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监国》 第一章 杨柳岸晓风残月 落红岂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太澜江畔,两处高楼拔地而起,一处虽不高耸,却端得古拙雄浑,楼共八层,檐延六角,以象征八荒六合,陈旧的石料已经泛起黄色,与周围的青砖碧瓦极不相称,此楼屹立此地的时间似乎比曾经的大虞王朝还要悠久;而另一处,却是飞檐雕兽,从外看去,镂花雀替精致非常,青砖碧瓦,与周围精致相容,却又高出太多。 大江楼与倚醉楼,一处只是文人的圣地,另一处却是三教九流共同的圣地。 一位青衣美娘,正与一位白衣公子从倚醉楼携手而出,谈笑间,走进了太澜江中一处不起眼的画舫之中。画舫悠悠向江中驶去,那位公子揽着青衣美娘的肩膀,忽然笑道:“都说天下高楼半出梧桐,之前还不信,如今真到了这梧桐邑,方知此言诚不欺我。” 那美娘掩口轻笑道:“魏公子说笑了,奴家虽然孤陋寡闻,也知道魏公子出身在相国之家,到没听说过相国有家眷在外生存,再说,梧桐邑是旧名了,如今已改作凤京。” “哈,一起兴,给忘了。” “早听说你们这些文人公子喜好把自己想做那孤苦无依的游子,奴家如今看来,倒真是诚不欺我。”青衣美娘说着,歪了歪脑袋,倒在白衣公子怀中,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肢,另一只手却摸向那不可描述的部位。 “公子,将入夜矣。良宵苦短,莫误了这大好时辰。”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道:“日头尚在,我看你是想早些打发了我,好再接位客人吧。那好,我便遂了你这小娘子的心愿,这就把你吃了。” 不知何时,方才摇桨的梢翁已经倚着船篷打起了瞌睡,这画舫却在江中有规律地摇动起来,足足一个时辰没有停下。 “公子” “嗯” 夜已深了,这青衣美娘整理好衣衫,离开了画舫,临走时还不忘给白衣公子一个遐想连篇的媚笑。可惜这个时候,公子已经失了兴致,见美娘回头,只是扔了一袋铜钱过去。 “冤家,我还稀罕你这点钱么?” “留着吃点宵夜吧。”白衣公子笑了笑,转头回到了船篷之内,正撞上老梢翁那张挤满了丑陋伤疤的脸。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们没完事儿的时候我就进来了。”老梢翁冷哼一声,一把拽过白衣公子的衣衽:“姓白的,你在这里冒充那丞相之孙魏击,已经足足两个月了,怎的还没把巨子交代的事情办好?” 白衣公子没有挣扎,只是用着同样冰冷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扮作梢翁的亡国奴,用一种略带嘲弄的语气道:“梧桐邑三十万户,比你那天衍四十九城如何?秦戈,你活够了,我可没有。” 被唤作秦戈的梢翁刚要反驳,几声咕咕的鸽叫从船外传来。秦戈放开了白衣公子的衣衽,小心翼翼的探出头去,确定四下无人,太澜江上其他周舸距离都比较远,才一把将落在船篷上的鸽子抓紧蓬里。 取下鸽腿上的密信,秦戈咧嘴一笑:“白墨,那魏击已经听说了你办的那些荒唐事,明儿个就要跑来倚醉楼打假了,你悠着点。” 白墨也咧了咧嘴,只是那笑容已经比哭还难看。 要说这凤京城里哪位公子最是风流,放在以前,街坊邻里,爱嚼碎嘴子的大姑娘小媳妇,肯定异口同声的回答,定然是城北徐公子无疑了。可近来据说常住倚醉楼里寻欢作乐的“魏击”,却突然开始声名鹊起。 让倚醉楼里最红的头牌秦妲己养起来不说,还勾引了本来有望第一晚卖出天价的清倌人许若云,半个月之内,搞遍了倚醉楼上所有能道出姓名的红牌人物,还仗着丞相孙儿的身份一个铜板没付,甚至有许多倌人都表示,嘿,魏公子的过夜钱,我们代缴了。 甚至还有其他青楼里有些身份的姑娘偷偷来访,只为能蹭一首魏公子的诗词,好给自己提提身价,也看看这魏公子是否真如传说中那样风流倜傥,一柱销魂。 日积月累,终于这名气传到了日理万机的魏丞相府中,起初魏丞相并未在意,魏击是他最欣赏的孙子之一,向来为人刚正,一直在府中埋头苦读,魏丞相只当是下人嚼嚼舌根,在打断了六个家丁的腿之后,下人们还是众口一词,都说咱家公子的名声已经人尽皆知了,魏丞相才想亲自向孙儿问个明白。 说巧不巧,这魏击虽然在人前想来表现得刚正非常,却终究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一阳初动没处泻火的虎狼之年,看金瓶儿看得正在兴起处,一回头猛然发现,自己那位素来崇敬不已的爷爷已经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于是这位正牌魏击,整整半个月下不来床,这才有了方才秦戈口中说魏击要来打假的一幕。 “今晚我回驿馆住。” 白墨道。 秦戈一脚将白墨踹翻在地,只给了两个字:“不行。” 白墨哭丧着脸:“我不知道该干嘛。” 秦戈面无表情的扔给了他一张纸。 “都写在里面,明天你要是说错一个字,别怪秦某心狠手辣。” 白墨拾起了那张纸,狠狠地朝秦戈啐了一口唾沫,眨眼间,秦戈抽出了腰间短刀,向前一顶,那口唾沫便粘在了刀面上。 “你原先要是也这么厉害,大秦也不至于亡了。”白墨还是想乱一下秦戈的心神。 秦戈的心绪并未产生什么变化。 “做好你自己的事。” 夜已深了,倚醉楼上,白墨灵巧地躲开那些搂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又躲过因喝得太醉,顶着大肚子四处乱闯的富家翁,终于摸到了那道已经熟的不能再熟的房门。 白墨贴着门缝,侧耳听了听,里面十分安静,这才推门而进,一个窈窕非常的身影映入眼帘,欣长而雪白的脖颈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只是随意盘起,温柔如水的双眸,尖尖的小笔头和那美得难以形容的小嘴,让白墨立即恢复了一阳初动的状态。 秦妲己,倚醉楼上身价最高的女倌人,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公子,你来了。” “今夜的风好大。”白墨笑了笑,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妲己温婉地走上前来,褪下了白墨身上的云纹大氅,柔声道:“公子已经两日未来奴家这间陋室了呢,真是好生想念,又不敢主动去找你,怕坏了你的好事。负心人,说,是不是已经有了新欢,就不想要奴家了。” 白墨并未回答,只是故作高深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压低了声音,让那本来显得有些青涩的嗓音显得浑厚许多:“那夜凭栏。” 秦妲己接口道:“那夜月如钩。” “那夜与君相对。” “如水一双眸。公子,奴家记性好不好?”秦妲己笑着,扶白墨走到床头,白墨回头揽住秦妲己的腰肢,一下封住了秦妲己的红唇。 良久,唇分,白墨才坏笑道:“今夜,我倒要看美人这一双眸里,还能有多少水。” “坏死了” 此时的白墨,可一点也没有真魏击要来打假的压迫感。 那张纸伴着断断续续的清吟,轻飘飘地落在地上,里面没写一个字。 太澜江上,秦戈独自倚着船篷,有些颓然地望着那一轮明月,清辉洒在他的脸上,那些伤疤更令人毛骨悚然。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好端端的一个大秦,怎么就亡了?” 如果有酒,恐怕秦戈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末代秦王自刎而死,曾经不可一世的大臣们还没缓过劲儿来,口中还不敢置信的念叨着:“什么?大秦亡了?” 往前推不过二十年,秦国还是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国家,山东诸国皆畏秦师,视之为虎狼。大晋灭秦之后,由大虞朝建造,虞失九鼎后成为秦国新都的天衍四十九城便被付之一炬,一百五十年间,几代人的汗水就这样化为飞灰。 曾以为自己一定会顶着亡国奴身份,苟且生存并死去的秦戈,正是在最难以忍受的日子里遇到了墨家巨子,墨翟,那个不知道已经传承了几代的名字。 很快,秦戈因为出众的武艺和果断的性格,成为墨家的重要人物,主导着这次名为“屠龙”的行动。 只是这一代墨翟不知发了什么疯,非要让白墨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加入这个计划,还成了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如果出了什么差池,不管巨子怎么说,我一定要亲手宰了那小子。” 秦戈对此人简直恨得牙根痒痒。 刚刚做完活塞运动的白墨猛地打了个喷嚏,衣衫凌乱的秦妲己赶紧扶住自己心爱的阿郎,柔声道:“公子,是受了风寒么?” 白墨擦了擦鼻子,悻悻笑道:“好像是有点。” 次日一早,一名脚踩皂靴,头顶青布帽的小厮挺着胸脯闯进了这间雅室,语气略带桀骜:“魏公子!啊不,假的那个魏击,出来,我家公子有礼物相送。” “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白墨帮身旁的佳人盖好被子,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一头撞上了已经被小厮摆在眼前的金匣。 “这是战书。”小厮道:“我家公子说了,一定要亲手宰了你。” 第二章 尘封事一次回眸 北轩三年,春。 倚醉楼已被来自丞相府的三百名家丁围得水泄不通,第一层的散席上的客人被尽数赶出,真正的魏击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处不起眼的散席上,被周围的家丁簇拥着,手中把玩着一根青碧色的玉如意,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不怒自威,颇有些王孙公子的风范气度。 丞相魏无忌的孙子,在京城里也是顶尖的王孙公子,如今居然被人顶着自己的名头寻花问柳,足足两个月,是可忍,孰不可忍?魏击故作冷静,实际上如果有人仔细观察此时的魏击,会发现他把玩着玉如意的那双手都被气得发抖了。 “纵将此人千刀万剐,不能解某心头之恨!”魏击恨恨地低语道,只是话刚说完,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妇人带着一群怒容满面的姑娘和护院,从楼上鱼贯而下,勾枪斧钺,宝镜银钗,仿佛都被这群人当成了兵器,紧紧攥在手里。 为首的老妇人正是倚醉楼的老鸨子,凤京城里最著名的皮条客,蓉姨。 “哟,这是哪儿来的膏粱子弟,排场不小啊!” 蓉姨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当,除了头发白了些个,与那些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一般无二,只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风月场里独有的那一股狐气,刚说一句镇场子的话,一瞧见这来踢馆子的小哥实在俊俏,又开始卖弄起风情:“诶哟,这位公子,一个人坐在散席上,也不怕着凉了,赶紧随老身上楼,老身一定亲自给公子暖暖身子” “怎么跟我们家公子说话呢?” 几个随从刚要上前冲撞,魏击摆了摆手,示意几人退下,彬彬有礼道:“在下魏击,今日来此只为解决些私事,无意冒犯,还请这位老妈妈不要阻挠才好。” 蓉姨定睛一看,怪道:“魏击魏公子正在楼上休憩,不知阁下是哪一位魏击?还是只是名字相同?” “委鬼魏,二山击,魏国公无忌正是家祖。” 魏击话音刚落,却听蓉姨身旁的一位姑娘嘲讽道:“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冒充我家魏公子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瞧你那德行,跟我们家魏公子都没法比呀。” “就是就是!” “魏公子比你俊俏多了!” 倚醉楼上的莺莺燕燕们七嘴八舌的嘲讽起来,聒噪非常,魏击的那些下人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实在是差了点,根本无从插嘴,即使说了出来,也一瞬间便被淹没在姑娘们的唾沫里了。 魏击将手中玉如意往桌上一摔,愤然道:“你们这群聋子瞎子,是不是非要魏某调我魏国甲士前来,屠了你这倚醉楼,才相信我便是魏击?” 大晋皇帝明令,异姓不封王,可是天下初定之时,实在拿不出那么多合格的人做流官,而那些也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们,对于恢复分封制度的呼声极大,两难之下,还是分封了不少公侯出去,丞相魏无忌自二十岁时便已在晋国为相,大晋统一天下,自然少不了一个公爵的爵位,魏国封地之大小,邑民之多寡,除了几个封了王的皇子皇孙之外,也仅次于那位扫灭虞姓诸侯的柱国大将军了。 只是方才魏击的威胁还是有一半吹牛的成分,大晋皇帝虽然保留了诸侯的兵权,却也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诸侯之兵太过自由,出了限兵令外,还有限土令,诸侯兵甲若无皇帝调令,不得出封邑一步,私自出兵者视为叛乱。 丞相府中五百护院,其实也不过是一群家丁而已,当然不排除有一部分根本是退下来的魏国老兵,皇帝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会容忍他们在京城里搞出“屠了倚醉楼”这种规模的血案。 蓉姨听了魏击的恐吓,还真吓了一跳,不过风月场里待人接物的经验让她很快从容下来,在最亲信的姑娘耳旁低语了几句,便开始与这位自称魏击的公子寒暄起来,随她下楼的姑娘们也缠住了魏击的家丁,以拖延时间。 很快,一个还穿着中衣的公子,懒洋洋的在一群姑娘的簇拥下从楼上下来,一瞧见散席中被蓉姨纠缠不休的魏击,忽然朗声笑道:“诶!这不是魏公子吗?早就听人说你开了窍,在这倚醉楼里风流许久,我还纳闷怎么没在这见过你,嘿,这回终于让我瞧见了,你这不声不响的,怎么就开了窍了呢?” 魏击一抬头,看那跟自己搭话的公子还是个熟人。 “韩毅,别来无恙啊。” 那只穿了中衣的年轻人抿嘴笑了笑,冲魏击作了一揖:“守宫丞韩毅,拜见守宫令大人。” 说罢,从簇拥着他的莺莺燕燕中走出来,对蓉姨道:“你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不快见过我家大人。” 这时蓉姨才终于确定,眼前这位才是正品魏公子,可是,之前那位呢?要知道,倚醉楼之所以容忍了秦妲己说要“养下魏公子”的狂言,并且容忍底下姑娘免费接待这位贵客,可全是因为他这“丞相孙儿”的名头啊。 蓉姨赶紧轻轻地自抽两个嘴巴,悻悻道:“是老身眼拙,冲撞公子了,万望恕罪。” “无妨。”魏击摆了摆手,“让那个冒充魏某的鼠辈出来应战即可。” “是,老身这就安排下人把那鼠辈‘请’下来。”蓉姨咬牙道。 与此同时,秦妲己房中。 秦妲己端坐窗前,看着心爱的阿郎正抱着一只金匣又扣又咬,蹙着眉头,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魏公子,这金匣,可是有什么机关不成?” “什么金匣,”白墨啐了口夹着金粉的唾沫,恨声道:“太抠门了这人,居然是镀金的。以后你若是在这房里接了姓魏的,可别给他好脸子看,这人,抠着呢。” “可是公子呀你不就姓魏么?” “这个嘛”白墨只是随便回了一句,倏然间从怀中掏出了一支小刀,也不知从哪来的,就往那金匣上刮了起来,片刻间,那之前还金光闪烁的匣子,已经露出了铁皮,只有几个犄角旮旯的部分还能看出金色。 白墨撕了一片衣角,小心翼翼地把金粉裹住,塞回怀中,刚要回头跟秦妲己说声“有缘再见”,却见秦妲己眸光清冷,已将剪刀的刀刃架在了白墨的脖子上。 白墨苦笑一声,道:“被你发现了?” “你根本不叫魏击,对不对?” 秦妲己的语气中,再没有往日的温婉与风情。 “在下白墨,范阳人士,只为出来混口饭吃,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秦妲己的眉头越蹙越紧,渐渐变得有些狰狞,牙齿的撞击声连白墨都能听见了,“我现在恨不得亲手宰了你!” “别动不动就想宰人,很血腥的。”白墨摇了摇头,倏然间反身抓住了秦妲己的胳膊,向内一转,啪嗒一声,秦妲己手中的剪刀便落在地上。 “秦妲己,我看咱们俩还有点感情,不如就此逃出生天,远走高飞如何?” “呸!谁要跟你远走高飞?我可是要嫁给王孙公子的女人!” “那对不住了。” 