来主持粮,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满城百姓,如今何故要弃之而去。”   这让宋弘十分难过,短短一个月内,第五伦的军士对常安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大肆屠戮侵扰,而此城的下一任主人呢?又会如何。   还有那任伯卿,前些时日共事时,虚心请教于宋弘,一口一个宋君,原来是为了摸清了共工府和上林三官底细,最终打包带走!   但宋弘也没法强求第五伦必须留在常安,保卫常安,兵家胜负不可笃定,若此地沦为战场,那样反而会让数十万人遭到更大兵灾,选择退出反而成了”保全“这儿的最好办法。   于是宋弘就只在共工府里生着闷气,死活不走,连任光亲自登门,反复告罪都不为所动。   “让第五伯鱼自己来!”   任光笑道:“明公一早就亲自护送太后及宋夫人,启程前往渭北了。”   “什么!?”宋弘赫然起身,手指着任光,如是数次,气得说不出话,却又无可奈何,只立刻追了追去。   君子可欺之以方,第五伦已经搞清楚了一件事:除了清廉外,这位宋共工还格外爱家,对他家的“糟糠之妻”尤其很好,夫人和孩子都走了,他岂能留下?   大搬迁浩浩荡荡,队伍多达数万人,前哨已经踏上渭水浮桥,后队还在常安北门。   但对大多数常安居民来说,对这场撤离,他们是冷眼旁观的。   “我就说,第五伦待不了一个月,就会灰溜溜滚出城。”   前前朝的遗老遗少并没有和公孙禄等人一起被杀光,他们潜藏在各个里闾角落,甚至担任了不小的官职,第五伦大军在城中时畏惧刀兵只能合作,如今却开始弹冠相庆。   这些人是巴不得第五伦早点滚,好腾出常安留给真正的主人:汉家天子——但究竟是绿汉还是西汉,他们自己恐怕都不清楚。   每个里闾中都有人探头往外看着军队的撤离,议论纷纷,第五伦也曾表示,不忍抛弃百姓,就派人在城中遍告:“关东贼寇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可一同过河,前往渭北。”   第五伦倒是想携民渡河,但随者寥寥。   那是当然,城中不少人奋斗了几代,才混到有家有产,在这八街九陌立足,第五将军免费的粮食好吃是好吃,但数量也不多,还不到许多人半年俸食,而且也没说跟去的人能继续吃白饭啊!   何苦为了他一句空口承诺,就抛家弃业,奔向未知的前程呢?   至于关外流寇,大家都想观望观望,常安自从建立以来,就没有过大变乱,即便是诛吕,也未伤百姓。近点的王莽对汉朝和平演变,好似睡醒一觉起来就变了天,也给了常安人错觉。   “不就是改朝换代么?”   王莽如此,第五伦如此,都不伤及下,也许下一位来到常安的将军,会比他们更好,仁义之师,秋毫无犯呢!   而家住尚冠里的一位苍老人,却逆流而行,默默带着仆人出门,坚持要追随第五伦的队伍走。   “张松伯。”他的邻居,一位大腹便便的贵人颇为诧异:“第五伦差点因陈崇之事缉拿杀汝,他走了,不该喜庆么?为何竟要跟去。”   这张伯松七十几岁年纪,名叫张竦(song),乃是汉宣帝时“五日京兆”张敞的孙子。   张竦与第五伦的仇家陈崇是好友,又和第五伦的老师扬雄是文坛的对手,那些扬雄不屑写不肯写的文章,张竦抓起笔信手拈来。   他引用诗、书、礼、易、春秋及孔子的论述和从周文周武到汉高的许多先贤事迹,狂热地吹捧王莽,使人读后不能不得出一结论:王莽者,实在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圣人,没有谁能过他的。   故而被封为淑德侯,常安人作歌讥讽:“欲求封,过张伯松。力战斗,不如巧为奏。”   但张竦的吹捧文章,随着王莽政权的日益衰败而减少,对外推说是酒喝多患了手抖的毛病。第五伦入常安之际,张竦被投机者举咎,说是陈崇的好友,亦是王莽帮凶,差点被打成民贼,但第五伦报仇归报仇,却不打算诛十族,扩大打击面,遂放了他一马。   但听说第五伦要撤,张竦竟抛弃从他祖父张敞起传了三代的千金豪宅,渭南的家财产业统统不要,便要轻车简从跟去,一时间成了里坊奇事。   邻居们都笑他:“张伯松,汝莫非当真是酒饮多,糊涂了。”   张竦也不自辩,坐在驴车上回头嘿然笑道:“塞翁失马,邻人皆吊,唯塞翁自喜。诸君,就此一别,老叟离开常安究竟是福是祸,秋后自见分晓!”   ……   常安人舍不得走,第五伦麾下的将士其实也舍不得这大城市的繁华,出城时队伍里频频回,不少人还暗暗抱怨不已。   是城里的女子不够赏心悦目?是上好的瓦檐下不够遮风避雨?亦或是常安吏民见了他们这些大头兵不够毕恭毕敬,塞给的贿赂好处不够多?这么好的地方,待在城里只觉得身子骨都软软的,舒服极了,为何要走啊!   甚至连大军的核心,那从魏地跟来的八百士吏也颇有人如此认为,虽然大将军给众人开会做思想工作时说:“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   可这不是普通的城池,是常安,是京师帝都!   殊不知,他们留恋常安的原因,正是第五伦非要离开的缘由!   作为一支“封建军队“,腐化堕落是必然的事,但就是在常安,这支刚拉起来的队伍腐朽得最快。   汉朝两百年积弊,新朝十余年怪状,让这座大城沉淀了许多光怪6离,不是将王莽及一干“民贼”逐的逐杀的杀就能解决的。   那积弊和腐坏,已经蔓延到城市的每个里闾和街巷,想要改变,除非带着一支强大的官僚队伍来用重典。否则以京师水深而浑浊,没有坚定理念和组织的军队扔进去,骨头都给淹没了。   一个新政权还没建立,就全盘继承前朝前前朝的弊政,失去活力,这哪行。王莽已经证明,简单将汉家政治换个招牌,就用那些旧朝官僚来搞改革,是自取死路。   常安之垢与不祥,恕现在的第五伦接不住,倒不如……   “另起炉灶!”   不破不立,他只给了常安人一个选择,走或不走,是他们自己的事——甚至连第五伦的军中,也有不少领过金饼的士卒,做了逃兵,选择留在这大城里。   “在这乱世中,每个人,都得自己做出选择。”   心怀侥幸留在常安,眼巴巴等救世主出现,等太平降临。   或者依靠自己,渭水虽宽,但也就几百步,往后待不下去时,他们完全可以用脚来投票。   队伍行进缓慢,渭水已到,西、中、东三座渭桥被北军防御第五霸等人举事时烧毁,只能现搭浮桥。   不管愿与不愿,旧京师已被抛在身后,而第五伦想要肇立新事业的根据地,又是何处呢?   有人猜测:“莫非是将军的故乡,长陵县?”   但第五伦没选老家,他的政权毕竟不想搞宗族政治,而是要海纳海川,遂挑了另一个地方。   “栎阳!(西安市阎良区武屯镇)”   ……   过去几日,景丹的任务就是为迎接第五伦及数万人的到来做准备。   选择栎阳做战时的“都”,是第五伦深思熟虑及实地考察后的决定。   “渭北可为都者无非几处。”景丹作为本地人自是十分熟络地理,与万脩说道:“一处是咸阳,另一处,就是栎阳。”   关西的政权以栎阳为都,年代可早了,秦献公时,为了进取河西,将都城从雍地迁徙至此,建了栎阳宫,三十多年后才迁到咸阳去。   而刘邦从巴蜀汉中反攻三秦后,因为咸阳已经被项羽烧了,长安还没建立,也曾在栎阳定都数年。   他们选择栎阳的原因显而易见:栎阳可谓是渭北的核心,与东西距离都不远,坐落在平原上的一处黄土塬上,易守难攻。在汉朝大修沟渠后,栎阳背靠白渠,粮食有保障,如今已是六月下旬,临近秋收,粟穗已经开始低头。   本地豪强势力也不强大,就两家,远不能和五陵诸豪相比,另一家……其中一家还是景氏。景丹得了第五伦的印绶后,“衣锦还乡”,成了家主,又是一出前倨后恭的热闹。   但他这家主胳膊肘却向着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家族大宗地产三百余顷献出,给第五伦作为公田!   景氏族人抱怨连连,别人做了大官,都是割外面的肉肥自家,景丹怎么反过来?倒是景丹笑而不语,鼠目寸光的族人们,懂什么?   栎阳是既然秦、塞、汉三国旧都,城池较其他县大,宫室也是现成的:城东有座小城叫“万年宫”,是刘邦的老父亲,太上皇刘公之陵邑,改朝换代后,如今守陵人尽散,几乎空了。也不知是不是第五伦故意,汉朝的末代太后王嬿,竟被安置去了那,一一尾,倒也有始有终。   秦时的栎阳宫则坐落在城北,在汉朝作为行宫,还能用,但第五伦却放着宫殿不住,让人将天禄、石渠、麒麟三阁的书送到这,让王隆与梁丘赐去整理分类,各类书简编了号一一运到,将行宫充斥得满满的。   而第五伦,则带着一众麾下,入驻昔日田况所居的师尉大尹府,六月底时,当刘龚和冯衍风尘仆仆从陇右赶到渭北时,便是在此谒见了第五伦。   冯衍请刘龚等在外头,他自己先进去禀报,将此行事无巨细都说与第五伦听,还分析了关陇优劣,以及陇右暂时没有精力东出陇关的情报——当然,对自己这位纵横大师的自夸当然少不了。   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让刘龚在外头偏室中等得颇为焦虑,六月底的渭北极其闷热,哪怕在屋内,喝着解暑凉汤,他的袍服仍湿了。   也由不得刘龚心急,他和冯衍直接被引到栎阳来,才知道第五伦已经完成了搬迁事业,嘴上说是“打扫干净了常安城,以待真天子莅临”,可刘龚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等了半响,冯衍终于出来了,引刘龚入内。   刘龚重新打起精神,进去就拿出诏令道:“宗正刘龚,代元统皇帝,请汉丞相、太师、渭侯拜迎接制!”   第五伦起身朝刘龚行礼,却一脸的茫然:“伯师兄所言的这三人,不在此处啊。”   怎么,冯衍在里面说了那么长时间私话,竟没将此事讲清楚?   刘龚只能笑道:“伯鱼戏言,丞相、太师,是元统天子给你的官职,一身兼三公、上公,真是亘古未闻。”   “而这渭侯则是爵名,更了不得,元统皇帝封给你整个列尉郡十县,十五万户!以犒伯鱼诛暴逐莽,护卫长安,辅佐汉室的大功,君当勉之!”   “伦何德何能……”   第五伦立刻辞让,刘龚还以为他老毛病又犯了,遂准备按照惯例再替元统皇帝勉励一番,熟料一旁侍立的第七彪却怒了,当众质问刘龚道:“刘伯师,大将军在新朝时,就是公,如今驱王莽杀民贼,有大功于天下,怎么你的皇帝,就舍得给一个侯,还降了一级!”   刘龚连忙解释:“拨乱反正,伪新的五等爵已废弃,如今复用汉时爵号,列侯就是最大的封爵了……”   第七彪吹胡子瞪眼:“侯之上,不是还有王么?”   刘龚无奈:“白马之盟有约,异姓不得为王……”   第七彪根怒了:“意思是这王你当得,随便一个刘姓当得,明公立再大的功却当不得?”   这粗鄙武人不是胡搅蛮缠么!刘龚无奈地看向笑眯眯的第五伦。   第五伦感受到了刘龚的目光,抬起手道:“不要为难伯师兄。”   “他也是奉命而为。”   刘龚松了口气,还是第五伦知礼体量人啊……   可他却万万没料到第五伦的下一句话。   第五伦扫视在场众人,景丹、万脩、任光、第八矫等,无奈地笑道:   “没办法。”   “既然元统皇帝不加我位,我自尊耳!”   ……   ps:回家晚了点,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79章 虽王可也!   作为外人,刘龚直到现在才赫然觉第五伦的野心,但为时已晚,他们的“西汉”已立皇帝定年号,硕大的箭靶子放在陇右。一旦绿林入关,这“元统皇帝”势必成为更始皇帝主要打击目标,且几乎没法谈:   汉汉不两立,你是个皇帝,我也是个皇帝,我自诩正统,你自持势大,究竟是你退位,还是我退位?总不能因为都姓刘,就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平分天下吧?   第五伦只自尊为王,还主动退到了渭北,让出帝都,在没摸透他野心的人看来,反而还有进退回旋余地,是可争取的对象。   于第五伦而言,称王也是势在必行的事,从冯衍口中,第五伦得知,那“西汉”已经越俎代庖,给他手下的将军、吏员们封爵封官,批印绶。看来陇右虽暂没精力越过陇山以东,胃口倒是不小,想通过这种方式,将第五伦势力分化吞了啊!   不要小看这些虚位对人的吸引力,一如万脩作为老朋友,进言劝进时说的大实话:“众人丢弃亲戚乡里,跟随明公奔走战斗,不少人是为了攀龙鳞、附凤翼,成功得志。现在功业小成,天人相应,若明公不及时正位,臣恐众人失望,各自离散,就难以复合了!”   是时候给创业团队股份了,正式建立政权团聚人心迫在眉睫,而以第五伦现在的傲然和蛮横,他第五伦的王,也不必别人来策命,维持那表面上的臣属关系。   一如鸿门起兵当夜他的豪言:“吾之斧!钺!”   “不由暴君、一夫来授。”   “而授之于天意,授之于民心!”   “我封我自己!”   ……   在第五伦的麾下,明公要称王早就不是秘密,第七彪的大嘴巴见到一个宗族乡党就到处说,而栎阳亭中“打下河西就称王”的旗也尚在。   然而这王号背后,却涉及了第五伦势力里诸多派系的暗暗角力,还没正式宣布时,他们已经拉帮结伙,私底下吵翻了天。   第七彪是自诩劝进第一人的,奔走得颇为积极,又是跑去给第五霸揉腿,让他给孙子吹吹耳旁风。又是非要第八矫给他念些临渠乡诸第的祖宗历史,在约宗族里第一鸡鸣,以及相当于自己人的张鱼、朱弟宴飨时,彪哥也能文绉绉地来几句:   “吾等的先祖,乃是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都是田齐王族,豪横,宗强,能得人,后来杀秦吏,田儋自立为齐王,兄弟相传,直到被汉给灭了。”   “吾等宗族被强迁至关中两百年,如今赖宗主天纵英才,又要称王了,这就相当于是田氏兄弟复国,国号要不叫‘齐’,说不过去罢?”   在彪哥看来,6续追随第五伦的“外人”越来越多,要让后来者知道孰为主,孰为客,这王号,必须争取一下!   然而,一心复辟大齐的也就宗族内几个人,连他们的乡党都对此没毫无兴趣,以王隆和第五伦的老上司鲜于褒为,则力主第五伦起于列尉,当称之为“列王”。   王隆有自己的考虑:“邛成侯等列尉豪强二十余家,对明公欲自称为王颇为惊愕,为了争取彼辈支持,就应在国号上加以安抚。”   他的意见是,团结列尉豪强,他们才是渭北的实力派,以此为立国之基。   然而加入第五伦势力最晚的一批人,却对此嗤之以鼻。   以举报田况龙渠伏兵死士,被任命为“师尉郡丞”的李柏指出:“明公定都于栎阳,栎阳者,师尉之地也,难道不该叫栎阳王或师王?”   师尉士人虽然投靠最晚,但还是跃跃欲试,想在新政权里争取一席之地,而被他们视为政见领袖的,自然是与第五伦有莫逆之交的景丹。   然而景丹却对李柏的建议摇头:“此乃蜗角之争也。”   “依我看,何必分什么列尉、师尉,两地在过去两百余年,皆是左冯翊(píngyì),是一家人啊。”   “翊者,欲飞之意也,汉武有诗云:神之來,泛翊翊;甘露降,庆云集,此之谓也。”   景丹是聪明人,他们师尉士人势力太小,与列尉摆出对抗姿态是几个意思?打得过么?不如合二为一。   遂捋须笑道:“倒不如向明公进言,对外称‘冯翊王’,迷惑诸位汉帝,以示吾等只愿居于左冯翊之地,割据一隅,使之无暇顾及。对内则可去前留后,称‘翊王’!”   这已经够热闹了,但别忘了,第五伦麾下不止列尉、师尉人,掌兵权最大的,还是来自茂陵的两位:万脩、耿弇。   耿弇自从三天下五陵后,就被第五伦放到西面,提防当时不知会不会东出的陇右势力,一时间西线无战事,倒让他错过了临晋之战,这可把小伙子憋得难受,才从武功回到栎阳,他对第五伦称王拍手欢迎,但对于王号,他连参与的兴趣都没有。   至于万脩,因为出身游侠,来找他的倒不是在势力里人数较少的京尉茂陵士人,而是当年在新秦中的猪突豨勇老部下。   郑统捅穿龙渠,一雪被阻峣关之耻,也意气风起来,与万脩饮酒到醉时提了一嘴:“我近日颇听人说要叫什么齐王、列王、翊王,都不好听,我粗鄙,但关中就是秦地,吾等又被明公带着在新秦中聚起,为何就不能叫‘秦王’呢?”   不说还好,说到此事,万脩就将酒盏重重一放,摇头道:“不行,秦字不行!”   万脩读过一点圣贤书,知道第五伦随便用什么都行,唯独秦王,万万不能!   汉高以诛暴秦起家得天下,最初时汉承秦制,与项羽对抗也多赖秦人之力,对秦朝倒也没有全盘否定。   待到文帝时,开始反思秦为何亡,遂有贾谊《过秦论》,而当时关西与关东的矛盾依然巨大,齐楚燕韩赵魏,各处地域的人士争端频繁,然而这些人说到一个问题时,却出奇一致:黑秦!   将天下人的仇恨集中在秦身上,一来能凸显汉家得国之正,二来也能弥合国别地域裂痕,所以秦必须被打倒,并踩上一万只脚!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秦亦如是。   汉朝黑秦两百年,汉武后更是开始在官制上拔除秦制,对秦的妖魔化与憎恶已经深入人心,尤其是士人,已经到了逢秦必反的程度,至今依旧。   以除暴为名起兵的第五伦,祖上既不是秦吏,也不是秦始皇血脉,除非是嫌事业太顺利,否则,犯得着非用这已经代表邪恶、残暴的秦字,来自己挖坑添堵么?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怀心思,所上文书,第五伦都来个留中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多难得的机会啊,他乐得籍此观察底下人的分歧与倾向,随着政权正式建立,大伙的关系,只怕不会像创业之初那般和睦。   倒是来自南阳的任光,和各个派系都没关系,好似孤臣,瞅来瞅去猜测第五伦的心思,等时机差不多时,遂给第五伦提了一个建议。   “人云,人不如新,衣不如旧。国号者,譬如人之衣裳,光鲜虽好,然不如旧衣适身。臣观明公之政,起于魏土。《左传》有云,魏者,大名也,可为国号。”   这个提议淹没在一众派系的声浪里,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却偏偏被第五伦看中了。   “伯卿之言甚善。”   第五伦感慨道:“余起兵魏土,诸君亦多于魏地任职征伐,君子不忘其本,焉能得关中渭北沃土,而忘邺城草创之难,冰河阻赤眉之胜,八百壮士西征诛暴之勇?”   任光说得好啊,国号,其实就是衣服,往后称帝时换一身衣裳都无所谓,关键是它要对现在,有用!   所以秦就不可能了,只会起反作用,挑衣服得看看季节和场合,大夏天披一身貂,不热么。   齐、列、翊之类,宗族政治、地域政治色彩太过浓厚,太小家子气,第五伦亦弃之不取。   但魏也是地域啊!只是又有不同,那是第五伦将来自不同地方的下属们聚拢的地方,老班底们,万脩、小耿、第七彪等人,或多或少都在魏地干过,对那地方有感情,都不会有大意见。   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五伦的地盘,可不止关中这四个郡,在东边还有俩呢!要让关中的四万新兵和魏地不到一万的老卒对阵,说不定还打不过。   他的政权下一个目标,是“取全魏之地”,也就是河东、河内,得让那些被敌对势力包围的旧部知道,第五伦虽入了关,却也没将他们忘了!   以“魏”为国号,难道不是最好的一封情书么?   “再说,魏也挺好……”第五伦暗暗嘟囔:“历史上终结汉的,不就是魏么?”   他日来个“魏五挥鞭”,倒也不赖。   王号既定,熟悉礼乐的第八矫等人要忙着张罗仪式,而第五伦也要筹划给手下封什么官爵,排排坐分果果的环节到了。   然而即将上线的魏王伦在百忙之际,仍在心系东方的人。   耿纯,他的妻儿,还有丈人行马援。   “魏地,现在如何了?”   ……   六月份的魏地邺城,其实曾一度人心大乱。   虽然第五伦在河东留了赵尨和两百兵卒,以伤病为借口,混迹在驿站置所里,也顺便作为传递信息的中转站,第五伦决定在鸿门起兵当晚,就火派人东返,奔波一千多里,于五月底将消息送到了邺城,告诉马援他已动手。   然而在此之后,因师尉蒲坂关及新旧函谷皆在新军手中,第五伦再派人得绕远路,消息一度断绝了数天。以至魏地的亲信们,根本不知第五伦的中心开花成与不成,以四万新卒究竟能否击败甲兵精良的北军六校。   甚至在六月初,当得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惊变传到,本地豪右官吏也知晓时,甚至还有谣言大起,说第五伦兵败于关中,已经被杀!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倒是马援临危不乱,直接将一名在官署里嚼舌根子的吏员当场挥剑斩杀!   “明公已得大胜,诛杀了王莽,夺取帝都,天下侧目,汝等安得胡言乱语!”   然而彼时马援已与西边断绝消息数日,只一边宽慰女儿,一边与赶来邺城的耿纯统一意见。   马援笑道:“说句不吉利的话,就算伯鱼不幸亡故,他的儿子尚在,魏地何忧无主!伯山以为呢?”   耿纯瞧着马援屏退众人与他商量,刀还在腰上呢!这要是说半个不字,只怕今日走出去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这是自然。”第五伦离开时和耿纯结了儿女亲家,作最坏的打算,他也得护好女婿第五明周全啊。   “大善!”   马援拊掌:“既然如此,那就由伯山留守邺城,兵卒已备,我按照与伯鱼之约,南取河内,西击河东!”   《山海经》中记载了一种双头异兽,它的名字叫做鸓(1ei)鸟,这种异兽长得像鹰,但是它却有两个脑袋,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像极了第五伦势力现在的情况。   不管西边的头成与不成,他们东边的头,得开张啊!   ……   ps:第二章在18:oo。 第280章 破竹   河内作为三河之一,舟车都会,号称6海,颇为富庶。其人口繁茂,十八个县,户二十四万,人口一百万出头,比魏郡和半个寿良加起来还多。但其武备却十分羸弱,又因王莽征绿林,郡大尹带着泰半郡兵南下,导致河内防务更加空虚。   郡里的二把手,管兵事的“属正”就成了实际的掌权者,然而说起这位伏属正,本郡读书人赞不绝口,豪强却是大摇其头。因为对伏湛来说,当官只是他的副业,真正热爱的主业,是做老师!   河内的属正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学堂,几百个当地读书人顶着炎炎烈日,正襟危坐,仰头听伏湛讲解《尚书》。   “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   因为常年彻夜读书,伏湛的眼袋显得很大,看上去好似占了半张脸,虽然不知是多少次念这句《禹贡》里的话,但他依然闭着眼睛,十分动情。   底下的几百名士人也很投入,能拜入伏氏门下,是他们的荣幸。世人皆知,汉无伏生,则《尚书》不传,传而无伏生,亦不明其义。将五经之一的《书》从暴秦之火中挽救出来,口授流传于世的,正是汉初的伏生老爷子!   而这伏湛,正是其九世孙,真正的伏氏尚书传人!   伏氏尚书,比世上的显学欧阳尚书、大小夏侯尚书还要正宗。伏湛之父乃是汉成帝时名宿大儒,做过帝师,又为博士,伏湛早早进入太学。   王莽下野时,视莽为圣人的他上书鸣不平,王莽代汉时,伏湛也衷心欣喜。王莽好用儒生,居然让伏湛做了捕奸捉恶的绣衣执法,结果伏湛心软,抓到人直接给放了。王莽也不忍心治罪于他,只让其慢慢做官,五次升迁后,莫名其妙补了个军职:后队属正!   让一位名儒来管一郡军事,王莽之善用人敢用人,可见一斑。   伏湛做了属正后,心思果然不在加强武备和训练兵卒上,反而利用职务之便开了学堂,教弟子们诗书,再让他们去军营里和后队兵卒讲儒家故事,教以礼仁。看这架势,是真想在殷商故地,打造一支“仁者之师”来。   正在教授之际,怀县宰卫飒(sa)焦急地走进来,穿过一众学生的案几,到还在闭目的伏湛身旁,低声道:“伏属正,出大事了!”   伏湛睁开眼,瞥了卫飒一眼:“子产,有何事能比传圣人之教重要?”   卫飒平日敬着伏湛,知道他的习惯,只作揖道:“是戎事!”   伏湛颔:“国家大事在戎与祀,你说吧。”   卫飒急道:“魏成大尹马援,忽然将兵南下,夺取荡阴,渡淇水,兵临朝歌,眼下应已攻克!”   河内和魏地关系一直不错,因为本郡武备不振,本地豪强和官吏还指望被第五伦强兵后的魏成能帮忙挡着赤眉和河北诸多流寇,可第五伦南下时还笑眯眯的好邻居,怎么忽然就对他们动刀了?   卫飒道:“有传言说,第五伦反于关中,魏地乃其旧部,这次南侵,恐怕是蓄谋已久啊!”   伏湛皱起眉来,显得很苦恼,卫飒以为他在担忧如何御敌,不料伏湛却当场念了一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淇园就在朝歌,从春秋卫国一直延续,汉武时为了堵黄河水,将淇竹都砍光了,老夫到此为官后令人修缮,稍复昔日诗经之景,只望马援麾下兵卒,不要将它们砍了做柴禾箭杆啊。”   原来是在担心竹子啊!卫飒目瞪口呆,只劝伏湛立刻整顿武备,守住沁水一线,同时向南求救,以待王邑、王寻派兵来援——此时是六月中,他们尚不知昆阳大败之事。   然而等卫飒奉伏湛之令打开郡仓准备好粮食后,让人糊涂的一幕出现了,伏湛巡查城中,现因河内粮食多被王邑征走的缘故,许多老百姓面有菜色,一时间又心软了。   “夫一谷不登,国君彻膳;今民皆饥,奈何老夫独饱?”   于是伏湛把军粮作为赈济粮,给怀县人了,也不带兵卒去沁水布防。而马援的兵锋,已经抵达了沁水北岸,在没有阻碍的情况下,从容搭建浮桥,准备南渡。   也就在此时,去南方告急的人回来了,没带回朝廷一兵一卒,反而将王邑兵败,只收拢了区区三万人回到洛阳的消息传到河内。   加上第五伦在西边攻克常安,王莽南狩不知生死的事情已被坐视,河内顿时哗然,以隐士蔡茂为的人,开始规劝伏湛索性降了马援。   然而伏湛却置若罔闻,不似田况一般自诩大新忠良,也不像严尤那样自觉于天下有罪,要殉新,就是不表明态度。   而马援已渡过沁水,直扑怀县而来,满城皆惊,唯独伏湛虽在仓卒,却依然讲究文德,以为礼乐政化之,颠沛流离犹不可违,教导弟子们诗书依旧。   但他的弟子们心已经乱了,今日上课,来的人从数百变成了百余,且不断有人心生不安,外头每每出一点声响,就会愕然回头,惶恐不已。   此时传来消息,说城内的隐士、第五伦过怀县时曾去拜访的蔡茂,已经带着城内豪右士人,打开伏湛不抵抗政策下无人把守的城门,迎接马援入城了!   “夫子,孔子过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桓魋伐其树,孔子遂去,如今马援来势汹汹,夫子亦可去也!”   有弟子颤抖着起身,哭泣着请老师从南门走,他们虽是儒生,也带剑,愿意拼着性命,护送伏湛周全。   然而伏湛却笑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上一个满口“天生德于予”的圣人天子已经跑路了,但伏湛倒是比王莽还淡定,竟是“不战不降不走,不死不和不守”。   他宽慰弟子们道:“孔子困于陈蔡七日,外无所通,藜羹不充,从者皆病。然孔子愈慷慨讲诵,弦歌不衰。别说兵刃尚未加身,就算架在脖子上,吾等亦当如此。”   “要学淇竹啊,古之君子,其内坚如竹,其外温如玉,虽有秋冬之凌,而不改其绿。”   伏湛的话语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乱世将至,一如秦末之时,这世道往后不缺霸主、王侯、将军,缺的是能保留往圣绝学之人。听我讲完最后一堂课罢,倘若明日就是秦火土坑,吾当慷慨赴之,而汝等则要带着我所授之学,保全性命,以待太平。”   他的手指向弟子们:“届时,汝等,人人都是伏生”   一席话让弟子们血脉贲张,俯道:“诺!”   他们开始不管外头的人马嘶鸣,各自回到座位,继续随着伏湛学《禹贡》。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念到这一句时,随着一阵嘈杂,全副武装的魏地牙兵悍然闯入属正府,带路党蔡茂在前,而一身戎服的马援紧随其后,身边还跟着矮个子的黄长。   伏湛的弟子们战战兢兢地坐在位置上,这下兵戈当真要加身了么,而马援则踩着皮鞮,腰挂环刀步步朝他们的老师走去,来到伏湛案几前,刀刃猛地抽出!   “夫子!”   弟子们立刻起身,生怕老师被马援这粗鄙武夫所害,殉了道,但他们被马援的手下用兵器对着,又被迫坐了回去。   然而马援用刀尖挑起的,却只是伏湛的竹简,左手取了捧着,竟就这样介甲读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武人与儒生,刀剑与诗书,这真是诡异的一幕,弟子们糊涂,士卒也糊涂,唯独黄长猛地恍然大悟。   片刻后,马援挪开了目光,看向伏湛。   “恒、卫既従,大6既作……《书》不管读多少遍,都让人受益匪浅啊,久闻伏惠公之名,敢问我说得对么?”   “将军所言不错。”从始至终,伏湛依然端坐在案几后,抬着一对大眼袋看向他,浑然没有畏惧。   “汉高皇帝年迈时也曾说过,吾遭乱世,当秦禁学,自喜,谓读书无益。”   “自践祚以来,时方省书,乃使人知作者之意,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将军读书,还不晚。”   马援摇头:“伏惠公愿意教?”   “子曰:有教无类。”伏湛朝马援作揖:“只要有心向学,谁都能读《书》。”   “善,一言为定。”马援哈哈大笑,言罢竟收了刀,转身带着一众兵卒离去,还让他们带上了属正府的大门,又令黄长守好这里,勿让乱兵侵犯。   同行的门下吏和军官糊涂了,他们还以为是要跟着马建军来属正府兴师问罪,怎么却是虎头蛇尾呢?   倒是黄长在那啧啧称奇,感觉这堂课,自己受益匪浅:“高,实在是高!”   先是那伏湛,你以为他木讷古板?无能确实是无能,但黄长仔细思索后,才现这是绝顶聪明的人。   “不战,是因为自知河内弱旅,难敌魏地强兵。”   “不降,是因为降官太多,他降了也不会得到太好礼遇。”   “不走,是因为新朝大势已败,河对岸赤眉肆虐,连老家都回不去,倒不如河内安全。”   “不死,是因为这一死,就成了给新莽殉葬,日后势必为人所污,死人可没法辩解。”   “不和,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底气,蔡茂等人早就将河内卖光了,你当他不知?”   “不守,是不希望产生流血,殃及百姓,蒙了恶名。”   伏湛散尽自己的俸禄给分给城内民众,加上他一贯怀柔的治郡手段,在河内人心中地位很高。   再加上兵临城下还弦歌传书依旧的架势,这种情形下,马援若敢伤他,肯定会被那数百弟子口诛笔伐,同时大失民心,那么魏兵自称来“保护”河内,以及举着第五伦安民大将军旗号,效果就大打折扣。   于是马援就没法对伏湛动粗了,只能借着挑《书》而读的对话,替第五伦招揽伏湛,此人是名宿大儒,在士林享誉颇高,若能给第五伦站台,做个装点倒也不错。   而伏湛不卑不亢地应诺,一场交易就此达成,双方还都保全了雅致体面。   黄长还在回味这场交锋,门下吏们则没太听明白,反正他们里黄长最聪明,他说厉害,那就是真的厉害。   也有人说道:“那是遇上马将军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知文守礼。若遇到第七彪那等莽夫,这伏湛如此做派,岂不是必死无疑?”   “这就是他最高明之处啊。”   黄长回过头,属正府里,已经再度响起诵书之声。   “这伏湛有胆,当真不怕死。”   “若真被杀了,殉书殉道而亡,总比殉新莽好听,除非将其弟子也杀光,否则事迹迟早流传下去,百年后的士人,指不定还会替他喊冤鸣不平呢!”   ……   六月下旬,身在邺城,带着三千兵卒留守的耿纯就接到了马援的捷报。   “文渊七日下河内,真快!”   马援兵不血刃夺取怀县后,河内西边将近十个县,靠着蔡茂的帮忙,伏湛的背书,让他们也享受了一把“传檄而定”。   而第五伦取常安、新军败昆阳这两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也已经三河皆知,所以魏兵很少需要攻城略地,一路推到了太行、王屋两座山下,控制了轵关道的东侧:轵县。   然而长达数百里的轵关道不是那么容易走的,派去侦查的兵卒回报,说小道的另一侧,位于河东绛县的“厄口关”,已经大军云集,为渡河占据河东的王寻派兵守备。   又要巩固河内,又要防备河南,还得进取河东,马援带去的六七千兵卒就有些捉襟见肘,加上时值骤雨频繁,攻势暂停,马援顿兵于野王县休整。   “是该停一停。”   耿纯不希望他们顾此失彼,因为随着常安、昆阳一东一西两个大变数生,天下局势已经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去还在观望的势力,开始纷纷迫不及待,浮出水面,爬上台前。   这不,耿纯眼下,就在邺城接待一名来自邯郸的使者,名叫杜威,乃是赵王子刘林的家臣。   因为道路阻隔,信息传播不便,他们既没有看到第五伦的檄文,连前几天的胡汉、西汉之立也不知道,但并不妨碍这些地方势力打自己的主意。   “多亏了第五伯鱼击走王莽,加上新军昆阳大败,复汉之大势已成,河北之赵王、真定王刘林、广阳王刘接、上党鲍永及刘姓宗子侯数十人,联合巨鹿等十郡,举兵十万,欲一同易帜复汉,不知耿君意下如何?”   “我……”   耿纯缓缓举起手,屋内的随从随时准备拔刀将这杜威砍杀。   然而浓眉大眼的耿纯却一拍案几,大笑道:   “固所愿也!我心向大汉,久矣!”   ……   ps:晚了些,明天加更。 第281章 不知几人称帝   赵王刘林派使者来邺城,与其说是拉拢耿纯,倒不如说是最后通牒,邯郸与邺城相距不到百里,车骑一日可达,战争随时可能打响。   而据耿纯所知,随着第五伦反关中和昆阳的消息传来,本就被架空的河北新朝政权轰然崩塌,地头蛇们不再藏在背后,而是纷纷将二千石或杀或囚,带着一众刘姓侯爷翻身做主人,一如过去两百年一样。   其中以刘林最强,坐拥邯郸、广平、巨鹿三郡,人口多达百万,复故国称赵王,纠集豪强同宗,聚甲兵三万于邯郸,对魏地虎视眈眈。   马援前些日子也与耿纯合计过,究竟是按照第五伦的计划,大军夺取河内,还是直接和邯郸打起来?耿纯力劝马援选择前者。   “明公离开时曾说过,有耿伯山一人,足保魏地不失。文渊信不信,我一人在邺城,便胜过三万大军!定叫刘林不敢侵境,君且放心南下开拓,守成之事,交给我!”   耿纯当然知道,第五伦临走前,为何非要死乞白赖和自己联姻。   “他与马家结亲,其意不在马氏,而在马援也!”   同理,第五伦为一对小儿女结娃娃亲,当然也是看上了耿纯!   第五伦都知道耿纯坐镇邺城的作用,耿伯山自己自然更清楚。   “耿氏乃是和成郡(巨鹿北部)第一大姓。”   “我又与和成郡大尹邳彤交好,和成向背,取决于我家。”   “而实力不逊于赵王的真定王刘杨,则是我亲舅父。”   河北的刘姓王爷和当地大族联姻是常事,耿纯的母亲姓刘,正是刘杨的姐姐,刘杨在前汉就是真定王,被王莽削了王号,如今纠集常山、真定、中山三郡,号称拥兵十万,实力与赵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在河北以北,还有一个上谷郡,以幽州突骑闻名天下,正好顶在河北两刘的背部,新朝的朔调连率耿况,那也是耿纯远亲。   有这三层因素在,刘林就算很想趁着第五伦不在吞并魏地,也得掂量掂量,先礼后兵。   这正好遂了耿纯的心思,魏地没多余兵力和赵王交战,要翻脸,也得等东西两头会师河东再说。所以对使者,只能虚与委蛇,耿纯早就与真定王刘杨往来通信,诉说自己和第五伦的“复汉之思”,寻思着先骗过几个月再说。   耿纯已经接到第五伦派人绕道上郡、太原大老远送来的信,他们的底牌似乎越来越多了,遂与杜威道:“既然第五伦伯鱼反莽,那自然是为了复汉,他已占领常安,保护太后,清扫宫室,就等待真天子入居。”   这话在旁人听来理所当然。   但耿纯原本以为,河北诸刘只是想举更始旗号遥遥响应,可万万没料到,刘林却还有另一个惊人的计划,故而当酒过三巡,使者杜威透露时,耿纯顿时惊讶,或者说,惊喜!   “你是说,孝成皇帝之子刘子舆,尚在人世?”   ……   “大王,请相信我,赵魏之间,声息相闻,不能两存,必有一战!”   得知赵王将与魏郡联手,被第五伦驱逐,逃到邯郸依附刘林的武安大姓李能义愤填膺,再度稽规劝。   刘林却大摇其头:“若魏地无耿纯,这邺城,说打就打,无须迟疑。”   可第五伦偏偏将此人放在那,却是叫赵王投鼠忌器,和耿纯料想的不差,刘林心中有一个大计划,若想拉真定王、和成郡、上谷耿况入伙,就得与耿纯和颜悦色,若是直接开战,腹背受敌的,就说不好是谁了。   他只宽慰李能道:“耿纯答应,以后会将武安田和铁矿还给汝家,损失的财物也会悉数赔偿,赵魏和则两利,斗则两败。”   王不能制王,非帝不可,真定王刘杨已经答应,一同拥立刘子舆作为旗号,团结河北诸刘,但前提条件是,要求赵魏和解。   “而第五伦已取常安,耿纯保证,他也会奉上版籍,共尊子舆为帝!”   更何况,第五伦现在手里还有常安和孝平太后,这让刘林颇为心动,他手里的刘子舆毕竟是个假货,但若能得到孝平太后承认,相信的人就会更多。   念及昔日冯衍来使时也说过,第五伦是心存复汉的,虽然驱逐了李能,但他对魏地三家刘林的小宗兄弟,却没有丝毫侵犯。   和同第五伦、耿纯合作的巨大利益比起来,李能的个人仇怨,根本不值一提。   更何况,刘林认为,他们目前最大的敌人,还是流窜两州,攻陷渤海、河间数郡,号称十数万人,势力越来越大的铜马贼!   刘林已经想好了:有第五伦在常安挡着更始绿汉,耿纯、马援挡着赤眉与新朝残余,他们的“北汉”方能从容展。   “待到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窥中原!”   ……   “刘子舆”称帝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一,地点却不是在邯郸赵宫。   因为王郎挥老本行,占卜认为“河北有天子气,尤以常山、巨鹿交界之鄗(hao)城最佳“,加上这场拥立是赵王、真定王两家主导,地点选在中间比较好,遂移师于鄗城。   因为昔日刘邦曾北征时曾在此留宿,当地的千秋亭还有香火未绝的地方高庙,方便祭祀祖宗,又在名叫“五成陌”的地方设立祭坛。   河北的各主要势力都派了人来,倒是耿纯借口“铜马联手五楼贼,再犯我郡界”为由,只派了两个弟弟耿植、耿宿来观礼,他们也是真定王刘杨的外甥,一抵达就拜见了这位河北的实力派。   真定王刘杨四十多岁年纪,脖子上有个大赘瘤,红得紫,但刘杨却不以为羞耻,因为有算命的告诉他这是祥瑞,歪着脖子接受了耿氏兄弟下拜,又与赵王刘林见礼,也承了他特地移师鄗城,让“刘子舆”登基的美意。   刘林还乘机提出了一件事:”真定王虽无女,然陛下素闻大王甥女郭氏娴淑识礼,愿聘为皇后,请我代为伐柯,不知真定王意下如何?“   “吾甥女幼弱不识礼,骤为皇后太过草率。”   刘杨却不置可否,摸着他的大瘤子,眯眼看向穿戴皇帝冕服粉墨登场的“刘子舆”。   你还别说,虽然”刘子舆“是个假货,可比他的两位“前辈”,登基时紧张得手足无措的更始皇帝刘玄,以及当众狂咬伤大臣的元统皇帝刘婴强多了。而其气度礼仪,也不是半路出家的胡汉皇帝卢芳能相比拟。   那一步一趋,一揖一停,都是长达两年时间里,在赵王宫里练出来的,日夜操练,不知流了多少汗水。   这一幕啊,看得一些头斑白的刘姓侯爷竟抹了泪,都感慨道:“不曾想,今日复见汉家威仪!”   连对其身份心中存疑的真定王也微微颔,这一位起码是上得了台面,骗得了大多数人的。   仪式和其他几个汉的大同小异,都是燔燎告天,禋(yīn)于六宗,望于群神,而后下登基诏书。   “制诏部剌史、郡太守:朕,孝成皇帝子子舆者也。昔遭妖后赵氏之祸,因以王莽篡杀,赖知命者将护朕躬,解形河滨,托身赵、魏。”   “王莽窃位,获罪于天,天命佑汉,故使东郡太守翟义、严乡侯刘信,拥兵征讨,出入胡、汉。普天率土,知朕隐在人闲。南岳诸刘,为朕先驱。”   “朕仰观天文,乃兴于斯,以七月壬辰即位于鄗。休气熏蒸,应时获雨。盖闻为国,子之袭父,古今不易。刘圣公未知朕,故且持帝号。诸兴义兵,咸以助朕,皆当裂土享祚子孙。”   这是直接将更始政权说成是“为王先驱”,希望他们自去帝号了。   仪式已毕,这“北汉”的都城,在诸王商议后,定在了巨鹿城,刘林虽然倾向于接受刘杨建议,与第五伦、耿纯联手,但还是防了魏地一手,邯郸太近不安全,大本营挪到易守难攻的巨鹿为妥。   又定年号为“嗣兴”,以明确刘子舆是孝成皇帝真正后裔,而大汉,又双叒复兴了!   真定王、赵王、广阳王延续其爵号,三人封地加起来,一共八个郡,而那几十个被王莽废黜的刘姓侯爷,也各复其位,各占一县,授予大夫之职,充斥朝堂。   又定官号,以汉成帝时的为准,成帝也是改过制的,曾下诏罢将军官,以大司马骠骑将军为大司马,御史大夫为大司空,和丞相一起合称为“三公”。   赵王刘林当仁不让,是为大司马,真定王刘杨次之,为大司空。因为距离太远,只派了子侄到场的广阳王刘接做了光禄勋,连耿纯、马援都被许以九卿位,封侯。   倒是“丞相”的位置,在赵王的建议下,特地留着,篆刻了印绶,遣使者杜威再跑一趟,绕道太原,要给远在关中的第五伦送去“北汉”的相印!   ……   而就在“北汉”敲锣打鼓建立之际,前脚刚拒绝“西汉”相印的第五伦,却也将自己称魏王的吉日,定在了七月初一这天!   虽然第五伦要求一切从简,但典礼还是得有,即将在栎阳城秦宫举行,第七彪穿戴新制的礼服准备前往,虽然他穿啥都像沐猴而冠,但不妨碍走路大摇大摆,在巷子口遇到第八矫,彪哥热情地招呼老八同行,路上却忽然向他提出了一个灵魂拷问。   “季正,你说说,这魏王的官制,是用新制。”   “还是用汉制呢?”   ……   ps:起晚了略短。   第二章在13:oo。(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18:oo。 第282章 皮骨   第八矫当然清楚,第七彪这能将礼服穿成剑服的大老粗,关心会是制度么?其实是魏王伦会将他摆在体制内什么位置!   与第七彪不同,第八矫深刻参与了建制之事,一同被召入栎阳宫的还有景丹、任光、王隆等人。   和定王号一样,对于这崭新的“魏国”采用什么官制,亦然体现了众人截然不同的看法和政见。   王隆提议用汉制,如此才能和新朝彻底割裂,景丹觉得不如继续沿用新制,否则不足以与诸汉相区别。第八矫则以为,既然魏命维新,倒不如再创一种新的“魏制”。   还是任光这个“老实人”缄默听了半响后,说道:“大王乱世草创,依臣看,这制度不便太过繁杂。”   第五伦颔:“不错,王莽改制可谓面面俱到,按照《周官书》设计四辅三公四将六监,还将名字一一改了以合古文之意,然而不过十五年便土崩瓦解。吾等尚在马上取天下之际,制制不在繁复好看,而在简便易行。”   他摸着嘴唇上蓄起的胡须笑道:“吾等身居秦宫,依我看,秦时官制,就很不错啊!”   “三公九卿,职责分明,绝无冗杂重复,汉高诛暴秦而用秦制,足见其妙。倒是汉元帝以来,欲拔除一切秦时旧制残余,每代皇帝都大改制度,层层累加,反而使得吏员迷茫,百姓糊涂。”   此言说得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明白了第五伦的意思。   “我在国号上,可以不用秦之皮,但却不妨碍我用最适合战时的秦之骨,来征伐取天下啊!”   ……   画虎画皮难画骨,世人往往只识其皮而不识其骨,就比如说汉朝,摸着秦朝的石头过河,将秦的精髓都给摸到手,低头一瞧,连骨头都黑了,这哪行,连忙蒙层儒皮来装点!   哪怕武帝以后中央大改官名,但秦制残余,却顽强地存活在边边角角的王国制度里,比如朝廷称“光禄勋”,而汉之诸侯国却叫“郎中令”,甚至还保留了内史这种秦官。   所以第五伦欲用秦制给他的新国家打制度基础,在不明就里不懂历史的人看来,还是汉时诸侯国的那一套。   在简陋的栎阳宫广场上,进行了相比于汉帝登基,简单到令人指的称王典礼后,第五伦立刻颁布了众人职务。   “魏国有三公:国尉、相国、御史大夫。”   国尉是名义上的王国最高军事长官,自然是马援,兼任河内郡守。   而相国分左右二人,以右相为尊,然而第五伦却空置右相,只宣布远在魏地的耿纯为左相,兼任魏郡守。   马、耿二人虽然没跟来,却是第五伦创业团队里最重要的伙伴,没有他们,连魏郡的盘子都不一定能撑起来。跟随第五伦西行的人里,武吏多是被马援一手练出来的,而文吏则都做过耿纯的手下,自无异议。   然而他们毕竟离得远,国尉、相国这一武一文的活,还是第五伦自己来干,也方便大权独揽。   其次是御史大夫,为相国副贰,也有督查百官之责,第五伦挑了景丹担当,相国缺位的情况下,御史大夫就要分担很大的业务。有这能力并且对渭北颇为熟悉知道如何治理的,也就景丹了,不过也少不了有人嘀咕两声“后来者居上”之类的话,但真要算起来,在交情上,确实是景丹先来的。   其余人等则为九卿,万脩做了“卫尉”,第五伦既无宫室,也不必他来站岗,只挂了名,兼任“卫将军”主征伐。   耿弇则为“太仆”,和万脩一样,也是挂名而已,兼车骑将军,第五伦确实将自己手下全部车骑,包括需要收拾的越骑营都给了他。   第七彪为“郎中令”,算是距离第五伦最近的武职,毕竟他是被视为“吾之樊哙”的。   同是宗室的第八矫成了“宗正”,专管宗族事务,族中多是平庸之辈,唯第八矫经历磨砺后露出了璞玉之质。宗族里尚可一用的人,大多打到其手下做了闲职,省得他们现在就抱怨第五伦忘本。   任光如愿以偿入选九卿,担任治粟内史——他不知道,自己只差一点,就混上了相国之职,任光的提议每每搔中第五伦痒处,受他喜爱。在常安粮,主持撤离都彰显了能力。只是考虑到任光也是半路加入,且再做做筹粮农事的老本行。   宋弘虽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做了管经济的少府,此人颇有才干,只是被王莽耽误了,第五伦他日能否重建货币,指不定就要靠宋弘协助。宗族里精通商业的第四咸被第五伦打去当少府丞,给宋弘做副手。   此外,被田况击败,也没赶上临晋之战的彭宠,第五伦还是给他一个廷尉之职,这让战战兢兢的彭宠感恩戴德,由前五威司命投降官吏,精通小杜律的阳翟人郭弘担任廷尉丞辅佐。   奉常是王隆,主礼仪,魏国社稷宗庙这等事,就交给他和第八矫去筹办,而重新整理典籍的事也不能落下。   典客是冯衍,因为在陇右表现出众,狗头军师终于可以专管“外交”了,顿时喜不胜收。   九卿的位次至此分完,主要功臣都分到了位置,大多都能心满意足。   捅穿了龙渠的郑统,则和老袍泽臧怒一起,做了左右中郎将,只是这次郑统为右,位在臧怒之上。   甚至连张鱼、朱弟等,也充当第五伦的郎官内侍,真叫一个鸡犬升天。   还有些人,第五伦没放进自己的行政中枢里,而作为“三老、三孤”,给一个看似高高在上的名义头衔。   太师:第五伦的举主张湛,不管张湛愿不愿意,这顶大帽子还是得给他戴上去。   太傅:邛成候王元,王元是渭北豪强之,他们对第五伦称王的态度是狐疑观望的。   太保:上郡守马员充当,马员是第五伦外家人,也是在北方抵御胡汉卢芳的主要力量——第五伦和其他汉都能谈,唯独胡汉绝无可能,他杀了卢芳两个兄弟,二人有血海深仇,就算卢芳不计较。民族大义,第五伦还是能守得住的。   除了三老还有“三孤”,分别是少师:窦融。   少傅:小耿的老师,茂陵儒生的代表,杜林。   少保,则是降将史谌。   说起这史谌,他在第五伦决意称王后,就上了一道奏疏:“《礼记》有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共一百二十人,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   “大王立国,亦当立内则之制。”   总之一句话,快开后宫!   这其实是史谌的私心,当初冯衍去劝他投降,说第五伦之所以偏要挑王莽大婚当日举事,是为了破坏婚礼,史谌当时走投无路,信以为真,可这都一个多月了,第五伦却是连一个暗示,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递过,让史谌欲献女而无门。   直到今日,他知道第五伦正宫夫人远在魏地,其身边已缺人整整数月,称王后总该放松享点乐趣了罢?遂头脑热,上了此奏。   结果却被不明就里的第五伦好一通训斥:“王莽欲效黄帝,纳嫔妃一百二十冲喜以挽国势,结果如何?如今制度草创,士卒劳苦,元元创痍,已过半矣,余甚悼焉,岂能只顾自己享乐,而忘筚路蓝缕?”   史谌被骂得灰头土脸,也不敢去问如今“位高权重”的冯衍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当是第五伦辞让惯了,在这种事上也得三让方可,只能耐心等待下次机会,否则以他女儿史罗差点做了王莽皇后的身份,谁敢要啊!   而第五伦确实从善如流,立刻宣布以独子第五明为魏王世子,马婵婵为魏王后,虽然她们都远在邺城,但早定名分,好绝他人非分之望,安马氏之心。   如此一来,这魏国的官职果果就分得差不多了,看来看去,其实还少了一个人:他的大父,五陵将军,第五霸。   对第五霸究竟该置于何种地位的问题,第五伦也思量过,第八矫认为,应该效仿汉初故事,既然刘邦的父亲是太上皇,那第五霸,是否也能作为“太上王”呢?   不对,既然是王之祖父,难道要叫“太太上王”?   这没有先例啊,群臣都不知该怎么办了,倒是第五霸自己出面,替第五伦解决了这个伦理难题。   “连我也知道,一个宗族里,不能有两位宗主,一个国,怎能有两个王?”   第五霸知道族人的尿性,有些人认为这次第五伦封官,给宗族的太少,已经开始跑去与他唠叨抱怨了,现在如此,他要真成了“太上王”……   “那门槛不得被踏破,耳朵不得被说出茧子来?我是来一个打一个,仍是止不住。”   于是第五霸只作为“王祖父”,受第五伦五日一朝拜,礼仪一如家人之时,本以为这事皆大欢喜解决了,岂料第五霸却拽住要走的第五伦,压低声音恶狠狠道:   “万户侯,老夫的万户侯,你何时封我!?”   这才是第五霸从年轻时起就眼馋的目标啊!本来他遇上太平时节,天下偃武修文,以为再无希望,只能寄托下一代甚至下下代了,岂料天地变革,自家孙子竟成王,宗族变为皇亲国戚了!   家族的阀阅他不用担心,肯定会高到天上的,可自己的梦想,活着的时候总能摸一摸吧!要论功劳,他聚宗族起于长陵,夺取列尉泰半,也不算少。   第五伦被大父的铁手捏着,却感觉他用的力气,没有过去大了。   只能哭笑不得地说道:“大父,制度初创,我这魏国只是个草台子,如今不过是赶紧撑起个屋顶,让底下的人安心,遮风挡雨,埋釜分饭,否则许多人,就要为了一碗热粥,甚至一声许诺吃饱饭的吆喝,跑别家屋檐下去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得一步步来,家具摆设要慢慢置办,我已与三公九卿商量好了,爵位,要等打下河东再定,届时一定不会少了大父。也不敢说‘封侯’,而是要‘拜侯’。”   第五霸这才松了手,第五伦打趣问道:“只是不知,大父想要个什么爵号?”   经过这月余折腾,齿摇将脱将童的第五霸,目光看向西方:“当年我随陈汤校尉西征,陈校尉说,吾等这次斩了郅支单于,是悬其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   “我的侯,就叫……‘万里侯’!”   ……   ps:第三章在争取搞个大章(大雾)。 第283章 借剑   “第五伦忘恩负义!”   “然也,若无吾等起兵响应,他能轻取渭北,吓跑王莽么?”   “如今称王封官,吾等却未得一官半职,真是岂有此理!”   对第五伦封官不满的,确实也大有人在,正是他老家列尉的那一众前汉列侯,以萧乡侯萧言和樊筑为,他们又聚集在长平馆,向王元抱怨连连。   当初第五伦派王隆来鼓动他们举事,众人可没少在渭水边帮忙吆喝呢!   王元倒是得了一个“太傅”的尊位,虽然没什么实权,但起码第五伦看在他与第五霸的交情上,颇为礼遇。而侄儿王隆更是做了“奉常”,列为九卿,不管如何,邛成王氏在这“魏国”算是稳了。   他这领头的不肯出面闹,其他家族的力量就弱了大半截,第五伦倒也没将他们忘了,亦知王隆是老实孩子没法骗人,遂遣了舌功了得的“典客”冯衍来应付这群家伙。   “诸君,诸君,听我一言!”   冯衍腰上佩着青印银绶的二千石标志,颇为自得,指点着众人道:“汝等真是糊涂!”   “难道诸位,没有收到陇右元统皇帝的策命么?”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收到了,刘龚东去栎阳的路上,早就派人给他们送了去。郡县是豪强的地盘,树大根深,哪怕是家乡,第五伦也只能派人守着关隘,许多乡里却插不下手,没法堵住所有任状。   既然堵不住,那索性让吃里扒外的家伙跳出来吧。   冯衍笑道:“诸君亦当知晓,元统皇帝,派人给魏王送来了丞相印绶!”   明明是先送印绶,而后自尊为王,但冯衍在这偷换了下时间概念,性质大变,好像陇右已经承认第五伦为王似的。   他也没说第五伦未曾受印,刘龚都被软禁了,乍一听还以为是魏王兼汉相呢!   冯衍一摊手:“既然诸君已受元统侯印,魏王岂能再度加封?那双僭越啊!既然汝等已得到渭南各县的分封,而今魏王已撤到渭北,渭水以南空空如也,自然是任君所取!”   “当真?”萧言等人将信将疑。   冯衍摊手:“那是自然,据我所知,渭南豪强在大军撤走后,也在拼命占地,那可是诸君财产啊,去早有,去晚无!”   此言一出,目光较为长远或者胆子小的豪强怂了,但目光短浅急功近利者,已经急吼吼地离开了长平馆,要带着族兵南下去“接受”封地了,王莽这十多年来禁止兼并,关中尤甚,可把他们憋坏了。   倒是王元对此兴趣不大,只小心翼翼地询问冯衍:“敢问先生,魏王既不臣服于元统,未受汉印,究竟是意欲何为?”   “汉印?王太傅,你指的是哪个汉?”冯衍冷笑着反问:“如今至少是三汉并立,受西汉之印,就意味着与绿汉敌对,反之亦然。魏王只是想在乱世里,做一方诸侯,保全渭北与魏地安宁,如此而已!”   “王太傅,你站在哪边?”   当然是胜利者那边,但现在的形势,真说不准哪个汉将赢得天下,亦或是长久的割裂下去。隗嚣虽然是好友,但陇右隔得太远,绿汉那边,王元也没人可以引荐,左看右看,好像还是第五伦可靠些。   王元只垂道:“自然是与魏王站在一起!”   又笑道:“听说魏王祖父离开常安时痛失爱犬,如今战乱稍息,兵戈方平,我又养得胡地好犬数尾,愿献予王祖父娱乐,敢请冯公代为禀报魏王,王元与萧、樊等辈,绝非同伍!”   “王太傅是明白人。”   这一声“冯公”喊得冯衍飘飘然,满口应承下来,等他回到栎阳,才现第五伦召集诸卿紧急开会,却是因为南方传来两桩大事。   其一是,绿林军前锋,已出现在峣关!   “其二,则是绿林刘嘉部攻汉中,得到当地人响应,遂杀大尹王林,汉中投降绿汉。”   对这个消息,第五伦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悲,还是喜。   “有传言说,王莽,亦死于乱军之中!”   ……   “这当真是王莽的头颅?”   七月初,更始皇帝刘玄坐在宛城的临时宫室“黄堂”中,孰视这枚刚从汉中送来的级。   坐在刘玄身边的人是舂陵刘氏的族长,国老刘良。刘良是个老好人,不忍看,因为他一直觉得王莽对舂陵宗室还不赖,一直主张捉了王莽,像商汤放逐夏桀一般,赶到偏僻处关起来等他自己死就行,大不必诛杀。   可其余人却欢天喜地,有人道:”是真的,刘嘉说在汉中追捕王莽,逼得他跳了山崖,当场死去,衣裳被树木挂成了破布,但仍能看出是皇帝冕服。”   “王莽六十多岁,此人亦是六十多,头全白,又听说,王莽生有一张大嘴,下巴前突,眼大而赤红,声音洪大而嘶哑,此人亦如是也!”   “假的。”而宛城第一大姓李通李次元,作为绿林高官中最有见识的人,瞅了一下就断定这是伪装,是自愿或被迫假扮的,好让真正王莽脱身。   “我听说虞舜重瞳,王莽亦重瞳,然而此人眼珠却与一般人无异。”   李通又像看马匹齿龄一样,捏着死人脸颊露出牙床:“陛下看这牙齿,磨损严重,绝非锦衣玉食之人所有。”   当皇帝后胖了一圈的刘玄,看了一眼摆在面前的美味佳肴,豹胎猩唇,以及上好的梁稻:“但朕听说王莽一向简朴,喜食粗粮甚至糟糠啊。”   眼下是众说纷纭,而刘嘉也没抓到几个王莽亲随,因为大多数人不是死在了路上,就是随王莽而死,甚至连最重要的玺绶也没了踪迹,天子剑、虞帝匕亦不翼而飞,唯一送来的证物,就是据说不离王莽身边的铜威斗……   刘玄打量着这铜威斗,还掂量了掂量,最终在他最信任的绿林渠帅朱鲔劝说下,做出了决断。   “王莽必须死!”   就算这人头是假的,也得当真的办!且让刘嘉、贾复等人继续在汉中搜索,同时刘玄根据众人的提议,做了一个仪式:将这脑袋挂到宛市,效仿武王诛纣,张弓搭箭连射三,又用“轻吕”击之数下,最后悬于白旗杆上示众,宣布更始皇帝完成了诛莽伟业!   也不知是被迫还是主动,听说王莽死了,刚被绿林困了小半年,展到人吃人的宛人,居然纷纷涌了出来,对“王莽”的脑袋大声唾骂,取下来当蹴鞠踢,甚至有人切了这不知几天前的死人舌头咀嚼吃下。   刘玄站在黄堂上看着这一幕,嚼着烹熟的嫩牛舌,只感慨道:“王莽若是不篡位,也不至于有今天。”   他的一个宠姬在一旁笑道:“若王莽不如此,陛下焉能得到天下?”   刘玄大悦,哈哈大笑起来,又让宠姬用嘴给自己喂了一根牛舌——他和第五伦不一样,做皇帝小半年,什么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已经快凑齐了。   没错,在击破宛城和昆阳大胜后,这天下,似乎拦都拦不住,朝刘玄的怀中投来。荆州、豫州的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更始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关东,每天都有大量印绶和诏令要送出去。这导致金属不够刻印,有些地方甚至用石头代替。   而刘玄以宛城为都,尽封舂陵宗室及诸将,为列侯者多达百余人!   但刘玄也有极大的烦恼,因为破宛城,不擅长攻城的绿林久持无功,是刘伯升打的硬仗,另一边气壮山河的昆阳之战,则是伯升之地刘秀为最大功臣——虽然刘秀坚持让王凤等人居他之上,但金子开始起光来,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就在诛莽的欢声笑语中,朱鲔向刘玄禀报了一件事:“陛下,刘伯升麾下有校尉名为刘稷,半年前攻鲁阳时,听闻陛下即位,便大为不服,出言不逊,如今又重复此言,他说……”   “说什么?”   朱鲔代表了不少绿林渠帅的态度,对刘伯升兄弟颇为忌惮提防:“刘稷言,本起兵图大事者,伯升兄弟也,今更始何为者邪?”   “好胆!”刘玄虽然是个傀儡,却也有自己的脾气,现在绿汉内部有三股势力:刘伯升兄弟,舂陵宗族刘良、刘嘉等,还有绿林渠帅们。   他被拥立,纯粹是绿林渠帅们力排众议的结果,舂陵及南阳豪杰不服他,反服刘伯升。时隔小半年,随着伯升兄弟屡立大功,威名益甚,这种声音又开始抬头了。   “彼辈难道还指望朕将皇位,让给刘伯升么?”刘玄很懊恼,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平庸,根本做不到刘伯升那种一呼百应。   “倒不如……”   朱鲔给刘玄提了一条毒计:“乘着召集众将在宛城商量接下来如何出兵定天下,设宴于黄堂,忠勇之士伏刀斧于帷幕之后,等刘伯升兄弟来时,陛下举玉佩为号,则一齐杀出,将彼辈剁为肉泥!永除后患!”   ……   然而到了次日,宴飨结束后,刘玄阴沉着脸回到行宫,朱鲔跟在后头颇为不解:   “陛下,今日宴上,陛下明明已取刘伯升之剑观之,为何不趁刘伯升将剑奉上时,诬他谋弑罪名,直接杀死?”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妙计:借着犒军名目,大会将吏,然后刘玄与刘伯升攀谈,故意说他佩剑奇异,欲取来一看。   刘伯升若拒绝,死。   若取剑,乘着他低头解剑的当口,旁人大呼:“刘伯升谋逆行刺”,也是死。   然而刘玄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改了主意,刘伯升的剑都送上来在他手里,却低头把玩了半天仍无反应,惹得绿林渠帅们大急。   他们可不止能想出这等妙计,朱鲔本是个土包子,但来到南阳这半年来却颇为好学,听了些汉初的故事后,竟欲效鸿门宴之事,暗示同伙申徒建,献上玉佩,希望他能早下决心,然而刘玄还是不一言,最后竟哈哈笑着将剑还给刘伯升,刘縯携剑趋出,大众皆散,此事遂罢了。   此刻被朱鲔质问,刘玄却讷讷无言,十分心虚的样子,只道:“刘秀尚在颍川未归,若是知道其兄死,聚众反叛如何是好?”   众人只当他是庸弱迟疑,只暗怨刘玄无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等待下次机会。   然而刘玄虽然没有大智慧,但却有普通人小聪明,也会寻思:“虽然绿林渠帅们拥立了我,其实也不太服我,只是为了抗衡刘伯升罢了,一旦刘伯升死,南阳豪杰肯定更对我不满,连舂陵宗族里,诸如刘嘉等辈,都会背离。”   据刘玄所知,李通娶了刘伯升的小妹,刘秀听说也在和马武的妹妹谈婚论嫁……   这二人若死,怨望太大了。   到那时候,他就被众怨所归,成了一个真正的傀儡,任由绿林诸将摆布,这群粗鄙武夫的性子可说不准,也许哪天想换一个皇帝呢?到那时谁能阻止他们!   这便是刘玄迟疑的原因,还有一个缘由,是因为他说要借剑一看时,刘伯升竟没有丝毫的防备,而是坦荡荡解剑交上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刘玄会害他一般,这让刘玄有些惭愧。   刘玄在年少时也跟刘伯升兄弟有些交情,尤其与刘秀关系最好,见此情形,一时也有些不忍。若是刘伯升不觊觎皇位就好了,唉,若是他像其弟刘秀一般谦逊知道进退,该多棒啊……   其实刘伯升只是太过自信,觉得刘玄庸弱,不足深虑罢了。刘伯升现在一心只想着带着大军,杀去关中,对刘秀写信劝他韬光养晦请往汝南、淮南也不听从。   然而朱鲔等人杀心已定,不肯善罢甘休,就在他们等待下一次时机的当口,被刘玄等人遣去武关,接受孔仁等投降,顺便派出斥候窥探关中虚实的李松派人回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第五伦大军已撤离渭南,让出了常安,只留少数兵护着宫室,声称要等待真正的天子抵达。”   “然而渭北群豪持着‘元统皇帝’的印绶,占据了数县,与接受陛下印绶的渭南豪杰,打了起来!”   “元统皇帝?”这是刘玄第一次得知西北边的事,一时愕然,这是哪个山坳里蹦出来的!   听完奏报,他才知晓,乡下人原来是自己,则元统皇帝,乃是前汉末代太子刘婴,竟被陇右豪强和刘歆拥戴,也做了汉家天子!   绿林渠帅和舂陵刘氏顿时一片哗然,唾骂刘婴“僭越”也不太有底气,因为相比于舂陵这长沙王的小侯后代,刘婴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宣帝玄孙,若非王莽篡汉,该继位的应该是他啊!   现在关中情况很复杂,第五伦占据渭北,态度叵测,而扶尉郡等地已接受了“西汉”的印绶,自诩正统,这是公然跟更始政权唱反调了!   群臣诸将吵吵嚷嚷之下,本来就对自己身份颇为心虚的刘玄,哪里还顾得上内斗杀刘伯升兄弟,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剿灭,这所谓的西汉,必须击灭!”   想到前日宴飨上,自己借刘伯升之剑的时刻,一个完美的计划,开始在刘玄心中浮现。   刘伯升不是数陷陈溃围,勇冠三军,一心想要入关么?就让他入!   令刘伯升带着他的亲信部队,悉数西征,去夺取关中,去进攻陇右,若是第五伦不服更始,不交出孝平太后王嬿,也让刘伯升将其打了!   这就是借剑杀人!   借刘伯升之剑杀刘婴、灭西汉,再设法也借第五伦之剑,杀刘伯升!   而刘玄想要借的还不止是西北之剑,还有东北的!   “派人去颍川传诏,让刘秀,不必随定国上公王匡进攻洛阳了。”   刘玄没有大智慧,但是,他有小聪明啊。   “以昆阳之功,封刘秀为‘武信侯’,令他以执金吾身份,带着本部兵马数千,替朕东徇梁地,去招降赤眉军!”   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待自己不错,礼数有加的刘秀,但做皇帝嘛,就是得心狠些!   这一刻的刘玄,狠辣如枭!   “朕要借赤眉数十万乱兵之手为剑,杀刘秀!”   ……   ps:明天更新在 第284章 盗跖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句话用来形容赤眉军,最合适不过。 一年前,绿林还是盘踞在山里的小盗寇,但赤眉却已经展到十多万人,一举击败廉丹、太师王匡的十万剿匪大军,震惊天下! 当是时,赤眉军的一举一动,都决定着九州未来的走向,说他们是反莽的急先锋,引领时代的浪潮毫不过分。然而就在赤眉站在历史分岔路口的时候,大头领樊崇却做了一个在野心家看来莫名其妙的决定: “散伙,回老家!” 于是赤眉一分为三,迟昭平欲入河北被第五伦击败,她自己跳了冰河,余部各自溃散;成昌之战的大功臣董宪则略取定陶等地,在大野泽畔做起了山大王。 而樊崇带着十多万人往东走,在他的老家城阳莒城过冬,但因为当地官军抵抗,而赤眉不太会攻城,未能打下,旁人告诉他:“莒,父母之城,樊三老奈何攻之?” 樊崇一听觉得有道理,于是率部离开,去祸祸其他地方去了。 春天的时候,他们打到了东海郡,糙汉子们衣衫不整,盘腿坐在据说是荀子讲学处的兰陵分赃吃陈年米粮,将这士人聚会的雅致之处搅得一团糟,又沿着沂水一直打到泗水下邳。 夏天的时候,向西进,进入东楚都会彭城(徐州),大掠汉朝诸侯中最富有的楚王宫室,听说当地有曾豢养过皇帝所赐西域异兽“狮子”的狮子山下有大墓,埋藏着很多黄金珍宝,赤眉军还去掘了掘,却一无所获。 吃到夏末,彭城粮食将近,而一路下来,赤眉军拖家带口,规模已经扩大到了二三十万人,小小的泗上待不住了,于是继续向西,朝汉朝龙兴之地,沛郡进! 此时的沛郡府不在沛县,而在相县,因为赤眉、绿林闹腾的缘故,当地官府与朝廷往来断绝快半年了,连第五伦反于京师驱逐王莽都不知道,只是近来收到了来自更始的檄文,说新朝已亡,要他们投降。 这变动之下,面对汹涌而至的赤眉,来自外地的郡尹、属正无心守城,直接逃了。当地人抵抗了一阵,但因人心惶惶不是赤眉对手,很快相县就被攻克。 樊崇还是那个樊崇,头上戴着斗笠,身上依然穿着粗麻布,与普通赤眉无异,他对三老、巨人们耳提面命:“老规矩,先抢富人,再抢中家,不抢穷人!新室官吏兵卒随意杀戮,但对其余人,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 众人应诺而去,他们是蝗虫,但只吃粮食,不吃人,至少目前如此。 不多时,赤眉的二当家,徐宣来禀报,说本地有个头有点秃的士人请见樊崇。 “他自称叫桓谭,乃是当地名士。” 樊崇正在日光下脱了上衣,与众人杀一头贵人家里食人食的肥狗,手里拎着尖刀,头也不抬地冷笑道:“每到一处,就都有这些书读多的士人求见,见了面后第一句就劝我厚待士人,与豪强联姻,就没有新鲜的,不见!” 他一手按着那狗嘴,一手将刀狠狠刺下,一下就要了狗命,嘴里说道:“这些士人儒生,头上带着树杈般的帽子,腰上围着宽宽的牛皮带,满口的胡言乱语;我在故乡时,每日劳作辛苦,却见他们不种地却吃得不错,不织布却穿得讲究,整天摇唇鼓舌,专门制造是非,就能骗得富人官吏赠送食物。若非定了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规矩,乃公得带头遵守,我非得将彼辈的心肝挖出来!” 于是这次求见便无果而终,虽然自诩狂士,然而也体面了一辈子的桓谭只能抱着自己的琴,被颇有敌意的赤眉推攮着听侯某个“巨人”的落。 那赤眉巨人一只眉毛上的颜色落了,正在啃着狗肉,而他的属下坐在地上用土碗分肉汤,抬起头看向桓谭:“你抱着的是何物?” “琴。”桓谭对他们不假颜色。 赤眉们来了兴趣:“弹来听听?” 桓谭斜眼瞥着他们:“我的琴,只弹给有德操之人听。” 于是他就见识到了无德之人火是什么样子,桓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琴被抢了砸到地上,摔成了两半,然后又被投入火中,烧得劈啪作响。 京师名匠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寻到的上好木料,精工细作数年甚至十年才得出的佳琴,琴上包含的天地间种种美好形象,在弹琴时候一一浮现。如今却成了为赤眉煮狗肉汤的燃料,还嫌它不够旺,而桓谭的剑也被下了,除了无能狂怒,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桓谭家不算富裕,够不上赤眉军吊打抄财的程度,又因身上还戴着母孝,而赤眉喜欢孝子,遂侥幸逃过一死,被打到了随军的俘虏营里,主要工作是放牛。 赤眉虽然不种地了,但流窜作战,许多笨重家伙得牲口才能拉得动,所以养了不少牛,昔日的养牛娃摇身一变成了“巨人”“三老”,可活总得有人干吧,于是沿途掳掠的贵戚子弟,乃至于樊崇最反感的读书人,就被打到了这。 桓谭身上的好衣被扒走,扔了一件脏乎乎臭烘烘的短打,它的上一任主人在放牛时不慎被两头情打架的公牛顶死了,胸口还有一个沾着血的窟窿。 纵是觉得有辱斯文,桓谭也不得不穿上它遮体,而被派来教他干活的“牛吏”,竟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来就给桓谭行了了像模像样的礼。 “先生好。” 桓谭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如此懂礼的孩童:“小君子,如何称呼?” “我叫刘盆子。” 少年领着桓谭穿行在俘虏营里,让他熟悉接下来的生活。 原来这刘盆子,乃是汉城阳景王刘章之后,他的父亲还是侯爷,王莽时削了爵,但仍十分富裕阔绰,是当地有头有脸大族,直到遇上了赤眉…… 刘盆子家兄弟三人都被掳了来,而赤眉所经各郡的汉家宗室,多是昔日齐、鲁、城阳、东海、楚王的后裔,一共七十多个,这些刘姓子弟过去都是人上人,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如今却被统统打落尘埃,成了放牛娃和苦力工。 过去对下人呼来喝去的他们,如今却得伺候人甚至牛,与平素绕得远远的粪草打交道。 “吾等归属巨人刘侠卿,每日要做的活,就是割草喂牛。” 一把割草的石镰被塞到桓谭手中,让他不由瞪大了眼。 五谷桓谭当然是分的,因为好练剑,四体也勤,然而从小到大就出身乐官世家的他,过的是贵人之礼,手里持的是为天子奏响雅乐的铜椎,挺直腰杆,每一个动作都要讲究雅观,如今却得挥舞着镰刀,弯着腰与牛草打交道,累得桓谭老腰生疼,割草时还经常将手划伤,将他心疼得不行。 对一个乐官来说,弹琴奏乐的双手,是俯仰古今的本钱。 而路过的赤眉军看到桓谭干活笨拙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喜欢看这些读书人斯文扫地的模样。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却认出了他。 “是桓君实桓大夫么?” 桓谭一回头,看到一张戴着黑帻的圆脸,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直到此人下拜自报姓名:“后生名叫包咸,字子良,会稽曲阿人也。” 吴人啊,难怪雅言说得这么糟糕。 包咸道:“后生在常安太学读书,学《鲁诗》,曾有幸听桓大夫去太学教授乐礼。去年回乡里,在东海郡境被赤眉拘执,打到此来做活。” 同是天涯沦落人,桓谭好歹有个说话人,这包咸也是神奇,虽然身上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却仍记着太学里学的学问,每天早晨诵经自如,这让赤眉颇为惊奇,甚至有人来问他:“汝会巫卜?” 包咸怒了:“此乃圣贤之书,天下仁义大道,岂能与巫卜小道相提并论?” 赤眉们颇为失望:“巫卜还有用,你念的这些,什么仁,什么义,有何用?” 又看向纵是沦落至此,依然一副高人模样的桓谭:“你会么?” 桓谭抬起眼皮:“卜数只偶。” 赤眉巨人一脸茫然:“何意?说人话。” “占卜有时灵验,只是偶然巧合罢了。”桓谭依然很唯物,傲然道:“我不信巫卜。” “那你更没用了。” 赤眉巨人气急败坏地离去,只落得桓谭和包咸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包咸却又哭了起来:“先生,遭逢这季世之道,真是大道废弛,纲常扫地啊。” 他们还不是最惨的,有几个士人想跑去劝樊崇称王称霸,结果被最反感这些的樊崇降为苦力,活生生累死了。 “樊崇如此骂彼辈,汝等只抬头见一人王、一人霸,不曾低头见万千穷苦人,脚踩在泥巴里,抬着他们。且先将苦活做够了,再与我谈什么王侯霸业!” “此乃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却不免虎口哉。”听着包咸描述的樊崇,桓谭却多了几分兴趣,只感慨道:“《庄子》盗跖篇虽是道家胡乱编排孔子事迹,然里面描述的盗跖之辈,这世上,竟然还真有!” 过去桓谭总觉得自己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狂士,真性情,以西自诩,结果这趟遭遇,却叫他看到,自己身上,其实也有老子所说的“大伪”。 他非俗儒,某些观念偏向道家,看来这次若能侥幸生还,倒是可以在“盗跖”的营地里,好好思索一下何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啊! 桓谭还欲和包咸说几句,不料外头却传来刘盆子稚嫩而清脆的吆喝。 “桓先生,包先生,快起来,打牛草啦!” …… 樊崇将刘姓皇族子弟、读书人统统撵去干苦力,他自己却也有很大的烦恼。 二十多万张嘴啊,七月初,相县的粮食,又吃完了! 赤眉甚至连还没成熟的粟米都打了,仍是不太够,原来去年沛地也遭了灾,将本地所有豪强打光都拷掠不出多少余粮来。 “樊三老,吾等又得走了。” 可接下来去哪呢?他们已经从兖州打到青徐,如今杀到豫州,大半个关东都走遍了。 他们刚吃光了北边的鲁地,东边的楚地,自然不能再走回头路。 沛地往南,是王莽设立的“吾符郡”,也就是淮北。 而往西,则是梁郡、陈留郡! 樊崇拍了板,就去梁地! 然而,以梁郡为目标的赤眉军才往西走了没多久,就遇上了一支同样额抹赤眉,只是连成一条线的武装,也自称赤眉。 却是与大半年前分道扬镳的“梁山赤眉”董宪部遇上了! 然而如今的董宪部,除了额头那道红线外,其甲兵旗号,已经与官军无异,原来这半年时间里,他已经以定陶、山阳为基地,并与睢阳的实力派:汉时梁王子刘永完成了合流。 而董宪与樊崇约在芒砀山附近的砀县会面,这位肚子大了一圈的董将军颇为热情,打包票说愿意解决赤眉的吃食问题。 “樊将军……” 董宪却是忘了初次见面时樊崇的喜好,惹得樊崇老大不快:“赤眉之中没有什么将军,叫我三老。” “樊三老……”董宪有些尴尬,在短短的叙旧后,心急的他,遂向樊崇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赤眉起兵反莽,明明比绿林要早,如今绿林却立了一个皇帝,妄图吞并关东郡县,赤眉往后何去何从,三老可想好了?” 樊崇挠挠头,他哪会想那么多啊,赤眉要有个明确的战略规划,也不至于从天下瞩目的反莽先锋,混到现在不知何去何从。 但董宪却已经想明白了。 “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汉家宗室,多得是!” 更始政权的檄文,也传到梁地和董宪手中了,但他有更大的野心:绿林能让他做“董王”么?不能吧! 董宪道:“他绿林立得皇帝,我赤眉势力也不差,就立不得?何必屈居人下!” 他指着额头上的红眉道:“且立一个‘赤汉’出来,可与绿汉,分庭抗礼!” …… ps:晚了些不好意思,第二章在18:oo。 第285章 王侯将相   芒砀山迤逦百里,松柏郁郁苍苍,其中还有不少堆阜丘陵,乃是汉时诸侯王陵,其中最著名的是梁孝王墓。   而在远离陵区的地方,董宪与樊崇的会面正在进行。对于绿林更始皇帝的招降令,说什么可以让他做侯,董宪是嗤之以鼻的。   起兵是我更早,成名也是我更早,我麾下号称十万,也不逊色于你,为何偏要向绿林低头?   所以他便萌生了自立一帝的想法,那些聪明的读书士人不是天天说“人心思汉”么,好,连汉帝人选,董宪都已经替赤眉找好了。   “这芒砀上有一个大墓,是梁孝王之墓,斩山作廓,穿石为藏,蔚为壮观。”   说到墓,樊崇眼睛猛地一亮了,只是没做声,且听董宪继续说下去。   “梁孝王的后代在梁地颇有威望,深得百姓拥戴,只是被王莽所废,世系断绝。”   董宪道:“睢阳刘永,是梁孝王八世孙,如今招纳诸郡豪杰,坐拥精锐甲兵数万。若能再得到赤眉数十万人支持,吾等立梁王为帝,而你我,皆可为贵人!”   “就像陈胜吴国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樊三老,你意下如何?”   与刘永联手,是董宪认为赤眉现在最好的一条路,以赤眉的实力,加上刘永的血脉头衔,豪强们就愿意合作。足以控制兖州、青州、徐州,与绿汉平分关东,争夺天下!   但面对诱惑,樊崇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饮着杯盏里的酒,半响才感慨道:“这酒真好喝,是那位梁王刘永的酒吧?”   “正是梁王窖藏所出。”   董宪以为樊崇贪杯:“只要三老愿意与梁合流,这样的好酒,天天喝得!”   董宪深有体会,直到与梁王联手后,才知道自己过去三十多年的日子,全活到狗身上了!刘永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董宪,过去只是一介渔父的董宪抱得娇滴滴的刘姓“翁主”,高兴得找不着北,而在梁宫里的美食嘉柔,也叫他颇为满足,甚至开始学着欣赏钟鸣雅乐,同时倾心为刘永谋划。   可董宪没意识到,樊崇与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   樊崇抬起眼睛:“那我麾下的二三十万兄弟姊妹,也喝得上么?”   “这……”董宪一时间没搞懂樊崇的意思,这怎么可能呢?能跻身上层的,不过是寥寥数人而已,就比如他手下的“梁山赤眉”,半年功夫,渠帅们摇身一变成了县宰、豪贵,而数量多达十万的普通赤眉,则是供其驭使的仆从,跟过去相比,不过是换了个主人干活罢了。   樊崇慢慢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出身低微,不知书数,从年轻时起就作为佃农,给人种地,后来受不了苛政徭役,就造了反,跟随我的人也越来越多,求的是什么?不过是少点苛税徭役,日子能让人活下去。”   “去年大败新军,打出了威风,我觉得没人能刁难吾等了,就让众人各自归乡散去。”   “可许多人回了乡里,现一切如故。”   “好田还是豪强占着,你放下了兵刃,彼辈就想让你拿起农具继续卖命。”   “分散回乡的人,要么被豪强所杀,要么杀了豪强,自己做了豪强,更多人又回到东泰山投我,说不跟着赤眉,他们活不下去。”   “我能怎么办?只能再度抹了眉毛,带着众人求活。”   樊崇也试图回故乡莒县,可故乡却视赤眉为贼寇,拒不接纳,他才明白,从撂了农具杀官造反起,他们就没有故土了。   底下的人饥肠辘辘,只能往有粮的地方游动,于是就在樊崇带领下,一口气打穿了三个州几个郡,赤眉里的人开始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不事生产,四处杀官吏宰豪强,劫富济贫。   作为他们的领,樊崇只有一个简单的愿望。   “我不想做什么王侯将相。”   “我只是想让底下人,都吃饱饭。”   当然,仅限于加入赤眉的人,不包括那些被他们流窜祸害的百姓,樊崇还没那么博爱。   这就是困扰樊崇最大的问题了,他知道过去的日子不好,他带着众人斗争,杀死那些深恶痛绝的官吏豪右,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樊崇没文化,也信不过士人,更仇视大姓豪强,只能跟着本能盲动。   他只知道,要不想一拍两散,继续任人宰割,赤眉必须继续走下去,也许下一个地点,就能找到自己孜孜以求的答案呢?   但梁王和董宪给出的答案,不是樊崇喜欢的。   “赤眉的吃食,是靠自己手里的刀兵挣来的,而不是靠梁王或哪位王施舍。”   “要拥立皇帝,你自己立去。”   樊崇看着已经彻底沦为“王侯将相”一员,满足以锦衣玉食,忘了为何而造反的董宪,将酒水倒干。   “赤眉不打赤眉,这梁地,我不过了!”   ……   睢阳(商丘)距离芒砀山并不远,不过两日,刘永就等到了董宪的归来,立刻匆匆迎了上去。   “董将军,与樊崇的会面如何?”   对称帝这件事,刘永是认真的,虽然更始愿意封他做“梁王”,但与董宪联手后,刘永野心不止于此。   他的祖先梁孝王刘武,是汉景帝的亲弟弟,七国之乱前,汉景帝曾经把梁王之手说:“我千秋万岁之后,传位于梁王你。”   结果就骗得梁王在睢阳力战吴楚叛军,为周亚夫平乱赢得了时间,事后腹黑的汉景帝却翻脸无情,让梁孝王好不恼怒,虽然也曾建天子旗鼓,努力策划此事,甚至派人刺杀反对他即位的大臣,最终却被汉景狠狠敲打,抑郁而终。   梁国被一分为五,势力大不如前,再也没有过非分之想,但刘永却觉得,自己又能想一想了。   只需要得到赤眉加入,他的兵力人众,甚至是能控制的地方,就能过更始,届时还不能分个高下?   然而董宪却阴沉着脸禀报,说会晤不顺,他根本就搞不懂樊崇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樊崇此人,胸无大志,也难成大事。”董宪如此断言,哪有起兵好几年了,还想与底下人打成一片,既无旗帜也无官职的?在他看来,樊崇麾下能如此团结,一路来没有各自溃散都是个奇迹。   刘永却还想争取争取,美食嘉柔和王侯之位没用,那就换种法子,以美色诱之,他的妹妹,可不止一个:“既如此,樊崇何去何从?”   董宪没好气地说道:“他不入梁地,沛郡也吃光了,只能往南去了淮北吾符郡就食,秋收前多半都会待在那了。”   然而次日芒砀山那边有人来禀报的事,却让刘永立刻暴跳如雷,打消了继续招揽樊崇的打算。   “樊崇南下前,派人找到了梁孝王墓,率麾下亲临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   “什么!”   听说祖宗坟冢被挖,刘永差点气得吐血,这樊崇不合作就不合作,无冤无仇,挖他祖坟作甚?   守墓的官吏来哭诉道:“原本孝王之墓坟陵尊显,松柏桑梓,犹宜恭肃,如今被赤眉所污,所过隳突,无骸不露啊!”   “死者身上的金玉珠宝,用丝絮组带束,被刀刃切断带走。”   “随葬钟鼎、鼓、几筵、酒壶等物,也被挖了出来,用水冲洗,成了彼辈煮豆烹饭之器皿,甚至熔了做兵刃。”   “樊崇将陪葬的奴婢尸骸数百上千,重新妥善掩埋,却将好好放在几层棺椁里的历代梁王、嫔妃、王子的骨头掘出,满山胡乱抛洒。”   “而其中有梁王妃子玉匣殓者,葬后百年亦然如生,故赤眉……赤眉贼人,竟当着其面,多行淫秽!”   骇人听闻,令人指,刘永听得目瞪口呆,手已经气得抖,董宪也愕然不已。   刘永强压着立刻挥兵与樊崇死战的怒意,朝董宪作揖:“梁地,依然是董王与梁王共治,你我亲如一家,不会因樊贼乱行而改变。”   梁王势力,因为这件莫名其妙的事,与赤眉已经是不死不休了,刘永已经想到了一个完美的法子。   “借剑杀人!”   “称帝之事,只能暂缓了,我得暂时接受更始的梁王封号。”   “然后在赤眉与更始之间离间。”   “以赤眉杀击绿林,再让绿林削弱赤眉!”   董宪也不再念共同举兵和成昌之战的袍泽情了,他现在是董王,不想再做回董巨人,董三老。   “我也耻于与赤眉同伍。”   他们的赤眉之号,确实让很多梁地豪强十分提防,底层和上层路线,只能选一条。   往后赤眉可能就是敌人了,所以,他们得有新的标志,与之割裂。   “呸!”董宪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将额上的眉毛的红土抹去,又让人取来赭土,抓了一把抹在脖子上!   往后,这便是他董王麾下标志。   “吾等便是赤脖军!”   ……   同样是七月初,原本已经和马武、王常等人略取颍川全郡,就要作为前锋进攻洛阳的刘秀,却被更始皇帝一份调令,让他去昆阳城见驾。   而在南下的路上,刘秀才愕然得知,因为西方“西汉”之立,刘玄暴怒之下,提前了对关中的攻略,并让他的兄长刘伯升带着扩充后的六部兵马近三万人,去了武关,欲光复长安,西击陇右,如今已经出。   这和刘秀的计划不太一样,叫刘秀深深颦眉,虽然入关是兄长一直以来的梦想,但又何尝不是更始故意为之,想要他与“西汉”相互损耗呢?   少顷后,刘秀却又笑了起来。   “第五伦在关中,与我有故,如今他已击走王莽。让出常安,说明并无窃居帝都之心,若能由我修书一封,让第五伦协助兄长,何愁陇右不破?”   刘秀此时尚不知第五伦已称王之事,心中仍不忘拉第五伦入伙,共同襄助兄长,若伯升能与第五伦合流于关中,得到其辅佐,重复高皇帝之路,不在话下……   等刘秀抵达已经被搬空的昆阳城外时,一封来自关中,不知已经辗转过多少势力,偷渡了无数关隘的书信表明,他与第五伦简直是想到一块去了。   刘秀想要第五伦,第五伦也想要他!   对阴丽华被第五伦“保护”,刘秀是颇为欣喜的,也不疑有他,倒是第五伦提出让刘秀去关中“团聚”,让刘秀颇为迟疑。   更始虽然被陇右西汉气到,却绝不可能答应,让他兄弟二人一同入关,这不,才派人欲打他去梁地,这次回来昆阳,就是要面圣受命的。是接受任命去福祸未知的梁地,还是入关中投奔兄长,为他拉拢第五伦,真让人为难啊,自己的抗命离去,必然会导致更始与刘伯升决裂。而在颍川收拢的豪杰们,他们肯一起远遁么。   还有,第五伦在书信中透露的招揽之意,也让刘秀惊觉,或许自己小看了第五伦的野心……   但很快刘秀就顾不上担忧此事了,因为他现,这信在自己看之前,已是被人拆过,封泥都掉了!   刘秀顿时大为警觉,看向因为昆阳之战,受了重伤留守于此的傅俊:“在我之前,何人动过这信!?”   傅俊道:“因为战乱动荡,第五伦派来的人不知将军何在,只打听到昆阳,于是辛苦找来了,还被当做细作抓住。幸亏当日是李轶将军巡营,他看了信后哈哈大笑,少顷后便让人送了过来,吾等妥善封存,未敢观看。”   “李轶?”这是当初跟着刘秀出昆阳去搬救兵的十三骑将之一,虽然在刘秀主导下,他家的小妹嫁给了李通,故而在刘秀亲信眼里,宛城李氏,都是自己人。   然而刘秀很清楚,李轶不同!此人一直和绿林渠帅走得很近,并时常谄媚于更始,即便打完昆阳依然如此。   刘秀立刻去到李轶的军帐:“李将军如今何在?我有事要当面谢他。”   却被告知:“李将军昨日南下,去迎更始陛下尊驾了。”   刘秀顿时知道事情不妙,一时间冷汗直冒。   “糟了!”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86章 过河卒(第二卷完)   冷汗直冒的不止是刘秀,当从告密的李轶处,得知那封书信内容时,准备北巡去昆阳看看一个月前大战残余,顺便督促大军进攻洛阳的更始皇帝刘玄,亦颇为后悔!   “早知刘秀与第五伦有故,不曾想二人关系,竟到了托妻献子的地步?”   若真如此,有刘秀从中回旋,那他设想让刘伯升与第五伦火并,使虎狼互斗皆疲的想法就成了笑话,可因听闻西汉之立后刘玄颇急,加上刘伯升早就数次请攻关中,在他北巡之前,就已经率部向西北进,拦之不及了啊!   绿林渠帅们提议道:“陛下不如先收捕刘秀,以为人质。”   刘玄一向优柔寡断:“可朕记得,刘秀与伯升虽为兄弟私下关系不善。”   这件事也是刘秀昆阳战后让人宣扬的,虽然刘伯升不屑于做,但刘秀打完仗故意与旁人说:“这一战之后,伯升应该不会再看轻我了。”   刘玄也记得,年少时在舂陵,刘秀缄默寡言,常为伯升所笑,说他一辈子就是小地主盯着人稼作的命。   相较于刘秀,还不如以刘伯升留在南阳的妻、子为质有用吧?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弄个清楚,于是更始下令加快了前往昆阳的度,走了半天后又担心刘秀得知事泄会谋反,联想到他三千骑破三十万的名声,又迟疑了。   然而就在这时,却得知刘秀竟主动孤身来迎,顿时大喜,又想给刘伯升设“鸿门宴”那天一般布置,刀斧手藏于帐外,只等更始投玉佩,就出来将刘秀拿下!   岂料刘秀却毫无防备,还满脸喜色,拜谒刘玄后,就请他为一桩亲事做主。   “臣先前请谋人与子张(马武)将军纳采,请聘其妹为妻,今已谈完了请期,吉日就定在后天,军中从简,就欲在昆阳完婚,敢请陛下允诺,做臣的见证人!”   嗯?刘玄一愣,刘秀的未婚妻不是被掳到关中去了么?这是何意,瞥了一眼旁边的人,朱鲔遂不怀好意地问道:“文叔,汝那阴氏夫人怎么办?都娶进来,谁做大,谁做小。”   此时此刻的刘秀,忍着心里的难受,一副渣男脸道:“阴氏与我尚未完婚,就被新军掳走,恐已早遭凌辱,朱唇千人所尝,肌肤百人所亲,腹中或已有他人之种,臣今为陛下封侯,焉能再娶此妇?”   “更何况,有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也,还望陛下勿笑。”   好一句贵易交,富易妻,刘玄都笑了,可以理解。   刘秀又掏出了那份第五伦的信,主动招供:“说起阴氏,臣还有一事要禀报。”   刘玄接过看后,故意惊讶道:“原来汝阴氏夫人尚在,还被第五伦所救,约文叔去关中团聚啊!”   他演技不过关,略显浮夸,刘秀却演得极其到位,垂哭诉道:“陛下,此乃第五伦阴毒之计也。”   “想臣与第五伦,不过是数年前在常安见过一面,并无深厚交情。”   “交情浅薄?”朱鲔反问:“我怎听闻,第五伦奉王莽之命来南阳时,文叔曾与他相互赠玉,听说还随身佩戴,日常把玩。”   刘秀解释道:“第五伦初至河北,确实曾派人来聘请我为吏,但我知其曾剿灭复汉人士,以为是新朝死忠,故而屡屡拒绝。但尚敬其孝义之名,以为楷模,可是……”   他摇摇头:“但第五伦深受王莽厚遇,却以新将叛王莽,以臣逐君。他不过是看莽朝即将倾覆,投机反戈罢了,如此不忠不义的小人,焉能信任?”   “第五伦若真视我为友,大可将阴氏送回。信中名为邀约,实为威胁,此人种种行径,臣不耻与之同伍,已将其所赠污玉,置之于狗彘圈中了!”   第五伦与王莽解释自己与刘秀关系时也这么说,但他是假扔,而刘秀,被逼无奈,是真扔了!   刘秀向更始表明心迹,所说的话,半真半假。   “第五伦之师严伯石死于宛城,相当于是吾兄伯升亲手所杀,第五伦一向自诩忠孝仁义,忠已不好再提,这事师之孝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与吾兄,与我,已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如今第五伦送这封信,必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传言陛下与我兄弟不和,刻意离间,欲使大汉内斗,而他好坐收关中!那刘婴一直在长安,如何忽然跑到了陇右,臣怀疑,这所谓的西汉之立,亦有第五伦手笔!”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臣绝不会屈从于他的威胁,妻子如衣服,大不了换一件,臣已有马氏淑女为良谋,焉能为阴氏一有污之人奔赴关内?”   “臣忠君之肝胆,愿剖而献之!”   说罢刘秀一拉衣襟,敞开胸膛,就请刘玄将他杀了,看看心肝是红是黑!   一旁的李轶、朱鲔尚有怀疑,但刘玄却已经信了大半,亲自上前扶起刘秀:“文叔乃是昆阳功臣,又与朕有二十多年交情,垂鬟时就是玩伴,第五伦此计拙劣,朕岂有疑虑?”   一时间君臣相笑,携手进入昆阳,这儿已经被绿林渠帅来换了防务,而刘秀的少量亲信挪到了关。,刘玄与刘秀一起登上关城,指点询问上月初一在此的鏖战,然而刘秀却未尝自伐功劳,依然推于王凤、王常等人头上,表现得十分谦逊卑微。   刘玄就喜欢这样的人,而不是刘伯升那种咄咄逼人,对刘秀的怀疑暂时打消。他甚至在两日后替刘秀和马武之妹主持了婚礼,马武尤其高兴,除了在末席喝着闷酒的阴丽华之兄阴识外,皆大欢喜。   礼仪结束,一对新人携手进入洞房后,宾客尽欢,唯独阴识在外头吐了一会后,喃喃道:“刘文叔负了我家。”   在阴识看来,他们阴氏做了巨大的牺牲,他一意孤行,不顾父亲反对,毁家纾难,投身舂陵刘氏的事业,最终惹得家破人亡,父母妹妹弟弟都被掳走,本以为刘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有了妹、弟消息可以去将她们救回来,岂料竟另结新欢。   倒是冯异给阴识拍着背,有些话却不好说出来,自从昆阳之战后,冯异就对刘秀倾心,与之交情莫逆。二人甚至到了谈论兵法、天下时势,夜深了直接同榻而卧的程度。   所以冯异知道,刘秀接到信后这些天,看似言笑依旧,然而夜里却在偷偷哽咽落泪,次日冯异一瞧,枕席之上涕泪斑斑,看来其对阴丽华,确实是有情义在,阳为谈笑,阴寓悲伤,绝非嘴里说的那般轻松绝情。   冯异心中慨然,还帮忙将枕席换了,以免他人现。   他知道阴识是靠得住的,遂低声相告,听得阴识愕然,冯异知道以刘秀的脾性,或许是愧见阴识了,遂劝他:“不如去西方追刘伯升,一同挥师进关中,看看能否解救君之妹、弟,他日或能与文叔相聚。”   阴识擦了擦嘴角,朝冯异作揖,他要回宛城带上仅存的阴氏徒附数百,毅然纵马西行!   然而刘秀虽靠着自己的机敏逃过一劫,但刘玄之所以不杀他,不仅是因为旧交情,还因舂陵宗室里喜欢刘秀的人太多,从刘良、刘赐这些长辈,到外放的刘嘉等,都和刘秀交情莫逆。而诸将也颇爱刘秀的谦逊分功让财,敬佩其昆阳之功,刘玄若真敢杀刘秀,必定人心大失。   想来想去,还是“借剑杀人”为妙。   于是刘秀婚后第三天,刘玄便旧事重提,打刘秀代自己巡行东方陈、梁之地,那儿是赤眉董宪、樊崇、梁王刘永的地盘,势力错综复杂,而刘玄答应让刘秀带去的人,也从数千,变成了百来人,相当于将他兵权给收了。   “东方传檄而定,文叔足堪此任。”   这简直是在刁难刘秀,但刘秀却欣然答应,受了“破虏大将军”的印绶后,离开了昆阳。   刘秀只带了百人离开昆阳,在太学时就亦师亦友的朱祐,曾在育阳城追捕他,不打不相识的陈俊,这两个南阳人自然相随左右。   其余则都是颍川人,父城人冯异自不必提,已经成了刘秀的死忠。   冯异还给刘秀推荐了同郡人铫(yao)期,此人以至孝闻名,身材魁梧。他被任命为贼曹掾,毕竟刘秀得了“破虏大将军”的名号,是有资格开幕的。   当初绑了冯异来投的襄城人傅俊,过去是个小亭长,昆阳之战前,他的全家老小都被新军屠戮,刚安葬完亲族,刘秀路过襄城时,他立即带领宾客百多人,日夜兼程,追上了刘秀,甘当马前卒。   又有颍阳人王霸,此人亦参加了昆阳之战,文武双全,说起来还是刘秀在太学的“师兄”,以功曹长史的身份追随。   同为颍阳人的祭遵是个县吏,昆阳之战就生在他老家边上。昆阳之战后,他多次求见刘秀,终于在刘秀手下讨得个门下吏的职务。   还有郏县人臧宫,本是绿林渠帅马武的属下,如今刘秀与马武结了亲,不放心他安全,遂派了臧宫同行。   回头看着相随的众人,刘秀打趣道:“别看我人数虽少,然将却多。”   但王霸等人却忧心忡忡,如今时局混乱,他们这点人马,一支盗贼就能冲掉,而听说梁地的刘永虽接受了更始封号,却不让更始派去的二千石入城,赤眉更是复杂。   朱祐甚至复提旧事:“倒不如绕道北方,去关中与刘伯升汇合。”   但刘秀却始终颦眉不答,就这样一路争论,对入关投刘伯升和东去自己干之间踌躇,当他们快走到颍阴县繁阳亭时,又有人追来了。   “文叔,文叔留步!”   刘秀回过头,却见一身材高俊的青年纵马而至,却是当年在太学同舍的好友邓禹,他早已不复当初的小矮子,个头蹿了许多,驴载不动,要骑高头大马了。   “仲华怎么来了?”刘秀知道,邓氏在更始政权里亦是大兴,他姐夫邓晨,其侄邓奉都做了二千石级别,而邓禹因为其年少神童之名,多次被更始派人征辟,然此子却一心在家读着兵书,没有出仕。   刘伯升西去,他也没跟随,今日怎来了?看他气喘吁吁,身后背着沉重的包袱,按照邓禹的喜好,里面应该是简策书籍,手里持着竹杖,下马后几步上前,竟拜在刘秀面前。   刘秀看到邓禹来颇为欢喜,戏言道:“仲华,我如今是‘破虏大将军’,得专封拜,你如此远来,莫非是想通了,愿意出仕?”   邓禹却摇摇头:“不愿也。”   刘秀颇奇:“官不愿为,何苦仆仆风尘,前来寻我?”   邓禹抬着头,看向刘秀,早在太学时,他就钦佩刘秀的为人,回到南阳后,众人皆以刘伯升为脑,唯独邓晨和邓禹二人觉得,真正能成大事的,是刘秀!   于是邓禹第一次,改变了对刘秀的称呼,朝他顿。   “但愿明公威加四海,禹得效尺寸功劳,垂名竹帛,便足称快了!”   这句话说得刘秀大为震动,半响后却笑出了声来。   众人都在说“东方凶险,不如西方与伯升汇合”,但一来眼下折返,就会直接导致更始与他们兄弟的决裂,断了伯升后路。二来,自昆阳之后,刘秀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蠢蠢欲动。   如今却是邓禹,道破了这个声音。   威加四海么?安知,非仆之志愿也?   “仲华此来,如鸟添翼。”   刘秀扶起邓禹,看向随行众人笑道:“我在南阳颍川,在更始、绿林身边,酷似笼中之鸟,网中之鱼。此去一行,如鸟上青霄,鱼入大海。”   自己的命运,得由自己来掌握了。   “接下来,便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伯升往西,而我,向东!”   ……   刘秀携宛颍豪俊东去之际,在遥远的西方,已经被新莽导江卒正控制的成都城中,公孙述也从南下的弟弟手中,得到了那被秦汉视为珍宝的东西。   王莽的不孝庶子王兴战战兢兢跪在堂下,而如今西蜀的主人公孙述,却也跪在案几前,小心翼翼地解除锦囊,因为手有些颤抖,废了好大劲,旁人看得着急,却又不敢帮忙。   锦囊之内,还有一个朱红小匣,用金锁锁着,公孙述轻轻将其开启,却见里面躺着一枚玉玺:方圆四寸,上镌六螭交纽;傍缺一角,以黄金镶之;上有篆文八字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没错,确实是传国玉玺。”   公孙述长舒了一口气,捧着玉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天意,这就是天意啊!   “兄长,更始已击破汉中,遣人欲传檄蜀地,吾等……要归顺么?”   “我不复汉。”   这半月之内,已经控制蜀、广汉两郡,自封为“益州牧”的公孙述先前还有犹豫,此刻得了玉玺后,却决心已定!   “假意派人相迎使者,再让人冒充汉兵,大肆在广汉郡烧杀掳掠,以引蜀人厌恶,而我以安缉民众为名将汉使驱逐,闭蜀道而守!”   “我要一统益州,而后自立为王,他日,甚至可建帝业!”   公孙述捧着宝贝,他也是个迷信的人,玉玺在手,天命我有!   “新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这其中,也注定要有公孙氏一份!”   ……   而在渭北栎阳城,崭新的“魏国”也开始了建立后第一次军事朝会,第五伦不穿冠冕,而着戎装,在他和一众臣僚面前的,是一块巨大的地图:加班加点制作的天下地形图,起码囊括了这些年第五伦用脚步丈量、收集的雍州、司隶、并州、冀州、豫州、兖州乃至于荆州。   和一半的地图不同,此图是立体的,就像那次因为做得太好,羞得马援将米山砸了的物什一样,以兵棋旗帜代表不同的势力:绿汉是绿,赤眉是赤,新朝是黄,而第五伦的势力,已经升级成了镀金。   第五伦将代表己方的兵棋举了起来,挪过了黄河。   “吾等,又要过河了。”   但过去,在新秦中,在魏郡,第五伦只是小卒子,在新朝体制内规规矩矩地行进,亦或是西返渡河入关造反时的横行乱撞。   而现在,他已经从棋子,升格成了下棋人,操盘手。   在万脩、景丹等群臣注视下,魏王伦,将兵棋重重插在河东郡的地盘上!抬起头,目光炯炯有神,看着他一手聚拢草创的将吏群臣道:   “诸君。”   “开始罢!”   这天下,鹿死谁手!?   ……   ps:第二卷完。(第一卷就是上架前,第二卷本来想断在223章,犹豫了一下放在这里了)   捋下大纲,第二章鸽了,老规矩,明天后天补更(连续两天三更)。   另外,全书一共会有五卷,五字,行! 第287章 瓮中捉鳖   因为这“魏国”是草台班子,一切从简,将栎阳县寺的招牌一摘,“御史府“的牌匾就挂了上去,因为赶制仓促,上头连木刺都被推干净。   而景丹却管不了那么多,众人还在挂匾仰头看它正不正时,他已亲自抱着一大堆简牍入内,占了一个角落的案几一坐,就开始了忙碌的工作。   “魏王所用看似秦制,其实仍承于汉制也。”   景丹知道,别人是巴不得号称自己是大汉正统,唯独第五伦,秉持“人取我弃“的心态,就是不想用汉制之名。然而纵观他的政府构成,与吕后、文帝时无异,置左右相国,这不就是汉文帝时陈平、周勃分治么。   时人也将“丞相府”称为大府,“御史府”称为小府。景丹虽然没当上相国,略有遗憾,但他很清楚,权力之大小,根本不看名号,而看实际。   “汉时,相名为百官之,然而大多数时候,就是挂个名而已。”   据景丹了解,自景、武以来,丞相大多碌碌无为,府中待客宾馆几为丘墟,因为没实权,连登门为客者都寥寥无几,说难听点,不过是个为皇帝盖戳子的人形印章。   与丞相的境遇相反,御史大夫却往往在朝堂上挥着重要作用。汉景时的晁错,迁为御史大夫,请诸侯之罪过,削其地,收其支郡。奏上,上令公卿列侯宗室议,百官莫敢难。   而汉武帝时,皇帝大权独揽,丞相更难混,职权甚至被御史大夫侵夺,很长一段时间,天下事皆决于御史大夫张汤。铸造五铢钱、实行盐铁官营、告缗算缗等重大政策,皆由御史大夫张汤承武帝旨意办理,临朝奏事亦由御史大夫独对,丞相取充位而已。   如今右相空缺,左相耿纯远在东方,加上第五伦考虑到乱世草创,需要的是新政府高效有力的运作,而不是横生枝节的相互掣肘,连内朝都未设立,只让朱弟等年轻人做“尚书郎”,负责传递文书,一时间内政重担,尤其是政务决对和人事任免,就集中在景丹身上。   不过这种临时的状态恐怕持续不了多久,一旦拿下河东,使得东西打通,若第五伦将耿纯调来,或者最终决定任命一人为右相,权力关系就会调整,内政只怕会被一分为三。   所以景丹要趁着这当口,尽可能表现自己的能力,就算日后职务不变……   “御史大夫虽为副丞相,其职权却可真丞相!”   钱粮和经济归少府、治粟内史管,景丹不必太多过问,眼下御史府最紧要的工作,就是他们的本职:置、免官吏。   和在常安时不改官吏故职不同,对这“魏国”的核心,列尉、师尉两郡,第五伦是大刀阔斧进行任免的。   列尉十个县比较简单,第五伦颇为熟悉,早就有一份名单。他当初为户曹掾时走遍全郡每一个乡进行考察,知吏治得失里闾奸雄,当初打了“√”的官吏,开始大胆任用,而过去打了“x”,如今还在位子上残民的,就一口气撸掉了不少。   这评判不以道德尺度为标准,比如故长陵县宰鲜于褒,是个贪官,但却也是治县小能手,遂让他复出为列尉郡丞。   第五伦私下对景丹道:“我的举主张湛张子孝乃是道德楷模,鲜于褒则是有污点的官吏,可真要论治郡之能,前者尚不如后者。”   现在更多要考虑的是能否督盗贼,安集民众,不在后方惹乱子。   而景丹则对师尉郡较为熟络,然而县上擢拔的多是当地豪右子弟,一来因为识文断字者多出于豪贵之家,不用他们用谁?其次,他们背后的家族多是地方实力派,诸如夏阳司马氏、徵县李柏,才完成了对田况的背刺。现在魏国统治未稳,以攻略河东为要目标,远没到大清洗的时候。   景丹工作认真细致,交上去的奏疏,第五伦大多认可,偶有不解召景丹入栎阳宫询问,亦无大问题,只是擢拔的名单里,栎阳大姓景氏竟无一人在列。   第五伦遂对景丹道:“举贤不避亲,孙卿勿要有过顾虑啊。”   景丹只长拜道:“景氏中人无甚才略,不宜为官。”   第五伦连对临渠乡诸第的任用都十分谨慎,景丹怎么敢让族人鸡犬升天,若出一二个仗势胡为的,不是败坏他的名声和前途么?   从栎阳宫里出来,景孙卿腰酸背痛准备回居所小憩时,耿弇却来拜访了。   因景丹曾在耿弇父亲麾下,长期担任“佐贰”,两人关系较为亲近,耿弇素来高傲,对别人不假辞色,待景丹倒是满敬重,此番却是来辞别的。   “魏王又让万君游担任主攻,而我则要北上去上郡。”   耿弇先前为错过了临晋之战遗憾,在进攻河东的会议上积极自荐,希望能拔头筹,但第五伦却认为渡河打正面不能挥他的长项,遂令他担任偏师。   第五伦下午在栎阳宫里就对景丹说,小耿肯定会来找他抱怨,果然如此,遂笑道:“在我看来,真正能建大功的,还是伯昭这一路啊。”   景丹指点着北方道:“如今卢芳称汉帝,引匈奴寇乱并州,胡骑频繁出现在上郡以北,让刚被封为太保的马员颇为不安。”   “此外,伯昭奉命整编越骑营,魏王答应每骑再配备一匹好马,然关中缺马,上郡却不缺,此去正好补充战马,若遇小股胡骑侵犯,还能出塞与之较量,就当是练兵了。越骑营的怠惰,正该用塞北的寒霜来历练。”   “会上魏王不是说过么,伯昭真正的大任,乃是借道上郡,迫降西河郡!”   这西河郡,乃是汉武时从上郡析出,在黄河两岸都有土地,一共十八个县,也是个大郡,属于并州。北有朔方、五原、云中、定襄,西有北地、上郡,东边是太原,南边是河东,位置极其关键。   景丹道:“如今胡汉冒充汉家,到处檄文,已骗得朔方、云中归附,若西河也为其所得,匈奴可以长驱直入,威胁直道,并州危矣,渭北危矣!”   新朝的西河大尹现在也是茫然不已,正在胡汉卢芳、河东王寻和渭北魏国三个政权间犹豫。这种要害之处,己方不去争取,就会被敌人争取去。塞北地广路远,也只有耿弇和他麾下的越骑营能被迅派过去,促使西河郡做出选择。   “而从西河郡临黄河,渡孟门,抵达蔺、离石,便能南下河东,东抵太原,此乃秦国攻赵故策也。”   耿弇颔:“魏王确实说过,给我的任务,乃是大包抄,大迂回!”   绕到河东的北边,到敌人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在第五伦、万脩布兵于黄河龙门、蒲坂关,吸引王寻主力之际,捅他们的后路!   “河内马援亦会强攻厄口关,叫王寻腹背受敌。”   但王寻毕竟坐拥七万大军,虽然新军素质堪忧,人心惶惶,可这数量还是得尊敬一下,于是在耿纯的操作下,居然还喊上了如今已响应”北汉“,成为上党太守的鲍永——他们恐怕很快就会得知第五伦称王之事了,但称王与称帝,尤其是称汉帝相比,还是差了个档次。   河东即将面临的,是一场四面夹击。   景丹与耿弇置酒作别:“王寻畏我,不敢入关支援田况,希望遁入河东保全自己,殊不知,他钻进去的,是一个死瓮,也难怪魏王会将此番攻略河东,称之为……”   “瓮中捉鳖!”   ……   比人脸还大的鳖趴在地上,背甲是黄绿色的,腹甲是黄色的,四肢无助地乱爬,而第五伦则在看着它皱眉。   “史少保,这是从何处寻来的?”   大魏少保史谌因为没有军政之能,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佞臣,各种投第五伦所好,这不,也不知从哪给第五伦找来这只大王八,谄媚地说道:“大王,此乃黄河鳖,以其作羹,味甚美。”   他甚至还跟第五伦说起了染指的典故,说完自己都笑了,然而魏王却没笑,也不太理会他,只看着景丹送上的奏疏,指头轻轻敲打案几,半响才道:“既然郑灵公与大臣因食鳖羹而生怨丧命,如今少保劳民伤财,寻了此物来,又是何意?”   一席话吓得史谌扑通跪地,只道:“此鳖……实乃欲献给王祖父以补体。”   这却是史谌见第五伦不爱享乐,于是改变对策,从他最看重的第五霸处着手,不料第五伦还是板着脸道:“我正遣兵卒在黄河上寻找渡河击河东的地点,而汝竟派人捞鳖以媚上,此事若传出去,叫将士如何看待?”   史谌战战兢兢:“臣有罪,这就去将鳖放了!”   第五伦却又喊住了他:“好不容易捞来,何必放了?”   他教史谌道:“且去找能工巧匠,在甲上刻字,大意是黄河水伯说了,此役渡河,大魏必胜,再寻机会,将大鳖带去蒲坂关,叫巡逻的士卒现。”   这也是无可奈何,士卒迷信,新兵们没见过黄河这么宽的河,都战战兢兢,哪怕西渡的八百人用脚踹扇耳光,很多人都不敢乘坐小船,打龙渠一战尚能浴血而斗的勇士,上了船,那双腿打得跟摆子似的。   毕竟翻船的风险确实有,还很大,与其给他们讲科学,还不如一只号称“河伯使者”的大王八有效。   而对岸的“鳖”却也没闲着,就在第五伦将离开栎阳,去河西前线亲自督促战争时,故新朝大司徒王寻却派了使者来,欲与第五伦谈条件。   来人名叫田邑,乃是故兆队大尹,承王寻之托拜见第五伦,一开口就是“魏王殿下”。   这是知道他称王之事了,而田邑接下来说的事,却叫魏王伦啼笑皆非。   “大司徒今日遣我来,却是欲与魏王结盟!”   “结盟?”   第五伦哑然而笑:“我反了新朝,驱逐王莽,而王司徒,不是新室忠臣么?”   田邑道:“王莽乱改制度,大司徒也早已不满,虽碍于身份,不能与魏王一同举兵,然心向往之,故先前河西之战,不欲与田况合流,与魏王为敌,已表诚意。”   “更何况,如今诸汉林立,北有胡汉,西有西汉,南有绿汉,河北又有一北汉。天下无主,不知所终,而王大司徒,欲与魏王划河而治,互为后背,独立于诸汉之间。”   “故而,愿效战国时期魏惠王和齐威王徐州相王,他承认魏王,也请魏王承认大司徒在河东、太原之治。”   第五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寻也想称王?这是对自己麾下七万多人太自信了啊。   他不动声色:“哦?不知大司徒欲称什么王?”   田邑道:“河东晋地也,自然是晋王。”   晋?第五伦摸着下巴想了想,也不知这个字为何触动了他的无名之火,竟一拍案几。   “我大魏,打的就是晋!”   ……   ps:第二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 第288章 西望王师   第五伦故意将“右相“空悬,对这个位置有想法欲好好表现的不止是景丹,还有任光。   昨日的军议,第五伦猛夸耿弇,让他去做什么“大包抄、大迂回”,听上去蛮新鲜也挺中小耿心意,让他连未能抢到主攻的怨恼都忘了,但在任光看来,此事颇为玩味。   “从临晋之战起,大王每逢大战,就频频让万脩为主将,一来是看重其较为稳重,应了兵家的’以正合’,但或也是为了让万脩多立功,好在军中压耿氏一头。“   别看任光平素敦厚,心里却对“魏国”的政治势力有自己的划分。   “左相耿纯自不必说,魏王姻亲,左膀右臂。”   “太仆耿弇,定渭北立了大功,拜为车骑将军。”   “御史大夫景丹,与魏王相识最早,然却做过耿氏之臣,与耿伯昭关系很近。”   “还有廷尉彭宠,本是廉丹败将,为耿纯所救,随之入魏。”   任光一算,现有耿氏背景的人,居然占了第五伦草台班子的三分之一,比重有些大了,却又不能不用。   “故而,空悬的右相,应不可能再用与耿氏相关之人。”   所以他猜测,景丹应该会在御史大夫位置上多做一段时间,反观自己,却更有机会跻身相位!   和其余人不同,任光这南阳人孤零零来投第五伦,几乎没有任何背景和朋友,看上去是劣势,殊不知,却成了他最大的优势。   再加上他乃是严尤旧部,近日第五伦亦得知宛城已陷,严尤自尽殉新之事,伤心了许久,还为严尤戴孝,私下没少找任光谈他那位执拗的兵法老师。   孤臣、能说私话、每个提议都简在王心、不贪权,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放在相位上啊。   当然,这只是任光自己的想法,已使得他做治粟内史工作时,颇为卖力。   任光听说过一个汉时故事,那汉文帝刚继位后,询问右丞相周勃:“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   结果周勃这大老粗一问三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   而当汉文帝又问左丞相陈平同样的问题时,滑头的陈平明明知道,却说道:“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   丞相是总大略,而作为九卿,是负责具体事务,这复了最初名号的治粟内史,其实就是汉时大司农。因为王莽乱来,“钱”已经几乎无用,暂时不必考虑,任光需要关心的,只剩下谷了。   目前任光手里有两桩大事:秋收事宜和军粮运输。   眼下是七月中,再过一月便能割粟麦,而第五伦的计划是,在秋收前必须拿下河东!   军粮来源不必愁,第五伦之所以敢把太仓粮食给常安人分了,是有底气的。   击败田况后,他们在渭河畔华阴县的京师仓,缴获了数十万石粮食,够大军吃半年,任光已组织田况的降兵及师尉人力,车载船运,将粮食送到风陵渡、蒲坂关两处——第五伦已经调拨了参加过临晋之役的两万人过来,各占一渡口,对河东虎视眈眈。   然而第五伦却将南方交给万脩等人,他自己则跑到了相隔数百里的夏阳县(陕西韩城),眺望对岸。   大河太宽了,非普通水系所能相比,而渡船数量有限,一次仅能送千余人过去,若顶着敌人主力强渡,前锋将遭到半渡而击,仰攻河岸必然损失惨重,若无法建立桥头基地,便无从搭建浮桥,接应后军,渡河必将功败垂成。   而水文条件好,能搭建浮桥,供应大军渡河的地方,秦、晋之间无非是四处:蒲坂、龙门、风陵渡、茅津。   风陵渡、茅津在渭南,蒲坂、龙门则在河西。   蒲坂是和平时期关中与河东往来的第一选择,但如今王寻将浮桥烧了,还驻扎大兵防备。   随行而来的“少师”窦融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职务,更像是第五伦带在身边的“顾问”,他说道:“两百年前,西魏见汉军集于西河,陈船欲度临晋,遂以大军至蒲坂对岸抵御。”   “而韩信则乘其盛兵蒲坂至时,伏兵从夏阳龙门渡,破其偏师,袭安邑,西魏遂破。”   渡河的工具正由任光、宋弘等人于各地搜集,6续送到前线,第五伦声明什么都要,除了船只、木筏外,还让人以新秦中的法子制作羊皮筏。   而另第五伦最感兴趣的,还是当年韩信所用,本地人逃荒用来渡水的“木罂”。   当地人向他展示了此物,利用夏阳附近出产酿酒的大陶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第五伦亲自钻进去试了试,6地上还好,在水里时经常得一边漂一边往外勺水,除了甲兵和木桨外,还得带个瓢。因为形状太怪,方向也不太好掌握,要是运气不好,能漂到下游几十里去,除非水性好心理素质强的人,否则绝对乘不了。   看来韩信当年的战略,乃是以“特种部队”登6奇袭敌军后方啊。   但那一仗不太好复制,王寻也不是傻子,那么著名的战例摆着,不可能不防,龙门渡亦安排了一支重兵把守,加上其兵力较多,奇袭能否凑效不得而知。   “大王,七月水大。”   有人打了退堂鼓,提议道:“不如入冬前水小些再攻。”   黄河水啊,什么时候都大。第五伦不同意,绿林已控制武关,其主力随时可能进入关中,谁知道会不会因为饥饿对渭北开战。留给他们的时间,顶多一个月。   而就在第五伦纵马,带人沿着河岸巡视之际,却瞧见水里有东西在飘。   当然不是王八,而是第五伦刚试过的木罂缶,是从对岸一处无人看守的地方下水,往西岸飘来。   上头的几人拼命用小木桨划动,或许是大缶泡水太久开裂,瞧着竟是越往西划越往下沉,到最后竟没了影子,只剩下几个人赤膊艰难游动了!   好在第五伦立刻让人划船过去接应,等这些人被救上岸后,为的竟是被第五伦西入常安干大事时,以“伤病”为由留在河东的魏地旧部,赵尨!   “将军……大王!”   赵尨全身都湿透了,两个多月前,第五伦未虑胜先虑败,让他带两百人找借口留于河东,夺个小渡口不成问题。   可万万没想到,王寻的大军竟一口气开进河东,每个渡口都放了几千人,赵尨等人顿时没了机会,今日冒死渡河,却是要向第五伦禀报河东状况。   他引着一同西渡,差点被淹死,刚吐了半肚子黄河水的士人过来:“此人名叫杨茂,乃是河东汾阴人。”   这杨茂脸上刚擦干水,如今却为泪所湿,拜在第五伦脚下:“河东人,苦王寻久矣!日夜望大王解救!如久旱之盼甘霖也。”   第五伦来了兴趣,让他慢慢说来。   乱兵害民,乃是新军的传统艺能,第五伦在北地所见其沿途作为,彭宠在无盐县所见屠戮,王寻这次进入河东,干了个遍!   杨茂说道:“王寻控制安邑后,官吏掳掠,士卒奸淫,死者数百。”   “对岸的汾阴也遭了难,为了搜粮,挨家挨户勒索食物,乱兵趁机作祟,吾弟与之理论,竟被杀害!”   杨茂所叙述的,第五伦虽有预料,但还是高估了王师的纪律。新室倾覆后的茫然,只能靠烧杀掳掠来泄掩盖。河东本是富庶之地,被他们一闹腾,简直是民不聊生,不少当地豪强也遭了灾,对王寻颇为不满——其实王寻或是想长居河东,然而得知新室覆灭后,王寻已经无法完全控制三军了。只能听之任之。   赵尨也禀报,在汾阴,有阳泉乡人张宗聚众数百人,号称将军。   “吾等说之,使张宗举大王旗号,以安民为任,短短数日,便得到了几千人响应,如今王寻正派兵镇压阳泉乡,臣见西岸大军云集,特来报讯。”   听罢后,第五伦只感慨道:“天欲使之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又对杨茂等渡河来投的河东人道:“我兴义兵诛暴逐莽,用的名义是‘吊民伐罪’!而今,这口号依然没变!”   “既然王寻暴虐于河东,我便挥师东向,将其诛杀,还河东人以安宁!”   言罢,第五伦看着赵尨、杨茂笑道:“我大军不日将渡河,汝等可还敢乘舟过去,为我联络河东义军响应?”   二人异口同声道:“敢!”   等第五伦回到夏阳城中后,召集众人,立刻敲定攻打河东的计划。   窦融等人都很好奇,第五伦相当于是将整个河岸都走了一遭,他究竟打算何处主攻,何处奇袭?是龙门、蒲坂,还是风陵渡、茅津?   “没有主攻,也没有奇袭。”   众人愕然,第五伦却道:“其一,王寻麾下兵卒得知新朝覆灭,士气低落,只能靠屠城虐民来维持;而我军刚得临晋大胜,获得犒赏,加上魏国肇造,人人皆士气高昂!”   ”其二,王寻不得人心,河东从豪强到百姓,皆反抗频频,逼得王寻不得不调兵镇压,他对河东的掌控,远不如两百年前的西魏王豹;而河东百姓盼我相救,许多人甘为助力,我军渡前只有三万,渡过去后,得当地人相助,却相当于三十万!”   “王寻之辈,已不再是王师,而是前朝残匪,吾等,才是仁义之师!”   “总之,敌军防线空隙甚大,兵力强弱不等,防不胜防,我军一处成功,其他各处即可继续生效。”   “七月二十日,纠集所有船只、羊皮筏、木罂,全军渡河。”   第五伦心意已定,让人去给万脩等人下达命令。   “从夏阳到蒲坂,百里之内,处处皆是奇袭,处处皆是主攻!”   ……   ps:第三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289章 天兵   在常安金饼时还只是“士吏”的秦禾,如今已经升为“当百”了,分到他手下的有百多人,经历过逐王莽、战临晋之后,都是见过血的“老兵”,可面对摇摇晃晃的船只时,他们身子仍抖得像新兵蛋子一样。   “怕什么,上去啊!”   秦禾其实也在船上踩不稳,却必须带着底下人适应,大伙家乡附近没有大河,有些人连狗刨都不会,能游上几步远,算是水中豪杰了,至于坐船更是陌生——很多人被强征入伍前,生活就局限在方圆十几里内,亦无舟楫之用。   为了适应这次渡河作战,第五伦特地要求全军组织士卒,在黄河边、泾水畔训练,轮流上船适应。泳可以不会,但船你得会划。于是这几天,只见到成群结队的士卒穿着短打、犊鼻裈集合在水边,满脸的决绝。   有扑嗵扑嗵跳下水中练水性的,一个士卒看到茫茫流水就晕,迟迟不敢下水,被秦禾猛地一掌推了下去,挣扎半响捞上来,水都吃饱了。   不过一直脏兮兮的身子,倒也干净了不少,北方比南方好的一点是,不用担心水里太多奇奇怪怪的寄生虫。   划船的人也经常闹笑话,好好的一艘小舟,竟能在河心原地打转,情急之下还差点弄翻,气得教他们的船夫破口大骂,而岸上的士卒则笑成了一片。   远远看到这一幕,陪着第五伦巡视三军的窦融只打趣道:“臣听说过一个故事,汉时丞相陈平叛楚投汉时,路过大河,船夫见他相貌堂堂,穿着不凡,起了歹心,陈平遂当场脱了衣裳……“   “陈平脱了衣裳?”第五伦耳朵一竖,难道说……   窦融笑道:“然也,陈平赤膊替船夫撑船,看来非常之人,确实有非常之才,世人只知陈平智计百出,却不知他连划船都会。”   原来如此,第五伦看向窦融:“周公以为,此役能顺利么?”   窦融如今寄人篱下,当然是说好话了,但他的奉承可比史谌高级多了,笑道:“当年汉高皇帝欲击魏豹时,询问去出使西魏的郦食其,分别问他,西魏大将是谁?骑将是谁?步将是谁?”   “郦食其回答后,刘邦大笑,说其大将不如韩信,骑将不如灌婴,步将不如曹参,此役必胜。”   “不过在臣看来,最主要的,还是魏豹远不如高皇帝。”   窦融话音一转:“如今也一样,王寻麾下兵卒虽众,但其大将、骑将、步将皆泛泛之辈,远不如万脩、耿弇、第七彪。加上王寻新室残余而已,人人欲攻之,失道寡助;而大王仁义,得道多助,此役必胜!”   这是把第五伦比作汉高,第五伦点了着他笑了,但看着将士们练习水性划船,热热闹闹,确实是士心可用。   窦融又道:“若是王寻分散兵力守于各渡口,那以我军士心气势,自是各个击破,就怕他将大军收拢,等我军分别登岸后,盯着一支猛攻!”   这确实是个值得担心的点,但第五伦摇头道:“听渡河来报讯的人说,王寻上个月初入河东时,心贪,想要去占领太原,分了万余人北上。因马文渊击厄口关,又派去了一万抵御,耿纯鼓动上党共击这新室残党,又逼得王寻抽调了五千人。”   如此一来,其在河边,所剩不过四万余,还得分开占领各个县搜粮,镇压反抗者。所以王寻的军队是散出去后,就难以收回来,他最多带着万余机动兵力徘徊在大河附近。   “王寻只能寄希望逮住我军渡河主力,赶在登岸前打下河,却不知我部竟是多点渡河,多点开花,且看他到时要守何处!”   第五伦嘱咐身边的郎官:“渡河在即,让任光弄些肉来,叫士卒好好吃一顿。”   ……   七月十九这天,秦禾他们的部曲没有再训练划船和泅水,而是提前开饭,这天的晚食特别丰盛,百多人分成十个什,每什都从粮官处打回来一大盆肉汤,一盆葵菜豆腐,还有一个盆里盛了两条黄河鱼,甚至还有乱世里更加难得的两壶酒!   这玩意喝着没感觉,后劲却足,几口酒下肚,脸就起烧来,情绪也随着高涨。士卒们话变多了,练了这么久,也知道是要渡河打仗,纷纷问起秦禾来。   “秦当百,听说你是在新秦中就跟着大王的旧部啊!”   秦禾脸也红了,这是他们这批人引以为傲的履历,如今魏王登基,与有荣焉。但士卒们下一个问题就让他尴尬了:“听说大王曾渡黄河打匈奴,那时当百也在罢?”   “在,当然在。”秦禾舌头打结了,他当时留守军营来着,对这件事,只能听那些腰上拴着胡人脑袋的袍泽回来吹嘘,说在沟渠里将匈奴骑杀了个人仰马翻!   他又不好意思说实话,只能模棱两可地讲些见闻,倒是对两个多月前从东岸渡到蒲坂的事能说清楚些,只是当时走的是浮桥,跟自己划船过去没有可比性……   好在士卒们就想听个热闹,甚至有人问:“去了河东,能分到地么?”   打了两个月仗,也见识过常安的繁华,有些人已经累了,当初起兵时第五伦承诺的犒赏,通过金饼丝帛已经兑现,当日还说过往后给他们一块地,一个家的说法,什么时候落实啊?   有懂的人摇头:“我听说河东人比关中还挤,恐怕是难。”   “反正总有地方。”秦禾笃定地说道:“吾等跟着大王走了那么多郡,总有地方地多,人少。”   众人相互点头,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是流民,反正离老家很远了,往后有个能落脚的去处就行,最好气候、地形与老家相似些,不然平原上种惯了地的,打到山里还真种不来……这么一说,又想老家了,若是往后能分回去就好了。   一夜的浮想联翩,第二天,众人鸡鸣刚过就被秦禾喊了起来,启程向东。驻扎常安期间,因为没有战事,第五伦一抽空就让他们练队列,到了渭北则是练金鼓,时间太紧,兵器就只能实战练了……   训练确实是有点效果的,路上不复过去那般散乱,能走得有些军队的模样了。他们遇到的队伍越来越多,有兄弟部队,还有推着辎车运送粮食等物的降兵,多是临晋之战俘虏的,说好干苦力到秋后才放。   一时间将道路塞满了,田野里有未收的粟又不让踩,只能拥挤着缓缓前进。   走到傍晚时分抵达人头簇拥的黄河边,被分配了临时的驻地,秦禾等人被校尉召去分配明日要乘坐的船只。   “我运势就是好!”   秦禾回来后满脸喜色,他的袍泽,另一位当百却垂头丧气,原来因为船只不够,除了攻坚前锋外,其余各部究竟是坐船还是坐简陋的羊皮筏、木罂,乃是抽签决定。   秦禾抽到了船,士卒们都很高兴,今天的伙食也很不错,他们都记得,鸿门起兵、渡灞和临晋之战,都是这样的套路,每逢大仗能吃肉,都颇有些激动,害怕的情绪也有,主要是怎么都练不好的划船,而非对岸的敌人。   因为二十日风向不利,进攻计划拖延到了二十一,今早起了西风,随着万脩下达命令,一级级传下去,士卒们6续出营集合,   被褥等物整理好但不带,各自做了记号交给辎重部队,甚至连甲都不穿,他们只带着兵刃,按照这两日分配好的地点去集合。秩序依然很乱,拥拥挤挤,走走停停,有人心急如焚,巴不得及早渡河战斗,更多人巴不得往后排。   等轮到秦禾他们时,排位不前不后,此时天已大亮,却见前锋部队已经渡河而去,这一段河道满河舟入过江之鲫,白帆似潮,众人都很惊奇,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船?   “渭水上的平素从京师仓往太仓运粮的漕船,渔夫的小船,甚至还有临时造的。”   秦禾话音刚落,一艘船就在河心散了架,士卒纷纷落水,只能扒着后面来船,挤着渡过去,亦有不少人葬身河底。   看着这一幕,连平素自诩水性了得的士卒也吞了口水,他们要乘的船也又旧又破,不会也沉了吧?他们最多就能游个几十步,可这要在河心出了事,得游几百步回来,也太难了!   “上船,上船!”   但身后有目光森森的军法官,随着鼓点咚咚敲响,轮到他们了,众人如同一群被赶下水的鸭子,百多人上了两条船,都排排坐蹲好,有黄河上找来经验老道的渔父掌舵,满头汗珠子,打着赤膊。   秦禾一直站着,他又点了次人数,缺了两个人,点了两遍还是一样,不知是犯糊涂跑了还是拥挤时走散了,秦禾急归急,却也没办法,他的顶头上司勒令众船出!   随着站在船尾巴的腰鼓手猛地一敲!船夫就开始摇橹,坐在桨位的士卒也要跟着一起摇,按照鼓点和号子,一点点离开了码头,朝东岸前进!   紧张是真紧张,手都是僵硬的,但这半个月的划船训练除了让手天天酸痛外,好歹起了些作用,度算不上多快,但尖锐的船头在破开黄色水浪稳定地前行。   抵达河心,晨风吹拂下,水面有些摇晃,众人这几天适应了晃荡,没有哭爹喊娘,大多数人死死抿着嘴。随着桨叶划动,洒入船中的黄河水像是下了场雨,粘在衣裳上,与汗混合,湿漉漉冷啾啾的很不好受,憋了许久后,终于有人将饭哇的一下吐船上,味道有些怪怪的,这会是印在他们记忆里的气息。   行程即将抵达终点,秦禾扶着船帮站起身来看向前方,透过河上的薄雾,他听到了岸上传来的喊杀声。   前锋部队已经登了上去,听说是郑统校尉所辖,参加过龙渠一役的人,已经被打造成了一支死士陷阵曲,犒赏最厚,专门攻坚。   因为他们未能停靠在码头,船只还要返回去运下一批人,不能搁浅。因此在抵达岸边时,众人还得跳到能淹没腰部的水慢慢淌上去,秦禾个子矮了点,水几乎要到他脖子,只能仰着头瞪圆眼睛,警惕看着岸上一切。这时候若敌军忽然出现,持着弩对他们一阵激射,那可要伤亡惨重了。   但或许是前锋已经肃清了沿岸,他们竟没有遭到袭击,顺利爬上了岸,所有人都湿漉漉疲惫不堪。   一起上岸的部曲很多,东岸显得有些混乱,各部都努力打出小旗,聚拢自己的人,秦禾又点了一遍人数,集合过程中,又丢了三四人,气得他直跳脚。   其他队伍也没好到哪去,走散后胡乱扎在其余队伍里的不乏其人,也顾不上慢慢找,先集结起来再说。   一个曲好容易揉到一起,军司马带着他们这批次千余人朝岸上缓缓前进,期间路过一个营地,倒着几具尸体,应该是前锋干的。但除此之外却没有更多战斗痕迹,进了营中后,却见到处都是丢弃的陶釜,甚至还有火堆仍在燃烧,士卒们连忙围拢过去,好歹将身上烤干点。   “逃了。”   秦禾踢翻了一个碗,里面还有没吃完的糙米饭,灌了水的水壶,可见敌人逃跑之仓促。   渡河花了一个上午,众人都饿了,他们带了干粮:糇,乃是粟米做熟,舂捣加水揉成团晒干,就便能吃,看现在却不必拿出来。   因为寻了一圈后现这些人伙食还不错,营房上挂着半扇猪肉,还有不知哪抢来的鸭,倒是便宜了他们,有手脚麻利的立刻杀了拔毛,就火烤熟大伙分了。   还有人在营内搜出了许多女人的衣裳,有个年轻士卒拿起闻了一下后面面相觑,嘿嘿笑了起来,被秦禾在后脑勺上使劲一拍,骂了一通,让他们到了河东也别起坏心思。   至于这些衣裳的主人,或许营地外随便挖开的土坑,以及一只露出的手,可以让人生了什么,王寻部在河东大肆奸淫掳掠,确实是真的。同样是新军,其军纪较田况部可差远了。   少顷后,军司马派斥候和下游十里外的校尉联络上了,大意是防守这段河岸的王寻部数千人,现魏军渡河,竟弃营而逃,郑统校尉已经带着前锋追过去了,其余部曲也要跟上接应,以防敌军使诈。   听说是要赶路的仗,众人都叫苦不迭,秦禾尤其苦,他已经丢了十个人,这一跑一追,最后恐怕要丢一半。   但没办法,乘着天还没黑,吃过饭烤干了衣裳的部曲立刻上路,这时候又渡了一个曲过来,火堆留给他们。   秦禾所料不错,行进路上,他手下的人是越来越少,都是掉了队的。而尸体倒是不多,却常能遇上蹲在地上,扔了兵器的俘虏,被几个魏卒看着。一问才知道,他们是郑统麾下的前锋死士,如今新军已成惊弓之鸟,只顾往东逃,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有上百上百直接投降的。   他们颇为自得:“吾等与部曲走散了,但三个人,俘获了上百人!”   虽然没有战斗,秦禾他们却走不动也不能走了,再这样追下去,自己人都要散光,还是停下看押俘虏,等待掉队者6续跟来,他只瞧着前锋留下的脚印直呼见鬼:“这郑校尉,究竟还要追多远?”   这个问题,也是在附近渡河各部曲的心中大惑,直到整场战争打完,他们才听说,郑统带着八百人,渡河后一日夜行了一百多里,连溃数曲,俘获敌军三五千,一口气从黄河边,杀到了王寻的大本营安邑附近!   秦禾他们等着收拢士卒,夜快深之际,兵丁尚未完全归队,却有一队人马点着火把靠近,惊得他们立刻集结,仓促列阵应战。   “自己人!”   这次不是越骑营打头阵,倒是没有误击友军,来人点着火把靠近,看着面前的“魏军”,及垂头丧气蹲在地上,稀里糊涂在一场撤退中被打溃散的新兵,遂朝秦禾等人拱手:   “吾乃解县阳泉乡人张宗,在此恭迎王……”   一想到王师两字已经被用烂了,张宗遂换了个称呼。   “喜迎天兵!”   ……   ps:明天继续加更。 第290章 会师   七月底,魏王伦即将抵达他忠诚的安邑。   “河东故魏地也,虽为秦统治百年,但在楚汉之际也被称之为西魏,安邑是魏都,大王名号在河东颇易传播。”   站在戎车上,第五伦颔,这也是定王号时的一个考虑啊,从蒲坂一路到安邑数百里,河东人之所以如此热情,当真做到了“携壶提浆”的程度。这倒与王号关系不大,还是因为王寻的军队在河东作孽太多,激起了天怒人怨,第五伦将他们赶跑,顺理成章成了“诛暴安民”。   安邑城坐落在层层高起的坡地上,往东南眺望能看到中条山,外郭很大,周长过了二十多里,不愧是河东都会。   指挥了渡河和安邑之战的万脩,已带着诸将及河东父老官僚在城外等待,看到第五伦的交龙之旂,便迎过来下拜。   “渡河以来,不过数日便夺取安邑,君游之,可比韩信都快。”   “皆乃大王指挥得当,加上士卒用命,河东父老襄助之功也。”   万脩下面的诸将,立功最大的当属右中郎将郑统,他渡河后以八百人击溃了阻拦的数倍之敌,然后一路撵着他们走,顺便将来驰援的人马也给打穿了,郑统麾下多是十里挑一的死士精锐,这一冲竟冲到了安邑附近,吓得王寻不轻。   第五伦让人取来象征一战先登功荣誉的飞虎旗,亲自授予郑统,又拍着脸上又多了许多飞矢划伤的郑统道:“立此大功,又做得将军了。”   郑统却连连拒绝:“千人以上,臣就带不来,臣,就是做军司马的料!连带五千人的校尉都当不好,更别说将军了。”   打了几场仗,郑统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冲锋陷阵,执行命令,他行,指挥大军,独当一面,他不行,坐镇中枢指挥多麻烦,远不如带头冲锋容易。   他确实就该放在这样的位置,但等全取河东,魏王定爵的时候,一个侯位铁定是跑不掉的。   除了郑统外,其余渡河的队伍如第七彪等,也都取得了不俗的战果,第五伦这次将训练最佳、士气最好的队伍顶前头,登6对敌军造成点状突破后,就展成大面积的摧枯拉朽,王寻军竟没有太多抵抗就撤了,都不愿和魏兵死战。   这就导致第五伦的“以战练兵”计划再度夭折,成建制投降的人太多了,听说新朝都亡了,谁还傻乎乎做大新忠臣。不打吧,没法练兵,打吧,又没法做到包围全歼,打散了跑山里做盗贼反而遗祸无穷。   于是便导致夺取渡河后,俘虏已经多达二三万人,看管的人手都不够,因为他们这月余时间在河东作孽太重,本地人怨气很大。   第五伦倒是觉得这不是问题。   “余来安邑路上途经解池,在车上望去白花花一片,渭北吃盐多靠解池提供,难道汝等还嫌挖盐的奴隶苦力不够多?”   众人了然,主动“起义”的部曲能整编的就整编,那些被动投降且民怨很大的,多的是地方去挖盐挖铁挖煤,河东物产丰富,有铁官、盐官。   王寻军中成分,和第五伦在鸿门接手的四万人并无不同,但如今却是命运大相径庭。   赵尨等人又给第五伦引荐了河东本地的父老豪强,以及响应魏郡渡河之役,立功颇大的张宗。   “我听你口音,不像是河东人。”   “臣是南阳鲁阳人,辗转至此。”   虽然是外地人,但这张宗在本地却小有名望,不忿王寻军暴虐,带着百姓三四百人起兵反抗,打出了反新的旗帜,后来被赵尨劝说换成了第五伦的,聚众多达数千,王寻军之所以如此不堪一击,亦是因为河东人里应外合,牵制了他们不少精力。   第五伦勉励了张宗、杨茂等人,任命张宗为偏将军,与使者一同去招降河东诸县,他看过河东的卷宗,上一次统计,有县二十四,人口近百万,妥妥的大郡。   接下来三个目标,一是迅恢复蒲坂的黄河浮桥,将河西、河东连在一块;其次需将统治遍及河东诸县,恢复秩序,保秋收,河东今年的租子第五伦可以免,但起码不要让渭北还得运粮来救济;其三则是王寻军亦有万余人没有投降,遁入中条山、霍山等地,光是剿匪就要剿许久了。   这些事看上去简单,但处理起来,可比打仗难多了。关于河东郡守的人选,第五伦觉得,身边有个人闲置许久,倒是可以用一用了。   “周公。”第五伦看向这些天一直跟在身边,权当顾问的窦融,笑道:“这河东一郡,我便交给周公了!”   一来第五伦的九卿们或主军或掌民,各有各的忙活,无暇顾及。本地人可为辅佐,却尚不足赢得第五伦信任,任命一个亲信做郡都尉掌兵,民事上交给窦融,且看看他在治理地方上有几把刷子。   窦融按照惯例推让两次后应诺,心里却哭笑不得。   “数年来,我心心念念想去往河西,却不曾想竟来了河东!”   安排好了河东主官,第五伦询问万脩:“王寻今在何处?”   说起这王寻也是好笑,先前自以为兵多,派人去见第五伦,约他“相王”,后来见第五伦决意渡河,顿时怂了,又遣使去,复请为“国公”,他过去是“章新公”,改成“章魏公”亦可,愿意归附于魏王,让他做诸侯下的诸侯,第五伦还是不允。   等第五伦大军杀过来后,王寻倒是没再抱以幻想再请封侯,而是直接跑路了。   万脩道:“王寻见河防失守,安邑人心不附,遂带着残部万余,向北逃往平阳,第七将军正带着数千人,紧追不舍!”   ……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与田况联手,击败第五小儿。”   沿着汾水向北撤离的王寻颇为狼狈,想当初,他听说老搭档大司空王邑在昆阳城一口气送了三十万大军时,还颇为愕然,觉得王邑当真废物,就算带着三十万头猪,也不至于打成这样。   “若让我代王邑战昆阳,再不济,也能将大军带回。”   对自己的撤离能力,王寻还是很自信的,他带着十万人从鲁阳撤退,路上只丢了三万。   可如今看来,王寻却是高估了自己,从进入河东那天,王寻就面临两难:是将军队拢在一起,还是让他们分散开来?聚于一地粮食都不够吃,分散出去,以他们的士气军纪,遂成为祸害地方的脓疮,王寻的命令都不太好使,需要用到时根本撤不回来。   于是便有了魏军渡河之役,王寻军望风披靡的一幕。   王寻是主动放弃安邑北上的,河东人对他没有丝毫认同,加之听闻第五伦占常安,王莽出奔,新朝覆灭,更是人心叵测。当第五伦打过来时,城内不知多少豪强轻侠想砍了他的头颅献给魏王!   接下来去哪?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作为没和新朝切割干净的实力,王寻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第五伦渡河夺了安邑、马援已经攻克厄口关,进占绛县,上党鲍永举着“汉”旗,派兵进攻河东的东门户端氏。   三路夹击下,也是王寻不得不将兵力分出去的原因。   于是王寻在七月底匆匆跑到平阳县后,仍然觉得不安全,手下人给他出主意:“大司徒,不如北上。”   “北方便是太原,赵有晋阳,犹足拒塞秦人,为七国雄。左有恒山之险,右有大河之固,北有强胡,大司徒先前遣军万人接管太原,如今过去汇合,以甲兵两万,犹可为也。”   如何可为呢?王寻也听说塞北“胡汉”之立,这位姓卢的汉家天子可没西汉、北汉那般讲究,对王寻这个新朝残余还是持欢迎态度的,大不了以太原降于胡汉,借了匈奴兵以对抗第五伦,不失为一韩王信……   一念至此,王寻遂又弃了同样抵抗频繁的平阳县,继续向北进,在抵达杨县(陕西洪洞县)地界时,三军疲惫,队伍拉成了一条长蛇,七零八落。   王寻也累了,遂在一株大槐树下休憩饮水,却见此地左为吕梁山,右为霍太山,中间是汾水谷地,道路开始变得狭窄,等进入鼠雀谷后将更加难行。   王司徒对自己输得莫名其妙仍有些不甘心,顿时大笑起来:“若我留一支兵埋伏于此处,待第五伦追兵到时杀出,定能将彼辈杀得大败……”   然而笑声未落,随着一阵鼓响,一小股骑兵却从林中冲出,当头却是分明是九卿太仆车骑将军身份,却仍爱自己打头冲锋的白马小将耿弇!   第五伦让他“大迂回、大包抄”,其实是打耿弇走远路,好抬万脩和其余人立主要功劳。不曾想小耿当了真,短短二十天,他带着整编后的越骑营援上郡,遣副将降西河,他自己则带着两千人渡孟门,取狼皋,然后沿着吕梁山西麓南下,还真叫他包抄了过来!   虽然身边只剩下数百骑,亦十分疲倦,但此刻忽然打着魏字旗冲出,气势如虹,顿时将王寻及其麾下残兵败卒惊得魂飞魄散!   而耿弇,一向不缺以数百打几千的勇气!   “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暮欲归舍,三军恐骇,翼其两旁,疾击其后,薄其垒口,无使得入,敌人必败。”   耿弇看到王寻的旗帜,知道自己逮到了大鱼,遂高高举起手中的骑矛:“诸君!”   “我偏师,又要立大功了!”   ……   就在耿弇将王司徒在汾水谷地追得到处跑之际,八月初一这天,第五伦抵达安邑以北百里外的闻喜县。   “闻喜,此地有什么典故么?”   听第五伦如此问,已是河东郡守的窦融道:“汉武帝巡狩将幸缑氏,途经左邑桐乡,闻越大捷,大喜,遂将此地改为‘闻喜’。”   第五伦颔:“当真是好名字,今日我军于此会师,应景!”   不多时,一支军队亦出现在远处,打的同样是“魏”,第五伦亲自乘车上前,朝当前纵马而来的老帅哥张开了双臂,哈哈笑道:   “丈人行!”   ……   ps:第二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三章在 第291章 四分五裂   从七月到八月,绿林军对洛阳的进攻,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最终攻破这座大城的并非他们粗劣的攻城器械,而是一个消息。   “王莽已死,新室已灭!降者免死!”   也不管宛城得到的王莽头是真是假,都是一个足以将守军击垮的噩耗。随着绿林军的高呼,城内的新军士气趋于崩溃,新朝本就不得人心,如今朝廷都覆灭了,皇帝都死了,他们还打什么劲?   若守城者是严尤、岑彭那样的善用兵者也就罢了,可如今守备洛阳的,竟是在成昌之战被赤眉打得抱头鼠窜的太师王匡。   王匡是在一个深夜,被一群意欲投降的校尉士卒给绑出城的,拔了上衣,肉袒按在地上,却见一双踩着草鞋的脚朝自己走来,再往上看,却穿着一身戎装,只是分明是校尉的甲,却戴了一顶将军的盔,搭配得不伦不类,更显得那双草鞋格外辣眼。   来人一把大胡子,因为左眼在和新军交战中受过伤,紧紧闭着,只瞪着右眼打量败军之将:“汝就是伪新太师王匡?”   绿林崛起太快,王匡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只颔求饶。   不料这独眼大汉却直接给了王匡一脚:“你也配叫王匡!?”   原来这一位,却是绿林的大渠帅,绿汉的“定国上公”,也叫王匡!   名字撞着走,谁菜谁尴尬,如今一人为胜利者,一人为阶下囚,太师王匡只愕然无对,半响后竟猛地稽。   “将军误会了!”   “将军的匡,是匡扶汉室的匡!”   “而小人的名,其实是箩筐的筐!”   太师王匡秒变王筐,惹得定国上公王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脸:“好一个王筐,那伪新大司空王邑还带着几万人,在成皋、荥阳负隅顽抗,汝可愿去说降他?”   王筐连声应诺,他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成昌之战抛下廉丹,狂奔千里一路撤退到洛阳,使得关中糜烂,但凡有一点活路,都不会选择死。   王匡又问:“伪新国将哀章,可在城中?”   这哀章,为洛阳的攻防提供了巨大的笑料,当初哀章自告奋勇,从京师派来给太师打下手,麾下还带着一大批“能人异士”,面对绿林的进攻,他吹嘘说,只需要按照图谶所言,集齐五百五十五个人,再由他做法请皇天太一上帝显灵,立马杀得汉军片甲不留。   太师信了他,结果哀章又说,他得去洛阳以北的北邙山上做法……   于是哀章就这样潜出了城,说好的做法当日,五百五十五个人在城头四角站定,皆身着黄袍,当日恰逢雷雨,一时间天地变色,然而等雨过天晴后,绿林又涌来了。   而哀章,却是再也没回来,也不知遁往何处,只剩下太师困守孤城,直到今日。   “王莽重用这种人,怎能不亡?”   王匡大为鄙夷,让人将这“王筐”给拘了,抬头看向朝他缓缓打开大门的洛阳。   多年前还是个小渔父,在水泽之畔撒网时,王匡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大汉的“定国上公”,做下这般事业。而曾经对绿林山依依不舍的他,也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号称“天下之中”的大城洛阳。   而绿林的士卒也跃跃欲试,早就听说洛阳之繁华,与常安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东贾齐、鲁,南贾梁、楚,万物汇集,人口繁茂,如今总算能进去见识见识了,皆面露贪婪之色。虽然打着汉旗,但绿林的老规矩,进了城郭,都是可以放纵大掠三天的,期间一切作为,定国上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洛阳,可有得玩了。   一起投降的洛阳父老,也在胆战心惊地看着这群“汉兵”,新军是狼,来者会不会是虎?他们只见王匡等诸将校入城之际,不少人皆冠帻,士卒竟有人穿着妇人的衣裳,诸衧、绣镼等衣胡乱套在甲胄外,顿时面面相觑。   有年纪大的父老低声道:“未见汉官威仪啊。”   看着这群“汉兵”急吼吼进洛阳城,跟着小渠帅们开始争先恐后冲入官府、富闾抢掠,最铁杆的“前汉遗老”也瞧着心中不安:“确实,不像汉兵,倒似流寇……”   有人笑之,亦有人觉得不妙畏而逃走,更有人说道:“听闻河北也出了一个汉,还是孝成皇帝的儿子刘子舆,不知这北汉和绿汉,哪个更正宗!”   ……   七八月份,是各方势力对新朝残余的喊杀和瓜分,绿汉拿下洛阳之际,“北汉”也扩张了地盘。   最先开张的还是刘杨,他的势力立足于常山、中山,主要依靠自己在前汉就拥有的“真定王”之名,以及早就被废除的常山国、中山国遗留的刘姓侯爷们,聚合了数万人马,号称十万。   他的实力与赵王刘林不相上下,对刘林提议“东抗铜马”,刘杨心中并不是很感兴趣,反而有和成、巨鹿挡在东边,铜马及河北流寇又过不来。   刘杨遂放心地西略土地,常山与太原郡之间,只隔着一道太行山及井陉关,八月初,刘杨率军抵达太原,凭借自己北汉“大司空“的名号,说降了控制太原的并州牧郭伋,以及被王寻派往太原的上万新军——他们都听说新朝已经覆灭,又闻第五伦攻河东,立刻改换了门庭。   虽然刘杨脖子上红得紫的大瘤子有碍观感,但他还算礼贤下士,扶起新朝并州牧郭伋,笑道:“久闻茂陵郭君之名,今日一见,方知无愧为郭大侠之后也!”   他所说的“郭大侠”,便是郭解,正是郭伋的高祖父,虽然郭解被汉武帝处死,但茂陵郭氏却慢慢达起来。到了哀平间,郭伋在大司空王邑手下做事,又迁为渔阳都尉、上谷大尹,直到并州牧,成为少数有实权,起码能控制一郡的地方官。   也因在河北任官,与河北诸刘有些交情。   王寻派兵入太原后,郭伋一边虚与委蛇,一面察觉其欲联通“胡汉”之心,大为焦急。   反正王莽都被第五伦赶跑了,新室覆灭在即,郭伋遂亲自劝说王寻派来的偏将,又紧急与刘杨取得联系,表示愿以太原全郡及雁门、代郡一起投靠北汉,希望以之为靠背,好挡住胡汉卢芳——这月余时间里,靠着匈奴帮忙,卢芳地盘已不局限于五原、朔方,连云中、定襄两郡都已降服。   天下纷乱,四分五裂,以后谁能成事郭伋不知道,他只知,万不能叫匈奴的傀儡成了气候!   而从郭伋口中,刘杨亦才得知,被他们皇帝“刘子舆”送了相印的第五伦,不仅已进攻了河东,夺取鼠雀谷以南,居然还称王了!   “魏王?”   刘杨捂着瘤子,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大外甥耿纯,什么都没和他说啊,是亦未得知此事,还是……   但至此,刘杨尚未得出第五伦想单干的结论,只喃喃道:“看来第五伦雄心不小,想像韩信定齐称王一样,逼着吾等也给他一个王号啊!”   “难道他不知我大汉的异姓王,下场都很凄惨么?”   ……   王老司徒的皓,终究还是被耿弇追杀斩得,送到了安邑,摆在第五伦与马援面前。   “耿伯昭虽杀了王寻,但还是慢了一步,未能进入太原郡。”   这次马援也不好笑耿弇顾此失彼,因为他也在厄口塞被堵了个把月,攻城依然不是马援的长项。   “而太原如今已为刘杨接管,其北部之雁门、代郡,或会与并州牧郭伋一同归附北汉。”   第五伦颔,笑道:“文渊,看来趁着新莽覆灭,跑马圈地的日子,结束了。”   新朝在关中的轰然倒塌,给天下带来了巨大的茫然的迟滞,第五伦就趁着这当口,拿下了渭北三郡,招降上郡、西河,又夺了河东,加上马援自魏地轻取河内,他的势力在短短两月内,扩展到了九个郡。   然而当时间进入七月,各方势力6续开始反应过来后,也加入了对新朝残余的瓜分,随着王寻覆灭,并州降服,近来听说洛阳也被绿汉攻占,摧枯拉朽就能拿下一个郡的好日子,恐怕要一去不复返了。   第五伦手里把玩着“北汉”送来的相印,目前为止,他们和河北三刘还没撕破脸,只让耿弇顿兵于平阳,守住鼠雀谷。   “文渊以为,吾等接下来当如何?”   马援最近受挫于厄口塞时,也想过不少,只道:“张仪为秦连横,说魏王曰:‘魏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大王的国号叫魏,形势也和战国时的魏一样,四分五裂也!”   马援点着第五伦让人制作的大号地形图,东边的地盘是魏郡、河内,以及黄河以北的寿良、东郡,加起来也相当于一个郡,此三郡虽有黄河、太行、王屋保护,算是“山河之固”,然河南已为绿汉控制,往东是赤眉残部及铜马等流寇,北则面对“北汉”的压力,一旦双方翻脸,从邯郸击邺城,只需要一天时间。   而根要命的是,因为上党阻隔,这片东部领地,与河东只靠一条轵道来维持,一如战国时魏那般,成了“杠铃”形的地势,两头粗,中间细。   “河东刚刚夺取,尚不稳固,且北临太原郭伋,东迫上党鲍永,一河之隔的弘农,则已降于绿汉。”   西部的渭北也是四面与其他势力接壤,自不必说:北是胡汉,西是陇右西汉、北地原涉中立,南则是开始入关欲占领常安的绿林大军。   东、西、南、北四境,均无险可守,简直是魏惠王时局势的翻版。   “魏何以衰败?五面开战,与秦争河西,同楚争中原,与齐抢宋地,又在内部与赵韩翻脸,欲吞并一统三晋。”   就差跟不接壤的燕国也宣战,同时打五场战争,就算是胜多败少,魏武卒也经不起消耗,结果把自己的霸权给硬生生打没了,最后混成了二流国家。   “大王万不可重蹈魏惠王之覆辙。”   第五伦颔,处处都想要,哪都不放手,跟谁都打得起来,这就是他麾下将军们现在的心态了,打完河东,又膨胀了,小耿想去取太原,第七彪嚷嚷着是时候夺回常安了,一月拿两郡,不出三年就能一统天下。   但跑马圈来的地,当真是你的地盘么?今日降你,明日降别人,没有意义。   一如马援所言,他们看似顺利,实则危如累卵,到处树敌,一场败仗就能崩掉,这种胜论,必须坚决遏制!   “吾等暂不取太原,有刘杨和郭伋在北挡着卢芳匈奴倒也不错。”   “常安和渭南更不去拿。”这是第五伦既定战略,那烫手山芋就留给绿林罢。   那接下来准备打何处?将军们面面相觑。   第五伦的答案是,哪都不打!   上党必须想办法拿下,避免为敌将他们从中切断;北地要设法招降,好与新秦中的旧部连在一起。但第五伦决不能两头甚至三头开战,所以都得缓缓,打完一场仗后,就又轮到伐谋、伐交,冯衍这管外交的典客可有得忙了。   虽然称了王,但现在不论是西汉、北汉还是绿汉,都欲拉拢第五伦,主动权在他这边——除非第五伦忍不住称帝。   “打量别人釜中的饭前,先将自己碗里的肉吃好。”   第五伦教训众人道:“渭北三郡加上河东、河内、魏地,产粮大郡、户口大郡都在我手中,该急的是别人。且偃旗息鼓,将半数兵力调回渭北,以防绿林进攻,让士卒帮忙打谷,做好秋收。入冬前,余不打算再对外用兵。”   巩固对渭北、河东、河内的统治,该练兵练兵,该种田种田,爵位要定,内政要清,第五伦以为,目前魏国的危机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最后,第五伦用六个字,总结了他与马援商议后得出的战略决定。   “高筑墙,广积粮!”   ……   ps:第三章在会晚一个小时左右) 第292章 其亡也忽焉   汉中被秦岭、巴山所夹,最不缺的就是山,山中人烟稀少,居民出门不爬坡就下坎,基本都自给自足,鲜少与外头产生联系,官府进来征税成本也太高,也只把他们当山民野人,不入户口。   在大山最深处的一些人,动辄一两代人不出来,说不准连汉朝已经亡了都不知道。这些山岭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不止有盗贼遁入,避世的隐士居住,亦有亡命之人藏身。   在南郑附近有座“定军山”,未来它会大名鼎鼎,如今却默默无闻,山不算高,却层峦叠嶂,山腰古树参天,景色清幽。   其中一株大树下,有一个不知是熊还是狼的洞穴,外头扎了高高的篱笆,还有一位身材高大的“巨人”守卫在外,他正在持刀收拾一头鹿,将鹿皮一点点剥了挂起来,割下鲜嫩的鹿肉生食了一小块,开始挥刀切肉,又扔了一块骨头给那头被他揍服后乖如小狗,用藤拴着的狼。   随着烟火升起,烤鹿肉的香味弥漫在附近,瞧着烤得差不多时,巨毋霸便将肉切成小块,每一块都方方正正,放在宽大的树叶上,双手捧了,弯腰进入洞中,一个裹着麻褥的白老人正在那儿,盯着火堆前随手所画,很不标准的地图呆。   巨毋霸稽再拜:“陛下,请用飨。”   他们虽然最终离开了傥骆道,但汉中被绿林进攻,一片混乱,亏得巨毋霸忠勇,背着他到处躲,跟着说符侯崔,钻进这定军山中暂避一时。   近来外头都传闻王莽已经死了,进山搜捕暂时减缓,其实是崔的计策:他在民间看到一个容貌和王莽略似的老者,遂瞒着王莽,让巨毋霸将其杀死!将死者穿上王莽那破破烂烂的衣裳,扔在沿途山沟里叫人现。   假王莽就这样死了,真王莽却也过得不好,自从被亲儿子殴打一顿,抢走传国玉玺后,王莽遭到了巨大的打击,整个人变得更加偏执。他终日用木棍在地上画着地图,筹划反攻长安,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渴得不行才喝水,饿得头晕才吃肉,嘴里喋喋不休,一天到晚念念不忘的一句就是:“大司空邑勤王之军,到常安了罢?”   “予想清楚了,既然所生皆为逆子,我愿传帝位予大司空。”   王莽在那嚼着鹿肉,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巨毋霸立刻持起大戟出去,却是崔回来了。   崔会说汉中话,偶尔扮作樵夫出去打探点消息,每次回来,都能给王莽带点噩耗。   今日的消息尤其坏,崔颓唐地拜在王莽面前,赶在他再度说要召王邑救驾时,告诉他:“陛下,臣听闻消息,大司空两月前,在昆阳大败,丧师三十万……”   “假消息!”王莽不信,就像他明明还活着,外头却传言他死了一半。   “陛下,此事属实,千真万确!”   见崔如此笃定,老王莽身子一震,半响说不出来一句话,过了很久之后才喃喃道:“王邑误予,王邑误予!”   随着王邑失败,王莽仅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除了身边这二位,他已经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呆滞了半响才想起来问:“那昆阳一战……敌方将军是谁?”   崔道:“听说是刘伯升之弟,刘秀。”   “刘秀兵捕不道……”王莽猛地想起,第五伦问对时提起过这个名字,他一直以为这是刘歆伪造的谶纬,难道,冥冥中自有定数?   王莽忽然哈哈大笑,然后嚎嚎大哭,他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洞穴,抬头看向树影缝隙里的天空,捏着拳头,狂怒地挥臂质问道:“天命,当真不在予么!?”   ……   当时间进入八月中旬时,放眼天下,新朝的天命确实已荡然无存,最后一点证明这个王朝还没彻底灭亡的标志,只剩下成皋城头的“新”旗,但在绿林的围攻下,亦不绝若线。   “大司空,勿要再负隅顽抗了。”   已经给自己改名“王筐”的故新朝太师站在城外土山上,代王匡向城内喊话劝降。   “汉家更始天子,遣定国上公攻洛阳,司隶震动,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闲,遍于豫州。”   王筐喊得很卖力:”大司空且看看北方,大河对岸,第五伦之兵已取河内、河东,王寻败绩,并、冀、幽绝矣。”   “再看东方,陈留已为汉所有,青、兖、徐州绝矣。”   “还有西方,汉中已破,王莽被杀,头悬于宛市;天子遣大司徒刘伯升、西屏大将军申屠建、丞相司直李松攻常安,弘农已降,武关已开,雍州、益州,绝矣!”   “天下已无人再举新旗,唯独大司空困守成皋,旦夕灭亡,难道不记得昆阳之战汉家天兵势不可挡么?为何还敢螳臂当车?”   士卒随他呼喊,声声入耳,每一句都能摧毁城中无数人的斗志。   城头的大司空王邑也在听,容貌好似老去了十岁,这两月间,他每天都会梦见昆阳,梦到那诡异的天气和划破夜空到了流星,还有带着三千人,就敢冲击自己三十万大军的汉将!   摧枯拉朽,土崩瓦解,一切生得太快了。   而跟着他逃到这的兵卒们,也患上了一种病:只要看到云层压低、感觉到狂风骤雨将至,就怕得瑟瑟抖。   执金吾偏将军秀,当日大败新军者,那面旗上是这几个字。   亏得王邑在城外的绿林军中没现这面旗帜,否则城内早就士气崩溃,直接降了!   手下人经昆阳一败,早无斗志,连王邑想拉他们回关中勤王都号令不动,绿林先击洛阳,王邑欲救,亲自带兵打了场漂亮仗,歼灭骄纵轻敌的绿林前锋数百,但于事无补。   成皋虽为天下险塞,汜水在东,号称“虎牢”,但那是背后有洛阳、河南乃至于关中渊源不断兵员、粮食支持的情况下,才能出现汉高与项羽久持于此的情况。   但如今东南西北皆绝,剩一座孤关有何用,等待援兵么?王筐不是说了,放眼天下,他这儿,已是中原唯一还打着新室旗号的地方了……   “父亲,不如降了罢!”   王邑的儿子,奉王莽命来召他去勤王的侍中王睦如此提议,却不是劝他降绿林,因为汉视新为篡贼,他们降了恐怕也难免一死:“儿听说,窦周公去关中,归附了第五伦……”   好啊,这下倒是坐实了王邑对窦融的怀疑,他果然早就投靠了第五贼!   王睦只跪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道:“窦融毕竟是我家亲戚,是儿的亲舅父,父亲不若与儿突围出城,渡河去河内、河东,投效……”   话音未落,却见王邑猛地拔剑,一下刺在儿子的手臂上,出了血,吓得王睦连连后退。   “我是新臣,焉能与叛贼为伍?”   王邑此时有些癫狂,胡乱挥舞着剑,驱赶自己的麾下:“谁愿降第五贼,谁愿降绿林,都走!”   众人见他六亲不认,遂和王睦一起作鸟兽散,只剩下王邑跌跌撞撞,朝城中粮仓走去。   他之所以能撑这么久,全亏败退至此后,就将敖仓之粮全运入成皋城中,眼下众人各自奔逃,王邑一脚踢开呆滞的粮官,抄起两根火把,双持而入。   他伸出左手,点燃了一袋谷子。   “谁都降得,唯独我降不得。”   王邑伸出右手,让堆积在一起的布匹沾染火焰。   “我是陛下堂弟,自诩为天下第一将,且丧师三十万,辜负了他的厚望,无颜面再活于世。”   他来到灌满膏油的罐子前,将其打碎,让粘稠的油流出,将一根火把扔了上去。   “然我虽无能,却不似王匡那般无耻!”   新朝的大司空王邑挥舞着火把,在粮仓里到处点,火焰渐渐弥漫,未脱壳的谷子开始燃烧,金黄的粟粒一点点变黑成炭,丝绸布匹在急剧收缩。   火龙在粮仓肆虐,浓烟滚滚,绿林趁机开始攻城,荥阳乱成一团,逃的逃降的降,无人顾得上救火。   而王邑则站在已是一片火海的仓中,哈哈大笑,火焰在他衣裳、头、甲胄上飞舞,这火人扭曲着四肢手舞足蹈,最终轰然倒下,头向着西方,好似对着承载了他们梦想的常安五体投地似的。   一根梁柱垮塌下来,将他压在下头,王邑遂与十多万石粮食一起,化作灰烬!   这是继严尤、田况后,第三位殉新的新朝大臣,赤色的汉旗如火焰一般淹没城郭,士卒们欢呼着砍倒那唯一的新旗。   土德之旗颓然落到城门,被无数马蹄脚步践踏而过。   随着成皋陷落,中原的新室残党,短短两月内,便被各方势力清扫一空,化作了历史的尘埃。   ……   成皋的大火持续了很久才被扑灭,大风将这新朝的最后余烬卷起,吹到了一河之隔的河内郡。第五伦已经移驾至此,站在周武王渡河伐纣的“孟津”,看着对岸似有似无的火光,他捋起王袍,伸出手,指尖似也触碰到了一丝灰烟。   亲手给王莽一击致命背刺的第五伦,此时此刻,竟颇有些难过,感慨道:   “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不管王莽死没死,新朝,就这样结束了。”   这真是一个足以让穿越者们,好好品味的朝代啊,第五伦希望,最终为这个短命朝廷作史的,是自己的政权。   但这伤感只持续了短短的时间,第五伦转过身,看向拜在自己面前的哀章,冷笑道:“国将、美新公,王邑都殉国了,你呢?”   哀章颇为狼狈,他对王筐说要去北邙山做法,其实是顺着小路逃到了河边,赶在洛阳陷落前,渡河而来,被河内人抓获献上。   此人颇为机灵,有急智,竟道:“大王,小人本欲在洛阳死难,去北邙上吊,到黄河投水,但每次都失败了。”   “自尽时刀刃忽然弯折,怎么也刺不进脖子;上吊时树枝断裂,将我摔了下来;无可奈何,只好一跃投河时,即将溺死之际,水中竟有一条硕大的白鲤鱼,以其脊背托着小人浮起,然后送到了北岸!”   哀章最初有点磕巴,越说越顺溜,抬起头道:“小人趴在岸上迷糊之际,忽见许多年前,曾给我传过符瑞之太一天使再临,他低声告诉我‘哀章,汝还不能死’!”   这个曾给王莽献上金匮符瑞谶纬,最会讲故事的家伙,如今对着第五伦再三稽:“因为哀章,必须奉天使之命,将符瑞禀报给真天子,只要让我传达,让我说完话,虽万死无憾也!”   第五伦没答话,只坐定抿着酒,看着对岸火光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哀章抓住这求生最后的机会道:“汉武时有谶言,汉家有六七之厄,法应再受命,宗室子孙谁当应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汉者,当涂高也!”   他破音道:“天使说,当涂高者,并非新室,不是王莽,而是‘魏’!”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293章 武德   传说汉武帝行幸河汾,中流与群臣饮宴乃自作《秋风》辞后,突然有些感伤,而后说出了:“汉有六七之厄……代汉者,当涂高也“这句话。群臣齐拍马屁:“我大汉应天受命,万世不绝,陛下何出此亡国之言?”汉武帝亦悔道:“朕说的是醉话!但自古至今,未闻某姓永霸天下。我大汉即使灭亡,别亡在我父子之手即可!”   哀章口中的故事,就算让第五伦手下的王隆、第八矫翻遍所有从宫里收来的官方记录,都找不到,也不符合汉武的性格。   因为这只是野史,出于方士俗儒的流言,他们知道一些宫廷之事,然后就根据蓝本乱编一些预言加进去,是为“谶纬”。   然而哀章自己却对这大概出于前汉末年,同行编造的谶言信之不疑:“王莽也曾令小人解此谶,最终得出结论,当涂高者,道旁两阙也!”   哦,汉阙啊,泥土平铺是道路,泥土高垒却成了城阙,听上去合情合理,那跟魏有啥子关系?   哀章道:“《庄子》让王篇有言,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两观阙者巍然高出,亦是为‘魏’。”   “王莽以为自家出于魏郡元城,遂欣然认为,当涂高者指的是他,当时小人也为此假象迷惑,直到听闻大王定国号为魏,才恍然大悟!”   大汉确实亡于魏,听上去哀章是“歪打正着”,然而第五伦冷笑着没说话。   常说一语成谶,是因为人们往往只能记住实现的那一个,没有实现的谶语千千万,早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谶语的价值就在于可以胡编乱造,   谁最后真正代汉了,谁就是涂高,不是涂高,也能引经据典,博引旁征,穿凿附会成涂高!   王莽可以,第五伦可以,袁公路可以,曹操可以,谁赢,谁就能成为谶纬上说的那个人。   然而哀章还在那源源不绝地献上符命:“始建国三年,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此乃天兆,新室由此大衰,王莽家族端于魏,也将亡于魏!”   “天凤三年二月戊辰,长陵县长平馆西岸崩,邕泾水不流,毁而北行。王莽以为这是新室土德克匈奴水德之兆,大喜,殊不知,长陵县,大王故乡也,这意味着大王起于长陵,会使得新室土崩瓦解!”   “地皇元年七月,有西北烈风毁王路堂,烈者,象征列尉郡,魏王当时又在西北新秦中,亦是征兆。”   “今年五月,王莽梦长乐宫金人起,皇帝初兼天下,群臣皆说此乃吉兆,实则是大王起兵之预也!”   “大王起兵后三日,渡灞前夜,太白星流入太微,烛地如月光。新室土德,土生金,大王金德,无可置疑!看来王莽所梦’皇帝初兼天下‘,指的实为大王。以此取之,虽帝可也!”   “你这张嘴啊。”第五伦都听乐了,不愧是靠着献符命,从一个普通大学生混成上公的家伙,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然而他却反问道:“五德始终,王朝替代,此乃刘歆为新为土德找的缘由。但若余想要的不是相生,而是相克呢?”   武王克商那样的?哀章遂道:“那大王就是木德!”   他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给第五伦找些意味着木德,跟他能扯上关系的符瑞,诸如第五里枯死的老树重新芽、第五伦大军渡河万木争流之类,第五伦却听得倦了。   “哀章,当初在郎署听你说及新室十二神器时,便觉得你不简单,可惜啊……”   反正哀章提供的这些思路,旁边的尚书郎朱弟等人也记下来了,他本人已经没任何用处。   第五伦忽然板起脸道:“故新国将、美新公哀章,掌管星象历法,测候天气,胡乱编造谶纬,将凶险的征象当作吉利,扰乱天文,误国误民,亦是民贼之一,躲得过陈崇等人初一之戮,却躲不过今日十五!”   “抓起来!”   王莽身边,确实有严尤、田况、宋弘等少数有能力之辈,试图力挽狂澜,但却无济于事,因为除了王莽外,朝廷里还有三种人:   蠢人、坏人、又蠢又坏。   哀章属于哪种?大概只是蠢吧,但他却又自以为很聪明,以为糊弄王莽那一套,也能糊弄任何一个野心家。   哀章的求生欲让他依然在朝第五伦高呼:“大王,大王,小人当真得了天使关照,要来献上符命,请让小人说完。”   第五伦可开心了,拊掌道:“那就烦请哀先生,以魂魄上于九天,或下于九泉,为余去给天使报了信!”   “告诉天使和汝等供奉的皇天太一上帝,第五伦欲取天下,但我和王莽不同,不信什么五德始终。”   什么金德木德,金吒木吒,倒不如做个哪吒!   第五伦走近哀章,肃然道:“我只信‘武德’!   ……   哀章的死和被第五伦在常安处决的其他“民贼”一样,是颇具仪式感的。   他不是说上吊总是遇到树枝自己折断么?第五伦就让人亲自试验,找了颇为结实的梁木,将他倒吊上去。   不是说投水却被白鲤鱼托起来么?还是周武王白鱼跃舟后放生的那条,就将其浸在一个装满鱼儿的大水缸里,灌到几乎不省人事,也不见里面游着的鱼去给他呼气。   最后让刽子手磨刀霍霍,过去对着脖子一划拉,这次,刀刃没有神奇地折断。   哪怕哀章自诩皇天话事人,对旁人重复一万遍,也没法成真,而他所献的金匮、谶纬、符命亦是如此,老王莽用这些虚假的东西来加持自己的天命,不管打扮得多么花团锦簇都是虚幻。   而到了第三天,哀章的头颅,就被第五伦的使者,送到了对岸绿汉定国上公王匡的案前。   王匡眯着他的独眼,左手边是肉食佳肴,右手边则是哀章双目圆瞪的脑袋,他也不嫌恶心,直接抓着湿漉漉的头,将死人的脸朝向身穿赭衣,跪在堂下吃猪狗食的太师王筐:“这真是哀章么?”   王筐膝行过来看了一眼,稽如捣蒜:“确是此人。”   这让王匡有些困惑:“第五伦这是何意?”   王匡奉刘玄之命北攻洛阳,带着扩张后的五六万军队,半数是先前“下江兵”,其余都是昆阳大战后收编的新军败卒降将,其麾下有三员大将,都是昔日下江兵渠帅:   一人叫张卬,当初绿林拥立刘玄,刘伯升提议暂缓,先称王,亏得张卬拔剑击案,这才当场完成此事,拥有策立大功,地位也很高,被刘玄封为“卫尉大将军”。   其次为颍川人王常,他作为昆阳守将之一,参加了战后的追击,斩获甚丰,势力也膨胀得很大,麾下起码有两万人,被封为廷尉大将军。他是小地主出身,亦是最早提议绿林与舂陵刘氏联手的人,颇有些见识,军纪也最好。   只因他和刘伯升兄弟关系太近,近来略遭排挤。   还有一人叫成丹,势力不如二人,被封为水衡大将军,位列绿汉九卿之末。考虑到自己实力不济,这趟进军河南,成丹麾下是劫掠最狠的。由他进攻缑氏县时,因为守将抵抗,成丹一怒之下,屠了城!这举动吓得当地不少当地豪强、士人轻装跑路,去了河内。   一公三卿夺取洛阳,灭了新朝最后的势力,可接下来要怎么办?王匡地位虽高,却没有太大的见识,顿时陷入了迷茫。   直到听洛阳人说,河北邯郸一带,有人号称是汉成帝的儿子,被河北宗室拥立为帝,是为北汉,他们才找到了新的敌人!   西边的关中自有刘伯升带着舂陵兵去攻取,与他们无关,东边的陈留也降服,就剩下北边了!王匡等人并不认什么刘子舆,他们拥立的更始,才是正统汉家天子!   然而绿汉与北汉之间,还隔着一条黄河,以及第五伦控制下的河内、魏郡,这使得双方关系颇为微妙。   “应遣使传檄,让第五伦交出河内、魏地,如若不然,便渡河攻他!”张卬是个急性子,加上绿林横扫新室残余过于顺利,颇为膨胀。   “且慢。”   王常考虑得更多些,制止道:“如今不止是西方隗氏立刘婴,河北竟也立一帝,欲与南阳分庭抗礼,从彼辈称帝之时起,与吾等已成死敌。倒是第五伦,虽号魏王,却并未归附任何一方,应是想玩奇货可居的手段。”   “他主动送来吾等追缉的哀章头颅,不愿为敌,尚可一谈。若是对其动了刀兵,使得第五伦投靠北汉,就要划河而治了。”   王匡颔:“以颜卿之见,应当如何?”   王常道:“眼下最紧要之事,莫过于使河南、弘农、陈留三郡安定下来,制止劫掠,保住秋收,以待秋后天子莅临。”   那该死的王邑烧了敖仓的粮食,使得秋收变得更加重要,否则他们这几万人的吃饭都成问题。   王常是绿林渠帅中最有远见的人,认为与其急着攻城略地,还不如将归附的地盘控制住。更始不能一直呆在宛城,那只是偏霸。常安那边不太安全,想要进取天下,还是洛阳最合适。   “礼尚往来,既然第五伦主动示好,不如派遣使者招揽。吾等需遣人回去请求南阳天子下诏,答应若第五伦能归附,不吝上公之位,甚至可承认他的王号!”   除了张卬、成丹嘀咕几句认为便宜第五伦外,王匡却并无异议。   自诩正统的“西汉”恪守白马之盟不封异姓王,但这野路子的“绿汉”可不管这么多。   王匡、王常听说,更始皇帝,已经打算给功臣们封王了!不止是舂陵宗室,异姓王也不少,在场四人,以定策灭新之功,人人有份!多出来一个魏王,于绿汉而言,不值一提!   ……   绿林渠帅们不想与第五伦交恶,第五伦也想先处理好内部矛盾,故而他拿下河东后,最先来的便是河内。   除却要就近接老婆孩子外,只因绿汉兵锋已至大河南岸,使得河内人心浮动,北边又有归附北汉的上党鲍永,河内俨然成了夹心饼干。为防他们隔三差五投敌,需要将河内豪强、著姓们的心拢一拢了。   第五伦在地图上寻找适合召集河内实力派们开会的地点时,却有了一个意外的现。   “巧了,河内郡还真有一个县,就叫‘武德县’啊!”   ……   ps:第二章在 第294章 公无渡河   河内郡武德县靠近黄河边,过去叫“武涉”,据说是周武王渡河伐殷途经的地方,秦始皇时改了名,用意是秦以武德取天下。   同样欲以武德定鼎的第五伦,也将召集河内诸姓豪强开会的地方定于此。这个县的对岸,就是被王邑派人点燃后,至今虽然扑灭,却仍冒着青烟的敖仓,还有许多河南人士避乱,想方设法渡河跑到了此地,一日当初兖州遭赤眉、王师交战大乱,士人奔魏一般。   第五伦最先召见的人,是怀县名士,蔡茂。   第五伦给了蔡茂很高的礼遇,亲自到自己暂居的县寺外拱手道:“数月前,余带着八百壮士西行前往京师,蔡君拜访并劝阻我;后来马文渊挥师取河内,亦是蔡君相助,使得他兵不血刃,轻取怀县。今余欲拜蔡君为‘太中大夫’,不知子礼意下如何?”   这蔡茂是窦融的朋友,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应该是个能相与的,但第五伦却料错了。   蔡茂朝第五伦微微作揖:“这职位,蔡茂不敢受。”   在我面前玩辞让?第五伦还欲再劝,不料蔡茂却肃然道:“我以为,中郎将、太中大夫、使持节官之类,皆乃王者之器,非人臣所当设立也。孔子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不可以假人者,亦不可以假于人也。”   第五伦有些听明白了,收起笑容:“敢问先生,余以魏王之号定官制授职禄,假于谁人?”   蔡茂却摇头:“虽已来不及了,但我还是要说,将军称王,实在是有些草率。”   “从前周文王继承祖宗道德的余绪,加之其本人的聪明才智,三分天下有其二,尚且能服侍殷商,等到武王即位,八百诸侯不谋而会于孟津,都说‘商纣可以讨伐了’。周武王认为天命尚不可知,于是还师等待天时。”   这老家伙绕来绕去的想干什么,第五伦皱眉:“先生的意思是,我举兵击莽有违君臣之礼?”   蔡茂却摇头:“以仁击不仁,诛灭暴君,自然是天下大义,但将军后来的所作所为,不免让人怀疑是另有用心。”   “汉高皇帝征伐多年,却仍用沛公名义行军。今令德虽明,世无宗周之祚,威略虽振,未有高祖之功。却贸然自尊为王,欲举未可之事业,恐怕将加引祸啊。”   第五伦已经将在此人脸上画了个大大的“x”:“蔡君是在劝我早去王号?”   蔡茂笑道:“倒也不必,只是要补上人臣之礼,向真正的天子纳土请服,得到正式加封,如此才名正言顺。”   站在一旁的郎官张鱼已经忍无可忍,真想一刀砍了这老叟的头,第五伦却制止了他,笑道:“向谁称臣?”   “汉。”   蔡茂说道:“春秋传云:‘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难道将军没听到民间喧嚣,皆慕汉德么?人心在汉啊!这才是天下大势。”   确实是,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投机取巧,打出一面汉旗就像传檄而定。   第五伦缄默不言,侍奉在侧的小矮子黄长遂反问:“先生指的是哪个汉,西汉?绿汉?北汉?总不会是匈奴扶持的胡汉罢!”   蔡茂道:“刘歆协助王莽篡逆,前汉太子婴痴傻,不可为主,不过是隗氏与刘歆傀儡。”   “河北三刘所立刘子舆者,身份成谜,真假未知;而塞北所谓刘文伯乃是丑虏卢芳所扮,此事将军已令人传播于诸郡。”   他朝南方一拱手:“唯独南阳更始皇帝,龙兴凤举,率宛、叶之众,将散乱之兵,喢血昆阳,长驱洛邑,破百万之陈,摧王邑之军,威震中原,眼看就能席卷天下,攘除祸乱。将军既然诛灭无道,一同颠覆新室,就应该与南阳天子联手,助其扫关西,定河北,御匈奴,好使天下早定,让黎民免遭干戈之苦!”   至此,蔡茂态度已经颇为明了:蔡子礼在汉哀帝、汉平帝年间以儒学闻名,征召试为博士,对策陈述灾异,以优异被擢拜为议郎,迁侍中。恰逢王莽居摄,蔡茂遂告病免职,不肯做新室的官,回乡隐于市中,直至纠集河内势力,协助马援夺取此地。   这就是个潜藏的大汉忠良啊,先前之所以帮马援,是为了结束新朝的统治。又因自诩立了大功,才敢在第五伦面前什么都说,这样的人留在河内,简直是个祸害啊!   第五伦止住欲与蔡茂好好辩一辩的黄长,竟一拍大腿:“先生之言,正合吾意!”   “我刚遣人给洛阳的大汉定国上公送了哀章级,还未来得及派出正使。”   “之所以要加先生为太中大夫,正是想请蔡君作为使者,替我拜见更始皇帝,观其可否!”   ……   蔡茂告辞而去后,张鱼气得直摸腰间的剑,只道:“大王,蔡茂他……”   第五伦点点头:“不曾想,时至今日,仍有如此迂阔之人。”   本以为随着形势的改变,人的想法是会变得,可惜啊……   和蔡茂相似的“汉家忠良“绝不少,被王莽刺激后,他们一直有两个执拗的念头:“这天下是姓刘的,永远都是,其他姓氏不管做得多好,谁也不配取而代之。”   “只要各方势力一起降服于最正宗的汉,天下一统,恢复汉朝的一切旧制,就能国泰民安。”   这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复古,王莽要复的是三代之治,虚无缥缈只能靠猜的古,蔡茂等人要复的,却是二三十年前,留在他们脑海中看似天下太平的旧日子。   蔡茂的事说明,新朝彻底覆灭,在失去共同的敌人后,许多过去是朋友,还能够合作的人,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   亏得第五伦有意无意推动下,促成了多汉并立,否则若只有一家时,这样的人只怕更多,真成“天下谁人不通汉”了。   诸汉的混战乱相还没开始,总有人对他们心存幻想,尤其是靠着刘秀赢了昆阳一战,如今势头最猛的更始政权。或许是时候,用血淋淋的事实,让那些依然活在二十年前的人清醒清醒了。   “张鱼。”第五伦点了他的名:“就由你,来送蔡茂过河!”   张鱼大喜,他以为自己明白第五伦想要作甚,打包票说,等船到中心,一定忽然沉没!   “不行,一定要送到对岸去。”第五伦却好似看出了张鱼在想什么,只问道:“绿林渠帅,谁家军纪谁最差?”   第五伦没少往南岸派斥候探子,黄长了然,立刻禀报道:“军纪最好的是镇守弘农的王常,留守洛阳的王匡次之,而布置在成皋、陈留的张卬、成丹则都很差。其麾下兵卒本就以昆阳新军残兵降卒较多,彼辈先前就暴虐欺民,现在换了个旗号,更是变本加厉。”   “那便将蔡茂送到成皋附近,记住,多赠他帛财。”   第五伦笑道:“那些至今心向南阳的人,最好都像这样,一个个主动跳出来,方便让我将他们,统统送去南方!”   ……   “蔡公,船到南岸了。”   船橹撑住了岸,第五伦给蔡茂准备的丝帛等物背负在马背上,从大船上牵到了南岸,蔡茂则在壮仆背负下,淌水到了6地上。   他的衣角浸水,蔡茂不由嘀咕:“为何不在码头靠岸?”   “码头在新军和绿林交战时多被焚毁。”   这声音却越飘越远,一回头,才现长橹一送,让船又离开了岸,张鱼在船头朝蔡茂拱手,面带笑容:“还望蔡公保重!”   这第五伦身边的小郎官也太不尽责了,居然把蔡茂扔在南岸就不管,这一带应该是敖仓附近,也是新军残余和绿林混战最剧烈的地方,那条大沟显然是鸿沟入河之处,作为关东的大动脉,这条运河永远是繁忙的,吴楚之皮革象牙、楠梓竹箭,魏宋之漆丝絺纻,通过它往来贸易,而最重要的就是粮食,关东之粮会汇集到敖仓,再分配到各处。   然而今日的鸿沟上却不见寸板片帆,反倒有不少倒毙的尸体,已经开始臭,远近没有人烟,只偶尔有叼着人手的野狗招摇而过。   这是战后大乱的场面,几十年来都一直体面的隐士,如何能适应这种场面?蔡茂捏着鼻子杜绝恶臭,心中颇为震惊,第五伦使人宣扬大河南岸为兵灾若扰,民间败乱,百姓遭祸,本以为多是夸张之言,汉家天兵岂会与新军一样?不料今日所见,里闾无人,处处皆是饿殍,看来第五伦还说轻了。   走了没几步,他主意到不远处一群坐在地上,不断向鸿沟入河口眺望的人,足足有百人之众,衣着十分杂乱,看着像是流寇盗匪,可打着的旗号,明明是“汉”!   蔡茂顾不上惊喜,也不用主动上去打招呼,那群人就呼呼赫赫地起身,拎着刀兵朝他冲来,一边走还骂骂咧咧道:“从前日起就有传言,有新朝大官在此登岸,多有金帛,斩其可得定国上公赏赐,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   “蔡公被绿林劫了,生死未卜!”   张鱼带着蔡茂那逃回河边,游到船上求救的仆人回到武德县,将这个消息告知第五伦,当着河内诸姓豪强的面陈述经过,说道蔡茂被蛮不讲理的绿林兵抢劫,还挨了打,不知生死时,惹得众人一片哗然。   奉命一手主导此事的黄长也痛心地说道:“我也未曾想到,蔡君躲过了王莽的暴政,却倒在了黎明到来时,被汉兵所劫杀!”   然而黄长心里却在高兴地唱着一汉时歌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心心念念复汉的名士、忠良,却为打着“汉”旗号的绿林乱兵所劫杀,这场景果然颇为讽刺,可比单纯驳辩赢过他好玩多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哪是汉兵,分明是流寇啊!”   而第五伦又适时让从洛阳等地逃来的豪右、士人当着大伙的面,亦或是跑到怀县市井,讲述其悲惨遭遇,诸如绿林成丹部屠戮、奸淫掳掠、抢劫富户、抓平民做徭役等事一一道来。百姓惶恐不已,就算那些被蔡茂影响,对绿汉心存幻想的人,迎其入河内的想法也破灭得差不多了。   幸亏有一条大河相隔,不,幸亏有魏王拥兵保护河内啊!   众人都是有眼色的,聪明的知道再不归附,恐步蔡茂后尘,不够聪明的则继续大骂绿林盗寇。   大多数人还是务实的,关心的是自家的安全和在郡中的地位。更何况,若天下只有一个汉还好说,反完新自然是恭迎汉官,但一南一北对立,听说西边和塞上还有俩,这就使得他们颇为迷茫。   第五伦亦在让人暗暗传刘子舆是假身份的消息,一时间绿汉、北汉皆不足倚靠。河内大姓豪强,乃至于士人平民们仔细想了想,还是归附在魏王治下,维持现状比较好。   经过此事后,第五伦在河内的选官任能计划就顺利多了,河内距离他的大本营较远,大刀阔斧改革容易失控,目前只能搞代理统治。第五伦斟酌河内各家势力的政治取向,去掉那些和蔡茂走得太近的人,最终遴选出了一个名单。   温县司马氏现在连影子都还没,河内第一大姓,乃是怀县李章,他家五代人都是二千石,此人作为郡五官掾,颇为干练,在大尹、属正缺席,临时担任郡守的马援也忙着进攻河东那些天,河内官署,基本都由他来决断。   而除了蔡茂外,河内最德高望重之人,就是那位“不战不和不守,不降不死不走”的老伏湛了。此人可比蔡茂聪明多了,作为王莽的老臣之一,只言不提什么复汉不复汉,一心只记挂着教书育人,门都没出。马援领教过他的厉害,猜测这老家伙在等着第五伦上门聘请呢!   第五伦自武德抵达郡治怀县后,先后见了二人,他聘李章为郡丞,安抚了大姓;又请伏湛为郡三老,满足了士人期盼。   而第五伦在此之后接见的人,却让人意想不到。   汲县人,河内功曹杜诗,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他的家族在河内不算强大。河内政权更替后,杜诗却浑不关心,反正汉官新官魏官都是官,只顾得低头看着简牍,在上面写写画画。   “杜君公。”   一个人在他身旁站了许久,忽然话,吓了杜诗一跳,抬起头,才见竟是身穿常服,佩戴远游冠的第五伦,怎么跑到功曹官署来了!   杜诗欲下拜,第五伦让他免礼,又指着杜诗木牍上所画道:“这便是不必人力,依流水便能鼓风的水排么?”   “巧了,我在魏地时,也让人做过相似的机械!”   ……   ps:以为能准点的,但是卡文,写了太久,对不起。   明天的更新在之前单章说过,这是写给我自己看的,逼着写作,不然我的性格,肯定会无限拖,对不起)。 第295章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   第五伦上次途经河内是赶着去背刺王莽,虽早闻杜诗之名,却没来得及好好观摩巡视,这次故地重游,遂令杜诗带着他,在沁水河边好好转了转。   杜诗虽没料到第五伦特地点自己相伴巡县,倒也没有特别受宠若惊,毕竟河内人对“魏王”的忠诚,是在刀兵和迫于形势下才达成的。   他兴奋之处在于,居然有位高权重者关心自己“不务正业”鼓捣出来的玩意,只道:“大王问臣为何会想出水排的点子,还是得了水碓(duì)启。”   随着杜诗的指点,却见沁水河畔引出的灌溉沟渠上,多有屋舍作坊,走近渠时,看到一个立式水轮架在渠水上,轮上有叶片,当水流推动水轮转动时,会带动拨板,拨板又带动屋内的碓杆,使碓头一起一落,正在舂秋后刚收上来的带壳粟米。   这玩意,早在汉朝时,沟渠达的关中就遍地开花,不足为奇。   杜诗指着其中的关键,立式水轮说道:“也不知是秦汉时哪位能工巧匠得出此物件,臣见其可用水力,遂了奇想,借助这水轮,可以让水力来舂米,为何就不能鼓风呢?”   “君公是功曹,管的是吏员升降罢?”第五伦看着这位干着组织部肥差兴趣却偏到匠作器械上的官吏笑道:“这算不算不在其位而谋其政?”   杜诗也经常被人如此数落来着,他禀报后第五伦才得知,原来其父做过河内铁官,他也曾在铁工坊任职,后虽因为业绩出众高升,但一直对老本行念念不忘。   河内靠近太行,也有铁矿,杜诗带第五伦巡视至河内炎热的铁工坊中,却见亦是与水碓相似的布局:湍急的沟渠边,架起木架,在木架有木制水轮,但与水碓不同,并非立式,而是卧式,有木叶板承受水流。   当水流冲击下卧轮时,遂带动上卧轮旋转,又将力道以弦索带动曲柄旋转,如此往复运动,使工坊内的排囊一启一闭,进行鼓风,竟不必人力畜力,使得那炉火得了力道大而稳定的风后,烧得正旺!   此既水排,第五伦顿时乐了,让人将一份图样给杜诗看看,却是魏地武安铁工坊两年前制作的器械,第五伦取名“水囊”。与杜诗的水排形制颇为相似,最大的区别是,用的是立式水轮。   “冶铁者为排以吹炭,而吾等激水以鼓之也。”   “今日一见,方知于水排而言,立式确实不如卧式。”   第五伦不羞于承认这点,理科毕竟不是工科,更何况他还是学渣。知其原理,亲自动手却根本干不来,更多是总其纲目,立一个项目,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告诉匠人们,给予资金和人力物力,让他们放手去做,不同的人经手,做出的目标产品也大不相同。   这杜诗却在没有后天知识的情况下,凭空造出此物,确实是厉害,水排乃是集战国以来水力机械之大成,不仅运用了主动轮、从动轮、曲柄、连杆等机构把圆周运动变为拉杆的直线往复运动;还运用了皮带传动,使直径比从动轮小的旋鼓快旋转,虽然有些地方还有待改进,但已经殊为难得了。   杜诗推功道:“都是河内能工巧匠们商议得来,臣只是提了个点子,亲自动手的还是他们。”   他好容易遇上一位对此物感兴趣的大人物,极力推销:“旧时冶作人排,每炼制一钟熟铁,用人上百,更作马排驴排,又费畜力。吾等乃借流水之力为水排,计其利益,三倍于马排!靠着此物铸为农器,用力少,见功多。”   第五伦颔,他也让人在武安铁矿用过另一个版本的水排,知道它不仅仅是增加效率,还能提高冶炼强度,先前第五伦令人扩大炉缸,加高炉身,然而皆因鼓风强度不够而作罢。直到水力鼓风机制出后才与之搭配,炉温提高了许多,能冶炼出更好的铁来。   看着在匠心独运下,构造巧妙的机械连轴运转,真是赏心悦目的事情。   “此物在河内有几架?”   杜诗道:“一架半。”   第五伦奇了:“何谓半?”   杜诗摇头道:“第二架刚要建造,才制一半,便被人给毁了。”   第五伦才知晓,毁掉水排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工坊里的匠人和官奴。   杜诗道:“过去冶铁,常用百人鼓囊,鼓完囊,有口饭吃,尤其是流民滋生,许多人来铁工坊卖身谋生。有人传言说,我制水排,会让彼辈没了生计。”   原来如此,河内也是人多地少,不少人转向手工业和投身官营工坊做奴婢,一个水排只需要少数人管理,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在和自己抢饭吃。   而杜诗兴致勃勃让工匠制作的水排,河内高层也不愿推广。   杜诗道:“我曾去拜访大尹,大尹用韩昭侯尚冠、尚衣二人故事斥责我,让我勿管职责外之事。”   “我又拜访故属正伏公,而伏公与我说了《庄子》里的故事。”   哦,这老伏湛不仅读尚书,还读庄子呢?第五伦虽为了收河内士心不得不聘请他做郡三老,但心里却对这种人颇看不上眼。   杜诗道:“伏公说,子贡在南方的楚国游历,返回时在晋国的路上,经过汉阴时,见一位老人准备种菜,弯着腰从井中打水,抱着坛子浇灌,半天下来都未浇完一畦,花费的力气多而见效少。子贡遂问,明明有节省劳动的桔槔,用木料加工成机械,后面重而前面轻,提水快,犹如沸水向外溢出一般,一日能浇灌百畦,为何不用?”   “为圃者忿然作色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你所言之法,只不过感到羞辱而不愿那样做!”   “伏公用此言斥责我,让我勿要做风波之民,而应做全德之人。”   这伏湛和那故事里的老人一样,自诩宁愿费力而成效甚微,也不愿意突破“机心”的约束,并希望杜诗也一样,身为士大夫,应该专注于五经修养,而不要自甘堕落与匠人为伍。   杜诗的水排就这样被耽搁了不少年,他倒也没有气馁,只默默画图思索如何改进。   第五伦听完此事后,一拍案几道:“荒谬绝伦!”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假物以利民,怎么就成了机心?”   哪个时代都不缺伏湛这样的人,往后一千年两千年,他们也会如此说各种外来机械,斥之为“奇淫巧技”,幸亏现在,是第五伦说了算。   “王莽时,像伏湛这等只会五经,就被胡乱安排到各种职务上,管军务,管工农,用他们那一套迂腐之言延误正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宣元以后五经大兴,循吏大为减少,专精五经而缺少治理地方经验的儒吏却急剧增加,到王莽时达到一个巅峰。   第五伦收了新朝一整个少府、水衡、上林三官,他不缺工匠,往后也不会缺慢慢培养的学徒工。但再好的工匠,也得有人将其组织起来做事。要将第五伦的设想实施推行,现在最需要的,是像杜诗这样有见识的“技术官僚”。   “彼辈不是说,你不务正业么?”第五伦笑道:“余今日便除汝为魏国水衡都尉丞,秩六百石,君公可愿?”   水衡都尉和少府性质有些重合,下属钟官、辨铜、山林、技巧等官,下辖大量官营手工业,也分管水利,第五伦将其下属工匠官奴,整个打包到了渭北,如今正缺主官。   但因为杜诗年纪较轻资历也浅,不可能直接为堪比九卿的水衡都尉,遂让他为丞。   杜诗没有立刻答应,神色略有犹豫,他对当官一点点往上爬兴趣不大,若是应承,或许就要跟着第五伦离开家乡河内了。   第五伦遂让杜诗与自己在水轮前驻足,指着它说道:“余有老友桓谭。”   “他写过一篇文章,叫《离车》,其中说到了水碓。”   “伏义之制杵臼之利,万民以济。及后世加巧,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又复设机用驴骡、牛马及投水而舂,其利百倍。”   从春秋战国只能用手舂捣谷物的杵臼,到秦时用脚踏着就能舂米的践碓,再到如今的水碓,效率增加了百倍是夸张,但十倍或许有。水碓的出现,导致秦汉时的苦役”城旦舂“,到了王莽时已经少之又少,因为官府和太仓乐得用效率高日夜不息的水碓,官奴婢则用于其他劳作。   桓谭虽然自己没意识到,但这一段翻译成后世的话,就是“解放生产力”啊!   他与杜诗说了自己的计划,水排需要在魏国控制下的各处铁官工坊推广,魏郡、河东、河内皆是如此,除此之外,利用水轮为原理,各类水力机械,也要让少府、水衡的匠人们进行钻研制作。   虽然嘴上常拿诸汉来打趣,但第五伦是很感激汉朝的,从关中走到河东,再到河内,他看到的是汉家尤其是汉武帝时,留下的巨大遗产:遍布各郡的沟渠,这些水流不仅能用于灌溉,还能充分利用起来。   “我希望十年,二十年后,天下每个里闾外的沟渠,都能建立水磨坊,替百姓将难以下咽的麦粒磨成面粉,制作汤饼、胡饼,万家咸乐。”   “水碓不止能用于舂捣粮食,还能捶药材、捣丝麻、碎矿石,甚至是锻打镔铁!让百炼钢不必耗时耗力!”   “往后还需要制作水力大纺车,让成百数千妇人熬白头熬瞎眼睛才能织成的布,借助水力一气呵成!”   此外还有漂染布料、锯木,大胆挥出想象力,懂技术的官僚组织工匠明,再靠着一个强有力的官府推行,第五伦相信,水力机械,必能在水利丰富的地方遍地开花。   就像慢慢消失的“城旦舂”这种刑罚一样,巨量的人力将被解放出来,至于他们会被用于何处?第五伦还没太想好,因为乱世还不知持续多久。开沟渠、辟荒野、服徭役,战时需要的人力太多了,适量的水力机械,可以确保他们被征召之时,农事和手工不至于荒废太严重。   杜诗被第五伦的这愿景给惊到了,除了感动外,只暗叹,上位者要么以搜刮民脂民膏为要务,欲表现自己时也不过是礼贤下士,大谈诗书礼乐,不料却有第五伦这种奇人,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下拜应诺,接受了水衡都尉丞的职务,也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第五伦遂笑道:“因为在余看来,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   ……   第五伦在河内停留的时间没有太久,就在他终于接到了老婆孩子,揽着久别重逢的妻马婵婵,又将自己已经快半岁的独子抱在怀中爱不释手时,一个消息也从西方传来。   “绿汉大司徒刘伯升带兵三万,进入关中了”   ……   ps:第二章在推荐一本读者写的书《北宋末年一牙吏》。 第296章 跳舞 半岁大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第五明在席子上光着脚爬,眼睛四处乱看,喜欢抓握周围的事物,放到嘴里咬。他除了母亲外,与马援最亲近,丈人行经常拎着他乱玩,但与第五伦却亲昵不起来。 毕竟自他出生后,第五伦便去常安“做大事”,小半年没见了,进了父亲怀里就哭,使得明明很期待天伦之乐的第五伦有些小尴尬。 马婵婵将孩儿抱了过去,哭声立马停止。 “与良人见的多了,自然就亲近了。” 但对于妻子这句话,第五伦有些惭愧,因为他又要撇下娘俩,火西行了。 “关中有事,我得日夜兼程回去,汝与孩儿,恐怕要在河内武德县待一段时日。” 长途跋涉不容易,还得翻太行山,对半岁的奶娃娃来说太辛苦。而且第五伦思量过后,现随着刘伯升带兵进关中,渭北其实并不安全。 只听说这刘秀的兄长是一位骁勇之将,善于用兵,在更始政权内威望也很高,当他现渭南粮食不够吃时,会不会不理会第五伦的陷阱,而对渭北做出一个简单粗暴却也最正确的抉择:打! 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用忽悠和奇货可居来搞定,相较于其他地方,关中才是最需要担心的,第五伦得亲自去应对。 离开前他也将模棱两可的东部军政给划分好了:国尉马援拜为骠骑大将军,督河内、魏、寿良兵,在武德开幕府,总东方军事。 河内、魏地人多是一个大优势,郡县兵要重新组织起来,让马援麾下近万人摆脱城防和治安的深坑,重新获得机动能力,以应对铜马以及绿林渠帅们可能的进攻。 政务和外交则全权交由左相国耿纯来决断,也只有他的身份,才能借助与北汉真定王刘杨的舅甥关系,维持住与河北的和平。 但在离开之前,第五伦还有一个热闹可看,遂询问谏大夫黄长: “三家汉使,都入住馆舍了么?” …… 随着洛阳拿下,远在南阳的更始皇帝刘玄顺应呼声,果然给功臣们封了王。 “定国上公王匡为比阳王;卫尉大将军张卬为淮阳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襄邑王。” 廷尉大将军王常,得到的封号是“舞阳王”。 绿林渠帅们欢天喜地,从草寇变为诸侯王,各自的野心稍稍得到了满足,唯独王常的心,却随着打听到刘伯升的封号后,猛地吊了起来! “定国上公,请让我渡河招徕第五伦!” 王常认为既然绿汉接受异姓王,条件已经成熟,遂立刻北上,作为使者抵达河内。 河南依然处于一片混乱,第五伦的“使者“蔡茂刚登岸就惨遭劫杀,河北却十分晏然,在马援的魏地老卒控制下一片太平,王常顺顺利利得到接待。 然而第五伦却借口外出巡县,将王常安置在怀县的置所里,这置所很大,一共三个院子,外头有马援派兵把守,王常等十余人住在南院,轻易不得外出。待了两天后,绿林兵们颇不耐烦,站在院墙上,看到隔壁两个院落也住了人。 而这时候,又从置吏口中“无意”得知,西、北两院住着的,居然是西汉使者刘龚,北汉使者杜威! “第五伦这是想一女侍三夫,货卖三家么?” 王常大惊,以为第五伦这是想告诉他们,自己正在受多方拉拢,开出的条件得好好思量思量。 然王常毕竟在绿林厮混,刀口舔血,得知此事后竟恶向胆边生,召集随从们道:“汝等可听说过傅介子之事?” “昔日傅介子使西域,听到匈奴使者在龟兹,遂责备龟兹王,又带着麾下吏士在夜间袭击匈奴使团,将匈奴使杀死,逼迫龟兹从汉。” “介子故事,今日吾等亦可再做一次!” 王常拔刃道:“随我过河者皆是骁勇猛士,吾等便杀出馆舍,将北汉、西汉之使斩杀,逼迫第五伦从于更始陛下!” 众人应诺,但王常勇则勇矣,还是小瞧了第五伦的布置,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监督之下。是夜王常等人磨刀霍霍正准备动手之际,却惊闻其余两方使者都已经人去院空,而第五伦也回到了怀县,要立刻召见他! 原来,是黄长禀报说,这绿林使者准备动刀,可吓了第五伦一大跳,若真叫王常将另外两方使者砍了,虽然于大势并无改变,但也会让第五伦脸上无光。 第五伦让人堪堪制止了此事后,却也对王常多了几分兴趣,今日一见,头戴鹖冠,看着像一个敦厚沉静之人,怎就进山做了贼,还潜藏着这么大的胆子呢? “除了刘秀兄弟外,绿林中亦有人杰啊。”第五伦心中暗道,隔着堂内护卫,朝王常拱手:“行县晚归,真是怠慢将军了!” 王常不卑不亢,行礼后看看左右:“北汉、西汉的使者呢?大王不打算让他们也来与我吵一架?” 你还别说,第五伦最初是如此计划来着,但这王常颇为骁勇,刘龚和杜威加起来,恐怕都打不过他,至于三汉关系……既然各立汉帝,便已是死敌,除非威胁他们生存的共同敌人出现,否则暂时没有坐下来谈判的可能,甚至都不需要第五伦“离间”。 “大王兴义兵,逐王莽,此乃大功勋也。” “我不知彼辈给大王开出了什么条件。”王常说话有些粗糙,不似一般使者。 “但更始皇帝,已承认魏王之号。” 他说道:“王常不才,尺寸微末之劳,亦被封为舞阳王,食邑八个县。而对魏王,陛下愿保留君所略取八个郡!” 这确实是极其丰厚的条件了,第五伦也装出一副动心的样子:“敢问王将军,更始皇帝诏书及印绶何在?” “诏书还在路上,先传到了口谕。” 王常其实也从弘农得知刘伯升已入关的消息,他与伯升兄弟关系很好,知道刘玄对二人的忌惮,这次是欲让刘伯升和第五伦在关中火并。而他得阻止此事,这才一面向更始上书请求,一边急着过河,希望能得到第五伦的承诺,让双方弥合刀兵。 然而王常打仗治郡皆不俗,唯独做使者,实在是有些勉强了,此刻竟张口结舌。 第五伦看出了王常心虚,遂拍拍手,让侍从出示了两枚大印:“不瞒王将军,西汉之元统皇帝、北汉之嗣兴皇帝,皆已承认我的魏王之号,下了诏令,此外还送来了相印,这诚意,难道不比更始皇帝的更足?” 现在的魏王好似天下第一女神,追求者太多,他也愁啊。眼看王常越来越焦急,第五伦话音一转:“但我却辞让未敢接受!” “当今天下,加上匈奴扶持的卢芳,已是四汉并立,撇除他不论,也有三家。” 第五伦起身,抓起盘中的三颗煮鸡蛋,捏在手里道:“旁人道我为王快意,殊不知,我是三颗鸡蛋上跳舞,踩破哪一颗都不行!” “一旦接受一家封号印绶,就要与另外两家决裂。使得百姓再蒙兵戈之苦,绝非伦之愿也,眼下只好以保境安民为己任,坐待天下决出真正的天子,再做抉择了。” 王常还欲再言,第五伦却已经比手制止他道:“今日且不提此事了,颜卿将军,听闻你与刘伯升、刘文叔兄弟二人相善,我正好要问问他二人近况。” 第五伦一副与刘氏兄弟很熟的样子,笑道:”既然更始皇帝大封功臣,不知刘伯升、刘文叔兄弟,是否封王了?各是什么封号?” 这下却打中了王常的死穴,他就是听了更始给刘伯升的王号,察觉其用意,才心里焦急,匆匆渡河来客串使者的啊。 “伯升为……冯翊王。”王常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第五伦或许都已经知道了,只能道明,但如此一来,他所谓更始皇帝答应第五伦保留所辖各郡的话,就不攻自破了。 空气一下子就寂静了,室内黄长等人面面相觑,都冷笑了起来。 “冯翊,不就是魏都栎阳所在么!” 更始皇帝刘玄当真打的好算盘,刘伯升这“冯翊王”的封地,正是第五伦作为大本营的列尉、师尉两郡二十个县!其用意不言自明,就是想让第五伦和刘伯升打起来啊! 但第五伦却没有如王常想象中勃然大怒,反倒制止了义愤填膺的众人,淡淡说道:“刘伯升乃世间人杰,最先于舂陵举兵反新,陈兵誓众,焚积聚,破釜甑,鼓行而前,战于唐河,又困吾师于宛城……他让王莽食不甘味,购金十万,这王号居然是二字,配不上他啊。” 第五伦目光瞥向如坐针毡的王常,又道:“刘文叔呢?他是什么王?” 然后便自顾自说道:“文叔昆阳大捷,与我一东一西,重创新莽,我都为魏王了,文叔应也能得一二郡作为封地罢?” 王常又尴尬了:“文叔封了侯,奉命东巡梁宋……暂未封王。” 第五伦一直礼貌的脸色,竟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只感慨道:“原来如此。” 复看向王常:“王将军自以为,汝与封王的绿林渠帅们,功勋较文叔如何?” 王常早在昆阳那一战时,就差点给刘秀跪了,顿时惭愧不已:“大不如也。” 第五伦话语中充满了为刘秀的打抱不平:“刘文叔立绝世之功而无赏,刘伯升的封号,分明是欲使他与我争于关中。赏罚如此不明,天下未定便欲兔死狗烹,王将军,你让我如何相信更始皇帝的诚意?” 他的口气已经变得极不礼貌:“难怪我听人说,南阳初起兵图大事者,刘伯升兄弟也,今更始何为者邪?我听说当初立帝,王将军亦站在刘伯升一方,不曾想竟让刘玄这妄一男子得了志……” “大王言重了!君辱臣忧,这些话,外臣不忍卒听!”王常动怒起身,要拂袖而去,第五伦却在后面喊住了他。 “颜卿将军此番渡河来我处,恐非为更始,而是希望我与刘伯升不要动刀兵罢?我倒是有个想法,若将军能答应,此事还可以谈。” 王常转过身,却见第五伦肃然道:“将军镇弘农,北靠河东,西临渭南,不妨共尊刘伯升为帝,让他来做那真正的汉天子,何如?”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297章 第五汉   “吾主待王常有大恩,让我从一介流亡布衣,封为诸侯,封地在故乡舞阳,得以衣锦而归。本以为大王亦乃英雄,故我冒险过河来见,愿陈说利害,使天下早休兵戈。“   “不曾想汝竟以机变之言,刻意离间我君臣。传闻西汉、北汉僭位,大王皆有出力,恐怕就是欲使多汉并立,天下茫然,大王好从中渔翁得利罢?是王常看错人了,方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大王如今负强恃勇,触情恣欲,虽得数郡之地,必复失之。”   第五伦的怂恿,激得王常勃然大怒,双目圆瞪,若非腰间的剑留在外头了,只怕就要出鞘向前,举着质问第五伦了。   然而第五伦却没难为他,还是让人放回去,任其渡河南返。   等王常离开后,他只赞道:“王颜卿心如金石。”   “其余绿林渠帅倔强少识,唯独王常颇有见地。我听说他镇守弘农及新函谷关,性恭俭,遵法度,军纪最佳,绿林中,确有不少良将能臣,难怪如今势头最猛。”   黄长暗戳戳说道:“既然如此,大王何必放归?不如……”   小矮子在脖子上比了个划拉的姿势,第五伦却摇头:“先前纵蔡茂去南方‘出使’,是欲假绿林乱兵之手除去他,今日若扣留甚至杀了王常,绿汉皇帝刘玄,只怕也要大喜呢!”   王常颇具能力,但毕竟是草莽出身,谋略确实缺了些,他虽然义正言辞拒绝了第五伦的离间,但……   “谁知道?谁又相信?”   人都只会看到自己以为的事,南边的绿林渠帅王匡等人,只看到王常在没有接到谕诏就私自渡河而来,作为人臣与第五伦交接,加上他和刘伯升、刘秀兄弟的过往关系,绿林中小人也不少啊,第五伦再稍稍加以运作,就可以作大文章了。   “王常不愿意背叛更始,但更始,会不会捅王常和刘伯升一刀呢?”   第五伦倒是很期待刘伯升、王常收到十二道金牌那一幕,离间这种事,这头不行,就往另一头使劲。   恰逢他主管”外交“的典客冯衍也自关中抵达河内,主持与东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第五伦少不得与老冯彻夜详谈,将自己的整体思路兜售给他。   “敬通,吾等先前想法有误,这绿汉,不能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   就像刮民党分蒋冯阎李一样,这绿汉也是派系严重,光绿林里就分下江兵、新市兵、平林兵,舂陵刘氏里又分拥戴刘玄的和拥戴刘伯升的,听说刘秀还带了一批人马东去。   刘玄之所以不得不违背刘家人念念不忘的“白马之盟”,给大大小小的渠帅一个王号,一大原因便是,他们其实是半独立的军阀,刘玄若不予封王,绿林好汉们一怒之下,指不定也自尊为王了。   与之相似,所谓北汉也分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乃至上党鲍永、和成邳彤诸多派系,搞外交往来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而是要细细捋开,一个个分别交接。   “大王真乃英明神武、远见卓识!”   冯衍嘴里奉承溢美不绝,心里却只道:“就这?以我之才智,就算大王不说,我也知晓。”   冯敬通现,第五伦对耿纯治郡、马援治军、任光治粮,甚至是宋弘治工,都颇为放手,怎么一到外交上,就忍不住想来手把手教自己怎么干活呢?   “莫非大王认为我能力不足胜任?”冯衍心里憋了口气,这趟来东方,他可要好好施展拳脚!   第五伦笑道:“昔日陈平反间于楚军,在天下扬言钟离昧等人作为项羽之将,功劳很多,但始终不能划地封王,他们打算跟汉王联合起来,消灭项羽,瓜分楚国的土地,各自为王。项羽果然猜疑起来,不再信任钟离昧等人,又与亚父反目。“   “如今绿汉君臣猜疑,恐怕远胜于西楚,陈平多以黄金离间,刘邦给了他四万金,恣意动用,不问其出入,余亦给予先生五万金!”   第五伦别的不多,就黄金多得是!亏得王莽年年压针线,最后留给了第五伦,完饷还剩下几十万斤,如今倒是能花在刀刃上了。   得到如此大一笔外交资金后,冯衍收起心里的那点疑虑,颇为喜悦,自此以后,他就能像李斯、陈平那般,派人持金玉以游说诸侯了。   倒不是直接收买,最初时,与你接触的间谍是没有任何要求。   “只是交个朋友,没别的意思。”   但慢慢的,就是离其君臣之计了,刘玄这种庸主身边,就没有赵相郭开、齐相后胜之类的人?他虽大肆封王,但这果果可不好分,真就人人心满意足?   第五伦现在的目标是“防守性离间”,希望加剧绿汉内斗,让他们无暇觊觎河内,让自己赢得宝贵的展练兵时间。   临走前,第五伦又任命黄长为典客丞,欲让小矮子帮自己盯着点狗头军师,虽然委以重任,但第五伦总怕冯衍又神经刀,给自己弄个大新闻。   黄长心思却比自诩纵横家的冯衍更歹毒些,提议道:“秦时,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大王,是否要……”   对此第五伦却断然拒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刺客那一套,余不取也!”   安顿完东方事宜后匆匆西返的第五伦不知道,身在蜀中的公孙述,却采取了与他不同的策略,公孙述控制巴蜀后,已经招募死士,在锦官城中,大肆训练刺客了!   ……   而另一头,渡河回到洛阳的王常想到这趟出行,越想越气,自己本是欲化干戈为玉帛,岂料却受此辱。   更麻烦的还在后头,在他与王匡等人碰头时,当初力挺刘玄,与王常态度相左的“淮阳王”张卬就阴阳怪气地说道:“舞阳王与第五伦相会,谈得如何了?”   “襄邑王”成丹也接话道:“我麾下的人说,舞阳王回时船吃水深了许多,莫非得了第五伦的金玉?还望能与弟分之啊!”   王常心中一惊,知道此事太过于莽撞,若是被张卬等人胡乱一传,叫更始对自己生疑如何是好?他遂顺着心里的怒气,故意一拳头敲在案几:“不瞒诸君,第五伦确实欲贿我,被我指着鼻子大骂一通!”   张卬依然不信:“痛斥了第五伦,舞阳王还能平安归来?”   王常知道自己现在有点说比清了,只感慨道:“我本欲替天子说降第五伦,岂料此子颇具野心,与北汉、西伪帝使者眉来眼去,让吾等三方共住一院,看诸汉相斗的笑话,想要中立于各方之间,自成一国。”   “没法谈了,打罢!”王常态度忽然出现了巨大的变化,开始支持张卬提议对河内用兵的计划。   一来,是他们控制的河南、弘农、陈留三郡收到的粮食没有想象中多:毕竟过去大半年皆是战场,新军四十万刚过完,绿林又来了,乱兵滋扰,从春耕夏种起就被耽误,最终导致秋收不景气,就算勒令收泰半之赋,也有些难以为继。   王匡已经准备翻脸,拷掠洛阳富户了,而张卬等人抢完河南尤不满足,则看着对岸的粮食积蓄流口水。   王常现在反支持用兵,与其让刘伯升单独面对第五伦,倒不如打个热热闹闹!   王颜卿这一趟北上并非一无所获,当下便指着简陋错误百出的地图道:“第五伦所辖数郡,西起扶风,东至寿良,东西相距千余里,尾不能相应,如今刘伯升入于关中,将至长安,第五伦肯定会奔回去。”   “顾此则失彼,以我军之势,渡河击之,河内可下,塞轵道,则河东不通,魏地孤悬。再檄文宣谕那所谓嗣兴皇帝刘子舆的假身份,只要河北三刘有一人及一郡太守动摇响应更始,所谓北汉将分崩离析!”   反正都是散装斗散装,看的就是谁更具气势,在打仗上,绿林渠帅们都是与新朝斗争几年的老行家,从来不虚。   王常的转变让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比阳王、定国上公王匡咳嗽道:“此事要禀与天子知晓,就算要打,也得等新市、平林诸王移师至河南,再打不迟!”   刘玄一口气封了二十个王!其中七个是宗室王,十三个是异姓王。王匡言下之意,这种硬仗,不能光指望他们下江兵,其他派系也得出力啊!   然而才过了短短两天,一则噩耗却从南方传来,使得王常的大胆提议只能推迟。   “占据汝南的钟武侯刘圣未得封王,颇为不满,竟自立为帝!”   原来这钟武侯刘圣,与舂陵刘氏乃是远亲,祖宗都是长沙王,封地在江南衡阳一带,新莽时失侯,遂流窜于淮南、汝南一带,昆阳大战前后,他也在汝南拉了一支队伍。王邑的昆阳败兵有一支在新朝秩宗带领下往东南逃,被刘圣收编,如今他麾下也有数万之兵。   此人本希望也混个“汝南王”,但刘玄对他没主动来朝见不满,竟未封,只恢复了侯位。又因为刘玄字“圣公”,还要求他改名。   这两件事使得刘圣怨恼,在新朝旧臣怂恿下,头脑一热,好啊,汝不加位,我自尊耳,悍然自立!   “国号是……”   “汉!”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第几个汉了?”   “第五个……”   汝南就在他们的大本营南阳左近,于是新市、平林诸王只能调转矛头,与汝南的“汉帝”交战,原本计划秋后北上,恐怕要推迟到明年了!   “唉!”   王常嗟叹不已,只觉得他们错过了痛击第五伦的最好时机,也为这时局而心痛。   天下民之讴吟思汉,早非一日,民所思者,天所与也。举大事下顺民心,上合天意,功乃可成。   王常当年劝说绿林与刘氏合流就是这样想的,但“聪明人”不止他一个啊!如今第五个汉终于出来了,这好好一面汉旗,迟早要被这群人玩坏!   “这是什么世道。”   王常忍不住骂道:“鸡犬亦敢称汉帝?”   ……   八月下旬,赤旗在灞水畔飞舞。   一支和绿林渠帅的杂乱不同,颇具“汉家衣冠”架势的军队,抵达了蓝田,远远能看到那座承载了刘姓太多历史与悲喜的都邑。   “长安啊长安。”   刘伯升策马于前,意气风。   “我当年说过,要攘除篡贼,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而今日,我回来了!” 第298章 不破不立   “大司徒,长安左近宵小已尽数肃清,士卒布于北方临渭水处,大军可放心入城!”   刘伯升是更始政权入关的前锋,而他的前锋,则是自家亲戚,出身新野大族来氏的来歙(xī),字君叔。   来歙其实是在长安出生的,他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谏大夫,娶了刘伯升、刘秀的祖姑,与他兄弟二人颇亲近,刘秀在太学读书期间,来歙常来找他。   刘伯升兄弟在舂陵举义时,来歙滞留长安,差点被五威司命抓捕,亏得他与陇右隗嚣相识,得了隗氏帮忙脱身,但辗转回到南方已经太晚,错过了昆阳和围宛两场大战,只在刘伯升北征时加入。   来歙对关中颇为熟悉,又因他好游侠,交往很广,有这文武全才的好亲戚打头阵,这趟长安之行得以开一个好头。   听来歙说,第五伦虽然放弃了渭南各县,才还是留了一支兵镇守长安维持秩序,直到十天前才撤走--那些不放心绿林军纪,舍得抛家弃产的人随之一同离开,如今城内没有任何抵抗,各门也被控制。   “善。”刘伯升目光盯着城门洞开的都邑:“进城!”   刘伯升虽然莽了些,但毕竟不是绿林草莽,麾下来歙等辈都是有学问见识的豪强子弟,对入城的仪式仔细思量过。   “长安久为篡逆之贼王莽所占,第五伦亦未打汉家旗号,吾等须得旗帜鲜明,使人重见汉家衣冠。”   刘伯升本来就身材魁梧,他今日以绛服大冠,腰挂长剑,骑在高大雄骏的乌驹上,更显得他的威严和气概,为了凸显”汉家“的色彩,马匹竟是红辔头、红丝缰,披上了一副漆染赤色的具装,俨然成了小红人,极其醒目。   他左右是猛将刘稷,和妹夫邓晨,降将岑彭跟在末尾。   被选中入城的士卒亦是精锐,一律是赤甲赤帻,十分整齐,让那些趴在门缝里偷偷向外看的人暗暗颔:这颜色,是大汉没错!   入城的地点,选在长安城南出正大门,安门。   “当年我与刘嘉在太学读书时,入城必过此门。”   刘伯升从门洞下经过,故地重游,感慨良多,而今日却与过去颇为不同,既没有市井繁茂,人来车往的安宁,也没有奔跑逃命,呼儿唤女之混乱。家家关门闭户,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静,但闻疾驰的马蹄声和甲兵的碰击声。   这光景让刘伯升皱眉,不由得想起件往事来。他当初举兵进入新野时,百姓们男女老幼在离城几里外的官路两旁迎接,当真是欢天喜地。南阳的家乡人,常常提着壶罐,挤到他的马头旁边,拉着马缰,要刘伯升喝一碗热乎乎的粟粥再往前走。人们向他控诉王莽的无道,新军的残害,地方官吏的暴虐,对他一点不害怕,都将在家乡颇负盛名的刘伯升当救星。   他原本想着,自己进入长安市,那盛况一定比新野热闹十倍,庆祝复汉的欢呼会震得未央宫的砖瓦都颤抖,却没有料到,竟是如此这般地冷冷清清,多数人被这月余时间渭南的乱相吓到了,不敢出来。   但当刘伯升走到武库附近时,城内的迎接终于来了,知道“汉兵”今日进城,在第五伦没来得及杀光的前汉遗老遗少们开始浮出水面,上蹿下跳,挨里挨户通知:“大汉光复长安了,立即悬挂绛旗!”   “没有绛色怎么办?”   “那就以赭色代替啊!”   人们急切地把丢在衣柜最底层,王莽朝不太允许穿的绛袍翻出,做红衣裳的面料也成了抢手货。因为第五伦走时刮走了几乎所有布匹,找不到合适颜色的遗老情急之下,竟动用了囚犯的赭服,剪一剪竖起来作为旗帜,一时间满城赭旗飘飘。   以萧何的后代,萧乡侯萧言为,众人组织起来迎汉兵于未央宫外,及见刘伯升的服色旗号,皆欢喜不自胜,萧言更是垂涕曰:“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   然后便是义愤填膺,控诉第五伦对老臣公孙禄等人的屠戮。   倒是来歙凑在耳边告诉刘伯升:“彼辈大多都受过‘西汉’伪帝之印。”   同受两印,反正我打出的汉旗,你还能分得清是西是绿不成?这是关中豪强的套路。   刘伯升心中恼火,好在妹夫邓晨对他摇头,他们得倚靠彼辈控制各地,现在不是清算这些的时候。动辄喊打喊杀,反而会将他们推到对立面去,作为豪强,最清楚应该怎么利用和对付豪强了。   “诸位保全长安有大功,皆复原爵位、官职。”   刘伯升伸出手,与来歙要来一三支羽箭,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根根折断。   “昔日高皇帝入咸阳,约法三章,今日縯亦是如此!”   立刻有传令官勒马出了队列,转眼间在街心将刘伯升的话,用铜钟般的洪亮声音,铿铿锵锵地向城内各里闾宣布:   “将军有令,军民谨遵。”   “约法三章,杀人者死。”   “大兵入城,四民勿惊。”   “家家开门,照旧营生。”   “三军将士,咸归军营。”   “骚扰百姓,定斩不容!“   此言惹得长安人面面相觑,都松了口气,第五伦当初进城约法五章,比这位刘将军还多了俩,尚能勉强遵守,这自诩汉兵的大军,应该也能吧?   城内紧张的气氛稍减,不少人庆幸他们没有像那些傻邻居一样抛弃贵得好命的房子和生计逃走。   给入城秩序定了基调后,刘伯升任命妹夫邓晨为京兆尹,统管民事,他则正了正衣冠,去做一件期盼很久的事。   不是进宫享乐,而是去拜谒高庙!   刘伯升想得很清楚,对众人道:“天下同苦王氏虐政,而思高帝之旧德也。《春秋》书‘齐小白入齐’,不称侯,未朝庙之故。今縯虽得更始天子封王,尤不敢受。当先祭高庙,将莽贼受诛,大汉复兴的好消息,告于高皇帝!”   他对刘玄是看不起的,虽然在南阳君臣名分已定,可到了长安却又不同。   “如今诸汉并立,但汉帝虽多,高庙却只有一座!”   刘伯升从很久前就一心入关,自有其思量:当年霍光立刘贺,故意不让昌邑王拜高庙,最后说什么“宗庙重于君,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   除了西汉的刘婴小时候可能被王莽抱着去过,那北汉之“刘子舆”,绿汉之刘玄,更别说卢芳,他们来拜过么?   第一个以汉为名号谒高庙的,是他刘伯升!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要的建筑。然而等刘伯升满怀期待来到这时,想证明他的“冯翊”非受于刘玄,而是高皇帝时,却惊讶地现……   高庙,没了!   黑漆漆的一片白地,昔日香火鼎盛的高庙,终究还是没等到长安光复的这一天。   守庙的老吏禀报道:“将军起兵于舂陵,更始继位于南阳时,王莽恶汉高庙神灵,遣虎贲武士入高庙,四面提击,用铁斧坏户牖,又以赭鞭抽打洒屋壁,以桃汤泼之。”   王莽当初继位,靠的是“高皇帝亲自显灵禅让”的故事,可当他现汉家复辟从梦魇变成事实,就又惧又惊,直接令人将好好一座高庙毁了。   但最起码架子还在,然而等到王莽逃窜时,城内大乱,高庙起了火,遂烧成一片白地。   “第五伦入长安扑灭大火,令人收敛残物及高皇帝灵牌,置于旁里,妥善保存,如今在此。”   这下刘伯升也无庙可拜了,他只能跪在焦黑的地面上,让人将烧了一半救下来,有些残缺的刘邦灵牌吹了吹灰土,下拜,心情激荡地垂泪道:“耳孙刘縯敬再拜!”   “汉家,已复!”   刘伯升和刘秀,是刘邦的九世孙,舂陵一系辈分较大,只与汉成帝相当,所以那什么刘子舆就算是真的,也小二人一辈,刘婴就更是晚辈的晚辈了。   既然高庙没拜成,刘伯升就只能先进宫去看看。   入宫走的是北阙玄武门,而非东阙苍龙门,平日里的皇帝御道,如今却向刘伯升敞开。   邓晨连忙劝他:“伯升,军中亦有刘玄眼线,如此恐怕不妥,应走偏门。”   刘伯升才在高庙憋了一肚子气,哪能听得进妹夫的逆耳之言,直接让人大开中门而入!   他往来长安多次,却只能远远看看高庙,抬头仰望未央,这高墙厚院里的高皇帝子孙不争气,居然丢了天下。如今靠着舂陵旁支光复,刘伯升觉得,自己比成、哀、平乃至于刘玄,更有资格做此宫主人。   然而等中门缓缓打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居然是一座被仍在这的大鼎!   萧言来禀报:“此乃太一鼎,第五伦掠宫中之物时嫌其笨重,竟弃于此。”   鼎为三翮六翼,外面布满饕餮纹和云雷纹,但被扔在这日子久了,风吹雨打,已蒙泥污。   听说这是汉家宝器,刚才还在心疼高庙的刘伯升让百多人过来,将其扶起,要设法运回前殿去。   而此时提前一步入宫查看的来歙却来禀报,说省中还好,但宫中空空如也,几乎都被搬光了,却多有污损。   刘伯升还以为全是第五伦所为,却从萧言口中得知,几天前,第五伦最后一批守备长安秩序的部队撤走前,下达了“魏王”的一个命令,让全城陷入了疯狂。   “宫中殊贵异物,汉新两代所搜刮,皆为民脂民膏。”   “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   “长安人,去拿回属于你们的东西吧!”   寿成室、长乐宫、明光宫,第五伦将精华和好带走的东西搬空,只剩下他不想要的“坛坛罐罐”,皇榻好床,雕梁画柱、汉瓦砖砾,甚至是椒房殿墙上的花椒泥,在普通人眼里都是好东西。   利益均沾,人人有份,那几天,整个常安都疯狂了,前朝的遗老遗少们试图阻止,却拦都拦不住。   一连几个日夜,几万人争先恐后进入宫室参观,卑贱的商贩老农也能踩在皇帝的陛阶上,甚至顺走许多东西作为纪念:屋顶上颇多花纹色彩的瓦当可以装在自家檐上,地上的砖能撬走去修猪圈,园囿里的树木可以砍了去做拐杖。甚至有人打起了那座被第五伦抛弃搁置在玄武门的宝鼎主意,只因太笨重,实在是搬不动。   赶在下一任主人杀到前,他们做到了第五伦做不到的事,把诸多宫室能带走的东西,搬个精光!   第五伦那一道,还只是梳,已经盆满钵满;又放任长安人进来搜了第二道,好似是篦,几乎刮得一点不剩,现在长安一百六十闾,谁家里没点皇宫的器皿,都不好意思出来跟人打招呼。   不破不立。   常安人欢天喜地,身体力行,替第五伦完成了“破”!   本来想效仿萧何,收宫室御史律令图书的邓晨也现,自己晚来了一步。   “少府是空的,第五伦将金帛悉数带走,一匹绸都没留。”   “太仓是空的,第五伦将无法带走的数十万石粮食,在月余时间内给全长安人分了!”   “武库也是空的,甲兵器械,车马仪仗,能带走的绝无剩余!”   “第五伦连工匠、官奴婢都统统裹挟而去。”   于是留给刘伯升的,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宫室,一个犹如烧毁的高庙、倾倒宝鼎那般的烂摊子。   刘伯升恼怒地坐在阶陛上,而就在这时候,他手下的猛将刘稷回来了,高兴地说道:“大王,宫女数千人,跑了一些,又被放了一些,还有千余人不愿走,也不敢走,幽闭殿内,等待落,大王是否要去看看?”   “滚!”   刘伯升气得给了这个打仗冲第一,享乐也冲第一的属下一脚,又拔剑看向渭北方向骂道:“文叔常说第五伦可结交招揽,真是瞎了眼。”   “我算看清楚了,刘婴、刘子舆只是家贼,而第五伦,便是大汉的国敌!”   ……   ps:推下两个朋友的书:《神捕:我有一本山海经》   《民国烟火》。 第299章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兵法上说,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插播一个app: 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 。   “余此番在长安,确实是做得有些过了。”   第五伦每逢开会时喜欢让麾下犯了错的将相们自我批评,众人最怕这个了,不过他偶尔也会反思一次。   星夜赶回栎阳已是八月底,对于先前传令,让大军撤离常安前开放宫室给百姓,任其搬运,第五伦事后想想,确实有点损人不利己。   第五伦自我反省后,认为应是得知入关者为刘伯升时,他在做决策时,便不知不觉将严尤死于宛城而自己没机会救下他的情绪代入进去,以最大限度恶心刘縯为乐,没有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   做都做了,现在当然得承受后果,经过此事,在刘伯升眼里,他这“魏王”恐怕会成为最大的敌人。   他们要做好在关中打一场大仗的准备,早在攻略河东后,第五伦就让万脩、耿弇两员大将立刻把主力撤回来,利用渭水船只运输,布防于渭北。又在秋收后动家乡人民,在两万主力作战部队外,拉起了一支人众多达三万的民兵,加以训练。   魏王居然自我批评不该让愠怒影响判断,万脩等人面面相觑,廷尉彭宠说道:“大王此策足以让刘伯升在渭南号令不行,实乃妙计,更何况,就算没有此事,更始将刘伯升封为冯翊王,摆明是想让他与大王火并,相互损耗。”   “希望看到我与刘伯升交战的恐怕不止是更始。”   第五伦看着西边笑道:“还有西汉隗氏。”   过去一个月里,第五伦拿下了河东、西河两个郡,隗氏也没闲着。“西汉”的檄文已经随着驿马,传遍了雍凉,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六个郡位置在西边,要么遥尊隗氏,要么就要接受卢芳,这还用选么?于是皆已“传檄而定”,新朝的各大尹们欣然接受刘婴为天子,西汉的地盘在地图上迅扩大不过人口加起来,尚不如第五伦手里半个郡。   而在东边,除了第五伦辖下诸郡自成一体外,北地的原涉、扶尉的鲔皆接受了西汉的官职和印绶。不过这俩也暗戳戳派人来与第五伦通洽,表示他们既是西汉的臣僚,也是第五伦的朋友,绿汉入关后,二人也要开始在三颗鸡蛋上跳舞的日子了。   第五伦最担心的,就是隗氏龟缩在陇山以西,乐得当守户之犬,坐观他和刘伯升相争。好在,隗氏经历了两个月的传檄而定后,尝到了挟天子的好处,真拿自己是正统了,居然派兵数千越过陇坂,入驻了陈仓,大概也知道守陇必守雍的道理。   这就导致眼下局势更加复杂,第五伦总结道:“如今的关中,是三足鼎立!”   第五伦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攻城略地,而是宝贵的展时间,只要给他一年半载,麾下士卒训练充分,官吏治理也步上正轨后,渭北、河东、河内、魏地这些富庶人众的大郡就能爆惊人的战争潜力!   所以他巴不得局面僵持住,三角形具有稳定性,但若是其中一角是个莽丈夫呢?   第五伦最担心的就是刘伯升见长安空空如也,一怒之下不顾师老兵疲,非要渡河来与他死斗,这亦是第五伦“后悔”在常安做得太绝的原因。   故而第五伦对渭南情报颇为关注,一天问三遍。   而最新的消息,随着渭北都能望见的烟柱传来,让第五伦得知了刘伯升谒高庙、入宫室皆不成后所做的事。   “刘伯升派人将城南的王莽九庙,付之一炬!”   “什么?”   第五伦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好,烧得好!”   看来,有人比他更愠,更怒啊!   第五伦立刻下令传谣:“将此事传到渭北各地,就说刘伯升效项羽破咸阳,大肆掳掠,还将半个常安,都烧了!”   ……   伴着烟柱高高升起,王莽九庙被火焰包围,热浪在城南翻腾,照亮了半个夜空,让长安人看得心惊胆战,原本信了“约法三章”,已经准备出门走动的人,皱眉看着这一幕,又悄悄退了回去。   “也不知是城南何处被烧了?”   “不会是尚冠里吧!”   “说不定是宫殿。”   第五伦进城救火,刘伯升进城放火,看这架势,还是再等等吧。   而在城南,欣赏着窃自甘泉等宫的屋舍化作焦炭,刘伯升入长安后处处不如意的愠怒稍稍平复。   “这所谓九庙梁柱砖瓦,皆盗自汉宫,是为脏物,毁之不足惜!”   九庙也被长安人搬光了,就是个空架子,但仍颇为碍眼,既然王莽敢玷污高庙,那刘伯升遂将这新朝最后的遗迹也焚个干净,也算是弥补了他未能亲自手刃老贼的遗憾。   他的妹夫邓晨在后头忧心忡忡,兄弟二人里,虽然刘伯升成名早,作战骁勇,但邓晨一直跟看好刘秀。因为文叔凡事三思,昆阳一战更显得他智勇双全。而伯升做事往往只凭一腔热血,这次要烧王莽九庙,起了火邓晨才知晓,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伯升常以高皇帝自居,我看他更像楚霸王,然吾等势力,连高皇帝初入关时都不如……”邓晨摇摇头,将这不祥的想法驱走,等了刘伯升冷静下来后,向他禀报大军最头疼的问题。   “从昨日到现在,违反军纪侵犯百姓者,就生了上百起。”   刘伯升这次带着西进的兵卒,共有三万。其中六千是他在南阳的老部下,参加过多场战役,最为精锐。剩下两万多要么是宛城的新兵降卒,要么是沿途收拢的山贼土匪,军纪奇差。刘伯升大言不惭的“法三章”,除了本部纪律较好外,其余却视若罔闻,该抢就抢。   不抢也没办法,自打进入武关起士卒们就开始饿肚子,辎重难以为继,干粮已尽,只能一路强征商县、上雒、蓝田的县城存粮补充,沿途凋敝,也抄不到多少,如今早已吃完。   本想着进了长安能吃顿好饭,结果府库太仓空空如也,他们顿时傻了眼。   “听说那第五伦将粮食都分给长安人,他们有粮!”   城内碍于刘伯升的“法三章”不好明着来,他们就在郭外里闾以搜粮为名掳掠,邓晨无法完全制止……不,是完全无法制止!   邓晨遂忧心忡忡:“伯升,军粮若不解决,数万人饥肠辘辘,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乱来,入冬后更是不堪设想!”   邓晨在家也管过粮,知道渭南的地加起来,恐怕都养不活长安这几十万人,如今天下大乱漕运断绝,加上军队人吃马嚼,入冬后恐怕就要粮尽了。   “难怪第五伦弃了长安。”邓晨有点反应过来了,这是个巨大的陷阱,而己方却直接跳了进来。   若他们是赤眉,粮食不济时杀豪强吃大户。然而舂陵兵作为绿林中较尉特殊的一支军队,吃相没其他人那么难看,一路上多以团结各方为主,用的还是和南阳豪右打交道的那一套。   刘伯升道:“伟卿,你召集渭南降汉著姓,在城中丞相府相会,请他们捐一批粮食来,秋收刚过,各家应该还有余粮。”   邓晨知道这群人的脾性:“彼辈投降倒是快,一说缴粮,定会推脱。”   遗老遗少们口口声声爱大汉,但他们更爱自家仓库里的粮食啊!   刘伯升语气加重:“若用好言劝说不动,就用刀兵逼迫,要彼辈纳质子!”   邓晨应诺,又叹道:“但这并不长久,就算逼着各家捐得几万石粮食,亦是杯水车薪,撑不了旬月。”   “能撑半个月就行。”   刘伯升道出了自己的计划:“只要我出兵打下渭北,粮食也好,过冬也罢,便再无忧虑!”   邓晨却吓了一大跳:“伯升!万不可再因怒致战!”   “我非愠怒也,也并非因第五伦故意纵长安人劫掠宫室,而欲报复。”刘伯升好似被九庙的火烧醒了:“匹夫无罪怀璧其责,第五伦占据渭北,有粮食,就算他不搬空长安,于我而言,他也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稽来降,献上粮食。”   “否则,便是敌人!”   在邓晨眼中,刘伯升或许不是做一位真正天子的好苗子,但若论打仗,刘伯升出了名的有决断!刘秀在昆阳的勇锐,是跟谁学了?   邓晨依然颇为犹豫:“但我军初至疲倦,立足未稳,且能打硬仗的不过六七千,而第五伦坐拥数万人马,在渭北以逸待劳,焉能交战?”   在邓晨看来,他们最应该做的,是在渭南扎下脚,东合弘农王常,南通汉中刘嘉,看能不能让两地将粮食运进来过冬,再徐徐图之。   “不然,一鼓作气,二鼓衰,三鼓竭。”   刘伯升有他的思量:“第五伦故意搬空渭南,就是要让吾等难以久持,若我占住长安不动,便要背上数十万人的嘴。大军想要维系下去,又得抄掠百姓、富户搜粮,激起民愤,必是失道寡助,入冬后自乱阵脚,士气亦竭,第五伦轻而易举便能将吾等赶出去。”   他这次得以进入关中,是欲复高皇帝故事,来了就不打算再退出,刘玄的诏令都没用!   虽然最初是令他们来击“西汉”,但陇右遥远,大军在没有粮草的情况下西进,会将后背完全暴露给第五伦,刘伯升不会干这种蠢事。   “吾等唯一的选择,便是先击魏兵,再图陇右。”   刘伯升一挥手:“倒不如乘着三军士气尚旺,一仗打过渭北去,自此便能以战养战。”   这硕大的长安犹如泥沼,人们敌我难辨的眼神让刘伯升感到不适,这是他短短数年太学生涯中没有经历过的,那时候他只需要想着如何推翻王莽,却不必忧心怎么统治京师。   倒不如让事情简单些,没有什么是一场胜仗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连胜两次!这便是刘伯升粗暴的应对方式。   但这是赌博啊,邓晨还是心中不安:“然渭水横列,我军没有舟楫……”   “北方的河,如何而与吾等南方相提并论?”   刘伯升却颇为轻视:“区区渭水,士卒投刃可断也!”   ……   ps:赶回来了,第二章在23:oo。 第300章 来而不往非礼也   刘伯升关闭了宫室,长安城的管理交给带路党,故五威司命府的孔仁及萧言等前汉遗少来管,自己住在营中,与士卒同甘苦。   今日其大帐掀起,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邓晨满脸愠色地追上前人,拉着他的手臂,压低声音斥责道:   “来君叔啊来君叔,我唤你来,是欲同劝伯升,勿要孤注一掷进攻渭北,方才你为何反赞同伯升之策呢?”   邓晨当真肺都要气炸了,刘伯升素来刚愎自用不听劝也就罢了,来歙(xī)颇有见识,怎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伟卿。”来歙与邓晨都是新野大姓,相互间亦有姻亲,笑道:“此番却是伯升决断得对,若听了你的话,徐徐图之,拖到入冬甚至来年,才是坏了大事!”   邓晨更不高兴了,但来歙让他来到长安北边横门的阴影下避着八月底的太阳,笑道:“伟卿甚少离开南阳,更未去过函谷和汉中罢?”   邓晨确实很少离开南阳,而来歙相反,生性喜欢游历,不但往来于长安宛城间,甚至连汉中、洛阳都去过。   来歙说道:“刘嘉在汉中,王常在弘农,二人皆与伯升兄弟相善不假,但两地皆非富庶之地,多山而少农田,加上这两年时局纷乱,两郡皆沦为战场,说不定彼辈自己都缺粮食,安能有余粮助吾等?”   “就算有,汉中北来,有许多条谷道,但褒斜道在右扶风,为隗氏陇右骑监视。吾等能控制的,不过是子午谷、傥骆道两条,道路狭窄,翻山越岭,人走尚且难,更何况粮食?”   弘农也一样,虽然旧函谷关拆了,但华山崤函天险仍在,道路只容一车之行,就算王常有本事从河南、陈留的绿林渠帅那搞到粮食送来,第五伦只需要派千余人阻拦,便能断绝道路。   来歙戳破了邓晨的期盼:别指望再有外援,这趟入关,只能靠他们自己!   “更始绝不可能派来援兵,拖得越久,对吾等越不利。”   来歙看得很明白,此番更始让伯升来关中,用意不良,不予太多兵卒,只让他带本部六千人马,其余都是沿途收的降兵或流寇。这样的兵他也带过,一旦散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而若是按照更始意图,去击西汉,仰攻陇坂,必使第五伦与西汉联手,夹击我军。”   邓晨恍然大悟:“难怪当初文叔来信,劝伯升勿要请求入关,而去徇南方江淮之地,那才是生路!而照君叔之言,进关中,俨然是一条死路!”   这是第五伦给后来者设的陷阱。   “若是退出去……”   这念头才刚刚从邓晨心中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伯升不会退,也不能退啊!”   一旦退出去,那刘伯升连带他们,就彻底完了,当初是你力请入关,若是站不住脚撤回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刘玄和绿林渠帅们也能以此为借口,解除刘伯升的兵权,到时就是真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世人皆言秦汉皆兴于关中,如今已然成了困龙之地。”   来歙这些天在渭南转了一圈,亦有此感,关中虽号称天府,但没了渭北之粮,渭南就只剩下一个烂摊子,豪强们态度叵测,庞大的人口不能为你所用,反而成了拖累。   “可吾等如今,却得将死路,走成生路!”   刘伯升还真说对了,孤注一掷打渭北,就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来歙分析道:“第五伦本心是欲驱吾等去与陇右交锋,他好坐收渔利,但局面却偏离其筹划。陇右隗氏谨慎,不来争长安,吾等未必会如他期盼的打起来,第五伦更不会想到……”   来歙哈哈笑道:“两位汉帝,刘婴和刘玄,确实不能并立。”   “但隗氏和刘伯升,却可以两存!”   ……   与邓晨达成共识后,来歙与他复入刘伯升帐中陈说厉害,击渭北的大方略不变,但细节却得改改,愣愣地直接渡渭进攻太过于冒险,需要稍稍周旋。   比如,解除已经在右扶风一带窥探形势的陇右良家子骑的威胁。   “新莽还未覆灭时,我尝与隗嚣相遇长安,在武功一带抓住俘虏,他说隗嚣如今正在陈仓!我愿替将军去见之!”   来歙自告奋勇,说起自己与隗嚣的交情来,隗季孟好游侠,与他喝过几顿酒:“此人仁厚犹豫,必不愿与我力战,反而乐见将军攻渭北,与第五伦两伤。”   他需要破坏第五伦与隗氏脆弱的盟约,给己方赢得进攻时间。   来歙道:“我愿得奉将军威命,开以丹青之信,说以利害,嚣必束手而观两方成败。”   刘伯升颔,刘玄容不下西汉的元统皇帝,简直是不可共戴天,但他们不一样。众人当初本就是希望刘伯升做皇帝,刘玄是什么东西?如今咎待解决的问题是在关中落脚,该谈就谈,反正也不指望身后有援。   以他们的实力,对付第五伦都勉强,若是再加上陇右,就更加被动,遂准了来歙的提议。   邓晨受到来歙的启,如今也积极地查遗补缺:“伯升,吾等与第五伦,亦不宜一开始便喊打喊杀,将军不是曾收得其师严伯石兵书及随身之物么?不如遣使给第五伦送去,顺便提出吾等想要向他购粮。”   来歙立刻打断了他:“伟卿,我知道这是欲麻痹第五伦,但这借口太过粗糙,黄金、粮食、布匹、工匠,尽在彼手,吾等拿什么购?”   “不如改成借粮。”   粮是肯定借不到的,就是要表现出己方不欲与渭北开战。   “总归得先派人去谈谈,让第五伦以为,我军一如他所预料,欲西向进攻陈仓,取当地粮食,以图陇右!”   “派谁去?”   刘伯升看向众人:“岑彭如何?”   岑彭在宛城投降,被刘伯升带在身边,他很看中岑彭的才干,平日里经常让岑彭出入营帐,询问兵略,甚至准许他带剑进来,也不设防。邓晨劝了几次,刘伯升都一笑置之,他从来都是如此。   倒是岑彭颇受感动,虽然没有实权,也不掌兵,但还是倾力相助。   邓晨对岑彭还是颇为提防的,提出派去的,必须是自己人。   “不如让阴识去。”他提了一个人选,帐内顿时默然,刘伯升和来歙面面相觑,都明白了邓晨的苦心。   因为刘秀的未婚妻阴丽华,尚在第五伦处。   邓晨的爱妻死在了小长安之战,三个女儿多亏刘秀拼死相救才得生还。他一直念着妻弟的好,感慨自己的不幸之余,也希望刘秀不要有遗憾。虽然刘秀如今另娶马氏为妻,但他了解文叔,肯定记挂着阴丽华,若能顺手要回来,也是一桩好事。   计策已定,众人分头行事。   “十天,君叔,我只等你十天。”   刘伯升送来歙和阴识离开,与来歙作别时,约定了时限。他们是拖不起的一方,虽然刘伯升和邓晨相互唱和,连吓带劝让迎接自己的渭南豪强出了点粮,但连一个月都不够吃,若逼要再多……他们或许就转头与第五伦暗通款曲了。   “既然不能依靠统治长安和渭南来赢得战争。”   “那就只能反过来,先赢得战争!”   ……   阴识是阴丽华的异母兄,他先前在昆阳参加完刘秀与马氏的婚礼后,得了冯异点播,带着数百阴氏徒附,匆匆来追刘伯升,在武关堪堪赶上,被任命为校尉。   和绿林草莽不同,刘伯升兄弟俩身边的朋党,有一个算一个,都颇有背景,祖上皆是高官大族,阴氏虽没出过二千石,但耐不住钱多,阴识靠家里砸钱成为太学生,在长安居住数载,对关中并不陌生。   昔日作为桥梁的渭水,如今却犹如一条界线,三座渭桥在第五伦颠覆新莽时被北军烧毁,过河必须坐小舟,舟楫都被收了,渔民漕船也绝迹,阴识光找船就花了小半天,渡过去时对面放哨的游骑早早现了他,用弩箭远远瞄着。   阴识非得举起“五”字旗,同时将兵器扔进水中,来表明自己的使者身份。   这之后,他的旅途是蒙着眼睛,在颠簸的车上渡过的,然后被带到一处乡邑,安置在一间屋子里,窗户被封了,看不到外面情形,只知道天已经黑了,算算距离,应该不是栎阳,而是五陵。   “不是阳陵,就是长陵。”   阴识已经和负责的官吏表明了自己的来意,然而一直在这屋子里被晾了整整两天,一直到阴识已经极为不耐的时候,第五伦才不紧不慢召见了他。   “阴次伯?”   第五伦看着面前这位仪态端庄的使者,阴识是个美男子,模样和阴丽华还有些像:说来奇怪,第五伦也见过阴丽华的同母弟阴兴,却与她全然不似。   “外臣此来,是奉大司空之命,将故新纳言大将军严公随身之物,交还大王。”   阴识献上的严尤佩剑,第五伦让人收了交上来。   第五伦与第一位老师扬雄羁绊较深,不止是他对弟子的爱护,以及相信自己是“天下之士”的期盼让第五伦深受感动,也因为一年多在宣明里朝夕相处,有了感情。   对严尤差了点,虽有师徒之名,但传道授业较少,更多是借书给第五伦看。   但当第五伦抽出剑后,尚能感觉到上头留下的血腥味,忍不住鼻子一酸。   严尤是个儒将,佩剑从不杀人。想到老师就是用它结束了自己的人生,为一个不值得付出性命的王朝殉葬,第五感到无比难受。   “伯石公,宛城之败,非汝之过也。”   第五伦心里是记恨刘伯升的,但嘴上却叹息道:“大司空有心了,我素与文叔相善,先前却未能结识其兄,真是可惜。”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一副十分大方的样子,就在阴识以为第五伦要回赠点什么的时候,他却笑道:   “常安,就是我的礼物!”   “我已让出渭南,将宫室完好无损留给大司空,表明诚意,相信大司空,以及见到了。”   第五伦也不管什么愠怒了,既然要恶心对面,就索性恶心到底吧!   阴识心中腹诽,此人果然奸猾,古人有买椟还珠,如果说取走珠子留下木椟是“完好无损”的话,那第五伦高兴就好。   “不想渭南豪强及宵小假传吾令,劫掠宫室,竟至府库成了丘墟,真是可叹。”   杀师之恨,地缘上的冲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凡此种种,做朋友是不可能了,第五伦一边积极准备战争,他的手下随时能打刘伯升一个半渡而击,但对阴识提出的“借粮”,居然也一口答应下来!   “我这就立刻筹备,还望将军能派一位将军,带人渡渭来取。”   阴识也知道这是幌子,双方都在说鬼话,此番北来,他真正想完成的事,其实只有一桩:将妹妹,带回去!   压住心里的激动,虽然阴氏乃窦融等人所破,但最初蛊惑父亲加入造反的是他,妹妹也是因此缘故被掳走的,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还望大王能将吾妹释放。”   “次伯对我的误会很深啊!”   第五伦摇头道:“阴氏淑女身在渭北,安然无恙。在这是客,不是人质……但伦只望,投桃报李,大司空也能将一位久在绿林做客的故人,也送回来。”   阴识一愣:“大王指的是……”   “岑彭。”   第五伦没有忘记这位老朋友:“次伯下次若能将岑君然带来,君妹,便可随你渡河南归!”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301章 退婚   第五伦是个好人。   他对换回岑彭一事是真心实意,第五伦亦听说刘秀已经带着百多人东去梁地,为刘玄招揽赤眉,加上如今与其兄敌对,这朋友恐怕当真做不成。   阴丽华于他而言遂没了用处,但岑彭却有大用啊!会打仗的将军永远都缺,更何况还是岑彭这种曾力挫绿林,得了严伯石真传,能将孤城宛邑一守半年的厉害人物。   为表诚意,第五伦甚至还准许阴识去了一趟栎阳,在前汉“太上皇陵邑”,见到了其弟阴兴及阴丽华——他甚至愿意以二换一。   “兄长。”   阴丽华见到阴识那一刻,平素里一直忍耐的委屈的辛酸实在是忍不住了,虽然嘴上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   倒不是为自己颠沛流离来关中间受的苦而难过,而是想到一年前,阴氏还是新野富,家境优渥,最重要的是家人团结而悌爱,如今却遭兵灾祸害,家破人亡,父母皆死。   “让妹受委屈了。”阴识心中惭愧不已,虽然才短短一年,但阴丽华已不再是昔日那锦衣玉食的娇憨少女,脸上手上倒是没有毒打和苦活留下的痕迹,但眼神却大为不同,她盘起了头,显得非常干练,阴识到时,她正用针线和剪刀自己缝制衣裳,神态颇为认真。   “不管受多少苦,都过去了。”阴识宽慰阴丽华道:“这一年来,不止是我一直派人寻你,文叔也对你念念不忘。”   阴丽华想起第五伦要自己做的事:“魏王曾令妹修书一封,劝文叔西来……”   “信送到了,但……”阴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   “刘文叔已娶了他人?”   第五伦这种人都相信刘文叔会为了她而西来关中,虽知希望渺茫,但阴丽华也不免有点幻想,毕竟二人婚聘六礼,就差最后一步。   只可惜啊,她不由想起了那诗: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然而如今,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但阴丽华倒也没有太怪刘秀,战祸流离,自己生死未知,断了音讯长达半年,离合频繁,倒也是乱世里的常态,只是心里会稍稍有点失望。   当年婚约已定后,刘秀与她通过一次信,信里温言细语,引用《上邪》说“山无楞,天地合,才敢与君决”,如今这句表白显得颇为讽刺。   但最让她觉得难受的,是兄长接下来的解释,简直是画蛇添足。   “文叔亦是迫不得已。”阴识开始啰嗦起来:“当时书信为小人所见,刘玄质问,文叔若不另娶马将军之妹以示并无投靠第五伦之心,恐怕性命都难保,听其亲信说,那几日其枕席常有泪痕。”   如此说来,还怪她喽?   阴识笑道:“但无妨,丽华随我南下,我定亲自带你去寻文叔,让汝等团聚。”   阴丽华眉头皱起来:“刘文叔今在何处?”   “奉更始之命,去了梁地,招抚东方郡县。”   这是要让她从西边再流落去东边,千里寻夫么?这么乱的世道,当真容易?当初的流亡迁徙,在她脚上留下了许多水泡,乱兵横行,危险重重,阴丽华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被掳了。   “兄长。”阴丽华打断了他:“既然刘文叔已另娶妇,昔日的婚聘也就算断了,我只想回新野老家。”   阴识默然,新野的老家已经毁了,族人僮仆在战乱里逃的逃死的死,虽然七百顷田还在,甚至能扩张到上千顷,但在付出这么大代价,就换回区区一点田地,和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侯号?他不甘心啊!   阴氏想要复兴,他没那个本事,就必须和刘伯升兄弟绑在一起才行。   阴识遂继续劝妹妹:“天子有后宫一百二,可谓伙矣。而诸侯、大夫、士庶,亦莫不有嫔妃。文叔是能成大事的,虽然现在没得到王号,但未来定是一方诸侯……”   谁说的?魏王贵为七鼎,不就还是一妻么?阴丽华虽在万年宫,但经常替孝平太后奔走栎阳,也听了一些街边八卦,听说想给第五伦塞后宫的人,都灰溜溜悻悻而返。   “兄长的意思是,让我做妾?”   阴丽华惊讶地看着自己都快不认识的大哥,吕后为项羽所掳,数岁后见到刘邦,看到的是他怀中的戚夫人,吕雉尚有一个名分,可她连这都失去了。   就算当真去寻刘文叔,亦或是暂居于他那马氏夫人处,低头做小,又能如何?虽说兄长一直强调刘文叔对她“念念不忘”,可这断流亡经历,等待她的势必是艰难。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又该如何是好。   想到这,阴丽华更是委屈,语气不免重了几分:“兄长,我家为舂陵刘氏付出难道还不够多,何必再逼妹自取其辱?”   此言却碰到了阴识的痛脚,惹得他立刻站了起来,妹妹果然还在怪他啊!人对亲人说出的话,往往会比普通人更重,尤其是恼怒的时候。   “丽华,文叔都不嫌你,让我来关中寻找,你怎能如此!”   他猛地想到了什么,看了看左右,低声问道:“丽华,第五伦是否……”   阴丽华不想流泪了,抬起头,笑道:“魏王待妹,比兄长可敬重多了!”   果然啊,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她看着现在“一心为家族考虑”的兄长,窦融攻破新野时,父母弟弟被迫沦为俘虏西迁走得满脚是水泡时,自己在掖庭洗堆积如山的衣裳时,他在哪?刘文叔又在哪?   阴丽华性情一向是柔软的,但或许是和王嬿待久了,此刻竟带上了些刚烈来,也可能和刘秀一样,遇小事怯,遇大事勇吧。   她竟抄起一旁的剪刀,挽着自己黑黝黝的秀:“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兄长也不必心心念念欲将我换回,我不去!唯愿陪伴在孝平太后身边,孤老终身!”   随着利刃剪下,她长长的头落在地上。   “我与刘文叔的婚约,一如吾,就此而断!”   ……   阴丽华回到万年宫中时,不仅头绞了,连眼睛都是红的。   她手紧紧攒着衣角,低头趋行在不大的万年宫中,宫内的傅姆都是熟人,见了就行礼,旋即却交头接耳,对她投来了诧异的目光。而一个个衣着简朴的小宫女瞧见平素和蔼言笑的阴丽华这模样,也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说起来,第五伦也是个奇人,“挟太后以制汉帝”就不说了,居然还觉得王嬿和她手下的数十人太闲,遂给她们张罗了一件事:帮忙照顾在战乱里失去亲眷的女孩。   男孩自有去处,有张鱼、朱弟带着,女孩稍大点还好,未至垂髫的需要人照顾。索性送了三十四人来万年宫,嘴上说得漂亮,要给王嬿添置新宫女,实则是让孝平太后帮忙当保姆啊!   “太后既为天下母,方今乱世,自然也要担待一些。”   理由还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拒绝。   这导致本该冷清的万年宫里颇为热闹,王嬿最初是莫名其妙,,觉得烦躁,月余下来倒是习惯了,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总比过去关在明光宫一个人放木鸢要好。   乱世里,血亲或许会恶语相向,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却因相依为命,同病相怜,而比姊妹还亲。   王嬿原本还为阴丽华能见到自家兄弟而高兴,反观她,兄长都被父亲给杀了,听说王莽头已悬于宛,她感到颇为难过,第五伦却派人来说,那或许不是王莽……   她如今看到阴丽华这模样,心里不由猜到了几分。   “见了一趟亲眷,怎头都短了?”   王嬿忙让阴丽华过来,询问生了何事。   “我亦非怨刘文叔,而是吾兄的话,太过伤人。”   阴丽华只将事情粗略说了,看着万年宫里的叶将落尽的桑木,以及上头盘旋的雀鸟,说道:“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我虽父母俱亡,但一直以为,新野的家还在,兄长尚在,还能归去,可如今看来……”   在这乱糟糟的时局,和王嬿一起得到魏王保护,待在万年宫,尚能听到少女的欢笑,可若出了这,只怕听到的,就是凄厉啼哭了罢?   王嬿听完她的故事后,遂一声叹息。   “要怪,就怪这纷乱的世道。“   战争将人拆散,士尚茫然无措,女子就更是命不由己了,王嬿已经迷茫了二十年,看来阴丽华,也将与她一样啊。   随着第五伦自称魏王,王嬿也窥见了其勃勃野心,然而外头虽诸汉林立,自己过去,待遇却不一定比现在更好。   西汉那边有名义上是她儿子的刘婴,然刘婴痴傻,不过是一个傀儡。   绿汉就不说了,绿林草莽所立,父亲王莽也死在他们手里,王嬿回想起来,当初入京的若非第五伦而是绿林,自己更加无从自处,或许早已投身火海了罢?   她虽才三十出头,心态却已似六旬老妇,这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吧。   但阴丽华心里,却有不同的想法,她不甘心。   “这可由不得你!”又想起兄长临走时撂下的那句话,让她怒火中烧,亦不愿再入任何火坑。   她不免攒紧了手:“才不要,阴丽华的命,得由我自己来定!”   ……   遭逢季世,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毕竟是少数,诸如渭南建章宫中的一群女子,如今就得任人落了。   王莽不好女色,不爱享受,宫廷里都是前汉旧人,年纪最小的十岁入宫,如今也是青年妇人了。   第五伦进入常安后,封锁宫室,让宫女家在关中者自行散去,愿意随他去渭北的也一起带走,有纺织能技巧的进入女营,都有条活路,往后或嫁给士吏,或自出谋生。   但仍有宫人数百千人,从小进了宫,自此再未出去过,外面的纷乱世道让她们恐惧,竟是不肯离开宫廷,一如习惯了笼中生活的雀儿,鸟笼敞开后竟不敢迈出那一步。   于是她们就留了下来,幽闭殿内,第五伦给常安人分粮食,她们也得了一些,第五伦撤走后,常安人进宫大肆搬运宫廷之物,宫女们看着这一幕竟落了泪,在宫廷待久了,就跟自己家一样。   待到刘伯升入京,她们的命运再度悬了起来。   刘伯升麾下的勇将刘稷,不顾禁令,还是去深宫里溜了一圈,虽然很多都是老妇,但也有半数是年轻的,他现这些宫女,都很会伺候人!   指的是能细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衣裳,戴好冠带,虽然这样的服侍十分繁琐,但是刘稷等人,在很不习惯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   刘稷出身于舂陵刘氏,名义上是宗室,其实就是小地主,家里的女眷,只算暴户家中的粗使丫鬟,没法同接受过礼仪教导的宫女相比。   如今看着宫中那些宫女们的粉颈、桃腮、云鬓,行走的轻盈优雅体态,说话时的温柔而婉转的京兆口音。秋社当天,还共击鼓歌舞,衣服鲜明,闻着那奇妙的脂粉香和薰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刘稷有些心动,他麾下的士卒亦然。   于是刘稷竟跑去对刘伯升说道:“大司徒,第五伦将宫里都搬空了,就剩下这些宫女,倒不如赐给士吏们,分了作为犒赏罢!”   ……   ps:第二章在 第302章 破釜   想当初,第七彪才入得常安宫室,也与第五伦说过类似的话:“宗主,不如将宫女给弟兄们分了吧!”   结果就被第五伦用黄金和其余犒赏转移了视线,再也没提过此事。   而今日也一样,刘稷的莽撞提议,又挨了刘伯升一脚。   “连你也被宫中女眷迷了眼?”   刘伯升当然要拒绝:“兵法,但凡良将,皆令军市无有女子,否则士卒耽于女色,堕于温情,作战时各顾念其眷,安能得胜?”   更何况,不患寡而患不均,校尉、屯长们分得女子,让底下人怎么想?多半就自行掳掠,军纪大坏,战斗力锐减,不需要等到进攻第五伦那天,他们就要自乱阵脚了。   “那大王你说说,该怎么办!”   刘稷这几天挨了好几次骂,也是气头上来,他和刘伯升是从小一起打闹的从兄弟,此刻也怒了,一屁股坐在帐内,嘟囔道:“士卒们之所以愿意离开家乡南阳,随大王入得关来。一来是仰慕大王柱天大将军义之名号,相信跟着你,战无不胜,二来则是期盼来到京师能得些好处。”   “可如今金银财帛都叫那天杀的第五伦搬空了,府库里能除了老鼠再无他物,大王又禁止士卒劫掠富户、百姓,几天内杀了数十人以正军法,好容易宫室里剩下些女子,却又不让分,大王既然要与第五伦交战,士卒无分毫之赏,甚至连粮食都不够吃,恐怕作战时也不会用命了。”   要他说,就该逮着渭南某家大户或者不肯归附的县城,屠上一遭,才能涨点心气。   然刘伯升自诩义师,他的狠辣主要在对付新朝残余和王莽九庙上,此刻也在为无赏可犒的事愁。入关前许了不少话,如此没法兑现,再跟手下人说”打下渭北再赏“,他们恐怕不会信了。   刘伯升一时间被刘稷的质问弄得哑然,又想起弟弟刘秀当初的那封信,劝兄长请命去取两淮,万不可入关,如今终于知道是为何了。   但他不是刘秀,秀儿擅长周旋,刘伯升,只能一往无前啊!就像在唐河一战中,面对优势敌军,他陈兵誓众,焚积聚,破釜甑,鼓行而前一般!   等等,破釜……   刘伯升猛地想到了什么,走过去给坐在地上生闷气的刘稷一脚。   “阿稷,你说说看,是釜值钱,还是釜里的吃食值钱?”   这一声阿稷很亲昵,刘稷又不气了,腆着脸回过头:“当然是釜!”   刘伯升与他一起坐下,望着远处如云般的宫室,询问刘稷:“那是屋子值钱,还是屋内的瓶瓶罐罐值钱?”   “自然是屋子。”   哪代人盖房都不容易,一间普通屋舍都要耗费中人之家数年积蓄,更何况是皇帝的房子!   刘伯升一下子想通透了,立刻召来邓晨,询问他除了长安城的建章、未央、长乐、明光等大宫殿外,己方控制的渭南,一共有多少离宫?   因为文书被第五伦席卷一空的缘故,难以查询,邓晨也说不清,找了几个新朝故吏咨询后,迟疑地说道:“主要在上林苑中,一共有七十来所罢?”   大汉天子会享受的程度,甚至过了秦二世,阿房宫算什么,汉畿内千里,京兆治下,内外宫馆一百四十五所。   承光宫、宜春宫、长门宫、鼎湖宫、宣曲宫、远望观、平乐观、当路观,这些是作为皇帝游赏山水,狩猎过程中的休憩娱乐之所;另有一部分宫观用于豢养、栽培珍奇动植物,如犬台宫、扶荔宫、葡萄宫、五柞宫、枍诣宫、走狗观、茧观、白象观、白鹿观、上兰观、白杨观、豫章观、细柳观等。   光是刘伯升他们控制的渭南,起码有宫十二,观二十五座,苑三十六,皆能容百乘千人居住。   “第五伦将府库中财货掳走,放任长安人将宫室洗劫一空,但宫室本身,他却搬不走!”   还在为犒赏愁的刘伯升一下子找到了答案,哈哈大笑道:“传我将令,随我入关有功者,偏将得离宫,校尉得宫观,吏士亦可分得宫旁屋舍,往后得立功勋者,一如此例,分完为止!”   休说邓晨愕然,连刘稷都惊呆了,他们也就打打宫女的主意,岂料刘伯升竟如此大方,将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修筑的渭南宫观,跟土胚房一样随便啊!   邓晨欲劝,觉得这是崽卖爷田,有损汉家威仪,还会被有心人传回宛城,必然惹得刘玄勃然大怒,甚至断绝武关之道,颇为不妥,但刘伯升却完全不在乎了。   “事急从权,吾等与第五伦胜负将决于旬月,生死一念之间,哪还顾得了往后的事。”   “更何况,高庙都被篡贼烧了,宫殿又算什么?”   这些离宫主要是汉武帝时建的,刘彻甚至都不算刘伯升祖先,只是亲戚!送起人来,不心疼!   莽人有莽人好处,被第五伦逼急了后,刘伯升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虽然萧何说,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然而哪怕是高皇帝,汉家威仪,终究不是靠这些壮丽宫室,而是靠马上取得!”   ……   “钩弋宫?”   刘伯升手下的副校尉于匡,听到这个名字时颇为疑惑:“这名听着怪。”   “钩弋夫人可是美人。”弘农析县人邓晔是读过几本书的儒生,比不识字的于匡有见识,说道:“这宫室,就是汉武帝专门为她修的。”   一听美人,手下人都来劲了:“那钩弋夫人何在?”   “年纪轻轻,就被汉武帝给赐死了。”   “浪费啊!”麾下盗匪们嗟叹不已,但不妨碍他们开始各自认领这钩弋宫的屋舍,里面太大了,能住上千宫人,自然也能装下上千兵卒。   邓晔则上了离宫的墙头,眺望不远处的太学,钩弋宫就在长安南郊,离被烧毁的九庙不远。   “想当年我没做贼时,还想读书成为太学生。”   念及当初邓晔就感慨,但欲为太学生不止要有学识,还得有家财啊,他因为王莽时铸假币被举报,跑路进山做了盗匪,拉着一帮人在析县南乡抢劫过路商旅。   这期间,还抢过第四咸奉命往南边派去打探消息的商队,后来第五伦去南阳出差,设计引来他们抢劫,抓了于匡,却又放归,与邓晔达成约定,不准他再抢己家过往人员。   但随着天下大乱,商旅断绝,邓晔和第五伦也断了联络,倒是手下盗贼越老越多,从百余增加到数百上千,实际上控制了析县。今年七月,第五伦夺取常安驱逐王莽、刘秀昆阳大战击败三十万新军、刘伯升攻克宛城,三个消息同时传来,一时让邓晔不知道该响应谁。   武关降了绿汉,刘伯升率军西征,因为兵卒不够,沿途招募,邓晔遂率部加入,刘伯升不知其过往,倒是很欣赏他的才干,封了个“辅汉校尉”,但只是虚的,麾下不过两千余人,属于外围杂牌军。   才进长安那几天,邓晔与于匡还后悔来着,宫室府库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分到,抢掠只能私下里悄悄进行。   二人还偷偷商量来着:“第五伦在渭北称了魏王,听说黄金、粮食、美婢都在他手中。吾等与魏王有故,大不了,就设法劫了其友人岑彭去投靠,怎么也能封个大官,何如?”   这计划还没实施呢,哐当一声,随着刘伯升梦醒,钩弋宫就砸他俩头上了。   但见这宫室,虽然被长安人搬空,然却依然屋椽雕彩,椽头饰玉——玉没了,椽头还在。而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   这还只是一个不起眼城郊离宫,长安周边类似的宫室,数十上百呢!比这儿大的多了去,如今半数都分给了将军、校尉们。   草莽豪杰们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满足,感慨刘伯升的豪爽大方,不愧是柱天大将军。   于匡往没了帷幕的好榻上一坐,总比山里的石头舒服,他脱了鞋履,抠着脚道:“邓校尉,你说,吾等若过河去投第五伦,他给的,会比刘伯升犒赏丰厚么?”   第五伦与他们有故不假,但刘伯升,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邓晔却幽幽地说道:“这宫室再好,能当饭吃么?梁柱虽高,也不能啃了果腹。刘伯升虽给三军分了离宫,惹得士卒欣喜,但粮食却未如数下来,如今若不劫掠,都快吃不饱了!”   “长此以往,刘伯升与第五伦必有一战,吾等应该想的不是谁给得多,谁给得少,而是第五伦与刘伯升,谁能赢!”   ……   “不换。”   九月初,阴识自渭北归来,才提出了第五伦的条件,就被刘伯升断然拒绝。   这话让阴识心中一凉,刘伯升亲自下来宽慰他:“等吾等击败第五伦,自然能让君弟、妹归来,再送她去与文叔团聚。”   想到妹妹不寻常的决断,阴识不知该说什么好,刘伯升却道:“更何况,我今日若换了岑彭,只怕人人自危。明日第五伦用粮食换其仇家孔仁等降将,吾等亦要听从?”   你还别说,若让管后勤的邓晨来选,这笔买卖他还真愿意做!   因为随着时间进入九月,往年靠着秋收粮食充足的长安,如今却迎来了食物危机。   往年流入长安东西两市的粮食,主要来自渭北郑国渠、白渠旁的沃土,如今却分属两邦,渭桥毁了,漕船绝迹,长安只能靠渭南的土地供养。   然而刘伯升的大军虽然控制了长安左近,但各县的实际控制者,其实是渭南豪强们,诸如霸陵王遵等人,随着第五伦的撤离,他们收纳了许多人口,加固了坞堡,固守县界,将秋粮囤积起来,也不让粮食外运。   这就使得长安的粮食市场断了供,仿佛人被卡紧了脖子,呼吸不得,数十万张嘴啊,每天都要吃嚼,第五伦当初给他们分的两月之粮,有的家庭省着一点,还有剩余,但不少民户已无米下釜。   东西两市的粮价已经突破天际,许多人扛着从宫里搬出来的鎏金器皿,精美漆盏,过去贵比黄金,如今却换不到一斗米粮。   缺粮加剧了治安混乱,但刘伯升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现在基本放弃了长安,只希望能保住军队口粮不断,又让邓晨将渭南豪强召集在一起。   以霸陵人王遵为,蓝田、槐里、盩厔、杜陵的几家大姓,第五伦起兵之际他们相迎,却没有像史氏、冯氏那般随之离开,他们舍不得土地,更何况乱世也是家族扩张的好机会,遂留在南边看形势。   亏得是遇上了刘伯升、邓晨这些还能商量的豪强,彼此打交道还算舒服,而刘伯升素有侠名,倒是挺对王遵胃口,他亦是为人豪侠,有辩才。   这些天见到刘伯升将宫室分给将士,王遵看到了机遇,立刻来拜见,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说是能解决困扰刘伯升的军粮问题。   这才有了今日的召集,除了王遵面带笑容外,豪强们也心里有些不满:“莫非又要征粮?”   前几天不是才凑了一次么?众人颇有些腹诽,然而当刘伯升入堂后,也不废话,直接举起酒盏,说起一件似乎不相干的事。   “诸君。”   “我当年在长安读太学,出了南郊,就能靠近上林苑。”   “虽然只能在外围看看,却能知上林之大,听说其东起蓝田、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濒渭水而东折,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总共有数百里罢?”   “再冒着被官府缉捕的风险往里走一走,还能看到花草纷繁,眼花撩乱,左顾右盼,却见深林茂密,麋鹿奔走其间,甚至有南方犀牛。”   “若不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离宫别馆,我还真以为,自己在的不是关中腹地,而是云梦大泽呢!”   不知道刘伯升这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说道:“当时我就想,若是能在其间出入狩猎,该有多畅快!不知诸君,是否也有与我一样的念头?”   豪强们面面相觑,皇家禁苑啊,这是能想的么?   但刘伯升就敢想,不但敢想,他还敢干!   “我已将渭南宫室分给麾下将军、校尉。”   刘伯升看着王遵,朝他点了点头,说道:“但除了宫室外,上林苑方数百里,其中有囿九百顷,池十五所,什么灵昆、积草、牛、荆池、东、西陂池……名字我记不住也叫不过来,前汉时归皇家所有,王莽时为五均六筦所控,如今,我欲与关中诸姓共分之!”   “什么!”   豪强们都惊得站起身来,虽然是皇室领地,但他们对上林苑的眼馋不是一天两天了。汉武时就有人试图侵其地牟利,被抓住处死,之后各代都不乏其事,但即便是王莽的新朝,他们也只敢在外围慢慢蹭。   可如今,控制渭南的刘伯升却大手一挥,好家伙,上林,不要了!   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八条河流流注苑内,对百姓而言,不能种地的地方只能砍柴狩猎采点山货。但于豪强而言,这些山林的好处多得是!昭宣时,贤良文学疾呼将山林”归之于民“,所谓的民就是这群有能力开山林物产的豪右。   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怎么说来着?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梬枣杨梅……罗乎后宫,列乎北园。   果树、药材、薪炭、狩猎……哪怕是将林子烧了开地,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如今,这些可望不可得的好处,却以极其低廉的代价贱卖!   刘伯升对豪强们的要求也很简单:支援他一批粮食,每家数千石,再出动人力,分出一批丁壮来,每家数百人,交给他统一指挥!然后大手一挥,这个园,那片林,还有鱼塘,都是你家的了!   在王遵的鼓动下,众人都有些心动,这一趟集会,那些心疼粮食,亦或是还想在第五伦和刘伯升直接看看情况,借口没来的人肯定会后悔不已。   有人踊跃起身接受了条件,其他人或在迟疑,或在思量,刘伯升身边的邓晨目光看着他们,一一记下名字。王遵这个建议真是太妙了,那些愿意接受条件的,将成为朋友,绑到刘伯升的战车上,但那些还想在他与第五伦之间反复的人,拒绝后恐怕是走不出长安,要被扣留为质了!   邓晨暗道:“伯升不是文叔,是莽撞了些,但他毕竟是‘柱天大将军’,有自己的厉害得人之处。”   那就是颇具豪侠之气,做事有决断!   该打就打,绝不含糊,身外之物该扔就扔,绝不可惜。   第五伦将釜里的东西统统拿走,甚至还涮了一道?没事!   釜本身也值钱呢!他刘伯升不讲究,哐当一砸,敲碎,分人,换粮,换兵马!   项羽北救赵,渡河,沉船破釜甑,而今日亦然。   “第五伦,且等着罢。”   刘伯升雄心勃勃:“这就是我刘縯的,破釜沉舟!”   ……   ps:明天加更。 第303章 摸尾   “饮鸩止渴。”   第五伦在渭南、长安留了不少探子,甚至一些两头下注的豪右也有细作往来,刘伯升的大动作瞒不过他。   而这四个字,便是第五伦的评价,并非贬义,而是赞叹。   第五伦没有像其火烧王莽九庙那般哈哈大笑,分宫室予麾下军吏,剖上林予渭南豪强,粗看觉得什么玩意?崽卖爷田嘛,细品后却吓到了第五伦。   “这刘伯升究竟是大愚若智,还是大智若愚?”   既然府库被第五伦掏空,无粮食可分,他竟破罐破摔,直接分不动产,砸锅卖铁也得维持住在军队里的信誉:柱天大将军连宫殿都舍得分,等打下更多地盘,爵位官职又岂在话下?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这三点是把握住了,只不过是仅仅满足了军队的口粮,他在乎的“民”亦是豪强们。这刘伯升对渭南豪右,当真是秋毫无犯,不愧是大姓出身,很清楚自己的阶级立场,不像第五伦,喜欢两头站。   别的不说,这两件事扔出来,起码气势很足,凸显大气,那股豪侠性情扑面而来。难怪此人敢为天下先,是第一个举旗鲜明反对王莽的宗室。   但目光短浅,做事往往不考虑长远后果,无怪乎竟被绿林那群草莽坑了,叫刘玄摘了桃子,堂堂反莽义元勋,混到今日不进则死的地步。更始皇帝刘玄若知他在关中干的好事,与刘伯升是要彻底翻脸了,所以他是给自己灌下了一杯有毒的酒,但起码个把月内,这渴算是止住了。   若是能在旬月之内赢得一场胜利,将雪球滚大,刘伯升就能维持住局面。   “渭南豪右就算将粮食悉数交出,也不够长安人冬天吃嚼,刘伯升短暂提升士气,必然要抓紧时间用兵,现在就不知道他究竟是要打右扶风陈仓,还是孤注一掷,击我渭北!”   陈仓显然更好打,据情报,刘伯升的前锋也在向西推进,若是那样就好了,敢碰陈仓,就必然与开始越过陇山向东扩张的陇右势力不死不休。   但从砸锅之事,第五伦已经清楚对方底色。   “赌徒。”   他最讨厌赌徒了!渭北的防务,得抓紧了,这一仗看来无可避免。   景丹也有些担心:“大王,刘伯升此举若传开,吾等先前说他火烧长安之事,瞒得过黎民,却瞒不过五陵豪右,彼辈或许会望风而动。”   第五伦的风格与刘伯升对比明显,渭北豪强除了王元外,其余各家,从始至终没从魏国建立得到任何好处。因为他们只在第五伦初起兵时摇旗呐喊了一波,没做过其他贡献,第五伦也没有那么多蛋糕可分。   景丹的意思是,即将举行的策爵赏勋,是否要将渭北五陵几十家前汉列侯的豪强考虑进去,封个爵安抚安抚,否则若刘伯升与渭北交战,不能排除有短视之人眼馋那些第五伦给不了也不会给的林苑,犯了糊涂。   “欲壑难填。”一向做事柔和的任光却一反常态,剧烈反对。   “彼辈想要恢复祖爵,甚至还想要大王如刘伯升那般,将渭北官方园囿也分了,岂能一一满足,叫麾下将士如何想?刘伯升有管过长安人死活么?”   第五伦故意留给他的长安,是几十万张嘴,根本填不满的大窟窿,投入且没有回报,就像腆着脸讨好渭北豪强一样,他们该背叛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背刺。   每个人都得明白自己的基本盘,作为建国后第一次封爵,底子需要打好,制度建设是关涉到百年国运的,此乃长远;但直接置之不理也不行,毕竟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却有余,此乃眼前。   好在第五伦设置的爵品,倒是能完美解决这个问题。   魏国的封爵势在必行,不能再拖,毕竟西汉、绿汉、北汉都是上百个侯位不要钱似地乱,连耿纯等人都收到了。明智的人不会当回事,但心里多少会有些想法,和匆匆称王一样,亦是为了团结手下人:大家排排坐,分果果了。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用力曰功,以言曰劳,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今魏草创,定爵为五等,勋者可为国公,有功者为侯,劳者为伯,伐、阅为子男。”   这大魏制度果然是缝合怪,第五伦竟不用汉时列侯、关内侯,而是将新朝乃至周代的五等爵给搬来了。   最低等的男爵赐一里之户,子爵赐一亭之户,食其供禄。第五伦决定,过几天在栎阳定爵时,将曾举旗响应的渭北豪强几十家,大者封为“子”,小者封为”男“,也算应了“阀阅”,起码扔个名分,先哄上几个月。   反正以第五伦现在的行政效率,豪右们的地盘基本只能放养,无非是承认既定事实。   子、男算是安慰奖,但第五伦对公、侯、伯的封赏就颇为谨慎,这等事涉及到帝王之术,不足与他人商量太深,只能结合自己的经验,继续摸着前朝和前前朝的尾巴过河。   王莽显是失败的典型案例,五等爵本是不错的想法,将升级曲线拉长些,叫功臣们不要太快到顶:为了升级,该氪金的氪金,给主公送钱送粮送地盘,该肝的肝,卖卖力气智略,都能有个盼头。   可王莽在第一次封十一上公时,除王氏无能子弟充斥其中,占了好几个席位外,居然还让哀章和卖饼的、看门的混进去,新朝的爵制从最初就没了公信力,最终成了大笑话。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而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滥封不如不封。”   于是第五伦高兴地决定,空悬公位,一个人都不封!公位就摆在那!天下连十分之一都没打下来,诸君尚需努力,待到他日称帝时,那些勋足以立宗庙定社稷者,才有资格。   需要重点考虑的,就是侯、伯两级了,这方面,新朝的尾巴已经秃了,毫无参考价值。倒是第五伦翻看汉初留下的文献时,现了很有意思的事。   自大汉建国后,到汉十二年高皇帝刘邦平定英布为止,所封功侯总计一百四十三人,然而并不是同时所封,而是分批次和时间。   刘邦第一次给手下人封侯,是在继位当日,才十个人,没有萧何,没有樊哙、张良。第一是能文能武的平阳侯曹参,其余有好几个人,什么王吸、薛欧之类,第五伦听都没听说过!   看上去是胡闹,阿猫阿狗怎么能第一批封侯呢?但第五伦耐下心来,认真看过这些人履历,却现这封赏非同一般,细细一品味,第五伦领会了其中妙用,赞不绝口。   “汉高用人之道,实乃天人也!”   ……   第五伦现,这刘邦第一批封侯的十个人中,有最信任的沛县功臣,有曾经背叛过他的丰邑子弟,有归顺将领,有负责密战情报的陈平。此外还有大将军韩信属将,以及西楚降将势力,基本涵盖了刘邦麾下不同派系和来源。   这十个人是模板,是范例,后面封侯之人,便是以他们这十个人作为参照,并按照各自的功绩大小和归属情况,对号入座。   而其中不同的封户,代表了刘邦对各势力各个人的褒奖、提醒甚至是打压。   “曹参为第一,封赏万六百户,他功劳最大,旁人无话可说;夏侯婴第二,六千九百户,他是刘邦最亲近的部下,还救过汉惠帝和鲁元公主,掌车骑,功劳也不小。”   “二人便是对最忠诚自己的沛县子弟一个交代,告诉众人,他们必然是未来封侯的主要对象,而且一定会重赏。稳住了沛县子弟,就相当于是稳住了汉庭的根基。”   自己的“沛县功臣”是哪些人呢?在新秦中一起“替天行道”的众人,马援、万脩为,第七彪、郑统等人次之,一路追随,持之以恒。   第五伦再往下边看边分析:“靳歙等人,代表关东人士,这些人不是从龙之臣,但楚汉之争也证明了能力和忠诚。稳住了这些人,无疑也稳住了汉军主力。”   “傅宽为代表着大将军韩信那一派系人员,楚汉时期,这些人离开刘邦身边,跟随韩信作战,论战绩,论功劳,都是佼佼者。然而和刘邦的关系就疏远,这些沙场宿将需要安抚,但仅仅只有两千六百户,确实压的有点低。”   自己的“关东功臣”,基本就是到了魏地后的班底们,以大耿耿纯、小耿耿弇为,后来投奔的景丹、任光也算。以及如今在魏地、河内做事的黄长、冯勤等辈,虽然稍疏远,却不能忘,更不能压。   “还有陈平,代表隐秘战线,自从汉三年提出反间计以来,不断对楚进行间谍作战。让西楚君臣不和,加上情报及时传递,功绩很大。一口气五千户,代表了刘邦态度,虽然陈平等人做的事不能明示天下,可刘邦没有忘记功绩,且也会一一封赏。”   第五伦的秘密战线亦才草创,冯衍相当于低配版陈平,在没有更合适人选前,凑合着用呗,还能离啊。   “陈婴排在最后,他代表西楚降将,有的是项氏,有的是西楚大官。涉及西楚江东安稳,封侯是肯定会封的,但是刘邦不会给太多,毕竟如陈婴这般积极,也不过是一千八百户。”   降将嘛……第五伦眼前浮现出窦融、史谌两张老脸来。   对了,还有“丰县子弟”,和刘邦与老家人士因一度背叛他的复杂关系相似,长陵的豪强,以王元为,其实也与第五伦若即若离,乡党之情在利益分割面前,也脆弱得很。   这就是大汉开国第一批封侯的始末,关系错综复杂而又多变,如果分封不公平,或者分封不对等,那就很容易会引起下面的不满和抵触,如此,便极其容易生变,毕竟,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也能从中看出刘邦的用人手腕和布局能力,他能准确抓取重点,该重赏的重赏,该打压的打压,该放弃的就放弃,这方面,比项羽不知高到哪里去。   “从宰肉到宰国、宰天下,相似却又不太一样,确实是一门大学问。”第五伦也没忘记宗族中人,能力或许不足,但忠诚度也最高,许多人不宜居重职,但爵位不能少了,先从子男开始赐。   领会完毕后,第五伦基本知道自己这股份该怎么分了,只释卷感慨:“大汉的尾巴又长又茂,果然比大新这兔子尾巴,好摸多了!”   ……   ps:第二章在在18:oo。   第三章在23:oo。   我状态不稳定,加更赶时间压力太大。以后但凡有加更,都在23:oo。要是觉得这章太晚,可次日再看,或者我少加更,以免给大家带来不便(狗头)。 第304章 五等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句话用来形容张纯,再合适不过。   张纯祖先乃是大名鼎鼎的张汤,这个家族在昭宣以后开始达,封富平侯,直到被王氏外戚排挤,遂溜回了新秦中,安心做一方地主,但到了张纯这一代,又遇上了贵人。   “这大贵人,便是魏王,无魏王,新秦中早就沦为胡尘,吾等披左衽了。”   南下的路上,张纯不知多少次与第一鸡鸣说着此事,对第五伦抗击匈奴的功绩颇多夸大。   世道纷杂,数月之内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让人眼花缭乱,但张纯却很清醒。   得知第五伦驱逐王莽,覆灭新室后,张纯稍稍思量,便毅然决定,亲自前去拜谒!他让儿子们和宣彪守新秦中四县,带着随从经由茂陵大侠原涉与傅、甘两氏共治的北地郡,于九月初抵达了栎阳城。   第五伦得知后很高兴,在简朴的栎阳宫中接见了他。   “张君。”   “当日新秦中一别,你亲自相送所唱的歌谣,真是尤在耳畔啊。”   与数年前的小小军司马不一样了,第五伦才举行过封爵典礼,身上还穿着王袍九章礼服,除了日月星辰之外,山、龙、宗彝等纹章一应俱全。   张纯也再不敢似当初在庄园与第五伦谈条件那般当他是孺子,他今日进了城后故意不洗沐,让自己风尘仆仆,直接下拜于地:“老臣听闻大王登基,便星夜赶来,只恨新秦中路途遥远,沿途雨水不断,直至今日才到,大罪!”   第五伦表示理解:“塞上的遥远,我当年亦经历过,更何况新秦中形势复杂,张君得妥善安排好才来。”   他扶起张纯,询问塞北四县的情况,张纯一一禀报。   “自从匈奴单于拥立卢芳为汉帝后,胡寇滋扰越频繁,亏得将军所余兵卒有千余人,这几年训练当地人,组织民兵御贼,但也只能缩在长城之内,靠着山脉和沙漠阻挡,但若无援兵,最差的情形,黄河以西,恐怕就要放弃,退保富平两县了。”   张纯朝第五伦再拜:“此番来见大王,一来是献上版籍,归附魏国;二来,是还望大王,能念在故情,保住富平。”   第五伦欣然应诺:“新秦中,乃余起家之地,焉能忘怀?”   虽然现在没有多余的兵力去管新秦中,但至少得鼓励他们坚持下去。   第五伦又笑着问:“陇右的元统皇帝,可曾派人招抚张君?”   “派了。”张纯知道此事掩盖不过去,立刻承认。   “可曾给张君封了官爵?”   “封了大夫,还有侯……”张纯告罪道:“老朽迫于卢芳压迫,而北地原涉也不肯支援,故只能接受西汉封号,至少让南方不必受敌。”   “但老朽残躯可以证明,新秦中的心,依然在魏王这边!”   第五伦看着他眼睛,张纯不敢对视,这老头儿倒也不是故意将魏王伦当备胎,确实是迫不得已。而且也聪明,看出周边势力里,第五伦才是最有希望帮他的那一位,遂亲自跑来了。   临时接受西汉印绶无所谓,第五伦大度,只要不投胡,一切都好说。   “张君来得正好,你的封爵印绶,不必派人传达,而是能当场分封了!”   于是第五伦拊掌,让人起草文书:“张君伯仁,新秦中长者也,昔日余在行伍中时,助余抵御虏寇。胡尘之中尚能坚守,又不远千里,来献新秦中四县版籍,有功,复为富平侯,食富平千户。”   “使河如带,华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在第五伦的新爵制里,伯就相当于关内侯,食一乡;侯的标准是比较高的,食一县,这个档次就多了,以千户到数万户不等,张纯算是摸到了尾巴。   在新秦中的旧部也各有封赏,让张纯带回去:已经当了张纯侄女婿的宣彪虽然没有太大功,但劳不少,封了伯,任命为都尉。又挑了第一鸡鸣等第五伦特地留在那的几个军吏为子、男。   新秦中算是魏王在塞上的一块飞地,那儿是抵挡匈奴胡汉南下的长城,也是未来第五伦战略包抄“西汉”,图谋河西及陇右的桥头堡,这大饼值得给。   “待关中安定,我定会遣骑从去助新秦中。”   像张纯这等带着地盘投靠的人,第五伦不吝啬,直接一个侯砸过去,诸如上郡实际的控制者,他三大爷马员,亦得封“定阳侯”,人家是带着一整个郡入股的,作为第五伦北方门户,故而食户是张纯三倍。   安抚好张纯后,另一人也从东方回来了,正是先前奉第五伦之命,去河内对北汉诸王和河南绿林渠帅搞“防御性离间”,初有小成的冯衍。   冯衍的爵位倒是早就准备好的,第五伦笑着挽他过来。   “先生与我相识甚早,去岁投奔于邺城,为主薄,替我联结鲍永、刘林互保于河北。又随我入关,书讨莽檄文,劝降北军,奔赴陇右,说得隗氏立刘婴为帝。魏鼎肇造后,迁为典客,今析新丰之东、鸿门之上为寿安县,封先生为寿安侯,食户两千。”   第五伦道:“先生对这地名,不陌生罢?”   怎么可能陌生?冯衍下拜,竟感动不已,他预想过自己会封侯,但没料到第五伦会这么细心!   “先将军讳(冯)奉世,卒后葬于寿安乡中,当地地势高敞,四通广大,南望骊山,北属泾渭,东瞰河华,龙门之阳,三晋之路,通视千里,览见京都,乃是上佳之地,遂定茔焉。”   冯衍辞兴大,说道:“忠臣过故墟而唏嘘,孝子入旧室而哀叹。遭乱世之祸,坟墓芜秽,春秋蒸尝,昭穆无列,每念祖考,心颇哀之。”   “而今大王封寿安予臣,是让臣能守先祖之墓也!”   冯衍颇为满足,这也是第五伦封爵的一个策略,功臣们最高兴的不止是高爵富封,还有两样:一个是封给他们家乡,另一个,就是赐予祖先坟冢所在。   “只是渭南尚不在我军手中,等待收复之后,敬通可归去修孝道,营宗庙,广祭祀。”第五伦这是将一件空手套白狼的事,弄得冯衍心甘情愿。   他还勉励冯衍:“陈平为高皇帝出六奇计,遂定天下,我还望先生能至少为我出五计。”   “对了,东方形势如何?”   冯衍最近布置的是前期工作,按照第五伦的思路,对散装的北汉、绿汉诸侯分别攻略打探,颇有所得。   他禀报道:“北汉的赵王刘林、广阳王刘接,忙着召集诸刘合兵,应付流寇铜马军。那铜马是越来越强势了,河北诸贼都随之而动,聚众十余万,声势不亚于赤眉,青州的平原郡,冀州的河间郡,幽州的渤海,皆为其寇乱。”   北汉的建立,也有河北诸刘必须联手对付流寇的压力在,他们暂且顾不上觊觎魏郡。   冯衍还打听到一件事:“真定王刘杨与赵王不是一条心,向西接管太原郡后,忙着向雁门、代郡扩张,我看这一位,野心也不小。”   而绿林方面就更加微妙了。   “绿汉的襄邑王成丹贪财,淮阳王张卬好杀,比阳王王匡草莽无识,满足于控制一郡,皆不足道也。”   “唯独镇守弘农和新函谷关的舞阳王王常,颇有见识,对我派人送去的金帛拒之不收,分于属下。近来正调兵遣将,以万余人向西进,已抵达湖县,控制矛津,与我河西、河东两地对峙。”   这也是冯衍匆匆赶回告急的事,第五伦皱起眉来:“好个王常,这是招揽我不成,遂铁了心要帮刘伯升与我为敌了。”   第五伦倒也没后悔当初没杀了王常,留着这绿林异类让更始猜疑,或许更有用。   冯衍亦道:“就怕河东初定,人心不稳。”   第五伦倒是不愁:“河东才遭了‘王师’祸害,对我军解救感激涕零,岂会再容名声也不好的绿林贼寇入境。”   “王常最多是替刘伯升牵制我军,就算他敢进攻,河西、河东已留兵上万,由窦融等人驻守,无需忧虑。”   他担心的是哪呢?是西边,己方的防御,在与陇右势力交接的右扶风十分空虚,刘伯升若真要打渭北,从那儿渡渭是最简单的。   刘伯升的前锋,也确实在向西进,这或许是声东击西之策。   第五伦露出了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何不遂了他们的意?”   ……   冯敬通怀里揣着侯印很是满足,出了门后遇上来禀事的任光,瞄了一眼他腰上也挂着侯印,遂拱手道:“治粟内史。”   “冯典客!”任光腰揖得比冯衍还低。   冯衍故意拍了下脑门:“往后,吾等或许应以爵位称之了。”   “不知内史所得封号是……”   “千五百户之侯,不敢与冯典客相比。”任光依然很谦逊,他确实没有太过硬的功,只有劳。一直以来都是在关中附近内线作战,任光起到的作用远不如萧何当年,他甚至以为自己只能混成“伯”,还是第五伦抬了一手。   见冯衍对其余人都封了什么很感兴趣,任光遂故意迟疑了一会,才低声一一告诉他。   魏国五爵,公爵空悬,无一人得之。   而唯一的万户侯,是不肯做太太上王的第五霸,对此大家都理解。封号也遂了他的心意,为“万里侯”,第五伦亦未敢封,而是拜。   而封地,第五霸也不要实际控制的,竟让第五伦将诸第真正的老家,田横三兄弟的故乡,远在青州千乘郡的狄县封给他!   “此举是欲勿使诸第忘记,他们最初从何处来。”   第五霸已经知道孙儿之志,也相信他迟早会打到东方!最近更有传言说,魏王打算恢复故姓了,但尚是小道消息,未经证实。   往下就是五千户档次的四人:马援,军中校尉多出马援麾下,是他们的老上司,在新秦中草创,在魏郡练兵,攻克武安县、击破迟昭平,每一战都有他。虽未随入关,但一战下河内,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万脩、耿弇二人稍次之,皆封予中县,户数一模一样,在第五伦的微操下,入关之战,河东之役,故意让万脩、耿弇立差不多的功劳,平衡玩得很好。   而耿纯作为稳住东方的压舱石,也不能亏待了,但他确实没有太多战功,再次之,毕竟第五伦还给了他左丞相。   再往下,四千户竟然直接空缺,三千户有王元、马员等重点安抚对象。   两千户有景丹、窦融、冯衍、第七彪等。   千户以上的有任光、郑统、第八矫、王隆、宋弘、史谌等,加上后至的张纯,侯爵一共十九人。郑统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还是他龙渠与渡河两战太过抢眼,被第五伦视为军中典型人物。   倒是廷尉彭宠混得比较惨,因为只立了下新丰一个功劳,加上他曾大败于华山,只混了个伯,与梁丘赐等降将同列。   其余伯、子、男也有数十人,不足一一道来,基本以渭北豪强和第五伦的族人、军中有小功的将吏为主。   冯衍听罢,先是觉得景丹后来者居上,也没见他立什么功劳啊,怎么封户比自己还多了几百?且第五伦还如此倚重。   又得知第七彪亦是同列,封户还一样,冯衍心里顿时老大不快,只当任光是自己人,不由脱口而出。   “我竟与第七彪这等粗鄙之辈为伍?”   而任光忍着笑意,不由想起封侯当天,一直没搞清楚自己位置,觉得“与耿弇同功”的第七彪也当众抱怨道:   “封侯本是好事,但我,竟与冯衍这等口舌之辈为伍!?”   ……   ps:第三章在 第305章 横跳   “第五伦之器小哉!”   长陵县西乡樊氏庄园里,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这若是个女子之言,只怕要引起误会,可惜是个年过五旬的老汉所说,倒是大煞风景。   樊筑将去栎阳领来的印绶往案几上重重一拍,吓了正在做针线的小妾一大跳,就坐在榻上,抚着大胡子生闷气。   樊氏历史悠久,乃是樊哙的后代,大汉开国元勋,立下了赫赫战功,高皇帝时封侯,定食舞阳县五千四百户,名列前茅。   然而后来樊家因卷入吕氏之乱失侯,孝文宽容大量,又复侯。   孝景帝时又因为闹出借种绿帽丑闻失侯,就此中断百年,汉宣帝时思及开国功臣勋劳,重新复侯,安置到了渭北长陵。   可等到,王莽代汉,他们家的爵位又丢了!   几次反复后,樊家传到第十代家主樊筑,再度迎来了转机。   去栎阳前,樊筑是颇有信心:“我与魏王是故交,当年长平馆之会,魏王和景丹皆驾杂色母马,众人皆笑,唯独我看出他绝非凡俗,如今果为诸侯。”   樊筑却是记错了,明明是他率先面露不屑,而第五伦对他的观感很差,因樊氏为富不仁,小本本上还打了“x”,只待以后收拾。   再者,起兵诛莽时,樊家犹豫了许久才跟着王元举旗呐喊,没有出一点血,这之后第五伦击河西、河东,也未有贡献,粮食都没捐一石,就坐等分果子了。   如今樊筑巴巴跑到栎阳,本以为他家怎么也能混上千户侯位,喝个汤,结果却只得了个“子爵”。   “这不是将我家连降两级么?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樊筑怒从心起,其实他家没落已久,早就是一个小地主,实际控制的地盘也不大,一个亭,但过去的身份却依然固守不放,把祖先的功勋当成自己享乐理所当然,还想用前前朝的剑,来获魏王的爵。   “王元也不曾出大力,他凭什么是三千户侯?”   “新秦中的张纯来投得更晚,他怎么复了侯?”   樊筑却不曾想,王元与第五霸是朋友,赌注下定后积极参与魏国建制,甚至愿替第五伦跑去陇右与隗氏通洽,还是渭北豪右领袖,一呼百应,他有么?而张纯一来就献上四个县,说话又好听,他有么?   但樊筑就是觉得委屈,魏王封赏,不平!只要给他的不够多,就是不均!   恼恨之下,樊筑将“西汉”辗转送来的侯印翻了出来,在方望建议下,隗氏倒是大方,一口气让渭北几十家豪强都复为列侯!但先前樊筑觉得这是空口承诺,陇右太远,没法兑现,不如近点的第五伦靠得住,可如今看……   “不愧是田齐迁虏余孽,寒门家人子,眼界、心胸皆不够大,第五伦恐怕难以成事。若陇右的元统皇帝打过来,我樊筑,第一个起兵响应真天子!”   樊筑爱不释手地盘着“侯印”,期盼陇右早日东进,而魏国的子爵印被扔到箱底,旋即,他又念起前两日对岸送来的消息。   “哪怕是刘伯升,对吾等豪右,也比第五伦要好。”   他听人说,刘伯升不愧是柱天大将军,颇为大方,给渭南豪强分了他们觊觎已久的上林苑。樊筑的朋友萧言当初率先南下投奔,就得了一大片,如今也是刘伯升身边的红人,早知如此,樊氏就该舍下这老家百多顷地,追随而去的。   樊筑已下定决心了:“若第五伦给我一个侯位,我家还能支持他,其与绿汉、西汉交战时,至少能两不相帮。”   “可如今,若刘伯升与第五伦打起来,我樊氏,还有遭了冷遇的渭北豪右,必是冷眼旁观,坐待这所谓的魏国自灭,待其要塌时,还上去推一把!”   “让他知晓,没有吾等支持,会是何等下场!”   ……   樊筑不满足子男之爵,而渭北豪强里,一个爵位都没捞到的大有人在,安陵班氏便是如此。   班氏亦是源远流长,最显赫时是汉成帝时,班婕妤颇有名气,与同在一宫的许皇后、赵飞燕、赵合德相较,色虽不如,贤才胜之。   作为汉家外戚,班氏却没有仗势扩张,反而兢兢业业专注于学问,曾获得汉成帝御赐的中秘之书副本。   连王莽都仰慕他家名望,和同为黄门郎的班氏兄弟结交友善,兄事班斿而弟事班稚,班斿去世时,王莽甚至亲自披麻戴孝,伤心不已。   但新朝建立前后,班氏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刻意疏远了王莽,作为老朋友,在外地做二千石,竟没有响应王莽要他们献祥瑞的号召。结果被捕下狱,亏得王政君、王莽念旧情饶了一命,但也就此顺利远离政坛,全家退居府邸,继续潜心于学术。   这一代的班氏家主,名叫班嗣,擅长老庄之学,亦是关中有名的大学问家,曾与扬雄游学,桓谭都找上门来借书。   也因为这层关系,第五伦称王后,立刻派人来辟除班嗣,希望他挥长处,担任秘书大夫,去协助王隆等人整理搬迁的宫中藏书。班嗣第一次以身体有恙为由推辞,而今随着爵位已定,第五伦的征辟又来了!   班嗣长吁短叹,他倒不是在乎官职、爵位,这些东西汉、新时班氏伏身可得,他只是觉得关中归属未定,想避祸罢了。   但又怕惹怒了魏王,班嗣自己拿不定主意,看向低头看书的堂弟班彪:“叔皮,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班彪的父亲曾经是王莽老友,退而为汉成帝守陵,却没放松对他的教育,班彪从小便好古敏求,与班嗣游学不辍,如今年才二十一,却已才名渐显。   不过,班彪却对儒经和史书更感兴趣,汉成帝所赐的太史公书翻了不下十遍。   他抬起头道:“若是大兄不愿去,走就是了。”   “走?去哪?”   班彪举手投足,指着几个方向:“北地,陇右河西,甚至是渭南,何处去不得?”   “家业怎么办?”班嗣很愁,他家信奉先人之言,没有囤买太多不动产,屋子也无所谓,可这满室的赐书舍不得啊!对嗜好学问的人而言,这才是乱世里最金贵的东西。   “魏王不是爱书么?就当我家赠与他了。”班彪对第五伦倒也没有全盘否定,至少在钟爱学识上,不愧是扬子云的弟子,可惜啊,终究是难违大势……   班嗣听出来了:“叔皮也觉得,第五伦的王业,不可持久?”   第五伦刚起兵时,豪强士人们没得选,现在却有三个选项了。   “没错,渭南渭北若战,则刘伯升必胜!”班彪笃定地说道。   “为何?”   班彪伸出三个手指:“其一,刘伯升义于南阳,虽未做天子,却有天下之大义,使王莽震恐,其名号靠着新室通缉十万金,关中咸知,此乃高皇帝之势也。而第五伦违反君臣之份,不过是章邯、赵高之流!虽得了逐莽之名,然而真正的名士,皆不齿其行,兄长没有看到么?同郡的张湛,本是第五伦举主,却闭门不受第五伦的太傅官职。”   “其二,当年陈平比较项羽、高皇帝时说过,项羽为人谦恭有礼,对人爱护,具有清廉节操、喜欢礼仪的士人多归附他。到了论功行赏、授爵封邑时,却又吝啬这些爵邑,功利之士遂远之。”   “而高皇帝傲慢又缺乏礼仪,清廉节操的士人不来归附;但是他能够舍得给人爵位、食邑,那些圆滑没有骨气、好利无耻之徒又多归附于汉。”   “如果谁能去掉双方的短处,兼有二人的长处,那么天下指麾则定矣。”   班彪用他二十多岁只靠看书得来的见识说道:“如今刘伯升不但勇悍仁强颇类项羽,礼贤下士尊重豪右,还舍得分上林之宫苑予人,有高皇帝之大量。反观第五伦,虽也试图礼贤下士,对渭北诸姓竟只舍得赐予子、男微末之爵,反惹其怨。”   “人尽皆知,谁得著姓,谁得天下,第五伦的心思,都在分粮予庶民,欲以小恩小惠市人心上,之所以能得势,是未遇见真英雄,而现在刘伯升来了,两相对比,第五已败!”   班嗣颔:“第三呢?”   班彪道:“王命在刘,汉当复兴,百姓讴吟,思仰汉德。第五伦虽封官策爵,自立之心昭然若揭,然而他这是逆潮而动,苟昧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   听完后班嗣笑了:“叔皮如此欣赏刘伯升,为何不像孔子八世孙一样,抱着礼器去投奔陈胜、吴广呢?”   “刘伯升虽胜算更大,但还有陇右西汉在侧,两汉相争,胜负犹未可知。”   班彪劝兄长:“吾等遭两世之颠覆,罹填塞之阨灾。右扶风就被夹在三方势力中间,一旦战乱再起,必是旧室灭以丘墟,曾不得乎少留啊。”   他倒是潇洒:“倒不如奋袂以离去,绝迹而远游!”   然而作为家主的班嗣,注定无法如此洒脱,犹豫了许久,叹息道:“我家虽是外戚,但上一代与新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汉家复兴也不一定宽待,如今魏王既然召见,又是为整理书籍之事,还是得去,我与扬子云、桓君实都有故交,第五伦应不会难为我。”   “叔皮,你要走就走罢,也为我家留一种子,若真如你所言,刘伯升及西汉得势,我随魏而死,班氏的延续,就得靠你了!”   ……   班嗣昨夜与班彪饮酒至深夜,弹瑟感慨时局艰难,上榻后久久无法入眠,做了一晚上的斗争后,次日还是慢悠悠起来,沐浴更衣后熏香,准备去栎阳接受官职,脸上仍是一百个不情愿。   挪了半天临出门时,却没瞧见班彪来与他作别,不由大奇:“叔皮呢?”   仆人说道:“二君子一早就乘车出门了。”   班嗣大惊:“往何处去了?”   这弟弟虽然要去云游远离战争,但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声吧!就是去西、南还是北?   “去了东边!”   班嗣一愣,这时候下人才匆匆将班彪留下的信给他送来,班嗣一看,顿时直跺脚:“我的傻弟弟啊!”   却见信上洋洋洒洒,说道:“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   “兄长修老庄之学,不宜嗅骄君之饵,当荡然肆志,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   总之一句话,兄长你继续做惬意的老庄吧,我代你当做庙宇中的牺牛!   已经离开安陵,往东而行的班彪,博带随风而动,他潇洒地乘着安车,转身朝着家的方向拱手,说出没留在信上的话。   “弟学问亦不浅,愿以身代兄,入得栎阳狼穴。“   “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如今虽诸汉并立,但实则是天下人各自打着刘氏的旗号,会合响应,众口一词,不谋而同,这更能证明天命在汉!”   “弟将以此言感化第五伦,或能使其放弃妄想,降服于刘伯升或西汉,使关中百姓,免遭刀兵!”   ……   渭北大姓还是老样子,不管你给什么好处,放何种饵食,他们依然在三个势力间反复横跳,聪明人如此,傻子亦如此。   而奉刘伯升之命,来歙也终于抵达了陈仓城,见识到了威风凛凛的六郡良家子骑。   还有光着腿跑出来,欣喜地迎接他的故人。   隗嚣的胡须在跑动时一抖一抖的,他本在午睡,听说老熟人来歙抵达,裤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远远就高兴得大呼:   “来君叔,来何迟也!”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306章 高屋建瓴   隗嚣之所以如此夸张作态,实是因为他确实很焦急。   在来歙口中,隗嚣本是“仁厚犹豫”的性格,能缩在窝里,绝不出来,可被宗族和门客推着登上西汉“大司马大将军”的位置后,无数双手却逼着隗嚣不得不向前挪步。   一则是来自宗族内部的压力,他的叔父隗崔虽然名在侄儿之下,可却是政权实际的掌控者。有人遂言,刘婴是隗氏的傀儡,隗嚣亦是隗崔的傀儡。他打仗比不过隗崔,只能靠名望和礼贤下士来维持这位置,自也不甘心,寻找机会证明自己。   上个月乘着第五伦夺取河东,在方望建议下,隗嚣亲自东出,本就接受了元统皇帝印绶的右扶风吕鲔望风降服,这成果让隗嚣声望大涨,尝到了甜头。   陈仓一带乃是周朝、秦国故都,北临岐山,肥沃的周原在侧,素有“小关中”之称,虽然开千余年后水土流失、土壤肥力衰退严重,太多人数养活不了,万余军队还是游刃有余的。   但走到这一步后,已建国两月,席卷陇右、河西的西汉政权却面走到了瓶颈——再往前,就没法传檄而定了!   隗嚣自己寻思过:“方望的计策,本是趁着第五伦与东边的新朝残余、南方绿林死斗争夺常安之际,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诸将徇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一统凉州后,兵强马壮,南可图益,北可取并,一年半载之后,坐拥三州之众,击关中疲敝,还于旧都,大业可成。”   但随着北方胡汉被单于拥立,通过新秦中,向并州朔方、五原的扩张基本没辙了,反还要担心卢芳携匈奴之势南下,亏得目前匈奴人兴趣主要在云中定襄。   南方也受到了挫折,陇右南边的武都郡归属益州,先接受了西汉的檄文,但随着绿汉进入汉中,“杀死”王莽,武都又受了绿汉之印,鼠两端。   再往南,巴蜀有公孙述自称益州牧,击退了刘玄派去招抚的将领,声称汉兵劫掠,烧燔室屋,掳走妇女,此乃寇贼,非义兵也。于是公孙述自称要“保郡自守,以待真主“。此人自有大志,得了玉玺后野心膨胀,对西汉的檄文也置之不理。   随着刘伯升进入关中,很有可能会进攻陈仓取粮食过冬,进而窥视陇右,这让隗氏大为紧张,也顾不得思量扩张了。   但今日来歙到访,却送了隗嚣一件大礼!   来歙与隗嚣叙旧后,详说刘伯升不愿与陇右为敌,而约他共击第五伦,分其地。   “季孟自取右扶风及京兆,而伯升只愿得左冯翊,以应冯翊王之名!”   刘伯升终于现渭南是个烂摊子,长安的现状,是他们绝对收拾不下来的。在邓晨建议下,竟也打算击败第五伦后,跑到渭北占据产粮地,渭北也有不少离宫,手下校尉们住哪不是住?还能进而窥河东,如此才能将死路走活。至于京兆,隗氏和刘玄谁爱取谁取!反正连上林苑,都被渭南豪强们分了,已无太多价值。   隗嚣故作迟疑,待送得来歙去休憩后,帷幕后的军师方望立刻迫不及待地走出来,朝隗嚣作揖:“恭贺大将军!”   “何喜之有?”   隗嚣摇头道:“来歙虽然是天下信士,说话从不作假,他言刘伯升与刘玄不同,不会攻打陇右,我信!”   “但现在不打,不代表以后不打,刘伯升心高气傲,不甘于刘玄之下,又岂会折服于吾等的痴傻皇帝?陇右与刘伯升,必有一战啊。”   有了刘伯升淌水试探深浅,隗嚣现在也觉得,老刘歆心心念念的“还于旧都”不可靠,长安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短期内万万要不得!   已经九月秋凉了,但方望还是摇着蒲扇,笑道:“那将军想应王元之请,帮第五伦?”   隗嚣道:“王元已站在第五伦一边,他奉第五伦之命,以唇亡齿寒说之,不可信!第五伦扣留刘龚,说是让他养病作客,对吾等送去的相印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倒是趁机夺取河东,与河内、魏地连成一片,占据司隶膏腴之土。若他愿意,能举甲兵十万!此人野心已现,实力也足,不可能屈居他人之下。”   “没错!”方望拊掌,不管谁赢,都对陇右不利,他们最好从中拉偏架。   “刘伯升骁勇如虎,第五伦狡诈似狼,虎狼相斗,我看这战局,大概是五五开。”   “第五伦将胜,则吾等帮刘伯升,帮他维持局面;刘伯升将胜,吾等则助第五伦一把,让他保住渭北。”   最好一直这样拉锯下去,用刘伯升消耗第五伦,让第五伦阻挡绿汉西进,最终耗尽他们的气力!   “虎狼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击杀二兽!”   “我亦是如此想。”隗嚣颔。   方望又进言:“二者交战,没有旬月无法分胜负,大将军一面要屯兵于陈仓,以窥成败,陇右也不能空待良机错失,应趁第五伦无暇他顾,立刻从安定越过大塬出兵,夺下北地郡!”   “原涉与傅、甘二氏虽已尊元统皇帝为天子,但他与第五伦麾下万脩有故,眉来眼去,还是遣兵直接控制为妙。”   “北地地势高,山川环带,水6流通,若能取之,南下关中,势若建瓴!”   方望挥着蒲扇,开始了他与隗嚣的“陈仓对”。   “等第五伦与刘伯升虚耗半载后,则命一上将将六郡骑从以向五陵、栎阳,居高临下,如瓶中之水从高层倾倒流下,不可阻遏。”   “大将军身率陇右之众东出陈仓,百姓饱受虎狼之苦,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诚如是,必全取关中,则隗氏霸业可成也!”   ……   赶在十日之约快到的当口,刘伯升终于收到了来歙的回复。   邓晨看完后喜道:“来君叔已说服隗嚣,这场仗,彼辈至少是两不相帮。”   “什么两不相帮,我看是打算等吾等打得热闹时,坐享渔翁之利。”   刘伯升没有对这脆弱的和平报太大希望,关中三足鼎立,隗氏和第五伦都能拖,唯独他拖不起。   战争已是势在必行,在长安中了陷阱后,他决定再不能按照第五伦的心思走,陈仓也是陷阱,与陇右一旦交兵必遭腹背夹击。直接朝着渭北猛冲,才能让第五伦计划落空,破开樊笼!   这是临战前的最后一次军议,他们都是打了一年仗的行家里手了,经历过失败,也有过大胜,指点方略,布置战法颇为娴熟。   “渭南豪右或屈从,甘心食上林之饵,不愿者则被扣留为质,集结了上万人手作为民兵,彼辈虽不能大用,但运输辎重,以壮声势亦能胜任。”   “三军诸部曲皆已分得宫室和粮食,吃了几天饱饭,士心暂定,皆集结到几处,以免敌主动来袭。”   “不。”刘伯升却抚着胡须:“大军集结在后,但在渭水之畔的前锋则分散开。”   “这是欲引诱敌军来击?”   “饵食先放下,鱼儿上钩不上钩另说,若能骗得一二支主动渡河来击,倒是能先声夺人,在大军渡渭前,涨涨士气。”   刘伯升这点确实与项羽像极,战略上心高气傲,战术上却颇为细致,都是王莽派遣十几万新军前赴后继,多次以少敌众帮他练出来。   “前锋屯骑营三千骑,已抵达盩厔临渭水处。”   “他们是来君叔的。”刘伯升笑道,也只有来歙能收拾得这些降兵服服帖帖。   秣马厉兵数日,准备皆已做好,那么第一战,将在何处打响?   刘伯升看向了地图东侧:“遣人告诉王常将军,九月初十,请他进攻华阴京师仓!”   “十月之前,我愿与颜卿将军会于栎阳,同唱《秋风辞》!”   ……   “敌虽可能用声东而击西之策,但东方亦不能不管,窦融只能保河东不失,至于河西及华阴,就拜托孙卿了!”   这是第五伦对景丹的叮嘱,他手下能征善战的大将耿弇、万脩得放在西边和正面,而很可能是疑兵的东边,一时间没有能独当一面者,第五伦遂大胆起用了景丹。   御史大夫景丹文武双全不假,熟读兵书,在上谷郡做官时也实践过不少次,随军屡败匈奴、乌桓入寇之虏。但这亦是他第一次指挥五千人以上大军,得到第五伦重任后,亦有些忐忑,得到第五伦任命后,立刻与副将第七彪奔赴东方。   第七彪鄙夷冯衍,甚至连“小后生”耿弇都不怎么服,但对景丹却还算恭敬,他知道景丹与第五伦交情的,第七彪微末时,每逢景丹到临渠乡做客,他也曾鞍前马后,一口一个“景君”的叫——现在则变成了孙卿,虽然景丹贵为三公,但谁让他们侯位同等呢?   故虽有交情,遇到事还能商量着来,却不妨碍第七彪口出狂言。   “除了临晋之战,孙卿没打过其他大仗罢?”   景丹摇了摇头,第七彪更自得了:“那孙卿当初离开关中后,可错过太多了,我自随大王赴新秦中,大战十余,小战数十……”   大战,指百人以上的战斗,小战,却是把替第五伦干黑活下黑手都算进去了。   第七彪大手一挥:“既是如此,孙卿届时就坐镇中军,看我与敌交战即可!”   景丹点点头,笑而不言,心里却有计较。   第五伦麾下将校还是缺,是骡子是马都得赶上阵,此番点景丹来与第七彪合作,就是看中他“魏王老友”的身份,第七彪欺软怕硬,景丹说话尚能听之一二,若换了别人,彪哥更得飘上天去。   但景丹身后的郎官张鱼,已经抱着第五伦所赐“尚书斩马剑”了。   “若第七彪不服号令,孙卿该缚就缚,该杀就杀!”   话语掷地有声,对第七彪也耳提面命过,但景丹却觉得,没那么夸张。   景丹也不是当年的小文学掾了,自有办法收拾得第七彪服服帖帖,只笑道:“多谢将军,但我初次为主将,总得学得一二,否则岂不是白来一趟?不如这样,此去河西、华阴,小事我来管,也让我多练练手。”   “而大事归将军管,何如!?”   ……   ps:第二章在 第307章 骄傲   奉常王隆,现在不能再称之为“邛成侯之侄”了,因为他也因昔日联络渭北举事之功,挤进了侯爵最末位,封“甘泉侯”。   反正甘泉宫也被王莽拆了,第五伦便将此地析作一县,给王隆作为食邑,因为王隆最喜欢老师扬雄的作品是《甘泉赋》。   九月上旬关中战云密布,魏国草台班子下的三公九卿或直接奉命出征,或督着粮秣辎重,唯独王隆作为管礼仪和教育事业的“奉常”,却不必操心太多。他只一头扎在从石渠、天禄运来的宫廷藏书里,将它们一一区分。   栎阳作为秦汉行宫,分内外两部分,第五伦自居于外,内部竟不用来充斥女子后宫,而是让给书籍来住。这份对知识的敬重,让王隆颇为感动,只感慨不愧同是扬子云的学生。   协助他管书的大夫梁丘赐则有些担忧:“甘泉侯,这些书简早早布置起来,倒不如继续留在车上,若是贼兵打来……”   “刘伯升不会赢。”   “他甚至连栎阳城下都打不到来。”王隆指挥人将书籍一一搬运:“我相信大王和诸位将军。”   第五伦说了,他迟早会将一整个栎阳宫都交给王隆和书,设置一个“图书馆”的馆阁,除了保存文化典籍外,也有另一个目的:招揽读书人。   人才永远都缺,读书人尤其如此,第五伦没有”汉“的名号,又出身寒门,在吸引士人方面,看似落了下风,他思量过,决定效法魏文侯之事。   “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又有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一时间群贤毕至。”   西河学派乃是战国初时的大事,靠着“大师”吸引求学士人来投,学成后直接做魏国的官,魏文侯遂得到了大量人才,一跃成为战国第一强国。   第五伦以魏为国号,遂有样学样,他虽无“大师”,但有书啊!   这年头书太稀缺了,不在于简牍有多贵,而是五经学派门户之见极深,为了争夺博士位置反目成仇,对学问敝帚自珍。能口述就绝不手抄,以免流传太多,被外面的人不必拜师就学了去,打破了学术垄断,让博士及弟子们吃什么?   朝廷的石渠、天禄等阁也一般不对外开放,除非像刘歆、扬雄等人以职务之便偷偷抄点出来,否则若私自使人借阅抄录,都是犯法的。哪怕是诸侯王想求《太史公书》一观,都被怀疑是别有用心,认为是想学上面的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图谋不轨。   私人借阅就更难了,前有汉相匡衡年少时给富人白白做工以求借书来看,因为还书有时限,只能凿壁偷光。后有桓谭向安陵班嗣借书被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故而第五伦认为,真正的读书人,都不必专意去征辟,只要将话传出去:三阁之书,可以借抄!他们便会趋之如骛!   于是给王隆的职责也很简单:“文山,且为我在这乱世中,摆下一张安静的书案!”   这话叫王隆感动不已,如此一来,整理书目就不止是学术,而是政治任务。书籍多如山海,刘向父子、扬雄终其一生都没整理完,王隆、梁丘赐两个人更是管不过来,所以才欲征辟些识书之人相助。譬如班嗣,他家有汉成帝赐的秘书副本,乃是五陵藏书第一的大家。   结果班嗣未至,来的却是他的弟弟班彪。   “后生字叔皮,拜见王君。家兄有恙,不能赴命,特遣我代之。”   班彪轻装而来,一乘车,一把伞,衣着朴素,年轻得让王隆羡慕。   “早闻班氏叔皮年少才高,今日一见,果非凡俗。”王隆也不以为忤,带着班彪这新上任的秘书郎,在栎阳宫里游走,指着各个屋子介绍。   “这一间,装的是六艺。”   “南边的屋子,放的是诸子。”   “东为诗赋,北为兵书,西为方技,南为数术。”   基本都是按照刘歆父子“七略”的划分来安置,但王隆在此基础上,又单独析出一项来。   “这一间,放的是史书,《左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书》皆在其中。”   王隆也听说过班彪的名声,听闻他素好读史,遂笑道:“不知叔皮最爱哪本?”   “自然是太史公书。”班彪理所当然地说道:“司马迁善于叙述事理,文笔畅达而不华丽,质朴而不粗野,文质相称,不愧为良史之才,我读了不下十遍,只可惜……”   然后班彪话音一转,就全是批评了:“但司马迁采取经传,搜罗分散于百家的材料,有很多粗疏简略之处,以多闻广载见长,然论议却肤浅而不厚实。”   接着他数落起司马迁的三观来:“司马迁议论学术,就推崇黄老而轻视《五经》;写货殖,就轻仁义无私而以贫穷为耻,鼓吹商人大贾;写游侠,就轻视那些节烈高士而推崇世俗建功之人,这就是大毛病,有伤正道,难怪会惹怒武帝,而遭受腐刑。”   王隆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年轻人,心高气傲啊!   而且他批评的学术篇,是老师扬雄最欣赏的;游侠篇,是万脩最钟爱的,认为可以下酒;至于货殖篇,则是第五伦最喜欢的,评价司马迁是少数“懂经济的文人”。   班彪一评起来就停不下来,司马迁他都看不上,更别说其他人了,只傲然道:“太史公书从黄帝写到汉武,太初之后缺,后来有好事者褚少孙、刘向、刘歆等曾缀集时事,或补或续之,然文笔鄙俗,不配为《史记》的后续之作。”   等等,王隆记得,自己的老师扬雄也补过几篇,虽然班彪刻意没提,但在他眼里,扬子云也是“文笔鄙俗”者吧,岂有此理!   王隆有涵养,没火,只在心中暗想:“他日冯衍归来,真应该让他与你这眼高过顶的后生辩一辩,看谁更傲!”   班彪负手愿道:“假以时日,我愿为史记补史,遵照《五经》礼法之言,符合圣人是非标准,作《前汉书》。”   王隆不理解:“为何是前汉?”   因为在班彪心里,汉德未衰,前汉虽断于新莽,但肯定还有后汉续之啊!   班彪倒也没有蠢到直接说出来,要劝就得要一针见血,跟王隆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说作甚?   于是他只朝王隆作揖:“后生愿见魏王,代家兄谢之。”   班彪倒是好心,认为得赶在渭南渭北打仗前谒见魏王,陈说以王命之符,好让他和刘伯升罢兵讲和休战,否则若第五伦被刘伯升打败,渭北将遭殃及,这些书也要被连累啊!   魏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王隆摇头道:“大王不在栎阳。”   “正在前线练兵。”   ……   第五伦当然没工夫听班彪这读书读傻,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年轻人瞎掰扯,于他而言,每一个不打仗的日子,都格外值得珍惜。   “从五月底起兵以来,月月有仗,不得少停,士卒不是在作战,就是在赶路,能安下心来训练的天数,竟不过二十天。”   第五伦心里骂骂咧咧,树欲静而风不止,说的就是他的势力啊,已经不急着跑马圈无用之地,打完河东还以为能安心展一个秋冬,刘伯升却打上门来了。   若来的是别人,第五伦祸水西引的计划,也不至于就此泡汤。   多想无益,他在高陵县郊,于望楼上挥舞旗帜,指挥上万大军合练。   虽然没功夫训练,但经过临晋、河东两役后,多少流过血上过阵,士卒确实和过去大不相同了,烂兵慢慢有了点模样,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就是旗鼓还不太熟练,打仗更多是靠士气闷头冲。   这种兵打士气低落的新军可以,但若遇上同样士气旺盛的绿林精锐,混战起来可不一定占上风。   第五伦派了景丹、第七彪去河西、华阴提防弘农王常。又将耿弇、彭宠二人安排去泾水以西,汉时“右扶风”地区布防。   第五伦则带主力,一万士卒、两万临时征募的渭北民兵驻扎在泾水以东,防止刘伯升直接袭击栎阳,捣了他老巢。   每十里就安排一队游骑沿河巡逻,从右扶风到左冯翊,说实话,防备起来,比黄河结冰赤眉来袭那次还难。因为长达数百里的渭水,强渡可能在每个地点生,只能加强情报,以获悉对方举动。   但对面显然也是虚则实之的高手,一会在东边动作逼迫第五伦派兵,一会前锋往西边去,渭北需要戒备的防线被慢慢拉长,而刘伯升则耐心地等着最佳的时机出现。   “大王,不必等了,吾等主动打过河去罢!”   郑统等人如此提议,却被第五伦否了。   “渡渭后攻击何处?有什么地方是敌所必救的,已被其放弃的常安城么?”   不愧是跟流寇混过的,绿林打仗很灵活,不似新军那样呆板,第五伦从渡河过来的细作处得知,刘伯升将大军聚集在几处,食豪右提供的粮食。而在渭水边几座分给士卒的离宫布置了小股部队,让他们大肆吃喝玩乐,天天来河边洗马引诱。   若是己方忍不住渡河过去……   那被半渡而击的,就是他们了。   “等,拖不起的是刘伯升。”   现在的局势,谁先动手谁吃亏。   万脩也有点担忧:“秋收后粮食充足,士卒冬衣也了,训练日精,人心可用,唯一要担忧的是……”   他指着脸上毫无忧愁的将士给第五伦看:“从将校到兵卒,都颇为骄傲,觉得刘伯升土鸡瓦狗,举手可败,三日可胜。”   能不傲么?起兵三月来,每役必胜,而且都赢得很轻松,尤其是河东那场,王寻七万人一盘散沙,没用力就倒下了,换了第五伦是个普通将士,也要飘飘然。   然他告诫自己,菜鸡互啄,胜不足傲也。   “君游不是还冷静么?”第五伦打趣说道,他看中万脩的就是这点。   然而除了万脩,耿弇、第七彪等人皆轻视绿林,所以才要让败过后长了记性的彭宠、老成的景丹做搭档,能拉就拉,拉不住还能给第五伦打个报告。   至于己方这,第五伦不愁,马援不在时,他们打仗也成套路了:第五伦和万脩配合在正面,应付敌军主力,结硬寨打呆仗,偏师则交给小耿,负责创造奇迹。   “虽然说骄兵必败。”   第五伦看着对岸耀武扬威的绿林军说道:“但对面,亦骄!”   和他们的政权一样,绿林自小长安之败后,也是一路顺过来,更有昆阳这种奇迹,若非如此,刘伯升也不会在战略上膨胀到欲击渭北。   “吾等只是战术上的骄兵,但刘伯升,却是战略上的骄兵!”   大战来临前的渭水静静流淌,直到一封信来自东方的信,打破了这僵局。   第五伦打开后,竟反而松了口气。   “九月初十日,王常击华阴。”   “开战了!”   ……   王常的进攻颇为猛烈,当第七彪得知,景丹布置在华山余脉上两支准备抄敌人后路的伏兵被现,被绿林哗啦啦冲上山击退,赶了回来时,一时间颇为惊讶,那股骄气顿时没了。   自鸿门起兵……不,应该是自从和第五伦在魏地草创以来,第七彪还没遇到过绿林军这样的敌人,毕竟他也就是“大站十余”而已。   秩序比赤眉好,士气比新军强,将领王常能耐不亚于田况,执行力也不错,知道分兵索敌,胆子还贼大,在山林作战颇为熟练,俨然是前所未有的劲敌。   少顷,斥候回来急报,说又有一支伏兵被现撤了回来,景丹先前设计的“诱敌深入小道,再效秦晋崤之战,合击全歼”的计划就此落空。   第七彪顿时坐不住了,若是华阴小道被捅穿,绿林将畅通无阻,向西进入关中腹地,配合刘伯升击渭北,那他们罪过就大了,遂腾地站起身来道:   “景君,这是大事了啊!还是让我带兵出击,与贼决死于罢!”   遇事不决莽一波,他们过去所有仗都是这么赢的,第七彪以为,此番亦当如此。   景丹额头上也有点汗,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做主将,就遇上强敌了,王常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在强攻!但他仍目光炯炯,盯着山形图,对手不同,这次的仗,可不能像过去那样乱打一气了。   “不过是敌军的试探,此时贸然出击,放弃地利,吾等反中了敌人下怀。”   他哈哈笑道:“小事,小事!”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308章 只有新军在挨揍 被这场试探性进攻吓一大跳的不止是景丹、第七彪,还有对面的将领王常及其麾下将校。 王常麾下兵卒数量较多,多达两万,一大原因就是,他参加了昆阳之战,用后世的话说就是……一波肥! 不止是收编了一大批投降的新军,也因王常缴获大量新军甲胄,足以武装全军,绿林小渠帅望风而投,遂使得他实力暴涨。 此番王常以五千兵守黄河岸边,以防备河东窦融利用舟船之利袭击后路,自将一万大军向西进,前锋与魏军守卒生了数次交战。 王常派去的的咳嗽打过昆阳之战的精锐,士气高昂,甲兵也精利,按理说仗打到这会,若是新军,应经崩溃才对。可对面却败而不馁,反而顽强地与前锋在山塬上缠斗,看来魏军将领颇知地利,明白这一战的重点,在于谁能占领高塬! 得到回报,说第四次攻击被击退后,王常站在黄河与丘塬之间狭窄的道路上,恨恨地锤了一下空气。 “大意了,不曾想新旧函谷关之后,居然还有这等险地挡在华阴与渭口京师仓之前!” 秦函谷关在弘农城以西,汉武帝时为了扩大“关中”的范围,将旧关废弃拆毁,往东移至新安--就是项羽坑秦卒的地方,基本卡在崤函之险的一头一尾。 故而王常入主弘农后,新关落入他手中,旧关已无城隘,加上黄河水位降低,南岸部分河道露出,大军可以直接从河滩上西进,昔日的险隘只能眼巴巴看着。 按理说天险已越,往前就畅通无阻了,然而景丹却颇具眼光,也靠了第五伦在军中推广的“地形图”,在选择迎敌地点这种“小事”时,特地挑了华阴以东,一处名叫“潼水”的地方扎营布兵,构建了简易的工事土垣,以阻绿林。 王常是颍川人,不熟悉地势,直到抵达跟前才暗觉不妙:黄河南下而东折,逶迤而流去,渭河自西而来,恰好在黄河拐弯的那个拐点处汇入黄河,将这一区域分割为三块。而南北两岸,则是华山和中条山,两山夹河而立,将黄河约束在一个极其狭小的区域内。 而在这个区域内,没有山岭的地方亦非坦途,而是布满了各种大小丘陵和高塬,高十丈到百丈不等,这种台状高地顶部较为平缓,且面积很大,但四壁往往因为河流冲刷而形成峭壁陡立的模样,道路与河流就在塬间。 景丹先前想在沿途的塬上设伏兵,在绿林一字长蛇进入狭窄道路时袭击,被王常前哨现并扫清,但景丹也不急,不主动出击,而让军队稍稍后退,王常就没辙了。 王常麾下带来了当地人,这些农夫兼猎户,常年在山塬里谋生的土著哆哆嗦嗦给他讲述了本地山沟的名字。 王常这才摸清了敌人所在,他手下没有制图之才,渠帅们就蹲在地上围成一圈,看王常用土块来比喻双方局势。 他将一个大土块重重拍在一条小沟水畔:“樵夫说,这个塬叫做潼塬,北侧紧靠黄河,河水直接紧贴着塬体而流。在大塬东侧,是一条叫远望沟的深沟,沟里有流水,吾等前锋便受阻于此。” “大塬西侧也有一条深沟,名为禁沟,沟中也有潼水,东西两侧深沟冲刷之下,使得南塬东西峭壁陡立,难以登顶。” “而魏军就驻扎在此塬之上!” “这塬南边呢?”有渠帅才出口就后悔了,自己站起来看一眼就知道了,塬南侧,就连着峻峭异常的华山余脉,森林密布,大军难行,让人望而兴叹。 就是这道高达三百丈的巍峨大塬,成了让绿林如鲠在喉的死结,将道路阻断,形成了天堑。 渠帅们急了:“此地乃是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总有路罢!” 王常目光看向北边道:“有倒是有,在大塬以东,黄河边上,开了一条小路,直通塬顶,名曰黄巷坂……” 看其名字里有一个“巷”字,就可以想象形势,紧靠着黄河南侧河岸,是突兀崛起的一条高崖,在旁边就是南塬塬壁。这条路宽仅数丈,长却有足足15里!当地人称之为暗道,意思是走在其中,不见天日,可见遮天险峻之状。 王常虽然兵力更多,但走到这里后勤也难以为继,颇有些头疼,纵他有再大本领,也不能越这鬼斧神工的限制,过去与新军交战,他从不关心对面是谁,反正过程、结果都差不多,望风披靡罢了,可现在却憋屈地受阻于斯…… “才过函谷,又遇‘函谷’!敌军将帅是何许人也,眼光当真毒辣!诸君,勿要再将彼辈当新军,吾等,遇到强敌了!” …… 而在潼塬之上,不同于沟壑纵横的河边,上来后却颇为平坦,广袤达十余里,别说几千人,甚至都能盖座关城了! “往后确实可以在此修一座关隘,以代替已失效的旧函谷啊。” 景丹眼光不错,选此地作为战场,数日之内,他就通过行军、扎营、选退校尉、与兵卒同衣食等一系列“小事”,现在已经成了这五千军队的实际控制者。 “敌军来犯,除非直接攀爬数百丈之土塬,否则只能走黄坂巷,这便是我请将军守好河边窄道的原因。” 景丹与第七彪说了不能主动出击的理由:“邃岸天高,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再加上河东军驻扎在风陵渡对岸,王常敢冒险来击,前阻于将军,南遭我塬上弓弩齐射,北有河东军舟楫死士登岸之迫,进无可进,就算绿林欲‘狭路相逢勇者胜’亦不容易。” “而若是久拖不决,王常军多达万余,从弘农城运粮过来颇为不易,还可能为河东军所袭,我料他撑不过十天!就得下决心来做出进退取舍了。” 而第五伦在送景丹来时也讲明了,他们的任务不在于歼敌几何,只要挡住王常十天半月,让他这支偏师没了用处,就完成了战略目标。 景丹侃侃而谈:“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 “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 “这潼塬,就是险隘之形也!” 若是第五伦在此,就会说这才不是什么险隘,而是“挂”! 二话不说,将后世潼关所在占了,不是挂是什么? 一来二去,景丹将这场战争讲得极其轻松,看向听得一脸懵的第七彪笑道:“将军,拥有如此地利,对付敌军,如居闲耳,难道还不是‘小事’么?” 第七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当初对景丹非要挑这种山塬备敌不解,现在算是明白了,现在不管王常如何派人过来挑衅,他们都不能怒而出击。 “我明白了,就跟二人斗殴一样,能将其堵在巷子中,抄起砖瓦劈头盖脸砸,岂能放他出到大街上正面对决!” 第七彪不是仁义豪侠,而是恶侠,这一套倒是颇为熟练,欣然接受了这种打法。 但彪哥盯着地形图左看右看,这个过去也经常上山狩猎的家伙,也指出了潼塬的一处致命缺陷。 “景君,这潼南边虽有山脉阻隔,但东西两沟间,却也并非无法攀爬。” 确实,若论形胜,潼塬是不如昔日秦函谷关的。一塞函谷,则东西交通顿时阻断,任你有千军万马,也不能越一步,除非绕远路。 然而潼塬不然,东西侧的深沟虽然阻断了交通,但却是南北天然通道,倘若王常通过抓本地人搞清楚路况地形,不走黄巷坂杠正面,而是沿着东沟往南,然后翻越山岭进入西侧的禁沟,再沿禁沟北上,就正好绕过了潼塬,从而使得他们的守备失去作用。 “守塬而不守禁沟者,守犹弗守也。” 景丹让第七彪带三千人守黄坂巷,又点了一千人去禁沟扎营。 果不其然,是夜,确实有绿林小股部队沿着东沟绕远道爬山林,欲袭西沟,他们中不少人出身草莽,跟新军在绿林山打了好几年游击,钻老林子最是熟练,若非景丹早有防备,还真着了彼辈的道。 “如此一来,此地之险要,一在黄巷坂,二在塬上,三在黄河,四在禁沟,已完备了!” 看上去他们已经无敌了,但景丹却知道,还有一个巨大的隐患,且此患作的主动在敌,不在己! “若关中为我所有,则我有把握以五千御十万于此!”景丹已从初掌大军的仓促中,恢复了昔时带小股部队在上谷与乌桓、匈奴角逐的自信。 但问题是,占据渭南的是刘伯升,倘若他派出一支偏师来接应王常…… 景丹也顾不上嘲笑刘伯升无谋,王常少智,才过了一天,一支三五千人的军队,果从西而来! 华山以北、渭水以南这道狭长的地域,分布着沈阳、郑县、华阴等县城,刘伯升先前为了集中兵力没派人来占领。如今却遣了麾下邓晨将兵来击,邓家军亦是与新军角逐经年的老兵,景丹安置在那以备不测的民兵原本还心高气傲,号称要以一当十,交战后现绿林果非新军那般草包,挡不住,匆匆撤往河西。 邓晨一路顺畅,取华阴县城,一路冲到渭口京师仓,然而这几个县仓库里的粮食,也早就转移到了临晋。 但这也足以让景丹的“险隘之地”大打折扣,邓晨军进入潼塬西沟是迟早的事,王常也频繁袭扰,腹背受敌的,反成了魏军! 景丹提前在塬上军营留了半月粮食,吃饭倒是不缺,水……他也有办法。他又看向黄河北岸,敌人有援兵,魏军其实也有,河东军旌旗布于风陵渡对岸,舸船穿行在河中观察敌情,就看窦周公如何操弄,能不能像事先商量好的那般行事,并能默契配合了。 “险隘之地,已经成了争地。”景丹嘿然,绿林果非新军,看来注定没法赢得那般轻松啊。 第七彪问道:“景君,争地又是何意?” 景丹道:“我得亦利,彼得亦利者也,这意味着,吾等注定要在这,打一场大仗啊!” 他如此叹息着,故意朝第七彪拱手:“敌军是我三倍,不日将东西夹攻,这确实是是大事了,将军可要接手?” 第七彪看着笑眯眯的景丹,知道此战已经不是他简单的“给我冲”能解决的,那些复杂的算计,对地形的利用和布置,已经远远出了他这小脑仁的能力范畴。 第七彪遂朝景丹作揖,心服口服地说道:“军中号令当一!不管大事小事,彪悉听将军调遣!” …… ps:第二章在18:oo。 地图在后面彩蛋章。 第309章 磨豆   刘伯升虽然藐视渭水,但在没有足够舟楫的情况下,长达百多步的河道还是得尊重下的。更何况第五伦也做了万全防备,大军布于对岸,就是要跟刘伯升慢慢耗,想打他个半渡而击,所以必须稍加运作,对敌人进行调动。   这才有遣邓晨将五千兵东进之事。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伟卿,你要做的不止是接应王颜卿,与他会师于华阴,以威胁河西,好吸引第五伦分渭北之兵东去。”   他们的方略是声东击西,但东边也不全然是虚张声势,亦是真打,既然如此,阵仗就得闹大些。   在华阴等县的攻略较为顺利,第五伦也不想兵力被牵制在这种地方,该弃就弃,只与景丹在规划方略时选定潼塬作为御敌之处。   如今挡在邓晨与王常之间的,就只剩下这道高高隆起的丘塬了!   邓晨远眺后感慨:“这就是《左传》里的桃林之塞啊,古人诚不欺我。”   也算是歪打正着,在作战排兵及地利上描写颇为详细的春秋左氏传,靠着刘歆的宣传,在汉末新朝大兴,倒是成了让读书人了解地理军争的入门之作。   邓晨也读过,知道春秋时晋国利用此地险隘,卡了秦国两百年脖子,第五伦如今算是故技重施。   当地人也告诉他一句本地的传说:“若有军马经过,好行,则牧华山,休息林下;恶行,则决河漫延,人马不得过矣。”   这意思是,潼水两岸是官路必经之处,关东来客历经千辛万苦走过黄巷坂,仰着脖子翻越了潼塬后,天气好时,车马可以直接淌水而过,但若是遇上阴雨天气河涨水漫,潼水宽阔川道变沼泽,人马便无法通行。   如今水流却是不大也不小,勉强能淌过去,亦是一道险隘,但让邓晨没料到的是,景丹竟直接放弃了守潼水,而将兵力统统收缩到了塬上。   邓晨见状大喜:“舍水上山,若我断其水源,则久而久之,魏兵必败也。”   王常因为补给压力太大,所带粮食不多,邓晨虽以战养战,抄掠华阴等县,毕竟第五伦也没法将家家户户都搬光,但也撑不了几天。   不过人的耐渴程度,远不如扛饿,比的就是双方耐力。   一旁却有位年轻小校提出异议:“叔父,此塬广袤,东西十数里,南北数十里,林木茂密,我料想上面必有水源。”   此人名叫邓奉,字奉先,乃是邓晨的侄儿,若非起了战争,邓晨跻身绿林高层,邓奉才应该是邓氏家主。他还有桩经历:当年抢在刘秀之前,向阴氏求婚未成。   当听说刘伯升不愿意用岑彭换阴氏姊弟时,一向直脾气的邓奉还有些不满。   “替刘文叔聘阴氏淑女的是他,如今彼辈被掳为人质,不愿交换的也是他,刘伯升当真是所谓大丈夫么?”   此言被邓晨好一通斥责,但若论行军打仗,邓奉反而比叔父强行,此刻遂指点着潼塬地势分析道:“叔父再看那大塬崖边的器械!“   确实有些器械,像极了煤矿吊煤块桶、筐的吊杆,一群人在那呼呼赫赫地拉着绳子,将一桶桶水从塬底的潼水边吊上来。   原来,是第五伦当年挖煤矿做煤球时,鼓捣出了省力滑轮,这次便遣工匠随景丹而来,制作了吊水的器械,源源不断从潼水取水,除了塬上溪流及凿井外,能保证三军用水供应。   邓奉道:“退守塬上而水源未断,粮食定也储存了几千石,叔父,吾等可拖不起。”   邓晨颔:“按照奉先之意,应攻?”   邓奉道:“兵法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若我东西夹击,在魏兵眼里,这塬上亦如死地,败则必亡,定会拼命作战,我军仰攻不利。”   按照他的说法,敌军这一手舍水上山,看似被动,实则确实将主动全占了,不管绿林是拖是攻,都能从容应对。   邓晨让人去询问东来时捕获的俘虏:“这支魏军主将是谁?”   “景丹。”   邓晨过去可没听过此人:“无名之辈,听说是第五伦旧友,没有功绩却做了御史大夫,封侯,如今又独掌一军。”   邓奉冷笑:“叔父,如此老辣的布置,是无名之辈能做出来的?”   对啊,一个不知名的将军就这么厉害,邓晨感到头疼,魏军果然难对付:“那依奉先之策,拖也不是,打也不是,应该如何?”   邓奉作揖道:“这场仗就不该打,叔父现在带着邓氏兵,沿着华阴以南的山道撤往武关,还来得及!”   “放肆!”   邓晨大怒:”你是欲让我背弃伯升么?”   他对侄儿大失所望:“相面者说你的面状有反相,我还不信,今日果真如此!”   邓奉却振振有词:“我邓氏又不是刘氏兄弟之仆,叔父也是更始皇帝九卿,与刘伯升并非上下级,哪来的反?”   邓奉对刘伯升、刘秀兄弟观感素来不好,觉得既然邓晨已丧妻,就不该再将邓氏和他们绑在一起,同遭更始嫌恶,刘伯升自入关以来,僭越之举一桩接着一桩,又孤注一掷,他要赌上一切,邓氏为何要跟着一起下注?   他在长安时不太肯献策,此刻面对亲叔父,也实话实说了:“叔父,从进关中那一刻起,刘伯升便走岔了,这大方向错了,之后再如何补救,也是南辕北辙,无济于事!”   邓奉指着黄河对岸:“叔父不是奇怪以魏军战力,为何会一触即溃,让我军轻取华阴等县,一路打到此处来么?请看北方风陵渡!”   他们所在是渭水、潼水与黄河交汇的地方,这儿也是千里黄河的又一个大拐弯,显得水面更加宽阔。   “风陵渡虽无旗帜兵马营火,但河岸开阔,小船隐于芦苇荡,大的漕船只却藏不起来,皆泊于码头畔,就等着我军忍耐不住,强攻潼塬时,以舟师登岸袭我后路!“   “这也是魏军要将守御之地选在此处的用意。”   邓晨听得愕然了,意思是,这是第五伦将计就计,他们的声东击西已被看穿,被牵制在此的不是魏军,而是绿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邓晨苦恼不已,但他却绝不可能如其所言,背弃伯升,小长安输得那么惨,两家尚能荣辱与共,何况现在?   随着邓晨据有潼水,派人顺着沟壑往南进,也与王常那些翻山越岭的斥候联络上了,送来了王常的请求:“受阻于此数日,崤函道路绵长,辎重运输不利,弘农绿林干粮将尽,这场仗,必须打了!”   “王将军有些焦急了。”   换他他也急,邓晨咬了咬牙,还是决定依旧策行事,与王常东西合击,看能否一举拿下潼塬!   点将担任职责时,邓奉却主动请命:“既然叔父执意要攻,一旦交战,河东魏军定会来袭,我请守于渭口!”   邓晨也明白侄儿的用意了,只叹息道:“这是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进而先虑退,但我,只能给你八百人!”   “足够了。”   邓奉对整场战争持悲观,对自己却信心十足:“请让侄儿来为叔父,看住后背!”   “但这一战,我不是为刘伯升打的,而是为了我邓氏兵,能全身而退!”   ……   “绿林终于忍不住了。”   景丹这几天在潼塬上,就没睡过好觉,但计划还是一点点进入他临行前和第五伦筹划的方略中来。   刘伯升想让邓氏兵来接应王常,让华阴岌岌可危,迫使第五伦派兵东援,牵扯防守渭水的兵力。但第五伦却不屑一顾,因为他给景丹留的援兵,就是河东军!   “景将军,王常也开始进攻黄巷坂!”第七彪满脸黄土地来禀报,经过多日试探,再耗下去士气将衰,王常终于派兵沿着狭长的小道,开始仰攻潼塬东口。   “第七将军,你见过过磨豆浆罢?”   景丹笑着指点这硕大的战场:“这潼塬就是一块大磨,而东西两侧的绿林,就是源源不断,主动跳进来的菽豆,魏王就是要用此地,磨碎绿林骨鲠,让河渭皆赤,叫刘伯升与更始胆寒!”   他指挥三军御敌的手,也好似推磨一般旋转,魏军、绿林,都得真刀真枪和前所未遇的敌人展开一场血腥的鏖战!绿林两路大军将被景丹利用地形牵制在此,露出他们脆弱的腹背……   万事俱备,只欠一事。   “点燃狼烟!”   “菽豆已入吾磨中,窦周公,该由你来加水了!”   ……   对岸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昼夜,窦融沉着脸站在风陵渡口,看着拜在面前稽认罪的校尉。   他收到第五伦诏令,不计一切代价,协助景丹在潼塬御敌,景丹和第七彪的五千兵卒将拖住数倍之敌,而窦融的任务,则是借助魏军的漕船、舟楫,渡河袭击东西两侧的绿林后背,让其进攻失败,一点点消耗在这块大磨石上!   然而当程序轮到“加水”这一项时,窦融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窦君,也不能怪吾等,一来是风向不利,船只逆风而渡,只能靠划,度起不来,贼虏一眼就能知道吾等去往何处。”   “二来,南岸大塬高耸,对绿林是天险,对吾等亦然,能容纳舟船登岸的地方,无非渭口等寥寥几处……”   绿林中也有高人啊,当窦融派出的第一支部队试图在渭口登岸捅后路时,反遭到了敌方袭击,在岸上居高临下,十分骁勇,若非校尉丢下上百具尸体跑得快,连舟船都被缴获了。   他们遇到的正是邓奉,河东军轻敌战失利,吃了个大亏。   而派去袭击王常后路的校尉也铩羽而归,王常军队在黄巷坂内拉成了长蛇,被第七彪堵在潼塬东口苦战,若是能将其截为两段,定得大胜。   看上去太诱人了,但黄巷坂侧翼怪石嶙峋,大船靠不过去,只能以小舟登岸,结果前锋也遇到了王常所派伏兵,校尉见无机可乘,遂悻悻而退。   窦融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魏王和景丹筹划时说得倒是轻巧,什么漕船运兵,击其侧后,可真正执行起来,哪那么容易?”   他猜测,还是上回打河东抢滩登6太顺利,让第五伦产生了“哪一战都可如此轻松”的错觉罢!   然而磨豆子,干磨可不容易,潼塬扛着敌军猛攻,那狼烟又燃起来,催促窦融加水了。   窦融很是焦虑,他身份特殊,说降将不是降将,说旧部也算不上,原本拉了两三千败卒去投靠,还被天杀的越骑营给冲得七零八落,只相当于孤身入伙。   第五伦给了虚衔,封了爵位,又给他管着河东,月余以来,窦融是兢兢业业,比给自己亲戚大司空王邑做事还认真,若给他些时日好好治郡,定有成效。   但很快就摊上了这场战争,若让窦融掌握大权独当一面,虽然他对绿林是屡屡败绩,心里有些犯怵,但也能做得不差。   麻烦之处就在于,窦融麾下是第五伦留在河东的五千兵卒,真可谓“骄兵悍将”,人均第七彪,哪看得上窦融这晚来的家伙,都不太听他指挥,用起来很不顺手。窦融性柔,杀也不太好杀,只能慢慢软磨硬泡,可战争却不给他时间。   诏令就是诏令,窦融知道,自己必须执行,景丹和第七彪都是元勋,若是窦融从始至终都没起到作用,这二人朝第五伦一弹劾,他这河东守,指不定也做到头了!   于是窦融愤而起身:“景将军、第七将军正在率部死战,狼烟不知燃起赖多少遍!吾等焉能作壁上观?”   没错,窦融需要一位“项羽”站出来,但校尉们经过两次挫败,现在是三鼓已竭,面面相觑,都不肯迈出来。   书友们之前用的小书亭 。   打新军,众人都奋勇争先,今日觉绿林是根难啃的骨头,遂起了让友军先上的心思都深得魏王真传啊!   “只可惜商颜侯郑统不在此处啊。”窦融如此感慨,想激一激众人,但对老兵油子们却全然无用,他们只有第五伦和四位主将才治得住。   “也罢。”   窦融见以自己的威望,也没法强令第五伦旧部们,遂想了一个两不得罪的法子。   他让人取来一些竹简,挑了根短的写上“先登”二字,与其余长的混在一起,握于手中,然后叫诸校尉一一来抽。   “抽中短者,便是下次渡河攻击的前锋,让天来定!”   校尉们上前抽了签,各自看着自己的签,脸色忧喜不定。   窦融手里还剩下多出来的一根,是长的,他遂抬起头:“短签在谁人手中?”   半天没人说话,就在那个倒霉蛋要举起手来时,却有一人掀开营帐入内,竟是奉命督粮草抵达的河东人,张宗,字诸君!   校尉们是看不上河东籍人士,视为杂牌军,平日里监督新军俘虏在解池挖挖盐,押送粮草尚可,抢功劳?靠后站!   “窦君,我亦有资格抽签罢?”张宗却不吃这一套,他迈步向前,也不容窦融说话,就将他手里的简抽过来,长的。   然而,张宗却当着众人的面,猛地一掰,将其折为两段!   “诸君!”   他字就是诸君,也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何其幸也!”   张宗哈哈大笑:“短签,在我这!这场大功,宗就当仁不让了!”   ……   ps:明天更新在13:oo。 第310章 七寸 张宗虽然籍贯在南阳,但已到河东许多年,在妻家做事,王寻进入安邑时,张宗不忿其军纪恶劣,毅然举旗反抗,第五伦挥师东征时,他被其部将游说投靠。 只可惜那一战魏军渡河太过顺利,张宗没捞到什么大功,只因其响应之劳,作为河东人士的代表,事后被第五伦封了个“子爵”,任命为郡贼曹掾,以示褒奖。 但众人都觉得这爵位有水分,平素里不待见张宗,第五伦军中派系已成,留在河东的校尉、军司马,多来自从魏地西随入关的八百士吏,四个月内经历大小战役十余,混到今日,乃是嫡系中的嫡系。而张宗等人投靠不过一月,也没有突出人物作为脑,自然是垫底。 窦融倒是对张宗颇为欣赏,故意问他道:“诸君,我听闻你孩儿刚出生,奈何不顾身?” 张宗昂收道:“愚闻一卒毕力,百人不当;万夫致死,可以横行。” “张宗麾下有兵卒千余,又借魏王、窦公之威名,此役必胜!” “善!”窦融也颇会把握机会,竟弯腰捡起张宗折了后,扔掉的另一半竹简,也举在手中,目光扫视营中。 “短签不止一枚,今张贼曹愿为先登击东边王常,窦融亦当亲自登船,率军击西边渭口,营中,可还有短签者相随?” 张宗那无畏的举止,已让先前相互推诿的军司马们红了脸,羞辱啊,竟叫河东小儿抢了先。窦融再一激,众人皆耻之,他们虽然过上了好日子,有点爱惜性命,不似过去那般无畏,但血性尤在,竟不约而同,纷纷将手中长签折断,连同那原本抽到短签的人在内,持之高呼: “吾等皆执短签!” “愿随窦君击绿林贼!” …… 窦融把握住了机会,激得将校们人人奋勇,而张宗亦手持虎符,回到跟自己押粮草至此的河东兵中,激励士卒。 “张君居然接了先登?” 当初随张宗一起举事反新,又曾泅渡龙门去拜见第五伦的河东人杨茂闻之大惊:“分甲兵,犒赏丝帛,分粮秣等事,处处是魏王嫡系优先,而吾等排在最后。剿残匪等活却驱使吾等去做,我听说前两批去击绿林的部曲都败退而归,对面不比新军,这冒矢石之事,就该让彼辈去做,为何会轮到吾等!” “糊涂。”张宗勇则勇矣,却并非无谋,看着杨茂道:“你的爵位是什么?” “男。” 张宗道:“我封了子爵,魏王没忘记吾等在河东响应的功劳。” 除他二人,河东人士再无一人受封。 “但被魏王嫡系压着,河东人如今想出头很难。” “你就甘心,永远排在最末?吾等就甘心,一直做些捕盗杂事?” “锥在囊中,自能脱颖而出,但至少要将尖的那头露出来!” 张宗举起手中的木签:“富贵险中求,此乃难得机会,若不赶紧抓在手中,稍纵即逝,往后就再难有良机了!” 说服了副手后,张宗又与追随自己反新的老兄弟们慷慨陈词:“月余前,魏王遣师渡河来救河东,骁勇无畏,当时我就想,我若是能与他们在同一条船上,也不逊色。” “而今日,吾等也成了魏军一员,轮到河东人过河,一来报效魏王之德,二来也能证明,河东人之勇锐,不亚河西!” 窦融这次十分大方,张宗所需甲兵悉数给他,渡河过程、士卒心思和当初魏军击河东很像,不足道哉,该激动的激动,该畏惧的畏惧。 唯独张宗一人披甲横刀,蹲在漕船头,迎着深秋的寒风,望着对面的河岸越来越近。 这年头的大河南岸,还不似后世流水侵蚀后的平缓,而是有颇多土塬遍布于河畔,静静地一动不动,在夜色中看,好似水中巨龟怪兽,有它们作为障碍,大漕船进去就没法调头,抵达河心后,要改乘小舟继续前行。 第一批十条小舟,在呜呜风浪掩盖下,向南岸驶去,十余片桨叶同时入水,叶刃搅拌黄河水,划开了一片涟漪。 前方两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巨大山崖,那就是潼塬的北部,上头火光点点,隐约还能听到阵阵喊杀声。战斗已经持续了两日,王常的大军一点点向前蠕动推进,而第七彪则死守要害,双方的交锋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张宗回过头,现漕船、艨艟在身后渐渐缩小,他们调头回去接第二批人了,后路已绝,凌乱的风从南岸吹来,流水敲打船壳,士卒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使劲摇桨,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土石翻船。 他们没打火把,全靠天上的圆月亮提供视野,而以潼塬下一连串的火光作为目标:那条火蛇,就是拉得老长的绿林军进攻队列。 眼看岸越来越近,河畔出现昨日进攻失利留下的浮尸,脸朝下,背上扎着一根箭,显然是调头逃走时挨的,他们在水中一沉一浮,看得让人心悸,这会是河东兵接下来的命运么? 九月中的河水已很冰凉,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张宗的血却是越来越热。他不顾身后士卒的提醒,姿势从蹲变为站,一手擎盾,一手挽刀,当船靠岸的震动传来时,他也第一个跃上了岸! 踩着寒冷的湖水,兵卒们悉数随张宗上岸,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涕。 张宗故意挑了一处不适合登6的地点夜渡,岸边是一片高耸的丘塬,上头守着王常留下保护侧翼的兵卒,他们的营火已在眼前,空气中甚至还有烤米的香味! 众人将鼻涕一擦,把刀叼在嘴里,在土石上攀爬,犹如鬼魅山魈般朝高处攀去,他们甲衣摩擦地面窸窸窣窣的声响,都被潼塬上的震天厮杀给掩盖了。 站岗放哨的绿林兵卒持火把眯眼看着河岸,困得倦意十足,就在他睁眼闭眼的当口,夜色里忽然走出一个鬼魅般的敏捷身形。 “谁!” “自己人。” 妥妥的南阳口音,绿林兵松了口气,大概是去撒尿的人回来了,不想那人却猛地冲刺到跟前,一刀捅进他的肚子里! 随着一声惨叫,张宗身先士卒,打响了夜袭的号角,其后河东士卒亦紧随其后,一口气将这营地冲得七零八落,许多绿林还蜷缩在营中、围聚在火旁就被迫迎战。 王常在河边长塬上布置了起码三千兵卒以防偷袭,但因为岸太长,所以是分散扎营,一营不过数百人,东西两侧的营垒相隔数里,察觉此处出事,点了火把朝这边靠拢支援。 他们这一批人数不过三四百,放在整个战场上,面对数量过万的绿林,犹以小雪投沸汤。 但张宗却有自己的打算。 “不要与来援之敌浪费时间,继续向前,一口气杀到黄巷坂中!” 他们现在居高临下,能看清远处战场的情形:上潼塬的必经之路,是长达十五里的黄巷坂,夹于山丘之间,这条小道因山形隆塬所限,弯弯曲曲,好似蛇形,又细又绕。 王常的绿林兵挤满其中,多点火把,放目望去,像极了一条火蛇在缓缓向前爬行,欲将潼塬这头巨象一口吞下! 张宗作战时挨了一箭,却一点不在乎,像折签一般将其掰断,目光炯炯看着前方,黄坂巷的拐弯处,那儿最是拥挤。 “趁着蛇在吞食猎物的当口,打其七寸,会如何?” …… 神兵天降! 在王常眼中,完全可以如此形容这支夜袭的奇兵,他们从最难靠岸的地方攀爬上来,击溃己方侧翼一营后,竟不顾左右的绿林兵来追击,而是铁头径直往前走。 且战且进,穿过崎岖的丘塬,抵达了黄坂巷“七寸”的顶上,然后便弓弩齐,打了蹲在这休息,等待进攻潼塬的绿林兵一个措手不及! 一阵弓弩后,为那高个大汉,更从三丈高的塬上一跃而下,长矛贯死一个绿林小渠帅,而后换刀盾,带着河东兵开始在其中大杀四方。 绿林人数虽多,但碍于道路狭长,忽遭此中心开花式的袭击,数量优势不再有,也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他们已对潼塬进攻了一昼夜,虽有轮换,许多士卒吃喝拉撒都得在这小道上解决,士气早已衰竭,身心也疲惫不堪,直接被打懵了。 王常很焦虑,但后方援军为乱兵所堵进不去,前方的进攻部队不知后面生了什么事,一时间惶恐反顾。 反叫坂口的第七彪抓住机会,高呼“援兵已至,绿林败了”杀将出来。 巴蛇欲噬大象崩了毒牙,七寸却猛遭一击,嘴巴也被象撑破,象牙划着蛇皮,巨腿居高临下猛踩,要将它彻底碾碎! 随着第二批登岸的部队抵达,王常留在侧翼的兵卒也无暇他顾,只在河边混战,而随着张宗等人的厮杀,绿林长蛇已被斩为两段,只能各自挣扎,夜色中还不知会有多少河东兵渡河而来。 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将大军撤回来,虽然肯定会折损四五千人,但好歹能保住点种子。 “唉!” 手边没有案几,王常只能又锤了一下空气,宣布他和刘伯升的这场军事独走功败垂成! “第五伦赢了,刘玄赢了,而我和伯升一起,输了!” …… 亏着景丹的阻止,第七彪在潼塬憋了两天,乖乖以逸待劳,守险御敌。此刻他终于能痛痛快快带兵杀到黄坂巷中,绿林士气已竭,尽管仍有小渠帅英勇作战,但还是顶不住魏军顺势一冲,纷纷败退,却又为“七寸”处张宗所阻,只能作困兽之斗。 经历了一个时辰的鏖战,待残敌死的死降的降,第七彪肃清数里之敌,走到张宗和他的河东死士们身边时,天色已经大亮。 第七彪没有第一时间感谢,而是骂骂咧咧地上前斥责:“吾等苦战两日,狼烟放了五回,窦融为何现在才派人来击……” 可等他走到张宗面前时,一切质问都被鲠在喉咙里,第七彪的麾下也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狠人。 张宗札甲已破,一根折断的矛贯穿了他的胛背,矛尖从他肩下露了出来,如今还滴着血,而背后则多中流矢。 再看河东士卒几乎人人带伤,头还昂得老高,这一战,叫他们打出了威风。 第七彪性格顽劣,能叫他服气的人不多,尤其是在勇锐上,此刻见张宗如此,目瞪口呆,只暗呼这人比我还不要命!那些不善的质问全憋了回去。 而张宗又在做什么呢?他坐在几乎铺满地面的尸体上,偏着脖子,旁若无人地吮着皮囊里的酒——缴获来的,目光则瞥向气势汹汹的第七彪。 嘴唇离囊,须后露出了笑,却不拱手也不作揖,只道:“第七将军,可要同饮?” 第七彪前一刻还骂骂咧咧,此时有些尴尬,只伸手接过酒馕,晃了晃,现里面酒水所剩无几,便随手扔掉! 一时间双方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却见第七彪沉着脸朝后吆喝一声,他也是打仗从不离酒,手下遂将满满一囊,经由一双双手递了上来。 第七彪亦双手持囊,将其递给张宗:“此酒,当由我敬予诸君!” 也不知他说的是张宗,还是河东“诸君”!恶侠佩服两种人,一是有本事的,二是比自己狠的,张宗两者都占了。反正这厮最擅长顺坡下驴。一时间,魏王嫡系和河东杂牌都欢笑起来,其乐融融,直到有人喊了一声: “塬西边起大火了!” 众人纷纷回抬头,却见冲天的浓烟从西方冒起,升得比巍峨的潼塬还要高,那是渭口的位置,邓奉守备之处,也是窦融亲自进攻的地点! …… ps:第二章在18:oo。 第311章 数奇   一个时辰前,就在张宗在黄巷坂打了王常“七寸”之际,作为河东军主将,窦融也带着诸校尉、军司马乘漕船逆风向西南行,他们的目标是邓晨军侧后方的渭口。   其实在决定进攻方向时,窦融是耍了点小心眼的,他故意表示自己要啃硬骨头,去硬碰王常的大军,然而张宗却道:“死生有命,张宗岂敢辞难就逸乎?”   于是,窦融就顺理成章将显然更难打的东边交给张诸君,自己来了西边,渭口乃是渭水、潼水入河之处,这里颇为平坦,相较于张宗登6处的丘塬纵横,这儿更容易让大船靠岸,可以一次运送较多兵力,对攻方有利。   窦融对这一仗信心十足:“此役便是要一举击溃敌军后队,堵死渭口,与景将军一同,将这数千之兵全歼于潼水谷地中!”   仔细算算,自唐河之战大败于刘伯升至今,已经九个多月了,他窦融就在南阳、颍川被绿林撵着跑,旧部尽失,颜面丢光。以至于投靠第五伦后,虽然魏王说“吐哺而得周公”,敬他为国士,爵位职务都没落下,但窦融仍为麾下校尉所轻。   他往后若想在河东令行禁止,这一战就但有所表现!   靠着张宗折筹作为引子,窦融已经把全军士气重新调动起来,但作为战场宿将,窦融亦未因对面只有几百人守备就轻敌,让初次进攻失利的军司马来询问,将交战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他。   “渭口河道宽、河叉多、芦苇长得密密麻麻,有一人多高。”   “奉窦君之命,前几日绿林贼未至时,在芦苇荡中藏了百多伏兵接应,以芦苇为隐蔽,分散在各关键处安营。结果等登岸时,来迎的却是换了甲胄的绿林贼,忽然暴起交战,定是彼辈将我军伏兵悉数除掉。”   “绿林中也有善用兵者啊。”窦融颔,如今渭口的芦苇从反叫敌人给占了去,敌在暗,他们在明。但欲登岸击邓晨部却又必须经由此地,否则就得划船逆渭水而行,再走几里,却是绕了远路。   魏兵校尉、军司马们也知耻后勇,眼下并不畏惧,而是纷纷向他请战:“先前是中了贼子之计,不慎失手,如今吾等渡过来两千余人,大船靠岸,步卒结阵前行,而小船沿着小汊往里索敌,贼人兵少,能奈我何?”   窦融没有答话,先伸出手感受风向,刮的是西南风,船只逆风而行已很不容易,更别说加上逆流进入渭水,若是那样,必会浪费更多时间。   “驶向渭口!”窦融如此下令,然而随着河岸越来越近,他心中的不祥之感也越来越深。   开战前窦融是亲自坐船来考察过的,岸边的芦苇茂密,如今深秋已经枯萎,颇为干燥,在风中摇曳晃动,出沙沙之声,听上去好似有千军万马在里面挪动一般。   而岸上确实有些绿林兵卒在营火旁眺望,瞧见魏兵前锋抵达,立刻抄起弓弩乱射,魏兵顶着盾挡箭跳上岸,他们扔下几具尸体后,却已经匆匆往后逃去,钻进了芦苇从中。   众人要追,不想后头却传来窦融之令!   “不得深追!”   想要一雪前耻的校尉、军司马们颇为不解,马上故态复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窦君莫非是怕了绿林不成?”   被绿林屡败,这是窦融的痛处,所以必须表现积极些,但他却没被冲昏头脑,冷静地指点一位较为谨慎的军司马,让他带部众缓缓前行。   “让兵卒以横队搜索前行,后方阵仗闹大些,叫绿林贼以为我大军尽入芦苇之中,听到鸣金立刻退回来!”   麾下应诺而行,众人面面相觑,但窦融让他们稍安勿躁。   “我看,窦周公就是被绿林打怕了,畏畏尾。”窃窃私语被惊呼打破,如今已近平旦,天色将明,旭日已经从东方升起,然而在芦苇荡深处,也亮起了许多亮点:火光!   邓奉麾下八百人不足以守备绵延数里的渭口河岸,但却足够用来放火,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他安排好的人手点起火来,那炎炎烈焰从南向北烧,随着风鼓动渐渐弥漫,沟汊里也推出些堆满薪柴的火船来,刮刮杂杂烧着,乘着顺风直冲将出来。   窦融立刻让人鸣金,他麾下的士卒还没走远,立刻赶在被大火淹没前退了回来,风又紧,火又猛,众魏兵只得钻到烂泥地里,亦或是连跑带游回到船上,颇有些狼狈。   而船上诸校,只瞠目看着燎遍整个渭口的火场,野鸡乱飞,麋鹿奔逃,晚了片刻,他们也要被烤成熟肉。   窦周公在船上望火兴叹:“兵法云,行火必有因,烟火必素具。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风起之日也。”   “此地树木丛杂,芦苇从生,又值大风,正是用火攻最好的地方。”   “欺敌者必败,方才若中了诱惑之策,悉数追入,船舶阻于汊口回旋不得,这火一烧,恐将大败!”   众人应诺,都后怕不已,而等了片刻,火势烧小时也不见敌军杀出来,看来邓奉放火是防守而非进攻,他靠着火场阻碍,带兵从容后退。   倒是魏兵正在风口上,叫烟熏得难受,窦融也没有改风向唤雨水的本事,这火不知要烧多久,只能采取第二策,带人逆风逆流进入渭水。   等他们登岸绕过冒烟的芦苇从,追到禁沟里时,半个时辰过去了,绿林已丢下仰攻潼塬的数百具尸体,向南撤走。   景丹亦率部从潼塬下来,望见烟火后赶来的第七彪跟在后头,与窦融汇合后,景丹尚能作揖有礼,第七彪却面色不太好看,质问道:   “窦郡守,来何迟也!?”   景丹与魏王设计的磨盘计划,河东军颇为关键,张宗那一路前后千余人,创造了极大的战果,算是达成了目标。反而是窦融这边人数更众拉了垮,叫邓氏兵从容退走。   景丹倒是会做人,劝着第七彪:“第七将军,吾等已击退绿林两军,歼敌俘获数千,而我军伤亡才千余,出了大王筹划,此乃大胜也!”   最爱欺软怕硬的第七彪却仍不爽,张宗太过勇锐骂不出口,所有气就全撒在可怜的窦融身上,瞪着他道:“没错,是大胜,就是美中不足啊!”   窦融有苦说不出,还是怪他数奇,本来捡了容易登岸的一方,却遇上了个会打仗的,被这把火烧得没脾气,能保麾下无失,已算不错。   此刻面对第七彪的讥讽,窦融只能拱手讷讷应是,然后自嘲地告诉自己。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或许一个被绿林打断了脊梁,用兵畏畏尾,再难立军功,只能老实治郡的窦融。”   “要比一个恢复往日光彩,将兵能与魏王伦齐名的窦融,活得更好,更长久!”   ……   “叔父,追击的魏兵已被我击退,又断了一座桥梁,应能稍阻敌众。”   邓奉先这两天可谓打满全场,大放异彩:一战清扫了窦融埋伏在芦苇荡里的兵卒;二战击退河东军试探性的登6;三战用一把大火阻敌,掩护邓晨撤离。   如今又亲自断后,靠着禁沟南北走向的狭隘地形,将第七彪急吼吼派来追击,在沟里拉成一字长蛇的魏兵痛击一顿!   四役全胜,邓氏兵中敬佩这位“少宗主”的人更多了,尤其是放在整体的失败里,邓奉先犹如灰烬堆里的一粒黄金。   反观邓晨却很是颓唐,休憩时也一点食物都不入口,只剩下焦虑了。   他和刘伯升的计划是声东击西,但魏军比预想中难对付,如今东边非但未能会师进攻河西牵制第五伦,反叫打得大败。王常那一路偃旗息鼓,他也仓皇而退,初战不利,也不知渭水及右扶风两个战场如何了?   “叔父!”   邓奉来到他身边,加重了语气:“事到如今,叔父将欲何往?”   邓晨理所当然地说道:“吾等受损不大,自然是带着兵众,退回渭南去。”   禁沟的西边也是一座丘塬(今潼关县城),但坡度较为平缓,高度也一般,不似潼塬那般令人绝望。他们大可攀爬上去,再翻过几道类似的塬,就能回到华阴一带。   邓奉却摇头:“魏兵得此大胜,一定会乘胜追击,彼辈在平地行军远快于我,吾等一出丘塬,必在华阴等地遭到猛击!”   