一个手刀,秦妲己身形一软,倒在地上,白墨也顾不得把这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的女人放回床上,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白墨摇了摇头,扒住窗沿,翻过窗子,落在了窗外的青瓦上,赶紧匍匐下来。 很快,踹门的声音从耳边响起,白墨屏住呼吸,争取不发出任何声音。 “人呢?搜!快给我搜!”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窗外呢?他说不定跳下去了!” 糟糕! 白墨猫着腰,踩着小碎步,赶紧往另一侧跑去,这倚醉楼共有四檐,俯视下来是正方形,只要跑到另一边,那些家丁再看窗外便看不到他了。 幸亏白墨对逃跑技术还是比较在行的,那些家丁打开窗户时,白墨已经成功隐蔽了身形,可惜,造化弄人,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子打开窗子,要往外搭衣服,正好看见了正扒着墙角观察敌情的白墨。 “那鼠辈在这里!” 非常熟悉的声音,正是昨天傍晚与白墨在画舫中数度销魂的女子,小红! “真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啊!” 白墨可不想真的从五层高楼上跳下去摔死。 他赶紧又打开了一个窗子,闪身翻了进去,正好压倒了窗内之人。 白墨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定睛一看,相貌平庸得很,他没有任何印象,那女子呜呜着,好像要说什么,白墨冷声道:“有什么话快说,小爷没时间陪你啰嗦!” 那女子还是呜呜着,只是用手指了指白墨正捂着她嘴巴的手。 白墨试着将手挪开,那女子赶紧低声道:“公子随我来!” 自己人? 果然,那女子起身后,打开了一道暗门。 “这是蓉姨关押不听话的姑娘的地方,现在里面没人,可以躲躲。” “你叫什么?” “小绿公子肯定不记得我,一般有一群人围着你的时候,我都在最外面” “白某记下了,若有来日,一定报答!” 白墨赶紧钻进了那处暗道。 随着小绿关上入口,里面变得漆黑一片。 “可我该怎么出去?” 白墨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摸着黑一直往前走,终于,前面出现了一道光,然后便看到一个还染着蜡烛的囚室里,关押着一个只穿着中衣的女子,那女子肌肤被烛光照得泛黄,看不出是否白皙,只是那张温柔如水的脸,让白墨有了些印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蠢猪” 女子笑了笑,嗓音有些沙哑,她抬起手来,伸向白墨,好像想叫白墨拉住她的手,白墨扫了一眼,那纤长的玉指上,有着无数丑陋结痂的伤口,让他想起了秦戈的脸。 平日里脸上挤满笑容的蓉姨,居然这么狠 白墨走上前去,端详着囚室外的铁锁,仿佛在找方法将它打开。 那女子却笑道:“蠢猪,别试了打不开的。” 的确,锁芯已被铁水浇筑死了。 “姑娘为何叫白某蠢猪?我们可曾相识?” 还没等那女子回答,几声刺耳的叫嚷传进了白墨耳朵。 “那鼠辈就在里面!” “贱人,看你做的好事,如果找不到他,惹怒魏公子,你等着瞧吧!” 白墨收回心绪,强自笑了笑,对那女子道:“我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个地方居然还有私刑的传统,如有一日白某有能力改变这一切,让这个世界回归文明,会回来救你的。” “风紧,扯呼!” 第三章 携君子胜游十里 继续往深处行去,目所能及处,又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白墨摸着墙根,心中暗道:“坏了,之前还是应该找地方出去才好,不该听了那小娘子的话躲进这里,这下被人包了饺子了。” 追击队伍的暄闹声越来越近,白墨咬着牙,忽然向反方向跑去,那是正对着追击队伍的方向! “白某身负绝学,从你们这群家丁手下逃出生天,还不是易如反掌!” 白墨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那毅然决然的神情仿佛他当下便要战死沙场一般。很快,白墨接近了那支由家丁和老鸨龟/公们组成的缉拿大队,他们也发现了白墨,正要一股脑冲上去捉拿此獠,血战个八百回合,却见白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上嘟囔着:“各位大哥大姐,在下真的不是故意冒充魏击魏公子的。墨家,墨家你们听说过吗?都是他们逼我这么干的!我本人对魏公子的敬仰可是如连绵江水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拾!” “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吧!你这瘪三,连句奉承的话都说不好,没用的东西。”为首的家丁扶额,无奈道:“兄弟们,注意点,千万别打死了。” 随着几声难听到极致的尖叫声,家丁们的精神抖擞了,筋骨舒活了,这才拎着半死不活的白墨从暗道里走出去,一直拎到在楼下苦等的魏击面前。 魏击看见这人,已经被打得不成样子,蓬头垢面,脸肿如猪,实在想不出是如何混出个风流公子名头的,一下子让魏击失去了“决出谁是真正的魏击”的兴致,心不在焉道:“拖出去,埋了吧。真是扫兴。” 家丁们连声应诺,可惜还没来得及下手,那本来半死不活的白墨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里又是一层散席,一溜烟似的冲了出去,只留下还愣着不知所措的家丁们,和顾不得王孙气度,一脸怒火的魏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通知巡城金吾,有暴徒企图行刺本公子,现下正在城内逃窜,迅速堵截,以免伤及无辜!” “诺!” 家丁们得令,赶紧跑出倚醉楼,有的继续去追那个依稀还能看到身影的白衣郎,有的去找巡城金吾传令去了。 片刻后,巡城金吾蜂拥而至,虽然魏击并没有权力调动他们,可是魏击的祖父毕竟是当朝丞相,他叫人的理由又是有歹徒行刺,可以视为报案者,为了给丞相留下好印象,金吾令立即决定出动最多人手。 这些金吾们可是凶名在外,虽然是正规军编制,却主要用来进行治安任务,所以吸收了很多社会闲散人员,平日里可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以破坏京师气象为由勒索摊贩更是家常便饭,使得来不及反应的摊贩们直接弃摊逃跑,又引来群众哄抢他们遗落的物品,一时间,倚醉楼外鸡飞狗跳,前来哄抢物品的民众与金吾们挤在一起,正好给了白墨逃走的时间。 倚醉楼顶,一个满脸疤痕的中年人抱肩而立,远远望着倚醉楼下的混乱,一脸无奈。 片刻后,一只肉掌扒着瓦边,爬上一人,这人肌肉暴起,脸上只有一个刀疤,从额头直到下颌,本该凶相毕露,然而他的脸上却一直挂着傻笑,还流着哈喇子,让人看了不仅不觉得可怕,反而还觉得此人好欺负。 秦戈对壮汉招了招手,壮汉几个健步便走到了秦戈身前,说了句:“饿。” 秦戈更加无奈了,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肉饼,扔给壮汉,然后徐徐说道:“诱犬失败了,计划有变,改为刺犬,老楚,你去传令吧。” 被秦戈称为老楚的壮汉嘴里叼着肉饼,含糊地应了一句“唔知道了”,便退了下去,几下子跳下了倚醉楼,到最后一层没站稳,直接摔了下去,估计即使以他的体格,也会断几根骨头。 秦戈愣了会儿,终于叹道:“什么时候,我墨者的队伍里,混进了这么多这种人!这墨家,怕是要完了!” “白墨如果刺犬依然失败,我不仅会亲手宰了你,还会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秦戈恨恨的想。 “屠龙”大计,虽说秦戈这里是主导,墨子却也不会完全交由他这一条线完成。精心编制的暗网已在这凤京城里悄然成型,几个重要的种子已经种了下去,那些不重要的,也在逐步安排到位。 “北冥真肃,即使这个计划最终要十年之后才能真正完成,我也要亲眼看到你身死魂消,家族绝灭!” 秦戈直呼着当今天子名讳,额头上的青筋已然暴起。 与此同时。 鼻青脸肿的白墨已经跑出了凤京城,由于这个年代传令基本靠人力,他逃到城门口时,通缉他的命令还没能下达到这里,所以轻轻松松地出了城。回头看那成为天下中心不过二三十年的城池,白墨心神摇曳,非常想就着此间光景即兴赋诗一首,可惜那些追打而来的家丁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白墨只好继续撒丫子逃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甩开了那些家丁,白墨松了口气,再看四周,已是一片野林,溪水声传入耳旁,白墨循着声音,发现了一条小溪,赶紧将被汗水洗刷的头颅撞进溪水之中。 “爽!” 死里逃生,白墨不由想起自己加入墨家之后的种种遭遇。 一开始,他确实感受到了那种“非攻兼爱”的氛围,组织里不管男女老少,对他都是亲切非常,而且他们会定期去寻找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予以援手,他亲眼看到了许多垂死挣扎,无钱治病人被墨家的医师治好后的那种感激之情,也看到过许多饿的要死的乞丐、难民在墨者们居住的地方得到了粮食和衣物,这种兼济天下的胸怀,让本来读着孔子的教诲长大的白墨也为之动容,心甘情愿的加入了儒家最大的竞争对手——墨家的怀抱里。 可是,慢慢的,白墨发现,与外界的俗世一样,这里也存在着各种勾心斗角,白墨对此并不过于反感,只是在心底念一句天下乌鸦一般黑而已,直到接触到了这个“屠龙”计划,他才发现,如今的墨家巨子,以及那些墨家的核心人士们,都以因诸国的破碎而变成的一群疯子。 如果是靠合纵连横的战争贩子纵横家,倒真有理由憎恨统一,毕竟统一让他们失去了价值和饭碗,不得不改投法家或儒家的怀抱,可这些墨者呢?天下统一,难道不是距离非攻兼爱更近了一步? “此墨如佛,入国灭国。难道是那些因他们拒绝战争,而被其他国家的车轮碾过的国家的惨剧,让他们心怀愧疚,于是要为这些国家报仇?” 白墨想了想,怎么都抓不住问题的重点。 “适应了十八年,我还是继续试着适应吧,这个混乱的世界。” 白墨又捧起一抔溪水,洗净了脸上的污垢,露出了那张俊逸却略显柔弱的脸。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马匹的嘶鸣,白墨回头一看,却是那位之前根本没看清样子的正牌魏击,正骑在马背上,冷冷看着自己。 马匹上的装具,铺着锦缎的马鞍,铸造着纹饰的马镫,还有那皮质笼头与缰绳,一样不少。 “北方边患,恐怕要开始了吧。”白墨低语了一句。 魏击俯视着这个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年轻人,喝道:“鼠辈!如果你现在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再诚心道歉,说不定我能饶了你!” “你可真温柔。”白墨笑了笑,安安静静的照着魏击的话,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有气无力地道:“魏公子,白某为人所迫,玷污了公子名声,现在给您赔礼道歉了,希望你能原谅我,就这样。” 魏击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是如此反应。 按之前从家丁和婢女们那里听来的故事,难道不该是寒门书生在这说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然后回去准备来日报仇吗? “头也磕了,歉也道了,你现在是不是该饶了我,让我走?” “鼠辈,你等会,让我想想!”魏击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这个动作在白墨眼里,觉得有些傻,然后魏击好像终于决定了什么,开口道:“好,我接受你的挑战,三十年后,我们殿陛之中,再争高下!” 白墨苦笑,看来眼前这个年轻公子还真的和墨家情报里说的一样,只是个被祖父严加管教的书呆子,估计之前的颐气指使和狂言,都是他模仿着各种故事演出来的。 “好好好,那就三十年后,殿陛之中,再分高下!”白墨站起来,挺直了腰杆,配合他说道:“不比谁官帽子大小,就比谁更会经世济民,谁最受百姓爱戴,如何?” “不错!如此最好,像个君子之约。” 魏击笑了,笑得很单纯干净,如果放在另一个时空,估计是个让妹子们疯狂的阳光欧巴。 白墨怔仲之间,忽然一声利箭破空之声传来。 “小心!” 白墨不顾危险,一脚踹在了马屁股上,那匹马一声嘶鸣,拔腿就跑。也幸亏这匹马跑得及时,它刚跑出没多远,一根利箭就已经插在地上,箭尾的羽毛还在不停打着颤。 那匹马受了惊,带着马背上的魏击跑远了,白墨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瘫倒在地。 “这孩子,看着像个好人啊,好好活下去吧。” 白墨嘟囔着,沉重的眼皮刚要合上,胸膛传来一阵重压,疼得他赶紧睁开眼睛,却见一名女子,背着箭袋,手持长弓,一只脚正踩在他的胸口。 “若云,轻点!” “姓白的,你坏了诱犬之计,现在又坏了刺犬之计,你会被巨子杀掉的!” “最想杀我的肯定是秦戈那个没有头脑的蠢材。”白墨试着坐起来,徐若云却完全没有移脚的打算,只得求饶道:“若云妹妹,好若云,饶了我吧。” “你给谁破瓜了?说!” “反正不是你,行了吧!”白墨继续讨饶。 “这还差不多。”许若云终于收脚,让白墨可以坐起来。“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说不定你死后,我可以让巨子为你平反。” “秦戈那个没脑子的家伙不懂,你也不懂?我一直以为你聪明些来着,对了,老楚呢?没跟你一起来?” “老楚跟我说完了秦戈的指令就睡着了。” “还好是你来了,刚才那一箭如果是老楚射的,估计那姓魏的小子活不下来。” “你是说我射艺不精咯?” “不敢!啊!!喔!!!” 一声长啸,激起纷飞雁。 纷飞雁后,游人三两,画桥十里。 第四章 丞相府食客三千(上) 船桨摇曳,一艘小巧玲珑的画舫,慢悠悠荡入江心。 满脸伤疤的秦戈抱臂倚在船篷外,许若云一身短打,盘坐船头,唇间横着一管竹笛,正吹着一曲悠扬的小曲儿。此情此景,若那位白衣公子出来,念几句有着古龙风情的对白,再发生点旖旎香艳的动人故事,便再完美不过了。 可惜,此时的白墨嘴里塞着肮脏的抹布,念不出任何对白,身子也被两个手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实在做不出什么旖旎香艳的举动。 一曲吹罢,许若云叹了口气,没有转头,只是自顾自说道:“刺犬依然失败,巨子若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呢。” 秦戈眯着眼睛,没有动弹,有些忿恨的嘀咕了一声:“拿姓白的狗头抵命便是。” “巨子曾经说过,咱们这里才是计划最重要的一环,这个差池,真的是他这一条命便能抵了?”许若云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秦戈睁开了眼。 “你有办法?” 许若云捋了捋自己的发丝,娇笑道:“我一介女流,哪想得出什么好办法,这姓白的倒是贼精得很,让他想想怎么补救吧。” “咱们原本的腹案已经跟他讲过那么多次,他还是一点没记住,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姑且听听吧,我擒他回来的时候,他可是一个劲说自己已经想好天衣无缝的计划了。” “那好。” 二人交谈之中,只听“噗通”一声,船尾处水花溅起,秦戈赶紧走进船篷,果然已经没有了白墨的身形,只剩一张脏得发臭的抹布,和散落在地上,瞧着孤苦伶仃的绳索。 “不好!” 秦戈身形一闪,便冲出船篷,跳进水里,没了踪影。 许若云又吹起了竹笛,悠扬的曲声萦绕江中,好个良辰美景。 片刻后,许若云只觉船身一摇,之后便有一张肉掌扒住了船沿。白墨拖着已经湿透的身子爬上了画舫,坐在许若云身边,大口呼吸着这个世界尚未被污染的新鲜空气。 “咳咳差点憋死我。” 白墨吐了几口水,许若云一脸嫌弃的挪了挪身子,离白墨远了些。 “你怎么才上来?” “秦戈在下面游了很久才往远处寻去,害得我提心吊胆的。” 白墨终于放松了下来,斜躺在船板上,嘴里念叨着:“银月良宵床上摇,风姿绰约小蛮腰。好怀念啊,那没羞没臊的两个月。” “刚过去一天,你就开始怀念了?”