以新败之兵迎战大胜之师,士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怕邓奉再骁勇,也没把握能胜。   “那依你看……”   邓奉道:“不往西,继续往南!走华山余脉的山路,绕到华阳,而后回上雒、商县去。”   听上去没问题,但邓晨却想起邓奉先前的态度,追问道:“然后呢?依你之见,大概是要南下回武关,甚至是南阳罢?”   走到这一步,邓奉也不避讳:“邓氏兵是叔父与我一点点聚集的,如今已损五分之一,难道还要为了刘伯升的野心,让他们命丧于关中?”   “叔父猛攻潼塬,已竭尽全力;我也在渭口、禁沟连打四战,身被数创。吾等都对得起他刘伯升,仁至义尽,接下来,是该为邓氏考虑了。”   “退回武关,上书向更始请罪,表明与刘伯升决裂,刘玄所恶者刘伯升,非南阳豪族。邓氏于更始有大功,如此,吾等还能回到故乡,而不必在外做孤魂野鬼!”   “你……”邓晨想斥责侄儿,话到嘴边却没了底气。   一面是与刘伯升兄弟的情谊,一面是家族的未来,邓晨曾以为两者是一体的,可现在随着刘伯升败绩初露,产生了矛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但若真如邓奉建议,一走了之,潼塬的魏军没了后顾之忧,径直往西,那伯升后路危矣!   良久后,邓晨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邓奉却已料到他的心意,猛地迈步上前,手作刀状,往邓晨脖子后猛地一击!竟让他直接晕厥倒下。   “叔父,叔父!”   邓奉抱着邓晨,大声呼唤,目光冷冷却看向被这一幕惊呆的族人、部众:“我叔父太多疲倦,昏过去了,从此刻起,邓氏兵听我号令。”   “敢违吾令者,杀无赦!”   若是此役之前,此言还差点火候,但这几日邓奉屡挫魏兵,赢得了声明威望,再无人敢忤逆,更何况他们跑了一趟关中,除了宫室,什么都没捞到,也有些想家了,皆伏应诺。   “南下,回武关!”   ……   一如邓奉所料,景丹让第七彪撵绿林,自己则迅跟窦融“借兵”,西进到华阴县,光复此地后以逸待劳,就等邓晨叔侄从东边的丘塬里钻进包围圈。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pp,【 app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然而一直等到第三天,第七彪满脸晦气地从山沟沟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都不见绿林踪迹。   “景君,邓氏兵向南遁走,山路狭窄难行,不好追了。”第七彪恨恨不已。   “都怪窦周公!”   第七彪已经决定打完仗,要和第五伦好好告窦融一状。   景丹倒是对窦融没恶感,每场胜仗,都得有个没捞到功的倒霉蛋做陪衬,才能显得立功者难能可贵啊。   张宗毫无疑问是潼塬一役功之将,但这功之帅,景丹却是当仁不让!   他看向西边,今天是九月十六日,渭水和右扶风两个战场,应该是早就打起来了,只不知战况如何。   “王常受挫退回湖县,应不敢再贸然西进,潼塬交给窦周公和养伤的张宗即可。”   景丹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看向意犹未尽的第七彪:“第七将军,吾等数日内便得此大胜,接下来的事,连魏王都没安排,但吾等却可以先行而后禀!”   “是何事?”   景丹挥鞭西指:“去新丰、鸿门和蓝田,抄刘伯升后路!”   ……   ps:明天更新在13:oo。   有加更。 第312章 上驷 渭水很长,不算其在陇右的狭窄河道,从右扶风陈仓城流到渭口汇入黄河,足足有七百多里。关中的“母亲河”在平原上平缓流淌,若能征收到足够舟楫或木板,可以用于搭建浮桥渡河的地点,没有一千,也有七百……尤其是小规模的部队。 四天前,九月十二日。 一支多达二三千人的“骑兵”便在位于右扶风郿县的渭水上搭建了小小浮桥,从容而过。此地远离魏王控制的地盘,是魏国与西汉势力的缓冲地带,既无驻兵,也未遣官。 魏军的三五游骑斥候抵达此处已是极限,除了眼巴巴看着绿林过河,唯一能做的,便是星夜赶回去禀报。 魏车骑将军耿弇(yan)在距此一百五十余里的平陵——刘伯升已将大军集中于长安城北,这儿有昔日新朝北军驻扎的现成营垒,可容兵卒,浮桥也在西渭桥、中渭桥残柱的基础上搭建,同时开工,相距数十里。 于是第五伦也令万脩、耿弇分别驻扎在渭城、平陵防备,互为犄角,他自己则居中调度。 “骑兵?” 等耿弇、彭宠得知此事时,已是九月十三日正午,又听闻他们是从西汉、魏军交界的地域渡渭,彭宠不由道:“看来王元替魏王游说西汉失败,隗氏已决定协助刘伯升了。” 耿弇却摇头:“隗氏并未公开与我决裂,应是欲坐山观虎斗。” 这之间的区别很关键,若是隗氏直接助刘伯升,那渡河的或是大名鼎鼎的六郡骑兵,而若隗氏不直接入场,那刘伯升麾下唯一一支骑兵就是…… “新莽覆灭时向南败退,投降绿汉的屯骑营!” 耿弇有些不太高兴:“驻防西边的校尉不是说,屯骑营作为刘伯升前锋,西进抵达盩厔后,便一直驻扎未动么?怎么忽然向西跑到百余里外的郿县去了?他们是聋子,还是瞎子?” 但斥候回报的“骑兵”是假不了的,二三千匹马,不是屯骑营还能是谁?隗氏应该没那么大方,基本可以认定,是西边的校尉中了敌人的疑兵伎俩。 在基本确定这支敌军偏师所属后,耿弇及他麾下校尉们一点都不紧张,新军降兵,懂的都懂。魏王也接收了越骑营投降,结果这支兵最著名的战绩,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将千里来投的窦融给打了! 这之后第五伦将越骑营交给耿弇来带,耿弇对他们的评价就六个字:烂泥扶不上墙! 当然,这是相较于他念念不忘的幽州突骑而言,越骑营到了耿弇手里,还是稍有起色,随他向北“劝降”了西河郡,又渡孟门堵截新军败兵,完成了迂回上千里,斩王寻而献的壮举——顺风仗,打败兵,越骑营确实可堪一用。 又听说,屯骑营连越骑都不如,三个月前望风而逃,总不可能跟绿林匪徒厮混了三个月,就忽然变成天下强军吧? “刘伯升以屯骑营绕后,实在是用错了兵。” 他一眼就能看出敌人的意图,声东击西,东边在华阴开战,欲调动第五伦兵力;西边则是派遣奇兵迂回,想捅进他们的大后方,搅个天翻地覆,进一步牵制魏军。 副将彭宠请示:“车骑将军,彼辈已过成国渠,抵达美阳县,往好畴方向进,不可不防,该如何应敌。” 按照第五伦的划分,整个右扶风,都是耿弇的防区,漏了这支骑兵跑到渭北,他是要负责的。 耿弇只觉得可笑,且不说第五伦已下令泾水以西各县坚壁清野,想在他耿弇面前玩大迂回,大包抄? 他不以为意:“彭廷尉,你听说过田忌赛马么?” “马有上、中、下辈。” “若我为上驷,那这屯骑营,则是下驷。” 在出战以来无一败绩的耿弇眼里,己方阵营中,除了马援是上驷外,诸如第五伦、万脩等辈,亦是中驷来着。而彭宠,也是妥妥的下驷。 “既然如此,以中驷对下驷,足矣。” 在耿弇想来,被他收拾过的越骑营,起码也是中驷水准,除却这支兵,暂时也没别的骑兵可用,且遣之追击,配合第五伦驻扎在各县的民团,以主场优势,足以将这支冒进的偏师困住甚至歼灭! 先前被第五伦降为“士吏”的越骑营前校尉成重,因跟着耿弇取西河、斩王寻的功绩,如今复为副校尉,第五伦也没忘记他投诚的功劳,给了一个“子”爵,让成重感恩戴德。 此番重新得到独自带兵出击的机会,成重也在对他有再造之恩的耿弇面前,立下了军令状。 “下吏一定戴罪立功!” …… 成重憋了一股劲,进军度很快,九月十四就抵达了好畴县,却从坚壁清野大门紧闭的好畴县城处得知,那支汉军骑兵度迅猛,对沿途城郭和已经坞堡化的乡邑不屑一顾,只打下了一座防备疏松的里闾夺粮食喂马补给,然后就立刻往东行进。 打听清楚对方基本是一人一马后,成重大喜:“彼辈不顾马力,一味强行军,交战时马儿必疲,看他们怎么打!” 他请好畴县出千余丁壮随行,越骑营继续向东追击,九月十四日下午,追抵谷口县五床山时,终于撵到了敌军的尾巴! 五床山并不高,其实就是五座丘陵,好似床具,却见汉兵在丘陵间驻足。对方两千余人,行军一昼夜,基本没歇过,马力已颇为疲乏,反观成重这边,带来的两千骑却尚有一战之力。 见到对面确实打着屯骑营的旗帜,成重顿时松了口气。 他派人去喊话招降,告诉屯骑营校尉,自己是老朋友,在魏国享受富贵,还封了爵位,而魏王正缺骑兵,让屯骑营也同来,不比在绿林做寇强? 但去招降的人却被“屯骑营”里的一位年轻小校射死,那弩还贼准。 既然劝降无果,就只能战了。 有军司马提议:“校尉,不如将彼辈困死在此地,等大军抵达。” “糊涂,大军要在渭水防备刘伯升,焉能来此?若是抽调士卒过来,岂不是中了调兵之计?” 前次被第五伦狠狠责罚一通后,成重也懂得大局观,斥责道:“十则围之,吾等不足围也,这儿有溪水流淌,除了五床山,皆是平坦地界,彼辈干粮麦豆也未尽,不趁着他们马力耗尽时击之,难道要等其恢复气力,上马逃走么?” 一追一逃,就没完没了了,哪怕叫其中几百人侥幸过了泾水,成重也要惹大麻烦。 “越骑营常被申饬,好不容易逮到立功机会,决不能再错过。” 他亦是投诚元勋之一,看着别人封侯封伯,而自己只是个子,心里也难受啊。 对付其他军队,越骑营怯怯,但屯骑营这种知根知底的“袍泽”,他们却信心十足。 随着好畴、谷口两县民团相继抵达,成重开始熟练地排兵布阵,打算以两倍的兵力优势,将彼辈歼灭于此。 此时天色已有些晦暗了,对面将马匹留在丘陵间,摆出了成重看不懂的阵势! “竟当真弃马而列步阵!?” 成重只感觉可笑:“三月不见,屯骑营的校尉是在绿林中热糊涂了罢,昔日新莽尚存时,北军两营演练,彼辈在马上都不是我军对手,更何况是今日?” 他遂高高举起令旗:“诸君,吾等今日,又要痛击‘友军’了!” …… 九月十五日,对岸的刘伯升大军两座浮桥已修一半,耿弇也奉第五伦之令,在上游渡口准备好了火船,就等浮桥快修好时派去冲了,叫汉兵望河兴叹。 但军中也有争议,有人认为要彻底断绝浮桥,继续同刘伯升对峙,将战争拖下去,拖到冬天,彼辈自败;亦有人认为,就该让刘伯升将浮桥修好,使其精锐渡河来一点点送死。 耿弇是支持后者的,自出师以来,每次作战,他都憋足了劲,最后却只感觉重重一拳砸在软榻上。 打武安那种豪强武装,举手之劳;反莽击渭北,三日下五陵,轻轻松松;收西河渡孟门斩王寻,旁人都直呼快哉,但耿弇却总觉得差点意思,每次交战,都是他还没使劲,对面就倒下了。 这也是耿弇自认为是“上驷”,远其他将校的缘故,在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来,若非第五伦老是只让自己将偏师,而能将三军尽予之,陇右都已经被灭了! 久闻刘伯升乃善用兵者,或也是匹好马,耿弇很期待与他来一场真刀真剑的较量。 然而刘伯升却没有如他们期盼的闷头冲过来,而是不紧不慢修着浮桥,听闻此人性格莽撞,打起仗来怎这么磨叽? 然而,当当越骑营败兵狼狈逃回来禀报战果时,耿弇才知道,刘伯升究竟在等什么! “成重校尉战死于阵中!” “越骑营伤亡数百,又失了校尉,只得撤回好畴,两县民团亦溃退。” 耿弇是越听越皱眉,越骑营的战力他清楚,被自己磨砺数月,不同往日,确实是“中驷”的水准,也渐渐敢打敢拼了,怎么屯骑营竟更加骁勇? “行军不惜马力。” “弃马列步阵,依丘陵为后列,秩序整齐,持环刀如墙而进?号令如一?” 耿弇品味着败兵描述的敌军战法,或有夸大之处,但那种异样感越来越浓,他最后笃定道:“旗号和甲衣是假的,这绝不是屯骑营!” “必是来自南阳的荆楚勇士奇材剑客!” 越骑营作战期间抓获的几个俘虏供词,也印证了这点。 “将军让屯骑营在盩厔大张旗鼓,而征调其马匹,使吾等南阳子弟族兵能骑者骑之……“ 骑马步兵! “汝等将军是谁?领军的人是谁?” 这明明是场败仗,但一直兴致寥寥,提不起气力的耿弇却忽然兴奋起来,追问之下,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来歙(xī)……”耿弇念着此名,而6续有战败后不甘心,继续尾随来歙的越骑营士卒来汇报最新军情。 “来歙到何处了?” “彼辈扔下死者,而重伤者数十人皆拔刃自尽,所剩两千人继续骑马,抵达泾水六辅渠口,看着正欲渡河!” 至此,来歙的目标昭然若揭。 耿弇有些激动,看着地图上,随着大军转移到泾西五陵防御刘伯升,只剩下万余民兵守备的郑国渠、白渠间广袤地带。 “栎阳,来歙,想去袭栎阳!” “好胆!” 疯狂的举动,耿弇却忍不住赞叹:“来君叔,亦是上驷也!” …… ps:第二章在18:oo。 第三章在23:oo。 第313章 运动   (ps:大家如果看到书里不合理的地方,就跟我念出下面这句话:“七月就是个水文的,他懂个屁的打仗!”)   ……   九月十五日夜,泾水东岸的郑国渠两侧,尽是火把,民兵匆匆集结,第五伦在秋收后才开始将他们组织训练,靠着从常安带来的武库甲兵武装起来,以期替代新朝时的郡县兵及魏军,接管各地城防,好让主力部队能腾出手来。   不曾想,如今练了不到一月,却遇上了这等大事。   “治粟都尉”任光死死盯着泾水对岸的隐约火光,那是绿林奇兵,右扶风的耿弇、彭宠也不知在干什么!竟放任彼辈杀到了他们的大后方。   此地极为重要,郑国渠、白渠间的膏腴沃田收上了粟麦,作为田租的部分交到此处,大多数储存起来,小部分通过日夜不休的水碓舂壳,由泾水上的往来频繁漕船运往前线,满足大军所需。   亏得第五伦谨慎,留了后手,在此驻兵两千,让左中郎将臧怒负责,另有任光麾下数千民兵兼运兼守。若非忌惮他们,不敢贸然渡水,这支绿林奇兵恐怕要长驱而入,烧仓而去,甚至还能抢下几艘漕船呢!   民兵们虽然训练时间较短,却不妨碍他们有立功之心:“臧君,彼辈兵也不多,切疲惫不堪,简直是送上门的军功,过河去配合谷口县卒,将其打灭罢!”   臧怒和一起在新秦中追随第五伦的袍泽郑统性格相反,他端坐在仓城上道:“我奉诏守在这,大王说过,哪怕是前线败了,哪怕是刘伯升打到了仓城前,我都不可挪动半分!”   他很明白自己的职责,看仓库的忠犬,决不能瞧见一只老鼠从外头跑过就伸长舌头跟出去。   极度乐观的人跃跃欲试,极度悲观者则窃窃私语:“绿林兵打到了此处,前线恐怕……”   “有泾水对岸逃归来的谷口县卒说,绿林每到一处,抓到人后都说,刘伯升大败魏军,魏王已死……”   “诈计也!”一同守在此处的任光呵斥了这种想法,令人将传谣的统统斩了!他知道,绿林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第五伦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就是要深入此地,通过谣言骗得一二豪强犯糊涂,将第五伦后方搅乱,便赚到了。   “撤了,敌兵撤走了!”   斥候远眺看到那一大串的星火见在渠口无机可乘,渡河不得,烧仓也无望后,竟向北撤去。   任光立刻下令:“戒备不可松弛,派斥候沿着渠跟过去。”   他们务必死守仓城,粮食是军心的压舱石,绝不可因小失大,但敌人行踪必须搞清楚。   任光松了口气,但心又悬了起来,让这支敌军在后方乱窜,实在是让人不安啊:“我想,彼辈或是欲从甘泉山渡泾,说不定……”   “是想去威胁栎阳!”   ……   刘伯升总兵力如下:六七千本部精锐,可称之为“舂陵兵”,乃是一年前随他起兵后或败或胜,或增或减的所余,跟绿林诸渠帅相比称不上多,也不算少。   剩下两万多则是杂牌,包括邓氏兵四五千、阴氏兵千余,及沿途所归附的析县盗寇,及宛城收降新军等。   来歙回过头,看着疲惫的士卒,暗道:“伯升将三分之一的精锐,都交给了我。”   但这艰难的路必须得往前走,五伦跟只老乌龟似的,于渭北防御甚严,刘伯升虽轻视渭水,却也轻易渡不得,但拖下去他们必败无疑。   “既如此,就只能拼命了!”   绿林不是新军,打仗颇为灵活,很是明白“兵以诈利”这四个字。过去每逢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会采取一个办法:运动起来!   兵法有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当年唐河大败窦融部,正是刘伯升、刘秀兄弟将军队分为六部,借助黑夜的掩护,分进合击,断其辎重粮草。   而如今亦然,让王常、邓晨合击华阴以期威胁河西是运动,令来歙从西边渡渭大包抄亦是运动,目的只有一个:迫使第五伦后顾,为主力渡渭创造机会。   来歙麾下两千人,多是伯升本部舂陵兵,非他们不足以为死士。兵是如此,将亦如此,也唯独天不怕地不怕,当年在长安居住时还时常游走于三辅的来歙,敢打这种孤军深入的仗!   在五床山血战一场,虽然靠着“屯骑营”的旗帜骗得越骑营贸然进攻,阵斩成重,抢了先机,但己方亦颇多伤亡。来歙咬着牙处理了伤口,为了让“骑马步兵”保持机动,他们只着皮甲,而无铁铠,箭矢也快用光了。   郑国渠、六辅渠口的仓城防御甚严,烧魏郡粮草的计划是妄想,一旦停下来容易遭到敌大批民兵围攻,一两次还能挫败,久之必被拖垮,只能继续向前。   九月十六日,他们已经能望见对岸的甘泉山,这里是第五伦控制地域的边缘,泾水泾流较小,任光派出的追击部队也没赶上,只有些许斥候气喘吁吁跟着。   他们非得渡过去,进入泾东的“左冯翊”地区,以期与邓晨、王常的军队会师于栎阳如果他们能顺利按照计划,进入河西的话。   若想赢得此战,那是唯一的机会了!   但缴获的马儿不够,旧有坐骑已颇为疲惫,再往下走,就算人还撑得住,马也得大批累死了,且要带马泅渡会浪费大量时间。   看士卒试探完水流深浅,短暂缄默后,回过头来,来歙下达了一个听上去更加疯狂的命令。   “弃马,只携两日干粮,渡泾!”   ……   九月十六日深夜,位于安陵城的第五伦参谋总部灯火通明,惨呼连连。   第五伦手下的“参军主薄”们,已经被来歙那不讲道理的战术给弄昏了头。   “刘伯升怎么能这么打?”   “他精锐本就不多,为何还要分兵?”   “怎能让两千孤军深入我后方?”   “这不合理啊!”   还是跟新军那群酒囊饭袋打多了,总是轻易取胜,真以为天下无人矣。   第五伦没理会他们,那句话说得对啊:战略上,应当轻视敌人的时候,却决不可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问题上,也轻视敌人!   他只敲着案几询问:“最新消息,来歙到何处了?”   “甘泉口,已弃马而渡,过云阳县,正继续往东。”   “何其也!”   第五伦面上淡然,心里倒是赞叹不已。   虽然从九月十二到十六,骑马步兵五天走了三百多里看上去不算什么,但这是敌后啊,要且战且走,还得解决饮食。   谁说什么“刘伯升麾下多无名之辈”来着?他深深记住了“来歙”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如何见招拆招才是正解,还要去纠结“他凭什么这么出招”,于事无补。   第五伦遂打断了参军、主薄们的纠结,站起身来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我军必救之处,无非两地。”   他指着地图道:“其一,位于郑国渠与泾水交界处的仓城,余所留任光等人皆谨慎老成,敌必无机可乘,遂继续北窜渡泾。”   “其二,则是栎阳!”   第五伦从容笑道:“栎阳有王祖父及三千兵卒在,余用兵之法除了严伯石外,皆为王祖父所授;少府宋弘征召城内官奴、兵卒,又能得数千;更有高墙深壑,何须愁虑?”   “这支奇兵就是为了搅乱我军布置,秋收已过,渭北坚壁清野,彼辈轻装而行,没有攻城器械,不能夺取城郭,顶多拿下一二乡邑,此蚊蝇之患也。”   之所以如此放心,还是因为第五伦刚刚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前日,景丹、第七彪、河东张宗等已于潼塬大败王常,邓晨向南撤退,虽不知后续如何,但刘伯升“东西开花,威胁栎阳”的计划,起码一头是彻底哑了。   第五伦承认来歙的勇锐,舂陵精锐的悍不畏死,但战术上再努力,也无法挽回战略上的颓势,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大王的意思是,不管来歙?”   第五伦颔:“若是太过顾忌于他,反而遂了刘伯升的心意。”   且不说运动战是敌军擅长的,每抽调一点兵力去追来歙,都会让刘伯升渡渭的难度降低,倒不如相信己方的留守人员,毕竟可胜者在己,不可胜在敌啊。   说到这,第五伦却陷入了思索,再度看起案几上,耿弇、彭宠二人的请罪奏疏来。   他麾下最飘的将军不是第七彪,而是耿弇!这年轻人下巴已经快上天,第五伦拼命压才能按住他。   这次一时大意,在他防区里放了来歙突入,耿弇引以为耻辱,在奏疏里,倒是将来歙的目的、可能造成的破坏说得一清二楚,他也认为这是刘伯升的动敌之计。   但因为信息差的缘故,耿弇不知东方战局已定毕竟在他眼里,景丹、第七彪乃至于窦融,都是“中驷”甚至“下驷”啊,能成什么大事!   所以耿弇依然认为,来歙会对后方造成极大的威胁,请命由他亡羊补牢,去将这头小狼逮住!   “臣不欲多将兵卒,只需大王予我越骑营残部及少许县卒,二三千人,可擒来歙来献!”   “小儿曹,好大的口气!”   第五伦释卷摇头,还是这么狂傲,耿弇这是想上驷对上驷啊,真不知该夸还是该怒。   按理说,魏王应该拒绝这提议,因为比起去管来歙这小蚊子,一直蓄势待的刘伯升才是更需要防住的,但是……   “备马。”   第五伦忽然下了这样一个命令,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带着一众卫队、参谋、主薄,离了他居中调度的安陵城,向西走了数个时辰,抵达耿弇军大营!   此地名叫细柳亭,亦是第五伦和马援放跑万脩的地方,如今南北开战,重新驻军。和当年汉景帝的待遇一样,第五伦先驱也被阻拦:“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魏王之诏!”   还得第五伦令人持节诏耿弇、彭宠来见,壁门才得以放开,第五伦也不含糊,驰入壁中,直至匆匆赶来的耿弇、彭宠面前!   彭宠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而耿弇只是拱手:“大王此来,臣等未迎,甲胄在身,不敢拜!”   “将军介甲免礼。”第五伦不以为忤,扫视耿弇麾下校尉们:“久驻辛苦,余欲劳军。”   又抽出了耿弇的请战书:“同时,也准将军之请,让卿去击来歙,可带本部三千人北上。”   耿弇大喜之余又感到诧异,对付区区来歙而已,何须这么多兵?而彭宠则是大惊:“大王,那大军由谁来掌管?”   总不会是他罢?彭宠经过被田况大败的惨痛经历后,对独领一军已有些犯怵了。   第五伦却缓缓道:“余亲将之。”   此言惹得众人一愣,第五伦笑道:“汉高可将十万兵,我再不济,也能将万余兵卒罢?”   众人忙道:“大王能将兵百万!”   第五伦让耿、彭二人起身,随他入帐去私谈,却将校尉、参谋们丢在外面,只教他们面面相觑。   耿弇的弟弟,耿舒与人窃窃私语:“吾等知道大王善将将,但将兵之能如何?”   自从入关以来,第五伦长期以来主管着方略,运筹建策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却很少亲自临阵指挥,而是交给万脩和耿弇。   耿弇麾下众校一时有些不适应,倒是被第五伦的嫡系狠狠瞪了几眼:“大王昔日在新秦中,在黄河畔,亦曾大败匈奴、赤眉!”   后面半句他们没说,比如严伯石之徒,但严尤在宛城被刘伯升击败身死;与窦融齐名也说不出口,现在的窦融,已经是“常败将军”的代名词了。   耿舒讷讷不敢再质疑,心里却暗想:“虽是兄长主动请战,但魏王此举,与刘邦驰入韩信壁,夺其军又有何异?莫非是不信任兄长?”   少顷后,耿弇、彭宠走出营帐,耿弇脸上略有遗憾,而彭宠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耿弇举起第五伦给他的新虎符,点了将:“耿舒,汝等带三千人,随我北上!”   又叮嘱道:“务必让士卒从营南门出。”   耿舒一愣,细柳营南就是渭水,三千多人马出去,这不是让南边的刘伯升看得清清楚楚么?但也不好多问,只应诺而行。   此时第五伦也从帐内走出,已经换上了一身戎装,胄上金羽高耸,还真要亲自将兵啊!   耿弇朝第五伦长作揖,这回他虽身有介甲,还是乖乖作揖方去。   第五伦拍手打破了缄默:“诸君都别愣着,各归营垒,约束士卒,午后来大帐开会。”   信息差和时间差,这是战争中极其重要的东西!   第五伦获知景丹遣人来报,知道刘伯升的东西合击、调动魏军之策,在潼塬一战功败垂成后,已凉了一半。但孤军深入的来歙不知,依然在蒙着头奔向注定无果的前方。   对岸的刘伯升也不知,这位柱天大将军是个赌徒,还在期盼着自己的方略奏效,让第五伦的军队“动起来”呢!“   “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那就遂了刘伯升的心思,令耿弇假意北上,让我军仓皇而‘动’罢!”   “刘伯升,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难得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一定要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啊!”   ……   ps:第三章在23:oo。 第314章 赌徒   在刘伯升记忆里,舂陵的天空永远是晴朗的,碧天白水,蝉鸣阵阵,外加一株大榕树投下的绿荫,这便是他们的少年生活。   除了舞刀弄剑外,刘家一母同胞的兄弟俩也会玩些代表宗室子弟文质彬彬的游戏,比如对弈。   “啊啊啊啊!又输了。”   年纪稍长的刘伯升倒没有顽劣到学他们的老祖宗汉景帝,输棋也输人,直接抄起棋盘砸烂弟弟脑袋,他只是恨恨地锤了一下,震得黑白棋子乱飞。   而稍小几岁的刘秀,总会抿着厚嘴唇笑一下,然后乖乖低头去将四处滚落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刘伯升则会双手抱怀看着老实内秀的弟弟,生着闷气,看了一会过意不去,只将二人约定的赌注,一柄新到手的拍髀不情不愿地赠予他,又嫌刘秀不会用,手把手地亲自指点于他。   “阿秀,你记住了,要这样捅人,才能致命!”   兄弟关系是复杂的,有早早丧父的相依为命,也有因族中长辈更疼爱刘秀而产生的小小嫉妒。但不管刘伯升嘴里怎么嫌弃刘秀,说他难成大器,若是舂陵乃至蔡阳县谁敢轻辱弟弟,不管是县令的儿子还是辈分大的同族少年,刘伯升定直接带着伴当们抄家伙上门,打得对面孩子跪地求饶!   “对弈有什么好玩的。”   当刘秀提议再来一盘,这次他持黑让子时,刘伯升如是说。做兄长的不太愿意承认,对弈太考验耐心和布局了,这是他永远也斗不过刘秀的游戏,只道:“我还是喜欢六博!”   六博比对弈简单,行棋前要先投箸,那很考验运气,刘伯升就喜欢赌!   “我不得不赌时,也会赌。”刘秀只将黑白棋子攒在手心,一点点将其放回棋盏里,若雨珠洒落玉盘,哗啦作响。   他抬起头对兄长笑道:“但能运筹而胜的,何必将输赢,全寄托在赌博孤注上呢?”   “大将军,大将军?”   一阵来自营帐外的呼唤,将刘伯升从往事里唤回现在,低下头,毛笔握在手中,简牍上写了他的名,已经封好;抬起头,正前方,错漏百出的行军图挂在营中,上面标注了来歙目前可能抵达的地点,以及东方战事生的位置,但东西两方结果都是未知。   “文叔,我现在,已是将手中能够运筹的东西两枚棋子,都扔了出去,只剩下手中孤注了!”   刘伯升暗暗自语,同时看向轻声唤自己的人,乃是舂陵族人刘终,起兵之处曾助他袭杀湖阳县尉,如今在更始朝廷里做侍中,与刘秀关系十分要好。   眼下刘伯升正在写的信,就是欲交给他保管。   别看刘伯升平素大大咧咧,张口闭口“渭水投兵可断”,但与第五伦对峙这么多天以来,他也知道自己遇上了强敌。对面毕竟是第五伦的老家啊,君臣一心,军民一体,将渭水防线守得严丝合缝。   简单的诱敌不起作用,非得咬着牙将舂陵兵精锐分给来歙,又让麾下“杂牌军”里最能打的邓氏兵东去接应王常。   这两枚子就好似将石头扔进了渭水,迟迟没有反应,直到今日午间,驻扎在细柳营的魏兵忽然躁动不安,有三四千人出营后向北而去,打的还是“耿”字旗。绿林情报再差也知道,那是第五伦麾下一方大将耿弇。   “定是东、西两路得手,逼得第五伦不得不调兵回援!”   众将皆喜,刘伯升也希望如此——必须如此!   靠着分上林苑,从渭南豪强处得来的粮食虽然还有剩余,够他们撑到入冬,解决了这源头后,劫掠频率稍稍减少,但分宫室让士卒提升的士气却被时间一点点消磨,得在彻底殆尽前开战。   “阿终,你是自己人。”刘伯升对族人,多以亲昵称之。   “今夜,我亲自将兵渡渭进攻,你留守于此。”   “若我能归,则此信不必送出去。”   “若我不能归来,便往南,去投汉中王刘嘉,往后再替我将这信给文叔送去。”   刘终听呆了,他虽是极亲密的人,却从未见过刘伯升如此作态过,只道:“大将军,这一战当真……”   “乱想什么!”   刘伯升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我若归,必是全胜而归。”   “我若不归,则定是杀疯了,一路打到栎阳,甚至是河西去,来不及回来,要让你替我去给刘嘉和文叔报喜!”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自己的甲胄,恢复了那轻蔑的神态:“所谓魏王伦,土鸡瓦狗罢了!”   ……   走出大帐后,一众舂陵兵的校尉聚在一起商量渡渭的具体方略,而他们中有个扎眼的人——岑彭孤零零地站在不远不近处,作为降将,他身份有些尴尬。   刘伯升大大咧咧地与众人打了招呼,又唤了岑彭到一旁。   “君然,声于东西而击其中游之策,多亏了你替我画计补全啊。”   刘伯升看着岑彭道:“你与第五伦是相识,却能尽心为我筹划,我没看错,君然确实是大丈夫。”   “将军释我不杀,岑彭堂堂正正,既然降了大汉,在将军麾下,就会尽力。”   就像他明知新朝大势已去,却非得陪着严尤,在宛城坚守到最后一刻,岑彭是为情义而献策,非为某个固定的政权。   但岑彭也有一个疑问,一直不敢说,直到今日,大着胆子提道:“末将偶听人说,魏王欲以将军弟妹来交换我,却被大将军拒绝,为何?“   “岑彭一介败将,难道比文叔将军爱妻,阴氏子弟更有用么?”   “岑君然,太看轻自己了。”   刘伯升肃然道:“萧何言,诸将易得耳,至如韩信者,国士无双。”   “你岑君然也一样,是帅种,是国士!再加上我敬佩你的为人,自不能以区区妇人孺子来换,这是羞辱,奇耻大辱!哪怕她是吾弟中意的人亦如此。”   刘伯升大笑:“若是第五伦愿意拿渭北十五城来换,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这是将岑彭比喻成和氏璧了,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垂道:“区区降将,得将军厚遇,无以为报。”   真是让人纠结又难受,岑彭一面希望第五伦能赢,一面又不希望刘伯升输,前者是第一个现自己才干并加以举荐,有知遇之恩;后者则赦己以显义,又让更始封自己为侯,乃是救命之恩。   但第五伦、刘伯升那注定冲突的野望,却非得让他做出选择。   刘伯升也看着岑彭,问出了那个问题。   “君然以为,此役,我有几分胜算?”   “说实话!”   岑彭既然能为刘伯升画策,自然也明白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只咬牙道:“若东西邓将军、来将军两路皆能成事,而大将军渡渭一击,则是五五!”   “即便那样,也才打平手?”刘伯升复问:“若是没有他们呢?三七?”   “魏王有渭水及舟楫之利,胜负当在九一!”   “一成么?”   刘伯升缄默了,半响后却又哈哈一笑:“这比率,可以赌了!”   他点着岑彭:“你真是从不说假话,也不愿作伪啊,难怪在新朝十余年,竟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第五伦与严伯石。”   “看在君然面上,我胜了,会饶过第五伦。”   说完这句话,刘伯升正色离去,留了岑彭待在渭南营地里,但他心里,却有没说完的话。   “可若我不幸败了,岑君然,你该做何事就去做,也不必记着我的情!这一注,刘伯升,赌得心甘情愿!”   ……   渭桥一共三座,中渭桥正对长安,东渭桥则到第五伦老家长陵去了,西渭桥就在眼前,对岸就是细柳营。   他们的浮桥是搭建在西渭桥残骸上的,据说是王莽害怕第五伦所以烧的,但刘伯升觉得,这是第五伦害怕他才烧的。   木桥板已尽数焚毁,但从汉朝起就改用的石头墩子却还在,每隔十余步就有一个,伫立在河水中,被烟火燎过后黑乎乎的。   浮桥在过去几天里相继开工,先令善泳者游过去,拉几条绳子到桥墩上作为固定。然后再把一些小船固定在绳子上,再在小船上铺上木板,具体下来当然没这般简单,但在刘伯升眼中就是如此,再深究到哪个绳结该怎么打,板子要如何搭,怎么让船在流水中保持平衡,那就是工匠的细腻活了。   绿林军习惯于运动作战,搭浮桥经验丰富,为防敌人火船来毁浮桥,他们留了心眼,在桥墩左、右各搭了一道,其中左桥更长,右桥更短。   左桥已经搭建了四分之三,离北岸就剩下几十步,水性好的几个猛子就能扎过去。但现在搭建得顶着敌军的弓弩和火箭,每天光顾着灭火了,右桥搭了三分之二,也堪堪在敌人射程范围内。   刘伯升坐在渭水边,等待日头一点点西沉,对面似有关中歌谣之声,唱的是《战城南》,听说第五伦已经亲自入驻了细柳营,又闻人言,这位魏王最爱让士卒们相互拉歌。   而唱到“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和“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这两句时,声音尤其大,似乎意有所指啊。   刘伯升却冷笑:“唱的又不是楚歌和南阳调子,士卒们听不懂,想瓦解我军心也不容易啊。”   但还是有点用的,己方这边也有荆楚南阳的下里巴人之歌响起,此起彼伏,他们想家了啊。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随流水而逝,看来今天一如往日,会在对峙的平静中度过。   然而随着夜幕降临,远在下游三四十里外的中渭桥方向,却一片火光冲天!杀声四起!   那是刘伯升安排阴识等人,利用那儿的桥墩也搭了两道浮桥,由他们先行佯攻,而将在西渭桥集中的兵卒藏于岸边林子、里闾后做准备。   少顷,又一支魏兵离开了营地,向东而去!   “细柳营,第五伦身边,还剩下几千人马?”   刘伯升站起身,捡起一块薄薄的石头,扔进渭水打了水漂,他气力大,准头足,竟能连飞十余下才沉入河中——但终究还是到不了对岸。   “开始罢!”   他回过头,进入被柳林所遮的旱田,刚收割过的地里除了麦秆,就是枕着麦秆吃饭喝酒的士卒。   “大将军。”   “柱天大将军。”   刘伯升从舂陵兵间走过,就着隐约的火光,他能一一叫出许多人的名字,想当初他兄弟二人在白水乡举义旗时,追随的不过二三千兵卒,一点点扩张,有时也会受挫被打散。   他们中很多人已战死沙场,或命丧于小长安的浓雾内,或折戟于宛城的攻防战里,甚至葬身于长途行军的劳顿中。来来去去后,沙汰至今,一共六千多本部兵卒入关,分了两千给来歙去冒险,还剩四千。   而现在,刘伯升又点了两千人出来,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勇将刘稷,他也是沙场宿将,举兵岁余以来大小战斗数十次,勇冠三军,不服别人,就服自己!   “阿稷,汝为先锋!”   舂陵兵是好钢,须得用在刀刃上,渡河能否得利,就在于他们,若是能顺利先登,后续的万余杂牌军才有勇气跟上。   “敬受命!”刘稷单膝下跪:”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我也一样啊!   刘伯升颔,让人快些做准备。   而在河边,在刘伯升安排下,大量杂牌军扛着里闾拆下来的门板,亦或是上林苑砍伐的木料冲向浮桥,在前方盾牌的掩护下,开始抢建浮桥。   对岸也很快现了这迹象,随着一阵急促的号角,沾了松脂的烟矢火箭纷纷射来,遮天蔽月,有人中箭身上着火跌落浮桥,后头在船上举着水桶待命的士卒立刻将任何沾火的地方浇灭。   也有盾牌挡不住的时候,对面每隔片刻就会射出几支劲道十足的箭矢,能直接击碎盾牌,将二三个倒霉的绿林兵串在一起,直接掉落水中。   “是大黄弩!”   “大黄叁连弩!”   第五伦是将新朝武库一整个打包的,这些劲弩能武装数千士卒,火力颇为密集,只能用蒙了几层牛皮的大门板去挡。   而渭水对岸修建的魏军码头,也有一些船舶离了岸,顺势朝下游冲来,冲着冲着竟轰然起火!载着满船的薪柴就朝浮桥撞来!   “上钩拒!”   作为南方人,岂能不识楚越争霸时鲁班明的钩拒呢?长长的拒可以挡住来船,是水战利器,此时被舂陵兵放平,试图阻止火船靠近!   而即便左桥不幸着火,它也为右桥挡下了烈焰,那边也开始了抢工。   刘伯升在火船放出时,已经从观战的胡凳上赫然起身,解开了自己的大氅,一撒手,任它随夜风翻滚而走!   他没有闲着,一直在估算对岸的弓弩数量,比预料的要少许多。   但刘伯升一直忍到现在,等待最佳的时机,火船不来,他还觉得这可能是第五伦的计策。   火船一来,对方是真心想烧浮桥,看来调兵之计,是当真起作用了!   “击鼓!”   “让刘稷,出击!”   在浮桥以东二里开外,带着两千舂陵精锐抵达这儿的刘稷,已带着从岸上拖下来的舢板、小舟、木筏等待于此。数月前五伦撤离时,几乎将渭南所有舟船都搜刮走了,这些都是刘伯升令仅存的工匠,及两三万人加班加点制作的,质量很差,过黄河长江绝对半路散架,但百多步的渭水确实是够渡了。   “舂陵兵,为大将军击溃魏虏,兴复汉家,就在今夜!”   刘稷一声大喝,在杂牌军协助下,上百艘各色的载具冲入渭水,舂陵兵们用手划,用木竿撑,嗷嗷叫着朝对岸杀去!   浮桥亦只是明伐,吸引对方火力,侥幸修完也要明早了,真正能一鼓作气冲上岸的,只有他们!   震天的战鼓已经敲响,渭水冰冷的浪花震颤,猛士横渡暴虎冯河,而赌徒刘伯升,已经一松手,朝第五伦,掷出了他手中最后的,赌注!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315章 韩信 有了魏王亲自坐镇,魏军的反应极快,现舂陵兵在浮桥以东数里强渡时,立刻调兵过来,数百名轻装的弓弩手最早抵达,匆匆在岸上站成几排,持弩对准河中如鲫鱼般游来船只攒射。 今夜无月,却不愁没有光源,两岸千军万马的营火映红了天,火船撞在浮桥上引燃的烈焰照亮了河,渭水犹如铜镜般光影动摇, 一轮轮齐射让舂陵兵的船板扎满了箭,靠前兵卒举起吴魁大盾,只听见“嘭嘭”闷响不停,有弩矢劲道大,甚至刺透盾牌,将舂陵兵的手钉在上头,但他们痛归痛,竟仍死死撑着盾不后退,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流。也有人被弩矢带得向后趔趄,跌落水中,甚至有倒霉蛋被大黄弩击中,船舷断裂直接沉了。 前锋部队一共两千人,渡河途中已相继伤亡了百余兵卒,河水飘红,轻装的半沉半浮在水中,着铁甲的则连人带甲沉到河底。 但因为距离和风向的缘故,有的箭抵达时已没了力度,被横风吹着歪歪斜斜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被刘稷伸手一把抓住,高高举起,惹得满船士卒振奋不已。 “冠军侯,彩!” 刘稷是刘伯升麾下第一大将,小长安之役,是他拼在前头杀出重围,才没被严尤全军歼灭。唐河之战,也是他奋勇无前,打得窦融抱头鼠窜。 之后连陷数县,夺取鲁阳关,面对王寻十万大军亦不曾畏惧。而事后因数陷陈溃围,勇冠三军,哪怕他平素对刘玄多次出言不逊,但还是被想怂恿刘伯升入关的更始皇帝不情不愿地封为“冠军侯”。 冠军县就在南阳,但刘稷的心,永远在战场上。 渡河伤亡不小,但接下来才是最难的,船很难一口气冲到岸边,先抵达的舂陵兵跳下来,鱼贯前行,河水没过膝盖,河底泥泞不堪,一步踩下去,起脚都很费力。 他们已经故意绕开了魏军在浮桥对岸构造的墙垣工事,但依然得仰攻高出河床丈余的河岸。坡度不算大,但足以让魏军占据地利优势,继轻装的弓弩手数百人外,又有数千魏兵荷甲从大营处而至。长矛手已匆匆结阵,与登岸的舂陵兵白刃交战。 舂陵兵猛地一冲,若对面是新军,很可能一触即溃了,但这群人可不是被来歙打没了士气就一溃而散的民团、越骑营,而是随第五伦在鸿门起兵的“老卒”。临晋、河东,一次次战争让他们信心膨胀,抽空的训练使配合颇为可观,杀人的艺术已臻于成熟,舂陵兵的生命在河岸处不断消耗,每次呼吸都有人倒在泥污中。 但魏兵也会被同样熟悉战阵的敌人用戟勾住拽下来,头上立刻有环刀落下,结果性命,甚至还砍了头颅。 刘稷没有急着冲锋陷阵,而是死死盯着敌人,见对面为了加厚阵线,已层层叠叠压在河岸上,时机差不多了,立刻高呼一声: “掷戟!” 弩保养不易,消耗较大,加上关中武库好弩全被第五伦卷走的缘故,刘伯升军中远射兵器较缺。遇到冲锋时,刘稷遂以短戟来替代,这玩意铸造起来也容易。 前排盾刀手将盾牌高举过头,抵挡魏兵居高临下猛刺的长矛和起起落落的戈,百多名舂陵兵顶着弩矢,猛地冲刺,将手中卜字短戟狠狠掷出! 虽然戈矛阵中亦有些许盾牌,但前排矛手还是遭了重创,靠着厚甲抵挡不一定会死,但剧痛是少不了的,手臂和大腿上挨了的就更是只能弃矛后退,让袍泽顶上自己的位置。 扔上来的还不止短戟,亦有魏兵战死袍泽的脑袋,血淋淋的洒着血就往上乱丢。夜里看不清,魏兵还以为是什么暗器,刺过去或用盾牌挡住才觉不对,他们也算打过不少仗,却第一次见如此凶猛的军队,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害怕。 愤怒让他们加快了手里的刺杀,害怕让魏兵开始大吼大叫,驱散自己的惧意。 对面的舂陵兵也从没遇到过这样坚韧的对手,打得很吃力,他们亦被两种情绪主宰,叫骂不绝,骂声越大的内心约虚。战斗没了刚开始的井然有序你来我往,开始进入自由挥阶段。 “杀!” 乘着这些许的混乱,刘稷嗔目大喝一声,亲自带着预备队,从敌方阵列薄弱、且被短戟砸乱的地方冲将上去。 对面几根矛朝他刺来,刘稷竟不理会,仗着甲厚,硬挨了两下,手里却不停,下手极准,都瞄着对方甲胄保护不到的地方,三刀撂倒三个,刃卡进骨头后卷了,竟抄起地上的长戟,刺翻两人后,又横着使,近身死死顶着三五个人,靠着自己的大力,将他们一直向后推! 舂陵兵们也紧随其后,相继登上了河岸,双方混战在一起。 论作战经验,舂陵起兵岁余,参战次数多,略胜一筹;论甲兵犀利,第五伦搬空新朝武库,卷走所有工匠,使得魏兵占了优;在士气上,一方是诛莽义军连战连胜信心十足,坚定地追随魏王,一方是复汉之师勇锐不甘人后,仰慕崇拜刘伯升,但久屯渭南稍稍受挫,双方一时间打了个棋逢对手。 但冲上河岸的舂陵兵很快就遭到了迎头痛击,对面亦有一支预备队,蓄势许久,在最关键时加入战场。 这是真正的百战之师,盾手举着牌前进,戈矛士在盾后挥舞开路,弓手能够边走边仰天射矢,持刀甲士砍斫任何接近的敌人,配合如一。 他们像只铁刺猬似的,逐步向前移动,成为稳住阵线的磐石,舂陵兵所遇皆败,被刘稷稍稍挤开一条缝的阵线,又开始慢慢往后推,而为一位身材短小的汉子尤其骁勇。 和刘稷一样,此人也浑身浴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只两个呼吸的功夫,刘稷就亲眼看到他用长刀刺倒了一个舂陵兵,又砍翻了一个,虽然左肩膀挨了一矛,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反手将敌人捅死。 看着一个个跟着自己许久的族人兄弟倒毙,刘稷又急又怒,双方在靠近,最精锐的队伍即将碰撞,刘稷举起浴血的卜字戟,又出了一声大吼。 “那魏将,何许人也?” 他的声音淹没在嘶喊中,对方也不屑于回答,只扬起手中冰冷的刀再斩一人作为回应。 此乃魏王麾下商颜侯,郑统。 这数百人,是郑统在龙渠一战后组建的死士营,河东一役,作为先登,一昼夜行军百余里,杀到了安邑附近,竟吓得王寻老儿弃城而走。 刘稷是舂陵兵中勇冠三军者,而郑统亦是魏军中骁勇不让旁人! 前锋的猛攻遭到郑统阻击,眼看舂陵兵的攻势将显露颓状时,一阵巨大的鼓点在西边数里外敲响,连郑统都忍不住偏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刘稷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柱天大将军用兵,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每次进攻都是真的,而每一波“强攻”,你若不加以防备,定会吃大亏,也是为了后面的真正猛击做铺垫! 强渡的地点不止一处,杂牌军试图依靠划回去重复利用的小舟舢板6续渡渭,支援刘稷。连刘伯升,也带着他身边仅剩的,最后的两千舂陵兵,亲自上场了! 和负责吸引魏军主力的刘稷不同,刘伯升的目标只有一个: “魏王伦之所在!” …… 若不算从上游6续冲来的火船,浮桥以西,刘伯升这一侧的进攻,远比吸引了大批魏军的刘稷要顺利。 他的脚终于踏上了北岸的土地,坚定地往前迈步,舂陵兵簇拥在周围开道,击退这边“零散”的敌军,当他们登上河岸后,火光通明的细柳营就在北方四里开外。 按理说,第五伦手下的精锐——就是那些随他起兵鸿门的军队,放了五千在河东,分了五千给景丹去潼塬,又遣五千留守于栎阳、郑国渠军仓,所余两万五。 一万给万脩,在东方数十里外中渭桥,一万给小耿,在细柳营,五千带在身边,居中调度。 今天正午,第五伦与耿弇汇合后,又遣其带数千兵离开,中渭桥交战时,派了两千出去,满打满算,细柳营中尚余上万。 但开战后,又起码派了五千兵去东边数里外阻截刘稷。经过这不算复杂的加减法,若不算随军民夫,第五伦手下还剩下四五千兵,眼下正列于细柳营外,那就是刘伯升需要对付的人数。 “岑彭,这就是你口中,我那仅仅一成的致胜之机吧!” 在刘伯升想来,靠着刘稷吸引大多数魏兵,自己亲自将兵渡渭致命一击,便是最接近胜利的机会! 那四五千魏兵是第五伦最后的预备队,他们举着火把连成火海,火光中冒汗的额头上皆裹黄巾,在夜晚的混战里,静静地伫立,俨然是靠得住的强军,仿佛一直在等待刘伯升踏岸,一如第五伦那个颇为自信的命令: “放他上岸打。” 第五伦也没有急着过来将舂陵兵赶下水,而是令三军蓄势以待,在他的命令下,慢慢从大阵分开为应战的小阵,摆了一个正对刘伯升的偃月阵,也算“好整以暇”了。这可是夜间啊,若在两个月前,简直难以想象。 舂陵兵以一敌二,一个问题摆在刘伯面前:是等待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占住河岸,让后方万余杂牌军6续过来,还是一鼓作气冲过去? 这是千钧一的选择,等待,会让第五伦从容将刘稷那边的军队调一批回来,万脩甚至也会驰援。 而进攻,无疑又是一次赌博! “攻!” 机不可失,赌狗刘伯升做出了决断,炎汉旗帜在风中前指,随着他的号令,最后的舂陵兵们开始持刀拍盾,向前迈步。 然而当两个阵列越来越近时,一道火龙却出现在西方。 他们来势迅猛,其疾如风,领头的小将一匹白马,正是半天前带着三四千人去“追来歙”的耿弇! 他依照第五伦的计划,绕到细柳营以北十里开外,让士卒休憩够,在战局开始时,又杀将回来,直扑舂陵兵侧翼。 第五伦没让他去逮来歙这只小雀,确实遗憾,但还有刘伯升这条大鱼,小耿顿时就不困了。 他如同火蛇的头,中目光炯炯:“刘伯升,你我上驷,对上驷!” 其弟耿国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看着被第五伦和他们夹击,困在狭窄河岸上的舂陵兵,嘟囔道:“我还以为,兄长要再等些许时辰,待刘伯升与魏王战得难解难分时才杀出。” “糊涂,那岂不是要陷魏王于险地?” 二弟耿舒狠狠白了三弟一眼:“兄长只是用兵类韩信,又不是真韩信。” “我家,更不会学韩信!” …… ps:第二章在23:oo,结束这一段剧情。 第316章 柱天   “辅汉校尉邓晔,听柱天大将军令,渡河!”   奉命留守南岸的侍中偏将军刘终呵斥连连,析县的贼头子邓晔却没有急着接令,而是斜眼看着对面的战火。   渭水北岸浅滩满布泥泞,遍生芦苇,只不如渭口那般茂密,中了魏军的烟矢后只烧了些许。再往上,则是滑软泥泞,低缓上坡,那就是绿林与魏军的主战场。   魏军偏师去而复返,与第五伦的大阵配合,将最后的舂陵兵围困在河畔。后头大河滚滚,浪花四溅,别无他法,刘伯升也只能背水列阵,置之于死地而后生。   但这谈何容意?魏军打得很聪明,耿弇自西边来,遣锐士击舂陵兵左右翼,赤色、黄色的旌旗飒飒,战鼓雷鸣交织,两军厮杀在一起。   而第五伦则以精兵坚守,严丝合缝,让刘伯升斩计划无从下手,同时后方弓弩齐,利用远射兵力优势不断消耗舂陵兵。舂陵兵现在如同一头掉入的陷阱野猪,左突右支,却终究出不了泥潭。   留在南岸的绿林也并非作壁上观,而是积极补救,利用撤回来的小舟舢板,动了一次次驰援。但载具一回只能渡过去千余人,且第五伦仿佛有无穷无尽的预备队,每次都能将他们堵个正着。   刘伯升的杂牌军人数虽众,但多是沿途所收,仅穿皮甲的士卒、大批毫无纪律的盗寇和恶少年,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刀剑的庄稼汉,甚至是士气低落新军降卒……   魏军的弩箭如冰雹一般朝他们身上招呼,百枝,千枝,刹那间不可胜数,无数人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嚎。   如果说刘伯升本部还能以一敌四顽强抵抗,那6续渡过去的绿林杂牌军,就是羊入虎口,甲兵、士气、秩序皆不如对方的情况下,陷入了一边倒的屠杀,简直就是葫芦娃救爷爷。   看着那个念着刘伯升的好,毅然相帮,却狼狈地游泳逃回来、屁股上还扎了根箭,部众尽失的渠帅,邓晔明白,自己麾下二三千人若是过去,也是这般下场!   于是他欣然应诺:“我这就张罗部曲渡河!”   等回到河边的阵列,副校尉于匡焦急地问他:“邓兄,当真要去么?”   邓晔翻着白眼:“一连三批人渡过去驰援,几乎都是给魏军当了活靶子。”   “连冠军侯刘稷将军都从东边败退了,舂陵兵如此精锐尚且无计可施,更何况吾等?”   “那……”于匡似乎领会了邓晔的意思,阴森森地举起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姿势!   “魏王也与吾等有旧,如今眼看魏将胜汉,不如反戈一击?”   于匡觉得这样能给他们换个好前程,邓晔却仍摇头,看向渭北陷入苦战的刘伯升,感慨道:“我虽然投靠了绿汉,但更始于吾等,路人而已,叛之无妨。”   “唯独刘伯升,我敬佩他是伟丈夫,给吾等粮食分宫室也大方。邓晔虽只是析县之贼,却也读过点圣贤书,知道盗亦有道、以德报德的道理,我不忍在刘伯升背后捅刀。”   然而主要的原因是,南岸还有不少绿林的军队,且忠于刘伯升,他们若是忽然反正,可能会遭到围攻,若是将手里的兵耗光,拿什么去投魏王?   邓晔让于匡协助自己指挥析县兵,向西平移,在刘终气急败坏的大骂下,悍然抗命,撤出战场正面。   “吾等,两不相帮!”   ……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当平旦时分,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刘伯升身边,已经再难找到一个毫无伤的舂陵兵。   他们伤痕累累,战死人数已经近半士气也早就崩溃了,有人调头投河欲走,有人直接疯了,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盾已残破,钢刀也折了,矛杆断裂为两截,一夜奋战,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而魏军则是一波疲惫,就换下去让生力军上,一点点将他们耗死。   而舂陵兵只能以死人作为墙垒,硬生生筑起了一点“人墙”,却挡不住头顶落下的箭矢。   魏军距离取得胜利,似乎只差最后一击了,但不知是箭射光还是为何,魏军如浪潮般的攻势暂时停止,头裹黄巾的魏卒缓缓后退,他们脚边是前赴后继的绿林尸骸,有舂陵兵,也有6续过河来驰援的杂牌军。   方才战况剧烈,连刘伯升都亲自仗剑刺杀了几个冲到跟前的魏兵,他的札甲上,不少铁叶片在战斗中被击落,原本光耀的铠甲好似一条生病落鳞的鱼,再沾上厚厚的血,颇为可怖。   而一把断箭则深深扎进在他铁叶刮落少了防护的腰脊处,拔是不好拔了,只能硬生生用腰带扎起来止血,稍微动一下,痛感便直冲脑际,须得强忍着才能不痛晕过去。   “大将军!”   一个声音响起,回过头,竟是本该在东边数里外的刘稷,他也很凄惨,从额头到腿脚,满是伤痕。   刘伯升一愣,然后恍然:“阿稷,你……”   刘稷羞愧地垂下头:“大将军,我败了。”   “东边是陷阱,吾等两千余人登岸本欲吸引第五伦主力,好为大将军赢得机会,岂料不但遇上了伏兵弓弩及一群死士,先前匆匆东去数千人也赶了过来,我部寡不敌众……”   刘稷被郑统赶下了河,随他过去的舂陵兵共有数百人战死,溺水者亦不计其数,加上被俘者,活着过河的人,只有寥寥几百。   但刘稷不甘心,竟拉着数百人再渡渭水,成为了刘伯升的最后一支援兵。   如此一来,两路强渡的舂陵兵皆受挫,这场仗,基本上是功败垂成了,而第五伦既然敢让偏师回来,也证明邓晨、来歙两路并未起到想要的效果。   “大将军,是第五伦太狡诈,非战之罪也!”刘稷恨恨不已,他就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刘伯升这次没自欺欺人,摇头道:“不,就是战之罪!”   战争是一个整体,直到进了长安吃大亏后,过去一直在打一隅之战的刘伯升才慢慢意识到。他的败局,从不顾弟弟刘秀来信劝导,一意孤行入关时就注定了,这里什么都没有,连“谒高庙”的虚名都没得到,却陷入了战略上的死地。   你当他夜深人静时,不曾追悔么?   但后悔有什么用,刘伯升与刘玄的关系注定,从入关时起,他就只能进,不能退!   一退就是万丈深渊,一退就是前功尽弃,只能张口闭口轻蔑地称呼对面第五伦是“土鸡瓦狗”,故作乐观。若是主将自己平素都怂了,那底下士卒又岂会有战心?   可打到今日,他实在是进不动了,刘伯升自认为,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谋略,使尽了浑身解数。若对面是新朝的军队,来、邓两路都能顺利推进,己方的强渡突击也能成功,可偏偏撞到了一颗硬石头。   随着他最后一注落空,岑彭口中,那一成的胜利机会,也一点点丧失了。   事到如今,只能感慨一句:“若吾弟文叔在此,何至于此?”   “大将军,退罢!”刘稷之所以再度渡水过来,就是想护得刘伯升撤回去。   “去哪?”   刘伯升也曾想过退路,但每每被他自己否决!   “去汉中!”刘稷道:“汉中王刘嘉,乃是大将军族弟,往后可以南图巴蜀,以复汉高旧事。”   当提到汉高时,刘伯升的眼睛亮了起来,但终究还是摇摇头。   自称“益州牧”的公孙述已取巴、蜀、广汉三郡,堵塞了金牛道,刘嘉未能降服他,进了汉中,只能面对一个比关中还狭小的局面,更何况……   “我不管退往何方,都会被刘玄及绿林诸渠帅声讨。“刘伯升咬牙,在渭南不得已饮鸩止渴的那些事,件件“僭越”,赢了不要紧,决裂就是了,但如今输了,就要承受其后果。   “那就直接往武关走,回南阳,击刘玄小儿!“刘稷狠了,他从来没将刘玄放在眼里,率先起兵者是刘伯升,建大功者也是刘伯升兄弟,刘玄这平庸之辈躺来的帝位,凭什么?他们打不过第五伦,调头奋勇一击,还敌不过刘玄?   “走在前头,替第五伦做前驱么?”   刘伯升还是摇头,他之所以下定决心打渭北,一大原因是王常派人绕弘农送来信,讲述了与第五伦的河内之会,此人竟想离间绿汉,也不甘于做北汉、西汉的异姓王,看来他的野心,只怕不止于于此啊。   就像刘伯升说的,刘婴、刘玄还只是家贼,第五伦则是国敌!   而就在这时候,数艘船只抵达他们背后的水面,有艨艟、大翼、小翼各数艘,让人颇为诧异北方竟然也有这等战船?   原来,当年汉武帝征西南夷和两越,特地在关中凿了昆明池,不仅是水军训练基地,同时肩负着制造各种军用战船使命。还可以沿漕渠进入渭河、黄河。   经过一百多年后,尽管所剩不多,但仍被第五伦让任光一艘不剩刮走,部分派到河东风陵渡去,剩下的就停泊在上游几处渡口,如今横断渭水,艨艟撞翻简陋的小舟,大翼上弓弩齐,将跑到河边欲泅水而走的绿林兵逼退。   天杀的第五伦,明明有能力封锁渭水,却偏要骗着他们强渡送死,这下,想退都退不掉了。   倒是对面的魏军阵列,第五伦大旗下,有人举着白布过来,大声呼唤刘伯升。   “刘将军,在宛城,你赢了,但在此,你输了!”   刘伯升似也想明白了,站起身来,大声回应。   “转告魏王,还记得那个交换么?”   刘伯升大笑道:“围宛城,困死严伯石的,是刘縯;攻渭北,也是刘縯一意孤行也,魏王应该痛恨的是我一人。”   “刘縯愿意用自己的级,换阴氏姊弟归来,换我麾下数千士卒离开,他们从此再不入关半步,何如?”   “大将军!”刘稷等人大惊,连忙阻止刘伯升,但刘伯升却有自己的计较。   当年项羽之所以不愿过乌江,是因为他带着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却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他何面目见之?   刘伯升将舂陵、南阳子弟折损于关中,以他的脾性,也无颜再回去啊!但倘若能用他的死,换取“江东子弟”们安然归乡,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至少能在故乡,赢得一个好听的身后名,豪侠在意的,不就是这个么。   然而第五伦那边的回话却是:“魏王言,他素爱英雄,又与文叔相善,何必动辄言死,欲得活伯升,不欲得死伯升!”   刘伯升默然片刻,勃然大怒,让人喊出去:“士可杀,不可辱!”   刘伯升不会降,不能降。   “第五伦好用离间,想将我,作为对付刘玄的工具。”   “除了没做过汉家臣子,他的野心,与那莽贼何异?”   “吾等的志向是复汉,而不是帮第五伦,覆汉!”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刘伯升将自己母亲亲手缝的帻巾解下,系在一个水性好,可以冒死穿过艨艟、战船封锁的渭水,渡到南岸的舂陵兵身上。   “告诉刘终、刘嘉,乃至于吾弟文叔。”   “汉家宝鼎,宁予家贼,不予异姓国敌。”   “刘玄再如何平庸,也是舂陵刘氏,他所忌恨者,吾一人而已。”   “只要我死了,刘玄若是明智,便知道第五伦才是未来大敌!能宽恕汝等,甚至重用!”   若如此,侥幸逃到南岸所剩无几的舂陵兵;起兵以来颇多依赖,却终究给不了他们回报的邓氏、阴氏;甚至是生死不知的来歙等,还有机会能回到故里,回到那蓝天白水大榕树下,而不用客死他乡。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能在汉家旗帜下而战,不管那旗帜的主人是他曾不齿的刘玄,还是刘伯升心里隐隐期盼的另一个人……   用刘伯升一人之死,能换来绿汉的团结,哈,值啊!   几名亲信含泪应诺,记着这些话,然后朝渭水中纵身一跃,好似投河,他们在浮满尸体的河水中潜行泅渡,有人被船上魏兵现,弓弩齐射死,也有人侥幸到了对岸,艰难爬上岸,将刘伯升的话对渭南残部说了,一时间南岸一片哭声。   恸哭入耳,刘伯升仰起头,眼角隐隐有泪,真不甘啊,那份复汉的梦想本欲自己去实现,如今,却只能假他人之手了。   抽泣也在渭水边的尸骸壁垒里响起,刘稷等人知已无退路,而刘伯升心意已决,都跪在他身边。   刘伯升将亲信们扶起:“至于汝等,我不强求,愿死的死,该降的降,岑君然受我大恩,他回到第五伦军中,自会为汝等求情。”   “咚咚咚!”   对面魏军中,战鼓再度擂响,劝降不成后,第五伦也欲动最后的总攻!   严伯石的弟子,要用一场毋庸置疑的大胜,为他的老师,报宛城窘困自尽之遗恨了!   刘稷愿为主君阻挡魏兵最后片刻,带伤顶在前方。而刘伯升则解下了自己的甲,全军上下几乎找不到一柄好剑好刀,他最后摸到了自己的拍髀。   这种短刀长不过尺余,又叫尺刀。   项羽自尽,是以剑自刎,但自汉以来,有一种新的潮流:以尺刀自刺,皮面决眼,自屠出肠!   魏兵的脚步越来越近,刘稷出了最后的怒吼,带着愿意死战的人与他们厮杀,而刘伯升则转过身,面朝他梦想中的长安,也对着故乡南阳白水乡的方向,高高举起了尺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文叔啊,拍髀要这样捅。”   “才致命!”   ……   和关中大多数地区一样,渭水边的土,本是黄色的,这是无数年风力和流水共同搬运堆积的结果。   可如今,从西渭桥到中渭桥,黄土平原却悄然色变,北岸上尽是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渗入黄土,将它们染成了奇异的橘红,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   朝阳如血,渭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第五伦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被烟矢波及的地方,芦苇烧成了焦黑的炭,浮桥也烧毁了,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连刘稷也带着身上数不清的箭矢倒下,再无一个舂陵兵螳臂当车时,魏军也缓缓向前,开到了那些跪地降服的兵卒面前。   他们身后,是站立的刘伯升,他背后撑着一杆矛,让其亡而不倒。   做了这么久的敌人,这却是第五伦第一次与此人碰面,背影看着十分高大,比起弟刘秀都高出许多。   第五伦骑在马上,绕到其正面,刘伯升确实是自刺而亡,拍髀深深插进胸口,致命伤,血已流干,双目却依然瞪大,定定看着南方。   看着不像是死不瞑目,那目光,竟让人觉得有些许的柔和,与他豪侠的名声不太相符,而容貌和刘秀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美须眉与方正到有棱角的日角容。   “刘伯升临死前,可说了什么?”   第五伦端详了对手许久,才问被押到边上的舂陵降卒,尽管刘稷战死,尽管有上百人跟着刘伯升一起自尽,可仍有偷生者,若有机会活,谁愿意死呢。   但他们,也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稽在地,哽咽着说出了刘伯升最后的几句话。   “大将军说……”   “我是家中的长子,只能进,不能退。”   “我是舂陵的柱子,脚踩地,头顶天。”   “扶住我。”   “我要站着死!”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317章 怀哉   “大王,当斩刘伯升传示于渭南、常安,则两万绿林自溃!”   这还不算,竟有更狠的主意:“可裂其身为五,送至诸汉,胡汉得左手,北汉得右手,西汉得左腿,梁王得右腿,级送至宛城,定叫刘玄胆寒。如此,则汉帝及诸侯皆战栗,再不敢仰视大王!”   这是什么蠢主意?第五伦白了出计策的人一眼,这个参谋可以回家种田去了。这不是故意向诸汉示威么?虽然打完这一仗,还想韬光养晦有些难,但也不必四面开衅。他和刘伯升相反,是个从不慕虚名,只处实惠的实用主义者。   当年刘邦对待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横之死是怎么做的?老刘心里肯定很高兴,但面上却为之流涕,嗟叹不已,卒二千人,以王者礼葬田横。   第五伦倒也不必那么夸张,只朝刘伯升伫立不倒的尸身作揖,而后下令道:“备上好的棺椁,送往汉景帝阳陵附近,以将军之礼妥善葬了。”   第五伦做了安排:“刘伯升乃汉景帝六世孙,虽然死后不能回舂陵,送到祖先脚边,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胜者要有胜者的大度和姿态,当初在常安对付“民贼”们的酷烈辱尸手段,没必要推而广之,并非是第五伦敬佩刘伯升,也不是赞赏他的“义气勇气”,而是一个简单的原因。   “刘伯升若大肆劫掠渭南,只要我不出动出击,确实能撑过冬天,但他至少还能稍稍约束军纪,宁可拆祖宗的上林苑、分行宫,也未放纵麾下绿林做出流寇行径。”   从军事角度,可以嘲笑他“妇人之仁贵族做派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从做人的角度上,刘伯升还欲端着“仁义之师”的名声,想行得正站得直,放在这吃人的乱世,也算难能可贵了。   成也性格,否则也不会义南阳,破家厚士,颇有信义。败也性格,终究无法适应波诡云谲的军政斗争,一头扎进陷阱,又放不下身段学老祖宗刘邦后退一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顶,舂陵的柱子终究还是折断了。   “他啊,虽非盖世英雄,却也配站着死。”   这时候,中渭桥的万脩也抵达战场,禀报说对岸的阴识见西边主战场舂陵兵溃败,已经撤退,渭南还剩下两万多绿林,除了少数还盘桓在河边,打了白旗裹了黄巾欲降外,其余大多匆匆南撤。   这场大战算告一段落了,第五伦笑道:“昔时刘伯升等初起兵,王莽购其级十万金,而所谓的更始皇帝刘玄不过两万。”   “今刘伯升死,舂陵败绩,绿林溃散,余亦欲出金十万,赏予有功将士!”   十万金就是十万枚金饼子,分赏的部队囊括了渭水和潼塬两大战场,虽然大头肯定会被将军们得了去,但士卒小兵最后一人一枚应是有的吧?此言传出,皆欢喜不已。而没能参与大战的万脩麾下将校顿时就急眼了,请命去南岸追击绿林残军!   “臣等愿为大王,收复常安!”   “不急。”第五伦却一点不慌,常安就在那,还能跑了不成?值钱玩意也全掏空了,自己撤出来才一个月,急着回去作甚,又不是要马上饿死人,且让一向聪明的常安人在隆冬降临前,再冻上几日。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意味深长说了这么一句话后,第五伦下令:“三军暂且在渭北五陵休整,伯昭。”   第五伦点了小耿的名,他倒是对刘伯升之死颇多感伤,这场仗虽在第五伦的筹划下,以众凌寡,但舂陵兵确实是他们举事以来遇到最强悍的一支,若是人数相当堂堂正正而战,胜负犹未可知。   这样难得遇到的对手如此落幕,让耿弇有些失神,不过第五伦对败者的厚葬,倒是让他对“中驷”的魏王总算添了几分佩服。   此时得唤,耿弇立刻应诺。   “车骑将军去而复返,溃刘伯升左右翼,当为此战功,还走得动路么?”   耿弇昂:“臣还能再打三战!”   “善。”   第五伦知道小耿心高气傲,但该用还是得大胆用,毕竟刘伯升登岸时,耿弇至少来得很及时:“余予将军兵五千,再收拢越骑残余,回援栎阳。”   “来歙,是你的!”   ……   “擒来歙,三千足矣!”   “五千就是五千,年轻人,勿要学李信啊!”   虽然作战疲惫,但耿弇仍欣然应诺,右扶风是他的防区,放来歙钻进去,又因为轻敌用错了越骑营,都是自己的责任!   耿弇带着第五伦拨给他的生力军北上万脩麾下的兵卒,因为耿弇本部参与了鏖战,也累得够呛,难以远行。第五伦却是在不知不觉间,合情合理地将两位将军所辖的军队给调换了。   其余各部收拾战场,对岸愿意投降的绿林渠帅,却也打着黄旗,渡河来拜见第五伦了。   “大王!”   邓晔朝第五伦三稽:“析县一别,臣日夜念着大王旧恩!”   哪有什么恩,萍水相逢而已,析县的贼头子邓晔和于匡,是第五伦当初不打不相识的故人了,但这邓晔还真没见过面。第五伦的线报说他们在刘伯升军中,还没来得及联络,仗就打完了。   邓晔很聪明,没有急着背刺刘伯升,而是在其兵败之际,派人联络各路心怀叵测的杂牌军渠帅,约合他们投魏王。他本部只有千余人,如今竟是收拢了四五千。邓晔很清楚,这就是投靠的资本,又鼓吹自己与魏王是老朋友,被众人推举为代表来见。   对绿林降兵,第五伦是来者不拒的,往后若要南下,他们就是向导和炮灰,问得邓晔在绿林只是”辅汉校尉“时,第五伦大方地给了他一个”偏将军“的职位。   “我不似刘伯升,只让将军做辅助。”   第五伦笑道:“将军可是要做我主力的!”   此言吓了邓晔一大跳,但他就爱当辅助啊!   可第五伦的话语却没商量:“请将军为我前锋,继续收拢渭南绿林残兵。”   “他日取武关商於,还得仰仗将军这当地人!”   而对来投的另一个人,第五伦麾下众人态度就复杂多了。   那人从船上下来,看着满目疮痍的战场,良久无言,他也望见了正在被放入棺椁的刘伯升尸身这棺材是第五伦军中为将领备着的。   难过的情绪纠结于心,但见刘伯升得厚葬,起码稍稍松了口气,岑彭朝昔日恩主下拜,重重顿,与他作别,这才起身朝第五伦走去。   众将校在交龙之旂下看着岑彭靠近,见其先拜刘伯升而后来谒见,郑统等人都颇为不满,他们多少听说过此人名号:与第五伦有故,后来跟着严伯石剿匪,也打出过力挫下江的大胜,但绿林却越剿越多,最后被困宛城,竟然在十万人包围下,守了足足小半年。   不得不承认,这是位将才,但其先从严伯石,后降于刘伯升,今又来投魏王,叫郑统等信奉“忠臣不事二主”的人颇为不齿,就差骂岑彭“三姓家奴”了。   时值深秋,渭北的风冷,众人斜眼而观的眼神更冷,唯一的老友任光也不在其中。   岑彭这百多步走得很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像他这几年曲曲折折的人生一样,甚至不太敢抬起头看第五伦,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昔日的自信,都被生活给磨没了,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直到魏将们出了一声诧异,脚步声渐渐近了,一双沾满泥土和鲜血的鞮出现在面前。   插一句,【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抬起头时,岑彭见到的是第五伦的笑容,魏王竟亲自走过来迎他,还将身后的黑色貂绒大氅解下,给衣着单薄的岑彭披上。   “君然。”   第五伦拍着岑彭情不自禁,有些颤抖肩膀:“日盼夜盼,终有今日。怀哉怀哉,曷月汝还归哉!”   ……   岑将军,欢迎回家!   原本忧心忡忡的岑彭一时泪目,流落之苦,不平之鸣,一切委屈,都消解在这句话里了。   第五伦给了岑彭极高的礼仪,携其手而行,又让众将校一一来与他相见,这些“骄兵悍将”各有性格,都是极其难驯的,对岑彭要么鄙夷,要么不信,甚至会冷不丁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看似恭维,实则埋汰。   但岑彭却都能缄默而对,众将校的态度都无所谓,只要魏王和老友任光知他,足矣!   与岑彭在帐内坐着吃饭时,第五伦问了一个疑惑。   “刘伯升此番用兵,不可谓不妙。”   “不论是以邓晨、王常击华阴,还是来歙迂回后方,从我军薄弱之处切进去,若是换了他人应敌,而无良将精兵抵御,一旦东西得手,这一战的结果,就要大为不同了。”   可以说,起码来歙那一路的效果是显露了,惊得第五伦一头冷汗,亏得他事先在后方坚壁清野做了布置,而邓晨一方也哑火未能会师,否则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   用兵打仗,看的是谁犯错更少,胜者并非完美无缺,败者亦非一无是处,总结两者优劣才能进步。   第五伦看着岑彭:“君然可有为刘伯升出谋划策么?”   “有,刘伯升主划此策,还让臣看过。”   岑彭不吝承认,果然啊,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刘伯升和岑彭的用兵,就是这种路数。   第五伦笑道:“好个岑君然,就不怕我输了?你如何评价刘伯升之策?”   岑彭道:“是良策,也是唯一有机会获胜的路,但此策对大王无用。”   第五伦笑道:“为何?”   岑彭言:“大王用兵,乃是兵权谋家,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以阳谋设重重圈套引刘伯升入套,形如天网,而伯升势如鸟雀,焉能不败?”   从始计庙算到谋攻作战,战争是一个整体的筹划,就像对弈一样,绝非一棋一子妙手可解,除非当真用出了“神之一手”,彻底翻转局面,但刘伯升,还是棋差一着。   岑彭对第五伦下拜,终于能兑现承诺,将另一位恩主的话,转告给魏王:”就像伯石公临终前的遗言。”   “严公说,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大王的兵权谋,完胜了刘伯升和臣的兵形势!”   “这就是老师对我的厚望么?”   第五伦站起身,负手看着营帐外,默然良久。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岑彭还能“归还”,但那白的老将军,却已经不甘地血洒宛城,永远回不了家了。   第五伦甲胄外披着麻,军队里举着幡,至今仍为严尤戴着孝,这场大战,第五伦也投入了自己的情绪,心里憋了一股劲:必须胜!   从在长安设陷阱开始,就一点点谋划,一点点布置。亦有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为来歙的突袭所吓满头大汗之时。景丹的大胜让他欣喜若狂,成重的拉跨叫他骂骂咧咧,但这一切都要藏在王者的淡然自若内,恢复冷静重新布置,不足为外人道哉。   为将者只需要打赢一隅战场,但作为王者,作为统帅,却必须纵观全局。   缄默了很久后,第五伦才开口笑道:“小试牛刀,区区一胜,可不足以告慰严公泉下之灵啊。”   “君然,你要助我,赢得天下!才够啊!”   ……   ps:第二章在18:oo。 第318章 打扫干净屋子   九月十九,刘伯升战败次日。   来歙没能按照原计划,穿插敌后,大迂回打到栎阳去。   他们在五床山一战打着屯骑营旗号击败越骑营,已是了不得的奇迹,自身伤亡亦不小,从甘泉山渡过泾水时马匹又弃了,靠着步行往东走了百多里,干粮已尽,只能靠打劫里闾解决食物。   但来歙的抄粮计划很不顺利,这一带属于“列尉郡”范围,魏王的故乡,从乡里小豪到平民百姓,对第五伦认同度颇高,豪右以坞堡自守,而那些裹着白帻巾,在黄土高坡上刨食的百姓则不怀好意地看着过境的舂陵兵,他们的斥候经常会一去不返,被当地人打了埋伏。   “这北方的山怎是这模样。”   离开了平原,进入沟壑纵横的土塬后,来自南国的舂陵兵们很不习惯,这里空气如此寒冷干燥,放目望去尽是黄土,森林和草皮只占了小部分,想打个猎改善伙食都不容易。   根据他们那不靠谱的地图,此处应该是位于列尉郡北部的”祋祤县“(陕西耀县),往南距离栎阳还有百余里。   第五伦的留守人员已经从最初的慌乱里缓过神来,前线与刘伯升对峙,后方主要由任光、第八矫等管事,王祖父第五霸则荷甲坐镇于栎阳,任光迅将消息通知各县,除了守卫仓城外,还在郑国渠、白渠构建了两道防线。   “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   来歙看着疲惫不堪的士卒们,斥候传回的消息显示,第五伦坚壁清野,各县防备甚严,他们没有马匹的情况下,很难再往前推进了。   按照计划,东西两路偏师将在此汇合,一同南击栎阳,但他们已经在这等了两天,邓晨、王常的军队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若能会师合力,便是对第五伦背后致命一击,但若是只有我……”   那就是孤军深入,迟早就被包围聚歼!   “不能再等了!”   来歙敏感地感觉到了危险在步步逼近,越不安。按照与刘伯升的约定,若是东方未明,那这次的进攻就得取消,他们要及时撤回去。   但越骑营虽然失了主官,仍有百多斥候一直远远吊在后头盯着,己方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皮底下,原路返回定遭伏击。   “都起来,要走了!”   来歙最终做出了决断,招呼所剩一千多人的舂陵兵在黄土塬的沟壑里集结,却不带他们往南,而是相反,往西北边走!   “来将军,吾等去何处?”   来歙的思路天马行空:“西汉隗氏必趁伯升与第五伦交战时略取北地郡,吾等且去助其一臂之力,在那过个冬,来年开春,再借道回渭南!”   ……   “惜哉,魏王果然还是要败了。”   前日,当潼塬战况还未传到栎阳,又听闻有绿林汉兵杀到了后方时,在栎阳宫里搬书的班彪如此暗暗感慨。   “新失其政,赤眉、绿林难,豪桀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第五伦身为新吏,乘势拔起魏地,于京畿反戈一击,一旬之内,长安异主,王莽出奔,虽是以臣伐君,但确有诛暴之功。”   “然而第五伦自矜功伐,贪图诸侯之位,宁奋其私智而不应大势,自尊为王,欲以力征经营天下。如今以其四分五裂之地,以御柱天大将军堂堂之锋,至使庙策穷尽,绿林长驱直入,这魏国土崩瓦解旦夕之间矣。”   宫里窃窃私语的臣子,在班彪眼中是在各谋出路;王祖父第五霸亲巡城郭,是敌人兵临城下的前兆;那些被征召去郑国渠、白渠两道防线执勤的工匠、官奴婢,在班彪看来,跟纣王授兵于刑徒,欲使之抵抗周武一样,怎可能赢?   每一个迹象,都让班彪笃定自己的认识是对的:“汉命已还,天数有违,魏王江山难恃啊。”   于是他开始为这栎阳宫里的书而惋惜,搬了那么远已有遗失,这要再换一位主人,还不知会遭遇何种灾祸。   “看来我还是要找机会去渭水边,劝魏王顺应大势,倒戈卸甲,也好保全百姓,保全书籍……”   然而就在他遐想之际,城外还真有一支五千多人的军队“兵临城下”!   但不是刘伯升的汉军,而是耿弇奉诏将兵北上,要去追赶来歙!他昨日从渭水边出,急行军一昼夜抵达栎阳,看到此处无事才松了口气。   耿弇也不进城,让士卒抓紧时间休憩,只让人入栎阳通报战况。   “刘伯升已死,绿林贼寇溃败,魏王大获全胜!”   整个栎阳欢声如雷,连在栎阳宫里魂不守舍,忧心前线的王隆都热泪盈眶,加入了庆祝。   唯独班彪呆愣在了原地,嘴巴微张,半响说不出话来,这不应该啊!为何如此之?   这件事对他的三观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而作为一个饱读圣贤书,已经形成了自己一套思维和看待世界方式的人,班彪第一反应是:假新闻!   “王莽败亡前,也曾令东方槛车传送数人,言‘刘伯升等皆行大戮’,士民知其诈也。”   班彪恢复了那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睿智,暗暗摇头:“这是第五伦安定人心的伎俩,学什么不好,竟学王莽?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么?”   “真是自欺欺人!”   ……   班彪死活不相信第五伦这么快就击败刘伯升,同在栎阳,另一个人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自从十多天前,阴丽华和阴识翻脸,甚至刚烈到铰了头断绝与刘秀的婚事,魏王对她的控制就松弛了许多,甚至派人给阴丽华和阴兴姊弟在万年陵邑里安排了一间院子居住。   阴丽华仍时常往万年宫里跑,给被软禁的王嬿带去外面的新鲜消息,她自己又主动请求任光,托了他的关系,表示自己承了魏王大恩,如今魏军与绿林交战,她也想要出点力,愿加入为魏王绣旗帜的织女当中。   魏国肇造,旗帜是很缺的,如今只能满足前线所用,各县竟都插不满,而这每一面都得靠人工来缝,自然也快不起来。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 app 】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阴丽华在家中时虽然是淑女,但女工亦是学过的,且能绣得颇为精致,任光拗不过她三番两次恳求,而第五伦也没说不,便答应了,甚至还给她一份报酬每个月五石粮,两匹布。   但对姐姐迈出这一步,她那十五岁的弟弟阴兴感到不解:“阿姊,吾等纵然不能归去南阳,魏王也敬之为宾,衣食无忧,何必做这些事?”   “衣食无忧?”   阴丽华看向同母弟:“君陵,如今我做的事,与昔时在掖庭没日没夜捶打脏衣裳,哪件更容易?”   “你觉得是拿针线自力更生体面,还是在宫里给太后端虎子站着不动体面?”   阴兴愕然,阴丽华让他学会摆正自己的位置,他们是俘虏,连人质都算不上,别拿自己的当淑女、君子!把魏王赐予的衣食当成理所应当。   她虽没太怪刘秀,但这件事证明,男人是靠不住,还得靠自己啊。   做淑女时,女工是闲情逸致。而现在,这是她自给自足的本领,越认真,阴丽华听说,魏王是讨厌闲人的。   今日阴丽华正绣着手中旗帜时,阴兴匆匆来报,颇为惊骇,将刘伯升战死,第五伦大胜的消息告知了她。   “你哭什么?不许哭!”   阴丽华愣了片刻后,放下针,将弟弟脸上泪痕用袖子抹去,这孩子,和阴识一样,也很崇拜刘伯升。想当年刘伯升去新野阴氏替其弟提亲时,阴兴也跟在后面跑,刘伯升还送了他一柄小剑。   阴兴不止为刘伯升感到惋惜,也担心异母兄阴识,他身在绿林军中,如今是生是死?还有,随着刘伯升战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再也回不了南阳了?   “回不去了,这就是吾等的新家,而你,则是阴氏延续下去的希望。”   阴丽华也不比他大几岁,经历波折后,此刻却成熟得好似一位老母亲,又暗自庆幸。   “那一日,我算是做对了。”   就像阴丽华半真半假,故作刚烈剪断的头一样,从今日起,她们与舂陵刘氏的旧关系,都得彻底扔掉,忘掉!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   阴丽华放下手里的活,从这简朴的新家中,找出了两件新衣,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是阴兴的,她只笑盈盈地在弟弟身上比划:   “今日出门,你要穿新衣,见了人时,脸上也得露出喜色,同全栎阳的人一起为魏王贺万岁,记住了么?”   ……   而与此同时,在尸骸尚未掩埋完毕的渭水战场,奉命清扫渭南,收编降兵的邓晔,又一次来到第五伦面前,还让人扛来了刘伯升营帐内的文书一筐。   “就这些?”   第五伦让朱弟等人搜检了一番,没有找到太有用的东西,听说刘伯升出战前曾写了一封信交给族人刘终,但那刘终如今已向南遁逃,越过长安,带着数千人径直往秦岭方向而去。   最新消息,景丹、第七彪正从东包抄到蓝田,截断其回南阳的路,刘伯升的残部大概是想逃亡汉中吧。   第五伦现在对汉中暂时没图谋,相比于匆匆扩充版图,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做!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先打扫干净这渭北堂屋,再开门出院罢!”   于是第五伦让人将这些文书带入细柳营中,他点了从景丹处跑来报信的张鱼去做。黑活脏活,除了第七彪、黄长,现在小张鱼也能干了。   张鱼不负厚望,按照第五伦的叮嘱,到了晚上时,本是薄薄一小扎的简牍里,就无中生有,加塞进了厚厚一大束帛信!   “大王,检出书信一束,皆五陵豪强樊氏等,与刘伯升的暗通之书也!”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有加更。 第319章 庖丁解牛   朱弟和张鱼,都是第五伦微末时开煤矿收留的流浪孤儿。与跟着第五伦到处跑的张鱼不同,朱弟多在第五里义学读书,他是个老实孩子,颇为上进,曾立下护送第五霸从长安脱身的功劳,如今在第五伦身边做秘书郎。   今夜,他看到原本自己经手的那筐刘伯升军中文书,在细柳营里一进一出后,就忽然变得满满当当,凭空多了一大束帛书、简牍时,还有些不知所措,只当是自己查漏了。   而打开一份简牍,吓,墨迹还没干呢!   每片上都是刘伯升写给五陵豪强的信,表示上次收到他们的投效文书后十分满意,约合某月某日在渭北响应,共击第五伦……仔细看了半天,满本的字缝里都写着两个字是“栽赃”!   “廷尉,这……”   朱弟顿时明白了,愕然看向张鱼和奉命整理这些名录的廷尉彭宠。   彭宠被第五伦点名来“调查”此事,自然也明白原因,既然他在战场上没本事,那就在其他方面出力,只能硬着头皮接了这黑活,同时暗道:“难怪魏王让我做了廷尉!”   见朱弟面露不安,彭宠遂对他说道:“朱侍郎,你听说过腹诽罪么?”   “汉武时,颜异与客语法令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遂被张汤告腹诽,下狱死!”   这是汉武时酷吏张汤的明,当时的大司农颜异与门客站在丞相府外说话,其客就汉武改制表达不满,颜异听完没吭声,只是稍稍撇了下嘴角。张汤得知此事后,马上跟武帝启奏,说颜异这厮身居高位,听闻有人议论当朝法律不当,非但不加以反驳,还在心中暗暗加以诽谤,绝对是死罪。从那天起,大汉法条中便多了一条腹诽罪。   彭宠道:“五陵豪右,亦是心怀叵测,羡慕渭南豪强得奉上林苑,抱怨魏王所赐爵位微小。”   “当刘伯升进军时,彼辈既不肯出人力粮食支援魏王,也不送子弟来辅佐,竟欲作壁上观,而助胜者。更有不少人,同时接受了西汉印绶,以列侯自居。“   他们虽然还没胆大到直接与刘伯升通信,里应外合的程度,但下次呢?当第五伦与也颇受豪强支持的西汉角逐时,会不会在背后捅刀?   所以彭宠认为,五陵豪右和颜异一样……   张鱼替他将那不要脸的话说了出来:“没错,虽然没有付诸实际,但彼辈在心里,已经反了!”   所以这是……腹反罪?   这逻辑鬼才惊得朱弟都微微反唇,当然,以“腹反”为罪名当然不能公开说出来,于是就有了这份名单和一大扎书信,不是要证据么?给他证据!   既然是特地制作,那其中也就不存在“杀错”,都是以第五伦记录多年的小黑本子为基础,按着当年因为富不仁被打叉,且后续没有积极支持他的豪强,挨个点名。   只要粗略将这名录一看,就知道第五伦重点打击的对象是谁了,他们有一共共同的名字:前汉遗老,元康列侯。   汉宣帝元康四年(前62),施行了覆盖面较广的“诏复家”政策。诏令若干在高后、文景及武帝时代因各种原因失去“列侯”地位的开国功臣后代,重新恢复贵族身份。   这批人有多少呢?一共一百二十四家!这固然是汉宣帝在除掉霍氏后,为了巩固自己继位合法性的宽厚政策,但亦也让朝廷背了本已被汉武除去的一百多个包袱。   这批复侯者主要安置在长安周边,恢复的不止是列侯,还有赐田,赐宅,如今几代人过去,虽然在王莽时丢了侯爵,但都已经成长为跨里连乡的豪右。   “长陵县以酂文终侯萧何之后,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阳陵景侯傅宽之后为,有十一家。”   第五伦对老乡们毫不留情,十一家无一遗留,统统在打击之列。   “阳陵县有留文侯张良之后、隆虑克侯周灶之后为,共十二家,除张氏家主张越无涉外,其余十一家皆与刘伯升往来。”   “茂陵县有辟阳幽侯审食其之后为,亦是十一家。”   “平陵县有成敬侯董蝶后裔等,两家。”   五陵已去其四,倒是可怜的汉惠帝陵邑安陵县,因为狭小,没有安置元康复侯者,这个县最大的家族是班氏,但班氏没有占有太多土地,一门心思搞藏书了,名声很好。   又接受了第五伦的征辟,听说班彪已经去了栎阳协助管理图书,第五伦就高抬贵手,放过了他家——班彪这小角色的一切言语,都是对着书暗暗“腹诽”,连传到魏王耳边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一来,名录里一共三十三家豪右,几乎占了渭北豪强的半数。   彭宠、张鱼将名录列好,交到第五伦手中时,第五伦看了许久,义愤填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渭北萧墙之内,也有‘家贼’,要收拾啊!”   “这三十三家豪右反复已久,皆以为刘伯升来势汹汹,余不能自保么?”   第五伦颇为愠怒:“廷尉!”   彭宠立刻出列下拜:“臣在!”   “彼辈该当何罪?”   “谋逆大罪!”   彭宠应诺:“当逐一点对姓名,下狱审讯!”   第五伦颔:“准廷尉之议!”   等等,这怎么成了我的提议了?彭宠有苦说不出,但连任光都封侯了,而他至今还只是个“伯”,属于元从功臣里掉队最厉害的人,再不进步就要泯然众人了。他意识到,自己能不能封侯,就看这一遭了。   彭宠遂稽接令:“臣立刻着手布置!”   君臣唱了一出早就谋划好的双簧,这一系列杀气腾腾的话语,让万脩等人立刻猛醒,难怪第五伦不让他们深入渭南,而是继续保于渭北,驻扎在五陵,原来是为这件事啊!   也有人微微担忧:“大王,此案牵涉如此之广,必备姻亲联结,恐怕会引渭北震动。渭南豪强或多或少都曾协助刘伯升的,更不可能宽赦,恐怕彼辈会于坞堡自守拒降,亦或是投靠西汉……”   第五伦却不担心:“五陵豪右虽盛,三十三家加在一起,能出一万徒附么?而我有两万虎贲,才灭刘伯升,败舂陵兵,血刃未干,甲胄魏岑卸,彼辈若欲反,那就反罢!”   如今的第五伦挟大胜之威,真可谓“虎视何雄哉”,才有底气来做这件事。更何况,那些名声较好,会引起公愤的人家,他也尽量先不碰。   “至于渭南豪右……”第五伦笑道:“别家的帝王都偏爱传檄而定,唯余不然,趁着强敌刘伯升已去,绿林南撤,渭南诸姓若是要反抗,就让诸位将军带着兵卒一个个坞堡去打,倒也是练兵的好机会!”   元康复侯者安置在霸陵、杜陵等地的也有不少,识相的在第五伦撤往渭北时就跟过来了,剩下的多是心存侥幸者,在政治上已经被第五伦放弃。   这些人在政治上心向“大汉”,对过去的列侯权势念念不忘,他们还沉溺在祖先荫蔽的旧辉煌里,除了少数人外,基本都是要被新政权清扫的对象。   第五伦只提了政治上的旧账,但促使他下手的主要原因,却是经济——渭北豪强通过长年累月的兼并,占地太多,光这三十三家的土地加起来,没有一万顷,也有八千顷。   “汉初时,汉高除秦禁土地买卖之令,当时虽有土地兼并,但未有兼并之害。战乱让大量户口消失,以口量地,其于古时犹有剩余。而汉高军功授田,几乎人人都能得百亩。”   “然自汉武以来,户口滋生,兼并日盛……”   汉朝的列侯是其中的急先锋,他们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广其田,多是利用政治权利贱卖、强买,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无立锥之地。   “尤其以五陵为盛,移民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辈,其并兼者陵横邦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   没错,说的就是第五氏!   汉武帝打了一遭,但宣元之后,又一不可收拾。其子弟武断乡曲,魏王的号令在很多地方,连下县、乡都困难,简直是人均第五氏,这样的肿瘤不挤掉,留着过年么?   但这个目的不宜公开,只能藏在第五伦心里,毕竟魏国的元从功臣里,也有一大批豪强呢!诸如栎阳景氏,茂陵耿氏、马氏,他们所占土地就比“前汉遗老”们少?如今尚且如此,以后的了更多封赏就更不必说了。   而第五伦自家的临渠乡诸第,从第一到第八,俨然王族,如今也成了关中的大豪强!   若只盯着政治原因清算,不扩大打击面,手下人会拍手叫好,干翻旧权贵,新贵们才能分到更多利益。   可若是要坐下来算经济账,按阶级来论,他们就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了。   革自己的命需要巨大的智慧与勇气,上来二话不说,在敌人环伺的情况下,先把自己臂膀砍了,再捅大动脉一刀,最后手脚打了起来扭在一起,被人捡了漏,那是自杀,不叫革命。   第五伦听过一个故事:庖丁刚开始杀牛时,眼睛里是一整头的牛。一如第五伦初来到这个时代,也只当“豪强”这个名称是一个整体。   可数年之后,他与庖丁一样,眼中已经不再是整头的牛,而是牛的内部肌理筋骨。   尤其是这当年做小吏户曹掾时利用职务之便,亲自走过看过,耐心钻研过的“渭北之牛”:后脑、眼肉、里脊、牛舌、小排、肩肉,在第五伦眼里清清楚楚。   何处可吃,何处不吃,哪块要先割,哪块要后割,哪里骨头板筋多下刀要谨慎,哪里可以快刀一切而下,都颇为了然。   从新秦中到魏地再回到故乡,第五伦手里的钢刀磨砺许久,已经极锋利。   接下来,只需要顺着牛体的肌理结构,劈开筋骨间大的空隙,沿着骨节间的空穴使刀,谨慎而小心翼翼,目光集中,动作放慢。刀子轻轻地动一下,哗啦一声骨肉就已经分离,像一堆泥土散落在地上了。   甚至连切肉的案板,第五伦都准备好了,一个熟悉的老地方,他志向开始的地方!   “不急着打草惊蛇。”   第五伦道:“数日后,九月下旬,我会借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召集群臣及渭北豪右,开一场庆功大宴!”   刀俎已备,牛肉,上案吧!   ……   ps:晚了些,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320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 “伯山,那次邛成侯五十大寿摆了宴席,余与景孙卿来赴会,是哪一年来着?” 摇晃的马车中,第五伦与师兄、奉常王隆同坐,聊起了他们初见的往事。 王隆倒是记得:“是新莽元凤三年,也是九月份。” “距今已经七年了啊。” 昔日十八岁的小少年第五伦,如今二十有五,算中年人了罢?而王隆,还和以前一样,沉迷于辞赋和文学,一心扑在管好典籍上。 他说道:“那天以秋、菊为引,众人作辞,大王还赋了两句诗……” “这桩事,我却是记得。” 王隆不知道第五伦所指,顺着这话头提起,魏国肇造,既然要与诸汉分庭抗礼,那即便第五伦不急着称帝,也该有个年号了…… 第五伦却早有定论:“也不必议,武德,年号就叫‘武德’。” 他掀开竹制车帘,目光看向外头,长平馆外的场圃中果木成林,这些树木便是邛成侯家的田界。中央田亩阡陌相连,许多大奴在田间劳作,洼地开成养殖鱼蠃的陂渠灌注,稍高点的地方种着檀棘桑麻,更有放牛马六畜的小牧场,真是五脏俱全的庄园经济。 “树高了不少,看这枝干长的,有的竟伸到了路中央,拦着车马,还会划了孩童的脸。” 第五伦笑道:“该修剪修剪了。” 第五伦排场可真不小,路旁有士卒站立,五步一岗三步一哨。 而黑压压一大群人早已等候在宫馆前,他们看到一辆驷马驾辕的车缓缓靠近,但四匹马居然不是同花色,骊马、騧马、骠马、骝马各一,还是母的,不伦不类。车也颇为简朴,木軨无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上没有漆丝之饰,放在汉时,都是不配与会的存在。 这完全不符合王者仪仗啊! 受邀赴宴的渭北豪强中,有人开始腹诽了,比如一直对被封“男爵”不满的樊筑:“第五伦虽称了王,还是寒门小家子气不改啊,说他是王,威势却连汉时一个侯都不如!” 既然刘伯升已覆灭,他只能指望西汉“王师”早点东征,好兑现给各家的侯位了。 “也有人暗道,这不是学着王莽,故作姿态么?莫非还要吾等效仿?” 倒是邛成侯王元会说话,对此大加赞誉。 “汉初时,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但以天下之大,岂会连同花色的四匹马都找不出?之所以如此,是九州板荡,汉高自上而下行简朴之道也!” “大王与汉初时一样,君臣皆不忘筚路蓝缕之难啊。” 众人心里讥笑,嘴上却跟着王元赞不绝口,鲜少有人想起来:“魏王昔日到长平馆赴宴,好像也是如此乘车……” 在山呼万贺中,第五伦露了面,也没让奴仆趴着踩背,而是自己跳将下来,他今日穿着一身常服,戴远游冠,带长剑,目光扫过,人人都垂下头朝他作揖下拜。 “都在了?” 第五伦问的是万脩,小耿还在追逐来歙一路往北,越走越远,这场“作战”,由万君游一手指挥,只向魏王低声禀报:“有三家以服丧为由,没来。” “名单上的?” “正是。” 八成是当真有“腹反”之迹,心虚了不敢来,但还是太天真,秋后问斩,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躲不掉的啊。 第五伦都懒得问是哪三家不给他面子,只叹息道:“真是孝顺啊,魏国以孝治地方,理当提倡,君游,且让人登门,替我送去唁礼!” 还以为魏王会大雷霆的豪强们松了口气,也对,素来以孝义闻名的第五伦对孝子们,哪会有什么坏心眼呢? 长平馆虽是王元家,但因为魏王要莅临摆宴席,已经被万脩接手,众人也理解:第五伦起兵到现在,连像样的宫殿都没一座呢!这又是威仪远不如汉的证据:汉、新、魏,在遗老们眼里,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进了长平馆后,宅院还是多得数不清,屋舍徘徊连属,重阁修廊,但墙上的绮画丹漆却被刮成了白板,也未见趴在门口大嚼好肉的猎犬,奴仆婢女都穿着粗布衣裳,全然没了当年的豪奢。 第五伦越过王隆,看了王元一眼,王隆根本不会关注这些事,看来是邛成侯察觉到了什么啊。 说起来,先前第五伦提出“借用”长平馆时,王元还以“人臣不敢据有汉时行宫”为由,想要一整个献给他,被第五伦拒绝。 他只指着还没来得及拆的花园,点着那池边的尽情绽放黄花笑道:“我最中意的,其实还是太傅家中,这一圃秋菊。” “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 “重阳虽已过,不知今日,可还有菊花酒喝?” …… 酒当然是有,还是第五伦让自己人准备的。 等众人鱼贯进入正堂,这儿照旧被亲卫虎贲看得严严实实,商颜侯郑统亲自坐镇,他是知道今日会生何事的,看向樊筑等人的笑容有些不怀好意。 当年追随第五伦的猪突豨勇,谁不是穷苦人家出身,他郑统,也是从豪右脚下的奴仆混到如今,彼此的处境,也该换一换了。 宴席上的布置、钟鸣鼎食、各自坐席位置不必多言,琴瑟笙箫吹吹嚷嚷一阵后,第五伦叫停了舞乐,举起酒樽,言简意赅:“开宴前得说清楚,这是场庆功宴。” “庆刘伯升折戟于渭水,庆五陵免遭刀兵,庆关中将在余手下,重获新生!” “诸君说,当不当贺?” 众人齐声道:“当,自然应当。” 第五伦道:“军中将校之功,余已在细柳营犒赏过,将热血洒入地下的士卒英灵,也已祭奠,十万枚金饼依次分,余绝不会遗留任何一位功臣。” “所以,今日这盏酒,却是要先敬迎击刘伯升出力的各家。” 第五伦笑着让坐在东边席的王元出列:“太傅王公。” “王公为我奔走于陇右,与隗氏和谈,西汉之所以不直接出兵助刘伯升,太傅之劳也。” 这大冷天的,王元额头都冒汗了,第五伦派他去陈仓,是想借其与隗嚣旧谊麻痹陇右,让他们保持中立。 但隗氏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却放任来歙从双方交界处渡渭不说,还趁机从西边进攻了北地郡。六郡骑兵度很快,这才半个多月,已几乎拿下北地全境,原涉大侠被当地豪强卖了,狼狈南逃。 隗氏现在居高临下对着渭北,而来歙逃窜的方向也是那边。 王元那趟出使以失败告终,所以第五伦强调的是“劳”啊! “臣愧不敢当!“王元心中越不安,今日的宴,果然不是好宴! 第五伦却不管,与他饮了一盅,又笑着走到一个正色坐在上席的人面前。 “太师、平陵张公子孝,是余的举主,余能有今日,多亏了张公看中。” 故列尉郡大尹张湛还是来了,此人是少数的“新朝遗老”,对王莽是惋惜,对汉朝确实没什么眷恋,刘伯升出兵时,一直对第五伦爱答不理的张湛,将家中不多的奴仆遣来加入民夫行列,算是自己搭了个台阶。 如今第五伦敬他酒,张湛起身拱手,一饮而尽,算是和解了,只是脸色啊,还是和平素一样严肃,说难听点就是如丧考妣。但王莽已“死”两月,且不是第五伦下的手,人嘛,还是要向前看的。 “还有张子重。” 第五伦敬完张湛,又点了另一人,阳陵张越:“张君乃是留侯之后,当年我丢了郎官回乡,曾与郡中豪杰去迎我,而后又在渭北响应诛莽号召。与刘伯升交战时,阳陵张氏出粮若干,解了我军燃眉之急。” 三盏下肚,第五伦似是有些醉了,笑着回到正座上:“还有不少人,亦有劳苦,余要一一请他们出列。” 言罢朝彭宠点了点头,彭宠遂犹如报菜名一般,将长陵樊筑等三十人一一点到,他也是有心了,居然不是念,而是背了下来! 而被唤到的人面面相觑后,各自离席——虽然对第五伦多有不满,但只是腹诽,尽管和投靠绿汉的渭南豪强确实眉来眼去,但都是口头邀约,当不得真。 甚至有如樊筑这等拎不清的,还以为第五伦是要感谢他们”两不相帮”,要加官进爵呢! 然而当三十人悉数站出来后,第五伦却将酒樽放了下来。 “诸君替刘伯升,出力不少,确实是辛苦了!” 也不用摔杯为号,话音刚落,郑统就带着一众介甲之士呼呼赫赫走上来,将这三十人按倒在地! 好好一个宴席顿时惊呼连连,张湛、王元等人愕然大骇。 “诸君勿慌。” 第五伦摆手让众人稍安:“本王一向功过分明。” “今日宴飨,诸君都配喝敬酒,唯独这三十人该喝的,则是罚酒!” 第五伦脸色阴下来,让人抬出那一筐“文书”来,彭宠扮演了酷吏的角色,喝令道:“此乃刘伯升写给汝等的回信,说是去信已收,答应将上林苑分给三十三家,与众人约合起兵击大王,好让刘伯升入主渭北!” “吾等冤枉!” 他们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就想想而已,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啊! 樊筑是樊哙后人,不知和樊哙是否相似,反正他那双趴在地上胖乎乎的手,倒是和彘肩挺像,此人心急口快,嚷嚷道:“渭水被魏军横断,吾等如何与刘伯升通信?定是弄错了,是刘伯升的离间!” “这正是要审讯清楚的事!”彭宠如是说,很是入戏,仿佛他要揪出的,是一个盘根错节的绿汉情报网。 “我却知道彼辈是如何办到!”正在此时,却有位将军押着一人上得堂来,正是在新丰打了个狙击战的景丹,被他擒获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萧乡侯萧言! 萧言当年亦是长平馆座上宾,也与第五伦、王隆、景丹一同被张湛举荐为孝廉。可命运在之后却分了岔路,他跑到渭南投靠刘伯升,为其鞍前马后,如今遂成了阶下囚,手上有伤,不似作战所受,反像严刑拷打——或许就是第七彪干的。 此刻他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当初一起赋诗的几个人目目相对,仿佛梦回元凤三年秋,萧言努了努嘴,纠结了片刻,还是朝他一向颇为不服的第五伦下拜。 为了让宗族延续,再高贵的头颅,也得低下,萧言遂按照剧本,结结巴巴地说,渭北三十余家与刘伯升的勾结往来,都是他一手包办。 此话让樊筑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不知道?有聪明人嚷嚷道:“若真有此事,刘伯升败,吾等自然也会出逃,焉敢空手来赴宴?” “谁说汝等是空手!” 张鱼恰时溜了进来,大声禀报:“大王,众人马车上,搜出来许多兵刃强弩!” 为何赴宴?自然是为了行刺魏王,为刘伯升报仇了! 这栽赃陷害竟是一条龙,一环扣一环,樊筑傻眼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全,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和萧言一起被郑统提溜走,只在堂上留下了一滩水渍,也不知是哪个胆子小的家伙吓尿了。 仆从连忙跑来清理那秽物,宴席上鸦雀无声,王隆瞪大眼睛看着景丹等人,这件事这么就他不知道?张湛等辈还没从惊变中缓过神来,王元眼观鼻鼻鼻观心,不知该赞还是沉默比较好。 琴师的手不敢去抚弦,女乐也在旁厅瑟瑟抖,全场只能听到第五伦倒酒入壶的窸窸窣窣之声。 “该罚的人罚了,在座剩下的诸君,都是功勋劳臣,或升爵位,或加食户,余皆不会吝啬!” 作为总导演,魏王安然自若,再度举起酒盏,清酒上飘着一瓣菊花。 “别停下啊。” 第五伦笑道:“接着奏乐,接着舞!” …… 经过惊变后,宴上众人也反应过来了,王元开始大赞魏王揪出了内鬼,还渭北朗朗乾坤;作为元康复侯者唯一剩余的一家,阳陵张越张子重起来亲自为魏王弹瑟伴奏。 经此一事,谁还敢怀疑魏王的“威仪”? 唯独张湛还是老样子,黑着脸,再未沾一滴酒。 长平馆的宴席欢庆到入夜时分才结束,曲终人散之时,张湛却腾地站起身来,走到第五伦面前。 “大王,老夫,有话要说!” “唯独张公,称呼我伯鱼即可。” 第五伦屏退众人,看着自己的举主:“我知道太师要说何事。” “你是想为萧言及三十余家豪右,求情!” …… ps:第三章在23:oo。 第321章 待到秋来九月八 张湛却是被第五伦说中了,确实是替樊筑等人求情的。 他说道:“孔子之徒原思为宰,得粟九百斗,推辞不要,孔子则说,毋要推辞,若是觉得多,便分予邻里乡党!” “大王起兵时,五陵豪杰群起响应,这些都看在我眼中,如今虽有一二不明,但又何必群连而诛之呢?” 今天的事懂的都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第五伦麾下的活儿太糙,连张湛这老实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是站在乡党的角度,觉得第五伦才打赢刘伯升就“过河拆桥”,五陵乡党豪强一口气打掉三十多家,有些过分了。 但刘邦面对背叛他的老家丰邑人,也不见得有好脸啊。 好学如第五伦虽然不钻研五经,但现在也能和读书人以儒经问答了,遂摇头道:“关于乡党,论语里还有一段话说得好啊。” “子贡问,若有一人,乡党皆爱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第五伦点着张湛道:“张公就是乡党皆好之者。” 张湛是老好人,跟谁都和和气气,没有过硬的手段,乡党豪强当然喜欢这种除了道德说教其他不会的软柿子了。 张湛听出第五伦言语中有讥讽,也不气,只道:“但子贡又问,若有一人,乡党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如此看来,大王欲做乡党皆恶之者?” 第五伦笑而不答,乘着天还没全黑,他指着长平馆外头道:“那边就是泾水故道,子孝公应该还记得当年的水患罢?” 这就是第五伦当年远眺过的地方,改道后的泾水河床像一道扭曲的丑陋伤疤,将世界一分为二。七年过去了,毫无变化,河道这边还是豪强的良田美宅,另一头仍是满目疮痍,只是荒草长了许多。 “当年,关中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那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 “倒是豪右们未曾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张鱼、朱弟,就是在那时候沦为孤儿的,也难怪张鱼这次构陷豪强颇为积极。 张湛默然了,他当然记得,当时自己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最后只是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其余各家,最多出了百余石,甚至有不肯拔一毛者。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当然,是高利赊贷,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新莽的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 张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生,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呢! “子孝公当他们是乡党,但当是时,彼辈念过张公和灾民们的同郡之谊么?” 第五伦一下子戳破了张湛口中的“乡党之情”之虚假。 “新莽覆灭时,张公卸任归家后,彼辈就更是没了限制,一不可收拾。” 第五伦冷笑着数落起这些落马豪强这几个月干的好事来。 “彼辈确实响应了我,但之后就开始作壁上观,我打常安他们看着,我击田况、御刘伯升他们看着,这时候众人在做何事?兼并和扩充奴婢啊!” 豪右们被新朝压制了十五年的兼并欲望,在王莽出奔后爆了,看着渭南豪右动不动就占县、乡以为私产,渭北的众人也羡慕啊,也纷纷捡起了十多年前的老手段来。 “长陵樊筑,区区乡豪,仗着率先响应,自以为功勋元从,不仅侵夺民田,而且在封男爵时,居然厚着脸皮以南边得占上林苑的萧氏为例子,也求占山泽以自营植。这几个月里,樊筑一共收纳奴婢三百八十一人,通过强买、威逼利诱等手段,得田一百八十一顷。” “其余诸家,仗势贪放,夺人田宅者亦不可胜数,仆从宾客,侵犯百姓,霸占山林湖泽,使其乡里民庶穷困。” 连第五伦的族人都被管得严严实实,而功臣子弟们也东征西讨没工夫干这些事,渭北豪强就敢这么嚣张,三个月就如此,给他们三年,三十年呢?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若不加以限制,只怕很快就要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了!” 当然有人来告,但第五伦忍啊,假装没看到,忍到现在,刘伯升刚死,外无强敌之际,就拎起刀一股脑全收拾了! 第五伦大言不惭:“若他们想要爵位、赏赐,大可向我禀报,但如此武断乡曲,还与刘伯升眉来眼去,我岂能容彼辈?” “故而,此辈,乃是乡人之不善者也。” “子曰,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第五伦笑道:“像张公这样的乡人之善者明白我就行,如萧言、樊筑之辈,就让他们咒骂我罢!” 腹诽腹反都这么惨,谁还敢当众骂第五伦啊。 说到这份上,张湛也不好再劝了,第五伦更道:“当年张公之所以在列尉建立制度礼仪,设立教令,政治教化未能如愿,皆是彼辈阻挠之故。” “如今他们被我涤荡一清,张公,你可以好好推行道德教化了!” 王元等辈,第五伦要连拢带吓,但对张湛,他只能靠“哄”。 反正老头子能力不行,连手下小吏都玩不过,政令不出公府,且随他自娱自乐去。 张湛这才转移了注意力,犹豫了片刻后,提出了自己的念想:“我想在五陵各乡,推广大王当年所兴义学。” …… 将张湛哄走后,下一个上来的人却是景丹,他刚从渭南打完仗回来就被第五伦拉着唱戏,虽然积极配合,但心中亦有疑虑。 “大王。”景丹说道:“三十余家既已下狱,不知会如何处置?” 魏国草创,还在沿用汉、新法律,但很多地方却又已废除,所以现在办案,第五伦的好恶才是关键因素。 第五伦还没抓人,就早就决定好了:“该杀的自然要杀,若是罪不至死的,河东的盐田、上郡的煤矿,有的是地方需要人做苦力。” 景丹道:“臣问的不是这三十余人的生死,而是他们背后的家族,还有其田宅等产业。” “只打大宗,不打小宗。” 第五伦如是说,三十多家渭北豪右,能拉出来几千人口,加上徒附还更多,一株连就没完没了了,所以只盯着大宗打,割了头就行。 “而后效秦及汉初之故法,将各族拆散,一户过两名男丁同居者定罪,强行分家,大族拆中家,中家拆小户。宅我不要,他们自己去分。” “至于大宗的田土……老规矩,充为公田,分予此役有功士卒。” “田土上附庸的佃农呢?”景丹道:“莫非是维持原状,减租减息?” 这是第五伦在魏郡武安做过的事,但景丹知道这些最初的根源。 景丹仔细回忆了一番他和第五伦七年前到长平馆做客的场景,当时二人也曾来到高台之上,目睹外面拾穗者的卑贱,再回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感慨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的荒唐。 “当时我感慨,若诸家都愿像大王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而大王则说……” 第五伦哈哈一笑,接上了话:“我说,若是不愿,就帮他们愿意!” “没错。”景丹凑过来,低声说道:“大王一诺千金,这是在变相均田啊!” 均田不是什么新鲜词,一百多年前董仲舒提过,再后来,天下兼并已经到了不管不行的程度——豪强每兼一块地和人口,相当于国家财政就少一分收入,能不急么? 汉哀帝时一群儒生大臣鼓捣过“限田令”,在朝野反对下废止,未能实行。到了王莽时就直接恢复井田法,限制兼并和人口买卖,结果以失败告终。 连王莽都知道天下弊病出在哪,景丹他们自然也清楚,过去人微言轻,不敢去想,可如今却敢了!在他看来,第五伦如今是以打击反对者为由,真正的意图还是他们那海量的土地。 这是第一个点出第五伦目的的人,若是别人,第五伦恐怕要矢口否认,但景丹不同,他主动革自己的命,将景氏大宗田土献了出来,第五伦很高兴他还记得这些:“还是孙卿明白事理。” 景丹对第五伦是敬仰的,七年了,魏王竟未曾忘记初心。 可他必须提醒第五伦:“但大王。” “师丹、何武限田令,为天下反对。” “王莽王田令,更是引来唾骂一片,隗嚣檄文里,便痛陈新莽田为王田,卖买不得,博得豪右一片喝彩。” “大王这么做,骗得了一时,可没法蒙蔽豪杰太久,一次两次还好,若往后每每如此拔除豪右分其田土,必引著姓惊骇。” 打赢了刘伯升,第五伦现在颇为自信,不以为然:“渭北三十余家族长已擒,剩下的我自会安抚,翻不起大浪,至于渭南?打就是了!” “臣说的可不止是关中,而是全天下啊!” 景丹道:“大王,这一步踏出去,往后一天下之路,必会更难上几分。” 何止是几分,甚至可能是三倍、五倍的阻力! 但若不如此,他第五伦的政权,和这诸多的“汉”有多大区别?仅仅体现在不同的国号上么? 第五伦缄默半响后道:“赤眉、绿林之起,虽是王莽乱政所导致,但归根结底,还是汉时积弊太久,困苦者太众。早在汉元帝时就举事不断,终有今日雪崩之势。魏国草创,得打好基础,余若是放任恶豪兼并,非但阻碍政令下到县、乡,削减田租,令兵员有缺口,迟早也会滋生大祸!” “这些包袱,乃是汉时所留,元成哀三代未能解决,愈尖锐,王莽亦只能以扬汤止沸,然终究无济于事。” “汉朝留下的弊病,我来治。” “王莽未能除去的蠢虫,我来杀!” 只有挤掉脓疮,新的政权,才能打牢基础,迈步前行! “臣钦佩!”景丹服了,但心中忧虑仍在,第五伦做这些事,他十分支持,但还是有些操之过急,可到了这一步,第五伦心意已决,只能在执行时试试看,能否缓和一些。 第五伦拍着他勉励道:”孙卿,打起精神来,这亦是一场大战!” 没错,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对第五伦而言,对新生政权而言,意义比刚打完的渭水之战还重要,甚至出了鸿门起兵、驱逐王莽这为第五伦取得“诛暴”大义一役。 “真正的立国之战!” …… 景丹作揖而去,渭北诸豪受此刺激,可能会有反复,抄没的田土也得一一厘清划分,他还有大把的事要去做。 第五伦目送他远去,笑容慢慢收敛。 根本不用人提醒,第五伦知道啊,他的功勋元从们,亦或是他们的子孙,不论现在如何,迟早也会从和自己“汤武革命”的屠龙者,兑变成恶龙,成为新的豪大家。 而麾下的士卒分到土地后,也会在几代人内分化成地主、佃农,有扶摇直上者,也有坠落尘埃者。土地永远会从小自耕农手里,向大庄园集中,拦都拦不住。 因为人的欲望是天生的,无法抑制的,而每一个朝代、国家、文明也在这样的循环中往复中经历其兴灭,古今中外,几乎无一例外,盛如灯塔也不过如此。 但人就算注定要死,也得努力活着啊,一家一国也一样,不到最后一刻,都在拼命挣扎,哪能初生之时,就在棺材里躺平呢? 十五年的循环和三百年的循环,还是有极大区别的,你是想做新朝,还是欲复汉唐之盛? 往后,第五伦甚至想试图改改生产关系、展下生产力,往四百年、五百年做做努力。 “谁让我,是穿越者呢?假穿越者王莽没做成的事,得由我来完成喽!”他如此对自己道,目光凝视在长平馆园圃中的一垄菊花上,万物皆凋,唯独它还尽情绽放。 虽然迟了几天,但九月还没过去,第五伦舒了口气,负手轻声念完了七年前没念完的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大户已经杀了,长安他也进过了,抄了王莽的私库,给士卒们了黄金,也算是言而有信,说到做到了罢? 但第五伦心中亦有遗憾,因为初进长安,他是现考题有些难,提前交卷,让刘伯升接盘,结果对方做题思路错误,顺利考了个大鸭蛋。 如今第五伦跑回老家复读两月,还考么? “当然要考!” 但吸取第一次的教训,二次进京考试,得挑最合适的时机。 第五伦伸手感受了一下秋风,不行,还不够冷啊。 “得在腊月,在最寒冷的时候,在长安人哭泣恳求下,说魏王不出,奈天下何的呼声中,我才会去,带着粮食和他们急需的薪柴,给京师百姓,送去温饱!” 天即将全黑,第五伦看向远方,仍有人影在秋收过的地里挪动。 拾穗子已经来晚了,但这些稀稀拉拉散布田埂的妇人、孩童,依然试图找到秋葵等能捏成青团充饥的野菜——外面的田埂已被搜刮殆尽,这一带是大户人家的田产,应该还有遗留吧? 妇人衣不蔽体,孩童蓬头垢面,还时常抬起头,以防恶豪家里的大奴仗势欺人来驱赶。 可孩子们却只见防备甚严的长平馆高台上,有个人在夕阳下,朝他们挥手。 是第五伦在招手,让他们过来,今日不必食野菜,而有肉羹吃。 然而做母亲的抬起疲惫的脸,看到这一幕,又见长平馆里后门打开时,立刻惶恐害怕,拉着孩子们,就拼命往里中跑去。 “快跑啊!” “那贵人是在比手驱赶,吾等不走,他就要放恶犬来咬了!” …… ps:略晚,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322章 起龙   九月十八,刘伯升战死当天。   为了打消更始皇帝怀疑,匆匆成婚那几日,刘秀念在夜里确实暗有涕泪,还叫冯异现。但也就数天而已,在此之后忙于旅途奔波、寄人篱下,得为自己这小团体的生存操心,就渐渐淡了。   可今晨,他却哭得尤其厉害,从噩梦中惊醒时,枕布竟已全湿!   梦里的情形已记不清了,好似是年少时的事,兄长笑貌格外清晰。   刘秀抹去脸上的泪痕自责:“我这是怎么了?功业未创,受了点挫折便哭哭啼啼,羞为高皇帝子孙啊。”   他立刻翻起身来整理衣冠走出门,这是一间位于梁地睢阳城外郭的院落,一共三进,作为梁王刘永的客人,刘秀麾下众人都住了进来。   朱祐在树荫下读着不知从哪找来的书,手里还捻着两枚棋子,他当年可是在太学做过高弟讲师的,行伍中也手不释卷,文质彬彬。   陈俊和傅俊这两个武夫则在院中手搏,一个持戟一个持刀与钩镶,你来我往。   浓眉大眼的冯异手持蒲扇,蹲在灶前扇着火,那烟火熏得他眼睛眯了起来。   虽说君子远庖厨,但冯异却是特例,他厨艺居然不错,众人吃不惯梁地食物,还是冯异能做点颍宛之菜。而勤力少言的臧宫则在挑着粪桶,在院后的园圃中浇菜——刘秀种的,他们已在此落脚月余了。   刘秀奉更始之命东来,使命有二,一是正式册封梁王,让后续的更始政权两千石入驻刘永和董宪控制的各郡,其二是招抚赤眉军。   但第一件事一直没谈妥当,而第二件事,刘秀更一直拖着,只留在睢阳观察形势。   众人见刘秀起来后,都停下手里的事朝他作揖。   刘秀看了一圈后道:“其余人呢?”   冯异禀报:“铫(yao)期、祭遵跟着王霸,去城里打探消息。”   “邓禹呢?”   众人都笑了:“邓仲华还在睡觉。”   “啧。”刘秀笑骂道:“此子昼寝,真朽木也。”   笑归笑,但他也知道邓禹为何每天起得晚,属下们收集来的情报,都是由邓禹彻夜分析的,有时候刘秀、冯异打着哈欠去入睡,邓禹却仍在自己画的粗糙地图上琢磨半天。   自从新莽覆灭后,天下形势风云变幻,如今已是北汉、西汉、绿汉、胡汉,再加上汝南的刘圣也称帝,竟是五汉并立,而霸郡占县的豪杰也不可胜数,月余时间,各地多了许多新鲜的势力。   刘秀不仅贯彻了他“好农稼”的人设,在园中种菜做小人之事,也暗暗留心天下大事。   而经过邓禹的整理,虽困顿于梁城,但刘秀也能对如今形势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   快到吃饭的时候,邓禹才黑着眼圈起来,也顾不上冯异递过来的食物,先兴致勃勃给刘秀分析起现在的局面来。   “如今更始正在调遣绿林诸帅,进攻汝南‘皇帝’刘圣,我猜刘圣败亡不远,撑不到入冬了。”   “梁王刘永则趁着更始无暇东顾,在梁、山阳、定陶基础上,收取了沛县,亲临祭高皇帝,又让董宪往东攻取东海郡。”   “赤眉数十万人还留在淮北,新朝的吾符郡,但入秋以来粮食不太够吃,渐渐往西扩散到陈地淮阳。”   “河北、巴蜀局势不太清楚。”   邓禹一口气说完这些,又提到最关键的一点:“而明公之兄伯升将兵前往关中,明着是去打陇右西汉,实则却被更始封为冯翊王,我觉得以伯升性情,或与第五伦有一战啊!”   “长安是个陷阱,我已写信提醒,但伯升还是一头扎进去,若是再与第五伦开战,恐怕讨不到好。”刘秀忧心忡忡,不免想起昨夜的梦,心里颇为不安。   但面上却故作乐观:“以伯升之勇,谁能拦得住他?”   言罢笑着将肉、菜给同案而食的邓禹推过去:“仲华快吃,都凉了。”   刘秀也顾不上操心他人了,不多时,有官吏奉梁王之命,来拜访刘秀。   “刘使君。”   因刘秀建节衔命,以临四方,故有此称,却听那梁宫官吏说道:“梁王邀请刘使君,前往梁园狩猎!”   ……   梁地也是人口繁盛之处,然而就在睢阳大城附近,却也有一个能与上林苑相媲美的园囿。此处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珍禽异兽,靡不毕至。   梁王刘永作为主人,不无自得地给刘秀介绍此处:“昔日孝王作耀华之宫,筑菟园,此山脚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文叔,你看那像不像一只猿猴?”   我看你更像只上蹿下跳的猿猴,刘秀礼貌地笑道:“确实像极。”   “这里是修竹园,园中竹木天下之选集,诸方游士各为赋。”   刘永不吝表现自己的文学修养,吟诵起一《梁王菟园赋来:“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襄国,易、涿容丽人及燕汾之游子,相予杂还而往焉。”   确实能想见,当年梁孝王初筑梁园,齐人邹阳、公孙诡、羊胜,吴人枚乘、严忌,蜀人司马相如,各地的文学家们纷纷来做客,徘徊在奇花异卉、茂林修竹之间,但见重楼起雾,飞阁生烟,离宫、别馆中看不完的霓裳翠袖,听不尽的夜夜笙歌。或艳阳高照,或月白风清,孝王与文士们因物起兴,酬唱应答,真可谓文学盛况……   但梁孝王修筑此园的目的,只怕不止是享受吧?亦是自负抗击吴楚有功,心生野望,开始为自己上位造舆论,这梁园一面是展现财富,一面也是招贤纳士做准备。   而今日的梁王刘永,据刘秀月余时间观察,野心也不小啊,今天其意不在游园,而在刘秀身上。   刘秀身份不同一般,乃是舂陵义之人,也是昆阳大战,三千破三十万的英雄,刘永思量,若能招揽此人为己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若是他不愿呢?   那也简单,刘永正欲借剑杀人,让赤眉和绿林火并,他好得渔翁之利,这刘秀就是一个很好的引子。他待会要稍稍透露野望,若刘秀拒绝,刘永就要在他出使赤眉之时,故意派人在后尾随,抹红眉毛袭杀!   反正赤眉组织混乱,类似的事时有生,再假扮绿林打赤眉别部一波,如此可令绿林、赤眉交恶。   一念如此,刘永遂道:“文叔还是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在院子里种圃,哪有在此地射猎游览快活啊。”   二人走到一处名为“起龙囿”的花园就坐,几口温酒下肚,刘永谈兴大,说起了平素不会透露的话。   “文叔知道何谓起龙么?”   刘永自问自答:“谓使龙腾起而行雨也。”   “我上月前去丰沛祭祀高皇帝,听当地人说,高皇帝之母刘媪,尝息于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上皇往视之,却见蛟龙伏于刘媪之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皇帝。”   虽有暗示刘邦不是刘太公亲生的嫌疑,但这个重口味的夫前nTR故事遂被传得有鼻子有眼,诸刘也信以为真,确实把自己当高贵龙种了。   “如今新莽已灭,然诸汉并立,譬如龙生五子,相互吞食,文叔以为,这其中谁,才是真龙?”   刘秀琢磨着这个问题,品味刘永的目的,只憨厚地笑道:“身为更始皇帝之臣,真龙自不必言,不过……”   “在南阳,‘起龙’二字,可不是天龙行云布雨,而是指滑坡。”   “我的故乡周围多山,雨水后时常崩塌,当地人传言说,这是蛇化为龙所致,故曰起龙。”   “如今也是群蛇化龙,五龙相争,但或许,也有在山中隐介藏形的有角之蛇蛰伏等待,准备乘势而起,得志而纵横四海呢?”   刘永诧异:“文叔指的是汝兄伯升?”   “不,我指的不是伯升。”刘秀摇头,他的傻哥哥啊,已经一头钻进了困龙的陷阱,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那文叔所言的有角之蛇,那未来的真龙是……”   刘秀笑而不言,只看着刘永,微微作揖,一副“你懂的”表情,刘永先是一愣,然后狂喜。   原来是我啊!   “我知道文叔的委屈。”   刘永亲热地执刘秀之手,感慨道:“舂陵举事、小长安、唐河,最后是昆阳,文叔之功,不亚于伯升,更是远绿林诸渠帅。”   “但更始却连一个王号都不舍得给,这飞鸟尚多,就要将良弓藏起来,实在是叫天下豪杰寒心啊!”   “我之所以拒绝更始派遣二千石入梁,就是出于这担心,我觉得,更始,非真龙也!”   “董宪也未得王爵,但他在东方,却是‘董王’!文叔,留在梁地罢,他日,必能建诸侯之仪!”   虽然没有直说自己也有称帝野心,但这已经是明示了,只要刘秀愿意归顺自己,刘永绝不吝啬王爵!   他正满怀期待地等着刘秀答案,亲信却匆匆跑来,说有要事禀报。   “当面说就是。”刘永故作姿态:“文叔是吾叔父,自己人!”   刘永是刘邦的十世孙,辈子比刘秀小了一截,若按照刘永的谋划,他能称帝的话,未来恐怕还要喊阿秀一声“皇叔”。   但亲信禀报的事,却让刘永的称帝美梦再度搁浅。   “汝南刘圣,已被更始遣绿林渠帅击灭!”   “这么快?”刘永愕然,距离刘圣在新朝降将怂恿下称帝,才短短两个月啊,那刘圣招降了数万人,号称十万,占据大郡,却在绿林进攻下却望风披靡,看来绿林军的战力还是强啊!难怪强如刘伯升兄弟,一个只能被排挤去关中,另一个灰溜溜东来。   自己没有直接称帝与绿林对抗,是明智的,刘永心中有了计较,一面慢慢吞并东方郡县,暗地里使坏让赤眉和绿林相斗才是正理。   刘秀也舒了口气,他一直在梁城徘徊不进,等的也是这件事啊!   打下汝南郡这人口多达两百五十多万的大郡后,再加上南阳、颍川、洛阳等中原富厚之地,如今更始绿林仍是势力最强盛者。   其次才是第五伦、北汉、西汉等,梁王又更差一截,经此一役,起码梁王是不敢跳了,而南方各地传檄而定也不在话下,打着更始旗号,还是比投靠梁王,亦或是匆匆自立更加有用。   于是刘秀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办了。   他遂朝刘永作揖:“既然更始皇帝已克汝南,腾出了手,我也不敢再滞留太久,否则更始必生疑心!”   刘永斜眼看他:“文叔还是要奉命去赤眉?”   “使于四方,不辱使命,可谓士矣,赤眉虽桀骜难驯,还是得去。”   对刘永的招揽,刘秀既没有说好,也不有说不好,就是态度暧昧,只低声道:“大王希望更始招降赤眉么?”   “文叔觉得呢?”刘永虽然对刨了好几代梁王陪葬坟冢的赤眉军恨之入骨,但却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   “汝南刘圣一去,挡在我与更始之间的,就只剩下赤眉了。”   “那秀知道,到了赤眉应该如何做了。”刘秀笑着如是说,给了刘永一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且先迷惑一段时间,省得自己刚离开梁地,就被此人派兵装作赤眉下了毒手!   他遂与刘永告辞,离开前瞥眼看向起龙囿,边上还有雁鹜池,池间有鹤州、凫渚。   这些池塘周回四里,时值深秋,北方的鸟儿云集于此,也是一道盛景,但这里毕竟只是暂居之地啊,严冬到来,它们会继续翱翔,飞向南方!   刘秀也一样,低声告诉自己:“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   “终于要离开这梁城了。”   听说刘秀要起身时,他麾下众人都欣喜不已,这儿气候好,女儿靓,身子都待得酥软了,他们跟着刘秀,是钦佩这位昆阳战神,想干大事,梁园不是乱世中大丈夫该久居之地。   但也有人对未来忧心忡忡,王霸就问刘秀:“使君,吾等当真要去招降赤眉么?”   刘秀笑而不答,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他也看得出来,更始遣自己去赤眉,也是一条毒计,桀骜不驯的赤眉军哪是那么容易收服的,刘秀在梁城这个月可不是白待,让王霸等人找到从赤眉逃出来的人仔细打听,据说其领樊崇很痛恨刘家人,俘虏营里有七十多个宗室放牛呢!   “我在绿林是骑牛将军,去了赤眉,只怕就是放牛将军了!”   刘秀素来风趣,众人顿时听得哈哈大笑,朱祐眼前一亮:“那,辗转去关中与伯升汇合?”   刘秀还是摇头,他兄长现在恐怕已被困于长安,自己去了,也无济于补啊。   总不能是回南阳吧?众人面面相觑,唯独邓禹、冯异二人相视后,相互点了点头。   邓禹率先站了出来,说道:“明公,更始帝虽然定中原,但东方未曾安定,赤眉之流,辄以十余万数,而梁王等辈,则颇有野心,郡县之中,盗贼大寇往往群聚假借名号。更别说还有北汉、西汉,以及第五伦雄踞北方,此乃战国之世也!”   “更始既没有挫败各方豪雄,彼辈也不愿听从传檄,绿林诸将只有一时之勇,其实不过庸人,志在享乐财,争用威力,早晚图快乐罢了,鲜少忠良明智,深谋远虑之士。四方分崩离析,形势清楚可见。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明公虽建藩辅之功,尊主安民,恐怕也会落空。”   这也是邓禹不肯在更始朝廷做官,而跑来追投刘秀的原因。   “为今之计,不如留在徐、扬,延揽四方英雄,救万民之命。以明公的德才,东南州郡可定也!”   冯异也提议:“明公,天下同苦王氏,思汉久矣。”   “然而今诸汉并立,将吏迷惑,而更始诸将从横暴虐,所至虏掠,百姓失望,无所依戴。”   “这是悲烈之世,但也是豪杰雄起之机!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   “如今明公专命方面,若能徇行更始、梁王未曾顾及的郡县,以公昆阳之威名,施行恩德,理冤结,布惠泽,必能得势!”   刘秀看着麾下最出色的二人,邓禹善权谋,而冯异明形势,他们就是自己的两翼,而其余人等,则是爪牙。   一切都齐了,就差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   刘秀也终于做出了决断,低声道:“出了梁王辖区后,吾等假意往南走一段,然而折而向东,去彭城!”   邓禹、冯异说得没错,寄人篱下的日子,更始也好,梁王也罢,他刘秀,受够了!   他要和兄长一样,打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届时东西齐力,会师中原,共做大事!”   但现实远比理想要艰难,离了睢阳时,天空风起云涌,乌云积压,最后骤雨如注,没了梁城的屋瓦遮蔽,众人都有些狼狈。   在一个亭舍颓唐避雨时,却见远处,在暴雨中,芒砀山余脉一片土崖轰然滑坡崩塌,惹得众人骇然!   但其间,是否也有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的蛇,化作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的真龙呢?   刘秀遂大笑道:“仲华、公孙,诸君!”   “看啊。”   “起龙喽!”   ……   ps:晚了些,第二章在 第323章 豆粥 九月下旬,第五伦在长平馆大宴宾客,好吃好喝之际,刘秀却饥寒交迫,困顿于泗水之滨。 深秋的雨水下个不停,他们在一座被劫掠一空的里闾躲藏——不知道是赤眉、梁王还是新朝官军所为,反正已被抛弃逾月。 刘秀皱眉地看着外面的雨,没了在芒砀山旁高呼“起龙”的豪情,和几天前的意气风不同,现在刘秀才知道,起而腾飞的蛟龙哪是那么好做的,更多的人在乱世里,不过是被滑坡泥石流压在底下的死蛇。 邓禹指出的大方向没错,现在徐州、扬州是各方势力最为薄弱的地区,他们想要建功立业,也只剩下这儿了。 但刘秀选择彭城,却是让他们吃了大亏。 彭城就是后世徐州,如今徐州的府也是彭城。他们抵达此处时,借着刘秀所伪造的“徐州牧”之印,以更始皇帝使者的身份你,倒是骗得当地新朝残余官吏俯帖耳。楚王后代也热情招待了他们,可前脚才吐槽完赤眉过境的惨痛,后脚赤眉别部就杀到了! 赤眉虽然将主力挪到了西边的淮阳陈地,但因人数太多,也有一支回彭城来就食过冬,刘秀的招抚也没有任何作用。赤眉巨人逢安十分干脆利落,徐州牧秀?没听说过,招安?赤眉比绿林起兵还早,凭什么服你?二话不说几万赤眉杀来。 刘秀纵是嘴炮了得,奈何对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啊,只能仓皇而走。 逃跑的过程中,不少人还失散了,尤其是他最中意的邓禹,和南阳老乡陈俊一起不知所踪,刘秀遣了傅俊去找,却迟迟未归。 眼看天都快黑了,里闾外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直靠在屋墙上似是假寐的铫(yao)期才猛地站起身来,抄起手边长戟就往外走! “是仲华他们回来了!”朱祐的声音响起,刘秀连忙迎出去,见到了被淋成落汤鸡的邓禹,他神色颓唐,微微低着头,而护送他回来的傅俊更红着眼睛,札甲上还戳着一根箭。 刘秀连忙看了看傅俊的伤势,又将自己的蓑衣往邓禹身上一披,拉他去屋檐下,但邓禹却不走,只朝刘秀一拜:“明公,若非子昭,我几不能生见明公啊……” 看了一圈,却没有陈俊陈子昭的影子,刘秀顿觉不妙,邓禹已痛哭不已,还是傅俊说出了缘由。 “赤眉紧追不舍,他为了给吾等断后,与数人力敌百人,死得壮烈!” 或许是因为名一样,性格也似,傅俊素来与陈俊相善,亲眼目睹陈俊亡于乱刃之下,最难过的非他莫属,只抬着头,任雨水打在脸上。 而刘秀已经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不定,只喃喃道: “去岁舂陵起兵,我逃出宛城,子昭作为新莽官吏,在后追捕,却为义而宽赦不杀。” “后来子昭归附了我,一年以来,都相伴在我身边。” “昆阳之战里,我一马当先,子昭的战马失蹄,他遂弃了马匹紧随我后,手接短兵,所向必破,追奔王邑二十余里,斩其偏将军而还。我当时就感叹说,战将尽如是,岂有忧哉!” “却不曾想,功业未建,子昭竟折于此!” “惜哉子昭,痛载子昭!” 刘秀捶胸顿足,泥水溅了一身,他是真的难受,这是第一个牺牲的将校。 在场的人多是一起打过昆阳的袍泽,亦或是颍宛老乡,已经培养出了感情,皆悲痛不已,没完没了的雨水,就像是他们的泪。 这真是自小长安之后,刘秀遭遇的最大挫败。 身材高大的铫期怒火中烧:“杀回彭城,为子昭报仇!” “怎么报?”冯异还算冷静,阻止了猛将们的冲动。 “赤眉逢安部也有数万之众,占据彭城、下邳就食,连梁王和董宪都不去掠其锋芒,却叫吾等不幸遇上了……” 而他们只剩下百来了,入彭城以定徐州的计划泡汤,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连冯异都有些迷糊,只看向邓禹,但邓禹还沉浸在死里逃生的惊吓中,久久没有言语。 一时间众人缄默了,就差有人说“散伙”。 “先吃饭罢。” 刘秀却只如是说,这句话让沉浸在悲痛中的众人动了起来,臧宫默默抱来柴草,朱祐在灶中点火,邓禹、傅俊对着灶门解衣烤火,而王霸则去外面转悠了一大圈,弄来了撂荒田里的一些豆子,在那低头剥着,祭遵挖了菟肩这种野菜,一言不地切碎了,因为有些失神,差点切到了自己的手。 刘秀按住了他的手,接过了刀:“今虽无肉,我却不欲效晋文公,食介子推之肉啊。” 最后由善庖厨抵达冯异将它们混在一起,亲自下厨,熬了一釜豆粥,刘秀亲自给众人分了,将这绿油油闻着味道就不好的食物放到众人碗里,连外头屋檐下窃窃私语,对未来十分绝望的士卒、宾客也不例外。 他最后只留了一碗,摆在平素本该是陈俊所坐的位置,朝哪儿拜了三次。 “诸君,干了这碗粥!” 刘秀转过身,举起碗:“好好睡一觉,吾等明日便离开此处,去募兵秣马,来日为子昭复仇!” …… 次日一早,雨过天晴,刘秀分明在冷榻上一宿没睡好,却尤自伸着懒腰,装作精神十足的样子,对早早起来准备朝食的冯异道: “昨得公孙豆粥,饥寒俱解!” 主公如此,确实稳住了人心,但也有些稳不住的人,朱祐就黑着脸来禀报,说王霸和他带来的十多个宾客,统统不见了! “我就知道此人靠不住。” 傅俊很是气愤:“王霸天天念叨他在家中的老父,定是见吾等受挫,带宾客一起跑了!” 而他傅俊不同,当初追随刘秀时,家里遭到了牵连,被新军举族灭了!如今是无牵无挂,最为孤勇,光脚的见不得人穿鞋。 “元伯不是这样的人,昆阳之战,他也在我身边力战。“刘秀却不似他老祖宗刘邦,听说”萧何也跑了“时的勃然大怒,而是冷静地坐下,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果然,才过了半个时辰,王霸就浑身沾满泥土、草叶回来了,二话不说拜在刘秀面前,惭愧地说道:“明公,我带来的十余宾客贪图安逸,欲跑去梁地投刘永,我追着他们而去想阻止,未能追回,有罪!” 昨夜6续跑掉的人还不少,加起来二十余人,王霸一个都没追回来,满脸羞愧,但刘秀却笑了。 “不是还有你么?” 刘秀扶起他,勉励道:“即便彼辈皆逝,但你却独独留了下来,这就够了!” “努力,元伯,疾风知劲草!” 言罢,刘秀召集主要从属,扫视他们:“还有人怀念睢阳的安乐么?” “亦或是想回颍川、南阳的故乡去?” 也不知是冯异的“公孙豆饭”真让人暖了身,还是刘秀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壮了气,无一人退缩。 他们都是有志之士,追随刘秀,看中的是他在昆阳的那股英雄气,以及这让人颇为舒服的性情,像个干大事的主公,如今才刚起步就逃窜,岂不是要叫人嗤笑? “善。” 刘秀见肱股们败而不馁,也道出了他与邓禹钻研一宿后,觉得这硕大徐州,唯一能让他们容身的地方。 “临淮郡!” …… 占据彭城的赤眉头领逢安杀了陈俊,将其头颅高高悬起还不算,仍在搜索这位“徐州牧秀”。 南下的道路颇为凶险,还是机灵的刘秀有了主意:用鲜血或土壤将眉毛涂红,蒙混过关,只要不开口暴露乡音,基本都能骗过去。赤眉组织涣散,估计连那逢安,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队伍。 但也有惊险的时候,偶遇一位赤眉“巨人“怀疑他们的成分,大声质问,被刘秀用一种奇怪的方言应付过去,说他们来自兖州。 “不想明公会说兖州话!”众人愕然,连与他相熟的邓禹都有些吃惊。 “这是陈留济阳话。”刘秀笑道:“我生于斯,但自父亲亡故后就离开了,倒是吾兄济阳口音较重,我年少时学他说话,会一两句。” 又想道:“若是能像第五伦那样,能说九州方言就好了。” 但也就能骗一时,那赤眉巨人离开后想想不对,带人杀回来时,刘秀他们已扬长而去。 但在满是赤眉的彭城地界,豪强都被一个个杀死,他们的粮食被抢掠分食,刘秀等人也不敢投靠豪杰,晨夜兼行,蒙犯霜雪,时值初冬,连他的脸都被吹得开裂生疼。 可越是南下,刘秀就越有信心,觉得他们的大方向没错。 赤眉横行,盗贼四起,宗族乡亲争着依附各县豪强大宗,而他们则在险要之处修筑堡垒,率众引弓持矛坚守自卫。 当见到刘秀等人去借食,听闻是“汉”派来的大官,淮泗豪强们都十分欣喜高兴,表示愿意听刘使君号令。 刘秀暗道:“冯公孙说得对,现在百姓无所依戴。赤眉横行徐州、豫州之间,大姓豪门及中家良民颇为不安,生怕被抢得一干二净。人久饥渴,易为充饱,他们现在保于坞堡,各自为战,就需要一个人来统一号令,带他们对抗贼人!” 然而更始对这边鞭长莫及,只满足于传檄而定,梁王和庐江的李宪实力有限,一时半会也扩张不到此处,徐州南部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没事,阿爹来了。 刘秀沿着泗水南下,于各处笼络豪家,对他们进行宽慰,得了各家资助,好歹有口饱饭,马匹行头也重新置办了起来。 当进入南边临淮郡地界时,他们的人数已经扩充到了三四百。 而之所以挑临淮而来,是因为邓禹认为:“徐州南部最富、最大者,莫过于临淮(江苏中部)!” “临淮是大郡。” “人口过了百万。” 邓禹不知道具体数目,其实前汉时最后一次人口统计,临淮郡有户二十六万八千,口一百二十三万七千,这数量,甚至过了北方的魏郡。 这还是在分割出泗水、广陵两个小诸侯国的情况下,这三加起来,长江以北,淮泗环绕的这片土地,其人口,已是直飚两百万了。 可即便是临淮郡,在乱世里也没能保全,淮河以北是赤眉的天下,更有不少投机的乱兵,打着赤眉旗号,却干着盗匪的勾当。 而等到刘秀他们抵达淮河边时,当地风俗也为之一变,看得出来,路旁的地不是旱田,而是种稻谷的水田,如今虽干涸,但稻茬子仍在田中。 见到稻田,刘秀却是想起他们这一路来,抓了赤眉俘虏后问出的一个笑话。 “赤眉就在淮北,汝等为何不渡过淮河去南边?“刘秀问得很认真,若是赤眉大举南下,他们又得跑了。 “南边有什么?”赤眉小兵一脸懵懂,他们跟着樊巨人打出家乡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夫,对遥远的南方,只听说那儿的蚂蚁和蚊子,比手巴掌还打,一叮就死人。古树老林子密布,路上爬满了蛇虫毒物,根本无从下脚。 而那里的土著文身断,还吃人呢,一口一个小孩子!去不得,去不得! 这些话听得刘秀等有文化的人面面相觑,赤眉说的是春秋时的南方罢?岭南或许如此,但淮南、会稽可都是好地方,刘秀当年听老同学、会稽名士庄子陵说,哪怕是长江以南,数十万人口的大郡也有好几个呢。 而更有一句话,莫名的真实。 赤眉俘虏说道:“吾等吃不惯淮南稻米,吃了上吐下泻,故皆不愿南行。” 这是夸张之言,但北人多以粟为食,穷人也食豆麦,唯独稻子却很少。不懂的人,只听说是泡在水里的杂草,这能吃? 赤眉中不少人,竟视其有毒,也是跟着樊巨人后不事生产,日子好过了些,开始挑食了啊。 此言听得刘秀哈哈大笑:“吾等倒是不挑,饥甚,有什么吃什么。” “梁、粟、麦、稻子。”刘秀看向冯异:“我最爱的,则是公孙豆粥,尤其香!” 对啊,现在最要紧的,是寻一个能让他们容身的地盘,哪还管其在南在北,在西在东,是贫是富,先落了脚再说。 他们确实没来错地方,站在水畔看对岸,淮北的兵匪祸乱的场景皆不见,农田里闾井然,这里依然处于秩序之下,听说多亏了王莽的”淮平大尹“侯霸治郡有方。 临淮郡的府本在北岸徐县,但随着淮北赤眉乱匪横行,侯霸是个能吏,将治所连同百姓,都搬到了南边的盱眙——楚怀王熊心的都,也是后生小龙虾之都。 韩信的老家淮阴,也在这个郡。 渡淮水的船是在荒村里找到的,但冯异带着第一批人才过去,就被南岸手持粪叉的农夫和闻讯赶来的郡兵围住,吵吵嚷嚷,只当他们是盗匪。 而刘秀亦乘舟而至,一身绛色汉家衣冠,他没能顺利上岸,在赶来拦截自己的艨艟前停下,手中举节,不卑不亢地说道: “更始皇帝麾下,武信侯、执金吾、徐州牧刘秀,持更始天子之节,前来晓谕临淮侯君!” 看着对面校尉疑虑的眼神,刘秀又换了一种语气,露出了笑。 “吾乃庄(严)子陵在太学时的同舍好友,听闻侯君亦与子陵相善,友人之友,亦是朋友,四海之内皆兄弟!” “秀愿见侯君,共商保临淮,御贼寇之策!” …… 十月初一,就在刘秀惶惶如丧家之犬,在东南为了一处容身之地而奔逃时,大西北的第五伦,也带着大胜之威,回到了栎阳城。 而一直在为女儿出嫁愁的“少保”史谌,得知第五伦回归,亦是颇为欣喜,比听闻渭水大捷时弹冠而庆还夸张,吹着自己刚写好的奏疏,暗道: “大王打了那么久的仗,也该享受享受了!”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转载请注明出处: 第324章 汔可小休   第五伦根本就没有时间“享受享受”,回到栎阳城后,他仍忙得不可开交。   最先要定下的是渭水、潼塬一系列战争的赏功定爵,此役最突出的功臣无疑是折签渡河的河东张宗,封侯是板上钉钉的事,以为三军表率。   第七彪、郑统等皆有功勋,自当加食户,反正第五伦采取了汉时的策略,将“侯”这个级别的经验条拉得老长:从千户到几万户,很多人前几级的“男、子、伯”升得颇为爽快,到这这一层却得熬白了头,估摸着彪哥等人到最后都得哭诉:“为大王将,终不得封公。”   这是对勇将的褒奖,一方统帅方面,最突出的无疑是一手策划了潼塬磨盘计划的景丹。第五伦一口气将他从“二千户”级别,提到了三千五百户,挤入功臣前列,相当于送了半个小县的田租给景丹。景孙卿是在“均田”上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还有大用,岂能光干活不吃饭。   针对渭北三十余家豪强的清算,彭宠、张鱼所在的廷尉署负责栽赃,万脩、郑统负责武力镇压不服者——确实有三四家鱼死网破,聚众反抗。   但在打掉这些豪强后对其田产的抄没,则由景丹具体负责,宣传需要做好,倒不是怕豪强兔死狐悲加入抵抗,而是要提防他们煽动百姓,这也是第五伦反复强调此番作为只针对“暗通刘伯升者”的原因。   相比于景丹,耿弇的褒赏就略逊,加了八百户,堪堪与没参与此战的马援持平而总量稍少,毕竟他在决战前心高气傲,轻视了绿林,导致来歙纵容迂回,差点出了大篓子。   如今小耿正憋了口气追来歙,结果第五伦刚接到的回报,说耿弇已经一口气追到了北地郡去,打了来歙的后队,杀俘数百人,但来歙本人则钻进了北地,而耿弇则歪打正着,接应了被隗氏和北地豪强驱逐的原涉,让他保于泥阳县。   在接到第五伦的加户诏令后,小耿表示羞于接受。   “愿为大王取北地,擒来歙,方敢受赏?”   第五伦乐了,立刻让人传讯,勒令耿弇暂留于泥阳,不得再继续深入北地。   “你转告伯昭,西汉虽趁我与刘伯升决战,偷取北地,但毕竟未曾正式决裂,岂能因其一时心软收留来歙,就公然打着魏国的旗号,与之刀兵相向呢?”   “当然。“第五伦话音一转,对耿弇派来回禀的弟弟耿舒说道:“关中侠客若是仰慕原涉大侠,出于义愤去帮他收复失地,吾等亦不好制止!”   耿舒是耿弇弟弟里比较机灵的,立刻就懂了。   入冬了,第五伦不愿立刻和西汉开战,这几个月,他只想在黄土高原上打打代理人战争,拖住隗氏,让他们难以全取北地即可。   万脩的功赏又次于耿弇,毕竟他没赶上决战。   倒是在对窦融的处置上,第五伦颇费了一番心思。   第七彪目前驻扎在蓝田,仍不忘上了一封奏疏,用他浅显粗鄙的语言和丑陋的文字,狠狠告了窦周公一状!   “好个阿彪,就差骂窦融里通外贼,故意放邓氏兵走养寇自重了。”   第七彪的弹劾,与窦融自己的请罪奏疏,一左一右摆在案几上相互对照,第五伦看乐了。   但窦融应该不是演,他与绿林是老对手了,小长安血债累累,几乎是不死不休;也不是真的菜,毕竟与自己齐名……   “或许就是倒霉透顶,遇上了个难缠的对手。”   “胜负乃兵家常事,临阵偶然失利,情有可原,余深知周公之功!”第五伦亲自写了一封勉励窦融的信。   没有功劳,有苦劳啊,张宗是归窦融指挥的,他能起到关键作用,窦融也算有识人之明,第五伦也不吝啬,给窦周公加了一百户以为勉励。   厘定完众将校的功赏后,第五伦也是殚精竭虑,恰逢史谌一封奏疏递了上来。   第五伦皱眉暗道:“他又要作甚?”   不论是迁宝鼎还是提议开后宫,每次史谌欲拍马屁,都拍到了马脚上,第五伦对这新朝降将耐心已经快到头了。   但今日其上书,却让第五伦心情不错。   “没白白敲打,这次倒是长记性了。”   史谌却是以为,魏王大胜刘伯升,渭北已宁,是时候将王后、王太子接来栎阳了,相应的王宫也得建起来。魏王简朴,一个人可以和官署、书简挤在一起,但王太子年幼,若是被吵到就不妙了……   第五伦召见了史谌:“万事草创,不宜大兴土木,宫室不必重新兴建,汉时离宫别馆在渭北者也不少,距离长陵近者便有好几处。”   史谌注意到了第五伦没有问“与栎阳近者”,因为随着击败刘伯升,第五伦的临时政府,也要转移到五陵去了,毕竟接下来几个月,打掉渭南渭北土豪,分其土产才是关键。   “离长陵最近者是兰池宫,就在成国渠边上。”   史谌还是做过一番功课的:“殿有一座,台有两座,方三里有余,水流曲折,水域宽广,山水相依。宫阁掩映,实为园林佳境。”   第五伦颔:“吾妻爱兰,那儿离她故乡茂陵也不远,就定在这了。”   这个冬天,他的官府会在长陵办公,与兰池宫有小半天距离。汉时前朝、后宫几乎是紧邻的,后宫干政是家常便饭,但第五伦觉得,二者还是要分开点好,更何况,这也只是暂住。   “修缮兰池宫之事,便由少保去做了。”   第五伦不忘耳提面命:“不可奢华,能住就行,王后亦颇简朴,不喜豪艳。”   “诺!”开国数月,史谌终于得了一个“正经”差事,能不欣喜么?他也是换了思路,既然君心难测,那他可以走走曲线,先讨好正宫王后和马氏外戚啊!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   第五伦似乎是真的累了,比了比手:“这个冬天,不打仗,余要享受享受天伦之乐,百姓和兵卒,也得休息休息。”   ……   “大王管这叫‘不打仗’?”   岑彭次日和老友任光一起被召入宫时,暗暗嘀咕,他被第五伦任命为“中大夫”,受高禄而无实职,以免诸将校又抱怨,但却时常得见,参赞军务。   第五伦人前一副“民要休息,我要享受”的架势,可才歇了一天懒觉,就紧锣密鼓地敲定了政权接下来几个月要做的事。   十月份,处理好渭北三十余家豪强的事,抄其大宗田产,给有功士卒分地,归根结底一句话:处理好内部问题。   “霸陵大姓王遵等数十家,协助刘伯升,如今又心怀畏惧,多集于坞堡负隅顽抗,甚至遣人勾连西汉,求隗氏东进。”   经过长平馆一宴,渭南那些实打实协助过刘伯升的豪强,对第五了便不再报幻想和希望了,第五伦却不急着收拾他们,而是故意留着,作为饵食,勾一勾陇右,若是隗氏不顾自己实力心动东进,一脚踏进刘伯升都吃了大亏的陷阱里,那第五伦“今冬不战”的承诺便会立刻撕毁,陪西汉在主场好好玩玩了。   而若是隗氏不中招……   “十一月,三军便要南下,拔除各坞堡,控制渭南,为腊月收复常安做好准备!”   任光深吸了一口气,一般人进了京,哪还舍得出来?哪还肯放弃?但第五伦在夺取常安,处处受敌的情况下,果断放弃京师,绕出死胡同,硬生生将局势盘活,而此番二次进京,不论是官吏队伍还是人心上,都有了更多的准备。   “这三个月内,还要大兴土木,伯卿,你与窦融合力,督渭南、河西、河东三万民夫,乘着农闲,在潼塬筑潼关。”   第五伦又看向岑彭:“君然,你曾守宛城长达半年,善守城者亦善攻城,这数月内,我给你人手、工匠,修治攻城器械,三月之内,我要夺下绿林控制的峣关!”   武关暂且不指望,但作为关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蓝天山和峣关不论如何都得攻下来!这也是第五伦欲用岑彭打的第一战,与他配合的人选也定好了,就是曾在峣关碰了一鼻子灰的商颜侯郑统!   “郑统不是天天将‘峣关之耻’放在嘴边么?我就给他一次真正洗刷前败的机会!”   岑彭应诺,同时也提道:“大王如此布置,来年莫非是要……东守西攻?”   “君然看出来了。”第五伦哈哈一笑,他的武将,目前确实有“西进派”和“东进派”之争。   以耿纯为主,河内、魏地的旧部们,还有河东的张宗等人,希望魏国能和北汉开战,夺太原上党,最终定河北,取幽冀。   而关中的部下们因其所在,觉得应该先全取关中,与西汉打一仗,尤其以急着擒来歙的小耿最为积极。   第五伦道:“击灭刘伯升,吾等解决了生存。”   一战立威,再没有人觉得他们只是加强版的新军,可以随手灭掉了。   “接下来要解决的,便是安全!”   北汉内部三位刘姓王爷各有打算,或忙着吞并并州北部扩充实力,或急着统合河北豪强抵抗已经成势的铜马军,暂时没有大威胁。   而绿汉才折了刘伯升,更始皇帝刘玄定是欣喜若狂,内部清算也得耽搁一段时日,不太可能立刻再遣大军北上。   现在对第五伦构成最大威胁的,无疑是西汉!   “隗氏占据右扶风和北地郡,高屋建瓴之势已成,虎视眈眈。只要他下定决心,六郡良家子骑三天内就能席卷渭北平原,杀到我栎阳城下,简直如芒刺在背啊!”   最起码的安全问题要解决,灭西汉必是持久战,但至少得将隗氏打回陇右山沟里去!   究竟是东进还是西扩,第五伦已经做出了决定。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   ps:第二章在 第325章 远交近攻   王遵字子春,乃是霸陵大姓,常居于常安。   第五伦第一次入京时,他观望后,认为此子进了京居然还退出去,没前途,选择等待。   后来刘伯升抵达,王遵以为其乃豪杰也,倾心投靠,并献上了分上林苑以换取豪右捐粮之策,刘伯升欣然采纳,一口喝了这鸩酒……   虽然确实帮他赢得了部分豪右支持,但这件事并没能挽回刘伯升的败亡。而当初瓜分上林苑的数十家薄册,也成了随时可能被第五伦南下清算的名单!   尽管魏军遵守第五伦“冬天不打仗”的命令,只满足于控制新丰、鸿门及蓝田,尚未席卷而来,但随着长平馆之宴的结果传开,“可能反”的渭北三十三家著姓都遭了殃,更何况是他们?   有的人跟绿林走了,有的则还想去渭北哀求,更多人则茫然无措,开始气急败坏地埋怨王遵不该带他们投效刘伯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到如今,诸君就算去第五伦面前将头磕破,泪哭干,也换不来他一丝怜悯。”   王遵倒是冷静:“我家就在霸陵,第五伦若来击,我家当其冲!”   “各家如今退无可退,且各自保于坞堡,容我去西汉求援。”   他与隗嚣也有旧,匆匆西行,于十月上旬抵达陈仓,拜在隗大将军面前。   隗嚣依然是那么礼贤下士,一口一个“子春”,还亲手为他掸旅途所蒙的灰土。   但西汉军师方望就没那么善意的,冷冷说道:“王子春,是上林苑的鹿脯不好吃,还是昆明池的鱼儿不够肥,你作为绿汉京兆尹,为何来陇右这小屋檐下拜会?“   这是讥讽王遵,王遵却也不气,只强辩道:“我所以迎接刘伯升,随其戮力不避矢石,岂是贪图爵禄,亦或是上林苑的园囿土地?不过是人思旧主,家父生前蒙汉厚恩,做过上郡太守,而我思效万分耳。”   “绿汉、西汉都是汉,元统皇帝、更始皇帝都是刘姓,是高皇帝子孙,我不管投效何方,都是汉臣,所持皆为汉印,总比降服于第五伦要强!”   方望却指着外头的平坦周原反问:“周携王和周平王,能一样?”   他指的是西周灭亡后,也有两个周王并立的时期。   方望道:“晋文侯曾言,天无二日,国无两王。携王虽为先王兄弟,但没有得到诸侯公认而擅自称王,实属叛逆,天子应当予以讨伐,遂击而诛之。那时候携王奸命,岂会有诸侯说什么‘投效携王和天子都是做周臣’?”   王遵一时哑然,只道渭南豪右跟错了人,如今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子,愿意奉献版籍予元统皇帝。   隗嚣让他下去休憩,只苦着脸问方望:“先生,如今形势,与吾等所料相差太大了。”   按照他们的预想,刘伯升南国豪杰,怎么也能与第五伦打个平分秋色,慢慢耗上一年半载,而陇右好乘机展。   万万没想到,刘伯升入关不到一月就败亡,部众撤去了汉中,而第五伦挟大胜之威,开始从容不迫清理内部。   这时候,还想两头站,谁输帮谁的陇右遂颇为尴尬,进攻北地的手已经伸出去了,也抓了一些东西在掌中,来歙也收留了,毕竟与隗嚣有旧,亦是一员猛将。   但接下来如何处置与魏王的关系,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   “若是答应渭南豪强恳请,派兵东进,便是与第五伦直接开战!”   但陇右现在没有继续东扩的底气,看上去硕大的地盘其实并无多少人口。诸如敦煌郡,全郡不过三万人,还不如渭北一个县,既不能提供兵员,也无法交出粮食,顶多补充下马匹,但陇右最不缺的就是马……   方望最喜欢的“传檄而定”开始呈现其负面影响来。   “金城郡一带的羌人三天两头杀官作乱,西海羌豪也希望能回到河湟,不断东侵。”   “匈奴右部也开始在河西四郡边墙出没,频频滋扰。”   各地告急犹如雪片飞来,陇右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反而被牵扯了精力,隗嚣得小心翼翼地处理与羌胡的关系,他还是希望彼辈能为己所用。   故而陇右目前自守有余,进取却略不足,光攻略北地郡,就派遣了上万兵力,他叔父隗崔亲自出马,如今当真要为了渭南豪强,倾尽全力,挺进长安么?   “长安是第五伦的陷阱。”方望笃定地说道。   “刘伯升便中了诡计,吾等绝不可重蹈覆辙。”   隗嚣道:“那先生的意思是……和?”   讲和,就是坐视第五伦夺取渭南,同时交出来歙,恢复昔日的友好关系。   但经过这数月观察,第五伦欲自立山头的态度也昭然若揭,不可再幻想他可被诸汉招抚,甘心做一个诸侯王了。   方望摇摇头:“西汉与第五魏必有一战,最迟拖到开春,但吾等可守而不可攻。不如安抚渭南豪杰,让彼辈自守于坞堡顽抗,拖住第五伦。”   “而陇右要早早处置好羌胡属国,募其骑从入伍,准备在右扶风、北地与第五伦战!守陇必先守雍!”   “也只能如此了。”隗嚣还是觉得感慨和遗憾,这第五伦,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野心呢?   “吾等还要做一事。”方望压低声音提议:“不可教刘歆知晓。”   “是何事?”   方望道:“遣使者前往南阳,与更始皇帝联络。”   隗嚣十分诧异:“先生方才不是还说,周平王、周携王不两立么?”   方望脑子转得倒是挺快:“方才是吓唬王遵,彼一时此一时。若遇犬戎、蛮楚,两周恐怕也只能一同对敌。”   “吾等先前还以为绿汉强而第五伦弱,想要让魏王在东方作唇,挡住关东来寇。可如今看来,第五伦已窃居十郡之地,皆膏腴沃土也,人口、兵员,皆远于我。而绿汉最知名的将军刘伯升折戟于渭,更始皇帝纵然暗喜,也应该看清,谁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岂不闻王遵所说,刘伯升临死前的话?这天下,宁予兄弟,不予国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之谓也。当派遣使者,绕道武都、汉中,送来歙回南阳,以诸汉亲戚,不可弃也,第五豺狼,不可厌也说之!夹击魏国!”   仔细算算,刘玄跟汉成帝同辈,按照世系,北汉的“刘子舆”是他的侄儿,刘婴作为汉平帝的继子,则是刘玄的重孙子……   难道国书里要称“皇曾叔祖父”么?更何况你是个皇帝,我也是个皇帝,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怎么也不可能谈得拢啊。   方望却笑道:”陇右是隗氏的陇右,而不是刘婴的陇右,只需要以外臣隗季孟之名修书即可,大将军甚至可以空口承诺……”   他阴森森地说道:“拥立元统,是刘歆一意孤行,非隗氏及陇右之愿也,当时不知南阳天子所在,只为了安定人心。他日可废弃刘婴,让他降为王爵,一起做更始皇帝的臣子!”   作为最早提出拥立刘婴的人,现在却毫不犹豫地抛弃这傻皇帝,纵横之士果然是心狠啊,隗嚣颔:“从前周朝灭亡,战国纷争,天下四分五裂,经过好几代才得安定,纵横之事复起于今乎?”   “先生这计策,乃是远交近攻啊!”   ……   可能是狗头之间心有灵犀,亦或是纯熟巧合,第五伦的“典客”冯衍,在第五伦战胜刘伯升,即将引来天下侧目,再没法韬光养晦时,也提出了相似的战略,甚至比方望还更早半个月!   “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纵观天下,未曾应汉而欲自立者,益州公孙述也,他也北迫于西汉,东临于绿汉。大王当年不是与公孙子阳有一面之缘,更有一位师兄在蜀中做官么?不妨遣一使者前往结交!”   冯衍指的是去过蜀地的王隆,但第五伦舍不得让自家师兄受苦,遂高兴地点了冯衍。   “此事关乎我国存亡,非冯先生亲力亲为不可!”   这才有了此趟让冯衍后悔不已的跋涉,第五伦封降将邓晔麾下的于匡做校尉,赐予黄金,让他做反间,装作刘伯升的败兵向南溃退,而冯衍则换了身衣裳混迹其中。   同行的只有于匡及十多名魏兵死士——他们都是当初跟任光护送岑彭儿子北上的南阳人,口音上不会露馅,到了渭南后,靠着于匡,很快就混入一支绿林兵中。   失了刘伯升后,入关绿林最后一点秩序也荡然无存,完全成了流寇游勇,“汉兵”重新变为匪徒,一路靠劫掠乡里来维持吃食。   他们也想直接回南阳,但魏将第七彪已占领蓝田,截断了去路,只能走子午谷先去汉中。   子午谷乃是王莽时所修,十分狭长,全程近七百(汉)里,因为横跨秦岭这道气候分界线,其景致一分为二,北段是崇山峻岭,跌宕雄浑,树木多是枯槁的落叶林,满目俱是萧瑟。   南段乱石穿空,绮丽峻美,崎岖小山到处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国风情,冬天里松柏依旧郁郁葱葱。   冯衍却顾不上欣赏,他作为纵横士上嘴皮下嘴皮碰一下倒是容易,可真正干起出使的活来,才知道不易。子午谷秃岭小道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些摇晃,甚至有前行的骡马在破损处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惊呼,和重物坠地的笨重声响。   七百里路,他们足足走了十五天!   直到谷口南端就在眼前时,冯衍才心悸地回,抚膺暗叹:“难怪我出前,有人提议乘胜取渭南,负粮五,从子午谷入,循秦岭而南,不出十日可抵汉中,一口气夺了此郡,大王冷笑置之。”   “吾等数十人就如此艰难,更何况是大队人马?”   第五伦可是亲自走过这条路,知其艰险,冯衍他们运气好,没太多雨,若是天公不作美起来,沿途的栈道桥梁被洪水冲毁,在谷里一困月余,不得不退都是常事。   如此天险,真是进攻方的噩梦,确实不宜着急。   而汉中王刘嘉的将军也守在子午谷南口,此人名叫贾复,他令人认真检查每一个过关的人,尤其是他们的口音!   不是南阳口音,都视为间谍,逮了去做苦力,甚至是杀了都不冤枉!   这可苦了不少从渭南跑来投奔汉中王的豪强大户,又被宰了一遭。而亏得冯衍紧急做过方言功课,才没露馅。   进入汉中后,就全然是南方景观,山林仍是一片绿意,刘嘉将汉中治理得不错,已经稍稍恢复了秩序,但从渭南撤出来的各支绿林残部又将这儿搅乱了,冯衍他们在西城附近落脚,开始慢慢打听起如何另一进南下巴蜀。   “去巴蜀?”   一支败兵听到于匡打听此事,气得将请他喝的酒重重拍在案几上。   “吾等就是从蜀地败退回来的!”   原来,就在刘伯升挺进关中之际,更始皇帝刘玄也任命了一位益州刺史,从汉中入巴蜀招安,岂料才抵达剑阁,却被公孙述的军队击败,仓皇从石牛道退了回来。   也亏得深入到汉中,冯衍才就近得知了生在十月初一,关中尚未知晓的“旧闻”。   “那公孙述已经自尊称王了!”   什么王?   “蜀王!”   ……   而远在成都的“蜀王”公孙述,在扫平巴蜀广汉三郡,入主锦官城后,他的谋主名为李熊者,也给公孙大王献上了一策。   “大王起于导江,安抚黎民,保一方平安,又大破绿林入蜀之兵,由是威震益部。”   “方今四海波荡,匹夫横议。将军割据三郡,地广千里,什倍于汤、武,又势险众附,若奋威德以投天隙。”   “如今又改名号,以镇百姓,自立为蜀王,都成都。”   “但蜀国仍不安全,西北有西汉,欲取武都,扼我咽喉,北限于绿汉,占据汉中,如剑悬于吾顶上。”   李熊道:“若想取武都、汉中,一统益州,成就霸业,不妨遣使远交近攻,结好魏王第五伦,与之相王同盟!”   ……   ps:明天的更新在 第326章 魏蜀吴 “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弥望,郁乎青葱,沃壄千里。上稽干度,则井络储精;下案地纪,则巛(chuan)宫奠位。” 此乃扬雄蜀都之赋,作为蜀中大姓,李熊对老乡的作品背得滚瓜烂熟。 他此刻正站在成都城墙上负手而立,回纵观成都都门二九,两江珥其市坊,九桥带其波流。 内外大小城中,街道宽敞干净,房舍鳞次栉比,行人往来频繁,蜀锦已经恢复了生产,在女工的操弄下,织机出了唧唧之声,在盛世时,它们是中原乃至于西域最喜爱的名贵珍宝。 而城外的四百余闾,炊烟袅袅,有人忙着打理芋子,有人忙着踩碓舂米。棕树下,手扶鸠杖的老人席地而坐,有人手捧食物向老人款款走来,黄狗趴在地上晒着太阳,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作为“相国”,李熊对此颇为欣慰:“能让成都在乱世中维持自汉以来两百年繁荣,蜀王之功也。” 这也是李熊倾心为公孙述效力的原因,他敢说,纵观天下,新莽覆灭后,虽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能让治下保持秩序生产的政权,屈指可数! 李熊根本不相信什么“人心思汉”,曾扬言:“天命无常,百姓与能,能者当之!” 而公孙述便是这“能者”,称王的资本,除了还秘藏而不敢公开的传国玉玺外,就是蜀地肥饶,兵力精强。 “现在山东饥馑,人庶相食;遭到兵灾的屠灭,城邑都成了丘墟。” “唯独我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肥腴,果实所生,虽不耕种也可饱腹。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贵木材竹干,器械之富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有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运输之便,此乃王业也!” 靠着半真半假的“绿林汉兵劫掠杀戮”,确实将益州人吓坏了,能让一方平静的公孙述,如明灯一般吸引着他们投靠。乱世里,人都是往安宁的地方逃,譬如流水之归下,远方的士民多来依附。 “如今东南方犍为郡(宜宾)已归附,越巂郡(西昌)的邛、笮酋长也已遣人去招募。” 至于更南边的益州郡(云南),牂牁郡(贵州),乃是王莽时代搅乱的烂摊子,少编户而多蛮夷。牂牁句町国靠着击退新莽三次征讨名声大躁,成了一郡霸主,而益州郡的滇王后裔意欲复国、昆明夷桀骜不驯,只要他们不打出来闹事,暂且不必去搭理。 “蜀国想要稳固,还是得北上东出啊!” “北面据有汉中、武都,阻塞褒、斜、祁山的险要;东面扼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如此方算安全。无利则坚守而力农,见利则出兵而略地,东顺江流以取荆、扬,尽得南国,如此方能从王业,进一步建立帝业!” 但到了这一步,他们政权所遇的阻力也十分明显,如今控制武都的是西汉,控制汉中的是绿汉,至于南郡、江夏,亦有接受了刘玄”南郡太守“印信的田戎势力,阻于三峡。 所以李熊才迫切提出,应该与魏王伦结盟,共抗诸汉。 问题在于,石牛道、米仓道等险要,蜀国这边能够封堵,更始皇帝和汉中王刘嘉也能啊。双方已经敌对,派遣使者北上很是困难,而若从三峡绕道又颇费时日。 但让公孙述和李熊颇为惊喜的是,魏王那边似也注意到他这不曾尊汉的势力,竟遣了使者偷渡汉中来见,在葭萌关与蜀国守军接上了头,今日将抵达成都! 李熊亦曾追问禀报者:“来使谁人也?” “魏国典客,冯衍字敬通,亦是魏王伦心腹重臣。” “然也,非重臣无以担任此任。” 然而在第五伦心里,冯衍入蜀,不过是一子闲棋,成之无大用,不成也无损失,哪怕冯衍不幸殒命,第五伦肯定是会哭的,但落几滴眼泪就不一定了。 李熊却记住了这个名字,身为相国亲自来城头等待,眼看远处一支车队驶近成都北部的“咸阳门”,遂下城到郭门外相迎。 却见车上之人形容枯瘦,曾经的细皮嫩肉,也在子午道、石牛道上晒黑了不少,显得有些疲倦,但他手里却紧紧持着一根节杖: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黄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ěr),一共三重…… 冯衍可是将八尺竹杖分成五节,分别藏在不同人身上,又将牦牛尾也解了分开,直到与蜀人接上头,这才取出来组合到一起,真是殊为不易。 此刻杖毦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而冯衍持着他,在蜀人的目光下,朝李熊慢慢走来,优雅地一拱手:“外臣魏典客冯衍,奉魏王之诏,代他来扫洒子云公之墓,并拜谒蜀王!” 同为军师,李熊却从冯衍口头承认“蜀王”中,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魏王也欲相王,第五、公孙,魏蜀共同覆汉!” 和隗氏的军师方望见了冯衍同性相斥,颇为嫉恨不同,李熊看到冯衍如此做派,竟顿生惺惺相惜之情,观感极好! 李熊只暗自赞叹道:“汉有张骞,而魏有冯衍。” “此人,真乃国士也!” …… 刘秀麾下的军师,基本是从属里年纪最轻,才二十余岁的邓禹在客串。 “明公昨夜又与侯霸同榻而卧,彻夜相谈,也不知谈得如何了。” 冯异和邓禹在谈这件事时面上没有异色,他们都知道,这是刘秀老习惯了,喜欢示人亲昵。当初冯异初降刘秀,在打昆阳之战前后,刘秀便常留他同卧,商量军议,正因如此,冯异才能现他枕席上有泪痕…… 而邓禹羸粮追随后,常宿刘秀同屋的人就换成了他,毕竟现在没地盘没仗打,冯异有力使不出,知识广博的邓禹却能够分析天下大势。 而现在冯异得知,他还不是与刘秀共卧的第一人,有人比他和邓禹都先来…… “明公在太学时,便常与同舍生庄子陵共卧。”邓禹给冯异分享了这个消息,冯异却只一笑置之。 刘秀来临淮郡投侯霸,便是籍了庄子陵的关系,他是刘秀与侯霸共同的朋友,而以刘秀之性情,也很快与侯霸亲密起来,就差称兄道弟了。 不多时,刘、侯二人便并肩而出,他们召集临淮群吏和刘秀从属在一起开会,竟相互推让起来。 “君房乃是临淮东主,秀岂敢逾越?” “文叔是更始天子使者,有赫赫之功,又是徐州牧,乃是侯霸的上司,你不坐主位,谁来坐?” 一番谦逊后,刘秀终究还是坐到了正位上,这一场景让邓禹、冯异颇为振奋,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靠着刘秀的善于结交、谦逊好义,“临淮郡究竟谁做主”的问题,在他们抵达近月后,终于有了定论! 倒是侯霸的旧僚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甘心,他们中不少人觉得,刘秀等人是来鸠占鹊巢的! 然后侯霸却很清楚自己的能耐,他乃是河南郡人,王莽在位初年,被五威司命陈崇举荐,做了县宰。侯霸既然出身五威司命,自然通晓典章制度,也颇显循吏风格,案诛豪猾,分捕山贼,县中清静,有了成绩后步步高升,最终来到这东南之地为封疆大吏。 他做事颇为胆识与决断,十年来,将政务料理得顺顺当当,王莽败亡时,也能纠集兵民,保郡自守,让淮阴之地维持了安宁。 但侯霸很清楚,在大争之世,他自保有余,但想做更多事,却有心无力。 “临淮虽有人口百万,但岂敢违抗于汉帝?不论是大江之上的盗匪北来,还是赤眉数十万人南下一冲,吾等皆为亡鬼也。” 他听说举主陈崇被占据关中的第五伦视为“民贼”残忍处死,也心生惧怕,作为新朝残余官吏,侯霸思来想去,投靠绿汉求得庇护是最稳妥的,只恨赤眉阻挡、淮南李宪割据,消息断绝,无法往来。 如今昆阳的英雄刘秀带着更始帝的诏令、节杖抵达,侯霸自然毕恭毕敬。 但最初也颇为防备,没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就放松警惕。直到观察逾月,数次同卧相谈,现刘秀虽然看上去质朴,却仁智明远,多权略,乐施爱人。又见其麾下邓禹、冯异等,要么是大家子弟,要么是英俊豪杰,加上刘秀昆阳大战之威名,或许能补上自己最缺的军争之事呢? 侯霸这才下定了决心。 “这乱世里,我没有争鼎的器量,也不敢有此野心,倒不如让刘秀来做临淮的主,而我退为其辅翼,这才是长久之道。” 于是他假意表示:“我乃是新莽乱贼之臣,如今汉室复兴,理应献出官印,自己去牢狱中待更始天子降罪处置,徐州牧乃乃帝室之青,还请另聘他人为郡守。” 侯霸还没拜下去,就被刘秀给扶住了:”侯公何出此言?你德广才高,力抗南北盗寇,若非侯公,临淮几乎不保,吾等更不会有落脚之地。今秀刚刚上任,德行浅薄,不知所措,侯公就要忍心弃我而去么?天下将以秀为无义人矣!“ 这一番让底下两拨人数次站起来差点剑拔弩张的推让后,二人终于达成共识:刘秀为徐州牧,掌军事,而侯霸依然为临淮郡守,管政务和民生,刘秀这假冒的徐州牧还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写奏疏力陈侯霸之功,让更始宽赦并封他为侯! 今日之事尘埃落定后,刘秀的“徐州牧”幕府也正式开张,在屏退他人只剩下亲信时,傅俊忍不住道:“这侯霸,终于肯将兵权交给明公了,也不枉吾等忍了这么久,算他识相,否则……” 否则,他们几个急性子的家伙,就要火并侯霸,强行为刘秀夺位了! 虽然民政还归侯霸管,而军队里也有侯霸旧部不服,但刘秀相信,稍用手段,自己和麾下从属很快就能掌握临淮数千郡兵。 他笑着让众人按捺住激动,看向邓禹:“仲华,临淮已相当于为我所有,你且说说,接下来该如何?” 邓禹来此旬月,没少借着”游览“的由头去勘察地貌,心中已有韬略,此刻侃侃而谈:“此郡沃野有开殖之资,邗沟淮泗有运漕之利。阻淮凭海,控制徐州。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原,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其后南北有事,皆倚为重镇。淮阴侯韩信生于此地,而项羽叔侄亦以此为基。” 他分析道:“如今北方的彭城有梁王、赤眉阻碍,乃是强敌,西边则是新朝庐江大尹李宪割据,欲占有淮南,也坐拥上万之兵。临淮郡兵刚刚依附于明公,不可用于同强敌交战。依我之见,不如先向南,取广陵(今扬州)练练兵!” “广陵。”刘秀颔,他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已经知道了邓禹的计划,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儿是吴王刘濞的都城啊。” “听说如今广陵末代王刘宏,被江上盗寇围困,已经向临淮数次求援,但侯霸出于谨慎未救……” “诸夏亲戚,不可弃也。”邓禹道:“若明公能救广陵王,取得此郡,必然在东南名声大躁,不亚于齐桓公存邢救卫!他日以广陵为港,遣将渡江南下,收取丹阳、会稽,便再无阻碍!” “吴王刘濞得广陵等三郡五十三城,遂为南方一霸;项羽以江东子弟八千北征,横行天下。” 邓禹下拜:“明公若能取全吴之地,何愁王业不兴?” …… 十月底的蜀、吴之地尚还只有点凉意,但魏王伦所在的关中却已十分寒冷。 第五伦披上了厚厚的熊皮裘,正与众将校站在硕大的关中地图前,一根根地往上面扎钉子。 “霸陵王遵、杜陵诸姓、还有盩厔、武功……” 每一颗钉子,都代表了渭南一户负隅顽抗,还期盼西汉来救,或绿汉重入关中的豪强,随着渭北三十多家著姓被第五伦无情地打掉,他们对魏已不抱希望。 随着渭北内部问题解决,第五伦的兵锋,也要向南进了。 最后,第五伦将最大的一根钉子,重重按在了蓝田山上:“还有峣关的刘伯升残部!” 听到这个地名,商颜侯郑统已经不再羞愧低头,而是昂战意十足! 第五伦转过身,对岑彭、万脩等人,指着这些密密麻麻的钉子道:“诸君,一月之内,余要这地图上的钉子,一根不剩……” “通通拔掉!” …… ps:第二章在23:oo。 小姿势,刘秀喜爱与人共眠: (邓禹)常宿止于中,(刘秀)与定计议。 因共偃卧,光(严子陵)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第327章 离谱 “刘伯升的葬礼,陛下若是能真心实意哭出来,该多好。” 十月底,南阳宛城,李通李次元,在结束一天的吊唁后,回到家中时如此感慨。 作为最早起兵反莽的元勋人物,宛城李氏虽在前期差点被新朝灭族,但也在绿汉政权收获颇丰:李通为大将军、西平王;李轶为五威中郎将、舞阴王;李家还有一位族弟李松,被任命为丞相。 刘玄这一手不错,这些王号、高官让李家就此倒向更始皇帝,不载支持刘伯升兄弟,但李通念着旧日情分,在妻丧于新朝屠刀下后,续娶了刘秀的小妹为妻。 他将自家视为更始、刘秀兄弟之间的粘胶,当初更始未杀刘伯升而遣其入关,李通是出了大力的。 现如今得了结果:伯升战死于渭水,绿汉入关之策功败垂成。 然而在邓晨、阴识带着噩耗回来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通分明瞥见,头戴皇冕的刘玄,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居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按理说,皇帝的心思深沉,对喜怒应该进行训练,严格控制,这种场合绝对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尽管刘玄旋即以袖子掩面“哭泣”,但那份喜气却藏不住。 朝野都知道更始对刘伯升的忌惮,临机应变不行也就罢了,可既然在李通等人劝说下,大张旗鼓给刘伯升办葬礼,想团结君臣,那就将样子做足。 但刘玄当日虽一身麻衣丧服,以弟丧之斩衰亲临,可在哭的时候,还是干嚎,演技太差,连李通都觉得尴尬。 这让他不由想起前汉的一桩旧事。 “昌邑王刘贺被霍光邀请入朝为孝昭主持葬礼,相当于是让他去做皇帝,但这刘贺快到国都,按照礼制应该痛哭时,居然自称咽喉疼,不能哭,到了灵堂也只是干嚎而已,这遂成了霍光废除他的一大罪证。” 自家这位更始皇帝倒是与刘贺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若只是这也就罢了,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刘玄居然在给刘伯升上谥号时动了小心眼,一面坚持要给他汉时霍去病、霍光等人才拥有的罕见双谥号以示尊崇,却又在定谥时咨询儒生后,亲手挑了“冯翊壮缪王”…… 按照谥法,壮字的含义里,不管是死于原野、胜敌克乱、好力致勇、屡行征伐、武而不遂、武德刚毅,都很符合刘伯升的一生,确实不错。 可后面的缪字就意味深长了!前汉得了这谥号的几位王,比如广川缪王、平干缪王、长沙缪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亦或是狂放胡为,要么是喜欢用刀杀害奴肢解的变态。 “这可是恶谥啊,陛下是指刘伯升名与实爽,还是伤人蔽贤?” 名与实爽是讥讽刘伯升自诩天下英豪却败于第五小儿之手,身死魂销,伤人蔽贤?总让人感觉,这里刘玄还恨刘伯升当初反对立自己为帝呢! 这些微妙的春秋笔法,肯定不是绿林渠帅们会玩的,大佬粗们哪懂这个啊,皆乃刘玄自作主张。 但别人不懂,刘伯升旧部阴识、邓晨等,不是太学弟子,就是豪门君子,他们怎会不知道?阴识暗暗叹了口气,只告诉自己忍,他们阴家,对刘氏已经仁至义尽了;而邓晨则义愤填膺,只敢怒不敢言。 刘玄对刘伯升的旧部们也不客气,彼辈在关中陪着刘伯升,做了诸多僭越之事,岂能轻易放过?天子尊严何在? 遂顺了绿林渠帅们的意,将邓晨撤除了九卿职务,让他的侄儿邓奉取代;又废除了违诏私自出兵支援刘伯升的王常“舞阳王”头衔,勒令他将弘农防区,交给刘玄颇为信任的舞阴王李轶,自己滚回来请罪! 至于李通小心翼翼地提议:“当召回刘秀,使其获其兄王爵。” 刘玄却颇为不满,表示刘秀奉命出使赤眉,居然跑到了梁地就不知所踪,谁知是不是畏罪潜逃?坚决不允,也不让刘伯升的儿子继承。 一通操作下来,邓晨等伯升旧部颇为失望,李通也大摇其头,他们这位皇帝,你说他蠢吧,时不时还能迸点“借剑杀人”的小聪明,居然还得逞了。 你说他睿智吧,却放着团结舂陵刘氏乃至于整个南阳、绿林势力的大好机会不利用,非要使点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来给自己出气,却耽误了大事。 “有小智而无大慧,目光短浅啊。” 刘玄就像一个乐师,滥竽充数可以,但作为“天子”这个身份独奏时,做出的事就总是离谱。 妥妥的平庸之主,若是在太平世道,或许还能做个守成之君,可如今大争之世,还能废掉啊? 但绿林渠帅就喜欢这样的人,耳根子软,对他们的劫掠也颇为放任。王莽才在汉中老林子里”死“掉没三个月,诸侯并立,部分绿林军的军纪,已经快和昔日的新朝王师看齐了! 而随着刘伯升之死,内部的分裂大危机消弭于无形后,一个问题也摆在更始政权面前:迁不迁都? 刘伯升旧部和曾在新朝做过官的降吏们,是很希望更始能打进关中去的。 邓晨纵是愤慨于刘玄,但仍念着伯升临死前“宁予家奴,不予国贼”的遗言,还是力陈己见:“陛下起自荆楚,权政未施,一朝建号,而关西第五伦等雄桀争逐王莽,或窃居京师,自尊为魏王,或霸占陇右,尊前汉太子婴僭号皇帝。” “《春秋》书‘齐小白入齐’,不称侯,未朝庙之故也。如今第五伦已击灭刘伯升,若使其从容收取渭南,堵塞武关,昔日强秦之势将成,届时陛下虽卧于宛城,却得担忧西北第五伦一举一动,岂能安枕乎?” 但这一席话,却被刘玄认为是想用自己“借剑杀人”之策,叫绿林主力和第五伦火并,他邓氏好与不知所踪的刘秀搞阴谋,反而加重了对邓晨的处罚,侯爵也削了。 还有个更大的问题,连绿汉最能打的刘伯升都折戟关中,派谁征伐才能赢得过第五伦呢? 绿林渠帅们面面相觑,他们依然山头主义严重,都想保存实力,谁也不肯去啃硬骨头,皆道:“听说关中和长安已被第五伦劫掠一空,上林宫室也被刘伯升分给渭南豪强了,入关无利可图,至于高庙……京师高庙不是烧了么?且在洛阳再建一个就是。” 没错,绿林渠帅们提倡的是迁都洛阳,流窜盗寇出身的他们,在宛城已经呆腻了,对据说富庶不亚于长安的“天下之中”倒是很感兴趣。 但李通等南阳大姓却出言反对,理由很充分:“陛下,洛阳并不安全!” “当年汉高已灭项羽,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说什么‘雒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背河,向伊阙,其固亦足恃。’” “然而留侯张良却说,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汉高已定天下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关东仍有不遵王命者!” 李通指着东边道:“梁王刘永,虽接受封号,却拒绝让陛下的二千石入郡。此人与赤眉别部董宪勾结,二人占据梁、定陶、山阳、沛,如今正往鲁、东海进兵,割据东方,野心不小。” 更要命的还是赤眉军,霸占了淮北、淮阳之地就食,几十万流寇,战力也不容小觑,究竟是开战还是招安,刘玄得有个准信吧。 “淮阳到洛阳六百里,赤眉十日可至;梁地到洛阳七百里,更有鸿沟之便,只怕比赤眉还要快。” “再加上与洛阳一河之隔,便是第五伦麾下马援所占河内郡。陛下虽有亲临前线之心,但也要提防彼辈控制大河船舶,孤注一掷来袭洛阳啊!” 这一席话,已经将头脑热也想去洛阳看看热闹的刘玄心思浇灭了一半。 李通继续进言:“更何况,南方亦不见得安宁。” “汝南僭号贼子虽灭,但在东南,有新莽二千石李宪,以击江上盗寇起家,仗着手中有甲兵万余,竟敢不传檄献土,而自称‘淮南王’,并置将帅,侵略郡县,据有庐江、六安、九江三郡。” “而在正南方,绿林起家之地南郡、江夏,如今被秦丰、田戎二人占据,彼辈虽接受了郡守、将军的名号,但一样拒绝陛下任命的荆州牧入境,以至于江南长沙等郡,也只能遥举汉旗,实则难以沟通。” “一旦迁都洛阳,南方无暇顾及,会叫李宪等人坐大,亦会叫南方郡县更难往来。长沙、零陵乃是舂陵刘氏起家之地,陛下焉能舍之不顾?欲先都洛阳而放弃南方,是不识其本而争其末啊。” 虽然李通是担心刘玄北上后,南阳再遭兵灾,叫他们这些宛地大姓受损,但确实句句在理。 没错,舂陵刘氏是端于南方的,他们的祖宗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靠着“推恩令”,被分封到了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那各荒蛮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才有了此家族。直到汉元帝时,因为舂陵太苦,舂陵侯哭哭啼啼你哀求,才迁侯于南郡白水乡,距今不过六十余年。 一些族中老人如国老刘良,还念着要回长沙、零陵给始祖祭祀血食,告诉他们舂陵后人做大汉皇帝了! 长安的高庙没拜谒,长沙、舂陵的祖宗不能拉下啊。 在李通的劝说下,刘玄总算打消了迁都的计划,先继续留于宛城,将岌岌可危的后方稳固,同时加强对关东的控制,去北方与第五伦、北汉争天下不迟。 但静下心仔细一看,绿汉需要处置的隐患实在是太多了,刘玄不由问:“那西平王以为,如今应当先处置哪一方?” “梁王先不急,李宪及南方田戎、秦丰要处置,但都不是迫在眉睫。” “最紧要的,莫过于赤眉!”李通说出了南阳大姓们的担忧,听说赤眉与绿林不同,依然是流寇状态,专杀豪大家,必须解决了他们才得安寝。 李通说出了自己大胆的设想:“若是赤眉能为我所用,加以引导,使之向西进攻第五伦的关中,倒也是一把利剑!” 不管刘玄如何想,李次元视第五伦为绿汉大敌的,当初第五伦来南阳新都接王莽儿子时,他俩就打过交道,李通被第五伦这“路人”敲打得很惨,知道此人手段了得,可不能让他安然整合关中。 刘玄皱起眉来:“刘秀不知所踪,谁能为我说降赤眉?” 他看着李通:“西平王愿意么?” 李通吓了一大跳,他上次与第五伦往来,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今日将复昨日之事?好在李通心中早有人选:“新市兵渠帅、振威将军马武可担此重任!” “马武,刘秀的妻兄啊……”刘玄心中如此想,但好歹没直接说出来,毕竟李通也是刘秀“妹夫”。 李通道:“一来,马武驻扎在颍川,距离淮阳近;二来,他尚武而豪侠,或许能对上赤眉樊崇的脾性。” 还有第三点他没说出来,李通还是心念刘秀的,传闻刘秀没于赤眉,被抓了做俘虏,可以让马武去看看究竟,若能救回来,也算对得起他与这对兄弟的交情。 刘玄迟疑:“但此人乃是匹夫之勇,能说降赤眉么?” “遣一能言善辩的文士为副手随行即可。”李通举荐了几个人,刘玄这才勉强答应。 但在李通离开后,刘玄这善于挥小聪明的皇帝,却又让人,给远在陈留的绿林渠帅了一道秘诏。 “卫尉大将军张卬为淮阳王,如今淮阳为赤眉所占,他没了封地,告诉张卬,若是赤眉不肯归顺,就遣兵袭之!” 在刘玄看来,赤眉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赢了新军几次有何了不起的?焉能敌得过如今收缴了中原大郡武库后,换了精锐甲兵的绿林? 而此举也能让赤眉迁怒于马武,叫这个当初支持刘伯升做皇帝的绿林渠帅,死于赤眉手中,岂不美哉? 正想着时,娇滴滴的声音从帷幕中响起。 “陛下,还没好么?” “这就来,这就来。”刘玄将笔一投,让人将诏令出去,把身上装模作样给刘伯升戴的孝随手一扔,立刻笑呵呵地回到他的一众后宫莺莺燕燕怀中,继续饮宴了。 …… 刘玄又想“借剑杀人”,但几乎是半个“傀儡”的他,对前线绿林渠帅的掌控能有几分,亦不得而知。 十一月初,继弘农的王常自作主张出兵帮刘伯升后,驻扎在陈留的绿林“淮阳王”张卬,也现辖区内的粮食因连年兵灾、春耕秋收被耽误,竟有些不够吃,遂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岸河内郡斥候探哨眼中。 “马国尉,绿林张卬出兵濮阳,东郡大尹王闳无计可施,遣其侄来求救!” 这几个月,大魏三公之一的马援,在河内闲到只能玩外孙子。 可随着第五伦派第八矫来将妻儿接去关中,马援连小外孙都没得玩了,顿时怅然若失。 而第五伦又要求河内、魏郡保持与北汉的和平,想打仗也没地方。 如今听闻绿汉击濮阳,马援遂赫然起身。 “东郡有白马津,还有船。” “唇亡齿寒,必须保住王闳,更何况……” 马援以飞快的度披挂好甲,笑道:“大王刚击灭刘伯升,汝等说,绿林会不会西击关中为其报仇?” 黄长等人也没法笃定,只能说:“或许会。” 马援等的就是这句话,将胄也戴上:“吾等就算只隔着河,将绿林一部耗在濮阳城下,也是为王分忧!“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新书》来源: 第328章 不似人君 哪怕王莽已“崩”,“治亭大尹”王闳的毒药小囊却依然挂在腰上,随时可以再度服毒自尽。 只因这世上能叫自己毙命的人,比过去更多了。 “铜马诸寇在我北方清河郡;梁王刘永在南方定陶;魏军在我西方魏郡河内;而绿林在我西边陈留。” 小小东郡成了各方势力中间的鸟卵,任谁全力来捏一下都能瞬间爆碎,好在这几个月各方无暇他顾,王闳才能保全郡中三十余万百姓。 可好日子终究到了头,随着绿林兵锋东指,诸县尽失,王闳只能坚守于濮阳,茫然无措。 投降绿林是个好办法,但前有王邑为新**,身在洛阳的王氏子弟纷纷遭绿林屠戮,王闳虽是王家的异类,但绿林会听他解释么?听说河内大名士蔡茂,都在去投绿林途中被劫杀,此事让兖冀士人对绿林观感极差。 再者,那刘玄年号用什么不好,非得用“更始”,兖州百姓可是唱过“太师尚可,更始杀我”的,这两个字天然受嫌恶,听闻“更始皇帝”派兵入东郡,都惊呼“廉丹复生矣”,哭爹喊娘,朝濮阳涌来寻求避难。 王闳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向好歹打过交道的魏郡耿纯、河内马援求助,愿以东郡归附于魏王,又尽力将一船船百姓渡过河去,好让他们免遭兵灾。 若说入关的刘伯升是绿林军纪天花板,那张卬部则是秩序的下限,进入东郡后,对豪户、中家大肆掳掠,真无愧于“更始”二字。 老王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又对西边的大河对岸翘以盼。 “也不知吾侄能否说动国尉、魏相。” 就在绿林将濮阳围困两角之际,对岸终于出现了一卷黄旗,援兵自白马至瓠子口,看上去浩浩汤汤,队伍拖得老长,营垒灶火也颇为兴旺,看上去足有上万。 但马援带来的人,只有寥寥三千:驻扎河南、成皋的绿汉两位诸侯要防备,与上党的交通要道得守着,还得留兵镇着河内各方势力,捉襟见肘,这是他能带来的所有兵力了,相较于对岸绿林万余大军颇为不足。 大军初至,马援也不想将兵力耗在此地,让随行幕僚们各出计谋。 有个河内人便提了一个毒计:“不如以水代兵。” “瓠子口有汉武时宣防堤坝,正对濮阳,只需要征召魏地、河内民夫,扒了堤坝,大水一冲,非但绿林自灭,大河东南方向的赤眉余部城头子路等数万贼寇,也将荡然无存!” 此言顿时激起义愤:“但如此一来,东郡也毁了,与战国时齐、赵以邻为壑何异?” “就算没有大水,如今也被赤眉绿林毁得差不多。”河内人强词夺理:“一张白帛,好作画。” 黄长本来为人阴狠,唯独在此事上颇为反对:“大王破赤眉迟昭平后,曾沉璧于河,说迟早要治了大河水患,还两岸宁静。你这竖子却要反其道而行,岂不是要平白污了大王的名声?” 还有这种事?河内人愣住了,而马援毫不犹豫地比手:“将此人叉下去!” 但黄长却又对马援意味深长地说道:“赵惠文王十八年,赵军至此地,决河以淹齐、魏,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但后世谁记得赵惠文王此举,都只记得渑池之会,将相和,赞他是一代明君。” 马援瞥了黄长一眼:“所以赵惠文王有蔺相如、廉颇、赵奢、虞卿等一时英杰,却难成大业,一生迫于强秦。” “因为他心里只有霸,没有民!而天下之所可畏者,唯民而已。民之可畏,有甚于水火虎豹,赵惠文王虽然胜于一时,却失东方人心,终不能尽得卫国济西之地。” 黄长了然,作揖道:“那这一仗,国尉要怎么打?” “先将濮阳的船,统统收缴。” 马援看着濮阳城下的绿林大军,不断有粮车从西方推至,点了王闳的侄儿王磐来见:“绿林最近的粮仓在哪?” “敢告于国尉,在白马津以南,乌巢!” …… 十一月中旬,听闻马援与绿林对峙于河上,远在河内襄国城的“嗣兴皇帝”王郎,顿时兴奋起来。 王郎虽是冒名顶替的假刘,却比西汉刘婴那傻子、绿汉刘玄那庸人两个真刘更加努力。他不爱美色享乐鼓乐,平素就刻苦练习汉家宫廷的一步一揖,打磨作为皇帝的一言一行,入夜时分也在研习典籍,力求不说错一句话。 他们赵地的大学问家荀子说得好啊:“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 他也可以通过学习,从卑贱的王郎,变成高贵的“刘子舆”! 在王郎的努力下,除了刘林等少数人知道他是假冒外,群臣的疑心都渐渐消失,连亲来谒见的河北三刘之一,广阳王刘接,都赞叹说:”真孝成皇帝之子也,有帝王之姿!“ 与“望之不似人君”的刘玄,截然相反。 可在屏退外人,只留下赵王刘林“问对”时,王郎却立刻卸下了伪装,卑躬屈膝,拜在公然坐在皇榻之上的刘林脚边:“赵王,这是南取魏地、河内的天赐良机啊!” 王郎拜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殷切地说道:“赵王虽让小人迁都于襄国(邢台),但南距邺城,不过两百余里,且一马平川,车骑两日可至!” “如今第五伦自尊为王,留诸汉印信而不受,又击败刘伯升,威震华夏,其野心已昭然若揭,想要他臣服于嗣兴,只怕是不可能了。” “倘若第五伦统合了关中,便会向东进兵,届时以河东击上党,以魏地包河北,襄国犹如其掌中之物也。” 王郎再拜,提出了自己的计划:“倒不如乘着冬日之际铜马暂退回渤海、河间,压力稍小之际,使上党鲍永断绝轵关道,使魏军东西不能呼应,而真定王自太原击河东,赵王挥师南下,击魏、河内。” “如此,则两河膏腴之地可入于吾等手中,山河表里,方可遏制第五伦之势。” 言辞诚恳,但刘林却只看着王郎道:“我知道,你与第五伦有仇。” 杀父之仇啊!王郎的父亲亦是神棍,不但给他包装了“刘子舆”的身份,还想和前魏成大尹一起“复汉”,结果却被第五伦奉王莽之命前来扫灭,父亲身死,王郎只能退到邯郸。 此刻被刘林道破,他也不藏着掖着,只垂泪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小人也是真切为赵王考虑。” “吾知之。”刘林也很烦恼,如今虽然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奉北汉号令,用“嗣兴”年号,但地盘多被真定王刘杨、广阳王刘接得了去,刘林竟被天杀的铜马军拖累,使得他的地盘在建国数月毫无拓展。 这怎么行?虽然“天子”在手,但刘林也知道这是假货,还是得自身实力过硬才行,广阳王尚好,但那天天摸着瘤子的刘杨,也有一番勃勃野心啊…… 魏地、河内,刘林觊觎早已不是一两天了,但仍是摇头:“得再等等。” “真定王不会答应与其外甥耿纯开战。” “吾等这个冬天,且先拔除耿纯一家在和成郡的势力,将那和成郡守邳彤驱走,除去后顾之忧。” 刘林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而后,等腊月时节,你与真定王甥女郭圣通成婚时,在婚宴上挟持刘杨,才能行此事!” 且让真定王忙活着吞并太原、雁门、代地等郡吧,迟早都是自己的! “诺!” 王郎应诺,时间不早了,刘林从皇榻上起身,让王郎坐回了这位置,在下人得令进来时,只能看到刘林毕恭毕敬地对王郎行礼告辞。 而在刘林走后,王郎现,自己的手,却在忍不住地抖。 他在害怕啊,一面要利用刘林,为父亲报仇,另一放面,王郎也知道,当刘林利用婚宴吞并真定王势力,强势到不再需要自己时,就是“刘子舆”恶疾暴毙之时! 或许在此之前,还会玩一出嗣兴皇帝“禅让”给赵王的闹剧呢! 深夜的襄国行宫中,王郎只低声告诉自己:“舜非尧之子,禹非舜之裔,却都能成为一代圣君,延续三代之治。” “我虽非真正的刘姓,却能做一位比成、哀、平,乃至于那刘婴、刘玄更好的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家天子,宁有种乎?” …… 东方、河北纷纷扰扰,关中倒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拔钉”计划。 而第五伦的妻儿,也已在他亲自去蒲坂相迎后,抵达了成国渠畔的兰池宫。此处可以追溯到秦代,秦始皇引渭水环绕,又挖池筑岛造兰池,按照海上仙山所建。 “我当年初入常安,与王隆、景丹二人途经此地,还曾望着池沼俯仰古今,念及秦始皇曾在此遇寇之事,却不曾想,今日此处却成了我家暂居之处。” 第五伦对史谌对兰池宫的修缮很满意,没有过多豪奢耗费太多民力,又不失典雅,能满足临时行宫的需求。 但他也没太多时间陪伴妻儿,经常是一大早就接到战报,就匆匆起身离去了。 第五伦既没有和男人同榻而卧的习惯,对要表达信重的大臣,最多就会把臂而交,甚至还有点排斥同性近身,所以与一般的帝王不同,不让男仆、宦官给他做更换衣裳,伺候大小便等太过亲近之事。 异性也一样,甚至都不肯让婢女给他系腰带贴太近。 倒不是不好女色,马婵婵听说,自己不在期间,第五伦还是有两三个暖床之人的,但都是一时兴起,从不留宿,每次都结束得很快…… 第五伦这老渣男,对此并未相瞒,如实告知,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会影响理智”。 马婵婵虽有一点不高兴,但也知道…… “大王猜忌心其实是很重的,除了知根知底的,哪会让别人长宿身边?” 马婵婵心中如此道,贴身给他系上腰带,第五伦逗了儿子一番,就匆匆离去。 魏王后这才有时间好好巡视一番兰池宫,得将与第五伦有过关系的女子单独安置到偏殿去,总不能再糊里糊涂,有了子嗣都不知道是谁的。 巡视期间,却见到一位与众不同的靓丽婢女,衣着秀丽,鹤立鸡群,群婢对她毕恭毕敬,也不干活,只指点众女做这做那,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兰池宫的主人一般。 马婵婵没有说话,只笑盈盈地居高临下瞧了一会,让人将她唤来问话。 岁月不饶人,这个女孩比她年轻,才十七八岁,甚至靓丽也过了些,看着就是大家淑女,礼仪十分周到,倾身下拜,声音很甜: “贱婢名叫史罗,奉父命入宫,为王后婢女。” …… ps:第二章在18:oo。 第329章 送女 入夜时分,第五伦忙完公务回到兰池宫时,现第五明被几个傅姆轮流领着,在父亲给他设计的摇篮床上撒着欢。八个月大的孩子,还是男娃,衣角、手指、玩具、傅姆的耳垂,什么都想放进嘴里品一品,人类幼崽渐渐进入精力极其旺盛的年岁了。 而妻子裹着白狐裘,斜靠在榻前烤着暖炉,灶火烘得脸色绯红,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起身与第五伦行礼说话,还摇摇晃晃,颇为羞涩地自言,今日喝了点米酒,有些微醺。 第五伦笑着拉过她的手:“细君与何人饮酒?” 马援好酒,马氏的女儿逢年过节也会喝点,但今天又没什么高兴的事…… “在兰池宫中遇到一个婢女,相谈甚欢。”马婵婵如是说。 第五伦奇了,虽然马援外表看似武夫,可马氏也是诗书传家的,妻子可谓博学淑女,引经据典不在话下,待婢女虽然有礼,但骨子里的士族傲慢仍在,不会没事与她们闲聊:“哦?是什么婢女能与细君说得上话?” “她不仅出身高贵,还通五经六艺。” 马婵婵给第五伦倒了一杯水:“少保史谌不但为大王修缮了宫室,连他的嫡亲女儿都送入宫中充当下婢,这份忠心,真叫人好生感动,难道不值得妾浮一白么?” 短短一瞬间,第五伦的神情就经历了诧异、羞怒、杀意浮现、淡然自若四个阶段,最后只化作了一句端起盏喝水轻抿时,没有情感的:“哦……” 史谌是曾向他提出,应该在兰池宫多派些女婢人手,好照顾嗣君,第五伦也未拒绝。宫闱之内,主要点了第五氏在里中时知根知底的旧婢,虽然她们不懂宫廷礼节,但信得过啊。 人手也不必多,第五伦一直觉得,任何宫廷雅观,最后都是屎尿屁性这些下三路,诸如如厕时还要在旁边、外头伺候的人手,就可以削减。 他听闻,汉武帝喜欢在上厕所的时候接见大臣,为了方便,还让侍从拿着虎子,随时备用,很多名臣都是从持虎子开始起家的。 第五伦则相反,有旁人在甚至盯着时,那是一点便意没有,非得全赶走才行,有臣子还试图规劝:“大王不闻晋景公溺厕之事乎?” 听完这个笑话后,第五伦愕然之余,只道:“等余年迈腿僵,蹲不下去再说。” 至于外围的杂活人手,就让史谌看着办。 却不曾想,这史谌居然在不禀报自己的情况下,把女儿都塞进来了,这是几个意思?今日能塞女儿,明天就能送个刺客进来! 看来这后宫规矩,是得让王后好好管一管,立一立了。 且慢,倒也不是没禀报,第五伦面不改色,抽空去看了一眼今日带回来的奏疏,果然在最底下,现了史谌请求让他的女儿服侍王后一事。 对此事,第五伦没有再提,直到傅姆们带着孩子去了隔壁,夫妇二人要入睡时,第五伦才又问:“细君与那史氏谈了些什么?” “可说了不少话。” 马婵婵絮絮叨叨,从史氏女的容貌到她的娇憨天真都一一道来,末了又笑道:“她最初有些拘谨,被妾劝了些酒后才慢慢放开,说起当初被王莽选为皇后的忐忑,毕竟王莽是六十多的老翁,还对家人颇为冷血薄情,四子一孙皆无善终,老妻也哭到眼瞎,也不知入了新室会如何?真是可怜。” “亏得大王在迎亲当天,举义兵于鸿门,驱逐了王莽,而她父亲反正于灞桥,这场婚事就此不了了之。” “只是碍于身份,再没人敢上门提亲论嫁,毕竟差点就成了一国之母,新朝皇后,谁还敢娶?史少保真是为此操碎了心,愁白了头,亏得有位先生,一番话点醒了史家。” 马婵婵挽着第五伦的手,头枕在他肩膀上,依然是妇人八卦的口吻:“听史氏女说,大王的典客冯衍,当初劝降史谌时,曾特地提到,大王之所以在王莽大婚时起兵,除了除暴安民外,也有其他用意。” “这或许是冯先生的策略,虚与委蛇罢了,但史少保却记在了心里……” 马婵婵提供的信息很重要,难怪啊,这几个月里,史谌急谏魏王广开后宫,多抚子嗣,被第五伦训斥一顿;他吸取了教训,又以王后、王子为由,劝他修筑宫室,又将女儿送到马婵婵身边,试图曲线送女。 第五伦了然,询问道:“细君喜欢那史氏女?” 马婵婵颔:“相见恨晚,她命苦,模样又好,仪态万分,我见了也颇为怜惜。” 这算什么命苦?幸运还差不多。 第五伦叹了口气:“史少保如此忠恳,他家女儿嫁不出去,我岂能不为之分忧?” “分忧?”马婵婵一愣,只当自己白说了,竟弄巧成拙,遂又提起一桩旧事来。 “汉宣帝刘询在民间时几次与王奉光斗鸡,乃是老友,而王奉光之女有克夫之命,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三番五次,再没人敢娶。等到汉宣帝继位后,就将王氏纳入宫中,后来提升为婕妤……” 她笑道:“大王莫非也要效仿这美事?” 是啊,再后来,因为许、霍两后或崩或废,王氏又做了皇后,这就是邛成太后,也是王元、王隆他们家达的起源。 第五伦见马婵婵有些急了,一个故事将克夫、宫斗等要素都罗列进去,只笑她跟自己玩欲擒故纵还有些嫩,遂道:“细君误会了。” 他是打着“诛暴”的名义起兵的,可若是剧本按冯衍所说、史谌所盼的往下写,传到民间,流于后世,铁定会变成”第五伦冲冠一怒为红颜“。 就好比是周武王伐纣打进朝歌,然后纳了妲己,整场战争的性质,直接从吊民伐罪,跌到狗血历史剧的层面上…… 第五伦冤啊,比窦融还冤! 不管那史氏女多无辜,多美貌,多“可怜”,这个人,第五伦必须敬而远之! 回想起来,他真正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可得追溯到前世去了……至于这一世,连明媒正娶,都有很大的政治联姻考量,更何况是纳嫔妃? 第五伦摇头:“她的年纪,我的身份,共处一宫,传出去可不好听,已连夜让人送出宫,遣回家去了!” “是故,从此细君在兰池宫也好,往后去了常安也罢,都见不到史罗了,再见面,得在大臣外妇入宫朝一国之母时。” 马婵婵明白第五伦的意思了:“大王是想要……赐婚?” 但差点成了王莽皇后的女子,哪个老实人敢娶? 第五伦道:“别人我不知,但有一人却敢!” “此人胆大包天,自诩才高,甚至敢替主君做主,越俎代庖!” “又功勋赫赫,家世渊源,贵为君侯,位列九卿,阀阅和职位,都配的上史家,更妙的是,他只有几个侍妾,尚未正式娶妻。” 马婵婵心中一乐:“大王指的是……” 第五伦眼里压着对某狗头的恼火:“没错,吾之‘张仪’,冯衍,冯敬通!” …… 在蜀都锦官城这半个多月里,冯衍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蜀相李熊视他为国士,蜀王公孙述也几度接见,还派人送他去郫县祭祀扬雄之墓,虽然被公孙述保护得极好,修了庐舍,有专人看护。 也不枉第五伦亦将公孙述在茂陵的祖坟保护得妥妥当当。 而第五伦的师兄侯芭,也做了公孙述的文学大夫,亦在当地娶妻生子,此番要作为使者,随冯衍北上。 等冯衍再度回到成都城时,李熊高兴地告诉他,蜀王已经决定,正式与魏王达成覆汉同盟! “此番魏蜀联盟达成,先生当居功!” “昔有张骞凿空西域,而今日冯先生亦穿过绿林贼寇之地,冒千难万险入蜀,亦是凿空壮举也!” 公孙述亲自敬酒,冯衍有些飘飘然,虽然被灌得醉醺醺的,但还是眯着眼将公孙的国书看了又看。 除了官样文章与攀旧交情外,这国书还是有点实质东西的。 其一,魏王承认蜀王,蜀王亦承认魏王,二者独立于诸汉之外,否认各路汉家天子的合法性,斥刘婴为痴呆,刘玄为僭号,卢芳为胡种,刘子舆为假冒。 其二,两家共击西汉、绿汉,第五伦在关中难,而蜀国则通过白水道(阴平正道)讨伐归属于西汉的武都郡(陇南),再击绿汉之汉中郡。 需知,蜀地通往外界的传统道路有三:石牛道是蜀郡、广汉抵达汉中;米仓道和洋巴道连接巴郡与汉中。 但还有一处鲜少人知,便是剑阁西北的白水关,有白水河与武都郡相连,有道名“阴平道”,此为正道,与西边偏僻大山里人迹罕至的七百里阴平小道相区别。 这旬月之内,蜀国又得到了越巂郡归降,南方基本没有后患,巴郡江州的大姓也接受了公孙述的政权,可以专力北向了,遂使将军开白水关,为春后用兵做准备。 公孙述考虑到汉中为绿林所占,又得刘伯升残部投靠,兵力雄厚,想通过传统的三条道路北伐有些难。倒不如先取夹在西汉、绿汉,双方兵力都无法顾及,只满足于“传檄而定”的武都郡,再沿着汉水顺势击汉中,就简单得多。 只是在宴饮之后,方才还与冯衍把酒言欢的公孙述,却对李熊说道:“虽在盟书上约好春后共同出兵,但届时,孤还是要借口大雨,让第五伦先攻。” “等魏军将西汉主力统统吸引到右扶风去,吾等再趁机北伐,如此方可轻取武都!” 公孙述记得与第五伦的见面,那时扬雄刚死,第五伦才十**岁,小儿曹罢了,其友桓谭还颇为无礼。如今算起来,也才二十三四,与这种人平起平坐,公孙述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第五伦野心不小,若让他早早一统关中,迟早也会有称帝之欲。” “且让魏王与西汉、绿汉缠斗,而蜀国趁势进取,以得全益之势。” 公孙述抚摸着他视为珍宝的传国玉玺,上面的纽交五螭迟早要被他盘没了。 “孤有一天怀揣玉玺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神人对我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 “八厶子系,公孙也。” “相国,你博学多闻,且说一说,这究竟是在说,孤还有十二年寿命……” 公孙述抬起眼睛:“还是说,孤将在十二年内,一统天下?” …… 离开成都城,与侯芭一同踏上归程时,冯衍拄着节杖,志得意满。 “昔日汉高令儒士随何二十人使淮南,至,如汉之意,游说淮南王英布叛楚,解刘邦之困,随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 “而我今日入蜀,相当于禽将户内,拔城於尊俎之间,折冲席上,功过于随何!起码也相当于十万步卒、一万骑兵了!” 冯衍兴致勃勃地想道:“不知我此番返回,大王,会给我什么功赏?” …… ps:明天的更新在13:oo。 明天有加更。 第330章 你坐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史谌今日算是深刻理解这句话了。 此事会搞得如此复杂,史谌根本没有料到,当初冯衍劝降他时,曾信誓旦旦地说,魏王选择五月二十五日起兵,一大原因,是为了阻止王莽与女儿婚事举行!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史谌当时无路可走,加上这个缘由,遂欣然响应。 既然郎有情而妾有意,那之后就应该快点纳入宫中才对,可这之后魏王一点点抽走他的兵权,彻底架空,却唯独忘了此事。 这不是鸟尽弓藏么?魏王的承诺呢? 史谌不敢明说,带着怨气,试探后碰壁两次,更加委屈,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质问第五伦,遂气呼呼地去找冯衍对峙。 冯衍当时正要去蜀地出使,对这件事,他居然都已经忘了! 陇右、东方、巴蜀,需要冯敬通操心的地方很多,哪有功夫管这种小事。 而冯衍自诩张仪再生,张仪可是曾夸口说给楚国六百里地的,纵横策士的话能信? 但也不好承认是自己胡言乱语,冯衍遂满嘴跑火车,让史谌往其他地方再使使劲。 “这或许是因为……因为大王惧内吧!立嫔妃岂能不经由王后准许?少保,你可知吾意?” 冯衍是见过王后的,一个理智的女子,就史家女那种身份,她绝不可能答应此事。等史谌再度遇挫,多半就死心了,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万事大吉,不说了,他要入蜀做大事去。 史谌恍然大悟,这才有了之后的操作,听说王后抵达兰池宫后,将魏王的三个侍婢妥善安置,给了她们“上家人子”的身份,看上去应该是个大度雍容之人。 史谌遂利用修缮兰池宫的职务之便,让女儿也作为女婢去“服侍”魏王后,加以讨好,利用王后的心软,求得在后宫的一席之地。 又怕第五伦再度拒绝,遂与一个经常在兰池宫往来走动巡视修缮进度,与自己相识的递奏小尚书郎通了气。 由此得知第五伦的习惯,每天都会将没看完的奏疏带回宫中,头晚批一半,次日一早起来再批一半,遂赶着魏王办公完毕,让尚书郎将奏疏收起时,把史谌那份压到最底下! 这样就不能说自己不通报,但等第五伦看到奏疏时,女儿已入宫中一夜,魏王便说不清了。 自己可是渡灞的大功臣,三孤之一,予取予求、卑躬屈膝到这种程度,大王不念功劳也念苦劳,还能往外赶么?娇滴滴的女子,谁舍得啊。 过上一段时日,求得王后同意,此事就木已成舟,自家女儿貌美知礼,既然大王本就有心如此,也就半推半就接受了,往后最起码也能成为婕妤,如此史家尴尬的身份便能化解。 但岂料女儿被连夜疾遣回,问她生了何事?喝得有些醉的女儿吐了史谌一身,只支支吾吾地说与王后饮酒,喝到最后问什么答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而当史谌应诏抵达兰池宫前时,颇有些战战兢兢。 “史少保,你坐啊。” 王后不似平日里的常服朴素,今日戴着假髻、步摇、簪珥,衬托得娇小的身形也有些高大起来,神情倒是很温和,对拜在地上的史谌如是说。 史谌应诺,坐到席子上去,战战兢兢,更像是跪在那儿,屁股都不敢沾着坐榻,而王后的声音传来。 “我在茂陵时,就常听闻许、史之名。” 汉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虽是一时翘楚,但真正在汉朝后期历代稳固的,还是许、史两家外戚之属。汉宣帝的母系史家、恭哀许皇后家,许氏在成帝时因后宫斗争失败中衰,倒是史家及时站队跪舔王莽的缘故,一直延续至今。 “史氏抚养宣帝长大成人,而史高、史丹乃是元成功勋,尤其是乐陵顷侯史丹,力挽汉元立嗣风波,帮成帝稳固了太子之位。” “敏以敬慎曰顷。” 马婵婵道:“这谥号,给的很准确。出了两代皇后的许氏衰败了,而自汉宣后没有再入后宫的史氏保全了,其中缘由,真令人深思,令祖的敬、慎两个字,少保还是要多多品味品味。” “臣……”史谌冷汗津津,知道王后指着是什么。 “史氏是汉朝外戚,差点成了新朝外戚,假如,我是说假如,如今若是再做了魏之外戚……” 马婵婵摇头:“三朝外戚,那可真是亘古未闻,绝无仅有啊,真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如何说?这于大王威名不利,于少保家,亦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少保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明白。”嘴里如是说着,史谌知道自己的心思尽在王后眼中。 “我昨夜贪杯,竟让君女陪着饮酒大醉,真是失礼,已经送回去了,也不必再来。” 马婵婵道:“但我很喜欢她,怜惜其哭诉说,被王莽坏了名声,难以嫁人,既然如此,往后我会择善者为其做媒,少保勿虑也。” 第五伦这几个月内,有侍妾三人,她一一妥善安置,给她们定名分为“上家人子”。但史氏女却绝对不行,那敏感的身份,想想都让人头疼。 更何况,马婵婵知道,第五伦最讨厌的,是别人越俎代庖,史谌、冯衍二人所作所为,满口的“忠心”“权变”,但已是触了他的逆鳞。 这件事让第五伦气得不行,才有了昨日的恼怒之言。他是个大好人、大善人么?能忍住不像对付蔡茂那般,下手杀了或送去给别人杀了,已是仁至义尽。 史谌只战战兢兢起身而拜,才出了兰池宫,又闻第五伦召见。 等匆匆赶到第五伦办公的偏殿时,却见一个来自第五氏义学的小尚书郎被剥了衣裳在外当众杖责,打得血肉模糊,正是史谌贿赂的那人,听说打完就撵回家去了! “完了。” 史谌顿时腿肚子都软了,几乎是被人搀进去的,而第五伦正批阅着昨天没看完的奏疏,见到史谌来,第五伦遂自顾自地说道:“让少保笑话了,魏国初创,制度不明,很多地方颇为草率。” “朱弟才奉命去了渭南几天?他手下几个小儿辈,就犯了糊涂,学了府衙小吏的手段,敢贪于贿赂,抽拿群臣所上奏疏,看来这尚书郎署和后宫一样,得立下制度规矩,好好清理清理了。” 这次抽了压下头的是件小事,可下次呢?还不是外戚,就有了外戚的胆子和脾气,你是什么东西?需要惯着? 第五伦自己也有反思,很多事,不能再以草创为名随意处置,规制严格的尚书台要立刻建立,汉时的封奏制度也要搞起来,任何制度的漏洞,都会叫小人钻了空子。 “臣……”史谌舌头打结,一时间怕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伦却不言语了,只一封封慢慢地阅,等翻到最后时,拿起了史谌的奏疏,在手里怕打着,那声音噼啪入耳,和外头小尚书郎挨打的惨叫呼应,让史谌更加战栗。 可终究没有对他喊打喊杀,只是一声叹息,第五伦让人将奏疏递还给史谌,一切尽在不言中。 “昨日得报,渭南杜陵已经被万脩打下来了,史氏在下杜的房宅田产,悉数还予少保,君家祖上坟冢在杜陵随汉宣帝之葬,是时候去吊唁一番,以慰先人了!” 第五伦直到这时,才看着在地上好似一滩泥的史谌,想起来忘了给自己的“三孤”赐座了。 “史少保,你坐啊!” …… 史谌的差事悉数被收回,好不容易得了第五伦些许信任,获得的小小权力也统统撤销,他的政治生命,也将就此结束。 此事不宜公开,但也不会有大臣为史谌的“莫名被贬”打抱不平,他啊,只是一个降将。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 今日却是满头雷霆之后,只有一小滴雨露,亦只能双手捧着,心里虽苦,但谁叫他当初信了冯衍的邪呢?满心迎逢上意呢? “好个冯敬通,大王定无此意,都是你在胡言乱语,枉老夫与你是下杜同乡,竟欺骗至此,你我势不两立!” 但骂归骂,冯衍现在“位高权重”,而史谌作为马骨,后半生挂着“少保”名号做一个富家翁,已是最大的宽赦,他又能怎么样?只望第五伦能狠狠责罚冯衍! 史谌现在可不敢再揣摩第五伦的态度了,他说什么就做什么,没几天就带着族人,推着车赶着马落魄地离开了渭北,沿着搭建好的西渭浮桥南下。 此处丝毫没有渭北的安宁稳定,史谌看到在刘伯升败亡后,乱兵践踏之余凋敝的里闾,过去本该种满宿麦的田亩上光秃秃的,一直到来年夏天,渭南将再无一点收成,全得仰仗渭北供应。 当初没有跟随第五伦北上的百姓茫然地站在残破的家乡,他们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畏惧魏军,也再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可抢,甚至连避寒的衣褐都没有,三五成群,伸出手来对回乡的人乞讨。 “将我家所带多余的粮食,统统给他们!” 史谌猛地想到什么,欲做点好事弥补一下自己在第五伦心中的观感,但这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又立刻叫停。 “万一魏王觉得,我是心存不满想要在渭南粮食收买人心怎么办?若是百姓吃了我的粮,说魏王派人设的粥棚所给食物不多,又该如何是好?” 他已经不敢做任何事,只默默带着族人往南前进,一路抵达了刚结束一场鏖战的下杜县。 半个月前,第五伦按在地图上的一颗颗钉子已拔除得差不多了,西汉的救援迟迟没到,在万脩挥师南下后,霸陵王遵家坞堡率先被捣毁,然后是长安周边的各县:南陵,杜陵。 史氏坞堡大门敞开,听说这儿在史家离开后,被一群绿林盗寇所占,如今又被魏军驱逐。 打下此地的军吏叫秦禾,是个样貌丑陋的大老粗,将弟兄们从史氏坞堡里唤出来,移交给南下有些早的史少保。 而第五伦派到渭南巡视的尚书郎朱弟,也告诉了史谌一件事。 “君家坞堡,仍可用于抵御盗寇,但不得再私自加固!” 等关中安宁后,第五伦会要求渭南的坞堡统统拆除! 史谌讷讷应诺,再不敢私自决定任何事,等士卒们6续远去后,他看向自家祖祖辈辈居住的宅院坞堡,虽然失而复得,但史谌仿佛看到它们轰然倒塌,砖落瓦掉的那天。 “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 史谌想起扬雄的那赋,作为汉宣以来的京师四大家族,他们的富贵,也在两次改朝换代后,终究到了尽头,一切试图延续的努力,都是白费。 楼起楼塌,短短数十年,几代人而已,时代的潮打来,凝聚在上一个皇权的豪门,就如沙土般,全散了。 史谌腿又软了,颓然坐在残垣断壁前,念叨道: “往后在魏国崛起,权倾朝野的外戚,就是马、耿了罢?” …… ps:第二章在18:oo。 第331章 钉子 作为尚书侍郎之一,朱弟不知道,本来只是负责替第五伦搬简牍奏疏的尚书郎里,在他来渭南这几天里,竟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完成第五伦交给的任务上:奔走各地,将自己在这场渭南“拔钉”战争里看到的事记录下来,再回去禀报魏王。 “这关中本没有坞堡,边塞才有,是用来防御羌胡的。” 站在霸陵边上的王遵家坞堡上,这场战争的总指挥万脩战告捷,心情不错,与朱弟多聊了几句。 “汉之盛时,京畿安定,勋贵豪右虽然经营田舍宅邸,但在朝廷的掌控之下,纵有小盗寇,篱笆高墙就防住了。” 万脩继续道:“直到王莽时,关中才遭了场大乱,槐里男子赵、霍二人起兵,以响应翟义反莽,众稍多,至十万人,攻打常安,祸乱乡里,逼得不少大姓举族自守,遂纷纷营建这堡垒一样的住宅。” 从那时候起,机敏点的豪强就看出乱世要来了,而等到王莽末年,关中秩序越来越乱,坞堡也自然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他们眼前王氏宅第确实可以用“堡垒”来形容 朱弟跨入坞堡大门,便能感受到这种建筑特有的那种封闭与安全感。抬头仰望天空,像站在了一个桶形的峡谷底,墙高达四丈,不亚于城垣。 房间内都有喇叭状攻击孔,平时用来通风采光,战时则是防御攻击的射击孔,东南西北四座角楼,居高临下俯瞰一切。又有二口用来打水的暗井,仓库里储备着粮食,遇到被围,里面能坚守很长时间。 朱弟看了一圈后道:“和第五氏的坞堡也差不多,只是更大更坚固些。” 很多豪强地主往往以高垒厚壁、望楼林立的大型坞堡,将宅第围起来。自此常深居坞堡内,享受着饮宴歌舞,偶尔外出游猎,便旗仗簇拥,甚至跋扈于乡里间无人可制。 他们还效仿军队编制,来训练所属的宗族、宾客、子弟等,这些人也就成了坞堡的私人武装力量,称为部曲。平时是佃客在外围耕作,作战时是士卒,关中大乱之际,各家还趁机进一步吸纳流民,势力膨胀了几倍,俨然一个个的小王国。 当初第五伦在鸿门举兵反莽,攻略各县,进入常安时,渭南豪强们就躲在这些坞堡内,看着城头旗帜变换,而当时第五伦内外交困,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如今第五伦通过战略转移至渭北,击败被渭南豪右寄予厚望的刘伯升后,遂腾出手来,要收拾这些坞堡了。 “大王是铁了心要练兵啊。”万脩已经撕掉许多份请降信了,第五伦对曾投靠刘伯升的豪强们只有一个要求:选择投降,打开坞堡,忍他宰割! 渭北三十多家豪右还没干什么呢,就被第五伦收拾得那么惨,更何况是渭南之辈?彼辈自然不甘心,有举家逃去汉中、右扶风的,也有负隅顽抗,寄希望于西汉来救,亦或是雪天到来,魏军铩羽而归。 但他们注定要失望,此番“拔钉”之战,魏军做了充分的准备,第五伦收缴了常安武库,可找到了不少好东西:一捆捆扎好的弓、大黄弩,甚至还有两轴三轮的连弩之车! 这些远射器械,在迎击刘伯升渡渭时是御敌利器,如今则成了攻坞之物。 而少府的工匠还利用甘泉山、骊山的木头,制作了一大批诸如云梯、攻车等器械,加上不断试验精度的投石车,在朱弟看来,用这些攻打大型城郭的装备来打坞堡,颇有点“杀鸡用宰牛刀”的意味。 将校们也如此认为,但第五伦却说了一句话:“老虎搏兔,亦用全力。”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 “没办法,再好的器械,总得让士卒们练练手吧。” 万脩道:“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可投百余步,但想要投得准,那就像是用脚来投壶,太难了。” 所以渭南各个坞堡,俨然成了工兵们的训练场,而里面的豪强及其部曲则要胆战心惊地看着石头从头顶飞过。虽然射极慢,准头也很差,但只要偶尔砸中坞堡,顿时墙壁开裂,瓦片掉落,砸得人头破血流,好几个坞堡的部曲宾客就是受不了这恐吓,索性绑了主人投降。 而攻车如何撞门、耧车如何将梯子架到坞壁上,都是手熟方能生巧的细活。 每个坞堡聚集的豪右部曲其实并不多,投入千余人不等,缓步推进,万脩则在地图上,将一个个目标上画了叉。 “霸陵县以逃到西汉的王遵为主,还有一匹汉时元康复侯者,堂邑侯陈婴之后等五家,或降或克,皆已悉数拔除。” “接下来就是杜陵了。” “杜陵张、萧等皆是前朝士族,门阀高大……” 顺魏王者昌,逆魏王者亡,管你是不是前朝豪门大族,军队都会无情推过。 虽然关中豪门只是萌芽阶段,但第五伦却不心软,该团结的要团结,该扼杀的也要找借口扼杀。 朱弟赶到杜陵史氏坞堡时巡视时,攻打这里的是秦禾,他在击河东时是当百,现在还是当百,只因秦禾运气不好,被划归窦融统辖,他的队伍也跟着一起倒霉,在潼塬之战里没捞到半点功劳。 如今被抽调来渭南作战,士卒们都十分积极,毕竟这是不少人的家乡故里。 秦禾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尚书小侍郎,说起自己过去也在坞堡内生活过。 “我家过去是佃农,没自己的地,只能租坞堡主人的种,不论寒暑,天天弯着腰为其耕作。” 秦禾回想起自己没做猪突豨勇前的过往:“当时有两个念想,一是拥有自己的地,万幸遇到大王,在魏地武安实现了。” “其二,则是拄着锄头看着坞堡主人车骑出行游猎时,也会想,你说这坞堡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那厚墙屋檐下睡觉,是不是比我的草房土壁要舒服?” 他现在也实现了当年的奢望,占据史氏坞堡的贼人乱兵,才射了几次弩就被吓跑了,秦禾等一拥而入,肃清残敌后,得以一窥其内部面貌。 士卒大老粗们进去以后,纷纷对史家坞堡评头论足: “看这墙壁,真硬,飞石都砸不垮,夯筑时肯定和了米浆啊。” “这壁上的画好看,那屋角上的鸡也精神。” 朱弟笑道:“这是孔雀。” “孔雀?这是什么鸟,往后我家也弄一个。” “再瞧这井,呸,真深!” “你这厮,要试深浅也不必吐唾沫进去啊,吾等还要喝水呢!” “我没撒尿进去便不错!” 亦有人弯腰钻进关奴婢的外围屋子看了一眼,咳嗽着骂骂咧咧地出来了:“真黑啊,你说这史氏如此富裕,奴仆的住所也与吾等无异,又冷又硬,真似给狗彘睡的。” “那是最低贱的奴婢,若是能讨得主人欢心,是能住院中的,吃好饭,睡暖榻,穿好衣的。” 众人哈哈笑了,他们出身低,过去最大的期盼,就是混成这样的“大奴“,可以拎着鞭子,大热天里背着手站在树荫下,看其他奴婢干活,看谁不顺眼,就去狠狠抽一下! 可现在就不同了。 朱弟看着士卒们的架势,颇为奇怪,询问秦禾:“秦当百,汝等也进过长安,甚至见识过宫廷,为何对这小坞堡,还如此稀奇。” 秦禾挠着头笑道:“朱侍郎,这不一样。” “宫室,那不过是去转一圈看个热闹,往后也是魏王的,与吾等太远了,羡慕也没用。” “但这坞堡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第五伦不像刘伯升,会将宫室坞堡都赐人,宫室收归公有,以后开些织纺之类倒也有现成的地方,而坞堡除了还给史氏等“马骨”外,就作为军队驻地,保障开春前在渭南的分地,总之要让随自己在鸿门起兵的四万士卒,在渭北、渭南分到田!实现他“均田”的目标。 但和新兵不同,老卒们的心,已经变得更大了。 秦禾嘿然,他的副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起自己的梦想来:“吾等都是跟着魏王西来的八百士吏,如今大多当了官,或为军候、或为当百,高的甚至做到了军司马!众人累功都分到了田地,多者已经数百亩,少的也至百余亩了。” 没错,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猪突豨勇,而是背后有良田美宅甚至是佃农帮忙耕作的小地主了! “吾等不识字,当不了大官,也别无奢求,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像这般。” 秦禾踩了踩脚下的青石砖,伸手指着头顶上坞堡的天井,憧憬地说道:“也能回到土地上,用大王赐的金帛,建起这样的坞堡大房子!” …… 十一月下旬,当朱弟回到渭北时,第五伦正在筹备建立完善的尚书台制度。 因为王国草创,一切从简的缘故,尚书郎的作用没汉时那么大,主要是在殿中主管收文书并保管图籍。第五伦将他们细化,让能接触奏疏的人减少到五名。以朱弟为,其余多选谨慎小童,并严格了规定,在尚书台,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像之前被人买通抽换次序的事,不管缘由,一律处死! 朱弟也听闻了先前的事,只小心翼翼上交了自己的报告,他就是魏王的眼睛、耳朵,他们也会被安排去各处行走,在第五伦无法抽身的时候,如实传回前方的消息,好与大臣将军们粗略的奏言对照着看,才能不变成“王之蔽甚矣”。 听完朱弟的经历后,第五伦站起身来,怅然若觉。 “那些现在替我推倒坞堡的人,自己最大的梦想,却是想有朝一日,拥有这么一座坞堡么?” “没错,没错啊,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第五伦手掌捏紧又松开,那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拔除关中的钉子,就是为了在未来,种下更多的“钉子”么? 思索许久后他才暗道:“可以钉,也必须钉!但不能在关中,不能在中原,得钉到别处去!” …… “岑彭小儿,背德之人!” 十一月下旬,关中的东南门户,蓝田山峣关之上,守备这里的是刘伯升的残部,他们看到来犯的魏军所举“岑”字旗帜后,唾骂声不绝于耳。 这些声音传到此役的指挥官岑彭耳中,犹如冷风刮到脸上,生疼。 而作为此战主将的,则是商颜侯郑统,他斜视岑彭,对其两面三刀举动亦是颇为不齿,又当他是来混军功的,只冷不丁地说道:“彼辈如此骂,是想乱我军心,我还担忧来着,但岑将军倒是无动于衷啊。” 岑彭苦笑:“将军有过耻辱的时候么?” 耻辱么?没人比郑统更清楚这两个字,他虽然出身低贱,但原本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但入了猪突豨勇后,却遇到了一个有不同癖好的上司,被按着侮辱!那些狞笑和剧痛一样,他永远忘不掉! 从此之后郑统就变了个人,变得蛮横凶狠,对每一个靠近的人颇为提防,在嗤笑和不齿中艰难生存,直到第五伦接管他们那天,缉捕了众军吏,又将刀放在面前,而他第一个手上,持刃喋血,洗刷了自己的屈辱。 但几个月前,在这峣关,他又一次蒙羞了,因为不擅长攻城指挥,郑统举止失措,功败垂成。 “想要雪耻的人,应不止是我。”岑彭经过这些年的沉浮滚打,已有些大将风范了,他知道现在冬天战事不多,诸将都抢着想打仗,第五伦特地点岑彭来峣关,是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用一场胜利来塞口实。 但如何处置好与同僚的关系,是今后考验他的一大难题,可再难,这道坎,也必须过去! 因为他岑君然啊,也想用严伯石在宛城教的兵法,再尝尝“胜利”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岑彭朝郑统作揖。 “那就是替大王拿下这座雄关,将关中的东南大门,合上!” …… ps:第三章在23:oo。 (以下内容是出来后加的,不算钱)声明一下,写完这本就休息,是很早就产生的想法,不少人都知道,书评区也在传。主要是身体原因,得歇歇了,我就是头懒驴,不但上磨屎尿多,一见有坡!赶紧下。 其次是状态、精力、知识、阅历快跟不上连载创作的节奏。我就是个三十岁小年轻,学的还是中国民族史,钻研傣族土司的偏门学问,自学数载,边写边钻研,诚惶诚恐,现在腹中已空空如也。 和人的寿命一样,作者的创作寿命也是有限的。以后可能生个娃、考个博,换种不一样的生活玩玩。 昆明天晴升温了,说出这些心情格外轻松,不会患得患失失眠了。 《新书》全文已过半,剩下百来万字的内容会紧凑些,就当是一个只剩下半年寿命的人,想充实过好每一天,且写且珍惜吧,抱拳。 第332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 十一月下旬,南阳宛城。 第五伦那边在搞意义不大的“魏蜀合纵”,陇右隗氏也在鼓捣事关他们生死存亡的“陇汉连横”。 方望这趟出使,可是绕了大远路:先从陇右南下武都郡,再进入汉中郡向绿汉军队表明身份,汉中王暗暗派人护送他东出,至宛城拜见刘玄。 看这宛城新修的宫殿颇为奢华,方望心里对绿汉颇为轻蔑,刘玄只占据了荆、豫区区两州之地,就真过起了天子一般的享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听说绿林的许多诸侯王,也开始穷奢极欲。 “果然不似人君啊,还不如刘婴那痴傻傀儡。” 但明面上,方望却仍毕恭毕敬,朝刘玄下拜:“隗氏外臣方望,拜见更始天子。” 刘玄暂且没有言,他也不太会说话,只颔未答,装作高深莫测,朝底下陪坐的大臣们点头,为一人遂质问方望: “方先生来自所谓‘西汉’,为何不自称僭号者元统之臣?” 方望顺眼看去,绿林群臣多为草莽出身,因为朝廷礼节缺失,所以衣服也是乱穿,什么绯服紫服混在一块,帽子歪歪斜斜,颇有点“楚人沐猴而冠”的意味,不愧是南方小侯之后,粗鄙。比起被老刘歆调整过的西汉朝堂礼仪差远了。 但也有例外,话之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虽一身文官打扮,却身高马大,站起来怕有九尺之巨,光坐着都快有方望高。 这独特的仪容,让方望马上猜出了其身份:“莫非是复汉元勋,西平王,李次元?” “正是李通。” 方望笑着作揖道:“久闻李氏乃宛城大姓,诗书传家,岂不闻《左传》有云,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 “我既为隗公家臣,凡事自然要为隗公着想,元统皇帝与我无关。” “是么?”李通笑道:“但我听闻,当初正是平陵方先生,将刘婴送去陇右,这才有了后来称帝之事啊。” 方望叹息道:“西平王有所不知,此乃第五伦之计也!” 他开始满嘴胡扯:“第五伦起兵鸿门,进入长安之际,已心生野望,杀戮公孙禄等复汉老臣十余人。他知道以刘婴前汉太子的身份,不好处置,遂派人设计,说有人要加害前汉太子,假意纵火,令人将刘婴送出了城,要加害之际,正好被我遇到,将其救下……” 绿林众人将信将疑,李通冷冷道:“然后,第五伦还逼着先生立刘婴为帝?” “不是逼,是骗!”方望接下来所言倒是句句属实:“第五伦知复汉乃天下大势,有违他自立野心,故而欲使诸汉并立,不但封锁消息,传言说新莽大军已击溃绿林,占领宛城,更始皇帝驾崩,又遣其谋士冯衍入陇,以陇渭合力,共抗新莽为由,说得陇右豪强匆匆拥立刘婴,等吾等知道实情时,已来不及了……” 当初若是隗氏听他的话,先立为王该多好,得其实利而不必务虚名,陇右就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如今却被架在火上,难以进退。 “非独刘婴,那所谓的北汉嗣兴皇帝之立,甚至是汝南刘圣称帝,都有第五伦使者在作祟!” 方望义愤填膺:“吾等也是近来才觉第五伦毒计,悔之晚矣!” 半年将至,聪明点的人,也该反应过来,李通心中同意,却哈哈一笑:“听方先生之意,你此来宛城,是隗氏幡然醒悟,想要复归真天子?” “那又有何不可?”方望语出惊人,甚至当面直呼”元统皇帝“姓名:“拥立刘婴,乃是老刘歆一意孤行,隗氏忠于的是汉家,不是痴傻的前朝太子,既然如今知道真天子在南阳,隗氏很愿意废除刘婴,让他降为王爵,归附更始皇帝……” 此言惊得绿林诸王面面相觑,而刘玄更是面带喜色,他还是喜欢传檄而定。 倒是李通没上当,追问道:“何时废黜?” 方望道:“骤然废之,唯恐陇右豪强惊慌失措,内部大乱,不如等两家共灭国敌第五伦后,再令刘婴亲自来宛城谒见陛下。” 所以还是口头之言,不可信啊,李通一挥袖子:“我看先生此来,恐怕是畏惧第五伦先击灭陇右,不得已向南阳求援罢?” “第五伦想灭的,可不止是陇右。”方望摇头,他听说李通也吃过第五伦的亏,而观刘玄亦是个胆小之辈,遂夸大起第五伦的实力来。 “我常在陈仓,观第五伦与刘伯升决战,深知彼军虚实。” “刘伯升乃是陛下麾下柱天大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举事舂陵、唐河鼓阵、围攻宛城,战功赫赫,列为诸侯。” “然其入关不过旬月,竟为第五伦轻易击灭于渭水之畔,消息传回,难道陛下与诸位大王就不感到愕然和畏惧么?刘伯升尚败,谁还能当第五伦全力一击?” 方望渲染第五伦的军力颇为不顾实际,开始了战忽模式。 “第五伦所统马步水军,约有二十余万。” 绿林诸王面面相觑,他们起兵这么多年,至今将杂七杂八的军队、民夫加一起,也就这个数啊:“莫非诈乎?” “非诈也,第五伦在魏地河内,已有旧部数万;在鸿门掌管大军,又得八万奔命……” 这是新朝官方加倍的夸大数据,和昆阳的百万大军一个意思,方望就直接拿过来用了。 “进入长安,得北军数校归降;平了河西河东,收编田况、王寻旧部,至少又得五六万;新招之兵三四万,以此计之,再驱长安百姓而战,何止二十万,三十万都有了!” 这是夸张,第五伦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而方望吹嘘起第五伦的麾下战将更是不遗余力:“足智多谋之士,有任光、冯衍等辈;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百人。助第五伦败刘伯升者,万君游耿伯昭,击溃王常者,景丹第七彪,加上窦融等降将,皆善战之人,又有河内马援,魏地耿纯。” “总之,第五伦如今兵强马壮,士气正旺,其所辖之郡有十,皆膏腴沃土。” “古人云,关中之地不过只占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只有十分之三,但这里的财富却占了天下的十分之六,第五伦若封峣关,击灭陇右,三分天下,已有其一,强秦之势成矣!” 方望道:“想那战国之时,凡天下强邦,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绿林在南方,好比是楚,第五伦在关中,好比是秦。第五伦若无陇右之忧,现在只需要遣将出潼塬,下甲据弘农,洛阳将危;马援出河内,下濮阳,取成皋,豫州兖州不为陛下所有。” “届时马援、窦融等攻颍川昆阳,第五伦自将大军下商於,举甲十万出武关,宛城难当,陛下社稷安得毋危?此外臣所以为陛下患也!” “第五伦欲使诸汉相争,他好得渔翁之利,但如今的形势是,汉魏不两立,与其被他各个击破,不如合力灭之!兄弟阋墙外御其辱,故而隗氏遣外臣来见,说以利害,隗公所求,不过是汉家名下,一个诸侯之位罢了。” 刘玄听了此言,不觉变色,绿林中没有特别利害的权谋之士,分析问题不如方望这般“透彻”,他也是今日方知,不知不觉间,第五伦就如何强势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刮席,末了又看向李通,却他也面沉如水,李通是吃过第五伦大亏的,明白对此子不可小觑,但也明白绿林现在根本没精力与第五伦交战:最大的隐患还是赤眉!马武等人才去了几天,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若能说动赤眉,驱这数十万流寇入关“去过好日子”,与第五伦火并,才是最好的办法,只是…… 只是形势不等人,在让方望暂且去馆舍休憩后,两个消息传来,让宛城上下皆惊,也叫刘玄、李通下定了暂且联合陇右,对付第五伦的决心。 一件是来自弘农:窦融等人带着关中、河东民夫,在潼塬上建立起了一座关隘,无关尚且不能突破,如今有了险隘,河南的绿林军就更无法西进了。 另一桩则来自商於:“魏军自蓝田南下,击峣关!” …… 十一月底,北方天气已颇为酷寒,冻得来自南方的军队瑟瑟抖。 狭长的商於走廊上,最大的城池叫做“上雒”,此乃古鄀国之地,如今此城仍为绿林所占,给刘伯升办完那让人失望的葬礼后,更始皇帝刘玄也意识到第五魏已成气候,虽暂时没有精力再攻长安,但还是派了二位大王前来。 宜城王王凤乃是绿林大渠帅,宛王刘赐则是舂陵宗室里的放弃刘伯升转投刘玄的佼佼者,他们带着三万绿林兵进入商於谷地,足见刘玄对这条走廊的重视。 毕竟更始朝廷里虽鱼龙混杂,但亦有李次元这等有见识的大臣,力陈道:“商於之地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矣。” 但于二王而言,对这趟差事就没那么开心了,中原大把膏腴之地不能去,却得到这阴冷狭窄的鬼地方来御敌。 不满的不止是二王,送完刘伯升噩耗回南阳后,被派到上雒的阴识甚至有些悲愤。 “二位大王,末将当然知道,商於之地关乎南阳安危。” “但在峣关与敌交战,实非良策。” “为何?” “不守关隘,难道还要放进来在谷地里打不成?” 阴识做过太学生,年轻时在这条谷地里往来数次,倒也有他的一番见解。 “这上雒过去是鄀国,春秋时,秦楚曾争于此,但不管楚如何强盛,鄀地还是为秦所占,何也?从南阳到上雒,要途经武关险道,绵延千里,而本地粮食又不够大军吃,只能飞刍挽粟。” 反倒是关中蓝田等地,距离峣关极近,打起消耗战来,必是南方政权吃亏。 更何况是这冬日里,随时可能下雪的天气,峣关虽险要,粮食也够吃一段时间,但要命的是箭矢的消耗跟不上!更始政权也是草台班子,至今仍没设立稳妥的军工作坊,箭矢等物仍在用新朝地方武库,哪能比得上魏军啊! 冬衣也是个大问题,绿林本就多来自南方,对北方的酷寒没有心理准备,军衣也是靠掠夺中家、百姓来解决,士卒多是将衣帛层层叠叠裹在身上,挤在一起靠抖来取暖,很多人冻得脚都迈不动步,一旦下起雪来,就更是灾难。 阴识从关中逃回来的豪右部曲口中得知,第五伦在九月下旬击败刘伯升后,没有急着拓展地盘,而是先将渭北三十多家豪强一网打尽,处置好内务后,才有条不紊派兵南下,从霸陵、杜陵,一个个拔除会对大后方构成威胁的坞堡钉子,慢慢推进到峣关。 如此一来,岑彭、郑统身后的粮道颇为安全,平原运粮和他们在小道运辎重,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阴识的意见是,在峣关久耗,只会让己方被拖垮,不如放进来决战,才能挥优势兵力! “从峣关到上雒,皆是羊肠山岭小道,在上雒摆开战场,以众凌寡,以逸待劳,我军必胜!” 但阴识虽然熟悉本地地理,可在打仗上也是个半吊子,新朝降将孔仁反问他一句,阴识就答不上来了。 “阴将军,若是魏军目标只在夺取峣关,而不入商於谷地呢?吾等岂不是白白弃地予第五伦?若是更始天子问起罪来,阴将军可愿承担责任?” 阴识哑然,只能退下,他离开后,王凤失望地摇头道:“阴氏家主没有见识,我与宛王奉命至此,就是要寸土不失。” 否则二王在更始政权里的排位此列,便要骤降了,他们也希望此番表现良好,往后也能像其余人一样,独镇一郡。 刘赐颔:“更何况有些事,阴识并不知晓……” 他展开刚从宛城送来的热乎诏令,上面是刘玄与诸王商议后的决定。 “死守峣关,拖住魏军,迫其增兵!好使陇右六郡骑,袭第五伦所在,令关陇混战,相互损耗,而我待到春暖后进军关中,后得利!” …… ps:第二章在18:oo。 第三章在23:oo。 第333章 雪拥蓝关马不前   “还请岑将军解释解释。”   魏军大营设在蓝田谷中,大帐内,正副两位指挥官正剑拔弩张。   经过几天岑彭交心深谈后,郑统原本对此人印象略有改观,而第五伦也耳提面命过,说他负责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兵略上,交给岑彭来定。   “岑彭管的是打不打,你来管怎么打。”   这是事先给二人划好了职权,省得还得像景丹一样,还得跟第七彪来什么“大事你管小事我管”。   但在峣关下久顿不攻后,郑统骁勇无前的老毛病犯了,心里颇为急躁。   “岑将军,你口口声声要洗辱,便是如此洗的?吾等来此已有十余日,你却都只提议做试探攻击,却整天让士卒们在周边广插旗帜,建立营垒,一个人要烧两个灶火,这是何意?”   外头已经有很多校尉抱怨岑彭胆小、害怕,将他视为窦融第二了……   岑彭却笑道:“我记得郑将军曾与我说过,第一次攻峣关的情形。”   “将军见守的峣关人少,以四千之众仰攻,结果却没能打下来。”   郑统更怒了:“此事我已向大王禀报,与你也在喝了酒后说过不下三遍,岑君然,你反复重提,莫非是故意辱我?”   岑彭请他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换了任何一位将校,在士卒不熟悉攻城战法之时下强击此关,都会功败垂成。”   险隘还是要尊重一下的,岑彭说道:“兵法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fénwēn),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当初将军战时,我军哪有什么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硬填。如今数月已过,才算准备好了一切。”   但峣关地势高,卡在隘口上,大型攻城器械运不上来,还是得靠简易器械外加人命去填。   岑彭遂道:“然即便如此,若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若是急于一时,非但攻不下,还会受损,所以得用计策。”   岑彭跟刘伯升北上时注意过此关形势,心里有了计较。   “刘伯升败后,绿林谨慎,绝不可能出关交战,故意示弱诱敌无用,于是我反其道而行,示之以强。”   “我之所以让士卒广立旗帜,多设灶,是为了让敌军以为吾等有数万之众,而绿林忧患之下,也只能增兵。”   然而在这种窄地方攻防,小小关隘上能站的人数有限,顶多上去几百上千人,故而兵力不是越多越多,一旦到达某个临界值,人数之众只会添麻烦。   岑彭敏锐察觉到了这点:“自秦国夺取此地数百年来,峣关从来都只需面对南方来敌,而不必戒备北边,故而驻军居住的屋舍小城都设在蓝田谷内,就是吾等大营所在。”   因为第五伦稳步向南推进的战略,又有任光、景丹二人负责,后勤得到了充分保障,渭水浮桥重新修好,第五伦在秋天囤积的粮秣,加上魏军在渭南坞堡的缴获,被民夫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岑彭、郑统手下士卒吃到春后了。   “而关隘南方呢?”   岑彭告诉郑统:“我来时,关南本是一些沟壑林子,现在绿林不得已增兵,三军总得有容身之处罢?遂开山辟地。我派人在山上观察,现绿林帐篷简陋,每日需求柴火极大,已经砍光了左右不少林子,而所吃粮食已无储存,只能每天靠着数千人,从百多里外的上雒运来,然上雒粮亦不足,甚至得从南阳运。”   王邑数十万大军为何不走此“捷径”,反要绕道洛阳再南下?不是他愚蠢,而是因为武关道实在是太难走了,就岑彭所了解的绿林军组织能力,他们不怕战,怕的是持久战。   郑统算是明白岑彭的计划了,但见示弱诱敌,还真没听过示强诱敌的也是巧了,来自陇右战忽分局的方望跑到宛城一通游说后,绿林诸王真以为第五伦有三十万大军!那岑彭在此虚张数万之众,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也不能一直耗下去。”郑统追问道:“大王说,打不打,得听岑将军的,敢问究竟要等到何时?”   “将军是北方人吧。”   岑彭却岔开了话题,搓着自己冻到红,怎么揉都没法暖和的手道:   “我与绿林军一样,是南人,家在棘阳,地处荆州。来到北方,颇觉天干气躁,入冬后,更是格外寒冷,一时难以适应?”   “而在南阳,雪有时候一年一下,有时候竟无雪,若是打仗时下起雪来。”   岑彭笑道:“我恐怕彼辈连矛杆,都握不住了!”   ……   岑彭所料不差,因为山路曲折,后勤难以为继,绿林在商於谷地虽有三万之众,但顶在最前线,却只能由宛王刘赐亲带六千人守峣关。   关隘以南既没有现成的城郭宿地,就只能在野地里扎营,眼下岑彭已干耗了许久,魏军好吃好喝穿着渭北送来的冬衣暖烘烘,绿林却是裹着抢来的单衣充数,住在简陋的营帐中,狭窄拥挤,还不保暖,一到晚上,寒风无孔不入,熬了十来天后,对士气和体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而绿林军对谷道运粮的依赖,果然引来了魏军的,郑统亲自带着千八百人绕道蒉山,袭击了窄道上的辎重,将其悉数烧毁!   随着浓烟冉冉升起,绿林士气再遭重创,王凤在上雒好不容易凑出的冬衣,士卒们渴求的粮食,全没了!   刘赐大惊:“当年高皇帝击峣关,就是派人绕山岭小道至其后,我已做了防备,布置士卒守备,怎么还被越过了?”   一问才知,来者是死士,锐不可当,守备小道的绿林兵反被其击溃。   这袭击逼得绿林吃了几天余粮熬稀粥,刘赐亡羊补牢,加大了对沿途的戒备,这之后击退了魏军几次冒险,再没出过事。   然而十一月三十日这天,已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   当听到这吆喝时,那些来自江夏,一辈子没见过几场雪的绿林兵们没有兴奋地跑出去观看,而是哆嗦地靠到了一块,聚在怎么烧都嫌小的火堆边抖。   这是蓝田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眼下随着大雪一降,积雪没胫,绿林兵本就冬衣不足,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者不知凡几,甚至有在夜晚冻死的。   宛王刘赐也裹在裘服里抖得不行,只暗道:“常说六腊不兴兵,在南边时不知,吾等打唐河一战,也是这时节,来了北方才知道,寒冬雪天不可作战。”   ……   “雪天,才是杀人的好气候啊。”   飞雪落在岑彭手上,不管营中如何诽谤,也不管多少人暗暗向魏王弹劾以谤书,岑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在厉害的将军手中,气候、地形都是他的武器!   岑彭看向郑统:“将军,大雪封山,还敢再出击么?”   “有何不敢?”   雪将郑统眉毛胡须都染白了,他却忽然不惧:“这点雪比起比起边塞,算个屁!”   岑彭颔,向郑统及八百死士敬热酒送别,目送他们经一处叫“火烧寨”,据说是樊哙放火通信,常年黑漆漆不生草木的地方,上了荒山。   这是当年刘邦派樊哙翻山越岭,袭击峣关相反的路线,登七盘,经乱石岔、蟒蛇湾、风门子,抵达了峣山山脊,却见天地开阔,大雪之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白。   眼下连飞鸟、野兽都不见踪迹,只有千八百名披着素裳,裹着冬衣的魏军迈步在深足没过脚踝的雪地里。   掉队严重,有人脚直接紫了,换了一般士卒肯定会打退堂鼓,但这是郑统组织的敢死之士。   郑统抓了一把雪往脸上一擦,一行人继续前进,连下十二道坡,可算是绕过了不算高的峣山,关南的绿林军大营就在远处十里外。   斥候钻回来禀报:“将军,今日绿林大多缩在营帐里,连各山口小路戒备都松懈了许多。”   郑统冷笑:“这大雪封山,南人见了雪就缩脚,却不知吾等北方穷苦人,这天气里,依然要去砍柴打猎。”   他回过头,看向掉队一半后,尚余数百人的士卒们,人人皆裹素色白袍,跟给人服丧似的。这次他们越过山岭,不为袭击绿林粮队,而是要直捣其老巢!   “等岑君然的信号!”   郑统以水就着干粮艰难下咽,等了许久,就在不少士卒要在低温中昏死过去时,忽然峣关以北,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在多日的试探进攻后,岑彭今日,终于来真的了!   绿林大营仿佛炸了锅,缩在帐内的士卒纷纷被催着拎起兵刃出了帐篷,一部分人去关上支援,其余则负责运送箭矢等物,要命的是这大冷天里,烧个水都烧不开,想用来烫“蛾附”的敌军都不方便。   广个告,【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将军,杀出去罢!”   眼看岑彭这次来真的了,敢死之士们都颇为兴奋,他们是魏郡中甲兵最精、待遇最好、立功最多、待遇和分地也最丰厚的一支,伤残者都会被安置到后方去,又有郑统做领,都敢打敢拼。   郑统却不急了,抿着嘴等啊等,一直等到绿林被岑彭今日格外凶猛的攻势打得营地有些混乱、有些顾此失彼之际,才赫然起身。   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抄着刀盾,猛地一拍!   这动作震得头顶的松树上积雪掉落,撒了郑统一头一脸,使得原本憋足了劲头的兵卒顿时破防,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郑统晃掉胄上的雪花,大声道:   “诸君!”   “雪耻雪耻,没有雪,如何雪耻?”   他转过身,举起刀,带着数百士卒,以远平素的度,朝远方的绿林峣关大营走去。   “要我说,还得有血!”   ……   “三十日,岑君然雪天身冒矢石,亲自带头仰攻峣关,士卒为之振奋;而郑统绕山以敢死之士击其后,破三重侧翼防线,在营中纵火,绿林大乱。攻关之兵先登,斩俘获数千,我军伤亡千余。绿林余者溃逃上雒,宛王刘赐死于乱军之中……”   腊月初二日,渭北细柳营,第五伦扬起这满是醒目赤字的帛书,告诉万脩、景丹、第七彪等人这个大好消息!   “而这份报捷奏疏,则是以宛王之血写就的!”   满帛都是沙场的血腥味,还有峣山的彻骨之雪啊,但却让第五伦如遇春风,寒意顿消!   因为,若是岑彭、郑统在再不得手,第五伦就要诏去斥责了。   因为也就在第五伦兵渭南这些天,隗氏的军队在右扶风集结,多以骑兵为主。   虽然两家在北地郡已进入了交战状态,但还没完全撕破脸。   可现在,绿汉绝对是和西汉达成了某种战略上的同盟,隗氏也已经放弃了对第五伦的幻想,而就在昨日,更得知隗崔叔侄集中六郡步骑万余,离开了陈仓,抵达雍地,又向东进至好畴,侵入了魏军辖境!   “赖岑君然、商颜侯及万千士卒用命,关中的东南门,终于合上了。”   第五伦看向众人:“那关好门之后,该做何事呢?”   众人下拜,异口同音:“一如大王之令,痛打入户之狗!”   ……   ps:第三章在23:oo。 第334章 百姓   武功县位于渭水之畔,在新朝时,这座城地位便很特殊,乃是王莽的封邑,改名为“新光”,助王莽登位的几大祥瑞便是在此“掘”,而王莽对这座城也十分优待,免除赋税。   故而在新莽倒台时,武功人颇为遗憾,因为自此以后,免租税的好事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   武功最大的豪右乃是汉时名臣苏武之后苏氏,他们与满城豪姓联手,凑了数千徒附自保。第五伦、陇右、刘伯升,各方势力来征粮,就交出点来,但绝不让他们的军队进城。   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直到十月之后,关于第五伦杀戮著姓分其土地的“谣言”在渭水两岸散播,才顿时改变。   腊月初,当隗嚣的大军抵达武功县时,满城父老一改往日态度,开城迎接,苏武的重孙名“苏回”者,拜在隗嚣马前垂泪道:   “大将军可算是来了,吾等武功豪右,乃至于渭南渭北著姓,盼王师如望甘霖也!”   隗嚣依然是一副虚心纳士的态度,下马搀扶起苏回,等进入武功城中,他先就提出:“我要祭祀右曹典属国苏公之祠!”   这是苏武的官名,隗嚣这是要表态度啊,武功人自然求之不得,引领他进入苏武祠。   苏武的塑像屹立于此,手持节杖,隗嚣解甲长拜道:“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等祭祀完毕后,苏武就借着苏武祠外的场地,询问道:“武功诸姓都在这了么?”   苏回禀报说都在,这时候,从城外而来的霸陵大姓王遵也匆匆入内,带着一群身上还沾着雪花的人来,见了隗嚣都眼泪汪汪。   “此皆乃渭南豪强也,有的来自杜陵,有的来自盩厔,我家霸陵、杜陵、南陵的坞堡,皆被第五伦派兵攻下,倒是盩厔一带还在抵抗,日夜盼着大将军拯救!”   甚至还有渭北美阳、好畴等地豪强跑到这来投奔的,第五伦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五陵和泾水以东,对边缘小县控制力不是很足。   隗嚣看着济济一堂,颇为欣慰,颔让众人安静下来,说道:“诸位知道,何谓‘百姓’么?”   他在豪侠群出的陇右,本就以精通经传而闻名,又相当于老刘歆半个弟子,对这些抠字眼的名词自然颇为了解,这也是隗嚣言必引经典,很受豪右和士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却听隗嚣说道:“我粗通经传,在长安时学过毛诗,小雅《天保》一篇有言,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毛传遂注言:百姓,百官族姓也!”   “我又尝读《国语》,在《楚语》里面有一句话:民之彻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   “这两句合在一起,可知三代及夏商周时所指的百姓,乃是百官族姓,放到现在……”   隗嚣露出了笑,指着在场众人:“便是汝等著姓豪右!”   出身和屁股所处的位置,会决定一个人所见所想。   在隗嚣眼中,这天下便是由他们这样数百上千家“百姓”支撑的,他们支持谁,谁就能坐得江山。   王莽上台,便是受到了豪右支持,不论是被王莽刻意逢迎的刘姓宗室,还是得到复侯对他感激不已的功臣后代,都满心盼望安汉公能代替眼看就快不行的汉家摄政,维护自家的利益,对这大圣人,天下豪右也没少高唱赞歌。   可没想到王莽这厮不当人子,上台后撕下了面具,开始大肆改革,在王田、私属上深深触犯了豪右利益。于是豪强从暗暗的不配合,到后期群起反对,王莽的新室天下遂分崩离析。   新室虽覆,但世道还是没变,不信且看,纵观这乱世豪杰,各路帝王,除了卢芳被匈奴支持较为特殊外,哪家不是一群“百姓”撑起来的?   绿汉虽是绿林肇造,但最终支持起政权的,是南阳豪强。   北汉就更不必说,本就是河北三刘贺几十个刘姓小侯鼓捣起来的。   益州的蜀王公孙述,不过是巴蜀豪右希望稳定一方秩序的代言人。   他们“西汉”就更是明显,陇右的举兵和第五伦依靠一群穷苦士兵不同,靠的本就是十六家豪强联合,凑了几万人马才成了事。   如今虽是隗姓最大,隗嚣叔侄被推举为三公,但底下的官职,基本都叫十六家瓜分,所谓的西汉朝廷利益,归根结底就是十六家“百姓”的利益。   所以“西汉”政权才拨乱反正,将王莽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等改革,喷得一文不值,统统改回原样。   隗嚣很清楚自家政权底色,他们该为谁张目,该守护谁的利益。   但有人却不知道。   隗嚣暗道:“第五伦前脚才赶走了王莽,却犯了和王莽一样的毛病。”   “击败刘伯升后,魏王越狂妄自大啊。”   “他自以为能吞并关中,大事已成,竟轻辱诸姓,宰割渭北三十三家,将其土地分予甿隶小卒,对渭南豪右也喊打喊杀,围攻坞堡,将他们像钉子般一颗颗拔掉。以至于关中豪姓惶恐,这才有武功携壶提浆以迎陇右的盛况。”   若非如此,这场仗,素来谨慎犹豫的隗嚣,本是坚决反对打出来的。但如今渭南豪强沸腾,渭北还没被打掉的各家也面面相觑,等待时机。   是坐等第五伦扫清关中,从容向西,还是趁着他内部动荡,又有大量兵力被绿汉牵制时,打出来试探试探?   他的叔父,隗家真正的掌权者隗崔坚持要出击,隗嚣本想等方望归来,但又拗不过内部的主战情绪,只能顺水推舟。   虽有些不大乐意,但隗嚣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就是陇右的牌面,必须做好职责,否则他这“大将军”都不一定做得稳当毕竟他也是百姓们拱上来的,随时能换一个。   也罢,虽然隗嚣知道,第五伦肯定不会像一些说的那样,得罪豪右就“亡无待日”,但多少也会被牵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削弱他的机会。   “申命百姓,各安其所,旧业一概不动。”   隗嚣在苏武祠加大了音量,将隗氏与第五伦那截然不同的政策,宣谕于“百姓”们。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王莽和第五伦不明白这点,隗氏却懂得。”   隗嚣朝在场众人作揖:“值此各家宗族存亡之际,还望渭南、渭北诸君出粮出力,与我一同,共抗魏五倒行逆施!”   ……   “隗氏兵分成两路,一路由其白虎将军隗崔,带着数千骑兵占据好畴。”   细柳营中,第五伦中枢的兵棋推演正在进行中,代表陇右的旗子插到了渭北好畴、渭北武功两处。   “依臣看,这是想效仿刘邦还定三秦之战。”   第八矫不常用右手,因为缺了小指头,不太雅,只用左手指着地图道:“当是时,刘邦大军出故道,抵达陈仓后,便让曹参将兵至雍县,又击好畴,最终攻至雍王所在的废丘城,也就是今日槐里县,再往东,就是五陵所在,最终又渡泾水击栎阳塞王。”   第五伦颔,看向管后勤的任光:“搜粟校尉觉得呢?”   任光谦逊地说道:“臣只管粮草辎重,不敢妄议军争。”   “无妨。”第五伦笑道:“畅所欲言,又不真要你带兵打仗。”   任光应诺,却是从后勤上分析:“隗氏兵力不多,粮秣也不算充足,此番匆匆与我开战,或许只是想试探一下,不会心存决战一劳永逸之想。”   听上去是说了,但跟没说也区别不大,任光是将更多的话留给景丹,不想抢了这位打完潼塬一战后,如日中天的御史大夫风头。   景丹的分析是最接近第五伦心中所想的:“隗崔军或是欲切断大王与北地之间的联络,好和北地的陇右兵,一起夹击耿伯昭及原涉!”   “但也不能忽视,隗氏的主力,还是在武功县。”   “隗嚣在武功县召集渭南渭北豪强,檄文痛斥大王复王莽之政,欲均著姓田土,乃是欲壑难填……最近谣言在关中到处散播,都说大王要杀绝关内著姓。”   第五伦挠了挠下巴上的短须,这倒也……不算全是谣言。   他两个月前对渭北三十三家前朝遗老下手,就做好了剧烈反弹的准备。果不其然,内部公然造反的倒是没有,可一贯“谁赢帮谁”的渭南豪右顿时就不爱投降了。   不少在坞堡拼死抵抗,非得万脩带着魏军刚建设的工程部队一个个拔掉,确实牵制了他们的大量兵力,也让著姓和魏王关系更加不可调和。   亏得第五伦一直在强调这是政治清洗,不针对所有豪强,不曾投靠刘伯升的家族不会有事,他又火线提拔了一大批渭北著姓子弟做官,否则还真会惹大麻烦。   加上东南方和绿林周旋于峣关,兵力摊得有些散,倒是叫隗氏看到了出击的机会。   等任光、张鱼退下后,景丹笑道:“大王可曾后悔?”   他指的是长平馆之宴,对豪强采取强硬手段之事,若当初选择怀柔,今日渭南或许早就打下来了,而隗氏也无法趁虚而入。   “我不后悔。”   第五伦一直认为,那些看似顺畅的捷径,实则处处是坑,他宁可行走在荆棘丛生的小径上。   “但我需要一把刀。”第五伦伸出手比划道:   “替我劈开多刺丛生的荆棘小路,再将入户想以攻代守,夺取右扶风的隗氏狗给宰了。”   “这刀,孙卿替我磨锋利了么?”   景丹知道第五伦指的是什么:“经过旬月厘定,目前尚在关中的三军、三万名士卒土地,都已经分好了!”   “本以为渭北三十三家豪强,只打大宗,加起来所得土地,应该不过万余顷,可没想到,最终却得到了近两万亩!这些事,前时已禀报大王。”   第五伦笑道:“有不少将小宗当大宗打了,又牵扯亲戚的冤假错案吧?”   “有。”   景丹也不羞于承认,执行命令的是人,就注定会良莠不全。整个案子的缘起,本就是第五伦清算“腹反”罪,搞栽赃陷害,手段粗暴,时间又紧,真能处处秉公无私就奇怪了。   “但也因如此,收得土地较多,分起来也较为平均,人均五十亩。”   “而土地上的佃农,也都完成了减租,都减了一成。”   看上去不多,但在天下混乱,各地政权,比如西汉隗氏,都开始为了筹粮给庶民加田租一到两成甚至三成的情况下,第五伦还能减一截。   就犹如别人往后大踏步时,他还往前站了一小步,差距还是颇为明显的。   “至于彼辈过去欠各家豪右的债券……”   第五伦已经想好了:“明天在茂陵,召集五陵的父老和佃农中年长者,做个见证。”   “大王是要……”   “焚券市义,用这仪式,做个表率。”第五伦笑道:“隗氏不是在武功召集豪强,大肆宣扬他要优待‘百姓’么?”   “我既已失豪右支持,在真正的民心上,就得多争取争取,这腊月里征召他们服役运粮,可是要招致不少怨言的。”   “这不止是魏国与西汉争夺右扶风之战,也是一场百姓对‘百姓’的战争!”   第五伦暗道:“我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实现。”   “关陇豪强的武装力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能将我所有努力一巴掌掀翻?”   “就在这场仗里,见个分晓吧!”   ……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13:oo。 第335章 借贷   “文山,你也要余三思?”   茂陵城中,第五伦迎来了一个劝诫者,看着自己的师兄王隆,他有些感慨。   第五伦打击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时,王隆与其叔父王元作为被第五伦敲山震虎的“虎”,没敢说话。但今日,王隆却忍不住来进谏,请第五伦打消风传于五陵的焚券之事。   王隆拱手道:“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契券本是信誉之凭借,不可焚也!”   对王隆,第五伦还是愿意讲点实话的,沉吟后道:“文山,你虽以文学才干闻名五陵,但可曾细细行走过乡里看看?”   “如今关中小农,大多是五口之家,能在田里耕作的壮劳力,不过才二人,二人合力,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获不过百多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平素还得上山砍伐薪樵,替官府服徭役,运气不好甚至会被打到羌中西海去,一去就是几年。两个壮劳力,就变成了一个,那种时候,妇孺老幼都得下田才能保证收成。”   “农夫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才能勉强满足衣食所需。还得算进平素亲戚应酬,红白两事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家中也没有余粮、存钱。”   “已勤苦到如此地步,可收成却不稳,还得担忧水旱突,以及官府急政暴赋,赋敛不时,尤其是新莽时的朝令而暮改,一言不合就要訾产征收粮食,逼得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于是每逢天灾**,青黄不接,亦或是交不出口赋,小农就得借贷。在城郭附近的,向‘子钱家’,也就是高利贷者借钱粮;在乡野者,则求助于大宗及豪强富户。”   “但利息都很高,来年还不上,便是利滚利,最后利息高于本金,小农就只能卖田宅甚至将自己也卖为奴婢、做佃农来偿债。”   这些事,一心沉迷于文学的王隆或许有知晓,但想要他躬身去细细了解,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更多的时候,也就是站在长平馆上,看着外面悲天悯人,感怀伤春罢了,写一篇赋也是强说愁而已。但第五伦虽也曾登台阁,但毕竟是曾花了功夫,脚踏实地,在民间仔细调查的。   “余当年在第五里时,已痛疾小宗旁支受债之弊,悉数免除,又建义仓应急。做户曹掾时,行走于渭北诸县时,据查,一里之中,或有泰半之人是佃农,这其中大多数,就是因为借贷,不得已卖了田,几代人下来,当初借的债利滚利,没有还清的时候。”   “佃农收成只留口粮,其余都交给了债主,明明辛勤如此,也不敢再借,可当年留下的利息却仍越滚越大,根本见不到头,只能做更多事来偿还,诸如充当部曲服役,送儿女为贱奴。而以渭北三十三家尤甚。经过治粟校尉计算,一些佃户所欠利息,已经十代人都还不完。”   他放过贷,管过贷,查过贷,甚至为了试验,亲自借过贷。第五伦可以自豪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债券!”   第五伦言罢,看着王隆道:“贷一斗之粮,收数代人千石之利,这就是文山所说,万不可毁的信誉?”   如今,随着三十三家被打掉,大宗被抄查的土地分给了士卒,而这些债券也落到了第五伦手里。   无非就两个选择,继续沿用,逼迫那万余户佃农继续含辛茹苦上供,做实际上的农奴。   亦或是……帮他们将头顶上压了不知几代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债券大山,一把火烧了!   但王隆认为,此举太过剧烈,还有第三种选择。   他确实是为第五伦着想,苦口婆心地劝道:“下臣自知百姓之苦,但也不必公然焚毁,倒不如封于府库,不向佃农追讨利息即可。否则,恐怕会让关中豪右及五陵各子钱家忐忑不安,生怕终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王隆是豪家出身,随着渭北三十三家覆灭,那种物伤其类的心态,连他都有点,更何况是别人?   他说道:“富人不贷,贫民且饥,若是大王带头表示,债券可焚可毁,往后谁还敢借贷?不是会逼死更多穷苦小农么?王莽也曾痛疾民间借贷利息颇多,故行五均之贷,宣称不要利,最终却只是一份空文,只肥了贪官污吏及城中大贾,于小民和贩夫贩妇却毫无利好。”   “下臣唯恐大王是只图一时痛快,却遗患无穷!”   第五伦不同意:“古时有孟尝君门客烧其券,民称万岁,孟尝遂为四君子之,同样的事,为何到了你口中,就是祸患?”   因为孟尝君烧的是自己的券,而第五伦是在慷他人之慨!   王隆没敢直接如此说,只垂道:“此乃械数小道,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所以孟尝君最后才落得身败名裂。上位之人爱好权谋,臣下百官中,诡诈欺骗之辈,会乘机跟着欺骗。”   第五伦笑道:“那依你之见,治之本原是什么?”   王隆抬头应答:“君子者,治之原也!”   “只要大王爱好礼义,崇尚贤能,少些械数之心,在下的百官也会极能辞让,极忠信。再以君子臣下治民,不必等待符节相合和辨别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签投钩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称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斗斛敦概而有划一。”   “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劝上之事,而安乐之矣。”   “如此,在外敌入寇时,城郭不必等待整饬而坚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砺而强劲。《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   看上去空洞,还有点文人的天真,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建议第五伦重用“君子”,也就是豪家子弟,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寄希望于他们来组织民众帮忙。   “依靠‘百姓’来治国么?”   第五伦摇头,这是隗老西的路线,却不是他这寒门小姓能走得通的。   新的利益集团需要分蛋糕,可蛋糕不够,只能往旧势力身上动刀,不然就两边不讨好。   从长平馆之宴后,第五伦已经走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不归路,除了核心集团的既得利益者们无所谓,毕竟只有掀翻旧贵,新贵才能出头。关中豪右已经被第五伦得罪得够呛了,如王隆期盼的,指望一点退步,就能换取他们帮忙,实属天真。   倒不如索性走到底,三十三家,起码有上万户佃农,田租减了一成,过去的债券再一烧,虽还不算广泛动群众,但上万人的运粮民夫便有了,可不比豪强的“善意”有用得多。   “文山的苦心,余知之。”   “但此事已有定夺,人尽皆知,再将说出的话吞回肚子里,那才是真正没了信誉!”   第五伦也不算失望,指望王隆一下子跨越阶层的意识是不太可能的。更何况他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着想,而不像某些人,看着第五伦“倒行逆施”,其实在偷着乐。   王隆顿默然不言,他其实很少过问政事,只是近来觉得第五伦,越走越偏,心里有些难过。   但王隆很快就抬起头来,主动请命:“既然如此,为免不明实情的豪右、子钱家听信谣言妄动,就让臣写一篇《焚券赋》,来为大王宣扬此事,赞大王爱民之心。也正好厘清一事……“   “大王只针对投效刘伯升之辈,并非是想将关豪家、富户、子钱家的债券田产统统收缴焚毁,对么?”   他期盼地看着第五伦,而第五伦也笑道:“这是自然,此乃政争,只要众人效忠于魏,甚至能做到两不相帮,勿要动辄投汉,与之勾结,我自然能确保彼辈利好。”   第五伦当然没疯狂到想消灭民间借贷,再过两千年也依然健在,甚至越红火啊。但也不能放任自如,王莽都知道尝试管控,尽管失败了,他这真穿越者,连假穿越者都不如?   魏王扶起他的奉常,说道:“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我此番召文山来,正有让你作赋之意,还是亲师兄弟靠得住啊。”   又把臂道:“冯敬通南下蜀中,开春后,或许能将侯兄一起带回来,届时吾等子云公之徒三人,便能像当年宣明里中时一般,再度共聚一堂,把酒言欢了!”   王隆也很憧憬那一天啊,应诺而去,第五伦笑着与他作别,只是看着王隆身影自庭院中远去,手慢慢放下来,竟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无奈。   人生的路便是如此,曾经志同道合的人,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啊。   第五伦觉得,王隆还是专注于整理典籍和诗书,比较好一点。   而王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第五伦看不到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也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夺眶而出的泪水。   王隆虽然一心替第五魏的稳固着想,也愿意违背己心,替第五伦宣扬此事,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师兄弟和老朋友,但王隆还是想不明白。   “豪强著姓,怎么就成了魏王的绊脚石,动辄喊打喊杀了?是,有人为富不仁,对民生有害,本有许多手段慢慢改良,何必用此剧烈之术呢?”   “大王身边,恐怕是出了荣夷父之类的小人啊!”   景丹、任光之徒,在这件事上颇为支持第五伦,王隆觉得,过去做事温和的第五伦,是受了彼辈影响。   “奉常……”   没有资格拜见魏王的小角色班彪在外等待王隆,他们俩倒是很聊得来只要班彪不暴露自己的复汉企图。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pp,【 app 】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王隆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只让班彪随自己回栎阳去,他们还是埋头典籍,不闻外事,才能让内心更舒服些。   而班彪知道王隆进谏失败,又回看着茂陵城中。   冲天火焰燃起,高过屋顶和城墙,那是三十三家上万份债券被投入烈火之中,在上万户人家头顶,不知积压了几代人的利息、负担,统统化作轻飘飘的青烟,随风而去。   “魏王万寿!”   茂陵城中欢呼阵阵,被召集来观看的五陵乡野父老、佃农中长者代表,都出了赞誉,也不知是出自内心,还是第五伦的人安排的托儿?   而城内外也来看热闹的豪右、大贾、子钱家,则面有异色。   班彪只凝望那烟火,暗暗摇头。   “第五伦上次战胜刘伯升,只是出于凑巧,乃幸也,非数也。”   “但这次,第五伦狂妄至此,倒行逆施,毁灭信誉,恐怕真的要在隗氏铁骑下,内外交困,轰然败亡了!”   ……   ps:第二章在18:oo。 第336章 千万人之心 “陈孟公,去赴魏王之宴,终于回来了?” 年过六旬的陈遵头斑白,醉醺醺回到位于茂陵、第五伦赐还给他的旧宅时,现一位故交早已等在此处,那老头儿也不在屋内等,就坐在府邸外头的阶上锤着老腿。 陈遵揉了揉眼睛,立刻喜不胜收,将他揽住,老泪纵横。 “不曾想,经此大乱,还能再见到你张伯松!” 张竦(so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子,堪称王莽政权里的政宣口第一人,给王莽写了不少溜须拍马的文章,由此封侯。第五伦入京时,好歹没将他当国贼给宰了,抄家时又现他竟是个清官,遂不了了之。 数月前,第五伦撤离常安,张竦竟不计前嫌,毅然追随出走,跑到渭北池阳定居。他料定京师这个冬天会格外冷,当初那些嘲笑他的常安邻居们肯定在后悔直哆嗦,当然,也不排除不少人还指望隗氏解救…… 而他的老朋友陈遵也是命途多舛,作为关中著名的儒侠,陈遵替王莽平定过叛乱、封为列侯、三次当过地方二千石,最后因为酒醉后夜宿寡妇门,有失风化又削了职禄。 数月前,他被新朝大司空王邑征辟,随军而行,想利用他在关中、关东的名望,效仿周亚夫征剧孟一事。结果王邑大败于昆阳,陈遵只能在门客护送下逃窜,东奔西走,好歹赶在秋后跑到了河东,投靠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窦融。 窦融现在几乎沦为魏国官员鄙视链底端,哪还敢接纳前新官员,遂将他礼送回关中,不曾想刚到茂陵,却成了第五伦的座上宾,还封了陈遵一个“光禄大夫”的虚衔。 陈遵和张竦是老朋友了,张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陈遵放纵不拘,嗜好饮酒,然而他们却颇为相善,如今两个失去一切的老头再会,都感慨不已。 张竦此来,自然不止是访友:“孟公快说说,魏王的宴会如何?” 陈遵知道张竦不好享乐,问的是魏王对他说了什么,遂道:“魏王有礼,如今隗氏兵在侧,还抽空见我,谈及其先师扬子云之《酒箴》来,我当年也颇爱此篇。” “还有呢?” “听说我年轻时曾护送单于北归,问了问匈奴之事。” 张竦继续追问:“还有呢?” 陈遵展示了腰上的印绶:“让我作为光禄大夫,替魏王巡行渭北,安抚各地豪右,告诫众人,所诛所焚者,皆乃与刘伯升、隗氏勾结之辈,其余诸姓各安其所,勿要听信谣言。” “这才对啊。”张竦一拊掌:“以你陈孟公的名望,就该用来做个牌面,好安抚人心。” 陈遵却是苦笑:“莫高兴得太早,若是隗氏胜,第五败,吾等要么得随他逃亡河西、河东,要么就得留下来等隗氏落。你我本就是新莽功侯,加上为魏王奔走,一旦隗氏入主关中,你倒无虞,我却必死无疑。” 张竦反问:“谁说第五伦会败?” 陈遵压低了声音:“不少豪右都如此想,魏王焚的虽是那已覆灭的三十三家之券,但打的却是关中所有豪右的脸。” “魏王还在乎他们的脸?并非我小觑,彼辈于胜负,毫无用处。” 张竦冷笑道:“魏王剿杀异己可不是乱杀,是有讲究的,那三十三家豪强,要么是前汉遗老,心向汉室,贪得无厌,反正都难以收服,不如诛灭以绝后患;要么是坐拥徒附太多,威胁到了魏王,索性利用宴飨,一网打尽。” “渭南也有不少大姓,但彼辈既已投靠过刘伯升,与魏敌对,遂直接派遣兵卒拔除,如今只剩下几家负隅顽抗,其余灭的灭逃的逃,引隗氏兵东进。” “至于剩下的人,要么就像茂陵马、耿、邛成侯家,是魏国朝堂里的达官显要,没理由作乱。” “要么人力微小,连县卒都打不过,只要魏王派尔等去替他做出承诺,这焚券没烧到自家头上,便会心存侥幸。” 张竦评价道:“是故第五伦看似行事酷烈,但其隐患不在战时,只在于战后,不依靠豪右治理地方,该用什么人?总不能让他的兵卒来管事罢?” 虽然时人说,张竦的博学文雅过于其祖父张敞,然政事不及,但多少还有点见识,所以他认为,关中的士人,别急着义愤填膺,等打完这场仗,就轮到他们出场了。 陈遵颔:“伯松看得如此通透,这光禄大夫,该由你来做。” 张竦连忙摆手:“我给王莽写了不少阿谀逢迎之文,赞誉符命,名声坏透了。常安人都骂我‘欲封侯,过张松伯,力战斗,不如巧为奏’。魏王不杀我,那是他宽仁,但宁可让王隆等辈来写文章,也不会再用我半个字……不过……” 他竟唏嘘道:“魏王和王莽,果然真像啊。” 陈遵好笑,他怎么没看出来:“何处像了。” 张竦道:“均田、均贷,王巨君亦知汉末之恶弊在于何处,但王莽是务虚不务实,他的王田制,恢复井田,妄想让地方著姓自己将地分了,岂不可笑?” “倒是第五伦,行事果断,务实而不务虚,你看这三十三家得到的土地,不就均给麾下将士了么?我看在赊贷上,他迟早也会有手段。” 不过目前来看,太难了,王莽已将货币体系彻底玩坏,民间已经倒退回商周春秋时的以物易物阶段,粮食和布匹才是硬通货。 张竦道:“不过,二人最大不同之处在于,第五伦有一支忠于他的兵卒,经此一事,这忠心,只怕要更甚一层了!” …… 旁观者清,已经失去一切,没有土地和相关利益挂钩的张竦看得明白,所料一点没错。 驻扎在茂陵以西数十里,醴泉乡前线的数千士卒得知,魏王已经雷厉风行,效仿武安分地,割渭北三十三家豪右田亩,给如今在关中的正卒都分了四五十亩。 一枚枚赶制出来的地券由奉命至此的张鱼到他们手中,顿时军心大悦。 “没骗汝等罢?” 秦禾等当百、士吏倒是一副“在我预料之中”的神情,对喜得合不拢嘴的穷兵卒们如是说,这也是第五伦在鸿门起兵时对所有人的承诺。 同时他们几个心里则在大叫:“亏了亏了!这些新兵都能在关中分地,吾等的田却远在魏郡武安,还不知以后会不会回去。只望校尉所说,魏王答应往后八百士吏可以换地的事,能早些实行。” 秦禾等人多是猪突豨勇老卒,尽是魏王死忠,而这次上头也有郎官张鱼等人下来,给他们开会,耳提面命,眼看当初吹出去的牛兑现了,军官们都要不遗余力,帮士卒们“忆苦思甜”。 于是在这寒冷的腊月天里,已经撤光百姓坚壁清野,只剩下士卒的醴泉乡邑中,篝火边就总会有类似的对话。 张鱼带来的人都是能说会道识文断字的,对众人道:“诸君,过去汝等做奴婢、佃农时,吃不饱穿不暖,可粮食、衣裳,自从跟了魏王,从来没缺过罢?“ 士卒们点头,军吏又道:”答应好的金子,在第一次进京师时了。” 众人嘿嘿笑着,他们有的人,那金饼已经在怀里揣了小半年,上面也遍布牙印…… “如今,汝等连田地都有了!” 崭新的木契握在众人手里,这是景丹、任光花了两个月完成的艰难任务。 王隆说得没错啊,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 但在第五伦心里,真正的信誉,不是富豪、子钱家连哄带骗与佃农穷人定下的高利贷券,而是这均田之契! 张鱼等人反问:“汝等说说,魏王说话算不算数?” “算!”各营垒异口同声,篝火烤得怀里的金饼烫乎乎,暖心,木契也汗津津的,生怕将上面的刻字弄糊了。他们不像贪得无厌的豪强权贵,很容易满足,这都不算,什么才算? 张鱼乘机振臂道:“过去有句古话,季布一诺,价值黄金百斤。可如今魏王一诺,值多少?” “给吾等金子,光黄金,就了两次,一共十几万枚,就是十几万斤,能将多少牛马压死。” “还有土地,每人分到四五十亩,不算多罢?可三军加起来,就是几万顷!一个人要将几万顷土地绕一圈,得几天几夜?腿都走断了!” 说着说着,本来是腹中有剧本的张鱼,想到自己和朱弟的身世,竟一时鼻酸,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为了兑现这诺言,大王省吃俭用。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驾的还是牝马,不建造宫室,在栎阳时,和典籍官署挤在一起,如今王后、大子来了,也就暂用汉时小小离宫。” 虽然是个人审美、价值观的原因,但第五伦这做派,简朴上都能和王莽一较高下了。但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第五伦对底下人,一点都不小器,封邑、食禄、金饼、田地,各种实利该就,若是明天就败亡了,这些东西攒着能下子? 更何况,既然豪强异心,他现在急需揠苗助长,打造一个坚定支持自己的阶层! 受张鱼感染,秦禾等人也有所触动,到篝火边道:“吾等虽是军吏,但和鸿门起兵的士卒一样,都是穷苦人,从少到大这么多年,挨了主人无数鞭子抽打,不被当人看。” “在庄园里,吾等是驴、牛,累死累活。” “在猪突豨勇中,吾等是马,往前驱赶送死。” “反正都是畜生!” 他的声音有些愤怒,又一下子哽咽了:“只有魏王,才当我是个人!” 在篝火外围,也坐着些被征召来运送粮秣,充当民夫的五陵佃农,他们远远听着,看着士卒们垂泪,心中诧异,也颇为憧憬,眼睛里映照火光,忽闪忽闪的。 张鱼见气氛差不多了,灌了一口酒起身:“如今天下混乱,有几个帝,几十个王,彼辈或许血脉高贵,或许势力强大。但唯独魏王,能为吾等穷人张目,让吾等有吃有喝,有金有地,可若是叫陇右隗氏,绿汉更始打进来……” “全都会夺回去!” 他猛地朝篝火外围的佃农民夫们一指:“连汝等刚被焚毁,一笔勾销的债券,也会统统恢复!利滚利,租子压死你,再压死你你儿孙重孙!” “诸君,能叫彼辈得逞么?” 此言吓了所有人一大跳,满腔都被愤怒填满:“不能!” 他们应和的吼声震动夜空,在渭北平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亦有胆儿大的佃农民夫凑近,问秦禾及张鱼等:“上吏,魏王的兵这么好,吾等也能当兵,当了兵,也能分地么?” “当然能!” 张鱼指着远方的渭水南岸:“渭南豪强打了十几家,地虽少了些,也够上万人分。” “在关中以外,那么大的天下,九州才占了一州,剩下八个州,还等着吾等去为魏王打。甚至都不用立大功,只要愿吃苦,还怕最后分不到地?” 这一席话下来,分明是极寒的腊月天,但士卒们心里却好似有一团火! 那团火叫做希望,是汉末以来,那重重黑暗中从来没有过的奢求。王莽号称改制,却都是在庙堂上鼓捣而不落实,从来没直接影响过他们。 刚被魏王力排“君子”们众议,销了债券的佃农民夫,希望能真正入伍,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人数上万乃至十万,就算没直接被销债的佃农,看到趾高气扬的豪强倒霉,也会开心不已。 而那些自鸿门起兵以来,已经重新变成小农的士卒,人数增增减减,总数四万余人,见魏王的承诺得到了兑现,心里喜悦,对他更加信任。或念着将来犯的隗氏兵赶走,好安分过好日子,亦或看着昂挺胸的军官们,还想更向上一步。 秦禾等已是小地主的军吏们,则想要更多、更好的土地,往后也盖个坞堡玩玩,那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奢望。 至于张鱼这等已经跻身魏国上层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梦。 “我也想封侯啊!” 这已经不止是第五伦一人之心。 而是千万人之心也! …… 而在西北百里之外的好畴县,“白虎大将军”隗崔率六郡骑兵占据此地,在突袭五陵和牵制魏军之间犹豫,而派去醴泉乡查探的斥候,则脸色惨白地回报。 “魏军那边准备得如何?” “粮秣充足,戒备森严,士气……” “士气如何?”隗崔追问,从渭南跑来的豪强们不是说,第五伦倒行逆施,人心大乱,人人都磨刀霍霍,准备喜迎王师么? 斥候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效忠魏王之声震于四野,其气,可吞山河也!” …… ps:明天老时间更新。 第337章 真香 当隗嚣继续向东进军,抵达盩厔时,本地负隅顽抗的“百姓”照旧欣喜相迎,期盼西汉能保护曾投靠刘伯升的他们不被第五伦抄家。 而也是在此,隗嚣遇上了几位来自长安城中的经学大儒。 “国公。” 隗嚣熟悉经术,常与刘歆在太学厮混,对这些人自是颇为熟悉,连忙搀扶起为的皓老儒,此人叫国由:“国公在孝平时为议郎,又是《易》博士,嚣也曾多次听过你讲学,颇有所得……” 后面的资历更显赫,但隗嚣打住没说了,这国由在新莽朝廷炙手可热,王莽为太子置六经祭酒各一人,他就是其中之一,秩上卿,为祭酒,也算刘歆一党。 可等王莽太子被废时,国由就灰溜溜,回太学继续做他的博士去了。 “太学如何了?”隗嚣对太学的消息,就是王莽败亡前夕带着太学生们哭天抢地,然似乎没将老天感动,终究没能阻止第五伦。 国由没了过去的雍容高雅,白被冬风吹得有些乱,紧紧裹着穿得太久油腻腻脏兮兮的皮裘,垂道:“数千太学生自第五入京后,就6续6续归降散走了,等到刘伯升进长安时,一把火烧了王莽九庙,火星波及太学,燃了几舍。还住在那的太学生也不敢待,或去渭北投第五伦,或奔右扶风报效将军。” 但国由家在长安,不舍得家当,宁死不走——毕竟他当初还嘲笑过同里的邻居张竦,如今也没脸皮去投第五伦。 说话间,忽闻雷鸣,却是国由肚子咕咕作响,颇为尴尬。 隗嚣忙让人张罗热饭食,这群昔日割不正不食的大儒,竟吃得狼吞虎咽,看来是饿很久了,这兵荒马乱的,纵有家丁门客护送,能跑到长安以西两百里的盩厔也不容易。 食罢,国由便朝隗嚣稽:“还望大将军,能解救长安人!” 他一把辛酸泪地说起长安自刘伯升败亡后,这两个多月的处境来。 “十月份时,绿林乱兵没了刘伯升约束,退走时在长安大肆劫掠,抢走妇女,又将各里闾家中所剩余粮也抄走了。” “十一月,天气恶寒,城中薪食俱尽,长安人熬不住了,不少人开始往外跑,或去渭北投亲戚朋友,第五伦也不禁止。” “至此,长安城中,就剩下不到二十万人。进入腊月以来,雨雪不止,米斗直钱七千,一斤宫里抢来的铜器,还换不来一斤米。我家还有点余粮,支起一个小磨,自磨豆麦,没有薪柴,就劈了门板来烧火,一日食粥,一日食不托,你看老叟这手瘦得。” “而许多邻居家,米缸空空,晚上也无御寒之火,好端端一个尚冠里,昔日的阀阅之家,冻馁而死者每天都有三四人。” “抢掠杀人频繁,有些里闾,甚至有烧人干粪煮死尸而食者。” “夜晚太冷了,众人纷纷涌入宫室砍梁柱,太液池的芦苇,都被拔光了,建章宫里的果林,也统统成了劈柴。” 从王莽拆甘泉等宫盖九庙开始,再到第五伦搬空好东西,放任长安人自掠宫室,刘伯升连宫苑上林都拿出来分了,汉家威仪一而再再而三被破坏,如今已经践踏进泥地里了。 甚至连隗嚣这西汉的大司马大将军,都没有去加以恢复的心思。 国由说着,随他而来的几个老儒都拭泪不已,曾经傲慢的长安贵戚们,王莽改朝换代也没遭过罪,这次算是尝到饥寒苦楚了。 原来,这就是乱世啊! 等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完后,隗嚣一个眼神,霸陵大姓王遵就拍案而起: “都怪第五伦!” “粮食都在渭北,在第五伦手中,他禁绝漕船,阻塞商贾,使长安酿成惨剧,此大恶也!” 倒是国由等人面面相觑,经过被绿林抢了一遭、又冻饿两月后,长安人的心态生了奇妙的变化,骂第五伦的固然有,但更多人都开始怀念魏王入驻常安那个月。 人家军纪总比绿林好吧,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第五伦能开府库放粮,免费!而撤离前,又让长安人进宫室疯抢了一把。若无第五伦给的余粮,他们十月份就饿死了。 数月前没有珍惜,错过了才后悔不已。 长安人走投无路时,去投靠第五伦也是第一选择,现在走得动的,要么跑去渭北求活,青壮也放下自己太学生、商贾、市民的身份,希望来赈济的魏军收留,干啥都愿意。 甚至连国由等人,也被城里人推举哀求来此,也不是为了投靠隗嚣。 国由拱手:“不知大将军,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过去从来不关心五谷的老儒问这作甚?隗嚣很警惕,没有明说,只道“很多”。 靠着陈仓的收成,外加各地豪强被吓唬后凑的部分,足够渭水以南的隗氏兵三军之食。 “够不够让长安二十万人吃?” 当然不够!把整个陇右卖了都凑不出养活京师的粮食,更何况,隗嚣就没打算进长安,高庙也烧了,宫室也空了,昔日人人想要争夺的京师,如今却成了谁也不愿接手的烂摊子。 于是隗嚣只随口道:“够,够,更多的粮车还在后头。” 但国由看出隗嚣话语里的敷衍来,只再拜道:“老叟有个不情之请。” “长安就快要易子而食了,就要成一个饿殍之城了,如今能救长安的,只有大将军!” “但若是大将军没有足够的粮食,倒不如退兵,让长安免遭兵戈。” “从上月底开始,每天都有魏军在长安城北三门开粥铺,还扬言说,第五伦将于腊月时携粮秣薪柴入长安。” 和第五伦离开时的冷冷清清、幸灾乐祸不同,长安人现在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腊月到来,让魏王抵达他忠诚的长安。 “但近来又说,因陇右兵将至,长安或成战场,魏军得在外防御,暂不能入城了。” 隗嚣明白了:“国公竟是第五伦的说客?” “吾等只是受了长安人所托,也来哀求,还望大将军念在长安十余万百姓份上,退一步罢!” 国由等人又嚎哭起来,倒是让隗嚣尴尬不已。 按理说,他们打着汉家天子的正统旗号,以王师入城解救即将饿死的万民,是情理之中。 但他又知晓,以陇右的实力,根本控制不了长安。 隗氏此次东出,只是为了拉豪强一把,配合绿汉牵制魏王,以免第五伦一统渭南渭北后专心西向。 可如今,局面却有些尴尬。 绿林对魏军的牵制作用,没有想象中大。 第五伦的政权并没有如豪右所言,人心惶惶,濒临崩溃。 长安人也没成为他的负担,用粥棚吊着,将长安人当流民灾民应付,却征其青壮入伍为民兵,按照国由的说法,万脩如今有多少人? 王遵却凑过来对隗嚣道:“大将军,不如假意答应,我军就停在盩厔,看第五伦如何办?” “若是第五伦不愿如诺派兵运粮、柴入长安,那他就会被长安人唾弃,大失人心。” “而若第五伦如诺,便会有大批人手被长安饥民牵制,我军犹如多了一支大军。再向东进,遣六郡骑从袭第五伦粮队,如此反复,第五伦在长安挖的陷阱,就会将他自己陷住!” 隗嚣虽然觉得此事不太地道,但兵者诡道,无法面面俱到,只扶起国由,承诺道:“我军粮队还远在陈仓,远水不能解长安近渴,为免再有冻饿,毋宁让第五贼再占据京师数日,也不愿有一人冻饿而亡。” 他涕泪俱下:“毕竟隗某奉元统陛下之命来此,正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济‘百姓’于饥寒啊!” …… 等朱弟带着第五伦的诏令抵达长安南郊时,才现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征兵场。 对这次隗氏兵东进,从第五伦到渭南的总指挥万脩,其实都很从容,或是看出了陇右势力的色厉内荏,实力不足。反正这大雪天里,想靠骑兵长途奔袭也不容易,吸取上次被来某人差点捅穿渭北的教训,斥候和伏兵在昆明池以西放着,也不至于全是聋子瞎子。 而万脩得知隗嚣顿兵于盩厔后,胆子更大了,直接从长安以东的杜陵县移师城北,利用昔日北军营垒驻扎三军。 粥铺也开到了北三门:洛城门、厨城门、横门之外,但不再是免费的,朱弟来到这熟悉的地方时,看到粥棚上挂着两个大牌子。 一个是“当兵吃粮”。 另一个是“以工代赈”。 考虑到大多数人不识字,还有士卒拎着个铜锣,在那一边维持饥民秩序,一边讲解:“大王不日将入长安,为维持城中秩序,征募青壮入伍为士卒,也不去远处打仗,只是司职城防等事,每月三石粮食报酬,只征一万人,先到者有,后至者无!” 三石粮食,够一个五口之家勉强活了,换了过去,对这样的征募,长安人是冷眼旁观的,可如今冻饿两月,哪还顾得上什么京师人的体面,那“当兵吃粮”的牌前很挤。 他们被军吏带去北军营垒,分简单的兵刃号衣,同时进行简单的训练。 市民本是最被嫌弃的兵源,因为心思多,不肯卖命,秩序也差。但反正不是作战部队,维持城防,好实现第五伦期盼的“长安人治长安人”而已,随便练练也就够了。 至于以工代赈,也有人敲着锣解释:“魏王欲以渭北之粮赈济长安,苦于民夫人手不足,既然是长安人吃粮,自当以长安人自运。年岁、体力不够为士卒者,亦可为民夫,随我去中渭桥运粮,每日可供半斗吃食,若有所余,可带回家分予老弱妇孺。” 自然,也有人抱怨:“数月前不是免费粮么?” 但也只敢低声嘀咕,咕咕叫的肚子驱使他们放下“尊严体面”,向前迈步。 甚至还有专门召读书人的,又一个铜锣在长安饥民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敲响:“能文章、数术者,辟除为军吏,日俸一斗粮!” 这跟当兵一样多啊,都赶上过去的“斗食吏”了!而且活轻松、体面,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太学生,亦或是城里的士人,一下子又神气了,纷纷离开了入伍、民夫的队伍,涌向新支起来的棚。 在这有个简单的测试:拿起木棍,在雪地里随便写几句话,好证明他们确实识字——等进了军营后,还会有文吏再试一次术数等,甄别一下,以免滥竽充数。 这时候,朱弟就看到了现实版的“画蛇添足”。 一群蹲在地上,埋头持棍子书写的儒生士人里,有人写字快,几句话一气呵成,他觉得还不够,遂开始加戏,写起大长篇来。 这可气得等在后头的人义愤填膺:“你这厮,让你写几句话,你洋洋洒洒写一整篇作甚?快走,后头还有多少人等着!” 那破衣烂衫的儒士不服,回犟嘴道:“说写几句,又没说不让写多!” 然后又抬头笑道:“上吏,我写的,乃是魏王的檄文,我都背下来了!” 朱弟过去一看还真是,心中好笑,等入营拜见了万脩后说道:“换了几个月前,大王若是如此,肯被长安人痛骂。”他往来长安多次,对这座城市的倨傲可记忆犹新。 万脩颔:“可如今,却成了‘解民倒悬’,尽是赞誉之声。” 王莽后期乱征兵、拉壮丁,边塞败仗又多,彻底败坏了军队的名声,成为人人畏惧的深池。士人自是对入伍不屑一顾、市民有自己的家业生计、商贾虽然身份卑微,也不想送死吃那份苦。 但这一切考虑,都在饥饿寒冷中被抛之脑后,能给一口吃的就是圣王! 乱世里不需要太多市民、商贾,第五伦也不愿意白养他们,反正都有手有脚,倒不如充分利用起来。 第五伦的态度是:他们打他们的,我打我的,对陇右要防御,但接管长安的大事也不能落下。他遂派万脩、少府宋弘、任光三人来负责此事,数日之内,投军者络绎不绝,一万兵卒已经快满了,甘为民夫去渭桥运粮的,也有数万之众。 曾经对第五伦不屑一顾的长安人,如今却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真香”! 看完第五伦的诏令,明白魏王的计划后,万脩不由笑道:“前几日,在峣关抓获的绿林将校说,更始皇帝刘玄以为,魏王麾下有二十万大军,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反叫岑君然、商颜侯从容夺关。” 他看着不断从城中涌出,希望当兵或以工代赈的长安青壮说道:“一语成谶啊,很快,士卒加上民夫,魏军持戈矛锄矜者,何止于二十万!” …… ps:第二章在老时间。 第338章呼吸   “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茂陵城中,听说万脩征长安饥民为兵卒、民夫事宜搞得红红火火,兵卒已过预期三千,渭北也不用专门征夫去运粮,第八矫这才对第五伦心服口服。   “这本是商贾之道,却被大王活学活用,放在了军争上,如今得此奇效,真是亘古未闻也。”   “还是当年制煤球经商学到的。”第五伦笑道:“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有时候就得反其道而行,就像岑君然打峣关,别人是减灶诱敌,他却是增灶诱敌,这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回想小半年前打进长安时,如何治理京师重地,是第五伦完全无法解决的大难题,也是他觉得自己最危险的时刻。   几万还没练成的士卒,和没有坚定意志的军官扔进花花世界,随时可能被安逸的生活俘获,在满城广厦和奢华宫室里陷进去出不来,彻底垮掉。   而手头又没有足够的官吏队伍接管硕大城市,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只能沿用新朝旧吏。然而这群人贪腐成风,一石粮食下去,能只给你剩下一斗,所有怨恨又会归结到第五伦头上。   天下已经是战时状态,可长安人想过的是太平日子,这种念想第五伦自然满足不了,遂匆匆交卷开溜。   可就在周边政权都认为“长安乃危地,不可取“时,第五伦却改变心意,又觉得长安是个大宝库了。   “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长安还有二十万人呢,在人口锐减的乱世,只要运用得当,他们同样能迸出巨大的力量来。   “如今再回去,乃是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第五伦让任光给万脩送去十万石粮食,令他征召一两万长安青壮出来,派遣军吏训练。腊月结束前,除了十二都门由魏军接手外,里面的一百六十闾、八街九陌,则由他们去维持治安。   “就让长安人治长安人,非本地人,哪搞得清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而实施军事管制,也能将汉、新以来长安积弊的里闾污秽吏治暂时排斥在外,往后会不会卷土重来,那就是后话了。   此外,第五伦决定让少府宋弘作为“京兆尹”,管理整个京师,配套的官员队伍也一一准备完毕,多是从渭北各郡县乃至河东抽调组成,先把一整套班子搭建起来,省得进城后慌手乱脚,让他们以军队做靠山,去和长安城里还苟活的斗食小吏们斗智斗勇去吧。   准备已妥当,但正式入长安的时间,还没到。   第五伦靠着暖炉,端着热乎乎的肉羹,分给第八矫一半,美美地吃了起来,勺子点着南方道:   “入城之日是早是晚,长安人还得冻饿几天,在敌,而不在我!”   ……   魏军和陇右军在渭南控制地域,大体以丰水、昆明池一带为界,广袤的上林苑是陇右骑兵出没的地域,隗嚣以昔日驻扎在昆明池宣曲乡的“胡骑营”三千人为先锋,统领他们的是心腹爱将,来自陇西狄道的豪强猛士,牛邯(han)。   牛邯是典型的关西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腰围膀圆,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与羌胡打交道很有一手,但此番对这场战争,他却心存疑虑。   “魏军过去两月间,修好了逐莽时烧毁的三座渭桥,如今在向长安城北运粮,居然敢在濒临丰水,我军游骑出没的西渭桥往来?”   牛邯最初以为,这是魏军的诱敌之计,为的就是引他们去劫粮,再打个伏击,是故好好观察了数天,却没现周围有敌军大队人马埋伏。   他们毕竟有骑兵脚程优势,胡骑营对这一带又颇为熟悉,眼睁睁看着魏军运了数日粮秣,而己方却只能在这边嚼硬邦邦的干粮,牛邯终于忍不住了,先派出数百骑去试探。   这次行动颇为顺利,他们就当着魏军斥候眼皮底下,渡过结冰的浅浅丰水,迅进入长安城北,袭击了粮队。   但护送粮食的魏军竟也未做抵抗,扔下车乘就跑了,戳开一看,是黄橙橙的粮食没错啊!但胡骑营也不敢久待,将这批数百石粮秣一烧,就赶紧撤回,向牛邯禀报。   “牛将军,吾等得胜归来!”   牛邯更是奇怪了,自第五伦胜刘伯升后,再没人敢轻视魏军,但这防御漏洞也太大了罢?   之后,魏军停掉了西渭桥的粮运,将防线缩到中渭桥及镐水以东。   “魏军怕了!”   “将军,继续往东,将中渭桥的运粮也截断罢。”   牛邯颇为犹豫,还是觉得此乃诱敌之策,思索了两天后,倒是逃出来的城中富豪告诉牛邯,他上当了!   “前日的袭击,乃是魏军故意松懈为之,要的就是让陇右军袭击长安人救命粮食,叫此事让长安人亲眼看到!”   “魏王麾下治粟校尉任光,已遣所招识文断字者,带着当日运粮夫子,奔走八街九陌,将此事告谕城中二十万百姓!”   长安青壮要当兵吃粮,以工代赈,但老弱妇孺还是能领口粥喝续命的。可以想见,饿了许久的长安人本来都吃上救济粮了,却忽闻隗氏骑兵袭击,粮食被烧,是多么气愤。   而任光叹息着让人告诉他们,碍于隗氏作祟,魏军可能无法顺利粮食,魏王也无法在腊月结束前回来了……   这一番话可叫长安人义愤填膺,一面痛骂隗氏不当人子,一面又哭爹喊娘,希望魏王不要在意隗氏兵,赶紧到长安来,长安青壮愿为之效命。   这还不算,他们甚至组织了一群太学生、老博士数十人作为代表,带着草草写就的“万民书”,就像当年全长安一人一票,哀求王莽做安汉公、做皇帝一般,要奔赴渭北向魏王叩,望他早日来京,解万民于倒悬。   现在的情况是,谁敢阻扰魏军运粮,谁要阻止魏王回归长安,谁就是长安二十万人的仇敌!   “如今城中人人皆对隗氏切齿,宁为魏狗,不愿做汉民了!”   “第五伦是将吾等当成寇,养寇以恐民?”   牛邯听得目瞪口呆,而到了次日,当他欲故技重施,再遣上千骑从去袭击中渭桥的粮队时,果在镐水畔遭到了迎头痛击!   除却魏军外,亦有旬月来新征募的长安士卒排着散乱的队伍,在旁摇旗呐喊。   “再往前,恐怕就要遭万脩遣军自长安以南来包抄了。”   牛邯遂悻悻而退,到盩厔将前线情况告知隗嚣。除非陇右大军继续向东压进,否则依靠骑兵,在这大冬天里,也再无隙可乘。   “第五伦是笃定陇右不会大肆进攻啊。”   隗嚣苦笑,第五伦没有料错,他隗嚣用兵是很谨慎的,毕竟不是本行。因为冬日后勤压力天大,豪强能提供的粮食又有限,万余陇右步卒从陈仓抵达盩厔,后勤线拉到三百里长已是极限,再往前就有被第五伦派兵从渭水以漕船强渡,截断退路的危险!   所以只能远远驻扎,派骑兵袭扰,但再强的骑从,其奔袭范围也有限,胡骑营又无来歙那般胆量,渭南各县本就一片残破,除了军营和粮队,也没有什么好袭击的目标……   “绿林已失峣关,而潼关也已建成,第五伦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隗嚣很愁,他接到渭北消息,第五伦大军云集,各地民夫都被组织起来,坚壁清野,直接突袭五陵、栎阳的计划也行不通。   这趟冒险获得大胜利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暂且僵持住,而选择夺取他们唯一可能收获的东西。   “吾等冬日进军,本就是为了以攻代守。”   “夹击耿弇,全取北地,护卫萧关道,好获得高屋建瓴之势,才是此番目的!”   ……   “陇右出兵三路,如此大的阵仗,还以为彼辈要做什么大事,归根结底,原来只是为了我这区区小城啊?”   收到第五伦派人避开陇右骑兵,好不容易才送来的诏令,耿弇这才得知隗氏叔侄的布置,不免好笑。   这个冬天,耿弇其实也不太好过,他当初击灭刘伯升后,意犹未尽,便兴致勃勃带着五千人追击来歙,但奈何这群兵是万脩本部,小耿带不熟,怎么用都不称手。   而来歙又极其油滑,在山沟里钻来钻去,还是叫他逃到了北地,投奔了正在攻略此地的陇右大军。   耿弇抵达北地后,接应了在本地豪强驱赶下丢了郡府的北地二千石、茂陵大侠原涉。   小耿本欲在北地大干一场,然而第五伦当时正忙着处理内部问题,勒令他不得与西汉开战,能拖几天就拖几天。   君命难违,耿弇只好让手下人装作是从五陵赶来支援原涉大侠的轻侠,给陇右军搞搞破坏,但难敌六郡良家子的攻势,如今只守着泥阳和鹑觚(陕西长武)两座城,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今日他却颇为振奋,与弟弟耿国二人在地图前讲解地势:“西出长安到陇右,渭水边山岭林立,难行大军,又有陇山横绝,其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越,险峻无比。所以往来两地,常走的有两条路。”   “一条叫萧关道,也叫北道、回中道,沿着泾水河谷往西北走,出了右扶风后,抵达我鹑觚(chúngū)城,再往西,进入安定郡。”   “我明白兄长之意了。”   耿国了然:“此番陇右东来,渭南的隗嚣,是为了牵制魏王主力。占据好畴、漆县的隗崔,则是为了截断我部粮道消息,同时沿着泾水往西北打,而来自安定郡的将军刘隆,则沿着泾水往东南打,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夺我鹑觚城!”   没错,这就是耿弇坚持要守住鹑觚城的原因,山塬里不起眼的一座小邑,犹如一根卡在陇右势力喉咙上的刺,也是引此次战争的根源。   “陇右没料到刘伯升会败亡如此之快,生怕开春后,大王料理完内政,届时两路夹击进攻陇右,隗氏危矣!”   现在的情况是,耿舒带着两千人在泥阳城,抵挡北地傅、甘两家数千联军;鹑觚小城守军只有三千,却面临着隗崔、刘隆两路,合计两万余人夹击——陇右初起时,十六家豪强合力,兵力顶天四万,一到农忙就减半,如今虽是农闲,兵员有所恢复,但也算是倾巢而出,老家底都掏出来了。   “大王诏令中如何说?”   “大王令吾等拖住,死守即可,等春后隗嚣、隗崔自退,危局可不战而解。”   在第五伦的计划中,反攻将在春后才到来,但耿弇岂是会甘心乖乖蹲守的人?因为接纳了原涉的部分党羽,城里的粮食有些吃紧,既然明白此战焦点在于自己,他就更加跃跃欲试了。   “进陇右的路,萧关道只是一条,还有一条,则是陇关道。经过雍县,望岐山而行,沿着汧水,一直通向陇关。”   这么比喻吧,萧关道是陇右的鼻孔,而陇关道,就是其嘴巴,此番冒险进军,陇右求的,只是能顺畅呼吸。   这两道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尤其在鹑觚县的位置,往西南百里外,就是陇关道上的几座县城……   “有骑兵了不起么?”   一直对幽州突骑念念不忘的耿弇,做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简直能与来歙大迂回一样疯狂的决定!   “如今是腊月冬日,在丘塬沟壑之中,骑兵的脚程,还不如步卒!”   “得让陇右偷鸡不着,反折一把米。”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山沟丘塬那边的陇关道上:“我要设法奇袭陇关道,占住一个县城,逼迫隗嚣仓皇而退。”   “不但将鼻孔堵住,连嘴巴,也给他蒙上!令其呼吸不得!” 第339章蔚为万夫雄   “蒙司马,你别看这县名拗口,其实却与汝祖上渊源。”   来自新秦中的张奋对蒙泽说起这城池的由来:“传说我祖上蒙将军奉秦始皇帝之命北伐匈奴,在此筑城,开土动工前,用觚盛满酒祭祀,这时一只鹑鸟飞过来停在了觚上,于是根据这一瑞象,城建好后取名‘鹑觚’(魂gū)。”   而他对面的蒙泽哦了一声,却对这祖先的典故不感兴趣,只坐在灶前烤火,颇为烦闷,伸手掐着胳肢窝里的小虫儿,骂骂咧咧:   “再在这城里枯守下去,我的甲胄,都要生虱子了。”   且说秋天时,张纯听闻第五伦举事,便跑到南方来表忠心,得了一个侯位,回到新秦中后,老张纯又点了儿子张奋,去魏王身边听从调遣,相当于做人质,而蒙泽则奉命护送他南下。   二人与百多名士卒抵达北地时,正好赶上陇右势力进攻原涉,只能跟着原大侠南逃,与耿弇汇合后,便一同守在鹑觚一带。   但如今这冬日的小城上头既无鹑鸟之瑞,连觚酒也喝不上,陇右骑兵截断了他们与关中的道路,魏王认为这种情况下给北地送粮纯属资敌,只让他们坚持到春天。   敌情倒也没有迫切到火烧眉毛的程度,鹑觚的北、东、南几座县城还控制在魏军手中,挡住各方来敌,来自西边的陇右兵上万人,也在围攻数日后乏粮,退回了安定郡。   按理说,耿弇只需要静坐据守数县,不要让陇右全取萧关道、北地郡即可,但此子不像魏王那般善“站”,生性好动。   “蒙司马。”   耿国奉兄长之命,来唤蒙泽去军议,这让蒙泽受宠若惊,赶紧跟着抵达小邑中的一个窑洞里,还没钻进去,就听到被第五伦封为“游侠将军”的原涉在与耿弇争论。   “鹑觚、弋居、泥阳,还有南方的漆县,几座城互为犄角,陇右兵在腊月不易攻城,只要守到开春,等魏王兵来援即可,耿将军何必冒险出击呢?”   相比于在茂陵做大侠时的呼风唤雨,原涉如今已老了很多,对耿弇的冒险选择,他是万万想不通的。   耿弇却道:“当初原大侠行侠仗义之时,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这是因为原君能够急人所急,能为人之不能为,敢为人之不敢为,是故关中瞩目。”   “如今怎暮气沉沉了?”   原涉顿时默然,他的志气是如何一点点坠落的?还不是被王莽授予的二千石差事磨的!   从去年起,东方大乱,王莽开始病急乱投医,让诸王宗室多推荐人才,于是原涉就被荐了上去,王莽召见后,认为他能得士效死,遂加以宽赦,让他做北地大尹王莽用人就是如此大胆。   但原涉虽也当过官,但过去不过是区区县令,通吃黑白两道没问题,可要他管控硕大一个郡,遂有些捉襟见肘,很快被北地傅、甘二氏架空。   最初几个月好歹能在西汉、魏王中间摇摆,同受两国印绶,可当抉择到来,原涉因与万脩的关系,偏向投魏,但当地豪强心仪于隗氏承诺的好处,双方混战,他这外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遂一败涂地。   一路退到这里,旧部死伤惨重,原涉那点豪气也全没了,只想好好熬到开春,回茂陵做个富家翁去,这大乱世,不适合他。   可耿弇这二十一岁年轻人的心态,却与他截然相反!   两国交兵,争夺的焦点就是萧关道上这几座城,要他坐等别人来救,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做,就做那个能一举扭转战局的人,耿弇认为他已经看到了这可能,也有这能耐。   “隗氏就是欲围攻我部,而诱魏王派兵来援,来一支打掉一支!”   绿汉的牵制还是有些用的,潼关、峣关总得留兵守备,万脩的主力在与隗嚣隔着长安城对峙,第五伦在五陵也是以防御为主,等新募的兵卒、民夫训练完毕后,开春再动反攻。   第五伦不动如山,就是不上陇右的当,但耿弇却不能那般悠闲。   “魏王不知,吾等收了太多投奔的残兵和百姓,几座城的粮食,恐怕撑不到开春。”   所以在粮食绝尽前,倒不如冒冒险。   “吾意已决,请原君与吾弟留守此城。”   “而我调一千精锐,带五日干粮,轻装出击!”   耿弇定了调子,让弟弟将蒙泽带进来:“听说你带来的新秦中老卒,脚力都很好?能走山塬么?”   蒙泽早就憋坏了,不止是这些天在鹑觚静坐,还得算上过去几年间,他们这些第五伦最初的旧部,被留在边塞,如今重与魏王联络上时,惊觉他们已错过了太多的仗和功勋,已然被边缘化了!   其他人无所谓,蒙泽却不甘心,久闻小耿将军常能立功,此时颇有些激动,说道:“这地形,与新秦中也差不多,都是黄土塬和沟沟壑壑,吾等如履平地!”   ……   当耿弇带着蒙泽及精挑细选的一千兵卒,裹着厚厚的冬衣,不带甲胄,或骑马或步行,要离开鹑觚小城时,原涉还试图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诫。   “腊月行军,还要在山塬沟壑里走两百里山路,五天的干粮可能撑不到将军率部抵达汧县(陇县),将军不怕士卒饥饿?”   耿弇已经考虑好了:“沿途有些山中里闾村社,因为远离要道,甚至不知汉、魏之争,有的已是荒村,有的还有人家,每日住宿都有地方,该抢就抢该劫就劫,不至于没吃的。”   原涉又劝:“前几日大寒,陇右兵虽没有兵临城下,但斥候仍在附近游弋,将军一举一动都在其眼中,若是被陇右觉将军意图,衔尾追击,将军以寡敌众,如何应对?”   耿弇自信满满:“我所挑的人,都是北方士卒,尤其是来自新秦中的百多人,人人能骑马。泥阳、弋居之马也尽数调来,能凑数百,骑兵倒是练不出来,骑马步兵,足矣,换着骑乘,脚程不会比陇右骑从慢。”   原涉又道:“将军所选路线,虽多是溪水沟壑,但最后一道,却得翻越千山,当真能够?”   “北方的山不比南方。”耿弇是找过向导询问的:“那千山虽然东邻岐岫,西接陇冈,长数百里,乃是泾渭分水岭。但主脊坡度平缓,到时候将驮马一弃,步行翻过去倒也不难。”   原涉还有最后一件担心的事:“陇右此番倾巢而出,后方虽然空虚,但汧县乃是陇关道要害之处,守军不会少于数百,将军以疲敝之兵抵达后,面对坚城,又要如何夺取?“   耿弇却神秘地一笑:“我自有计较。”   末了他看向原涉:“原君考虑如此周全,不似豪侠,倒像个文官。”   “老了,老了。”原涉有些惭愧,与耿国在城头目送耿弇与千余人远去,看着消失的身影,只感慨道:   “我原涉,只不过是民间里闾之雄。”   “但耿将军,乃是军中诸将中的豪侠,万夫之雄也!”   ……   在原涉面前,耿弇话语虽然说得轻松,但他也很清楚:“这一仗要能成,我扭转战局,居功至伟;若是不能,就是身败名裂了。”   但这并不会妨碍他冒险,耿弇故意向东行进,一副要前往其他几座县城的架势,来自安定的陇右军得知这么多兵卒撤走,定会加紧围攻鹑觚,没料到他居然想打他们大后方!   接下来,就是与时间赛跑了!   往东走了半天后,耿弇忽带着人往西南折返,进入一条名叫“百里溪”的沟壑里,月初的雪已经化了,只在塬上还堆积着些残雪,他们迎着飒飒北风行进,鼻涕都冻在脸上。   路很难走,根本不是大队人马能行进的坦途,亏得这一路确实有不少里闾荒村可让他们在晚上容身。   第二天,军队途经阴密(灵台)县邑,这个在山沟沟里,远离一切关隘要道的小县城仿佛被人遗忘,既不属西汉,也不属魏,过去竟不曾有人来宣谕过,见耿弇军路过,从县令到百姓,只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   耿弇却是想起一诗:“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当值殷商之世,西北戎狄屡犯豳地,古公亶父率姬姓周氏二千乘,循漆水逾大山,去到岐山脚下周原。”   “与今日吾等路线,却是差不多。”   只是周人是在平原上迁徙,而他们则在人烟稀少的山坳沟壑里行进,如此方能把避开陇右斥候耳目。   茫茫黄土高原之上,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瑟瑟寒风犹如刀割。伴着脚下吱吱作响,被冻得梆硬的枯草被人脚马蹄踩成了渣。   因为驮马不够,还一路有损耗,仍有很多人得步行,今日轮到耿弇竟也带头走路,这让叫苦后悔的人也没了话说。   但耿弇从小过的是好日子,出行作战基本都是车马,不比苦出身的士卒。走着走着不太舒服,撑到下一个荒村时,脱了靴袜,现他的脚趾已经挤出血泡,小腿也开始抽筋,疼得要命,但耿弇却只咬着牙忍耐。   “耿将军过去不怎么走远路啊。”蒙泽笑着说道,看得出来,耿弇是以为靴垫垫得越多走起来就越舒服,结果造成靴子挤脚,血流不畅,加上猛一坐地,不抽筋才怪,随军医者给他按压了半刻才缓过来。   同样症状的士卒可不少,好在可以换着骑马,屁股磨破总比脚疼好多了,实在走不动掉队的人,就留在当地待命。   第四天时下起了雪,白雪飘,寒风鸣,风越刮越大,虽有沟壑两旁的山塬阻碍,但飘起的雪花还是直往士卒们袖口和领口里钻,不少人冷得直打哆嗦。   “把脸都侧过去,不要正面朝风!”   耿弇这次倒是有经验,竟还能在寒风中放声而笑:“这风,这雪,比起塞北上谷来,差远了!”   “不错,相较于新秦中,这点小雪算什么?”蒙泽在后应和,横着身子挪到了山后无风的地方休憩。   如此一路减员,艰难走到第四天时,东西走向,绵延数百里的千山山脉就在眼前。   这山塬不算很高,坡度平缓,但马匹是万万上不去的,这也是陇右骑兵不会来的地方。   “弃马,翻过去!”   耿弇倒是活学活用,将来歙的招数学来,骑马步兵将马一扔,就无处去不得。   他手脚并用,带头往塬上爬去,仰头看着顶上,祈求千万不要有敌军伏兵出现!否则就得全军覆没了!   荒沟加上昨日下雪,陇右军不知是没追上,还是压根没注意到,这支军队竟悄无声息从他们两军中间、本不是行军要道的地方穿插而入,就这样进入了空虚的后方。   翻上千山顶上的平塬,耿弇走到边缘,远近天地、丘陵、沟壑、城郭、田野都一片白。不少士卒患了雪盲症,眼睛有些干涩,看不清东西,倒是蒙泽教了他一个第五伦当年传授的办法:用黑土将眼睛以下鼻部等涂黑。   看了一会,耿弇的手指向二十余里丘塬外的一个小黑点。   “那就是汧县(今陇县)!”   他们花了四天半,走了两百多里,翻沟越岭,从萧关道跑到了陇关道。汧县以西,就是巍峨的陇山,陇关则在山的那头,那就不是能趁虚而入的地方了。   士卒已经颇为疲敝,几乎挪不动腿了,接下来还有一场攻城战么?   “将旗帜打出来!”   随着耿弇的一声令下,一面旗帜在飒飒寒风中舒展而开。   那是一面红旗,上面绣着一个“漢”字!   “都记住了,吾等不是来偷来袭的魏军。”   “而是从自西向东,赶赴前线驰援的陇右西汉军!” 第340章给他一个师   “什么,汧(qian)县(今陇县)丢了?”   腊月中旬,尚在渭南上林苑一带,与万脩隔着长安城对峙的西汉大司马大将军隗嚣,没从后方等来援兵和粮食,却惊闻此噩耗。   隗嚣麾下将校们都悚然不已,汧县乃是退往陇右的必经之路:陇关道上的重镇,乃是他们的大后方,怎么会忽遭袭击呢?   “魏军不过七百余人,冒充汉兵自汧县之西抵达,汧县令不曾有备,觉不对时,竟为其袭门,县邑遂失。”   “魏兵据汧而守,陇关、陈仓守军两日后才闻讯赶到时,却见城门紧闭,未能攻下,魏将宣称将军已为第五伦所败,汧县不少人信以为真,竟助其守城……”   汧县得名于汧水,说起这条河流,陇右人可谓记忆深刻。当年秦国从天水往东扩张时,秦襄公以七百人向东挺进,翻陇山,进入汧水谷地,终于到达了汧渭之会的陈仓,并在那里营建新的都城,完成了东出大计。   由此可见,汧水、汧县对陇右势力的重要程度,魏军的突袭,占了座县城,虽不至于完全阻断道路,但也让陇右如噎在喉,这次进攻,当真是打在他们命门上了!   可隗嚣想破头都想不通,这批魏军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是第五伦在新秦中的旧部?他们难道会飞不成?   “飞倒是不必,但此将翻山越岭确实厉害。”   他麾下猛将牛邯倒是看出端倪,指向地图上,正在被陇右两路大军围攻的北地郡鹑觚等县。   “魏车骑将军耿弇在此,素闻此人善于用兵,胆量颇大,莫非是赶在我两路大军合围前,带着小股兵卒,从夹缝里钻了出去,竟径直往西走小道沟壑山塬,袭了我后方?”   若真如此,那此子就确实可怖了,陇右这次违反常识,隆冬出兵,就是想要夺取北地郡和萧关道,为往后第五伦从关中平原向西仰攻制造更多困难。   可如今萧关道没拿下来,陇关道竟被人反手扼住了,遂叫隗嚣如坐针毡。   “耿弇此举,恍如我军在与第五伦正面持长戈对敌时,忽然绕到后方,用一把匕,顶着我的背啊!”   牛邯询问:“大将军,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隗嚣在关中耗了这么久,也算明白了,除非他们要学刘伯升孤注一掷,与第五伦决战赌输赢。否则继续拖下去,吃亏的还是陇右一方,区区一个陈仓的粮食,可没法与整个渭北相比,一旦开春,魏军动反攻,今日靠着豪强投靠,占得的城郭土地,依然要丢给第五伦。   “我叔父诱敌不成,彼坚壁清野,又是冬天,这场仗,恐怕打不赢了。”   隗嚣本就不是很愿意东出,如今更是萌生退意:“让陈仓守军围住汧县,拖上十天,孺卿,你带着胡骑营断后,我大军得慢慢往后撤了。”   “撤回武功,再撤回陈仓,先解除后顾之忧要紧。”   言罢,隗嚣又看了眼地图,眼睛在那些明明难以通行的沟壑大塬间游走,说道:“谁能想得到,这僵持局面,却被区区七百兵卒打破了。”   “耿伯昭,何其神也!”   ……   被这意外弄傻的不止是隗嚣,第五伦也傻了。   对这场仗,作为全局总指挥,第五伦追求的无非是一个“稳”字。   隗氏的意图很明显:围点打援。围攻北地数县,诱使魏军支援。   第五伦上万部队被绿汉牵制在潼关、峣关,万脩手下还有万余人,与隗嚣对峙于长安两侧,真正布置在五陵的军力并不多,守则由于,攻则不足。   于是第五伦也乐得拖下去,寒冬腊月对进攻方不利,反正隗氏一时半会也打不下北地郡,不如以空间换时间,等到春暖花开,从长安、五陵征募的新卒练成,他就有足够的兵力动反攻。   可万万没想到,前几日耿弇让人送来一份请罪奏疏,自劾奏矫制,将第五伦惊得坐不住了。   “耿伯昭,意欲何为?”   上次与刘伯升决战时敲打了一番,还以为小耿听话了,这个冬天,就让他在北地那几个县打打防御战,再磨一磨性子,立功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可第五伦没料到,耿弇竟没听从自己“坚守”之令。   第五伦气归气,但还是仔细看了陈言兵状,情绪开始变为了忧虑。   虽然棋手现棋子在自己动,不是什么太美妙的体验,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子妙棋,而只有耿弇这等胆大包天之辈才敢走,恐怕连敌人都没料到。   “此乃敌后穿插,挺进陇东啊,可筹划与实操毕竟不同。”   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敌方甚至是友军,往往都不会按你设想的行动,第五伦都习惯了。耿弇的方略看似环环相扣,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便是覆军杀将的惨败!   “这要是不慎败了,非但坏我军略,连他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第五伦开始犹豫起来,是置之不理,让这小子自生自灭,还是……   尽管不太喜欢下属打乱自己的计划,但第五伦负手思索良久,还是琢磨如何才能帮上耿弇的忙,遂招来负责渭北作战的御史大夫景丹。   “大王,我军部属在五陵半个师,前锋在醴泉乡提防陇右兵深入,老卒新卒加一起,也才半个师,倒是民夫较多,有两师之众,都了兵刃,披甲者约有一成,但未经太久训练。”   在这场大战前,第五伦刚对军制进行了小小改革,按照古之制度,最高的是军,其次是师,以万人为一师,后面则是部、曲、营、队、什、伍。统辖一师的,已是将军了。   “新兵能站就行,我的旧部,哪一支不是这么过来的?“第五伦自嘲地如是说,下令道:“让在醴泉乡的第七彪拔营,率众向西进,收复好畴县!”   “而卿则带着五陵士卒及民兵,紧随其后!”   景丹没搞懂第五伦忽然破坏计划是为哪般:“大王是要支援北边?”   第五伦道:“不,向西进,一直打到岐山脚下去,做出截断隗崔军退路之状。”   景丹有些忧虑:“彼辈多骑兵,而我以步卒为主,若非敌军主动去战,恐怕截不住啊。”   第五伦笑道:“截不住不要紧,此乃吓敌之策也。”   对双方来说,耿弇的行动就是个意外,不管他奇袭成与不成,都会吓隗氏一大跳。   尽管第五伦也惊出了一头冷汗,但对外人,却得说:“耿伯昭乃是依余计行事。”   尤其得让敌人也如此认为,毕竟对方猜不透第五伦心思。这边若能适当配合,将一个意外,包装成一次魏王亲自策划的迂回大包抄,一副要全歼隗氏大军的架势,让隗氏叔侄越惊恐。   第五伦说道:“三军之灾,起于狐疑。这一恐,仓促撤军之下,或许就能给魏军提供战机。”   景丹明白了,不由暗暗感慨:“大王对伯昭当真是厚爱啊。”   若是换了旁人,景丹肯定会劝第五伦,这种不听号令的将军,就不能纵容惯着,更不可为他改变大计划。但耿弇不同,景丹曾在其父亲麾下做过很多年的官,回来投效第五伦前,相当于耿家的“门生故吏”,与小耿也关系莫逆……   等等,景丹猛地警醒,正因如此,有些话,他才更得说啊!   景丹遂赫然下拜道,肃然道:“但大王已严令耿伯昭与原涉在北地坚守,若因其一意孤行冒险,导致数县沦陷,那便是得不偿失。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车骑将军此次矫制兴师,纵侥幸得手,渐不可开也。”   “卿言有理。”   第五伦却道:“但将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将军们在前线,对战机的把握,比余在后方看着地图指点江山要真切得多,总不能都按照余的几句话、下去的阵图去打仗罢?畏手畏脚如何能胜?”   “汉时霍去病千里奔袭河西、陈汤矫制斩郅支,这等壮举都是临机应变,事急从权,还是得容忍,但前提是……”   “做这种事的人,只许胜,不许败!”   第五伦道:“更何况,余也不忍伯昭英年葬身于沙场,好好一个将才,才二十一岁就丧命黄土沟壑里,改变方略事小,损我一员大将事大!”   “总之,战罢该赏是惩,功过如何区分,那是后话!先让伯昭和士卒们,能活着回来,此事最为要紧!”   这一番君臣对话,景丹算是对第五伦表明了态度,从此以后耿是耿,景是景,他是魏王的御史大夫,不再是耿氏的旧僚私臣,忠心已表,同过去完成了切割。   而第五伦这一番肺腑之言,直接与当事人不太好讲,景丹聪明,肯定会将自己的话语传到耿弇耳中。好叫这个年轻人知道分寸:第五伦不希望麾下将校,也变成刘伯升那样的赌狗。   一番部属后,第五伦还得紧张地等待前线消息,耿弇这次钻得太远,一口气捅到隗氏大后方,甚至连斥候都联络不上,只能通过敌人的进退来判断。   在第七彪已将前锋出击后,南边的朱弟也赶回来传消息:“大王,隗嚣退兵了!以三千骑从断后,三军则缓缓撤离盩厔,回了武功,据斥候隔河查探,恐怕是要一口气退回陈仓去!”   “万将军请命,询问要不要追击!”   万脩风格与小耿截然相反,第五伦没说打,他绝不会有半点动作。   第五伦暂时没回答,只问:“隗崔呢?”   “隗崔正在围攻漆县,如今也在向西南方撤军。”   “善!”   第五伦一拍双手:“如此看来,是耿伯昭当真得手了!”   苦等几天得到这结果,真是又惊喜,又令人后怕。这下,魏军和陇军,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第五伦笑着对景丹道:“这耿伯昭,你要给他一个师,他敢打到天水成纪去!”   朱弟又进来请示:“大王,军情紧急,万将军询问,追还是不追?”   第五伦一挥手:“追!”   “渭水和沟渠有冰,无法漕运,三军携干粮,穷追猛打,做出直扑陈仓,将隗氏聚歼于陇东之势!”   第五伦要配合耿弇,将这场真假难辨的大戏演到底,心中暗道:“若论临阵作战,我乃中庸之将,但要论虚张声势……”   他也是个好演员啊。 第341章长杨   隗嚣为人与第五伦的上一个对手刘伯升截然相反,有人说他是“仁厚犹豫”,做起事来瞻前顾后,却又容易受周围人影响:他本意不想东出,但叔父隗崔及主战派跃跃欲试,隗嚣遂不痛快地答应了。   但如今在撤离之际,隗嚣倒是显露出他骨子里狠辣的一面来。   陇右兵西撤至武功县时,当初来投奔,携壶浆以迎的豪强们顿时急了眼,都簇拥在隗嚣面前拦着不让他走。   “大将军不可抛弃吾等啊。”   “渭南著姓合力,也有数千徒附,可为大将军所用,回与第五伦追兵决战,以逸待劳,必得大胜!”   隗嚣只垂泪告诉众人:“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此乃假意撤退也。”   大姓苏回等人面面相觑,如此仓促,这“假意”也太像真的了吧。   隗嚣说道:“诸君当知晓,魏军占据长安以北,哄骗愚民为卒伍,使我骑从不能深入烧其粮秣,而若大军贸然东进,又恐长安沦为战场丘墟,波及无辜黎民。”   “是故,不如假意退却,诱敌追击。”   隗嚣已经安排妥当了:“诸君便带着徒附,在硕大上林苑中埋伏,待魏军追至盩厔一带时,我便将大军调头还击,而诸君则从上林杀出,前后夹攻,则魏军可破!”   好说歹说将豪右们劝回去,隗嚣为了争取他们,承认了刘伯升时给众人瓜分上林苑的作为,上林广袤三百里,有宫室园囿,又有彼辈各自占了地盘后,偷偷储下的存粮,足够守很久了。   等众人走后,霸陵王遵才问道:“大将军当真要诱敌反击?”   隗嚣却不直接作答,只道:“第五伦令耿伯昭翻山越岭击汧(qian)县,断陇坂道。又在渭南、渭北都开始追击,竟毫无顾虑,这绝非巧合。依我看,他是存了将我军聚歼于陇东,一劳永逸的念头,吾等得退到陈仓,与叔父汇合,方有一战之力。”   至于这些豪强武装……   隗嚣对他们并不信任,顺风仗时能帮着打一打,与第五伦大军决战时,他们或许就会为了家族延续,反戈一击以求魏王宽赦了。   “倒不如让彼辈在上林苑中,替我阻挡一时。”   “一来可使阻扰魏军追击,二来,也可使万脩有后顾之忧。”   第五伦让耿伯昭袭他后方,隗嚣没这本领,但却可以在上林苑中埋下许多钉子。   “大将军这是壁虎断尾啊。”王遵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又对要弃整个渭南与第五伦心有不甘。   隗嚣却道:“我没骗他们。”   “若能在陈仓反击第五伦得胜,局势逆转之际,这些埋下的暗子,便能起到大用!”   他说了会反攻,但没承诺,究竟是数日之内,还是旬月之后啊!   ……   张宗三个月前在潼塬强渡黄河,打绿林军七寸,扭转局势,一战成名。事后被第五伦封侯,爵号“阳泉侯”,虽然是最低一档的“千户”,但也算跻身功勋之列,成了河东士人在朝中的表率。   他在河东养了几个月伤,稍稍痊愈,随着东线局势稳定,便与三千河东兵一起,被调到长安附近,听从万脩调遣。   但张宗对万脩的方略却不敢苟同。   “素闻万将军用兵谨慎,与小耿截然相反,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张宗不像第七彪、郑统那般有话直骂,骁勇的外表下有一颗识大体的心,只暗暗嘀咕。   他们奉命追击隗氏兵,但一天只走三十里因为大量时间,都浪费在肃清盘踞在上林苑中的豪强上。   上林中宫室林立,宫旁一般有小苑,刘伯升给豪强分了林苑,隗嚣为了表示陇右对“百姓”的厚爱,索性连附带的宫室也送给了他们。豪强们失去了坞堡后,带着族人徒附逃到这儿,如今被隗嚣留在这负隅顽抗,不少人还当真坚信隗大将军是诱敌反击,傻乎乎拒守宫室。   但修建时就作为享乐之用的汉时离宫,终究比不了专门用来防御的坞堡。万脩麾下的部队在霸陵、杜陵打掉了十几个大坞堡后,对攻坚已颇有心得,三下五除二就能收拾一个。   军队后面跟着的就是从长安征募的数万民夫,归任光统辖,每每打下一处,俘虏连同战利品,就交给他们带回去,游街耀武,让长安人知道魏军天天都有大胜。   但张宗却对这种小胜不以为然:“隗氏仓皇而走,本当衔尾而追,多咬块肉下来,如今却受阻于上林,等吾等赶到武功,隗氏已从容退到陈仓了,真是因小失大。”   但万脩却不理会麾下将校的抱怨,仍有条不紊地向西推进,宜春苑、萯阳宫、汉武帝昔日驾崩之处五柞宫,从东到西,一处处打了下来,肃清残敌,最后开到了盩厔县附近,位于渭水边的长杨宫……   宫中有垂杨数亩,因为宫名;门曰射熊馆,据说汉武帝年轻时很喜欢微服来此,带着羽林骑们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   如今的射熊馆中被大姓盘踞,他们来自杜陵,曾积极投效刘伯升,自是被打压对象。与第五伦、万脩算得上有破家灭族之恨,最后一刻仍带着少许徒附负隅顽抗,他们在被张宗攻破射熊馆后,不肯降服,竟疯狂地点燃了离宫!   一时间长杨宫烟火弥漫,冬日天干物燥,苑内百亩婀娜多姿的垂杨早被砍了不少,如今都是枯木残枝,在烈火中扭曲着身形,仿若汉时的深宫鬼魅重现人间。   万脩让士卒抢救,勿要让火焰弥漫将整个上林苑都烧了,但也只来得及划出防火带,对长杨宫却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秦汉以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离宫在火中化为丘墟。   与长杨宫隔着一条渭水的,便是槐里县(陕西兴平),第五伦已移驾至此,与万脩平行西进,此刻见到长杨宫被焚,跟在魏王身边的奉常王隆忍不住唏嘘遗憾。   “《长杨赋》,是夫子到京师后的成名作啊。”   王隆记得扬雄与自己说过,写这赋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先是花了三个月时间雕琢词句。而写罢此赋,立刻疲倦地倒地酣眠,昏睡了三天三夜,梦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飞出体外,在空中飘荡,与前辈司马相如相遇。梦醒之后,老扬雄全身乏力,又花了三个月之后才得以恢复,足见其呕心沥血之深遂。   当时《长杨赋》一出,京师振动,士人万口传诵,而如今长杨被焚,真是可惜。   同为扬雄弟子的魏王伦却不这么认为,站在凌汛的渭水边笑道:“要余说,这宫室烧了好!”   “文山可记得夫子写此赋的深意?”   第五伦道:“前汉元延元年,汉成帝为能在南下朝觐的单于、胡王面前夸耀汉朝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百姓上万人,入终南山围猎,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射熊馆。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汉成帝则带着赵飞燕、赵合德等,临观取乐。”   “但此事却大为耽误农事,夫子随驾见此情形后,才追作了此赋。”   王隆自是记得,甚至背得里面的话:“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图,岂为民乎哉?”   他拱手道:“是臣看得浅薄了。”   话虽如此,但王隆望向长杨宫的目光,依然是怜惜的,纵是汉成不爱民,但长杨本身是没有罪过的,从司马相如到王褒、扬雄,这些上林离宫承载了多少文雅佳事,如今却化作灰烟。   第五伦又道:“早在王莽时,这长杨宫射熊馆豢养的黑熊就统统被杀了节省经费,空空如也,但时至今日,上林中,仍有不少‘熊罴’!”   他指的是籍刘伯升、隗嚣二人的“宽厚”,得以盘踞霸占这儿的渭南豪强,如今却是趁着战争,将其一扫而空!   第五伦笑道:“万将军、张将军在上林中搏豺狼,手熊罴,何其壮哉!文山,这难道不值得作一篇赋么?”   王隆应诺退下,方才静静听着,一直缄默的少府宋弘,却又询问魏王:“等赶走豺狼熊罴后,大王会如何处置上林苑?”   刘伯升、隗嚣动了上林苑,开了个坏头,故而魏王麾下不少人也眼巴巴看着。   宋弘倒是不感兴趣,但他知道,魏国之中,有些人也正打着主意,若是魏王能像刘、隗一般,将上林分给功臣宗室圈地经营就好了!甚至连魏王宗室里的第四咸,都对上林念念不忘,曾到他这来探听过消息,被宋弘黑着脸赶走。   宋弘很想知道,第五伦会如何处置这前朝皇家私产。   第五伦却反问宋弘:“少府以为呢?”   宋弘说道:“这上林的渊源,起自秦时,秦始皇帝欲大苑囿,为优旃所劝。”   “汉初时,萧何曾谏刘邦,说长安一带土地狭窄,而上林苑中却有着许多空地,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可以让百姓自取耕种,而勿要光长草木喂了禽兽。然刘邦大怒,认为萧何乃是自媚于民,将其下狱。”   “这之后,上林遂成了皇家园囿,汉武时征数县之地,扩大过一次,东方朔曾以三害谏之,他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上林气候适宜,有稻梨栗桑麻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这样物产丰富的膏腴之地,却因为皇家私利,投入猛兽,变成虎狼之墟,确实是可惜。”   第五伦明白宋弘的意思了,拊掌道:“余与少府之见略同。”   其实在汉武治世,圈了上林,却开出渭北更多的田地,于国家并无损失,盛世时也无可厚非,可如今是乱世,生态环保,还是放在活命之后吧。   第五伦做出了决断:“上林苑中的池塘、山林,乃至于其中的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仰足,归少府、水衡都尉所有,私人不得开采。”   “但一些平阔地带,则可以辟为农田,能得上万顷地了,乱世里,长安不少人失了本业,余不忍其饥寒交迫,来年开春后,大可来此耕作屯田,自给自足。”   宋弘听罢,松了口气,这永远严肃的君子,缄默寡言,对第五伦骗他离开长安还有些怨恼,但今日难得对魏王有所赞誉:“刘伯升、隗嚣将上林分予‘百姓’。”   “而大王,则要将其,分给真正的百姓!”   “扬子云在《长杨赋》中,以为君王应以养民为准则,动不为身,玄默为神,淡泊为,我深以为然。身为弟子,王隆只见其辞藻皮毛,但大王,却是得了子云翁此赋之真意啊!”   “素闻少府刚直君子,不喜阿谀媚上之人,今日怎也如此?余不爱听这些话,少府倒不如为我做好此事。”   见宋弘跟自己站在一边,第五伦自是欣喜,除却景丹、任光外,他还有这一位可用啊,只道:“不过,剖分上林,但那是开春后的事了。”   第五伦指着渭南渭北平行西进的军队:“先,得将陇右的‘虎豹犀象’,驱而远之!” 第342章守户之犬   随着大军推进,离开槐里往西走一百多里路,便是武功县。   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在渭水之南,乃是右扶风重镇,往南眺望,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时值腊月,山顶皆有积雪,雾雪塞路,人迹罕至。   第五伦看着那边,举鞭道:“有人说,五月份时,刘子骏便是在那施法布阵,请太一降天罚于王莽?”   随军的王隆应道:“正是,王莽败亡前夜,确实有太白经天……”   这才有王莽带着百官太学生哭天,而灞水之畔的北军被此异相所惊,不战自溃,也搞得第五伦麾下不少人,将那天生的事视为祥瑞。   “文山,你信么?”   王隆摇摇头:“那天象虽与王莽覆灭有关,但恐怕与刘歆无涉,是他擅观天象,预测到当晚之事,这才放出消息,刻意为之。”   若老刘歆真有那本事,怎么不再降一个天雷,将魏王劈死?   说话间,武功县城已到,过去一个月,此处曾是陇右军向东推进的基地,如今也是魏军的前沿阵地,距离县城还老远,就能看到城中冒起的烟火,听说是隗嚣撤离前让人将粮仓给烧了……   前锋的张宗回来报讯:“大王,隗嚣令人烧仓,为本地豪姓苏回所阻,如今火已扑灭,粮食还剩小半。”   “苏回?他不会投靠了隗嚣,还被封为右扶风三老么?”   这倒是让第五伦意外,他现在在百姓中美名远播,但在“百姓”中却是恶名千里啊!   按理说,现在渭南豪强应畏他如虎,纷纷奔逃才对。这苏回前几天才携壶浆以迎隗氏,抱着隗嚣马腿求他不要抛弃关中豪族,理应是被魏王清算的对象,如今怎么转了性,莫非是还心存侥幸?   于是第五伦便在城前匍匐的队伍中,见到了苏回,笑道:“苏君为何没随隗季孟走?”   苏回也是出于无奈,隗嚣口口声声要为豪强张目,可跑起来却比谁都快,让苏回大失所望。他家几代人都在武功,不舍得离开,遂决定冒险一试。   “祖上右曹典属国苏公坟冢祠堂在此,不敢弃。”   这句话是点明利害:我是苏武的后代,在本地名声很好,你不能杀我!   但仅此肯定不够,毕竟从传闻上看,魏王为人阴损狠辣,绝非良善之辈,苏回再顿:“小人前时为隗嚣所迷惑,直到近来做梦一个梦。”   “梦中有神人对小人说,魏王举义兵诛暴莽,今岁五月二十八日,太白经天,汝邑在太白峰下,当应此瑞!”   “小人惊醒后,让人在梦中隐约看到的井边寻找,竟现井口隐隐着白光,令人绳坠而下,竟找到了一枚白石!”   第五伦的麾下将校大臣们面面相觑,献祥瑞,这是武功人的老路数了,当年王莽就派人来此伪造过武功白石,作为新朝建立的十二神器之一。   第五伦听后忍俊不禁,看向苏回:“汝等现白石的井,与当年王莽所得的武功白石,是同一口?”   这神井了不得啊,祥瑞还能量产,跟母鸡似的,几天一个蛋么?   苏回有些尴尬:“不是一口,乃是相邻。”   他连忙让人将所得白石献上,因为怕有歹人抱着石头砸魏王脑袋行刺,由卫士一一传递过来,却见那石头一看就是人工雕琢过的,被磨成了五棱五角,上竟有几个丹书著石……   “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魏王伦当为白帝!”   第五伦明白了,这就是苏回和武功人的自保方式,不由哑然失笑,不愧是王莽时的祥瑞谶纬重灾区,尝到过甜头,这是上瘾了啊!   苏回自顾自地说道:“高祖曾斩白蛇,白蛇者,白帝子也,刘邦,赤帝子也。而今陛下以白帝取赤帝天下,偿昔日一剑之恨,灭诸汉,理所应当!”   言罢低低俯,倒是群臣看他目光不善,心中暗想:“大王明确说了要‘缓称帝’,是故近来无人再劝,若要劝进,也轮得到你这老叟?”   而第五伦也捧着这白石,感慨:“此县原本以水为名,就叫武功,新莽元始五年,以此为安汉公采地,改名曰汉光邑。”   “等到王莽代汉,又改名新光邑。”   “今日,汝等是不是还想改名叫魏光邑啊?”   他摇了摇头:“还是不必改了,继用旧名罢。”   说着,第五伦便将这人工制造的白石头,随手递给一旁的张鱼,让他扔回那口井中:“伦德行浅薄,这石头,还是先还给那‘天使’罢!”   他不排斥迷信,但这么低劣的祥瑞谶纬,第五伦用了都觉得掉价!而武功人想一招鲜吃遍天,再骗个免税赦罪的打算,也落空了。   至于苏回等反复之辈,看在他这次成功将自己逗笑的份上,第五伦只让人控制起来,等打完仗再落不迟。   而就在第五伦与万脩的大军入驻武功时,却也从北边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第七将军追击隗崔,在岐山以北为其骑从所袭,损兵数百。隗崔撤往陈仓,与隗嚣合兵一处。”   ……   “叔父无恙,侄儿心中就安稳了!”   右扶风陈仓城,看着须上沾着雪的老叔父朝自己走来,健步如飞时,隗嚣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隗崔也对这做事犹豫的侄子没好气:“季孟,你且说说,好好的后方,怎会叫魏军袭击了?”   他认为隗嚣这边掉了链子,拖累了自己,又得知攻下汧县的人才七百,豪侠了一辈子的隗崔更是怒不可遏:“区区七百人,就算占了一座县城,也无法阻断道路,何必让两路大军都撤回来!只要再多几日,我与刘隆便能全取北地数县,会师南下了!”   “叔父。”   隗嚣在长辈面前,不像一位大将军,反似个小媳妇,他委屈地解释自己的谨慎:“侄儿以为,此乃第五伦之策,以偏师断我后路,再兵反击,欲全歼我大军于陇东……”   “全歼?”隗崔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他问过老夫么?”   言罢便与侄儿炫耀起自己在岐山以北的战绩,留下一队良家子骑,成功将诸的太猛的魏军第七彪部打得损失惨重,大挫魏军士气。   “叔父年过六旬,却仍有万夫不当之勇,真乃六郡之杰,不亚当年飞将军。”隗嚣恭维着从小就崇拜李广的老叔父,还是磕磕绊绊地提起自己的打算。   “为今之计,趁着第五伦为上林豪右所阻,耽搁了数日,而其北路偏师也暂时受挫,我军可从容向西,从陇关道或渭水峡道,退回陇右去……”   “退?为何要退?”隗崔拍案而起:“此役已成了一半!这右扶风已归附于隗氏,豪强也深惧第五伦,愿意出兵出粮相助,岂能弃之?更何况,那方先生不是说过么,守陇必守雍!”   右扶风的精华在陈仓、雍县一带,这儿历史上曾哺育了周人、秦人,周以岐下八百里而得天下,秦国也建都于雍,也算春秋一偏霸。   当初秦襄公等,苦巴巴地从陇右往东打,图什么?陇山以西半农半牧,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六个郡加起来,户口还不如一个右扶风多!   隗崔来到右扶风后,看到这的沃土、粮食、人丁,都是陇右最缺的,哪舍得轻易离开?   右扶风在手,他们还有争天下的可能,但若是丢了……   那所谓“西汉”,就是个局限在陇右,再难东出的大笑话!隗崔那“六郡子弟坐天下”的梦想,就要夭折了。   然而在隗嚣看来,龟缩于老家,倒也没什么不妥,没有那份实力,就别妄想一统天下。他觉得,这世道应该会像战国一样,四分五裂,维持好几代人,于他而言,陇山以西一诸侯之位,足矣。   可这话隗嚣不敢明说,只道:“守陇必守雍不假,可雍地无险可守啊。”   右扶风和关中平原是一个整体,岐山也就是渭北一角,无法阻碍交通,第五伦随时能打进来。   隗崔却持相反意见:“无山川之险是好事,陇右六郡骑方能在陈仓以东,纵容应敌。”   叔侄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候,有来自陇右的信使赶到,告知二人一桩大事!   “上月下旬,趁着山林枯萎,蜀王公孙述遣兵上万,出白水关,击武都郡,至本月初信时,武都郡守已降蜀!”   虽然冯衍先生如今被困在何处不得而知,但他奉命鼓捣的“魏蜀联盟“,好歹起了点作用,公孙述得知西汉、魏国交兵的消息后,等了半月才出兵。   武都郡太偏僻了,本就是隗氏传檄而定的地方,也不甚重视,陇右甚至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去驻防。如今被蜀兵一打,竟望风而降反正对当地氐人羌戎尊长来说,这些中原王侯叫汉亦或是叫蜀、魏,有何区别?   隗氏叔侄被这噩耗惊到了,隗嚣喃喃道:“武都虽僻在西陲,但接壤羌戎,控扼祁山噤要,通道陇蜀,山川险阻,为北伐之道啊。”   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从耿伯昭奇袭,到公孙述击武都,这一切,果然都在第五伦计划中,欲毕其功于一役!”   本以为靠着方望牵线,可以让第五伦两面受敌,没想到被夹击的,竟是他们自己啊!   “叔父!”   隗嚣屏退他人,这位堂堂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给隗崔长作揖,用上了哀求的口吻:“叔父,公孙述虽受阻于祁山之险,冬日难以突破,但若吾等被第五伦久拖在右扶风,恐蜀军开春后会继续北伐,陇右大军悉数被吾等带出,家中空虚,还是退回去罢!”   “你这条只会看家的狗,没志气!”   隗崔气得给了隗嚣一巴掌,力道极重,隗嚣脸上立刻浮现红印,他愣住了。   隗崔也愣了,打完后才觉得有些过分,只扶起隗嚣,语重心长地说道:“季孟,吾等带着六郡子弟东出,若就这般仓皇而退,岂不是会威望大失?为人所笑?人心一散,十六家联盟,便要瓦解了!”   这西汉朝廷的基础,不是扶持的刘婴小儿,而是陇右豪强的共同利益。   “侄儿明白叔父的苦心。”   隗嚣仿佛醒悟了,一副乖巧知错的模样:“但如今陇右人心惶惶,非得有人坐镇不可,不如叔父回去镇守,让侄儿留下对付第五伦……”   “要回你回,老夫才不回!”   这不是笑话么?他侄子以经术见长,哪会打什么仗?   “季孟,你带着数千人西归,给我留两万兵,右扶风,交给老夫来守!”   隗崔一脚踏进了隗嚣的套里,隗嚣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应道:“诺!侄儿回去安定人心后,便立刻征青壮及羌胡骑,来援叔父!”   隗嚣离开后,才轻轻捂着自己被叔父铁掌扇红疼的脸,心道:“此战若是胜了,第五伦大不了退回长安,可若是败了,隗氏危矣。”   老头子这一巴掌,倒是将隗嚣彻底打醒了!   “做守户之犬,也比丧家之犬强!” 第343章 六郡皆良家   站在陈仓城头,目送隗嚣带着数千人西去,隗崔皱着眉默然不语,直到队伍尾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吾侄柔懦犹豫,不似六郡子弟,反像关东儒生。”   虽然看不上侄儿的做派,但他毕竟是“大司马大将军”,这一走必定引人心动荡,隗崔也少不得召集诸家脑,请他们宴饮,用六郡人喜欢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来安抚战前军心。   隗崔举碗扫视众人,陇西杨广、狄道牛邯,皆乃陇右一时英杰:“吾等祖上,家家都称得上是良家子。”   所谓良家子,乃是家财十万甚至百万以上的中家、富家子弟,可以自备战马甲兵。六郡,指的则是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郡也常被囊括,都是关西缘边地区。   这些郡的特点是迫近匈奴,汉人与羌胡杂处,于是武德充沛,家里有一定资产的良家子年少起就开始修习备战,修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他们颇受汉朝皇帝青睐,常得以入补郎卫,或者从军因善骑射,有功而为名将。   隗崔依然记得父辈曾与自己说过的沙场故事。   “孝文皇帝中年,赫然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六郡子弟由此而兴。”   “孝武皇帝时,选拔六郡子弟,守卫建章宫,初称为建章营骑,后改称羽林骑,其意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在座十六家陇右豪强的祖辈,谁没在汉武帝身边持戟执勤过?随他骑射于上林?   而绵延了数十年的汉匈大战,也是六郡子弟出生入死,往往祖、父死于漠南、河西,儿孙又前赴后继,继续入伍,驰骋于漠北、西域,这汉家硕大的边郡,每一里上都洒着六郡子弟的血!   隗崔饮酒赞道:“陇西李广,用善骑射,杀虏多,号飞将军。金城赵充国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天山一战,威名赫赫,跃马河湟,诸羌震惊。北地甘延寿,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与陈汤驻西域,斩郅支单于,扬威万里!”   其余义渠傅介子、公孙贺,狄道辛武贤、庆忌,郁郅王围等辈,皆以勇武显闻,不可胜数。   回想过去,那真是六郡子弟的黄金时代啊,至今歌谣慷慨,风流犹存。   可这一切,都在汉元帝时,与匈奴彻底和平后戛然而止。狡兔已死,飞鸟已尽,还需要猎犬、弓箭做什么?随着边塞晏然,朝廷也不再派兵出征,六郡子弟延续百多年的军功仕进就此结束。   那朝中郎卫总还能当罢?但汉家已经完成了转型,退武人而用儒生,五经优异者容易做官升职,羽林、期门不如太学生吃香,且分配的名额越来越少。   “外戚、关东儒生与五陵人合起伙来,排挤六郡子弟。”   这是隗崔六十年来所见所闻造就的认识,他愤慨地击案,开始地图炮。   汉武以后兴修的五陵邑,在展百年后迎来了全盛,五陵人士读经风气浓厚,富贾、豪侠、高官频出,反观陇右却一天天被边缘化。昔日傲然的良家子去京师,竟成了给关东五陵相侯站岗把门的存在为了竞争朝堂一官半职,关东、五陵人士开始疯狂内卷,陇右的大老粗哪卷得过人家?   王莽以新代汉,对西域、匈奴用兵,本以为是复兴六郡地位好机会,但新军之弱令人瞠目结舌,反而送了不少子弟的性命,而新朝更加好儒。   陇右豪强也试过转型,他们隗氏就培养出了一个善经术的隗嚣,但又如何?依然只能给刘歆做吏,无法混入新朝高层。   故而当天下大乱,方望将刘婴送来时,隗崔立刻意识到,这是让六郡复兴的大好机会!   “若是汉家天子为陇右控制,吾等位列朝堂为三公、九卿,做了人上人,子弟们便不必担忧被五陵恶少年、关东儒生压一头了!“   这便是隗崔的迷梦。   “可如今,五陵人却想故技重施,将吾等赶回陇右山坳里去!”   “第五伦及其宗室,长陵人也;马援、耿弇、万脩、原涉,茂陵人也……”   在隗崔眼中,所谓的魏国,就是一群五陵人推了第五伦当头,甚至连南边的蜀国,也是茂陵人公孙述做王。   六郡人看不惯五陵人,在他们眼中,五陵都是恶少年,仗剑倚马、轻财任侠、饮酒赋文,长于私斗而怯于国战,每次出征匈奴、西域,都给良家子拖后腿!   “吾等曾为汉家皇帝而战,喋血边塞,远征异域。”   “吾等曾为天下黎民而战,保得关中、关东两百载不受羌胡侵扰。”   “可到头来,吾等得到了什么?”   被烹,被弃,被遗忘,被边缘化,他们的愤慨藏于心中。现在,是时候用武力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保住右扶风,甚至更进一步,让六郡子弟来坐一坐天下了。   隗崔将酒碗重重摔碎在地上,拔出了剑!而屋内噼啪碎盏声不绝于耳,杨广、牛邯等也杖剑而起!   “这一次,六郡子弟,将为自己而战!”   ……   尽管隗崔颇为鄙夷“五陵恶少年”,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茂陵人耿弇以极大的勇气,翻山越岭奇袭汧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   但拿下县城后,他们的日子却不好过,虽然耿弇诈称陇右已败,否则他们怎能深入此地,骗得本地人助他击退了陇右兵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说辞不攻自破,耿弇麾下不到七百人,不但要抵御敌军围攻,还得防着县城里二三千人。   于是他在一个雪天陇右兵缩在营中时,竟将城内居民逐出:“两军交战,不忍使汝等死伤。”   