许若云嗤笑一声,拿竹笛敲了敲白墨的脑袋。“秦戈很快就会回来,我又不会划船,可救不了你。” “他想扒着船沿上来,我就一脚踹他下去,这厮还能从水里飞上来不成?” “这可说不准。”许若云放下竹笛,看了一眼远处夕阳所照下的斜晖,嗓音飘渺:“白墨,一起离开这里,如何?” “离开,你不怕那群疯子找到你么?你的老爹老娘还在他们手上吧?我爹妈都死了,不怕这个,就怕藏无可藏,被他们找到,之后肯定是被那个秦戈活活宰了。”白墨淡淡道:“我无法给你什么承诺。” “你接下来怎么办?” “看看是老楚先回来还是秦戈先回来,如果是秦戈先回来,我不介意跟他战上一场,就我一个人当然不够,需要你我二人合力,如果是老楚先回来,我务必让他帮我给巨子捎个话过去,就是我的计划,比秦戈这个不开窍的莽夫想的强多了。” 许若云想了想,道:“对付秦戈,恐怕我们两个联手都不够。你的武功我领教过,恐怕难敌秦戈一招。” “上手的当然是你,毕竟这个画舫不大,容不下三人之战,我负责在一边干扰他。”白墨嘴角一挑,定然是有奸计涌上心头:“他家里那些悲惨遭遇,我知道得可不少呢。” 二人商议好后,便开始盯着江面,等秦戈上来,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人,白墨打了个哈欠,道:“这秦戈不会淹死了吧?” “不会,他水性好得很。”许若云蹙起了眉头:“如果他不会来,情况更糟,咱们俩可都不会划船呀。” “等老楚吧,那傻子除了不会动脑子,别的什么都会。” 既然等不来秦戈,白墨干脆在床板上睡起了觉,也不管那一身白衣还湿漉漉的。许若云拿起了竹笛,刚刚放在唇边,又忽然放下。 秦戈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片太澜江上游了许久都没见到白墨的身影,便暗自揣测,白墨这厮一定又去哪座青楼胡混去了,靠他那一嘴行骗的本事,吃个霸王餐,来个霸王鸡,倒还真不算难。这样想着,秦戈靠自己习武多年的傲人耐力,游到岸上,正被四处游曳巡视的金吾们看到。 这些金吾并不能认得此人,架不住给他们领路的是倚醉楼上的姑娘,那位眼尖的姑娘一瞧,立马认出此人,大叫道:“他就是那个刺客的船夫!一定知道冒牌魏公子去处!” 有了之前的教训,这次金吾们警醒了许多,即刻安排人手驱散群众,并鸣号示警,秦戈眼见不妙,不敢反身跳回江里——在已备好弓箭的金吾们面前那么做,与自杀无异,于是,他只能靠着自己飞檐走壁的一身功夫,人远时大步远腿,被人堵截时辗转腾挪,期待能寻个隐蔽处躲藏起来。 可是,由于本案事关重大,涉及丞相家眷,甚至惊动了掌管城内治安的中尉大人,中尉大人从金吾们口中得知,这刺客身手敏捷,难以追捕,便紧急调动了一些江湖人士协助,秦戈这次便吃了这个亏,还没跑出城去,便被几个来自国雅派的内门弟子团团围住,无奈之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抓进凤京大牢。 这已经不是秦戈第一次被抓进牢房了,看着那些熟悉的刑具,秦戈心中冷笑。 “姓名。” 典狱官冷冷地道。 “秦戈。”秦戈并未隐瞒,反正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一旦他说出自己的真名,恐怕当今天子都会被惊动。 “哪儿人啊?” “咸阳的。” 典狱官看了一眼秦戈那挤满了疤痕的脸:“犯过不少事儿吧?” “未曾犯法。”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好人咯?哼,协助歹徒行刺丞相家眷,企图拘捕,还打伤了三个国雅派弟子,证据确凿,死刑跑不了了,不过念在案情还有诸多疑点,你若多招点什么,说不定能将功补过。” 秦戈咬紧牙关,忽然十分瘆人地狂笑了起来。 典狱终于露出了些怒容,高声道:“你笑什么!” “你信不信一会儿会有一个更大的官敲门。” “哦?” “他会夸奖你几句,但是会告诉你,要把我放了。” “笑话,这里的人,我说不放,就放不出去。” 典狱官当下便要喊一句“大刑伺候”,可这时却传来了一阵敲门声。不好的预感自典狱官心头升起,他立即命人先暂时将秦戈关押起来,整了整衣袍,走出这间审讯室,便看到了一个让他都不敢直视其面容的人物。 秦戈被放了出去,可自己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这可是京城最重要的暗线,是最后的保命手段,只能用一次,没想到竟然白白浪费在了这里。其他暗线跟这位比起来,不过是阿猫阿狗罢了。 恐怕巨子几天后便会收到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恩已还清,两不相欠。” “白墨,碎尸万段已经无法为你赎罪了,我一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此时的白墨,已经让老楚划船靠岸了。 “老楚,我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老楚傻笑着点了点头,好像怕白墨不相信,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那好,凭你的脚力,七天足够一个来回了吧?” 老楚继续傻笑点头。 白墨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的是从魏击呈放战书的匣子上刮下的金粉,塞进老楚掌中,叮嘱道:“饿了就用这东西买吃的,别死半路上。” 老楚还是傻笑点头,然后几步便从白墨眼前消失了。 白墨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许若云,发现许若云也正好在看他,这让许若云红了脸,赶紧歪过头去,不敢与白墨对视。 “若云姐姐,如果秦戈回来,你就跟他说一声,就说我已经按计划行事去了,老楚很快会带着巨子的新命令回来,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还有,”白墨看了一眼那华丽非常的倚醉楼,“在里面要小心,不要真叫什么人给吃了。” “好的。我等你来接我。”许若云声音很小,连自己也没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白墨点了点头。 他心中早有了打算。之前的计划,是用白墨败坏魏击名声,引这个一直在家埋头苦读的书生出来,好让他们有机会下手控制住此人,这样年纪的书生正是叛逆心思渐长之时,他们有信心让魏击改投墨家怀抱,为他们所用,成为丞相府中一个重要的暗线。当然如果计划失败,杀死魏击这个魏无忌最有前途的后人,也不算亏。 白墨却不想这么做。 “狡兔死,走狗烹,他们利用完了我,我又知道这么多秘密,说不定会被如何处置。不如我自己去做这根暗线,他们发现了我新的价值,就一定不敢轻举妄动了。” 巨子将会传达给秦戈的新命令,肯定写的是两条。 如白墨已成,则支持。 如白墨未成,则灭口。 “即使那匹马疯跑了一阵,这会儿也该回了丞相府,估计那份缉拿令已经撤销了。有了救魏击一命的交情,进入食客三千的丞相府,应该不难。” 白墨细细打着腹案,远处的天穹,已现出了鱼肚白。 第五章 丞相府食客三千(中) 午夜时分,魏击跌跌撞撞地回到丞相府时,他那匹由外藩进贡,又转手被皇帝赐给魏无忌,再被魏无忌转手送给魏击的白鳞宝马,已经不知去向,回来的只有魏击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脸上尽是污渍草屑。 守门的仪仗(晋礼,大夫仪仗八人守四门,宰相仪仗十二人守六门,国王仪仗十六人守八门,天子十二门,仪仗及卫戍无算)一瞧见相国大人的孙子终于平安归来,都暗中欣喜,这魏击平日里待人还算宽厚,常常给仪仗们发赏钱,若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面,未免不美;丞相府内的家丁们都出去寻人了,此时刚回来一小半,皆无所获,这两名仪仗首先发现公子归来,相国大人说不定还会再给他们加些赏钱。 瞧见公子归来,两名仪仗不顾困倦,一人扯开嗓门报喜道:“公子平安!公子平安!”另一人则赶紧搀扶住魏击,生怕公子晕倒在相府门口。 最先出来的居然不是家丁,而是健步如飞的宰相魏无忌,一群家丁小跑着跟在后面。这魏无忌已是花甲之年,为国尽忠了一辈子,身子骨依然硬朗,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肚腩,跑起来却胡须飘动,袖袍带风,让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家丁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魏无忌跑到相府门口,便看到了被仪仗搀扶着的魏击,瞧见他那一脸污泥和草屑,还有已经瘫软在仪仗身上的躯体,魏无忌滚下两行老泪,赶紧推开仪仗,亲自搀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动情道:“孙儿,受苦了!爷爷不是怪你,只是要让你警醒,不要真当了不务正业花花公子啊,你何必亲自去那肮脏的市井,寻贼人证明清白?你仔细跟爷爷说说,爷爷还不相信你么?” 魏击强自一笑,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撤了缉拿令,那厮不是贼人!” 要说这人的命运,和运气还真有不小的关联。 幸运的只要点儿对,就能轻松化险为夷,不幸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不定还会埋下祸根。此时正是典狱官审讯秦戈的时候,如果秦戈沉住气,那么他不需要动用凤京城里的暗线也能出来,毕竟缉拿令已经撤销,典狱官没理由再给他吃白食。 次日清晨,一架马车在距离相府还有百步距离时悠悠停下。 “公子,到了。” “公子,到了!” “公子!”马夫说了三声,车里的公子还是没有动静,当下便觉心里一突,这厮该不会为了不付账,跳车溜号了吧? 马夫赶紧掀开帘子,看见在车里呼呼大睡的白衣公子,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公子,前面再走百步就是丞相府了。” “啊啊?到了?这么快?” 白墨赶紧揉了揉眼睛,探出头来,四下一看,不满道:“这不还差几步呢么?再往前走走,丞相府门口下车。” “不行啊公子,丞相府门前已经停满了各位公卿大夫的车马,今天是开小朝会的日子,如果冲撞了哪位公卿,小的可担待不起。” 马夫赶紧向白衣公子解释,却听这位公子撇嘴道:“出息,你知道他们是公卿大夫,为何就断定我不是?听我的,丞相府门口下车,保你无事。” “这” “别废话,赶路。” “是。” 给钱的都是大爷,马夫也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一概只说是受这位白衣公子之命就是了。 白墨懒洋洋地倚着车厢,沉吟道:“我辈名士待价而沽,不摆摆架子怎么行?” 到了相府门口,果然如车夫所说,已经是车马云集,许多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蹲在门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白墨甚至看见了几个弓背无须的宦官,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扯着闲篇。 此时丞相府里开的是小朝会,当然这只是民间称谓,晋礼中叫做堂会,跟后世的“大会开完开小会”一样,主要是一些与新政令的相关者们在丞相府里,与丞相这位皇帝命令真正的统筹与执行之人商讨具体的执行方式。皇帝对这种行为是认可的,甚至写进了晋礼之中,作为一种正常的行政流程,今天就连丞相府外的巡城金吾也多了许多。毕竟今天要是在丞相府里出了什么刺客之类的,跟刺客跑进金銮殿也相差无几了。 马车刚才听到丞相府门口,便有几个巡城金吾警惕的围了过来,吓得马夫一身冷汗,连忙作揖道:“这位公子自称公卿,有什么问题几位军爷跟这位公子说吧。” 白墨在车里听了车夫这话,立即配合的踏出马车,一脸不屑的看着几位巡城金吾。这些金吾们很多都是曾经的社会闲散人员,看人的本领还是有些的,一瞧这位公子皮肤白皙,一双剑眉下生着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举止气度,还真有点王孙公子的样子,当下不敢太过嚣张,只是例行问道:“公子有无官印在身,可否带了笏板?” “都没带,魏丞相有个乖孙叫魏击的,他认得我,赶紧让那小子出来迎接本公子。本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向丞相禀告的,耽误了大事,你们有几个头能砍?” 金吾们一脸唯唯诺诺的应诺而退,看得车夫一阵紧张,赶紧施礼道:“小老儿眼拙,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海涵。这个,小老儿还想再接几位客人,便先行告退” 白墨哈哈一笑,打断了车夫:“不是你眼拙,是这些金吾太笨,没瞧出来我是诓他们的。老人家,莫急,等那魏击出来迎接再走不迟。” 车夫只当白墨是和魏击交好的其他高干子弟,拂了他的面子恐怕不妥,但冒充官佐可是不小的罪过,一时间告退也不是,留着还心慌,已然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魏击及时出现了,两个青衣青帽的家丁搀扶着他,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让白墨捂嘴笑了几声,不过白墨也不敢太过托大,也迎了上去,搀住魏击手臂,语重心长道:“经此一劫,魏兄瞧着成熟稳重了许多啊。” “哪里哪里,昨日承蒙阁下相救,还未请教阁下姓名,如今又官居何职?”魏击正要作揖,离开了两个小厮的搀扶,当下便要倒在地上,小厮见状赶紧搀起了魏击。 白墨尴尬了下,赶紧正了正神色:“在下姓白名墨,范阳人士,如今暂未入仕,还是一介庶人。” “范阳”魏击想了想,“燕国旧地,距凤京不下二千里,阁下一路远来,魏某定然不会怠慢。” “来人,领白公子到客房休憩,我先去禀告家祖,随后便至。” 白墨被几个闻讯而至的小厮领进了相府,车夫如蒙大赦,赶紧驾车跑了。 相府之内,隔断极多,壁垒森严,目所能及的高大楼阁急剧土木之盛,白墨仿佛进入了一个迷宫一般,还没走多远,就已经被绕得记不起出门的路径了。 穿过一扇偏门,前头豁然开朗,有花有池,这春季正是花期,阵阵花香传入白墨口鼻,沁人心脾,池中微波荡漾,正中心还有个小亭,以索桥相连,丘壑假山,如同一方小世界。可惜的是石路并不多,很多地方还是湿泥小径,不过即使这样,还是别有一番风味。 在范阳的时候,白墨至多见过北地士族的高门大院,这座相府既有北地士族占地宽阔的特点,又像南方一样精致非凡,着实让白墨眼前一亮。 然而,这只不过是有着小皇宫之称的相府的冰山一角而已。 又走了好一阵,才进了一处风格雅致的别院之中,小厮将白墨领到屋门后,躬身道:“此处乃是鱼龙堂,内有笔墨纸砚、刀枪剑戟,公子可在这里休憩一阵,如需饮食,与下人说一声便好。” “鱼龙堂这名字可不像什么待客之地啊。”白墨稍稍思忖,摆了摆手,示意小厮离开。 白墨走进鱼龙堂中,果如小厮所言,里面简直像个库房一样,森严有序的陈列着许多物品,文房四宝、十八般兵器不说,正中间还有一架造型精致的编钟,不远处陈列着琴筝箫笛等各式乐器。 既然要待价而沽,这面子戏便要做足。 白墨随手抄起一架古琴,弹了弹,估计是放久了没人动的缘故,音色略浊,但已超出白墨要求太多,白墨学琴时,用的是最廉价的木琴,不跑调就是万幸,无法奢求音色,这回接触了高端点的玩意儿,白墨真有点跃跃欲试,当下抱琴盘坐,弹下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高妙清远,白墨也少有的真真静下心来,细心弹奏,甚至弹到后来已不能说这是一曲高山流水,只是白墨随心按下琴弦,随心弹奏而已了。 魏击拄着拐杖,站在鱼龙堂口,静静的看着房中沉浸在琴声里的白墨,微微一笑。 “名士风流,理应如此。此人文艺上乘,只是不知器量见识,又该如何?” 与此同时,白墨也翘起了嘴角。 “鱼龙堂里,鱼已上钩,龙,又在何处?” 第六章 丞相府食客三千(下) 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脱脱像个大小姐一样宅在家里的魏击魏公子,这回可是结结实实被白墨一身名士风流给震慑住了。