反倒是陇右兵以为是魏军出击,仓皇之下反击,杀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是耿弇故意为之,此子心狠手辣,经此一事,县城里的人对陇右兵绝望,再无人言降。   腊月下旬时,隗嚣的旗帜出现在汧县郊外,派人来喊话劝降,只道第五伦已败,魏军主力被歼灭,魏王逃回栎阳,再也不会来救援了,希望耿弇能早日投降。   “嚣仰慕耿将军久矣,将军在魏是车骑将军、封侯,若能归顺大汉,仍复其职爵,共兴汉家,亦有灌绛之功!”   “敢问隗君复兴的是刘氏之汉,还是隗氏之汉?”   耿弇却决然不信,让人在城头对外头回复:“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平哀失政,王莽代之,汉祚已尽,汝等欲复汉家,无疑于使死人复活,虽强起而难以持久,终将朽败。”   “如今诸汉并立,不过是地方将率大姓借名而已,刘婴痴傻,其实不过傀儡,权柄在汝家手中,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所谓天子之命,不出家门,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乱兵四起,竟使得元元叩心,更思莽朝!”   “汝等非救天下,实乱天下也!”   “唯魏王诛暴起兵,驱逐王莽,万姓倾心,四方仰德。今已定关中,带甲三十万,良将百员。谅尔等陇右、南阳腐草之萤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我倒是要劝隗君,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魏王念在昔日旧谊,仍不失封侯之位。”   这一席话传回去,隗嚣不由哑然失笑:“这小耿将军,不但用兵勇锐,口才也了得。”   这就是五陵士人与陇右的一大区别了,文武兼修,作为移民,思想活络,不拘泥于地域之见,关东、关西的优点兼容并包。也难怪元成以后,他们会压了六郡人一头。   既然谈不拢,那便只能攻,这根刺不拔掉,总会心里膈应,隗嚣要赶着回西边安稳人心,将攻击县城的任务,交给了陇西大姓杨广,每日以数千人击之。   吸取被耿弇奇袭的教训,千山塬上也安排了一支千余人的兵卒,让北地魏军再不可能穿插而来。   城中食物倒是充足,但箭矢已尽,乃屋断木以为兵,继续固死坚守。   耿弇让人将水浇在城墙上,凝结成冰,让陇右的梯子难以搭上来,敌人的进攻一次次被击退,战至疲敝时,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而救援迟迟不至,军司马蒙泽也会有些气馁迟疑。   “将军,魏王不会当真败退,不管吾等了罢?”   耿弇用雪将刀刃上沾着的血擦拭干净,反问蒙泽:“当年在新秦中,魏王坐视匈奴横行,不敢渡河了么?”   隗嚣与自己的亲叔父互不信任,但耿弇对第五伦,却颇有信心。   “两军临阵对敌,魏王是匹中驷。”   他心中暗道:“但要论兵略谋划,抓时机,魏王却是上驷!”   否则第五伦怎能在所有人都反对时,敢带着八百人入关中,无中生有掀翻了新莽呢?   耿弇看向城外的陇右兵:“我这七百人,至少拖住了四五千陇兵,加上隗嚣带着西撤的兵卒,陈仓的敌军,绝不会过两万。”   “陇军已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魏王要是抓不住,那他,就是下驷了!”   ……   第五伦两军也已汇合,两万余兵抵达郿县,这里是秦国名将白起的故乡,这是第五伦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而再过一百多年,六郡良家子最后的大英雄董先生,会在这里修筑一个庞大的坞堡:郿坞。   但如今的郿县却空空如也,既没有高耸的坞堡,连粮食都被悉数带走、烧毁,军粮得由五陵、长安民夫从后方运来。   “这便是隗氏的打算,拉长我军粮道,好使其骑从能绕袭其后。”   以万脩等人为,还是认为,应该等到春暖雪融,渭水和沟渠能够运送粮食后,再徐徐西进不迟。   第五伦却反问众人:“耿弇在汧县能守到来年么?”   没人知道。   “若我军梭巡不进,隗氏便能从容调遣大军围攻耿将军。”   “如今其有后顾之忧,已调了大批士卒去看着耿伯昭,陈仓一带只剩下万八千人。”   陇兵的主要组成,除了六郡良家子骑外,还有胡骑营、十六家豪强徒附,以及右扶风、渭南的部分豪强武装。   在人数上,魏军是有绝对优势的,南北两路合兵后,有两万余正卒,更有起码三万民夫随军。   “若是缓图,民夫就得频繁往来五陵与右扶风之间,在长达三四百里的路线上运粮,必被陇右骑滋扰截断。”   一个月前,是陇兵补给线长,而第五伦本土作战,所以能拖。   但如今形势反了过来,他要么将大军撤回五陵、长安去等冬天结束,来年再战,要么就得长途馈粮。   “陈仓距此不过百多里,最慢三日可至,倒不如令三军携十日之粮,尽数西进,迫使陇右以弱势之兵与我决战!”   万脩等人有忧虑:“若陇兵也学着大王,坚壁清野,拒守城郭坞堡呢?”   第五伦笑道:“那他便要担忧,我军进入陈仓一带后,分兵北上,去救了耿伯昭,彻底截断其退路陇坂道了!”   这一仗,在隗崔眼里,是六郡对五陵之战。   是良家子对甿隶兵之战。   但在第五伦心中,却也是“百姓”对百姓之战!   而一个天然的战场,就横亘在双方之间。   “岐山下。”   “周原!” 第344章 战于周原   喝了隗崔的那碗酒后,牛邯和六郡子弟们都热血沸腾,过去一个月,魏军龟缩不战,但如今态势转变,战线已经拉长,轮到他们坚壁清野,而挥骑兵优势,截断魏军粮秣了。   但他所率的胡骑营,接连几天在五陵通往郿县的干道上守株待兔,等来的往往是运假粮食的伏兵,每每引诱陇右骑从,却立刻以大车结成四武冲阵抵挡。好不容易付出子弟性命将魏军击退,环刀往粮车上一戳,却现麻袋里只有秣,没有粮。   牛邯顿时大奇:“魏军在这条路上尽以假粮诱我,那彼辈真粮如何运到郿县?郿仓已烧,几万大军,总不能嚼冰块度日罢?”   慢慢才搞清楚,魏军竟在依靠成国渠来运粮……   牛邯感觉不可思议:“冰天雪地,渭水和沟渠都冻得梆硬,漕船难行,魏军如何还能水运?”   带着疑惑,牛邯冒险越过魏军的防线,靠近渭水,趴在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塬上,这才明白了原委。   成国渠窄且小,腊月里往往会被冻得结实,也不存在凌汛,表面颇为平滑。却见魏军粮队在沟渠上鱼贯而行,运粮的不再是普通的辎车,被牛马所拉的,竟是一种奇怪车舆。   其形状如船,两头略微翘起,很像传说中大禹明的“橇”,但要大许多。钉上横杆,加上支柱,做成车舆,有辕有底,却无轮毂,驾以牛或马,走冰上如飞。而牛马脚下也裹着绒皮,钉着铁掌,以免失蹄。   据抓到的民夫供应:“此乃魏王于新秦中时所制之物,唤作‘爬犁’,上个月伐甘泉山、少梁山树木,令少府工匠造了上千乘。”   为了这场冬日作战,五陵坚壁清野这个月,也并非什么准备都没做,第五伦将这在新秦中时明的爬犁又拿了出来,今年雪多且大,沟壑全被冰雪覆盖,爬犁在沟渠或河边前进,度比马车快多了。   而成国渠从第五伦的老家长陵,途经武功,一直通到郿县,犹如一条高公路,连接了渭北和右扶风,使得粮运畅通。   牛邯看得有些怔,数了数这批爬犁,竟然有几十乘,每乘二人,一人驾车,一人持兵护卫,沟渠边还有络绎西进的兵卒民夫保护。   他令人去袭扰,运粮兵显然是受过训练,立刻将车保护在后,退到冰面上,骑兵敢上去,就会丧失机动。   而更有后续的魏卒闻讯,开始绕后包抄,牛邯孤军深入,不得不带人撤了回去。   牛邯立刻赶到陈仓,将这最新情况禀于隗崔:“白虎大将军,第五伦有成国渠及爬犁之利,魏军恐怕能在郿县、武功等地从容过冬!”   他们想让第五伦吃吃坚壁清野苦头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其实隗氏还是高估了第五伦的后勤能耐,顶多往前线送十天半月的粮食,真像久持依然不易。   但在隗氏心中,一旦拖到了春天,第五伦将更加肆无忌惮向西调遣人力,成国渠、渭水都能行船,运载量更大,反观陇右,只能吃陈仓雍地的粮食,隗嚣承诺的援兵,要翻越陇坂才能过来,打持久战绝不是第五伦的对手。   是故,当隗崔、牛邯得知第五伦的大军离开郿县,向西进时,心中反而一喜。   “第五伦弃必胜之势,而急切西进,这是难得的机会。”   两个选择摆在隗崔面前:是将兵卒分散,坚守陈仓、雍县两地,与第五伦久持;还是集中兵力,与之决战?   霸陵大姓王遵连忙提议道:“不如让牛将军带骑兵稍稍后撤,而白虎将军与我带步兵守城,陈仓、雍县各五千人。第五伦少了几万兵卒难以攻下,而骑兵则可以四面出击,截断粮道后路,不出十天,魏军必败退,届时再追击溃兵,可得大胜。”   牛邯却觉得此策不妥:“既然魏军有了爬犁,以渭水运粮,便不太好截,反容易被其设伏。不如趁其初至,立足未稳!”   王遵认为还是稳妥些为妙:“第五伦兵多,正卒加民夫,合计恐有五万之众,远胜于我!”   牛邯道:“第五伦军中多是在鸿门的甿隶小卒,临时抽拉的佃农市人,而我有六郡良家子,以一当五不在话下,更何况以一敌三?”   当他们得知,第五伦进军的方向不是被汧水保护,城高池深的陈仓,而是秦国故都雍县时,隗崔明白,己方已经没有选择了。   “第五伦必是欲先取雍县,再沿着汧水北上,就近派兵救援耿弇,与之合力,彻底断我后撤之路!”   侄儿隗嚣说得没错,这第五伦机关算尽,是真想将己方全歼于右扶风啊。   隗崔推倒了地图上的铜俑,选定了最适合陇右良家子骑的战场。   “岐山下,周原,决一死战!”   ……   “这成国渠真是了不得的工程。”   第五伦这些天才算深刻理解老家门口前那条沟渠的妙处,和平时它作为横穿两郡,灌溉数万顷地的甘泉,战时与爬犁一搭配,竟成了运粮食物资的高路,回想当初与第七家在渠边争水的一幕,真是感慨良多。   末了又为成国渠等汉武时的大工程叫屈:“有人写上林苑,赋长杨宫,为何就没人写篇《成国渠赋》?”   王隆这段时日频频被第五伦约稿,又是为他焚券作赋,又根据魏军驱逐上林中豪右熊豹,写了篇《反长杨赋》,都成御用文人了,如今骤闻魏王此言,脸上不由苦涩。纵他才思敏捷,也忍不住虎口有些疼。   亏得第五伦没逼着王隆再度熬夜,笑道:“算了,等往后等余拓展沟渠,让她能一路往西,延伸到岐山脚下,与汧水连在一起再说罢。”   虽只是随口一提,但大军抵达岐山附近时,看着这片土地,第五伦只觉得,若再不兴修水利灌溉,这周原只怕就要荒废了。   他记得扬雄教《大雅.绵》里有句话:“周原膴膴(wǔ),堇(jǐn)荼如饴。意谓:周原多么肥沃,连长在这的苦菜都变得甜美。   诗经中的周人祥地,被描述得极其美丽,草木葱葱,平原漠漠,河泽盈盈,岐山巍巍。在第五伦想象中,应该个郁郁葱葱的地方,哪怕是冬日,北面险阻峭拔岐山的上,林木也应密密麻麻才对。   然而抵达此处后,见到的不是秀丽周原,反而是一处略显凋敝的荒野,不少土地因缺乏灌溉而抛荒,连宿麦都没来得及种上。岐山的林木也早就砍伐一空,好似被人剃了个秃头。   想想也是,从周人迁徙至此,一千多年过去了,土壤不似当初那般肥沃,庞大人口对薪柴的巨大需求让斧斤不顾时限,频繁入于山林。   “这岐山上,应该再听不到凤鸣了罢?”   周原的今日,就是渭北的明日啊,关中依然是天下农业最达,亩产最高的地方,但此处的生态也有些遭不住了。   但就是这片冬日里寂寥枯萎的大塬,却也是一处现成的战场,魏军骑兵较少,经历过越骑营的暴雷后,不再作为单独的建制作战,而是分给各军,做做斥候之事,如今大军行进,便分散在周围数十里,一旦遇敌便能立刻回报。   “大王,前锋于西方三十里外,见陇军大队人马,其斥候追击,交战互有死伤!”   说是互有死伤,其实是魏军斥候吃亏较多,马上功夫,哪怕是越骑营,都比从小在马上玩耍游猎的良家子差些。   第五伦立刻派人召景丹、万脩前来,与二位将军商量对策:“我军为诱陇兵决战,先纵第七彪贸然追击受挫,又故意远离城郭,来此周原,做出驰援伯昭之状,如今隗氏果然中计而来。”   万脩对第五伦随军离开郿县略有微辞,若是有误,便会铸成大错。   但第五伦以激励军心为由,甚至笑着对两位将军道:”勿虑也,尽力去战,哪怕是败了,余也输得起。”   此刻,万脩只推算起双方兵力来:“民夫杂兵并非越多越好,是故一万民夫留在后方。我军如今有四万之众,其中能战老卒两万五千,新募士卒、民兵万五千人。”   “据降者招供,敌约一万八千,或有出入,骑兵不过五千,其余多是豪强徒附。”   五千骑兵,虽以轻骑为主,但也是很恐怖的数字了,他们还不是半路出家的“骑马步兵”,而是从小在陇右边塞山林草原里纵马驰骋的良家子,在过去两百年间,与匈奴人相遇也能以寡敌众,打个平分秋色。   对这样的敌人,万脩不是很有信心。   亏得第五伦军中,还有个自称“善于克骑”的家伙。   景丹在先前军议时,便支持第五伦的冒险举动,还提出了许多对付敌人骑兵的妙招。   “臣在上谷,曾与老耿将军同匈奴、乌桓角逐,当地有幽州突骑,是故可以骑制骑。而我军纵得上郡、西河马匹,但骑兵绝非一年半载能练出来,此战用的,无非是以步制骑,以车制骑之策。”   从月余前,少府宋弘便奉命为景丹的“以车制骑”“以步制骑”做准备。少府、水衡的人手加班加点,木工、轮工、车工们,不但打制爬犁,还做了一批既可以作为辎重车,粮食一卸又能作为武刚车用的车乘。   而冶金匠人,则制作了一批专为陇右骑兵准备的武器,交付老卒使用训练,第五伦巡视时,也提了些主意。   今日它们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景丹甚至有些兴奋。   “周原看似平坦,但一些地方雪深二尺,于骑兵不利,彼辈若贸然突击,一旦马蹄陷入,便只能下马步战,是故当寻有雪处扎营布阵。”   第五伦颔:“依前策布阵,左翼交给君游,右翼则交给孙卿!“   “至于本王,依然亲自坐镇中军!”   就在万、景二人奉命归阵之际,又有斥候匆匆回来禀报。   “大王,陇军前锋向我军行进而来!”   远处数里开外,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在周原的尽头,可听见敌军的隆隆战鼓,上万只黑色马蹄践踏着白色的积雪,缓缓向尚未完成列阵的魏军走来。   他们都披挂着颜色各异的甲胄,手中擎着旗帜或矛戟,式样不一,背上负着弓弩,力道石数也参差不齐。前排马匹和主人一样全副武装,多负具装。   此乃良家子骑,从马匹到甲兵,身上每一样都是自己私人出资筹备,西市骏马,东市鞍鞯,靠的是家中的庄园供养。这群人,俨然是汉朝的骑士阶层,每个人身后跟着一到两人仆从辅兵。两千良家子和三千仆从骑,构成了陇军的主力。   至于那十六家豪强和渭南大姓的徒附?因被骑兵落在后方,暂未看到。   反观第五伦这边,清一色的甿隶大头兵,本是王莽要送去南方的炮灰,却机缘巧合跟着第五伦造反,从此走上了一条改变命运的路。   半年前,他们曾是扶不上墙的烂兵,差点毁在长安城里。可经过半年来在河东、渭水、潼塬的一次次大战,活下来的人,也从矿渣淬炼成铁。今日,纵然见了陇右军这极具压迫力的骑兵阵列,竟也能握住兵刃,听着士吏号令,推武刚车从容列阵。   他们打心里相信,只要魏王在,就必胜!   随着一阵悠长的号角,六郡良家子骑动了起来,趁着第五伦布阵未毕,他们要动一轮试探性的进攻!   一支上千人的骑从离开阵列,斜斜朝魏军右翼边缘冲去,马蹄飞驰而过,溅起雪泥,整个周原,也好似开始微微颤抖。   六郡鼙(pí)鼓,动地而来! 第345章 突骑 “想当年在新秦中,吾等是随大王打过匈奴胡骑的,如今回想,骑兵也不过如此,撂倒在沟壑中,乃公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秦禾是当百,管着一个百人队,他不喝酒的时候,话倒是不算多。但麾下的士吏也是老兵,嘴上不把门,总跟手下弟兄吹嘘,当初随魏王中流击楫,渡河打匈奴的事迹,那唾沫飞的,比黄河水还泛滥。 说完还反问默默听的秦禾一句,要他为自己作证。 “秦当百,彼辈不信,你来说说!” 秦禾只点头,权当默认,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谎,只在心里暗道:“吾等那时候刚被收编,若真赶上了那一战,立了功,现在早就管一营了。” 比如他俩的上司,管一千人的军司马便是如此,魏军现在派系不少,新秦中旧部自诩嫡系,但嫡系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追随魏王的次序早晚,主要战役是否参加?立没立功?都是排辈次的重要依据。 虽然与事实略有偏差,但毕竟听袍泽叙述经过,加上后来驻守烽燧,也跟匈奴人的游骑交手过几次,秦禾对骑兵确实不算陌生。 这世上还有比胡骑更厉害的骑兵么? 就更别提在魏军中地位一落千丈的越骑营残部了,看他们的战绩,步兵打骑兵好像也并不难啊。 “陇右骑,应该介于胡骑和越骑营之间罢?” 可真正临阵之际,在士卒们感受着地面的震颤纷纷咽口水时,秦禾脸上镇定,心中却也颇为紧张。 他们在阵列大后方,左右的兵丁还在匆匆集结。敌军竟不阵而后战,就不讲武德地杀了过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秦禾爬上配给他们的武刚车居高眺望,目光越过前方阵列密密麻麻的黔和黑冑,能看到敌骑犹如一场暴风雪,自西边,滚滚而来。 “不对劲。” 他将嘴里嚼着缓解焦虑的枯草根吐掉,目光中有了些诧异,秦禾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出,这支骑兵与匈奴骑截然不同:不似胡骑那般轻装上阵,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且驰且射,来去迅捷。 反而集合在一起,千余骑结成一阵,竟就这样冲杀过来,前排皆有具装马甲,多以长矛环刀为武器。 到了百余步外,本该驻马射箭的地方,陇右骑也不停歇,反而加快了马,继续向前奔突,径直朝魏军右翼边缘冲来! 这是一场遭遇战,魏军初至,所带车乘尚未布置妥当,阵列也还散漫,沟壑根本没法挖,鹿角都顾不上放。在鼓点中匆匆站到一起的前阵士卒,才来得及射了两波弩,刚举起他们的戈矛,就被骑兵冲入阵中! 长戈刺在马铠上折断,剧烈的冲击使得人仰马翻,良家子骑集中攻击一营,长达百步的阵列都遭到了袭击,顿时陷入一阵混乱。 敌骑攻势迅猛,不让人有思考的时间,前头的士卒愕然,后面的兵丁也有些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正面交锋,纵有长官耳提面命,但事到临头还是会猝不及防。 被良家子骑突入的那个营,上千人都乱了,披挂具装的高头大马犹如怪兽,被吓坏的魏卒开始往后跑。 一个点的崩溃能带垮一线,再蔓延到整个面,若换了半年前,只怕会生倒卷珠帘似的大败仗,前方败了,后面的也要崩溃逃散,但这一次,后方的阵列愣是稳住了! 缓过神来的士卒架起矛来,对准得了小胜还想继续往前触突的陇右良家子,也对准了慌不择路的败退袍泽。 “敢反身而奔,犯我阵列者,杀无赦!” “丙营的,跟我走,往前挪!补上缺口!” 人头攒动间,秦禾听到军司马的大声呼喊,也看到了校尉的小旗在摇,要他们从侧面包过去,后阵变前阵,将来袭的良家子骑拖入混战中! 但陇右良家子们也机灵,一冲得手后,便立刻纵马而去。马匹丧生的甚至与同伴合骑一匹,且驰且射,依次退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地的残尸死马。 这一趟进攻极其惨烈,起码有上百名魏卒当场战死,伤者二百有余,而良家子骑战死不过十余人,受伤的也堪堪撤了回去——后面还有上千仆从骑在一里外接应呢。 “不准追,都撤回来,列好阵要紧!” 秦禾他们已经推着武刚车,顶到了最前排,替换了损失惨重的营。 秦禾低下头,雪地一点不白,很脏,黄的泥土,红的鲜血,污秽不堪,好像一幅画。 他面前是一匹倒毙的马,具装马甲覆盖了它的胸前和面部,起码有三四根戈矛在刺向它时被折断,只有一根深深刺入当胸和鸡颈的结合部。但这马愣是没死透,竟还踩死了一个倒地的魏卒,马蹄上沾着血和肚肠污秽。 可它还是倒下了,脖子上破了个口,血已流尽,乃是其主人用一柄匕,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马的甲,比人的还好。” 秦禾摸着做工精致的具装,他不太懂行,只知道铁好,皮也好,编缀得更是精细,薄薄的甲片排列在一起,有种冰冷肃杀的美感。不知是庄园里几十上百农夫工匠,花了几月几年的功夫制作而成? 他抬起头,看着雷霆一击后趁着魏军未能包抄过来断后,迅撤走,只留下一地泥泞马蹄的敌军身影,捏了一把冷汗,暗暗道: “与他们比起来,匈奴人算个屁啊!” “这世上最强的骑兵,就是陇右良家子骑了罢?” …… 良家子骑对右翼末梢的攻击突然而干脆,吓了魏军各部曲一大跳。 阵还没列好就被突袭,这下完了! 但作为右翼上万人的指挥官,御史大夫景丹倒是没慌,他知道,这是敌方趁己方立足未稳的试探进攻,顺便也打击一下魏军士气。 看着他们从容退去的身影,景丹不由感慨:“这天下间,最强的骑兵,当属上谷、渔阳的幽州突骑,但良家子骑也不逊色多少,可为第二。” 虽有武灵王胡服骑射,但战国时的骑兵,只是军之辅翼,做做断粮道、追残敌等杂活——当然,如今的越骑营也只能干这种事。 汉初与匈奴交战,过去打内战的老战术行不通了,白登之耻虽众说纷纭,但汉兵被陌生的战术教做人是肯定的。痛定思痛,遂开始大肆养马,大搞骑兵。 但不论如何培养,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能也,非要与三岁骑羊、五岁射狐的匈奴人在这上面分个高低,是弃长取短。 既然骑射玩不过,遂采用了一种能挥汉军坚甲利刃优势的战术:突骑! 突骑者,言能冲突军阵也。最初仍只是“骑马步兵”,马匹是拉近距离的工具,目的是与匈奴展开白刃短兵之战。到了汉武时,已从步、车的附庸摇身一变为军队核心,远可骑射骚扰,近能冲击步战。 这一招以霍去病最为熟练,数次奔袭匈奴大后方,将匈奴打懵了整整一代人。 而霍去病最后一场仗,打的是匈奴左部,封狼居胥。军中以幽州、并州人为主,如今的幽州突骑,俨然是继承了霍骠骑战法的最正宗突骑,自新朝以来,常年与匈奴、乌桓周旋于塞外。 尽管陇右六郡子弟的祖辈也有不少追随过霍去病做其偏将校尉,但出了霍去病射杀李敢这样的事后,难言还有多少羁绊。良家子骑们的突骑战法,更多是学于西羌。 西羌与陇右汉人杂居,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勇于触突,一言不合就骑兵突击。这点为良家子骑效用,今日算是亲眼见其勇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景丹在上谷亲自带过幽州突骑作战,他很清楚突骑的优势,也很清楚其弱点! “只能期冀于一冲之力,不可持久!” …… 魏军中军,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小丘立旗,在这儿能清晰看到整个周原战场的局势,当良家子骑对右翼动突袭时,第五伦瞧得一清二楚。 “大王,右翼第三曲甲营几乎崩溃……” 第五伦身边的张鱼等人,都劝他勿要立于危墙之下,还是退到身后的荒村里闾中,等待战争结束即可。 “谁说他们崩了?“ 但却被魏王训斥了一通,第五伦目光重新看向战场,右翼在努力调整,后排的士卒补上了前排的空隙,没有出现一触即溃,大规模奔逃的情况,这大半年的仗,没白打。 “遭遇战被敌骑突击,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第五伦也注意着敌军动向,同景丹简单明了的判断不同,第五伦心里想的事,就复杂多了。 “陇右良家子骑虽是中原骑兵中的翘楚,但在我眼里,他们的弱点可海了去……没高桥鞍、没马镫、没马蹄铁,这样的骑兵还能冲得起来,只能赞一句,勇者无畏。” 第五伦现在用的御鞍,仍是当年北上从军前,王后送他作为礼物的小马鞍,乃是低桥鞍,中部明显下凹,但是其两端仍然很平,和后世电视剧、赛马场上所见两端高耸的高马鞍不大一样。 用起来虽比原始鞍垫好些,但依然止不住剧烈摇晃。是故在突骑冲击的那一瞬间,不但将魏卒撞飞不少,连马上的骑士也常会整个人飞出,重重摔在敌人面前。 马蹄铁也不存在,倒是第五伦先在魏军中推广了此物,哪怕钉上去的是木头,也能缓解牛马的四蹄磨损,减少它们受伤倒毙的几率,在牲畜珍贵的时代,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面的陇右骑战马没有这样的优待,纵被良家子爱惜着,非作战时只乘驮马,让它们空着背随军。但翻越陇坂,道路崎岖,加上冬日雪天,马儿可比人金贵多了,只怕也有数千马匹倒毙或失去战斗力吧…… “陇右还活着的马,比秋后时,只怕是羸瘦了一大圈。” 冬天无牧草,右扶风也不可能提前屯干草,只能让战马以麦豆为食,一匹马要吃起码五个人的口粮。这么多张马嘴,只怕也叫隗氏焦头烂额,他们撤退的一大原因,除了害怕被小耿断后路,也迫于后勤困难吧? 不打决战,陇右战马也会损耗大半,倒不如赌一把……隗崔大概是这么想的。 马镫自不必说,如今只有单边镫,甚至只挂一条绳结,方便战时迅上马而已。第五伦听说,自诩骑术高的陇右良家子们,甚至以在鞍下挂单镫为耻辱,以无镫上马为优异。故而他们冲击时,不但手上得握矛持戟,挥舞环刀,还得分心让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第五伦暗道:“虽然良家子骑乃是专职的战士,但缺少马镫这个马上立足点,双腿不能横向借力。” “一旦冲锋作战陷入人马混杂的近身搏斗时,当马匹停止运动时,被步卒围攻,便将落于下风!” “越骑营就是这样自信冲锋,被来来歙两千人杀得人仰马翻的罢?“第五伦也开始辱越了。 陇右骑兵的试探性进攻效果不错,接下来他们恐怕会更加膨胀,第五伦下令道:“传令下去,好叫三军知晓。” “右翼第三曲,击退了数千敌骑进攻,杀伤过当,稳住了阵脚,每人赏金饼一枚!” 又是老套的金子攻势,第五伦出手是极大方的,反正深受消费主义文化熏陶的他,没养过猪也见过猪跑,往后有的是办法,将金饼从士卒手里再骗……不,是收回来…… 顺便用“杀伤过当”的假消息,告诉三军:敌骑不可怕。 陇兵主力,十六家豪强的步卒已进入战场,旗帜猎猎,就在五里开外集结,骑兵缓缓后撤,列于两翼。 而魏军也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战车推向前方,阵型排列整齐。 分明是大冷天,但第五伦却只觉得有些热,这场仗,是对自己势力野战能力的一次大检阅: “天下数一数二的骑兵,善突触的陇右良家子。” “遇上了善站的魏兵。” “是汝等的矛尖,还是我的盾硬?”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46章 贵贱   冬日的阳光探出头来,照在岐山脚下,回看陇右军,因光线的缘故,但觉旌旗铠甲,光照天地,其锋甚锐。   不过只要伸手到额头,遮住刺目阳光的反射,就会现,良家子骑甲胄颜色不一,有的漆成黑,有的染成红,甚至还有涂成黄的。式样也有新有旧,札甲、鱼鳞甲、襦铠。在这儿,你能找到从秦朝至今所有类型的甲胄。   只因它们乃是各个家族代代相传,战争是流淌在六郡子弟血液里的东西,闭上眼睛时,跟着耳边呼呼的寒风,隗崔仿佛能听到父辈追随卫、霍、赵充国等将军,横行漠北与异域的马蹄横吹之声。   隗崔年轻时也去过西域,他那读经术太多的侄儿,恐怕是无法领会这种情愫罢?   “愿先祖庇佑。”   白虎大将军睁开眼,而今日,他将带着六郡子弟,去争夺过去一甲子时间里,六郡武士一点点丢失的地位与荣耀!   隗崔排兵布阵十分熟练:“陇右十六家,共有士卒上万,为方阵居中,右扶风本地豪右有徒附兵数千,为后阵。”   “分突骑三千翼军左右,以良家子骑两千为中坚,亦分作两校,左射右,右射左。“   总计两万左右的人数,只有魏军的一半,但光是那五千骑从,在这平坦周原上,便能挥其优势!   但将军牛邯禀报试探进攻成果时,却让隗崔很失望。   “什么,折了十余人,马则损失了上百骑?”   隗崔感到心里在滴血,马鞭点着数里外,恢复秩序的敌军阵列:“第五伦麾下,尽是甿隶之人,迁徙之徒也,几万卑贱的瓮牖绳枢之子,被王莽聚在一块要去送死,如今竟窃居关中,占了百官族姓的土地。”   除却他们,剩下的便是佃农、长安市民,这样的兵卒,是过去良家子们最为鄙夷轻视的,这种交换比例,让隗崔很不满意。   良家子骑的马,都是十里挑一,肩高七尺以上的好马,否则也负担不起沉重的具装,一匹具甲战马的价值,过十个、二十个人的性命!   而最可惜的是那十多名战死的六郡子弟,你知道培养一位良家子骑需要多少年么?得让他们从小就修研五兵,学骑射之术,将贱民料理农事的功夫、关东儒生皓穷经的时间,统统用来习武,如是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一位优质的“武骑士”。   能够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身体健壮,几乎人人都身高过七尺五寸像第五伦那种才高七尺三寸的家伙,根本不够格!   这样的战士,对面的甿隶兵一百个都比不上!   那这仗要打成什么样,隗崔才能满意?   “步骑携手,先击敌右阵,徒卒在前掩杀,而武骑士击其侧翼。”   “隗义,你去!”   隗崔点了另一个侄儿。   “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如此,方能对得起丧生的子弟和好马!”   ……   那场试探性的突击只是正餐前的一点小菜,当两军结阵完毕,才开始丁对丁,卯对卯。   陇兵害怕第五伦就地筑车阵、挖沟壑,消弭骑兵的优势,在马匹歇得差不多时,随着隗崔一声令下,便果断动了进攻。数千徒卒排列整齐,向前迈步。   作为豪强的部曲武装,他们的训练可比成军短短半年的魏军主力久多了,加上陇右人武德充沛,那挺矛而进的架势,竟隐隐有几分当初秦地人东出岐山,横扫诸侯的架势。   景丹站在指挥的戎车上,察觉到陇军的用意,显然是将赌注压在攻击自己的右翼上,不由气笑了。   “这些陇右人,真拿我右翼是软柿子了!”   是,他的麾下被第五伦安排进来大量新募的佃农和市民。精锐不算多,五六千而已,有一营算一营,都押到了前排,只在后面留了护卫督战的人手。   先前良家子骑掠阵时,前排在慌乱后稳住了阵脚,但后面的新卒不知道生了何事,仍有些混乱,第五伦那“击退数千敌骑,赏黄金”的假消息传来才稍稍安分,但仍止不住左顾右盼,让景丹甚至觉得,当初不带他们来周原,对己方会更加有利。   陇右的将校都是在边塞与羌胡打过无数仗的,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他们,但也不能就此轻看他罢?好歹他景孙卿,是魏军中最知道如何对付骑兵的。   只可惜景丹的名声还是不如资历更老,经历战阵更多的万脩,陇右只知道他是第五伦的旧友,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打了场潼塬之役,占了地形的便宜。如今在平地上,或许便是个庸将。   寒冬作战,吃亏的不止要小心蹄下积雪是骑兵,还有远射材官,有的是弩弦冻住,得捂在怀里暖一会才能用,有的是严寒冻得手抖,戴手套也不管用,开弓时颤了一下,差之毫厘谬以数步。   风向也对他们不太利好,西北风呼呼地吹啊,射出去的箭甚至会反过来往后跑……   陇右兵倒是利用这天公相助的优势,在周原上奔跑起来,他们可不是绿林的下江兵,一点雪就哆嗦得不行,陇右、河西的寒冬只会比关中更冷。   隐隐还有鼓吹之声传来,陇右兵迈着骄傲的步伐杀到近处,与收弩持戈矛的魏军接触,都是规整的汉式步阵,双方的长兵努力往前伸,想要刺到对方,虽然魏军这边耍了心眼,用上了长的夷矛,但一时间无法集齐那么多,略显笨重,在戳死两个陇兵后,就被环刀斩断。   魏军右翼前排皆已接阵,随着景丹旗帜挥动,后方三个营三千人开始往前包抄,他们胜在人数多,可以以众凌寡。   但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声鼓角,在半里外观战等待的陇右良家子骑又动了!   刚吃完一整袋麦豆的战马被催动,踢开残雪,随着武骑士驾驭向前迈步,绕的圈比魏军预备队还大。   到达合适的位置后,整整两千骑随着旗帜开始转向,他们的目标是魏军右阵侧翼!   隗崔的目光、景丹的目光,第五伦的目光,都死死看着那边,右阵侧翼,俨然成了战场的焦点:而受景丹调动的三个营已经护住了这最脆弱的位置,匆匆站住脚。   三个营都是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精锐,推着几辆武刚车为阻碍,攒长矛三重外向,张镞利刃,挟以强弩。   两百步距离,几个呼吸内,骑兵就能杀到,片刻后,必将是天地冲撞!   “是矛利,还是盾硬?”   ……   “来了来了!”   “第三曲丙营的兄弟,都打起精神来!”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魏军北面,那是岐山的方向,也是陇右骑兵占据的高点,地形有点微微的下坡,对进攻方将更有优势这也是隗崔选择右翼为突破点的重要原因。   秦禾现,先前还大言不惭的士吏,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只猛地低头,抓了一把脏兮兮的残雪,就往嘴里塞。   “你疯了?腰间不是有葫芦么,喝光了?”秦禾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渴了。   “也不怕你笑话。”这士吏嚼着肮脏的雪,努力吞咽:“我平素吹嘘时唾沫飞溅,可眼下,嘴里忽然干得像老家十年没浇灌的旱田。”   秦禾明白了,也抓起一把雪,给自己擦了擦后,又往那些脸色铁青,嘴唇干裂的士卒脸上抹去:“都清醒清醒!”   又回头对老袍泽说道:“你不是常吹嘘说当初随大王渡河击胡,如何骁勇么?那场仗吾等虽未赶上,但今日这一战,打赢了,也能吹许多年!”   呜呜呜呜!他们的对话被打断,远处,陇右兵的号角突然出了最大的鸣响,一时竟盖过了正面的厮杀声,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陇右骑的总攻开始了!秦禾昂望去,却见作为指挥的隗氏旗一马当先,正在快移动,其后一千良家子骑,一千仆从骑排成了两个阵,开始徐徐朝他们行进,然后老规矩,百步外猛地加!   先前的突袭,秦禾他们好歹是站在后阵远观,已能感到突骑的气势,如今他们却已顶到了最前排,守护背后的本阵。纵是打了半年仗的兵卒,面对这场面依然会哆嗦,亏得人挨着人,恐惧被平摊,勇气却被分享。   魏军被要求五十步才可施射,练了半年后,魏军材官已经很熟练了,每一轮箭矢射了出去,箭簇密如飞蝗,总能让数十人跌落下马,但却少有一击毙命的。   前排良家子骑甲厚,秦禾先前扒开过死者的甲,现里面居然还有几层厚厚的丝绸衣!再加上这风也偏爱敌军,六石弩都不一定能在五十步内射穿甲胄。   “都是大户子弟啊!”当时秦禾如此感慨,量产的魏兵,单独拎出来,没法和后面站着一整个家族、庄园供养的良家子相较。   秦禾现自己竟然失神了,连忙一晃脑,大呼道:“举矛!”   前排三重长矛已斜指苍天,这是为了对付陇右骑兵,大王和景丹将军专门要求的训练,只可惜武刚车数量有限,无法形成足够的壁垒,只能防一段是一段,但陇右骑也会挑没车乘阻碍的地方冲过来!   敌人越来越近,无数顶圆圆的铁胄在起伏波动,与他们身下颜色各异的骏马汇成了一股洪流,马蹄践踏着雪泥,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要将大地崩裂一般。   士卒们脸色更青了,攻势较试探时更猛,他们,会成为马蹄下的血泥么?   秦禾的瞳孔也急剧缩紧,心跳陡然加!但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握紧了手里的钩拒。   他们必须顶住冲击,否则后方正在与陇右步卒鏖战的各部曲,必被两面夹击!   秦禾嘴笨,不知道如何激励士气,好在他们的军司马却懂得。   “诸君,退了这一步,就会退到大王分给吾等的田土上,退回做受人鞭笞凌辱的奴婢、佃农时!”   若是高呼“为魏王而战”,都有些气虚。   但一想到怀里的金饼和地契,许多士卒就硬生生稳住了想要调转方向的腿,有些虚软的矛顿时挺得更直,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和雪,三个营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   “难怪他能做军司马,我只能做当百。”   秦禾来不及胡思乱想了,那些披挂鳞甲的马状怪物已冲至跟前,上头全副武装的良家子骑或挺矛戟,或举环刀,目光凶恶,伴随着一阵阵嘶声力竭的大喊,双方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冲击力,让十多名良家子骑飞出马鞍,重重落在了密集的魏军人堆当中,倒霉的戳在矛上,运气好的打了个滚竟然还能站起来挥刀。   无数矛杆被折断,具装战马撞在了魏军士兵的血肉之躯上面,又将他们踏在蹄下。   也伴随着噗噗噗的利刃入体之音,一些魏军矛戟刺入马匹或他们主人防护不到的皮肉上,透体而出!   这一瞬间的冲击,魏军死伤必然更重些,但不论如何,三个营并没有因为上千突骑的冲击就轰然溃散!   “顶住了!”   秦禾只感觉自己的手,也要随着手里的兵器一起断掉,站前排的人以血肉之躯扛下了剧烈的突触,他那爱吹牛的袍泽就在那儿指挥,如今生死不知。   也顾不上其他,现在能做的,便是不辜负用鲜血和性命赢得的空间时间。秦禾等人手里举着长长的拒,架住那个在马上左右劈砍的良家子骑军吏,让他无法继续向前。   而身后的材官弩兵,则举起弩,瞄准,在这极近的地方射出了几枚致命的箭簇!   那良家子骑也举着手弩欲反击,却被矢射穿了甲,低头看了看,嘴角淌着血,从马背上轰然跌落!   也有士卒用的是特制的钩矛,类似卜字戟,但小叉是反的,勾住良家子骑身上的甲片或兵器,几个人猛地一拽,就将其拉下马来!   而混战中,自有持刀盾者上前,乱刀砍下,结果他们的性命。   而这群个子娇小的刀盾兵还有一项任务:专砍马腿。   总之,为了实现以步制骑,第五伦和景丹集思广益,什么损招都用上了。   类似的事在奉命用性命来顶住冲击的三个营中不断生,就像景丹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说的一样:“顶住一轮突击,只要不调头逃,该逃的,就是突骑了!”   随着鸣金响起,一冲不动的良家子骑开始退却,秦禾的钩拒断了,随手抄起了一根军中因为钩拒不足,而用来凑数的铁粪叉追在后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啊,奔跑中,秦禾一时有些恍惚,是了,那应该是数年前,还在做关中某家豪强的徒附佃农时。   他在田里艰难挺起酸痛的腰,看向路边,望见东家的子弟在纵马游猎,猎犬追逐野兔进了他们租种的田里,随意践踏,佃农却只能忍气吞声。毕竟豪强家的儿子可以声称,练习骑术,是为了报效国家,杀敌立功。   只有他们这群卑贱的甿隶、迁虏,则只有被征召时作为徒附,紧随其后的份。而若是不幸成了敌人,甚至连面对面交战的机会都没有。   撤退的良家子骑中,不少人也面露迷惑,这些隗崔口中不入流的甿隶兵,一张张因常年农活被晒得黑乎乎的脸,和家里的佃农没什么区别。   他们是胆怯而脆弱的,本该在铁骑轰然突触时崩溃,或举起习惯拿农具而非兵刃的双手投降,或掉转身没命的逃,犹如惊恐的野兔,让他们随意驰射劈砍才对。   可为何,在第五伦麾下,却忽然就有了如今坚毅的勇气,竟在突骑冲击下岿然不动,甚至还能动反击呢?   这个良家子一时想不明白,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因为伴随着一声惊呼,他的马轰然摔倒,却是被一个在践踏冲击中没死透的士吏猛地翻身起来,砍了马腿!   良家子只来得及将手里的矛刺了出去,然后便在天旋地转后,被自己的战马压在身下,马身外加具装,实在太重,他已动弹不得。   那袭击他的士吏挨了一矛,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倒在地,瞪大眼睛,模糊中,一双沾满雪和泥巴、鲜血的布鞋走近,蹲下来。   入目是秦禾那张因为疲倦、厮杀而显得更丑的脸,血和汗粘在面孔上。   秦禾现,自己手下这多嘴多舌的士吏,当初在新秦中一起被魏王收编的袍泽,胸口已被断矛贯穿,眼看是没法活了,他却还在笑,努着嘴喃喃道:   “秦禾,我现在口中……咳,有唾沫了,一吸溜就响,你听,嘶,嘶……”   “是不是,比黄河水,还要多。”   这哪是唾啊,分明是是止也止不住的血沫子啊!   秦禾嘴唇颤抖着,他不喝酒的时候,嘴就拙,不知道该和濒死的袍泽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咽下最后一口气,停止了抽搐。   秦禾默默起身,回头看到了被压在马下挣扎的良家子骑。   他一定出身于陇右某个了不得的坞堡庄园,或许就是十六家豪强的子弟。   身上的甲胄颇为精美,鱼鳞甲编缀得像真正的鱼鳞,胄不知飞到哪去了,脸上裹着丝绸内衬,防冻也防箭破甲伤肤,还有那具装骏马,恐怕也价值百金,光一个当胸,就能换秦禾身上的札甲十几件吧?   良家子此刻也抬起头,仰望这个凝视自己的魏卒,曾经的庄稼汉子,这是难得的角度,本来永远不可能的角度。   豪右富户之子,与甿隶佃农之辈,谁高谁低,难道还用说么?   可如今,秦禾却能够俯瞰着自己的敌人,撇去身上这些家什,他们在沙场上平等的较量,而结果,是甿隶兵们,赢了这一阵!   他胸腔里带着老袍泽战死的愤怒,二话不说,对着这年轻的良家子,举起了手里的粪叉!   良家子倒不是害怕、颤抖,反而勇敢地挺起胸膛,他应该是记起了父辈的荣耀,或者想起这身甲承载的故事,他的某位祖先,可能追随卫、霍出击匈奴,也可能持戟骄傲地站在汉宣帝身旁。   他骄傲地抬起头,挺胸说道:“吾乃汉左将军,陇西狄道辛公之后,我叫……”   但秦禾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皱眉猛地一戳,粪叉刺穿了良家子的喉咙,结束了他的性命,也将未尽的遗言噎在鲜血中。   他用得最熟练的,还是这物什啊!   又杀了一个良家子,在隗崔眼中,一百个甿隶兵加起来,都不划算交换性命的陇右武骑士。   但秦禾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好受半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颓然坐在袍泽和敌人的尸体中间,既不指挥,也不去砍级,只任由魏卒们从自己身边经过,抱着染血的粪叉,想到袍泽平素吹的牛,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这厮,自此以后,我逢人就要替你,吹嘘这场仗了!”   ……   ps:不小心写多了点,晚了些,明天有加更。 第347章 冲就完事了 “大王,敌步兵先击我右阵,鏖战之际,良家子骑突击右阵侧翼,第三曲乙、丙、丁三营御之,敌不能入!” 右阵侧翼那一小片让数百人付出性命的冲撞与厮杀,放在整个战场上,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环,交战双方的勇敢、畏惧、挣扎,就化作这么短短一行报告,送到第五伦面前。 “余在看。” 第五伦何止在看,他看得心情激荡! 虽然和景丹针对敌军最优势的良家子骑,做了许多准备,但演练终究不比实战,真打起来会如何他也没谱,此刻望见士卒们顽强击退了敌骑第一波进攻,第五伦竟生出了巨大的感动来。 回想八个月前,他刚刚抵达鸿门,接手这支军队时,他们简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第五伦带过最差的兵。若是直接拉上战场,和王邑在昆阳,被刘秀三千人就打得狼狈奔逃的那三十万新军毫无区别。 五月二十五日举义诛暴后,得知不用去南方送命,而要调头打朝廷时,士气神奇地涨了不少,但依然只能和北军比烂,进了常安城又迅堕落,差点拉不出来。 当时甚至有将领气馁地提议,索性将这四万人都扔掉,回魏郡算了,那里的旧部总比他们强。 但第五伦没同意。 “谁是天生的战士呢?” “军队的中坚,八百猪突豨勇士吏,五六年前,不也是农夫、甿隶、佃农、轻侠、奴婢么?” 他们,不也曾是这副鸟样么?用铲子抄起来,放进熔炉里猛火使劲炼,时代的大风犹如水排鼓囊呼呼作响,如此才能从石头变成铁。 第五伦费尽心思,过金子,在河西与田戎鏖战,渡河夺取河东郡,只为练兵……虽然仍是比烂,但一场场仗打下来,也有点军队的样子了。潼塬之战、渭水一战,对上绿林里最能打的刘伯升、王常军,也能利用地形战得有来有回。 直到今日。 在平坦没有任何防御的周原,他们竟已能面对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精骑突击,硬生生扛住伤亡,将对方顶回去! 良家子骑一冲不动,迅退走的那一刻,第五伦泪水夺眶而出。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老母亲,含辛茹苦将不成器的孩子拉扯大,不论旁人如何说这娃儿天生废材,再生一个罢。却仍不离不弃,不但物质上倾力给予,内心也给他关怀,终于见其成器的那一刻。 “没白疼。” 见魏王拭泪,旁人还以为他在悲悯士卒之伤亡,悼他们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但第五伦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往日冷静,哈哈笑起来。 “那白虎将军隗崔,空有优质的骑兵,却没用对啊!” 倒也不能怪隗崔,人是经验性的动物,仔细想想,自突骑诞生伊始,他们的主要对手,就是匈奴胡骑,百多年来,并没有太多和精良步兵较量的机会--除非汉军一口气打到埃及去,与罗马硬碰硬。 细细数来,突骑过去遇到的步兵,都是什么玩意?比如西域城郭兵,西域南道的小城郭常常组成联军,作为匈奴仆从,被陈汤轻蔑地视为“一汉可敌五胡”的存在,只要良家子骑出马,一冲即溃。 在停止和匈奴的交战后,良家子骑们或被征辟到屯骑、长水、胡骑营中,在镇压反莽势力中出力,那所谓的翟义十几万大军,亦是纯粹的乌合之众,在战胜王邑指挥下,一冲便散。 而留在陇右当地的,则经常与西羌作战,羌氐人的步卒连阵列都不会,亦是一冲能胜。 经验能让一支军队顺利往前走,不必绕弯路,但经验,也同样会成为绊脚石。 今日与魏军交战,陇右的将军和大豪们轻视甿隶、市民、佃农组成的魏军,遂沿用过去的习惯:“冲就完事了!” 结果就撞上了一块硬邦邦的盾,砸得满头包,这一场突触,魏军战死者二三百,对面却起码损失了百多名良家子和二三百匹战马,其中不乏具装。不同于练半年就上阵的魏卒,个个都是要花十几年栽培的,马儿更是金贵,老隗崔恐怕要心疼得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但一位将军是否优秀,不在于永不犯错,而是能否在意识到错误时积极改正补救。 陇右的调整确实很快,一冲不动后,隗崔大概也现想靠良家子骑冲阵一蹴而就不容易,遂改变了战术。正面依然是上万名陇右十六家豪强的徒附兵与魏军交战,相互磨着对方体力。骑士不再硬冲右阵侧翼,而选择绕更大的圈,往魏军更加薄弱的后方进攻。 第五伦方才还在笑隗崔无谋少智,空有良骑而不善用,人家就直接突后阵,要擒贼先擒王来了! 站在后阵的士卒,多是入伍时间更短的民兵,良家子骑的攻势便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当真是势如破竹,连破三营,那一往无前的架势,叫第五伦看着都心惊。 但奈何魏军人多,容错率也高,第五伦身边也留了许多精锐,立刻调了第七彪过去支援,又令张鱼等收拢溃卒。 良家子骑就像是一柄铁锤,对着城墙猛击,纵能敲下点墙皮,敲开一点裂缝,但仍无法撼动整面墙体。 在第七彪堵上缺口,良家子骑第二次突击无果而终,只能再度悻悻退了回去。 连续的奔走冲阵,战马已经极其疲乏,因为翻山越岭远征损耗的缘故,连更换的辅马都少,得歇歇了。果如景丹所言,突骑是一次性的兵种,不能持久,纵是分批来用,冲三次已是极限。 相较于良家子骑的努力,陇右的步卒就显得有些躺,战役进行到半个时辰时,左右翼已全面交锋,他们非但没有往前推进半步,反而在魏军优势兵力的抵御下,其左翼竟开始步步后退。 “不可深追!” 眼看左翼张宗部开始迫不及待向前奋击,第五伦却远远看出那支陇右兵退却时步伐不乱,颇为从容,意识到危险,立刻令人鸣金制止! 但号令传到前方需要一点时间,张宗部的河东兵三千余人,已经脱离了大部队向前迈步,如同一枚尖锐的锲金,试图成为胜利的突破口。 这退果然是陇右军的策略,此乃隗氏的徒卒,最为精强,见诱敌得逞,他们在百多步外停下脚步,迎击张宗部的追击! 良家子骑已在休憩,隗崔只调了一支两千余人的仆从骑,分为两队,斜斜从两军阵地的缝隙间插入,朝张宗部包抄过去! 他们没有太多具装,甲胄也差了些,既能驰射,也可突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若能将冒进的张宗部击溃,左翼必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或将成为扭转劣势的最后机会! 张宗部三千人,是潼塬一战后以河东兵为主力组建的,以随他渡河打绿林七寸的死士为主。 却见他们仿佛对侧后方来敌视若罔闻,竟是按兵不动,眼看大量的骑兵从两翼包围河东军,射出漫天箭雨扎向严密队列。 后者也不急于还击,停在原地默默忍受洗礼,这个举动让隗崔觉得对方已遭完全压制,可以被骑兵的冲锋所轻易屠杀。于是,大批突骑赶在魏军其他部曲抵达前,收起手头的弓箭,以长矛和环刀扑向方阵,这就类似经典的锤砧战术了。 未料张宗按兵不动,河东死士镇静地俯伏在盾牌下,直到突骑进到十步距离时才突然下令,河东兵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而阵中数百架强弩雷,戟盾步兵突进肉搏,使突骑陷入乱战之中! 第五伦吊起的心落了下去,而前线也爆了一阵高呼:“张诸君!河东虎!” 是万脩的左翼兵壮张宗之举,在放声呐喊,他们渐渐击破陇兵阻碍赶到支援袍泽,反将贸然冲阵的突骑围住,令千余骑脱身不得。 第五伦方才吊得高高的心重新落了回去,赞道:“张诸君之签虽短,却总能而长我军胆壮。” 第五伦麾下的帅才有好几位了,马援、景丹、万脩都能独当一面,岑彭威望还有待提升。小耿太年轻,总爱把自己当将,轻易冒险,有待磨砺。而在将才上,则有一个郑统,一个张宗,将万人会手忙脚乱,但将千人之众时,却往往能创造奇迹。 打到现在,陇右突骑三突而不能入,三鼓已竭,战局已经注定,随着一阵阵的鸣金响起,战损高达两成的良家子骑们重新上马,连同逃回来的仆从骑,共计四千余,开始护着隗崔的大旗徐徐退却。 至于顶在前头的徒附兵,乃至于右扶风的豪强们,则成了被抛弃的对象,被魏军包抄围住,投降与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第七彪前来询问:“大王,是否要遣兵追击?” 在岐山以北冒进追击,吃的亏还没够?没必要画蛇添足,第五伦摇摇头:“我军脚程不如敌军,不可贪多,将眼前万余人吃下即可。敌失步兵徒卒,只剩下骑兵,便难以守城,右扶风已在我手中!” 第七彪应诺,魏军开始从容不迫收割战场。 细细回想这场仗,隗崔虽然第一次遣良家子冲阵略显莽撞,但后续应对没有太大问题,陇军最致命的弱点至于:他们的胜利,太依赖良家子骑了! 就像某游戏中的四保一,明知风险很大,不成功便成仁,一旦被寄予厚望的点哑火,那就彻底完了,但是经不住过去尝到了甜头,遂一次又一次反复用。 陇右兵也一样,自半年前起兵以来,在攻击安定、进攻北地等战役里,良家子骑屡建奇功,稍稍冲一冲,对面的新军就濒于崩溃,他们不断强化自己优势,当那这最利,也是唯一的尖矛无法一蹴而就创造胜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了。 “大王,你已站了一个半时辰了。”奉常王隆在旁提醒,第五伦才现,自从开打以后,自己就没再坐下过,戎车的扶手也被摸得全是汗。 “将士们都还未休息,余凭什么坐下?” 第五伦仍挺直身子,等待最后一个陇右兵放下武器投降,将校们前来报功的时刻,而群臣也只能和他一起站着。 魏王倒是问了若有所思的王隆一句:“文山,看完此役,你可想起什么诗赋来?” “有。” 王隆瞥向北面屹然而立,与他们一起见证这场大战的古老岐山,曾经它芳草萋萋,今日其草木枯萎。 “臣想起周颂《天作》一篇。”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彼作矣,文王康之。” “彼徂矣岐,有夷之行!” 王隆道:“《国语》有云,周之兴也,鸑鷟(yuèzhuo)鸣于岐山,灭商虽然完成于周武王,但大王、文王两代实为奠定了基业,所谓有夷之行,开创周以百里取天下的大路。” 他朝第五伦作揖:“而魏王无先代之荫,一人走完了大王、文王、武王的路,这岐山脚下的一战,力挫陇右,也仿若凤凰之鸣。再往前,通往霸业帝业的有夷之行、康庄大道,便有了!” …… ps:第二章在18:oo。 第三章在23:oo。 第348章 关门大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大概就是站在陇坂之上,回望遮掩在风雪中的关中时,隗崔、牛邯及六郡子弟们的心情。   周原一战他,他们输得颇为憋屈,除了骑兵四千余骑靠着脚程撤回来外,十六家的上万徒附,连带右扶风的豪强武装,统统扔在了岐山脚下,被魏军或歼或俘。   这一仗败后,退守陈仓也不再可能,陇军立刻向西北行,抵达汧县,与围攻耿弇的陇西大豪杨广汇合。虽然陇军憋了一股气,想打下汧县,诛杀万恶之耿伯昭泄愤。但时间不等人,魏军前锋在缓缓朝这推进,陇军也只得悻悻而退,再度翻越难行的陇坂。   隆冬的陇关道,本是不能行军过人的,山上酷寒无比,路又落雪湿滑,人马不知摔死多少。其坂九回,翻过去花了整整七天,一清点人数,好家伙,本来还剩四五千匹马,眼下只剩一半了,人也冻死病死不少。   因为又气又病,已经上不了马,由人抬过来的隗崔得知此事,只捶胸而哭道:“我带着两万子弟东行,如今归者不足一半,真是无颜面再见六郡父老了!”   他的原本还有不少黑色的头经此一役,变得全白,人也憔悴不已。   好在抵达陇关后,等待他们的便是热腾腾的黍粥,隗嚣仿佛早就料到叔父会败,亲自来此接应。此刻迎出来,也没拦着隗崔,学着楚王逼死子玉,怼他一句“叔父若入,其若天水、陇西之父老何?”   隗嚣反倒是亲自扶着老叔父,唏嘘不已。   “叔父,侄赶回陇右后,调兵遣将,守住了南方祁山,使蜀军不得入,又安抚了十六家人心,本欲烹煮宰羊,等待叔父大捷,却不曾想……”   他开始往自己身上揽过:“都怪侄儿,若我不归,而留在右扶风协助叔父,或许……”   这话看似孝悌,实则却阴阳怪气,事到如今,隗崔也没脸骂隗嚣胆小,想到先前扇他的那巴掌,脸上跟火烧似的,只拽着侄儿的手说道:   “季孟,老夫之所以不效李广自刎,都是为了带子弟归来,如今回到陇右,老夫也安心了。”   隗崔只觉得自己怕是撑不到老家成纪县了,其言也哀起来:“只是这一役,输得太惨了,损耗过半,两千良家子,起码四分之一折在了战场上。”   隗崔对被抛弃的徒附,其实不甚可惜,低贱的武装,随时可以再从庶民里征来,但良家子却是死一人少一个。   若是能胜,他们的牺牲还有价值,可如今却丢了右扶风,堵死了争天下的路,这心里也堵啊,想到这,气更攻心,直吐了一口老血!   “报仇。”隗崔捏住隗嚣的手:“不可忘了此战之耻!”   你以为自己是阖闾,而我是夫差么?隗嚣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应诺:”侄儿必不忘此辱!”   这相当于将隗氏族长大权,正式交给侄儿了,隗嚣站在关隘前的风雪中,态度敦厚,朝每一个归来的六郡子弟拱手、宽慰、勉励。他过去虽只是叔父的傀儡,但总能以一位敦厚孝悌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面对乡党。   “这一战,西汉输了。”   隗嚣看到被六郡子弟拖拽着的肮脏汉旗,经过诸汉林立的闹剧后,大汉的旗号,似乎没那么香了。打完此战,汉帝被魏王压了一头,失去了争天下的机会。   “这一战,陇右输了。”   将近五百名良家子战死、病死,马匹损耗多达万匹,军队锐减上万陇右河西不比关中,人口稀少,名义上目前还有八个郡,但人口加起来也不过百万,撇除老弱妇孺,适龄丁壮二十万而已,经不起消耗。   “但隗氏,没输。”   隗嚣机敏,提前将隗氏兵带回来大半,及时止损。而天水、陇西十六家损失不小,遭到了一定削弱,往后反而更容易控制。   “尤其是我,赢了!”   隗嚣看向被抬进陇关,奄奄一息的隗崔,就算老叔父能再撑几年,经此大败,也被几乎家家丧的陇人记恨上了,再难得到他们信任。   而隗嚣回到陇右,安定了人心,声称阻蜀军于祁山,将这当成自己的资历和胜利,他需要收拢残兵,建立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   是时候让像叔父一般,心心念念进入长安做三公九卿操持天下的陇右豪强们丢掉妄想,开始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了。   让天下回到战国时代,令四分五裂的局面维持下去,对并无太大政治野心的隗嚣而言,如此足矣。   “往后陇右人需要的,不再是一天下、争正统,将六郡子弟一批批送去东方战死的‘西汉’朝廷。”   隗嚣令人将陇关大门合上,打算将其永远对东方关闭:“而是在恰当机会送走刘婴,可以同第五伦、公孙述和谈共存,割据一方、保境安民的隗氏陇王!”   ……   隗嚣打算改变陇右势力的战略,闭陇关、萧关两道以自守时,已经拿下右扶风,莅临陈仓城的第五伦,却也对继续向西毫无兴趣。   数日前,面对一身伤痕的耿弇来拜见后,就请命追击陇兵,第五伦却笑道:   “伯昭骁勇,跳出包围,转守为攻,跃进汧水,以七百人越数百里山川,乱陇军布置,使敌仓皇而退,方有余今日之大捷。“   “周原之胜,肇于汧水,将军此役之功,可与孙卿、君游并列了,休憩旬月将伤养好,不必急着再战。”   经此一役,除了景丹入伙晚点,食户堪堪突破四千大关外,耿、万的食户也快赶上马援,几乎要并驾齐驱了。其中万脩第五伦是频频抬一手,勿令其掉队导致军队失衡,而耿弇则是暗暗压一手,别让他太雀跃。   不过就事论事,周原之战,景丹、万脩指挥确实是太好了,左右翼配合得当,没给陇右骑兵一点机会。加上先前的潼塬大捷,景丹一时间风头无两,第五伦遂顺理成章,就在陈仓城,给景丹拜了正式的将军封号:“前将军。”   这魏国制度,乃是秦汉新三朝的缝合怪,第五伦虽然没设内朝,但却保留了汉时的重号、杂号将军之制,毕竟乱世不知持续多久,三公九卿在外出征是常有的事。   但第五伦又故意空着最至高的“大将军”不授,只拜马援为排第二的“骠骑将军”,耿弇为第三的“车骑将军”,万脩为第四的“卫将军”。   如今再把景丹拉进来,魏国就有四位重号将军,往后完全可以划分个四个战区,令他们各领一方军队,随着地盘扩大,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就比方说,随着陇兵西退,右扶风完全落入第五伦手中,此郡境自秦岭以北,达于岐、雍,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所谓秦川也。当关中之心膂,为长安之右辅。   如此重要的地方,肯定要留一位将军,暂时住在当初秦始皇行冠礼的蕲年宫内,第五伦目光在两个名字上看来看去,分别召见,询问他们对于未来的方略和看法。   两位将军的回答很有意思,分别代表了他们的性格与态度。   耿弇只道:“右扶风缮兵储粟,西越陇坂,南入褒斜,可削平陇、汉。”   万脩的回复就颇为谨慎:“右扶风陇关西阻隗氏,益门南扼绿林,为大王西门户。”   一个国家跟开公司差不多,战略是要考虑投入与回报的,陇右这地方,确实是很好的兵源地,河西马也不错,但六郡子弟颇为固执,不可能对第五伦立刻效忠,而战马资源方面,第五伦也还有上郡、西河、新秦中这些选项。   而另一方面,陇右险要难攻,别看六郡子弟进攻被第五伦打得狼狈而退,他们若在主场作战,以险阻之地据守,想夺取也要付出大量人力、时间,与其将主力硬耗在这,东出攻略关东、河北膏腴之地不香么?   丢了右扶风后,陇右实力大损,很难东出,双方共享陇山之险,将他们关在西边先自闭几年罢!   于是第五伦做了决定。   “以卫将军万脩将兵八千,镇右扶风!”   第五伦将右扶风军权交给万脩,勉励这位昔日曾吓得自己绕车走的儒侠道:“卿乃余之后背!”   万脩很稳重,受命伊始便派兵把守汧县,防陇兵再度东来,又令人去陈仓西南方的散关,扼散关道,郿县南的斜谷口也派兵守住,这是从汉中往北最常走的道路。   “如此一来,不止是东南方的峣关;正东的潼关;还有西边的陇山;南边的散关、斜谷、子午谷口……”   第五伦当年撤离常安时就说过:“关中关中,有关才有中,若无关,那就是‘不中’”!   而现在,经过半年的努力,关中的大门小门偏门暗门,都一道道被他关上了。   “还差哪呢?”   第五伦将目光投向北方,关中地形是坐南朝北,北方门户洞开,现在的形势和汉初很像,没了长城和边郡庇护,这草原上的寒风,能一口气吹到渭桥来!第五伦可不想某一天在甘泉宫望见烽火。   既然不要关门,那就只有将鹰犬放出去,阻饿狼于院外,才能让家里安心展。   车骑将军耿弇也不必失望自己没能得到右扶风的兵权,第五伦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能挥长处的去向。   那便是将耿弇调回泥阳等县,收拢兵卒,秣马厉兵,为来年开春,夺取北地郡,让关中与新秦中连成一片做准备,如此也能与陇右共享萧关、回中两条入陇道路,取得地缘上的优势,彻底将西大门封上。   第五伦自有思量,语重心长地与耿弇交心:“余与西汉、绿汉鏖战之际,北方胡汉卢芳也在匈奴单于协助下,统合了五原、朔方、定襄、云中等郡,拥兵数万。”   他切齿道:“这卢芳,名为汉帝,实为‘汉奸’!”   “打去年秋后起,卢芳引胡虏南下滋扰越频繁,常扰我西河郡,甚至深入到上郡边缘,新秦中也饱受胡寇袭扰,黄河以西两个县几乎要弃掉了。”   这边内战打得热闹,也不可教胡虏的儿皇帝成了气候啊!   耿弇颔:“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大王所虑甚是!”   他虽生于关中,但却长于上谷,也与匈奴、乌桓作战过,很能理解第五伦的担忧。   第五伦道:“故而,余在北面并州诸郡,须得有一位方面之将,为中原阻塞北之腥膻!顺便也能以并州豪杰壮士为基,练一支真正的骑兵出来!”   他这话,又辱越骑了。   周原一战,看着对面的良家子骑横冲直撞,第五伦也羡慕啊,若是他手里有这样一支兵,战略、战术选择就多了不少。   但和步卒不同,骑兵对骑手、马匹的要求很高,只有边郡,才有这样的地利人和。   年轻人不是有使不完的劲头和气力么?挥洒在祖国边疆,大好河山上去罢!   耿弇欣然应诺:“只需一年半载,臣定能为大王,练出一支‘并州兵骑’来!必叫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   ps:第三章在23:oo。 第349章 江东子弟多才俊   “文叔,当真要离寡人而去么?”   腊月时,自号“徐州牧”的刘秀再度婉拒了广陵王刘宏恋恋不舍的挽留,广陵虽然好,但这里的温柔舒适他不敢长享。   且说,初冬的时候,刚靠着狐假虎威,从临淮太守侯霸手中得到兵权的刘秀丝毫不敢停歇,立刻响应了末代广陵王的求救。他带临淮兵击江中贼,救得广陵城,帮广陵王恢复了四县,又令麾下的冯异担任广陵都尉,守备此地。   靠着临淮、广陵两处富庶之地,理论上,刘秀控制地盘的人口也已有百万,但他并不满足于此。   广陵太小了,只是一个跳板,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邓禹在与他问对定策时,瞄准的会稽郡!   “临淮豪强尚未完全归心,北方的彭城、东海尚有赤眉别部及梁王、董宪混战,以吾等现在的实力,不可与之争也,而西方有自称‘淮南王’的李宪,亦是兵多船众,亏得他被更始遣将讨伐,无暇东顾。吾等就要趁此良机,先取吴、会。”   世事急迫,刘秀眼看经过月余时间,广陵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又让能文能武的王霸带着铫期、祭遵留在临淮,自己则带着朱祐、邓禹等班底,从广陵郡江都城渡江南下,前往会稽。   “未来大江,不信其大也。”   刘秀也算走南闯北见识颇多,自诩几个有名的大渎如淮、济、汉、河都曾游历,可如今才知道。   “其余诸渎,加起来都比如大江宽阔!”   乖乖,这还算冬天水小的时候,便望之无际,船要行驶半个时辰才能抵达南岸的丹徒县,真叫刘秀叹为观止。   也只有这样的天险,能够拦住北方盗寇和觊觎者吧?   但会稽的情况,比起乱哄哄的北方其实也好不到哪去。王莽时,这里有个大盗叫瓜田仪,比绿林、赤眉举事还要早,搅得扬州不得安宁。只是后来瓜大盗死去,部众分散,一部分投降了庐江的大尹李宪,另一部分则转移到了西面的丹阳郡,会稽本地只剩下些杂寇。   刘秀此番南来,因为船只有限,仅带了三千兵卒,但收拾些许小盗足矣,没废多少功夫,就从会稽最北面的丹徒县,打到了一度被王莽改名“有锡”的无锡城。   和长江边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不同,无锡等地已经十分繁荣,到处都是空空如也的水田,平原沃野,里闾密集,堪称鱼米之乡。   也未见到断文身的山越人,经过楚、汉几百年开,会稽也是人口过百万的大郡了。本地式服饰与中原早已无异,儒学也传播得不错,曾诞生庄助、朱买臣等汉武时的大臣。   要说不一样的地方……无非言语拗口难懂了些,当地水网交错,吴人以舟为马,就连出门都驾驶一艘竹筏。   再往前,广袤的震泽(太湖)就在眼前,烟波缥缈,刘秀看愣了,想起自己的老朋友来。   “庄(严)子陵说过,他离开太学后,要效渔父,来此隐居。”   那些披着羊裘在泽中垂钓的人,会不会是自己的老舍友呢?   但刘秀顾不上多想,一路进抵会稽府:吴县城下。   抬头仰望,刘秀惊觉,这城居然修得赶得上宛城了。   光是它的北墙,就足有六七里,整个城池周长近四十里,且北面还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长十余里……   “本以为广陵作为荆吴之都,就是南方最大的城,不曾想,只有吴县一半大小啊。”傅俊等人过去还瞧不起江东吴越,以为蛮荒之所,岂料这吴县竟如此气派。   作为军师,邓禹脸上一副“我没说错罢”的得意劲,说道:   “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虽只是一郡之都,却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会稽郡十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这座城里,他们没有去据说吊过伍子胥眼珠的南门,而在北边的“望齐门”驻军,打着汉旗,刘秀让人大喊。   “吾乃大汉更始陛下扬州牧刘秀,奉诏徇行江东……”   好家伙,他在江北还是徐州牧,到江东就变扬州牧了!   吴郡虽然早就拔了新朝旗帜,也知道王莽败亡的消息,但因为李宪、赤眉、江盗阻隔,更始迟迟没有派人来传檄,今日见此情形,面面相觑,上头白苍苍的老太守只让人传话……   “自入秋后起,本郡已经来过三位扬州牧、五任会稽太守了……皆乃盗寇渠帅冒充,入城后奸淫掳掠,为吴地诸姓所驱,如何证明汝等为真!”   刘秀一愣,和邓禹等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感情还有人比他们更早来骗啊!   他的任状、印绶都是在广陵时伪造的,且让广陵王的弟弟帮忙喊话,告诉会稽人刘秀助他们破江上盗贼,保得广陵平安之事,但城中依然不信,只吊了箩筐下来,让刘秀派人去详谈。   两个人同时出列:“明公,让我去!”   却是邓禹和朱祐,说完后看了对方一眼,邓禹拊掌笑道:“妙啊,若是仲先与我同去,可事半功倍!”   “汝等都是文士……”傅俊有些着急,万一这会稽太守心存不良要加害如何是好?总得有个能护得他们杀出来的。   刘秀却让邓禹说说缘由。   “来之前,臣等没少打听这位会稽太守。”   邓禹说起太守鲁伯的事迹,如数家珍。   “此人乃是琅琊人也,乃是《易》经施氏之学的传人,与哀帝时的丞相张禹是师兄弟。”   曾经在太学当过讲师高弟,差点就能混进经学核心圈子的朱祐捋须道:“鲁伯如今年已七旬,兴致都在这吴会之地传播儒学上。”   他看着邓禹笑了:“我虽然不才,也做过太学高弟,算是半个五经先生,而仲华更是年少高才,精通五经,对易也颇有研习。”   邓禹颔:“吾等入城,虽不持一兵,只要投其所好,谈谈五经,晓之以利害,准保这鲁太守开城相迎!”   攻城略地有时候要靠兵丁强攻,比如对付丹徒的江盗;有时得靠刘秀卖身拉关系展现个人魅力来骗,诸如临淮;偶尔还得他抬出汉家皇族身份,譬如广陵。   而这吴县如此坚固,强攻不可取,里面的人也吃一堑长一智不信任何印信了,只能以口舌五经说之。   刘秀颔,让二人入得城去,他也没闲着。则让众将校,勒令军纪散漫的临淮兵们装装样子,在吴县望齐门前排排坐,唱起一“大风歌”来!   当“大风起兮云飞扬”唱到第十遍,大伙已经困得只打瞌睡时,朱祐、邓禹终于出来了。   他们这次不是像葵菜、雹突一般用篮子吊下来,而是从敞开的城门里昂而出,而白苍苍的会稽太守鲁伯,则高兴得一手拉着邓禹,一手拉着朱祐,携手来到面前,朝刘秀行礼。   “听闻刘州牧率兵救下广陵,又驱逐丹徒、曲阿盗贼,实乃齐桓公存邢救卫,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老朽却失礼如此,真是大罪!”   插一句,【 app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刘秀立刻应道:“区区列侯,岂敢以齐桓自居?秀能做一管夷吾足矣。也不必言报,只望会稽能与南阳天子,永以为好也!”   有礼有节,作答得体,当得知刘秀也是在太学读过书的高才子弟时,鲁伯就更高兴了,又与刘秀携手入城。   确实,一般的江湖盗贼、赤眉绿林,还真没法像刘秀这样,凑出四五个太学生来,想造假都难。   邓禹没白白打听,像鲁伯这种心思不在治郡,而在推广教化的大儒看来:“在这乱世里,还能恪守圣人学问,精通五经的士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   远离诸汉、魏王争衡,正在饱受盗寇围攻的东南士人、豪强圈子,天然与刘秀这种人亲近。更别说他还打着大汉更始皇帝的招牌,这旗号如今在南方,尚且还能唬唬人……   等言谈里,再知晓刘秀这和蔼谦逊的年轻人竟在是昆阳战神,那就更是惊愕之余,心生钦佩和点点畏惧了。   算了算了,能谈经还是谈经,真要动起刀兵来,恐怕不是其对手,临淮侯霸、广陵王、会稽鲁伯皆作此想。   鲁伯和吴地豪强们一合计后,会稽的著姓太分散了,比如南方余杭、山阴那些土豪,就修了坞堡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管郡城死活,光靠吴地,加起来连丹阳的盗寇都打不过。   思来想去,倒不如依靠刘秀来确保平安,遂将本就没多少的兵权拱手送上。   如此一来,刘秀竟在短短三个月内,已连哄带骗,令三个郡投入其麾下,接受了“徐州牧/扬州牧秀”的统治。   虽然这和他原本历史上单骑入河北,三个月拿下两个州相比逊色许多……但刘秀不知道啊,仍感到颇为振奋,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但刘秀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三郡豪强、大姓、郡守、诸侯迫于形势,共同需要才拥戴的“守土长官”,根基浅薄,如同飘在水上的浮萍一般,毫不牢靠。   “一旦更始当真派州牧郡守前来,必生反复,而若梁王、李宪腾出手东进南下,三郡今日能轻轻松松得来,也会轻轻松松丢掉!”   上哪里寻找真正的立国之基呢?他的军师邓禹,早就一步步谋划,慢慢接近了那个答案。   “丹阳!(今南京、皖南)”   邓禹指着会稽郡西边的那个郡如是说。   “丹阳郡北部,被江盗王州公所占据,号称有十余万,其实不过是数十上百支盗寇分别占据县城、乡邑,拥戴一个领罢了,乃是乌合之众。”   说是乌合之众,但他们也是对刘秀地盘威胁最大的人,不但经常乘船跨过江水袭击临淮、广陵,还侵入会稽郡。   “丹阳郡南部,则是当地豪强及山越渠帅所据。”   不了解南方的几位下属感到奇怪,丹阳要论人口,不如临淮,要论田地之多,粮食之丰,也不如会稽,为何邓禹偏偏看中了此处呢?   “明公可曾听说过李陵五千步卒,击败匈奴八万骑从之事?”   虽然李陵最终功败垂成,但投降什么的都是李陵一个人的问题,并不能抹杀那支步卒横行匈奴上千里,力挫胡虏的壮举!   “那五千兵,皆乃丹阳楚兵!”   “丹阳山险,汉越杂居,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精兵之地也。”   邓禹说道:“明公若能集合临淮、广陵、会稽三郡豪右之力,借兵剿寇,可得兵万余,练上数月,春耕后自会稽西向击丹阳。依次击溃大盗王州公部属,将其收入营中,可得数万,或为徒卒,或遣去屯田。之后再征募丹阳材官剑士入伍,只需八千人,便有了北上全取徐州,或背击淮南李宪的实力!”   此言听得刘秀一拍大腿,赞不绝口。   没错,这,才是真正能用来虎争徐扬的根基啊!   “与我谋谟帷幄,决胜千里,邓仲华也!”   然而不等刘秀为清晰的未来高兴多久,原本留守在临淮,奉命与王霸一起看着地盘的祭遵却来了,他面色迟疑,见了刘秀后,长拜不起。   “弟孙,出了何事?”   祭遵字弟孙,这字,比冯异的“公孙”还吃亏,刘秀现他克己奉公,行法令不避权势,在广陵与江上盗贼作战时,刘秀在舂陵的舍中家奴乱行,祭遵二话不说就把他斩了!刘秀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任命祭遵为刺奸校尉,专门管军法。   祭遵咬咬牙,告诉了刘秀两个坏消息,终结了他三个月以来的好运气。   “更始皇帝所派遣的使者到了,侯霸已知明公不是徐州牧,他倒是没直接驱逐吾等,只将使者拦在淮上,终日置酒招待,令我来急问明公究竟!”   该如何回应侯霸,如何面对更始的官员,这是个大问题。   “还有一事……”   祭遵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红色,那是与主君同哀伤的神色。   “十日前得知消息,明公之兄,冯翊王刘伯升率军入关,于九月底时,与魏王第五伦决战于渭水,不幸战薨了!”   嗡嗡的声响在刘秀耳畔炸开,比得知阴丽华被掳走的时候还要剧烈,他不知不觉已站了起来,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这件生在两个多月前的事实。   “不可能,我伯兄,天下无敌!” 第350章 他年我若为青帝 姑苏吴城的冬雨像是凄凄惨惨的泪,让人感到彻骨之寒,似乎比北方还冷。 尤其对是披麻戴孝,已经给亡兄连守三夜刘秀而言,这大概是他经历过最难熬的一个腊月。 最初刘秀是坚决不信的:“伯兄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有他破敌杀人的份,哪能被人斩杀?” 但事实就是事实,纵刘秀如何抗拒,都必须接受。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说起来,他和兄长都生于腊月呢,刘伯升是汉成帝在位时,而刘秀生于汉哀帝建平元年腊月初六,他父亲那时候是陈留郡济阳县令,后来调到汝南郡南顿县,卒于任上,那时候刘秀才八岁。 自此以后,兄弟姊妹们就相依为命,刘伯升与他一母同胞,更是长兄如父。他性刚毅,慷慨有大节,靠着结交豪杰,把他们这个支系中衰的名望振兴,成了舂陵刘氏之。 曾经的兄长一直是刘秀倾慕的对象和目标,年幼时一起玩耍跟着他习武;稍大后听他与宾客们谈话,见他们时常愤愤,怀复社稷之虑,”复汉“的念头第一次植入了刘秀的心里。 成年后,兄弟俩为复汉奔走,刘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楚元王刘交”,辅翼而已,希望能以自己所长,助兄长成就大业,胜利后为执金吾,做一方诸侯足矣。 纵是他打完昆阳后雄心顿生,也聚拢了一群宛、颍之士,但也只想着,捡起他给刘伯升提议却被兄长拒绝的“徇于江淮”计划。在东南干出一番事业,他日和兄长一东一西,会师于中原。 谁曾想,兄长创业未半而中道薨殂。 他曾苦苦劝谏刘伯升:“不要入关!”说过可不止三遍。关中有第五伦,此人是一个强悍的对手,刘秀设想过兄长一意孤行的结果必不会顺利,但何至于直接殒命? 听说伯升至死都死站着的,听说他身中十余创,听说他是用拍髀自杀的,又听说第五伦以将军之礼安葬了他…… 这都不重要,对刘秀而言,重要的是,一直站在他面前遮风挡雨的大哥倒下了。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从魂魄到肉体都在痛。 消息是舂陵的亲戚刘终送来的,还带来了一封从关中辗转汉中,再走南阳,过梁楚,秋去冬来春天都快到时,才艰难抵达的遗书。 刘秀迟迟没有拆开,直到三天后,饿了许久,数次几乎昏睡过去,兄长那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模模糊糊。 他熬不住了,终于将手伸向了封牍,喃喃道:“字还是那般丑,真让人不敢信,你也曾混迹过太学。” 等读着这信时,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落。 “文叔性勤于稼穑,而吾好侠养士,故非笑汝事田业,似高皇帝之兄刘仲,难成大器。” “然兄亦知,文叔,实乃天下士也!” 那从来不肯服软,宁死也要站着的兄长,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刘秀道了歉,他出战前也有些预感,亦曾悔不听弟弟之言。 刘秀忽然变得颇为愤怒,不是对第五伦,反而是他的兄长:“汝常自诩高皇帝,岂不知高帝亦常败于项羽,丧家失妻,太上皇几被烹煮,如丧家犬般奔逃。却终能亡秦灭楚而得天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前方无路时,就不能退一步或绕过去么?” 但若是如此,他就不是刘伯升了。 气完之后,刘秀颓然伏在灵牌前,许久才动了动,对侍候在旁的邓禹道:“我要食粥。” 邓禹等僚属欢天喜地,尽管他们也难过,但若刘秀垮了,刚有点起色的势力怎么办?奉上粟粥后,但见刘秀一点点艰难吞咽下去,然后就一言不去睡了一觉。 刘秀睡了整整一昼夜,起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将舆图取来。” 他们的地图没法跟第五伦的比,颇为粗糙,但邓禹参考三郡所藏图籍,好歹把十三州部,一百多个郡简略标识出来了,至于江河山川错位,且忽略不计——谁会拿着世界地图满大街找路呢? “天下一共多少个郡?”刘秀目光在上面扫动,他找到了故土南阳,兄长战死的京兆,还有他们所在的会稽。 邓禹道:“若按前汉平帝时计,有一百零三郡,王莽时增至一百二十五郡。” 而他们手里的,勉强有两个半郡:会稽南部的越地豪强自守,连会稽郡守鲁伯都管不了,广陵又小。 刘秀只感慨道:“天下郡国如此之多,今乃始得其二,魏王、更始、北汉,动辄占据一州,唯独我势力颇弱。别说与第五伦相较,连李宪、梁王皆能举手而灭我,仲华,你以前说,天下不足定,何也?” 邓禹下拜:“自从新莽覆灭,海内肴乱,已经半年。天下人饱受战乱之苦,期盼明君,犹如赤子思慕慈母一般。汤以七十里成帝业,文王以百里王天下,由此可知,古代兴大业者,在德厚薄,不以地方大小!” 刘秀点了点头,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继承兄长的遗志。” 不再满足于做一方诸侯。 刘秀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正月烟雨,目光坚毅,他的志向在兄长熏陶下一点点成型,如今终于浮出了水面。 “不止是要复汉。” “要复兴的,是属于我的大汉!” …… 魏王二年(公元24年),正月初一时,第五伦离开陈仓东返,当抵达汧、渭交汇之处时,王隆却请求道:“大王,此处有雍五畤之一,是否要祭之?” “雍五畤?”第五伦对复杂的祭祀体系不太了解。 王隆作为奉常,在其位谋其政,对这些秦汉祀礼自然如数家珍,只道:“数百年前,秦文公东行,狩猎于汧、渭之间,梦白蛇自天下于地,蛇口止于鄜衍乡,秦文公以为此乃上帝之神,于是作鄜畤,祀白帝少昊。” 第五伦点了点头,也没说要去,只随口问:“祭祀白帝需用何物?” “白琥。” “上何处寻此物去?” “臣已备好。”王隆这奉常还是合格的,第五伦顿时乐了,看来今日的祭祀没那么简单啊。 果然,王隆下拜道:“陛下若去祭白帝,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究竟是以太牢三牲,还是少牢二牲祭之?” 王隆这是在变相劝进啊,第五伦大笑:“你啊你,有话直说。” 王隆原本没这个心思,还是西征前夕,他叔父王元提醒的,在武功县遇上当地大姓苏氏伪造祥瑞后,王隆也上了心。 “大王举事鸿门,王莽自溃;后败绿林,关中弭定;今又拔河西河东,取右扶风,跨州据土,带甲十万。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在王隆叔侄看来,第五伦先前只称王,是为了迷惑诸汉,可现在他将绿林一通痛揍,又把西汉撵回了陇右,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王隆是希望第五伦能为帝的:“今日乃是正月初一,大王可祭鄜畤,祀白帝,继帝位,以承金德!” 没错,金德,这是王隆这作为奉常的,参考诸多祥瑞后认为第五伦所具的德性。 诸如王莽做梦长乐宫有五枚金人起立,以及五月二十八那天,有太白星经天,此皆金德之兆也。 然而劝进的不止王隆一人,对第五伦之德的看法更是大相径庭。 景丹见王隆最先开冲,也立刻跟上,同样是一番肺腑之言,但之后却又话锋一转道:“但臣以为,大王应该祭祀的,不是鄜畤,而是北畤!” 他说道:“自秦文公之后,对五帝祭祀渐渐齐备,雍地以东,有密畤,祀青帝太昊。” “两地之间,有上畤,祀黄帝轩辕氏。” “渭水以南又有下畤,祀炎帝神农氏焉。” “但却迟迟没有黑帝之祀,直到汉高之时,东击项籍而还入关中,来到雍地,询问得知此处只有四畴,先觉奇怪,说道‘吾闻天有五帝,而如今只祭四帝,何也?’” “百官众说纷纭,莫知其缘由。于是刘邦恍然大悟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于是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景丹拜道:“但汉德并非黑水,汉武时先改为黄土,到了汉成帝时再改为赤火,是故可知,刘邦乃是赤帝子,绝非黑帝!” “大王且想想,汉高所言’乃待我而具五也‘,具五,五!这说的,不就是大王之姓么!原来大王,才是黑帝啊!” 好家伙,原来这预言之子,是我啊! 第五伦得忍着笑,也明白景丹这绕了一大圈,建议他取水德黑色的原因:景丹窥见第五伦定制度喜欢效仿秦朝,秦也是水德。 王隆却不同意了,在上次谏言不要烧债券,又隐隐为豪强鸣不平被第五伦敲打一番后,再涉及军争、治国他不一言,因祭祀是奉常的职责,他岂能任由景丹随意曲解?更何况王隆偏向以礼治天下,对第五伦政权里竟暗用暴秦之余已有不满,只不敢明说,岂能让景丹将新朝定为与秦一样的水德? 于是他咳嗽一声提醒道:“御史大夫,土克水,不合五行相胜之说。” 景丹却强词夺理:“奉常岂不闻五行逆克之说?土虽能克水,然水多土流。” 接着他还举了第五伦老家长陵长平馆泾水改道,起家之地魏郡黄河决口等例子……就算是水反淹没了土。 二人在此杠上了,而当初第一个劝第五伦称王的第七彪,本来也想跟着跟进,此刻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称帝比称王复杂那么多,一套一套的,绝不是他这小脑仁能理解的,还是在劝进时跟着喊“俺也一样”算了。 最终,还是第五伦却笑着制止了两位大臣的争论。 “二卿,既然路过,那这白帝、黑帝畴,都先以少牢二牲去祭祀罢。” 王隆、景丹立刻哑火了,听第五伦这意思,是不打算现在就称帝。 “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无其实而处其名,余不取也。” 这意思是,我肯定是要称帝的,但现在为时尚早。 第五伦言罢,却又意味深长的地说道:“对了,余家祖上本为田氏,起于东方,虽西迁两百载,却仍不能忘本,那青帝太昊之畴,也替余送去一份少牢。” 见第五伦态度坚决,王隆、景丹不敢再劝进,只应诺后,由王隆去筹办此事,而景丹则陷入了思索。 “祭祀青帝,莫非大王既不喜金德,也不爱水德,而偏向……木德?以木克新朝之土?” 但这样一来,又会被炎汉之火团团包围啊。 且让臣子们慢慢去纠结此事罢,第五伦现在可不打算急着称帝,这可不是换个名号就能简单了结的事,瞧瞧现在,光争一个德色就吵成这样,其他事更不用说。称帝需要涉及繁复的礼仪和祭祀体系,甚至影响朝堂结构,关中百废待兴,他现在哪有空忙活这些,故称帝当缓而不当急。 再往前走了数日,当第五伦抵达武功县时,一大群人已在此等候,其中有太学的老博士国由,以及长安城中的父老代表,黑压压的上百人,都跪在道旁,除了庆贺魏王驱逐汉寇隗贼,他们还受全体长安人之托,来此恳求一件事。 “万民期盼,还望大王,能够早入长安啊!” 金根车内,第五伦没有立刻回答,连车帘都未掀起,高深莫测。 张鱼、朱弟过来询问:“大王?该如何回复?” 第五伦道:“汝等还记得,余年轻时,是因何事而得到名望的么?” “让梨?” “辞官?” 张鱼、朱弟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三辞三让啊! 第五伦笑道:“此番众人求我入长安,若不来个五辞五让,岂不辜负了他们当初对余的冷眼而视?” 第351章 报与桃花一处开   为了方便长安各界人士就近来求他入京,第五伦借口“行春”,特地在京兆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他顺路先去的是上林苑,当初在刘伯升战死后投降的绿林渠帅邓晔驻扎在宣曲宫,这附近有昔日北军现成的营房,听闻魏王抵达,立刻跑来向第五伦复命。   “赖大王之明,士卒用命,臣花了月余时间,将上林三百里内,盗匪及豪强残余全部肃清!”   邓晔麾下的绿林降兵,拉去右扶风打硬仗肯定行不通,治安战倒是颇为在行——邓晔过去在析县就是盗贼,还抢过第五伦家车队,让贼头子来剿匪,也亏第五伦想得出来。   在第五伦击退陇右后,邓晔更是认定第五伦的魏国最有实力,对他毕恭毕敬。   第五伦笑吟吟说道:“邓将军,宣曲宫可还住得惯,比之刘伯升赐你的钩弋宫如何?”   “住得惯,士卒们日夜都在念叨大王的恩德。”邓晔如此应诺,但第五伦和刘伯升不同,宫室没有作为战利品,直接分割赐予,所有权仍归魏国官府所有,但在上林剿匪的驻军,却可以入住——反正宫婢早就跑光,值钱货也被哄抢一空。   乱世里别的少,就是土匪多,新军逃兵、绿林残部、豪强武装,全扎在上林苑里讨生活,该收编的收编,打散分配给各位将军、校尉,亦或是拉到其他地方屯田。负隅顽抗的那批渭南豪强就按住狠狠打,只有打扫干净上林苑,第五伦先前目睹火烧长杨宫时计划的“退林还耕”才能实现。   第五伦稍后抵达了上林中最大的湖泊,广袤四十余里的昆明池。   少府宋弘与治粟校尉任光皆在昆池宫,以此地为临时官署,向第五伦禀报情况。   “大王西征期间,臣等带人走遍上林苑,地处虽然多有森林池沼,但平地也很多,尤其以东、南、西三垂附近尤甚。本就是秦末汉初关中人耕地,因圈地设苑之令抛荒弃了,只要移人来,比直接开荒要便利。”   第五伦颔:“能得多少土地?”   任光道:“上林广袤三百余里,又有渭、沣、涝、潏、滈、浐、灞七水流经,多有现成的沟渠,若修缮一番,再募民一二万人来此,则第一年可开五千顷,来年可再开五千。”   第五伦颔,他准备安置在上林中的人家,一部分是因战争产生的流民,一部分是长安的多余人口——乱世里贸易断绝,商贾绝迹,长安东西两市养活不了那么多非农业人口了,城里会务农的只要愿意,便可来此屯田。   这可不是白送,只相当于做国家的佃农,帮官府屯田而已,顶多田租较豪强的土地少些,也就收个四成而已……   至此,第五伦还颇为乐观,但看完宋弘、任光一同统计的“量入为出”,也就是今年的收支和预算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今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全天下必会有一场大饥荒!关中也难以避免。”   此乃任光统计魏国现有仓库存粮,再粗略估计吞下整个关中后,魏王治下的人口后做出的预测。   这是肯定的,老子说过,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反莽战争打了许多个年头,东方不少郡已彻底糜烂,**已经够惨烈了,就更别提反复无常的黄河频天灾。   新朝后期这几年,军粮几乎全靠关中渭北吊着,去年王莽数十万人东征,在春耕的关键时期,让青壮劳力离开了田地,耕作遂大受打击。到了秋天时,本就收成锐减,正值绿林刘伯升入关、陇兵进入右扶风,两个郡乱作一团,连秋收也耽误了。   “渭南的收成,尚不如往年四分之一,而右扶风的仓粮,也不到去岁一半。”   亏得第五伦控制下的渭北保住了夏种秋收,还能匀点口粮过来,否则现在,关中就要和关东一样,人吃人了!   看完量入为出后,第五伦顿时凛然,比和刘伯升、陇右决战都严肃。   宋弘和任光,都是支持第五伦均田的九卿,宋弘虽出身士族却颇为爱民,而任光曾是小地主乡啬夫,也较为接地气。   于是第五伦语重心长地对两位掌握钱袋、粮袋的官员道:“国家国家,国与家确实很像,汉时常以皇帝、太后为天下父、天下母,称万民为‘子民’,做父亲的,能对儿女生杀予夺。”   “但在余看来,应该反过来。百姓,才是王侯将相之衣食父母!”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叫宋弘肃然起敬,而任光若有所思。   第五伦道:“父、母都饿死了,王侯将相纵高高在上,没了根基,也要摇摇欲坠了。这些在莽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家,若是在余治下饿到交换小儿女吃,余哪还有脸大义凛然说什么‘吊民伐罪’?”   “尚在西汉、绿林、北汉手中的郡县,余管不到。”   “但本王治下诸郡,决不能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第五伦又给自己定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难的目标。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政权基本的底线,春天不急着打仗,最紧要的,便是保民生。组织修宫殿圈地猎麋鹿,还是修水利搞开荒屯粮食,只在统治者一念之差。   所以,后世子孙骂他饮鸩止渴也好,急功近利也罢,必须跟大自然争口活路了!   第五伦下令道:“春耕时,一万顷地必须开出来!一万户流民、一万户长安里闾人家要安置至此,设置‘上林县’,确保每户一到两名男丁,可屯五十亩土地。”   “渭南与右扶风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错过了种宿麦,夏天恐怕要颗粒无收。”   宿麦就是冬小麦,乃是汉武帝时大力推广的作物,优势不在于产量多高、麦面多香,而在于与一般的作物季节不同,可以救急,麦饭虽然胀肚子,但总比饿着强。   一合计,如今五谷主粮的大窟窿是填不上了,得靠杂粮野菜来补。   “设法在上林之中的不种粮的荒地上,多播种苜蓿,亦可救饥。”第五伦对任光耳提面命,这种来自西域的作物,他在新秦中开荒时种过,是既能肥地,也能进嘴的好东西。   这是未雨绸缪,但确实还没困难到全民挖野菜的程度,第五伦又点着昆明池道:“余听闻昆明池如今已早不是教习水战的地方,而变成了鱼塘?”   “正是。”宋弘说道:“汉昭帝时,水衡都尉赵充国在此投鱼苗,后数年,昆明池所产的鱼不但能满足诸陵庙祭祀,还能多出不少,送去长安东西市贩卖。”   这倒是一桩好事,第五伦颔,乱世里虽然有不少百姓饿极来捞鱼虾吃,但看池上小船忙碌,每一网下去都能收获颇丰。   任光则插话提及:“长安城中的国由等耆老、博士,曾派仆从来昆明池求鱼……这个秋冬长安贸易断绝,连牲口都不曾有人赶去一头。”   他笑道:“曾经无肉不欢的肉食者们,如今只求口鱼肉吃……”   太学博士国由等老家伙,作为长安人推举的“父老”,来跪求第五伦还都长安,已经碰壁两次了。一次在武功,一次在盩厔,第三回还不知什么时候来呢。   第五伦却一点不怜惜他们的奔波劳累之苦,只道:“这昆明池的鱼,不供应陵庙祭祀,也不必送去东西二市了,每日所捞,分予长安周边驻军食用!”   “城中大腹便便的肉食者,且再饿瘪些再说,日后若想吃肉,亦或是上林中的果子,就用粮食或布匹来换,奴婢也行。”   第五伦希望尽可能将粮价压下去些,听说在东西市,将一个孩儿卖作奴婢,换等重粮食的事已经出现,为了避免有人囤积谷物坐等饥荒再高价抛售。第五伦已经开始考虑,等停了救济的粥铺后,要在长安“粮券”,限量供应了。   安排完这些,第五伦离了昆明池,带着卫队继续绕着长安城“行春”,他接下来途径了白杨观、宜春苑等处。   昔日这儿是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一切都是为汉家天子的游宴而准备。   可如今,却是昆明池鬼夜哭,昭台台栖枭鸟,一片战乱后的荒芜。   “还能住人的宫苑,尚余多少?”在车上时,第五伦如此问。   少府宋弘还以为魏王前脚才大义凛然自诩“民子”,后脚就琢磨着享乐。   他是个古板君子,甚至连主君听郑卫之音、回头去看屏风上的女人画像都会不高兴,遂板着脸地说道:“原本有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二十五,共七十三。王莽拆毁了十余处宫馆,取其材瓦营造九庙。绿林入寇,战乱损毁了二十余所,还剩一半。”   刘伯升、隗嚣将这些宫苑分给军队、豪强,第五伦却另有打算。   “各苑过去用来养虎豹、白鹿,如今就用来养作战用的牛马牲畜,观周围的屋舍,本就是宫女奴婢所住,先分给来屯田的民户。”   “至于剩下的宫室,则辟为工坊!”   第五伦笑道:“余都想好了,隶属于少府的工匠们,织布之人住茧观,攻木车匠轮匠们住白杨观、柘观、樛木观,酿果酒的住在蒲陶宫,制皮的住在虎圈观,如此便与原料相近,也有道路可通长安。”   “如此,也才对得起他们随余北上南下的奔波,以及战争中为我军制甲炼铁造兵刃缝袍服的辛劳,少府以为如何?”   宋弘听愣了,而第五伦只当他同意,掀开车帘继续往外看,虽然有些战后荒凉,但上林中也不乏新生的迹象:白杨观被烧毁的残木上,有鹅黄嫩芽探出了头,宜春苑里的初春残雪覆盖下,亦将是绿茵缤纷,恢复生机。再过个把月,桃花也要绽放了。   是啊,光是秋后将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杀杀杀打打打,只破坏是不成的,生存、安全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展与建设,他第五伦爱秋月九月八的菊,也喜春日二三月的桃花!   倒是宋弘,在上林苑的边缘,送别第五伦离去后,恍恍惚惚,又是喜悦,却有有些不真实,等他等回到昆池宫时,只对任光说起第五伦的决策来。   “士农工商,国之四民,如今加上兵卒,则是五民。”   “大王对士豪冷淡,对商贾苛刻,待工、农、兵却颇为厚待啊。”   宋弘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君王——某些思路和王莽有些像,但仔细琢磨,又有极大不同之处。   若是一般的士大夫在此,只怕要抨击第五伦一番,任光却笑道:“少府误会了,大王对士人可不冷淡,只是顺魏者昌,逆魏者亡,如此而已,至于优待工、民、兵,这难道不是好事?”   “我听说过一句话,烧瓦工挖光门前的土来烧瓦,但自家房屋上却没有一片瓦。”   “那些富贵豪家,王侯外戚,十指连泥也不碰一下,却住在铺满瓦片的高楼大厦。”   任光不愧是任光,开始极力美化第五伦的一时兴起之策,赋予深刻含义:“可如今,农夫得以回到上林开辟土地,工匠走进其一手造就的煌煌离宫中。”   “士卒则能吃着昆明池的鱼肉,保家卫国。”   “出力必有所得,这便是魏王和王莽、刘伯升、隗嚣不一样之处了!”   ……   而在渭北五陵,正在茂陵拄着鸠杖,悠闲晒太阳的前朝老油滑张竦,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国君,半年不见,今日怎有闲暇来看老朽了?”   在尚冠里中的邻居国由,带着一群在张竦追随第五伦北上渡渭时,嘲笑他的老家伙,一脸苦涩地跑来,拜在张竦面前。   是长安不够暖,还是尚冠里住的不舒坦了?   “伯松,求伯松为吾等解惑。”   国由灰头土脸:“吾等乃是长安二十万人推举出来的父老,跪请魏王入于长安,还都京师。可魏王已连拒两次,前日,在杜陵第三次谒见魏王。”   “按理说三辞三让,第三次也该同意了,可魏王竟还是拒绝了,连见都不见,车驾径直向东,去了蓝田!”   老家伙们是没辙了,只哭道:“大王难道要学大禹,三过长安而不入么?”   张竦却默然不言,只静静听他描述三次谒见的挫败,末了却哈哈大笑,忽然猛地挥手,在国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张伯松,你这是作甚?”国由又惊又怒又辱,却见张竦笑而不答,只指着国由胖脸上的巴掌印,对其余人道:“错了,不是三。”   “是五!” 第352章 还能离啊   一月中旬,驻扎蓝田的魏军迎来了他们的大王——还有许多车咸鱼。   第五伦亲登蓝田山,接见了岑彭与郑统两位偏将军。   “士卒们旬月取峣关,寒冬腊月还在此坚守,余特来劳军!昆明池离蓝田太远,鱼直接运来都臭了,特地用河东送来的盐腌过。”   光是鱼的话不算太稀奇,但腌了比它们更贵的盐后,顿时就成了稀罕物……   虽然窦融治河东,靠着上万名新军俘虏在那劳作,解池盐稍稍恢复,但产量仍大不如前,对关中的供应颇为紧张。士兵们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他们除了屯守外,还有训练、军屯等任务,劳动量很大,天天吃少盐的干饭和藿羹,总觉得没力气。   这咸鱼闻上去臭,但毕竟是肉啊,烹煮吃起来却香,再加上味道足,也算能稍稍改善伙食。   巡视一圈后,郑统向第五伦请命道:“峣关虽取,但绿林仍然在侧,臣愿将兵数千,为大王取商於,下武关!”   他听说商於六百里狭窄,好似个窄桶,那自然是一捅就通啊!   第五伦不置可否,问岑彭道:“君然如何看?”   岑彭想道:“臣倒是以为,武关不必急取。”   “兵法云,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峣关便是这两者。”   “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商於六百里便是交衢之处,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此乃武关于绿林而言。”   “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   郑统听傻了,看着岑彭,不明白这绕来绕去是何意?   岑彭道:“若大王欲在夏秋之际进攻南阳,则春天必须拿下商於和武关,早做准备。”   “但若大王意在他处,东南方要处守势的话,将商於、武关留在绿林手中,反而于我军更加有利。”   他指出:”商於道阻难行,先前争夺峣关,绿林便吃了粮道太长的亏。“   “如今攻防形势逆转,关在我手中,彼辈若欲来击,必兴师动众,耗费国力。夏时东方必有饥荒,绿林根本不可能再攻峣关,就算来,臣也有把握守住!”   岑彭的回答让第五伦很满意,这确实也是他的计划,春天的主要精力用在恢复生产,唯一的用兵,是车骑将军耿伯昭带数千人进攻北地,打通与新秦中旧部的联络,同时构建对匈奴、胡汉的防线,如此而已。   “好一个岑君然,兵法上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都被你说透了!”   第五伦如此称赞,若非岑彭资历太浅,因为个人经历,资历也浅,魏王都想将他提拔为重号将军了。   但重号不够,杂号来凑啊!   “郑将军一战商颜,二破河东,三夺峣关,为我军翘楚,拜为横野将军。”   “君然则为平林将军!”   这个名号让岑彭为之一震,抬起头看向第五伦,却丝毫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尽是勉励。   “且在蓝田为余好好练兵,鱼、盐、粮食管够,他年举军南下,扫平绿林,重夺宛城,好告慰吾师伯石公之灵,余还要仰赖君然之力!”   ……   第五伦结束蓝田的劳军后,调转车队马头向北,要从霸陵绕回渭北去。   而就在他抵达灞上时,也迎来了长安耆老的第四次谒见。   和先前几次不同,这回国由等人往渭北跑了一趟,求得新朝时马屁界的集大成者张竦指点迷津,此番前来,却是带着从长安一百六十里闾收集来的“万民书”——其实就是各里正代签而已。   第五伦这次隆重接见,但还是叹息着说道:“**德浅薄,本欲逐王莽吊民伐罪,岂料竟因与刘伯升及陇右交战,波及长安黎庶,如今的日子尚不如王莽之时,伦无颜面入京,只敢退居渭北,长安,还是等待真正的有德之人居之罢!”   于是第四次拒绝了长安人的哀求,等国由他们再度灰溜溜地走后,张鱼笑出了声,而朱弟则是感到不太理解。   “从上月起,大王除了募兵及以工代赈外,还派人运送薪粮入长安,开粥棚让老弱来就食,以免百姓冻饿而死,东西两市重开贸易,长安已恢复秩序,为何长安人非要请大王还都?”   第五伦笑而不答,让张鱼猜猜长安人的小心思。   张鱼想了想后道:“在长安人看来,若非京师重地,此城随时可能再度被大王放弃。”   他幸灾乐祸地说道:“这个冬天又冷又饿,长安人是得了教训,再不敢两头下注了。”   有一定道理,但不止如此,从经济上来看,长安是典型的东方都邑,宫、朝大而市坊、居民区小。长安市民的生计,很大程度上是依仗于为宫廷、官府服务,少了这些官府的订单,少了源源不断从渭北运进去的粮食,长安两市连同这座城市的普通人光靠自给自足?根本活不下去。   而对于所谓的父老、诸生而言,也希望能团聚在新政权的周围,重新赢回他们过去的地位。若第五伦不定都长安,那他们迟早要被边缘化,而辛苦了不知多少代人才到手的尚冠里、戚里房产,价值也要一落千丈。   第五伦暗想:“长安人害怕被政权抛弃,但事实上,他们才是有资格抛弃君王的那一方啊。”   当初王莽上位,可是得到了长安附近民众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的上书,得到九锡之位的,堪称“民选皇帝”,但等王莽狼狈出奔时,长安几无一人相随,而是立刻给第五伦开了门。   第五伦将农民视为王侯将相之“衣食父母”,但对长安人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原本没什么感情,仅仅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贫贱夫妻。   长安这渣男,可和不少好女子睡过,老王莽年迈貌丑,遂将其一脚踹了;但又瞧不上第五伦这嫁妆浅薄的小姑娘,一心欲与前前妻“汉家”续缘,结果现绿林更烂。长安这才心生后悔,哭哭啼啼愿意破镜重圆……   哪那么容易?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就叫你高攀不起!   所以第五伦才故意晾了长安人那么久,就是不松口,没有八抬大轿,绝不再进你家门!   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去的。   “关中远不如两百年前了,等天下一统,是否要迁都是后话,但目前,没有比长安更适合作为都城的地方。”   第五伦可吃了不少亏,他的草台班子,都得拆散了放在各个县。而长安人的文化素质,放在全国而言是偏高的,年轻的士人要拉进政权中,更何况,上哪再找到那么多工商业人口。   新政权与长安的结合,算不上郎情妾意,但这才是生活啊。   “凑合过呗,还能离啊!”   ……   “快成了,就差最后一次!”   当国由再度来请教时,张竦如是说。   “关键是要让大王看到长安人的诚意。”   “吾等诚意十足了啊。”   国由这个月连跑四次,人都黑瘦了一大圈,甚至有几个老家伙患病死了,该想的法子都已想,下次还能玩什么花样出来?他们只能指望张伯松了,此人当年可是将王莽哄得心花怒放,不但自己封侯,还将犯了谋逆死罪的安众侯一家子七个人也一同跻身侯位。   “下一次的谒见,要挑好地方。”   张竦说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魏王也不能免俗,如今王祖父回了长陵居住,而大王往渭北走,看这架势也是要还乡的,汝等便去临渠乡再拜,大王必定答应!”   国由将信将疑,但这件事,再气馁也得做,长安要么是都邑,要么什么都不是,遂于一月下旬,约合长安吏民上千名,赶赴临渠乡,拜在已成王乡的第五里前稽哭嚎。   “父老、诸生、庶民千余人守在长安十二都门,日夜盼着大王与王祖父入京,而妇孺也自愿前往廷中、省户下扫洒,皆言:明诏圣德巍巍如彼,魏王盛勋堂堂若此,今当入长安,居未央,独奈何不来焉?”   “莫非是满城赤子愚钝浅薄,使魏王不愿为吾等之父?唯望大王勿弃子民。”   王族宗室和第五伦的乡党上万人,都跑来看热闹,长安人在那哭哭啼啼,他们则笑得颇为欢快。   声音传到第五里,在第五氏的老坞堡外,里仁堂中,第五伦正与垂垂老矣的第五霸对坐,听到这些哭喊,第五伦笑道:“竟追到这来了。”   他已经将长安绕了一个大圈,姿态摆足,火候也差不多了,遂笑道:“大父,长安中最大的房子,可愿随孙儿去住一住?”   也不知了了心愿还是为何,拜了“万里侯”的第五霸数月来衰老了许多,曾经能跨马开弓的老爷子,如今连拎着火钳追着第五伦打的气力都没了。   第五霸没有回答,只走到宗祠灵台前,将老祖宗田横的灵牌捧了起来。   “吾祖田王,曾经与刘邦俱南面称孤,后来汉王做了天子,而田王却成了亡虏,深感耻辱。先是跑到海岛上,但为了保全家族,不得已赶赴洛阳,因为刘邦说想见他一面,若愿来,大者封王,小者封侯,若是不来,便举兵诛灭,若如此,也就没有第一到第八西迁了。”   “可到了距离洛阳三十里的地方,田王觉得北面事之实在是屈辱,遂说,汉天子欲见我面貌,如今斩了头颅,驰三十里间,一天之内送去,容颜尚鲜!遂自刭,令宾客捧着头颅,驰奏于高帝。”   他叹息道:“田王最西边,连洛阳都没到,更别说汉都长安了。”   第五伦明白祖父的意思了:“正好,二月初一乃吉日,可还都于长安。吾等就带着田王,去看一看长安汉阙上旗号异色,长乐未央,变成我家的形状!”   第五霸颔,捧起田横的灵牌:“但得给田王立一个庙。”   “立,被烧毁的刘邦高庙,我会加以恢复,而田王之庙,就立在边上,与之分庭抗礼,庙宇要更大,香火血食还要比刘邦更盛。”第五伦应下后,却忽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第五霸看着孙儿,第五伦忍俊不禁:“只忽然想到,若是汉高泉下有灵,忽见田王不请自入,时隔两百载,竟成了邻居,且主客异位,汉高会作何想?”   第五霸想了想道:“汉高好色,去了泉下亦然,应该正在让两个鬼婢帮忙洗脚,看到田王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子孙无能……”   第五伦接过话:“但以汉高的英雄气概,骂骂咧咧后,应该会将一个鬼婢,连同一盏黄泉美酒推递过去,道一句……”   “你这齐地儿,终肯来见了!” 第353章 四灵 因为宋弘、任光在忙活上林设县及春耕事宜,还都长安的工作,第五伦就交给了“宗正”第八矫来筹办。 但第五伦万万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第八矫,却在“小事”上与自己杠上了。 “王后及王世子,乃至于往后的嫔妃们,只居于建章宫中,辟为禁中后宫。而未央宫不在设椒房等后宫之所,只单纯作为三公九卿办公官署,及上朝治政、举行大典之处,季正以为如何?” 之所以看中了建章宫,是因为此宫环境颇好,旁边就是上林苑,内部还有太液池、渐台,宫殿也较新,不似未央那般陈旧,不必花大功夫修缮。 第五伦本以为通知第八矫一声,让他照办就行了,岂料第八矫肃然起身道:“大王,此乃违礼之举,万万不可!” 不愧是当过太学生,主学尚书和礼的人,第八矫开始给第五伦讲解,为何这规矩不能破。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夏后氏化家为国,是故直接将家中的前堂后室,变成了前朝后寝。殷周秦汉新五朝沿用至今。是故进入未央后,先有三朝,曰‘大朝’,曰‘治朝’,曰‘日朝’。” “大朝在未央宫中为前殿,乃是召见诸侯及举行登基、封侯拜相、立太子等重要仪式之处;治朝在未央宫中为承明殿,平素殿议就在此处;日朝则在宣室殿,乃是天子分别召见臣子问对之所。” “然后有六寝,正寝为温室殿,还有五座燕寝。” “最后才是六宫,皇后居椒房殿,其余五宫环绕。” “《周礼》有云,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使人视大夫,大夫退,然后适小寝寝,释服。是故未央虽然大,却没有一处多余的宫殿。” 虽然听得让人晕,但第五伦还是啧啧称奇:“季正啊季正,这才短短半年,你竟对宫省礼仪制度如数家珍了。” 第八矫这半年也没白过,时常召来汉、新两朝野老,询问宫廷制度,硬生生将其吃透了。 他说道:“大王于马上肇基,但却不能马上治国,礼仪草创,不能有太大偏差,免遭世人笑话,臣愿做大王之叔孙通!” 第五伦颔,对他不懂就学的态度很欣赏,但却觉得第八矫太不自信,钻进死胡同里去了。 “你欲学叔孙通,大善,可余听人说起过叔孙通的一句话。” 第五伦道:“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仪可以因应时势、人情等因素而作出改变,不必全盘照搬。叔孙通为汉高制订的礼仪,即由混合夏、商、周、秦四代而成,等到汉武帝加以创举后,于是就有了如今被奉为圭臬的汉家制度。” “可儒生们不满意,认为与古不同,不是好制度,于是就出了个王莽、刘歆,处处对照古文,模仿先王之礼,反而夸外观而失真意,改制是完成了,却将天下弄乱了。” 现如今,吃了大亏的士人又幡然醒悟,觉得汉家制度乃是世上最完美者,汉末成哀之际的黑暗全被他们忘脑后了…… 于是第五伦总结了对付这群古代知识分子的手段:不能惯着! 能否治理好天下,根本不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古礼中,而在于与时俱进。 第五伦坚定了态度:“乱世里,不需要那么多讲究,建章在未央以西,有廊桥连接,看似两宫,实则一宫。你就当余将未央作为前朝,而建章则是后寝了!” “至于九卿官署,则集中到桂宫去。” 桂宫在未央以北,就在北阙甲第和戚里旁边,因为战乱的缘故,甲第出现了一大批空房产,其中不少人被第五伦打掉的渭北、渭南豪强所有,现在就收归官府,分给大臣们居住,不论是去桂宫上班,还是前往未央谒见上朝,都颇为方便。 第八矫苦劝无果,只能应诺,而第五伦背着手看长安城宫室的简图,又选定了一个地方。 “这北宫位于长安正中央,周回十里,往日作为汉帝游乐之所,可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就让王祖父和陪伴他的宗室,住到此处。” “长乐宫暂且空着,找人将被王莽放倒的十二金人统统拉起来。” “至于明光宫……” 明光宫就是定安馆,孝平太后、黄皇室主王嬿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第五伦思索后道:“这一宫室,专门用来收留战乱孤儿,正好未央宫里躲着几百名不愿也不敢出宫的宫婢,都打去明光宫做事。” 这些宫女打小入宫,第五伦在时还能护她们一时平安,魏军撤走时,刘伯升也还算大丈夫,不予为难。可等他战死,宫人们先为绿林乱兵所辱,掳走不少,剩下的人冬天里都聚在宫中,靠挖掘地里的芦苇根和捕池中鱼虾为生,饿得皮包骨头。魏军重新控制长安后,才开了粥棚给她们续命,一问之下,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会伺候贵人。 这不,第五伦就给她们找到了适合的岗位。 “这些宫女也怪可怜,不少人快五六十了,婚配也不可能有孩子,注定孤苦伶仃。倒不如让她们收养孤儿,领一份吃食,在明光宫做做杂务,相依为命,往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那孝平太后……”第八矫小心翼翼地询问,现在摆在魏国政权面前的一个难题是:该拿这位前前朝太后、前朝长公主怎么办?大伙都摸不准第五伦到底想干嘛? 如果说第五伦第一次进长安时,王嬿对于他的政权而言,身份略有尴尬,也还有一定利用价值,那现在则是……无所谓了。 第五伦直接替王嬿做了主。 “孝平太后被王莽在长安一关十余年,恐怕是不想回这城中了,渭北地阔气爽,倒是养老的好地方。” “就让她继续住在汉太上皇陵邑万年宫中,为已经灭亡的大汉,好好守陵罢!” …… 作为数百名表现优异,勤劳肯干,在战争中做出过贡献的织女之一,阴丽华与王嬿分别,去了上林县茧观做事,其中分别之情不必多言。 而在栎阳城中,也有一人在收拾行囊。 随着陇右败而魏王胜,班彪又一次被现实打了脸,如此一来左右颊都肿了。 得知第五伦要还都长安,班彪暗暗叹了口气:“荀子有言,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 “王莽是窃天下者,而第五伦,则是夺关中立国者。” “然而荀子又说过,国乃是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所以第五伦才能侥幸一时,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 “然而天下者,至大之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非圣人莫之能有!是故王莽欲为伪圣窃汉,终究败灭。” 言下之意,第五伦这“小人”也就嚣张一时,割据一方罢了,想要夺天下,那是不可能的! 亏得班彪只是腹诽,少有直接表露想法的时候,否则一心想要第五伦早日称帝的王隆,都要拔剑手刃他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了。 班彪心里骂着,手上却不停,按照王隆的吩咐,将半年前才搬来渭北的海量图书分好类,它们可算要回家了。 但班彪却从王隆处得知,这些书,不再统一送往天禄阁。 “官府文献图籍,分门别类,运送到桂宫,交给三公九卿官吏保存。” 王隆按照第五伦吩咐:“六艺略的三万卷书,送往石渠阁。” “诗赋略、史略、诸子略的一万卷书,送往天禄阁。” “术数略、方技略的五千卷书,送往麒麟阁。” “唯独兵书略,陛下将未央宫中一偏宫改名龙武阁,存放古今兵书五十三家,七百九十卷,图四十三篇,好教将校学之。” 班彪没搞懂第五伦将“七略”分别放在四处是何用意?王隆也不清楚,因为第五伦没有与他直说,只道:“或许只是为了方便管理罢?” 然而在第五伦心里,却有更深邃的打算。 还都前夜,他身在长陵的家中有些难以入眠,摸着一片四灵瓦当,暗想道: “世间有四灵,龟、凤、龙、麟是也。在我看来,如今这世上的学问知识,也有四类。” “六艺便是儒经等,自汉武以来,一家独大,到了汉宣帝石渠阁之会,更成了体系,已经盘根错节,被士人认可拥戴的唯一显学,是为神龟。”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它的壳被供在庙宇中膜拜,四条腿撑着天,砍掉这腿,天下文化的天都要塌掉,不可轻易大刀阔斧斫之。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诗赋、史书、诸子,此乃吾国吾族数千年来文化之大成者,犹如彩凤,翱飞于天禄之上。” 他的夫子扬雄,也正好擅长这三方面,让它们回到天禄阁,也算告慰曾经在那辛苦校书的先师了。 “而术数、方技,则如麒麟。有时候麒麟降世,无人识晓,却被神龟入脑的士人怪而杀之,可哭可叹,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汉时的术数、方技学问,包括了九章、历法、《汜胜之书》等,已经到达了一定高度,第五伦想利用权力,偏袒一下它们,护好这苗苗,偶尔还要揠苗助长一番。 “而兵书,则是龙——屠龙之术也,太平之世,学者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因为无龙可屠啊。但如今大争之世,却值得好好研习!” 四者在一起不好么?第五伦为何非要要将它们分来? “因为其他三灵,尤其是术数方技之书,不应该只作为六艺的附庸才被甄别出来,存放在角落积灰而无人问津!” 从还都长安开始,不能再是草台班子了。不止在经济、政治上得做出崭新的变革,在文化上,第五伦也要开始埋一些伏笔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到了。 大队人马悉数南下,有大臣官吏、宗室后宫、士卒工匠,挤满了道路,被当初北上时一样热闹拥挤。 第五伦在渡过渭桥时,回望去,半年前,他离开了长安北上,靠着渭北作为战略腾挪的空间,顺利将一片死局盘活,而这回二次进长安…… “这趟入京。” “我们应当考试及格,不要再退回来了!” 第354章 百废待兴   张竦站在尚冠里张氏老宅外,离开才半年,这里已被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门被砸破、瓶瓶罐罐不翼而飞。再在巷子里绕一圈,昔日的五邻十居已经大半消失,或死于战乱,或因为投靠过刘伯升,怕被第五伦清算,举家逃亡汉中。   唉,谁让他们当初不和自己一起跑到渭北避难呢?老张竦别的不敢说,政治嗅觉却是颇为灵敏。   但有位老邻居却在,张竦用鸠杖叩开好友陈遵家的大门。   “恭贺孟公兄!”   张竦笑着贴过去,低声道:“高升京兆尹!”   “伯松怎就知道了?快进来。”汉末和王莽时代闻名京师的儒侠陈遵,名声比张竦好,已经被第五伦吸收进了统治集团,利用他的名望,安抚关中还残余的士人豪右,进京后又召见,说准备让他做京兆尹,相当于都市长……   “魏王知人善任啊。”张竦自有消息门路,说道:“孟公的祖父,便当过京兆尹。”   陈遵乐道:“你张伯松的祖父,不也是画眉京兆么?”   二人都是有家族渊源的,年轻时同时作为京兆史进入仕途,对京师治安颇为熟悉。陈遵更是三次作为地方二千石,有丰富的治郡经验。第五伦没有太合适的人选,起用他,也算挥余热了,京师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熟悉业务的人。   “但孟公的习性,要与汉末新莽时有所不同了。”   张竦好意提醒:“你当年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席肉宴连续不断;做河南太守时,竟乘着官车,跑去寡妇家中摆酒唱歌,还起身狂舞,竟失足跌倒在座上,夜间又留宿在她家……结果被人举咎,丢了官。”   “可如今世道艰难,魏王已下令酒水不得私酿,朝堂以简朴为要务,好渡过饥荒,孟公还是忍一忍,勿要大酒大肉惹了魏王不快。“   说到这,陈遵倒是想起魏王老师的一篇作品来:“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   先前,扬雄当黄门郎时,曾作《酒箴》以讽谏成帝,他在文章中假设一位酒客责难正人君子的法度士,并以物喻人,文中写道:“你就好像一个青陶瓶,不愿意盛酒醪,倒是贮满了清水,不能左右活动,就这样拴在井绳上,处高临深。一旦失落,被井阑圈撞得粉身碎骨,便会整个散落入黄泉,骨肉化为泥土。”   “这般自寻烦恼,倒不如那盛酒的皮囊。因为皮囊圆吞如意,变化无穷,且又肚大如壶,整天都盛着美酒,别人还要用它来打酒,常做庙堂的用具,托身在天子后车中,出入于两宫之间,经营公家之事。”   陈遵当年就很喜欢这篇作品,所以和扬雄关系也不错,只是扬雄被迫害时,他也丢了官在外地,帮不上什么忙,这也是陈遵如今被重新启用的重要原因:“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情,长短还要自己来裁定,伯松,这不是你当年说过的话么?我是酒馕,想来魏王也欲我如此,何苦东施效颦,仿你这青陶瓶?”   “我确实想做青陶瓶,但奈何,没扬子云那般清高,更何况即便是他,也被迫沾染不少污点。”张竦道:“王莽时,我不但能盛酒,甚至能盛溺尿,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肉食者想让我盛何物,我便装什么。”   “那你现在……”   张竦道:“我现在破了,污了,名声坏,魏王不好将我摆出来,但我也得主动做些事。”   “我当年与扬雄乃文坛对手,相互较劲瞧不上,可如今却得写文章,赞誉扬雄之作,岂不谬哉?”   张竦只觉得讥讽,他啊,在史书上注定是一个丑陋的小人了,只苦笑道:“你我不过是酒馕、烂陶瓶,但扬子云,却已经升格为鼎簋彝器。他要被魏王供奉在庙堂之上,排在孟、荀、董仲舒之后,当真成为‘西道圣人’了!”   ……   第五伦入京后,除了修复老刘邦的高庙,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外,还在旁边兴建“田王庙”,让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横堂而皇之进入长安。   此外,他又宣布,城北宣明里作为昔日王居,提升到与尚冠里、戚里一样的地位,让那儿本来凋敝的房价应声上涨……   又思念先师,修缮“子云居”,逢年过节要去祭祀。   而扬雄的诸多作品,也入藏天禄阁中,和孟、荀之作摆在一起。   被第五伦调回来,任命为“未央卫尉”的郑统就看着一车车书籍从栎阳送入天禄阁、麒麟阁,浑身不自在,只问一旁的“建章卫尉”臧怒道:“吾等一天到晚的活,就是看看门,绕着宫室巡视一圈,再看着这些书送入宫中?”   不然呢?保卫宫禁,这不就是卫尉的任务么?臧怒笑道:“和在峣关守城有何不同?”   既然第五伦决定东南方先守不攻,没有仗打,倒也没太大区别,而且将郑统和他麾下的死士们调来作为建章宫第一批卫兵,也是对他们的信任,顺便镀镀金。   和汉时一样,第五伦将卫尉一职一分为二,让朝、宫卫戍分离,但依然属于“九卿”,相当于给郑统升了一次官,要真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外派的。   至于原先的卫尉第七彪,则改任为“中尉”,也就是汉时的执金吾。   卫尉们只需要管宫禁朝堂,但中尉则要负责长安的八街九陌,麾下兵卒主要是“当兵吃粮”,从长安募得的青壮,也算以长安人治长安。   中尉军今日再度出巡,庞大的队伍跨越横门大街,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第七彪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左右护卫,都手持一根黄金涂两端的大铜棒!   巡街震慑宵小,就是他的任务,刚刚经历了半年的无政府状态,长安治安依然较为混乱,不少里闾之侠偷摸抢掠惯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正该用彪哥这种恶人去磨一磨。   第七彪要经常和京兆尹陈遵打交道,毕竟民、政在京兆府手中。不过这几日,第七彪重点巡视的地域,乃是位于城池北部横门大街两侧的东西两市。   ……   市场以墙垣包围,又按照所售卖物品的不同,东西市分成了九个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过去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一位身材胖乎乎的黑衣官吏正意气风地站在市楼上,扫视自己的辖区。   此人正是第四咸,宗室里除却第七、第八外,还有点能耐的也就这一位了。他家本就经商,给第五伦跑动跑西做了不少事,苦苦等了半年后,终于得了点实职,做了“京司市师”,麾下有东市令、西市令,专管长安贸易。   第四咸对东西市太熟悉了,数十年营生,他都往来于长陵与此地之间,想当年此处颇为热闹: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第四咸替第五伦卖煤球那几年,不知多少次抬头仰望市楼上的五均司市师,也不知给东西市令陪过多少钱帛好处,如今终于轮到他来号施令了!   可如今东西市的现状,却让第四咸高兴不起来,持续了半年的战乱动荡后,市场凋敝得让人心疼。外地客商不见踪迹,三分之二的贩夫或死或逃,更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入了行伍。   第七彪带人巡至此处,第四咸下了市楼来见他,言语中难免抱怨道:“巴蜀商路断绝,要靠南方菌桂供货的香市彻底没人了;去年冬天长安大饥,狗都被吃完了,屠夫们无牲畜可杀,肉市自然也开不起来;连带着食肆也大受影响,偷抢频,谁还敢在市场卖食物?刚摆出来就被饥民一拥而上,抢夺一空了。”   所以想要像第五伦要求的那般,在一年内,让两市恢复过去繁荣,先就得将治安管好,公然的抢劫会被处以重典,偷儿稍稍宽松点,打去城外干苦力修沟渠。   第四咸讥讽道:“最兴旺的,反倒是人市。”   卖儿卖女太常见了,第五伦甚至不好立刻取消这种罪恶的交易:人口贩卖是因为实在是没吃的,明面上禁止了,也会转入地下,无济于事。最紧要的是恢复长安的日常供给,募饥民去上林县屯田,令百姓不卖儿女老婆也有条活路,这才是掐断源头的办法。   有了第七彪的兵卒作为靠背,第四咸一点点将所剩商贾召集起来,宣谕魏王政令。   “魏国官府车队,会优先从渭北运来粮食,从上林送来薪炭,从河东送来盐,以满足长安百姓日常所需。”   第五伦给商品划分为几种:必需品、消费品、奢侈品。必需品要尽全力保障,粮市、薪市、盐市要先搞起来。作为消费品,酒市也可开张,但年内只准由官府酿的果酒入市,限量供应,中尉和京兆尹要加紧巡逻,现私以粮食酿酒要处重罚!   让市坊商贾们稍稍安心后,第四咸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大好消息:“大王还说了,今年之内,贩夫贩妇来东西市贸易,关市讥而不征!”   ……   未央宫宣室殿中,第五伦正在查看京兆尹、司市师送来的奏报。   “想要重振长安东西两市果然不容易,事到如今,只能靠官府强力干预,将商贸的底子重新打起来。”   这东西市更像是一个大批市场,大宗货物贸易在此进行,再由贩夫贩妇将散货带到城内外各里闾的小市卖出,没有他们,整个长安就是个死水池塘。   任光等人以为第五伦对商贾苛刻,其实不然,他要打击的是国难财的巨贾,贩夫贩妇的小本生意,以后会进行鼓励。毕竟船大难掉头,商业光靠官营的话,王莽时代搞五均六筦最终失败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了。   这次再入长安,第五伦比上次从容了很多,不论是官员队伍,还是治理经验,都不可同日而语,不再是一团混乱无从下手,而是百废待兴!   而第五伦,也接到了两条来自东方的奏疏。   “国尉、骠骑将军马援,于一月时强渡白马津,烧绿林乌巢粮,解濮阳之围,又追至官渡,大败绿林淮阳王张卬,歼敌三千?”   这场仗听起来很耳熟啊!第五伦一直担心自己在与陇右交战,忙着整顿内政时,东边会有问题,这下河南的绿林军也遭重创,更过不了河了,这叫第五伦放心了不少,只笑骂道:   “就你马离谱!”   而魏地耿纯的那份急报,更让魏王在意。   第五伦这才知晓,正月时,北汉,出了一桩大事! 第355章 舅慈甥孝   时间回到去年腊月底,魏郡府邸内,耿纯正把玩着一份请帖,神情颇为纠结。   耿纯现在的身份很特殊,他不仅是魏国“左丞相”,封聊城侯,邑四千户;同时也接受了北汉嗣兴皇帝“刘子舆”的丞相之印,封“宋子侯”,邑万户。   因为河北三刘巴巴给第五伦送去相印,奈何人家没接啊,随着刘伯升入关战死的消息传来,三刘也明白第五伦已经坐大,对复汉毫无兴趣,遂改变了策略。   不论是赵王刘林,还是耿纯的亲舅父真定王刘杨,都开始不断派人游说耿纯,希望他能弃魏而归汉。   耿纯颇为不安,前段时日马援驰援濮阳抵抗绿林,耿纯特地跑去黄河边见他,对马援苦笑:“在魏王面前,举报我的谤书应该一箩筐了罢?”   马援却不以为然:“魏王撤你职,召你回朝了?”   “这倒是没有。”耿纯几度上书请求调离魏地,但第五伦一直不允,这地方少了他,别人根本守不住。   马援又问:“你附在信中的印绶送去渭北后,回信如何?”   “原封不动送回。”耿纯如今是同佩汉魏相印了。   “这不就行了。”马援大笑道:“大王在关中建国,却立国号为魏,这魏指的是河东西魏么?不然,指的是河北魏郡也,此乃起家立基之地,他是在用这国号告诉你我,第五伯鱼,没有忘本!”   话虽如此,但随着时间推移,耿纯连虚与委蛇都很难与赵王做下去,刘林数次要求派兵来接管魏地,越来越不耐烦,耿纯只能找各种借口搪塞。多亏河北三刘心不齐,加上有铜马等盗寇在侧威胁,刘林才没南下击魏。   时不我待,耿纯必须做出选择了!   “兄长唤我何事?”   他的弟弟耿植前来拜见,耿纯将手里的请帖交给他。   “吾等的从母姊妹要成婚了。”   “是圣通么?”耿植感觉有些诧异,看了请帖和刘杨的信后,果然如此。   耿纯的母亲姓刘,乃是刘杨之妹,而刘杨另一个妹妹,嫁给了常山郡大姓郭氏,有女名郭圣通,今已及笄。   刘、郭、耿,乃是河北豪强圈子的联姻关系,耿纯兄弟少时常去藁城郭家做客,与表妹关系不错。   而如今,刘杨却要将圣通嫁给嗣兴皇帝刘子舆,这又是一场政治联姻。   耿植觉得这是将表妹往火坑里推:“但有传言说,那刘子舆根本不是孝成皇帝之子,而是冒充啊……”   这传言就是耿纯让人散播的,但这位刘子舆也是奇,凡是见了他的旧汉官僚,包括鲍永在内,都因其谈吐礼仪颇有皇家之态,而信之不疑。   耿纯摇摇头:“舅父想必也信以为真,做了决断,那就不可更改了。”   他笑道:“既然是圣通成婚,吾等作为亲戚,岂能不去帮衬?但如今马文渊正在大河鏖战,我离不开魏地,你且替我跑一趟……”   他抽出一封反复琢磨后写就的信,交给耿植,对弟弟低声叮嘱:“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父!”   ……   “北汉”的都,已经迁到了襄国邢台。   作为古代邢国之地,此处西带上党,北控常山,还是冒名刘子舆的王郎劝赵王:“襄国乃是河北之襟要,依山凭险,形胜之国,我望气现,若得而都之,霸王之业也!”   此处确实比邯郸更安全,但这数月以来,赵王刘林的心中却越不安。   北汉在八月初一建立,本质上是赵王、真定王、广阳王三刘联合的政权。这之后数月内,地盘扩张最迅猛的是刘杨,一举拿下了太原、雁门、代郡,加上其基本盘常山、真定国、中山三地,实力极剧膨胀。   反观赵王刘林,不过控制了邯郸、广平、巨鹿而已,只占了人口较多的便宜,实力位居第二。   排在第三的则是广阳王刘接,他控制了广阳郡北京和涿郡。   名义上归附北汉的上谷太守耿况、信都太守李忠、和成太守邳彤、上党太守鲍永,都是新朝旧官留任,除了鲍永坚定效忠刘子舆外,其余都不太听刘林的话。   所以如今赵王有些尴尬,他才是政权的肇造者,挟天子以令诸侯,可号令却不行百里之外。   原本刘林是这么打算的:“待击破铜马,收编其军,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孤再挟天子以令诸王,以冀幽两州甲兵,南取魏郡、河内,以窥中原。”   可如今连第一项都做不到,铜马与其他流寇合力,控制了清河、河间、渤海的广大地域,数量十余万,河北豪强们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所以得更改计划,先对魏郡、河内下手,得其粮秣财富以壮大实力。但又怕打不过马援,而进攻耿纯更会引来真定王刘杨不满,反复踌躇间,浪费了数月。   刘林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这场联姻格外重要。   但一直对刘林服服帖帖的王郎,却有自己的想法……   “你要去藁城亲迎皇后?”   刘林看着无人时,拜在自己脚边的王郎,皱眉说道:“民间成婚,亲郎确实要亲迎新妇,但皇帝却不必如此,别忘了你的身份是嗣兴皇帝刘子舆!”   王郎自然不会忘,朝刘林再拜:“话虽如此,但此番成婚,对大王至关重要,刘杨多疑,想要将他及真定王室全部骗到襄国来软禁,好让大王控制整个河北只怕不易。小人近来看了几篇古文,上面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不如让小人做足姿态,亲自前往迎接,如此一来刘杨欣喜,也不好慢待我这皇帝,自然也要跟着回襄国来,届时大王将城门一堵,刘杨便成釜底之鱼了!”   见刘林还在踌躇,王郎遂哭泣道:“小人才是最恨耿纯与第五伦的人,我父被二贼合谋,杀于邺城,小人日夜不敢忘此仇怨,只愿大王早日吞并刘杨部曲,挥师南下,先杀耿纯以报父恨。若能如此,小人此生足矣。”   这一番肺腑之言打动了刘林,遂微微颔:“藁城毕竟是刘杨的地盘,既如此,我派遣亲信大臣随你前往,记住了,高深莫测,轻易不说话,才能显得高深莫测而不露破绽,你不必与刘杨交谈,一切由大臣代劳即可。”   “诺,小人明白!”   王郎将头伏下,等刘林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坐回了皇榻上。   为了扮好刘姓天子,王郎很好学,如今不但将礼仪学得炉火纯青,搞清楚了刘姓各分支复杂的关系,甚至还看起老子这样的杂书来。   策划着这趟亲迎之行,王郎在心中暗道: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   ……   耿植一行没有走邯郸,而是从上党绕了远路,但因为出比较早,还是较王郎那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先一步抵达藁gao城。   时间已到嗣兴二年正月,冰消雪融,万物始春。这藁城在战国时,本是中山国之地,后并于赵,当地最大的家族便是郭氏。   真定王刘杨也得知他们的皇帝陛下竟要来亲迎,这倒是出人意料,少不得一通手忙脚乱。   刘杨早先也怀疑过“刘子舆”的真实身份,但随着时间推移,亲自见到刘子舆,现此人确实颇懂宫廷礼仪,言辞优雅,仪态不俗。   他还派遣使者多方试探,回来的人都赞叹,说与皇帝陛下交谈,如沐春风王郎毕竟是个卜算出身,这一行靠的就是骗人,对人心颇有钻研,使者想套他话,殊不知自己却被套进去了。   刘杨渐渐有些相信了,这趟联姻还是有必要,河北三刘需要一个共同的脑,否则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但吾等的皇帝陛下,一直控制在赵王手中,动辄以其名义对吾等号施令,还是有些不妥。”   如今听闻刘子舆来到他的地盘,刘杨顿时大喜,也亲自跑到这来,正在练习击缶,打算在送外甥女出嫁时亲自上阵,以表欣喜。   至于皇帝亲迎后在哪成婚,以后“北汉”的都城还在不在襄城,还不是他说了算?   正在此时,有人禀报,说耿植抵达。   刘杨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耿纯还是不肯来么?我与第五伦,究竟谁与他更亲?”   自己不但迫使刘林不敢向南进攻,又为耿纯争得了丞相和万户侯的位置,劝他效命于北汉,与第五伦决裂,可耿纯依然鼠两端,迟迟不做答复。   这次邀耿纯来筹办婚礼,也算刘杨的最后通牒,可耿纯再度让他失望了。   这一气,刘杨脖子上的大瘤子就更是红紫,等耿植进来拜见后,也不敢看自家舅父的瘿瘤,只表示了来意后,将耿纯的信奉上。   “老夫倒要看看,他又找了什么借口?”   但等刘杨一看这帛书,脸上却颇有惊异之色。   “甥于魏地毁王莽家坟、庙,士卒夜宿沙麓,忽闻有女子唱曰莽五兴魏,皆当覆亡,汉家不绝,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前往查探,却又无人影!”   “依此谶言,王莽、第五伦皆兴于魏地,但都不能得天下。”   “赤乃汉德也。”   “舅父是高祖九代孙。”   “瘿杨……”刘杨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瘿瘤,他一直觉得自己这瘤子长得不同凡响,还偷偷找了常山的相面者,那人说他有坐天下的面相,刘杨当时刚被王莽削了真定王,没当回事,可如今随着他实力跃升至河北第一,也会偷偷念想。   而知舅,莫若甥啊!   耿植转述了耿纯的想法:“兄长说,吾等作为刘姓外家,受汉德泽,自不敢忘怀。但刘子舆身份成谜,有传言说他乃是冒名之辈,刘林所扶傀儡,只恐江山为外姓所篡。兄长愿意投效大汉,并献上魏、河内、东郡三地,但前提是……”   “舅父,才是吾等效忠的汉家天子!” 第356章 逃婚 “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原来我,才是真命天子啊。” 尽管当面时勃然大怒,说自己忠于嗣兴皇帝刘子舆,但夜深人静时,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大瘤子,真定王刘杨还是止不住地陷入遐想。 刘杨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第十四个儿子,常山宪王刘舜,刘舜的母亲王皃姁,乃是汉景皇后王娡亲妹,也是其在后宫争宠的得力助手,故而关系极好。 爱屋及乌,刘舜兄弟几人也颇得汉武帝宠爱,在刘舜死后,他的儿子们本来都要因推恩令成为侯,但汉武念起与弟弟的情谊,特地分出四个县,让他最喜欢的侄儿继承,遂有真定国。 如今传到刘杨,已有六代人,历世王胄的身份,令刘杨非但看不起南方的更始皇帝刘玄那偏僻小侯后代。 虽然要论世系和族望,赵王刘林不比刘杨低,可随着半年来刘杨实力猛增,操控六郡,得代北骑兵,内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如今再被耿纯的书信煽动,更是难以遏制。 “这河北之汉的家,应该由寡人来当才对。” 可若直接悍然称帝,会导致河北三刘瞬间分裂,也没有大意和名分,刘杨没那么蠢。 但“刘子舆”亲自北上迎亲,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刘杨不打算送亲南下去襄国参加婚礼,真定王和赵王,已经同床异梦许久,谁会蠢到离开自己的地盘? “不论这刘子舆是真是假,他都是赵王刘林的傀儡,倒不如乘其此番北来,派兵扣留……” 如此一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就成了他刘杨,正好借口赵王不忠于嗣兴皇帝,挥师南下,再让耿纯配合,吞并赵王的土地,如此便能一统河北!而后再夺取一片混乱的青州兖州,四州在手,便拥有了和西方第五伦、南方刘玄叫板的实力。 当然,这场联姻还是要做下去的,将刘子舆紧紧和真定王绑在一起,比他与赵王还亲密,方能最大限度利用这位被民间信以为真的傀儡皇帝。 至于侄女郭圣通婚姻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取得“皇后”的位置。 “但不能让刘子舆有后……”刘杨已经想好了未来的计划,等扫清敌对者后,只需让刘子舆病笃而亡即可,反正汉家自成、哀、平以来皇统三绝,君主连续早死,刘子舆身体不佳实属正常。 或者在他“驾崩”前禅让,或者直接弄死,再让“太后”郭圣通做主,将皇位传给刘杨,刘杨就能名正言顺,坐上所有汉家后裔都期盼的位置。 刘杨已经迫不及待,希望刘子舆早至藁城,自己驱散赵王心腹后,动震惊河北的政变了! “陛下到何处了?” 刘杨彻夜难以入眠,才鸡鸣,他就起来询问往来南北的使者。 “大王,陛下车乘慢,如今应才到柏人!” “善!”刘杨大喜。 刘杨在郡南埋伏了军队,过了柏人,就相当于进入真定王的地盘,刘子舆这只笼中鸟,已经快到他手心里了! …… 在柏人停歇如厕时,王郎忽然转头对此番送他北上的谏议大夫杜威道:“这厕中,没有刺客罢?” “大王何出此言?” 杜威吓了一大跳,却听王郎笑道:“我在邯郸时尝观前朝史书,汉八年,高皇帝从东垣还,过赵国,赵相贯高等人,因为高皇不礼遇赵王张敖,竟派刺客藏在柏人厕中。“ “高皇帝路过此地本欲留宿,心动,一问县名,听说是柏人,遂道:‘柏人者,迫于人也!’不宿而去,逃过了一次刺杀。” 杜威恍然,只作揖道:“陛下对国朝典故,真是了如指掌啊。” 王郎的真实身份,只有赵王等极少数人才知晓,襄国朝堂上不少大夫最初也曾怀疑过,但王郎扮得实在是太像了,且颇识人心,一来二去,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大臣,都信以为真,甚至被其笼络。 这杜威便是其中一人,王郎找了借口,要去看看高皇帝曾驻马的地方,支开兵卒,只与杜威和一个已向他效死的卫士,登上一处黄土高台。 杜威告诉他:“陛下,顺着这条路,再走两日,过了房子隘,就进入常山郡了。” 王郎却摇头叹息:“名为一国,实为数邦,这河北之汉建立已快半年,却依然四分五裂啊。” 杜威大惊,还来不及说话,王郎却又笑道:“柏人者,迫于人也。杜大夫,你觉得朕,是否也是‘迫于人’呢?” 这话就更加严重了,但确实如此,刘林虽然以臣礼待王郎,但既然心里知道这是个冒牌货,利用一番而已,自然没有真正的敬重,且随着时间推移,刘林地盘迟迟没能扩张,态度就越是不耐烦。 于是杜威等赵地复汉派,就经常能看到刘林在朝堂上号施令,而王郎在皇榻上好似一尊摆设的塑像,默然不敢言。 但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皇帝,今日怎忽生如此感慨? 因为王郎知道,是时候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做出决断了。 王郎假装是在与他指点远方景色,口中却低声道:“朕小时候生下来,就差点被妖后赵飞燕所害,伪易他人子送出宫才得以活命。王莽篡汉时,我年才十二,随着识命者游览蜀、楚,常人未受之苦,朕皆当之。二十岁回到长安,目睹篡贼乱政,民不聊生,大为悲悯,遂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待天时。” “后得赵王拥戴,以为社稷之臣;不意赵王竟也专国弄权,擅作威福。近来越过分,朕每见之,背若芒刺。” “更过分者,赵王以朕有恙为名,禁绝宫婢服侍,又不让朕纳嫔妃,这是欲绝汉统啊!” 刘林和刘杨也是半斤八两,都是想让刘子舆没有后代,他日好来个“禅让”。 “这……”杜威被吓住了:“赵王还是忠于大汉的,也欲让河北一统,这不是积极为陛下与真定王甥女联姻么?” 王郎哑然而笑:“卿可知赵王打的什么主意?” 然后他就将赵王打算将真定王骗去襄国参加婚礼,旋即出兵扣留,好吞并刘杨地盘的计划告之。 王郎很是气愤:“为了独揽大权,不惜让朕犯险,他将朕当成了什么?” 当然是傀儡了,而且是效用越来越小,根本无法让真定王、广阳王真正对刘林俯称臣的傀儡。 可杜威等人却不知,此刻王郎义愤填膺,他只觉得赵王确实是太过了,这主意也蠢:就算扣留了真定王,可真定国的王子、群臣、豪强依然不会低头啊,搞不好还会学着老祖宗刘邦,来一句“吾翁亦汝兄,必欲烹而翁,幸分我一杯羹。” 一旦赵王做了这事,河北立刻就会陷入内战!耿纯与真定南北夹击,赵地危矣! “朕不愿助赵王,但也不敢忤逆,遂被迫应诺,也欲求外援,但满朝之中,非赵王宗族,则其门下故吏,谁肯尽忠讨之?” 王郎执着杜威的手:“杜大夫多赴国难,朕躬素知,你是忠臣,且说说,朕为之奈何?” 他虽然暗暗笼络了一批卫士,但还需要杜威帮忙,这个庞大的计划才能奏效。 杜威虽然悲悯愤慨于赵王之愚钝不忠,但一时无言以对,但看着王郎目光炯炯,根本不像没主意的样子,忽然明白他为何非要北上亲迎了! “莫非……陛下想投奔真定王,请他勤王?” 真定王刘杨乃是北汉实力最强大的诸侯,六郡数万人马,若是他们能抢先一步与之联络,有心算无心,打着奉诏讨贼的名义南下,巨鹿可不战而下,剩下的襄国、邯郸,都只是时间问题。 王郎却摇了摇头:“真定王,难道就没有自己的野心么?” 自从建国复汉后,刘杨就一直在忙于扩张地盘,对“嗣兴皇帝”的诏令不怎么听从,婚礼从腊月拖到一月,真定王一直在踌躇犹豫,近来才勉强应允。 “再者,真定王与魏郡耿纯乃是舅甥,耿纯在汉、魏间鼠两端,早该乘着第五伦与绿林、陇右交战时,以车骑出邯郸,以雷霆之势灭之!然而真定王为了自己的私利,唯恐赵王一系坐大,屡屡制止,白白错过良机!” 王郎想起这个就切齿不已,他甘心被赵王利用的一大原因是,想借河北三刘之手杀耿纯,稍稍报了第五伦等人害死亡父的仇。 这真定王忽然糊涂到相信耿纯的虚与委蛇,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看来也不是个聪明人。去投靠他?必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依然是傀儡,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杨被第五伦、耿纯击垮。 杜威已经糊涂了,既然不愿去投真定王,那皇帝找借口北来又是为何?除了刘杨,他们还有别的去处? 王郎又道:“杜大夫以为,除了真定、赵,河北最强者为谁?” 杜威小心翼翼:“莫非是广阳王?” “广阳王刘接只控制了幽州两郡,还被来自渤海的流寇打得节节败退,真定、赵,谁强他帮谁,不足道也。” 然后杜威就将河北势力一一猜了个遍,上谷耿况、和成邳彤、信都李忠、上党鲍永,这些名义上归顺北汉,实则独立一郡的太守一一点到。 王郎却全都否定:“耿况虽有幽州突骑,然其子耿伯昭在第五伦朝中可是车骑将军,耿况之所以不反,全是因为魏军尚在关中,离上谷太远。” “和成邳彤与魏地耿纯交好,态度叵测;信都李忠乃是青州人士,刚上任就遇到新莽灭亡,他也只能勉强控制郡中,在流寇冲击下保郡城不失,虽有些能耐,但也只能如此。” “至于上党鲍永……” 说起此人,王郎都有些感动,鲍永这铁杆的复汉派,算是最实诚最忠心于他的人了,频频来谒见,甚至斥责赵王不该遮蔽天子与群臣。 但鲍永所处的上党,是一个卡在汉、魏之间的梨,上下齿一嚼便支离破碎,那是个死巷子,去不得。 杜威迷惑了,他倒是愿意追随“刘子舆”,但说来说去点不到关键,想得到的都说了,河北还有别的势力么? “有啊。” 王郎道:“那股势力,拥兵十余万,所辖民众恐有百万,数败赵王、广阳王及各地郡守,连耿纯、马援都不愿与之较量,如今其前锋别部,已经打到了距离柏人不远的巨鹿泽。” “只可惜派系太多,渠帅们正需要一面旗帜统合部众,也需要一位有眼光的真命天子,为其指引前路。” 王郎负手站在台上,感受燕赵之风吹拂,这一刻,他确实很像一位白手起家的皇帝。 正因为是假货,要装成真的,才要付出比更始皇帝刘玄十倍百倍的精力和心思,要在这夹缝里,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而刘玄从逃犯跻身皇帝的经历,却也给了王郎不少灵感。 杜威瞪大了眼睛,这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啊:“陛下,你说的莫非是……” “没错。”王郎笑道:“朕,要去巨鹿泽,投奔铜马军!” …… 一月中旬的真定,随着亲迎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新娘老老实实等着婚车抵达,刘杨还在摸着瘤子,设想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却忽见臣僚惊慌失措来报。 “大王,天子的车队在柏人忽生异变,起了内讧,有卫士劫持了陛下,径直往东而去!” …… ps:回来晚了点,第二章在23:oo。 第357章 陛下何故反?   整个一月下旬,“皇帝去了哪儿”,成了河北各路势力嘶声竭力,相互质问的问题。   原本要一头扎进他陷阱,从此长留真定的刘子舆忽然没了影子,真定王刘杨心中一急,脖颈上的瘤子大了一圈,疼得厉害。但他又不肯让医者来治,唯恐这“祥瑞”给治没了。   先前就有名医说可以帮刘杨切了这瘿瘤,被刘杨一怒之下杀了,你切的是瘤子么?是他做皇帝的运势啊!   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刘杨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是寡人麾下出了奸细,叫赵王得知真定将挟刘子舆以令河北,遂将刘子舆带回?反设此案,好叫广阳王疑我?”   “好个刘林,替刘子舆伐柯求婚是你,如今逃婚也是你!”   刘杨满腹疑虑,而手下人还在柏人附近抓到几个事变后逃出来的刘子舆亲卫,他们招供,说这次亲迎南下,本就是赵王的计策,想将刘杨骗到赵地囚禁,好吞并他的地盘。   得知真相后,刘杨勃然大怒,是可忍孰不可忍,立刻召来耿植:“立刻南下告知耿纯,寡人答应他的提议,不日将兵南下击赵,伯山如策在邺城宴席上擒斩马援,吾等会师于邯郸!”   ……   而在赵地襄国城,得知刘子舆没了踪影后,赵王刘林也大为惊愕。   但刘林习惯了王郎对他唯唯诺诺,笃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竟不曾设想此乃王郎自己溜走,反怀疑起真定王来逃回来禀报的人也说,事变当夜,皇帝一切如常,倒是半夜起刀兵时,有人高呼“真定王来迎天子”的口号。   “定是刘杨察觉寡人欲诱他南下之策,派人跑到柏人劫持刘子舆,带回真定,好代替我号令河北诸刘!”   稍后,又从北方守军处得知真定王连春耕都顾不得,开始调兵遣将,刘林更是慌张。刘杨如今势力膨胀,更有雁门、代郡骑兵相助,倒是赵王去年向东扩张,叫铜马军击败数次,地盘不增反减,近来信都郡守李忠被铜马、尤来等流寇围攻,向他求援,赵王却爱莫能助。   南方又迫于魏地,如今再没了控制皇帝的大义,如何打得过刘杨、耿纯合力?   刘林只能立刻派遣使者,赶赴幽州广阳郡。   “唇亡齿寒,赵国若灭,真定必吞并广阳,还望广阳王能起兵助小王,共同勤王讨贼,解救天子!若能灭刘杨,当共分真定之地!”   ……   “什么?刘子舆不见了?”   和二王一样懵的还有耿纯,得到弟弟耿植星夜南下后禀报的消息后,耿纯整个人都傻了。   “我本来只想骗吾舅父野心萌,与刘子舆和赵王决裂,但如今出了如此大事,河北三刘,只恐要陷入三方混战了。”   这对于河北的第四方势力而言,无异于天赐良机,眼看马援刚刚结束在白马、官渡的战事,耿纯立刻修书,派人往长安送去,告于魏王知晓,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住。   但喜滋滋停笔后,耿纯也不由心生疑惑:“是故这‘刘子舆’究竟被何方势力所劫,究竟去了何处?”   ……   刘子舆一行,在巨鹿泽遇到铜马军别部后,如今已经在其护送下,进入巨鹿郡以东的信都郡境内了。   杜威看着左右衣衫褴褛的铜马贼,心中对未来的路颇为忐忑,反观王郎,竟在安车上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这份镇定倒是颇不一般,叫杜威等人稍稍安心。   连铜马贼也觉得神奇,像王郎这样的年轻贵人,被吓唬一下就屁滚尿流,而这一位却浑然不惧,难道真如他自称,是皇帝刘子舆?   杜威也有不明之处,小心地问道:“陛下,吾等东行前,为何要故意往南、北散播不同的消息,让真定、赵王相疑自斗呢?双方若交战起来,恐怕会被第五伦乘隙而入啊……”   王郎睁开眼睛,叹息道:“就算朕不挑拨,真定王、赵王就不会斗么?”   哪怕在半年前,王郎仍对河北三刘寄予厚望,觉得他们是替自家报仇的倚仗。   可半年过去后,却只剩下失望。   “三王不能齐心协力复兴大汉,赵王一心欲吞并其余势力,而真定王、广阳王只顾着自己的私利地盘,河北尚未一统,就开始争权夺利,排斥异己。”   “而在对外,也就刘杨抢到数郡,刘林却是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竟被铜马连连击败,损兵数千,连巨鹿郡都丢了一半。”   王郎摇头:“而这半年,西边的第五伦多了多少事?他驱逐了王莽,转战渭北,扫除新朝残余,拿下了河东,又击杀刘伯升,天下震惊……”   王郎虽是傀儡,但对第五伦的一切都颇为关切,知道这仇家一天都没闲着。   “刘林、刘杨还想用一个异姓王号,招揽第五伦?痴心妄想!照这样下去,第五伦很快就会一统关中,迟早会杀回来!”   到那时,分裂的北汉,会在面对第五伦这个大敌时倾力协作么?王郎不抱指望,多半是真定王被耿纯唬住,广阳王袖手旁观,而赵王独木难支,先被击败,若王郎还在襄国,亦会随之一同灭亡。   对魏王的恐惧,是促使王郎踏出这一步的重要原因。   “与其让河北之汉被第五伦蚕食各个击破,倒不如让他们先斗起来,斗个痛快,才方便朕带着铜马军,来收拾残局啊!”   王郎看中的,正是铜马的锐气与战力,但杜威对他们究竟能否将铜马纳为己用,仍没任何信心。   也是,这位杜大夫也是豪门望族,对如何与流寇贼人打交道毫无经验,自是不比从小跟着父亲走遍河北,到处招摇撞骗的王郎。   王郎唤了前方骑着马,还不断偏头来观察他的五楼贼张文。   “张渠帅,铜马大营还有要走几日?“   “快了,快了。“   “正月庚午日,能到么?”王郎继续追问。   “能。”   张文的回答很简略,他不太敢和这位皇帝多说话,因为说着说着,总会被他的言语吸引住。   多年前,张文曾带着五楼贼侵犯魏地,被第五伦打跑,亏得卖了同行才侥幸逃生,后来他带着部众西进到巨野泽,占据了那好大一片沃泽为生。   流寇有一个不成文规矩:谁势力大,大伙就统一用其名号,是故赤眉还在兖州转悠时,五楼也曾自称赤眉别部,等到铜马军兴起于渤海,数次大败赵王时,河北流寇又自封为铜马……   其实这铜马之下,竟有大肜、高湖、重连、铁胫、大抢、尤来、上江、青犊、檀乡、五幡、五楼、获索等几十支队伍,各自分散,相互间只偶尔派人往来。   但这次五楼遇到的人太过特殊,却让张文不得不亲自跑一趟了。   数日前,一支百多人的车马进入五楼出没的巨鹿泽附近,小股流寇去滋扰,被打退,最终张文亲自出马,本欲劫下来,岂料对方却是主动来找他们的,开口就是:“大汉嗣兴皇帝刘子舆巡狩至此,欲见铜马大渠帅!“   张文惊呆了,早闻河北诸刘拥立了在民间传说中常占一席之地的刘子舆,不曾想他竟自己送上门来。   虽然平日与底下人开玩笑时常说若来了皇帝和诸侯王,要将他们如何如何,可事情真撞到自己眼前,却又不知所措了。   他们没敢伤刘子舆一根毫毛,这也是王郎的自信。   “在庶民眼中,皇帝乃是高不可攀。“   新莽改制的胡作非为,加上黄河决口泛滥,让河北人对王莽恨之入骨,相对而言,就对被王莽取代的汉室生出了一点同情:不是对同样飞扬跋扈的诸侯,而是对刘子舆。   刘子舆的事迹,从成帝死后就在各地传播,这个故事被王郎的父亲细化改编。他在河北游历,每到一处就加以散播,成了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老父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伪装成皇帝,起码造了十年的势。   否则,那刘林怎会立刘子舆为帝后,北汉就在许多地方传檄而定,百姓多信之呢?   “铜马流寇过去也是百姓,大多数人愚而忠厚,好骗。”   王郎不愧是相面卜卦的出身,在市井厮混过,一路上便拿出老本行来,与张文说话时言他:“卿救驾功,且有做大司马大将军的面相。”   然后又拿出“明星历“的本领来,观察了数夜后,忽然指着天上对众人道:”今日将雨。“   杜威和铜马贼们一抬头,大晴天啊。   结果到了傍晚,当真骤雨袭来,铜马贼们都对王郎仰目而视,以为神也,杜威也十分惊讶,他们都不知道皇帝还有这本事。   倒是王郎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这算什么?而且预测雨水不太准,庚午日那天,才有好戏看呢!   就这样,除了张文尚有疑虑外,常被王郎搭讪的铜马贼,都对他的皇帝身份信以为真,还说:“难怪都说皇帝是神人,未卜先知,果然如此,给我看相,竟能直接说出我是家中第几子,之前死了几个兄弟!”   在战乱下一片凋敝的平原上走了数日,众人来到了信都城下,此处乃是战国时赵国别都,亦是河北一大重镇,只是如今为铜马军所围。   真正的铜马军不比五楼贼等别部更精锐,亦是破衣烂衫,穿着五颜六色抢来的衣裳。青壮不着寸甲,老弱妇孺混迹其中随军而行,真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三番五次击败赵王麾下精锐车步的?   在王郎等人进入时,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齐刷刷看着他们。   杜威难以忍受贼营的臭气,以及那些恶意的目光,几欲作呕。   但王郎却习以为常,他年少时和父亲走街串巷,深入里闾,和穷鬼们打交道,还少么?   越往里走,铜马贼渐渐有披甲持铁兵刃的士卒了,目光依然不善,甚至持矛大声喝令道:“下车,下车!”   经过半年拉拢,已经彻底对王郎归心的邯郸卫士抽出兵刃反喝道:“大汉嗣兴皇帝在此!汝等还不拜见?”   双方剑拔弩张,围过来的铜马贼越来越多,杜威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倒是王郎浑然不惧,只缓缓张开眼睛,说道:“朕听说铜马围攻信都,月余不能下,损失惨重,悯双方伤亡,特来止战,缘何三位渠帅竟不肯见?”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放他过来。”   三名大渠帅双腿岔开,坐在胡凳上,颇为无礼。   根据张文所说,铜马的领袖有东山荒秃、孙登、上淮况三人。   其中东山荒秃是大头领,他的头,真是秃的,也不屑于遮掩,就这样露着,只扎一苍色帻巾,眼看王郎在车上从容不迫,只笑道:“张文说这是襄国的皇帝,我说这是个假皇帝罢?否则怎会跑来此处。”   “你这皇帝,莫非是来救信都城,还是来投降?”   “投降,皇帝投降!”铜马贼欢呼起来,杜威更怕了,这跟想象中渠帅们一听皇帝驾到,纳头便拜不太一样啊。   王郎也怕啊,唯恐玩砸了,但父亲教过他,干他们这行,任何情况,都要淡然自若,越是即将被揭穿,嘴巴越是要硬。   “若是连你自己都骗不了,如何骗别人?”   干他们卜算相面这一行,能做到顶尖的人,无不是真拿自己当神仙的。   “是凡人扮作神仙难,还是庶民扮作皇帝难?”   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下,王郎举起一只手,不必大渠帅制止,铜马贼喧嚣的声音,也仿佛在他的手压制下,一点点小了,众人起哄归起哄,但耐不住好奇心和兴奋劲,都想知道皇帝想说什么?   眼神要自信,话语要坚毅,动作要雍容能唬人,他啊,是真皇帝,真刘子舆。   王郎笑道:“朕既不是来投降,也不是来招安。”   半年前,刘林曾派人去趾高气扬地招降,当时,铜马渠帅们听说王莽死了,都很高兴,是有意归顺“刘子舆”的。但因刘林连个侯位都不舍得给,毫无诚意,遂再无进展,最终兵戎相向。   那他是来做什么?好奇者更众了,连三位铜马渠帅都面露疑惑,这件事实在是太蹊跷了。   却听王郎道:“诸君起初皆是农户子弟,迫于大河泛滥、王莽暴政而反,朕即位后本欲招抚,封渠帅为侯,共兴汉业。岂料河北三刘拒不肯奉诏,宁以兵卒讨之,以至于死伤无数。”   将所有锅甩给刘林、刘杨等人后,王郎动情地又将他的经历叙述了一遍,从逃过赵飞燕毒手,到行走河北:“朕生于民间,知诸君苦处,对彼辈失望透顶,遂亲来到铜马义军中,慰问受苦的黎民,讨伐有罪三王。”   “好叫天下人知道,在恶王与义民之间,朕,永远站在汝等一方!” 第358章 好消息 信都郡太守名叫李忠,年纪四旬有余,乃是青州东莱人也,他以郎官出身,不过却是比第五伦、耿纯等人早了二十年,王莽时担任“新博属长”,等到莽朝覆灭后,就顺势听命于嗣兴皇帝刘子舆,被赵王任命为信都郡守。 李忠虽未曾亲自去襄国谒见刘子舆,但他的使者却见过,在铜马稍退,将城外之人迎入城后,顿时愕然不已。 “竟然真是陛下!” 虽然李忠被铜马围困这些日子,也曾痛骂刘子舆和赵王不兵来救,可如今皇帝真来了,只叫他更加惊疑,只好行礼拜见。 “陛下莫非是……亲征?” 王郎还是老套路,将赵王刘林专权逼君,真定王意欲自立等事说了一遍,只叹道:“满朝公卿,俱食汉禄,竟无一人能救国难,朕素知李太守先父久为汉臣,而卿独以好礼修整著称,乃是忠良。朕即位以来,贡赋唯信都不肯怠慢,今特巡狩至此,一来与卿共议大事,二来也为卿解铜马之困。” 李信很奇怪,这刘子舆没带军队来,如何解围:“不知陛下欲如何解除信都之围?” 王郎笑道:“铜马本是良善百姓,被王莽逼反,全因赵王招抚不周,终成大祸。朕昨日轻车驰入铜马中,约见铜马大渠帅已听朕号令,数之以罪,晓之以理,解开了围困。“ 什么,铜马流寇还能讲理?李忠也是大族出身,没法理解,但王郎接下来的话就更是蹊跷了。 他竟道:“既然铜马与信都已是一家,便没必要再相互攻伐了。彼辈所缺者,粮食也,只要信都出粮两万石,铜马自退,如此可保全城中万户百姓及各方豪家。” 李忠面上顿时阴晴不定,两万石粮食,信都仓中不够,得跟豪大家们征粮,凑一凑总是有的。但先前还喊打喊杀的敌人忽然化干戈为玉帛,还要给他们送去粮食,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他犹豫间,王郎善于察言观色,却看出李忠的心思,笑道:“汉昭帝时京兆尹隽不疑,遇上‘卫太子’来叩北阙,便宣布其是假冒,将其收捕斩了,卿莫非也欲效仿?” 此言叫李忠吓了一大跳,他还真有点这打算,这皇帝说话怎如此直截了当!然王郎摇头道:“就算李太守当真弑君,就能安定城中军民之心,就能解除铜马之困么?” 确实不能,看这架势,真定、赵王方便也不可能来援,他们能撑到什么时候?信都能否保全,还真得靠这位刘子舆斡旋了。 “臣不敢。”李忠下拜:“只是觉得,陛下此举太过犯险。” 王郎却笑道:“敢问李太守可知,高皇帝起身何地?如何创业?” 李忠当然知道:“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长,提三尺剑,斩蛇起义,纵横四海,三载亡秦,五年灭楚,遂有天下,立两百载之基业。” 王郎摇头叹息:“朕年少时但见莽贼篡位,汉室沦亡,如今又为赵王所控,连子嗣都不让朕有。念及先祖往事,常常扼腕,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 “朕若一直栖身襄国,为诸王控制,与那王莽操持下的平帝何异?假天子也!当效高皇帝之胆魄,横行于世,为真天子!“ 在王郎看来,哪怕他与铜马、李忠相互利用,也比只做单方面的傀儡强。 此言说罢,王郎这假刘还真有点刘邦真传子孙的意思了,只笑道: “李太守,卿可愿做朕的丞相?” …… “信都粮车6续送出。” “这刘子舆还真没骗人。” 撤兵到信都城外十余里处,眼看刘子舆所言非虚,东山荒秃和上淮况、孙登三位铜马大渠帅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笑。 他们现在可不是一般的匪了,刘子舆出手极其大方,当场让三人做了“三公”。 东山荒秃是大司马,孙登是大司空,上淮况是大司徒,印绶稍后再刻,官服也慢慢再。而那五楼贼张文,则做了“御史大夫”。 不必死战就能得到粮食,铜马军都喜滋滋的,但孙登却另有想法,对二人低声道:“二位兄长,吾等当真要受了这官号,听那刘子舆调遣?” “不然要如何?”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单名,孙登入伙前也是小地主,有点文化,说道:“我听说自从王莽覆灭后,这天下一下子起来了许多个汉,什么西汉、绿汉、胡汉还有这北汉,称帝的有六七人。半年前还常听士人说什么‘汉当复兴’,但现如今,我看这汉啊,不金贵了。” 他怂恿东山荒秃道:“吾等也打下了好几个郡,麾下人马十余万,为何就不能推举东山渠帅,来当这皇帝!” 皇帝轮流做虽是好事,但他们有这器量么?东山荒秃挠着秃头,连连摆手:“要做也是孙渠帅来做,我连字都不会写,如何当得?” 但孙登知道,自己若敢应下,过几天只怕就会被其余二人给宰了。 三人乃是不同势力搭伙,不像赤眉,皆从樊三老号令,谁也无法压服对方,只在那谦逊半天,都明白目前不是自建帝号的时候,还是找个傀儡方便。 上淮况阴阴地说道:“要我说,如今还是学着绿林,拥戴个刘姓做皇帝好些,吾等确实得有个旗号,但就算要立,也不能是刘子舆,太机敏聪睿了!” 这刘子舆确实神奇,来铜马转了一圈,不少人当真觉得他是真命天子了,长此以往如何了得,河北诸刘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他好控制。 “既然信都粮食到手,让众人分吃饱餐几顿,等城中防备松懈时,再杀回去,将城一屠,把刘子舆也杀死。” “乱世里也要讲究信誉。”东山荒秃不同意:“就算要杀刘子舆,也不能是现在。” 他从这次的交易里尝到了甜头,现刘子舆出马,确实比铜马用简陋的器械堆人命攻城容易多了,若再能利用这皇帝劝降几个郡府县城,便赚到了。 “到时候,再杀不迟!”东山荒秃笑道:“吾等杀过豪强,杀过列侯,就是不知道杀皇帝是什么滋味。” 然而这一次,王郎却没有将自己送出来,只令杜威往返信都及铜马间传讯:“天子已在信都中募兵万余,甲兵精锐。不日将檄文,讨赵王之罪,河北诸郡,传檄可定,唯望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能在前率军接收。” 这也是骗子的老路数,王郎在赵地混到了“天子”的大义,利用这身份讹诈铜马,让他们不好轻易下手,进入信都。然后又借铜马之势,压服李忠暂时合作。现如今,再利用信都来制衡铜马,他在各势力间夹缝求生。 刘子舆不出来,叫铜马三帅有些失望,但一听他们能打着刘子舆的名义接收富裕郡县,顿时又精神起来,且先靠刘子舆的旗号、檄文,能骗就骗,不能骗就绕过,总能再得点利好。 遂交换了眼神,三个草莽三公装模作样地拱手:“不知陛下欲让吾等去接收何处?” 杜威报上了王郎的下一个目标,也是耿纯的老家…… “信都以西,和成郡城,宋子县!” …… 尽管耿纯对河北的真正情形也是雾里看花,忽视了王郎这异数,但读罢他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信,第五伦仍是不由失笑。 “河北,真是波诡云谲啊。” 第五伦本以为过去半年,他这关中魏、绿、陇三方角力已经够热闹了,但河北更甚,简直是乱成一锅粥了,大小势力能到两位数。 如今刘子舆去向众说纷纭,但真定与赵王翻脸只在旦夕之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第五伦给了耿纯在魏地全权行事的权力,想来耿纯应已有所行动,第五伦立刻拟诏,让耿纯北上,配合真定王击赵。 马援若是愿意,可以与耿纯演一出苦肉计,好让那愚蠢的真定王对亲外甥信之不疑。 “但不能让赵王垮太快,魏郡兵要出工不出力,让二人的仗一打数月。” 第五伦打开他特地让人制作的历法,此乃“赫蹏(tí)”所制,其实也就是较为原始的纸张,乃是丝麻工坊的副产品,分为十二页,以细线装订,挂在墙上,每一页都画了三十个格子,标注了日期和二十四节气。 依据的是刘歆所制“三统历”,这是目前最精确的历法。第五伦时间概念很强,喜欢一篇篇的翻动,在某些日期上用丹笔一划,作为做大事的日子。 如今已是二月,还都长安的活动已经结束,城中百业待兴;惊蛰已过,春分未满,关中岸柳青青,莺飞草长,小麦拔节,桃红李白迎春蕊黄。春耕正有条不紊进行,再过半个月就能结束。 “其他政权饮鸩止渴,但我是要考虑百姓过日子的,先让河北自乱,三月一到,便两路出兵。” 北路是耿弇,他已经从上郡调来了一部分马匹,奉命进攻北地郡,打通与新秦中联络,早已定好,不会因为河北的事而耽搁。 东路也要开张,第五伦已经选好了方面之将。 御史大夫、前将军景丹谒见时与第五伦分析形势:“臣以为,不必急图河北,而当先取太原、上党。” 景丹说道:“太原、上党、河东,古之晋地也,纵观天下,除却关中,以晋地形势最为完固。东则太行为之屏障,其西则大河为之襟带。于北则大漠、阴山为之外蔽,而勾注、雁门为之内险。于南则有砥柱、中条、王屋诸山,滨河而错峙,汾、浍汇流于右,漳、沁包络于左,则山间原野可以灌注,漕粟可以转输,盐池可以聚富。” 他去上谷做官,北上南下时,是亲自走过这段路的:”秦自孝公以后,萃六世之力,而后能尽举安邑、上党、晋阳之地,赵国便再难翻身。” “汉高东征,亦是先取太原、上党,淮阴侯东出天井,下壶关、井陉而东,高屋建瓴之势,背水一战后,燕赵望风披靡。” 更别说,上党卡在河东与河内、魏地的脖子上,不拿掉心里总不太安稳。 而若能夺取太原,北出雁门、代郡,就能和景丹的老东家,上谷耿况联络上,幽州突骑若能举军南下,两路包抄河北,别说现在四分五裂,就算北汉是个统一的政权,只怕也难撑数月。 第五伦颔:“那依孙卿看,是先取上党,还是太原?” 过去大半年,他们一直在关中打,算是内线作战,不出方圆数百里,可往后,就基本是外线作战,补给和兵员压力会大增,第五伦喜欢将蚕豆一颗一颗吃,省得噎脖子。 景丹提议:“可先取上党,再从西河、河东出兵,西、南、东南三路包抄太原。” 这就是秋收前的计划了,第五伦让景丹调兵两万,前往河东,又令河东太守窦融筹办粮秣等事,在这些方便,窦周公还是内行的。 也算第五伦时来运转,春分前后,当真是好消息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 这不,目前掌管情报工作的黄长、张鱼二人,就匆匆来告知第五伦一件事。 “汉中细作传来消息,说冯衍冯敬通,从蜀中回来时,被绿林擒了!” 第359章 七十三 汉中郡成固县居汉江上游,北靠秦岭,南屏巴山,镶嵌在椭圆形的汉中盆地中心。此处气候温和,土地肥腴,最宜农耕,地里稻、粟皆种,兼有葵菜、桑麻及豆类,治世中只要风调雨顺,足以丰衣足食。 水面开阔的汉江从爬满青苔的县城脚边流过,也流过了关押冯衍的牢房。 冯衍个子高,踮起脚能从这昏暗潮湿的监牢唯一窗口往外看,能瞧见汉水对岸,有一片宛如白玉雕凿的断崖兀立江边,堤上的农舍炊烟恰像山岚缕缕,浮云朵朵。 听一个张姓的看守吹嘘,那里就是白崖村,张骞的故乡。 脚有些酸了,冯衍蹲下来,撩了一下十几天没洗的杂乱头,用手里的白色石头,借着微弱的光线,在墙壁上划下一道白痕,从第一天算起,一共三十九道。 冯衍对自己低声说道:”冯衍啊冯衍,昔日张骞西行,被匈奴羁留十三岁而不辱君命,持汉节不失,你这才被关了月余,难道就撑不住了?“ 肚子又咕咕叫起来,身上痒得难受,冯衍确实是撑不住了。 去年冬天的时候,他完成在蜀中的使命,因久久等不到公孙述进攻武都,又急着回去复命,遂不等侯芭等人,欲借道傥骆回关中,却因叛徒出卖被绿林渠帅抓获。 才第一次审问,绿林小卒刀往他脖子上一架,然后轻轻一划拉,鲜血淋漓后,原本还笃定对方不敢为难他,语气颇为强硬的冯衍就吓得软了腿,再被揍上几拳,从小没挨过打的他,将该说的全说了…… 比如第五伦的联蜀战略,蜀军欲在夺取武都后进攻汉中,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让绿林提前知晓,给公孙述制造点困难也不错。 但汉中的细作分布,冯衍却满脸懵懂,假装不知:“吾乃堂堂大魏典客,九卿之列,岂会知晓这些小事?” 若是不招,还可能有被解救的可能,再不济也能给关中报信,让魏王想想办法,可倘若他的下级全被打掉,那冯衍就彻底没指望了。 绿林不肯善罢甘休,但或许是得了某人命令不准太难为冯衍,索性就一直关着,两天才混得到一顿饭。 但冯衍现,最初给自己送来的是臭烘烘的泔水,可慢慢地,伙食居然变得好了起来,恢复到一日两餐,有鱼有肉。近日甚至让他出去沐浴,穿戴好一身崭新衣冠后,冯衍终于见到了一位说话管用的人。 冯衍从对方的态度上,知道外边形势有变,或许有求于自己,又恢复了军师的自负和睿智,一见面就道破了对方身份。 “见过延将军。” “冯典客怎知是我?”延岑三十余岁年纪,脸上有一块紫色的胎记,从眉毛一直延伸到脸颊,这也是冯衍辨认他的标志。 冯衍笑道:“早闻延将军乃南阳筑阳人,新末时加入绿林,攻占冠军县,后随绿林汉中王刘嘉入汉中,乃其左膀右臂,这样的人物,衍久闻其名,岂敢不知?” 多亏了第五伦提出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的思路,让冯衍开始将绿林各路人马分门别类,制作名册。他让底下人打探绿林诸王经历喜好,尤其对汉中格外上心,在金饼攻势下,几乎是无往不利,连汉中王刘嘉麾下将军延岑、贾复长相都了解到了。 “只可惜……”冯衍夸完延岑后,却笑着摇头,这先扬后抑会让人心生好奇,进行追问,而他则正好加以离间。 “可惜延将军不太受刘嘉信任,兵权及富庶之地,刘嘉都爱交给贾复来管,将军只能守着成固等县及傥骆、子午两道。” 延岑却不吃这一套:“先生这离间太过拙劣,我如今也封侯为将,麾下数千人,汉中王待我不薄。” 所以,得加钱? 冯衍大笑:“是么?那为何我竟在成固被关了月余,而没有被送去汉中郡城,交给汉中王?” “莫非……是外面形势起了变化?” 冯衍试探着猜测:“究竟是巴蜀公孙述打下了武都,还是吾主魏王夺取峣关、右扶风,亦或是绿林生了内乱?” 前两者被他猜中,魏王势力急剧膨胀,而绿林却没什么反击之策,眼看蜀军控制武都,公孙述开始从巴郡、剑阁、武都三个方向威胁汉中,第五伦也一统关中,各个山口也时常有小部队来伺探。 延岑只觉得,绿林,恐怕是快保不住汉中了…… 他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其神色却暴露了,冯衍顿时得意起来。 冯衍和王郎的空手套白狼不同,他更多是狐假虎威,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如此才方便行事,遂自顾自地倒酒吃肉,这些天的苦日子当真把他憋坏了。 吞下一块肉后,冯衍朝北方一拱手:“吾主魏王举义兵,励精图治,于功臣不吝黄金。如今屯卒数十万,将列千员,平吞关中,龙骧武关,虎视汉中,只需派人击褒斜、子午,汉中断为数截,与蜀军南北夹击,敢问绿林如何能持?” 这确实是延岑所担忧的,微微颔,冯衍更是来劲了,立刻拉出一个“不似人君”的来对比。 “吾又听闻,更始刘玄庸碌之辈也,国中赏罚不明,号令不一,君臣淫乱,宗室擅命于畿内,贵戚纵横于都内。又心胸狭隘,故意纵刘伯升丧命于关中,刘嘉与刘伯升素来相善,是故更始知汉中为魏、蜀包夹而不救。” 一边是君臣一心,赏赐大方,一边是君臣内斗,赏罚不均,如今魏已成势力最大的一方,投靠谁还用说么? 冯衍觉得自己被擒太过丢人,非得将延岑说降才可:“刘嘉乃是舂陵宗室,自是要学刘伯升,为绿汉殉葬了,但将军既非刘姓,又未曾封王,难道也要跟着刘嘉一起覆灭么?” “先生之言有理,延岑先前实在失礼。” 延岑避席而拜,举酒敬了冯衍三盏,脸上胎记更红了:“延岑早有投效魏王之心,奈何无人引荐,前几日麾下不懂事,冒犯了先生,我已加以惩戒!” 这时候,延岑让几个属下进来,竟是上个月曾“毒打”过冯衍的几个绿林小卒,如今一个断了手,一个没了鼻子耳朵,这延岑下手颇为狠辣啊。 “冯公可满意了?”延岑笑着如此问,冯衍一个犹豫,他使了个眼色,一个小卒右手便也被砍了,惨叫响起,院子里顿时鲜血淋漓。 冯衍被吓了一跳,忙道足矣。 仆从跪在地上擦拭粘稠的鲜血时,延岑却面不改色,说起目前汉中的局势来:“如今贾复率军上万,在南郑扼褒斜道,同时把守阳平关,阻碍武都及剑阁蜀军;刘嘉则坐镇西城,抵挡巴郡蜀军。” “而我居两者之间,南则米仓道,北则傥骆,兼有南北交通。” 没办法,汉中虽然被两山相夹,但南来北往的隘口道路太多,一旦不分兵驻守,必有疏漏。 延岑将收缴的冯衍节杖取来,躬身双手奉予他:“我这就送冯公回关中,还望能替延岑美言几句。” 这就成了?冯衍先是一愣,旋即大喜过望,若能打草楼兔子,让延岑开放傥骆道,好叫魏军南下,夺取汉中,他又是大功一件啊! 他要去接节杖,却现杖仍被延岑死死捏着,他抬起头看向冯衍,笑道:“延岑很期盼与冯公同殿为臣的那天!” 说完才松了手,使得冯衍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只故作镇定地笑道:“只要延将军投效大魏,列侯之位,何足道哉!” 当即也不久留,匆匆离去了。 “才舍得给个侯?” 延岑笑着挥手目送冯衍远去,笑容却收敛了:“冯衍轻视我,魏王迟早是要称帝的,难道,我不值许诺封一个王做做么?” 言罢一挥手,让人将院子清理一番,这乱世里,鸡蛋,哪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明日,本将军还要在此,招待蜀王使者!” …… 汉中成了各路使者聚集之地,除了魏、蜀外,冯衍不知道,他一生的对手,另一位狗头军师也在汉中,此刻正在成固以西数百里的阳平关下,望关兴叹。 这是他去年前往南阳出使时走的路,那会武都郡尚在陇军手中,进了阳平关,就到了绿林地盘,双方使者往来畅通无阻。 可如今,阳平关以西,便是蜀军营地,公孙述趁隗氏与第五伦决战右扶风,从蜀地北上控制了此郡,旋即挥师东向,顺着汉水欲夺取汉中郡! 方望看着将前路堵的死死的关隘,绿林将领贾复奉命守备于此,拦住了来自武都和金牛道的蜀军,对方打了月余都未能破关半步。 但战争也阻碍了方望的归途,只能焦急地在汉中收集消息。 随着周原大败后,隗氏损兵上万,好歹保留了骑兵主力,撤回陇山以西,自此再无半点东向的欲望,从一个还有资格争天下的“正统”,彻底被堵死在陇右了。 “我主导的两汉结手,未能给第五伦带来太多麻烦。” “倒是冯敬通的魏蜀联盟,起了成效。” 他们就好比是低配版的张仪与公孙衍,一方的胜利注定会带来另一方的失败和沮丧。 但方望并不服输:“并非我的画策不好,而是绿林太愚蠢,刘玄这庸人,只关心内斗,连同他麾下的庸官也碌碌无为,竟白白浪费了夹击第五伦的大好时机。” 方望随手画着天下形势的简图,两山之间的盆地天黑得早,外头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的心里却越来越亮堂! “蜀既已控制武都,而第五伦之欲或在并州、河北……那公孙述迟早会拿下汉中。” “我要设法入蜀。” 既然暂时回不了陇地,方望又有了新的想法。 “去拜见蜀王公孙述,得让他知晓。” “魏蜀已不再是友。” “陇蜀结盟,方是抗衡第五伦一统天下之道。” …… 冯衍已北上回还关中,方望欲南下入巴蜀,纵横策士的尔虞我诈,在这乱世里才开了个头。 但有位白苍苍的老人,却已心灰意冷,对什么天下大事,毫不关心了。 已经快被世人遗忘,只在咒骂前朝时才偶尔被想起的王莽,正坐在汉水上一条向东缓缓行驶的船舶上,他曾经拥有天下,如今却失去了一切,人还没死,各方势力却只当他已是前朝亡帝了。 船是抢来的,巨毋霸庞大的身躯轻松撑着杆,而被胁迫的船夫战战兢兢掌着舵,这还算崔的主意:“既然走6路会被绿林盘查,倒不如走水路。” 崔和巨毋霸,只想陪老皇帝走完最后一程,让自己的忠心有始有终。 自从去年秋天,得知王邑三十万大军在昆阳城灰飞烟灭后,王莽整个人彻底垮了,连崔外出打听到第五伦、公孙述纷纷称王也不一言,只像具行尸走肉一般,先是没完没了地睡,接着是整夜整夜的失眠,只坐在篝火边呆。 也不知是在思索他这戏剧的一生,还是在追悔不该重用第五伦。 直到春意萌之际,山林里冰雪消融,溪水潺潺,听到林子里的鸟儿叫唤,看到外头的花从后,王莽才说了他最后的念想。 “予昨天梦到皇天太一上帝的天使。” “他说,孔子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虚岁七十三。” “天使说,予的寿命,不会过孔子。” 王莽还是老样子,仍将自己与孔子对标,他生于汉元帝初元四年,被第五伦偷袭时才69,如今已7o了,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两三年。 他开始想,自己驾崩后,要葬在何处了,是魏郡元城老家?还是常安?他没有给自己修建皇陵,妻恐怕也不愿意死后与他同穴。 王莽想了很久,他现在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处。那是他人生中,渡过一段最闲暇的时光。 “予想回南阳,新都县去看看。” 船舶再度启航,王莽抬起头,看到了一轮苍白的盈月。 “看看没有予的天下,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变得更好了?” 第360章 吴王秀 更始二年二月中旬,南阳宛城,绿汉都城。 西平王李通结束谒见出来后,脸色是阴沉的,只是没有直接表露不满。同行的大臣倒是小心翼翼地嘀咕道: “方才不是陛下的声音啊。” “多半是又醉了,不能接见吾等,遂令侍中坐在帷帐内代为答话。” 这些话语听在李通耳中,颇为刺耳。类似的事生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刘玄是很会享乐的,更始政权建立才一年,他已经纳满了后宫七十二妃,日夜与妇人在后庭饮酒取乐,甚至要求少府将往武关的军粮中抽调一部分用于酿酒。 少了这千石粮食,前线士卒又不会饿死,但更始皇帝却要郁郁寡欢,只有色没有酒的日子,终究是差了点味道。 大臣们对此颇为不满,离开宫殿后继续嘀嘀咕咕:“陛下最宠爱赵夫人和韩夫人,二位夫人最嗜酒,每侍奉陛下饮宴,见到吾等奏事,时常怒说:‘陛下与我对饮正欢,汝等为何偏挑此时来奏事?’” “我也遇上过,韩夫人力气大,起身把书案都捶破了……” “陛下却只笑着看热闹,竟也不管管,这算后宫干政了罢。” “郎吏有劝诫陛下勿要放纵,陛下怒,拔剑击之,已经杀了两个人,谁还敢劝?” 一件件一桩桩,刘玄已经在酒色里迷失,李通感到颇为失望,只暗道:“第五伦日益强盛,蜀王公孙述也对汉中虎视眈眈,梁王滋生野心,赤眉威胁尚未解除,南郡、江夏的秦丰、田戎听调不听宣,淮南王李宪也独大东南。” “危机重重,成败未可知,皇帝竟自纵放若此。早知如此,当初我宁支持刘伯升兄弟,也不该指望他!” 李通摇着头要回家,却被一人拦下,定睛一看,却是来自豫章的“军帅将军”李淑。 李淑与他同姓,却不同族,此人是南方豫章人士,一出口就是浓重的南楚口音。他听说绿林反莽,便从家乡过来投奔,是个性情直愣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 李通只好站定:“军帅将军何事?” 李淑道:“小人听闻过前汉旧事,高皇帝晚年意欲自乐,讨厌见大臣,诏令守宫侍卫,不准入见,只派宦官代为对答,群臣中就连周勃、灌婴都不敢入内。” “十几天后,樊哙终于忍不住,带领群臣排闼直入,却见高皇帝终日饮酒,正枕着戚夫人玩乐,睡卧在其腿上。” “樊哙遂见而痛哭道:始陛下与臣等起丰沛,定天下,何其壮也!今天下已定,又何惫(bèi)也!且陛下年迈,大臣震恐,不见臣等谋天下大事,顾独与后宫宦者自娱,隔绝中外,陛下难道忘了秦二世、赵高之事乎!?” 李淑道:“如今天下未定,而天子之懈甚于高皇晚年,纵情声色近于桀纣胡亥,如何能继高祖之休烈,修文武之绝业?西平王乃国家重臣,应当效樊哙,直谏天子!” 李次元是聪明人,他本就因为娶了刘秀的妹妹身份敏感,哪敢在这时候去触霉头?没有作答,只道:“在其位谋其政,军帅将军管好份内之事即可。” “西平王,那小人就说些我管得到的。”李淑却不依不饶,他道:“凡军国选举及刑狱法制,小人皆要协助三公九卿决之。” 他手往宫中一指:“但陛下听信谗言,所起用的官吏,基本是年轻时厮混的故旧,商贾、马夫、厨师之流,许多人穿着绣面衣、锦缎裤子、短衣,或是妇女大襟上衣,在宫中嬉笑怒骂,西平王可知南阳人如何看?” “宛城已有歌讽刺说: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这绿汉不但王位多,侯也多,已经了几百个,泛滥程度丝毫不逊色于新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他们控制的,不过豫、荆区区两州之地,很多郡还只是表面服从。 “既是军帅将军职内事,自行上书即可,何必来问我?”李通依然不肯掺和,匆匆上车而去,时至今日,他也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只放在加固李氏坞堡,好预防他日大乱上去了。 但李通次日才知晓,这来自豫章穷乡僻壤的愣头青李淑,还真在更始帝和嫔妃欢愉宴饮时闯进去,给更始帝上书直谏。 他说,刘玄让庖厨、商贾一类的庸人来治理国家,又放纵绿林将率在外割据一方,和这样的虫豸厮混在一块,天下能治得好才怪。 李淑还劝更始帝选贤任能,罢黜奸邪,削减后宫奢靡。 “惟陛下割既往廖妄之失,思隆周文济济之美!” 结果自然是小心眼的更始帝大怒,下令将李淑削除官职,赶回豫章去。 对此李通没有什么评价,因为刘玄很快就召见了他,进殿后现,堂弟、舞阴王李轶也在,还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今日刘玄竟没有饮酒作乐,而是怒气冲冲地将一份远道而来的奏疏扔在李通面前。 “西平王,这件事,你可知晓?” 李通还当是因李淑的事迁怒于他,讷讷捡起来后才愕然现,竟是原本奉命招抚梁地与赤眉的刘秀,竟跑到了徐州、扬州地界上,冒充徐州牧、扬州牧,如今已控制了临淮、广陵、会稽三郡,听说丹阳也快被他拿下了…… 这对李通而言无疑是大惊喜,同时啧啧称奇,自己当年还是看走眼了,这刘秀,远胜其兄啊!小半年不见,居然连哄带打,得到了属于他的一片地盘。 但在嘴上,李通自然是诚惶诚恐,推脱不知。 刘玄很不高兴:“朕派去的徐州牧被阻隔于淮北,反叫赤眉乱兵所杀,亏得他的麾下跑回来禀报,说刘秀在三郡自置官吏,刘文叔,视朕于无物焉?” 绿汉的将军在外自置亲信担任州牧郡守很奇怪么?李通心中冷笑,刘玄是个庸人,又不肯努力学治国,从朝堂到州郡皆是放任自如,他因为是被绿林将帅们拥立的,故而对其颇为纵容。 淮阳王张卬、比阳王王匡、襄邑王成丹**于颍洛,大司马朱鲔横蛮暴虐于汝南,将辖区视为自己的领地,如此一来州郡交错,不知所从。 刘秀不过是干了其他绿林渠帅常做的事,但刘玄自卑敏感,总觉得世人只服刘伯升兄弟而看不起他,在刘伯升死后,也没好好整合其势力,反而极力打压。 听闻刘秀非但没死,还在东南日益坐大,让刘玄颇为不安,一咬牙,决定再任命两位徐州牧、扬州牧,又让李轶带几千兵去东南,收了刘秀那点刚攒起来的兵权,勒令其回来! “陛下!” 李通没敢说话,却是一贯与刘伯升兄弟不和的李轶说道:“徐州、扬州有赤眉、梁王及淮南李宪阻隔,大军不易派过去。” 就算派过去,难道就是刘秀的对手?李轶不喜刘秀,却忘不了他在昆阳之战的勇锐,自己过去,是给刘文叔送兵员甲胄的吧? 李轶不肯送死,遂提了一个毒计:“依臣看,不如在遣使接收三郡的同时,给刘秀封王。” 刘玄顿时暴跳如雷,他宁可给没有任何功劳的亲戚封,也不愿便宜刘秀。 可绿林内部,谁不知刘秀之功?为他打抱不平的人太多了,这股力量不加以安抚是不行的。 李轶说道:“一来,可以抚慰刘伯升残部。” “二来,可让刘秀放松警惕,回南阳接受封赏。” “待刘秀回来时,臣便替陛下夺其辖境,解除刘秀故旧兵权,到时候。或可将刘秀关在宛城,让他做一个富贵诸侯,毫无威胁;亦或是令带着刘伯升残部,与赤眉入关,击第五伦,刘秀善于将兵,又与魏五有杀兄之仇,必欣然应允。” 又是刘玄最喜欢的“借剑杀人”环节,在他那被酒色迷晕了的脑袋里,觉得这计策当真不错,眼睛瞥向李通:“西平王以为如何。” 今日的事,让心灰意冷,浑浑噩噩的李通,仿佛又在黑暗里窥见了一丝光亮,心里想帮刘秀,却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更何况,以刘文叔之才干,岂会回来束手就擒? 李通只顿道:“臣无异议。” “善。” 刘玄开始琢磨刘秀的王号,想到高皇帝曾经说刘濞“若状有反相”,心里一恶,遂一挥笔,给刘秀定了这不太好的封号。 “吴王!” …… 与此同时,在南阳以东千里之外的淮北,一群额上抹了赤眉的汉子,也在接受刘玄的“封赏”。 但樊崇没有跪,腰杆挺直,他的麾下们也悉数站着,就这样看着绿汉的使者战战兢兢念完全文。 “就这?” 手下将那诏书抢来,递给樊崇,樊巨人翻来覆去,横竖看不懂一个字。 一旁的赤眉三老们也说道:先前马武将军作为使者来见,吾等敬佩其性情,故而才答应谈一谈,不曾想更始就舍得给几个空爵位。” 赤眉不得不谈,在淮北过完冬天后,不少人开始厌倦几年如一日的流浪生活,疲敝厌兵,皆日夜愁泣,要么念着散伙思欲东归,要么想在淮北留下种地,一个冬天下来,这里的豪强坞堡几乎被他们涤荡一空…… 樊崇也想着,既然新莽已灭,他又没有做皇帝、大王的野心,若是能与绿汉这中原最大的政权达成和议,消停兵戈,把淮北、淮阳、彭城连同东边的老家琅琊、东海等几个郡给赤眉作为封地,能让手下三十万人免除赋税,人皆有其田。若如此,赤眉愿意对绿林只贡不朝,大家都是反莽的穷苦兄弟嘛。 他听说绿林也是起于草莽,纵然是扶持了刘姓皇帝,渠帅们又做了王,或许还能记得初起时受的苦楚,能够相互理解罢? 顺便,绿林最好能给他们接济一批粮食,淮北的粮快吃光了,剩下的只够作为种子。 若能如此,樊崇也算给信任他、追随他的兄弟姊妹们找到一条活路,可以放下兵刃,拿起锄头来,回到属于他的田亩中去。 可刘玄这诏书,依然高高在上,将自己视为正统,而赤眉为贼寇,只当是招安他们,赤眉必须俯接受一切要求。 樊崇将诏书随手扔到地上,大步踩过。 “我不求王侯将相。” “但刘玄,也不能只用二十几个侯位的空爵号来打吾等,而不肯给实际的地盘罢?” 和打算用来对付刘秀的办法相似,刘玄要求樊崇等赤眉二十多名领去宛城接受封赏,兵卒人众就要待在原地等待绿林渠帅整编。 居高临下,毫无诚意,樊崇对绿林的感观,顿时大减。 “吾等将绿林想得太好了。”樊崇失望地摇头,一步步逼近了使者。 赤眉也一起围了上来,绿汉的使者忙道:”陛下不是在诏书中说,愿将关中封给赤眉,还答应,先入关者为王么!” “呸!” 樊崇大骂:“你当我老樊不识字,不知这是借剑杀人的伎俩么?” 他麾下这三十万赤眉兄弟姊妹,不是刘玄用来斩第五伦的剑! 他们绝不会沦为梁王或刘玄,亦或是哪个政权争地夺利的工具,锄耰(you)棘矜(qín),只为自己而举! 樊崇一脚踹翻了使者,振臂高呼道: “这使者又嘴拙说不清楚,既然如此,吾等只能亲自去宛城,当面找刘玄,好好说话了!” …… ps:第二章在 第361章 采风   淮北以北,豫州沛郡,龙亢县,赤眉大本营附近。   从去年老家被赤眉攻陷,直到今年二月份,桓谭已经滞留赤眉军中小半年了。   半载前,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雅士人,纵有狂士性情,也不过是效仿狂隐者而已,如今却是真正的不修边幅,一身肮脏短打,身后挂着斗笠,已经能熟练地割牛草,甚至骑到牛身上。   桓谭手里不再是象征高端节操的琴,而是做工简陋的竹笛子,悠扬地吹着,老牛缓步载着他前行。   每逢此时,刘盆子便会带着一群牧童则紧随其后,正在干活的赤眉兵也停下手里的活,拄着农具听桓谭的曲调。   不再是阳春、白雪,而变成了普通人也觉得好听的下里、巴人。   等回到营中,桓谭也不必再如囚犯一般被看管,他甚至搞到了一支笔,自己动手或骗刘盆子他们帮忙削的木牍、竹简,已经塞满了简陋的牛棚。   赤眉的大渠帅们不需要甚至排斥士人,但不妨碍桓谭自娱自乐,他让相当于做了弟子的刘盆子帮忙磨墨,将今日外出放牛时与人交谈听来的歌谣抄写在简牍上。   边抄桓谭还边摇头道:“早知今日,当初应该死乞白赖,跟扬子云将方言之学学会,也不至于遇上不会讲雅言或梁楚方言的人,就大眼瞪小眼了。”   桓谭尤记得,老友扬雄有一段时间沉迷方言之学,利用他职务之便,与来自各偏僻郡县的郎官士人交谈。   扬雄还对他振振有词道:“古人云,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周时曾有輶轩使者采诸侯之方言,又有采诗之官击铎乡间,采风而献之,以正听,遂有诗三百之国风……只可惜,王者之迹熄而诗亡,方音取韵及采风亦绝迹。”   “有汉以来,虽有孝武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返。元帝、平帝也多遣人循行天下,览风俗之化。然采风必基于知韵,朝廷使者到了各郡,若连百姓方言都听不懂,如何能知其歌谣真意?”   桓谭永远忘不了扬雄当时的话:“是故我搜集方言,只是为了给新室重新采风,开王者之治做准备啊!君实,你精通乐曲,届时是否要同往?”   是啊,那时候,扬雄还是写了《剧秦美新》,对王莽改制抱有无限期望。   说来也不怕笑话,桓谭当时也差不多,读书人谁不曾期盼恢复三代之治呢?新朝建立后,桓谭就做过王莽的掌乐大夫,负责派遣采风官。   然而这只是挂着羊头卖狗肉,所谓采风,不过是去搜集各地祥瑞,好为莽朝贴金罢了。真正的民间歌谣呼声,一都没带回来,只剩下一群阿谀奉承之言。   桓谭暗道:“我当年没有尽到职责,而今却要拿起笔,耐下性,听其谣。子云,你完成了方言采韵,至于采风,就交给我这乐官来做罢……”   然而在刘盆子问他在做何事时,桓谭却满脸不屑一顾地说道:“听到乡间小俚还算有趣,暂且记录下来,省得无事可做……”   话音未落,他们又被赤眉从事一声叫唤,喊出去干活。   赤眉如今有三十万人,大约万人为一营,由三老、从事掌管,各营分别安置在一个县,平素的活基本基本就是打猎、挖野菜,为了果腹而翻遍每一个山丘,然后像蝗虫一般将停留的地方吃得干干净净。   赤眉起于海岱,转战青兖泰山,又辗转到这豫州淮北,所以五方之民混杂,为了不饿肚子,男女老少都得上阵。   在干活间隙,桓谭正好方便打听各郡民谣。   “我家那边的歌?”   今日,一个来自兖州的塌鼻梁汉子被问到时,白了桓谭一眼:“饿着肚子,哪还有唱歌的兴致?”   可旁人都说,此人加入赤眉前,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嗓子,山歌俚曲就没他不会唱的。   桓谭看了一眼整天跟着自己跑的刘盆子,刘盆子只能苦着脸将囊中的食物递过去,他的兄长在赤眉军中做着点记账之类的活,每个月多点口粮,也不舍得吃,多给了弟弟,而桓谭则声称,这些都是刘盆子做他弟子需要交的“束脩”,用起来毫不吝惜。   几口吃食下肚,那兖州汉子似也有了精神,起身将裤腰紧了紧,一吆喝嗓子,唱道:“何以孝弟为?财多而光荣。”   “何以礼义为?史书而仕宦。”   “何以谨慎为?勇猛而临官。”   一曲唱罢,他看着桓谭冷冷一笑,扭头就走了。   “夫子,他在讥讽你呢。”刘盆子虽然没怎么上过学,连少时的贱名都没改,就被赤眉掳了来,但他兄长和桓谭都教了点学问,故而听得懂这歌谣的意思。   桓谭白了他一眼:“你当我听不出?”   这歌中意思是,从前汉到新莽,所谓的民间求贤孝悌,最终不过是无义而有财者显于世,诸如被王莽重用,滥用五均六筦,搞得民不聊生的大贾们;欺谩而善书者尊于朝,诸如被第五伦惩办的诸多大儒民贼;悖道而空有勇猛者,贵于官,比如昆阳战神王邑,死于匈奴的韩威之辈,勇则勇矣,却于国无大用。   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百姓对孝廉制度已颇为不满,很难选出一个好官来。方才那兖州汉子就故意当着文化人桓谭的面唱这歌,打他脸呢!   “就当那吃食喂狗了。”桓谭嘴上骂骂咧咧,心里却挺高兴。   这才是真实的民间之音啊,他们喜爱什么唱什么,怨恨什么唱什么,不无病呻吟,不故作姿态,以我口写我心,这才是桓谭在经历新朝覆灭的彷徨后,想要寻找的东西。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自己当初能尽到责任,将这些血淋淋摆在王莽面前,或许……   只可惜,没有如果。   晚上在牛棚里,黑灯瞎火没事干,更没有女人,桓谭闲来无事,口述教刘盆子诗三百时,就说出了心里话。   “太史公说,诗三百,大抵圣贤愤之所为作也,其实不然。”   桓谭道:“十五国风、小雅,多采自民间。豳风之《东山》有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写士卒出征多年,回家时悲喜交集、喜胜于悲。豳风《七月》则按季节先后,从年初写到年终,从种田养蚕写到打猎凿冰,全诗尽是民间劳作之苦,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非亲力亲为不能作也。”   “今世之人以为诗皆典雅,只是因时移世易,当初的民俗俚语,成了现在的雅言。”   “至于《伐檀》《硕鼠》《相鼠》《南山》《株林》等,言辞简朴,或讽刺贵族不劳而获,或揭露诸侯贪得无厌。”   桓谭的这种理解与过去解诗总跟政治、讽喻挂钩的大为不同,解得直白,刘盆子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吾家过去是侯,庄园很大,奴婢上百,也是不劳而获,贪得无厌?”   桓谭从不考虑弟子的情绪感受:“至少赤眉便是如此想,否则为何如何恨你,恨刘姓宗室?”   这话让刘盆子缄默了,这心地善良的孩子大概会难过一整夜。   没错,汉家诸侯、王子侯,俨然可以对标春秋战国时的公侯伯子男和卿大夫们。   只是,殷周的庶民只敢在歌谣里反抗,如今的赤眉,却是直接揭竿而起,将淮北平原上一座座坞堡如打烂贵人脑袋一般攻下。   但这之后呢?他们,赤眉军,当真迎来乐土了么?   到了次日,桓谭他们在一片嘈杂中醒来,而外头也来了一个模样和刘盆子有几分相似的人,额头上摸着赤眉,却穿着一身儒服,正是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赤眉打到现在,虽然依旧鄙视文化人,但也需要点会算账识字的,刘恭就在本营从事身边听侯调遣。   他找到刘盆子,就立刻将怀里的东西交给他,那是一些吃食和衣物,都是如今赤眉最稀缺的东西,刘恭一点点省下来的:“吾弟,我要走了。”   刘盆子有些惊慌,他们在淮北待了太久,久到刘盆子都快以为,赤眉要在此长住了:“兄长要去何处?”   刘恭道:“樊巨人在集合三十营众三老,点了至少大半丁壮西行,我被从事点名,也要随军。”   赤眉三十万,是包括随军老弱妇孺的,但比例不多,因为体质太弱的,要么死在了家乡,要么死在了路上,至少有二十万男丁,抽调一半……那就是起码十万人啊!   桓谭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前几次刘恭来见刘盆子时,还颇为振奋地说,赤眉有意与南阳更始皇帝和谈,若能顺利被招安,汉家天子一定会将他们这些被赤眉关押的刘姓宗室子弟赎回去。   当时桓谭就讥讽道:“汝等又不是舂陵刘,而是城阳刘,八竿子打不着,于刘玄而言,路人罢了,难道还想让他叫你一声皇叔?”   那会刘恭还红着脖子反驳,可如今却眼中垂泪,看来这趟西行,多半不是归降,而是赤眉要和绿林火并啊!   刘恭朝桓谭重重作揖:“吾弟就拜托桓公照顾了!”   “这说的什么话。”桓谭嘴里没好气:“这小半年,分明是他在照顾老夫。”   刘恭长作揖告辞而去,刘盆子垂泪看他,转过头问桓谭:“夫子,赤眉会赢么?”   桓谭沉着脸:“不管输赢,都是好事。”   “赢了,剩下二十万就能去南阳吃食,省得在此饿死。”   淮北已经快被赤眉啃光了,虽然开春后赤眉终于想起种田,但撒下去的种子得秋天才能收获,谁能捱到那时候,再者,海岱的土质和淮北大不相同,某个赤眉兵在故乡是个好农夫,来此后第一年却不一定能种出多少粮食。   “而若是输了……”   桓谭幽幽道:“你的枷锁也解了,岂不也好?”   刘盆子哭道:“如今也挺好,放牛不算劳累,我宁常为牧儿,也希望赤眉能胜,兄长平安。”   真是个好孩子啊,桓谭这一刻有点心软了,也不说阴阳怪气的话,只道:“放心,赤眉定胜,以老夫听各方传闻来看,那绿林更始皇帝刘玄……”   似是想起某个被自己错料低估的人,桓谭摸着刘盆子的髻,嘴边露出了一丝笑:“一介乡里之士罢了!”   ……   二月二十那天,赤眉大军出。   桓谭带着刘盆子远远看着这些背井离乡,衣衫褴褛,唯一亮色只是额头一抹红土血迹的赤眉兵出征。   桓谭想起,他们所在的县叫“龙亢”,《易》云,上九,亢龙有悔。上九之数,乃是亢阳之至,大而极盛,故曰亢龙,此自然之象。   桓谭虽然没见过指挥赤眉的樊崇樊巨人,但他和手下的人马,确实有一股亢阳刚烈之气。   而赤眉军随营相伴的妻儿老弱们,这次不跟着西进,但都聚集相送,一个营万人,留守的人占了小半,有被母亲抱在怀里含着干瘪**的孩子,也有头斑白的老人,青壮一走,他们也要弯着腰找野菜寻吃食了。   但她们目送父兄子弟离开,却没有哭哭啼啼,竟似传说中古时秦军出征一般,竟相勉励,为他们准备好吃食,甚至解下身上的衣物披在子弟身上。   而其子弟则推攮不受,还说:“等打下城池自然就抢到衣食了。”   逼迫樊崇开战的不止是刘玄的傲慢,还有生存啊。   当然,也有没逃走的本地人,站在更远处,目光不善地看着这群霸占自己家乡的外来人。他们中不止豪强地主残余,也有普通农夫。赤眉以为自己在行正义之事,但在淮北人看来,赤眉就是一群蝗虫,不请自入的闯入者,毁灭家园的祸害,天天盼着其早点离开。   赤眉多是步行,衣衫各异,没有像样的旗帜,就是一面上面打满各种补丁,却没有任何字迹的大布。   旗帜下的赤眉兵迈步走动,也唱起了一歌,让桓谭能记一辈子的歌,赤眉之风。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米罐里没有多少粮食,回过头看衣架上没有能御寒的衣服,岂能不悲?   为人丈夫、父亲者,面对这样的极度穷困的一幕,听着孩子饥饿的哭声,一扭头,一跺脚,拔剑东门去!   然舍中儿母牵衣角哭啼,求他不要离开:“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更何况在上有苍天,在下有幼儿,求你不要走!   丈夫没有回头,就像远去的赤眉兵也无一回一般,只掷地有声,扔下下了一句话。   “吾去为迟!白时下难久居。”   这破世道,欲共哺粥糜而不得,凭什么就要过这样的苦难日子,难道要熬到白苍苍死去那天不成?我们早就该造反了!   这是他们加入赤眉的原因,但为了生存,就要抢走别人生存的权力,活下来的人,有时候亦会痛苦,这种远征,何时才是尽头?   但这一次,樊崇终于又在新莽倒下后,找到了新的敌人!打那些南阳权贵,打那些自甘堕落的绿林诸王,他心里更舒服些。   男人们出东门,十万赤眉,向西而行!   只剩下一曲歌谣的尾音,在淮北大地回荡。   “咄!行!” 第362章 打虎   魏王二年二月,在送别杜诗西行后,河内的老儒官员们一改方才的不舍,开始剧烈抨击起魏王用人之术来。   “昔日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二王三恪,投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   “而今魏王效汤武革命,虽逐暴君诛民贼,然在用人上,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然也,河内名族耆老何其多也,然魏王竟只委军政于外戚马文渊,对本地名士无一重用,却偏爱那杜诗……”   “庄子有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如今竟因机事升入京师,真是人心不古。”   先前与杜诗作别时他们还笑吟吟的,如今却成了双面人,但又表示自己骂的是杜诗,绝非对魏王不满:“去年魏王来河内时,我偷偷望其气,皆成龙虎,成五彩,此天子之气也。”   “立刻有人抢着说,我也看到了,有云象人,青衣无手,在日西。气佳哉!郁郁葱葱然。”   与去岁河内名士蔡茂一心投汉被第五伦送去给绿林杀了不同,经过半年冷静,河内人现南边的绿汉尽是一群绿林草莽掌权,跟他们打交道极难。而北汉则是河北三刘管事,如今连刘子舆都不知所踪,也不可靠。   瞧来瞧去,还是魏王治下的河内安定,渭南渭北打杀反魏豪强的风波也没波及至此。   眼下对杜诗的抨击,多是自己未能得到魏王抬举重用的不甘,说着说着,杜诗罪名更多了:“杜诗乱设机械,扰乱水文,坏了河内风水,今年春天不雨,便他的过错。”   有人更恶毒地说道:“杜诗入关再修水排等机械,坏了关中水系龙脉,有损长安王气,便要铸成大错了!”   众人颔,决定回去后,开始罗织杜诗水排祸国殃民的罪名送去长安,再整个万民书,毕竟不少被水排、水磨夺了生计的劳力也义愤填膺着呢!   杜诗不知身后这群双面人对自己的嫉恨到了这种程度,只怀揣着忐忑之心乘车而西。   上次第五伦来河内时,特地召见杜诗问对,对他十分欣赏,在干了半年“水衡都尉丞”,在河内各河流设置数十座水排、水磨后,杜诗再度高升。   这次,他被第五伦任命为“司隶都水监”,秩千石,竟是将汉时太常、少府、水衡麾下三个水官合一。从关中到河内,但凡陂池、灌溉、水利、河渠之事,统统由他来管。   杜诗欣喜之余,也深知责任重大,日夜兼行。   这一路上,杜诗时常能看到河内郡紧张的军队调度:自从上个月,马援援助了濮阳,还大胆渡河烧了乌巢,在官渡大败绿林后,俨然是捅了马蜂窝。   比阳王王匡勃然大怒,立刻调集数万大军,大河南岸的绿林都聚集在洛阳、成皋等地,收集船只,一副要渡河报复的架势。   偏偏此时,北汉又不打招呼地内乱了,真定王和赵王打了起来,机不可失,马援只能在亲自沿河布置防御,又给耿纯派了三四千人,凑合着用。   等杜诗的马车艰难经过太行,抵达河东郡时,现这儿也是一副大战前夕的景象。   阳泉侯张宗已回到此处,他手下的三千河东将士在周原一战大放异彩,人人皆有分地,魏王还亲自授赏,这群河东兵俨然成了魏国极力宣传的标杆,让他们先一步回河东郡,在各个县做巡行。   随着地盘扩大,战争转移到外线,光靠关中人力是不够了,第五伦开始打河东二十万户人口的主意,在功劳的基础上,抬了张宗一手,以换得河东士人百姓羡慕投效。   借着这股宣传的风气,河东太守窦融也开始在春耕农忙结束后,组织人手,杜诗途经安邑时,就看到了源源不断在此汇集的农夫,行进的方向与杜诗一致,听说更早的人,一个月前就被征调去修桥了。   等杜诗到达蒲坂渡口时,去年被新军残部烧毁的浮桥已经修好,巨大的铁牛身上拴着链子。随着腰鼓敲响,背负斗笠、盾牌,脚穿布鞋,打着简单绑腿的魏军,正扛着戈矛,跟着腰挎环刀、骑大马的军官踏过浮桥木板往东行进,人数太多,晃得浮桥吱吱呀呀,过了几天才过完。这场仗,他们也不知是去打上党还是太原……   因为浮桥优先军用,杜诗只能坐船渡过黄河,与前将军景丹的“景”字旗帜擦肩而过。   踏上西岸后,这还是杜诗头一次来关中,有些小小的激动,在路线上,给随行的人提了不少要求。   “先去一趟商颜山,我要看看龙渠究竟是如何修的。”   “然后沿着白渠、郑国渠向西行进,吾仰慕两渠久矣。”   随从急了:“杜君,大王还在等着你呢!”   杜诗却不管:“只是顺路看看,不耽误,不耽误。”   等抵达关中的粮仓渭北时,看到白渠两边的田亩都犁得很周到,已种下了粟种,青壮离开后,老弱妇孺也在努力灌溉施肥,杜诗才松了口气。   “战事没有耽搁春耕便好。”   正如任光对第五伦预言,说今年春末夏初,陈粮吃尽时,天下必有一场饥荒!杜诗在还算安定的河内亦有此感,因为战乱连年,百姓弃土逃难的缘故,很多地方去岁秋天几乎是颗粒无收,魏王的江山,全靠渭北、河内、魏郡的粮食撑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若今岁春耕再荒废,那大饥就要周而复始了。   等抵达长安附近时,杜诗才被巡视城门的中尉第七彪告知,魏王出巡新设立的“上林县”,让杜诗来了直接过去。   第七彪颇为不满,打量着杜诗道:“得了大王召唤,竟来得如此之迟,还不去谢罪!”   正好张鱼也要去上林奏报,便带着杜诗同行。   上林既然设县,便不再是禁区,不论是官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自由出入。   杜诗正看着上林边缘新开垦出的土地,以及住在宫苑里的长安移民,听张鱼介绍此处近况,却忽听一阵嘈杂之声,座下马匹也不安定乱动起来。   竟是一群人呼呼赫赫地从林子另一端冲了出来,手里端着弩,肩上扛着矛与猎叉,正在追一只野兽,那野兽一瘸一拐,一头扎入猎人们的包围,挨了几箭后蔫蔫倒下。   走近一看,好家伙,一头吊眼白额的猛虎倒毙在地,身长丈余,额上赫然有个“王”字!   “魏王在游猎?”杜诗下意识地这么想,心里略有失望,士卒在外作战,百姓躬耕于田亩,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   不料张鱼哈哈笑道:“大王不喜狩猎,此乃打虎队也。”   原来,上林在过去两百年中,作为皇家园囿,人为投放了大量野兽,王莽时更将虎圈里的虎豹全放了,以至于这曾是农田庄稼的方圆三四百里,成了猛兽栖息之所。   如今第五伦迫于粮食压力,开上林,自然就要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一时间,被撵得四处游荡的山牛、野猪拱开篱笆,闯入农田吃秧吃苗,好不容易开出的地,被它们一乱闯祸害得没了收成。   而猛兽更是出没于各村闾宫苑之外。   张鱼道:“从正月设县至今,有两万户百姓相继进入上林,而虎豹熊兽伤人一百二十,咬死人三十二,伤家畜以千计,在昆明池附近,竟有猛虎闯入牛栏,从渭北好不容易调来的耕牛数十头,被咬死大半。”   人饿,猛兽也饿,根本没有共存的可能,于是第五伦将京畿猎户组织起来,建立了十几支打虎队,专门在上林打猛兽。   “打死豹子每队奖谷一石,布一匹;打死老虎每队奖谷两石,布两匹,二月至今,已打杀虎豹熊等二百有余。”   每队十人到数十人不等,打死的虎豹皮、肉,打虎队还能自行处理,故而积极性很高,杜诗路上还见到拎着刀叉棍棒,张着罗网的猎户在往更深的林子里走。   如今路上已经安全了不少,张鱼道:“听打虎队说,猛兽与野猪,在往上林以南深山中走。”   杜诗颔,赞道:“吾尝闻周公时,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说的便是这样的事罢?”   等抵达魏王所在,拜见第五伦请罪后,第五伦也不怪他晚到,只问:“可去郑国渠、白渠看过了?”   杜诗老实回答,第五伦遂对旁边的群臣笑道:“余说什么来着?杜君公见了沟渠,就挪不动脚。”   末了第五伦又道:“秦汉在渭北修沟渠,方有今日沃土粮仓,上林因被辟为园囿猎场,水利耽误了。”   他让人将地图取来,给杜诗这管水的安排了任务:“上林中有沣、涝、潏、滈、浐、灞等水流经,如今开辟的万亩田地多在水畔,但灌溉沟渠没跟上,余调君公来做司隶都水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六条水畔,开辟沟渠。”   打个比方,天然的河水是大血管,那人工开凿的灌溉沟渠就是毛细血管,连接到农业区,让土地得到滋润,而不是只仰头等天下雨。   “上林县两万户,将近十万人,其中丁壮也有三四万,我不征调入伍,让县令、屯田官听你号令,治粟校尉、少府也会加以配合,入夏前先完成十道干渠,可能做到?”   这是大工程啊,看来为了让今年秋收增加,魏王也是下血本了,但杜诗心里没底,一时间没敢应下。   第五伦又道:“君公一路西来也看清楚了,战事连绵,今年肯定会有饥荒,上林每多开一道沟渠,多种出一石粮食,就能少一人饿死。”   “先将最急需的干渠开出来,水车也修起来,给来上林县民屯的百姓充足水溉。等夏秋农闲时,再在各水流、沟渠上修建水磨、水碓等。”   第五伦笑道:“去年与君公在河内的约定,余还没忘。”   杜诗当然记得,当时第五伦与他展望了往后要在全天下有水的地方,多修水磨坊、水碓、水力大纺车。   这也是杜诗从无所谓谁当权,到为第五伦倾心效力的原因。   杜诗遂咬咬牙,立了军令状,“此愿景,当先从关中,从上林县而始!臣一定不负大王厚望!”   ……   第五伦让杜诗去熟悉官署,同时与任光研究干渠路线。   专人负责专事,杜诗负责管好水利,至于如何基于《氾胜之书》等农书基础上利用现有的条件改善耕作技术,增加亩产,那就是治粟校尉任光和他手下农官们的活了。   而第五伦也从张鱼手中,接过了黄长监察到的消息,只叹了口气,他对贪腐揩油,管得不算很严,但有些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   “不止上林有虎。”   “官府之中,也有‘老虎’要打啊!” 第363章 反了个寂寞 御史中丞宣秉,直到魏王进了官署才得到通报,连忙将饭菜咽下,涮了口,匆匆出门迎接。 “竟不知大王亲至。” 第五伦却笑着让宣秉免礼:“百事待举,余知中丞忙碌,不必多礼。” 这御史台的主官,本是御史大夫,但前汉末年,将御史大夫改称大司空,御史台就改由御史中丞掌管。 第五伦恢复了官名,职权却没有出现变化:因为御史大夫景丹被魏王当两个人使唤,一手军一手政已经极忙,哪还有空管监察?遂交给冯翊郡云阳人宣秉来担此重任。 宣秉字巨公,不但在汉时做过御史,为政清廉,数次强谏汉哀帝,王莽时他辞官隐居,后期还被五威司命找罪名抓了。 其子宣彪更做了猪突豨勇,追随第五伦去了新秦中,乃是最早旧部。第五伦做了郡守后加以援救,让宣秉得以释放。只是他也不敢在关中久待,遂去了上郡,因为上了年纪,年前犯了病,开春后才辗转南下。 既然是同乡、旧部之父,第五伦又对其有解救之恩,宣秉政治上靠得住的,也是最适合入主御史台的人选。 步入御史台,第五伦看到御史们的伙食都是未央宫标配的两菜一汤,不能保证顿顿有肉,但鱼肯定有一条。 唯独宣秉,自带瓦器,食蔬菜,又听说他经常几天不回尚冠里的家中,就在府邸中睡觉。 第五伦遂再往里走,却见尽是简单的布衣布被,与小吏无异。 魏王遂感慨道:“前朝的楚地二龚虽清苦,却仍比不上你云阳宣巨公。” 龚胜乃是前朝大臣,也管过监察,王莽王代汉征辟他入朝,龚胜绝食而死,第五伦这比喻,寓意很深。 宣秉谦逊道:“臣当年隐居躬耕时习惯了……” 第五伦却板着脸道:“但御史台事关重大,若巨公病倒了怎么办?“遂令人送来布帛帐帷等生活用具,让宣秉就算在官署住下,也更舒服些。 旁人退下后,第五伦就坐,看着宣秉道:“巨公所奏之事,余已察之,今日来御史台,却是与卿谈谈。“ 原来是前几日,宣秉有鉴于魏国进入长安后,律令未明,汉末新莽贪腐之风气渐渐抬头,提议加以整治。 第五伦颔:“中丞打算如何做?” 他记得很清楚,王莽时代,也做过极其“严格”的反腐,对贪污受贿官员,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并动员鼓励小吏告上司、奴婢告主人,冀望以严刑酷法杜绝**。 然而结果嘛……**却愈演愈烈,打了一圈下来,老虎、苍蝇确实落马不少,但却未能挽救新莽国运半分,更是将整个官吏阶层都惹怒了。 连宣秉这种以廉洁为己任的人,都没法理解王莽的作为:“正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新室以国家尚未安定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后来则与一地灾异挂钩,丰年增俸,荒年少俸,灾年无俸……结果年年灾荒,如此诸吏不得饱暖,自然铤而走险,并为奸利,加紧勒索百姓,岂有不贪之理?” “王莽自己想做圣人,也欲让斗食小吏以圣人为准则,自然不可。” 宣秉向第五伦推荐了他比较中意的法子:“还是汉宣帝反贪较为妥善。” “神爵三年,汉宣帝颁布诏令:吏不廉平则治道衰。然而小吏皆勤事而俸禄微薄,欲令其无侵渔百姓,难矣!遂让吏员百石以下增俸十五。” 原本西汉官员的俸禄,从中央政府到基层,官职一共分为2o多级,职位越低,俸禄也就越薄。汉宣帝从小在民间长大,没少见到百姓受官吏盘剥勒索的情景。 不过这位皇帝没有义愤填膺,拿小吏开刀,反而将基层公务员工资涨了一半。希望他们生活稍稍宽裕,不必像非得挖空心思从百姓身上捞油水才能活。 宣秉对此颇为赞誉,但第五伦却认为,高薪养廉起到的效果,实在是太随缘了。但好歹比王莽强,至少汉宣帝得到了好名声。 但第五伦没明说,只笑道:“甚善,余已令人衡定俸禄等级,废除王莽时恶政,从三月起,将俸禄恢复到汉时水准。” 第五伦知道,王莽取消俸禄的一大原因,是新朝初年全盘继承了前汉的积弊,冗官极其严重,财政不够工资了。 相较于老王,第五伦则要轻松很多,整个关中几乎都被打碎重组。 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三公九卿和一百六十闾必须的吏员外,没有大肆扩招,前朝的公务员也不一定能留任,靠着战乱沙汰大量人员后,吏员总量不到新朝时的五分之一。 魏国轻装上阵,第五伦才有底气给在任的人足俸米啊,也不必考虑已经基本废掉的铜钱和通货膨胀。 再往下聊,宣秉就受限于他老儒生的见识,没法再给第五伦提供更多意见了,魏王离开御史台后,只暗暗叹息: “这已经是国中能找到最清廉的官了,可他除了道德教化外,也没任何有成效的办法。” 至于“乱世用重典自然能治贪腐”的天真想法……第五伦只不好说,自己官府里的“老虎”,就是堂堂廷尉彭宠的弟弟,右扶风功曹彭纯! 这小子被绣衣使者查出,在右扶风接收反魏豪强资产时,中饱私囊,大捞好处,他兄长彭宠如今还不知情,但难辞其咎。 此外,中尉第七彪将几个女子带回家纳为妾,而她们很可能是城内轻侠送的礼物,希望彪哥能包庇。 第一关仗着宗室身份,让云阳县将一部分谋反豪强的土地转到他名下,第六犊也被怂恿着掺和,这两人都住在北宫,陪着第五霸呢。 还有司市官第四咸偏袒故旧,让他们在东西市场占据好位置;商颜侯郑统的手下在蓝田喝醉酒,将百姓打成重伤。郑统给当地官员塞钱大事划小小事化了,而蓝田丞根本不敢收受,直接判无罪……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旬月之内生的事,人非圣贤,第五伦的族人、将吏们,各有各的缺点,好色、贪鄙、护短。在政权建立后,这些毛病暴露、放大,甚至被人利用。 但最让第五伦震惊的事是什么? “这些事,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竟无一上报,还是绣衣卫的张鱼等派人巡行地方时打听到查出的……” 第五伦今天忽然来和宣秉谈心,就是想试探试探宣巨公,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若被他信任的宣秉都是两面人,那第五伦就得面对真正的老虎窝了。 亏得一番试探下来,宣秉是当真不曾知晓,倒是御史台的御史们神色慌张,多半是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了。 他们报上来的,都是没背景的贪腐事件,反正一个月十来起处置着,谁也不能说御史台不做事。 第五伦没有当场作,一个新政权,不可能凭空创造一群清廉的官吏,为了让长安运行下去,各官署多是前朝甚至前前朝的官员留任,只有他们才熟悉机构如何运作。 但也是这群人里,藏着太多污垢,彼辈是政权中的苍蝇,纵是第五伦将汉、新堆积无数的垃圾的屋子扫了一遍,但它们依然栖身于此。 回到宣室殿后,第五伦屏退旁人,摊开纸,捏着笔,开始琢磨整件事。 “不反腐,亡国。” 他在纸上写下了五个问题: “谁来查?如何查?查到了打不打?谁来打?怎么打?” 前两个问题,第五伦已有设计,除了御史台监察百官外,他目前还设置了“丞相司直”这个汉时与御史台并行的机构,本职是辅佐丞相纠举不法,由黄长任司直,人员都是全新的,看来得靠他们,同时监察御史台,适当的时候,将人员清理一遍了。 此外便是以汉、新绣衣使者为基础,建立的“绣衣卫”,由张鱼担任“绣衣都尉”,手下一群年轻的绣衣郎。 “御史台、司直在明,绣衣卫在暗,我还差一个司隶校尉巡行地方。” 然而他想了一圈,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胜任,要么不合适,要么另有重任。 这就是让第五伦最难受的地方,明明某些人一身毛病,贪财好色,脾气又大,你却不能不用他。因为天下未定,除了道德、能力外,魏王还得考虑忠心的问题。 这便涉及到“打不打”的问题了。 “若我是一个法官,面对此辈,自然是要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我是帝王,是一国之主,就又不一样了。” 第五伦起身思索:“按照新制定的略人罪、贪赇罪、受金罪、夺田罪等几项罪名,九卿中的好几个,数十个千石官,军中大部分将吏,都要处置。” 但一口气撸光倒是痛快,然后呢,前线仗打不打?后方建设做不做?扫清他们后,士气能提升么?行政效率能提高么? 眉毛胡子抓在一块,一刀切下去可不行,切掉的可不一定是毛,而是血肉了。 第五伦算是明白,为何反贪多在治世或太平时节,而乱世鲜少有之了。 因为乱世里,多的是明目张胆以兵戈强取的大奸大恶,割据地方的大吏,俨然是一方领主,尽享一地贡赋,根本不需要贪腐;横行乡野的盗寇,杀人越货无人惩戒。 与之一比,暗戳戳利用职权之便捞好处的,反而是小奸小恶老实人了。 所以,这次被司直和绣衣卫现的问题中,哪些人要公开处置杀鸡儆猴,哪些要隐而不宣,另想办法敲打处理,都是第五伦需要一一甄别考虑的。 但第五伦清楚,“反贪”这件事如此难以处理的真正根源,还是落在第四个问题上。 “谁来打?” 靠自己弟弟出了事还茫然不知的廷尉彭宠? 靠御史台那群暮气沉沉,掩盖大事,只报小事的前朝御史? 靠地方上对新贵、宗室、将军们敬畏不已的县令曹掾? 还是魏王自己捋起袖子亲自下场? 将这些人全撤职了容易,但又要用什么人顶替呢? 没有一支崭新的官员队伍,反贪?只能像王莽一般,反个寂寞,打虎?给自己打个安慰剂罢了。 更何况,在古代反腐……第五伦是个现实主义者,从没报什么希望,但也不能不管不顾,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白蚁杀不光,只能现一个巢穴捣毁一个,缓解堤坝垮塌的日期罢了。 为今之计,只能以雷霆之势,先干掉一个典型,比如廷尉彭宠之弟,吓唬吓唬其余人。而后定标准,划红线,让官儿们都紧张紧张。 不要害怕政权出现问题,越早暴露越好!现在难以下手,不代表以后也如此。 真正大张旗鼓的反贪,还得在击溃强敌,以及新的官员队伍建起来后,第五伦知道,自己得为统一之后,打造一群“酷吏”做准备了! 第五伦心中暗道:“是故,三月初一的文官考试、五科取士,势在必行啊!” 第364章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臣委实不知,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愿大义灭亲!” 当魏王召见,将其弟在接收右扶风反魏豪右私产时中饱私囊等罪状摆在彭宠面前时,彭廷尉惊愕不已,下意识地请命,由他来办理此案,以证清白。 此人能力确实一般,不但管不好家里人,连家奴平素也颇为跋扈,仗着是廷尉府的人就招摇过市。 “倒也不必如此。” 第五伦看着彭宠,说起两个春秋战国时的故事来。 “赵成侯时,梁车担任邺县县令,他亲姐前去探望他,天晚了才赶到,城门已关,于是她翻过外城而入……” 说到这第五伦停了,笑道:“这城垣当真矮小。” 是啊,就像他这新政权的犯法成本一样,轻易逾越。正因为制度草创疏漏太大,连修补制度“墙垣”的可靠士人都不够,才在短时间内冒出这么多问题。 这个典故后面的事,彭宠是知道的,梁车遂依法砍断了亲姐姐的脚,也算大义灭亲。但赵成侯却认为梁车不慈善,就收回他的官印,罢免他的官职。 第五伦说的第二件事,则是春秋时楚国,大臣石奢抓到杀人犯,竟是他的父亲,于是就将父亲释放,自己去向楚王请罪,最终自杀伏法而亡。 诡异的是,几百年来,这世上的道德,对秉公执法的梁车是一边倒的抨击,对石奢则是赞不绝口,汉代以来尤甚。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孰为直躬者?这时代的评价标准显然是倾向于后者。 “廷尉,你是想做梁车,还是石奢呢?“ 彭宠吓坏了,不论是丢官还是自杀,他都不愿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第五伦笑着让彭宠稍安勿躁。 “自古律令公正与孝悌两难全,于是余想了个办法。” “自此以后,但凡主审官有亲属、姻亲、故旧犯法者,审讯时必回避,如此既能全亲亲之意。也不至于如石奢一般,欲同时全忠、孝之义而不得不自杀。” 既然亲亲相隐根深蒂固,正面不好突破,第五伦索性顺势推出一个回避制度。如此既能得到士人一片美誉,又能避免往后的亲属包庇。 “是故彭纯一案,廷尉暂且回避,交由廷尉掾郭弘审讯,何如?” 彭宠这才松了口气,作为掉队最厉害的元勋,他原本靠着替第五伦对渭北豪强开刀,背了好大一个黑锅,稍得增户。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板子没直接打到身上,但封侯恐怕是无望了…… 彭宠正要悻悻而退,不曾想第五伦却又喊住了他。 “宗室第一关、第六犊违背《夺田罪》,夺人渭北之田数十顷。有人以为当交宗正处置,但余思虑再三,国法大于家规,这案子,廷尉还是要担起责任来,好好查办!” 好家伙,锅又来了!亲弟弟的案子他能回避,但此事却避不了。 听魏王的意思,此事是要严查的,彭宠知道,事后自己一个离间骨肉的骂名是跑不掉了,宗室们只怕要恨死自己,但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下拜: “臣定依律彻查!” …… 第一、第六两位族长被送去廷尉审讯,归还所夺田亩,再将爵位削一级,降到“男”,不得再担任支系族长。 但第七彪和第四咸却没有公开处理,第五伦给彪哥送去了几分“贺钱”,吓得第七彪当场就要休掉那几个城中豪侠送的小妾。 而第四咸那边,则被魏王唤入宫中小宴,回来后就将熟人占据的好摊位撤了。 制度不全,权谋来凑,但红线好歹是划出来了:公开夺田、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国家资产,挪用国库下去的粮食等,处置格外严苛。 至于其余小奸小恶,目前也只能缝缝补补。 二月有春社,往年社日,往往是第五里最热闹的时候,但如今不少宗室都跟着进了常安,居住在北宫里陪伴王祖父,于是宗室的社祭也挪到了刚建成的“田王庙”处——旁边的高庙还没开始重建,田横却已经鸠占鹊巢。 王为群姓立社曰太社,但第五霸却总觉得,这太社看似礼制规整,入目尽是青铜彝器,钟鸣鼎食,可却少了乡社时的热闹亲昵,回头看去,随祭的亲戚们也蔫蔫的,前几天,第五伦对宗室第一关、第六犊的惩处,着实将他们吓坏了。 也有不少人来央求第五霸,希望他能出面说说情,不就是几十顷地么? 第五霸年纪大了,也不太会说道,点了第八矫的名。 “季正,你来说几句罢。” 第八矫应诺,有些话第五伦不方便亲自出面说,他这个做宗正的,就得担起责任来,第八矫也觉得宗室出事,他有很大责任。 “诸位都是诸第亲戚,或是我的长辈,或是我的父兄,但既然矫身为宗正,有规正之责,今日就说几句明白话。” “不知诸位听没听过一《五侯歌》?” 此歌耳熟能详,自然是听过的,第八矫道:“王氏五侯被封侯得势后,气势猖狂。为了修筑自己的宫室,竟绕了杜门外,把高都河水引过来。又筑成水中高台,竟然比未央宫白虎殿还高!” “彼辈肆意盘剥百姓,大肆挥霍,长安人恨之,遂有此歌,敢问诸位,如今五侯何在?汉、新两朝宗室何在?” “汉家被天下人摒弃不过十余年,王莽被逐出长安还不到一年,如今魏王入主此城。吾等身为宗室,不能辅翼国泰民安也就算了,竟学起五侯来,夺人田地了!难道汝等想听世人也唱起《诸第之歌》么?” 第八矫道:“宗室带头犯法,则国法难行,吾等若烂一点,魏国就烂一片,天下未定,大王方有一州之地,强敌环视。还望诸位谨记,覆巢之下无完卵。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众人讷讷,但也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宗正纵是引经据典,但前朝王莽对宗室明明十分苛待,为何也覆灭了?” 说话的是第一关的堂弟,看得出来,他仍是不太心服。 这确实是绕不过去的问题,王莽在约束宗室上确实极其严格,王氏五侯全被他打了,王家子弟动辄处死,连欺男霸女都不敢,以至于不少人认为,新室之亡,源于骨肉离心。 “此乃本末倒置。”第八矫哑然失笑:“汝等认为,大王对待宗室,与王莽一般苛刻?” 虽然没人敢直言,但心里确实都如此想。 第八矫稍稍缓了口气,继续道:“大王讲究有功勋者方能受赏,宗室也不例外。从第一到第八,各族脑,有军功者或为侯,诸如中尉;有劳者为伯,比如我与第四叔父。” “但就算如此,其余人也念在同宗情分上,封了子男,有一亭一里之食邑。哪怕是普通族人,也都分到了地,坐拥田产数顷到数十亩不等。” 第五伦算是将全宗族都提升到了小地主阶级,最差也是自耕农的水平,但人心不足啊……不少人就希望第五伦把他们这几千人当猪养,还有些人则指望第五伦称帝了,将第一到第八,封上几个诸侯王呢! 但这种念想,今日就彻底被打碎了。 第五霸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其他事帮不了孙儿,但宗族内,还是得靠他来压,遂敲了鸠杖:“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绝不可能,哪怕宗室也如此。老夫的万里侯,都是在渭北举事,拿下长陵才得来的,老夫两个幼子亦无爵位。大王让汝等衣食保暖,自有田亩,有佃农帮忙做活,甚至还赐城中里闾房宅,若是这都还嫌不够……” 老爷子冷笑道:“就滚回临渠乡,继续亲自种地去罢!” 他扫视在场众人:“若是有人当真想要一乡,一县之食禄,大可入伍参军去。前线在上党、太原开战,士卒浴血而斗,将军奋其智勇,为大王开疆拓土,方能得赏!” 不少人顿时缩了头,有心气入伍挣个更好地位的族人,早就在军中了,剩下的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年纪太小,亦或是指望靠着“宗室”身份不劳而获的。若是让这群人过的比军中的族人还好,岂不是荒谬? “纵不愿从戎,亦可学文。”第八矫补充道:“宗族义学开了几年,如今族中日子好过了,弟子已增至二三百人,每年毕业数十。先前制度未明,完事草创,故而得以直接选为郎官。” “但从三月初一起,纵是义学弟子,亦要先试而后为官吏!” …… 汉朝、新朝时主要的士人录用,还是依靠察举制,靠的是道德名声,人情故旧和家族资产。 第五伦当年正是钻了制度的空子,靠邀名养望而入选,他完全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察举。” 占了察举便宜的魏王,却对察举颇为不屑,然而他这政权建立后数月来,录用士人的方式,比汉、新察举还不如。 问:“魏国如今官吏上任的渠道主要是?” 答:“熟人介绍!” 乱世纷繁,连推举都免了,第五伦入主长安前,组建了九卿的草台班子,至于官署僚吏则要慢慢补齐,多是前朝官员留任。 但仍有很大缺口,于是便开始了传销似的拉人,由故吏推荐熟人或旧僚,主官稍稍考核,合格者录用。 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严格的程序,这才会有彭宠之弟靠着兄长关系,混上右扶风功曹的情况出现。短短旬月,政权中便良莠不全,小吏们拉帮结派,不管不行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需要新鲜血液注入啊。” 出了一些糟心事后,第五伦痛定思痛,更觉得统一标准的考试势在必行。 后世一听“考试”便想到隋唐科举,却不知汉朝的考试制度,早就推行上百年了…… 宣室殿中,第五伦在为三月初一考试做最后的安排时,便感慨道:“光是让考试在世上推行,董仲舒,就值得尊称一声‘董子’了。” 这董仲舒将《尚书》里考试一次单独提出来,向汉武帝提出倡议:“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贵者舒,而贱者促。” “诸侯月试其国,州伯时试其部,四试而一考。天子岁天下,三试而一考。前后三考而黜陟,命之曰计。” 好家伙,月考、季考、年考,全都齐活,第五伦可算是找到万恶之源了。 不过真正让考试制度落实的,却是董仲舒的同门公孙弘,他的一大政绩则是创建了太学。 这考试作为与察举平行的取士方式,便放在了太学里。学成者都会参加官府组织的考试,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而对于考试成绩低下,在学校里也不好好学习的人,则被赶回老家去…… 汉时太学生少,基本都能包分配,到了新朝太学扩招,上万名太学生,每岁只有一百个考取名额,内卷实在太过厉害,遂有皓穷经,在太学苦读数十年而屡试不中者。 第五伦特地让管教育的太师张湛做了调查:“太学生以三辅居多,莽末战乱,外郡大多跑回家了,但京畿尚有数千人分散在各县……” 这也是第五伦欲推行一次考试,将可用的读书人吸取进政权的底气。 事急矣,他根本等不得新式义学的鱼苗们长成,现在就要把池塘里的鱼儿一网打尽!先用着再说。 新朝时,一万个太学生抢一百个名额挤破头,如今魏王考试,就全都不来?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只要鱼儿们听见撒食声来了,网眼是大是小,要筛选怎样的官吏,则是第五伦和考试内容说了算,只要钻进来,就是他的形状了。 “我作为最终主审者,诸生皆是魏王门生,而我,则直接作为他们的举主!” 一念至此,第五伦心中不由又感谢起了那人。 “你省吃俭用,留下的黄金数十万斤,堆积成山。全留给我,成了创业的本钱,至今连小半都没用下去。” “你大搞教育,太学扩招,自己只拿来哭天闲置白白养着,却为我积攒了一批乱世里好歹能做吏的读书人。若无他们,我这场考试,根本办不起来。” 第五伦都有点想王莽了,笑道: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第365章 私货   自二月初一魏王还都于长安后,位于城郊的太学也顺利复学。   躲避战乱回跑回家、或为一口吃食混迹在军队里的弟子们虽尚未归来,但昔日的老博士们,却已经就位。   尽管第五伦还没颁布正式的博士名额,但为了曾经那二十个铁饭碗,博士们脸上笑吟吟,心中却已相互提防敌视。   太学博士的名额本来很少,汉宣帝石渠阁之会后也不过十二位,汉末时增加到十四。王莽时古文经大兴,遂增加了《古文尚书》、《毛诗》、《周官经》、《逸礼》、《左氏春秋》五种古文博士,加上本已失传,王莽却令刘歆和桓谭恢复的《乐》,凑齐了二十博士。   每个博士下面还有高弟十八人,合计三百六,如此才能教授上万人的太学生,长此以往,学术也成了生意和传承严格的手艺。   弟子还没回来,老师先打起了架,复学不到一月,屋舍间的残垣裂瓦都没清理干净,太学内就掀起了一场内战!   最初只是正常的学术争执,慢慢地上升到人生攻击,最后是不死不休,太学成均馆中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古文之学,乃是刘歆籍所创伪经,如今魏王肇基,古文及伪乐经六家,皆新莽余孽,学贼也!应当立刻逐出太学!”   国由是今文博士,上个月追着第五伦绕京兆跑了一圈,求了五次,头都快磕破了。   但如今的他,却又以“劝谏魏王还都”为己功,俨然成了太学领袖,振臂一呼,掀起了驱赶古文经的运动。   古文经和乐经六家博士灰头土脸,换了十年前,他们才是被王莽钟情的显学,刘歆从古文里找到了不少禅让代汉的证据,如今王莽被逐,刘歆跑到陇右,他一手开创的古文之学,自然也没了靠山,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境地。   若真要坐下来辩经,再打一场石渠阁,古文绝不退让,可如今论其政治正确来,他们也无话可说,谁让祖师爷刘歆背叛了他们呢?魏王还让众人进太学,已是极大宽赦。   今文十四家群情激奋,都想趁着魏国肇造的机会,将古文的渣滓余孽轰出太学,完成反扑,就此奠定新王朝的学术基调。   但就在他们在太学一席之地而蜗角之争时,却听到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魏王将重开射策考试!射策岁课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一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尽管不少人得从基层小吏做起,但这数量,是王莽时太学射策考试的三倍还多,老博士们岂能不喜?   然而坏消息是……   “大王欲以五科取士中,而经术,居然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魏王莫非是要打压经术?他们也顾不得争执厮打了,立刻前往桂宫的奉常官署,要询问个究竟。   “诸位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奉常王隆除了礼仪、祭祀外,还有责任管理太学,早料到他们会来兴师问罪,只让老家伙们坐下说话。   “大王所定五科取士,大多数人考的,其实是四科,共计百分。”   “其一为经术,占分最多,四十分。”   “其二为策论,也就是按照所给题目写六百字以上文章,议论当前形势、或向朝廷献策,占三十分。”   “其三为数术,占二十分。”   “其四是常识,只占十分……”   老博士们没听明白:“何为常识?”   你看,连常识都不知道,王隆笑道:“主要是本业,也就是农事,诸如几月种粟,几月收麦,夏耘如何耘,二十四节气有哪些。”   “这还用考?”有位老博士义愤填膺,但一张嘴现……他皓穷经,只关心经术和师承的上百万言对经传的解释注释,书窗外头的事,还真不知道!   王隆道:“农为万业之本,但有人养尊处优,五谷不识,这要是做了官,如何了得?”   “还有第五科,乃是‘明法’,就是汉时的明法科,此乃特科,专为那些刑律之家,代代相传大小杜律的士人开设。”   听到这老博士们才明白,魏王的考试,和汉朝、新莽时的太学考试大不相同。   过去是学上几年十几年,由老博士们来出题考较,精通一经者可为官,纵是不懂时势、不会算数,甚至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跻身为郎,在皇帝身边待几年外放做县令、县丞。   可如今,魏王如今,却似是想要全才。   国由等老儒惊呆了,在奉常官署他们不敢骂,等回到太学后,都齐聚辟雍馆内,捶胸顿足:“自汉时孝武皇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儒术独尊,至今百余年矣。策论也就罢了,数术乃六艺之一,也还尚可,竟尊刑名农稼,这是乱圣人之学啊。”   “然也,孔子说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像汉时射策一般,让吾等出题,专考一科足矣,何必加什么‘常识’?”   “诸君!”有人起身呼吁道:“不轨不物,谓之乱政,此乱政之行也!吾等不能坐视圣人之学被刑名策术农稼挤占,此事必争!”   “然也,吾等争的,是万世之本!”   ……   到了次日,王隆被第五伦召入宣室殿,魏王笑着给他展示了尚书台6续收到了二十多份太学博士奏疏。   王隆惭愧地垂道:“臣管辖太学,虽对博士们好好解释,然未能阻其非议反对,有罪!”   他提议道:“大王,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去好好抚慰,以免太学博士带着自己的弟子,到未央宫叩阙绝食,耽误了下月初一的考试……”   “他们敢么?”   第五伦乐不可支,笑道:“文山啊文山,你高估彼辈的骨气了。今日召文山前来,是想让你与余共赏奇文!”   说着就打开最上面、国由的奏疏,让王隆看看。   “大王德音,下明诏,臣老怀欣喜……“   王隆颇为惊讶,往下看去:“汉元光五年,汉武试五经博士对策,遂有董仲舒《天人三策》,有公孙弘白衣为相,今大王增试策论,乃理推画一,时契大同也。”   “周时教之六艺,其六曰九数,而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   这典故第五伦都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是孟子说过的话,意思是孔子年轻时当过小吏,算数很厉害,大概是最早的会计……这也成了国由支持考试里加数术的依凭。   文中又曰:“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故官吏必有农稼之常识。”   王隆看完,叹为观止,其他文章他一一看过,二十多篇,竟无一抨击,全是大唱赞歌的,与他们刚得知五科取士时的义愤填膺,截然相反。   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今还留在太学的博士,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曾摒弃养士两百年的汉家,拥戴王莽。”   “他们曾跟着王莽在太学哭天诅咒余,但在王莽出奔后却又无一人殉新。”   在被饥荒和寒冬教做人,在被第五伦五过长安不入的pua后,这群人,留在长安的儒生们,怎可能还铁骨铮铮呢?   第五伦笑道:“余还没考策论,这些老博士,就一个个引经据典开始写了。”   王隆想象中老儒们会叩阙、绝食,让弟子抵制考试,有那胆子么?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软肋,经过战乱动荡后,这是士林最虚弱的时候,内部还有今古文分裂。   “魏国的博士人选、名额还没定,彼辈都伸长脖子盼着,岂敢在这节骨眼上,拿学派前途来强谏?一旦被逐出太学,那就是罪人,死了都没脸见师长。”   所以这群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呢?是哄骗同行上书强谏,而自己则歌功颂德,如此解决潜在的竞争对手。   结果二十多位老博士,竟没有一个糊涂人,他们在奏疏中都不忘描述自己对魏王如何忠心,学派如何悠久,甚至露骨地自荐。   “希望那四十分经术题,考的就是其学派的学问,彼辈愿为余出题。”   第五伦乐了,卷,士林和学术圈实在是太卷了。老儒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无法违抗魏王的决定,于是,如何往那有限的经术题中,塞入自己学派的私货,才是关键!   若能得逞,得到魏王青睐的学派,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显学,众人都知道,做官的考试考什么,士人就会热衷什么。   学而优则仕,若是五经不能俯身而取青紫之绶,又岂会在百年内,被所有士人奉为圭臬,争相而学。同属儒学的荀、孟反而成了孤僻冷门学问?   某个五经学派,诸如左传,不能入选太学时,则无人问津,一旦成了晋升阶梯,就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争着来踩。   “今文十四家觉得,这是复兴壮大各自学派的良机。”   “古文六家则以为,这是延续古文经的最后机会。“   但他们的指望,全都要落空了,只因遇上了第五伦这不当人子的主考官。   第五伦道:“此番考试,经术题就由文山来出。”   “我?”   王隆大惊,连忙以自己学问浅薄,难以服众推辞,但第五伦却不管:“以士人开蒙就学的《论语》《孝经》为主,不必加五经内容。”   如果说五经属于儒学的高等教育,那论语、孝经就是启蒙教材。   第五伦不打算将门槛设太高,毕竟这次参与考试的,不仅有太学生,还包括第五伦家的义学子弟,乃至于所有愿意报名,并在三月初一来长安南郊的士人!   王隆犯愁了:“若只试论语、孝经,人人皆熟读,如何能有所区分?”   第五伦笑道:“文山果然是良善人,还是余教教你罢。”   魏王开始明目张胆塞私货:“在试题之中,加入几道扬子之学,拉开分距足矣!”   王隆先是一愣,总算明白老博士们都清楚的事了:“想让扬子之学扬光大,光靠收藏其书还不行,还得让士人主动去学……”   “然也。”第五伦拊掌,让王隆下去依策照做,至于其他,策论的题目他自己出,数术、常识则找了管水利的杜诗,明法一科,则让廷尉掾郭弘出面。   但考虑到郭弘乃是学的小杜律,又找了一个会大杜律的官员凑题,这明法科相当于司法考试,和大众的儒学不同,依然是各个律令家族小圈子的游戏。   “即便还不完善,也比靠‘熟人介绍’来择吏要强吧。”第五伦如此喃喃说道。   倒是王隆应诺告退后,念及今日与魏王的交谈,一边为扬子之学可能因此被更多人主动去学而激动,又想到自己最擅长的东西,暗暗念叨道:   “只不知有朝一日,这考试,会不会考诗赋?” 第366章 朝为田舍郎 张竦住回了尚冠里,不同于老友陈遵做了京兆尹后的忙碌,张伯松较为清闲。 二月底,他的弟子杜林却来拜见。 “三月初一射策,弟子有幸作为主考官之一。” “你当得起。”张竦与杜林既是甥舅,也是师徒,说道:“你博洽多闻,时称通儒,又因为同乡耿伯昭举荐,早早就入了魏王官府,做了少师,尤其精通小学。这次魏王射策,经术一科里主要考的,不就是论语、孝经这些小学么?” 张竦勉励弟子:“我听陈遵说了,魏王对此事颇为重视,特地令京兆尹协助宣扬,在各县都挂了诏书,届时恐有数千人齐聚长安。汝可要好好协助太师张湛、奉常王隆办好,于汝仕途大利。” 杜林作为最早投靠第五伦的五陵士人,虽然得了少师之名,但想要稳住这位置,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到这张竦晓有兴致地问道:“既然称之为主考官,莫非还有副职?” “有,大王虽不让太学博士出题,却令其推举二人为副考官,只协助审阅经术、策论两科。” 张竦乐坏了:”二桃杀三士,妙啊,博士们顾不上怨恨魏王冷落太学,反而要为这名额争个头破血流了。” 杜林又道:“若论文章精妙,无人能及夫子,夫子本也应入选。” “老夫名声差,当不起。”张竦摆手,又问道:“五陵的各家私学老叟,对此番射策态度如何?” 第五伦这次文官考试的目标有两类人,其一是王莽时代的太学生,另一类则是五陵私学圈子的数百上千名儒士。 虽然有太学作为官学,但博士毕竟不是人人都当得,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机会去太学,故而民间私学亦颇为兴盛,以诗书世家为中心,当地士人自前往拜谒求学,有的只是想粗通诗书后在地方谋个生计,入蒙学教人,野心较大的,则此作为考太学、举孝廉的阶梯。 关中学风,除了长安外,以五陵最盛,些儒家私学大师所带生徒少至几十,几百人,多则上千学生,有的人亦官亦师,名望比太学博士还要高。 同样,这些在野的士林之辈,也比为了学派前途,不得不讨好当权者的太学博士们有骨气。 杜林叹息道:“我奉魏王之诏,在五陵宣扬,号召各位私学大儒让弟子去参考,但反应寥寥。” “茂陵申屠刚便不让弟子参考。” 张竦道:“申屠刚质性方直,常慕汲黯之为人,当初便反对王莽代汉强谏,被放归田里。他一向看不起我等谄媚之辈,如今虽然对西汉、绿汉不抱指望,但仍怀念前汉罢?” 杜林道:“不止如此,大王此番射策确实与过往大不相同,有人以为,不该将圣人经术与数术、农稼常识并列,是故颇为抵触。” “有人则是觉得,让所有人皆能参考,乃是坏了过往选拔太学生及察举的规矩。” “倒是河内大儒伏湛,得知此事后,不顾路途遥远,给百名弟子出了路费,让彼辈来赴考。” “伏湛是聪明人。”张竦道:“我看这世上私学之师,还是以伏湛之辈居多,而申屠刚较少,此番射策,魏王定收获颇丰。” “尤其是对寒家子弟,更是难得的机遇啊!” …… 关中私学虽盛,但待遇却天壤之别,有人能在五陵城邑边、干净宽敞的大庄园中埋头苦读,但有人却得为生计愁,只在闲暇时才匆匆来听一堂课。 这不仅与弟子的家境有关,也取决于老师是富是贫。 若要选出关中最穷困的教书夫子,琅琊人承宫敢称第一,恐怕无人能为第二。 盖在他身上的布被满是补丁,皆是妻子亲手所缝,乱世不易,有一被避寒就不错了。 屋舍是简陋的草庐,还是弟子们及本地人一起帮着盖的,里面家徒四壁,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因为但凡有点余财,都被承宫拿去换了简牍、笔墨。 他的讲学场所更不成样子,就是庐舍外的大槐树荫下,席地而坐。承宫很乐观,常将这里比喻成孔子杏坛,但弟子在盛夏听课时被蚊虫咬,寒冬腊月也穿着单衣瑟瑟抖听他讲课时,承宫还是忍不住心酸。 今日,当承宫从睡梦中睁开眼时,现他那布裙荆钗的妻子,已经默默操持了一切,早早起来忙着收拾,连他远行的行囊也收拾好摆在门口。 承宫看着妻子大清早一头的汗,不由惭愧:“让细君受苦了。” 妻子没说话,继续默默添火,等承宫一碗粥下肚后,弟子们也赶在天光大亮前6续抵达。 他们的衣着和承宫差不多,或背着雨伞,或顶着斗笠,甚至还有扛着陶釜,一副远行的打扮。 “路途远着呢,要走到天黑,谁还没吃朝食?” 承宫问了几句,有人讷讷应答,承宫遂让他们赶紧去打碗粥垫肚子。 眼看约定的时间将至,承宫点了点人数,往日,来上学的人参次不齐,和太学生不同,他们出身低微,不少人还兼着其他生计,或在家里耕作,或在新建立的官府中做斗食小吏,甚至给人抄简写信为生。某些人,若没遇到承宫这操着一口蹩脚雅言的外地夫子,恐怕连字都不会识。 时间已至,但还有几个说好要来的弟子未至,承宫也不急,然他们在平素讲学的大槐树下就坐,说道:“去长安前,先与汝等说说我的事罢。” 承宫慢悠悠地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吾乃徐州琅邪郡姑幕人也,年少时,才上了蒙学,识得几个字,就遇到大疫,父母皆亡,家也穷了。我当时才八岁,只能为富人放猪为生。” 富人嫌吃人矢的猪太脏,遂不圈养,也不求这些猪长多快、长多肥,就让它们一天在山里自己去找吃的,牧儿在后跟着,打打猪草。 承宫小腿上,还有一块被猪嘴啃过的疤,至今走路还有点小瘸。 “我故乡有名儒徐公,以《春秋经》教授诸生数百人。我每次赶着猪群路过,都会远远看着,看着诸生能在庐下就学,心生艳羡。” “是故每每驻足,偷听徐公讲经,徐公也不赶我走,倒是我心生愧疚,为诸生拾薪,一来二去,徐公怜我,遂留门下。” “如此执苦十数年,我勤学不倦,经典既明,乃归家教授。” “我若不遇徐公,不学经术,至今仍不过一放猪倌。” 尽管他如今也不富庶,可毕竟较过去多了几分指望,承宫也立志,要像徐公那样,有教无类。 承宫叹息道:“我本欲在琅琊过安分日子,可却遭遇乱世,闹了赤眉……” 赤眉痛恨富人,甚至对读书人都有几分仇视,承宫觉得短期内东方不会消停,遂变卖了辛苦教授攒下来的家产,换了路费,赶在东方大乱前,带着妻子不远千里来到关中。 除了避难,尝到学问甜头的承宫也欲拜名师,入太学,但抵达长安后才现,没有关系和足够的家产,别说太学了,名师的私学都入不了。 盘缠已尽,承宫为了生存,遂辗转来到右扶风,在乡间里闾教点小学的简单学问。因他是外地人,只能降低束脩标准,所收多是寒门、中家子弟,对想读书的穷苦孩童也颇为宽容,一袋米代替束脩就行。 极盛时,承宫也曾坐拥数十弟子,乡中显名,但随着关中也陷入大乱,弟子各奔东西。治世里识几个字还不错,可乱世中又有何用? 但现在,承宫终于有底气说一句:“有用!” 魏王的诏书已经挂在各县的城门边、府墙上,哪怕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广纳贤才,但凡自认为足以胜任考试内容的人,皆可赶赴京师参考,不问其阀阅、家资、师承,甚至不论年龄,来者不拒! 这种降低门槛的方式,让太学博士们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冒犯,五陵大儒亦嗤之以鼻。 但对承宫和他的弟子们而言,诏书上的话语,简直是天籁之音! “考的还是小学论语、孝经,吾等绝不比京师太学生差。”这是承宫最为激动的地方,他学问有限,除了几个大弟子还跟他学《春秋》外,其余教授不过孝经论语,但都学得很扎实。 “数术的话,吾等平素也多在军中、富户帮忙算账,信手能计!” “至于那农稼常识,谁比吾等更熟识?”承宫展开手掌,弟子们也跟着做,上面不止握笔留下的痕迹,更多是干农活产生的老茧! 他们的精神与孔子等诸圣同游天际,但受出身阶层所限,脚却是牢牢踩在泥土里,都恨不得这常识一科,占比再大点。 “策论就是写文章,则尽力而为。” 承宫对弟子们打气道:“吾等平素磕破了头,托熟人相助,也不过是去做斗食小吏。但若能通过射策考试,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纵是只考上丙科,放到县里做个一官半职,于他们而言,也是难得的前程。 弟子们都被鼓动起来了,而这时候,最后几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有人甚至连行囊都没带,因为他们是瞒着家里偷跑出来的。 因为家里人根本不相信有这种好事,战乱才平息几个月,路上零星有盗匪,别官没捞到,却人财皆空! 承宫不但让弟子们去考,他也要同行参考,妻子又往他行囊中塞了点吃食,将包袱挎在丈夫肩上,而后就带着儿女们,在篱笆后目送他们远去。 众人没有车马代步,只有两头驴驮着釜盆和粟米袋,一路上都得自己做饭,行走在渭水边的里闾小道上,有乡中闲汉耕作之余,蹲在这晒太阳,看到承宫和众弟子路过,不免奚落起他们来。 “承夫子,汝等要去京师做大官啊?” 魏王官府的公信力本不错,但这件事,信的人依旧寥寥,承宫积极带着弟子们向官府报备,最终只得到武功县令两头驴的赞助,乡人都把他们当成笑话。 放在治世,对高高在上的大儒及士人,乡人是敬重有加的,但对承宫这类脚踩在泥土里,望向就此跻身另一个阶层的穷儒,讥讽多过赞誉。 弟子们都低下了头,因为只通小学,他们甚至都不敢自诩为读书人,自卑惯了,心里也没底。 倒是承宫抬起头,大声欣然应道:“没错,吾等去京师考官!” “善,那就等着诸位腰佩印绶回乡,请吾等吃酒了。” 在一众闲汉的讪笑中,承宫回,对弟子们道:“汉武时的公孙弘,年少时放在海滨放过猪。后来公孙弘入学为布衣。再后来,他去京师,策问天人之道得了第一,遂晋身为宰相。” “我也放过猪,我也是肚子里有点学问的布衣,如今魏王和汉武一样,给了吾等机会。” 这机会的门槛更低,让各多人有了指望。 承宫看着心爱的弟子们,在他眼中,他们人人都和颜回一样聪明、和子路一样勇敢,和子贡一样,是瑚琏之器! 自己虽然年近四旬仍一事无成,但像夫子,像孔圣一般,有教无类,他做到了! “诸君,少时贫贱不要紧,只要记住,学而优则仕!” “学而优则仕!”弟子们再度鼓起勇气,跟着一起大喊,随着夫子向东,沿渭水大道而行。 但一句话,承宫藏在心中没有说:“纵我不能像公孙弘一样功成名就,但谁就能笃定,我的弟子中,他日不能出三公、九卿呢!?” 第367章 小镇做题家 从武功到长安,短短一百多里路,说远不远,驿骑一日可达,右扶风任何军情都能迅传到魏王处。 说近也不近,承宫带着弟子们,就足足走了好几天。 他们夜晚在亭舍置所休息,乱世里被废弃的亭一级建制,在一月以后6续恢复,加上魏王花了大力气派邓晔等人剿匪,只要人多点,一般不会有事。 只是住宿是在不敢恭维,甚至只能睡在亭舍院子里,因为里面优先供过往的官吏军人居住。 至少,还有挡风的墙和遮雨的屋檐,比承宫少时好多了。 他还与弟子们不忘复诵论语。 “陋,如之何?”躺在草席上,承宫触景生情问了这么一句。 弟子们立刻应道:“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承宫露出了笑:”前一句呢?“ “子欲居九夷。” “出自哪篇?“ “《子罕》第九。” 前半夜就在他们复诵中过去,而到了次日一早,很多人起来就在抽空继续看书。连曾抄过论语全篇的人都寥寥无几,只能几个人合看一卷,还是零零散散的,但没事,承宫就是他们的课本!这年头授业多靠口述,想成为夫子的前提是惊人的记忆力。 再上路时,仍旧是一路论经吟诵,偶尔在渭水边停下做饭洗沐。 承宫最小的弟子年才十六,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武功县,此刻只动容地说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罢?” 承宫一数,人数还真差不多。 这愉快的气氛在望见长安城墙时,就变成了震撼,弟子们鲜少有来过京师的,都被这里的巨大繁华震惊,但承宫则是暗暗感慨:“远不如太平时节了。” 但至少在魏王控制下恢复了秩序,比他那被赤眉闹过后,至今仍水深火热的老家琅琊好了无数倍。 距离三月初一还有两日,弟子们憧憬着想要进城去,却在城门处遭受了奇耻大辱。 因为一口右扶风口音太浓厚,大弟子讷讷询问守门魏兵入城可需凭证时,对方没听懂,看他们风尘仆仆,不少人鞋履都破洞了,只当是难民,招呼道:“要入籍的难民在城门口登记,再由人带汝等去歇脚处,人多了一并带去上林县落户屯田。” 对读书士人而言,这无异于奇耻大辱,承宫哭笑不得,亲自出面问清楚后,才知参加射策考试的人不必入城,径直去城南太学即可。 “太学……” 承宫了然,带弟子们沿着城墙往南走。 距离南郊越近,承宫就越是缄默。数年前,离开琅琊辗转入关后,承宫带着夫子徐公的亲笔信去拜谒一位太学高弟,想在太学旁听,却遭到了羞辱。 “太学生每郡每年定额十人,乃郡中举荐,要么就得有师法传承,亦或是家财,你有么?” 他有么? 承宫一穷二白,除了一颗好学之心,什么都没有,他低下头,只表示自己不想挤占名额,只愿能站着听几堂课,聆听圣人之学,更被好一通嘲笑。 他这才知道,太学中早就说派系盘根错节,博士们敝帚自珍,除入门弟子外,他人一律不得授业。 时隔数载,太学却对他,对他的弟子们敞开了大门。 户籍混乱,汉时符传几乎荒废,如今魏王治下各郡人士不管去何处,都要在当地官府开具名为“介绍信”的身份证明,盖了印章才算数。 交上此物后,才得以入内,承宫身后的诸弟子,又出了一声声没见识的嗟叹。 太学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有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若能在此就学,不知比武功那株大槐树好多少倍。 “若吾等能在此听夫子授课,该多好啊!”弟子们眼睛里满是憧憬。 老王莽当初扩建太学,给太学生修了“万区”的宿舍,也就是能住进来万人,战乱时一度作为军营,如今军队撤走,又迎来了各路考生。 只是在承宫眼中,昔日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上个寒冷的冬天被长安人砍光烧火,门板都拆了不少,也罢,够摆下书案就行。 他们住入太学生舍后,现这儿蒙了厚厚的灰尘,并非清扫,还得他们动手。 “夫子,我找到了此舍先前所住的名册。” 一个弟子清理床榻底下时,现了好东西,弄出来吹干净灰,念出了上面的人名:“舍生前队蔡阳县白水乡……刘交?” …… 接下来两天,入住太学的考生越来越多,或骑着高头大马,翩然而至,或统一着素裳结伴而行,身后还有伴读书童挑着一整套用具。 汉儒太重师法、家法了,魏王这次射策考试引来的鲜少是独狼,不论官学的博士弟子,还是私学的各路士人,基本是统一行动,要么不来,一来一群,像承宫这样夫子亲自带队参考的亦不在少数。 各家入住后区舍后,少不得拜访左邻右舍,论一论各自的家法。 “吾等乃是《小夏侯尚书》传人,当世显学,有弟子千余人,在关中者亦有数百。” “小夏侯亦出于我《大夏侯尚书》,我家可是参与过石渠阁之会的。” “大夏侯还是出于我《欧阳尚书》,吾等才是尚书正统,汉武时便为显学。” “哈哈哈,诸位不要争了,吾等乃是河内伏公弟子,此番多达百人入京,伏公乃是汉初伏胜尚书正统传人。” 各路尚书传人在那追溯了半天渊源,只有在面对《古文尚书》的弟子出来露面时,才一起将矛头对准了他们:“伪经,异端!” 与尚书类似,诗、礼、春秋也是各学派争奇斗艳,莽末大乱后,他们很久没像今日一般齐聚一堂了,仿佛响起了太学曾经的盛况。 “这就是士林,攀资历,尊故旧,动辄辩经,论数百万言之家法、师法。”承宫没有加入进去,他的夫子徐公不是春秋三大学派之一,只传经不授传,连和各派学阀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他已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却连入太学一观的资历亦不能得…… 承宫将舍门关上,现弟子们被扰得有些紧张。 有的人是来见了长安外围繁华,又见其余弟子家世显赫,自惭形秽。 其余人则是听到外头诸生在那论师法,就像在讲殷周古言一般,自己竟半点都听不懂,顿时慌了神。 “让彼辈辩去罢。”承宫笑道:“魏王诏书里说了,此番于经术,只考小学,不考五经!” 承宫心中对魏王感激不已,若非这次独特的射策考试…… “我承宫这乡野小儒,还有我出身低微的弟子们,此生根本不可能来到赫赫太学中,与五经正统传人们,分庭抗礼,争个高低啊!” …… 太学一共有五片建筑,中曰辟雍,环之以水;水南为成均,水北为上庠,水东为东序,水西为瞽宗。 除却辟雍之外,其余四处都被魏王征用,作为考试场地,提前一天派官吏上门,将考试场地告知诸生。魏王原本还想按照姓氏笔画彻底打散,但考虑到这是第一次选士,不管考生还是举办者都手忙脚乱,规则尚不完善,为方便管理,还是按籍贯分配考场了。 “人数远不如设想中多啊。” 作为钦定的主考官之一,奉常王隆这几天将名册反复看了几遍,一共才来了两千余人,比预想中的三四千差了很远,不由皱眉:“在京的博士弟子大多参考,当真有如此多的五陵私学弟子全体抵触?” 王隆现在也有点摸清自己师弟的脾性了,爱憎分明,比如对待有恩情的老师扬雄,那是百般维护,不将扬子云捧上圣坛誓不罢休。 但对忤逆他的人,魏王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就像五过长安而不入狠狠教训京师人民一般,这些私学弟子一时冲动,搞不好,就会遭到一生禁锢,再做不了官…… “也不尽然是如此。” 少师杜林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不少是耽搁在路途上了,所至多是五陵、长安人士,最远是提前得知消息,安排车马入京的河内伏湛,除此之外,河东、右扶风不少士人还在路上,但大王不许考试时限挪后。” 二人说话间,一行重兵保卫的车马也进入了太学,全是宫中的荷甲亲卫,还有绣衣卫张鱼相随,所载的那一筐筐,便是试题! 这还只是今天合在一块考的经术、数术、常识三科,他们好歹参与出题,知道些究竟,至于明天的“策论”,由魏王亲自定夺,没有人知道第五伦究竟会出个怎样的题目来折磨考生…… 王隆、杜林对视一眼,向前朝太师张湛行礼,他作为主管文教的官员,刚入宫面见过第五伦。 “太师,不知大王有何口谕?” 张湛还是永远板着脸,说道:“大王只言,此番考试,关键只有一点。”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两个字,大王说了三遍。” 孝义是第五伦的人设基石,他受限于此,可不好公开招募“受金盗嫂”之辈,纵是其他方面能不重私德,但选士考试不同,信用与公正尤为重要。 “故而,须得反复告诫,诸生凡有作弊者,当场逐出,永不得录!” “而监考官吏及定分者,但凡有徇私舞弊,皆重典惩处!” 张湛负责文教还真是对路了,他虽然在治郡时是个老好人,但管起教育来,却端庄严肃崇尚礼节,一举一动都有定规。 不过,张湛的思路本是先效仿第五伦在老家的“义学”,先兴小学,哪怕如第五伦要求的,在蒙学教育就将数术、常识等加进去,他也认了,毕竟张湛也不是个醇儒。 然后循序渐进,再建设好郡学,再谋求恢复太学乃至于射策考试。 但第五伦却反其道而行,决定以最终的考试来反过来影响国中文教侧重点,还预言道:“只要世人知晓策论、数术、常识皆为选士标准,平素自然便会加以瞩目。” 张湛说不过他,只暗暗感慨:“只望这是国家再兴文教的开端罢!” 说话间,官吏禀报,说隅中已到! “击鼓。” “开考!” …… 隆隆鼓点在太学中响起,传遍了成均、上庠、东序、瞽宗四馆。 承宫与弟子们所在的是上庠馆,考场乃是过去太学生上课的学堂,毕竟专门的考舍也来不及造。 虽然战乱里太学曾被乱兵冲入,案牍都砸了当柴烧,但第五伦这次花了重金,好歹让每个考生都有一张案几和蒲席——不少还是宫里拿出来的,这又是值得士人们唱赞歌的点了。 每个考场容二三十人,有两名未央宫里抽调出来的官吏,一前一后分别站立,站在前面的黑袍獬豸冠者笑吟吟的,后头的却是佩着剑,目光森森然。 “听说站在后头的,是魏王军中布置在每个队的督战吏,专门杀调头逃跑的士卒。” “那彼辈来作甚?” “似是抓徇私舞弊者。” 此言让考生们都抖了三抖,同时又有人愤然起身:“魏王视吾等为贼乎?” 那儒生觉得受了羞辱,竟拍案而出,还没开考就弃考,在门外还遇上了几个同伴,汉时儒生有个性者还真不少。 但想要进入体制,就必须向体制的规则低头,不是么?大多数人还是服从顺应了这种规矩,公平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好事。 鼓点敲响,预示着隅中已到,也就是后世的早上9时左右,考试时间一共三个时辰,从隅中、日中一直到日昳,相当于六个小时,等大伙肚子饥饿,晡时到时结束。 笔墨、刀削自带,但考试用的三份空白简牍已摆在面前,上万卷空白竹简上哪去找?只能将三公九卿官署里的多余简牍都抽调出来救急。 经过此事,第五伦痛定思痛,已经决定,在来年射策考试开始前,将成熟的纸张展出来,而不止于杯水车薪的宫廷私人用纸…… 题目在开考时到各数十个考场的文吏手中,再由他们抄在挂在墙上的布告上,让考生们瞧见。 经术题和太学射策并无区别,过去是分学派举行,将疑难问题书于简策,考生随意择取其中一策,解答策中所书的问题,学官据以评定成绩。 如今则是公之于众,让众人埋头在简牍上写下答案。 经术四题,一题十分,两题涉及论语,一题乃是孝经,需要根据题眼补全上下文,而后还要解一解。 这是承宫每天都在教授弟子们的事,答起来颇为轻松。 然而等他看向第四题时,不由一愣! “习乎习,以习非之胜是也,况习是之胜非乎!于戏!学者审其是而已矣。” 啥?这是啥? 看体例很像论语,但承宫敢肯定,孔子和他弟子们,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 这莫非是某个论语学派关于“学而时习之”的家法、师法?承宫卡住了, “不是说不考五经及家法、师法,只考小学么?” 窃窃嘀咕在考场内响起,承宫抬起头,才现诸生也陷入了迷茫,众人也搞不懂这是出自哪本经典。 “不许交头接耳。”监考的官吏如此呵斥,负手而立,在有人勇敢地站起来询问时也没给出解释。 “原来不止是我不知。” 这个现,这让本已陷入绝望的承宫惊愕后松了口气,既然众人都不知道,那就无妨。 连出自何处都搞不清楚,也无人读过,自然只能胡编乱造,凑些自己的想法上去。 有人则干脆空着不写,但亦有人因为实在是想不起这句话出自何处,竟崩溃得大哭起来,遂被后头的武官“请”出了考场。 一点小事都承受不了,还当什么官!魏王可不需要遇事捶胸顿足只知道嚎的人。 承宫吞咽口水,他的弟子们也不好受,有人迷茫地左顾右盼,有人握笔的手在抖,亦有人死死抓着自己的头皮。 鼓点每半个时辰敲一次,当敲到第三次时,主考官开始公布数术考试的题目。 只有四道,一道五分。 第一道是“方田”,也就是算田亩面积,每个治民官每年都要做的事。 “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不仅要求有答案,还要有解答过程,这是简单的乘法,实在是过于简单,很容易就能算出答案。 接下来三道分别是“粟米”,算收成;“商功”,算作业面积,最后一道居然是九章中极难解的“方程”。 题目是越往后越难,承宫也勉强算出”商功“,方程直接未能得解。 再看考场中,抓耳挠腮者不乏其人,承宫忧虑地暗暗叹息,他的弟子们,大概只能做出两道来。 当鼓点再敲两遍,考试时间只剩下半个时辰时,常识题才被公布,一题,十分。 第五伦倒是没出“母猪的产后护理”这种偏门问题,只让诸生将宿麦从种到收再到如何食用的全过程写下来…… 马不停蹄地跪坐了三个时辰,承宫的手已经很酸痛,考场中一些士人被前两科的难题折磨得几近崩溃,到最后一题已经笔都提不动了,甚至有人是哭哭啼啼地写的。 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考试,他们此生难忘。 承宫从小从事体力劳动,身体好,倒是提前一刻完成,他还有时间将简牍上的墨迹吹干。再检查一遍,若有错漏,还可以刀削将字削掉重写,这也是简牍作为考试用具的好处之一。 当最后的鼓点敲响时,监考官开始下来收卷,有人因未能写完,竟失态地当场崩溃,哀求再多给他片刻…… “大王有诏,多片刻都不行!” 文官皱着眉索要简牍,有个考生竟情急之下抄起了案几上的刀削,也不知要捅别人还是捅自己! 众人惊呼连连,就在这时,一直跪坐在考场后的武吏几步上来,将刀鞘敲在那人的手腕上,让他的凶器脱手而出,而后把手一扳,将其押了出去。 这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承宫也不知等待那人是怎样的结果,他只关心自己的弟子们。 将十多名弟子拢到一块后,众人抱着笔墨回舍中,走着走着,年纪最小,先前还憧憬地说“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小弟子甚至擦起了眼泪,更咽着说他好几道题没答出来,给夫子丢人了。 承宫转过身,看着哭泣的爱徒,还有其余低着头,没了士气的弟子们,真像一群兴致勃勃出了家门,却被雨水淋了一头的小鸡仔。 他知道他们在难过什么,这几日的长安、太学之行,好似让这群注定一辈子呆在武功小乡邑里的弟子,触碰到了改变人生的机遇。 这种机遇本是绝不可能,但魏王却见太学和仕途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 接下来看的,就是你能否抓住这个机会。 承宫也一样啊,纠结于某道难题时,他也会想起自家漏雨的庐舍,满是补丁的布被,妻子看着见底米缸愁的面容,还有战乱时盗匪路过的朝不保夕。 乱世里,在如今最稳定的魏国谋个官职,让自己和家人得到保护,无疑是最铁的饭碗。 但他们,真的有机会迈过门槛,登堂入室么? “当然能。” 承宫不知道自己和弟子们能否跨过那道坎,他现在只能笑着继续勉励他们:“明日,不是还有三十分钟策论么?” 他的手轻柔地放在小弟子的髻上,就像老母鸡用翅膀呵护自己的孩子。 “等一切了结,不管成不成功,我都要带汝等,进长安,去未央宫阙前看看!” …… 昨日,承宫笨拙地用故作自信给弟子们打气,好歹劝住了几个心态崩溃,已经打算放弃直接回老家去的弟子。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跟着他们穷困潦倒的夫子,穿着唯一一身没补丁的衣裳,再度来到上庠馆。 他们现,今日来参考的人已少了好几个,或是作弊、崩溃被撵走,亦或是因无法接受昨日经术、数术各一道的大难题而退缩了。 有人还在为昨天那道经术题究竟是来自哪个典籍而议论,承宫没有理会周围的声音,闭着眼时,尽是妻子默默给自己准备行囊的身影。 直到鼓点再度敲响,他才睁开了眼睛,满是斗志! 黑衣黑冠的考官进来了,可以看出,他了脸上带着惊讶,但也有兴奋。 今日的策论题,乃是魏王亲自所拟!是命题作文! 几个字被写在布告上,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汉家气数已尽》!?” …… ps:明天有加更。 第368章 公平   汉家气数已尽……没有乎。   根本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而是将一个不容反驳的结论摆在面前,然后要你就此展开论述,补全证据。   看到这题目,机敏的人立刻意识到。   “魏王是彻底不装了!”   但仔细一想,第五伦也从来没装过,自鸿门起兵法檄文开始,他就绝不言汉。世人可以抨击第五伦对新莽不忠,却不能拿汉家非难他半个字。   现如今,魏国已经和两个汉开了战,与北汉也彻底翻脸,尽管还没称帝,但魏王之心,懂的都懂。   而这题目一出,不懂的也懂了。   躁动不安是有的,毕竟“人心思汉”已经喊大半年了。   但这一次,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弃考,来参考的人,都是愿意投身新政权者,也早该有这种觉悟。更何况身后的武官,前头的文吏,多出自魏王旧部,都在晓有兴致地盯着他们。   谁若敢投笔而出,相当于公然承认自己是复汉派,后果不堪设想。   那些身在魏营心在汉的人,只怕要挣扎纠结了,但承宫却没那么多思绪。   不论汉、新、魏,能让他和弟子们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朝廷!   承宫思索了起码一个时辰,这才捋起袖口,将陋笔蘸墨,缓缓下了笔。   他容貌虽然可称丑陋,但字却极好,可惜学问不太出众,文采也很一般,只能根据自己多年的见闻和感悟,徐徐道来。   承宫经历过汉末的黑暗,后来从琅琊跋涉到长安,有了一路上的见闻和种种境遇,好歹言之有物。   其他人也6续下笔,笔尖划过竹简的细响,刀削刮磨的沙沙声,还有呼吸、嗟叹、咳嗽——好歹没有边为大汉哭泣边写的。   太学四馆之中,两千多名士子读书人,绞尽脑汁,从各种体位姿势,来论证汉家气数已尽,这是多么难得的盛况啊!   主考官王隆从考场外巡视经过,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微微颔。   “此乃一举多得,这也是在为日后大王正式称帝,做舆论准备啊!”   ……   策论要求五百字左右,受篇幅限制,没法写太多,但殚精竭虑的程度,比昨天只多不少。   承宫走出考场时,抬起头,感觉脖子快断了,天空依旧是阴沉沉的,就像弟子们的面色一般。   他们考的并不好,想想也是,一群来自武功乡中的“小镇青年”,最年长者三十,最少者十六,几乎从没离开过家乡,平生接触过最新鲜的知识,便是承宫带来的。   然承宫也非名儒,夫子的水准决定了弟子们的上限,书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本,压根接触不到更广阔的世界。   要他们去做刀笔吏、计吏、田官的工作,或许能够很好胜任,可骤然谈王朝气数这种大问题,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承宫就颇为后悔,自己平素谨慎,少言时政,若是能多与弟子们谈论一些就好了。   看似简单的策论,却是对人文辞、史学、政治乃至于立场的考较,这些东西,绝非承宫不藏私,就能教会他们的啊。   他如今只能继续宽慰弟子们:“无事,只要不要写成‘汉家气数未尽’便好。”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乡下人,但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尘埃落定,放榜得到三月初十,有的弟子觉得没希望了,打算提前回家去料理农事,但承宫留住了他们,说好要一起进长安城看看。   离开太学生舍,往北行六七里,尽是郭外里闾,虽然树木基本被砍光了,但街衢通达,依旧有不少行人。   巨城雄伟,他们从城南覆蛊门入,总算能一观这京师风物。   只可惜,和承宫当年所见长安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的情形不同。京师大大凋敝,连路上车马也比过去破损不少,魏王不需要刻意推行简朴了,大乱方罢,大家都很穷,纵是尚冠里、北第甲阙的居民,也要为吃食而烦恼。   但最起码,秩序在恢复,希望在萌芽。   横门大街是弟子们此生见过最宽的街道,能容十多辆马车并行。   路面也不再是黄土路,而是石板铺就的御道,有两圈深深的车辙。   此时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修缮后的未央宫阙雄浑大气,阙顶苍龙张牙舞爪,气吞山河。   看着这一幕,弟子中有人竟感动得哭了,只哽咽道,若非夫子教导勉励,他们不可能鼓起勇气,离开乡闾,来见识长安的巍峨繁华。   时值下班时间,暮鼓敲响,大门敞开,结束朝会后的大臣车马6续从东阙驶出。   “听人说,若是射策入选,甲乙丙三科,外加明法科的十个人,一共三百六,可以从东阙入宫,谒见魏王。”   有朝一日,此番入选的士人,或许也能成为朝官一员。   只可惜,考得究竟如何,弟子们心里都有数,伴随着鼓声,先前还妄想一举跻身上层的梦,也就此结束了。   远远望苍龙阙一眼,就是他们此生,与九霄青云最近的距离,只恨回家后要遭闲汉嘲笑,觉得他们白走一趟。   承宫也知道,连他自己能否上榜心里都没底,但还是对众弟子道:“听闻魏王勤勉,此刻应还在宫中,吾等纵不能谒见,就在此遥遥作揖罢!”   他带着弟子们长作揖,这一礼,真心实意。   不论结果如何,承宫都要感谢魏王,给了他们这次做梦的机会!   ……   第五伦确实在宫中,正津津有味,听王隆禀报昨日的射策情形。   作为第一次文官考试,整个过程意外频,考生们手忙脚乱,官府也猝不及防。   只有第五伦这经验最丰富的人,居高临下观察这一切,仿佛一场人类学试验,颇觉有趣。   末了还大言不惭道:“好歹顺利结束,汝等要好好总结,有何不足之处,好在下次完善。”   这趟招收的士人三百六十,能够暂缓用人之急,下一次大规模文官考试,恐怕要到一统北方之后了。届时规模更大,范围更广,官府面临的挑战也更加艰巨,组织考试本身,就是对朝廷的考验。   回到考题上,皆乃第五伦故意设计。   “经术中关于论语、孝经的,不过是送分题而已。”   既然被称之为“小学”,作为读书的基础,蒙学就开始诵读的知识啊,若是连这都答不对,那说明文化水平确实不咋地,平时尽滥竽充数了,淘汰也不可惜。   唯独有一道纲题,乃是出于扬雄作品《法言》,第五伦敢说,这书全天下找不出十卷来,其中五卷还藏在宫里,极其稀少。就是故意卡分的,纯粹是为试后扬子之学大兴,让士子抄扬雄作品,抄出个长安简贵来最好,到时候新做的纸也正好推出来。   常识题在第五伦看来也是送分,上个冬天,不少读书人也饿了肚子,若是连宿麦怎么种、怎么吃都不了解,甚至没兴趣为了考试提前去知晓农稼,估摸也干不好基层官吏。   数术题才是拉开分数的重点,四道题难度依次递增,考验的是平素积累,绝非临时抱佛脚就能完成的,有的人论经头头是道,却连第二道”粟米“也做不出来。   “若是连粮官都当不好,要彼辈何用?”   但最关键的,还是占了三十分的策论。   考生们的政治倾向,以及对时势的了解,靠这文章便能分个究竟来。   “这策论就由文山与郎官们亲自来审,沙汰大部分,最后将优异的三百余篇呈与余观之。”   第五伦很希望里面能出几个名篇,作为满分作文,再让王隆、冯衍等精通文章者也写几篇范文,而后散播到全国,让官吏们广泛传抄、讨论、学习,统一思想认识……   这次考试,考生会先向各地官府报备,拿了路引前来应试,进太学时又会登记一次,填得很详细,连籍贯、师承、祖宗三代做什么的都要涉及。   倒不是为了政审,而是第五伦想对考生背景做个小小调查。   眼下司直黄长、绣衣都尉张鱼,便将这些整理好的内容送到了第五伦面前。   第五伦看后笑道:“太学博士弟子占了大半,一千多人,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拜在各路私学门下,也有近千人,背景差次不齐,富者多,贫者少。”   而在野没有师承,甚至像汉相匡衡那样的穷苦子弟就更是仅有数百。   黄长问道:“大王以为,哪一批人入选最多?”   还用说么?当然是来自临渠乡义学的数十人,从几年前起,第五伦让人给他们传授的,便是与考试内容差不多的东西,不但读经传,也学史学数,平素还要撵去田间地头上上课,考核时亦是类似的形式。   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小师弟们别的不行,这种考试却最为熟络。新式义学要推广,还是得靠考试结果倒逼啊。   “其次应是五陵士林子弟。”   第五伦了解这批人,思路比僵化的太学生活络,也关切时政,常有针砭。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境富庶,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好啊。   “再次则是太学博士弟子。”   作为掌握了最大的教育资源,纵是辩经走了死胡同,但学习能力并不算差。别的不说,那篇策论,曾经跟王莽哭天,曾经给王莽上过无数歌功颂德文章的太学生,定能写得花团锦簇。   第五伦叹了口气:“而入选者比率最少的,还是在野无师承的寒家弟子。”   这次射策,第五伦不考五经师法,算是大大降低了门槛,对寒家子弟乃是难得的机遇。   但他们纵能在经书题上和竞争者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常识、数术也不落下风,然策论题,却能卡死许多寒士。   要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究竟为何而尽,可不是在乡下帮人写几封信就能练会的。   随着阅卷结果6续送到未央宫,第五伦的判断基本正确,许多寒家子弟,在策论一项上文辞粗糙、见识狭窄,几乎是全军覆没,惨不忍睹……   考试过程是公平的。   但考试前的一切,这个世道,却是不公平的。   临渠乡义学的宗室弟子就不提了,所学贴近考试内容,天然比别人领衔一大截,相当于第五伦给他们开了后门。   “而博士弟子、五陵士人籍家境、师承优势,平素能够阅读贾谊之文章,观太史公之论述,耳濡目染。”   “乡野的寒家子弟,欲求书凿壁偷光而读尚不能有,甚至连论语孝经,都只能听师长口述,有人在此间隙,还要从事农作,为人计帐补贴家用。”   这些是什么?这就是教育资源啊!   第五伦敢断言,这次寒士数百,若能入选个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往后比例还会越来越低。   除却不肯弯腰低头的人外,等博士弟子、五陵士人摸透考试规则后,会相应作出改变,往后专门针对应试的书院,或许会6续出现。   但在野无师承者,苦于消息闭塞,只能自己摸索,除非当真天纵奇才,能靠自身的机敏努力抹平差距,否则……   “在步入考场时,他们一抬头,就会现,旁人有师长推着,有家族托着,早就站在前方,拉开自己许多个身位了。”第五伦心中如此感慨。   不过,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所以决定,也给不能射策中第者一个机会。   有人考试不行,做实事却可能脱颖而出!更何况,能顶着经济压力,大老远跑来应试,已经表明政治态度了,这样的读书人,岂能叫其空手而归?   “传诏下去,只要是坚持考完全程者,纵然未能入榜,亦可放传符,若是本人愿意,可前往距其乡里较近军营应募,为军中刀笔佐吏。”   魏国目前仍是军政时期,营垒里很需要识文断字会算数的人。若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也随他们,否则会被许多士人视为羞辱,反而不美。   但对来自乡野的穷士而言,这简直是救命粮。   “余饥甚。”   第五伦也饿啊,拍腹道:“大鱼要留,小鱼虾米,也要尽入我篓中!”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369章 我中了!   十天的阅卷时间很快接近尾声,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与所料相差不大,穷士寥寥无几,五陵士人和太学弟子大获全胜。   但在定甲榜前十时,魏王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威。   “这名列第一的美阳人杜笃……”   第五伦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连忙解释道:“同姓而已,与臣并无干系。”   第五伦一问才知道,杜笃,乃是汉时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   此子年才十八,却博学多闻,不修小节,亦是为数不多,经术四道题全对之人。”他居然读过《法言》?“第五伦一愣,这题目是他临近考试日期才随手定的,杜笃家中能搞到传播不广的扬雄遗作,还能学这种偏门知识,确实是颇为博学了。   加上杜笃在数术、常识上都对答无误,遂与其他人拉开了分距。   而真正让他名列前茅的,还是连王隆都赞不绝口的文章。   “诸生文章,唯独杜笃辞最高。”   王隆称其有贾谊过秦之风,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洒洒近千言,字还格外好看。   这杜笃祖上几代人都是汉朝大官,对汉家掌故自然颇为熟知,文章里将元、成以来百姓七亡七死的惨痛叙述了一遍,痛斥其滥用外戚,昏聩乱政,之后不论是王莽改制,还是诸汉复辟,皆是让世道往乱相上走,将汉家余荫彻底消耗殆尽,直到魏王横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   “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豪并战,未知是非。于时圣王,赫然申威,荷当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获助于灵祇。立号魏国,搴旗四麾。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靡披。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   第五伦虽然对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特别喜欢,但这确实是时代的审美。既然是汉时麒麟阁十一功臣后人,带头痛斥汉德已尽,倒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遂大笔一勾,同意让杜笃作为甲榜第一。   至于第二,出乎众人意料,居然是河内大儒伏湛的儿子,名叫伏隆,字伯文。   第五伦听黄长说过伏湛的事迹,这位河内当权者在马援进攻时,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带着一群弟子学尚书五经,士卒解散,军粮分给难民,赢得了好名声。   马援入城后也没好难为伏湛,第五伦巡视河内期间还尊他为郡三老,但伏湛作为积极参与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国谋官职。可当伏湛得知第五伦举办射策考试,立刻不远数百里,出资让儿子带着上百名弟子来参与,给足了魏王面子。   伏隆各科解答皆无过错,文章引经据典,相较于杜笃的华丽辞藻,第五伦反而更喜此人,对主考官们的决定亦无意见。   “伏氏尚书后继有人啊。”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如是说。   再往下看,第五伦哑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   却是来自临渠乡义学,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岁。第五伦知道主考官们特地将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领情,遂临时定了一条规矩。   “外戚与宗室子弟,可以参加考试,但不得名列前三。”   第五伦能保证考试过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舆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权术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把小亲戚撸到第五名后,第五伦继续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学的士人包揽,这些人的学习和应试能力,是当真很强啊。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教育,当真不是吹的,这是第五伦用人时必须接受的事实。   “名次最好的穷士在哪?”   第五伦一直到四十多名才现了他。   黄长报上了对这个人的调查:“此人名为承宫,字少子,听说是琅琊人,年少时做过猪倌,樵薪求学,后避赤眉之祸,至右扶风武功县教授乡野子弟,此番就带着十多名弟子悉数入京应考。”   这经历让第五伦有些就惊讶,真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啊,让人调来简牍,看了一眼对答,中规中矩,该对的地方都对了,难的地方也卡住了,但还是尽力写满了字数。   让第五伦眼前一亮的,却是承宫的策论。   承宫所受教育应是不全的,通经而不通传,也没有机会接触汉时辞赋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论,既没有杜笃的华丽辞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坟典,可以说朴实无华。   但却写得情真意切,从自己在汉末时目睹的天下怪现象开始讲起,一直到近年的纷乱,不是高高在上吟诵古今的文士态度,而是哀民生多艰的平视。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对魏王给他们穷士野民机会的感激之情,溢于简牍之上。   “好。”   第五伦如此评这文章,好在情真意切。   顺便,第五伦喜欢此人的名。   “承宫……成功!”   他也需要一个代表人物名列前十,好使在野穷士有拥抱新政权的勇气与动力。   但真正让魏王中意承宫的原因则是……   “此人纵是做了官,也应能和老百姓好好说话,说普通人听得懂的话!”   ……   放榜的日子在三月十一,地点选在太学辟雍前,这儿有环水圆壁,高一丈多,上面有檐,四周是空地,正好用来张榜。   平旦时分刚过,还住在太学里焦急等待的考生们睡不着,便早早等候在此,一起等待成绩公布,言语中尽是紧张与激动。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   承宫也带着弟子们挤在里面,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衣裳,还咬牙给几个衣服破损的弟子也置办了新衣,他怕众人失散了,遂让他们各自牵着手。   不止太学里挤,外头也挤,射策考试是本月长安最大的事,城外里闾的居民过来凑热闹,观者如堵。   伴随天色破晓,晨钟响起,来自奉常寺的车马抵达太学,士卒分开拥挤的人潮往前走,开始刷米糊,好贴布告榜单。   最先贴上去的是丙榜两百人、乙榜一百人,名字写得密密麻麻。   官吏敲了一声随身带着的锣鼓,大声道:“乙榜丙榜不分先后,是按照籍贯定的,名太多,也不念了,汝等自己找找。”   总之,有人欢喜有人忧,一张窄窄的榜单承载了太多的辛酸。有的考生恨不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有人现名落后仰天长叹,还有的考生得以高中,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   但也有人分明瞧见了名,却颇为失望,因为他们的期许不止是去地方郡县当个百石吏,亦或在三公九卿官署做个两百石的跑腿舍人,是而是想跻身郎官,挤入权力中心去。   承宫个子有点矮,看不到最前头,还是弟子们有主意,个最高的大弟子,将年纪最小的徒弟举起来,骑在脖子上。   小弟子眼睛轱辘转着,在一个个名里寻找,眼睛都看花了。   先看了乙榜,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们这“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竟然无一在列,连老师承宫也没有。   又瞧丙榜,看来看去,眼睛都酸了,终于给他瞧见一个!   “右扶风武功县,任鸿……是我,是我!夫子,我上丙榜了!”   乙榜、丙榜的大部分位置,被五陵士林望族子弟、太学博士弟子占据。周围气氛热烈,但承宫却有些难过。十多人里,唯独年纪最小的弟子入榜,这真是让人欣喜而又酸涩的事实啊。   “勿急。”他声音有些嘶哑:“不是还有甲榜么?”   一直等到朝食过后,甲榜才正式张贴,这次是奉常王隆亲至,步入辟雍之中,但却没有挂布告上去,而是在乙、丙两榜间拉了五根绳子。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倒是王隆,在辟雍内拜谒孔子画像后,才根据名单,一将名词一个个写在杏木牌上,这牌子带着钩,每写就一个,就让人送出来,挂在绳上,这才是真正的甲榜!   “甲第五十,霸陵xx!”   而站在榜前的几名官员,还大声报出其人姓名。   如此反复,每送出一块杏牌,大声喊出其名后,观榜的众人就齐声叫好,而中举之人则面红耳赤地走到前方,在官员引导下,昂挺胸,走入辟雍。   热闹比方才更甚,人声嘈杂,如鼎沸,如火警,如乱兵之入城,如夕鸦之归林!   但对于承宫的弟子们而言,希望却越来越渺茫,承宫也曾期许过自己或许能位列甲榜,但四十、三十、二十都没他,腹中那颗心越来越沉,只能苦笑着安慰自己。   “也罢,至少并未全师覆没。”   只要有一个弟子考中,他们这场仗,就不算输。   更何况,就像官员前两天来宣布的诏书一样,就算没上榜,也能得到传符,可去军中应募为刀笔佐吏,好歹有个饭碗,就像魏王的承诺:“纵是乱世,大王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读书人,饿着!”   就在此时,又一块杏牌被送出。   “甲榜第十,右扶风武功县,承宫!”   “承宫,谁是承宫?”   承宫脑子炸了,耳边一团嗡嗡声,只看到无数人在扭头寻找这个陌生少见的姓,他也下意识转头,却见到喜极而泣的弟子们。   他们在大喊大叫,簇拥着他,生怕别人不知道承宫是他们的夫子。老师会为弟子的成就而欣喜,他们也在为夫子高中而自豪!   承宫的脚一时变得软,迈不动腿,只能由弟子们推攮着他往前走,一直将他推出人群,推到唱名的官吏面前。   “你就是承少子?”   “我正是承宫……”他喃喃说着话,手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承宫的杏木牌已高悬在甲榜前列,那官吏笑着引他过来:“先进辟雍见过王奉常,拜孔子,明日再随奉常从苍龙阙入未央宫,谒见大王!”   ……   王隆今日带着甲榜五十人,在辟雍之中一起参拜孔子画像,又向未央宫方向三拜,感谢魏王,那个叫承宫的“猪倌穷士”,还难抑激动,哭了出来。   和尸位素餐的旧官吏不同,这批三百多人的士子,经过一层层选拔,对魏王是会心存认同和感激的。   魏王会给予他们无限的荣光,从太学到未央东阙骑马游观,接受民众庆贺,再齐入未央,参加魏王为他们准备的庆贺宴飨。   然后就是集中学习培训数月,接受魏王的理念,培养对魏王的忠心。丙榜二百人奔赴郡县做百石吏,乙榜一百人留在三公九卿官署办事,甲榜众人为作为郎官,跟在魏王身边差遣……这只是仕途的开始,他们会比旧官吏,拥有更好的前程。   想到那一幕,王隆只觉得有些心醉,他期盼魏王能与士共治天下,这公开射策考试真是个天才的主意。   但王隆也有遗憾,只点着自己颇为欣赏的下属班彪感慨道:“以叔皮的家学和史论,学博才高,若听了我的话,参加射策,定能位列前三!”   班彪从容拱手:“彪已身为奉常秘书郎,岂敢再与其余士人争额?”   王隆颔,班彪一直在忙于整理图籍,自己屡屡想向魏王举荐,却都被班彪婉拒,直言自己只想埋头于馆阁,好好做学问,他日续上史记。   王隆只道:“杜笃文笔虽佳,伏隆典故虽明,但我当真想看看叔皮写的策论啊!”   此言只是随口一说,不曾想,却激起了班彪心底的好胜之心来。   你想看?那就让你看!   等回到在长安的官吏住所后,班彪将门扉紧紧关上,摊开了空白简牍,让笔蘸满墨,也让心中积蓄满对魏王的怒火。   “策试本是汉家选士之法,论圣人文章及天人之道,以寻求治国之方。”   “但第五伦却借机行诡诈之事,在射策中公然让士人议论汉德已尽。”   “考生倾心于官职俸禄,迷了心窍;又为魏兵卒伍当场横刀逼迫,是故不得不昧心污蔑汉家,悲呼!时局艰难啊。”   既然如此,那他班彪,也要为自己的理念战斗了。   魏王不是让人写了这么多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的烂文,想要在士林大肆宣扬么?那班彪作为潜藏的复汉派,在这万马齐喑之际,也要加以反击,好叫醒那些沉睡的士人!   “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绝不是像第五伦这般,凭欺诈能成功的!”   班彪睁开眼,激愤之下,挥洒笔墨,在简牍上写下这雄文的名:   “《王命论》!”   ……   ps:第三章在23:oo。 第370章 大不了从头再来   班彪无能狂怒,将自己关在书斋中奋笔疾书,想憋出一篇大作时,承宫也迎来了命运的转折。   三月十二这天,沐浴更衣后,他们一大早就从太学出,魏王特地派了三百多乘车马来迎。   官吏组织众人依次蹬车。   “丙榜者上一马单车。”   “乙榜者上二马所驾的轺车。”   “甲榜者上乘传。”   “前三名上驰传!”   承宫就登上了一辆“乘传”,是让人颇为舒服的安车,赶车的还好奇地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等数百乘马车开始运行后,这话多的车夫也与他攀谈了起来。   “这位上吏……”   “我叫承宫,不是上吏,唤我少子即可。“承宫高中以后,依然是说人话的。   车夫笑道:“入宫做了郎官,可不就是上吏了。”   “那还是叫先生罢。”承宫喜欢这个称呼:“汝等莫非来自宫中?“   车夫对承宫道:“吾等是太仆官署的御者,今日为了迎诸位入宫,足足动用了三百余乘,一千多匹马,先生所乘安车,叫做乘传,在驿置规格中,排位第三,四马下足所拉,平日里,得六百石官员才有资格乘坐。”   “而前头跑着的三辆驰传,四马中足,平时得二千石官吏方能乘坐。”   看得出来,魏王对他们颇为礼遇,不过郎官外放,也基本是四百、六百石官员,确实当得起。   去往长安的路线和承宫带弟子们游览城中一样,但心境却大不相同,沿途皆有里闾民众旁观指点,等进入覆蛊门后,在横门大街两侧观望的人就更多了,长安城里的百姓啊,就爱看个热闹。   车队前有中尉第七彪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相随,舆服导从,马车故意开得很慢,让百姓投来羡慕的目光。   若有将军得胜归来,会有盛大的献俘仪式炫耀武功。而这第一次文官考试,也给文吏们足够荣耀,不过这条上升渠道,门槛会逐年提高,竞争也会越来越剧烈。   等抵达承宫曾遥拜的未央东门苍龙阙,这一次,大门没有向他们紧闭,而是敞而洞开,三百多乘马车依次进入,从狭长的门洞里经过,新政权的中心就在眼前。   那种初入宫廷的震撼不必多言,车乘在抵达金马门后停下,虽然后宫搬到西边的建章宫去了,但再往里就是朝廷中枢,六大殿,人人都得步行进入。   在礼官和郎署指引下,三百多人穿着黑皂衣,头戴统一的缁布冠随之而入,御道两侧是站岗的虎贲卫士,由未央卫尉郑统统帅,他在金马门上看着这场面,在一旁卫士羡慕地说读书人也不赖时,冷哼了一声。   “一群书呆子罢了,也配得如此礼遇?等吾再能出征,汝等随我斩诸汉皇帝头颅归来献上,亦是满城欢呼,封侯赐土,前殿摆宴饮酒,胜过他们乘车游街百倍。”   非军功、献土不得封侯,哪怕当丞相也不行,这是第五伦坚持的,九卿里好几位元勋都还是伯呢,这是留给武人专享的荣誉。   只可惜郑统在峣关一战受了伤,加上旧伤复,得养个一年半载,给魏王站岗也比闲在家里强:“更何况,吾等如今也识字了,这叫文武双全,不比此等腐儒强?”   作为中央的卫戍武装,魏王对忠诚的卫士们很宽容,令士卒们轮流当值,休息的日子,就要去上尚书侍郎朱弟奉王命开办的“夜校”,专门给大老粗们扫盲,起码要会写奏报,看得懂军规。   偶尔魏王闲暇,还会亲自去给他们上一二节课,以免与嫡系旧部生疏了。   除了武人对新入宫的郎官、舍人们不屑一顾,宫里的前朝留用官吏们,也以不善的目光看着竞争者,决定等他们真正进入官场时,要好好收拾这群新人,叫他们在泥潭里打几个滚,知道自己斤两。   但承宫却全然忽视了这些恶意的眼睛,只顾得打量巍峨宫室,用脚步丈量脚下古朴斑斓,历经三个朝代的石砖。   文官考试较武将凯旋封侯还是差了些,未能去重大礼仪才动用的前殿,只在宣室殿接见,用的是“路寝燕朝”的礼仪。   但不懂宫廷运作的新晋士人们,只知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步入殿门就坐后,魏王亲自接见了他们。   昨天王隆就说,三百六十人的文章,都是魏王自擢,和举孝廉不同,他们与魏王之间不存在中介引荐之人。   “魏王就是汝等举主,而汝等,则是魏王门生!”   很多人接受了这种说辞,对魏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举子应该如何忠于举主,乃是人人皆知的常识。他们要忠心耿耿,同时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敢辜负魏王选举贤才之心。   杜笃、伏隆等三人站得最靠前,而承宫则与第三逵等前十站在第二排。   随着钟声敲响,魏王步入殿中,众人下拜,而承宫一抬头,就能看到十步外的魏王身影,玄色冕服,仪容威仪,他扫视众人,自得地笑道:   “天下文才,半数在此殿中了!”   ……   魏国第一次文官考试,参考两千余人,入选三百多,这比率不算太低,但落榜者亦有两千多人,眼看成功者御车耀名,他们艳羡之余,也陷入了深深的失落。   若是某道题做出来,若是平日文章多练练,若是……   尽管第五伦让人来传诏,说只要坚持考完的,都能拿着传符,优先去军营当刀笔吏、佐吏历练。但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还没到穷得必须找份差事的地步。   当听闻两年后,还会有一次考试时,不少人士人再度鼓起了干劲。   “上次乃是不熟识射策,大不了再考一次。”   “然也,我听说汉元帝时有匡衡,家境贫寒,在太学参加射策考试,每次考都不得上榜,直到第九次,才中了丙科,被补为太原郡的文学卒史,但匡衡后来却做了丞相。”   “不就才两年么?二九十八,吾等回去学苏秦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练习文章策论,就不信了,十八年还考不中一个丙科!”   决定二战者多达上千,而太学博士们也窃窃私语。汉、新两朝时,他们的学派之所以动辄上千徒子徒孙,就是因为像匡衡那样的弟子不断拜入门下,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射策为官的资格。   正因如此,大夏侯尚书的创始人才敢对弟子们说:“儒者最怕不懂经术,经术如果能通晓了,取青紫印绶,如俯地拾草芥一般简单。”   但如今第五伦取消了举孝廉,将其与射策合并,夺走了太学博士的命题资格,这也相当于扼杀了他们延续扩大影响的底气。   既然不学五经,知晓论语、孝经就能参考,那还花上几年几十年,苦学五经作甚?   聪明点的博士已经意识到,这关乎学派存亡,下次考试尚有时日,努力游说朝廷,说服魏王加入五经题目,最好是自己学派的题,乃是重中之重!   而这时候,一个困扰考生良久的谜题,也被揭晓。   “诸君,奉常府说了,经术那道‘习乎习’,出于魏王之师扬子云的《法言》!”   这是确凿无误的消息,另外还有不少里巷传闻。   “听说策论模仿扬雄《上书谏伐匈奴》书的,都得了高分!”   “也是,魏王能晓九州方言,便是扬子云所教。”   反应慢的人忽然一下子明白了,纷纷相互询问:   “何处能借到《法言》来抄?”   “何处能学得扬子之学?”   ……   三月下旬,考试策论最优秀的五人,如杜笃、伏隆等,在当上郎官的第一天,就被要求,将他们阐述汉家气数已尽的文章重新润色一番。   毕竟是应试匆匆写就的,和斟酌笔墨慢工出细活的没法比。   改进之后,第五伦会让这几篇文章与王隆、冯衍的作品一起,散布各郡,甚至到敌人的地盘上去。   民心思汉?经过诸汉大半年折腾,老百姓基本放弃了幻想,倒是士林还在犯迷糊。在舆论的阵地,第五伦自认为,自己随便想个办法,都是降维打击,飞龙骑脸,怎可能输?   只希望他令少府、水衡都尉出人力赶班加点,在前汉灞桥纸基础上制作的麻纸,以及一步到位的雕版印刷能够赶上进度。   与此同时,长安城里也席卷了一股“扬雄热”。   第五伦下诏,从四月起,长安城各里闾的十多个蒙学复学,要统一使用扬雄的《训纂篇》作为识字教材,官府已经抄了许多放下去。   这识字之书本有多种,比较久远的是《仓颉篇》,蜀中以司马相如《凡将篇》为主,近来较多的是《急就篇》。   但要论最新最全,确实得数扬雄在汉平帝时奉命编撰的《训纂篇》,顺续《仓颉》,又易其重复之字,共三十四章,二千零四十字,基本囊括了所有汉字。   这件事交给管文教的太师张湛,以及奉常王隆去做。关中秋后开始推行此书,其余各郡,明年后也要6续落实。   而第五伦又将藏在天禄阁的扬雄著作《法言》《太玄》以及扬雄所有诗赋副本,“送”给太学。   魏王一片好意,太学的老博士们还不能不收,并且要免费开放给太学生们抄写。   众人看这架势,认为下次文官考试,魏王肯定又会将他老师的学问塞进去,遂竟相求抄,一时间长安简贵。虽然这些篇章文义至深,晦涩难懂,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啃。   至于里巷之中,扬雄最得意的诗赋也再度热络,成了士人踏春竞相吟诵的雅辞,过上林者赋《长杨》。   作为扬雄的大弟子,蜀国使者侯芭进入长安时,遇到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侯芭没有和冯衍一同北上,他在等蜀军攻占武都,出暖花开后,才从武都往北,走散关道抵达陈仓,再慢慢东行。   进入长安后,听着耳熟能详的辞赋,又闻人必言扬子云,给扬雄守了三年坟,胡须已经老长的侯芭不由得泪流满面。   “只可惜,夫子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了。”   扬雄虽然喜欢自嘲自苦,但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的学问能广泛传播,只可惜政治上不如意,腿折了,名声毁了,他的学识也遭到轻蔑。除了桓谭,竟没几个人能识,至于桓谭预言扬雄不止是“西道孔子”,也无人相信。   但师弟第五伦,不仅记着,还身体力行做了!   侯芭感动归感动,但他并不知道,第五伦在尊师长学识这表象背后,还有更加深层的目的,遂有了隐隐的忧虑。   等被王隆迎进了未央宫,师兄弟三人时隔数年再聚一堂,饮酒欢笑后,侯芭就忧心忡忡地避席而拜,对第五伦道:   “夫子虽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但希望的是顺其自然,用心于内,不求于外。”   “大王如今用政令强推,虽有效,但恐怕并非夫子乐见啊。” 第371章 冯衍 面对侯芭的担忧,第五伦没直接回答,只对王隆道:“文山且说说,夫子当年为何厌恶今文经学?” 王隆应诺:“大王说过,汉武独尊儒术,其实是让百家归一。 当是时间也,五经学派尚且还能相互争鸣,大一统、华夷之辩、大复仇,都于现实政治有所裨益。” “可百多年后过去了,今文经学已不复昔日进取,而是暮气沉沉,博士老儒们沉迷于钻研字句,除了经、传以外,衍生的家法、师法日益繁琐,动辄上百万言。与其他学派还以邻为壑,高筑壁垒。这一点,夫子和刘歆都曾痛斥批驳过。” “但汉家取士,居然是从这样一群人中挑选,精通五经成了晋升之资。经学博士们做了三公九卿后,又试图从微言大义中按图索骥,将古时制度只言片语,在治国时还原,汉末政治焉能不败坏?” 第五伦颔,确实如此,在出题“汉家气数已尽”时,他也和王隆等人讨论过“国家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话题,前车之覆啊,焉能不鉴。 单从意识形态上说,汉朝后期的治国思想整个歪了。从汉元帝到汉平帝,半个世纪里,出身宿儒的朝廷大臣除了争权夺利,最热衷的就是改制复古,把皇帝都忽悠瘸了,将秦制视为原罪,承秦制的汉家王霸制度也有罪! 这可不行,必须改!但改革却只浮于表面,诸如丞相改名大司徒、御史大夫改名大司空。 亦或是在汉朝皇帝要保留几个祖庙上反复斗争,争了几代人,终于有了成果,砍掉几座庙,却因为汉平帝生病,担心是祖宗不高兴,又改回了最初的模样。 好像这么一改,王朝末期的种种弊端就能迎刃而解,祖宗就会保佑汉朝万世一系。 当然,在这些事遭到掌权外戚阻挠而搁置时,清流们就想当然认为:“国家日益败坏,是因为王道复古还不够彻底!” 就跟后世“之所以中东混乱,是因为民主不够彻底”一套逻辑。 王隆斥责起刘歆来毫不留情:“刘子骏本与夫子是同路人,也厌恶今文经学做派,抨击博士们分文析字,烦言碎辞。但他的办法是兴古文经,考证儒家经典的原意,结果越做越古,成了新的学阀。到头来,仍是标立新经,争立学官。” 于是就有了王莽、刘歆合作后,轰轰烈烈的改制,来了一场中原之春,先把大汉改没,又把新朝改灭了。 第五伦接过话说道:“但夫子却不同,夫子推荐孔子,言仲尼之道犹四渎也,经营中国,终入大海,师兄一定记得这句话。” 侯芭颔:“夫子遵循的是五经本原,希望能合五经之学识,为现世所用,而非钻研字句。” 第五伦拊掌:“然也!夫子说过,孔子圣道在古时有杨、墨之学塞路,多亏了孟子辞而辟之,前路方才畅通。” “然而如今的五经博士,窃自比孟子,实则他们才是塞路者!彼辈售伪而假真、羊质而虎皮,甚至忘了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肆意用谶纬之学来曲解五经!” 作为朋友,刘歆和扬雄就在此分道扬镳,刘歆想用古文与今文竞争,引回正道。 而扬雄觉得不管古文今文,经学已经彻底忘了孔圣初心,倒不如立足于五经之根源,来建构新的经学体系。 说白了,两个老头都想做新圣,只是走的路数不同罢了。 “如此,夫子才效仿《论语》作《法言》,模仿《易》而作《太玄》,乃是要象孟子那样扫除塞路者,为圣人之道往前走开辟道路。” 第五伦看着二人,深情地说道:“夫子中道薨殂,剩下的事,便要由吾等来完成。” “如今新莽覆灭,太学博士名声扫地,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两派互相攻讦,各言其是,使天下士人莫知所从,正好慢慢将其扫除!” 这就叫趁你病,要你命,若非要等到天下大定,反对势力抱团才来干,面临的阻力只会更大。 第五伦会对五经学派温水煮青蛙,老博士们不是在苦苦哀求希望能让五经入卷么?可以!两年后的下一次文官选拔,就给他们两道题,十分的份额。 然而却只考经,不考传,默写个原文即可,那乱七八糟的家法、师法就不必学了。顺便让古文经、今文经为以谁为标准继续撕,第五伦会时不时挑拨离间,好分而治之。 如今的五经学问,幼童拜师而守一艺,白而后能言,乃是士人们一踏进去,这一生就得交待在其中的职业。第五伦不欲彻底废黜,只把它变成区区选修课,为了分数要通读五经,但不求甚解也能应试。 第五伦道:“既然是要除去塞路者,这满路的荆棘,焉能只靠学问潜移默化?而没有刀斧开道?是故时不时,余也要依靠政令强推一些事,想来师兄应能领会余的苦心了。” 侯芭最早追随扬雄,对扬子之学的掌握最扎实,第五伦所言,确实是老师的心愿,这才松了口气。 他还暗暗责怪自己:“就怕魏王会曲解夫子的学问,看来是我担心多余了!” 但侯芭的担忧确实并非多余,第五伦今日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要用扬雄的学问打击五经,但却根本不打算事后,让扬子之学,成为新的官方思想! …… 是夜,三人把酒言欢,说的多是过去在宣明里的趣事,没有再谈学术与政治。 送二人离开后,第五伦却靠在榻上,喝完醒酒汤后,喃喃自语: “老师啊老师,不是我轻蔑你,只是《法言》与《论语》之间,确实有差距,大概差了一整本《孟子》吧……” 《法言》里有给王莽唱赞歌的部分,大赞王莽勤于王事,建辟雍、立学校、制礼乐、定舆服,恢复井田和象刑,引导汉帝国走向中兴,实在是堪比尧、舜一样的伟大人物,是周公之后当之无愧的“圣人”。 那一篇已经被第五伦下令删了。 扬雄的作品更像是模仿者,思想性和普世性就不提了,最难受的是文中常常不说人话。通俗易懂程度,居然还不如几百年前的论语。 《太玄》就更是晦涩难懂,第五伦看着都会打瞌睡,没看出来桓谭推崇的“合五经概要”。 在他看来,扬子值得称道的学问,除辞赋外,就是《方言》和作为识字课本的《训纂篇》了,但一个过于小众,一个过于低幼。 如此看来,扬雄的学问,哪怕靠政令强推,也顶多火个百来年,然后就会自然淘汰,无人问津。 “老师虽欲取五经精华,舍其糟粕,造出新的儒家理论来,但粟穗上长不出稻子,终究和刘歆殊途同归,造出来的理论,纵是换了个名,但本质上,依然是‘向后看’的学问!” 为何向后看?因为孔孟在后,三代也在后头啊! “但我真正想推行的学问,是能让人向前看的理论!” 然而不管什么理论,都得面临“本地化”的问题,得和实际相结合。马列要中国化,后世思想就不需要古代化? 这个一个漫长的实践过程,不是说一句名言,搬两段理念就能解决的。第五伦不是什么思想家,只能慢慢摸索,这才是尽布荆棘的道路,只能靠他一个人徒手攀爬,能不能成犹未可知。 在这空窗期,也不能任由五经恢复元气,就打着推崇先师学问的名号,让“扬子之学”下场搅局吧。 一来符合魏王“孝义”的人设,让今古文经学搞不清楚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二来也能哄着王隆倾心办事,与五经学派唱对台戏。等第五伦真正需要的学问从小婴儿长大成人,扬子之学,也可以退场了。 只不知很多年后,当王隆现第五伦骗了他时,会是怎样的神情? “现在说出来,没人信啊……” 第五伦看着东方的曙光,叹息道: “真正的‘三代之治’,不在身后,而在前方!” …… 昨日第五伦是在建章宫招待了侯芭,乃是私宴。 但次日侯芭正式入未央宫,却不再是以师兄的身份,而是作为蜀王公孙述的使者大臣! 侯芭对公孙述是有感激之情的,公孙不但妥善保护扬雄墓葬,还授予他光禄大夫的职位,侯芭在蜀中娶妻生子,五年下来,已经将那当成了家。 他心中是希望“魏蜀联盟”能够稳固的。 第五伦明面上也是这般打算,还出了新颖的提议。 “余与蜀王相匹,会在长安修筑‘蜀邸’,还望蜀王也能在成都修‘魏邸’,两国互派使者长留邻邦,共抗诸汉!” 侯芭自然欣喜,第五伦希望他能在长安再多留些时日,但侯芭以使命在身为由,得回去复命。 “我希望师兄能来做这驻魏使者。” 第五伦也不强留,送他归去后,却问一旁因为入蜀联盟,并带回汉中情报的“奇功”,非但无罚,反而加了两百户的冯衍。兔死狗烹,还不是时候啊。 “敬通,你来说说,蜀王何许人也?” 冯衍应道:“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确实使得益州安宁,其不亚于大王定关中。” 第五伦笑道:“与余相比如何?” 冯衍觉得……好像半斤八两吧…… 但嘴上只能道:“公孙子阳与大王相较,如烛光与日月争辉!” “但却胜过刘玄、隗嚣等辈,以臣之见,公孙述对大王的威胁,远甚于西汉、绿汉、北汉!” 打完周原之战后,西汉已经彻底失去争天下的资格,连北地郡都快保不住,全然缩回陇右去了。 北汉不提,如今已经分裂内战,那边的情况一团乱麻。 绿汉则是体量虽大,人口兵卒虽众,当政者却不懂得治理。听说洛阳一带,经常有人受不了绿林渠帅土匪时的胡乱统治,逃到河内去,并且说…… “饥荒频,秩序混乱,在河南、弘农,已经有人开始思念莽朝了!” 第五伦当时听后顿时一乐,这说明“人心思汉”的热潮,快消退了啊。 冯衍是亲自进蜀中走了一趟的,将公孙述的举止看在眼中:“战国时,横则帝秦,纵则楚霸,如今形势也差不多,天下势力虽众,然而值得称道者却寥寥无几。”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刘秀,第五伦心中如此想,他近来听探子说,刘秀跑到了东南方,似乎还拿下了临淮这个人口大郡,只恨自己鞭长莫及。 冯衍继续道:“公孙述恢复民生之余,又大作营垒,陈列车骑,肆习战射,会聚兵甲,号称十万,在成都修筑宫殿,在葭萌积聚粮食,多刻印章,备置公卿百官。如今使将军取武都,接下来就要攻略汉中。” “一旦夺取汉中,公孙述野心膨胀,或许会进一步觊觎关内,是故臣以为……” 冯衍预言道:“短则一年,多则三载,魏蜀之间,必有一战!” 第372章 鸡肋   “臣以为,不宜急于与蜀国反目。”   平林将军岑彭驻军于蓝田,正在训练关中新募的民兵,得到召唤后立刻抵达长安城南上林县,谒见魏王,在第五伦问他冯衍提议兵取汉中时,岑彭坚决反对。   “如今大王遣车骑将军耿伯昭将兵一万,击北地;前将军景孙卿将兵两万,与河东军万余攻上党;同时打两场仗,且都是长途远征。”   “尚在关中的兵卒,或与卫将军万君游驻扎右扶风提防隗氏反扑,或与臣把守峣关观绿林进退,还有些散兵游勇奉命剿匪,新兵尚未练成,兵力难以再容许打第三场仗!”   岑彭道:”就算如冯典客所言,遣兵三千,再派一勇将走傥骆道南下,自然有愿投效大王的汉中绿林渠帅延岑接应,然魏可往,蜀亦可往,且蜀军已占据武都,正进攻阳平关,关隘一破,千里汉中畅通无阻。”   “纵我军奇兵立刻南下,也可能与蜀军相会于南郑,彼众我寡,届时是打,还是不打?”   一旦魏蜀开战,就不是三五千人能解决的问题了,势必旷日持久,两边都要翻山越岭才能派兵抵达汉中,以当地的凋敝情况看,那儿也承担不起大军的粮秣,又得大老远运过去。   就算花费大气力将蜀军赶回去,又得驻扎大量军队,才能守住汉中,可当地的人力、资源却聊胜于无……   第五伦拎起他刚才和岑彭吃完的一整只鸡的鸡肋骨笑道:“所以这汉中,就好比一根鸡肋,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啊。”   岑彭笑道:“大王妙喻,那臣也打几个粗俗的比方。”   “相较于汉中,上党就是鸡翅,太原是鸡腿,能让大王将肉吃饱。”   如此说来,河北是鸡胸肉么?第五伦莞尔,说道:“将军此言有理,当年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文王面前争论不休,张仪主张应先攻打韩国,司马错力排张仪之议,认为攻打蜀国则既可得其人力、物力以充实军备,秦惠文王采纳了司马错之言。”   “如今也是东进南下两条路,但形势却全然相反。”   有限的兵力要投放到何处,争哪块地盘,想都不用想。现在打汉中,注定是笔赔钱买卖,乘着北汉内乱,一举夺取山西,啃下冀州膏腴之地,才是大赚。   “但也有人忧心,公孙述若取得汉中,会效汉高北伐。”   某人自然就是冯衍,岑彭却以为不然:“臣听说自汉以来,故道已废!”   这常识岑彭还是知道的:“蜀军打下汉中,总得消化休养,纵是一年半载后,派兵沿着褒斜、傥骆、子午北上,皆险隘且无水路,士卒携带干粮,走上半个月方能出山谷,已是疲惫不堪。”   “而我军只需要以逸待劳,千人可御万人。”   子午等谷道,第五伦亲自走过,确实如此,防守确实比进攻要容易,第五伦颔:“善,与蜀王暂且维持往来,于我有利。褒斜道交给右扶风万脩照应,傥骆道余也会遣兵卒去守备。”   “子午道的防务,君然就顺便担起来。”第五伦就怕岑彭太闲了。   冯衍拼死拼活送回来的情报,轻取汉中的“妙策”,就这样被第五伦否决了,甚至都没机会和岑彭争辩。   他现在只有资格涉及短策,整体战略甚至都没参与的份,不知不觉,已经被排斥到核心圈外围,大概和专门背锅的廷尉彭宠一个生态位,也就是根鸡肋。   而第五伦此番再来上林县,还为了另一件事。   ……   第五伦还都长安后,在渭北的不少人也一起搬到了渭南,阴丽华因绣得一手好活,被安排到了织女集中的“茧观”中,担任女官。   茧观顾名思义,以桑蚕较多而得名,这儿在汉时就是宫廷蚕桑的中心,靠近昆明池,有沟渠直通渭水、长安,运输也很方便。   三月正是养蚕的月份,所以叫“蚕月”。洁白的蚕儿生长迅,昼夜不停地进食,采桑女们也颇为忙碌,万亩桑林里的桑叶被采摘下来,铺在藤匾上,春林暖雨,桑叶青青。   阴丽华就看着它们趴在绿色的桑叶上,以灵巧的细齿,无声地游走,打通一个孔,然后扩大,像涟漪铺展的湖面。整个茧宫之内,细细咀嚼的声音窸窸沙沙,似山泉溪水的潺潺流音。   蚕儿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每休眠一次就脱掉一层皮,换上新衣,越来越白白胖胖,下个月就能结茧。   “若是能像蚕一样,什么都不担忧,就终日吃啊吃,该多好?”   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又被否决了:“不行,若如此,等到结茧后被放入开水中烫死取茧,而自己尤不知,岂不可悲?”   阴丽华就颇为机敏,或许是因为魏王若有若无的关注,阴丽华做了织女后,升得倒是挺快,已经做了一个小头目。   她还让弟弟阴兴参加了文官考试,考入乙榜,进宫当了舍人,时常能见到魏王。   昔日的汉宫织女们忙碌之余,也会议论这位以雷霆手段让关中重新安定的大王。   “这魏王也奇怪,不做宫廷衣裳,反叫吾等为士卒制衣,听说建章宫里的王后也在踩纺车。”   “茧观所产的锦绣亦然,先制军旗,再供宫廷之用。”   织女们对现在的日子还算满意,魏王大兴农桑,除了民间的个体纺织妇女外。昔日隶属于宫廷的织女也被动员,官吏来告诉众人,虽说魏王解除了她们的人身限制,但外头依然很乱,倒不如先留下,既能受到保护,还能以用劳力换取吃食,每个月还些布匹作为报酬,也算是攒个嫁妆,她们甚至得以住进曾经皇帝嫔妃才能住的宫苑中。   纺机几乎都被集中到了茧观,附近除了桑树林外,还有上万亩麻田,黄麻、白麻都有,所以除了纺纱,也要织麻布葛布。   但她们近来却也有不满之处,从二月份起,少府的人跑遍了上林的茧观的各个织坊,搜寻多余的丝麻边角料,过去这些东西常归织女自己所有,纳个鞋垫,做件小衣亵裤什么的……   可如今边角料统统上缴,不少织女只能将旧小衣洗了又洗,同时奇怪少府收那么多麻布边角去作甚?   当织女们好奇地问据说“有背景”的女官阴丽华时,她只一笑。   “听说,是用来做赫蹏(tí)。”   ……   “过去叫赫蹏,往后按魏王的说法,就得叫纸了。”   “魏王怎和王莽一样,喜欢乱给事物取名?不变不好么?”   “嘘,小声些,不想活了?”   制作赫蹏是少府的老手艺了,官府织室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早在汉初时,就有工匠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类似布匹的薄薄东西……   因为质地粗糙,不太适合书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不过自汉末以来,工艺越来越精细,直接书写倒也无不妥,不少人已用这廉价的东西替代帛来抄文章。   二月份时,魏王入主长安后,给少府和水衡都尉下了一道命令,甚至还写了一些工艺流程,要工匠在赫蹏基础上造“纸”。   工艺没什么难的,按照魏王提议略为改进即可,人手也不缺,但有一样东西却差点将工匠们难死了。   手艺人喜欢讲大实话,又暗暗吐槽:“魏王还有脸给别人考‘常识’,他自己就没常识!”   “要吾等以麻造纸,这季节也不对啊!麻要秋后才收,这刚开春,麻还没冒芽,制个屁!”   可领导动动嘴,底下跑断腿,少府官员工匠能怎么办?只能将各织室的边角料收集起来。   好在魏王提议的材料里,除了麻外,还有桑皮、藤。   但正值养蚕忘记,谁敢打桑树的主意啊,匠人们遂将目光转向上林中那些陈年老藤,收了不少,去皮泡在沤麻的池塘里,一泡就是大半月。   至于魏王口谕要他们试试砍木头造纸,就是个笑话木头要想软到和藤一般,得泡上一年半载吧,行,泡着吧,等魏王一统天下,再回头看瞧瞧软了没。   这造纸过程不必过多赘述,反正“魏王没常识”,已经是少府工匠们心里共识了。   但等忙活个把月,到了三月下旬,东西当真做出来时,匠人们摸着这黄黄的纸面,啧啧称奇,确实和赫蹏略有不同。   这些按照第五伦要求,不同原材料、配比的麻纸、藤纸,又被摞在一块,送到了御驾光临的昆池宫。   麻纸有白麻、黄麻,后者较为粗糙,背面未捣烂的黄麻、草迹、布丝清晰可辨。   藤纸则质地更松软些,色泽也偏白。   这些都只是“样品”,是否要批量生产,还得魏王定夺。   “杜笃、伏隆,汝等去写写看。”   第五伦字一般,只让字好的随从郎官持笔一试他一般就带着前十的郎官外出。   郎官中排名第一、第二的杜笃、伏隆奉命持笔试过后,第五伦问他们感觉如何。   杜笃的回答是有些讨好意味的,虽然他心里觉得“不如帛书好写”,但这毕竟是魏王要求做的东西,只道:“下笔轻滑通畅,确实是书写之妙物。”   而伏隆就说了老实话:“此物容易吸墨,臣还是习惯用简牍,若是写错了还能用刀削刮改,而此物落笔沾墨,墨迹渗透到了另一面,便再不可更易了。”   其余郎官的感觉都差不多,第五伦笑而不言,习惯了一种书写载体,骤然换一种,能第一时间适应才奇怪呢。   倒是承宫的反应让第五伦颇觉有趣,他试过后回禀道:“大王,此物虽不比帛好写,但肯定比帛便宜;虽不如简牍方便更改,但轻盈无比。”   没错,兼有帛之轻盈,比简牍更便宜,这就是纸张注定会淘汰前两者的原因啊。   不过,第五伦急令少府造纸,并非要立刻用来替代简牍木板,这可是足以载入文明史的大事,非数十年上百年潜移默化不可完成。   在第五伦的规划里,短期内,纸张不是用来给一般人写字浪费的,而是作为武器来用!   宣传的武器!   光有纸张还不够,得与他上个月令少府研的另一项大工程,雕版印刷相配合才行。   因为魏王崇尚简朴,不喜雕饰,少府中的木雕工匠差点事业,近来却有了用武之地,也是折腾了月余,他们现梨木、枣木的木板最符合魏王的需求。而所需的墨也配置也大半月,方有成效。   策论文章,被工整抄在纸上,粘贴在刨得平滑的厚木板上,薄而近乎透明的稿纸正面和木板相贴,字就成了反体,笔画清晰可辨。   雕工用刻刀把版面没有字迹的部分削去,细心雕刻,随着刻刀一点点游走,就成了字体凸出的阳文。   印刷的时候,在凸起的字体上涂上特制的墨,然后把纸覆在它的上面,轻轻拂拭纸背,字迹就留于纸上。   等将崭新的纸小心翼翼取下,吹干后奉到魏王面前,相较于麻纸,较为结实的藤纸显然更适合印刷。   第五伦看过后,勉强满意,反正作为宣武器,批量印刷后散播到全城、各郡乃至于新占领的土地上,是完全足够了。   遂将其传到诸郎官手上,杜笃、伏隆等人看着自己的文章不用抄写就出现在上头,都颇觉惊讶,但也没愕然到哪去,这原理跟印章也差不多嘛。   甚至还有嫌印刷途中,令本该空白处沾染墨迹,让字变形模糊的。   但只有承宫,捧着这神奇的印刷品,竟忽然激动起来,朝第五伦再拜。   “承少子,你为何而拜啊?”第五伦询问。   承宫手捧纸张道:“臣忽然想起过去在右扶风乡中教授弟子时,常苦于无书可读,抄写不便,常是数十人共观一牍,亦或是听臣口述,颇为不便。”   “而如今有了这两物,若能够将圣人之学印于纸上,一日可印无数,则假以时日,弟子人人皆有书看!”   第五伦很满意,他一直觉得,自己将承宫从四十几提到前十,没看错人,遂将目光转向其余人:“还有呢?”   杜笃想起家传的大小杜律,应道:“若能将大王诏谕及律令印于其上,则可免小吏传抄有误,坏了大事。”   能名列前茅者没有傻子,伏隆继承了他父亲老伏湛的政治敏感性,立刻就举一反三。   乖乖,从考试到今日,魏王当真是一环扣一环啊,高,实在是高!   遂道:“若能将策论文章印于其上,传于长安,遍及天下,令人阅读传诵,则无人不知,天命在魏,而汉家气数已尽矣!” 第373章 降维   长安城中,班彪也一脸疲惫地结束了创作。   他的《王命论》,终于写出来了!   洋洋洒洒千余字的雄文,从帝尧受命说起,重点阐述了高祖得天下的过程。   班彪看着自己呕心沥血的文章,心情澎湃,暗道:“世俗之人见汉高祖兴于布衣而得皇位,不通达其缘由,以为只是恰巧遭逢暴乱之世,得以举兵得势。而如今有些游说之士,竟把争天下比作逐鹿,好似侥幸捷足者便能得到。”   “他们都错了!”班彪朝空气猛地一挥。   “岂不见饿俘徒隶,饥寒失所,想有一套粗布短衣,一石粟米仍得不到,终于抛尸荒野,为何?因为穷达有命!连贫穷都是命中注定,更何况是天子之尊?”   他在文章里,总结了高祖兴盛之由,大概有五点:一是帝尧的后裔,二是身体形貌多奇异,三是神武而有征兆应验,四是宽厚明察而仁德忠恕,五是知人善任。   按照这排序,第一、二显然比后三点更重要。   “跋足劣马之车,不能驰骋千里的道路;燕雀之类,不能飞到鸿鹄的里程;楶棁小材,不作栋梁之用;凡夫俗子,不能任帝王之位。”   劣马、燕雀,指的是谁,不言自明,魏、蜀两王是也。   “《易经》说:鼎折足,覆公餗(sù)。就是因为不胜其任啊,天命难违,神器有命,强求觊觎汉家天下没有好结果。若是苟昧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遇折足之凶,伏斧铺之诛!”   “而真正的英雄,应当谨慎避祸,学习王陵、陈婴明于天分,杜绝韩信、英布的非分之念,不听逐鹿邪说,好好为汉守土,保护百姓,以待英主兴起后献出,如此,则不失为一长沙王,福柞流于子孙,天禄其永终矣。”   再看了一遍,班彪颇为满意,觉得此文足以批驳第五伦让人写的那些歪理邪说,剩下的事,就是散播出去。   他深知魏王心眼小,当初刚进长安时,就将复汉一派的一群遗老秘密处死,班彪当然不能暴露本名,否则必死无疑。为了谨慎起见,也不敢假其余人之手,只能自己抄。   班彪艰难地将一大摞笨重的竹简抬上案几,揉着酸痛的手腕:“无事,我写字快。”   “每天能抄两篇,五天就是十篇。”   “等慢慢散播出去,必能十传百,百传千,好叫世人知晓,王命在汉!”   ……   “叔皮,这几日怎如此憔悴?”   班彪作为秘书郎,掌管图书经籍,他本就爱书,本职工作做得十分勤勉得当,但这几天却颇为疲乏,不但整个人瘦了一圈,黑眼圈也日益明显。   奉常王隆遇到他时,还当班彪这二十有一的小年轻不懂得爱惜身体,彻夜勘伐,少不了一番规劝。   殊不知,班彪白天里在藏书阁中忙活,暮鼓响后下班回到官员宿舍,又要阖门后,就着怎么点也不明亮的烛光,抄写他的王命论。   从日入抄到次日夜半,困倦得不行,就头悬梁,锥刺股,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   有时候被鸡鸣吵醒,猛地醒来,现自己居然在案几上睡着了,墨迹未干的字粘在手上,竹简的痕迹印在面皮,那些理念也仿佛刻在了骨子里。   抄到第四天实在是撑不住了,遂告病休憩了一日,终于将十篇副本写完,竹简已告罄,又得想办法让家里送来他不敢在长安大量购买,第五伦的绣衣卫鼻子很灵敏。   等班彪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入得宫中时,却现各官署的官吏,都在捧着一些黄色的东西阅读、议论。   班彪好奇之下走过去,还被人塞了两份。   “《汉亡论》?”   “《过汉论》?”   拢共五篇文章,从不同角度叙述了汉德已尽这个事实,除却回忆汉成、哀以来七亡七死,指出新朝之弊实端于汉之外,也有讲述如今诸汉荒谬的……   尽是第五伦御用文人的作品,杜笃、伏隆等人文才本就优异,如今文章经过润色修正后,已颇为优秀。王隆得第五伦授予写的那篇,更不逊色于班彪文章,成了一柄柄利剑,每个字都戳在他心窝里。   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第五伦考策论的居心,但见三公九卿官署都了不少,班彪顿时急了,第五伦究竟是动用了多少人手,一夜之间抄了这么多?   “这些文章……来自何处?”   “来自少府,听说大王令工匠作器械,自此不需抄写,一篇文章,一日就能复制百份!”   “日印百份、千份?”   这是降维打击啊,班彪不镇定了,面色愈难看,相比之下,自己披星戴月,日抄两份算什么啊……   再低头去看,只觉得每个字都是第五伦和他的御用文人们对自己的嘲笑,这些字并非用手慢慢抄写,是没有灵魂的官样文章。   但他却不敢当众撕毁,只将其递给旁人,自己则蹒跚着走出宫,再请一天休沐。   然而长安城的士人,也开始在里巷散播这些东西,热烈讨论,声音嗡嗡入耳,有人关心的是,两年后的文官考试是否会以这些文章为模板,也有人念着那些“汉德已尽”的证据,深以为然。   第五伦将两项重大科技突破组合在一起,构成自己的宣武器,让工匠们加班加点造纸开印,先印个上千份,在长安太学、五陵士林里传,最通俗易懂的那篇是承宫所作,可以让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   除此之外,还让人写了些适合在街头散播的八卦文章,诸如卢芳本胡种,认匈奴单于为丈人行,做了儿皇帝,这胡儿编造的世系错漏百出,名为汉帝,实为汉奸;刘婴是傻子,文章夸大了其痴傻程度,还编造说,与其“皇后”同房还要几个傅姆帮忙指导;刘玄是无寸功而窃取汉帝之位,生活荒淫无度。刘子舆是假冒,自汉末以来,天下已经出了五十三个刘子舆云云……   这才是普通人能听懂并感兴趣的事啊,农忙已过,一些百姓闲着也闲着,晒太阳之余,凑在亭里听个热闹也不错。   粗俗,污蔑!班彪肺都快气炸了,民智愚昧,竟然信了这些小道消息,但诸汉确实不争气,至今还没一个能承汉高事业的明君出现。   他憋着气,又不能与人辩论,脸色憋得铁青,只回到了居所后,竟是呕出了一口黑血,趴在桶边,竟嚎嚎大哭起来。   “悲乎,我现在明白了,何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   四月份时,第五伦的宣传册子已经和大批新制的夏衣一起,送到了前线。   “真是好物什。”奉命率军征讨上党郡的前将军景丹,见到此物后啧啧称奇,一篇篇翻阅起来。   “这些文章,城内那些跟着鲍永,想一心为汉尽忠殉命之人,当真应该看看!”   景丹抬起头,望向被围了三阙的上党府:长子城。   从三月份开始,短短一月时间,上党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此郡隶属于并州,西边是河东的汾水盆地,东边越过太行山是河北平原,上党居于两者中间,郡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为两河要会,自战国以来攻守重地也。   秦、赵两国就为了此处,打了长平之战,当秦国全取上党,遂居高临下,制三晋之命,汉初韩信收上党,乃下井陉。   上党虽是四塞之固,东带三关,但西边面对河东时,除却一些丘陵外,并无太好的防御,更何况北汉政权已经大乱:刘子舆在迎亲路上忽然失踪,真定王与赵王相互指着,甚至爆了战争,广阳王彷徨不知所措,而东边的铜马军则开始西进。   这节骨眼上,谁还管上党鲍太守死活?鲍永现在就是没有赵军援助的韩将冯亭,面对魏军举大军来击,只能节节败退,守于长子城。   奉命来到前线劳军的是郎官伏隆,郎官们经过一月培训后,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岗位上,用第五伦的话说就是”实习“,伏隆因刚毅有节,被第五伦遣去典客官署。   到了典客任职,伏隆才明白为何冯衍身为元从,明明很努力想混上丞相之位,却越来越被边缘化。   他对魏王不顾汉中感到不满,直言这样会重蹈三秦王覆辙,开始夸大蜀军力量,吹嘘李熊之智,公孙之才。魏王没理会,展示岑彭之奏言,让冯衍驳之。冯衍最终没争过岑彭,就在酒后与郎官们说什么“吾入蜀之劳,毁于一旦”,颇为委屈。   他不敢怪魏王,遂将怒火转向岑彭,看不起这“降虏”,以为行伍老卒之见,坏了大事,以后若叫公孙述坐大,岑彭是要负全责的!   怎么,封侯加邑,一世富贵不够,还非得拜个丞相,当爹妈供着哄着才满意?   核心位置有限,有进就会有出,有的人登上热炕,也有人要下去坐冷板凳,决于上意。   后来冯衍总算后知后觉,领会魏王先取北方的战略意图后,又请命东行,吹嘘用三寸之舌,可以说得上党、太原投降,不废一兵一卒。   魏王只评了一句:“余以兵道取天下,将士征伐为主,纵横为辅。敬通劳苦功高,暂且在家休沐安逸富贵,不必奔波了。”   反手却点了伏隆来前线,魏王喜欢此子办事牢靠,又熟悉河北人物,一是一二是二,不会乱整幺蛾子。   有些人啊,少用他,反而是在救他。   伏隆道:“冯典客与鲍永为友,请命来劝降鲍永,然大王未允。大王说,鲍永偏执之人,欲劝其弃汉降魏,何其难也,不必白跑一趟。”   “冯典客只修书一封,由下吏带至此处。”   “大王没有说错,鲍永本人确实不可能降服。”   景丹这些时日算是见识到这个人的死硬了,鲍永有一定能力,曾大破本地的青犊流寇,被北汉封为中阳侯,且衣着朴素,爱护民众兵卒,没有什么可挑剔的点。若是在太平世道,景丹很乐意和鲍永结交,把酒言欢,但如今却兵戈相向……   “各为其主罢了。”   景丹如此想着,让人在土山上,将冯衍的帛信,连同第五伦的许多宣传册子射入长子城中。   冯衍写来的信,是专门针对鲍永的,只说汉时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今人以为汉时一片晏然,以此为由拥护汉帝,实在是荒谬。   而这句话正是鲍永之父所言,被昏聩的汉哀帝下狱,又被王莽处死,杀鲍宣者不独王莽,亦是汉哀、董贤这昏君乱臣,如今反为汉尽忠,岂不谬哉?   又言,北汉自诩正统,然而塞北失陷,不出兵收复,上党被围,不出兵救援。兵威丧尽,国权日损,四方背叛,铜马西侵。刘子舆音信全无,恐怕凶多吉少,就算他还活着,亦是假刘,难道鲍永还要为殉节不成?   而魏王已定三辅,河东、北地从风响应。其事昭昭,日月经天,河海带地,不足以比。   若以上党一郡为敌,这是蚍蜉撼树,早晚事败身危,还请三思!   过了一日,城内射了回信,景丹打开一看,顿时笑了。   “鲍君长说,他与冯衍就此绝交。”   这封信,除却斥责冯衍欺骗朋友,背信弃义,将其骂得狗血淋头外,当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叫景丹看了都有些喜欢。   “永闻之,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是以晏婴临盟,拟以曲戟,不易其辞;谢息守郕,胁以晋、鲁,不丧其邑。”   “大丈夫动则思礼,行则思义,未有背此而身名能全者也!”   “仆虽驽怯,岂苟贪生而畏死之辈!曲戟在颈,不易其心,诚仆志也。”   立场如此坚定,看来不死不休,是免不了了。   看到这,景丹皱起眉来,值得注意的是,鲍永的信中,还透露了一个在景丹看来,颇不可信的消息。   鲍永坚信他侍奉汉帝刘子舆是真正的天子,但刘子舆如今去处成了个迷,有人说他在真定王那边,有人说被赵王软禁,有人说他死了,可鲍永这信中却扬言……   “诸王虽乱政,然吾主已东狩信都,得铜马众数十万附从,号曰‘铜马帝’,不日西驱来救上党,匡复汉宇!” 第374章 铜马帝 半月前,四月初,河北冀州和成郡、下曲阳城。 王莽将汉时巨鹿一分为二,南边还是巨鹿,北面的郡叫和成。 和成太守名叫邳彤,字伟君,河北信都人,亦是汉时二千石世家,新末大乱之际,邳彤和大姓耿氏合作,保全了全郡,后又归顺北汉朝廷,在乱世里稍得安定。 可如今,这份虚幻的安宁已被铜马军击破,短短一个月,有了刘子舆做招牌后,和成郡各县尽为铜马攻占。连郡中第一大姓耿氏所在的宋子也已沦陷,亏得耿氏族人大多6续转移到魏郡去了,稍稍保全。 剩下的豪族要么退守坞堡,或者直奔郡治下曲阳而来,这是一座坚城,他们希望能得到太守邳彤的保护。 现在邳彤只觉得,自己成了洪流中的一颗石头,放眼城下,无边无际,都是衣衫褴褛的铜马流寇,将城池团团围住。 有多少人?三万、五万?而邳彤手下只有两千郡兵,就算将男丁全聚集起来上城墙,也不过数千。 铜马也不欲强攻,自有位手持旌节的使者来叫门,坐着吊篮上了城池。 “邳太守,陛下令我来传诏,望你打开下曲阳城门,迎接王师,此月以来各县的负隅顽抗,陛下可既往不咎。” 作为“刘子舆”最信任的大臣、使者,自从两个月前在信都与铜马合流后,这已经是杜威持皇命劝降的第七个城池了。 “看来传言是真的,陛下当真东狩铜马。” 邳彤一直拒绝相信刘子舆跑到了铜马军中,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事实,难怪他的老朋友,信都太守李忠归服得那么快? 但邳彤没有乖乖就范,而是带着不解与愤懑,反问杜威:“陛下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何事?” 邳彤虽与耿纯家有交情不假,但乱世之初,他也曾是一个坚定的复汉派。 “想当初,天下人对王莽暴政深恶痛疾,深受其害。是故燕赵吏民歌吟思汉久矣,孝成皇帝遗腹子之事在本地多有散播,是故嗣兴皇帝登基即位,举尊号而河北响应,官吏清宫,百姓除道以迎之。一夫荷戟大呼,则新莽残余无不捐城遁逃,虏伏请降。旬月之内,幽冀二十余郡皆尊诏令,自上古以来,从未见感物动民到此种程度者。” 要说邳彤没有丝毫触动,那是不可能的,后来即便耿纯暗暗写信拉拢,告诉他,刘子舆,不过是冒名顶替之辈。 但邳彤还是将信将疑,只对“北汉”的期望却越来越低,河北三刘争权夺利,最后更闹出了皇帝失踪,诸王内战的笑话来。 如今真定王率兵围困襄国城,而耿纯则将魏兵围邯郸。 邳彤等太守顿时凌乱了,只能暂保中立,不太想卷进去。 但最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还是过去被认为是”傀儡“的刘子舆,他挣脱了束缚,竟引铜马入室。 邳彤并未因此感到惊喜,反而陷入了深深的惧意,因为刘子舆这一下,就站到河北大姓的对立面去了。 此刻面对“诏书”,邳彤依然十分硬气:“臣没有看到王师,只见铜马流寇。” “铜马就是王师。”杜威强调道:“岂不闻近来到处都传唱童谣。铜马帝,扫河北,定天下!” 王郎挥了老本行,主要靠各种谶纬迷信来让铜马为他所用,比如预言下雨,或者搞点神神叨叨的汉代列祖列宗上身,童谣谶纬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贼成了王师,那吾等郡兵又算什么?”但邳彤却不吃这一套,杜威只好祭出了威胁来。 “邳太守家在信都,如今信都李忠已成了丞相,君家父弟及妻子皆平安无恙。” 这是在用邳彤家人性命,胁迫他投降了,邳彤更是愤懑,有这样的皇帝么?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至此,邳彤对刘子舆最后的那点“君臣之义”也耗尽了,顺带也放弃了“汉臣”的自我认同。 当阶级利益受到侵犯,昔日的汉家忠臣,也立刻变了心,邳彤暗道:“看来当真如耿纯所言,刘子舆,不过是个出身微贱的假号之贼,以谎言欺骗百姓、蒙蔽天下人的耳目罢了!他虽然看上去势力很大,其实不过是小人得志、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看起来气势汹汹,实际上外强中干!若是魏兵东来,迟早要被讨平。” 但如今形势所迫,万余人岂能抵挡十多万铜马的围攻?邳彤躬身认怂:“众人畏惧铜马劫掠杀戮,是故城池万不敢开,我知陛下与铜马欲继续西击真定,愿效仿信都,出粮食一万石。如此,既能尽臣子之忠,也可保全满城黎庶!” …… 等杜威回到位于下曲阳南方的宋子县时,他的皇帝刘子舆,也带着东拼西凑的“羽林卫”数千人,与铜马三位大渠帅在此会面。 若说两个月前,铜马三位渠帅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对刘子舆尚无敬意,只是打着“用他骗开几座城池就杀掉”的心思,到了四月份,他们现,这刘子舆已经杀不了了…… 只因王郎太会演戏,也明白底层铜马贼寇的精神需求,开始挥特产,大搞迷信,这不,眼下与三位大帅见面时,就玩了一出请祖宗上身来助威。 “太祖高皇帝上我!” 随着复杂仪式,鸡血洒下,刘子舆整个人竟能腾空而起,然后在地上不断抽出,口吐白沫,等他再站起来时,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平素颇有天子仪容的的刘子舆,此刻竟一副老痞子作态,眼神中豪气万丈,先让人找铜镜来一照,而后哈哈大笑:“不愧是朕的子孙,像朕!” 这把戏新鲜,铜马没见过,只能一群群地下拜。 “刘邦”又在众人面前箕踞而坐,抚着根本不存在的浓髯道:“朕起于草莽,提三尺剑,斩白蛇举事,三年灭秦,五年诛楚,打下了汉家江山,后来曾刑白马为盟,说非刘姓不得为王……” “可如今汉室天下为贼寇所篡,河北诸王竟不听子舆诏令,可恨!” 他点着东山荒秃、上淮况、孙登三人道:“还是汝等忠勇,若能拥护子舆,光复汉室,纵然是异姓,也可封王!” 说罢抬起头叹了口气:“时辰已到,朕要回九天之上去了。” 末了对众人狠狠一瞪:“有敢不奉子舆者,朕必以天雷诛灭之!” 言罢眼睛一闭,直愣愣向后倒去,半响后复睁开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文质神采,大渠帅们被这一幕搞得面面相觑,又不好直说不信,普通的铜马众则对刘子舆更加敬若神明,更有托儿说,刚才高皇帝附身时,在刘子舆身上看到了龙的影子! “高皇帝说了。”王郎起身,点着东山荒秃等三人道:“等打下真定,朕就封汝等为王!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而各路小渠帅为侯,各有封邑!往后汝等就有自己的地盘,不必再流离失所了!” 众人纷纷欢呼起来,大渠帅们也只能垂应诺,铜马军已经有些依赖刘子舆了,打着他的旗号,真能骗得不少坚固的城池开门,任由他们进去吃粮。 如今青黄不接,饥荒正在席卷冀州,河北东部各郡尤甚。铜马和各路义军被逼无奈,只能往西部的诸王领地、豪强地盘走,而刘子舆是能够将几十支武装团结起来,奔个活头的唯一人物! 这种情况下杀他?铜马自己就要起内讧啊!也罢也罢,再忍一忍吧。 杜威心服口服,没想到皇帝还会玩这一招,只过去禀明自己在下曲阳的见闻。 “邳太守对朕很失望啊,他与和成大姓们不信任铜马,也连带对朕离心离德了。” 王郎只如此叹息,其实连杜威都觉得,全然偏向铜马,会让大量豪右及郡守背离刘子舆,他们为了保全自家,往后宁可投靠能带来秩序的魏军…… “但是,朕有得选么?” 王郎也曾对大族、宗室抱有希望,但在现他们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继续依附只会一起覆灭后,便决意投向更容易被他的预言、神术诓骗,为自己卖命的一方。 “《论语》有言,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事多无兼得者,这是朕不得不做的抉择。” 多学习确实是有用的,后一句则是:“假得真失,假失真得,其别微矣。”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把自己当成刘子舆,而非王郎了。 “下曲阳不开城门也无妨,能提供一批军粮足矣。” 王郎的目标,还在更西方,在真定王的地盘上,他家的粮仓,才是冀州最大的!自己没来得及娶的“皇后”,还在那等着呢! “河北大饥,百万灾民加入了铜马、尤来诸寇,只想奔个活路。” “世道混乱已久,天干物燥,更无甘霖降雨。彼辈就像是被点燃的森林,薪不尽,火不灭。” “而那些大族、著姓、诸王,不过是在火场中,惊恐奔逃的麋鹿野兽。” 刘玄能靠绿林军成事,第五伦能靠流民兵灭新,他刘子舆,为何就不能? “朕宁可与百万流寇一起燃烧,还有机会烧遍河北,也不愿做火中被烤焦的禽鹿!” 王郎在篝火前举起双手,他还要请孝文皇帝附身,利用这位皇帝的好名声,承诺铜马军到了真定,人人都能吃上饭,以后轻徭薄赋,至于能不能兑现?孝文许的诺,他刘子舆怎么知道。 扮刘子舆也是扮,汉高、汉文又有何难呢? “只要置身这熊熊烈火中,朕便不是在赵地的伪帝、傀儡帝!” “而是铜马帝!” …… 饥民不止在河北有,一如开春时第五伦与他的大臣们预料,进入四月份,陈米吃尽,新麦未熟,青黄不接之际。一场席卷天下的大饥荒,如期而至! “是岁关东旱,豫州人食人!” 第375章 乐土 四月中旬,豫州沛郡,淮北蕲县大泽乡,天空云层密布,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来。 秦末时,此处响起了陈胜吴广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如今,另一群穷苦出身的人却对侯王地位毫无兴趣,只想用他们的锄头,从地里刨出粮食来。 在赤眉军长达半年的占领日子里,沛郡大姓已经全灭,蕲县第一大姓赵氏也不能幸存。赵家的两个儿子也跑到了民间,能抢的东西早抢光了。 可如今赤眉却又去而复返,只因一个当地传言。 “赵氏家主做过王莽的田禾将军,专门负责屯田事宜,粮食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听说坞堡底下挖了大窖,深数十丈,屯储着几千石粮食!” 淮北大饥,春天种下去的粟还只是青苗,陈粮却已吃尽。为了搜粮,留在沛地的赤眉军已经到了疯狂的程度,恨不得地皮都刮一层。这传言听着荒谬,但赤眉从事刘侠卿信以为真,带着手下人回到残破的赵氏坞堡。 而刘盆子等人,则蹲在坞堡外,给架好的灶添柴火,从事说了,挖到粮食后立刻下米煮粥,有的人再不吃粮,恐怕撑不下去了。 拿棍子捣地,拿斧头砸墙,饿极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最后随着一声惊喜的呼喊,还当真找到了一个窖! 可等他们激动地进去一看,却现所藏多是丝帛漆器,粮食?一粒都没有! 丝帛精美,但饥荒年里,这些东西有何用?刘侠卿气得将它们投入火中,当秸秆烧。 “挖!继续挖!” 刘侠卿不甘心,让人在院子里撬开地砖,刨了十几个坑,连猪圈都挖空了,也没找出一点粮食来,众人白干一天,只累得坐在地上,气氛低落极了。 多少赤眉老弱妇孺在坞堡外眼巴巴地等着,他们的脸干干的,眼睛塌成两个洞洞,脸腮也陷成两个坑坑,肉皮像是一张白纸,贴在骨头上。能吃的粮食多给去西边打仗的青壮带走了,这个月,众人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眼巴巴地等着喝粥,不想却是一场空。 “将人带上来!” 刘侠卿气急败坏了,让人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半大孩子推上前来,绑在柱子上,扬手就打! 此人是赵家的次子,名为赵礼,年纪和刘盆子差不多,也面黄肌瘦,看上去病恹恹的。 “粮呢!?” “我不知道,不知,没粮了。”赵礼很害怕,而刘侠卿看着外头饥饿的众人,已经失去了耐心。 “不说,那就烹了你!” 刘盆子目瞪口呆,却被刘侠卿踢了一脚:“去添火!” 坞堡外一早就架好灶,放着巨大粗陋的陶鬲,鬲中尽是沸腾的水,烘得刘盆子脸颊烫。 刘侠卿只是以此吓唬赵礼,要他交待粮食在哪,但不少赤眉一听,当真来了精神,甚至舔了舔龟裂的嘴唇。 “将军饶命。” 说话的不是赵礼,声音在人群外响起,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子主动走了进来,却是一直逃在民间的赵氏长子,赵孝,字常平。 他本与弟藏匿于泽中,前日外出找食,回到藏身处才现弟弟被抓了,遂蓬头垢面装作乞丐来打探消息,不想在自家的残垣断壁看到了这样一幕。 “赵家子,寻了你许久,总算露面了。” 刘侠卿揪起赵孝,噼啪打了两巴掌,下手极重,扇出了鼻血,又握着刀削靠近他的眼睛:“说,汝家粮藏在何处?” “没有余粮了。”赵孝愤懑地抬头:“去年就有饥荒,吾父已逝于成昌,我便将粮食分予县中饥民,剩下的被将军等带走,一粒都不剩。” “原本指望种点宿麦,但……” 但冬天时赤眉杀到,淮北大乱,谁还有心思种地,加上一冬天没下雪,导致本就不多的麦子地几乎绝收,如今稀稀拉拉,哪怕再过两月,收成还不抵种子。 “你这竖子,还欲嘴硬!” 刘侠卿大怒:“将赵礼烹了!” “勿食吾弟!” 赵孝以为赤眉饥不择食,遂死死抱着刘侠卿的腿道:“吾弟有病,且身体也很瘦弱,他的肉一定不好吃,若要吃,便吃我!” 赵孝满脸是泪,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道:“我身体健壮,没有病,一定比吾弟好吃。” 刘侠卿等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甘愿送死的人,相互震惊地对视着。 “勿食吾兄!” 赵礼却也哭嚎起来:“不慎被捉来的是我,被汝等吃掉,乃是命中注定,可兄长有何罪过?” 一时间,兄弟竟相拥在一起,互劝对方要让自己去死,情急之下已是泣不成声。 这一幕看得赤眉心里很不是滋味,而桓谭也乘机进来规劝。 “如此孝悌之人,从事难道当真要杀了他们?” 刘侠卿知道,赵家是当真没有余粮了,被桓谭一劝,只悻悻作罢,将兄弟二人打入随军俘虏营,与桓谭、刘盆子等一起干粗活,还骂骂咧咧给自己找台阶下。 “吓唬汝等罢了。” “樊巨人有言,赤眉就算饿死,也不人食人!” …… 可人间惨剧究竟会不会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 留在沛地的赤眉还剩下十几万,多是老弱妇孺,粮食已尽,连粥都没得了。 于是桓谭、刘盆子和赵孝这些昔日的人上人,就只能跟着赤眉吃糠,把陈年的谷衣烤熟,舂细了,再把葛根挖出来剁碎磨成面,搀和着打糊糊喝——得大口喝,有些植物根茎很苦,小口根本咽不下去。 