魏击安下心神,仔细寻觅自己曾读过的那些经史子集里的帝王将相收买人心的手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隐约想起了一个伯牙子期的典故,赶紧正色道:“涓涓潺潺如流水,跌跌宕宕若山峦,阁下弹得一手好琴。” “君心与吾心同。”白墨笑了笑,起身作了一揖:“白某平生得遇知音如魏公子,可谓一大乐事。” 魏击还礼道:“荣幸之至。魏某得遇良才如白公子,亦是一大乐事。” “客气客气,魏公子一表人才,又是将相之后,前途必是不可限量。” “哪里哪里,白公子风流俊逸,乃是金玉良材,看将来高阁,必有白公子立足之地。” 二人寒暄着,又互相吹捧了几句,迟迟不肯切入正题,白墨也不急躁,既然是钓鱼,自己首先不能乱了阵脚。 魏击毕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雏儿,没说几句便按耐不住,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动到白墨跟前,一把抓住白墨双手,诚恳道:“相府求贤若渴,白公子若不嫌弃,便在相府住下,明天我便托父兄给公子活动个差事出来,公子意下如何?” 对于魏击的地位来说,他现在态度已经不能用礼贤下士形容了,简直是一种对自己身份的作贱,白墨也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态度,心下便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晋朝官制,丞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基本上皇帝要管的,丞相都能管管,想要飞黄腾达,来相府混口饭吃的人必然不少,不至于像魏击说的那样“求贤若渴”吧? 要搁一般人受宰相孙儿如此礼遇,甚至一见面就许诺下官职,恐怕已经恨不得为相府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了,可白墨的脸皮总是比一般人要厚的,此情此景,他还是矜持道:“魏兄稍安勿躁,白某尚无入仕之心,恐怕要辜负魏兄的好意了。” “这阁下可是觉得相府池塘太小,养不下你这尾大鱼?” 对方既然给足了面子,白墨也不好太过敷衍,正色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白某见魏公子可谓良主,然魏公子毕竟不是魏丞相,丞相如何,白某尚不知晓。” “既然如此,堂会结束之后,魏某便带公子去见家祖。” “有劳了。” 说实话,刚才白墨没有直接答应魏击,而是选择搪塞过去,还有一个疑虑,那就是不知道招揽自己到底是魏无忌的意思还是魏击自己的主张,他在魏击面前摆摆名士风流,钓到这尾小鱼,只是想以这尾小鱼作饵引得大鱼出动而已,并不是想直接便拿尾小鱼佐酒。 魏击方才将白墨比作大鱼,却不知在这位神秘兮兮的白公子心里,自己才是那捉杆钓鱼的渔翁。让白墨做鱼,池塘再大,他肯定也不乐意去的。 魏击离去之后,白墨有些无聊,便在这鱼龙堂里四处闲逛,逛累了便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歇息,再招来几个婢女给他揉肩捶腿,好不自在。 白墨从婢女手中接过酒杯,细细抿了一口,啧啧道:“他年我若为丞相,不知会是怎样光景?” 话刚说完,白墨又垂下眉去,沮丧道:“这酒太浊,这地儿太腌臜,这床板太硬,这春天还有些热了,唉,作了丞相,也是一样。” 白墨向天一指,也不管周围那些婢女们听到他狂言后的疑惑与惶恐,高声喊道:“十八年,白某天天都想日日你这贼老天!” 轰隆一声,白日惊雷。 丞相魏无忌瞅了瞅天色,屏退左右,只有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干老头还站在丞相身边,手中捧着一本小册子。 魏无忌道:“此人可否入了风流十二品?” 那干瘦老头摇了摇头:“并无此人姓名。” “我那孙子也不知受了什么蛊惑,非要让老夫亲自接见他。” “只是这两个月来,魏击少爷的名字,从第十二品末尾,直接升到了第六品中游。” 魏无忌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要下雨了,让他去翠屏堂等我。对了,叫上魏文魏武。” 干瘦老头躬身应诺,即便告退。 翠屏堂,最先到的是两个中年人,一人文士装扮,步履虚浮,一把折扇十分随意的别在腰间,另一人头戴武弁,身披甲胄,腰间悬着一柄八面剑,神色庄严,举止动作一丝不苟。 这二人便是魏家下一代的顶梁柱,魏无忌嫡子,治粟内史魏文和忠武将军魏武,前者位列九卿,后者官职在军中不上不下,一半是个虚职。若循旧例,下一代丞相会是韩家子弟,轮不到他魏家头上,魏文已经位列九卿,升迁无望,又不相信皇帝会拿他魏家开刀,所以身在朝中的魏文一直以来都是尸餐素位,反倒不如在军中任职的弟弟勤勉。 魏文一进翠屏堂,发现里面只有些家丁婢女在做清扫,并无其他人物,立即怒道:“这叫白墨的庶人,未免太不把丞相府放在眼里,是谁给了他熊心豹子胆,竟敢如此托大?” 魏武一言不发,只是寻了个位置默默坐下。 魏文嘲讽道:“你那儿子倒是请了个好客人。” “吾儿俯城(魏击的字)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人。”魏武皱了皱眉,心中实在不喜魏文的言语作风,奈何魏文毕竟是嫡长子,魏武即使打心底看不起这位兄长,也必须执弟礼,只得好言安抚道:“兄长稍安勿躁。” 魏文直接坐在上首,抿了口婢女早已泡好的清茶,摇头道:“不是我说你,弟弟呀,你儿子还是该好好管教管教,让他长点心眼,别让狐朋狗友们骗了。这回他找来这个什么白公子,人没见到,谱儿还挺大,居然让咱爹亲自来见,忒也不识趣了些。” 魏武淡淡道:“良材难觅,如今的丞相府,已经不是当年了。” “笑话,我丞相府食客三千,个顶个都是一时雄杰,弟弟你身在军伍,已经不懂新形势了。” 魏武端起了茶杯,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又默然放下。魏文瞧了一眼在自己心里木讷非常的弟弟,顿觉无趣,也不再言语。 “硕鼠啖砖,清谈误国;肉食者鄙,不足远谋!来来来,这壶有酒,去去去,哪处风流?金银锦帛何足贵,直须满饮八百杯!啊杯!” 一刻钟过去了,终于,一个醉醺醺的身影出现在了翠屏堂口,手提酒壶,嘴里唱着毫无曲调可言的歌谣,身形摇晃着走了进来。 魏文啧啧道:“果然如我所料,这就是个没有甚真才实学的浪荡子罢了。咱们为他摆这么大阵仗,传出去恐怕要让老韩家和老赵家笑掉大牙了。” 魏武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眸光冷冽的打量着这位醉醺醺的白衣少年,心中暗忖,如果此人真的只是个如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自己一定要将此人一剑解决了,莫叫父亲对魏击产生什么意见才好。 白墨抄起酒壶,又喝了一大口,这才往堂上看去,瞧见了两位中年人,口中轻笑:“将相足俱,可以上朝了!” “大胆!”魏文立即高声呵斥。 这声呵斥把白墨惊出了一身冷汗,表面上却还是满不在乎,胡乱接口道:“这位丞相有何冤屈,草民为你做主啊?” 魏武也开始觉得这人举止作为太不像话,一手已经摸上了剑柄。 “魏文魏武,好好坐着。” 魏无忌阔步走来,身边还跟着那位干瘦老头。 老头在魏无忌身边,低声道:“狷狂之气,在风流品上可是加分项。看来这位白公子对裴行俭那老匹夫的喜好摸得还挺准的。” “世人皆知裴行俭曾骂王秋水器识不佳,永不可能位列第一,如若为官至多当个县令,便觉得裴行俭喜欢那种庄重木讷的书生,真是大错特错。”魏无忌呵呵一笑,“这老匹夫说一套做一套,可真是害惨了不少人呐。” 老头也跟着笑了笑,却不再议论。 魏无忌坐上了主位,中气十足道:“无忌年老体衰,来得晚了,还请白公子海涵呐。” 白墨也知道正主来了,不好继续托大,躬身道:“草民白墨,参见丞相,丞相这个千岁” “念你背井离乡两千里而来,不懂京城规矩,老夫不与你计较过多,免礼吧。”魏无忌摆了摆手,丞相府食客三千,尽是异人,其中还有些连华夏语言都说不通顺的蛮子,早就习惯了无视礼节。 白墨却道:“草民乃是儒生,不敢免礼。丞相千岁。” 说罢,一拜三叩首。 魏无忌皱了皱眉,这般做派,却真有些不讨喜了。这时却听白墨道:“草民来时听闻,今年时令诡谲,这才春季便发了大水,还是去年久旱无雨的北方,难民们四处逃窜,如今已然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不知朝堂诸公,可有良策?” 魏无忌道:“有何良策,发粮救济便是,只是如今” 魏无忌指了指魏文:“这小子跟我要的粮食太多,朝廷一时间拿不出来,此事便僵在了这里。” “白某听闻丞相府食客三千,不知这三千位一时豪杰,又有何良策?” “丞相府食客三千?”魏无忌冷哼一声,“丞相府尸客三千才对!” 第七章 丞相府尸客三千 次日早朝,魏无忌呈上赈灾九策,满朝公卿第一次无人反对,念毕即过。 其策一,赈济分批次报审发放,由重至轻,由远及近。 其策二,未受灾地黔首加捐灾税,由各地士绅带头认缴。 (念至其策二时,文武略有嘘声,丞相默然,片刻之后,即转怒为喜。盖因士绅所捐之粮,皆可作嘉奖,完璧而归。黔首之粮,士绅七而赈只三矣。) 其策三,近河灾民,以工代赈。 其策四 魏无忌早朝归来后,立刻将白墨安排进了春秋馆(即相府豢养食客之地),以客礼待之。 春秋馆里,白墨又过上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成天不是喝酒便是找些其他食客聊天下棋,抑或溜出去寻花问柳。不知怎的,白墨献策之后,反而觉得丞相冷落了他,极少召见,魏击这小子倒是来这里跑得挺勤。 待的时间长了,白墨渐渐开始明白魏无忌为什么能说出“丞相府尸客三千”这话,早知道丞相府这么好进,白墨之前也不用摆劳什子风流名士的派头,还差点让魏武给一剑杀了。 基本上,只要你认识字,就可以进丞相府。 不认识?没关系,有一技之长也行,哪怕只是长得奇葩了点。 白墨可是在丞相府里见到不少畸形儿了,长了三条腿的,四条胳膊的,俩脑袋一个身子的,简直应有尽有,还有几个深眉广目的胡人,整天无所事事的到处闲逛,当然,在他们眼里,白墨也是个天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家伙。 不过之前在针尖上跳舞铤而走险,甚至真的给丞相谋划了个良策上去,也是有好处的,虽然都是食客,待遇可大不一样,白墨现在不仅能在相府吃白食,还顿顿酒肉管够,按月领赏钱,每天有外快(魏击孝敬的),跟其他食客比起来,简直是神仙一样的逍遥日子。 如果没有墨家,那些如跗骨之蛆一般纠缠白墨的家伙,他真的很想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这天,白墨刚从茅房里出来,皱着眉揉着肚子,裤腰带还没系好,忽然一个黑衣人便从墙那头翻过来,看那身形,定是个女的无疑,白墨赶紧捂住要害,紧张道:“你你你要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北宫西厢第六探花,白墨,好久不见。”那黑衣人冷冷地道:“巨子让我代他问声好。” “冷玉烟,怎么是你,来的人为什么不是老楚?让若云来也行啊。” “老楚受伤了,若云”黑衣人恨声道:“你还好意思提她?你居然还敢提她?” 白墨仿佛头上被浇下一桶凉水,顿时浑身不是滋味,试探道:“若云不会真被谁给破了吧?” “这倒没有,若云被撤职了,现在正在村子里待审。” “没破就好,”白墨长舒了一口气,“巨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拿她怎样的。” 冷玉烟嗤笑道:“你有面子?” “好好好,我没面子,”白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我有智商,我有价值,为了更好的控制我,必须要抓到我什么把柄,于是跟我‘可能’有染的若云便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白墨继续道:“咱们这位巨子呀,精着呢。我更好奇的是,是谁有那个能耐,居然打伤了老楚?” “你没必要知道。”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这里可是茅房,待会儿说不定就来个光着屁股的大汉,瞧你这身段,你就不怕被我俩一块吃了?” 冷玉烟黑衣黑罩面,看不见面容,但是可以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杀机,转瞬即逝。 “我来只是告诉你,秦戈依然是你的上级,你要听他指挥,我是你们新的‘藕丝’,将会为你们传递消息。” “我已经看到你成为许若云第二的那一天了。” “你说什么?” “没有。”白墨赶紧摇头,一把拽住了冷玉烟的衣服,无奈道:“你不会穿点正常的衣服进来?这般模样,叫人看见就真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虽然本来就不清白吧。对了,冷玉烟,你当藕丝可以,千万不要打白某藕条儿的主意,不然,你会舒坦死的。” “白墨!你不要欺人太甚!”冷玉烟刹那之间短刀出袖,横在了白墨颈项之上。 白墨无奈道:“我突然明白为啥跟我搭档的女子都爱跟我拌嘴了,我这嘴,是有点欠。行了,冷玉烟,正事要紧,不要因私废公,现在我在这里身份正常,你回去换身衣服,光明正大的来找我,嗯,就说是我媳妇就行了。” “你这种人也配自称儒生?”冷玉烟不屑道。 白墨摇了摇头:“你也说了是自称,我觉得自己是就好了。” “赈灾九策是你提的?” “是又如何?” “你若为臣,必是奸臣。” 白墨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却真的有些无奈了,无奈之中,还带着些许怅惘:“不然呢,让那些灾民们等着这帮公卿们吵吵出个结果么?” 白墨摊了摊手:“你说我是奸臣,那我就是吧。” “哼,今日酉时,到春秋馆外接我。” “欧克” “欧什么?” “我说的是可以。” “没时间听你鬼扯,我走了。” 冷玉烟逾墙而走,留下白墨一个人皱眉思索。这时却听一声粗犷的怒吼:“不拉屎就别堵门!滚开!” 白墨悻悻然离开了这里。 春秋馆中,几个畸形儿正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其中还有个人有四只手,划拳划得可以以一敌三了,还有几个书生打扮的人,在墙上写着些狗屁不通的诗词涂鸦。 丞相府尸客三千。 丞相大人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白墨捡起了一截草根,掉在嘴里,晃晃悠悠的向自己住处走去,嘴中不清不楚的念叨着自己曾经写下的诗句:“一刹轻尘起,一时哽在喉。才删凄楚地,又别使君头。人物难依旧,风姿却自由。于归明媚里叼草看春秋” 他环视着占地极广,曾以名士极多名震宇内的春秋馆,微微一笑。 下午申时,白墨打着哈欠走出了春秋馆,无聊的看着来往行人,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摆脱墨家的控制。许若云,能救还是得救,毕竟也算有些交情,却万万不能为此折损了自己;冷玉烟,曾经跟自己接触并不是很多,只知道她也是北宫的,不知道是哪个偏房第几号,这不是住处,而是墨家对他们这些特殊人员的编号,他们的身份可能和细作差不多,这年头还没有特工人员的概念。 白墨无聊的思忖着,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眸光清冷的美娘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让白墨有些意乱情迷。 “大侄子!想死你了!这么阔了都不跟家里说一声?” “姑娘你是” “我是你姑妈吕烟烟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出袖,抵住了白墨后背,两人看似是久别之后来个亲人间的拥抱,实际上却说暗藏杀机,白墨耳边,响起了这女子瘆人的呓语:“我是冷玉烟,你赶紧带我进去。” “是”白墨赶紧对守门的家丁说道:“这是我家姑妈,春秋馆是可以来探亲的吧?” 家丁懒洋洋的摆了摆手,甚至懒得说句话。 白墨飞快的说了句:“谢了”,便急忙拉着冷玉烟进了春秋馆。 春秋馆和丞相府一样,里面隔断极多,像个迷宫,房屋却大多极其简陋,有些甚至还是两百年前四君子时代所修建的,白墨的房子在里面已经算是第一流水平的了,至少是近来修的,里面铺设了地板,屏风、书桌等家具用品,也没有任何缩水,甚至有几方砚台还是价值连城的珍品,都是魏击孝敬过来的,当然,这几方砚台白墨都舍不得用,只是摆着看的。 “你打个地铺吧,我睡床上。明天早晨装作出去买菜,去找秦戈要新指令,如果不是丞相或丞相家人召见,你不要乱跑。”冷玉烟叮嘱道:“这回可能有大任务。” “我刚来,水还没蹚熟,你明天跟秦戈说说,大任务就别接了吧。”白墨连忙讨饶。 冷玉烟哼了一声,懒得再搭理他,直接把那一床被褥扔到地上,又从自己的行礼中拿出了新的被褥铺好。 白墨看着这一切,恨不得直接找丞相举报了这群乱臣贼子。 “我先出去溜个弯,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白墨丢下一句话便走出了房间,走到了春秋馆正中心的院落里。这是一处演武场,几个壮汉正在这里耍着石锁,这是白墨在春秋馆里少有的不用付钱就能体会的娱乐项目。这几个壮汉的石锁,耍的可真是太菜了。 “哎哟!” “大哥,你咋地了?” “没事没事,就断了一根。” 看着这些家伙手忙脚乱的把石锁移开,白墨终于心情愉悦的笑了笑,自己的快乐果然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上啊,“哈哈哈” “小子,你笑啥!” 白墨赶紧噤声,悻然道:“几位大哥,我是夸你们耍得好耍得妙呢!继续继续!” 第八章 莽山上钓誉沽名 即使白墨好言讨饶,还是被那两个没有受伤的汉子给教训了一顿,刚消肿没几天的脸颊再次一处红一处紫,一身白衣尽是泥土,风度全无,简直没眼看了。这事儿也没法跟魏击诉苦,不然自己风流名士的形象也得打个折扣,这时节人皆注重仪表爱惜身体,何曾见过隔三差五便挨一顿揍的“名士”? 白墨回了住处,瞧见床上端坐的冷玉烟,便想跟她唠唠嗑,不料刚摸上床边,还没张嘴,便被冷玉烟抄起鞋底抽肿了嘴巴,还附赠了一声:“滚。” 白墨只好畏畏缩缩地打好地铺,十分颓废地往上一躺,生无可恋道:“我大概是个废人了。” “废人也得执行任务,睡觉。” 一时无语,天色渐暗,皎洁的月光缓缓透进窗里。 白墨瞪着眼睛,歪过头看着窗外的月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好像没有。他感觉自己的心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像是个永远打不开的黑匣,外人绝无可能领会到他所思所想究竟如何。 “只在史书上,闲来涂几句,留与后人猜吧。” 白墨收了心神,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几声鸡鸣过后,冷玉烟便洗漱完毕,拿着篮子假装出去买菜了。春秋馆实际上戒备并不森严,四君子的时代已经成了历史,现在的春秋馆更像个善堂,收拢着来自天下各地的鸡鸣狗盗之辈,如果不是魏家要坚持从四君子时代开始留下的传统,这里恐怕早就被挪作他用了。所以冷玉烟的进出并未受到什么阻挠,她之前煞有介事的潜入春秋馆,还让白墨给她编造个合理的身份,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当然,万事都是小心为妙,冷玉烟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其实她和白墨算错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魏无忌的权柄势力。在他们眼中,身处帝国中枢,权柄显赫的魏无忌身边,理所应当的聚拢着大晋皇朝的英才,三千食客所在的春秋馆,也应该能人辈出,戒备森严才对。 二十年前或许如此,二十年后,早已时移世易,墨家决定“屠龙”的时间并不太长,凤京的情报网还接触不到太高层面的东西,所以才有了之前控制魏击的计划,以期能够更加接近帝国中枢。 冷玉烟见到了秦戈。 现在秦戈的身份业已不再个老梢翁,而是成了一个自称从边军退役后经商起家,来帝都购置产业的外地豪绅,但由于产业购置的具体事项还没有谈好,所以只能暂且在驿馆之中歇脚。 墨家北宫又出动了一批探花,加深了对帝都的渗透,由于其中几个加入墨家以前就有些身份,所以秦戈的经费顿时充裕了起来,终于可以扮些舒坦点的身份了。 “秦戈,北宫西厢第六探花白墨已就位,镇宅第二探花冷玉烟,听候差遣。” 冷玉烟说着,低下头,行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礼节。 在一片草席上正襟危坐的秦戈摇了摇头,轻声道:“在凤京城中,只说适合你身份的话,如无必要,切勿自报家门。行了,你的来意我很清楚。” 秦戈说着,扔给了冷玉烟一张白纸。 “阅后即焚。” 冷玉烟将白纸卷好收入袖中,对秦戈点了点头。 “对了,”冷玉烟刚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秦戈沙哑的声音:“带着老楚一起,以后老楚改叫大傻,是白墨范阳老家派来服侍的仆役。” 冷玉烟转回身来,蹙眉道:“巨子信不过我?” “非也,京城险恶,带上老楚,毕竟可以多一分安全。巨子对你和白墨,可是寄予厚望呢。”在提到“白墨”二字时,秦戈的牙齿咯咯作响。 “诺。” 冷玉烟回来之后,白墨的住所又多了一位住客,老楚,现在新的称呼应该是大傻,挺合他那生着一身腱子肉却只会嘿嘿傻笑的气质。 白墨盯着大傻的身子,如果把嘴角的哈喇子忽略掉,那真是横竖怎么看都顺眼,白墨也开始学着大傻,拖着腮帮子一直傻笑。 冷玉烟在一张纸上刷了一遍米汤,然后便将那张忽然显露出字迹的纸张扔进了灶膛,对傻笑着的白墨说道:“老楚大傻可是最后的保命手段,轻易不可动用。” “知道知道,让我自己先欣赏会儿不行吗,这可是真正的大杀器。” 大傻听了这话,脸上居然红了一下,立即让白墨失去了“欣赏”的念头,收敛心神,正色道:“秦戈那儿传什么命令下来啦?” “巨子有命,叫你着手积攒名望,参与今年的科举,从这条路晋为官佐。” “这里也有科举?” 冷玉烟挑了挑眉,奇怪道:“你知道什么是科举?” “我不知道,你给我讲讲。” 白墨凑到冷玉烟身前,一脸求知欲很浓厚的样子,却被她无情的推到一边。 冷玉烟淡淡道:“巨子在这封密信中也是语焉不详,只是说叫你着手积攒名望。” 白墨心中暗想,科举可是考试,又不是九品中正制,要名望有什么用?这个世界确实有一套类似九品中正的评价方式,那就是十二风流品、十二杀伐品与十二谲云品,分别记录有名有姓的文武良才及江湖异人,朝廷若有什么用人需求,常从其中捡取。 看来巨子本人对科举此事的情报掌握得也并不太多,只知道朝廷是要招人了。 但是,如果白墨现在想进入朝堂,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魏无忌巴不得赶紧在朝廷中安排一个有些本事的“自己人”,巨子非要自己参加科举,这其中应该藏着些玄机,只是自己手上的情报太少,实在分析不出什么来。 参与科举最重要的可不是名望,不过既然墨子在书信中说了,按他说的做便是,到时候出了问题就是他命令不对。这时节积攒名望要干的那些事,可都是白墨的毕生爱好啊,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干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些经费支持,对于根本没把墨家当成自己人的白墨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那行,从现在起我就要着手积攒名望了,嗯,十二风流品中,在科举之前进入三品以内,应该不算难事。” 冷玉烟嗤笑道:“大言不惭。” “是不是大言不惭,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冷玉烟,这个任务主要是由我来完成,我应该有权调动你吧?” “冷玉烟谨遵号令。” “那行,现在你就调动全部手中可用的资源,在十日之内编纂个‘胭脂谱儿’出来,入谱人物仅限京城女子,排名次序要综合参考长相、身条和名声三大要素,编纂完成之后,先把原件给我过目,之后再谈刊印的事儿。” 冷玉烟打了个寒颤,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你要做什么?” 白墨抽出腰间折扇,扇面一开,只见正面书“天上天下共有风流千百段皆为我事”,反面写“书古书今没有娇娘一两个逃出掌心”,扇骨刻“沽名祖师”。 “当然是,积、攒、名、望、啦!” 于是乎,冷玉烟开始四处打听家长里短,采访了无数媒婆媒汉,她手下仅有的几名探花也跟着一起,开始着手编纂“胭脂谱儿”,尽一切可能,从凤京城三十万户居民中挑选出百余位可以入谱之人,力求精准,绝不遗漏。 白墨也没有闲着,他立即给魏击修书一封(即使春秋馆就在丞相府后),让他联络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以及一切可以联络上的风流名士,三天后去凤京城外的住莽山中,开办第一届“莽山诗会”。 积攒名望,其实最好是去稷下学社所设立的天人辩场,可惜白墨并非那种自认辩才无碍的人,生怕到了那里露了怯,而且天人辩场的辩题并不是时时都有,只好先麻烦魏击联络朋友举办个小型活动,就当试水了。 魏击接到书信后(只隔了一刻钟),着即回信,欣然应允。 三日之后,住莽山。 半山腰处,阳光明媚,人来人往,只是来往之人大半眼神游离,根本心不在焉,因为这些人都是丞相府的食客们,魏击似乎也知道自己天天宅在家里,社交圈子并不大,根本联络不了多少人过来,所以临时命令这些食客过来凑数,真正的好友及赏脸来参加诗会的名士,只有寥寥二十几人。 这下白墨反倒放心了,他还怕来得人多了,真混进来什么高手。 按他在书信上写下的暗示,其实只叫食客们过来都行,估计魏击想得太单纯,没有看懂,当然这也不能怪魏击,魏击心里的白墨可是真名士,怎么可能在意别人抢他风头?所以他尽可能叫来了些确有才学的人来参加,还为此动用私房钱,许诺了种种好处。 白墨看着几个刚刚跟魏击打过招呼的白胡子老头,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忽然间心里有些忐忑,万一装x不成反被x,那可如何是好? 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境地下,第一届“莽山诗会”开始了。 第九章 中有石墨宁自死 住莽山上,真正的文人雅士们已在清溪之边铺上草席,各个盘膝坐定。 此处有溪水涓涓流淌,又在青山空谷之中,不远处,还有一座不知何人修筑的小亭,凡在此处之人,无论鸿儒白丁,都会情不自禁的心生雅意,白墨将莽山诗会的地点选在这里,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白墨一手抓着酒壶,一手摇着折扇,斜倚在草席之上,双目微阖。老楚坐在白墨身旁,手中拿着一个大号的酒葫芦,傻笑一会儿便喝一口酒。一位翩翩公子配上一位举止乖张的异人,这名士范更足了。 “白兄,可否借酒壶一用?” 魏击走到白墨身边,盘膝坐下,温言道:“有些口渴。” 白墨没有睁眼,随手一扔酒壶,便落在魏击怀中,魏击拿起酒壶喝了一口,看了看天色,问道:“时候不早,可以开始了吧?” “莫急。” 白墨摇了几下折扇:“总得酝酿一下,这些文人名士们才有得发挥。公子,还是再去找几个瞧着有些学问的人寒暄寒暄,对公子今后造势取名,都是有些妙处的。” 这诗会一事,说是要交流所学互相印证,其实来的人也都知道,这是一场沽名盛会,白墨打算在这场盛会中沽得名声,却也知道x不能都叫一个人装了,如果其他人都只是当个观众而已,他们回去后未必会再提此事,只有所有人都能沾得名声,此次诗会才会真的在京城的文人圈子里传播开来,成为佳话,也只有如此,白墨才可能在这场诗会中造起名声。 所以,白墨打算给他们些时间琢磨点应景的诗词出来,待会儿就成了他们即兴而为,给这次诗会再增添些雅意,何乐而不为? 魏击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正色道:“魏某其实并非欲求名利。” “大学有云,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是说作为君子,理应为其志而尽其所能,不管魏公子所求如何,借人传名略造其势,无伤大雅。魏公子是否觉得白某有些功利,不屑与白某为伍了?” 白墨睁开眼睛,直直盯着魏击的眸子,言语之中,已经露出了些许锋芒。 魏击并不在意白墨习惯性的狷狂,只是正色道:“三十年之约,只要白兄莫忘,魏击便不会怀疑什么。” “这是一定的,你等着输吧,哈哈哈!”白墨连笑三声,之后一把从魏击手中夺回酒壶,灌了几口。 与此同时,白墨不远处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拼席而坐,本来口中一直聊着经史子集,听白墨笑声之后,忽然有一中年文士低声说道:“诸君可否见过此人?那魏击何故在其面前唯唯诺诺?” 一位老者冷哼一声,道:“列为可还记得那尸丞相魏无忌所呈的赈灾九策疏?” “怎么不记得?据传此九策并非魏无忌所作,乃是他门下的一位年轻智囊所想,九策一出,各地哗然,边塞诗人陆楷还作诗抨击,说‘赈灾九策一时出,无灾无难亦成骨’。水患不过叫北方几处城池家破人亡,这九策,可叫举国百姓家破人亡了啊。”说话的年轻文士啧啧笑了两声,讥笑道:“尸丞相有三千尸客,终于出了个有能耐的,一次造就三百万浮尸。唉,奸人当道啊。” “啧啧,可不就是。我等清流名士,一身铁骨铮铮,如今却碍于其势参与此会,世态炎凉,颇感无奈。”那中年文士连声附和。 “可不能叫这等奸人太过嚣张。”年轻文士道:“此次诗会,定有即兴赋诗一节,咱们何不现在便就着这好山好水,作诗几首,互相斧正,待须即兴赋诗之时,便拿出来落落那奸人的面子。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正合吾意!” “此言甚善。” 几人商议之后,便展开纸笔,各自涂鸦起来。 远处,有一青衫寒士,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皮肤略黑,其貌不扬,坐在那里无人问津,只顾在一旁自饮自酌。只是瞧此人神情,却怡然自若,并不因无人问津而沮丧。摆在他面前的糙纸上,也只是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楷书小字:“有山,有水,有亭,有酒,快哉。” 白墨看似双目微阖,只是在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其实他一直用余光扫视着周遭诸人的动态。见方才下笔不辍的几个人已经停下动作,闭目养神起来,他知道火候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便喊了魏击一声,道:“魏兄,可以开始了。” 魏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吩咐身边小厮,叫之前早已做好准备的乐班奏起曲子,在这曲声之中,魏击环视诸人,朗声说道:“诸君,此时此际,魏某不惭鄙陋,居于诸贤人达者之间,诚惶诚恐,幸有山水相佐,名士相聚,仙音雅乐,萦绕四野。魏某已备好饮食美人,以启诸君雅兴,还望诸君不嫌寡淡,可以在此互传诗词文宝,成就乐事。” 语毕,两队衣着朴素的美人端着食盒有序而入,各自坐在一位名士身边,举止端庄,眉目含情,即使方才对魏击与白墨颇有微词的几位文士,也都欣然笑纳,即刻与诸美人调笑起来。 之后,魏击看了一眼白墨,后者则对他点了点头,于是魏击又道:“诸君,于此良辰美景之中,何不玩个游戏,为诗斗酒,以传佳话?” 为诗斗酒,斗酒为诗,这可是此时文人的四大爱好,当下便有人问道:“怎么个玩法?” 白墨适时而立,先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作了一揖,以示敬过诸人,然后说道:“各位请看,那食盒是否像一叶扁舟?” “是有些像。” “诸君可以将酒杯盛满美酒,放入食盒之中,再将食盒放进溪水,此盒在谁面前停下,便由谁作诗一首,作不出来,那便自罚三杯,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说罢,白墨从小厮手中取过纸笔,匆匆写下八个大字:“莽山诗会,曲水流觞”,然后用一根木棍支起,立于席间。 一位泰然自若的老者抚须道:“好意境。” 白墨对那位老者含笑点头,之后端起自己的食盒,直接酒壶放于其上,食盒入溪,果如一叶扁舟飘荡而下。 说巧不巧,这食盒正好在方才说话那位老者身前打了个转,便搁浅于滩上。老者抚须一笑,跃跃欲试地站了起来,对白墨道:“不知小友姓甚名谁?” “在下白墨,字子殊,范阳人士,说与老先生知晓。” “哈哈,凤京北去两千里,才到范阳,小友辛苦。