也有人去剥榆树皮,好似在剥富人的衣裳,切成碎疙瘩,烘干,再磨成面煮汤。那汤好喝得很,粘乎乎的,放凉了吸着喝,一碗汤一口就喝下去了。 刘盆子学会了挖野菜、拾地软,亏得是夏天,只要下一场雨,山坡上就全是绿油油的植物,会识种类的人能从一堆杂草里准确找到能下肚的,但刘盆子等人不懂,就只能跟割牛草一样乱挖——牛全没了,要么杀了吃肉,要么载着辎重随赤眉主力西征。 挖野菜的人很多,有的人饿到掐下野菜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刘盆子觉得,他们就像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牛羊群,只剩下吃的本能。 亦不乏误食毒草毙命的,刘盆子和赵家兄弟去收过尸,他现这些人死时并不狰狞,总是笑着的,后来他才明白,此时死去反而是幸运,便不用再经历更痛苦的饥肠辘辘。 等野菜也被啃食殆尽,新的来不及长出来,林子里的树皮也被剥光时,更疯狂的事开始生。 有饿疯了去啃朽木的,将木渣连同柴虫一起塞进嘴里咀嚼。 也有吃土的,可以吃的是后世称之为“高岭土”的玩意。 在最艰难那几天,刘盆子将安全的食物,让给误食毒菜后上吐下泻,病到奄奄一息的桓谭,自己则试着吃土,极难下咽,就跟嚼沙子一样。 “土不就是沙子么?”赵孝也跟他一起吞咽,他将能吃的东西多让给了弟弟,对桓谭也算照顾,赵孝当年也曾举孝廉为郎,在长安与桓谭有过一面之缘。 土吞下去后能缓解饥饿,但难受的是后面,肚子胀得不行,但蹲一个时辰都都排不出便来,半个月后,6续有人腹胀而死。 刘盆子怕了,只能趴在石头上,让赵孝、赵礼兄弟用筷子给他掏粪蛋,痛得他杀猪一样叫,血把赵孝手都染红了。 刘盆子哭得不行,兄长还在的时候,纵是在赤眉军中放牛,他也没受过这委屈啊,只抽泣说再也不吃土了,饿死也不吃了。 和他一样想法的不乏其人,这几日,6续出现了盗尸的事,先前掩埋下去的尸体被人挖了出来,这些饿死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身上的肉被并不锋利的器物割走。 刘侠卿很生气,外头的盗匪可以这么干,但赤眉不行,还抓了几个赤眉,那些人颇为委屈:“扔在山沟里的死人,不也一样叫狗扯狼啃去么?与其便宜了畜生,为何人就不能吃!” “人不是禽兽!”刘侠卿骂着杀了几个人,但根本无济于事,盗尸愈演愈烈,最后甚至出现吃活人…… 这一日,刘盆子与赵礼照例去寻野菜,路过一间屋子时,赵礼说他闻到了香味。 顺着这味道,他来到一间屋子,门缝往外冒热气,一推开门,却没看到人,只见灶正烧着,陶釜里煮着什么东西,咕嘟嘟地响,屋内窗扉紧闭,肉香四溢。 大概是野狗或者狼吧?他们知道,住在这的是个瘸腿的本地猎户,经常能打点鸟儿之类,偶尔也怜惜他们是富贵人家沦落至此,给点雀儿腿,刘盆子能放在嘴里咂一整天,老猎户则看着他们笑,目光怪怪的。 刘盆子已经吃了几天土,饿坏了,走过去想喝口汤,这不算偷。 但赵礼却死死拉住了他,目光惊惧地指着屋里的水缸! 那是人的髻,一整块的搭在水缸盖上,刘盆子饿得头昏眼花,还以为有人躲在水缸后头,走过去一瞧,缸后空空如也!倒是那髻沾着血!新鲜的血! 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而这时候,厨房的另一个门走进来猎户那一瘸一拐的身影,问他们为何在这。 不仅额头上抹着红色的赤眉,连眼睛也是红红的,水汪汪的着亮光。 “是小后生啊。” 老猎户目光没有看二人的脸,而是胳膊、腿、肚子,态度依然颇为慈蔼,伸出手,似是要摸刘盆子的髻。 “饿了罢,我这有肉,汝等吃么?” …… 刘盆子和赵礼是连滚带爬逃出来的,而赤眉从事刘侠卿得知此事后,气得七窍生烟,立刻带人上门将猎户擒了,才知他竟用晒干的鸟儿腿,骗了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杀了食其肉。 老猎户被当众处死,但他死前却依然红着眼睛,骂骂咧咧:“过去沛地样样都好,就算灾年,也能剥树皮吃,直到汝等至此,天旱了,地荒了,连草根树皮都吃尽了,不是我想食人,是汝等逼我食人!” 言罢,头颅已被刘侠卿持斧砍了,并扬言,往后再有食人者,杀无赦。 “他说得有理。” 赵孝带着刘盆子和赵礼看着这一幕,只道:“本地人,尽是被赤眉逼死的。” “赤眉从事自己虽虽未亲自食人,却是导致沛地大饥的罪魁祸,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桓大夫说,赤眉以为,汝等刘姓宗室和我家这等豪宗,皆是硕鼠。” 赵孝看向赤眉的目光中,尽是痛恨,杀父破家之仇啊:“那彼辈,就是更可恨的飞蝗!造成的**,十倍百倍于前!” 但恨归恨,他们却也没有脱离赤眉逃亡他处,因为赵氏兄弟曾去过赤眉控制的边缘地带,那里更是全然没了秩序,盗匪横行,吃人亦或是易子而食,司空见惯。 可这样下去,沛地的人只怕要统统饿死,赤眉从事们已经在商量,实在不行,就去淮水碰碰运气,淮南的两个势力:淮南王李宪和吴王刘秀都派了船只封锁水面,阻挡赤眉南下,或许能找到船只渡过去么。 但以他们这些老弱病残,能否打得过南方政权亦是一个疑问。 好在就在这时,有捷报从西边传来:“汝南已被樊巨人攻陷!” “绿林大败,撤回南阳!” “吾等可以去汝南就食了!” 欢呼阵阵,尽管能走到那边去的人,或许不到半数,其余可能在沿途就会倒毙,但终究给了他们一点希望。 而刘盆子,也要与桓谭分别了。 桓谭已经病了大半个月,根本无法远行,而回来的赤眉得了刘盆子之兄的贿赂和哀求,要将他带到西边去。 这次赤眉军将放弃俘虏营,赵孝、赵礼兄弟也被释放,实则是将他们留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沛地等死。 “我会设法去淮南。”赵孝如此对刘盆子承诺:“听说吴王治下颇有秩序,淮水舟师只拦赤眉军,不拦灾民。也会设法寻车船带桓大夫同行,他救过我兄弟的命!” 刘盆子颔,只能握着桓谭佝偻的手,与他告别。 “夫子,弟子要走了。” 桓谭虽病笃,但还有点知觉,只微微点头,伸手摸了摸刘盆子的髻。 门扉吱呀作响,刘盆子跟着赤眉军走了,面容枯瘦的赤眉老弱妇孺,眼中有求生的希望,但更多是迷茫。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春秋时的庶民只是在诗里愤懑一番,但赤眉更进一步,是当真将“硕鼠”去除了。 然而在打死故乡的硕鼠后,他们却没能迎来想象中的好日子,只能迁徙、流窜。总无法扎下根来,于是转战数州,所向披靡,虽将一地地硕鼠打尽,但自己却成了比硕鼠更招本地人恨,酿成更大惨剧的“蝗贼”! 最后赤眉在吃尽一处后,又不得不继续上路,沛地如此,刚被打下来的汝南,未来可能要去的南阳,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如此反复,毫无前途啊。” 桓谭只闭上了眼:“赤眉欲转战天下寻找乐土。” “殊不知,却是南辕北辙,离乐土乐国,越来越远了!”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76章 比烂   更始二年四月下旬,南阳宛城,刘玄也顾不上和他那位力气大的夫人在案几上玩游戏了,当听闻赤眉军袭击汝南,当地绿林军大败,全郡已陷时,顿时大为惊恐。   “这赤眉说好要到颍川整编,再入关击第五伦,怎就忽然反了!”   “彼辈桀骜难驯,朕也有准备,但汝南乃是大郡,郾王、随王驻扎在那,募有兵卒四万,舞阴王奉朕诏令,在汝南提防淮南李宪,也统兵两万,加起来就是六万,怎就忽然大败了?”   舞阴王李轶狼狈不堪,他驻扎在汝南南部的新蔡县,赤眉来袭太过突然,等他听到消息时,郾王、随王已经大败,双双战死,而赤眉十万大军还在朝他包抄过来。   李轶顿时就傻了,只能匆匆应战,新蔡一役,本来自诩草莽的绿林,被赤眉不要命的打法给吓坏了,战场上全然是没有规矩的乱斗,最终赤眉占了人数和气势的优势,李轶丢下大部队,几乎是只身逃回。   事到如今,他只能将所有锅都甩到死人头上。   “陛下。”李轶沉痛地说道:“都怪郾王、随王在汝南横征暴敛,名为兵,实为匪,时值饥荒,二王派兵到乡下抄粮,地皮都刮了一层,不但百姓痛楚,连当地豪右也怨恨不已。”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刘玄的问题,去年汝南出了一个称帝的家伙,还是舂陵刘氏的亲戚,也出于长沙王一系的钟武侯一家。刘玄派兵将此人击灭后,深为痛恨僭越者,遂对汝南支持过刘圣的豪强大肆清算,派了两个凶恶的绿林渠帅过去,这二人哪懂什么治郡之道,短短半年,就将富庶的汝南折腾得民生凋敝。   既然更始不得人心,当赤眉杀到时,当地庞大的流民里应外合,赤眉反而壮大了不少。豪强们则慌了神,倒是希望绿林留下,但绿林军兵败如山倒,他们的帮助也杯水车薪,不到一月,汝南全境沦陷。   昔日能追着新军揍的绿林军,这才短短一年时间,在面对更加散乱无秩的赤眉时,却忽然不经打了。   刘玄喃喃道:“难怪朕前些时日出宫,马突然惊奔,触撞在北宫的铁柱门上,三匹马撞死了两匹,原来是应验了这预兆。”   若是撞死三匹,连李轶都不一定回来。   刘玄这段时日被酒色蒙蔽了双目,此刻才梦醒过来,现自己并不安全,他没什么本事,只能干着急,看着满朝诸侯王、公卿道:“诸卿,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他近来任用的那些“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们,讨好刘玄,和他一起享乐是好手,国家存亡的大事哪里懂得?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赤眉之所以造反,或是因为不满意封赏,先前赐侯位,或可再派使者去,许诺封王,自能安抚彼辈。”   众人都被赤眉的战斗力吓坏了,刘玄慌神之下,只欲答应,却被殿内一人呵斥道:“陛下,请斩此辈!”   “赤眉见绿林软弱,只怕更生野心,要径直来打宛城了!”   却是在刘伯升死后,取代其位置,做了“大司徒”的朱鲔。   说起来,这朱鲔亦是颇为奇异,刘玄要封绿林众将为王时,众人都欣然接受,唯独朱鲔表示,他要恪守高皇帝白马之盟,不愿接受“胶东王”之号。   刘玄大为感动,遂对朱鲔大为信任,其余诸将遣去外面之国做封疆大吏,唯独朱鲔留在南阳,掌握着京畿兵权。   当初刘玄欲遣刘秀去东方,朱鲔也颇为反对,如今果让刘秀成了气候,摆脱了自己的控制,这让刘玄十分后悔,同时对朱鲔提议更加重视,急道:“大司徒有何建言?”   朱鲔道:“汝南与南阳毗邻,大军十日可至宛城。赤眉是心腹大患,当务之急,是召集诸王南下剿灭!”   “陛下当传诏,令淮阳王自陈留来,比阳王自洛阳来,穰王自颍川来,汝阴王自淮阳来,与大军汇合,五路合兵十万进剿,将赤眉击灭于汝南!”   “臣附议!”西平王李通站了出来,说道:“汝南北望颍、洛,南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宛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襟带要处也,赤眉在斯,朝廷难以安寝,应当集全力清除。”   “眼下河北混战,不论是刘子舆还是马援,都无暇南顾。在诸郡留少许兵守备即可,但武关的两位诸侯不可撤回。”   当然,如此一来,汉中王刘嘉在蜀军进攻下的苦苦哀求,自然也不会有回应了。   不过李通虽支持召回诸王,却认为和谈也不可落下。   “诸王收到消息再回师,短则两月,慢则一季,得让使者将赤眉安抚住,让其留在汝南就食。”   按照李通对赤眉军的理解,这群甿隶和蝗虫一样,打到一处,就会停下数月,将粮食吃光,再抹抹嘴上路前往下一处,只望他们此番也会如此。   刘玄同意了群臣之议,但在散朝后,李通却故意走在后头,向刘玄请求单独谒见。   刘玄看了一眼侍奉的亲随,让他们出去后,李通下拜道:“陛下,赤眉号称三十万,若一味向西,赶在诸王回援前进攻宛城,后果不堪设想,臣还有三个提议,若能采用,方为万全之策。”   “卿快说!”   李通说道:“其一,赤眉一贯掳掠豪家,臣愿为大王召集南阳诸姓,晓之以理,告诉彼辈,若是赤眉杀入宛地,诸姓谁都别想活,如此方能众志成城,共御贼寇。”   “此策甚善。”   李通又道:“其二,汝南之所以丢失,与将军庸碌有关。”   打了败仗的舞阴王就是他堂弟,李通也就直接骂了,他这弟弟啊,争权夺利搞阴谋不错,但要论打仗?却是个外行,最大的胜利,不过是在昆阳作为同出城的十三骑之一,沾了某人的光芒罢了。   这也使得李轶对刘秀心生嫉妒,但这种事,嫉恨有用么?   李通道:“前舞阳王、廷尉王常,乃是绿林宿将,因私助刘伯升被削爵,如今在宛城思过;振威将军马武,亦曾屡立战功,如今在湖阳县练兵屯田;还有邓氏新家主邓奉,少年英才,曾大败与魏王伦齐名的窦融……”   “如今情势急迫,还望陛下能起用诸辈,共同抵御绿林啊!”   刘玄稍稍犹豫后,还是答应了,前两人虽倾向于刘伯升兄弟,但如今刘伯升已死。   而邓奉,则是刘玄都较为欣赏的小将,若非他果断挟持邓氏兵南撤,刘伯升也不一定会被第五伦围死……   等李通告退而出后,却招来了最信得过的家人。   “带上少许人,设法走江夏、过豫章,绕路去一趟江东。”   “替我面见吴王,送上书信。”   “告诉他,王常、马武诸将军会重掌兵权,而绿林渠帅将同赤眉决战,待彼辈两败俱伤之际,便是吴王归来,重掌大权之时!”   李通对刘玄已不报什么期待,于公,南阳诸姓的利益需要一位有能力的将军,亦或是新的帝王保护,纵观舂陵众人,也只有刘秀有这本事。   于私,刘秀是他亲姐夫啊……   李通抬起头,看着宛城阴沉沉的天,忧心忡忡,相隔太远,刘秀纵是率军归来,也是数月之后了:“也不知道赤眉能否被拖住,时间,还来不来得及!”   ……   在宛城的宫殿里,每日大鱼大肉的更始皇帝是看不到饥荒的。   但这场灾祸确实也在南阳大地上横行,若论遭受兵灾最严重的地方,南阳绝不逊色于东方王莽末年,新军与绿林在此周旋,围困宛城又费时大半年,大多数壮劳力都作为双方兵源,参加了惨烈的战争,死伤无数,流离失所,生产自然就耽搁了。   宛城宫中,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出了都城,则是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这便是王莽在巨毋霸、崔保护下,进入他口中的“前队郡”时,见到的光景。   巨毋霸搞到了一匹骡子,让王莽骑着,打扮与邻家白老翁无二的前任皇帝,这一路看到”前队“如此凋敝,不由义愤填膺。   “当年前队乃是荆豫之间的富庶之地,宛城位列五都,可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崔如此感慨,他作为王莽元从之臣,从新都就开始追随,对这个郡还是有点感情的。   为了搞清楚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否安全,崔一路上不断询问流民。   “新都?吾等就是新都人!”   听到这群衣衫褴褛之辈竟是封地之民时,少言寡语的王莽猛地抬起头来,听着崔和他们攀谈。   这群新都的流民一共十余人,原本没安好心,但瞧见身高马大的巨毋霸后,就收起了抢这群人一波,将驴夺来杀了吃的心思,只乖乖应答起来。   “你问吾等为何不留在新都种地?没地了啊!”   耳朵在战争中被削掉的青年农夫,对王莽等人讲述起他的凄惨遭遇。   “当初绿林进攻宛城时,我听人说入军中可以财,不愁吃穿,稀里糊涂跟人一起抄家伙去投军,伯升将军烧新都宫时,我就在场。”   听到这,王莽皱了下白眉毛,但仍什么都没说。   “小长安之战也打了,在那丢了一只耳朵。但错过了昆阳,只去围了宛城。”   “你问我可过上参军时奢望的好日子了?呸!上当了!这期间过的日子,连狗都不如!吾等不是伯升将军嫡系,没衣裳,没军粮,都得自己去抢。”   他们看见忽悠自己上战场,自称要封侯的县城轻侠回头让众人打起精神时,被弩箭射倒。某个绿林渠帅直接带兵过来,高声宣布众人现在属于他。   一次次参与战争,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从来吃不饱,鞋子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衣服烂成布条,许多人因生病死去,比战死者更多。   而口口声声为民而战的舂陵刘姓、南阳豪强、绿林渠帅,只会在吃饱喝足之后,威风凛凛地簇拥在更始皇帝身边,趾高气扬地呼喝,要他们像飞蛾一般,去攀爬宛城墙垣。   “犒赏?酬劳?爬墙的赏口饭吃而已,不爬就饿着。打下宛城后,渠帅豪右们或许得了不少财物,吾等连一匹布都没抢着,全交先进去的人抢光了。”   当目睹太多次乡党死于沟壑后,他也受够战争了。   “渠帅们要去北边各郡,不让士卒回乡。我想着跟着去也与在南阳一样,捞不到好处,遂偷偷跑了。”   然而,等到稀里糊涂被裹挟进战争的自耕农回到家中时,却现故土残破,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他说到这有些难过:“听说更始皇帝娶了一百个嫔妃,我只有一个妻,回到家时还不见了,也不知是被乱军掳走,还是逃荒去了,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妻没了还可以再娶,乱世里孤女也不少,更过分的是,他们的土地,已经被当地大小豪强欣然瓜分了!   “诉讼?说理?去哪说?”新都的流民颇为愤慨:“占我地的,就是当地的新县令!而县丞则是他家姻亲!县尉是其侄儿。”   “有人聚众去讨个说法,直接被强弩乱射,为者吊死在坞堡上。”   绿林渠帅、舂陵宗室、南阳豪右,这是更始政权微妙的三角平衡。   战后绿林渠帅、舂陵宗室大多分封到外郡为王,南阳这膏腴之地就任由诸姓剖分。他们在战争中支持了更始,刘玄总得有所报答,几乎家家都封了侯,拥有了朝堂大官和地头蛇的双重身份。   如此一来,土地矛盾本就尖锐的南阳、汝南,富者阡陌更加宽阔,而贫者真真连立锥之地都没了。   这些为更始政权流血流汗的农夫,大多只能认命沦为佃农,硕大的南阳,几乎没有自耕小农了!   做奴隶而可得,这就是他们从这场复汉灭新战争里,得到的唯一奖励。   “要是能活命,佃农就佃农,奴婢就奴婢,可近来,连佃农都没法当了。”   “去岁秋租就收了七成,七成啊!交完后只够勉强果腹,再留点种子。”   “岂料入夏后,又说要征赤眉,派人来追加了一成,活不下去了!”   新都人瞪大眼睛,语气夸张而怒火冲天,饥荒席卷天下,南阳也不能避免,刘玄为了维持享乐,要求豪强们上缴粮食,豪强们推脱搪塞。   但近来赤眉大举入寇,汝南丢了,南阳豪强顿时急了,这才响应更始号召,开始出粮出力。实则是将负担转嫁给佃农,他们被这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听说要征兵和赤眉打仗。   但上过一次当的人,绝不会再相信了。   “反正妻走子死,没什么牵挂,乃公直接锄头一扔,就带着乡党们,出来当流民了!”   “没错,就算是改投赤眉,也比给那更始皇帝卖命强!”   “什么人心思汉?汉就这样?日子还不如从前!”   新都人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遭遇,到最后时,他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整个人仿佛死去的王莽猛地抬头,一下子好似活了过来,双目散着异样的光彩。   “乃公现在,就怀念让新都人免赋税的新室皇帝!” 第377章 百姓无不怀念我大新   曾经富庶的南阳郡,如今却一片凋敝,灾民流民源源不绝,皆扶老携幼,心想出外逃荒,又因身边没有余粮,只得沿途求乞。   一路上风餐露宿,说不尽困苦颠连。不料逃过一县,甚至去到宛城底下,也是如此情形。因此逃荒人民,就有许多活活饿死,也有因着贫病倒毙路中。其幸得生存之人,也多半鹄面鸠形。   流民中老实的或乞讨、或在田野里找些野菜之类果腹,不老实的就会去抢、就会去偷,而当饿到极处,恐怕连那些老实的也会改了本性,开始人食人,秩序一片混乱也难怪赤眉能轻取汝南,那边也是这般光景。   而各大坞堡依然高高耸立在原野上,每天都有活不下去的灾民去投奔,豪强徒附、奴婢数量与日俱增,几乎要恢复到汉时的水平。   “在予治下,有王田之制,田亩皆属国家,不得买卖,自然也无有官吏豪强强占耕地之事生。”   “又有私属令,奴婢亦不得买卖,是故豪强亦不敢虐民太过。”   看着这一幕幕惨相,王莽忽然就精神起来,他开始频频将新政与更始做对比。   “天凤年间天下大旱,予不但亲自菜食,还下诏,所有被灾之处,人民赀财不满十万者,尽免其租税。又令各郡放诸仓粮食,同时开天下山泽之防,任由百姓取山泽之物,以全元元。”   “流民入关数十万,予命于长安城中建筑房屋二百区,以居贫民,专门设置养赡官赈济,当是时,纵然不像底下所言,人人皆能食梁米肉羹,但温饱亦可满足,又招募青壮入伍,让彼辈有一个生计。”   “可这更始伪帝,他做了什么?听人说,大灾之中,居然还在享乐。”   王莽痛心疾,自己如此节俭爱民的皇帝,输给这样的人?不甘心啊!他同时也更加渐渐明白,新室为何会崩溃了!   “群臣误予!”   他的诸多政策都是好的,是底下人执行出了问题。豪强猾吏歪曲予意,辜而攉之,小民弗蒙德泽,非王莽本意也。   “诸将负予!”   王邑、王寻、廉丹这些庸碌之将,平日里颇为吹嘘,但每场仗都是十几万几十万的送,哪个朝廷撑得住这种损失?   “最辜负予者,便是第五伦!”   还出了第五伦这种野心家,来自鸿门的背刺是导致政权毁灭的直接原因。如今王莽一看,心中只觉得:“这更始、绿林如此不堪,当初若是换一个将军,比如田邑将偏师出武关,袭南阳,或许绿林军就被摧枯拉朽了。”   “乱天下者非予,诸汉是也!”   归根结底,他没有错,错的是辜负了新室怀柔之意,一心念着复辟的诸刘宗室。瞧瞧他们把好好天下祸害成了什么模样!而赤眉也好,绿林也罢,原本都是老实百姓,却被叛贼们利用了!现在后悔了!   等抵达新都,看着自己曾经的封地只剩下黑乎乎的残垣断壁,多有流民游走其中,身形瘦削恍若鬼魅,王莽就更是愤懑了。只骂刘伯升自诩高帝,实则项羽做派,他与第五伦狗咬狗死在关中,真是大好事!   巨毋霸一贯是少言寡语的,而崔则听着老皇帝泄抱怨,心中不以为然。   别看新都人口口声声怀念新朝,但他们怀念的,不过是王莽给封地百姓的福利,免租税的好事,若王莽当真亮出身份,新都人信以为真的话,做的第一件事恐怕是……   擒了他,押去宛城换赏!   王莽却不这么觉得,仍将天下当自己的江山,这张好帛,他挥笔乱画可以,但落入更始绿林手中如此糟践,顿时心疼不已,那股周公再世济世之心又萌了。   但王莽还来不及做什么打算,他们这巨人、老叟、文士、骡子的组合实在显眼。叫新都人看见传了出去,遂被一位途经此地的绿林渠帅派兵给围了。   这是一支过路的军队,人数上百,后头还有源源不断的部队,将王莽等人的容身之处围得水泄不通,戈矛指向他们,后头还有弓箭,逃无可逃。   若是巨毋霸一人,或许还能杀出去,但唯恐冲突误伤了他的皇帝,只能护在前头,听从绿林兵的吆喝,加入了他们长长的队伍。   队伍里尽是被收拢的流民,眼中尽是彷徨。   崔大恐,还当是身份暴露,连忙与之分说,自称是从西边遭了匪患,逃来的富裕人家,王莽化名田翁,他是家吏,巨毋霸则化名田恶来,是护卫。   岂料那绿林渠帅看都不看王莽一眼,却是冲巨毋霸来的。   “好壮士!”   绿林渠帅对巨毋霸赞不绝口,此人高一丈(汉丈),腰围壮硕,这要是放在战场上,必是一员猛士,只可惜却只为其老主人挑担,真是浪费了。   渠帅很是高兴:“这趟来新都抓丁去打赤眉,竟能遇到这样的人物,真是幸哉!一人能顶十丁!”   “渠帅,那白老叟是否要抛下?”   “连人带骡,都抓回去!我看他头虽白了,但还精神,也能做事,拾粪添火总会罢?再不济,也能扣下当人质,好让那对主人忠心的巨人为我效命!”   ……   灾旱不会分辨政权名号,它肆意行走在人世间,能挡住军队的山河之固,却不一定能拦住天灾。   四月下旬时,关中也未能逃过旱情,只见赤日当空,有如烈火,晒得田干河涸,树焦草槁,田中的粟苗已经枯黄过半,当真是天地行灾,万民遭劫。   “幸亏早早奉大王之诏,在上林县新辟的田地附近开挖了沟渠。”   司隶都水监杜诗后怕不已,在没有水利的年头,农业纯粹是看天吃饭,遇上久久不雨,百姓除了大老远去提水浇灌干涸龟裂的土地,也惟有叫苦呼天,瞪着双眼,呆看晴空,希望云兴雨作。   单纯的农业风险极大,富足之家,虽广有田地,因无收成,也会变为穷户;贫苦之人,靠着代人耕种度活,至此更无可谋生,只听得到处男号女哭,人人呼饥。   可有了水利沟渠,旱情尚能稍稍控制,渭北的白渠、郑国渠等就能源源不断给膏腴沃土提供灌溉用水,让魏国的粮仓在大旱之下仍能让粟、麦存活,让即将到来的夏收有点希望。   而在渭南上林县,水源较渭北更加丰富,杜诗奉命与本县屯田兵、民合力,将河流开出一些小沟渠穿过农田,新修的水车再将渠水送到各顷田畴中去,好歹缓解了旱情。   只是沟渠上下游之间的争水斗殴也更加频繁,魏王不得不令京兆尹和中尉府出动兵卒弹压,又让杜诗统一分配各沟渠水闸门开合,抓到私斗者就派去挖渠。   “秦人勇于公战,怯于私斗的好传统还是得延续啊。”   魏王巡视诸渠情况时如是说:“北地、上党在打仗,关中亦然,这一战,是与旱魃饥荒决死!”   三月份通过考试的三百多名官吏,经过月余时间的培训,如今也派上了用场。或在第五伦身边跑腿,或下放到渭北、渭南,协助运粮开渠等事,基层官吏中,总算不再全是前朝旧吏,也有魏王的人了,陈旧的体系也算注入了些许活力。   第五伦试图控制饥荒,如今饥荒主要在渭南,上林新辟田畴距离收获尚早,长安城还有二十万张嘴嗷嗷待哺。   渭南饥,则移之余渭北……还是老规矩,以工代赈,闲人就募集到上林县挖渠,车乘源源不断从栎阳渡渭桥南下,曾经被第五伦掏空的太仓再度堆满渭北的陈年米粮,作为他们的口粮。东西市也放出一部分粮食稳定价格,绣衣卫出入两市,任何囤积行为都会受到官府铁拳制裁。   经过上一轮轻微的反腐,瞧见魏王连自家宗室都下狠手,官吏们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大肆贪腐,顶多小偷小摸。   “如此,倒也不至于像王莽时赈灾一般夸张,当时一万石粮食下去,结果肥了经手官吏,百姓颗粒无获,却只能煮草木为酪,饿死者无数。官员竟还哄骗王莽,说灾民皆食肉羹,王巨君居然还信以为真!”   第五伦对王莽时代的赈灾是颇多讽刺的,称之为“以小善欲弥大恶”。   “许多地方受灾不敢报,只因王莽不喜人陈说灾变,且灾害与俸禄挂钩,谁报谁受损。”   “而所谓的令贫苦灾民免租税,也被地方豪右猾吏利用,最终免租税的尽是富人,而贫民反而要承受更多厚赋。”   “于长安城中建筑房屋二百区,以居贫民?住进去的多是轻侠恶少年,贫民居于皇城墙根脚下,还被官员驱赶,唯恐叫王莽瞧见。”   若非王莽赈灾无方,也不会有那么多穷苦士卒跟着第五伦造反。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也学着王莽,在饥荒之时带头“菜食”。   他吃的东西,是开春时预料到会有大饥时,让人在上林诸园囿大肆种植的苜蓿。   张骞西行,带来的不止是天马和葡萄,还有此物,汉武帝时当异物种植,如今渐已扩散,是军马最好的草料。   这可是好东西,三个季节都能长,一年能收好几茬,营养也丰富。   如今已是盛夏,春天时收过一次的苜蓿,再度如滚绣球似的乱生,园囿中满地都是,苗高一尺余,但很嫩,用手掐最宜。   粮食缺口太大,渭北陈粮填不满,第五伦就号召上林人兼食麦饭、苜蓿,甚至带头开吃,朝会后还让群臣同食。   第五伦不让庖厨弄太复杂的做法,想体验吃糠喝稀,也没必要弄蜜糖酿糠皮来自欺欺人。   最开始群臣也吃得挺开心,蒸好的苜蓿倒也不算难吃,有咬劲,味微甘,不苦不涩,还能让他们大鱼大肉的肠胃通畅。但偶尔几顿可以,天天野菜,谁受得了?几天下来,众人再见苜蓿,脸都绿了。   第五伦却只道:“吾等尚能加醋蒜吃,百姓却只能蒸后就麦饭干咽,岂不更苦?”   “只要夏收一日未到,饥情不曾缓解,这苜蓿,余就天天吃!百姓吃什么,余就吃什么!”   君辱臣忧,群臣自然也只能效仿,顶多回家开小灶。   但第五伦接下来的宣言却将他们吓坏了:“百姓吃土,余也带汝等吃土。”   “若是百姓被逼到人食人……”   第五伦点着在场群臣:“那不但余要下诏,割以罪己,九卿,也少不得就要换几个了!”   这也太苛刻了,旱情饥荒,饿死几个人难道不是正常的么?有大臣遂规劝道:“大王,这是乱世,比不得盛世啊,纵是有惨剧生,大王也不应自咎。”   “王莽虽然昏聩糊涂,坏了天下事,但至少还有心救民。如今其余各州也有饥荒,但更始等却无一救之,只顾得享乐混战。世上诸汉,连王莽都不如!与之相比,大王犹如尧舜!”   第五伦也曾好奇诸汉究竟废弃了什么,又复了些什么,让黄长等人派遣细作潜入绿汉后,大概总结了这样一番话:   “新室废,汉家复;王氏废,刘氏复;予废,朕复;常安废,长安复;新朝古服废,汉官威仪复;五等爵废,诸侯列侯复;天文冠废,刘氏冠复;新历废,汉历复。王田废,兼并复;私属废,买婢复;猪突豨勇废,汉军奔命复。”   王莽曾经将汉家制度改了个遍,更始政权又统统改了回去。   但大多“废”与“复”,都是换汤不换药,甚至连汤都不换,只换了盛汤的破碗,情况甚至还更加糟糕。百姓所思的汉是轻徭薄赋的汉,如何却盼来一个禽兽满堂、朽木为官,压榨之能甚至过新朝的“汉”。   百姓贫苦如旧,压抑如旧,稀饭和豆腐还是从前的味道,千呼万唤的汉家是回来了,肩上的负担显然加重了,岂能没有失望?   总结下来一句话,近来不少境外州郡竟出现了“人心思新”的情形,不少人后悔造反,究其缘由,不是因为大新太好,而是因为诸汉太烂啊!   “那余就更得赈济了!”   第五伦见群臣都有些志得意满,觉得魏国已是人间灯塔了,遂提醒他们道:“临渠乡诸第宗庙,最初叫‘里仁堂’,取自论语《里仁》一篇。”   “那一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余很喜欢。”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诸汉做得多糟糕,第五伦可以当乐呵来听,但他的政权,纵然有诸多不足、问题,也必须向好向善处走!   “余不屑与更始、王莽等不贤者比烂。”   “要比,就与文景、昭宣比好!” 第378章 五学 承宫回乡颇为低调,没有跟任何人说,他不喜欢官员父老相迎,故人前倨后恭的场面,仍换上了贫贱时的补丁衣裳,只雇了个车夫,赶着一辆单车回到武功县。 他家太小,连车棚都没有,只能停靠在家旁大槐树下,正好妻子听到马匹嘶鸣走出来一看,没料到丈夫竟此时回来,惊得手里的瓢都掉地上了,惊喜后却又别过头去擦起眼泪来。 因为不少乡中闲人都说,承宫考上郎官,得了富贵,再不会回来了! “时间紧,考完就入了宫,直到今日才得空归家。” 尽管仍穿着粗布衣裳,但承宫整个人精神气质有了明显变化,昔日的穷酸儒生,如今却是魏王身边的红人。短暂温存过后,承宫还给妻子头上添了一根东市买的银髻,上头缀着一颗珍珠。 承宫也不避讳此物来源:“听说此乃汉宫之物,也不知是哪位美人、嫔妃所戴,魏王撤离长安时,有百姓进宫里拿的,近来天下大饥,关中也粮食吃紧,这样的好簪,只用一斗米便可换到。” 而承宫作为两百石的郎官,每日食俸都过了五斗米,他们家再也不用过饥一顿饱一顿的贫苦日子了。 到了中午,弟子们才得知消息6续赶来,他们一部分拿着符节,去卫将军万脩军中做了刀笔吏,也有几人不甘心,决定两年后再考一次。 承宫自然没忘了弟子们,让他们去车上将满载的好东西搬来分了。 “笔墨,书简,还有纸,好多纸!”弟子们读到过魏王派的宣传册,但目前产能有限,出了长安,纸张仍是稀罕玩意。 五陵士人喜爱丝帛,太学弟子钟情于“一闻就有丹青之味”的笨重竹简,视纸张为贱物,认为它们不配承载好字好文章。 但乡野寒士却不在乎,对一群常常只能在沙地上练字的穷人而言,岂会有太多奢求? 妻子则哭笑不得,原来承宫俸禄的大头,又投在这些东西上了,他们家的日子,往后也不一定能好过。 弟子们在院中团团坐,好奇地问起宫中的一切——承宫等人被第五伦集中培训月余,合格者方能外放到各官署郡县“实习”。 这月余学些什么?莫非是扬子之学? 承宫摇摇头,他事先也没想到,魏王口口声声要扬先师遗学,但两月期间却无半分涉及,非要给他们学的东西取个名的话,姑且就暂时称之为“五学”吧。 “先是宗正第八矫出面,给吾等讲了魏国立国之本!” “宗正在太学学的是尚书,他便从一《五子之歌》讲起。” 妻子摇着头去勺米做饭,丈夫刚回来,就又进入老师的角色了,不到天黑,他们是不舍得散的。 “汝等知道《五子之歌》么?” 众弟子面面相觑,还是家境最好,见识也较广的一人答道:“出于《夏书》,乃是夏后太康失国,夏后氏五位公子叙述大禹的教导而写了歌。” 承宫颔:“第一歌,开篇便是这样一句话。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又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这两句是何意?” 弟子们应道:“百姓可以亲近,而不可轻视。人民为邦国之本,本固了国才能安宁。” “而大禹治理兆民,恐惧得像用坏索子驾着六匹马;做君主的人,怎么能不敬不怕人民呢?” “没错!”承宫拊掌:“魏王也曾亲临,自陈说,‘余不止敬天与祖宗,还敬百姓;余不怕绿林、赤眉、诸位,只怕一件事,那就是亿兆斯民’!” 敬畏人民,本是古人很早就意识到的事,却在改朝换代中一次次被遗忘。而第五伦如今重新将其提取出来,作为“五学”的开篇立意。 这五子之歌也有意思,还有一段是“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厎(dǐ)灭亡。” 讲的是陶唐氏本来有很广大的土地,因为失德,败坏纲常,导致灭亡。时人不是经常将刘氏汉朝视为唐尧的后裔么?这不就对应上了。 弟子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位在体制内的夫子就是好啊,说不定下一次文官考试,策论考的就是这些事。即便押题押不中,他们也能知晓朝廷的理念和动向,在策论时写出合乎魏王心意的文章。 而还有一堂让承宫难以忘怀的课,是魏王巡视上林时,召集当地父老后,公开提及的。 “大王说,民为邦本,农稼又为民本,是故古之圣贤,皆重农事。” “燧人氏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 “伏羲氏结罗网教人捕渔,养野兽以为牲畜。” “神农氏更不必言,耕种粟米,作陶治斤斧,制农具,以垦草莽,然后得五谷储藏。” “是故能饱天下者,方为人皇!” 经过这两件事,承宫对魏王是越来越敬仰了,他也不遗余力地将这些道理教给弟子们。 而借着突出三皇以农为尊的故事,第五伦一下子把农官拔到了极高的地位,这也和承宫新得的差事有关。 “如今关中饥荒,所有人都指望五月麦熟,我便奉诏回右扶风来,监督夏收之事。” …… “果然,和当地官员所禀并无出入,右扶风夏日的麦子,几乎要颗粒无收了。” 长安城未央宫,四月底时,第五伦看着承宫回报的奏疏皱眉。 直接原因众人都知道,去年腊月,出产右扶风最多粮食的周原一度沦为战场,几万人马在田里践踏厮杀,将麦苗毁灭殆尽,那些地的农夫,还眼巴巴等着第五伦赈济呢。 不过就算不打那一战,去年右扶风在魏、陇势力争夺下,也没法安心种田,只能在春天时抓紧种粟,以求亡羊补牢。 “陇右的细作可传回线报了?” 司直黄长禀报道:“陇军自从败退后,隗嚣得以接管大权,此人不善作战,治郡确实有些本领,让陇兵回乡务农,保住了春耕。” “但陇右地贫瘠而少沟渠,只能指望雨水,大旱持续月余,听说刘子骏垂垂老矣,还赶去陇西成纪求雨……” 一提到刘歆,第五伦就觉得这老头儿是又可笑,又可悲。 “类似的事,刘子骏又不是没做过。” 第五伦当年曾听扬雄提及,王莽摄政期间,有一年接连好几个月都没有下一滴雨,天下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就在王莽一筹莫展之际,刘歆请求行方术,作“土龙”求雨。 于是老刘歆煞有其事,在求雨现场堆了求雨的道具“土龙”,长十丈,还邀来一帮钟鼓乐官,吹吹打打,自己则画了八卦,披头散施法。 “此事被桓谭得知,不以为然,便前去质问。” “刘歆回答说:龙能兴云作雨。现在真龙未现,我造土龙,以像其类,祈求风雨。” “桓谭则说,真正的玳瑁、磁石通过摩擦可以引针拾芥。如果是假的玳瑁、磁石,还能不能引针拾芥呢?同样的道理,即使真龙能兴云作雨,假龙怎么会兴风作雨?” “桓谭这比喻通俗易懂,刘歆无以应对,只好草草收场。” “如今刘歆不长记性,再度求雨,莫非又让隗氏给他造了一条土龙?” 还是他身边博学多闻的郎官杜笃禀道:“大王,黄司直说了,刘歆是在陇西成纪求雨。而成纪据说是伏羲氏之乡,伏羲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 “刘歆大概是以为,成纪有真龙,在那求雨或许更灵验罢!” 原来是这样!第五伦恍然大悟,他又吃了没文化的亏。 随着朝中知识分子增多,第五伦组建了一个御用文人团队,专门帮他寻经据典,正式的官方诏令少不了这些花样文章。 至于想传到基层去的诏书,第五伦还是会自己写,那样比较通俗易懂。 这尴尬被来送膳食的太官令打破,第五伦哈哈一笑:“反正刘子骏也求不来真雨,陇右局面不比关中好,隗崔已病逝,隗嚣也怕是无暇他顾了,对了,二卿可要同食?” 黄长和杜笃只能硬着头皮应诺,与王同食,这本是恩宠荣耀,但一贯锦衣玉食杜笃脸都绿了。 端上来的依然是绿绿的蒸苜蓿,第五伦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还真坚持吃了一个月苜蓿。但这玩意不太顶饿,第五伦晚上也会吃些王后送来的点心——总不能硬撑到晕厥猝死案前,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996而暴毙的君王吧。 方才借着刘歆之事,谈到另一个人,第五伦一时间有些想那位老朋友了,桓谭虽然说话总阴阳怪气,但他那朴素的唯物思想,第五伦还是颇为欣赏的。 第五伦停了筷著,忧从中来:“余还有苜蓿吃,也不知桓谭在吃什么?他去岁因母丧回了沛地,至今音讯全无,司直府近来可有淮北的消息?” 黄长咽下一团苜蓿饭:“沛地、淮北已被赤眉占据半载之久,听说,当地豪右名士皆被赤眉屠戮殆尽,粮食也已吃尽……桓大夫最好是逃到了他处,否则……” 那边没送去细作,只能从绿汉地盘上间接打听,自然不会听到关于赤眉的任何好话。 第五伦只感到惋惜,若是桓谭在长安,自己少不得要让他在太学占据一席之地,好好搞音乐,钻研唯物之思。桓谭的思想比扬雄更加激进,可以稍加引导,使之成为“五学”的重要构成,真是可惜。 第五伦只下令道:“豫州、南阳局势还是要多多关切,当地灾荒最为严重,赤眉要么归降绿林,要么必有一战!” 言罢,看着黄长、杜笃吃下苜蓿后脸上泛酸的模样,只笑道: “再坚持几日,等进了五月份,渭北万顷麦子成熟,余与诸卿,还有关中百姓,就不用再以苜蓿为主食了!” 为了五月的宿麦收获季,第五伦可做了不少准备,诸如让杜诗提前在渭北各县都造了一座水磨坊。麦饭比苜蓿好不到哪去,他第五伦,也可以承三皇未尽之事业,改变一下北方人的膳食结构啊…… 正想着时,绣衣都尉张鱼却匆匆进入温室殿,行礼后径直来到第五伦身边,附耳道: “大王,渭北池阳县白渠上的水磨坊,被当地刁民,给砸了!” 第379章 尝新 水磨坊中有“碾硙”,利用早就成熟的水轮技术和石磨结合,让水流推动碾轮,粉碎谷物。 因为不必太多人力畜力,可以日夜不停地转动,被第五伦认为是“解放生产力”的好法子,入夏后是下了政令,要求各县推广的。 第五伦召集群臣询问时,都水监杜诗感到惋惜:“池阳的水磨坊,并转五轮,夏收之后,每日可破麦三百石,比人力畜力舂捣快了何止十倍,就这样被毁了,真是可惜!” 杜诗只当是同在河内一样,当地闲汉觉得水磨抢了他们家妻女帮人舂米的活计,是故加以破坏。 中尉第七彪则摩拳擦掌:“大王,殴打守磨士卒,持兵械捣毁水磨,这已不是普通的刁民,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出重拳!让臣去弹压罢!” 所以,这是无知群众阻碍生产力进步的简单事件么?池阳就在长陵边上,以第五伦对那儿的了解,当地人顶多抱怨几句,是没有胆量如此剧烈的。 第五伦却没有着急,继续让张鱼禀报事情缘由。 “池阳有巫,对当地人说,就是水磨镇住了水脉,才让沟渠水越来越小,粟田灌溉越来越难,这才煽动了愚民行此大逆之事。” 又补充说,池阳人一贯笃信这一套,王莽建国三年,池阳现了小人儿。有一尺多高,有的骑着马,有的步行,所有的东西都能操持料理,三天后消失不见,但自此以后就有了“小人巫”——其实不过是几个比黄长还矮的小侏儒扮的。 所以,是单纯迷信巫祝煽动的问题?像西门豹一样,将那几个小人巫扔进碾里磨碎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若只如此,除却池阳外,渭北其余几个县也多多少少出现抗拒修建水磨,又是为何? 第五伦以为,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修水磨坊阻碍灌溉听起来荒谬,但倘若是真的呢? 夏收在即,粟苗也急需灌溉,农业无小事,魏王点了都水监杜诗,配合绣衣卫,专门彻查此事,又道:“余记得,明法一科中,刚好有个池阳县士人?” 明法科只收了十个人,没办法,律令基础的士人实在是太少了,而魏虽新邦,但律法还是要基于汉、新两朝基础上修改。 “确实有一位池阳士人,姓吉名耳,初试中了乙榜第二十三,后再试明法,单科中位列第二,如今在廷尉官署做事。” “池阳吉氏乃是当地大姓。“黄长禀报道:“汉宣帝时,有吉恪字允中,担任县令时,在渭北兴修水利,开凿河渠,益广其支,利民耕种。是故民众歌曰:前有郑公(郑国),后有允公,泾水虽浊,塞而后通,利我舟楫,惠我田功,振古如斯,民业以丰。” 池阳吉氏乃是努力拥抱新政权的典型,对这一类家族,第五伦就比较优容。遂让此人加入专案组中,让他们立刻赶赴池阳彻查经过,将相关涉案者该抓的抓,搞清楚事情缘由。 有了魏王耳提面命,效率很高,三日后便悉数返回,向他禀报了整个事件的经过。 “臣有罪!”杜诗回来后立刻下拜稽,自陈罪责。 “经查,池阳人虽受巫祝蛊惑,犯了禁律,但水磨妨碍灌溉,确有其事!” 原来,这水磨坊效率与水的流有关,水流急,轮轴方能飞转动。然而渭北土地平阔,上下游落差太小,沟渠主道上要跑漕船,池阳的水磨坊就建在一道支渠上,为了提高落差,上游往往需截流蓄水,才能让“五连碾”转动起来。 但白渠引的可是泾水啊,最为浑浊,号称“一石水数斗泥”,上游一拦,时间久了泥沙淤积,渠道堵塞,就导致下游水流减小。 如今正值旱季水枯时,百姓为了争水经常生流血冲突,眼看水磨坊这大家伙将渠拦了,前去恳求却被轰走,眼看地里的粟苗都蔫了,义愤填膺之下,不砸你砸谁!? 这些事,初查时当地官府无一言禀报,只委过于巫祝、庶民,建议加大力度镇压。还是第五伦亲点的池阳人吉耳随行,得了乡党哭诉,才告知杜诗等人事情经过。 “砸磨坊的百姓有过。” “从中怂恿的巫祝有罪。” “处置不当的池阳令有责。” “而臣,也有大罪过!” 杜诗很是自责,他将精力都放在渭南上林县的修渠开荒上了,对渭北只派了几个底下的官员去监督,等修好后都没空去看一眼,就验收通过,这才出了大纰漏。 第五伦没有太责怪杜诗,他虽是极好的技术官僚,但在治理经验上却颇为不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余也有责任。” 第五伦反思了一番,“解放生产力”的心思太过急切,下意识显露在诏令里,就被官员视为魏王钟情水磨坊,谁若能修好,就可加官进爵的信号,否则杜诗区区河内一曹掾,怎么就位列朝廷大员了呢? 结果官吏皆为了争这政绩而抢修水磨坊,而不考虑是否合适,又无视当地人需求,遂闹出了民变来。 搞清楚事情缘由后,第五伦的决策也出来了。 其一,重拳是肯定要打下去的,否则就是在变相鼓励渭北民众捣毁水磨,涉案者皆被缉捕,配去挖沟渠劳动改造。 其二,池阳县的小人巫被视为淫祠,一口气杀了好几个,祠庙也被捣毁,尽管当地人肯定会悄悄祭祀。 第五伦同时又下诏宣布,在水磨运行与灌溉两者间,优先灌溉,原本要在渭北各县纷纷上马的工程,由杜诗带人去一一亲自考察,若不合适建造,则立刻取消。 至于已经修好的几座水磨坊,也不划算拆掉,第五伦只再下诏,水碾只能在每年农闲时使用,其余时间必须将拦水闸门开启,还得雇当地人除淤。 在渭北绕了一圈回来后,杜诗也反思了先前的举措,上奏道:“渭北泾流小,土地平坦,水磨坊乃至于水排等器械,只有甘泉山等少数地方能造。大王欲推广此类,还应在上林等渭南各县修建。“ 渭南水资源较渭北丰沛,从秦岭、终南山奔腾而下,落差也大。 如此一来,渭北公田产的粮食,往往要通过漕船运到昆明池,再送往渭南磨坊加工,确实增加了成本,但渭水南北产业和经济互补倒也是一桩好事。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第五伦之让群臣记住这次教训,并立了一个规矩。 “往后不论生何事,都不得以百姓为刁民。” “这称呼要改改,余不能在诏令里口口声声说着‘人民’,私底下嘴上心里,却骂其是‘刁民’!” …… “余就喜欢看承宫的奏疏,实实在在。” 外放出去的新晋郎官们是可以直接向第五伦上奏的,各人的风格也可见一斑。 承宫的上奏文笔一般,不如杜笃等人那般花团锦簇,但胜在真实,看到什么就写什么。 承宫在右扶风监督收麦,那一带也修了几座水磨坊,但承宫说,他在民间走了一圈,询问后现,根本没有百姓会去用。 尽管石磨的明要追溯到战国,但宿麦多是去壳蒸着食用,时人称其为“麦饭”,这玩意口感不佳,吃了还会胀肚子,加上是秋播夏收,被人视为违反了季节规律,肯定有毒! 故而麦饭与豆羹一样,皆野人农夫之食耳,大多数人还不爱种。 倒是大儒董仲舒眼光独到,看出此物能够在青黄不接时救命,遂上书,根据《春秋》里它谷不书,麦禾不熟则书的通例,建议汉武帝大力推广,朝廷遂派遣谒者劝有水灾郡种宿麦。 到了昭宣时,朝廷尝到了种宿麦的甜头,开始给没有麦种的贫民种子,赈济也多麦种,元成时,农学家氾胜之以“轻车使者”名义推广,宿麦遂走出关中,遍布整个北方。 而食用方式也略有改观,汉朝时已有颇多麦粉所制的食物,汉宣帝刘病已贫贱时,就很爱在市坊买汤饼吃,类似后世的面片,韭叶水引饼那叫一个香啊。与西域往来多后,胡饼也传入中原,但乡野里闾仍以麦饭为主,甚少食饼。 第五伦兴修水磨,倒不是为了让百姓一举改变膳食习惯,主要用来磨公田的麦子,节省壮劳力,要将其用刀到其他地方去。 私人粮食入坊是要交一部分报酬的,虽然很低,但一想到要交出去几天口粮,大多数人宁可在农闲时自个在家推石磨。 更有甚者,连磨都不愿意,有的是因为懒,但更多人则是因为一个让人又想笑,又想哭的理由。 麦饭虽难食,且易腹胀,然大乱方毕,饥荒之年,相比于花里胡哨的水引饼、胡饼,百姓们觉得简单的麦饭更顶饱,这玩意吃进去胀肚子难消化,反而成了优点! “由他们去罢。” 经过池阳人毁磨一事后,第五伦现在没那么心切,非要推广后世生活方式了,一切都要考虑实际才行。 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老百姓连吃饱都不得时,又岂会去追求“吃好”呢? “相比于磨坊,更急需推广的,乃是《氾胜之书》中的技艺,以及三田轮作。” 西汉农业很达,官府也在努力推广技术,但成效有限,第五伦现在就得将这使命接过来。上林的土地全是公家的,只是租给长安人屯田而已,第五伦遂让人在上林县全面推行制度,将耕地分成秋播、春播和休耕地,逐年轮换。 秋播的是宿麦,春播则是粟米,休耕地种苜蓿、芝麻、菽豆来肥田,粪肥技术也要在汉时基础上推广开来。 中国的人民,是世界上最勤劳的人民,第五伦以为,他的政权要做的,只是组织人手挖好沟渠,将最先进的技艺推广下去,并进行一些合理的规划即可。 时间进入五月份,千盼万盼,渭北上万顷地的麦子终于熬到了金黄,翻作滚滚浪潮,苦熬两月的农夫们忙于收割及打穗。 而等到夏至日前夕,第五伦也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 “池阳人抵达东阙外?他们来作甚?” 第五伦还以为是当地官府没有好好执行自己的诏令,导致池阳人又闹了,但等他亲临东阙时,却看到了令人惊异的一幕。 却是一众池阳百姓,在东阙叩,他们手里捧着麦穗,背上背着篓子,还推着小车,舆里尽是打好后去壳的麦子。 “池阳人感怀大王下诏停了水磨坊,疏通闸门,让他们的粟麦得到浇灌,如今麦子封侯,特来献麦,还望大王尝新麦!” 宿麦收时先在寝庙荐祭,然后尝食新麦,这是周朝以来的规矩,后来还出现过晋景公在尝新麦仪式前因为肚子不舒服,如厕掉进去溺死的惨剧…… 虽然怀疑这是当地新上任的官吏和池阳吉氏的手笔,但第五伦还是让人打开东阙,亲自出去接了池阳人献上的新麦。 池阳父老垂着头,双手高高捧着装满麦粒的陶碗,只偷偷抬眼看一下,却见第五伦神情庄重,也以双手郑重接过,只感觉沉甸甸的。 里面盛的不止是黄橙橙的麦粒,也是人心啊!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说这次反复,一无所获呢?” 魏王心情大快,让池阳的父老们,明日同来参与宫中尝麦仪式。 “群臣与百姓皆吃了月余苜蓿,实在苦楚,此番尝麦,余就改一改规律,不食麦饭,且让宫中太官庖厨,制一道‘全面宴’!”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80章 军粮   杜笃作为文官考试甲榜第一名,是少有被魏王留在身边而未曾下放实习的郎官,作为第二代御用文人。   夏至这天,他被颇为赏识自己的王隆安排了一项任务。   “今日大王邀约池阳人入宫,与百官一同尝麦,季雅可要好好写下来,最好能作篇赋,三日内交上来……”   杜笃文学最佳,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立刻道:“下吏今日之内便能作出文章!”   “我就知道,季雅乃是快手,那便等着看你的佳作。”王隆称奇,也顾不得与他细细分说,便忙着主持典礼去了。   尝麦有两个仪式,其一是带着新鲜的麦子前往寝庙荐祭,然后与满朝公卿尝食新麦,和百姓分享这收获的喜悦。   寝庙的典礼不足道哉,新奇的是之后的食麦环节,以往一般是将新收的麦粒煮熟,然后用麦秸编制的小笊篱,在汤水中捞麦粒吃,味道可想而知。   但今日魏王在宫中弄了全面宴,尽是提前几天磨了的麦面好,最终制出的食物种类繁多。   比如魏王让人制了“蒸饼”,在蒸笼上热气腾腾,一层叠一层,刷了豆沙,入口酥软,连年迈的王祖父第五霸也挺爱吃。   这些饼类给了杜笃灵感,抽空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开篇:   “逸周书《尝麦》有云,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朝事之笾,煮麦为麷(fēng)。《内则》诸馔不设饼。然则虽云食麦而未有饼。饼之作也,其来近矣。”   “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他追溯起“饼”这种吃食的由来,至少汉武时,本土的汤饼和异域的胡饼就出现了。   然而当时宿麦虽然推广,但常有人认为,麦秋种夏熟,受四时气足,有微毒,所以要用完整的小麦粒以水煮熟之后连汤带水一并食用,才能解毒。若是磨碎加工成饼来吃,就会导致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饼类能从胡人、贫民的吃食登堂入室,还是靠了汉宣帝,刘病已微末时爱食汤饼,传说但凡他去过的店肆,之后生意还会颇为火爆,被视为刘病已注定要做天子的德瑞证据。   但魏王在宫里让庖厨给众人当面展示的食物,比面片一般的汤饼更具美感。   这是被魏王称之为“面条”的食物,来自第五里的家厨如今变成了御厨,奋力在俎台上擀面,不断揉捏变形,又被他拉扯成细条状。   麦面是黄的,但在文人杜笃笔下,却变成了:“尘飞雪白,胶黏筋道,面弥离于指端,手萦回而交错。”   等到面擀好后,往鼎中一放,杜笃过去一瞧,却见面条在沸腾的水中滚动翻腾,遂写为:“于是火盛汤涌,猛气蒸作,弱如春绵,白如秋练”。   噪子也早就做好了,当雍人将其端上来时,杜笃甚至看到跟着魏王,坚持一个月没吃肉的少府宋弘,居然砸了一下嘴。   等到面熟之后,捞起盛在碗中,均匀放上一勺噪子,撒点葱花,再放些许椒兰、和盐漉豉调味。   杜笃也得了一碗,尝试着吸了几口后,眼前一亮,下一句要怎么写,他心里也有定数了。   “肉则羊膀豕胁,脂肤相半。”   “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   “行人失涎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还有与蒸饼类似,却加了肉馅的“包子”,也是放在釜中水煮,但也有韭菜肉馅的“饺子”,简单的面,就这样被做出了许多花样来,至于做法不必赘言。   如果说初食尚有些许芥蒂,在硬着头皮尝试后,就很难对面条、包子、饺子生出恶感来。群臣与参与的吏民都饱腹而归,赞不绝口。   杜笃将今日所见所闻都用文艺的手法写入赋中,但最后却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了,得升华!   “昔有燧人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熟食。”   “伊尹出身庖厨,以鼎镬之术相商汤。”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   杜笃将第五伦修水磨坊,明新吃法与三位圣人相比拟,认为魏王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怜惜百姓食麦饭难以下咽,故作此物。   收笔后,杜笃将其命名为《尝麦赋》,旋即奉与魏王。   第五伦当面称赞了杜笃有急思捷才,又在事后对王隆道:“先前只觉得杜笃的文章,除了繁琐典故词句,内容空洞,乃是夫子晚年批评的‘辞人之赋丽以淫’。但今日此赋有长进,已经到了‘诗人之赋丽以则’,总算有些实在内容了。”   然而魏王又拍着饱餐后的肚子笑道:“但他还是说错了,余让人做这么多面食,就是为了享受啊。”   吃了一个月苜蓿就够他受的了,痛定思痛后,第五伦觉得,就算要在秋收前带头吃麦,咱也弄点面食,别来难咽的麦饭了。   可尽管已经磨得很细,但面质依然比后世粗糙许多,就像在嚼粗粮,与他想象中差距很大。   而平民百姓要想顿顿吃上今天这样的食物?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第五伦估摸着,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将国家治理到让庶民逢年过节有闲暇和条件吃一顿饺子就不错了……   那第五伦不惜花费劳力,广修水磨坊,将公家麦子晒干脱壳后磨成面,图什么?   很简单,就三个字。   “制军粮!”   ……   有一种面食,参与尝麦仪式的百官和吏民没机会吃到。   未央宫中,专门负责膳食的太官官署院子里,架起了大灶,上面架着大锅,身强力壮的兵卒抄着铁铲,在反复搅拌锅中的东西。   却是磨好的麦面,与豆粉混合,不加水,只用凝固的猪油在锅底抹一圈,然后将面粉放锅里开炒。   灶火不算旺,但抄铲的兵士依然热得够呛,炒一会就得换个人继续,否则很容易糊掉也不怕笑话,刚开始时没经验,已经糊过好几锅了。   等到不停翻炒大约一刻,炒面散出香味,目测差不多了,便出锅盛放好,庖厨托着一碗来到旁观的魏王面前。   炒好的炒面色泽深黄,第五伦挑了一勺直接吃了一口,不难吃,不过很干,难以下咽,若是加入少量水,便可以捏起来吃,多倒点则成稀糊状。   尝完原味的炒面,第五伦又试了试加了盐巴的,口感更差些,但还是得加。   “将这些炒面装在长条布袋中,放置在仓中,看能撑多久不坏。”   若是能保证个把月不变质,那这特制军粮就算成功了。   夏粮入库后,这场大饥荒的第一个阶段,算是顺利过关,第五伦招来专管粮食的任光,对新收的粮食做了以下安排。   “一半留存太仓,好稳定长安东西市粮价。”   “数万石来不及磨成面的麦子,以漕船由渭水运往河东。”   任光应诺:“大王是要再打一场‘泛舟之役’啊!”   此事生在春秋时,正值“秦晋之好”的蜜月期,晋国灾荒,向秦求救,秦穆公遂派了大量的船只运载了万斛粮食,由秦都雍城出,沿渭水,自西向东五百里水路押运粮食,横渡黄河以后再改由汾河漕运北上,直达晋都绛城。   当是时,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尾相连,络绎不绝,史称“泛舟之役”。   如今绛县正是东征军的大本营,在那聚集了三万大军,一边进攻上党,一面觊觎太原。上党地形复杂,如今景丹猛攻长子县,陷入了漫长的攻坚战,河东粮食吃紧,窦融已经告急,这些麦子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至于剩下的麦子,由各地水磨坊日夜不休,磨成面粉后,就地架灶炒熟,封存后相继运往北地、上郡!”   第五伦没忘记被自己打去对抗匈奴、胡汉的耿弇,近来胡人也遭了荒,配合胡汉的军队,频繁骚扰西河、上郡,在那种地广人稀的地区作战,炒面配边塞产的肉干,若再加几片乳酪,就是最合适的单兵口粮。   而耿弇也没让第五伦失望,夏至刚过,北方就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车骑将军耿伯昭,已略定北地郡,正移师上郡、西河,以御胡虏!”   ……   耿弇对北地郡的进攻持续了两个月,这度不算慢,毕竟是黄土高原,光赶路就够磨人了。   好在陇右也遭了饥荒,内部正在整合重组,隗嚣性情保守,并未做坚决的反抗,随着当地两大家族傅氏、甘氏西逃,整个北地郡也正式异帜,归顺了魏王。   听闻匈奴侵扰西河、上郡的消息后,耿弇立刻带着主力赶赴,但也留了一支偏师,交给因军功升官为“校尉”的蒙泽带领,前往新秦中。   时隔这么久,新秦中终于能和关中再度连成一体,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再度回到父亲怀抱,蒙泽作为魏王旧部是颇为欣喜的。   荒凉的神泉障已过,四周尽是一片荒凉,有时候几天都看不到一户人家,只有干涸的盐湖和拦着风沙的汉长城陪伴他们。   “汝等以为新秦中和此处一样,是边塞荒凉之地?”   蒙泽经常对部下们夸自己的家乡:“我家在卑移山下的廉县,汉时修了许多沟渠,土地膏腴,号称小关中。新秦中的麦子会比关中晚熟半月,眼下正是一片金黄,等到了那,正好与诸位一起尝尝新麦!”   可等蒙泽率军踏上新秦中的草场时,看到的却不是当地百姓夹道欢迎魏王的旗帜,而是一群群茫然无措的难民,扶老携幼,聚在富平侯张纯的坞堡周围,面色苦楚,而张纯的家仆徒附,正在组织政绩。   蒙泽傻了,这情形他是见过的,许多年前,当匈奴人入寇之际,河西几个县的百姓也曾聚集在码头,逃难而来。   可那一回,他们跟着第五伦麾下的猪突豨勇反击,一举将匈奴人赶回沙漠,这之后尽管中原混乱,但新秦中全民皆兵,在长城和烽燧上候望精兵,得以保全新秦中不失,但今日是……   蒙泽在难民中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他家的乡党,他们纷纷过来对蒙泽哭诉道:“蒙君可算回来了!”   “前几日,匈奴与胡汉兵卒入塞,宣都尉与张公以为胡人兵众,遂只让烽燧长城抵抗,百姓则抛弃家舍,渡河来了东岸。”   “胡虏本不擅长攻城,只恨有卢芳派朔方、五原人协助,如今灵武陷落,上河城失守……”   “廉县,廉县呢?”蒙泽大惊,那里不止有他的父老妻小,还有念念不忘的金色土地,崭新的麦子正是收割的时节。   “也没了!”   新秦中人嚎嚎大哭:“大河以西的三个县,皆已沦陷胡尘!”   听到家乡沦落,宗族里还有不少人没来得及逃过来时,蒙泽耳边只剩下嗡嗡声,旋即勃然大怒。   “好个宣伯虎,我走之前,他口口声声说要保境护民!”   蒙泽推开众人往前走,开始大声斥骂,寻找宣彪。   但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直到老张纯闻讯赶来,蒙泽质问宣彪何在时,张纯才叹了口气。   “胡众步骑数万,实在是守不住,而宣都尉为掩护百姓撤离,带兵留下拖延,被胡人断了退路,至今音讯不知!” 第381章 存殁同节 圣山巍然,阳光普照,泉水潺流,匈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大单于,简称单于舆,此刻正带着他的小儿子蒲奴,仰视傲然挺拔的卑移山群峰。 单于舆是呼韩邪的儿子,生于匈奴衰败的时代,从小就只见到父亲呼韩邪和几位兄长每隔几年,就要屈辱地前往汉廷朝见皇帝。 这种屈服能换回一些粮食、丝帛,甚至是美人——单于舆小时候曾觊觎过后母王昭君的美貌,但她没等到他继位就去世了。 内部有人甘于做汉朝的狗,但也有人愤懑不服。随着汉家灭亡,以新朝乱换印绶名号为由,臣属关系破裂,在几位兄长纠结了许多年不知与中原是战是和后,单于舆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匈奴回到了祖先的老路上,开始频繁入塞侵扰。 “确实是挛鞮氏先祖留下的岩画。” 头上戴着兽头的胡巫辨认了此处的石堆以及岩石上的粗犷线条,确实是匈奴祖先进行祭祀的场地。 在匈奴语里,这座山叫“贺兰”,意为骏马,在输给汉朝后,匈奴曾失去这匹好马几代人之久。 匈奴没有史官,也无文字,只能依靠口口相传的故事来承接历史,所以他们虽能知道这一带曾经是匈奴的地盘,但究竟是何时失去,却已被遗忘,成了一笔糊涂账。 新朝还没灭亡时,随着新军几场大败,西域城郭重新归附匈奴,单于舆让匈奴回到了百蛮大国的时代,他开始贪得无厌,将目光转向南方。 单于舆站在贺兰山上,放目望去,天地开阔,一时间雄心勃勃:“不止是这片土地,河西地、河南地,统统要重新回到北州治下。” 若能夺回这些土地,重新放置金人祭天,那他在胡巫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就将成为和冒顿单于一样的英雄。 当然,目前匈奴马蹄所到之处,已不尽是草原。时移世易,贺兰山下及河套都被开成了农田城郭,人口加起来足有匈奴本部多,单于哪有这本事直接管理? 于是单于舆将西域的经验活学活用,让卢芳作为傀儡,借他之手管辖各郡种田的人,按时交付贡赋,而匈奴则站在背后替其撑腰。 结束祭祀下了贺兰山后,迎面而来的是金黄色的麦浪,匈奴人的战马在肆无忌惮地奔走,嚼着麦穗。 在新朝和匈奴的拉锯对峙下,并州边地残破,今年也遭遇了饥荒,但卢芳救荒的思路是转移矛盾,引匈奴入寇,到南边抢掠。 匈奴很擅长声东击西,单于舆派左贤王自云中郡南下进攻西河、上郡,吸引魏军去救。他则与卢芳将主力袭击新秦中,这里是乱世中难得安宁的土地,河渠达,广种宿麦,是值得一抢的好地方。 眼下,卢芳的兵在抢割麦子,说是兵,其实衣衫破旧,更像是盗匪,他们不但挥舞镰刀时要弯腰,遇到匈奴人骑马经过,也得躬身行礼。 “中国之人种五谷,按季节收获。”单于舆指点那些点头哈腰的胡汉吏卒,给儿子上着课: “胡人也按照季节南下,将他们当做五谷一样收割!” 黄河以西三个县的人虽大多逃了,但也有不舍得家园,心存侥幸没来得及走的,如今被绳子拴在一起往北走,匈奴的日子也不好过,灾害死了很多西域奴隶,但自此以后,他们就能从南方源源不断得到补充,只要中原继续分裂,匈奴的好日子就不会结束。 果然啊,强取胜于苦耕! 等单于舆抵达上河城时,傀儡皇帝卢芳拜在他马前,称呼亲昵。 “丈人行!” 卢芳的舆服十分神奇,虽然绣着十二章纹,但却是左衽……他的朝廷里也以左为尊,婿皇帝头上,还有一个单于皇帝。 辖境中常有匈奴人奸淫掳掠之事,卢芳也不敢管,反而会对反抗匈奴的人加以惩罚。他知道手底下的并州军阀们看不起他,若无匈奴支持,自己这皇帝一天都做不下去,遂欲倾并州之物力,结单于之欢心。 卢芳还不断跟着单于后头,进言献策。 “大单于,夺去了贺兰山下三县,只是新秦中之半,河对岸还有富平县,听此名就知道,既富且平,尤其是当地大姓张氏储了不少粮食,而民众、女子大多渡河逃去,若是能打下来,所获倍于上河城!” 卢芳来说想要报仇雪耻!当年卢芳在安定三水县反新,被第五伦等镇压,他只身逃走,弟弟却被第五伦、马援等残杀。 是时候让新秦中人,为当年的事付出代价了。 而若是能一举拿下新秦中,对匈奴来说,还有诸多好处。 卢芳不余遗力地怂恿单于舆:“往西沿着大河走,便能抵达武威郡,配合右贤王,截断河西,重新夺取,臣愿将河西四郡献给大单于,让匈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祁连神脚下!” 单于舆有些心动,但又问:“没有舟船,如何过得去?” 卢芳提出了一条毒计:“可以假装撤兵北上,再在此地以北百里水浅处让万骑泅渡,而后沿着大河东岸南下,只要击破浑怀障,便能进入富平境内!” 去年一整年,卢芳都忙着处理内务了,塞上各方势力颇为松散,全靠匈奴将他们强行捏在一起,今年可不能浪费,要趁着第五伦与北汉、西汉交恶的档口,设法全取并州! “终有一日,我要让第五伦在甘泉宫,都能看到我与匈奴烧起的烽火!”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卢芳正与单于舆定策,要继续扩大这次入塞劫掠的战果时,卢芳的部众喜滋滋地前来禀报: “大单于、陛下,宣彪抓到了!” …… 宣彪受伤昏迷时,做了一个梦。 梦到与魏王初见之时,当时第五伦还只是新朝一郡户曹掾,去他父亲宣秉隐居的地方办公,顺便求见,还被当时血气方刚,对世事愤懑不平的宣彪一阵数落。 而等他们再见时,便是父亲被五威司命缉捕,而自己沦为猪突豨勇之际了,魏王没有怪罪宣彪当初的无礼,反而对他伸出了手。 “宣伯虎,世上有不平事,可愿随我平之!“ 第五伦没说谎,那之后在新秦中替天行道,痛击各路虐民的友军,让宣彪觉得痛快极了,又带着他们渡河击胡,救得一方百姓。 但魏王显然不会满足于小小新秦中,终究还是走了,倒是宣彪被留下,随着万脩、第七彪、蒙泽等人也相继离开,他就成了当地军民长官,去年冬天,张纯归来时,还给宣彪带来了魏王的书信和印绶。 他被任命为上河都尉,秩千石,并封为“伯”。 宣彪很珍惜那印,每天都要盘一盘,他已经在新秦中成家,这里成了他的半个故乡。每日结束办公后,宣彪都会在上河城头往东南方眺望一番,期盼有朝一日,自己能去长安谒见魏王,更希望魏王百忙之中,能够巡视边塞,到这龙兴之地看看,看看他宣彪没有懈怠,仍兢兢业业守着这片山河。 在梦里,他似乎当真看到第五伦再度乘在舟上,带着万千甲士踏浪而来…… “咳咳。” 一桶凉水浇在宣彪头上,梦戛然而止,他被绑在柱子上,抬起头,只看到了凶神恶煞的胡汉兵卒,再往前一瞧,目光定在卢芳那左衽的领口上。 原来这新秦中,他还是没能守住啊……剧痛传来,低头一看,腿上的那根箭还在,鲜血依然不断流淌而出,让宣彪越来越乏力。 “宣彪?宣伯虎?” 卢芳负手走到他身边,颇为得意,此人是第五伦心腹,当初将他从三水赶走,今日却成了他的阶下囚。 但卢芳没有急着报复,而是假惺惺说道:“宣都尉为了护得百姓东去,亲自留下断后,真是良吏。” 卢芳没有刘子舆的演技,心知宣彪是清楚他底细的,也不装模作样自诩孝武曾孙、大汉正统天子,只是直白地威逼利诱。 “但宣都尉如今在第五伦眼中,却根本排不上号啊。” “当年追随他的众人,要么是三公九卿,要么是封侯拜将,唯独宣君,被扔在塞北,担任区区都尉。” 卢芳亮出缴获的宣彪印绶:“爵位也才是伯,真是让人可惜啊。” 确实,马援、万脩不敢比,同样中人之姿的第七彪,如今也做到九卿了,曾经算宣彪下属的郑统,更是当了杂号将军,哪怕是蒙泽,都快和他平起平坐了。 新秦中的旧部仿佛被遗忘了,要说一点想法和委屈没有,那是胡扯。 卢芳伸出了手,许以富贵:“只要宣都尉愿意归降于朕,过去的事,朕既往不咎,还能给宣君九卿封侯之位,何如!” 富平县被张纯家世道经营,配合周围的坞堡,纵是匈奴相助,也不像这边三个县这般好打。但若是能得宣彪归顺,说不定就能以他开道,劝降一批人投靠…… 宣彪垂着湿漉漉的头,只微微动着嘴,声音微小,卢芳还以为他意有所动,却不曾想宣彪鼓足气后,却骂道:“卢芳小儿。” “汝不过是三水牧羊胡奴耳,禽兽披上人的衣裳,画了人的面孔,改名叫‘刘文伯’,就是人了么?沐猴而冠罢了!” 卢芳顿时勃然大怒,让人拷打宣彪,将他腿上那未拔出来的箭扎进去几分,然而宣彪依然骂声不绝于耳。 “汝认虏为父,引胡入寇,杀我百姓,毁我家园。宣彪虽然无能,不能守卫疆土,不幸为汝所俘,然自从受吾父御史中丞宣公教授,知忠君守义之道。魏王于我家有大恩,若无魏王提携,宣彪早已死于猪突豨勇营中,焉有今日?” “我恨不得斩汝以谢魏王,焉肯从尔向匈奴卑躬屈膝,甘心为臣妾?我宁为苏武,不做李陵!” 与第五伦初见时,宣彪就直言,自己想做一个义士。 蹈义陵险,存殁同节,吾之愿也! 他虽然没有大才,文不成武不就,但岂会守不住这个“义”字呢? 卢芳被斥得如坐针毡,知道自己看轻此人了,恼羞成怒之下,令人用刀将宣彪舌头勾掉! 胡兵捏着宣彪的嘴,将他舌头勾烂,口中鲜血淋漓,卢芳心中舒服了些,得意洋洋,走到他面前冷笑:“宣彪,你复能骂否?” 话音刚落,宣彪就猛地抬头,将满口血沫喷在卢芳的胸前、脸上!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押出去,绑在城头晒死!让人看看,违抗朕是何下场!” 卢芳摸着满脸血污,气急败坏,让人将宣彪拖出去,缚于上河城头,鞭子不断抽打,而宣彪没了舌头,却依大骂不息。 直到气息将绝,却仍有微弱的声音,宣彪已经十分迷糊,身体无处不在剧痛,但心里却有些自得。 “蹈义陵险虽然没本事做到,但存殁同节……我做到了罢?” 贺兰山在背后,太阳的影子照在他身上,苍蝇牛虻嗡嗡乱飞,城下,被匈奴俘获的民众脖子上系着绳索,悲愤而同情地看着宣彪。 宣彪的目光却越过他们,迷迷糊糊间,看到了横穿新秦中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阔。 他仿佛又瞧见,一位身材并不高的君王,昂站在船头,仗剑破浪而来! 而其身后,则是千帆万马,高举龙旗,戈矛如林,誓将收复失地,将所有胡虏一个不剩,统统驱逐! 魏王嫉恶如仇,魏王有仇必报,宣彪清楚主君的性情,气绝之前,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露出了笑。 “卢芳之亡,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第382章 弃地   在禀奏完夏收期间,渭北各县贪赃枉法者名录及惩处意见后,宣秉告辞而退时,忽然一失神,差点在殿中摔倒。   “御史中丞?”   第五伦连忙让人扶着他,宣秉惭愧地行礼:“臣失仪,让大王见笑了。”   宣秉当初因为不仕新朝,被五威司命缉捕,关在郡邸狱里落下了风湿腿疾,至今未愈。   第五伦怜惜他老迈,遂下了一诏:“往后御史中丞入朝奏对,可乘小马车。”   宣秉坚决推辞:“臣岂能与车千秋相比?太师张公、京兆尹陈公,朝中与臣年龄相仿者比比皆是,臣岂敢行此特例。”   这一推让耽搁了点时间,被第五伦召到宣室殿来问对的几人已到门外。   第五伦看出宣秉的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担心儿子宣彪安危,心里一软,遂道:“接下来的燕朝,中丞也留下罢。”   “这不合规矩。”宣秉又道:“臣只管督查百官,军国之事不敢置喙。”   也只有这样身正的父亲,才能教出正直的儿子来啊,第五伦尚不知宣彪已逝,长安的信息,还停留在宣彪得到匈奴入寇消息后,立刻送来的急报上。   第五伦笑道:“并非是要中丞越矩,余只是想让中丞替余监督燕朝,以免群臣吵起来坏了礼仪。”   今日之议,确实有动手的风险,毕竟有冯衍、第七彪这文武俩活宝参加,二人意见还完全相反。   宣秉这才应诺,肃穆地站在厅堂中段,目视与会的少府宋弘、治粟校尉任光、典客冯衍、中尉第七彪一一抵达,盯着他们行礼时的每个动作神态。   “今日只论并州边郡急报,夏至前后,西河郡、新秦中两处同时告急,廷议如何应对,诸卿当日各陈其词,回去后又写了奏疏,余都已经看过了。”   第五伦制止了急吼吼要言的第七彪,一个个点着去。   “冯典客,你先说。”   第五伦现,不让冯衍具体拿主意办事,只让他坐在庙堂上说话还是不错的。且此人和机敏的任光相反,心大,凡事敢出头,常惊人之言,可以调和朝堂气氛。   比如这次,冯衍就逆流而行,提出了一个明知道会得罪魏王乃至于大批元勋的提议:“臣以为,应当放弃新秦中!”   这并不是冯衍拍脑门想问题,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论。   他不管横眉怒对的第七彪,只自顾自道:“臣当年随新更始将军廉丹长居朔方,也去过新秦中,故知晓当地情形。”   “新秦中之兴,虽可追溯到秦朝,但大多数移民还是汉武时,卫青河南之战痛击匈奴,夺得此地,当时群臣议论在当地筑城设县,丞相公孙述反对,认为秦时常三十万众筑北河,终不可就,已而弃之;但主父偃则坚持在此地筑郡,他认为当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内省转输戍漕,此乃广中国,灭胡之本也。“   “如主父偃所言,新秦中确实成了塞上关中,产出粮秣,沟通凉州、并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   “然彼一时此一时,如今胡汉勾结匈奴,不止有骑兵,也有步卒,威胁远大于汉时胡虏入塞。彼辈兵分两路,一军击西河,一军攻新秦中,如今耿将军在上郡,守西河容易,若是还要驰援新秦中,恐怕顾此失彼。”   冯衍拿身上的朝服打比方道:“就如两件衣服都破了,拿其中一件裁了,补另一件,那至少还能有件完整的衣服,不然最后手里也只有两件都没法穿的破衣服。是故不如弃掉新秦中,专力于北边西河、上郡!”   冯衍还没说完,第七彪已经忍不下去了,指着冯衍就一通狂喷:“胡言乱语!”   “你竟敢将大王龙兴之地,比作是破衣服?”第七彪认为,冯衍这种人是根本无法理猪突豨勇旧部对新秦中的感情。   彪哥是个重义气的人,此刻颇为动容:”大王当初带着吾等远赴塞北,在新秦中屯田、戍守,这才有了定魏郡、打天下的基本。如今新秦中有难,还有不少旧部袍泽留在那,岂能弃之不救呢?“   冯衍打断他:“第七中尉,我所言的弃,是弃地保人,让新秦中百姓迁徙到北地或上郡戍边,也不是永远不回去。且将守不住的边缘之地丢给胡汉,待大王扫平中原,天下三分有其二后,抽出手来,再遣兵将数县夺回。”   他心里有杆秤,为了保住那几个县,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此去取汉中,夺河北,取得几个膏腴之郡难道不好么?   而且,按照冯衍的心思,胡汉、匈奴拿下新秦中后,与魏国的北地、上郡隔着千里荒芜之地,难以过来。他们接下来或将以新秦中为基地,侵犯陇右、河西,正好压制一下隗氏,何乐而不为?   第七彪哪管这些,捋着袖子要去收拾冯衍了,亏得御史中丞宣秉在场,一通呵斥,才让第七彪冷静下来。   岂料彪哥回头就对他道:“老中丞之子宣伯虎亦是吾等袍泽,他也在新秦中,难道中丞也同意弃地?”   宣秉十分冷漠,他今日只管朝堂礼仪,不管朝会结果。   第五伦让二人稍安勿躁,目光看向宋弘:“宋少府曾做过并州牧,你也赞同弃新秦中,为何?”   宋弘在并州牧任上干过好几年,还为王莽筹集过缘边作战的粮秣,新朝对外政策的惨败,给他留下了巨大影响,遂道:“臣常处并州,故知塞北缘边之地,从宣帝以来,几代没有见过烽火,没经过战事,百姓人口旺盛,牛马遍野。”   “等到王莽搅动了匈奴,与单于结仇,南北再度交兵,边郡人民或死或被掳;再加上王莽征集十二部兵马,长久驻扎在并州,不但将士疲惫,边郡粮食空虚,原野上随处可见暴露的白骨。”   “如今大王之地不过一州半,国力兵卒人口,远不如新莽时,却同时与陇右、南阳、河北敌对,战事多于始建国年间。”   “而匈奴已得西域臣服,勾结乌桓,又有胡汉助纣为虐,其势力远十年前。”   这一对比,暗藏的意见是,第五伦若是一时不忿,要和匈奴全面开战,结果必然失败。   宋弘分析局势也不离本行:“如今朔方、五原悉数沦陷,为匈奴、胡汉所控,新秦中再无外屏,匈奴从朔方南下攻之,逆河而下,一路多有草场,数日可至。”   “但魏军若要救援,需要走多久?”   他朝第五伦作揖:“大王昔日曾率猪突豨勇戍边,当知晓,若自北地郡马领城前往新秦中,最近的路是先往北,在西折,走一千余里,然而沿途多是盐湖戈壁,无水草,大军难行。”   “太平时节更常走的路,乃是径直向西,借道陇右安定北上,全程一千三百余里,然如今此路为陇右占据。”   新秦中如此遥远,想在匈奴与胡汉全力进攻下保住它,需要花费多大的兵力?为了维持兵力,又要消耗多少民力和粮食?宋弘不忍看到第五伦为了几个县,就让关中数郡好不容易恢复的民生搁置,重蹈王莽时的覆辙。   “大王曾将汉中比作鸡肋,如今新秦中,则犹如壁虎之尾,弃之不惜。”   眼看宋弘也同意弃新秦中,第七彪傻了,宋弘的话句句在理,第七彪骂人行,正儿八经的辩驳却张口结舌。   第五伦沉吟未言,余光瞥向任光。   虽然偶尔也觉得任光滑头,总是逢迎上意,但此时此刻,第五伦确实很需要他的意见。   任光立刻就领会了,站出来道:“臣倒是以为……新秦中不必弃!”   冯衍冷笑摇头,宋弘则板着脸,他欣赏任光的能力,却不喜欢任光这点,为人臣者,有时候就应该坚持对的事情,忤逆上意亦不足惜。   但任光却也能拎出几个理由。   他认可不必弃有二:“臣听闻,新秦中城池障塞高大,尤其是富平县与浑怀障,能以一御十。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足以自给,若能保住,驻军在当地就有饭吃,不需要千里运送。”   “其次,如今大王令人制炒面为军粮,送往北方,短则半月,长则一月不会朽坏,塞北干燥,甚至能撑两月之久。而车骑将军正奉命募并州人练骑兵,从上郡肤施县往西行,九百里可达富平,耿将军乃并州一方之将,大可兼顾西河、新秦中两头。”   有一点牵强,还有点纸上谈兵,但任光作为没去过塞北的人,能说到这份上就不错了。   眼看几人争得差不多,而耿弇、景丹、万脩、马援乃至岑彭都在外地,没法立刻给出意见,第五伦知道,该由自己来一锤定音了!   “伯卿说新秦中‘不必弃’,余以为,他说错了!”   此言一出,冯衍大喜,宋弘松了口气,第七彪急得脸都红了,而宣秉也抬起头看了第五伦一眼,他岂会不担心儿子安危呢?   岂料第五伦下一句却是:“要余说,新秦中,是‘不能弃’!”   喜欢看群臣争议,却甚少亲自下场的魏王,今日屁股却完全偏向一边。   “新秦中乃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噤喉。文景之时,边备不修,新秦中为匈奴所占,单于骑兵,可以径直南下袭朝那、萧关,断回中道,甘泉宫可望见烽火,细柳营扎于渭桥,一时间泾渭以北,遂无宁宇。””直到汉武帝驱逐匈奴,置郡戍守,自此以后,关陇无匈奴祸患者百余年。故而新秦中乃是天下之冲要,若无新秦,则北地危,北地危,则长安薄矣。”   第五伦看向冯衍:“冯典客以为匈奴得了新秦中,会只袭扰陇右隗氏,实在是太过托大了。若是卢芳与陇右勾结,合力犯我边塞,又当如何?”   和匈奴有血海深仇的陇右良家子会和卢芳联手?冯衍打死也不信,但又不好直接驳魏王,只能讷讷应是。   第五伦又看向宋弘:“宋少府所虑亦有道理,但若此时轻弃新秦中,让匈奴、胡汉全取河西,重建汉初冒顿之势,一统北州,将断掉的右臂重新长回来,东连乌桓,西接诸羌。到那时,万里缘边将更无宁日。今日多花一份力,保住新秦中,是为了往后抵御匈奴时,能节省十倍之力!”   第五伦动容道:“尤其是新秦中,余当初在当地深受百姓之惠,多次说过,百姓衣我食过,要让猪突豨勇保境安民。这句话,余要说到做到!如今宣伯虎与新秦中吏民尚在死战,余岂能退缩先惧?”   他掷地有声:“余虽不承汉室名号,但汉家的江山,尤其是汉武卫霍花费四十年打下的边郡,却要全盘继承。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弃其地,其民!”   这一席话,从战略、花费上反驳了冯衍、宋弘,旋即深情回望往日承诺,将第七彪感动得眼泪汪汪。   最后还定性升华,又加了一句“除非万不得已”给类似的情况留了点退路。   任光只对魏王敬佩得五体投地,有这样的君主,确实是新秦中人的幸事啊。   燕朝之议既已达成共识,第五伦遂下诏:   “征关中七千新兵赶赴上郡,交由车骑将军耿伯昭统辖,再令耿将军自上郡分兵,驰援新秦中!”   然而第五伦的诏书才刚下去次日,就有一份来自上郡,十万火急的奏疏传至,却是耿弇为他的再度“事急从权”而请罪。   “大善,得知匈奴分兵之际,伯昭便亲自将兵西行了!”   “好个小儿曹。”这一次,第五伦十分欣慰,笑骂道:   “不愧是余之霍骠骑!” 第383章 长城   带着五千并州兵自上郡肤施县西出后,耿弇能明显现,周遭景致变化很大。   肤施县(榆林)虽然离沙漠也不远,但还算农牧并存,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里闾农田,黄土沟壑里流淌着潺潺水流,山峦上野桃实开始结出。路边的植被也长得极其旺盛,杨柳油绿的叶子,长长的枝条,不时伸到路上……   可行军一日后,就彻底进入了一片荒芜之地,路边不见了风姿绰约的杨柳,山上黄土层出现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   他们仿佛跨越了一道分界线,线内一年降十场雨,线外一年有两三场便不错了。   黄土野草,弥望无际,甚至都没有高山巨堑为之阻限,一直在这荒莽大原上走了两三天,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大军,才能遇见一处水草丰饶的小溪流湖泊,能让兵马休憩补给。   这种地方往往修筑着要塞,比如这一座,就叫“匈归塞”,汉时有匈归都尉驻扎,只是随着新朝覆灭,缘边大乱,兵卒或逃回老家,或做了盗匪,障塞几乎都荒废了,只剩下孤零零的烽燧堡垒独立于斯。   既然没有驿站置所,自然没人给做饭,亏得军队出前,自关中送来了第一批“炒面”,装在长长的袋子里,可以耽在马背上。吃时不必做熟,就着水直接能食,再撕点肉干和一起咀嚼,就是一顿饭了。   普通士卒还吃得下去,耿弇的弟弟耿国却有些扛不住了,他摸着裂开的嘴角,再度向兄长提议:“兄长放弃西河郡数县,请上郡守马员驰援,只守郡府。而兄长则选择西救新秦中,纵然那是魏王起家之地,有颇多旧部,富平侯张纯也颇受礼遇,但顾此失彼,是否有些过了?”   “你以为我是在讨好大王及旧部?”   耿弇哑然失笑,指着路途南部的那段长长墙垣道:“可知这是何物?”   “长城。”   这长城采用大石块垒砌、石块间缝隙黄土填充,长年累月,黄土被风刮跑,不少墙垣都坍塌了,尤其以烽火台塌毁最为严重。   “哪一道长城,修于何时?”   耿国答不上来,塞北长城太多了,从战国秦赵到汉,修了一道又一道,谁搞得清楚?   “是秦昭王长城。“   耿弇说道:“这算是较南边的长城,汝可知最北边的是哪条?”   耿国道:“应是汉武帝时所筑长城,听说几乎将阴山都囊括于内……”   汉时长城可称之为“外长城”,秦昭王长城则是“内长城”,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则介于中间。   内外长城之间,便是农牧反复争夺的地域。   “战国时有白羊、娄烦、义渠,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戎,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   “后秦末中国扰乱,楚汉争衡,匈奴冒顿单于南下,同中国以内长城为界。”   “直到汉武时,才复取河南地,将疆界北推到外长城。”   耿弇道:”如今天下形势与楚汉之际颇似,而匈奴得胡汉卢芳之助,乘隙南下,纵是外长城守不住,但内长城这条线,却不容有失!”   内长城的东端,是西河郡的府平定城,所以西河郡的几个县,耿弇可以放弃,哪儿却要死守。   内长城的西端,在汉时修筑一系列障塞后,便延长到了新秦中!   “我知道新秦中距离上郡辽远,大军要走十日方能抵达,但这条路内长城沿线道路,虽然苦了些,但相比北方茫茫沙漠,南边崇山峻岭来说,已是坦途,我能往,寇亦能往!”   这便是耿弇在没接到朝廷命令情况下,依然决定死保新秦中,至少得保住富平县的原因:一旦让匈奴、胡汉从容夺取新秦中,就相当于与魏国共享内长城之险!   “匈奴可以以新秦中为立足之地,春夏牧马休憩,秋天马肥时径直往东,走这条路袭击上郡!”   当那时,上郡就要面临北、西两面压力。   更甚于,匈奴人可以不管上郡北部的几座障塞,直接穿过荒原,沿着黄土沟壑南下。   “届时,高奴(延安)、雕阴会沦为战场,烽火通于甘泉、长安!”   耿弇很懂骑兵,匈奴人能吃苦,风雨疲劳,饥渴不困,胡骑的袭扰范围,远朝中公卿想象,如果匈奴人在内长城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关中也别谈什么恢复民生了。   “我得大王重托,将并州军务统统交给我,若那让一幕出现,耿弇便可以自刎谢罪了!”   耿国虽无话可说,大军再度启程。   耿弇来到并州也快一季度了,征募了大批并州人入伍,他们迫近边塞,多多少少会骑点马,纵然不能直接当骑兵用,但客串“骑马步兵”是足够了。上郡、西河也产骏马,按照魏王的要求,不管愿不愿意,基本都装备了双镫,这使得行军途中轻松了不少。马蹄钉了铁掌,马匹倒毙数量与恶大大减少纵是死了,不但要将肉割了,还把蹄铁拔下来带走。   行到第七天时,前方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银镜,广袤数十里,阳光照耀下,水面晶莹白茫茫一片,池周绿草如茵,野花丛生……   这便是昫(xù)衍县(盐池县)花马池,不但有盐湖,且水草丰饶,滩羊的口感敢称并州第一,大军得以进行最后一次补给,终于吃上了点热饭。   也是在这,耿弇才得知了上河都尉宣彪被俘后不降被杀的噩耗,以及匈奴、胡汉军队的最近动向。   “匈奴足有数千骑,在随卢芳围攻富平县!”   ……   尽管卢芳与匈奴人已围攻数日,但富平县城的守御其实并不惨烈。   这座修筑于汉武时的城池本身就是一座要塞,城塞高大,墙垣厚实,城内广立望楼,墙上多有凸出的马面,而引黄河水围城的护城河内,还有低矮的羊马墙。   人手也不缺,新秦中地区总人口十万,随着西边三个县沦陷,大量难民逃过河来,聚集在富平,使得本地人数众多,足有五六万人,男丁也能拉出来两三万,与敌军步骑总数相当。   胡兵没有大型器械,只能靠人命蛾附去堆,随着攻城告一段落后,数百卢芳军横七竖八倒在宽阔的护城河中,很多人甚至连羊马墙都没摸到,更别提城池本身了。   搭桥强攻无果,卢芳也改变了策略,请匈奴胡骑在护城河边驻马而射,试图用齐射压制羊马墙后的守军。   这战法取得了一定成效,守军承受不住伤亡,6续退入城中,可等卢芳得意洋洋让部属逼近城池后,才觉上当。   匈奴人射去的箭矢大多被拾走了,城头的弓再度力,居高临下将胡兵再度逼得撤回外围。   蒙泽于城中指挥御敌,看到胡兵狼狈退回,哈哈大笑。   新秦中人分散在几个县时,还会被胡虏各个击破,可当他们集中在一起后,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却能迸出巨大的能量!   “多赖宣伯虎亲自断后,才能让大多百姓渡过来。”蒙泽又念起牺牲后,被胡人斩到富平城招降的宣彪,心中不由一痛,手中大弓用上了全力,一箭射死一名胡人。   边塞之人与承平太久的内地不同,多少会点武艺弓术,野战或许不在行,但守城却绰绰有余,唯一的问题是人多后粮食有些吃紧,只能眼睁睁看着胡人的马肆意啃食来不及收的麦子,箭矢也不太足够。   “幸亏还有张公的坞堡为吾等分担。”   眼看卢芳军放弃进攻富平县,蒙泽却并非感到轻松,反而担心起张纯一家的安危来。   富平城的战斗是御敌于外围,张家坞堡则是短兵相接了。   因为涌入人口太多,张纯提议让老弱妇孺全去富平城,三千名男丁则集中到他家坞堡中,老君侯带着徒附留下守备。   张纯家的坞堡比关中土豪所筑更加坚固,这儿的墙比县城还高,面积比普通障塞大了许多倍。作为张汤、张安世时就传承至今的世家,张氏的财富,只能用“巨万”来形容。   秦渠之内,一半田亩都是张家的产业,徒附上千,其中不少还是专门训练的族兵。   卢芳见富平城难下,已经将大军转移到坞堡来。沟壑被填平,胡兵举着梯子蛾附攻堡,但张家坞的坚固远他们想象,徒附兵和丁壮站满墙头,望楼上居然还有大黄弩这种不讲道理的武器。   强攻一天后,坞堡遍体鳞伤,四面墙上扎满了箭矢,但卢芳又损失了数百人。即便侥幸登顶,徒附也会用各种方式将敌人推下三丈高的墙头:弩机、戈矛,甚至是扭打在一起后的牙齿拳头。   蛾附无用,遂改为强攻城门,还是胡骑远远提供齐射压制坞堡的远程武器,胡汉兵卒则扛着大木桩和伐木的铁斧朝坞门猛冲,头顶不时落下滚木石块瓦砾,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一整釜泼下的开水,烫得一位冲锋在前的五原人满脸血泡,惨叫着倒在地上,一脸浓须都落了,好似等待刮毛的猪。   可在付出无数伤亡,终于劈开门后,却现里面完全被砖石堵死,根本进不去。   长期围困也没用,坞堡内一应俱全:水井、粮仓、溷轩,甚至还有菜圃,地窖里储藏的粮食够三四千人吃到秋天。   “这些,本是为了乱世自保准备的,如今用来守卫祖宅田土及富平百姓,倒也算用在了正途上。”   张纯一改往日老儒形象,今日穿戴上了祖传的甲胄是他的祖先、麒麟阁功臣排名第二的汉大司马车骑将军张安世遗物,擦得铮亮,只要不上墙头做箭靶,只在坞堡内巡视激励士气倒也不错。   “万一胡虏长留不走呢?”家监颇为担忧,外头很多麦子没来得及收,也够胡兵吃很久了,新秦中人守则有余,反击却略嫌不足,而长安的朝廷,是否当真会跨越千里派兵来援亦不得而知。   “会来的,一定会。”   张纯回忆与魏王前后两次的相处,十分笃定。   “老夫看人,不会错,魏王虽然心狠手辣,但亦是念旧之人,也知新秦中乃是御敌于外的关键,绝不会轻弃。”   “新秦中十万人,若是弃之不顾,就会沦为胡人俘虏,甚至为卢芳所用,而若是保下来,他们感怀之下,就是魏王的烽燧长城!”   这是危局,但也是张家的机会,张纯知道,自己若能替魏王守住富平,事后定会得到激赏。   “守下来,三公九卿不一定有我份,但三孤之中,绝少不了我家位置!”   自汉成帝时,与王莽家族政治斗争失败,张纯一家被排斥到边塞之国,几乎失去了一切。他对曾经的“金张”世家之贵,岂会没有半分怀念;对长安朝堂,岂会没有半分期待呢?在魏国能否混到世代富贵,就靠这一仗了!   就在此时,坞堡上的徒附却出了阵阵欢呼。   “家主,胡人撤兵了!”   等张纯登上望楼,顺着徒附们所指的方向,却见远方二十里外,介于富平县城与张家坞之间的胡兵大营,竟燃起了浓浓的大火!   “是援军所为。”   张纯也不管事情缘由,便一口咬定,当着坞堡中不少猪突豨勇旧部的面,朝东南方向三拜稽,作老泪纵横状:“是魏王派遣大军,来救他的子民了!”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84章 全民皆兵 卢芳与匈奴人的营地足足有数百毡帐,围成数里大小,相互间隔得较开,偶然失火根本不可能像今日这般,连烧数十座而不止。 “陛下,有人在营中放火,并宣言魏军已至!” 卢芳不信:“魏军主力还在百里外的神泉障,怎可能飞到此地!” 此番进攻富平,他与匈奴人分工明确:匈奴大人们骑着马去掳掠分散在平原上的里闾据点,顺便巡查外围,提防魏军,耿伯昭麾下数千人,一举一动匈奴人都看在眼里。而卢芳则监督麾下的五原、朔方兵强攻城池堡垒。 出事时,卢芳还在监督围攻张家坞,回来后只看到营内火光连天而起,喊声大震,乱成了一团糟。 更让卢芳惊恐的是,据逃出来的人说,火焰是从他居住的中央大帐烧开的。一开始他甚至以为,这是那些瞧不起自己的朔方、五原渠帅想对自己下毒手! 他的部属成分杂糅:有汉朝时随西域都护投降匈奴的汉兵,有新朝的戍边士卒。但更多是王莽时边塞秩序崩溃产生的盗匪、流寇,等到莽朝灭亡,这些武装就摇身一变,成了“将军”“都尉”,再被匈奴单于招降,按着他们的头向卢芳下拜。 故而,卢芳几乎没有任何嫡系,不过背靠匈奴人,得了共主之名。这次各方势力好容易达成共识出兵,还是为了抢掠渡过饥荒。 但卢芳稍后打消了这份怀疑,因为其与渠帅也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他们知道自己不在营中,岂会去烧空帐?此事定是外人所为。 按理说追查就能搞清楚真相,但很遗憾,胡汉政权混乱程度过绿林,卢芳连手下各部队所在位置,都是一笔糊涂账。较为愚昧的跟着卢芳啃硬骨头,聪明人都分散劫掠去了,何时去,何时回也没个准,凭符节出入营地,事后分点好处给卢芳罢了。 尴尬的一幕出现了,卢芳在营垒外清点了半天人数,却连纵火者都没抓到。大概是魏兵抢了外出劫掠者的符节及战利品,堂而皇之混入放火,又乘乱撤到外围。 既然没有标准的旗帜号衣,当敌军也是一群方言相差不大的并州人时,连追查都进行不下去。卢芳疑神疑鬼,看到任何脸生的将校都认为是魏兵奸细。 小小一把火,就让他们自乱阵脚个把时辰,亏得外围有匈奴右谷蠡王带骑从挡住了魏军主力,其大队人马才未能长驱直入,打卢芳一个中心开花。 到这一步,卢芳就知道,这场仗是打不下去了。 “张纯老儿,将他家坞堡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没有数月时日根本攻不下来。” 富平和张氏坞堡的顽固远卢芳想象,损失越大,底下人就越不愿意死战,再损失几百人,就没人听卢芳指挥,要一哄而散了。 匈奴大单于只帮他打下了贺兰山下三个县,便带着万余骑去河西武威郡休屠泽组织另一场劫掠去了。右谷蠡王部、卢芳手下杂胡和兵卒加起来也有两万多,但并不可靠,为今之计,还是见好就收。 一个传言,坚定了卢芳撤离的想法。 “据说是魏王第五伦亲自将兵而来!” 卢芳虽然恨第五伦入骨,但心底里却对他颇有些畏惧,立刻让人给各路武装下达了命令。 虽是灰头土脸撤退,但卢芳却给自己脸上贴金: “撤回贺兰山下,韭菜要一茬一茬割,且让新秦中人再替吾等种几个月地,待到秋日粟熟,再来收获不迟!” …… 守卫富平城的蒙泽性情冲动,见胡营火起,胡兵撤离,认为魏王援兵已到,立刻就想带人冲出去追,可城门都被砖石堵死,情急之下他带敢死之士从城头坠下,匆匆前行。 而张纯就谨慎多了,认为这可能是敌军诡计,一直等到蒙泽的旗帜出现,这才打开坞堡出来试探。 原野上只剩下来不及收的毡帐,依然在冒烟的营垒,以及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他们已经褪下毡衣,重新打起了魏旗,张纯上去拜见,却见带头的是一位年轻小校,才二十出头罢?就跟当初第五伦初来塞上一般青涩。 张纯只暗暗道:“这位小校有胆量横穿万余胡虏,深入贼营放火,如此大勇,前程一定不可限量啊。” 也不知他是否婚配,张家还有几个侄女待嫁闺中。 倒是蒙泽抵达后,一看这年轻“小校”,登时大惊,上前下拜道:“下吏见过耿将军!” 耿将军? 张纯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位,就是被魏王赋予并州兵权的车骑将军耿伯昭啊! 严格算的话,车骑将军在武将中排名第二,仅此于骠骑将军马援。张纯当初前往渭北拜谒第五伦时,耿弇出征在外,未能得见,身为一方主帅竟舍身入敌营,真不知该夸他胆大,还是斥其冒险。 “后生可畏,当真可畏!”若是结亲,纵自己将亲女儿嫁出去,都是高攀,纵是耿伯昭一表人才,张纯那个念头还是瞬间打消了。 他家作为前汉遗老,为了家族地位,表现归表现,但绝不可与新贵过于密切。 张纯代表新秦中父老感谢耿弇解除胡兵之困,倒是耿弇有些惭愧,只讪讪道: “卢芳鼠辈,胆子太小,本将军小小一把火,竟就逃走了。” …… “兄长快要将弟吓死了!” 耿国将兵抵达富平县时,才见到了耿弇,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地。 原来,在抵达神泉障时,耿弇通过俘获胡汉兵卒,得到了符节旗帜,又得知卢芳麾下组织混乱,遂心生此计。 “我军掉队太多,如今抵达者不过三千,且马匹疲敝,若在平原上与匈奴数千骑野战,乃是以吾之短击其长。” 于是耿弇想了个中心开花的主意,冒充卢芳麾下深入敌部,看看能否一举将卢芳斩,再乱其营垒,然后弟弟将兵在外猛击匈奴,而富平守军百姓杀出,里应外合…… 没想到卢芳胆怯,跑得太快,将耿弇的“歼敌”计划变成了退敌,略有遗憾。 耿国抵达之际,主动请缨带人去追击敌军的蒙泽也悻悻而归,他们被断后的匈奴人打了个伏击,损失上百人,好在对方也无心恋战,带着数不清的战利品,赶着驼满粮食的骆驼、马匹,与卢芳的胡兵一同北上。 而昔日在第五伦、宣彪等人建设下,秦渠、汉渠间肥饶的沃土,也变成了一片丘墟,胡人离开时还放火烧了庐舍,从富平县城中走出的百姓,只能望着被焚毁的里闾垂泪。自汉武以来,新秦中花了七八代人建立的家园,积蓄的财富,几乎在旬月之内毁于一旦! 是夜,作为并州职权最高的将军,耿弇与张纯、蒙泽等人合议接下来当如何。 “还用说么?当然是像当初魏王一般,渡河击胡,收复卑移山麓下的三县!杀卢芳!” 蒙泽并没有在追击失利中吸取教训,故乡沦陷,宗族离散的仇恨让他整个人散着戾气,心里那股邪火得杀几百上千个胡虏,用他们的血才能浇灭。 “眼下绝非渡河作战的好时机。”张纯毕竟是富平侯,本地领主,又是第五伦所任命的“朔方太守”——尽管辖境在胡汉手中,但也有话语权。 他说道:“卢芳是败退了,但彼辈筋骨未损,还有匈奴人相助,吾等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而耿将军虽吓走卢芳,但长途跋涉,人马疲敝,也得休养,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现在该做的,是积蓄力量,好在下次对着卢芳,射出致命一箭!” 蒙泽无法接受:“难道吾等就要眼睁睁看着故土沦为胡人牧场,尽染膻腥?难道宣伯虎惨死的仇,就不报了?” 他看向耿弇,希望能得到支持,以耿将军平素的做派,一定会毫不犹豫出兵吧? 但耿弇却看着地图,沉吟许久,而后才缓缓道: “我恨不得效仿蒙恬将军,收复河南地,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但天下纷乱,魏王没有三十万大军。” 耿弇站起身来,他和蒙泽一样满腔怒意,却在试图经历压制住它:“我也恨不能效仿霍骠骑,轻骑突进,横扫漠南,杀尽胡虏,封狼居胥!” “但我麾下马匹,此番驰援新秦中死伤大半,连一支像样的骑兵都凑不出来。” 和面对其他敌人不同,耿弇从小就在上谷耳濡目染,听幽州突骑讲述与草原民族作战的技巧,他深知彼辈是难缠的对手。和匈奴角逐,急切是大忌,每每当你想毕其功于一役,就是覆军杀将之时! 汉武反击匈奴,是高后文景忍耐七十年的积蓄,漠北决战,亦是一系列大小仗打了二十年后,慢慢蚕食推进的结果。 魏王将并州和抵御匈奴、胡汉的任务交给了他,现在耿弇明白了,这场战争,注定会很漫长! 他看着悲愤到流泪的蒙泽:“张公说得对,纵有万般不愿,吾等也得包羞忍辱!修习备战,等到秋后胡虏再来,才是决战之时!” 蒙泽跟耿弇打过奔袭汧县之战,对他颇为敬佩,只能含恨应诺。 而等到二人离开后,耿国才奇异地看着他这胆大包天的哥哥: “忍耐一时,蓄力待,这不像是兄长会说出的话啊。” “是么?”耿弇只笑道:“或许是我随魏王学的。” 鸿门起兵也有一年了,他经历大小十余战,总也有点变化吧。更何况,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难道不好么? 耿国压低声音:“兄长不是曾言,魏王将兵,乃是中驷么?” 耿弇瞪了他一眼,这话也敢重提?遂教训道: “但我也不能不承认,在将将与权谋方略上,大王实乃龙驹天马!” …… 仿佛是要应证耿弇的话语一般,数日后,第五伦的诏书也从长安经北地郡,星夜送达一片残破的富平县,给坐在废墟上目中迷茫,亦或是眺望故土不知前途的新秦中人,带来了一丝希望。 诏令自十余日前,魏王不知道战况细节,只预测了新秦中的最新形势,他的意见与耿弇、张纯一致,以击退敌军为目标,不应急于收复黄河以西三个县。因为那里迫近匈奴,随时可能再遭袭击,更难救援。倒不如以黄河为界,集中力量,并州整体防线收缩到秦昭王长城一线,抓紧练兵,练出小耿承诺过的并州兵骑才是要务。 第五伦不希望耿弇一直被拴在这动弹不得,进攻用的锋利刀子,不可长期作为盾牌来使,他会派遣善守的建章卫尉臧怒赶赴富平,协防新秦中。 魏王令耿弇在新秦中整兵备战,当地所有适龄男子,统统募为屯田兵,并向张氏借粮,希望张纯能尽出仓廪,他日国家以关中之米偿还。 第五伦做了承诺:“三县难民,余皆养之,妇孺可移于内郡就食。丁壮三万结什伍,平素辟田野、筑坞堡、修习戈矛,全民皆兵,此乃以秦人,守秦土!” 第385章 持久   五月底,宣彪的葬礼在京师举行,因为尸还在卢芳手中,只能以衣冠出殡,用列侯之礼葬于他的云阳县老家。   但因非军功、献土不得封侯的规矩,第五伦给宣彪的最终爵位还是伯,只加封到伯的上限,食九百五十户,魏王亲自定调,谥为“鄜畴节伯”。   鄜畴乡是宣彪的封地,也是他当年和宣秉一起隐居的地方,谥号则意味着“直道不挠,临义不夺”。   因宣彪和张氏女的孩子才数月,尚未出生,第五伦便以其父御史中丞宣秉继为鄜畴伯。   第五伦也与承受了丧子之痛的宣秉承诺:“他日余必亲将十万雄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光复新秦中,斩卢芳,为伯虎复仇。”   第七彪还以为这“他日”就是明天,遂请命率兵去新秦中,号称要“横行匈奴中”,结果被第五伦呛了一句:“汝也欲为吞胡将军韩威?”   王莽与匈奴的战争是典型的失败案例,前期是鼠两端,十二部大军驻扎在边塞,就是不出击,指望用武力逼迫单于屈服,结果几年下来匈奴没杀几个,边郡却被王师祸害得民不聊生,己方的战争基础先垮了。   后期则犯了误信祥瑞,急于求胜的毛病,猪突豨勇奔赴边塞,韩威孤军深入,结果覆军杀将,那一仗,正好将匈奴人对中原军队的恐惧给治好了!   第五伦也不是不喜欢胜,谁也希望明天一个早上就把匈奴赶出去。但没有一定的条件,胜只存在于头脑之中,客观上是不存在的,只是幻想和假道理。   在朝中给群臣开大会时,第五伦定了调子,统一战争和御虏战争,必须同时打。不论是只统一不御虏,还是只御虏不统一,皆不可取。   而御虏战争,也注定是一场持久战,伟人的思想真是让人受益无穷,第五伦也照葫芦画瓢,做了规划,将其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敌之进攻,我之防御。”   第五伦已下诏,让新秦中妇孺内迁,边塞已经不求展和安宁,因为敌寇已经兵临城下。用晁错《守边备塞疏》的故策,使丁壮全民皆兵,亦屯亦戍。   “余今日观晁错奏疏,颇有所得,唯有一处不甚赞同。“   “文景时匈奴入寇,陇西三困于胡,最后一次才被击退,是难得的大胜。但晁错却认为,这并非陇西百姓有勇敢和怯懦的区分,而是将领节制的方法有巧妙和笨拙的差别。故兵法曰:有必胜之将,无必胜之民。”   “但余的看法与晁错不同,良将方略固然重要,但必胜者,唯有善用民者也!”   流离失所的并州难民对卢芳、匈奴恨之入骨,当地民风本就彪悍,将其组织起来,教以五兵,就能变成一道长城,将匈奴和胡汉抵御在外围,给关中赢得恢复的时间。   再从关中源源不断支援并州,目标是挡住匈奴与胡汉秋季劫掠,使防线稳住。   “第二个阶段,是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   第五伦分析敌方弱点:“卢芳自称汉帝,却是被匈奴单于所封,为天下笑,就算真是思念前汉的愚夫,也不会将卢芳当回事。并州各路渠帅自作主张,普通兵卒也只是迫于饥饿,随卢芳与匈奴南下劫掠罢了,所占之地,人民皆沦为臣虏,难得人心。”   “有匈奴相助时,卢芳尚能侥幸占据数郡,一旦地域扩大,既无治理之吏,也无忠心之将,魏军一到,当地人必携壶浆以迎。”   “明年春后开始,乘着匈奴马羸,便可伺机反击,拔除敌寇南下据点,占据各地坞堡障塞,缓缓向北推进。”   当战争从内线推向外线后,魏军补给压力会增大,而匈奴骑兵也更加容易南下驰援卢芳,帮他守住河套。届时战争将进入第三个阶段,光靠步兵就不顶事了。   “等到一年半载后,并州兵骑练成,或得了上谷幽州突骑相助,才是收复失地的反攻之时!”   少府宋弘久在并州,他很赞同魏王的判断:“从汉六年到汉十一年,韩王信投靠匈奴,祸乱并州,汉高皇帝刘邦以举国之力进攻,以汉初良将精卒,却足足打了五年才最终击灭韩信。”   “卢芳之势强于韩王信,又有匈奴在背后相助,而如今中原分裂,大王欲完全收复并州失地,臣以为,要花费的时候,恐怕不会少于五年……”   “三年也好,五年也罢。”第五伦给这场战争定了基调:“单于与卢芳要打多久,就打多久,一直打到击灭胡汉,将胡虏逐出疆界,打到完全胜利为止!”   群臣拜服,原本担心第五伦不忿一时之怒,举大兵与匈奴决死,重蹈前朝覆辙的宋弘等人松了口气。   而主战的第七彪等,听了第五伦完整的计划后,明白魏王最终目的,也稍稍安心。   敲定北方的“持久战”方略,弥合朝中分歧后,另一片战场,第五伦就没那么多耐心,只要求战决了。   “下诏,告诉前将军景孙卿,结束上党之役,挥师向北。”   “入秋时,余要第一时间,吃到太原的小米!”   ……   魏军对长子城的围攻已经持续了两个月,却依然没什么进展。   此城地势太过险峻,筑在高出地面的台地上,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加上城内的上党太守鲍永是死硬的复汉派,坚决不降。   “我算是知晓,昔日绿林仰攻潼塬时的酸楚了。”   攻城也是熬耐心的活,几番强攻都未建功,景丹顿时没了脾气,他也不只盯着一处啃,留了万余人慢慢围城,他则指挥大军横扫周边,将上党其余各县悉数拿下,保证补给粮秣的同时,也让长子变成一座孤城。   但鲍永却仍对援军抱有一丝希望,景丹要做的,就是将这份期盼一一扼杀!   陉是山间通道,太行山被水流切割,有很多通道,其中太行陉、白陉通往河内郡,滏口陉通往魏郡、邯郸。   考虑到当年秦赵争夺上党的长平之战,赵军就是通过诸陉驰援,如今鲍永得了东方刘子舆传诏,据说此人已得了铜马支持,号称数十万大军,正在横扫河北,景丹认为比起负隅顽抗的鲍永,铜马贼威胁更大。   景丹遂挥师向东,将上党通往河北的三处陉口堵死。   从上党攻取陉口关隘并不难,更何况山对面也是友军,魏地的耿纯亲自带人打通滏口陉,两军在滏水之畔的涉县相会。   “终于又见孙卿了。”   二人多年前在长安与第五伦一同为郎,都是好友,此番相会,分别是“左丞相”和“御史大夫”,排位上耿纯略高一筹,只是景丹比耿纯多了一个前将军之衔,此番手握三万大军,欲全取山西,只要进展顺利,军中地位将更加稳固。   景丹与耿纯寒暄后,问起河北近来形势,二人距离长安太远,决策需要先决后禀,须得相互配合才行。   耿纯道:“真定王刘杨与赵王刘林停战了。”   本来也没真打起来,随着铜马军拿下和成,开始进入真定,真定王听闻老巢失火,顿时急了。   而刘林也终于接受了刘子舆挣脱束缚,勾结铜马,欲做真正皇帝的事实,迫于魏兵进攻邯郸的压力,也遣使与真定王讲和,二人暂且达成一致,但以臣抗君这剧本该怎么写?耿纯一面有条不紊扫除魏地境内诸刘势力,同时打通滏口与景丹取得联络。   说到这,耿纯也表露了亲来与景丹相会的用意。   “孙卿可愿分兵五千,随我击邯郸?”   景丹有些犹豫,第五伦前几天送来的诏令要他取太原,先拿下山西再说,没说要配合耿纯动邯郸啊,邯郸是大城,当初秦军挟长平大胜,打了几年都没拿下,纵加上耿纯的魏地征召兵,恐怕也难以围成一角吧。   景丹旋即想到了一个人,按理说河北的战事应该由魏王的丈人行指挥才对,他跑哪去了?   “左相国,文渊将军何在?   耿纯说起这个就来气:“文渊已带河内兵,夺取邯郸东部广平郡,但……”   但马援和耿纯的意见出现了分歧,耿纯认为应该打邯郸,北上襄国城,一举覆灭赵王势力。   但马援认为赵王麾下兵卒数万,没有伤筋动骨,与他们兵力相当,守邯郸、襄国两城并无问题,但四面受敌,也没有反击的能力。   反而是刘子舆和铜马这搅局者,带来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威胁比河北三刘加起来还大!   “无必胜之将,却有必胜之民!我不惧河北三刘之众,独惧百万匹夫之怒!”   于是马援以为,应该先向北方清河、信都进军,利用当地豪右对铜马贼的恐惧,促使他们倒向魏王,完成易帜,提前在河北构建一个针对铜马军的包围网。   否则等刘子舆彻底控制铜马军,再改弦更张,与河北豪右达成和解,事情就难办了。   耿纯真希望马援用兵能像景丹这般谨慎,步步为营难道不好么?只可惜马文渊做事和他堂弟耿伯昭很像,用兵天马行空。   马援是国尉、骠骑大将军,魏**事最高统帅,打仗上耿纯也得听他的,只能匆匆写了奏疏向第五伦叙述,却拦不住马文渊的行动。   “如今文渊已将兵万余,取巨鹿城,又东去清河,接下来要北上信都了!”反倒是耿纯留在魏地,须分兵守备新占城郭,又想打邯郸,只能向景丹“借兵”。   信都目前算是铜马大本营,景丹听愣了:“马将军这是……要端铜马贼老巢?”   这事传到长安,第五伦恐怕又要说一句“就你马离谱”了!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86章 亡国 马援率军进入清河,如入无人之境。 是真正的无人,但见白骨露于野,百里无鸡鸣,清河郡在王莽末年就饱受赤眉及流寇侵扰,新朝灭亡后彻底沦为铜马等军的后院,没有片刻安宁,两年下来,昔日的人口大郡一片凋敝,盗贼流民占据各县,唯一还有“官府”存在的地盘,就是郡城边上一小圈。 军中对清河并不陌生,马援在过去一年间在魏地、河内讲兵肆射,伐琪园之竹,为矢百余万,扩军至两万人,又征募了大批从清河逃到魏郡的流民,得四千余,如今便以其为先锋。 等马援抵达清河郡城清阳县时,清河太守谷恭便持帚出迎,但见跟在他身后的当地父老、豪右都瘦巴巴的,颇为颓唐,清河连续两年没好好种地,还曾经被铜马军围城长达数月,如今陈粮已吃尽,城内著姓将犬马统统杀了吃,如今已经混到得喝稀粥的程度。 马援笑呵呵道:“谷太守昔日向魏郡求救,我今日便奉魏王之诏,前来相援了。” 谷恭嘴角微动,好歹忍住没骂出来,他向魏郡求救,是两年前第五伦还做太守时的事了!可第五伦只扫门前雪,不管他家瓦上厚霜。 但迟来的救援总比不闻不问要好,谷恭虽曾归降北汉,但对汉家并无忠义留恋。 这谷恭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汉使谷吉,被郅支单于所杀,引了陈汤的远征;其父则是名士谷永,作为王氏党羽,谷永放着飞扬跋扈的王氏五侯不管,却前后上书四十余次,专门抨击成帝与后宫之事,比如把自然灾异归咎于汉成帝后宫没有雨露均沾…… 后来新朝建立,谷氏也得到了优待,像谷恭这样的人,若是汉家强势,自然讨不到好果子吃。但北汉虚弱无力,对清河的流寇无可奈何,甚至没法派人来顶替谷恭位置,他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眼下谷恭已经将马援当成了救星,这清河太守,爱谁当谁当,谷恭只求能快点将烫手山芋送人,他宁愿回长安做一个富家翁。 马援也看了县城中空空如也的仓中,连耗子都被人抓了吃光,顿时有些犯难。他本欲来清河补给一番,继而北上信都,直捣铜马老巢。可这清阳满城皆有菜色,甚至得靠他们的干粮来救济,根本指望不上。 再一问谷恭清河郡局势,更是哭笑不得。 “所以从半年前起,谷太守能控制的地域,就只剩下郡城了?” 谷恭也不惭愧,能守住郡城就不错了:“清河郡一共十四个县,除了清阳城,其余十三个,全在各地豪右及各路盗寇手中,有尤来、青犊诸贼。” “三年前,清河有户二十万,口八十余万,如今聚集在郡城的人口,百分之一而已,放眼全郡还活着的人,恐怕也不到一半。” “清河以北的信都、河间,幽州的渤海等郡,皆是如此!” 这件事让马援颇为头疼,如此一来,在昔日富庶的河北行军,就跟在荒漠里没两样,沿途根本得不到粮秣补给,甚至还更危险,因为一旦分兵,随时可能被各路武装袭击,为了一口食物,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铜马军根本不存在什么后方,如今只跟着刘子舆盲动,哪有粮食涌向哪,等吞完真定王、赵王的地盘,下一步指不定就要往南来了。 “攻则无利,倒不如在秋收前后先守,以逸待劳。” 马援虽然骁勇,但也会用智,觉事态展出自己设想后,他立刻改变了方略,只留兵在清河守备,好第一时间观察铜马军动向。 同时让谷恭派人前往清河十三个县,乃至于隔壁的信都、渤海等郡,邀约各方势力派人来此相会,共议大事。 既然河北如今一团乱相,那各地豪强纵有思汉之情,也远不及思安强烈,和谷恭一样,谁能恢复河北秩序,他们就会举谁的旗帜! 而马援也当过贼,对贼寇的思维颇为了解,明白这些人最在意的,是他们的地盘:“只要尤来、青犊诸寇能尊魏王号令,皆可为校尉。” 马援预期,河北的归属,最终会由铜马与魏王来做个了结,而影响胜负的关键,就在于各路中间势力会倾向谁、帮助谁!马援现在就要对他们加以争取了。 旋即,马援又立刻给长安上奏写信。 “我此番就替魏王来一出跑马圈地,传檄而定。” “他得一口气,许出好几个郡守、几十个县令、都尉的印绶,加起来上百个官位了!” …… 夏日将近的六月份,为了搞好内部建设,迟迟没有开张的魏国,在渭北多达上百万石的田租入库后,终于开始加魏王一统北方进程。 东有马援在河北大地横行,下广平、取清河,开始思虑为更远的对抗做准备。 而景丹也将上党大部已夺取,只剩下长子县负隅顽抗,这位前将军开始移师于太原,虽然从河东走鼠雀谷难行,但从上党往北,过羊头山世靡谷的道路就要好走许多,但第五伦此役不仅兵,亦有伐交。 一位特使便冒着季夏的靡靡飞雨,从上郡走西河,秘密抵达了太原城郡守府,拜谒北汉太原郡守郭伋。 “郭公别来无恙。” 一口熟悉的茂陵话,却是魏王的少师杜林,他亦是郭伋的小老乡。 郭伋年过六旬,见到杜林后亦颇为高兴,执其手感慨道:“自我在前朝天凤年间出任并州牧以来,便多年未见伯山了。” 杜林笑道:“细侯公比过去更精神了。” “老了。”郭伋道:“还记得上次在茂陵同聚时,你尝教我古文尚书,如今年纪老迈,竟忘得差不多了。” “是细侯公不耻下问,不因后生年轻而轻视。”杜林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往后细侯公若再想看古文尚书,林一定不藏私。” 郭伋感慨:“遭逢乱世,还有那样的机会么?” 他指着杜林道:“你我各为其主,伯山此来,想必不为谈经叙旧,而是替魏王做说客吧。” “细侯公误会了,林此来,不过是给你送几封信。” 杜林打开随身携带的竹筒,里面放着纸做的信,颇为轻便,他先奉上了第一封。 “此乃大侠陈孟公(陈遵)手书。” 陈遵虽然和郭、杜不是茂陵老乡,但他素来任侠好义,曾经去茂陵拜谒汉武时豪侠郭解的墓葬,而郭伋正是郭解玄孙,二人因此结识。也有几十年交情了,郭伋在王莽朝做到并州牧,还是陈遵举荐的。 “我听说陈孟公随王邑去了昆阳,还当他不幸战死了,岂料竟回了关中,还做了魏王的京兆尹。” 郭伋看着陈遵信中所言,为老朋友感到高兴,又道:“陈孟公黑白两道通吃,魏王用他做京兆尹治剧,真是用对人了。” “吾主知人善任,绝不会埋没任何一位贤才,不论其在汉、新是否为官封侯,只要未曾虐民,便都会既往不咎。” 杜林尬夸了一番魏王,旋即奉上第二封:“此乃少府宋弘之信。” 前一个是郭伋老友、举主,这后一个,就是他同僚、前任了,郭伋这并州牧,接的就是宋弘的班。 相比于陈遵的叙旧约酒,一贯严肃的宋弘就丝毫不客气了,在信中将郭伋好一番数落。 斥责他怎不识天命英主,而降冒名顶替的刘子舆,他们的祖、父在成帝朝也做着大官,这种把戏能骗愚夫愚妇,瞒得过他们么?痛斥郭伋糊涂! 这种事,郭伋岂会不知?但大半年前天下局势混乱,魏军止于河东,真定王刘杨抢先一步抵达太原,郭伋当时对第五伦这以臣叛君的家伙心怀疑虑,又不想太原遭刀兵之灾,遂服从了北汉,但太原仍控制在他手中。 阅罢后,郭伋只擦汗:“宋仲子还是这样肃穆难尽啊,观其言,不由浃背。” 杜林道:“但魏王却认为,细侯公当时是迫不得茂陵郭氏宅第、田亩、族人,乃至于郭大侠之墓,都妥善派人守护,乱世里也未有侵犯。” “真的多谢魏王……“郭伋又道:”但我听传闻说,魏王大肆杀戮渭北豪强,足足灭了三十余家啊……” “皆是欲谋乱接应刘伯升之辈,死有余辜。”虽然杜林对第五伦此举也颇有微词,但既然是说客,立场得站住了,只道:“五陵士人颇受重用,三月时,郎官考试选士三百余,五陵人占了一半。” “而吾等茂陵人在长安朝廷也备受重用,马文渊为国尉,耿伯昭为车骑将军,万君游为卫将军,连我也添作少师,若是细侯公亦在,往后朝会时,茂陵乡党都能凑七八人。” 这是动之以乡党之谊啊,也是杜林一介书生,敢跑到太原来的底气,他知道郭伋念旧。 杜林其实不算一个合格的说客,叙旧情可以,但说起形势就只会一两句了:“眼下河北混乱,刘子舆假帝引铜马屠城,真定王、赵王混战不休,民不聊生。而前将军景丹已兵临太原,细侯公难道舍得让一郡生灵,肝脑涂地么?” 这是替魏王公然招降他了,郭伋沉吟了,只叹道:“伯山是知道我的,郭伋少年时也曾有大志,孝哀帝、孝平帝时期被征召到大司空府任职,三迁后担任渔阳都尉,也曾御胡虏于边塞。” “前朝天子代汉而立后,我未能为汉尽忠,没胜过功利心,当了上谷大尹,后又升为并州牧,也曾令匈奴畏惮远迹,不敢复入塞。” “等到新室覆灭时,我亦不曾殉新,又当了汉臣,哪怕嗣兴皇帝多半是假刘子舆,但我若再叛汉降魏,郭伋岂不是成了反复之辈,要挨后世唾骂了?” 郭伋也知道,如今最好的法子就是降魏,但他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觉得最后多半是交出太原,而他就此隐退…… 杜林却哈哈大笑起来:“魏王果然料事如神。” 郭伋诧异之时,杜林拿出了最后一封信。 “此乃魏王手书,敢请细侯公亲启!” 郭伋接过那厚厚的信,打开一看,眼睛好似定定地被吸住了。 “世上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秦灭六国,汉灭秦,新代汉,魏灭新,魏灭诸汉者,皆亡国也,故刘伯升称余为国贼。“ 第五伦不否认这点,他确实是要扫灭诸汉,开创一个崭新王朝,于刘姓而言,是和王莽一样不可戴天的国贼! “然亡国不易衣冠式,不易文字,仍是诸夏之天下,亡天下则不然!“ 第五伦举了个差点“亡天下”的例子:“春秋之际,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幸有齐桓公存邢救卫,抵御戎夷。故孔子有言,微管仲,吾其被左衽矣!” “而今日时局,较之春秋更危!仁义充塞,天下四分五裂,匈奴、卢芳趁机率兽食人。” 第五伦列举了匈奴利用胡汉,南下侵犯新秦中及西河郡的事,夸大了匈奴的威胁,因为他听说郭伋长在边塞,也颇为痛恨胡虏。太原以北的雁门郡,近来也是匈奴左贤王攻陷了,胡人的威胁是迫在眉睫的。对郭州牧而言,昔日的辖区被胡人横行,心里恐怕也会难过吧? “余灭诸汉,亡国之战也,抗击匈奴,救天下之战也!” 第五伦以为,若让匈奴、胡汉得逞,华夏恐怕要灭种易服,统统左衽了。他祭起了汉儒华夷之辩的大旗,以当世齐桓自居,表示要担当起抵御胡寇的重任,并向郭伋出了邀约。 之所以希望郭伋归顺,并非是为了区区太原郡,而是希望郭伋能利用长在边陲的经验,助魏共御胡虏,打赢这场救天下之战! 郭伋认真看完信,只释卷喟然长叹。 “我的格局与魏王相比,真是烛光与日月之较啊。” “我还纠结于易姓改号,而魏王,已经放眼天下兴亡了!” 真定王、赵王、刘子舆,他们想过这些事么?郭伋不再动摇,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他朝杜林作揖:“郭伋愿以太原二十一县,十六万户百姓,归附魏王,共御匈奴入寇!” “细侯公救了太原万千百姓,甚善!” 杜林道:“魏王已抵达河东,就盼着在入秋时,细侯公送一石太原的新鲜小米去尝一尝!” 第387章 尊王攘夷 六月初时,坚守长达三个月的长子城终于告破,上党守鲍永自刎未遂,被景丹的兵卒拿下,押至河东听魏王落。 冯衍此番好容易被第五伦带出来放风,原本是要让他去长子喊降,还没抵达城池就攻下了,如今再见到老友,却见鲍永须缭乱,整个人晒黑了一圈,身上多有创伤,听说是终日在城头介甲抵御魏军所致。 “为何五花大绑?” 冯衍见鲍永神志不清,绳子缚得很紧,想让人解开。 兵卒们叫屈道:“冯典客,若是不绑紧些,人早就死了!” 原来这鲍永颇为刚烈,被俘后趁人一个不注意就要自杀,对着墙上树上就用头猛撞,亏得被魏兵拽住。 无法自尽,他就开始绝食,强灌粥饭才续命至今,但也整个人虚弱不堪,冯衍亲自给他喂了口小米粥,鲍永才转醒过来,见到了冯衍,岁余未见,冯敬通倒是富态了。 “君长兄,何苦如此?” 岂料鲍永冷笑起来:“汝何人也?你我相识?” 倒不是他失忆装傻,而是先前冯衍写信劝降鲍永,鲍永认为冯衍言行不一,说好要和第五伦等一起拥汉,却最终自立,便回信将他骂得狗血淋头,而后宣布绝交。 冯衍再如何与鲍永说话,他都不答,等带到绛县魏王行营时,正好并州牧郭伋也在此,刚结束对第五伦的谒见走出来。 鲍永见郭伋今为座上宾,得知太原已降魏,更是失望透顶,扭头质问道: “郭公,吾曾闻,晋文出奔而子犯宣其忠,赵武逢难而程婴明其贤,如今二王背叛,魏寇危国,冀州蠢动,社稷颠覆,这正是忠臣立功之日,志士驰骋之时。郭公本是伪新并州牧,被陛下不计前嫌,擢选留任,依然镇抚大郡。” “太原之地,有四面险塞之牢固,东带井陉,屏蔽三河,联络幽、冀。我以区区长子孤城尚能死战,就盼着郭公与我一同坚守,等到嗣兴天下兵来援。届时纵是鲍永身死,大汉尚有机会收复太行以西,奈何举之以资强敌?岂不哀哉!” 郭伋被第五伦三封信,又晓以大义说动,放开关隘,将太原交给景丹,他自己则与杜林捧着小米前来河东谒见魏王。但毕竟还要脸面,被鲍永这一斥责,作为友军,既不能援助上党,也未曾坚守太原,确实有些惭愧,也不回话,只讷讷回拜。 这鲍永平素就是对旁者要求极高的人,到头来现只有自己一个忠臣,顿感失望,只叹息道:“冯敬通无信也就罢了,纵横之士,本就是反复小人,但我万万没料到,连郭公也如此,竟做了‘四朝老臣’!” 接着,鲍永也被推入厅堂,魏王端坐于正中,旁边是河东太守窦融,而冯衍刚刚进来,下拜恳求魏王宽赦鲍永。 “大王,鲍君长那治郡能臣,若能让他降服于魏,也算千金马骨。” 然而鲍永也是头铁,进来愣是不跪,拗着脖子质问:“第五伦,汝收汉相印而不受,今虽侥幸一时,窃居关中,何以竟敢侵犯天子之境?” 第五伦也不答话,看了一眼周公,窦融自然就站起来说道:“久闻汝父鲍宣之名,敢于上书直言,抨击时政。在汉哀帝时,曾七亡七死之论,汉之黑暗,可见一斑。” 鲍永反驳:“此皆是外戚王氏、傅氏等堵塞上听,胡作非为所致,如今圣天子嗣兴皇帝在位,体恤百姓,得铜马拥护,当再兴汉家,此大势所趋也!“ “是么?”窦融笑道:“我怎只看到,汉末之乱在河北依旧?且还多了三亡三死。” 窦融给河北找了六个新罪名,分别是:“河北之人盼政令安定,然诸王争权夺利,不顾民生,此一亡也;刘子舆本诈名之辈,无德无才,骗取愚夫追随,此二亡也;谷稼不修,以至于民众无食,三亡也。” “三亡之外,又有三死,刘子舆引铜马寇乱诸郡,杀戮无数,此一死也;真定与赵王混乱,兵卒肝脑涂地,此二死也;忙于内乱,匈奴入寇而不顾,使雁门被掳,此三死也。” “加上汝父所述汉时往事,民有十亡而无一得,民有七死而无一生,如此‘汉家’,堪比桀纣之乱,有何可恋?大王兴师,灭残汉,于幽冀百姓而言,反是好事!” 但鲍永依然认为,河北之所以混乱至此,仍是真定王赵王打算架空皇帝的罪过,是魏郡耿况迟迟不归附粮赈济的原因。 冯衍在那看着鲍永嘴硬,替他着急,第五伦却根本不在意,只道:“再请郭州牧入内。” 郭伋进来后,第五伦赐之以上席,说道:“方才鲍永在门外所斥之言,余都听到了。” “他说郭君未能忠于伪帝刘子舆,故而无信,但余以为不然,郭公之信,天下皆知。” 第五伦道:“余听说过一个故事,当初郭君担任并州牧时,行县至西河郡美稷县,当地有数十名儿童,各自骑竹马,在道旁依次拜迎。” 是啊,郭伋很喜爱孩童,当时便下马问他们:“儿曹为何远道而来?”儿童们嘴乖,回答说:“听闻使君至,喜,故来奉迎。” 不管是不是当地官员搞的鬼,郭伋还是向这些孩童道谢,买了果子给众人分食,等离开美稷县时,孩童们又送他出城,并约定好,郭伋再来时,他们还会出城相迎。 等郭伋下次再到美稷县时,却比约好的时间早了一天,郭伋不想失信于孩童,于是在野外亭中留宿,等到了约定日期才进城。 郭伋眼眶有些湿了,他当真好生怀念边塞在自己治理下,尚且安宁,孩童能骑竹马的日子。 鲍永一生都沉浸在对王莽的仇恨中,憧憬着汉家复立能解决一切,无法感同身受,遂不以为然:“儿曹之信,如何能与君臣之信相比?“ “浅薄!” 第五伦却板起脸斥道:“身为守臣,上通君王,中承社稷,下通百姓。” “古人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君臣之信最下,社稷之信次之,与民之信为上!不可欺辱民众,须得护其安宁。” 第五伦指着鲍永道:“相比于一族一姓存废,华夏社稷之信、与并州百姓之信更为重要。” “如今西河美稷,已被匈奴入寇,百姓流散,逃入长城之内。匈奴左贤王寇于雁门,烽火烧到了雁门关,而刘子舆只顾与真定王等争权夺利,竟无动于衷。” “于是郭州牧弃小信而守大信,献出太原,让我部大军北上御虏。这信义格局,相较于汝这尾只认一家一姓,对御虏豪杰尚要狺狺狂吠的刘姓犬奴,不知高出多少!” 本以为占尽道理的鲍永,被第五伦这一通抢白,骂得无言以对,魏王当真是能将黑的说成白的,但又无法驳辩:汉儒最重春秋,春秋时纵有一家一国之门户之忠,但当管仲和齐桓公祭出尊王攘夷大旗后,所有私利都得让道。 如今因为天下诸汉林立,汉帝贬值,“尊王”遂被消解,没什么用。这种情况下,谁能占据“攘夷”名号,谁就能得到大义的名分! 第五伦这番态度,加上他派兵在并州多地抗击匈奴的举动,很难不让郭伋这种人生出想法: “魏王年岁虽小,其志向大,行中正,称王、称霸小矣,虽帝可也!” 第五伦也不在乎鲍永的性命,他现在不缺人了,只随意一挥手:“鲍君长不是想做那伪帝刘子舆的忠臣么?” “让他做!” “给他准备好白绫和匕,若是对自己下得了手,任其自裁;若是下不了手,余让甲士帮你。” 言罢,第五伦便与窦融、郭伋离开厅堂,只留下鲍永在原地垂头愣,整个人都蔫了,全然没了最初的大义凛然,本以为站在道德高地上居高临下,岂料第五伦却站在更高的层面。 冯衍趁机再劝他:“君长,魏王英主,胜过那假刘子舆无数,降了罢,纵是回家做一闲散之人,也好过丧命。” 但鲍永几番纠结后,还是坚定地摇头。 “委质为臣,无有二心;挈瓶之智,守不假器。” “第五伦所言或有道理,我做不到与社稷立信,与生民立信,但至少君臣之信,必须守住。” “我不止是忠于嗣兴皇帝,我真正效忠的,是汉家。” 冯衍痛心疾:“但真正的汉家早就亡了,如今世上的,不过是盗名号者!” “我知道。” 鲍永抬起头,惨笑道:“所以我想要效忠于汉,唯有死。 “鲍永虽无守土之能,但至少有殉汉之志!” “我选匕!” …… 鲍永最终还是自尽了,以匕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冯衍作为他的老朋友,没能劝下,自然是颇为伤心,只感慨:“鲍君长可惜了,所遇非人,竟为了一个假刘子舆丧了性命,真是愚忠,我替他不值。” 窦融则说鲍永沉浸在复汉迷梦中,喊也喊不醒。 第五伦却不这么认为,若是觉得自己握住了大义之旗,就站在道德高地上谴责鲍永愚蠢,那他们与其有何区别。 “为理念而死,纵是理念有所偏颇,虽于民无利,但对他本人而言,倒也死得其所。” “反之,若是他一时降服,余生想起今日之事,亦会痛苦不堪,何必强求?” 第五伦对冯衍道:“身为朋友,应当鼓盆而歌,为鲍永感到欣喜。” “以郡守之礼葬礼罢,听说他在上党治理得不俗,与其父鲍宣葬在一处罢,也让上党人有个哀思之处。“ 冯衍这下倒是有事做了,而第五伦则夸赞窦融道:“此番上党、太原之役,若非周公治理河东有方,夏收竟能得数十万石麦子,将士恐怕就要饿着肚子攻城了。” “景孙卿当功,周公则次之!” 所以能封侯了么? 还不够,魏王使唤臣子,跟使牲畜差不多,非得榨干所有价值,激一切潜力。 窦融自从上次渡河夹击绿林被邓奉八百人打退后,就一直没什么声响,专心搞内政后勤,将漕运、民夫等事办得妥妥当当,第五伦都快觉得他是“吾之萧何”了。 但窦融的用处还不止于此,第五伦让窦融坐近些,说起一桩事来。 “如今新秦中虽还未完全收复,但前往河西四郡的路却通了。” “我记得周公堂弟窦友,乃是武威太守?” 窦融立刻明白魏王的意思了,在关中的内线作战,第五伦要求是一点点夺取,夯实京畿基础,但对于遥远的外围,从劝降太原一事来看,第五伦也开始搞传檄而定那一套了。 而众所周知,与远方郡国联络,依靠的主要是“熟人介绍”,若朝中有对方乡党、亲族,往往能事半功倍。 窦融了然,立刻道:“臣立刻修书一封,遣家生子经新秦中,送往武威郡!” 第五伦目前将主力转向东方,等秋日粟熟之后甚至要移师河北,但对陇右也不能任其龟缩,若能将西边的河西四郡拉到己方阵营来,便可以堵死陇右势力的展方向。 更何况,既然已经举起了”攘夷“的大旗,河西四郡同样面临匈奴右部威胁,具有诸夏国际主义精神的魏王,岂能不闻不问呢? 六月份的好消息真是接二连三,趁着北汉内斗拿下山西后,第五伦又收到了岑彭的急报! “上月,赤眉军取汝南,击南阳,与绿林鏖战。” “绿林东西不能相顾,臣愿出兵南下,取商於六百里之地,献予大王!” 第388章 巨人 五月盛夏,汝南郡颇为炎热,蝉的鸣叫极大,甚至连数万大军行进都未能掩盖住这声音。 而在军中靠后位置,有一个身高丈余的“巨人”特别显眼,此人自称田恶来,扛着大戟迈步,虎虎生风,他真实的身份是王莽最后的护卫巨毋霸。 巨毋霸脚力惊人,别人要走两步,他一步就能跨过去,但依然保持着度,等待后面扛着根竹矛的崔,和王莽…… “陛下……” “叫我田翁。” 因为巨毋霸很得绿林渠帅赏识,被封为百长,手下有几十号壮丁,依靠这点特权,将王莽、崔安排在手下,让老皇帝得以骑着骡子随军。 跟更始政权比过烂后,王莽竟比在汉中时更加精神,一贯喜欢微操的他,其实从来没打过仗,也看不出门道,只知道行军很慢,慢到他这七旬老人骑骡子都能轻松跟上的程度。且军中二毛者颇多,半大孩子也不少。 堂堂前朝皇帝被绿林抓了壮丁,本是颇为滑稽的事,但因为王莽年纪摆在这,识文断字,又有巨毋霸护着,在营中竟有了点小威望,绿林渠帅随手一点:“田翁,你就做粮官罢!” 分米的时候,看着手里新室铸造的铜方升,王莽也有种错位之感。他毕竟是个好人,其余营都一层层扒皮吃空饷,王莽却该打多少是多少,一时间百来号人都敬重起这位长者来。 昔日新朝皇帝,终于在绿林军中有了自己直属的军队。 同时王莽感慨:“予昔日宰天下,如今宰一佰之粮,实在是宰牛刀用来杀鸡了。” 而崔也挥他的长处,四下打探起来。 他慢慢搞清楚了,这支军队人数多达五六万,是开赴汝南与赤眉军打仗的。统帅是绿汉的“阴平王“陈牧,此人的官职是大司空,过去是平林军的领,对更始皇帝刘玄有恩,是故颇受宠信。 “那刘玄居然选了大司空去打仗。”王莽心里想的竟是兵阴阳厌胜之术,在昆阳丢光了三十万人的王邑也是大司空来着。 “陛下,若绿林与赤眉火并起来,吾等当如何是好?”崔听说,汝南的赤眉足足有三十万之众!真是一个让人头皮麻的数字。 他的建议是乘着交战时,让巨毋霸拉着这百多人的队伍跑路,不要掺和。 王莽却自有打算。 “相比于绿林。” “予更想知道,赤眉为何要反,又究竟想做何事!” …… 与巨毋霸同处一军的,还有王常、马武二人。 他们一个是刘伯升党羽,在潼关之败后,王常自回南阳请罪,被刘玄废除王号和廷尉之职,赋闲在家。 马武则是刘秀的妻兄,曾被派去游说赤眉,与赤眉三老樊崇很谈得来,只可惜刘玄短视,想随意打赤眉军,最终导致双方兵戎相见。可刘玄非但不反思,反而归罪于马武,也罢了他的将军职务。 李通为了扶持亲刘秀势力,向刘玄进言,重新起用这两位善用兵者,但刘玄心眼极小,恢复二人将军之号,却不给兵,只跟着平阴王陈牧做参谋之事。 这日停军休憩时,王常参加完军议,忧心忡忡地回来。 “吾等已进入汝南境内,而比阳王王匡自洛阳南下,已与穰王廖湛汇合于颍川,总兵力三万;淮阳王张卬自陈留南下,与汝阴王刘信汇合于淮阳,总兵力两万。” “加上吾等南阳军,五王分进合击,三年路会攻,合兵十一万会于汝南!” 绿林盘子大,还得在宛城、武关、中原留兵守备,此番已经动用了大半的兵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将赤眉剿灭在汝南。 加入军队的人数不断增加,汝南许多豪强不堪赤眉抄粮,主动加入绿林,希望能将其逐走。 本是吊民伐罪的好时机,但绿林军却展现出了不堪的一面,赤眉好歹只劫富户中家,他们的军纪尚且不如赤眉,已经赶上昔日王师了,一路掳掠,搞得汝南大失所望,人心尽失。 而接下来,西路军又遇上了赤眉独特的战法:大量小股的赤眉军开始频繁出现,进攻绿林的抄粮小队,这导致大军行进更加缓慢。 等六月初,大军抵达上蔡附近时,才现这附近根本没有赤眉大军的影子,只剩下一座空城。 但这并不妨碍陈牧堂而皇之开入城郭,宣布收复失地! 陈牧认为是赤眉怕了,狼狈而遁,接下来,只需要继续向前谨慎行进,夺取汝南府平舆城,就可以派人回去报功了。 但问题是,赤眉逃往何何处? “东北阳城方向?” 阳城是秦末时陈胜的老家,一听这名字,王常就知道事情糟了! “淮阳王、汝阴王处要不妙了!” …… 数日后,淮阳王张卬逃到耽搁在上蔡的西路军处,告知了他们一个噩耗。 “陈留、淮阳军先遇赤眉,全部覆灭了!” 张卬也是倒霉,春天进攻濮阳,被马援在乌巢烧了粮草,又南进到官渡打得大败,等张卬找来临近的几位诸侯帮忙时,马援却缩回了河内。 张卬憋了一口气,谁曾想,入夏后奉命南来,却又一脚踏入了赤眉的埋伏。 绿林诸将大惊,细细询问之下,才问清楚了具体的经过。 赤眉的包围圈大的夸张,起码出动了十多万人,没有太细的战术,只有一万人的大营一窝蜂包过来,但兵卒悍不畏死。 觉被赤眉包围后,绿林也曾殊死抵抗,两军交战,打了几个时辰,将过中午时,天色阴晦,咫尺难辨,那汝阴王刘信令人点燃火炬照明,以便指挥,结果赤眉军却利用这点,派遣死士由暗击明,一举将汝阴王的亲卫冲垮,刘信战死。 绿林顿时军心大溃,而赤眉军则乘着大雾,越过堑壕,拔掉栅寨,攻占绿林营垒,伤亡甚众。 张卬仅以身免,部下几乎全被赤眉打光了! 但他一口咬定,经过半日激战,也杀伤了赤眉上万人。 等得知赤眉去向后,陈牧更觉不妙:“不好,北路也要遭袭!” 绿林是分兵进击,赤眉是聚众而战,管你几路来,樊崇只盯着一路打,顺便用散兵游勇拖延其余几路行程,好为局部战场以寡击众创造时机。赤眉虽然不懂兵法,但依靠起兵多年的经验,已经知道如何打胜仗了。 一念至此,陈牧便打算调转方向,开始向北方颍川行军,希望能赶在北路军遭袭前救下他们…… 但先前曾提议奔袭阳城救张卬军的王常,却极力反对。 “平阴王,赤眉战力远设想,彼辈乃是流寇,善动,如今三路已缺一,难以合围,贸然追击奔袭不利。依我看,为今之计,是暂保于上蔡,助汝南豪右,坚壁清野,使赤眉不得食秋粮,入冬时彼众自溃。” 但陈牧却不肯听王常提议,反而冷笑道:“与赤眉拖到入冬?亏你想得出来,莫非汝等留着赤眉,想等谁归来不成?” 刘玄都跟陈牧说了,他怀疑李通与王常、马武等人对刘秀念念不忘,所以刘伯升兄弟一系的人,绝不可给予兵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内斗,王常颇为着急,他虽然倾向伯升兄弟,但毕竟是绿林元老,下江兵统帅啊,只恨恨地对马武道: “难怪在南阳,有童谣唱‘谐不谐,在赤眉。得不得,在江东。’我看更始皇帝将败于赤眉,最终能收拾局面者,还是得靠江东的吴王!” …… 绿林已是惊弓之鸟,沿途遇上普通的汝南难民,也会把他们当赤眉给剿杀,不论男女,大军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座座以“私通赤眉”为由屠戮的乡邑,顺便抢走他们为数不多的余粮和麦子。 这一幕看得军中的老王莽都直摇头:“绿林果然是盗寇,当时朝中众人皆主招抚,唯独予要打到底,果然没有镇打错,只可惜剿匪不利,叫他们成了气候,祸国殃民!” 王莽对绿林的观感是越来越低了,同时也更加奇怪,自己的将军们,为何竟会输给这样一支不入流的军队呢? 两日后,逼近偃县方向时,绿林主力外围的分卒开始频繁遇上额头抹着红土或鲜血的真赤眉,赤眉似乎不堪一击,每每与绿林接触后就立刻败退。 平阴王陈牧以为,他们已经逮到赤眉尾巴,可以同北路军两面夹击赤眉了! 然而渐渐地,事情却变得不对劲起来,赤眉活动越来越频繁,甚至成群结队出现在了大军后方! 在偃县扎营一夜,天刚蒙蒙亮,平阴王陈牧被匆匆叫醒起床后上了望楼,顺着斥候颤抖的手指,他看到绿林营垒,已经被一支更加庞大的部队包围! 他们铺天盖地,无边无际,以万人为单位,从各方涌来,如夏日的云朵般聚集,眉头的赤色更加醒目了。 赤眉出现得太频繁,以至于绿林斥候根本搞不清其方向来源,当赤眉开始合围时,脱逃为时已晚。 平阴王陈牧现在总算明白,赤眉想各个击破没有错,但他们弄错了一件事…… “原来赤眉要围攻的,是我军主力啊!” …… “乃公打的就是主力!“ 六月上旬,郾城郊外,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天的大战已接近尾声,满地尸骸,倒下的赤眉比绿林更多,因为他们甲兵简陋,且不少人饿着肚子打仗,但终究是用优势兵力压垮了绿林那松散的阵列。 此时此刻,樊崇踩在他的战利品绿汉平阴王陈牧的指挥舆车上,意气风。 赤眉的人手布得很开,在得知绿林分三路进攻后,樊崇令各处赤眉想办法拖住绿林主力,先歼灭了来自淮阳陈地的两万人,而后让几位三老带着数万人,阻击来自颍川的王匡一个措手不及,将其缠住。 而他自己则带着十余万人,在绿林主力北上的必经之路,等待他们钻入包围圈! 这时候,樊崇的左右手、东海人徐宣从前方返回,向樊崇禀报最近的战况。 “那平阴王陈牧及王常、马武等辈带着两万残兵败卒向西,撤往昆阳,张卬也于乱军中逃散,尚未找到。” 樊崇顿时大呼遗憾。 “先前马武将军来劝降时,他脾性对我胃口,若能一起做大事该多好。” 又道:“此番绿林派了五个王来围攻,却只杀了一王,这不算全胜啊。” 徐宣却笑着摇头,歼灭一路,打残一路,听说北路军也被逼退,绿汉的围剿宣告失败,这还不算全胜?樊巨人要求也颇高了。 说着徐宣又忍不住抚着樊崇脚下的舆车:“真是好车。” 可不是极好么,这车上错镳涂采,还鎏了金银,装饰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点缀。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徐宣是赤眉军中最有文化的三老他当年做过东海郡狱吏,总觉得这样流窜无秩序不是个事,过去不敢提,如今击败强敌,下一步可能要进军宛城,彻底打垮绿林,有些事,他们也可以想想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车刘玄、绿林坐得,他们赤眉就坐不得? 但樊崇却不喜欢,一挥手下令道:“取薪火来!” 接过松木火把,樊崇竟当着徐宣的面,直接将这华美好车上的丝绸点着,任由它一点点被火焰吞噬! 徐宣大惊:“樊巨人,这是为何?” “一年多前,绿林还能痛击新朝王师,与赤眉不相上下,如今却这般不经打。”樊崇很生气,绿林确实让他大失所望了。 想当初,绿林军曾经打出了昆阳这样的大捷,纵有刘秀之功,但当日不少将士仍在军中。只是他们与更始政权一同沉沦,短短一年时间,就在宛城、洛阳腐化堕落,渠帅们大吃大喝脑满肠肥,底下的兵现没捞到好处,还备受欺辱后,散的散跑的跑,人心散了。打到如今,连兵卒都要靠抓壮丁来凑,已和昔日王师别无二致。 而赤眉在流窜中仍保持着战力,大多数人加入,只是因为活不下去想吃饱饭,樊崇也以身作则,虽然军纪越来越差,但简朴却被他坚持彻行。 樊崇没法说通透这些事,但他也隐隐意识到,从诸王到渠帅的腐化,乃是绿林一落千丈的原因之一。 旋即又将士卒奉上的汉旗也扔了进去,让它随华车一起化为灰烬! 眼看樊崇依然如此固执,徐宣已经到嘴边的建言,再度吞了回去,也罢,下次吧,军中高层不理解樊崇的人越来越多,他只会越被孤立…… 正在此时,不远处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一群赤眉兵兴奋地围着一个人朝这边走,隔着数十步就能看到他鹤立鸡群的个头。 赤眉中没这样的人物啊!樊崇诧异,走过去一看,却见这丈余大汉额头上确实抹着赤眉,而其胳膊肘下还夹着一个人,手脚似乎折了,脸上痛苦不已。 巨毋霸将那俘虏往地上一扔,朝樊崇下拜道:“小人田恶来,与主人田翁不幸绿林所掳,沦为壮丁,今慕樊巨人高义,擒得绿林淮阳王张卬来献,愿与田翁及麾下百余人,共助赤眉!” “五王得其二了,大善!” 樊崇扶起巨毋霸,哈哈大笑起来。 “起来,不必多礼,你我,皆是‘巨人’!” “只要入了赤眉军中,不论过去是佃农、贩夫、走卒,只要眉上抹了血,力往一处使,有饭一起吃,每位战士,都是平起平坐的巨人!” 第389章 不跟我回山里了? 王莽额上的白眉毛,已经变成了赤眉毛。 很多年前,王莽曾经设想过自己与樊崇的会面:他依然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樊崇是被王师击败俘虏的贼寇头子,拜在老皇帝面前俯认罪,王莽则将其痛斥一番。 但历史给二人开了个大玩笑,如今王莽流落民间,竟是以“田翁”的乡野老叟身份,小心翼翼拜见赤眉大帅樊崇。 因为与巨毋霸举义,并擒获绿林诸侯张卬的功劳,老王莽还被樊崇任命为“从事”,继续管粮草。 拜见樊崇出来后,王莽一改在位时对赤眉的征讨和愤恨,竟赞不绝口。 “居功而不傲,坐拥三十万大军还如此简朴,樊崇真将军也,难怪能够屡战屡胜!” 比起军事才能,王莽还是更关注个人德行,只感慨:“若予的将军们能够如此,何愁绿林不破?” 等游走在赤眉军中时,见他们将一路上抓获的刘姓宗室都关在牛棚里,差遣去放牛割草干苦力,王莽更是拊掌大赞。 在经历亡国失社稷的痛楚后,王莽一改先前对前朝的怀柔,认定大新江山之所以沦丧,就是自己对刘姓太过优容了,当初就该像樊崇一样,狠狠折腾他们! 又听闻赤眉军每到一处,都将富连阡陌的豪右连根拔起,念及这些人抗拒自己的王田私属之令。如今和他一样,落得一无所有,王莽心中颇为痛快。 在绿林中做粮官的经历,让王莽觉,若是跳过中间官吏豪强,直接与底层打交道,他说的话做的事,就不会被曲解。 这三十万赤眉,归根结底,不就是他本欲善待,却被刘姓、大臣、豪右从中阻断,最终误会新室揭竿而起的穷苦庶民么? 王莽不由想到:“古时齐鲁有盗跖,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如今赤眉亦起于青徐兖州,而樊崇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与盗跖无异。” “当初以孔子之贤,游说盗跖相善尚且失败,予要如何说服樊崇,让赤眉为天下利,勿为天下害呢?” 正思索间,却见前方数百赤眉兵挤在一起,周围的人还越聚越多,随着一阵吟唱,相继跪拜下来,让王莽看清了中央的情形。 却是一个披头散的齐巫,正在那装神弄鬼,抽抽颠颠,喝了一碗新鲜鸡血后,忽然大喊一声: “城阳景王下我!” 王莽当然知道城阳景王,汉初朱虚侯刘章,出身于汉高长子齐王一系,在诛吕政变中立下大功,以北军千余之卒,逐吕产而杀之,悉歼其族党,有胆勇谋断。 只可惜在后续与汉文帝及军功列侯周勃、陈平的斗争中,刘章和他的齐王兄长落败,后来被封为城阳王,没多久便英年早逝。 倒是莒地百姓感戴刘章的仁、义、忠、孝、勇,在城阳莒县建立了景王祠,两百年下来,刘章已成了当地神主。自琅琊、青州六郡,及渤海都邑,乡亭聚落,皆为立祠,遍及整个齐地的都邑乡亭聚落,几乎无所不在,成了当地重要信仰。 赤眉主力来自青徐齐地,从三老从事到普通兵卒,都颇为笃信城阳景王,所以那齐巫引其上身,质朴迷信的赤眉兵纷纷顿。 今日行祀本是为战死士卒求福助,岂料齐巫却擅自加了戏,在神神叨叨与城阳景王交流一番后,忽然朝着主持祭祀的赤眉三老们一指,呵斥道: “景王大怒,曰:汝等既然举义兵反莽,又大败绿林伪帝,当立寡人后嗣为县官,何故为贼?” 此言顿时让王莽愕然大惊,县官就是汉时皇帝的俗称。 好家伙,赤眉之中,竟也有人要当着他的面,复汉啊! …… “汝等这是何意?” 樊崇没了大胜后的喜悦,瞪着不约而同来向他禀事情的徐宣、谢禄、杨音等三老。 三人是早期加入赤眉的元老,都是东海郡人,今日就是合力向樊崇摊牌的! 谢禄先开腔:“大三老,并非吾等之意,而是鬼神之言啊!齐巫得了城阳景王教训,士卒中有不信者,当众嘲笑巫者,但很快就辄然生病,一时间军中惊动。“ 他们知道樊崇乃莒人,才欲以他故乡神主施压。 樊崇却不信邪:“我年少穷苦时,也随父母拜过城阳景王庙,他救我家了么?吾妹被当做奴婢卖了,没几日就被豪强打死,只因她端虎子时太困打了瞌睡,不慎泼了尿。父母亦相继病逝,城阳景王和贼老天,何时帮我过?” “我便不信那齐巫之言,他若再敢胡言,乃公便杀了他,且看看,城阳景王是否会降病于我!” 若樊崇也认为城阳景王神圣不可侵犯,那他的子孙刘盆子等,就不会混到做牧童了。 见以怪力乱神说之不成,元老中最有文化,读过经术,知道律令的徐宣就开始晓之以理。 “大三老。”徐宣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更始派人来招降,吾等既未有国邑,而部众稍有离叛,这才将兵入汝南,如今虽数战数胜,但汝南粮食将尽,众人也疲敝厌兵,不少人皆日夜愁泣,思欲东归故乡。” “大三老与吾等商议过,若任由部众东向,一定会各自流散,被绿林及梁王刘永、董宪等各个击破,不如西攻宛城,灭了绿汉,占据汝、宛富庶之地,让众人在本地安家,也好过四分五裂,继续去给各路诸侯及豪右糟践。” “但大三老是否想过,吾等起兵最早,王莽天凤年间就反了,两年前,在成昌大捷,破十万新军,斩杀廉丹,天下震惊!那时候绿林还待在深山老林中呢!” “可后来如何?吾等只顾四处流窜,在青徐豫州乱走,等回过神来,形势大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赤眉从天下瞩目变为无人在乎。” 徐宣一直认为,当初就是樊崇带大伙走错了路,要是两年前早早立个汉家皇帝,向洛阳、长安进军,还有第五伦、绿林什么事? 如今赤眉好容易击败绿林主力,再度站到了岔路口上,决不能再因樊崇的固执,而错过机遇了。 樊崇颇有些失落,两年前他想的是“带弟兄们回乡”,可回了故里却成盘散沙,只能再度聚起来继续斗争。 可若要问他前路何在,樊崇也答不上来,只能找到一个敌人,带着大伙一拥而上将他打倒,以战养战。至于战胜后如何治理,如何抵达赤眉期盼的“乐国”,他也拿不出好办法来。 法子,不是现成的么?汉高皇帝刘邦怎么做的?绿林去年怎么干的?赤眉照葫芦画瓢不就行了! 徐宣见樊崇意有所动,遂趁热打铁道:“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赤眉得至于此。如今吾等拥百万之众,西向南阳,却无称号,各郡人称吾等为群贼,这样下去不可持久。” “赤眉之所以不得士人之心,难以在沿途各郡立足,究其缘由,是因为缺了一个皇帝!” 这是徐宣等人想破头后得出的结论:读书人骂赤眉,不是常骂他们“无父无君”么?也是啊,牛羊有群,生而为人,怎么能没有效忠的君主呢?只要立个皇帝,赤眉遇到的一切障碍,都将迎刃而解! 最后一位元老杨音,也站在了徐宣一边:“没错,既然大三老执意不肯为帝,吾等也没那资格。” “依我看,不如立城阳景王的后代为汉帝,挟义诛伐。以此为号令,谁敢不服?” 樊崇反对,拍案而起:“那与绿林有何区别?绿林未立帝时也曾横行中原,如今却一败涂地。” 杨音却道:“那是因为,绿林没立一位好皇帝。” “城阳景王的后代有七十多个,都在辎重营中,或牧牛,或劈柴,几年下来,也知道民间疾苦了,定能选出一位明君。” 徐宣等人与樊崇不同,谁想一辈子做贼头,只要有了皇帝,王侯将相不就依次排下来了么? 樊崇反应过来了,只叹息道: “汝等既已作此想,为何不与我打个招呼?” “这不就在请大三老应允么?” 樊崇抬头看着老兄弟们,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布帻示人的徐宣已经戴上了委貌冠,走路也昂着头,高人一等。 也罢,他本就做过官吏,而谢禄、杨音和自己一样出身苦寒,可如今也在营中让人以“将军”称呼他们,白羽胄罩在头上,遮住了额上的赤眉。 人心如此,天要下雨,挡得住么? 樊巨人明白了,只闭上眼道:“由汝等去做罢。” …… “城阳景王后代七十余人,要按照大宗小宗来选?” “那不公平,我赤眉军,最讲究的就是公平!” “听闻古天子将兵称上将军,吾等就寻七十根木札,用丹笔写‘上将军’三个字,而后放在竹筒中。” “在上蔡设坛场,祠城阳景王,三老、从事皆大会,让那七十余人抽签,抽中的就是皇帝!” 这真是公平公正公开的皇帝选举啊! 樊崇一个人喝着闷酒,任由徐宣三人商议好了仪式,来向他请示时,樊崇只点了点头。 但等三人告辞离开后,樊崇却愤懑地将酒摔在地上! “荒唐!” 如此一来,不就又绕回去了么?他们转战大半个天下,折腾了这么多年,死了数不清的兄弟姊妹,最终就是为了让刘家人重新坐回帝位? 樊崇本能抗拒王侯将相那一套,他们打破了坞堡,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处粮食,然后呢? 然后赤眉三老们留在坞堡中,取代绿林渠帅的位置?赤眉的兄弟姊妹们,则做坞堡的徒附奴婢? 樊崇只觉得这样不对,可受限于学问、见识、时代,却说不出反对的理由,也拿不出其他可行的法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眉军纪越来越差,三老们的分歧也越来越大。闷头往前走的樊巨人,回之际,才现弟兄们已选了另外的路,只剩他孤零零一人,在坚持一个可笑的“平起平坐”“无君无父”。 但众人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从三老、从事到赤眉战士,没人愿意这样,高兴归高兴,却不轻松。劫富济贫这种事,一次两次就够了,还是分地盘各自做人上人,大家当上王侯将相,才能持久。 樊崇颇为痛苦,就这样醉了一整天,等到次日,“赤眉要尊城阳景王之命立帝”的事都传开了,三军喧哗,意见不一,有人遂匆匆来拜见。 “不见!”樊崇依然在生着气,气老兄弟们的“背叛”,也气自己的无能,若他能找到更好的路,何至于此。 “是新任命的从事田翁来了,说万不可复立刘姓为帝!” 樊崇这才动了一下,让人将田翁带进来。 这是他与“田翁”第二次见面,初见时,这老人家便显露出谈吐不俗,樊崇也旁敲侧击问他是否在前朝做过官,田翁却只道自己是一个良绅。 “只是看不惯天下如此沦亡罢了。” 如今再见,老王莽拄着鸠杖,幸亏赤眉军中平等,见了大三老作揖即可,否则以前朝天子的自傲,还真拜不下去。 一照面,樊崇就满口酒气问他:“田翁说万不可立刘姓为帝,为何?” “天下祸乱至此,刘汉难辞其咎!” 王莽抨击道:“汉立诸侯,多达数十,王子侯,多达数百!诸侯占一郡之地,王子侯占一县之土,倚仗血脉身份,官府庇护,肆意兼并田土,收买奴婢徒附,地连阡陌。汉末国政败坏,流民失所,彼辈要负一半责任。” 这是王莽大起大落后的新认识,只以为汉之所以衰,多是豪强宗室在地方阻碍田租税产,新之所以亡,也是彼辈忘恩负义,举兵反抗,使得朝廷捉襟见肘。 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欣赏的赤眉,也举汉旗?顺便让他也再为“汉臣”。 王莽不是刘歆,纵是上一次没做好,但也绝不走回头路! “汉德早已耗尽,如今诸汉林立,不过是回光返照,樊三老,赤眉岂能重蹈绿林覆辙?” 樊崇却无动于衷,数日来,并非没人来劝他勿立刘姓为帝,自己当皇帝不好么?只以为田翁也作此想,遂摇头道:”我知道田翁之意,无非是要劝我自立,但樊崇言而有信,我不会做皇帝。” “老朽并非欲说三老自立。”王莽哈哈大笑,他心里,已经为赤眉规划了一条世人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这倒是奇了,樊崇醉醺醺的,随口说了个大笑话:“既不是拥汉,也非自立,总不会是要我打新朝王莽旗帜罢?若要我选,吾宁为汉臣,不做新民!” 这是当面羞辱啊,王莽的脸色顿时就垮了,但他确实没那么疯狂,只起身道:“老叟之意是,纵三老们想让赤眉脱离流寇行径身份,也不必非要立一位皇帝!” 这话倒是让樊崇酒顿时醒了,他就是找不到那样的路,才无比痛楚啊!难道田翁有办法? 王莽还真有,他对樊崇说出了两个字,一段樊崇这种泥腿子根本不知道的生僻历史,那就是…… “共和!” 第390章 再造共和 徐宣等人万万没想到,樊崇与田翁交谈后,一夜之间就变了主意,召集他们,宣布要取消刘姓放牛娃们抽签选皇帝的仪式,而要走另一条路。 “共和?” 徐宣虽曾做过狱吏,但文化水平仅限于听过一两本经术,根本不知史上还有这么一段。 还是那“田翁”摇头晃脑道:“昔日周厉王引国人暴动,出奔于彘,于是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期间一共十四年,天下没有君主,二相治理宗周,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这才有了后来周宣王中兴。” 王莽信的,当然是太史公书上的叙述,但在场众人谁也想不到,这位倡共和的田翁,就是出奔的“周厉王”。 王莽道:“如今天下无主,诸汉林立,贸然立帝不妥,更何况是抽长短签来决定?实在是太过儿戏,与其争执不休,倒不如效仿古制,再造共和!” 徐宣都没搞懂,其余两位三老文化水平更低,想起俘虏营中有几位大儒,派人去找。才知道桓谭因病被留在沛地了,如今军中最有学问的人,当数刘盆子的兄长,刘恭。 刘恭作为城阳景王的后代,式侯之子,少时也曾拜名师,通习《尚书》,辩起经来一套一套的。可当他被徐宣等人喊去与“田翁”对峙时,才现自己那点学问比起这老人家,简直是萤光与日月争辉! 田翁不但通晓五经,各种生僻的典故信手拈来,让刘恭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反为田翁说服。 “田翁引用《尚书》,皇帝过去就是天子,天子作为皇天之元子,应该执守大道,允执厥中,不偏不倚,代天牧民,及于万物。” “而群臣百僚则代天子治民。” “倘若天子缺位,贤人暂代天子与天沟通亦无不可。” 当年王莽就空置帝位,干过几年“摄皇帝”的活,对这一套话术当然不陌生。 而共和个五年、八年后,再选出合适的天子即可。 刘恭倒向共和,也有他的私心:刘姓宗室们被赤眉所掳,觉得这支流寇迟早必败,若是有人被立为皇帝,于其他人处境其实并无改善,还要整天面临被戮的危险,一旦赤眉覆灭,做皇帝的人定会遭殃。 如此皇帝,不做也罢,倒不如从了田翁之言,让赤眉三老们自己折腾去。 徐宣等人不太满意这个结果,只盯着王莽低声议论:“樊三老身边有小人啊……” 但樊崇的号召力是无人能比的,赤眉军中也有不少人对拥立刘姓做皇帝持反对态度,相比之下,这“共和”反正也没人懂,听上去像那么回事,就这样草率地通过了。 王莽建议,樊崇可自任为“周公”,徐宣为“召公”,谢禄为“太公”,杨音为“毕公”,复周朝时名臣之号,搞一个四公共和——在王莽的叙述下,这个“公”不是公侯伯子男的公,而是天下为公的公! 然而樊崇不喜欢这些旧贵族之名:“还是直接称樊公、徐公、谢公、杨公简单明了。” 外加在彭城郡为赤眉把守后路的另一位三老逢安为逢公,最后是五公共和。 王莽垮了脸,怎么又是五?过去这是新朝吉数,可现在王莽对这数字深恶痛绝。 赤眉军中其余三老、从事依旧,但也宣布三老往后管万人及一郡,从事管千人及一县。 倒是樊崇经过此事,对田翁颇为激赏,竟让他做了“祭酒”,同时答应吸纳一批读书人进入赤眉,樊崇依然希望保持军中公平,但他们确实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了。 至于年号,王莽提议是“再共和”元年,可樊崇歪头想了想,决得里面必须有赤眉的色彩,遂指挥着刘恭,写下了两个字。 “从今日起,便是赤和元年!” …… “恭贺陛下!” 崔被老王莽一通操作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皇帝想要死灰复燃,等夜深人静时,便来向他祝贺:“得了这三十万虎贲相助,恢复新室,让陛下重返皇位指日可待!” 崔有一点没说错,王莽对赤眉确实寄予厚望。 为何偏偏看中赤眉呢?王莽想起赤眉军初起时,青、徐贼众数十万人,却没有文号旌旗表识,朝中感到奇怪,王莽当时就说:”这难道是像古时三皇之兵,没有文书号谥邪?” 他这番话被严尤嘲笑,说陛下你错了,这是因为赤眉军太过草根,不懂这些罢了。 可现在王莽觉得,严尤错了,他对了!相比于王师、绿林,赤眉最为纯粹,确实是三皇五帝之兵! 但崔还是小看王莽的理想了,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重建新朝,更不是要再做皇帝。 王莽叹了口气,说道:“在汉中时,予尝终日而思矣,回想当初,本意是要恢复尧、舜、禹三代之治,可天下事为何越败坏?” 崔顿:“是群臣误了陛下,是臣等无能。” “不,不止群臣有过,予亦有大错!” 王莽痛定思痛道:“予犯的第一个错,就是在代孺子婴行政时,竟然被众人迷惑,一时糊涂起了私心,接受了摄皇帝的名号,想要将刘氏天下变成王氏所有,于是从假皇帝到真皇帝,一不可收拾。” 现在王莽只觉得,那是一条歧路! “古人云,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而秦始皇称皇帝,欲使秦传万世,则是以一人之私心畜天下。” 王莽嫌恶地说道:“余摒弃秦政,不称朕称予,但竟迷了心志,保留了皇帝之号,欲使新室传三万六千岁,这是效暴秦故事,大谬也!” 这位改制大师再度雄心勃**来。 “予经此流亡,彻底悟了!” 王莽明白了,新朝之所以失败,是复古复得不够久远,改制改得不够彻底啊! 崔愕然看着王莽,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没变啊,只是变得更加偏激,更加疯狂了。 徐宣等人以为,赤眉之所以难以摆脱流寇模式,是因为没有皇帝。 而王莽则反过来,在这个形式主义者眼里,“皇帝”头衔,沾满了暴秦的黑血,每一滴都是肮脏的,他当初被猪油蒙了心,才将这污秽物什往头上戴!都是它的错! 共和行政,只是王莽伟大计划的第一步,他会帮赤眉进行改制,将过去受豪强刘姓所阻,没做成的事情落实。而后利用赤眉的强大战力,将那些称王称帝的政权,第五伦也好,更始、元统也罢,统统消灭! “既然三代无有皇帝,只有天子,亦无繁杂百官僚属,却能大治……” “自今以后,从赤眉始,便要去帝制黄屋左纛,最终返璞归真,再造三代!” 已经被现实打击得半疯的王莽,终于找到了他的人生新目标。 自此之后,谁做皇帝,不重要。 没有皇帝,很重要! …… 而与此同时,当三路大军功败垂成的消息传到宛城时,绿林皇帝刘玄瘫坐在御榻之上,喃喃道: “事休矣,赤眉要来夺朕帝位了。” 据消息,赤眉在上蔡短暂停留后,改元“赤和”,因为绿林探子搞不懂赤眉军口中的共和是什么意思——赤眉军自己也不懂,于是就误以为赤眉立了一个叫“刘共和”的人做皇帝,要来夺刘玄鸟位! 面对赤眉西进,更始朝廷吵开了花,为绿林政权的未来争论不休。 以李通李次元为的南阳豪强,力主坚守! 李通原本还希望绿林和赤眉两败俱伤,为他妻兄刘秀赢得王者归来的机会,没想到绿林如今竟这么不经打,赤眉行军迅,七月份就能杀到南阳,兵临宛城。 南阳豪强的田产、财富是没法跑的,他们还是希望能守则守。 “陛下,虽然有一路覆灭,但其余两路尚有残兵,将各地大军召回南阳,加上南阳诸姓协助,可得十万之众,足以抵御赤眉!“ 更何况,还有一个刘秀可以期盼,听说吴王的地盘在临淮和江东,北上就能到沛郡,以刘秀之才干,若是捅了赤眉后路,与南阳两面夹击,胜负犹未可知! 但其余人,却被赤眉的来势汹汹吓坏了,河南郡开封人郑兴是刘歆的弟子,但天下大乱时他在家乡,遂降于绿林,来到宛城朝廷,做了丞相府长史。 郑兴便向刘玄建言道:“陛下从荆楚南阳起家的,虽有天子名号,但还没来得及向天下人施恩惠。尤其是河南之地,陛下迟迟不北上去安抚百姓,臣担心豫州与陛下离心。如今群臣皆言,当先平赤眉而后迁都,乃是本末倒置啊!” “臣愿陛下徙都成周,左据成皋,右阻渑池,前向嵩高,后介大河,建荥阳,定河南,南北千里以为关,而入敖仓,地方百里者八,尤足以自娱,东厌诸侯之权,南远赤眉之难。” 刘玄还真有点想北上洛阳的意图,王匡那一路损失不算大,还守着北边舞阳、昆阳通向中原的路,暂且迁都避赤眉锋芒,也不是不行…… “糊涂!”李通大急,痛斥道:“陛下,请斩郑兴,天下乃安!” “如今南阳攻虽不足,尚有御敌之力,岂有臣民尚欲死战,而天子却先弃都的道理?” 刘玄也深知,若是此时露出逃跑的意图,恐怕人心会更散,只安抚了李通,肃然表示,自己要与南阳共存亡! 然而私底下,刘玄却让人准备骡车驴车若干,准备在事情不妙时带着他那上百嫔妃迁都。 而绿林诸将,也在私底下商量着另一条路径。 平氏王申屠建、穰王廖湛二人就暗暗商议:“赤眉近在汝南,旦暮且至。如今北援不至,更始独有南阳,恐怕迟早覆灭,依我看,不如乘着,不如勒兵抢掠南阳大姓以自富,而后带着子女丝帛南下,去随县平林等地,若是实在混不下去,大不了,吾等就再往南,回绿林山去!” 一时间,北上迁都、南下、坚守三种意见在宛城朝廷明争暗斗,人心涣散。而隔壁靠着一出“五公共和”骚操作暂且稳住人心,一意灭亡更始的赤眉,则要团结许多。 但不论刘玄和绿林渠帅们做何打算,李通哪都不愿去,他决定联合南阳诸豪强,坚壁清野,利用越修越高的坞堡挡住赤眉的进攻,同时期盼江东的吴王快些回来——那“得不得,在江东”的童谣,就是他让人传的! 可数日后,先前被李通派去江东的家监送来了刘秀回信,禀报说,豫章郡被淮南王李宪夺取,路彻底断了,打开信后,更是让李通心中一凉。 “秀虽已取丹阳,然兵卒疲敝,谷物不熟。且北有梁王、彭城赤眉所阻,路途断绝,西则淮南王李宪横断豫章,号称十万。” “秀心欲勤王,唯愿立返,然实不能也,再拜稽,万望次元恕罪!” 李通了解刘秀,顿时明白了,他们曾无情抛弃了刘伯升,而现在,刘秀也将抛弃更始! 遂释信而泣:“文叔啊文叔,你是聪明人,不愿来趟这浑水,接更始的烂摊子。” “你只想在赤眉军将南阳豫州燃尽后,再从东南挥师北上,另辟一片新山河吧!” 第391章 推心置腹 扬州丹阳郡芜湖县,坐落着一大片军营,左边是坚固营房,当地石头所垒,竖起的旗帜上依稀可以看到个“吴”字。 右侧则是简陋的棚屋,江东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一群身穿甲衣,但神色颓唐的“将军”正聚在一棚屋中商议。 “吴王虽然为吾等群盗同丹阳豪右说和,并封吾等为列侯,但我心中还是不安。” 说话的人叫“瓜田李”,瓜田是复姓,他父亲瓜田仪在新朝天凤四年就起兵造反,早于赤眉绿林,所部达万余人。父亲死后,江东的群盗被一个叫“王州公”的部下接手,势力最大时控制了丹阳和半个会稽,横行两岸,号称十万。 可今年入夏后,在吴王刘秀区区万余兵力的打击下,江盗居然屡战屡败。 最初刘秀进军丹阳,群盗轻他兵力稀少,就前往围攻,但冯异坚营自守,群盗觉得这将领蠢透了,他们只要将他粮道一断…… 岂料劫粮的却遇上刘秀本人和来自会稽、临淮的豪情武装,竟被大破之,当时就想收降,恰逢友军赶到,大盗王州公亲自组织会战,却仍为刘秀所破,王州公战死。剩下的大部分分散溃逃,各入山林湖泽,剩下的则被包围,选择了投降。 但瓜田李对吴王及其僚属依然颇不信任,遂召集临近几个投降的大盗商量,有的想逃跑,有的灰心丧气只有等死,而瓜田李觉得,倒不如再拼命! “吴王不是让吾等带兵将各归其营么?”有人提出反对,他们对吴王用兵还是颇为佩服的,听说此人曾在昆阳击败三十万新军,如今是见识到厉害了,何必再与他为敌呢。 瓜田李却以为不然:“这是欲擒故纵啊,吴王说明日要宴请吾等,这是想将诸渠帅一网打尽,好将吾等部众分予其校尉。” “依我看,还是要反出去!”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来道:“吴王来营中了!” 瓜田李大惊,刘秀这是等不及要提前动手了么? “他带了多少人来?几千,一万?” “只带了三五护卫,轻骑而入。” “什么!” 瓜田李们先是愕然,旋即大喜。 “若吾等将刘秀拿下,岂不是能挟持他重获自由了?” 于是让群盗各归其营,准备等刘秀进来后动手。 瓜田李的营地靠后,他只左等右等,等同行们的信号就带人冲杀出去,岂料半天都没反应,正奇怪间,刘秀却已至他营中! 果然是轻骑按行部陈,来的不止是刘秀,先前数营盗亦随其左右,却都笑呵呵的,没有半点杀心,还朝瓜田李使眼色摇头。 刘秀也无一丝惧意,而是与他们谈笑风生。 瓜田李没搞清楚情况,遂松开了手中的剑柄,上前下拜:“罪将瓜田李,拜见吴王!” 刘秀见他年轻,问道:“莫非是瓜宁殇男之子?” 这是瓜田李父亲的封号,当初他父亲带人造了几年反,得了王莽招安,还没谈好投降条件,就遭到了庐江大尹李宪袭击,气得病死了。事后王莽居然还给了个封谥,想继续哄东南盗寇归顺,却再没人买帐。 等到新朝崩溃,李宪称雄江淮时,派人来招抚,江盗也不肯依附于他,如今反倒便宜了刘秀。 刘秀只感慨道:“瓜田将军有反新大功,威震东南,余与家兄伯升,正是听闻瓜田将军事迹后,才有了起兵之志。如今新莽已灭,大汉复兴,应该重新定爵谥。应追封为列侯!” “而《谥法》有云,短折不成曰殇,有知而夭曰殇,多用于未成年而夭折之人,王莽老贼这谥号用心险恶,依我看……” 作为太学生,刘秀只一抚须,就想到了一个谥:“壮!” “瓜田将军胜敌志强,威德刚武,可谓壮哉!只可惜武而不遂。” “先将军未能看到新莽覆灭便逝世,而当年间接害了瓜田将军的李宪仍肆意江淮间,余愿与小将军共诛此贼,以使瓜田将军志遂瞑目!” 这一番话让瓜田李杀心顿消,之后刘秀让他同行,刘秀走在前头,遇到衣衫褴褛的江盗也客客气气的,还承诺他们很快就会有新的衣裳穿。 瓜田李跟在后头,眼睛盯着刘秀的脊背,有很多机会拔剑将此人捅翻,但最终还是没能下手。 直到刘秀巡视完全营离开后,众人才松了口气,开始说起刘秀巡营的经历,都说吴王待自己十分礼遇真切。 他们对刘秀佩服更甚:“吴王此来,犹如推赤心置人腹中,吾等安得不投死效忠?” “这点小恩小惠,故作姿态就将汝等骗了?” 瓜田李心中冷笑,只对自己道:“我今日不杀他,是因其敬重吾父,如此而已。也罢,这刘秀不但善于作伪,还颇为善战,我不如利用他击败李宪,等报了父仇后,再反不迟!” …… “大王此举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刘秀平安离开俘虏营归来,邓禹、冯异在外焦急等待,为他捏了一把汗。 “若有反复者,大王危矣!” 刘秀却只哈哈一笑:“石城、芜湖两战,彼辈胆气都被打没了,家小又在我手中,岂会贸然作乱?余入营内只是为了安定人心,江盗擅长山林水泽作战,若能助我,江淮何足道哉?” 目前刘秀虽然拿下了半个扬州,但多是靠着连哄带骗。赶在他身份暴露,信誉即将崩塌之际,南阳的老朋友们竟然说服更始,给他封了“吴王”。 这就简直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刘秀这下可以名正言顺以王号掌管临淮、会稽、广陵、丹阳四郡了。 至于更始皇帝要他罢兵诣宛城,刘秀只当没听到,辞以东南未平,不就征。 他现在觉得,自己只依靠各地豪右不行,真正靠得住的,还是随自己受苦的僚属们,豪强的兵只相当于“借”,真正的力量还是得靠征募,这些江盗就是现成的兵源。 这一番推心置腹下来,起码稳住了江盗们,往后慢慢观察,靠得住的就吸纳进幕府,靠不住的就置换掉,将他们的部下分给嫡系。 来东南也有半年了,拿下丹阳郡,可以开始征募丹阳兵后,外头的形势也生了巨大变化,对刘秀来说,机遇与挑战并存。 所谓机遇,就是南阳的更始政权遭到赤眉进攻,根据李通派人送来的信,已丢了汝南,李通建议刘秀率兵回去勤王,再挟胜势接收南阳。 但刘秀却没这心思。 “其一,若回南阳,好不容易夺取的江东、临淮就要丢弃,本地豪右必有异动,或降刘永,或降李宪。” 刘秀也知道,自己的基础并不牢固,江东豪右对他的支持,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其二,回南阳千里迢迢,沛郡6路有赤眉,梁王亦在南下,不可与之争。只能走水路逆流至豫章,再经过江夏北上,如今江夏虽尚归附于刘玄,然豫章已为淮南王李宪袭取,少不了一场恶战。” “其三,就算疲兵回到南阳,也不一定能胜赤眉……” 赤眉的战力,刘秀是有了解的,他夺取临淮后,曾令傅俊北上彭城试探,但临淮的豪强武装,却叫赤眉三老逢安打得大败,吴王现在还没实力与赤眉硬碰硬。 “其四,就算侥幸击败赤眉,还要与绿林渠帅混战,方能取得宛城权柄。” 等完成这四年,一年半载过去了,刘秀不相信,北方的第五伦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对第五伦,刘秀心绪颇为复杂,固然有家恨,但更要命的是国仇,魏王有席卷天下之心,而刘秀想要复兴属于他自己的大汉,天然就是死敌! 与其去追求不可靠的南阳,还不如在江东站稳脚跟,这地方好啊,春夏之交的大饥荒都没波及到来,只因南方战乱少,民食稻谷,有些地方一年竟能两熟!就算没粮食吃,川泽山林也足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难怪太史公说江淮之南,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乱世中,这便是最大的优势。 刘秀已平丹阳,一面镇慰州郡,所到部县,辄见长吏、三老、官属,下至佐史,与他们搞好关系,犹如州牧行部事,同时除王莽苛政,复汉官名,赢得各县地头蛇支持,让他们相信,乱世中,唯有吴王能够保卫好所有人的利益。 与此同时,刘秀的目光也看着外头,取临淮、定广陵、下会稽、占丹阳,一统江东,他已经完成了邓禹建言的前四步,然后呢? 邓禹、冯异皆以为:“且让梁王与彭城赤眉厮杀于淮北,不宜太早北上,大王应当趁着各方势力无暇南顾之际,击败淮南李宪!以得全扬之势!” 但李宪如今也控制数郡,在从何处下手的问题上,部下却产生了分歧。 “李宪上月派兵夺取豫章郡,莫若先派丹阳兵,隔断彭蠡泽,收复豫章,恢复与南阳往来。” 邓禹虽然睿智,但毕竟出身南阳邓氏大族,他笃定更始必不敌于赤眉,若能早早恢复沟通,就算不回去勤王救难,最起码也能在接收更始政权遗产时,多分得一杯羹…… 冯异则以为不然:“豫章广袤辽远,一旦在那交战,非半载不能分胜负,依臣之见,不如直接从丹阳渡大江,袭庐江郡,直捣李宪都城!” 刘秀看着粗糙的地图,却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李宪号称十万大军,就算有虚数,淮南富庶,至少也有六七万。” “我余虽坐拥四郡,收降江盗,仍不过三万余。” 既然敌众我寡,打起仗来,就得玩点脏活了,刘秀在军争上,起码是一匹上上驷,创业之初,亲自上阵是家常便饭,从容指挥道: “仲华带三千人走水路,击彭泽,做出我欲夺豫章之势。” “七月上旬,公孙(冯异)将兵在丹阳广立旌旗,叫李宪惶恐,布重兵于北岸。” 刘秀的手,则指在九江郡! “余亲带精锐,袭合肥!” …… 与此同时,北方河东郡,第五伦听闻岑彭遣驿骑来报,说绿林、赤眉火并,遂立刻返回安邑城,沿途连下数诏,下令本欲前往河北,支援耿纯的河东军张宗部五千人调转方向,前往茅津渡口(山西平6县)。 同时,第五伦又点了河东太守窦融来见。 “周公啊,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五伦摇头苦笑,但这次和以往的智计白出不同,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既然绿林与赤眉交战,主力南调,无暇顾及北方,那余也少不得要打一场‘假虞灭虢’了!” 第五伦说的是春秋时晋国扩张的一场关键之战,当时晋国便是今日河东汾水一线,虞国则是茅津渡口,虢国主体则在黄河南岸的弘农郡境。 “余已令横野将军郑统出潼关向东,夺取弘农城;而阳泉侯张宗下矛津,取陕县,向东进击。” “此地内屏关中,外维河洛,履崤坂而戴华山,负大河而肘函谷。七月结束前,新函谷关以西,都要尽入我手!” 第五伦对窦融道:“郑、张二人虽是勇将,但这一役,崤函狭长,补给不易,后方还是要交给周公这等萧何之才来统筹,勉之!” 窦融奉诏而出,但南下途中,望着横亘天际的中条山,却不由嗟叹: “生于乱世,又遇明主,既然不必操心宗族存亡,大丈夫岂会无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之心?纵是屡屡数奇,但相比于萧何,吾更愿为文武双全的曹参啊!”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92章 衔环   “这就是秦时函谷关?”   六月底的大热天,郑统擦着头上的汗,抬头看着这鬼地方。   他们接到魏王军令后,数日前自从潼关向东行进,经过狭窄的山间小道后,抵达一道比潼塬还要壮丽的大塬。此塬名叫:“稠桑塬”,一个稠字说尽了塬上密密麻麻布满树木的模样!连小队斥候都很难翻过去,更不用说拉着辎重粮秣的浩荡大军了!   而这稠桑原中一条缝隙,便是函谷西口,跟潼关下的“黄巷坂”有得一拼,这条小道长十五公里,绝岸壁立,宽不过数步,可谓是“车不能方轨,马不能并鞍”,用当地老百姓朴实的话形容就是:“天神在身上搓一颗泥丸就能将路塞住。”   想到这,郑统也忍不住伸手进脖子搓了起来,夏日介甲就是不舒服。   爬到高处,透过东方升起的太阳,隐约能看到窄道尽头的函谷东口,那便是旧函谷关。   但这昔日雄关,如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军往北绕道,堂而皇之地从黄河滩涂边一条大路大摇大摆走过去。   郑统想起,魏王在宫中上扫盲课时,念起一篇文章里说什么:“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当时郑统好奇怪函谷究竟有多厉害,此刻只觉得好笑:“六国真笨,有这大路不走,非要死磕关隘作甚。”   弘农城北的河边,还有渡口,河东太守窦融派船只从北面的“大禹渡”过来运粮补给,士卒们能吃口热饭,不用天天嚼炒面。   听到郑统嘲笑古人愚笨,窦融摇头道:“两百余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当初六国攻秦时,这河水还是沿着大塬流淌,并未消退露出河滩。”   窦融来之前和魏王伦军议,还讨论过这事来着,窦融认为是秦时河水更大,如今水浅的缘故。   第五伦当时却说:“不止如此,其实天下的河流,受某种巨力所引,都是向右偏,冲刷右岸居多,几百年下来,高岸遂为平滩,一旦河水再稍小,过去没路的地方,也有了路。”   窦融离开安邑后观察了沿途河流,好像还真是右岸被冲刷更多,回想起当初第五伦对昆阳之战神乎其神的预言,更觉魏王乃是天授。   “天险既然不在,那关隘也就没了用处,这便是汉武时要将旧函谷关废弃迁徙的缘故。”   郑统恍然大悟,等渡弘农河时,重新眺望函谷关,可以想象,当初没有坦途时,弘农河犹如函谷的护城河:“若真如此,这函谷,确实比峣关险峻难攻。”   既然不必过函谷,弘农城也就暴露在水、6夹击下,过去一年,这里的绿林统帅已经换了三茬人了:最初是王常,因为帮助刘伯升,进攻潼塬失败,被撤职;旋即是李轶,但他觉得这是个除了山还是山的穷地方,没几个月就设法调回南阳了;如今是更始政权的”骠骑大将军“宋佻,只因是刘玄的故旧朋友,就平白无故被封为颍阴王,将兵上万,镇守弘农及崤函。   “这等狗彘鼠雀之辈,无尺寸之功,也敢称王,也敢封骠骑大将军?”郑统现在也搞清楚重号将军和杂号将军的区别了,颇为不爽。   只可惜,他连教训颍阴王的机会都没有,此人听闻魏军东来,知道守不住,已经弃城东遁了。   “只望张宗将军能在陕县截住此人。”   窦融请郑统将兵卒排在弘农城前,尽量威武雄壮些,他要代魏王接受弘农父老的投降。   而开城后作为百姓代表前来纳土的,是一位苍鬓老者,五十多岁年纪,窦融笑着上前搀起他来:“杨公,你我又见面了!”   此人名叫杨宝,乃是本地第一望族,弘农杨氏家主。   这杨宝乃是弘农大儒,欧阳尚书传人,汉朝衰、平二帝时就颇为知名,曾经被王莽征召入朝做博士,但杨宝当时还忠于汉室,便逃避隐匿,云游天下教书为生,门下颇多弟子。   新末时杨宝眼看新室快不行了,才潜回老家,还遇到了昆阳大败后,带着几千败兵回关中投第五伦的窦融,便在弘农城招待了他们一番。   窦融携手杨宝入城时,又说起此人的另一桩趣事来。   “听本地人说,杨公九岁那年,在山间见大鸱鸮啄伤了一只黄鹊,后又被群蚁围住,杨公于是起了恻隐之心,救了受伤的黄鹊,将其放生。”   “事后黄鹊竟然衔着白环四枚至杨府,放于阶上,此事弘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说那黄鹊是西王母使者,而杨公仁爱救拯,子孙必洁白,位登三公,当如此环矣!”   杨宝小时候是救了黄鹊不假,后来也日有所思梦见过那雀儿,还将这件事告诉父亲,结果第二天起来,庭院里就多了四枚玉环,父亲信誓旦旦,说是黄鹊送来的……   此事越传越开,杨宝年长后得举孝廉,这个传说出力颇多,这运营养望能耐,可比某个让梨的家伙强多了。   窦融却不管这事的真假,只引申道:“弘农有衔环,而我河东,古时也有结草报恩的故事,窦融曾受杨公恩惠,一年前若无杨公之助,融必不得入函谷,更不会有今日,岂敢不结草衔环以报?”   杨宝岂敢受?连忙反拜道:“窦太守才是杨氏的救命恩人啊,结草衔环之事,当由杨宝来做。”   杨宝一年前还心念汉朝,做了绿汉的”弘农太守”,并协助王常出兵,可随着刘伯升大败,王常失势,杨宝也瞅出绿林没前途,开始与一河之隔的窦融勾搭起来,这不,三月份得了窦融通知,还派了弟子悄悄赶赴长安参加文官考试,入了乙榜。   这之后杨宝更加积极与窦融联络,促成易帜,才有了今日弘农城的不战而下。   这也是第五伦让窦融居中统筹这次战役的缘故:崤函是一条线,很容易在进军途中被一个点卡住,并不是任意清算的好地方,沿途的豪右,就得靠窦周公去一一搞定。   窦融与杨宝在那各自推让,都说对方于自己有恩,最后总算达成了共识。   “杨公,你我皆是黄鹊。”   “而新室是大鸱鸮。”   “绿林是小蚂蚁。”   “吾等皆为魏王所救,亦要结草衔环以报之!”   站在弘农城头,看着魏军顺畅通过,舟船继续向东,窦融动情地说道   “杨公,过去如何不要紧。魏王说了,都既往不咎,只要记住,魏王来了,苍天就有了,魏王来了,弘农就太平了!”   ……   说是想当曹参,但窦融还是在萧何的路上越走越远,在弘农的表演,他自己都说不清几分真几分假。   过了弘农后,窦融继续走水路,船只顺流而下,行了几个时辰后,河道变窄,但奇怪的是,水流反而更缓慢。   这就意味着,当初晋国“假虞灭虢”的茅津渡快到了。   按理说,顺河而下,能一直行驶到洛阳去,但过了茅津后,舟船却必须立刻减,因为前方有一个著名的天险:大禹治水时留下的砥柱山!   那砥柱山位于大河中央,有三门峡,礁石密布,分鬼门、神门、人门,礁崖间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舟船很容易一头撞上去,只能在南边的陕县(三门峡市)渡口靠岸。   陕县是崤函谷地里难得稍平坦的地方,窦融知道,古时候,周朝曾经以此为天下中分,陕之西召公治,陕之东周公治。真是关河之肘腋,扼四方之噤要,先得者强,后至者败。   阳泉侯张宗数日前就渡河南下占领此地,如今窦融带着河东粮秣也运了过来,辎重足够大军撑到新函谷关了。   说起那函谷关之迁,据说还和弘农杨氏有关,杨家祖上出了一位替汉武帝征南越、打朝鲜的楼船将军杨仆,因为家在弘农城,算是“关外”,算不得京畿户口,遂深耻之,便以旧函谷关已经无用为由,上书汉武帝,提议将函谷东迁。汉武也想扩大“关中”范围及中央权威,遂准了此奏,把函谷关迁到陕县以东百多里的新安县去。   如今绿林的颍阴王就一路撤逃到了新函谷,背靠洛阳以为倚仗。   “窦公,下吏以为,也不必去攻那新函谷关。”   张宗虽然达了,甚至因奇功比窦融更早封侯,但依然以下吏自居,他不会忘记,若非窦融给自己机会,河东系被魏王嫡系压着,根本没法出头,如今河东将校也将窦融视为同党,现在张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希望能得到窦融支持。   “下吏当初从南阳到河东来入赘时,先过洛阳,再经陕县北上,途经崤山,但走的却不是新函谷所在的北崤道。”   张宗将手往地图上层峦叠嶂的崤山南边一指:“而是南崤道!”   窦融明白张宗的意思了,走南崤道,能够绕开绿林重兵把守的新函谷关。   但这两条路,他当年随新军去昆阳、以及从昆阳败归时也都走过啊。   “诸君将军,这两道相比,南崤道路段多是沿洛水而行,如今雨季河水暴涨,难以通行啊。”   窦融看了看外头,秋初的雨水持续不停,整个崤函谷地都如同灌满了洪水,极大影响了行军度,作为居中统筹者,他必须将每个因素都考虑进去。   “北崤道虽然因为山石较多,路况差了些,但也胜在路面多为石头,因此受雨水影响较小,走这条路,要稳妥得多。”   是故在历史上,北崤道常是大军选:往东一天行程的渑池县,曾经上演过著名的渑池会;而同在北崤道上的新安,项羽在此坑杀了秦军二十万降卒,新函谷也建在那,因为南崤道极少人会走。   “正因难行,敌军才不会料到!”   张宗也是把窦融当举主,当河东系自己人,才愿与他商议。   “此役若能成,窦公封侯,我亦能拜将!”   那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张宗按捺不住心中的冲动,吐露了自己的大胆计划。   “魏王只要吾等七月全取新函谷以西,以得山河之险,方便以后进取,但我以为,实在是太过小心了。”   “如今绿林主力南调,士气低落,非但弘农守不住,连河南都空了!只要窦公与郑将军虚张声势进攻新函谷,调动绿林大军守备,我愿率精兵三千,走南崤道,跋山涉水,破雁翎关,取宜阳,下伊阙,然后……”   “直扑洛阳!”   ……   ps:地图待会放后面。 第393章 上洛 张宗的计划并非凭空想出,据他所知,史上便有两个成功的例子。 “秦武王时,秦欲东出函谷,攻韩、窥周,于是遣相国甘茂率军倍险,击宜阳城。” 宜阳是南崤道上最大的城郭,城方八里,地势险要。可一旦夺取了宜阳,便可通三川,窥洛阳。 “到了秦昭王时,秦将白起从宜阳出兵,与韩魏决战于南崤道尽头的伊阙关,以寡胜众,斩无数,中原遂门户大开。” 而如今,张宗打算将甘茂、白起加上吕不韦时在前代基础上灭周的三场战争,一次打完! 洛阳,天下之中,汉高时还把这当了几个月都城,刘邦更曾言:“吾行天下久矣,唯见洛阳!”如今虽非京师,却亦是中原一大都会,名流聚凑,人口之繁仅次于长安、临淄。雅言亦以洛音为基准,长安是政治中心,那洛阳便是文化中心。 张宗建议窦融继续让郑统去硬磕新函谷,他则绕道宜阳拿下洛阳,二人把这奇功给分了。 若是能取得这天下名城,张宗必将名声大噪,而魏王已有长安,再得洛阳在手,宗周、东周齐活,帝业便基本成型了。 “诸君好用险啊。” 窦融却沉吟了,反问张宗:“诸君既知宜阳之战,可知甘茂为何能赢得此役?” 这张宗就不太清楚了,窦融只道:“战国之际,宜阳名为县,实为郡,韩军重兵把守,非数月不能下,而甘茂作为秦王客卿,在朝中常被人诽谤,故而他出征前,便举了曾子杀人与乐羊谤书之事,与秦武王定下了息壤之盟,立誓一定会信任甘茂到底!” “果然,宜阳难下,秦军劳师远征,久攻不下,士卒疲乏。而朝中谤甘茂者无数,秦武王亦颇为动摇,派人唤甘茂回师,而甘茂只回了‘息壤’二字,如此方能再战数月,夺取宜阳。” “与之相反,白起虽战胜于伊阙,最终却未免自刎于杜邮,就是因为与秦昭王方略相左,最终被猜忌了啊!” “我相信,以诸君之能,一定能夺取宜阳,下伊阙,但事关重大,吾等得先与魏王立‘息壤之盟’才行!”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战术上将军可以自己拿主意,战略上却必须回禀。窦融想,既然第五伦定的战略目标是全取弘农郡而非拿下洛阳城,那他们最好不要擅自做主,魏王就在安邑,相隔百多里,纵有山川相隔,往来不过三四日,形势也不会有太大变化。 张宗虽然觉得窦融太过谨慎,但毕竟是老领导,亦是此战的主将,遂应诺听命。 等两日后,二人合写的奏疏送到安邑城时,第五伦只笑道: “余没用错人。” “窦融这刹车片,当得不错!” …… “宜阳有铁有粮,若在绿林手中,将源源不断为新函谷关运送箭矢兵刃,与之互为犄角,故我军欲取函谷,必先夺宜阳。” “而绿林重兵守于新函谷关一线,强征民夫,兵力亦有三万之众,粮秣则由洛阳往西运送,若我军偏师能从宜阳袭伊阙,再往北断洛西大道,则绿林将被困于函谷。“ 单从军事角度来看,张宗的提议到这一步,是极其正确的,也有很强可行性。 可接下来他提议“袭取洛阳”,就是不懂政治了。 洛阳虽为天下之中,士人总有个东周洛邑的情节,但如今第五伦已有长安京师,又举起了攘夷大旗,政治上的正义性是不缺的,取洛阳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洛阳是座大都邑,自从第一次进长安被迫提前交卷后,第五伦对这些大城市就颇为警惕,打个比方。 “长安是北京,洛阳就是上海,这大上海,能随随便便进么?” 不准备好一大批官吏,好好约束军纪,是不敢贸然去考试的。 更大的原因是,洛阳哪怕因战乱凋敝,人口也不亚于长安,打进去了,需要一大批兵卒留守。那几十万张嘴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匆匆拿下反而是个大包袱。 倒不如等八月秋收完毕,河东、河内都有余粮可以赈济了,再继续进取不迟。 亏得第五伦点了窦融居中调遣,能替第五伦在前线勒住马,否则张宗、郑统二人勇则勇矣,一激动冲太猛反而成了画蛇添足,还是窦周公懂他的心思,也明白大局。 于是第五伦准了张宗袭南崤道、包抄函谷关绿林军的请求,但却否决了他打洛阳的提议。 “先歼绿林于函谷,待八月秋凉,余将亲往河南‘上洛’!” …… 依魏王之诏,张宗从陕县往南,走了南崤道,等待他的第一道难题,是“峻拔陡峭”的雁翎关,这小小崤函之地,关隘真是数不胜数。 而横野将军郑统则向东进军,也要路过一处“山岸如削”的硖石关, 盘道极峻,逶迤转折,缓缓东行,需要翻越许多山岭,若遇到急涧高峡,雨水入注,须得架桥才能渡过,有些地方抬头只见一线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说一句:若绿林预先在此埋伏一军云云。 道中有不少山民,为了避乱兵,抛弃了里闾,住到了山上,穴居而生,仰头看去,他们的巢穴层列如蜂房,偶遇有下来取水寻食的,也蓬黧面,好似野人,见了兵就逃,看来过去途经此地的新军、绿林都没少作恶。 而在途经硖石关时,魏军在小道间绵延十余里行军,像极了一条长蛇有些地方想并排走五人以上都难。 “敌袭,敌袭!” 随着前锋一阵惊呼,山上扔下了许多石块大木,夹杂着俯射而来的箭矢,往魏兵头上砸来,众人不得不顶着盾牌,而敢死之士咬着短刀沿着山石攀爬而上,仰攻伏兵。 绿林总算想起来,他们其实也是擅长山林作战的,放弃了会被魏军水6夹击的地方,在硖石关设防,再逮一批本地人做壮丁,尽可能在狭长的山道上阻拦魏军前进。 “接下来去到渑池,还有数十里,渑池到新函谷关,又有百里。” 郑统看着地图,在扫盲班学了一年半载,他现在也能识几个字了,听着石块砸在头顶盾牌的叮当响,明白这场仗不好打,不由骂道:“这绿林要退就退干脆些,乖乖在函谷等着,可却只退半截,吾等每一步都要慢慢往前挪,月底能到新函谷关么?” “一定要打过去,可勿让张宗这河东子走南道占了头筹,吾等丢了大王嫡系的威风!” …… “大王,魏军骁勇,硖石关守不住了。” “渑池县也丢了,函谷之西,只剩下新安城!” “让颍阴王死守新安。” 奉刘玄之命镇守河南郡和洛阳的诸侯,乃是出身舂陵宗室的郑王刘赐,字子琴,刘伯升兄弟起兵时,他亦有参与。更始称帝后为光禄勋,彻底倒向刘玄,备受信任,又被封为丞相,今年春天赶赴洛阳,修缮宗庙、宫室,负责迁都的准备工作。 可如今看来,迁都恐怕是不成了。 趁着绿林主力南调勤王,魏军东进,在崤函间来势汹汹,无能的颍阴王抵挡不住,跑到东边来求救,亏得刘赐还有些见识,知道守河南必先守弘农,又将他撵去新安、渑池设防,否则魏军早就兵临函谷了。 可祸不单行,就在刘赐焦头烂额筹集粮秣运往函谷之际,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魏军遣偏师走南崤道,雁翎关弃守,宜阳城失陷!” 刘赐几乎晕了过去,新函谷的箭簇全靠宜阳铁官,这也就罢了。魏军可从宜阳径直沿着洛水东进,洛阳将直接面临威胁! 刘赐倒是有力挽天倾之愿,但兵力已捉襟见肘,近来洛阳以北的黄河上,还有魏兵乘战船频繁出没,洛阳形同被三面包围了! “援兵,只能靠南方援军了。” 刘赐别无他法,只能再写一份奏疏,派人送去南阳,希望更始皇帝解决赤眉之患后,让王匡等带兵回来,否则…… “臣定难久持,洛阳恐失!” …… 七月中旬,当刘赐的求援奏疏送到宛城小朝廷中时,刘玄心中是绝望不已的。 “朕还指望迁都去洛阳避难,岂料洛阳也要保不住了?” 旬月以来,处处都是坏消息:赤眉军已经在汝南完成重组,改了年号,气势汹汹西进,北路军十万人攻打颍川,开始围困昆阳城。南路军亦有十余万,樊崇亲自统帅,越过低矮难以形成屏障的伏牛山余脉,进入南阳盆地! 西边的宜城王王凤也派人禀报,说魏将岑彭进攻商於,眼下已取上雒县,王凤兵力与之相当,欲在商县决战,恐怕不能回来勤王了。 汉中王刘嘉就更不必说了,因其部将延岑叛汉投蜀,放蜀王公孙述大军进入汉中,刘嘉与贾复被困在南郑城,还指望刘玄去救呢! 事到如今,刘玄才觉,数月前还看似天下最大势力的绿汉,如今竟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成了所有人齐上阵宰割的死骆驼。 而这位庸主耍耍借剑杀人的小花招还行,面对如此复杂的危局,却只能目瞪口呆,问群臣一句:“为之奈何?” 朝臣们尽是缄默,他们也没料到,绿汉会崩溃得如此之快,大争之世,犹如逆水行舟,不进者则退啊! 还是西平王李通站了出来,他代表了南阳大姓的意见,他们与赤眉是不可能相容的,而刘秀又不肯回来,只能自救了。 “陛下,事到如今,既然无处可退,只能与赤眉决死了!” 出身南阳豪族的群臣皆如此态度,刘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竟拔剑而起,嘶哑着脖子道:“宛在朕在,宛亡朕亡!” 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刘玄这一次,似乎终于像个人君了。 可等群臣散去后,刘玄就立刻召来他最信任的大司马朱鲔,态度大变。 既然迁都洛阳没戏了,刘玄遂偏向了绿林渠帅们偷偷商量的另一条路,但却比他们简单蠢笨的“回山上继续做盗寇”更有点前途。 却听刘玄喃喃道:“舂陵刘氏起源于长沙定王,初封于零陵郡(湖南永州),朕继位快两年了,竟从未亲去祭祀先祖,真是不孝啊!” 绿汉在南方影响还是较大的,控制南郡江夏的秦丰、田戎,以及荆州南部长沙、零陵等郡各有守尉,虽实质割据,但名义上还是尊刘玄为皇帝,只是勤王肯定不会来。 事到如今,北、西、东都强敌环伺,江东吴王秀也不可信,荆南就成了刘玄指望避难的地方。 “朕昨晚做梦了,梦到长沙定王和舂陵节侯,要朕去长沙及苍梧之野献牲,祀九嶷山。” 汉家以孝治天下,回老家祭祖的“孝”,或许能把“菜”的实质掩盖过去吧。 “大司马做准备,一但南阳不守。” “朕便要南渡了!”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94章 南渡 站在宛城城头,刘玄似乎也能看到博望坡的火光。 “胜了么?” 上月下旬,赤眉两路大军分道攻来,北路被昆阳关拦住,南路则越过伏牛山直扑宛城。唯一挡在他们面前的隘口,就是位于宛城以北数十里的博望坡,其地北负伏牛山,南面隐山,西倚白河,为伏牛山延伸于此的漫岗,地势险要。 绿林仅剩的诸王们汇集了大军在博望设伏,想要利用当地秋后林木茂密,放把火使赤眉动乱,一举将这群乌合之众击溃。 岂料赤眉最擅长的就是大乱斗,双方在火场中鏖战一日一夜后,绿林诸王战败,奉命在前方督战的大司马朱鲔满脸灰黑撤回宛城,将噩耗告知刘玄。 等刘玄敲钟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时,大殿上人已经站不满了,当初被他提携的那些“灶下养,烂羊胃,烂羊头”官儿们,逃的逃散的散,刘玄感受到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剩下的人也争执不休,舂陵宗室的燕王、元氏王觉得,既然赤眉军立了那“刘共和”为皇帝,毕竟是汉家同宗,或许可以派人去议和。就说绿汉愿意归附赤汉,所有人都可以去掉王号,只要封为刘玄长沙王,划江而治即可。 朱鲔大急:“什么刘共和,抓到赤眉俘虏总算问清楚了,赤眉就没打算复汉,彼辈五公共和,是不要皇帝,无君无父之贼,如何谈!” 主降派顿时哑了火,然后就是李通等几个等主战的南阳豪强了:“请陛下即日招募城中敢死之士及朝官,各率家僮子弟守御。宛城曾被严尤、岑彭守了半年,如今城中粮食充足,令百姓坚守死战,或能等来勤王之师……” 哪还有什么勤王军?刘玄不抱任何希望,但还是颔同意,他知道,南阳豪右已经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了。 “朕要御驾亲征,登上城池守御!” 说着还把宫廷的钥匙郑重交给李通,在宫中介甲练兵,连嫔妃们都要穿甲,好像真的要出征迎敌一般。 然而当天入夜,刘玄就偷偷离开了宫城,进入朱鲔、申屠建、廖湛三人位于城南的军营中。到了营帐后,刘玄的两位亲兵才扯下了马尾巴伪作的胡须,原来那力气大到能抬旗的竟是他最宠爱的韩夫人,另一人则是赵夫人。 刘玄也知道事态紧急,百多嫔妃没法全带,只能忍痛仅取二瓢。 更始皇帝将带出来的丝帛分予这最后的绿林军,挑选了九百匹马待命。次日凌晨,初秋的蒙蒙细雨之中,刘玄便与朱鲔、申屠建、廖湛三王,带着上万人脚底抹油,不去北边亲征迎击赤眉,反往南逃了! 南下途中,刘玄不断回宛城,脸上也不知是雨还是泪,韩夫人则道:“陛下,按照南阳规矩,离家前,当下谢城!” 刘玄颔,叫停了队伍,下马朝宛城一拜,复上马,故作欢乐地对韩夫人道: “宛城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天子当居上游,朕这就带夫人南渡,回乡去!” …… 刘玄这次逃跑实在是太不地道,这天清晨,听说城外绿林军一哄而走,还在焦急组织城防的西平王李通大惊,立刻去叩宫门禀报。 岂料宫门一打开,里面可就全乱套了,只见被刘玄扔下的那上百名嫔妃们大呼小叫,四下乱跑,都说皇帝找不着了! “这竖子,竟然真跑了!” 李通直跺脚,消息瞒不住,宛城顿时一片混乱,城里的豪强著姓一看,这还怎么守?遂让家丁护着各自逃回坞堡,城防顿时崩溃,百姓们也常听闻赤眉凶恶,还吃人,唯恐继去年漫长的守城后宛城再遭浩劫,也匆匆出逃。 “兄长,如何是好?”舞阴王李轶万万没想到,刘玄和绿林诸帅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枉他这两年鞍前马后,只以为自己已经混入绿林核心圈子,也得刘玄依赖了,岂料到头来还是弃子。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李通瞪了弟弟一眼,刘玄和绿林这一走,宛城彻底没法守了,两年前举事失败后,李家被新军围攻,差点灭族的惨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李通也打探过赤眉的成色,明白这绝不是能和他们相容的势力。 坏消息是,李家恐怕也得抛弃田宅,落荒而逃了。 好消息是,宛城李氏的大多数人,在反新举事时就被王莽的大尹和窦融屠戮殆尽,五十六口人死难,核心成员没剩几个,一辆车就能拉下。 “兄长,吾等追着陛……刘玄南下去随县?” 李通回想起来,上个月,刘玄曾派遣舂陵宗室的定陶王去长沙“祭祖”,这次南逃,多半是途经随县,再跟绿林跑到江夏郡,渡江去荆南舂陵刘氏故土。 但李通经此教训,再也不想和刘玄这平庸之辈再共事了。 “不,往南阳东南的冥厄三塞(河南信阳)走,吾等堂弟李松奉命带三千人守备于斯,提防淮南王来袭,我家正好去那避难。” 冥厄三塞一共四个县的地盘,理论上隶属于江夏郡,但如今被绿林控制,介于南阳、江汉、汝南、淮南四地之间,山川林立,颇为险要。 之所以选那去避难,除了有自家人掌握兵权外,李通依然对那个人心存期望。 李次元回宛城,依依不舍,若是当初他没选刘玄,而选了刘伯升兄弟,又会如何? “上次我没选对,可这回,李通绝不会再错!” “吴王虽不愿来宛城接烂摊子,但以刘文叔之才,迟早会席卷淮南,届时冥厄三关,便将成为反攻南阳,光复故土的前哨!” …… 刘玄及宛城李氏相继南逃后,城郭以北聚集的“勤王之师”也一哄而散,赤眉践踏着绿林的血肉尸骸,逼近宛都。 宛城作为五都之一,将是他们转战天下数年来,进入的最大城市。 王莽如今是樊巨人身边的红人,被拜为“祭酒”,经常会被叫过去咨询。 他是老祭酒,出身城阳景王一系的刘恭则是小祭酒,赤眉经过一连串流亡后,也开始吸纳士人,这一老一少得到了优待,各自骑着一头骡子。 当得知宛城已经不战而下后,刘恭对更始颇为失望。 “刘玄居然逃了。” 曾几何时,作为第一个喊出“兴复汉室”口号的政权,绿汉和更始曾经是刘姓的期盼与灯塔,但如今这个政权却在裹步不前中沉沦,惨遭各方势力分食,而同样起家草莽的赤眉则给了它最后一击! 如今看来,果然是长沙舂陵小侯家的儿孙,格局小了,注定坐不了帝位啊! 而对于刘玄的前途,刘恭也颇不看好,遂对王莽道:“田翁,当初王莽也是弃都而逃,名为‘南狩’,最后却在汉中身死授。” “我看刘玄也和王莽老贼一样,命不久矣!” “田翁你为何瞪我?是弟子有说得不对之处?” 先前在汝南,刘恭为“田翁”学识折服,非要拜他为师,希望能学点五经,田翁却兴致寥寥。 刘恭也没放弃,经常在田翁面前跑腿,却不知他眼下心直口快,这老师是再也拜不成了。 被人拿他和刘玄做对比,王莽却只能忍着怒火滔天,也不好说自己还活着,遂在心中大骂:“小孺子无知!这能一样么?予是遭了国贼第五伦背叛,不得已而巡狩,刘玄则是昏庸无能,将大好的形势败坏,遂出奔……” 绿林起势时,王莽对刘伯升颇为忌惮,只说若能砍了他的头,封邑五万户,赏黄金十万斤,至于刘玄……不过千户,黄金百斤而已。如今想来,陈、项且犹未兴,况此类庸庸者乎? 但若非要比,好像王莽刚当上皇帝时,形势比刘玄要好无数倍,时间也比刘玄多,外部环境较绿汉更好,以此看来,刘玄败事的能耐,较王莽还是差了许多。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王莽如今已然新生,找到了自己的新目标,又混迹在赤眉这支纯粹的“三皇五帝”之兵,昔日做不成的事,如今却可以亲手一一推行,再无庸官奸佞来阻止他! 赤眉前锋已去接受宛城,而樊崇的大部队也抵达其北部二十里外的“屈申城”休憩。这是一个乡,原本是绿林的最后一道防线,如今尽数逃走,这儿的粮食和甲胄辎重就全部便宜了赤眉。 王莽拄着鸠杖前去拜见樊崇,是时候了,在进入宛城,正式接管南阳前,赤眉……不,是他们的赤和政权,必须先做两件事。 “樊公,有一句古话,纵然有离娄那样精明的双目,公输班一样的巧匠,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赤眉从东泰山转战数州,终不能立足,究其缘由,就是到达一处后,未能立好规矩,使当地人知赤眉之所欲。” 樊崇对这位倡共和的老祭酒还是比较尊重的,虽然对方说话总是文绉绉的,啰里啰嗦抓不住重点,但樊崇总感觉,这老叟比起徐宣等愈行愈远的老兄弟,更能理解自己。 总这么一直当流寇也不是办法,许多人都累了,樊崇的目标是带着手下三十万兄弟姊妹找到能安稳过日子的“乐国”,但又不愿走绿林的老路。 他确实想听听田翁如何为赤眉规划,但却先板起脸道:“过去来规劝我的士人也不少,所进之言根本不足污我耳。老樊今日丑话说在前头,田翁有三事不必说。” 樊崇伸出食指:“第一,优待刘姓宗室之言不必讲,彼辈过去两百年散布各州郡,早已吃够了膏腴。如今到了赤眉治下,该饿饿肚子了!不管过去是宗主还是族长,大宗小宗,祖宗是侯还是王,统统都要入俘虏营做活!” 又伸出中指:“第二,厚待豪强不必谈,若能打开坞堡粮仓,将粮食悉数交出,还可饶彼辈一命,可若拒不投降,便强攻下来!” “第三……”樊崇抚了一下大胡子,哈哈大笑:“这点就不必担忧了,田翁绝不会劝我称王称帝!” 总是苦大仇深的王莽,此刻也欣然大笑,樊崇的话正对他胃口! 相见恨晚啊,王莽只觉得,自己与樊崇真是知己!只可惜…… 但现在共建三代,也来得及! 王莽已经将前汉余孽与坏了心肠的豪右,视作他过去十余年改制失败的原因。而为了重现三代之治,王莽已坚定了去除暴秦残制,包括皇帝头衔和整个帝制的目标! “樊公所思,亦是老夫所想!” 王莽道:“春秋时圣贤管仲曾言,夫王道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原话本是“夫霸王之所始也”,但王莽不喜欢霸字,遂只提王道。 “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正是关乎人!” “还望樊公进入宛城后,便宣布共和后第一法章,那便是……” 王莽说出了那两个他想做,却一直迫于时势,遮遮掩掩的字。 “废奴!” …… ps:明天有加更。 第395章 大公   “三代之时,是太平世;哪怕夏商周都是极好的升平世;可到了后来,春秋礼崩乐坏开始,就进入了衰乱世。天下人互相争夺,遂生不平之象,富人有很多土地,穷人则一无所有。男子沦为奴隶,女子沦为婢女。”   “到了暴秦,更是道德践地,秦吏竟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奸虐之人见有利可图,遂出现了略卖人妻子等事,这简直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   这若要译成后世的话,便是:“尧舜禹夏商周没有奴隶制,人人平等,奴隶制顶峰是秦汉!”   毕竟是个假穿越者,王莽当然不懂什么历史进程,对古代的了解全基于典籍的美好想象,只如此对樊崇宣扬他那一套话术。   “自汉以来,奴婢日趋增多,公卿大夫蓄养家奴已经司空见惯:豪族大家动辄数百上千的家奴,既丧失自由,听任主人打骂,又无法为国家贡献赋税。”   所以才要复古!毕竟世事是越古越美好,越近越糟糕。   “孔子亦是支持废除奴婢。”   王莽还招来了孔丘的话为自己背书:“孔子为大司寇时,鲁国有法令,鲁人在外沦为隶臣,若有人将其赎回,可以到国库获取赎金。又咒骂以人为殉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既然搞不清楚奴隶体制源头,王莽当然也搞不懂活殉和俑殉谁先谁后。反正他将孔子的那段话奉为圭,当年还做汉朝的侯爷时,就因为儿子打死奴婢逼其自杀。只可惜满朝公卿蓄奴太多,王莽只能退而求其次,下达《私属令》,叫停奴婢买卖。   可如今回望去,王莽觉得,自己还是太胆小了!   不如一步到位,非但过去的奴婢要统统解救,往后也不准再有这种身份存在!   对于王莽的提议,樊崇是赞同的,赤眉军中小半人过去就是奴婢,而一路行来,他们每到一地,其实也在吸纳田奴加入,王莽不过是为此拟定了章法。   在樊崇看来,反正刘姓、豪右已经和赤眉不死不休,若是能让奴婢们支持赤眉,他们或许真能在南阳站稳脚跟,遂允了王莽之议。   议定此策后,大军继续前行,然而才短短两天时间,宛城内十余万居民已经跑光了,街道上只有几条狗在寻觅食物,很快就被赤眉兵打死扛到肩上。   没办法,赤眉恶名在外,绿林君臣怕被屠戮,豪强怕被宰割,中家怕被抢劫,而在一无所有的贫民眼里,来自东方的外乡人亦非族党,不值得信任。   至于奴婢……当然是跟着主人一起跑,在这做奴隶而不得的乱世里,能找到一个强宗投靠为奴,得其庇护性命,便是生而为人,极大的幸运了。   城池已空,由王莽起草的废奴宣言,不过是说给空气和死狗听。   王莽兴致勃勃进了城,却扑了个空,不由兴致寥寥,他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这改制的刀暂时没法往敌人头上劈,就先革自家的命。   “樊公,赤眉军中亦有不少人,名为徒附,实为奴婢,上行下效,我以为,应先统统解除其束缚!”   此言一出,稍后赶到宛城的赤眉大佬徐宣、谢禄等人,顿时就炸锅了。   谢禄骂道:“樊三老被那田翁迷惑,竟不商量一下就禁止蓄奴,让吾等这一路来所收的诸多奴婢怎么处置,扔掉还是杀了?”   赤眉渠帅们攻城略地,对豪强自然是毫不犹豫打掉,吃光他们家的粮食。但其手下的奴婢,倒也不是“解放”,只是换了个主人。除却樊崇外,其余从三老到从事,莫不如此!   很多漂亮话,虽然众人都在说,但也就樊崇一个人信。   其余诸公,即便视赤眉党羽为兄弟姊妹,但对异乡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让南阳两百万生民,乃至于天下数千万百姓,做赤眉三十万人的奴婢,这个想法对众人更有诱惑力。转战数载,谁不想做个人上人啊,难道还要自己挥镰刀割粮食?   但他们也就私底下抱怨,表面上还是愿意服从,樊崇的威望依然最高。赤眉虽是五公共和,但亦有高低之分。   樊崇就被称之为“大公”,地位在其余四公之上。   而赤眉战士中出身隶臣者颇多,对废奴亦很支持。   然而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徐宣是学过律令,通《易经》的文化人,既然视田翁为大敌,也在观察和琢磨此人。   这一琢磨,就现田翁和那些他在东海郡做狱吏时,戏耍过的蠢笨上司很像。   来自高层,动辄引经据典,想法层出不穷,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可具体落到实处,却两眼一瞪,不知所措。   事情究竟办成什么样,还不是下头的人说了算!   真以为世事这么容易,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出口成宪了?   赤眉不是一个人,是三十万人,三十万颗心,三十万种想法。   徐宣有了主意:“依我看,吾等麾下的私奴,改个名就能骗过去。”   “男子不叫奴,叫家丁;女子不叫婢,叫家妇;幼者也不称僮,而是叫义子、义女。”   “当然,也就换个名罢了,依然做牛马之务,给口粥吃,不饿死就行,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赤眉军将宛城粮仓洗劫一空,因为各营还要继续上路,分别去进攻各地,所以粮食就又分到了诸公和各三老、从事手中,每个营万把人的性命,自然也就控制在他们手中。   谢禄有些担忧:“若是樊大公派人来查呢?真能瞒过去?”   徐宣笑道:“大公麾下皆是乡党,对此议也不以为然,给点好处,送个美人,自然能替吾等遮掩,就算田翁亲来,那七旬老叟,还能一个营一个营亲巡不成?”   “且勒令手下奴婢……不,是家人、家妇们,到时候谁敢乱说话,就带上全家,滚出营去,自己想办法活。”   “不是想要自由么?便给他们,离开营中,去做无人约束的流民,得到旬月内,就会饿死的自由!”   ……   “吾弟,快,快给田翁磕头。”   “若非田翁解救,汝现在还在做奴!”   若放几年前,还做式侯嫡长子时,刘恭肯定不会支持这“废奴”之议,人有尊卑贵贱,天经地义。   可在他们兄弟给赤眉当了几年奴后,刘恭想法就变了,眼下只按着弟弟刘盆子,给老王莽稽,感谢他的良策。   王莽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是郁闷,本心是将自己在位时没做成的废奴一举完成,岂料最先得到解救的,竟是俘虏营中那一群姓刘的侯子。   这一幕,像极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汉忠良,取代汉室十几年后,天下人果然从厌汉到人心思汉!不愧是安汉公!   世事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所想与所得之间,往往有巨大鸿沟。   但王莽一方面也暗暗自喜,在他看来,这次废奴改制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进入宛城不过数日,诸公积极拥护废奴政策,各营都听从樊崇之命,革除弊病,取消了所掳奴婢。   从今往后,各营除了赤眉战士和他们的家眷子女,就只剩下“家人”“家妇”“义子义女”,人人平等,其乐融融好似一家了!   但刘盆子毕竟年纪小,才十四,没搞懂状况,磕完头后,抬头不解地问道:“田翁,赤眉从事说吾等刘姓宗室暴虐百姓,得享富贵,所以要罚做奴放牛偿还罪孽,终日吃不饱饭,经常被从事呵斥打骂。”   “可如今吾等不是奴,也是赤眉兵了,却还是在放牛,我得兄长帮衬尚可,但其余人还是吃不饱饭,还是要被从事打骂,我请求去沛地寻夫子桓公,也不被允许……”   那是当然,他们走了,牛谁来放,麦谁来割,粪谁来捡,柴谁来拾?赤眉战士要忙着进攻各县,追击绿林,哪有闲暇干这些,他们的家人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这就是刘盆子想不通的地方:“那吾等做不做奴,有何区别?”   好似无知孩童指出了“皇帝的新装”,王莽捋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这个问题竟将他问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刘恭反手就给了弟弟头上一个爆栗子:“这还用问?过去你有奴之名。如今奴名已去,便再不是奴了,你这儿曹,这简单道理,怎竟不懂!“   你要他如何懂?实质上还是被呼来喝去,没有自由的奴啊,刘盆子挠头反驳:“这不就是名不符实么?”   “你说得没错,名实确实需要相合。”   王莽终于开口了,还是用圣人之言来回答所有问题:“孔子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必先正名也。”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且先去奴名,至于其他,往后便慢慢能变好起来。”   好容易遮掩了大窟窿,但刘盆子的童言无忌倒是提醒了王莽   “是啊,予不能和过去一样,只重名,而不重实。”   他让巨毋霸搀自己起来,又拄着鸠杖前往樊崇处。   赤眉军中曾经的奴婢也好,接下来要从南阳各县解救的奴婢也罢,要想让他们不但去奴名,也去奴实,还得有第二件事打底才行。   那也是王莽曾大力推行,却最终推了个寂寞的遗憾啊……   宛城已经被赤眉占领,诸公和从事们抢着住在刘玄昔日的宫殿里,倒是樊崇维持了简朴,只住在宛城府衙里,顿时让众人大惭,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宫室,但也将里面的东西哄抢一空,装点各自侵占的里闾。   等王莽抵达樊崇所在时,却听到里面颇为热闹,除了奉命去攻打其他县的谢禄、杨音外,徐宣及被任命为宛城令的崔都在这,众人围着堂上案几一物指指点点。   只是崔脸色苍白,笑容有些尴尬,瞧见王莽来,更是大惊,想出来劝他勿要进去。   “田翁来了!”   樊崇却招手让王莽入内,指着案上那物给他看。   “田翁且来瞧瞧,被刘玄和绿林收藏的‘国宝’。”   王莽一看,厅堂中间摆放的,既不是玉玺也非宝剑,反而是一个风干的……人头?不知用什么手艺熏制,撒了什么料,一点不臭,反而有些香,干皮贴着骨头,还有些苍苍白,比王莽头上的还茂密。   樊崇拍着大腿哈哈笑道:   “这就是赤眉起兵时,也曾心心念念要砍的……王莽头啊!”   ……   ps:第二章在第三章在 第396章 乌托邦 “樊公就这么恨王莽么?” 那“王莽头”被带下去传示三军后,真王莽这才缓过气来,心有不甘问了樊崇一句话。 “当然恨!” 樊崇的回答理所当然,他做了大公,也没什么礼仪,依然盘着腿在榻上,说起当初还在莒地做佃农时,当地新官巧立名目,利用王莽颁布的五均六筦,将山川林泽收归国有,以至于他们连上山砍柴都得交税,樵夫当场失业。 “明明是海岱之地,官府的盐却卖得奇贵无比,吾等苦不堪言,索性做了盗贼,该砍柴砍柴,该贩私盐贩私盐。” 王莽有些惭愧,可这不是他的本意啊!五均六筦是为了抑制豪强控制山林,顺便由官府给贫者贷款,以免他们落入豪强的债务陷阱中,沦为奴婢佃农。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刘姓和豪右的错! 王莽也吸取了教训,五均六筦和改革币制这种复杂的事,暂时就不必再做了。 他遂向樊崇献上了第二策,关于土地。 “古时候,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王莽照旧甩锅秦朝:“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这便是樊公与赤眉经历的一切,王莽虽有责,但根源在于土地!” 王莽做皇帝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颁布王田令,将天下田土皆收归国有,杜绝买卖兼并之道,这一刀,直接砍向了支持自己上位的豪族,宣布与过去几十年的阶级感情一刀两断。 结果可想而知,法令才推行了三年,就以灰头土脸而收场,连王莽这么执着的人,也服软了,不强求豪强交地恢复井田,只死死咬着土地禁令不准买卖,好歹刹住了一点兼并之风起码是关中的。 如今新朝一灭,兼并重新盛行。尤其在南阳,豪右和绿林合流,混到了官职,手握兵丁,更始肆无忌惮。 王莽被绿林抓壮丁前就听流民说,连参加绿林军的人,回乡后都不一定能保住田亩。 既然如此,赤眉就要体现出与绿林的不同之处,这一刀,必须切下去! 他上前一步,抛出了自己的老药方。 “治季世当用猛药!” “灭豪右,分田地!” …… “灭豪右,这我擅长。” 听王莽提出这六个字,樊崇立刻就精神了。 从泰山到南阳,一路过来,赤眉都是这样干的,他们注定和所有贵戚豪右不死不休。樊崇也从没想过要妥协共处,只是过去流窜作战,吃完就走,土地则撂下,爱谁要谁要。 “如今既然要扎下根来,便不能如此了。” 王莽道:“赤眉已夺宛城,南阳其他县也迟早能拿下,每个县派遣一营万人过去驻扎,本地豪强再大,还能家家都凑得出几千徒附来?要么逃要么降。” “等诸县拿下后,不论大小,皆不可赦!尤其是舂陵刘氏、宛城李氏,新野阴氏、邓氏、来氏,湖阳樊氏等,皆乃南阳豪族大宗,土地数百乃至于上千顷,富比王侯,应将他们一家不留,统统铲除!” 这也算公报私仇,南阳豪强拥护绿林反叛新室,王莽当初就心心念念要将其族灭殆尽,却没想到是假赤眉之手做到。 王莽道:“豪族夷灭后,其广袤田土,则分予赤眉战士耕之,多余者用来安置本地人,每户分一百亩。” 王莽不想承认,以武力强行均田的设想,源于第五伦在魏地的做法,他最后一次与阿伦相见时,王莽还想扫平绿林后,便在南阳试点推行,可惜旋即就被第五伦背刺,美梦成空。 樊崇对此策倒是赞同,但也有顾虑:“田翁之意是,所有人,不论身份,都分百亩?” 王莽道:“没错,樊公及诸公也得如此!以为表率,有诗云,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 “田翁别念诗了,我听不懂。” 樊崇头疼,对王莽好不容易在典籍里找到损富益贫的证据不感兴趣,接着道:“于我而言,自然愿与兄弟姊妹均等,想必其余诸公也是如此……” 话虽如此,但樊崇还是有点担心:“可按照田翁的分法,赤眉兵卒与南阳本地人,亦无高低之分,也是每人分百亩?” “必须如此!” 王莽坚持道:“田都是公田,不得买卖,更决不能有佃农。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有这样,才能使耕者有其田!” 王莽流亡这一年时间,也偶尔听到来自魏国的消息,他以为,第五伦的均田,根本就不均! 先是军队内部不均衡,根据军功,得田从几十亩到几百亩不等。其次是外人分不到田,关中百姓只能当佃农,替第五伦的兵种地,这是万恶的暴秦汉初名田宅制啊!王莽岂会效仿? 他要走相反的道路,绝对平均的井田制! 诸如每八户共有一井,中央是公田百亩,八户人家平素还要去公田干活,同时上交十分之一的收成。 王莽已经想好了施行之法:“秋收结束后,先将各县豪强土地集中,收归赤和大公幕府所有,再举行度田,丈量完毕后,将其一一划为井田,春日便可开种。” 樊崇觉得,此举或许能使南阳贫者拥戴赤眉,且先答应现在宛城附近试试看,但又遇上了一个难题。 “田翁,赤眉中,恐怕凑不出那么多识数之人,没法丈量土地,你所说的地契也不够人写……” 赤眉在中产中的名声太臭,宛城士人都跑光了,上哪寻那么多刀笔吏啊。 王莽却有一个妙计:“樊公军中,正好有一批人,可做丈量记述之事。” 他指的正是俘虏营中已去奴名,实际上仍然为奴的刘姓宗室,像刘盆子兄弟那样的人,加起来有一百多,大多受过良好教育。千金之子们跟着赤眉千里征途后,五体已勤,五谷已识,只用来放牛太浪费了,倒不如利用起来。 “每县派几人去,何虑计吏不足?” 樊崇一愣,旋即大笑:“好,此策甚善!” “用昔日的大豪强刘姓子弟来度田均田,田翁啊田翁,你真是个大才!” …… 同样做着一个均贫富梦想的樊崇,基本答应了王莽的提议,等离开郡府时,王莽看到“王莽头”正在赤眉军中传阅示众,一群年轻的赤眉兵,像踢蹴鞠一样羞辱那老人的头颅,让它在地上滚来滚去。 但在王莽低头经过他们时,众人却又敬重地朝这位“老祭酒”行礼。 王莽的目光,与地上的“王莽头”空洞洞的眼眶交汇,胃中一时翻腾,竟忍不住跑到水沟旁吐了起来。 巨毋霸的大手掌轻轻拍着老疯子的背,王莽喘过气来后,只暗暗道: “天生德于予,故予受尽背叛与磨难而未死。“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予之不死,必是天将降大任于予!” 王莽的心一度死了,如今再度复苏,但他必须找到老天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诸如做一项崇高伟大的事业,好让自我感动胜过自我怀疑。 那他折腾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将堕落的子孙四杀五杀,为的究竟是什么? 王莽想起自己年轻时,便是王家的另类,被五侯冷落,过过一段孤贫的日子,因而折节为恭俭,在贫穷怨愤中看尽了汉末黑暗,他是想改变这天下的! 他师事大儒勤身博学,贯通五经,但主攻的是还是《礼经》,里面的《礼运篇》对他影响极大。 孔子说,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周公,这六位圣贤,没有一个不是把礼当作法宝,用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向百姓展示一切都是有规可循。 然而那个时代,也只能称之为“小康”,天子、诸侯的宝座,父传于子,兄传于弟,家天下而私之。人们各自亲其双亲,各自爱其子女,财物生怕不归自己所有,勾心斗角、兵戎相见的事也因此而起,即便有圣贤辈出,迟早也会走向礼崩乐坏。 但孔圣又说了,在这“小康”之前,还有一段时光,那是大道尚存的年代。 大道不止是先王之道,也是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与天地和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 在唐虞时代,君主是禅让的,百官是选贤与能的,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 男女异途,各安其份;百姓没有私心,助人为乐。那时候没有尔虞我诈、阴谋诡计都用不上;大家都没有私心,自然就不会去偷盗,所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样的时代,就叫“大同”! 在孔子的时代,已经礼崩乐坏,很难回到唐虞的大同了,所以他就只能先求其次,一心想着恢复周礼,先回到小康。 王莽一度也想如此打算,但他想要践行的大道,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天下人,第五伦、刘姓这些野心家的私心所摧毁了。 过去王莽还以为是自己要求太高,如今看来…… 是他要求太低了!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口气再迈一步,直接回到“大同”! 在王莽看来,赤眉不但战力惊人,作为“三皇五帝之民”,是有这种潜质的。 赤眉有幸遇上樊崇这样的领袖,心存均贫富的梦想,所以起兵数年来,内部依然没有分化太明显,不用官号,只称三老从事,战士间互称巨人相信赤眉军中人人平等的,除了樊崇,又多了一个王莽。 因为一直是流亡状态,自然也难有贫富分化,在赤眉中,当真会有“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觉。 就比如王莽在沟边呕吐时看到的一幕: 一个赤眉战士,正费力扛着一袋粮食,将其送入一个因为年迈,无法离开宛城逃走的老人门户中。赤眉满脸笑容,朝老人行礼,临走时还摸了一下他家的孩子,而王莽让人去打听后,才知道,他们并非其父、子。 又问是否有隐情,那户人家连忙摇头,都说是赤眉战士主动给粮。 这让王莽颇为感动:“不仅孝顺自己的双亲,不仅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哪怕是鳏、寡、孤、独、残者、病者都可以得到照料供养。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大同之世,便是如此啊!” 这个孤例让王莽信心倍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帮樊崇找到大道,带着赤眉抵达到大同。然后将这世上与大同之道不符的野心家们,统统摧毁,不论汉魏!、 “这一次,予将彻底抛弃私心!只为天下!” 然而在王莽听不到看不到的地方,那“无私抚养他人孤寡“的赤眉战士等王莽等人离开后,才松了口气,暗道好险,大骂田翁多管闲事,也庆幸苦主识相。 他眼睛瞥向那户人家,窗扉中还有一个人的身影,女人只默默穿着衣裳,为往后的命运哭哭啼啼,却又有点暗自庆幸,毕竟王师是倒贴,绿林是白抢,赤眉还给点粮。 袍泽们围过来则打趣道:“巨人,这女闾之娼要一斗粮食才给睡一次,究竟长什么模样?” 另一人熟门熟路地笑道:“不如城外野女,一斗粮能换十次。” 赤眉战士呸了一口:“一斗粮买下了!彼辈若是敢反悔、告状,我就将她老父扔出城喂狗,再杀了她儿!” “不是不让蓄奴婢么?” “胡言乱语,这哪是买奴婢。” 赤眉战士哈哈大笑:“这是亲若姊妹的‘家妇’啊!” …… 而另一头,得知樊崇已经同意“均田”之议,谢禄顿时暴跳如雷。 “樊公是越来越糊涂了!” 他们的本意,是尊樊崇做皇帝,然而樊崇不愿,其余人就没资格。 那就退一步,扶持一个刘姓皇帝,那样众人就能像绿林一般,封王拜将,各有封邑,带着手下人去奴役南阳人,过好日子。 可樊崇听了田翁的话,搞了什么鬼共和,废奴他们还能换个名字搪塞,但均田却让徐宣等人颇为失望。 这田翁,非但耽误了他们诸侯的之名,连占田的豪贵之实也不肯给啊! 诸公和三老、从事们跟着樊崇造反,转战千里,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来南阳分到一百亩地?骗傻子呢! 别说他们不乐意,赤眉战士也绝不可能接受这个结果!和南阳人同贫富?凭什么?刀子一横,地也好,人也好,不就全是他们的么? 谢禄已经起了杀心:“老叟挡路,不能留,得想办法除掉他!” 倒是徐宣陷入了思索。 “废奴、均田……这些举措,我怎觉得这般熟悉,对了!” 徐宣一摸头顶的委貌冠,是了,很多年前,东海郡确实颁布过来自常安的诏令,王莽老儿还真搞过这两件事,只是下头没人当真,不等推行就忘了,只堆积在无数来自朝廷,却从没实行的政令中霉。 徐宣顿时疑心大起。 “这田翁,莫非是莽朝某位定策的大臣?他害完新室覆灭,又要来害我赤眉军!?” 第397章 树倒猢狲散 一旦产生了怀疑,念头便止也止不住,徐宣作为赤眉诸公中最聪明的人,行动起来颇为迅,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徐公,这儒生当真能认出那田翁究竟是何许人?” 谢禄看着面前这个瘦巴巴颇为落魄的儒士,颇为怀疑,此人是从破屋里揪出来的,他也是更始政权的大臣,然而刘玄跑路却根本没通知,出城时与家丁失散,还崴了脚,无法逃走,只能藏匿于宛城。被赤眉现时,他正躲在一个大户家废弃的厨房里捞糟糠吃。 “可别小看他。”徐宣笑着踢了此人一脚:“给谢公说说,汝何许人也?” 郑兴忍着耻辱,小心翼翼作揖介绍自己:“我字少赣,河南开封人也,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 “没问你学问。”徐宣道:“你在新朝是何官职。” 郑兴只好道:“我师从国师公刘子骏,在太学为祭酒,时常随夫子出入宫廷,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都见过。” 他在更始朝也是堂堂大夫,还给刘玄提了“迁都洛阳”的建议,岂料和皇帝不当人子,计策不用,人也抛弃了,这下郑兴可算看出这大汉天子是何货色,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好一个祭酒,今日便要你去认另一位祭酒!” 今日那“田翁”将再去与樊公商议均田之事,徐宣就安排郑兴上了府衙对面的里舍二层,开了窗让他悄悄观察。 等到车马靠近时,郑兴差点惊掉了下巴。 那持戟护卫的巨人,怎么这么像中郎将巨毋霸啊! 还有那个出府迎接的人,怎么看怎么像说符侯、五威中城将军崔! 当车上老者迈步下来,甚至还回头望这边看了一眼时,郑兴心脏都快停跳了! 没错的,就算那老叟染了赤眉毛,他依然能认出来,可不就是夫子刘歆的老友,新朝皇帝王莽王巨君么! “如何?” 谢禄不耐烦地揪着郑兴逼问,而徐宣则在旁一言不,只想从郑兴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好在郑兴也是经历过几次沦亡的人了,努力压制住心中的震惊,只茫然摇头:“面生,应该不是朝官!” 虽然郑兴没暴露王莽的身份,但徐宣的怀疑仍在,而在今日的会议上,徐宣更与谢禄一同进谏樊崇,坚决反对这荒唐的均田计划。 徐宣不反对灭豪强,分田地,只是认为,诸公、三老、从事们最早追随樊崇,多立功勋,理应多分到一些。 当王莽又提“不患寡而患不均”时,徐宣直接呛他道:“有一人在东泰山加入赤眉,历经成昌、汝南等大战,杀敌斩将无数,身上伤痕累累,立了大功劳。” “而有人则直到南阳,才刚刚染了眉毛,加入赤眉,手里还没沾血。” “分地时,前者得百亩,后者亦得百亩,这叫公平?功高者厚俸禄,天经地义!若不如此,赤眉军中必生大乱!” 徐宣这样一说,厅堂内与会的三老、从事们顿时义愤填膺,矛头都指向了王莽,樊崇不得不频繁用刀背敲案几让他们停一停。 阻力太大,王莽如今不是一把手了,凡事也只能商量着来,也勉强让了步,让崔站出来提议:“普通赤眉百亩,从事二百亩,三老四百亩,三公八百亩,何如?” 徐宣不干,加了码:“依我看,应当诸公十万亩,三老万亩,从事千亩,普通赤眉战士百亩,如此为妥!” 争来争去,最终决定为赤眉战士百亩,以后依次为五百、两千、五千,樊崇一万。 “分完若还有剩余,则再分于南阳人,但须得是主动顺从投降者,最好是昔日隶臣。”徐宣道:“如从才能对赤眉死心塌地。” 但樊崇表示他只取百亩足矣,剩下的统统分给其他人。 这倒让徐宣等诸公有些难堪,想要效仿,但却被樊崇制止了:“大公这位置轮流做,如今是我当,便不受地,再往后若轮到汝等,也不得受,但眼下,且先拿着!” 此言让徐宣等人大为震动,等与会结束,樊崇却喊住了徐宣,让他陪自己喝酒。 “徐兄,我就不喊你的字了,你也知道,樊崇是个粗人,当初汝等提议要立个刘氏做皇帝时,议论要让我做丞相,当百官之,我就想,我连字都不识,就算要当,也得由你来!” 徐宣忙道不敢,樊崇却拉住他:“你勿要谦逊,要论打仗,老樊我绝不相让,可要论如何管事,你比我强。” 樊崇给徐宣倒酒,大笑道:“我近来常听那田翁的话,徐兄不高兴了罢?” “岂敢。”徐宣知道樊崇看似大老粗,但能带着三十万兄弟姊妹走一千里,无一能取而代之,岂会是庸人? “那田翁的话,我也只听一半。”尽管想法渐行渐远,但毕竟都是赤眉,也有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交情,樊崇给徐宣交了底。 “田翁想法多,有时能说道我心坎里,可事后仔细一寻思,真要落到实处,又不太行。” 樊崇指着徐宣笑道:“你不同,你没那些想法,但做事却牢靠。” 樊巨人愉快地拍了板:“往后就如此定了,田翁来出主意,你来实施!” 这样既能让赤眉往樊崇期盼的方向走,又不至于自己将自己绊倒。 经过此事,徐宣拿到了实施权,对樊崇的杀心没了,但对王莽的恶意却丝毫未减,只恨那巨人“田恶来”日夜守在身边,刺客近不得身。 可就在徐宣想着要如何不着痕迹地除掉此人时,赤眉另一位小公杨音归来,禀报二事,让赤眉暂时停止了内斗。 “刘玄没抓到,逃了。” “还有,赤眉前锋在新野县附近,遭到了豪强邓氏、来氏抵抗,败下阵来,彼辈人马精锐,兵力不少,需得大军出击!” …… 刘玄别的不行,跑得却比兔子还快,短短数日,已经回到了舂陵,匆匆带上一帮舂陵刘氏的父老,旋即转向东南方,前往随县。 如果说王莽是太过理想,那绿林之弊,则在于太没理想…… 有的渠帅也不装了,比如平氏王申屠建,就恢复了多年前的盗寇做派,一路抢掠,要劫上足够的子女丝帛,再上绿林山,继续当山大王,也不打算随刘玄南渡,直接在半道带着部曲进山了。 也有渠帅,诸如穰王廖湛、阴平王陈牧,二人本是随县豪强,创立了平林军,并一手促成了刘玄的称帝,可如今却起了分歧。 廖湛暗暗寻思:“我与赤眉并无深仇大怨,惹怒赤眉者,刘玄是也,若能将他擒了去献给赤眉樊公,表示愿降,可为赤眉守南阳南门,说不定我还能做一三老。” 但与多年老友陈牧商量时,却遭到了陈牧坚决反对。 “我陈牧虽败于赤眉,但也知道一臣不侍二主,刘玄再平庸,也是我二人一手拥立,别人能弃,我却不能。” 又劝道:“如今他众叛亲离,但好歹名分还在,去了荆南后,以你我麾下数千之众,尚能打下半州地盘,让刘玄偏安一隅,有个善终,你我亦能让他改封吾等一郡,做一方诸侯,总好过为赤眉做看户之犬!” 但廖湛还是迟疑,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随县好歹是中原的边缘,荆南就是炎热卑湿之地了,丈夫早夭,不去也罢。 这分歧导致在随县时,二人分道扬镳,廖湛虽不劫持刘玄,但还是拉着队伍留下来看看形势,美其名曰为更始皇帝断后。 唯独陈牧、朱鲔作为更始最后的忠臣,带着寥寥三四千人与刘玄南下,翻越横尾山后,就进入了江夏郡地界,赶上秋雨连绵,众人都成了落汤鸡,颇为狼狈,刘玄只能安慰自己: “总比当初王莽南狩要强些。” 江夏理论上亦是绿汉地盘,刘玄早早派人通知沿途,然而在抵达安6县,疲惫的众人希望今晚能睡在屋檐下时,却见壕边密布鹿角,城上遍插旌旗,却不是汉,而是…… “楚?” 等逼近城池叫门,安6县的回应,竟是叱军士乱箭射下!那黑脸的县令更在城头,数落起绿林的罪孽来。 “新莽之时,绿林军朱鲔等过吾县,屠戮甚众!安6人恨不能生食汝肉,只忍辱负重,臣服于更始。如今苍天有眼,令南阳遭赤眉之灾,更始覆灭,而楚黎王起兵于荆襄,吾等自然归之。” “从此以后,安6再非汉土!只怜汝等路过,离去,尚可保平安,否则,扫地大将军便要来攻了!” 刘玄顿时傻了,心中细数他称帝短短一年半时间内,封的八个姓王,十三个异姓王,算了半天后才叫道: “朕……朕没册封过叫楚黎王的诸侯啊!” …… 而在新野县,邓氏坞堡,南阳豪强聚集在此,共商他们未来的命运前途。 新野豪强方面,有来歙,邓晨、邓奉叔侄,以及阴识。 数日前,正是邓奉、来歙二人合力,带着两家徒附及本地民众数千人,在新野以北重创赤眉前锋。 邓奉率先出言道:“赤眉号称百万,实为三十万,十万在彭城、汝南、淮北,但入南阳者亦有二十万之众,其中能作战者不下十万!” 而经过多年战乱、失败、排挤,新野豪强邓、来、阴三家合力,即便募本地人加入,也凑不出一万人了。 新野一马平川,赤眉是难以挡住的,撤离几乎是豪强们唯一的选择,但撤往何处,却成了他们争执的问题。 但没人愿跟刘玄走,这是唯一的共识,他们可受够这庸主了。 邓奉率先提议:“南郡太守秦丰,听闻赤眉破宛,便自称楚黎王,建都于襄阳,而其女婿,南郡都尉田丰亦愿附从于他,称扫地大将军,二人拥兵三万,秦丰已向北接管邓县,愿协助吾等,对抗赤眉!” 他的意见是,不要走,留下来打一打!就算顶不住赤眉的攻势,就往南退往襄阳一线,利用那里的山川之固,赤眉决难攻破。 邓奉却不看叔父邓晨,他不重要,邓奉只打算说服一个人:来歙。 来歙在关中时,曾经带着骑马步兵迂回魏军后方,击败了第五伦麾下的越骑营,真骁勇之将也。 邓奉很希望他能留下:“君叔,可愿与我共守新野?” 但来歙对邓奉却颇为冷淡,他们是有宿怨的:作为刘伯升的部将,来歙对邓奉攻潼塬后撤兵,导致刘伯升侧翼空虚的事耿耿于怀虽然就算他不撤,结果也不一定会有差异。 “我会去冥厄三塞河南信阳。” 来歙不愿与邓奉多话,言简意赅,表明了去处,随着宛城李氏举族进入,那里成了刘伯升残党的大本营,王常、马武乃至于湖阳樊氏都奔向此地,有群山之固,足以拦住赤眉。 听说淮南势力在同吴王秀作战,作为刘秀的亲戚,来歙想着,自己去了那边,或许能将偏师帮上文叔…… 随着来歙离开,邓晨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 自从潼塬一役后,叔侄二人便几乎反目,邓晨为刘伯升的死自责,族长身份也被侄儿取代。 可今日,邓晨却朝着邓奉长作揖:“奉先,邓氏,就交给你了。” 邓晨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他必须去刘秀处,从一开始,相较于刘伯升,他就更看好妻弟,愿去江东辅佐。 人6续走了,新野豪强各自星散,到最后,竟只剩下邓奉愿意保卫故土。 但邓奉自嘲失笑时,却又窥见,阴氏家主阴识竟没有跟来歙、邓晨离开。 “次伯,这次怎不急着去追随刘伯升了?” “梦醒了。”阴识年纪不大,不到三十,鬓角竟已白了,只如此回答。 邓奉诧异地重新审视他:“如此说来,你要留下随我守卫新野?” “奉先是英雄,有胆识,但我是小人,有自己的去处。” 阴识朝邓奉长作揖,扶剑而出。 南阳大姓曾是绿汉的中流砥柱,如今却树倒猢狲散,有的去投刘秀,有的坚守本地,甚至还有入蜀避难的。 而阴识却觉得,他日能一天下者,恐怕只有一位:魏王第五伦! 因为他亲眼见过魏之强盛,魏之勃然,亲眼目睹战无不胜的刘伯升命丧渭水。 阴识曾让家族万劫不复,曾执迷不悟,想让妹妹完成与刘秀的联姻,可如今,他醒了。 复汉之梦,拥刘之梦,碎了,就醒了! 阴识已经活明白了,知道为了宗族,他现在应该做什么。 “魏军岑彭也已击破王凤,逼近武关,前锋恐怕很快就能进入南阳西境,南阳人好客,岂能无人去携壶浆以迎呢?” 第398章 平林 七月下旬,商於六百里之地已尽入岑彭手中。 沿着商县往东南走,便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狭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崎岖难行。来自关中的辎重部队推着独轮小车,上面满载炒面和箭矢、雨具,源源不断送入大营。 平林将军岑彭从魏军营垒向东眺望,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秦岭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南,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出入关隘的道路完全堵死! “这武关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春秋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故不可以制楚,如今的形势亦是如此。” 武关成了岑彭前进道路上最后一颗钉子,只有拿下此地,魏军才能尽取强秦横扫**之势。 然而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可不是三五天就能攻下的。 也算岑彭赶上了好时候,武关守将,绿林创始人之一的王凤,带着万余兵尚欲死战,身后却传来了赤眉入宛,更始皇帝南逃的消息,士气顿时大落。 这导致王凤不得不提议,愿与岑彭在魏军营垒与武关中间的空地上会面。 岑彭麾下邓晔等部将劝他:“平林将军,或许有诈。” “使诈也是彼辈吃亏。”岑彭却欣然同意,他们没时间慢慢磨,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今日秋高气爽,岑彭穿戴好甲胄后,带着少许扈骑离开大营,来到两军之间的粟田中,这儿有一株遭遇烈火的大杨树,枝干都被砍走,像极了战后余生的商於古道。 王凤也只带了两个随从,轻骑而至,骑着匹粟色的马儿,等离得近时,岑彭才看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目,想必这位绿林的“商於王”已经夜不能寐好几日了,只不知是因为兵临城下的魏军,还是他那不争气的皇帝。 “王将军。” 岑彭不称对方王号,因为魏国目前只与蜀王建交相王,不承认更始政权,连带刘玄手下二十多个王也统统无视。 “岑将军。”王凤在数步外勒马停下,也朝岑彭拱手,态度恭敬。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见面,当初岑彭与严尤守宛城,王凤作为主将指挥进攻,数次登上城头,但都被岑彭撵了下去,如此数月,王凤损失惨重,不得不请刘伯升出面再攻,他自己则调去了昆阳,蹭到了刘秀的大胜。 可那场仗,终究还是岑彭输了,他们孤立无援,人心尽失,昆阳的猪队友送了三十万,最后连京师都没了,皇帝出奔,只得投降。 事后,王凤作为胜利者,提出要杀了岑彭,被刘伯升阻止才作罢。 可才短短一年多时间,形势却全然翻转,轮到王凤感受这种处境了。 同样是猪队友屡战屡败,同样是都城沦陷,皇帝出奔,孤军奋战,左右无援…… 王凤只故作笑容道:“麾下渠帅都说不能相信魏将,唯独我说,岑君然乃信士义士,守宛地孤城半年信而不失,岂会有欺?” 岑彭不置可否,只道:“此番和谈,难道不是王将军先射书邀约的么?” 话虽如此,但王凤还是想为己方多争取些价码,遂道:“只是不想两边将士多有伤亡罢了,否则以武关坚城,我军尚有战士万余,像君然当年一般,守上半年亦不在话下!” “好大话。” 岑彭却摇头,指着身后魏营中高耸的巨大器械道:“只要再过数日,抛石巨车便将建成,此车乃少府巧匠所制,名曰霹雳车,推至武关城前,每日石上百,若雷霆之下,人墙皆碎,王将军想要试试么?” “而王将军所见这万余魏军虎贲,不过是区区前锋,关中人口繁盛,随便都能征召三万五万来援。” 岑彭笑道:“若是王将军觉得不服,你我各自归营,勒兵鸣鼓相攻,就像上雒、商县的两场仗一样,决其胜负,不欲强相服也!” 王凤顿时哑然,两军之前就打过两战,孰胜孰败自不必说,若非败得太惨,他也不会落到今日窘境。 “更何况。”岑彭直接揭了王凤的老底:“王将军以为我不知?这几日来,溜出关投降者络绎不绝,都说赤眉已入宛,汝主已弃都而亡,就算我在此空待半载,赤眉军能给将军半年么?届时内无粮秣,外无援兵,东西两面夹攻,难说就会有将校为了活命,割掉将军的级请降!到那时,悔之晚矣!” 王凤泄了气,只咬着牙道:“王凤愿放下兵戈,归附魏国,只不知魏王会如何待我?” 岑彭拿自己举例子:“岑彭亦是降将,你看魏王是如何待我的?” “君然不同,你与魏王是故交。” 王凤开始谈条件:“我能得侯么?” “魏国自有制度,我说了可不算。”岑彭大可像冯衍一样漫天许诺,但他性情重信,除了用兵时使诡道外,连谈判都不想欺骗对方。 “自今年正月起,魏王严格了规制,除却开国创始元勋的十八侯外,非军功、献土不得封。” “若是将军早一个月降,以商於六百里献上,则必能入侯位。” 岑彭道:“可如今只是一座武关,方圆不过六里,就不一定了。” 王凤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愤懑道:“我在汉可是王,难道到了魏,竟不配做一个侯?” 岑彭直言不讳:“不论是数量还是实际封赏,绿林之王,还真不如魏国之侯金贵。” “再者,绿林二十余王,其兴也勃然,可其亡也忽然,有的死于赤眉刀下,有的流落荒野为寇,最后能保全富贵的又有几人?王将军该知足了!” “将军若能归附,定能封伯,至于往后,就看将军能交给魏王多少兵丁,招徕几许绿林残部了!” 二人驻马在那谈了许久,又商量了绿林降兵的问题,王凤试探着想要继续掌管这些兵卒。但岑彭坚持要他交出兵权,先去拜谒魏王,之后是像校尉邓晔那样得到信任,重新掌管旧部,还是打散整编,全由魏王决断。 口都说干了,岑彭却半步不让,这让王凤颇为烦躁,可打又打不过,拖也拖不起,连另选门户的机会都没有。 武关城里粮食快绝了,而岑彭军中每天都有来自关中的补给,再耗下去,他可能连这个价位都卖不到了。 王凤最终只能气馁地下了马,腰杆弯下,却将自己的佩剑双手捧着,高高举起,献给高高在上的岑彭。 而岑彭则在马淡淡看着王凤,就像一年多前在宛城,绿林渠帅俯视出降的岑彭一般。 “武关明日开关。” “绿林,愿降于岑将军!” …… “不愧是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的雄关啊。” 次日,绿林军投降,被拆散控制起来,岑彭则登上了关隘之上,扶着斑驳的女墙,眺望故乡南阳,那注定是他的下一个战场。 说来也是好笑,他被第五伦拜为“平林将军”,可如今不等岑彭打到南阳,绿林已经分崩离析。 虽取武关巨防,但岑彭没有就此止步,召集校尉邓晔等来见,指着地图道:“下一步,是夺取丹阳之地。” 此丹阳并非江东的丹阳,而是“丹水之阳”,位于武关以南的析县、丹水等地。 战国时,因为张仪骗了楚怀王,楚国大怒之下伐秦,就在丹阳作战,此处位于商於、汉中、南阳交界,如今也是魏、蜀、赤眉三大势力交汇之处,谁能先占据,谁就能掌握主动。 因为邓晔就是析县人,岑彭遣他带三千人去取析县,打探南阳近况。 “赤眉已占多少地域,究竟是否如传说一般,立了名为’刘共和‘者为帝,也复了汉,这很重要,必须弄清楚。还有,绿林残部还盘踞几个县,南阳大族如今是何打算。” 作为南阳人,岑彭知道,想在故乡作战,就不能无视大族,他们可能成事不足,但败事有余——败赤眉的事。 岑彭又令另一名校尉于匡往南走,取丹水县,那里已经十分接近汉中郡,要派遣斥候潜到郧关(湖北十堰)附近,看看蜀军是否在东进。 没几天,邓晔便派人来回报:“新野大姓阴识带阴氏族兵及豪右数家,避赤眉之难,西奔至博山县,愿归附魏王!” “阴识……他不复汉了?” 岑彭想起在刘伯升军中时,自己与阴识也算共事过,此人能代表南阳豪家。岑彭会欣然接受归附,设法扶持他们,再将整编的绿林派一批过去“支援”,令其在南阳西部扎下根来,利用豪右的武力与人脉,用魏王来的诏书上的话说,就是“组织还乡团”,同赤眉慢慢耗下去。 南方也送回消息:“汉中王刘嘉及其将军贾复已降蜀,蜀王全取汉中,郧关上挂起了蜀旗。” 那贾复也在阳平关撑了半年,已尽全力,岑彭知道坚守孤城的绝望。他对汉中东部的上庸地区暂时没兴趣,但这件事意味着,魏、蜀对绿林西部疆域的瓜分已经宣告结束。双方以秦岭大巴山为界,往后的交集和冲突也会越来越多! 若蜀王在扩张时选择北上,而非东出,那冯衍预言的“魏蜀必有一战”,就免不了了。 岑彭捷报送去河东,也很快得到了魏王的反馈。 “平林将军岑彭,拔峣关,夺商於,定武关,扩土六百里。” “封棘阳侯!食一千六百户。” 棘阳县是岑彭的家乡,第五伦是想让他日后荣归故里啊。 考虑到绿林势力土崩瓦解,岑彭已经无林可平,第五伦遂改了他的将号,让岑彭离正式的重号将军又近了一步! “拜为:平南将军!” …… ps:第二章在23:oo。 第399章 周公营洛 自夏末以来,第五伦一直蹲在河东安邑城,几乎将这当成了陪都。 究其缘由,还是河东距离魏军的各个战场都不远,大本营长安到此有驿道,蒲坂津浮桥重新修好后交通颇为顺畅,船只能从渭水一直开到汾水上。 驻军并州的车骑将军耿弇在对付胡汉,练兵预防秋后匈奴大举南下,也方便传讯,自黄土沟壑遍布的陕北渡过龙门,可达河东。 至于身在太原,屯兵雁门关、井陉的景丹。在河北联络各地豪强组建铜马包围网的马援,到安邑比去关中近上许多。 南方的商於之地虽然处苍翠群山之中,但也有一条狭道往北直通弘农城,否则也不会划归弘农郡管辖了,窦融就驻于三门峡附近,随时可以派船北渡,向第五伦汇报军情。 故而东西南北各个战场,短则三日,长则五日,都能将军情送到魏王案几前。 七月下旬,随着武关归降,窦融亲自带着岑彭捷报送达,第五伦大喜:“张宗已取宜阳,又袭伊阙,断绿林粮道,助郑统攻下新函谷关,如今岑君然再夺武关,前后不过一月,弘农全郡皆已到手!” 过程就不必过多赘述,和太原、上党是靠北汉内斗占了便宜,而弘农这几场仗,虽然也有交战,也籍于三位将军勇锐,士卒用兵,但要让第五伦选,当列功的,还是绿林自身的崩溃,绿林诸侯各自为战,自然难挡魏军。 魏王遂给这“弘农战役”做了了结。 这是第五伦的习惯,对战史颇为重视,从鸿门举兵的“诛暴战役”开始,到称王前的“河西、河东战役”。但最重要的还是与刘伯升对垒的“渭南战役”,奠定了立国之基,同西汉决胜负的“陇右战役”,则解决了安全问题。 再往后,就是开拓之战了,入秋以来,第五伦又让尚书郎朱弟在记录上添了两场:太原、上党战役,弘农战役,目前没打完的,就只有并州的“御虏战役”和尚未完全开张的河北战役了。 虽然皆为小战,距离“三大战役”还远,但却一点点夯实了基础,开拓了边界,向统一的大目标一步步往前迈。 而按照惯例,每次战役了结,魏王都会来一波加官进爵,这回也不例外。 郑统已经是“未央卫尉”,九卿有了,侯也封了,杂号将军也当了,因为没法独当一面的劣势,第五伦也不打算给他太大权力,只在侯爵上继续增户即可。 张宗此番夺宜阳、伊阙,战役当然没有甘茂、白起那般剧烈,因为敌人已经大乱,但他这有勇有谋的性格,值得好好栽培,因其”河东虎“的军中绰号,拜为“虎威将军”,顺利入选杂号。 窦融因为来得早,又作为新朝降将代表,混到了侯位,但官职一直停滞在太守。此番帮魏王踩刹车,活干得不错,赢得了第五伦的完全信任。 魏王终于升了窦周公的官,让他作为“司隶校尉”,秩禄与太守等同,但权力却更大一些,也方便第五伦将周公当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唯独对岑彭的封赏就有意思了,封侯不说,还将平林改为“平南”,汉时重号只排到“前后左右”为止,并无方面之将,依然是杂号。 但敏锐者如窦融就看得出来:“魏王对岑君然果真颇为喜爱,往后岑彭必能位列重号,做南方独面之将。” 作为熟悉南阳,还去江汉打过仗的人,这任命可谓极对,张、郑等人也不会不服,窦融觉得,魏王用人之道确实是有一手。 第五伦只觉得,这治国和开公司还挺像,一个人肯定没法做所有事,创始团队的元勋们能得到一批原始股,但这之后察其优劣德性,该稀释还是得稀释。 随着公司做大,其他公司跳槽来的人,即便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直接拔太高。岑彭的实权可以大些,位置却得一点点升,一方面给他盼头和动力,还不能让老部下们觉得寒心。 封赏完毕后,安邑行在的群臣也爆了一场小争执,却是关于魏王的下一步战略。 大多数臣僚都觉得此事根本不用商议,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入洛!” “洛阳乃是东周之地,自古富庶,不亚于长安。” “弘农方面,郑、张二位将军,各将兵数千,占住新函谷关、伊阙塞,而如今绿林遭赤眉之祸,守军心绪大乱,伪郑王刘赐守军不过万,洛阳大姓与弘农杨氏一样,不喜绿林,宁降于魏,只需要大王一声号令,便能挥师东进,夺取天下之中!” 若能拿下洛阳,众人以为,第五伦连称帝的条件都完全成熟了,魏王早先就表现过对洛阳的兴趣,扬言八月入洛,这不正好么? 然而嘈杂之中却有一个声音与众不同。 “大王,臣以为,洛阳不可入!” 说话的是典客冯衍,他已经从好友鲍永之死的阴影中走出,眼下便逆流而行,再惊人之言。 却听冯衍道:“诸位一定会说,洛阳处九州之中,天地交会,北有邙山、大河之险,南有宛、颍之饶,东压梁宋,食中原之利;西驰崤渑,据关河之胜。这确实没错……” “但这是四方必争之地,天下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必先受兵!我多次途经洛阳,知其地方不过百多里,土地狭小,险不足恃,却适为战场。” “倒不如只占险要关隘,任由其他势力在洛阳交战,等全取河北,再挥师南下不迟。” 这思路和第五伦当初弃长安差不多,充满了诡黠。 一心想随魏王入洛的群臣与冯衍辩驳,但从杜笃到伏隆,这些新晋的郎官对洛阳的心切主要源于儒生对“周公营洛”的情怀,没一个人说得过他。 最后还是窦融缄默良久后,现魏王在看自己,这才站了出来。 “冯典客此言差矣!” 窦融道:“正因是必争之地,才不可弃之不顾。” 冯衍没想到,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窦融,竟与唱起了对台戏,只拿窦融的字来取笑:“昔日有周公旦营洛,而如今,你‘周公’也欲效之?” 说完自己觉得有趣,哈哈笑了起来,但群臣却没人笑,面面相觑,只觉得冯衍太过无礼傲慢。 放数月前,窦融确实地位不高,谁都可欺可鄙,但打完太原、上党和弘农两战后,窦融如老黄牛般任劳任怨,将后勤管得妥妥帖帖。第五伦已经将他当萧何来使,权力也大增,你冯衍有话好好说,非要开这玩笑埋汰他作甚! 窦融更会做人,不以为忤,只谦逊地笑道:“窦融岂敢与周公相较,但昔日三监之乱,诸侯畔周,若无周公带着成周八师,自洛东征,天下恐怕不为周所有。” “当时形势与今日颇似:武庚在河北,譬如三刘、铜马;管蔡在南阳、颍川,譬如今日之绿林赤眉;奄国与东夷在东方,譬如那占据兖州的梁王刘永,割据青州数郡的张步。” “大王欲定天下,当效周公东征,先取洛,再横扫四方!” 窦融也算文武双全,道起形势来头头是道,冯衍算是遇上对手了,却依然摇头:“周公这是按图索骥,只会循古事做类比,大错特错!” 冯衍分析起取洛阳的麻烦来:“如今洛阳攻下不难,但要守住却不易,不但要赈济数十万饥民,东方的梁王刘永、南方占据南阳的赤眉,皆可能向洛阳进军,我军至少要投入数万兵力守御。” “依臣之见,大王当专向河北,同时在北方抵御胡寇,在关中提防陇、蜀,哪能分心于河南?” 窦融看法却截然相反:“汉景帝时,七国反,桓将军说吴王曰:愿大王所过城不下,直去,疾西据洛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无入关,天下固已定。” “只可惜吴王不听良言,错失机会,反倒让周亚夫以洛阳为大营,数月翦灭七国。若弃之不取,梁王入则得势,可以与河北三刘联手,威胁我河内地,赤眉若取此次,新函谷关、宜阳皆非极险,大可绕开,难道就拦得住那三十万群贼?” “是故,洛阳于魏而言,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眼看群臣都认同窦融之见,冯衍急得直跺脚:“又错了!周公,洛阳武库已空,食敖仓粟已尽,只有饥民与饿殍,先占据洛阳者非但不能号令诸侯,还会招致四方夹击!” 第五伦一直笑着静听,某件事全体朝臣一个意见,那问题就大了。怎么能没争论呢,应该有争论,只有争辩才能涉及到事情的方方面面,搞清楚此事的利弊所在,他才能兼听则明。 然而冯衍这句话却太过露骨,引群臣勃然色变,魏王便立刻叫停了争议。 “典客,司隶校尉,二位皆谋国之言……” 但是之前全是废话,第五伦叹息道:“但,正因洛阳经历数年战乱,如今只剩下饥民,嗷嗷待哺,余才更要入洛啊。” “洛阳数十万百姓盼太平如望甘霖,余雨不降,孰能降?“ 当初在长安,是关系到存亡,迫于形势不得不放弃。但如今的洛阳,还真是一颗压得枝头低垂的果子,第五伦稍稍踮起脚就能“为长者折枝”。 如冯衍所言,不取洛阳,确实能节省一大批兵力和粮食,但驻兵河内、弘农,眼睁睁看着洛阳及周边百姓饿死或亡于战乱而不顾,第五伦再阴毒也干不出这种事。 一般地方也就罢了,但这是洛阳,是东周之地,天下瞩目的地方。作为想要横扫**的势力,展到这一步,即便入洛于自己利益不大,但为了政治正确,却必须做! 冯衍之言近于纵横阴谋诡道,他可以作为异议存在,但第五伦可不敢直接用他的计。 欲取天下,还是要走王道! 第五伦定了调:“如孟子所言,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此乃余与诸位鸿门起兵之初衷,今日亦无改变!切勿忘之!” 冯衍有些尴尬,不过第五伦私下里会召他来,进行口头勉励,好让狗头军师恢复志气,下次还能勇敢站出来当反对派。 窦融则长舒了一口气,他没猜错,魏王任命自己为司隶校尉,同时从河东、河内、魏地及关中火抽调一批官僚组建司隶校尉府,果然是为了入洛做准备! 但第五伦却给这次出兵洛阳定了限制。 “余将从河内渡孟津南下入洛,令张、郑二将军亦率兵东进,张宗东抵成皋虎牢之险,郑统南达嵩高隘口,皆不得贪功越过!” 在自然边界上守御,成本当然是最低的。 第五伦道:“就以此南北百余里为限,在此之外的地方,既然无险可守,那便暂时弃之不取。” 魏王精明着呢,今年下半年,主要目标还是那两场没打完的战役:御虏与河北。 入洛和解救黎民的政治利益要拿到手,但他又不想投入太多兵力在大平原与赤眉、梁军厮杀,只选择守住要害,把洛阳当做日后进取中原的桥头堡即可。 既已定策,第五伦便令群臣各自下去执行,洛阳之战将作为“弘农战役”的后续,往后战史里是能合到一起的。 前线的刹车还是得由窦融去踩,他作为司隶校尉,也是维持军队入洛秩序的长官。 然而,等第五伦也准备离开蹲了许久的安邑城,赶赴河内,挑选管理洛阳的官吏时,武关的岑彭却再一份奏疏抵达,却是关于赤眉的。 在和绿林残部、南阳豪强接上头,又抓了追得太猛的赤眉前锋俘虏后,岑彭可算是搞清楚了。 赤眉军并非立了一个叫“刘共和”的人做皇帝复汉,而是搞了“共和”,一些赤眉还自称共和军…… “共……共和?” 第五伦在听到这个词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周召那事,而是另一种共和。 他反应快,知道不能叫别人瞧见,立刻钻入御车中掩盖失态,旋即镇定地下令起驾。 但车舆内,一直稳如老狗的第五伦,眼中却满是惊诧之色,还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从未如此乱过,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难道是…… “双穿?” 第400章 东头一个汉 冯衍随魏王行在前往河内时,马车在过太行时翻倒,人倒是没大碍,就是折了腰。 第五伦对冯衍这朝堂鲶鱼还是颇为珍惜,令御医为其治伤,又给他放了长假,不必随驾奔波,冯衍也正好有些心事,遂告假去了上党。 前几日争论入洛一事,让冯衍好生郁闷,他觉得自己所提方略是对的,如今魏王四面受敌,多线交战,哪怕暂时和平的陇、蜀方向也不可大意。入洛是再度分兵,即便洛阳周边有山河之险,但要守住,起码得投入一二万人,若想治理,填进去的粮食更是个无底洞。 要冯衍说,还是不要管那几十万人死活最划算,像当初弃长安一样不好么?奈何群臣都对入洛上了头,尤其是窦周公……唉。 清闲下来一回想,自从出使蜀地回来后,魏王对自己就没那么信重了,虽然典客的位置没变,食户还增了两三百,但决策之事,冯衍已经无法插手,只剩下了建议权,还往往不被采纳。 虽然每次会议后,魏王都会安抚他一番,让冯衍下次再接再厉。但事不过三,冯衍仍有些委屈,也现自己离“右相国”的目标越来越远,这满心愤懑,很想找个朋友说道说道,但直到这时候冯衍才现…… 他没有朋友! 不论文官武将,冯衍和每个人关系都没搞好,与岑彭、窦融起过分歧,和第七彪互看不上,新晋的郎官也避着他,觉得冯大人性格乖戾不好相处。当初还与他客客气气的任光,如今也不假颜色了。 而过去唯一有过命交情的鲍永,却已经自尽殉汉。 思来想去,冯衍也不回长安休养了,只去了上党郡,再看看鲍永的坟,却在此遇到了一位故人。 上党郡守名叫田邑,字伯玉,冯翊人士,原本是鲍永的僚属,却没有随鲍永坚守,而是在景丹大军抵达时果断投降。 因为都是鲍永之友,冯衍与田邑也有点交情,但冯衍却看不起田邑为人,鲍永是腿太硬,而田邑则是腿太软。他不断讨好其乡党景丹,得其举荐,为上党守。 此人与景丹,算是“冯翊系”的人,同窦融、张宗的河东系,任光、岑彭的南阳系相似,都是新形成的小团体——在冯衍这不党不群的人眼中,彼辈就是结党了! 然而再度来到长子城,还亏得田邑招待了冯衍,席间听冯衍酒醉,感慨自己计不见用,有些灰心丧气,打算归隐回家时,田邑听完事情缘由后,遂规劝道: “敬通也得理解魏王。” “你身为谋臣,只需考虑事情好与坏,利与弊。” “但魏王作为主君,要思虑更多,他还得斟酌此事的对与错啊!” 冯衍一愣,如梦初醒,是啊,纵横士可不会考虑政治上的对错,自己往后,是否要多想一些? 田邑还借着酒劲,话里希望冯衍往后多长点心,不要事事出头反对。 “亏得是遇上魏王,方能容你,若是换一位心胸狭隘的主君,敬通恐怕早被杀几次了!” 换了以往,冯衍心高气傲,定是嗤之以鼻,可眼下却有些感动,惭愧,他冯衍视田邑若路人,田邑却拿冯衍当朋友。 可嘴上答应田邑好好的,到了次日酒醒,冯衍却又以为不然了。下次遇上类似的事,只要他觉得有利或弊,即便是满朝反对,魏王也只拿他当引广泛议论的工具,冯衍该说还是得说! 倒不是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上只有冯敬通一个聪明人,而是冯衍太了解自己了…… 冯敬通忍着腰疼,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就是管不住这张嘴啊!” …… 当时间进入八月,得到绿林崩溃大礼包的不止是第五伦和公孙述,还有梁王刘永。 “毕竟是长沙边鄙小侯的子孙,血脉卑贱,无怪乎帝业不能久也!” 自新朝灭亡后一年零两个月,刘永一直在关东闷声大财,名义上服从更始政权,避免被绿林征伐,实则利用更始鞭长莫及,抓紧扩大地盘。 如今刘永已直接控制梁国、定陶郡、山阳郡、东平郡,他的妹夫、赤眉别部董宪则拿下了东海郡、城阳郡,在赤眉向西转移后,梁军接管了沛郡和彭城郡,即将尽取淮北。 刘永已经成为关东最大势力,恰逢绿林遭赤眉痛击,刘玄出逃,这所谓的汉家正统成了流亡朝廷,一直有称帝之欲的刘永自然当仁不让,在得知消息的第一刻,便立刻赶赴定陶氾水之阳,筹办称帝大典! 之所以挑在此地,是有很大讲究的,氾水是古济水的一条分支,从济水分出后,向东北方向流经定陶,注入大野泽,在氾水这平旦的北岸,有一处高出地面土丘,这便是汉高皇帝受命坛。 “想当年,历经四年楚汉之争,项籍自刎乌江,高皇帝还至定陶,驰入齐王韩信壁,夺其军,正月时,便在此即皇帝位。” 刘永颇为自得:“虽然高庙不在长安,但我辖区内不但有丰沛故乡,还有高皇帝即位之地,岂非天意?” 但刘永尤嫌不足,非得将自己的法理性再抬高些,遂派人去“请”鲁郡曲阜的孔氏来替自己背书。 鲁郡太守名叫云敞,也算一位能吏,在前几年席卷山东的赤眉大潮中保全了曲阜不失。他和刘永一样接受了更始的印绶,但眼下绿汉崩溃,云敞为保鲁地平安,自然是予取予求,很快就将孔家人送到定陶。 说起这孔氏,在汉、新两朝也算几度沉浮,刘邦虽然早年不喜欢儒生,甚至还往其儒冠里撒尿,但晚年却也读点书,驾崩前终究还是封孔子后裔为“奉祀君”,自此孔氏嫡系便有世袭的爵位。 但政治地位也不见得高,倒是在学术上,出了一个孔安国,靠着孔宅遗书成了古文经的核心人物,但要论政治地位上的大兴,得到汉末了。 成哀之际,天灾频,儒者上书汉成帝,说现今天下之所以灾祸不断,是因为朝廷未能妥善安排先圣孔子的祭祀,致使上天怒。于是孔子嫡系大宗顺理成章加封为“褒成侯”。后来又宣布汉朝也要搞“二王三恪”,既然殷商后代找不到,而孔子说过“而丘也殷人也”,于是就将孔氏再加封为“殷绍嘉公”,封邑一千六百七十户。 如今来谒见刘永的,便是孔子第十七代孙孔安,刘永一见了他,就当着来捧场的东方群儒之面,痛骂起王莽和刘玄来。 “老贼王莽,自诩通儒,却不懂得敬重圣人,乱改二王三恪之制,以运转次移为由,竟将殷后宋公降为侯!名为尊儒,实为废儒。” “而更始不学无术,继位以来,既不还于丰沛祭祖,更不敬圣人,于孔氏并无分封。” “唯孤不然!” 刘永以儒道捍卫者自居,宣布要拨乱反正,重新加封孔氏为“殷绍嘉公“,将封户加到两千。同时追尊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正式将孔子作为国家的公神来祭祀,其地位和社稷神相等。 一时间,汜水之阳颂声不绝于耳:“《公羊传》说,贤人的子孙应当有封土,何况是圣人。从前周成王以诸侯的礼仪葬周公,皇天动怒,雷电风雨成灾。过去孔子的庙宇只存在于阙里,子孙难免沦为匹夫,圣人的身份只享受平民祭祀,这不是皇天之意。如今陛下根据孔子素功分封其子孙,国家必得福佑,陛下名字将与天长存,承续汉统!” 孔家人将曲阜的礼器搬来为刘永站场,乘着这热乎劲头,群儒与将相与共请尊梁王为皇帝。而梁王照例辞让,这才半推半就地继位,戴上了皇帝冠冕,年号为“建世”。 登基后,按照惯例自然是大肆封官进爵了,刘永不蠢,认得清形势,没有遵循“非异姓不得封王”的祖训,起王位来也颇为大方。 “以翼汉大将军董宪为董王!”董宪这下可以心满意足了。 “以故更始讨难将军苏茂为陈留王。” “以故更始水衡大将军成丹为淮阳王。” 这两位与刘永毗邻,早就眉来眼去,随着更始崩溃,他们自然而然投靠了关东最强,还肯给王号的刘永。 而接下来两家,势力更大,他们究竟会不会接受建世皇帝的分封,尚在两可之间。 “故庐江太守李宪为淮南王!”李宪早已称王,如今两家临淮而望,刘永希望通过拉淮南一把,防止吴王秀一统扬州。 “以辅汉大将军张步为齐王!”这张步亦是过去一年间,在琅琊兴起的豪杰,参加过吕母和赤眉,在吕母死、赤眉走之后,填补了齐地的空白,乘着天下大乱,拉起一支队伍。如今已拿下琅琊、胶东、东莱、北海、淄川、临淄六个郡,与刘永势力隔着泰山相望,硬实力不逊于他。 但刘永还是希望放低姿态,通过王号笼络张步。 天下形势已经很清晰了,随着绿汉、北汉因外、内原因崩溃,魏王第五伦已经成为天下最强的势力,占据最好的地盘,而刘永与公孙述属于第二梯队,其余人则排到第三批去。 这里面还有个异类:盘踞汝南、南阳的赤眉军不容小觑,竟然搞什么共和,是豪右和刘姓死敌,若不合力对抗,只恐会被各个击破。刘永希望能将各路势力拉进来,共同组成联军以抗魏王、赤眉。 刘永比刘玄强些,不见兔子不撒鹰,诸侯没有滥,只给实力派,至于最后一个王号,更是他能否一统关东,成为唯一汉帝的关键: “故更始执金吾、吴王刘秀,更封为越王!” …… 八月上旬,第五伦已将行在迁徙至此,为入洛做准备。 他也从初闻“共和”的惊诧中缓过来了,赤眉搞了“五公共和”,跟后世似乎不是一回事,稍稍放心。但第五伦对赤眉更感好奇,让绣衣卫和司直府加派人手,去打听更多细节。 其余势力的细作也要增加,很快就有大新闻传来:刘永称帝! “这南边刚没了一个汉,东头,却又多了一个汉。” 第五伦都懒得数如今天下一共几个汉了,快能凑两桌麻将了吧? 按照惯例,黄长、张鱼的情报部门要给这个新来的汉取个雅名,他们提议用“东汉”,毕竟在东方嘛。 但第五伦却否了这名:“还是叫梁汉为妥……” 他笑着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至于东汉,已经有了!” 第401章 王业不偏安 新鲜出炉的梁汉皇帝刘永,没机会在吴王秀和淮南王李宪之间拉偏架了,七八月份,两个东南势力不可避免地生了战争。 夺取丹阳后,刘秀以李宪不服从宛城朝廷为由,遣邓禹带着东拼西凑的丹阳兵四千人自丹阳西进,袭击彭蠡泽,大有收复豫章,和绿林恢复联络的架势。 邓禹很快就迎来了淮南王的大军,敌众我寡,一路大败,追得他只能乘船满彭蠡泽跑。 而此时,冯异亦在江东沿岸广布船寨,带着不肯打硬仗的豪强武装,摆出一副要袭击李宪都城庐江的意图,再次调动了淮南兵力。 而刘秀本人则声西击东,带着八千人及搜集到的大小船舶上百艘,离开了作为遮掩的芦苇荡,从芜湖逆着西北风横渡大江。 江淮用兵和北方不同,因为水系纵横,更有涨水时留下的无数湖泽,骑兵颇为不便,南来北往万万少不了的是船只。 “这也是欲图淮南,必先定丹阳,降服群盗的原因啊。”朱祐现在明白,刘秀为何非要冒险进入江盗营中,推心置腹收服他们了,没有这群好水手,他们这些南阳来客,拿头和淮南的舟师作战啊! 但丹阳兵和江盗虽被刘秀折服,不再天天闹事作乱了,但与驱使他们作战还有很大距离,还是吴王麾下安集掾马成提了一个主意。 “倒不如募为奔命兵,说好利处,此去淮南,出攻郡县,若有不降者,就听任彼辈劫掠,人贪财物,则兵可招而致也!” 这马成也是南阳人,县吏出身,参加过绿林军,被刘玄派到豫章做官,淮南攻豫章时他逃到了丹阳投靠,此人行事颇为狠辣,刚来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但当时却被刘秀麾下朱祐等太学出身的人极力反对,认为那样会败坏军纪。 还是亭长出身,当年专门抓贼的傅俊说了句老实话:“说得好似如今借豪强兵作战,军纪就好一样,区别不过是彼辈偷偷劫,劫到的财物人口还归了会稽诸姓。如今定下规制反而更好,江东虽然不易饿死,但难在土地广袤人烟分散,兵不好征,只有这样,才能有人效命打仗啊。” 刘秀最终同意了此议,如今船上所载的都是“奔命兵”,摩拳擦掌要去富庶的淮南大抢一通。 随着桨叶整齐划一地起起落落,刘秀拉住栏杆,朝远处的6地远眺。 他们已经靠到了大江北岸,正缓缓绕过一个林木茂盛的6岬,小心避开那些长满松树的峭壁。前方不远处,是一条宽阔的支流河道。 据江盗们说,此地名曰“濡须口”,江流至此,变得颇为开阔且多峡,按照老船家的经验。阔则浪平,多峡则无大风威胁,是天然的泊船之处,以往江盗去淮南抢劫,都繇此渡江,便能避开两岸七矶三山之险。 冯异将淮南舟师吸引到其他地方了,但濡须口亦有淮南兵守备,然不过千余,被丹阳兵轻易击破。入了濡须口,就进入敌国之境,刘秀为了显示自己的信心,还若无其事地站在船头,与朱祐讨论此郡为何被称之为“九江”。 “《禹贡》中有言,九江孔殷,东为彭蠡。,所谓九江,是大江流到彭蠡泽,因其地势低洼,水流散开来,形成数条分汊状水系,取虚数曰九。” “秦时九江本是横跨大江南北的大郡,入汉后,分南部为豫章,九江之名为昔日郡城寿春所继承,因此沿用……” 所以才有了这名不副实的称呼,说起来,王莽当权时,这改名狂魔将九江改名延平,将豫章改名九江,算是难得名与实符的孤例。 “此郡精华在于濒临淮河的寿春城,乃是江淮间一都会,但大王竟对那并无兴趣,而要沿濡须口去袭合肥这小地方。” 这是朱祐不太能理解之处,刘秀却有他的计较。 “寿春是大邑,布有重兵提防,城池密布,强攻不利。” “倒是这合肥城,虽只是一个小县,防备也空虚,却颇为关键!” 他们离开濡须水后,便进入了江盗的另一个活动区域:巢湖,由巢湖再往北,直接走水路,过逍遥津,可达合肥城下! 合肥的淮南兵没料到他们这破地方会引来吴王大军袭击,仓促交战半日后,县令投降,按照“投降就不能劫掠”的规矩,奔命兵悻悻放过这个县,改去劫掠邻城。 南方值得称道的战争少,春秋吴楚相争的主战场也不在这边,兵书上鲜少提及此地山川险要,全得凭自己摸索。刘秀与邓禹在江东时,通过反复查阅地图、交通,又多次与人交谈后,敏锐意识到了合肥的重要性。 “淮南三郡的中心,不是寿春,不是庐江,更不是六县,而是此地!合肥是淮南水6交通汇集之处,居江淮襟要间,绝不可以缓图!” 如今吴军夺取了合肥,就如同一柄利矛,刺入了淮南王的心脏! 刘秀笑道:“秋收已到,稻谷黄了,我如今扼住了合肥,作为淮南的粮仓,寿春之粮就无法往南运,而若李宪聚集大军来合肥反攻,正好称了我意!” 刘秀从来就不怕打大仗,他有这份自信,胜利能够一举解决许多问题。 “而若李宪北来,冯异便能袭其后,淮南王兵力虽多,此番却要左支右绌了!” 然而就在刘秀令人多掠周边各县粮秣,准备以逸待劳时,马成却揪着本地县令,前来禀报一个重大消息。 “听说月余前,南阳为赤眉所陷,更始皇帝弃城而走了!” 老家没了?众人大惊失色,他们中不乏南阳人士,家眷都在故土,一时间心绪大乱。 亏得刘秀宽慰众人:“诸位,南阳纵乱,我姊丈邓晨、妻兄马武,一定会护得汝等家人周全!” 为了方便照顾,在江东安顿好后,刘秀写信回去,让麾下将领的家人都集中到南阳湖阳县居住,由马武和他外祖父家樊氏照顾。樊氏家大业大,就算刘玄倒了,樊家坞却不一定会失陷。 众人这才稍稍安心,仔细想想,更始覆灭并不是一个坏消息,意味着吴王可以完全独立。但好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他们打着更始名号来征讨李宪,赶在决战的当口,此事若是传开,必将军心大躁! 消息是掩盖不住的,刘秀沉吟后,决定用谎言来掩盖真相。 “就说,更始皇帝或已驾崩,他下了遗诏,由我,吴王来总摄国政,以图光复!” 刘秀更加坚定了打赢这场仗,全取扬州,然后设法北上中原的决心,刘秀有王者之志,从来就不想偏安一隅! 他抬起头,望着苍天唏嘘。 “刘玄误国。” “大汉,只能靠我了!” …… “被驾崩”的更始皇帝刘玄,方向与北渡长江,立志要打回中原的刘秀截然相反,一路往南狂奔。 继在安6县被冷遇后,刘玄接下来都没讨到好,亏得在抵达江夏郡城时,本地太守还在西边的楚黎王和东边的淮南王间犹豫,勉强给刘玄提供了一批船舶,让他手下仅剩的几千人6续过了江,抵达鄂地。 鄂者鳄也,江渚之上,趴着许多长大嘴巴晒太阳的鳄鱼,翻船落水者常常变成了它们的腹中美餐。 但登上南岸,回头望着宽阔的大江,落魄的南渡皇帝刘玄却感受到了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将舟船全烧了!片板不许留!” 刘玄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断绝士卒官吏思乡北归之心,只觉得万事大吉了。 “以此为界,赤眉想过也过不来。” 他刘玄最初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是被绿林强推上这个位置,这一年半里,残酷的境遇告诉刘玄一个现实:他字圣公,却注定是个庸主,当不了圣王。 就将江北留给各方野心家去厮杀吧,他刘玄,只想回舂陵侯一族的老家长沙,去安享余年! 刘玄很善于宽慰自己,南渡路上,他与王莽的南狩做比较,内心得到了释怀。 如今到了南方后,又想起另一个命途多舛的“帝”,义帝楚怀王来。 “义帝也曾经是天下共主,但灭秦之后,被项羽架空,安置到江南,遭项羽亲信暗杀于江中,何其哀也。” 刘玄自我安慰:“幸好朕早年假第五伦之手,除掉了刘伯升,否则此人他日恐怕也会成为项羽一般的霸王人物,于朕不利。” 借剑杀人,这真是刘玄称帝以来,最值得称道的一件事哟。 所以他就好比是主动南下的“义帝”,只求帝业偏安于荆南。 祖先靠区区一个小长沙国都能活,刘玄要求也不高,荆南四个郡加上鄂地的铜矿,足够供养一人之奢靡了。还能在南方吃到许多北方没有的禽兽珍怪,比如那些趴在江边的鳄鱼,听说鼍羹可美味了,往后若能令交州归降,说不定还能吃上新鲜的荔枝。 刘玄舔了舔嘴唇,定下了明日的餐饭,又火改封最后两位追随自己南下的绿林渠帅新的王号:陈牧封为鄂王,留守鄂地,提防有其他势力南下。 而朱鲔封为桂陵王,带着数千人南下长沙,命令荆南各位实质割据的郡守交出权柄,来换取一个王号。 被赤眉打得抱头鼠窜的绿林兵们,此刻也恢复了志气,他们仿佛想起了昆阳的荣光,想起了绿林横扫中原的无敌,昂着头向南开拔。 这自信源于此时代根深蒂固的南北歧视,这年头的荆南四郡,加起来都比不上南阳大郡。其人口稀少,兵力匮乏,甚至连居民的个子都稍矮一头——刘玄认为,这是稻米吃多导致的,所以当初舂陵一族在南方做侯爷时,也从不食稻,只吃北方运来的上好粟米。 地域歧视当然是不好的,但刚从中原蛊皿中失败出奔的绿林残部就是这么觉得,到此能大杀四方,数千人足以横行。 “打不过赤眉。” “还打不过汝等南楚之人?” 第402章 饭稻羹鱼 八月中旬,第五伦车驾过了太行,抵达河内郡温县。 “此番余入河内,车驾行秋稼,观收获,因涉郡界,皆精骑轻行,无它辎重。郡县官吏不得辄修道桥,使百姓远离城郭逢迎。” 尽管魏王有诏书在前,但其他人不去,时任河内太守的冯勤却不能不到。 冯勤才二十三岁,是魏国最年轻的二千石,别人也羡慕不来,因为这位冯伟伯从龙非常早。 等迎到魏王车驾后,第五伦甫一下车,便令其免礼,还笑着问他母亲是否安好。 没别的意思,这冯勤是出了名的孝子,当初第五伦辟除时,他竟自矜不肯出仕,在第五伦面前辞让,这不是班门弄斧么?第五伦直接表彰他母亲,孝子没法拒绝,一连五轮礼物送下来,冯勤也不好再辞,只能入了第五伦囊中。 冯勤身长八尺三寸,比第五伦足足高出一尺,只能拼命弯腰好比主公矮点,作揖替母亲道谢。 他作为计掾,主持过魏郡分地事宜,统计衡量功劳的大小,土地的肥沃与瘠薄,依次封赏,部曲皆满意心服。后来又当上了功曹,辅佐耿纯留守魏郡。 等马援兵不血刃夺取河内后,第五伦信不过本地豪家,便挑了冯勤来任职。 如今一年过去了,魏王再临河内,冯勤有自信,能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上计! “卿可知余为何要专程来一趟温县?”第五伦如此问,尽管地盘较当初扩大了何止十倍,麾下良臣干将也多了起来,但对冯勤依然十分看重。一来是老部下,知根知底,足够忠诚,二来冯勤还颇为擅长数术,年轻人脑子也活络。 冯勤想到了:“大王定是想来看看,臣去岁刚上任时,提议在温县种的稻收获如何。” 这温县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商朝有苏氏、妲己的老家……此处濒临黄河,气候适宜,又有来自太行的河流冲刷,泉流常温,土地平坦,是个搞农业的好地方。 但庄稼实在是金贵,水太少不行,如温县一般,水太多也不好,河内人口繁多,适合种粟、麦的旱地早就挤满了里闾和农夫,冯勤上任口,看着河边许多低洼的土地闲置只觉得可惜,思来想去,却给第五伦出了一个主意:种水稻! “当初卿提议在河内种稻时,余还以为汝读书读昏了头。” 但冯勤却有他的依据,汉哀帝时,有个名叫贾让的大臣奉命到河内、魏郡巡视黄河灾情,那人提了治水的上中下三策,顺便也提了些改善本地农稼的建言。其中一条就是利用河内水利丰沛的优势,试种稻谷,稻的亩产比粟、麦都要高,可以养活更多人。 当时冯勤见河内沿河大批洼地空着,而来自外郡的灾民却源源不断逃进来,马援征兵也消化不了那么多人,总得给他们找事做,遂设法搞到济水一带的北方稻种,又令定陶灾民试种。 稻谷的版图最北也才到济阳,在黄河以北尝试种稻,肯定面临许多气候、水土上的困难,但就第五伦今日巡视所见,居然长得还不错。 河水泛着波光,滋养一方,金黄色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饱满的稻穗压弯了枝头,农夫正在奋力收割,昔日的洼湿之地,居然被冯勤利用外来灾民,硬生生开出了五千顷水田来,这在北方也是难得的景致。 绕了一圈,在亭舍休憩时,冯勤又让人奉上蒸熟的大米饭,请第五伦“尝新”,试过后现是粳米。 前世是南方人的第五伦,相比于粟、麦,还是更爱此物,只可惜心里很想要,胃却有些抗拒。二十四年下来,已经是个小米胃了,它最爱五陵出产的粟饭,至于稻米面食?香则香矣,但都得适应适应。 这时候,前来献稻的外郡灾民却唱起了一歌。 “天降神明君,锡我慈仁父。临民布德泽,恩惠施以序。穿沟广溉灌,决渠作甘雨。” 一时间,随行众人颂声大作:“这是在赞大王开沟造稻田,薄卤之地更为沃壤,民赖其利啊!” 第五伦令人赐酒肉,回头却低声对冯勤道:“一贯清高的冯伟伯,也会做这一套了?” 冯勤有些脸红,其实最初百姓们感激人是他,但其母谨慎,觉得冯勤年纪轻轻骤为两千石,如今又如此得灾民之心,怕魏王多想,遂让人改了改,变成歌颂第五伦的歌谣。 “伟伯当真有位好母亲。”第五伦听他说完事情原委后,不以为忤,反而勉励道:“百姓颂歌亦有真情在内,河内适合种稻之处恐怕不止温县一处,其余各地也大可利用起来。” 在没有经历过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内郡,能收上来的粮食不算多,但新开辟的临河稻田属于官府,外郡灾民相当于佃农,可以收四成租子,借牛的话得收五成,农具也借就得加至六成了。 “天下大乱恐怕还要持续好几年,河内每多收一石稻谷,就能多让一个人活下来。” 河内、魏郡俨然成了是东方的战争基地,淇园的竹子全砍了能制作箭矢百万,两郡收租的粟、麦、稻加起来,足有四百万石! 这是支撑河北战事及入洛的倚仗,中原分裂的第二个年头,河内、魏郡尚能完富,这是第五伦的幸运,也是天下之幸。 巡视粮仓后,第五伦折返至河阳县,司隶校尉窦融率河东舟师,比魏王早几天入洛,眼下就亲自渡河来禀报战况:“陈留、淮阳皆已降于梁汉,绿林伪郑王刘赐独木难支,已弃洛阳南下,东逃至郑地,亦有降梁之状。” 绿林势力短短两个月就碎了一地,尤其是北方,降的降逃的逃,只剩下王匡保有军队二三万,占着颍川郡,但被赤眉、魏、梁汉包围,此人大概也在犹豫,到底要投谁。 第五伦目前对颍川毫无兴趣,顶多派使者去骗王匡保持中立罢了。 听闻张宗已迅向东占领成皋,接管了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敖仓,而洛阳南方的伊阙塞、轘辕关等皆被魏军控制,南下的条件便成熟了。 魏王这才与行在的核心人员们,说清了他非要顶着兵员、粮食压力入洛的原因。 第五伦道:“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余今委左丞相及冯伟伯以河内、魏地,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绿林及流寇,勿令北渡。“ 既然河内如此重要,让它裸露在敌对势力攻击下就颇为不智,但若能取得洛阳方圆百里之地,就相当于在河南加了一道外塔! 过去一年,冯勤在河内长达数百里的河岸上处处设防,却到处是漏洞,若非马援主动将战火引到濮阳一带,渡河攻击了几次绿林,河内很难保持和平。 如今主力北调,沿河的亭障既防不住灾民,往后也难以防住拥有舟师的梁汉军队。第五伦可不想接下来专力于河北时,还得被势力迅膨胀的梁汉在黄河边恶心。 倒不如将边界推过去,在虎牢关、伊阙塞、嵩山这三四个必经的点做防备,要更加容易,敖仓还卡死了水路,就算梁汉从鸿沟兵乘船袭河内,也瞒不过眼睛。 “打个比方,河内相当于渭北,是齿;那洛阳,则如渭南,若唇。” “唇离不开齿,洛阳需要河内的粮食救急;齿也离不开唇,需得洛阳在外为屏障。” 窦融等人立刻作恍然大悟状:“试想,当初楚汉之争时,汉高纵颇为不利,亦不肯放弃荥阳、成皋,叫楚军进入洛阳。若如此,河内河北能保全焉?韩信能从容伐齐么?大王深思熟虑啊!” 温县会议的精神,是要传达到前线将军手里的,只守不攻,谁要是上了头,出了洛阳诸关继续往外打,没有功,反有罪! “余取洛阳,不是为了进攻。” “而是为了更好的防守!” …… 八月十五这天,第五伦抵达河畔,眺望对岸的孟津古渡。 万里黄河,经过三门峡后,终于在北邙山下逐渐平缓,流降低,开始适合船渡。 这孟津既有渡口也有关隘,北濒黄河,南依邙岭,有山河作托,一千多年前,周武王就是在此观兵,西部八百诸侯皆至。 窦融带着弘农大姓杨宝进入洛阳后,将本地大贾、豪家组织起来,在孟津等待魏王,军队、官吏、看热闹的本地人,加起来也有八千了。 第五伦的舟船渡河南驶时,绣衣都尉张鱼和尚书郎朱弟站在船头随驾,朱弟还抬起头看了看天。 第五伦问他在看什么时,朱弟只道:“听说当初周武王在此渡河伐纣时,有火自上复于下,至于王屋,流为乌,其色赤,其声魄云。” 这就是周朝火德的来源,但今日天气晴朗,只飘着几朵云,应该没有什么奇异天象了,朱弟再努力仰头望也没用。 但有一桩事,却是人为努力可以做到的。 等船只在孟津靠岸之际,窦融带着父老们迎了上来,拜见魏王,却听到河边响起了一阵惊呼! “是白鱼,白鱼!” 一群洛阳耆老,扛着一个木盆近前,激动地将它呈送第五伦面前。 低头一看,好家伙,里面竟是一条鳞片白光闪闪的大鲤鱼! 一时间称颂不绝,窦融及洛阳众人下拜,恭贺第五伦:“周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而今魏王入洛,亦有白鱼跃出水面,为百姓所获而献,此乃天意也!” 这里面涉及的谶纬五德,可就值得好好琢磨琢磨了,朝中那些拼命想证明魏王乃金德的人,可要高兴了。 第五伦扫视众人,到了这位置,类似的事你得习以为常才行,他没有直接戳破,那样就太不识趣了,而是顺水推舟,说道:”若余没记错,白鱼跃舟中后,武王俯取以祭,对么?“ 众人应是,第五伦道:“既然如此,余亦当至周公相地卜宅之处,以此鱼祭洛神!” 见魏王应承下来,众人皆大欢喜,只是苦了抬木盆的张鱼,那鱼儿的尾巴甩了绣衣都尉一脸腥水,他却只能受着,同时也不相信这所谓“祥瑞”,只偷偷询问魏王这鱼究竟要怎么处置? “来都来了,还能放生不成?” 第五伦低声笑道:“何谓祭?神灵闻其香气足矣,剩下的肉,余当自食之。” “且让庖厨做一席饭稻羹鱼,余与洛神同食,不香么?” 第403章 易姓 昨天的白鲤鱼味道不错,没有浓烈的土腥味,应该是豪强自家池塘园囿里出现的异类,甚至可能就是观赏之用,临时捞上来客串祥瑞。 而第五伦自孟津前往城郭这一路上,但见沿途里闾多为丘墟,本该秋收的农田里蔫蔫地长着些许庄稼,地里的农户大多面有菜色,对过路的军队畏之如虎。 洛阳比去年的长安更惨:长安人交了好运,第五伦和刘伯升,这应该是各路军阀里军纪数一数二的军队了,第五伦为了清空太仓,给京师百姓过几个月的粮食,甚至还放任他们进王莽宫殿里零元购。 刘伯升手下鱼龙混杂,虽逊色不少,但好歹尚有底线,宁可卖前汉林苑宫室,也不公然抢掠民户。 相比之下,洛阳就遇人不淑了,司隶校尉窦融早来了半个月,向第五伦禀报了本地简略情况。 “自新莽覆灭后,先是沦为新军残部和绿林军的战场,被刘玄派到河洛的诸王,多是绿林山大盗出身,抢掠起来毫不留情,从富户、中家到平民都遭了殃。” 是啊那段时间洛阳混乱不堪,连特地来投汉的老儒都遭了毒手…… 更要命的是,绿林的山大王们还经常调换,短短一年内,洛阳换了三位诸侯来镇守,他们各有派系、军队,走的往往将洛阳狠狠洗劫一番,新来的也得尝尝甜头。 第五伦听得直摇头:“如此做派,难怪洛阳的天,比河内高了三尺。” 窦融没听明白这暗喻,第五伦只道:“每来一个诸侯,便刮一尺地皮,三次之后,天岂不就平白高了三尺?” “大王比喻得当。”窦融继续道:“王匡等将乃山林草寇,连赋税都不知如何收,而最后一任郑王刘赐倒是知晓,按照汉制收十一税。” “十一税,这么低?”第五伦都惊了,税就是租子,连他都收到四成,这郑王怎如此良心。 可真正精彩的还在后面,窦融摇头:“十一税是不多,但这刘赐为了凑粮守住弘农,明明才更始二年,他竟已将田赋粮秣、苛捐杂税,收到了更始二十年!” 第五伦惊呆了,还可以这么玩?王莽时若是国库不足,就搞“訾税”,也就是对天下人征财产税,已经十分露骨遭狠,岂料绿林更胜一筹! 亏得是他给了新朝最后一击,不然亡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老王莽死不瞑目啊。 笑完后,第五伦又对洛阳人感到可怜,等进入洛阳城郭后,他现这里与长安区别极大:长安政治色彩浓厚,城市主体是各种宫殿。但洛阳则多是市坊里闾,虽然城市更狭小些,但实际容纳的人口却远长安。 但御车行驶在洛阳街头,却感受不到过去一千年的繁华,只有凋敝落魄。 “余记得,洛阳一城,在新室时,便足有十万之众!” 洛阳已经过了临淄、长安,堪称人口第一大城,逼近五十万大关,那现在呢? 窦融也只是粗略算了一下,只道:“如今恐怕不足三万户。” 锐减了十之六七啊!才短短两年的战争,就让城市里二三十万人消失。尽管直接丧命的是少数,更多人是现乱世里城市中活不下去,相继出奔而走,半数想办法渡河跑去河内,其余则往周边山区散去,也有被绿林所掳的。 这就导致,单以洛阳城论,需要赈济的人口没有想象中多,第五伦决定给他们一条活路。 “洛阳人在周时就善于贾货,自汉以来,先有桑弘羊,后来又出过师史这样以运输业起家的巨贾,转毂百数,各郡国甚至还修建了‘洛阳街’。又有大商人张长叔、薛子,訾产万万。” 然而这些巨贾家族,都被绿林一锅端了,这也是绿林在各地统治迅崩溃的原因:赤眉还知道团结底层,梁汉还明白拉拢大族,但绿林呢?除了南阳之外,他们每到一处,便把高层、底层同时得罪了。 “没有几年,洛阳的商业无法恢复,暂时还是以工代赈的老法子。” 经历过长安的经验,这种事魏国官吏已经驾轻就熟,第五伦令河内冯勤开始向南输送粮船,募好民夫后,再让军队带他们去洛阳周边的关隘,不少地方需要修复加固。 “都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但余希望,魏军所到之处,并非如此。” 第五伦不能保证他的军队秋毫无犯,但至少暂时没有屠城等集体作恶生,而军队那么多人吃穿嚼用,也是一笔大生意。 将吏们管吃管住,只额外点布匹,怎么花是他们自己的事。 “余虽然只把洛阳当做河内的外屏,但还是希望,能稍稍恢复几分元气。” 第五伦的“行宫”是现成的,就在洛阳城南,此处有一片宫殿式样的建筑,却是王莽时令大司空王邑等人来营建的宗庙、社稷、郊兆。 儒生对洛阳这天下之中一直有某种情结,觉得长安偏霸,洛阳才是推行王道的好地方,所以王莽效仿周朝,以洛阳为新室东都,为了证明上天也觉得这样对,还搞出了一个“玄龙石文”的祥瑞,说什么“定帝德,国洛阳”…… 总之洛阳的宫室框架便是王莽搭起来的,如今却便宜了第五伦,少不得又要对王巨君说一声:“谢谢啊!” 第五伦得在洛阳待几日,接见本地豪强士人,吸纳一批进入体制,将河南太守、洛阳令的班子搭起来。 司隶校尉窦融却向第五伦请辞:“臣愿先往东方,为大王监督修缮虎牢关,顺便……” 他作揖道:“臣也想以公谋私,去成皋祭奠一位故人。” 第五伦知道窦融要去祭谁:“司隶校尉且去,余在洛阳待数日,便要前往偃师县。” “此番东来,余也得了王祖父叮嘱,要去祭奠一人啊!” …… 虎牢和成皋,其实可以视为一处,距离颇近,无非是关和城的关系、 前者是得名于周穆王时在此关过老虎,后者则取山岭高矗濒临黄河之义。 虎牢关北面临于大河,湍流就在关下数十丈高的山脚处滚滚刷溜而过 ,嵩山余脉横亘于南,哪怕是官道,也得越岭穿沟。登高细视,西向出口多岐,东向畅向氾水两岸台地。两边岭崖高耸,岭间孔道东西伸延,地形和函谷关、潼关很像,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 成皋城也修在山梁伾上,绝岸峻周,光丘梁就高四十许丈,城垣更像是它的女墙,此处最著名的战绩,就是拦住了西楚霸王的脚步,维持了楚汉均势。 窦融沿着崎岖不平的道路入城,经历过一连串的战争和易主后,城池破损严重。而他要在此祭奠的人,自然是昆阳战神、新朝大司空王邑。 “司隶校尉,打听过了,王邑便是死在这粮仓废墟里,听说是**。” 窦融看着一年多前烧毁的黑漆漆废墟,只摆下了一案几的菜,外加一壶酒,唏嘘道:“王公,窦融来看你了。” 王邑不但是窦融妹妹的丈夫,也是窦融的举主、上司,十多年前,他便追随其征讨叛逆,一起参与了新室的肇造。 这之后窦融仕途多蒙其提携。 只可惜,在昆阳时,大司空对他产生了误会,竟将窦融囚禁,可这也没能改变昆阳大败的局面,三十万人灰飞烟灭,窦融脱身西逃投靠第五伦,王邑则窘迫地退到这,在京师已陷的情况下,又坚守了洛阳、成皋数月之久,可纵有山河之险,却挡不住人心沦丧,众叛亲离。 而王邑最后做的事,便是将成皋积粮一把火烧了。他的尸骸也一起化为灰烬,窦融连坟冢都没法给他立一个。 “如今才短短一年,形势却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昔日困死王公的绿林,四分五裂,几近覆灭。” 乱世就是这样,各方势力匆匆登场,又因为各自原因落败退场,窦融只希望,第五伦能笑到最后。 窦融坐在废墟前,说一句,就将酒往地上浇一点,自己再饮半盅,他酒量一般,竟自个喝醉了,这数年,当真将世上兴旺看了个饱。 最后只带着一点悲伤道:“廉丹战死成昌时,新室尚在,王莽还能给他一个‘果公’的谥号。” “而大司空却连谥号及诸侯之葬都不能享受。” 窦融倒酒,才现壶中已尽,只拎着壶走入废墟中,捧起夹杂着碳灰的土壤,将它们塞入瓶内,权当王邑的骨灰也在里头了。 “往后,融会带着大司空同行。” “你我都是败军之将,但融却有机会看到魏王有朝一日吗,彻底覆灭诸汉,击败刘秀!” …… 而与此同时,第五伦也抵达洛阳、成皋之间的偃师县,在当地人指引下,找到了一座荒芜无人的野冢。 荒冢临山,不仔细找还瞧不见,秋风吹得黄草芊芊摇曳。牧儿的歌谣响在黄昏之后,犹似昔日的悲歌薤露。 但今日,这坟冢却迎来了高光,魏王亲临,官吏兵卒千数随行。 荒冢规格不算小,但已经被破坏得够呛,有几个很明显的盗洞,里头的陪葬品恐怕荡然无存了。 洛阳著姓、本地豪右都战战兢兢,唯恐魏王一怒之下,要将周边几十里范围内的人统统问罪! 但没事,第五伦也不生气,只让人将洞堵死,往后留一支兵在此看着即可。 谁让此坟冒了青烟,出了有出息的子孙呢? 这正是田横墓,当初田横正是在即将抵达洛阳时自尽,汉高皇帝敬其性情,派两千名士卒,以诸侯之礼葬于斯。而田横同行的门客竟也随之自殉,就葬在一左一右,东方海岛上自杀的五百壮士就没机会葬到此处了。 此乃病榻上的第五霸所托,让第五伦来祭奠祖先一番,刚好正式给田横追谥,谥为“齐武壮王”。 刚从关中抵达此处的宗正第八矫念着王祖父托他代笔的祭文,诸如“田王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勇”之类…… 第五伦神情肃穆,心里却在跟田横说悄悄话:“我虽然占汝子孙身体,但也在长安汉高庙旁边给你立了庙,叫你和刘邦做了邻居,也算仁至义尽了。” 祭文念罢后,乐师们奏起《薤露》《蒿里》来,等“薤上露,何易晞”的乐声奏罢,气氛刚刚好,第八矫遂适时向第五伦下拜,提出了作为宗正的本分建议。 “大王,昔日齐武壮王死后,其宗族被汉帝一分为八,迁往关中,以迁徙前后顺序,遂有第五、第八等姓,有羞辱分治之意。” “如今大王举义兵,灭新室,扫清关中,席卷司隶,万姓倾心,四方仰德。” “而汉家祸乱天下,以至中原肝脑涂地,大王吊民伐罪。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宜再以刘氏所蔑之字为姓,而当复旧姓!””复旧姓“,这是第八矫在第五伦称王后就提出的建议,顺便让第八到第一的各个宗室也跟着一起恢复。 这确实是第五伦一直在考虑的事,如今趁着祭奠田横,条件也成熟了。 不过,他不打算姓田,叫田伦。 第五伦遂道:“古人云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 “古齐国已亡,昔日田氏已经分,便再不可复。” 第五伦不打算走任何回头路,也不会给宗族、朝臣这样的机会,路要越走越宽,而不是家族自娱自乐的狭窄小圈子,至于像王莽那样,从舜帝以后的姚、陈、田等姓里乱找亲戚更是不可取。 人,还是得向前看! 第五伦早就想好了,名不会改变,但姓就用前世的姓! 就好像他的状态,古人的身体,装着后世的魂灵一样。也好提醒越来越习惯这个时代,沉迷于某种角色的自己,不要忘了,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第五伦在田横墓前,扫视众人,宣布道: “余欲易姓为……” “伍!” …… ps:为方便阅读,书里还是“第五伦”,其余角色也不会变。 第404章 猛虎出笼   八月下旬,于偃师祭祀田横,宣布改姓后,第五伦继续向东,抵达成皋虎牢关巡视。   阳泉侯张宗率四千人镇守于此,第五伦见到他后,说起一事来。   “余听人说,这虎牢之所以得名,是在周朝时,有虎在野,扑伤人畜,瓜挠戎车。当时周穆王将至,有猛士请与虎相搏,必全取而还,乃生搏虎而献之天子。周天子令人在此设柙牢畜之,是为虎牢。”   第五伦对张宗道:“卿是虎威将军,有人劝余,说与本地名字相克,不可以卿守虎牢,卿以为如何?”   听上去确实有点道理,名字相克的玄学一直有,第五伦历史不好,举不出太多例子,但也知道落凤坡之于凤雏,烂柯杯之于柯洁……   但张宗却不信这个邪,拱手道:“真正的虎,岂是区区柙牢,能关住的?”   他指着东方道:“绿林刘赐降于梁汉,如今被封为郑王,带着万余兵卒,盘踞于荥阳城。”   “荥阳险要,而与成皋之间的京索之地,就好比是柙笼,臣请命东出破城,来他个猛虎出笼!”   张宗之言雄壮,第五伦大为赞许:“大善,不愧是河东虎!”   然而对张宗请命进攻荥阳的建议,他却又不置可否。   河南郡在地理上分为东西两部,西部是“周”,也就是洛阳,东部是“郑”,正是荥阳、新郑一带。两千年后亦是如此,洛阳与郑州,可谓河南双子城。   不过郑地的核心已经不是韩都新郑了,而是新兴的要塞城市荥阳。   只因为荥阳太过关键,东有鸿沟连接淮河、泗水,北依邙山毗邻黄河,南临索河连嵩山,西过虎牢关接洛阳,地势险要,交通便利,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春秋战国的就不提了,最著名的便是楚汉荥阳之战,刘邦在彭城送了六十万大败而归后,全靠荥阳才顶住楚军攻势,尽管最后靠着一群女人做掩护西遁,但双方在荥阳、成皋间大战七十,小战四十,最后达成了均势,这才有了后来的鸿沟之约。   张宗由此提议:“欲争中原者,未尝不睥睨此地而决成败焉。大王入洛,是为了屏蔽河内,但若不取荥阳,纵是舟师占据了敖仓,也难以守住。“   “反之,若能据荥阳,荥阳以东无足忧者。”   不但防守有利,也能为往后进取东方打基础。荥阳自秦以后便是水运枢纽,鸿沟自荥阳引黄河水流向东南,与淮水、泗水、济水、汝水等汇合,把荥阳同淮阳、定陶乃至于淮泗连在一起。东出荥阳,水6大军畅通无阻,几天就能推到梁都睢阳去!   可对面也不傻,梁王刘永就在鸿沟边上,自然知晓荥阳的重要性。   “梁汉亦明白荥阳之关键。”窦融道:“是故刘赐弃洛阳、虎牢,却仍守荥阳城,他麾下至少还有万余绿林兵,梁汉又遣兵沿鸿沟前来支援,如今荥阳至少聚集了两万余兵。”   反观第五伦,主力在河北、太原,在这片战场连一万人都凑不出来,荥阳的地形决定了,一打就是攻坚战,大会战,这也是他令将率轻易不得东出虎牢的原因。   “一旦正式开衅,恐怕就会像楚汉相争一般,在荥阳、成皋间打个没完没了。”   理智告诉第五伦,战线不能再往前推进了。   关键在于对面的心思,若刘永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向洛阳进军,争中原,那这一战就不得不打。但就第五伦根据绣衣都尉和司直搜集到的情报,刘永刚刚称帝,新归附的地盘还不够稳固。以此人能蛰伏于更始政权内,闷声大财一年多的情况看,应该不是个急躁之人。   第五伦顿时有了主意。   “得让刘永顾虑后方,令他的心乱起来,才能维持此处均衡。此役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   两难的不止是第五伦,守于荥阳的郑王刘赐,以及来驰援的梁汉陈留王苏茂也进退踌躇。   二人本是更始的诸侯、将军,上个月才刚刚改换了门庭,绿林各路渠帅已经军阀化,投降刘永能继续做一地小王,投降魏军可能就去做富家翁了,尽管知道第五伦势大,但还是心存侥幸。   换了旗号后,士气自然高不到哪去,否则也不必一路弃地东撤。纵是刘永从鸿沟兵、粮来支援,让二人一定要守住荥阳!但他们却没什么信心。   于是自进入八月以来,荥阳、成皋之间,就出于奇妙的“无战事”状态,两边的斥候默契地划了巡视范围,尽量不开衅。   然而近日随着第五伦亲至虎牢,形势生了些许变化,魏军的斥候开始主动起来,更具攻击性,刘赐、苏茂二人还现,河内的粮船当着他们的面,一船船粮食往河南运,洛阳也有大批民众被征,赶赴虎牢!   这是要打大仗的架势啊!他们压力倍增,一面请求刘永来援,一面思索后路……   但仗最终却没打起来,反倒是打听到一些令人惊诧的消息。   “江东吴王刘秀,见更始已覆灭,不肯附从梁汉,便派遣使者来谒见魏王,叙述故交,并奉上帝号,表示愿做大魏吴王!”   ……   第五伦确实没猜错,刘永自从在定陶汜水之阳即皇帝位后,就一直忙着整顿内部。   实打实控制在他手里的郡,不过六个,其余都是半独立的军阀。更有许多“传檄而定”的地方,比如近来刚招抚了盘踞泰山郡的盗贼,了郡守之名而已。   他麾下战斗力最强的诸侯,是董王董宪,目前驻兵在徐州北部,根本无暇西顾去争洛阳。   更要命的是,曾经被刘永寄予厚望的三人,对他送去的王号态度也颇为冷淡。   比如占据齐地六郡的张步,欣然接纳齐王封号,但刘永的官吏休想踏入青州一步。   北方控制平原、济南、千乘的,则是赤眉迟昭平残部,领叫城头子路,刘永封其为“济北王”,岂料城头子路竟没理会,相比于刘永,城头子路对河北的“铜马帝”及其口号似乎更感兴趣。   南方的刘秀就更不必说了,说是接了更始遗诏,自表为绿汉摄政王,八成是想多接受些更始残部诸侯去投靠,此人曾一度在梁园中骗了刘永,如今大概率另起炉灶。   唯一对刘永的示好有积极反对的,便是淮南王李宪,他正在与吴王秀交战于淮南,焦头烂额,不愿再与刘永敌对,甚至希望刘永兵南下相助。   北、南、西,刘永陷入了战略上的踌躇,不知道该主攻何方,亦或是暂停扩张,先将归附郡县消化了再说?   从荥阳到睢阳,因为有鸿沟水道,交通颇为便利,来自前线的假新闻很快就传至刘永处。   “这不可能!”   刘永生气起来,帝冕上的旒珠都在晃动。   “刘文叔纵不从于朕,也绝不可能依附于第五伦!他与第五伦有杀兄之仇!”   但梁王朝中,那些希望先向南打的群臣却来了劲,他们将刘秀说成一个反复之辈:”刘秀与第五伦有交情,听说还曾交换玉佩,其未婚妻被囚于长安,但岂止不是托妻献子?更何况,刘秀善于作伪,在南阳时诓骗刘玄,以求脱身,在梁园则欺骗陛下,藏身东南。“   “更何况,陛下与刘秀的交情,同项羽、英布相比如何?”   “项羽、英布乃是生死之交,一同战于巨鹿,然楚汉相争之际,英布却在淮南踌躇观望,为项羽所斥。又见了高皇帝使者后,竟举兵反楚,为汉击楚之后。”   “如今刘秀既不归附陛下,又不顾陛下好言相劝,一味决胜淮南,若叫他胜了,势强于吴王刘濞。就算不曾帝魏,甘心屈从于第五伦,可刘秀对陛下之害,却甚于英布!”   “陛下若在郑地与魏争胜,经年累月,不一定能见功夺取洛阳,而会被拖住兵力,反叫刘秀在南方坐大!据吾等所知,如今魏军主力在征讨河北,无暇东顾。何不趁此良机,先平定扬州?至少要将刘秀赶回江东,方能安心。”   刘永仍在犹豫,他的新朝廷夹在魏、赤眉、吴之间,守则有余,但要主动出击,打谁都不太妥当。   但很快,一个来自南方的消息,起码让刘永打消了同魏王会猎中原的打算!   “令郑王、陈留王守好荥阳即可,万不可与魏交兵!”   ……   “进入九月以来,梁汉没有再从鸿沟往荥阳派兵送粮了?”   这个消息让第五伦放了心,莫非自己让人散播的那个谣言起作用了?他对刘秀颇为关注,虽然鞭长莫及无法干涉南方战事,但也会时常下个绊子,泼盆脏水限制秀儿一下。   若能顺便将刘永一起骗了,让他注意力集中到南方,与秀儿火并便好了,如此,窦融便能替自己维持住中原的均势,等扫平河北后再腾出手南下。   洛阳之事已毕,第五伦也是时候回到久违的魏地邺城,去统筹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役了!   然而就在第五伦登上船舶,即将渡河北上时,黄长却匆匆赶来,附耳向他禀报了一桩刚收到的消息。   来自南方的大新闻!   “上月初,吴王刘秀经濡须口袭合肥,此事大王已知。”   “然八月下旬,淮南王李宪亲征合肥,号称十万大军,实则不过三万,在合肥逍遥津交战,淮南军竟被吴王以八千之众,击败!”   “淮南王仅以身免,逃回庐江!”   “刘秀已控制九江郡,年内恐怕便能全取扬州!”   第五伦听着没有细节的消息,心中却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初到虎牢时,听张宗说的那一句话。   真正猛虎,岂会一直困于柙牢之中?江淮,关不住他!   “知道了。”   第五伦面上淡然,颔转身,却还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秀儿。”   “你开挂了吧!” 第405章 公孙帝   梁汉君臣担心刘秀成气候后当了“英布”,九月初,刘秀还真就在英布的老家,六安郡府:六县(安徽六安市)。   六字没有五字那般讨人厌,刘秀于合肥之战后没有亲自追击淮南王去南方的庐江郡,而是向西进军到此,其目的有二。   “淮南自古富庶,但人口最繁盛,产粮最多的地方,一是寿春,其次便是这环绕芍陂的英六之地!”   芍陂又叫期思陂,是春秋战国之际,楚相孙叔敖留下的遗产,他在此做官时宣导川谷,陂障源泉,灌溉沃泽,堤防湖浦以为池沼,浇灌的田地多达上万顷,使得古时尚且蛮荒的淮南多了一大片农业区。   战国时楚国遭秦军痛击,仓皇东迁,建都寿春,靠着芍陂续命几十年。   刘秀看中的是此处的粮食,秋收刚结束不久,稻谷还没来得及往南运去庐江,就被刘秀截断道路,同时派人围攻六县,搜刮粮食,他得先保证冬日用粮,才能从容向南收取庐江、豫章。   刘秀在六县下督战,又使傅俊略寿春诸地,才数日,就有汝南名士郅恽前来告状。   “吴王可知道,傅将军做了何事?”   这郅恽是著名的复汉士人,新莽末年,他曾亲至长安,叩阙上书,说天象表明,汉朝江山气数还长,王莽应该取之以天,还之以天,放弃帝位,将权柄还给刘家。结果将王莽气得不轻,只对外人说郅恽有狂疾,配苍梧了事。   新朝覆灭后,郅恽辗转跑回了老家汝南,却遇上赤眉军杀入郡中,郅恽只好再跑到淮南避难,却不肯接受李宪的官职,因为此人竟有自立称帝之心。   赶上刘秀进入淮南,郅恽便带着本地一批对汉家还没死心的士人投效,被拜为“将兵长史”。   今日郅恽便是来状告骑都尉傅俊的。   “傅子卫治军不严,麾下在寿春抢掠百姓,抢完了活人,竟还打起死人的主意,挖掘当地楚墓,盗取财物,陈尸于野,淮南人皆震恐,以为吴军尚不如淮南兵。”   刘秀立刻就明白生了何事,倒也不能怪傅俊,要怪就怪他为了募兵,宣布的军令,倘若城池不投降,就任由奔命兵劫掠,以此招募穷山恶水出来的丹阳兵和江盗作战。   依靠他们,以及刘秀关键时刻带着八百人冲阵的勇锐,方能在合肥大败淮南兵。   如今这军令尚未解除,丹阳兵和江盗的军纪可想而知。   郅恽对此感到痛心疾,劝道:“以前周文王不忍露白骨于荒野,周武王不以天下易一人之命,仁义如此,方能获天地之应,打败殷商如林之旅。吴王既然口口声声说自己兴义兵,为何不师法文武,反而犯逆天地之禁,纵容属下伤人害物,虐及枯尸,取罪神明?”   “这与昔日绿林渠帅有何区别?倘若吴王不立刻谢天改政,恐怕会重蹈刘玄覆辙!”   刘秀的属下们都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不如此怎能聚众?倒是刘秀立刻猛醒,告罪道:“法出于上,傅都尉与士卒无罪,是秀做错了!”   “刘秀一定亲率士卒,收伤葬死,哭所残暴,以表明这并非我之本意。”   同时又招来替自己管军法的刺奸将军祭遵:“传我王令,奔命之法,仅限于敌负隅顽抗,如今淮南各县多降,士卒勿掩人不备,穷人于厄,不得断人支体,裸人形骸,放**女!”   正式颁布军令后,郅恽这才放过刘秀,颔道:“大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实倒不是刘秀忽然就变得心善,而是形势变了。   先前他在与淮南的争斗中处于弱势,必须让丹阳兵和江盗尝些甜头。可如今淮南主力尽丧,只要梁汉不横加干涉,全取扬州只是时间问题,刘秀就得在“征战”之外,思考如何统治了。   他得让淮南大姓、豪右们觉得,遵从吴王号令,不过是换了一个守土长官而已,其余事不会生变化,刘秀必须扮演秩序的重建者,而非破坏者要论破坏,他比得过赤眉?   如此才能让各县顺利归降,早日一统扬州。   最为忌讳的是,像绿林一样,将高低两个阶层都得罪殆尽,一个脖子上,怎么能砍下来两颗脑袋呢?江盗只是救急才用,往后还是得倚靠募兵征兵,而想顺利征兵,又需要地方实力派的支持。   但过于依赖于豪绅也不成,刘秀只暗想:“素闻魏王伦善舞,我能像他一般,能同时踩着豪姓和流民两个轮子往前走,长袖而舞么?”   ……   然而军纪的改善不会立竿见影,六县依然选择顽抗,就是欺负刘秀兵少。正当刘秀久攻不下之际,从六县以西,却来了一支他期盼多时的援军!   “西平王!”   刘秀亲自去迎接自己的故友和亲戚们,老远就看到李通李次元骑着马朝他驰来。   “南阳朝廷已亡,李通再也不是什么西平王,只是吴王之妹夫。”   李通拜在刘秀面前,泣不成声,为自己过去的选择懊悔,也为这次总算没挑错人而欣喜。   且说夏末时赤眉入宛,李通没有随刘玄南渡,而是带着家眷族兵跑到了冥厄三塞,凭借险隘的数县之地,抵抗住了赤眉偏师的进攻,为南阳势力保全了一点骨血。   很快,王常、马武二人,以及新野的邓晨、来歙也6续去投奔李通。   八月初,听闻吴王秀正战于淮南,众人一合计后,觉得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遂凑出了数千人来,由李通、王常、来歙三位牵头,从西进攻淮南,数战数捷,也打下了三个县城。   但因为部众士气低落,纵有来歙这般能征善战的校尉,度赶不上刘秀,他们错过了合肥之战,只来得及到六县汇合。   这么多故人带兵来助,刘秀自然是欣喜的,但他麾下的傅俊、马成等将则不然,他们对刘秀当初在南阳朝廷被排挤,一行人不得不流落淮泗,差点被赤眉统统杀死的往事愤愤不平,也恨李通等人不助刘秀,遂冷眼而观。   来歙感受到了这种态度,他一贯勇锐,受不得这窝囊气,看着六县高厚的城池,遂请求率来氏族兵攻城!   傅俊不服,只听闻来歙是刘家的亲戚,看他年纪轻轻,也不知有多大本事,遂与之相争。   刘秀令二人同为前锋,休憩两日后,再强攻六县!各击一门。   最后竟是来、傅二师同时先登,六县难以抵挡,城中豪族杀了守尉,六安全境遂下。   换了以往,刘秀肯定容着丹阳兵和江盗大肆入城劫掠,但如今他方略变了,若再行屠戮之举,那淮南的各城打起来就没完没了,遂宽赦了城中豪贵,只取府库丝帛犒赏军队,自己分毫不取。   打完这一仗,傅俊不得不承认来君叔确实足够骁勇,又听闻他在关中曾以两千步击破两千骑,这才愕然。   还是刘秀给二人打了个圆场,笑着在庆功宴上牵起他们的手:“二位皆孤臂膀!”   但左膀和右臂还是有区别的,在刘秀麾下,虽然骁勇将校已经不少,但能独当一面者,只有一个半:冯异是一个,他目前独自领军在庐江郡袭扰淮南王;邓禹是半个,方略推演时没问题,实际操弄却很一般,光靠他,豫章能否夺取还不得而知。   所以刘秀对来歙颇为看重,更重要的是,他和王常,与魏军交过手!这对往后尤其关键。   当初追随刘秀出走的,多是颍川人,而如今来投的,则是南阳乡党亲戚,南阳系和颍川系泾渭分明,就看刘秀如何驾驭了。   这两个派系的暗斗,很快就显现出来。   既然六安已得,李通看刘秀高兴,遂提出了那个他憋了好几天的提议。   “乃者,猾臣王莽,杀帝盗位。宗室兴兵,除乱诛莽,故群下推立刘圣公,以主宗庙。”   “然而更始任用奸佞,杀戮贤良,驱逐大将,忤逆天心,最终导致盗贼纵横,竟为赤眉所害。”   尽管有消息说,刘玄带着几千人南渡去了荆南四郡,但这不重要,从刘玄放弃宛城那一刻起,他的政治生命已经死亡,更始皇帝驾崩了!这是李通等人一口咬定的事。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理由拥立新主啊!   李通朝刘秀下拜:“幸而皇天祐汉,圣哲应期,吴王神武奋,以少制众。昔日王邑以百万之军,溃散于昆阳,淮南以十万之师,土崩于合肥,丹阳江湖盗贼,望旗消靡,汉臣得入吴王麾下,如赤子之遇父母!”   “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早承帝位啊!”   傅俊是大老粗,只会说“俺也一样”,还是刚从临淮赶来的偏将军王霸一听不对劲,他也是太学出生的高级知识分子,立刻补充道:   “大王与伯升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统,败乱纲纪,盗贼日多,群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阳,王莽自溃;后拔合肥,江淮弭定;如今更始已崩,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啊!”   虽然在争,但两个派系目标是一致的:希望刘秀早点做皇帝!如此才能凝聚更始覆灭后散乱的人心,也让手下人有个奔头。   刘秀知道麾下众人的打算,但依然摇头。   “天下势力最大者,莫过于第五伦,跨州据土,占据司隶及东西两京,号称带甲数十万,三分天下有其一。”   “若不论文辞,单言武力,则天下莫之与抗。”   “但他急着称帝了么?”   这只是托词,如今刘玄未死,毕竟有君臣之名,刘秀若急于称帝,吃相太过难看。再者,一旦为帝,再建一个大汉,那他与淮北梁地的刘永,就当真不死不休了,刘永若南下与自己缠斗,获利最大者,还是第五伦。   刘秀暗暗对自己道:“兄长说过,宁予家贼,不予国敌!兄弟阋墙,外御其辱,切不可为了一时虚名幻欲,而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话虽如此,但国家不可无制度,孤也是时候历数诸位功勋,封侯定邑了!”刘秀用好处稳住众人,让他们暂时放下这件事。   等群臣散去后,刘秀独自一人,朝北方举起酒樽,敬自己最大的敌人和对手。   “只要第五伦一天不称帝,秀亦不称!”   “纵刘秀有朝一日称帝了,也不是为了掺和与诸刘的争权夺利,而是为了对抗魏五。”   在刘秀心中,王业不偏安。   “汉魏,不两立!”   ……   刘秀不急着称帝,但有一人却没他这种涵养,就是很急,急不可耐。   益州成都锦官城昨夜并不安宁,半夜时鸡犬争相鸣叫,少顷却又变得蔫蔫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还有人看到蜀王公孙述的宫殿里隐约若有光传出。   而次日更有消息放出来:“昨夜大王宫中出现了龙!”   而等到百官上朝恭贺这祥瑞时,公孙述向他们展示了昨晚出现的两个“神迹”。   却见公孙述的左手巴掌上,纹路居然生了变化,凑到一起,形成了三个字:“公孙帝!”   这还没完,公孙述右手拿出一物,那玉章上纽交六龙,晶莹剔透,捧在帐中,这难道是……   “没错。”   公孙述笑道:“白龙给孤送来了失踪许久的传国玉玺!” 第406章 陇蜀 公孙述手中的传国玉玺,乃是去年王莽南奔时,在汉中被逆子偷走。公孙述的弟弟公孙恢夺之以献,公孙述称帝的野望,也是在那时种在其心中。 玉玺不偏不倚落入他手里,这是什么?这就是天命啊! 生在锦官城的“白龙赐玺”自然是一场自编自导的闹剧,真正献玺的王弟公孙恢,却抵达巴郡阆中县,拜访一位德高望重的隐士,想要劝他出山辅佐公孙氏——用公孙述的话说:“若能得谯玄一言,那些谶纬便无人不信!” 公孙恢将姿态放得很低,拜谒面前黄衣老者道:“久闻谯公之名,只可惜当时异郡而处,未能前来拜会。” 谯玄态度冷淡,他也是汉家老臣了,精通《易》、《春秋》,汉成帝时就通过举孝廉进入朝中为郎,等到成帝欲立赵飞燕为皇后时,谯玄便上书劝谏,不被采纳,遂离职而去。 他一直等到二十年后的汉平帝时,才被王莽请回朝中,担任大夫,也一度被安汉公迷惑,但在王莽做了“摄皇帝”后,看清楚其欲望,遂改变姓名,弃官归家,一隐居就是十几年。 公孙恢笑道:“蜀王久仰君名,连续几次聘请,但谯公连聘不诣,这不,蜀王只能让我代他备礼前来征之,还望谯公勿要再回绝!” 谯玄依然在竹庐中微闭双目:“老夫年事已高,恐怕不能侍奉蜀王,还是另请高明罢。” “请了。”公孙恢告诉了谯玄一件事:“与谯公同郡的方术士任文公便应征入了成都。” 那任文公是蜀地著名的方术士,家传天官风角秘要,做官到益州出差时,竟能从天象看出蜀中越嶲太守要造反,别人都不信,只有他一个人跑了,结果其余同僚统统遇害。 这之后预测降雨准确无误又出过好几桩,连安汉公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征辟为司空掾,专门管水利,就当是专业对口了。 但那任文公却看出大汉国祚将断,觉得别搅和这个烂摊子为妙,于是称疾辞官。五年之后王莽果然篡汉,请任文公去长安,任文公回想王莽面相,觉得他这皇帝也做不长久,遂隐居至今,还时常和谯玄往来,本地人常言:“任文公,智无双,谯君黄,德无量”,将他们称作阆中二老。 没想到老朋友也承受不住公孙述的压力,被迫出山了,一想到这世道,他们连做伯夷叔齐都不能得,谯玄只感到莫名的悲哀。 公孙恢说道:“任文公精通星象,而谯公擅长《易》,蜀王希望二位能作为左右国师。” 但谯玄只肯当汉臣,态度颇为坚决,此人要收买也不容易,因为谯家本身就是阆中大姓,家财数千万,公孙恢只好威胁道:“谯公,君高节已著,朝廷垂意,诚不宜复辞,自招凶祸啊!” 然而谯玄这硬汉仍不为所动,公孙恢总不能真强灌毒药将其毒死吧?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应征也行,我有蜀王生辰,还望谯公能看一看。” 公孙恢遂将一张帛递到谯玄面前:“看蜀王这生辰,可否做皇帝?” 只要谯玄点个头,替蜀王背个书,公孙恢就能顺利交差。 岂料谯玄只瞧了一眼,就啧啧冷笑了起来。 “这生辰不太好啊,以《易》推断,为王尚能偏霸一时,为帝恐无可能!” 言罢随手将帛一弹,扔回公孙恢面前。 公孙恢忍了下去,低沉着声音道:“还请谯公仔细再看看!” “不必了!”谯玄固执地说道:“帝位乃天下神器,自有其主,天下思汉,刘姓当复,不可力争,这就是我的回复!” 公孙恢怒了:“谯玄,人人都说吾兄为王小矣,为帝可也!而那任文公入成都后,为蜀王引用谶纬,说孔子作《春秋》,为赤制而断十二公,说明汉高帝至汉平帝已经过十二代,历数已完,一姓不得再受命为帝。” “又有《录运法》说:废昌帝,立公孙。《括地象》说: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援神契》说:西太守,乙卯金。” “这就说明,西方太守当轧绝卯金刘氏。五德之运,黄承赤而白继黄,金据西方为白德,而代王氏,得到正序。” “更别说吾兄手掌有奇,还得到白龙献玉玺,如此天命所归,你何必执迷不悟!” 谯玄却不为所动,反驳道:“图谶上讲的‘公孙’,乃是汉宣帝公孙病已。代汉者当涂高,公孙述难道是当涂高吗?以掌纹为瑞,王莽等人当年也做过,何必非要效仿,难道是嫌这偏王之业太长久?” 公孙恢无法再忍,起身骂道:“好个老叟!” 这一喊,外头候着的黑衣卫士便悉数冲了进来,他们是公孙述秘密训练的死士,皆拔剑威逼谯玄。 好啊,礼贤下士的公孙蜀王,总算是露出暗藏的毒牙了,谯玄仰天长叹,慷慨陈词:“唐尧大圣,许由耻仕;周武至德,伯夷守饿。彼独何人,我亦何人?保志全高,死亦奚恨!要杀便动手罢!” 尽管牙都要咬碎了,但公孙恢还是忌惮谯玄的名望,杀了他,整个阆中都要炸窝,加上谯玄的儿子泣血叩头为父亲求饶:“吾父是老糊涂了,谯氏满门皆愿支持蜀王称帝,方今国家东有严敌,兵师四出,国用军资或不常充足,愿奉家钱千万,以赎父死。” 等公孙恢回到成都时,他兄长的称帝仪式已经筹办妥当,听弟弟说起谯玄这老顽固不肯就范,公孙述虽然皱着眉,但很快就舒展了。 “此刻舟求剑之辈,不必管他。” “放在一年前我初称蜀王时,还尚且担忧人心思汉,可现在……” 公孙述从绿汉的崩盘中得到了一整个汉中郡,蜀中的复汉派也因此事大受打击,除了谯玄外,不少人开始改换门庭,为公孙述做事。 “汉家气数已尽,不足惧也,孤现在最大的对手,还是魏王伦!” 冯衍去年入成都,构建了魏蜀间牢不可破的同盟,双方甚至还互派了使者。 但随着公孙述一统益州,第五伦就成了挡住他更进一步的障碍。 “汝可知我为何急着称帝么?” 公孙述抚着掌心的纹字问弟弟。 “其中一个原因,便是王莽覆灭前梦到未央宫有金人起立,承续新室者必为金德!决不能叫第五伦抢了先。” 这理由听上去令人瞠目结舌,但公孙述确实和王莽一样笃信这一套,他请来的方术士根据各种理论,认定蜀王是金德,色当尚白,然而据公孙述听闻小道消息说,第五伦也在筹划称帝事宜,也对金德有兴趣,双方撞了色。 公孙述害怕被人说他附第五伦骥尾,干脆抢跑一步,好像先定了金德,就能夺掉第五伦的气运! 九月中,公孙述在成都举行盛大的仪式,正式自立为帝,国号也改了,不再是蜀,而叫“成家”,亦称“成”,色尚白,公孙述号白帝,建元龙兴。 这若是叫第五伦知道了,肯定会问一句:“国号叫成家,年号为何不叫立业?” …… 虽然公孙述虽迷信,却没糊涂到王莽那种份上,不会觉得“玉玺在手,天下我有”。 想逐鹿,要倚靠的还是军争伐谋,这几日时常召见丞相李熊,筹划未来方略。 “一年多前,丞相劝朕立足蜀地,北面据有汉中,阻塞褒、斜险要;东面扼守巴郡,拒扞关之口,无利则坚守而力农,见利则出兵而略地。如今益州险塞,沃野千里皆已入孤手中,依丞相之见,如今外面形势是有利,还是无利?” 李熊不假思索:“自然是有利!” “魏王伦虽强盛一时,连败刘伯升、隗氏,独占司隶,然其北面迫于匈奴胡汉,西方留了陇右不能击灭,如今又兵力东出,关中空虚。” “而绿林也适时而崩,四分五裂,南阳豪右对抗赤眉,荆州秦丰自号楚黎王,江东刘秀占据吴会,各自为政。” “唯独益州完固,这实在是向外开拓的大好时机!” 公孙述亦是这么想的,他借着称帝的由头大赦,今年剩下的几个月可以让百姓兵卒休养生息,等明岁春耕之后,便能向外拓展了。 但巴蜀毕竟只有一州之力,人口粮食不如魏王那般丰富,没法“全都要”,得做个选择。 “接下来,究竟是北过山岭以窥三秦,还是南顺江流以震荆州?” 前者是隗氏军事方望在夏天时来提议的,表示陇右愿与蜀王共谋关中,愿意从陇山以西威胁右扶风,吸引万脩兵力,而请公孙述从褒斜道以奇兵进军。 牢不可破的同盟已经破裂,公孙述眼看第五伦王业蒸蒸日上,确实有些难以安寝和眼红,很想重复昔日刘邦的路线,以巴蜀汉中略三秦,进而吞并下。更何况,他老家就在茂陵,五陵人士能从第五伦,就不能从于他? 但李熊却认为陇右不能信任,说道:“陇右虽败于扶风,但却一直保有刘婴汉帝名号,他毕竟是汉平帝正统太子,而隗嚣亦是关西名士,若有机会回到长安,再建汉家正统,陛下反而要平添一敌。” 李熊对冯衍颇为欣赏,对方望却看不顺眼,觉得此人言辞多伪。 更何况,第五伦在关中根基牢固,该拔的大姓豪强都干掉了,在上林种田的流民蒙魏王给予衣食,颇为忠诚,越岭千里岂是那么好打的。故道已断,难度比韩信暗度陈仓还大,可别到最后,蜀军跋山涉水,却给陇兵做了嫁衣! 所以李熊认为,只用哄着隗嚣废黜刘婴,再给复汉势力沉重一击。然后叫陇右出兵扶风、北地,令魏军疲敝即可。至于成家政权,未来还是先走南线收益最大! 相比于魏国,荆州如今四分五裂,南阳豪强、赤眉、楚黎王、荆南四郡太守,甚至还有南渡的绿林皇帝刘玄,都在混战中,正好能让益州兵楼船懂出,各个收复、击破! 让陇右碰硬石头去吧,成家先捡软柿子捏。 这也是李熊支持公孙述早早称帝的原因:汉中的降将延岑得封王安抚,而荆州的一些势力,也必须个实打实的王号才能笼络过来。 李熊向公孙述提出了他的方略设想: “陛下的下一步,应是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安稳内部,进而跨有荆、益!” …… 公孙述同意李熊之策,多刻天下牧守和诸侯王的印章,准备给荆州各郡的大小势力,让他们放弃无能的刘玄,遵从“龙兴”的正朔。 一方面,又开始经营巴郡江州(重庆),建造赤楼帛兰船,为来年武力征讨荆州做准备。 而九月中,陇右隗嚣也接到了益州使者送来的“大司空”“扶安王”之印,只觉得这王印颇为烫手,烫得他脸上都在烧——恼羞成怒的那种。 隗嚣忍着将印砸在使者脸上的冲动,让人带其下去休憩,只对自己的军师方望抱怨道: “我势力虽然不如魏王,但陇蜀足以分庭抗礼,岂能耻为所臣?” 称王隗嚣很乐意,但向公孙述低头,他实在心有不甘。 你占据益州,我占有凉州,人口富庶可能略逊于你,可陇凉马大兵强啊!凉州人一惯瞧不上益州人,汉朝时蜀地蛮夷频繁造反,朝廷基本是就近调六郡子弟去镇压,这点心理优势还是有的。 “公孙述要我摒弃元统皇帝,名义上从属于他,才肯与陇联兵击关中,实在是没有诚意。” 当初拥立汉帝有多风光,如今陇右陷入的困境就有多窘迫,被困在凉州陇右,打不过东边,看不起南边,北边匈奴胡汉更是世仇,想与人联合都无从下手。 隗嚣知道,自己若是废黜汉帝,以刘歆为的复汉老儒们先就会哗然,若向公孙述称臣,六郡子弟也要炸窝,自己就得内讧。 愤懑之余,隗嚣甚至说起了气话:“与之相比,我直接归附于第五伦,所受之弊还要少些!” 原本只是一句抱怨之言,岂料方望却笑道:“如今之势,与魏王和谈,又未尝不可呢?” 第407章 皈依者狂热 “与魏和谈?” 隗嚣最初与方望一样,反对太过急切立刘婴为帝,希望为陇右留出进退空间,只可惜当时隗嚣连隗氏的主都做不了,这才让一心想争天下的叔父铸成大错。 如今老隗崔在周原一役后愤懑疾而死,隗嚣终于成了陇右真正当家人,过去大半年一直在安稳内部,舔舐伤口。 隗嚣不似公孙述,野心没那般大,非要做皇帝过把瘾,他内心深处,甚至也萌生过与第五伦和谈,为陇右争取一个好条件的念头。 只是周原一役,陇右良家子战死千余骑,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挂丧布,血仇太深,若就此轻易屈服,内部的不满恐怕会将隗嚣并不牢靠的统治掀翻。 如今听方望提出此议,不由大为惊疑:“先生此言何意?“ “因为去年决战后,陇右伤筋动骨,暂时无力东出啊。”方望很清楚陇右势力的弱点,眼下虽然名义上全据凉州,但隗嚣实际控制的,不过安定、天水、陇西和金城四郡,加起来人口竟不足百万。 而周原一役,不但搭进去一千宝贵的良家子,近万名陇右豪强徒附兵也被歼被俘。 陇右兵力,保守估计五户强征一丁,也只能凑出四万,一下子折了四分之一,受创可想而知。 “反观第五伦,如今坐拥司隶,再加上其余郡县,口数便已过千万……” 再叫他拿了河北幽冀,那就是三分天下有其一了。 这是多么绝望的对比啊,第五伦虽然精力放在经营河北,但留守并州、关中的军力,也比陇右举国之兵多,更有源源不断的关河民夫羸粮相助。 这现实被血淋淋在面前戳破,隗嚣有些难受,只道:“原来先生是认为,陇与魏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不如降了?” “和谈并非归降。”方望抬起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和谈,是为了往后有机会以弱胜强!” 方望有时候会羡慕他的对手冯衍,因为第五伦如今是天下势力最强者。强者的局,怎么打都是对的,拥有无数个选择:先打哪,后打哪,即便不小心踏错了步,也有极大的容错余地除非是王莽,否则也不容易忽然崩溃。 但弱者的局却不一样,简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作为谋士,方望只能战战兢兢地举着棋子,在地图上踌躇四顾,寻找制胜关键。 方望奔波于陇蜀之间,几乎想秃了头,最后只想到一个让陇右有翻身机会的办法。 “以西州地形,攻则不足,守则有余,若六郡子弟死战,第五伦费数年亦不能平定,不如收取河北冀州有利,是故置陇右不顾而东出。既然如此,他想必也不愿看到陇蜀联手,隗公不如遣使者暗访魏王,表明隗氏与汉帝不同,适时可交出刘婴及刘歆,易帜从魏,不然,则南投于公孙!” “公孙述虽不如第五伦远矣,但坐拥益州之富,当今魏蜀之事,权在隗公。隗公右投则第五伦胜,左投则公孙强。” “如此,借蜀制衡魏,借魏制衡蜀,才能争取三到五年时间,好让陇右恢复元气。” 隗崔明白了:“先生是想让我虚与委蛇,卧薪尝胆?” “然也!越甲尚能吞吴,何况陇地豪杰?”方望又道:“不过,勾践亦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纵横制约不是关键,重要还是在自身。” 在如何让陇右恢复实力上,方望给隗嚣提了两点建议。 “其一,河西四郡如今不过是虚尊刘婴,并非效忠于隗公,且武威太守窦友更是魏国重臣窦周公族弟。既然魏军已占新秦中,为免其勾结,必须立刻派遣亲信,带兵换掉窦友!” 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守尉,也要6续置换,以免被第五伦抢先一步招降彼辈,对陇右形成包围,让隗氏号令在凉州畅通无阻。 方望道:“河西四郡虽然地广民稀,然而水草宜畜牧,汉时各苑牧马三四万匹。去年大战,陇右骑士马匹几尽,陇马利丘陵,凉马善平川,往后再度东出侵扰关中,还是要靠河西大马。” “其二,则是要用好凉州属国羌胡!” 对于关东儒士而言,羌胡是遥远的边塞野人,但对于凉州人来说,羌、胡、氐人,很早就成了他们的邻居,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入汉以来,便经常将投降的羌胡安置到边郡宜放牧处安置,如汉景帝时,研种羌豪留何请求率众入塞归附,朝廷接受其请,徙其种落于陇西郡。 到了汉武帝时,随着反击匈奴,开拓大片土地,匈奴小王一打一打的投降,其部众多达数万十万,遂设立了属国管理。如今隗嚣治下的安定、天水、陇西乃至于金城皆有属国划分,除了休屠、浑邪匈奴人外,多是羌部。 这批人是汉朝北军八校中长水、胡骑两校尉主要来源,属国羌胡骑相当于汉朝的雇佣兵,每逢与匈奴西羌作战,常征召他们。尤其是汉武帝晚年,对匈奴数次远征失败,兵力马匹损失惨重,遂用恶少年、步兵、良家子与属国羌胡骑混搭的军队出征西域。 “然而自从王莽末,滥征边塞,属国不堪其苦,王侯纷纷勾结外羌外胡叛逆!” 那“胡汉”的皇帝卢芳,就是安定属国蹦出来的,如今的陇右内外交困,被第五伦封死了出路,内部的羌胡属国也不安分,西羌寇边,西海郡早就丢了,金城属县也多为虏有。 “此乃陇右体内之毒也,然而汉宣帝时,让名将赵充国举三辅陇凉之力,才勉强平定羌乱,可知不易征讨,只能加以慰纳。” 方望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入塞羌胡不可避免地汉化,一些酋长言语饮食已同中原人无疑,甚至还有识字的,而和他们相处久了,本就民风彪悍、武德充沛的凉州人也开始胡化,他们爱坐胡凳,食胡饼,作战方式也与羌胡趋同…… 不少西州豪杰经常游于羌地,与豪长交友,某些荤素不忌的,甚至有联姻娶羌女,关系错综复杂。若隗嚣拿出诚意来,承诺往后带羌胡骑去富饶的关中劫掠,或许还真能让他们为陇右所用! “如此,才能毒输于外!” 方望道:“霍骠骑以羌胡之兵与六郡子弟合军,纵横大漠,汉武以长水、胡骑镇戾太子之乱,望风披靡。若隗公能收取河西四郡骏马,再得羌胡精锐依附,三五年内,可恢复实力。” “臣见凉州羌胡妇人尚能戟挟矛,弦弓负矢,何况其悍夫?他日稍加整训,以此当东方忘战之民,譬虎狼向群羊,其胜可必!” …… 并州北地郡的昫衍县,有二人亦在讨论属国骑的运用羌胡与中国之人杂处于边郡,是数百年来潜移默化形成的事实,任何人都绕不开这个问题。 张纯去岁在自家坞堡英勇抵抗胡汉,收获了犒赏,他被第五伦拜为北地太守,今日在昫衍县设宴招待向西巡兵至此的车骑将军耿弇。席间吃的是上好的本地滩羊,张纯用筷著慢慢夹,耿弇没那闲情雅致,只捧着骨头下嘴啃。 当得知耿弇在上郡所练骑兵,竟只招募因匈奴丧家的并州逃人,却不吸纳上郡属国杂胡时,张纯顿觉他太过年轻。 “早在楚汉之争时,汉军便多用翟郡骑及娄烦将,自汉以来,并州除了编户齐民外,亦有昔日义渠、林胡等部后裔,匈奴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保塞蛮夷,杀掠人民,彼辈亦深受其害,后来助汉武击胡,多出力焉。” 至于后来属国骑兵在汉匈战争里的运用便不必多提,张纯相信耿弇也知道。 “军马一月之食,相当于兵卒一岁所需粮食,耗费极大,河套已失,便养不了太多军马。倒不如利用上郡、西河杂胡,彼辈往往自备马匹,饮食长技与匈奴同,若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让他们作为边郡之良骑。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各用其长技,此万全之术也。” 耿弇却只摇头,之所以不大肆起用属国杂胡,就因为三个字:信不过! 他目光瞥向外头站岗的一个年轻将校,模样与他还有几分像,那是耿弇的幼弟耿广,年岁不过十六,在夺取太原后,上谷遂与魏王有了联络,他父亲耿况正式脱离北汉,投效魏王,还派了耿广入朝。不过魏王身边已经有耿弇一个弟弟了,而耿广愿追随兄长左近,就来了边塞,担当骑郎。 耿弇和弟弟长于幽州,上谷边塞外有大量汉武帝后就近放牧的乌桓部落,也有部分人迁入塞内,充当属国骑。耿弇记得,年少时家里就有个乌桓骑奴,教弟弟骑马射箭,看上去颇为忠恳。 可某一天,这骑奴将带着年少的耿广狩猎,一去不返!奴儿公然劫走少主,想要出塞交给匈奴左贤王,换取富贵。这件事震惊耿家,还是耿弇催马轻骑追击,在乌桓奴出塞前截出了他,亲手将其射杀!救回了弟弟。 耿弇依然记得,自己拉弓指着中箭将死的乌桓奴时,此人昔日柔和的眼睛里,却尽是愤恨和不羁! 就像以为养熟的狼狗,忽然掉头狠狠咬了你一口,原来平日的乖顺,全是装的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耿弇咽下一块羊肉,简单说了自己的理由。 张纯却摇头哑然失笑:“不然,有时恰恰是这些‘非我族类’,比中国之人更加忠心。”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汉时与他们张家齐名的金氏,那金日磾本出于匈奴休屠王族,母子被掳至汉庭为马奴,金日磾长大后却成了汉武最为信任的孤忠之臣,阻刺杀,受遗诏,世代忠良。 还有霍去病部下中大量胡将,封侯者有高不识、仆多、复6支、伊即靬四位皆是归降的胡人,而大名鼎鼎的赵破奴,亦是从匈奴境内投汉,八成也有胡地血统,却为汉破楼兰,数出塞,被匈奴俘虏后不忘大汉,几年后硬生生逃了回来。 这些胡将之忠勇,不逊汉将,连汉武都赞誉他们为“荤粥之士”。 “还有宣帝时光禄大夫义渠安国,此人虽是边塞杂胡之后,与羌同祖,下手杀戮金城羌人时却最为热衷。” 张纯年纪大,见过太多例子,一些新皈依于汉的胡人胡将,对大汉的认同与热爱,甚至过了他们这些世家士人,表现得更加虔诚、更加狂热。 同理,某些从汉地投效匈奴的人,诸如中行说等,对待母国亦比普通胡人更加险恶凶狠! 这种皈依者狂热确实存在,然耿弇却以为,汉时的这类场面,恐怕难以重复了。 “彼辈能忠,无非是见汉强大,而匈奴削弱,于是附强弃弱。” “然而戎狄之人,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昔日强汉,今已四分五裂,边塞空虚,正是羌胡趁机寇乱之时,即便将彼辈吸纳进了军中,亦是谁给好处多就投谁。” 属国骑是纯粹的雇佣兵,看价钱办事,卢芳军中也有大批投效,因为能跟着匈奴人一起抢掠。耿弇可没那么多好处能给他们,他需要的是与匈奴人有血海深仇的边塞流人,而不是一群战前不给金帛就拒绝开弓,随时可能哗变投敌的大爷兵! “属国骑往后肯定会用。” 耿弇吃完了羊肉,起身道:“但魏王说过一句话,打铁还需自身硬!与其过多倚重属国胡骑,倒不如先练出一支并州人、新秦中人组成的精兵,痛击入塞匈奴、胡汉,打出威风来,方能以武力折服边塞羌胡,使之甘心依附强者!” 竟是与隗嚣、方望截然相反的态度,张纯颔,耿弇之言确实也有道理,二人正要再议秋日边塞防御之事,却听到外头一片边警鼓点之声! 等二人走出府邸后,却见昫衍县以北的秦昭王长城上,烽燧已被点燃,烟柱高高升起。 烟是从东、西,两面传到来的,西方来自新秦中,东方来自上郡、西河,这又是一场大规模入寇! 张纯叹息:“匈奴人和胡汉果然来了。” 每年夏、秋两次入塞打草谷,这将成为边塞的日常,中原纷乱,恶邻居最喜欢乘隙而入了,秋后马肥,若能再抢一些粮食和奴婢回草原,这个冬天就稳了。 “是啊,又来了。” 耿弇介甲上马,戴好胄,看向身后这三四个月练就的并州轻骑,他们人数不算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与匈奴有血海深仇,满目皆是战意! “但这次,并州的庄稼,可是硬茬!” 第408章 怒发冲冠 奉命劫掠新秦中的匈奴王,乃是“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其地位仅次于单于和左右贤王,在匈奴中排位第四。 从迁回漠南的单于庭出时,他的父亲,大单于还如此给乌达鞮侯交了底:“胡谓贤为屠耆,以太子为左贤王。按照规矩,本该让我的弟弟,右谷蠡王知牙师来当,等我去见了祁连神后,就由他继承单于之位。” “但他是宁胡阏氏唯一的儿子!左贤王之位,决不能落入其手中!” 乌达鞮侯了然,他很清楚父亲和王昭君后代的宿怨,那宁胡阏氏自祖父呼韩邪单于时嫁入匈奴,为呼韩邪生下一子,便是知牙师,兄弟里排行老七。 后来宁胡阏氏继嫁呼韩邪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伊墨居嫁与匈奴大族须卜氏,须卜氏一家力主和亲,还出使新朝,而后被王莽留下,扶持为与正统王庭对抗的“降奴恭于”。 如今须卜氏虽死,但王昭君的女儿伊墨居次还留在长安,听说魏王第五伦特地给她们母子修了府邸,以汉时翁主的礼仪待之。 宁胡阏氏的子女不可避免会亲近中原,往往会选择怀柔路线,甚至帮中国分裂匈奴,这与大单于想要恢复冒顿疆域,再造百蛮大国的野望不符。 于是单于打算改变继承规则,打破自五十年前开始,呼韩邪诸子相继做单于的规矩,断了老七知牙师的念想! “胡最重威望,这次若能拿下整个河南地,我封你做左贤王,便无人再敢有异议!” 九月,秋后马肥之际,乌达鞮侯参加完匈奴传统的蹛林大会后,便带着本部五千骑,又征其余小部落凑足五千骑,南下。 他们在胡汉朔方郡得到上万名被强征的胡汉兵卒加入,共计步骑两万余,于九月中旬杀入新秦中! “婿皇帝进攻东边的西河,吸引魏兵抵御。” 这所谓婿皇帝就是卢芳,胡汉得到匈奴支持,主要目标是夺取西河和更东边的代郡。 而贺兰山到祁连山之间的广大土地,则被卢芳“献”给了匈奴单于,夏五月的那次进攻,只是一次试探,现在才是全面战争的开始!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乌达鞮侯想起一直在匈奴老人中传唱的这歌,对没有文字的胡人而言,篝火边部族胡巫讲述的故事和歌谣,这就对昔日屈辱唯一的记忆。 “听说河南地是魏主起家之处。” “也该让第五伦,尝尝失去她的滋味了!” …… 故土,没错,在建章卫尉臧怒心中,新秦中相当于他的半个故乡。 虽然他只跟着第五伦在此地待了短短一年半,但这却是前半生为奴的臧怒第一次被当人,而非畜生看待的地方。 尤记得,他们的队伍还叫“第五营”,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金色的粟、麦应时成熟,新秦中人都在地里刈麦抢收。而臧怒等人就奉第五伦之命,守在烽燧上,头裹黄巾,提防那时盘踞在青铜峡的卢芳盗寇来扰。 在刈麦结束时,总有里中父老携壶提浆,过来犒劳第五营士卒,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和善的士卒和新朝王师相比。 臧怒从未得到如此多的敬意,他还在那个秋天收获了情爱,与一个当地女子看顺了眼。边塞少女豪迈,瞧着喜欢就大胆追求,与他在茂密的麦田里定了终身,臧怒只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他背上被撩人的麦穗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后来臧怒随第五伦渡河击胡,因表现卓著升了小官,便在黄河边成了亲,还是伯鱼司马替他缴了聘礼,做的证婚媒人。 时隔多年,他已经搬入北阙甲第,家中的女主人依然是妻,妻子总絮絮叨叨说,想不到臧怒这昔日的小行伍,居然会当上二千石的大官。一家人对魏王感恩戴德,她只偶尔在锦衣玉食时念及往日,感慨一句:“不知道故乡如何了?” 当夏天时,臧怒临危受命,被魏王遣至此地时,胡兵刚退不久,新秦中满目皆是一片狼藉。 他与妻子定情的麦田惨遭胡骑践踏,丈人家的里闾被烧成了白地,三亲六戚死了不少,见了臧怒后只哭个不停。当初让许多士卒集体成婚典礼的大河对岸,如今已尽是膻腥,几个县的百姓幸运的逃了归来,不幸的则被掳去草原,成了匈奴人的奴隶。 而曾经的猪突豨勇袍泽宣彪,为了掩护更多百姓转移,亲自留下断后,已命丧上河城,至今尸未归。 每每念及,总令人怒冲冠! 臧怒不善言辞,第五伦常说他是闷葫芦,名里虽然有个怒字,却不像同僚郑统那样性情外露。他心中难过归难过,只默默带着难民修好富平县城垣,加固县城周围一座座坞堡。等到秋八月时,竟与当年一样,脱了上衣,带头在地里弯腰刈粟,一个下午能收好几亩。 来自对岸几个县的难民,统统被征召入伍为民兵,魏王将老弱妇孺迁去渭北就食。如今的新秦中只剩下一群男人,有人戏称,四个月下来,瞧着头母马都觉得俊了。 “母羊岂不是更俊?”男人们只能靠荤段子来渡过慢慢长夜。 每个月都有驿车辎重从关中抵达,除却送来甲兵外,还有一些亲眷的信件。 臧怒这几年被第五伦夸“进步”,是军官扫盲夜校的先进分子,已经从文盲变得识字,甚至还能给妻家的亲戚念一念信。 一封封家书,告诉他们亲人安好,在渭北日子太平,不必担忧胡人袭扰,每逢节庆甚至还有面馍馍吃。 也有人叫屈:“祖辈亦是从关中迁来,如今不如让魏王将吾等全迁回去,好过在此担惊受怕啊。” 这种态度很快就遭到了北地都尉蒙泽的痛斥:“汝父、祖坟墓在此,就弃之不顾。留给胡虏糟践了?” 而蒙泽又肃然告知众人:“若是吾等弃了新秦中,胡虏就能追着杀到渭北去,汝等愿意自己逃得一时,却叫亲眷再度面对胡骑威胁?” “朝中不乏有人力主弃地,但魏王却念着新秦中的好,不肯抛舍,派了不少郎官兵卒来此,岂有客兵还愿意坚守,主人却要放弃庐井坟冢的道理?” 这番话让难民们稍稍安分,然而秋粮才入仓不久,烽烟自北方浑怀障升起,传至长城,最后再传到富平县视野之内,让臧怒不由握紧了拳头! “果然来了!” …… 匈奴秋后必然会再来,这是满朝文武的共识。 为了证明这点,早做准备,魏王还组织朝中士人翻阅汉时记录,寻找匈奴南下的时间。 说到这,就不得不提朝中的秘书郎班彪,此人虽然心中暗暗期盼天复大汉,可在面对华夷之辩时,班叔皮的屁股倒也不会坐错位置。他对史书如数家珍,短短一日,就从前朝记录中,选取了每次匈奴入塞的节点。 比如汉武帝在位期间,元光六年,“秋,匈奴数盗边,渔阳尤甚。”第二年,元朔元年,秋天,匈奴两万骑兵南下攻打辽阳、雁门等各郡,杀死辽西太守、掳走两千人口,在雁门郡也击败了汉军,杀死汉军将士千余人。元朔三年秋天,“匈奴又入雁门,杀略千余人。” 从文景到汉武,几乎每年秋天匈奴都要南下割韭菜,尤以九月中下旬为多,极其准时! 匈奴的游牧经济其实比农业还脆弱,一场雪灾旱灾,就能对畜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几年都恢复不了。劫掠农耕区遂成了他们保障生计的一部分,主要目的是抢夺粮食和人口,每逢至秋,长城内秋粮收获,匈奴也正好马肥弓劲,就会利用蹛(dai)林大会聚集各部,集合入塞南掠。 和夏天的试探性进攻不同,此番入寇,不再以胡汉杂兵为主,来的是正儿八经的匈奴骑从!由左谷蠡王亲自统帅,很快就绕过浑怀障,冲到了新秦中平原上! 然而这一次,因为预料到匈奴受限于习俗经济,难以更改的出兵时间,新秦中做足了准备。臧怒和蒙泽合作,短短数日内就完成了坚壁清野,人众和粮食,都集中到了环绕富平县城而建的秦渠、汉渠两道环渠之内。 这两道沟渠,犹如两道护城河,环绕富平县,当初在第五伦痛击友军时挥了重要作用,如今也成了此战的关键。 “汉渠之内,一共有大小坞堡十座,每个坞堡有一到三千人守备,屯三月之粮,互为犄角,皆由北地都尉蒙泽统领,以烽燧联络。” 这些坞堡或是当地大姓贡献,他们祖上从迁来后就生活在此,如今故土生死存亡,富人中有一溜烟跑去长安避难的胆小鬼,也有豪杰壮士选择留下来坚守,放开了坞堡,里闾百姓和徒附们就近涌入。 “秦渠之内,则只有富平县城,城中有两万人守备。” 这两万人除了富平居民外,多是黄河对面的难民,过去四个月里半农半兵的他们,已经悉数放了戈矛,甚至还有不少人披上了甲。 虽然训练日短略显生疏,尽管这次许多人头一次参加作战,但毕竟是边民,多少习些武技,看着城内人多,又有来自关中的将校指挥,勇气一点点被鼓舞。 “可莫要忘了,彼辈祖上本就是作为屯田兵,被迁到新秦中的。” 臧怒想起数月前,魏王定策时说过的话,让新秦中彻底军事化,是采用了汉朝晁错的《守边劝农疏》故计,国家以驻屯兵士务农,保证军粮自给。军队有警则战,无事则耕,既可省去转运徭役,又能巩固边疆国土。 几代人下来,这些移民变成了土著,熟悉边疆地理,再在交通要塞设立城邑坞堡“为中周虎落”,使边疆百姓能像父子一样守望相助、并肩作战。 此策实行百年,直到汉宣帝时彻底解决了匈奴问题,边塞守备遂渐渐松弛,数世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三代人和平下来,新秦中人竟已忘战,此乃前人之大幸,也是今人之不幸。 胡汉兵和上次一样,万余人将城池一角围困,匈奴大人则在外围观战,偶尔齐射一轮。城内众人也纷纷动作起来,或在城头持弓弩守备,或忙着运送石块砖瓦等物御敌。 看到这一幕,臧怒只想起当年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那时候,猪突豨勇进入新秦中,第五伦痛击友军后,成了本地当之无愧的小军阀,却要求臧怒他们“军民打成一片”,每顿餐饭前都要喊:“吾等衣食皆取之于民,故要当护民之兵,不得残害百姓。” 当时很多兵卒不理解,臧怒也懵然,只管守着军令,反正每天开饭前,第五伦在上头说这些话时,他也不管懂不懂,就带着大头兵们,往死里鼓掌鼓完才能吃饭啊! 直到今日,臧怒开始明白第五伦的那些话的含义。 “想守住新秦中,只靠几千兵卒如何能成?虏众而吾寡,难以相持,此秦末所以失河南地也。” “非得让本地百姓也悉数参与进来,全民皆兵,形势就变成了我众而虏寡!” 外头耀武扬威的匈奴骑,为虎作伥胡汉兵们根本不清楚,这一次,城内、坞堡中不再是惊慌失措的待宰羔羊,再度披上了先祖的甲,握紧了手中父辈的旗帜,变成了一群为了保卫家国的战士! 一向内敛的臧怒,在城头远眺胡虏两万大军悉数进入秦渠、汉渠这特殊的地形中间,目光中也迸出了战意。 “这次被围困的,可不是富平县。” …… 此番南下,所获寥寥无几,从浑怀障往南沿途百多里,野外连一个人都看不到。 汉渠、秦渠只是灌溉用渠,深度漫不过马腿,淌水便能轻易渡过,可一座座里闾空无一人,本地人带着粮食,全缩到了富平县城及坞堡中。 这让乌达鞮侯颇为郁闷,部下回禀抄掠无果后,他恼羞成怒。 “烧!” 当着新秦中人的面,将他们祖辈所居的乡土焚为灰烬,说不定能引些还有血性的人出来送死。 但县城和坞堡墙头的本地人只默默拄着矛,眼睁睁看着火蛇在村里肆虐,愤怒如同蓄水的堤坝等待决口的那一刻。 一策不成,乌达鞮侯让万余胡汉兵卒开始围攻最小的坞堡,打算各个击破。 “令一堡告急,诱其余各堡来援。” 乌达鞮侯猜测,新秦中兵卒不会过一万,且分散驻扎,躲在城池里奈何不得他们,但只要到了野外,面对骑射,就是单方面的杀戮! 围攻才一个下午,这计策就奏效了,入夜后,随着被围攻的坞堡以一敌十,开始燃放不知是何意的薪火,将各堡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的斥候回报,说有人出县城来援了! 但不等乌达鞮侯高兴多久,其余各处斥候也6续回来禀报: “沟渠之内,九座坞堡,多则两千,少则千余,也悉数杀出!” 喊杀声从县城及各坞堡方向响起,四万军民靠着坞堡望楼烽火指挥,或涌向两渠桥梁断路,或朝匈奴、胡汉军队杀来,这些声浪,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你们,被包围了!” 第409章 并州兵骑   围攻坞堡的胡汉将军,乃是五原太守随昱,据说是汉初功臣随何后代,手下足足有一万胡汉徒卒,征自朔方、五原等地,成分颇为混杂半数是汉时屯戍兵民的后代,另一半则是百年来6续降汉的塞外胡人。   汉武昭宣之世,这些降胡也曾对强盛的汉家产生过皈依者狂热,作为属国兵积极随汉将出塞,漠北之战、封狼居胥,乃至于五将军击匈奴,都有他们的身影,为汉军当向导前锋,用匈奴人熟悉的方式打击匈奴人。   可随着汉家衰败,给属国羌胡的好处没过去多了,而王莽更是以一己之力,用了一代人时间,让这些已近汉化的并州羌胡离心离德。   地位上,王莽将其视为“非我族类”,把属国部族长名义上的王侯纷纷降一级,普通人也被猾吏欺辱,驭之如奴。   王莽嘴上说要和匈奴决战,派了十二部二十万大军驻扎边塞,吃并州的喝并州的,并州人却陷入困境,每户几乎要养一个王师。   加上那几年朔方五原大旱,以至于民不聊生,屯戍兵的后代都反为流寇,更别说属国羌胡,索性加入了匈奴的队伍,调转马头,开始劫掠边郡,为匈奴当向导前锋。   等到胡汉建立后,他们确实是真的思念大汉,因为那些年日子好过。   但皈依者狂热却换了方向,变成对匈奴人的讨好,指望在劫掠时多分些粮食和奴婢。   而面对昔日同胞时,就变得穷凶极恶,这些半汉半胡的胡汉兵,比匈奴人更加残忍好杀,丝毫不顾同州情谊。今年夏初的美稷城之屠,匈奴人开了个头,胡汉兵则包揽了大多数罪恶。   按照魏王私底下的总结就是:“二鬼子比鬼子更可恨!”   但今日,在河南地嚣张了一整年的二鬼子假虏们,终于招致了剧烈的反击!   隆隆鼓点犹如四面八方的雷鸣,原本龟缩在坞堡中的新秦中军民,则如乌云中积蓄已久的骤雨般呼啸而出,朝胡汉营垒的火光拥去。   胡汉兵们已经习惯了有匈奴马队在背后撑腰时的横行无阻,一个个郡县在匈奴马蹄席卷下望风披靡,他们跟着打打顺风仗,颇为轻松,对今日的反击猝不及防。   只来得及匆匆列队,戈矛还乱糟糟时,以短兵为主的新秦中军民就压了过来,额头或臂膀上缠着白色、黄色的布带以做区别,火光映照着他们愤怒的眼睛,仿佛在喷射着烈焰!   北地都尉蒙泽手擎环刀,一马当先,直接朝胡汉兵卒头上劈去。   每一刀,都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   是时候让肆意毁坏家园的侵略者们,付出代价了!   ……   蒙泽带各坞堡军民与胡汉兵缠斗之际,臧怒所率的富平县主力,则直扑秦渠与汉渠间的匈奴大营!   汉时的晁错总结汉匈优劣: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   说白了就是在骑兵不足的情况下,不要与其在平阔旷野交战,富平县周围这两渠环绕,坞堡罗列的特殊地形,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是歼灭入侵者唯一的机会!   然而有马的匈奴人可比无马的胡汉兵机动灵活得多,等万余富平县军民气势汹汹冲到胡营时,只见到空空如也的毡帐和还没来得及熄灭的篝火,营外马蹄印杂乱,匈奴小王在短短时间内,就带着上万匈奴骑溜了。   “追!”   臧怒很焦急:“按照约定,各坞堡也会断桥加以阻拦,胡虏要越过汉渠才能逃出去,务必在渠边追上!”   “当年吾等随大王渡河击胡,便是在沟渠中交战,使胡虏马陷于泥沼中,失去机动,与之短兵相接,乱战之下,遂建奇功!”   然而两条腿终究还是不及四条腿,等臧怒带人气喘吁吁追至汉渠边时,只逮住了匈奴人断后的数百骑尾巴,将其困于沟渠中,而胡虏大部队,则抛弃了二鬼子胡汉兵,悉数彻至渠外旷野上,正在数里开外整队。   “卫尉,杀过去罢!”   经过一夜鏖战,已经激起血性的新秦中人纷纷请战,但臧怒却摇了摇头,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决不能以己之短,击胡之长,万万急不得。   他派遣几千人去支援蒙泽,目光却没法从匈奴军中的左谷蠡王旗上挪开。   “至于胡虏是走是留,得看耿将军何时能到!”   ……   “左谷蠡王”乌达鞮侯扶正了头上的胄,回过头,看着在汉渠内砍了几颗掉队匈奴人头颅,插在矛尖上挑起不断叫嚣的新秦中人,心有余悸。   他是万万没料到,如羊一般柔懦的中国之人,居然动了如此凶猛的反扑,且人数远他想象,难道新秦中每个男人都成了兵卒?   像被羊角顶到肚子的小狼,乌达鞮侯又是后怕,又感到羞怒交加。   但他也明白,在汉渠之内混战,根本无法挥匈奴人的长处,只能派遣骑队绕着外围侦查,看看是否有机会找到薄弱之处冲进去,将被困住的胡汉兵救回来。   匈奴的优势是马队且驰且射,需要良好的视野和光亮,乌达鞮侯不断望向东方,期待旭日早点升起。   然而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乌达鞮侯身边经验老道的骑从却皱起眉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年长的匈奴人遂跳下马,趴在地上附耳听了一会后,勃然色变。   它们来自东方,让地表微微震颤,让坐骑隐隐不安。   那是蹄声阵阵。   是千军万马!   而这时候,随着一阵阵惊呼,乌达鞮侯也能见到远处的来客了。   打头的是布在东面的百余骑匈奴斥候,他们正拼命加,躲避追赶,对方来得太快太急,竟连回报都来不及。   而其身后,荒原上的尘土在疯狂沸腾,千马奔腾,轻骑催动,明明只有三千,却走出了万骑的气势来!   他们在三里开外停下了脚步,为的耿弇勒马,将军身被玄色的甲胄,外裹赤红的绛袍,铁冑上缠着一抹黄巾,在新秦中,这是“第五营”的标志,看到它,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耿弇拔出了手中的百炼环刀,高高举过头顶,朝向西边,骑士们也纷纷照做,随着东方朝阳初升,三千把刀反射旭日,光耀夺目!   “今日,便是我‘并州兵骑’的战!”   ……   并州兵骑主要募缘边郡县被匈奴、胡汉祸害得家破人亡的流民加入,要求是身高七尺五寸以上,会骑马,步射,臂力得好。   若在中原内郡,这样的人百里挑一,可在上郡、西河边塞,十个男丁就却能找到一二人。   经过四个月加了马镫、高鞍的训练后,也好歹有点骑兵的模样。   而今日奉耿弇之命最先动冲锋的,则是一支名为“美稷少年”的骑从。他们人数上百,皆是美稷县屠城后逃到上郡的,为者就是当年骑竹马带着伴当骗并州牧郭伋果子吃的小家伙,如今长大成人。   美稷少年是耿弇麾下最勇锐的一批人,所求只有两个:一是早日收复故乡美稷县,二是能将战火引向朔方五原,乃至于匈奴腹地!   “过去骑竹马,如今骑真马!”   “他日打入匈奴,骑母马!”   美稷少年们担当的是雁翎阵喙部的角色,至离敌阵数百步时,催动战马,开始加!   而相较于并州兵骑,匈奴人的战术,与一百年、两百年前相比,没有丝毫进步。   匈奴在草原上的敌人,主要是乌桓,双方大规模交战之法,一般是组织千骑为一批次,轮番冲击上前施射,前队射完一轮后横向移动,让出位置,次队再进。若敌人遇箭溃乱,则直接冲将进去,用刀和短矛结束战斗。若敌人不乱,则反复驰射,同时设法包围,下马步射,一点点消耗。   但对于中国之骑如何打仗,几十年承平,匈奴人已经快忘了。   左谷蠡王乌达鞮侯记得,曾经在郅支单于麾下,参与过西域战事的年长老人说起过,汉骑作战,不喜欢驰射,反而像羌人那般,钟爱于近距离突触。   果不其然,今日遭遇敌骑后,乌达鞮侯只见对面大旗轻轻摇动,先派出了千余骑,结成雁翎阵,至数百步左右时,非但不减,反而加向前!   乌达鞮侯也匆匆调度了两千骑上前阻拦,但对方直接顶着匈奴人的箭雨冲过来,挺矛直刺!   次实战,动作有些生疏,心情颇为激荡,但唯独不缺勇气!   匈奴见敌甲胄精良,立刻四散而开,但仍有人规避不及,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前排,使得只来得及射了两轮箭的胡骑人仰马翻。   而后排冲到的并州兵骑,所用则是环刀,挥舞着追逐散开的匈奴骑,近身缠斗在一起。   匈奴人弓箭太近距离来不及施射,只能抄起直刃与短矛交锋。   数千骑在田野上奔跑践踏,大地在震动,使得尘土飞扬,与塞北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小半块天空。敌我在呐喊,马鸣声如同雷鸣,每个人都奋力厮杀,或在马上相击,或失马后扭打在一起。   甲兵之利的优势便显现出来,匈奴人渐落下风。并州兵骑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两千匈奴人象是被绞碎的杂草,很快被分割开来,失去主人的马儿到处乱跑……   这一天,匈奴人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中国之人所支配的恐怖。   乌达鞮侯诧异地看着这一幕,他也瞧出了些许门道:“这群中国之骑,为何看上去骑术和胡人一样精湛,竟能一边催动战马,一边熟练操纵兵刃?”   要知道,即便是胡汉政权的兵卒,从小有机会骑马,也必须停下马匹,才能开弓射弩,有些骑术不好的,甚至要紧紧抱着马脖子,才能不在飞驰骋时掉下来,更别说在马上做出各种高难度的战术动作了。   似乎是马具有点古怪,但乌达鞮侯也顾不上想太多,靠着两千骑阻拦的时间,他已经让左右七千骑分为两翼,朝并州兵骑包抄过去。   他们毕竟有三倍的人数优势,只要保持距离勿要近身格斗,耗也能将敌人耗死,匈奴人马力没有太大损耗,但并州兵骑不同,即便是一人双马行进,从百里外至此,也颇为疲惫。   然而不等匈奴人从容展开,身后就响起了一阵喊杀与鼓点声!   被并州兵骑吸引目光许久的乌达鞮侯这才猛地回,想起身后的敌人。   却见他安排在后方断后的千余骑从,正狼狈从渠边撤回,身后则是数不清的新秦中军民,持着戈矛跨过沟渠,朝匈奴人围拢而来!   战场本就不宽,一旦腹背受敌,匈奴人连挥驰射长处的空间都没了。   乌达鞮侯算是明白了,这富平县特殊的两渠环绕地形,就是一个天然的陷阱,而他们过去一年太过顺利,骄横之下,自己跳了进来!   “撤!”   胡人之性,有利则进,不利则退,丝毫不觉得羞耻,祖先伊稚斜单于在漠北之战靠着六骡车逃生,乌达鞮侯的度也不慢,他下达了正确的命令,本部所余八千余骑催动马匹,抛弃被困在汉渠被的胡汉兵,朝北方撤去。   “来追吧。”左谷蠡王乌达鞮侯偏过头,斜眼看着身后的魏将大旗,一旦动追击,敌人步骑将完全脱节,而匈奴人就可以在自己擅长的运动战节奏里,一点点将并州兵骑消耗,击灭!   然而从始至终,耿弇一直待在将旗之下,利用背上插着小旗的斥候来回传递消息,调度着这场杀戳的,他在马上坐的笔直,背后赤色大氅下垂遮住了马身,象岿然不动的雕塑。   并州兵骑们跃跃欲试:“将军,追击么?”   “不。”   换了几年前,耿弇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拔出他的佩刀,让战马踏出惊雷,把所有敌人斩于马下!   但耿弇不能,他现在是坐镇中枢的主将,而不是轻骑奔袭的都尉,他需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判断敌人的意图,挥动帅旗,指挥部下从容应对。   一旦他选择错误,麾下刚刚成型的并州兵骑将会遭遇灭顶之灾,更何况奔袭一昼夜后,人马皆已疲敝不堪,并州兵骑追不上匈奴人。   他们是守护并州的坚盾,盾牌,就要有守而勿攻的觉悟,目前的并州兵骑,只能打防守反击,根本没有与匈奴人竟逐千里的资格。   “布骑从于北,提防匈奴人去而复返,其余人,去汉渠之内,协助新秦中军民全歼胡汉兵卒!”   “这些假虏,要统统杀戮,不接受投降!得让这群为虎作伥之辈,再也不敢踏上新秦中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