老夫孟惑,赏脸的都称呼一声草庐先生,这酒太多,老夫可是怎也喝不下的,这便献丑了。”说罢,这自称为孟惑的老先生半是歌声半是吟道:“几岁旧庐秋,池央忘看荷。山临人近罕,寺月满高阁。踏草声轻步,寒蝉嚷重锣。年少空回味,何事算蹉跎?” 白墨击掌赞叹:“山临人近罕,寺月满高阁。此联虽不甚工,其中味道却如百年老酒,味道至淳,老先生好功夫。” 老者听白墨夸奖,也颇有一些自矜之意,抚须道:“不过口占(即信口而为,脱口而作)之作,小友见笑了。” 白墨摇头,仍是夸赞不已,作揖道:“口占最见功底,老先生切莫过谦。” 老者起身还了一礼,之后便将食盒拨回潺潺溪水之中。这食盒掠过几人,又在一年轻文士跟前停下。年轻文士起身作揖,示下诸位,并未多言,开口便道:“潇潇暮雨锁层峦,北望青山半笼烟。玉宇澄清殊可待,清风不日下人间。” 白墨尚未开口,不知何人插口道:“清风吹得玉宇澄清,却不知谁是尘埃,又为谁所拂灭?” 文人清流之中,有人说白墨是奸人,白墨早就有所耳闻,听着此人言语充满嘲弄之意,后两句甚至算得上诛心之言了,白墨却并不以为意,略过此语,直接对方才作诗的青年文士道:“公子诗文清隽,在下闻听此诗,欣喜不已,敢问公子名讳?” 那年轻文士嗓音温润,起身作揖道:“在下徐言,白公子谬赞了,方才那人所言,绝非吾人本意,还望公子不要怪罪。” 白墨摇了摇头,无奈道:“白某早便知道自己声名狼藉,只是请教一下在座诸公,到底是无九策死人更多,还是有九策死人更多?” 白墨此言已经是彻底承认了九策是出自他的手笔,恐怕以后那些唾沫星子会从魏无忌身上转移到白墨身上了。 此时,一位青年文士忽然站起,对白墨略带倨傲地反问道:“那么敢问公子,若尔坐骑受惊,路左有一弱质书生,路右有三五行乞孩童,公子是向左,还是向右?” 白墨未加思索,张口便道:“中有路,墨向中间。中有石,墨宁自死。中有隙而不足一马,白墨避重就轻,只得向左。” “君有何权,胆敢衡量命之轻重?” 白墨拂袖道:“天理昭然,自在吾心。” 第十章 问宇宙天地苍生 瞧着此情此景,魏击也有些怒气,当下起身,面色不渝道:“诸君,此会乃是莽山诗会,并非那稷下学社的天人辩场,诸君自重。” 那青年坐下,不再言语,只顾揽着美人腰肢,吃起了盒中美食。 白墨也懒得与之计较,这是意料之中的琐碎小事,无需动怒,一番对答得当,说不定还能让在座的诸位贤达高看几分,这年头说得好听往往比真实的对错更加重要,白墨深谙此道。 重头戏还没开始呢。 徐言将食盒放回溪水之中,继续飘荡而下,这段水道比方才稍微深了些许,直到最外围那名一直以来不言不语的青衫寒士身前,才搁浅在滩上。 那名寒士衣着之上打着数不清的补丁,却洗的素净非常,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此人贫寒卑贱,自敬者,人自然敬之,此时也没有什么纨绔子弟跳出来嘲弄一番,无论高低贵贱,都在等着他起身作诗一首。 青衫寒士显然未曾料到这酒壶居然会漂到坐在最外围的自己身前,怔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作揖,不卑不亢道:“实在失礼,在下不会作诗。” 说罢,这名寒士腼腆地笑了笑,举起酒壶,便往口中送去。才喝到一半,这名寒士已经满脸通红,还在强自撑着,喘了口粗气,继续喝酒,如此两三次才满饮此壶。 寒士喝完之后,身形摇曳,已然站立不稳。 “好酒,在下荀无翳,谢白公子赠酒。” 清风徐徐,吹不起荀无翳郑重束于头顶的发丝。 荀无翳,相貌平平,身躯单薄,就连名字也取得十分大众,可白墨就是感觉,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不必谢我,阁下尽兴就好,如果不够,白墨这里还有。” 荀无翳其人其事,在这场合之中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白墨的酒已经有人喝了,之后便有人再将食盒放入溪水之中。曲水流觞,风雅之事,众人乐在其中,已不需谁去主持。 亦有流觞至白墨身前,白墨也乘兴作了几首小诗,无非“疏离花雪后,风月绝知闻”一类故作风流之语,虽有叫好之声,亦有人贬其功力不足。 流觞传过几轮,大多数参与者都已作过诗,这莽山诗会便已经接近尾声。 最后,魏击将食盒放入溪水之中,食盒顺着小溪往下行去,还没多远,便在白墨身前停下,无论溪水如何冲击,就是不往前漂了。 之前白墨已作过两首诗,有些风雅之辈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见着此情此景,孟惑抚须笑颜和道:“流觞恋君,不忍离去,这是天意要你再作一诗,传为佳话啊。白墨小友,千万不要错过了。” 白墨则起身施礼道:“多谢老先生提醒。之前白某已作过二诗,此时无甚诗兴,不如填首词来给诸君换换口味。” 说罢,白墨神秘的笑了笑,语速中和,不停不顿道: “岁在北轩,癸丑暮春,修禊兰亭。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湍激,映带山阴。曲水流觞,群贤毕至,是日风和天气清。亦足以,供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悲夫一世之人。或放浪形骸遇所饮。虽快然自足,终期于尽,老之将至,后视犹今倦,俯仰之间迹已陈。兴怀也,将后之览者,有感斯文。” 如果说方才白墨那两首小诗只是王孙公子为诗作而刻意弄情,这首沁园春可就真的是借着此情此景乘兴而为了。其词开头三个四字句,起得平淡冲和,只是讲了下起因,后面则是为“应景”,徐徐勾勒出出此刻实景,过片直转抒怀,几句过后,一种浓烈中带着祥和的书生之气呼之欲出。 一时间参与诗会的贤达名士怔仲之中,都在反复回味,此中味道越嚼越烈,直穿肠肚,那孟惑老头直接起身击掌,不禁大声赞叹道:“妙哉!恐此百年之中,难有出其右者!” “真妙绝!” “不比王秋水,至少可比宋仲卿了。” 方才已经淡下的风雅之局,这时又变得人声鼎沸,甚至有些老者开始逐字逐句的谈论起这首词的章法结构、用语修辞。 白墨则四处作揖拱手,脸上挂着阴谋得逞的古怪笑容,口中不停的喃喃:“南宋方岳,声名不彰,便有如此效果,啧啧” 荀无翳仍然坐在最靠边处,嘴上也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比王秋水多了一点庄重,多了一点书生气,却少了太多先天灵气。” 说罢,兀自摇了摇头,抬起酒杯,浅酌了一口。 风流十二品中,冲和诗派鼻祖王灵神虎踞一品第一已经长达三十年,被裴行俭评价为:“文艺第一,武艺第一,器识第一,韬略第一,可惜淡泊也是第一,于世无用。”而之前被人提到与白墨相比较的王秋水,比王灵神成名要晚了太多,全靠一身灵气成名,可这王秋水甫一成名便一跃成为一品第二,与王灵神并称诗词南北王,也是近些年来文坛最大的一朵奇葩。 能让人与王秋水相比较,可见他这一词造成多大震撼了。 可以预料到,这首词一旦传出莽山,定然会让白墨的名字直接列入风流十二品中,甚至可能一跃进入前面的品第。 不过,真正的正菜尚未开始。 这是白墨的首秀,不做足戏份,如何让世人刮目相看? “莽山诗会之中,诸位所作诗词,我已托魏公子命人抄录下来,白某以为,不如就此并为一集,此处正在兰亭之下,便名作兰亭集,诸君以为如何?” 不远处那陈旧不堪的亭子上,可没挂着任何牌匾,不过这位刚出了不小风头的白公子既然说它叫兰亭,那么它便叫兰亭,相信丞相府不久就会派人打造个鎏金牌匾,挂在这小亭之上,它原来的主人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正合吾意,老夫并无意见。”孟惑率先开口道。 “附议。” “附议。” 白墨笑着,从旁边小厮手中取过纸笔,写下三个筋骨钟灵毓秀的楷书大字:“兰亭集。” 翻过此页,又在第二页上写下三个小字:“兰亭集序。” 诗会至此已经告一段落,之后不管老少庸贤,都开始谈笑喝酒,并时不时在魏击安排过来服侍的婢女身上上下其手,声名在外的白墨和正在虎狼之年的魏击自然也不能免俗,一时间,此处莺声燕语,萦绕无休,唯有一人还在正襟危坐,只顾饮酒。 荀无翳。 这位青衫寒士自始至终,都似乎与此地格格不入。 有山有水有诗有酒,快哉。 有山有水有诗有酒,何所求? 荀无翳自饮自酌。身旁的娇娘美姬似乎也被这情景所感染,双眼迷离地看着他,却不动手也不言语,似乎她作出什么举动,便会坏了这位寒士身上那股独有的气质。 白墨揽着一位娇娘,醉醺醺地走了过来。 荀无翳并未转头,仍然只顾饮酒。 “荀卿,来快活呀,”白墨放肆地道:“反正有大把时光,哈哈哈哈!” 见荀无翳并无动容,白墨放开了身边娇娘,一把揽住荀无翳的肩膀,举着酒杯,含糊其辞道:“若你名叫荀况,说不定我会以为你是一位圣人。” “是荀况还是荀无翳,不过是称呼而已。” “据我所知,那位儒法并重的圣人荀况,已经死了一百二十年。” “族人一直说我这一脉便是荀况后裔,只是族谱遗失,不足为信。” 白墨喝了口酒,忽然挑逗着问道:“你不是魏击所请,甚至也不是魏击那班朋友所请。” 荀无翳腼腆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口渴了,又恰巧路过此地,于是来蹭口酒喝。” 说到此处,二人相视一笑。 方才白墨已经跟魏击打好招呼,说这荀无翳必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若能把他收入丞相府,也是一桩美事。魏击欣然应允,于是白墨便来试探。 几句下来,白墨竟真的起了些爱才之心。 “白兄,无翳有三问,似乎从出生之日起便萦绕于脑海之中,庸庸碌碌二十年,游走四方,似乎一直只是为了寻找这三问的答案。白兄,可否为无翳解答一二?” “荀卿尽管问来,白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问宇宙,问天地,问苍生。” 白墨一时哑然。 整理了下思路,才侃侃道:“宇宙者,四方来去也,天地者,上下左右也,苍生者,道衍之物,生老病死而已。” 荀无翳摇了摇头:“你的说法与王灵神如出一辙,但这并非我想要的答案。” “你认得王灵神?” 荀无翳再次腼腆起来:“只是给他做过书童。” “能跟王灵神相近,白某已经心满意足了。”白墨一把搂过身旁美姬,往她脸上亲了一口,“美人儿,叫墨哥哥疼爱一番呢” “成何体统。”荀无翳这话是批评,却是笑着说的。 “只是希望白兄若有闲暇,可以帮无翳思虑一下这三个问题,无翳感激不尽,若白兄真得能说出一个叫无翳心服口服的答案,无翳愿穷一生以为报。” 不久之后,莽山诗会已经无人记得,只记得兰亭雅集,或者那被讹传的流觞诗会,以及白墨所作的那首沁园春,以及兰亭集序。 白墨在文坛之中,初露峥嵘。 第十一章 这时节谁在套中 ♂ 王灵神作诗,注重气象与境界,王秋水作词,注重瑰丽与灵性。若无裴行俭对王秋水器识不足的评断,二人在那十二风流品中谁上谁下还真不好说。白墨在内心中曾将王灵神看作杜甫苏轼和辛弃疾的合体,把王秋水看作柳永和李清照的合体,于是这个世界的文坛上异彩纷呈,不逊另一个世界,只是独独少了一个李白。 新的十二风流品还没有印发,估摸着现在裴行俭和他门下那数目惊人的弟子门生,已经开始到处搜罗与白墨有关的种种情报,以作为评价依据了。 白墨本人,则看着冷玉烟终于编纂而成的胭脂谱,饶有兴味地一遍一遍翻着,看着那一个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芳名。 秦妲己,如此精妙绝伦艳名远传的女子,竟然只被你们排到了第十三位,啧啧,如果是挨个尝过滋味再来排名的话,恐怕她的名次要提高不少。 白墨从一旁的木盘中摘了一个葡萄,扔进嘴里,细细咀嚼。 莽山诗会中,到底没能留住那位颇有圣哲之气的荀无翳,让白墨颇感惋惜。 不过这本鸳鸯谱彻底遮盖了白墨心中那一点点挫败感。 冷玉烟坐在旁边,也在一颗一颗吃着葡萄,只是那吃相就差得远了,这一串葡萄大半都是她吃下的,白墨根本没吃多少。听到白墨嘴上的荤话,冷玉烟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地板上,老楚只顾呼呼大睡。 我说烟烟呐,被你排到第一名的那个楚遗世,真的有那么美 我现在的身份,是你姑妈,再叫我烟烟信不信我真的缝上你的臭嘴冷玉烟骂过了,便回答起白墨的问题:我只是打听到了这么个人,并没有目睹此人真容。只是听说今上北冥真肃曾为她微服私访,意欲将此女带回宫中,不知何故,结果却不了了之,王秋水曾赞叹此女如洛神遗世之魂魄,凡人敢望而不敢亵之,这女人如今年已十六,尚未出阁。 哎呀,皇帝看上的女人,算了,略过。白墨往后翻了一页,这人名字有些意思,啧啧,北冥龙女这位该不会是哪位公主殿下吧 正是当今圣上独女,奢香公主。 算了算了,前两名目前都沾不上手,这第三名,名字普普通通,叫赫彩的,是什么来头 冷玉烟道:我就知道你第一个目标肯定是她,赫彩乃是京城富商赫卫与一胡姬所生,并无什么名气,乃是我的一位手下偶然在市井之中见到,此后便惊为天人,甚至打算隐瞒不报,幸好有一次他喝酒说露了嘴,这才能出现在这部胭脂谱中。 白墨当即拍板:就她了 如果不是有巨子的命令,我早就杀了你为民除害了。冷玉烟咬紧银牙,恨声说道:莽山诗会你钓的是文名,如今却连个风流的名号都要步步为营,白墨,你究竟拿人心当什么了你究竟拿将要被你荼毒的女子当什么了都是你的工具而已吧,包括我,甚至巨子 白墨避而不答,只是略感随意地说了一声:此事若成,刊印胭脂谱时,便把赫彩之名挂在第一位吧。市井之中出最美之人,即使王秋水夸赞如洛神的女子也要排到第二去,相信不明真相的看客们会欣然接受这个设定的。 白墨,回答我,不然即便巨子怪罪下来,我也要先踢断你的命根子,让你无法作恶。冷玉烟站了起来,指着白墨的鼻子,十天以来帮白墨做搜集美女情报这种事,本来就让冷玉烟憋着一肚子火,借白墨口出狂言之际,终于宣泄了出来。 白墨看着冷玉烟的眸子,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语气还是充斥着挑逗的意味:冷玉烟,你不会是吃醋了吧白某的确人见人爱,可这毕竟是两情相悦的事儿,强扭的瓜不甜。 冷玉烟嗤笑了一声,道:我对你,只有发自骨髓的厌恶,就像看到青菜里蠕动的虫子一样。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你从小就在墨家隐藏的那个小村子里生活,不知道什么叫饿,咱们伟大的墨家有几个不知名讳的金主,不须耕种便能财源滚滚,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苦,这个伟大的组织里大家都吃着一样的穿着一样的,只要不出来执行什么狗屁任务,就都享受着一样的资源,所以你也不知道什么叫穷。 就像那些骂我九策祸国殃民的人,他们没见过易子而食是什么情况,只是感觉上好像挺残酷的,没见过那些走投无路的灾民把养育多年的孩儿换给邻居当饭吃的时候是什么表情,那些在锅里化为一桌盛宴的孩子临被宰杀时又是什么表情。 白墨邪邪地笑着,不管冷玉烟武功比他强出太多,短刀就藏在她的袖子里,也不管她脸上写白了老娘就是想弄死你的怒气,竟然用小指勾住了冷玉烟的下巴,凑上脸庞,直接对她耳旁道:是不是白某现在扑倒了你,就是对你最大的伤害了 冷玉烟从白墨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十分锋锐的东西,刺得她内心里一阵骚动。冷玉烟没有了以往的冰冷,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为了恐惧。 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才变得如此可怕 白墨终于收回了那咄咄逼人的语气,坐回椅子上,正了正衣冠。 我也不算是真正的苦命人,至少当年我在鬼谷子的山门下没有冻死,反而遇见了后来的座师,不是鬼谷子,但也是一位真正的有德有能之人。我还算挺幸运的,当时和我一起去拜师的几个小家伙,都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白墨闭上了眼睛。 想起了那年最酷烈的寒风里,跪在山门外的几个童子。 再世为人,我不会不明不白的冻死在这里。 这句无声的呐喊让他挺了过来,并遇见刚与这一代鬼谷子辩过几场,带着门徒下山的那个人,从而逃过一劫。 冷玉烟,去问问魏公子,明早用不用去衙门办公,我知道他还有个守宫令的官位。如果不用,就说我请他一起去倚醉楼喝酒。另外,命令你的人,用尽一切办法,把那个赫彩引出来,明日下午,务必让她从倚醉楼前经过一次。 诺。 冷玉烟刚说完,心中暗道不妥,自己并非白墨的下属,为什么要听他的命令难道自己真的被他刚刚那套歪理给震慑住了 白墨,你第二个要求太难,我不能确定我的人能不能做到,这需要机缘。 那就把务必改成尽力。如果失败,就当是和魏公子交流感情去了,他可是咱们现在的大靠山,多交往着,总是有益。 冷玉烟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细声道:诺。 凤京北城,赫府。 豪商赫卫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却身形挺拔,脸上却还是棱角分明,依稀还能看出此人年轻时的俊俏,此时他站在府中的一处高台之上,俯览着这倾自己三分之财力而打造的千户豪宅,对身旁另一位穿着员外衫,脸上却充满疤痕的中年道:秦兄,此宅比那魏无忌的官邸如何 那中年摇头道:规模有了,气象差了不止一筹。 呵呵,赫某不过一介民人布衣,比魏无忌那种出身煊赫的朝中显贵,自然是少了些气象的。 魏无忌的官邸胜在积淀,若比规模大小,城北十里那座名为军营的宅邸才是真的千门万户,土木兴盛。 这倒是,大司马大将军文成武德,配得上那样的宅邸。秦兄,不知使君今日此来,有何贵干 我手下那位姓白的探花搞了些事情,与令千金有关,还望赫兄不要怪罪。 听说了,沉鱼落雁这两个小丫鬟不知怎的非要扯着我那闺女去倚醉楼周围逛逛,已经被我喝止。不知道是不是巨子觉得赫某的钱给少了,想教训一二 那中年闻听此言,赶紧弯下腰来作了一揖,解释道:绝无此事,是那位姓白的探花自作主张,与巨子无关。 姓白,那位探花是不是姓白名墨,字子殊的之前在莽山之上,清溪之间,曲水流觞,已在那群老夫子的圈子里传位美谈,估摸着不久后就要名留风流品了,你们墨家出了此等人物,可喜可贺呀。 那中年道:就是那厮。 赫卫听罢,招了招手,一名家丁立即踏着小碎步,弓腰而来,垂首待命。 赫卫命令道:把沉鱼落雁那两个小丫头叫来。 诺。 很快,几个身形虎背熊腰的汉子,驱赶着两个唯唯诺诺不敢抬头的小姑娘走了过来。 那中年疑惑道:赫兄,您这是 沉鱼落雁。 两个小丫头没有抬头,异口同声道:奴婢在。 你们二人明天务必带着彩儿去那倚醉楼旁见识一番,看看那凤京的一等风流,究竟是何等风流。理由用什么,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那中年听了这话,大惊失色道:赫兄,使不得那姓白的手段我见识过,令千金此行,乃是羊入虎口,不知会搞出多大篓子来。 赫卫却不以为意道:多大篓子,我来收拾。哼,羊入虎口谁是羊,谁是虎,秦兄看看便知。 白墨是我墨家之人,归我墨家约束。 赫卫转头,看了一眼那中年人脸上的伤疤,似乎有些厌恶,又赶紧撇着嘴转过头来。 秦戈,这姓白的多少钱,我买了。 留下这句话,赫卫朗笑三生,便走下高台,渐渐行远。 只留下秦戈,死死攥着拳头。 第十二章 风雨里恰似秦淮 , 倚醉楼坐落于太澜江畔,与文人圣地大江楼只隔了一处不宽的道路,青砖碧瓦,雕梁画栋,极具美感。这日一大早,白墨与魏击联袂而入,冷玉烟、老楚以及魏击的一众家丁都在门外的车马队伍里无聊的打着瞌睡。 这倚醉楼做的毕竟是夜里的营生,一楼散席之中,现在只有几个睡眼朦胧还不停打着哈欠的年轻人在同样迷迷瞪瞪的美娘服侍下吃着点心,便连白墨与魏击这样两个器宇不凡的年轻人踏足而入,也只是斜睨了一眼,估计连二人模样都没看清,便继续自顾自吃了起来。 阔别十数日,白墨再次回到了倚醉楼,守门的龟/公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与魏击一起坐在一处散席上,口中喃喃:“之前喊打喊杀的,莫非不是这二人?” 愣了愣神,却听白墨敲了敲桌子,一脸不耐道:“愣着干嘛,还不赶紧上酒?” “得嘞,公子且稍等片刻。” 这龟/公说完,一溜烟似的跑上了二楼,赶紧叫起了正在酣睡的蓉姨,一脸古怪道:“蓉姨啊,那假魏击又回来了。” 蓉姨揉了揉眼睛,不解道:“你跟我说这作甚,还不赶紧押下此人,给魏公子送去?” 龟/公楞了一下,适才发觉方才没说清楚:“魏公子和他一起来的,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哦?” 蓉姨眼珠一转,立即清醒了过来,赶紧抄起了衣衫,对龟/公道:“他们有什么要求,你先伺候着,切莫多嘴多舌,我穿好衣服便下去亲自接待那二位。” 一楼散席中,魏击坐定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白墨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放在桌子上,不停敲着手指,也是一脸无聊的样子,待那龟/公上好酒水之后,魏击喝了一口清酒,这才开口道:“白兄,人言可畏啊。” 白墨语重心长道:“魏兄,无论他人如何非议,都要向着真正的大道勇往直前,这才是君子之道啊。” 魏击眼皮跳了跳:“现在市井之中皆传你我二人有断袖之癖,白兄,你怎么看?” 白墨愣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那声音绕梁不绝,直叫旁边吃着早点的其他客人皱眉不已,笑过之后,白墨捂着肚子,似乎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心中暗想:“稳了,我这名士的名声,稳了。腐女力量之大,果然自古皆然。” “魏兄,这等流言蜚语,不必介怀,喝酒。” 两只酒杯轻轻一撞。 “白兄之志,在何方耶?” 白墨避而不答,转而反问:“魏兄之志,又在何方耶?” “我的志向很简单,”魏击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就是在三十年之约里赢了你。” 白墨也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之后才淡淡道:“我本以为魏兄这种王孙公子,最在意的肯定是家族的兴衰荣辱,其志向自然也该是去衰与辱,存兴与荣。没想到当时只是信口而言的三十年之约,竟叫魏兄如此在意?” 魏击道:“魏击并非嫡长孙,家族荣辱,自然有他人来谋,击虽匹夫,最在意的,亦是天下兴衰,民生悲喜。” “年纪轻轻的,女人的滋味还没尝过吧,把志向定这么远做什么。” 白墨拿起酒壶,把二人的酒杯皆尽满上,道:“你年纪再大些,估计就会变成另一个魏击了,说不定到时候再想起此时的白墨,会斥为歹人,想起此时的言语,会笑一声自己年少无知,也说不定呢。” 魏击又浅酌了一口,眼神迷离,似乎这就有些醉了:“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未来的魏击,也是现在的魏击,我不会变的。” “但愿吧。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魏兄虽不算多闻,却可以占直、谅二字,白墨得此友,其幸甚矣。” 白墨说罢,转眼看向窗外。魏击似乎很受用现在的氛围,又举杯喝了一口,脸上现出了淡淡的自矜之意。 从小到大,有许多人曾称赞过他,只是这些称赞的内容无非是说魏击才学如何出众,在魏家一众子弟中如何出类拔萃,很少有人称赞他的品性,可是,魏击知道自己的才力其实在这天下中只能算尚可,倒是对自己的品性颇感自傲,如今听白墨此等名士赞其直谅,一时间心神摇曳,本来并没有喝多少酒,这时却感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 倚醉楼外,大江楼下,原本喧喧闹闹的街市之中忽然下起了小雨,贩夫走卒、游子娇娘,皆趋避而走,一片片菜叶子和那些游子娇娘所遗失的书籍胭脂交混在一起,凌乱非常。 小雨淅淅沥沥,愈发大了,家丁们都避在倚醉楼的屋檐下,双手插袖,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与一众家丁仆役们挤在一起的冷玉烟板着脸,心中不停地诅咒白墨,气到巅峰还使劲跺了跺脚,却不小心踩到了身后老楚的脚丫,吓得赶紧对仍然傻笑不停的老楚鞠躬道歉。 倚醉楼中,白墨神态自若,从袖中掏出锦囊,打开看了一眼,又塞回袖里。 魏击道:“还没问,白兄请魏某喝酒,真的只是喝酒而已么?” “自然不是。”白墨笑了笑,“魏兄可曾听过狐假虎威的典故?白墨请魏兄来作陪,其实只是想继续做那只狐假虎威的狐狸罢了。” 魏击没吭声,白墨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魏击都看在眼里,自他冒充自己在这倚醉楼里寻欢作乐之时,便一直在借自己的“势”,在那日被一位连容貌都没看见的刺客射了一箭,之后被白墨一脚所救后,他又借自己的势进了丞相府,谋得魏无忌赏识,贡献了那赈灾九策。 说不定,这时的白墨已经因为那九策而简在帝心了。 此番,他又想借自己的势作些什么? 魏击闭口不言,静观其变。要是他知道这次白墨借他的势只是想泡妞而已,不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不久之后,雨声更大,街道两旁的青砖碧瓦都被染上墨色,对面的大江楼在这雨中所呈现的气质似乎更加萧然,淡淡的水雾在这凤京城中萦绕而起。 白墨清吟道:“值此际,恰似小秦淮。半帘云雾笼城起,一天风雨带花来。回首是荷开。” 语毕,本来已经没有行人的街道,跑过两个女子,其中一为女子穿着淡蓝色的襦裙,衣袖不宽,却将衣袖横在另一位女子头上,似乎要给她遮风挡雨。跑到倚醉楼前的街道后,似乎看到了倚醉楼的屋檐下有太多人在避雨,转而走到了大江楼下。 远远看去,隔着那丝丝细雨,隐约只能看到之前被那穿着淡蓝色襦裙的女子衣袖所遮盖的面孔,白得不像话。文中总说其他女子是“肌肤若雪”,那多半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可这女子,真真个肤白如雪,晶莹如玉,脸上还挂着少许粉红,就像才开的荷角。 魏击见着此景,饶有兴味道:“荷花开了。” 白墨点了点头,道:“车里备了伞,这回可派上了用场。” “只为送把伞么?” 白墨笑了笑:“不是送,是借,借伞还伞,一借一还,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借再还,如此两三次,也就熟了。魏兄,白墨失陪一下,去去就来。” 魏击点头不语。白墨出去后,魏击赶紧在桌上,用酒水默写下方才白墨所吟的那首江南好,横看竖看,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来又哪位文坛大能曾填过这样的词。 “词南王王秋水曾作长短句云: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市井因之给此词作牌名为江南好,只是恐怕方才白兄那首词一旦问世,这词牌就要被传成小秦淮了吧。” 大江楼下。 “小姐,这雨啥时候才能停哦。”那身着淡蓝色襦裙的女子埋怨道:“都怪老爷,非要你去拜会什么城南李公子,就因为那李公子是李老爷的儿子,老爷莫非把小姐当成交际花了?真叫人心疼啊。” 被她称呼为“小姐”的女子穿着鹅黄色襦裙,用料比那淡蓝色襦裙更加精细,远远看去并无纹样,细看才能看到这布料上浅浅绣着牡丹纹,华贵却又低调。 这女子发丝稍微有些泛黄,眉深而狭,目蕴秋水,长着好看的鹅蛋脸,棱角却比一般女子稍分明了些,肤色白得不像话,若非双颊和尖尖的小鼻头透着淡淡的红晕,便真跟雪地一样光洁了。 “落雁,不许这么说老爷,那城南李公子才力沛然,品行端正”说到这里,那女子皱了皱眉,忽然变了一个语气:“呸!看着端正罢了。唉,落雁,不如咱们等这雨停了,直接回去吧,就跟我爹说咱们已经拜会过李公子了,如何?” 那被称呼为落雁的少女接口道:“唉,要我说呀,能配得上小姐的,只有城北徐公子,还有那位兰亭雅集上作兰亭集序的白公子而已。” 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愣了一下,不解道:“徐公子那等人物怎会看上儿家,只是那位白公子,没听说过呢,谁呀?” “小姐忘了?”落雁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慌张,想起了老爷的吩咐,赶紧道:“就是那个冒充丞相之孙魏击的白公子,之前听沉鱼说过的,这白公子呀,俊俏得很呢,论才力,比李公子高出何止一筹,那兰亭集序已经在老夫子们那儿名声大噪了。” “可我听说,此人品行不端” 话刚出口,便听远处传来一声温润的男音:“二位姑娘,此地风雨不休,恐怕一时间停不下来了,在下这里正好带着伞,二位姑娘取了伞,尽快回家吧。”m.。 第十三章 成全你英雄救美(上) , 白墨嘴角微翘,一手撑着伞,一手将另一柄没有撑开的油纸伞递到两位姑娘身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似乎无比真诚。 远处的冷玉烟看到这一幕,歪过脑袋,啐了一声。 那被称作小姐的女子还未答话,落雁赶紧接过伞来,连声道谢:“多谢,多谢公子啦!这天气真是活见鬼了。我代表我家小姐先谢过你,这伞我们先拿走,改日再还。” “谁要你代表了?”那女子用衣袖掩面一笑,然后那衣袖便一直遮盖着面容,似乎有些羞涩,轻声道:“儿家唤作赫彩,先谢过公子,不知公子姓名?” 白墨躬身作揖:“在下白墨,字子殊,范阳人士。” 赫彩还是掩着面庞,轻轻撇过脸,似乎不敢与白墨对视,这时落雁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惊道:“白墨?莫非你就是那位作出了兰亭集序的白墨白公子?” “正是在下。此处正在风雨之中,不如我们去倚醉楼上一叙?” “这”赫彩本来对白墨第一印象不错,这人瞧着风度翩翩,十分俊俏,怎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忒也无礼了些个,这倚醉楼是什么地方,京城里可谓人尽皆知,即使一直以来待字闺中极少出门的赫彩也听过倚醉楼的大名,此时如若真的跟他进了倚醉楼,一身清名定然会被彻底毁掉。赫彩有些愠怒,可是看到白墨那双清澈非常的眸子,又感觉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人家在倚醉楼中是不是真的只是喝喝酒而已?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只是误会? 赫彩踟蹰之间,白墨悄悄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一只信鸽不知从什么地方起飞,掠过此处,渐渐消失在天际。与此同时,两个醉汉从大江楼后面的小巷子中走了出来,冒着风雨,一身酒气,白墨扶额,心中暗道,这些京城里的探花们水平可是越来越低了,冒雨喝酒,太违和了吧? 这时,又两个汉子鬼鬼祟祟地接近过来,倚醉楼外的家丁们并没有在意。 之前那两个最先冒头的醉汉看见白墨,又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便向大江楼下走来,其中一人醉醺醺道:“哎呀,大哥呀,瞧那里,好一个白白嫩嫩的美娇娘?” “什么一个,是两个!”身子稍微壮一些的醉汉向前一步,故作怒容:“两位小娘子,这里正好有两位哥哥,风雨之中,寂寞难耐,咱们去倚醉楼里唠唠嗑去,怎么样啊?” 二人表情极度夸张,白墨在心中感叹,没有表演专业的时代,想演好戏真的不是那么简单。 可是,任其演技拙劣,极少出门的两个小娘却根本看不出来,落雁紧张道:“白公子” 赫彩故作镇定,可是白墨能看见她的双手都在打颤了,一双大眼睛可怜楚楚的看着白墨,正是英雄救美的大好时机。 白墨横过身子,一步走到了醉汉与两位姑娘之间,对那壮些的醉汉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错,正是白墨。” “在这凤京之中,白墨有一百种方法叫你们过不下去。” “二位就此离去,莫要打搅两位姑娘,白墨必有重谢。” 听到这里,落雁已经满眼都是粉红色的小心脏,赫彩却暗自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样恐怕无法吓退二人,反倒会激起这两个人的火气,白公子瞧着有些瘦弱,到底能否解围” 果如赫彩所想,那醉汉冷笑三声,一把拎起白墨衣襟,狠狠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儿,滚!” 白墨也冷笑了一声,之后忽然张口大喊:“来人!给这两位壮士舒活舒活筋骨。” 醉汉一愣,心中暗想,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不是应该假装打几下,再假装被白墨撂倒么? 足足三十个家丁闻声之后,立即围拢过来,将两名醉汉团团围住,目光不善。 白墨转身面向赫彩,躬身作揖道:“之前忘了跟姑娘提起,魏击魏公子正在倚醉楼上,白某乃是陪魏公子而来,唉,声色犬马,实非白某所愿。适才白墨邀姑娘上倚醉楼,其实只是因为魏公子想要见一见姑娘容貌,这才违背本心,过来牵线搭桥,姑娘切勿怪罪。” 可怜的魏击就这样被白墨当成了背锅侠。 落雁帮腔道:“就是就是,我早说白公子不是那种人。” “原来如此,”赫彩啐了一口,“那些心术不正的王孙公子,不见也罢,落雁,我们走吧。白公子,改日儿家定要跟公子当面道谢” 这时,一声惨叫,之后惨叫声连绵不绝,家丁们开始围殴起了那两个醉汉,而之前躲进小巷的路人甲乙二人组却趁乱窜了出来,步履轻盈,几个箭步便窜到白墨身前,一人抓住了一位姑娘的手,之后扛到肩上。白墨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连面孔都没看清的人已经背着两个喊着救命的姑娘 这始料未及的一幕让白墨愣了一会儿神,转瞬间白墨便清醒过来,立即追了出去。 之前那些,都是计划好的。 这个,真不是!!! “我靠,本来良心上的谴责就够多了,这要是让她们出了什么差错,我真要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了!” 白墨使足了吃奶的劲儿,那两个人一人背着个女人,跑得并没有白墨快,可是他们很明显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左拐右拐,绕得白墨有些晕乎。 白墨的衣襟已经被雨点打湿了,一些雨水流进眼眶里,让白墨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为什么这么巧,难道有另一拨人也在算计这两个可怜的姑娘?还是有人想故意打乱自己的计划? 还是说,自己的计划被人提前知悉了? 倚醉楼中,蓉姨已经下来亲自伺候魏击,一边给魏击扇着风,一边看窗外的风雨。这时却看外面一阵骚动,家丁们惩治完那两个醉汉后,一回神竟然发现白公子不见了,顿时炸了锅。 二回神,白公子的姑妈和仆人也不知去向。 一名家丁跑进了倚醉楼,急道:“不好了少爷!那白公子和他的家眷全部不知所踪。” 魏击手中拿着毛笔,用心在白纸上写着白墨方才所填的那首江南好,听闻此言,只是神秘一笑,心中暗想,不知白兄又使了什么诡计,这就把两位姑娘给骗走了?嘴上却道:“白公子有事要办,尔等无需理会。” 蓉姨还在扇着风,疑问道:“魏公子啊,那个姓白的之前在这里冒充您,可是欠下不少不不不,魏公子不要误会,肯定是不用还了,我只是想知道魏公子和白白公子是怎么个状况?” 魏击听到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误会了蓉姨的意思,其实蓉姨是真的只想弄清楚情况而已,却被魏击理解成被外面的风言风语所蛊惑,不冷不热道:“你就当我们有断袖之癖好了。” 此话一出,惊的不只是蓉姨。 之前有几个倌人受命过来服侍魏击,却被魏击婉拒,只是让她们研墨,其中有几个曾经与白墨有过不解之缘,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这白公子的爱好可真是广泛啊”甚至有的已经开始在脑补白、魏大战的场景,掩面娇笑:“羞死了!” 却说白墨并不知道魏击把这一环也误解成了他的计划,心中还想着等魏击派援军过来。之前追过了几个街道,这两个歹徒还是没有停下,白墨不禁赞叹这二人专业素质不错,比之前奉命来配合自己,伪装成醉汉的那两位强多了。 这时那两个路人甲也慌了,他们本来想借着熟悉地形甩开白墨,不成想白墨在凤京城也生活了挺长时间,倚醉楼附近正是他最常出没的地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比不了他们俩,也差不太多,怎么甩也甩不掉。 若不是害怕一个人看不住两位姑娘,他们早留下一个人截住白墨先解决了他了。 “不行,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惊动巡城金吾。” “往城外去!先甩开这厮要紧!” 二人低语了几声,便改变了方向。落雁在一人肩上又踢又挠,叫嚷着:“无赖,快放我下去!” 赫彩一言不发,只是每隔一会儿便回头看一眼,瞧瞧那位白公子有没有跟上来。 白公子说话的时候,挺做作的。 他跑起来气喘吁吁的样子,倒是有些可爱呢。 “哎呀羞死人了!” 歹徒可想不到赫彩是在心中脑补白墨,只是觉得这娘们是不是吃错药了,对歹徒都能发春? 远处。 “老楚,快闻闻,他们在哪个方向?”冷玉烟趴在老楚肩膀上,说起来也是气人,自己练了半辈子轻功,跑起来居然还没有老楚背着她跑得快。 老楚抬起脑袋,转了一圈,伸手一指。 正是两名歹徒与两位娇娘所在的方向。 “一定要追上他们。”冷玉烟道。 老楚的表情似乎永远是傻笑的,这时却收敛了笑容,点了点头。 之后,像一阵风一样飞速跑过一个街区,极速接近着那两个歹徒。 赫府之中,豪商赫卫坐在一架红衫木雕刻而成的太师椅上,椅身摇曳,两个侍女在一旁给他扇着风。 沉鱼也是其中之一。 赫卫眯着眼睛,没有转头,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你猜现在是什么场面?” “不知道呢。” 沉鱼打了个寒颤,不解道:“万一白公子追不上那两人呢?” “他们两个活不过今天,姓白的小子要是聪明,不会说出实情的。”赫卫呵呵一笑,“好女婿,如果你知道老丈人这么帮你,会不会潸然泪下、感激涕零呢?” “你想要来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赫某便成全你。嗯,后面还要假装阻碍你们,拒不同意你的提亲,风流的名声与彩儿情意便可以兼得,好女婿,这份大礼,你喜欢吗?”m.。 第十四章 成全你英雄救美(下) , 前面的大道上,一个高大凶悍的男子和一个眸光清冷的女人站在雨中,挡住了去路。细雨哗啦作响,朦胧的水雾让这两个人看起来多了一丝神秘与冷冽。 路人甲乙停下身形,双双放下背负着的俘虏,将之击昏后,正对着那雨中的男女。其中一人道:“这回前狼后虎,咱们兄弟二人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另一人瞧了一眼身后,只见白墨浑身已经湿透,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的跟了上来,撇嘴笑道:“是虎狼还是羊群,殊未可知。” 白墨气喘吁吁,待瞧见了雨中的老楚和冷玉烟,顿时放松了身心。如今老楚在这里,任这两个歹徒是列入杀伐品级别的武林高手,也无济于事,若说这墨家委派潜入京城里的探花,到底谁最能让狷狂的白墨高看一眼,唯有老楚,这个成天个只知道傻笑的家伙。 赫彩与落雁被两个歹徒直接撂在了雨中湿漉漉的泥地上,二人随后拉开距离,似乎打定主意要在此处缠斗一番。 白墨放慢了步伐,步履平稳地接近着两个歹人。 这时却听冷玉烟惊道:“林非、林凡?” 白墨皱了皱眉,这两个名字,他可是听说过的。 林非与林凡乃是墨家第一批投放到凤京里的探花,二人自幼行乞为生,无父无母,后被墨家所救,训练成了两个极其善于隐匿行踪的细作,与白墨一样奉职于北宫,只是潜伏到凤京城不到两个月,便杳无音讯,墨家北宫的几位宫主长老曾一致断定,这两颗小铆钉是被凤京城里北冥皇族的人给拔了,于是被列入烈士名单,祭祀这二人的典礼白墨还曾参与过,不成想如今却忽然出现在这里。 “冷玉烟?你都长这么大了?”其中一人看清了冷玉烟的样子,也是一惊。 冷玉烟没有对答,在白墨之外的人面前,她极少说话。 两个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短刀出袖。 袖中刀乃是墨家探花的标准配置,长三寸半,被固定在一种缚于小臂的机括上,造型诡异,平时收在机括内部,需要用时,按下机关,只须一甩,便可露出锋芒。 微风里,一片肃杀。 “自不量力。”冷玉烟哼了一声,身形一低,两柄短刀从双袖之中窜出,发出一声刺耳的翁鸣,刹那间,冷玉烟宛如一只扑食的母豹,极速攻向林非与林凡二人。 雨点打在脸上,冷玉烟冷静非常。 林非与林凡二人也早就摆好了架势。 他们二人被派往凤京之时,老楚尚未加入墨家,但不再傻笑的老楚那股彪悍的气质还是让他们提高了警惕,没有轻举妄动,看到只是冷玉烟自己攻了过来,与之同来的那个汉子却没有举动,二人心下长舒一口气。 添油战术,最无脑的举动。 林非与林凡本就擅长合击,再加上只有冷玉烟一个人冲上来,以多打少,缠斗之中立即占了上风,刀影交击,铿锵之音连绵不绝,冷玉烟招架之中,已然乱了章法,可她却仍然不顾防备,不停攻击向二人要害处。 白墨距离战场,已不足十步。 “林非,林凡,二十年前于上郡乞讨为生,为老一代墨子所救。” 白墨露出了他习惯性的玩味笑容:“啧啧,林氏,上郡,据说末代膏邙君全家自刎之时,侧妃妃喜拒不受命,并且带走了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大,而后妃喜嫁给了关中豪门西门氏,那两个孩子也不知所踪,如白某所料不差,二位便是那膏邙君全家上下最后的香火。” “是又怎样?”林凡答了一声,一不留神便被冷玉烟一刀划破了粗布短打,露出了满是刀疤的上半身。 常在江湖厮混之人,身上难免留下疤痕,这一点恐怕冷玉烟与许若云这两个小娘子也不会例外,是以那些侠女们多半喜好身着布料极多的衣饰,瞧着反倒比居家女子还要保守,其实只不过是为了遮掩残躯而已。 白墨轻笑着,掏出了腰间折扇,扇面一开,只见纸质的扇面已经被雨水打得处处破损,扇面上所写的那媚俗至极的对联也化为了极为丑陋的黑色污渍。 白墨尴尬了一下,便将折扇随意扔到身后,继续开口:“膏邙国本臣于秦国,是秦国足下鹰犬,后与秦国一齐淹没在大晋铁骑之下。不知二位是否知晓,潼关与函谷关双双被破,其实是你们那位父亲故意泄露军机所致。末代膏邙君本想就此改换门庭,继续偏安一隅,可惜两面三刀,自古便最受人厌,且晋国并非那追求霸道的秦国,分封皇子功臣本就属于无奈,旧国遗族?铁骑踏过去就好。” “末代秦王帝云瀚,碌碌无为之辈,本就不值效忠,怎可怪吾父亲两面三刀?”林凡愤怒的反驳,却恰巧被冷玉烟抓住空隙,在大腿上划开一刀,鲜血溢流。 此时林非与林凡同样乱了章法。 “哟,怪起主子来了,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两面三刀之辈下的崽,还是两面三刀之辈。你这话要是让秦戈听见,估计他会先取了你们狗头——说不定,你们叛出墨家,便是因为那没脑子的秦戈先动了手?对了,忘记告诉你们,其实那妃喜就是你们两个共同的生母,也是因为你们俩,她才有了侧妃的身份,可惜,几年前,在那个西门大官人的玩弄下,妃喜已经入土为安了呢。” “欺人太甚!”林非与林凡甚至不管正在缠斗的冷玉烟,径直扑向白墨,冷玉烟抓住时机,短刀一次,直接刺中了林凡后背。林非转过头去,怒视冷玉烟:“枉我们师兄妹一场,你居然如此下作!” 冷玉烟撇了撇嘴,冷哼道:“下作的是他,我可是以一敌二。连老楚都被我放在一旁休憩了。” 林非嘴角一斜,趁着冷玉烟说话的空当,一刀刺向白墨,白墨却十分灵巧的躲了过去,最终邪笑道:“太慢了。都说反派死于话多,现在方知此言诚不欺我。” 林非一刀失手,立即向后跃去,与冷玉烟同白墨拉开了距离。 林凡倒在血泊中,已经没有了生气。 “你不是不会武功?” “谁告诉你我不会武功了?身为墨家北宫第六探花,不会武功怎么行?只是我平时不屑使用而已。”白墨向后退了几步,对冷玉烟道:“接下来,是你的活计,嗯,别弄死了,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冷玉烟不言不语,左脚向前一探,却见那林非忽然之间双目通红,口吐白沫,身形一颓,便倒在了地上,双手双脚还不停抽搐着,口中喃喃:“赫赫”之后,双腿一蹬,便没有了气息。 “不会吧?这就被气死了?唉,我这招本来是打算对付秦戈的,居然用在了这么两个薄脸皮身上,浪费呀。临死居然还要骂我一句,真是该死。” 冷玉烟疑惑道:“呵呵,算骂人的话吗?” “当然算!” 冷玉烟毫不犹豫:“呵呵。” “” 白墨无语,终于想起了正事,焦急道:“还愣着干嘛?快去把那两个姑娘扶起来,这下雨的天气,别染了风寒。” 冷玉烟听罢,不再与白墨斗嘴,心理上,她已经将这两个女人看作被白墨施加暴行的受害者,现在只想着让白墨少做点孽。 冷玉烟一手抓着赫彩,一手抓着落雁,独自拖行到一处飞檐下。 “话说回来,白墨,你如何料定今天会有雨?” 白墨也走到檐下,拧了拧袖子上的积水,含混道:“因为白某料事如神啊。” 冷玉烟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他这种鬼话,继续问道:“你真的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前八百年,后八百年,天上人间一切事,我都知道,你信不信?”白墨盯着冷玉烟的眼睛,后者有些毛骨悚然,下意识后退了几步,白墨“扑哧”一笑,道:“骗你的啦,我要是真那么厉害,早就被皇帝请去当国师了。” 白墨笑完了,一转头,却发现老楚仍然站在雨中,自方才起,便一动不动。 “不会睡着了吧?” 白墨小心翼翼走到老楚身边,定睛一看,果然,老楚已经闭上了双目,脑袋向一侧偏着,身躯竟然还直挺挺地站立着。 原来方才只有冷玉烟一个人冲出来,并不是因为她想以一敌二啊? 白墨无奈的摇了摇头,只得自言自语:“老楚是终极大杀器,轻易不能动用,轻易不能动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嗯,两个歹徒都死了,居然还是在墨家死者名单上的人,此事透着诡异。究竟是什么人,要做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情?” 可惜,他们这一死,线索断了,今日发生之事注定要成为没头没脑的悬案了。 白墨转身,想去确定一下那林非与林凡是否中毒,这时,却听远处一声大喝:“是什么人,胆敢在此地行凶?” 白墨以为是前来视察的巡城金吾,满不在乎道:“老子丞相府客卿白墨,金吾,来收尸啦!” 不料,对面竟用同样嚣张的语气回敬道:“丞相府,哼,子无闻‘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乎?”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来人渐渐显露在雨幕之中。 来者共一十六人,行着队列,虽然松散,却好像遵循着什么规律,让人觉得压抑非常。 这十六人各个背负剑匣,一身宽敞的青色布袍即使在雨天也十分飘逸。为首那一位更是身姿挺拔、玉树临风,如刀削般的棱角,炯炯有神的眸子和正义感十足的剑眉,让他比白墨有些阴柔的气质多了太多阳刚之气。 我天,居然比老子还帅? 可能来人气势太过浓烈,本来熟睡的老楚缓缓睁开眼睛,睡眼朦胧地转过身来,之后便咧开嘴,露出了那一口七歪八扭的黄牙。 白墨摇了摇头,用一种怜悯眼神看向了那十六位不速之客,低声念了两句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m.。 第十五章 国雅派诗剑词刀 , 这一行人越来越近,看到了此处的惨状。 两具一动不动的躯体躺在地上,鲜血被雨水冲刷着,顺着雨水汇聚到一起,仿佛一条小溪。这两具尸身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服,一个人胸口有一处血洞,另一人口吐白沫,似乎是中毒而死。而眼前还站着的这三人,书生模样的,瞧着弱不禁风,却仪表堂堂,不似歹人,然而此时出现在这里,就透着些诡异了。另一人九尺身长,虎背狼腰,再加上一个从额头斜画到下颌的伤疤,更显狰狞,只是那难看至极的傻笑毁了太多气派,旁边一处民居的屋檐下,还有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神情冷冽地看着他们。 这十六位背负剑匣青衫剑士,下意识便将白墨等人看作了歹人。 当然,如果考虑白墨等人暗地里的墨家细作身份,把他们看成歹人,却也不算冤枉。 出于礼节,为首那位英俊得不像人间人物的剑士还是先自报家门道:“吾等乃是国雅派剑宗门下弟子,三位在此行凶” 剑士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倒在屋檐下的赫彩与落雁,继续道:“还企图绑架两位姑娘,吾等亲眼所见,会如实上报给中尉大人,在此之前,还请三位束手就擒。” 既然对方说话了,白墨也不想放弃交流,一个照面就开打,毕竟来了十六人,还是京城第一大江湖势力国雅派的弟子,白墨与冷玉烟定然不是对手,老楚这样的终极杀器,现在动用为时过早。白墨走上前来,不卑不亢道:“诸君只见到了结果,未曾见到过程,我们三人并非歹徒,倒下的三位才是,诸君如若不信,等两位姑娘清醒过来,可以证我等清白。” “三位有什么话,与中尉大人去说便好。” 听到对面如此作答,白墨思忖片刻,便道:“好,我们可以” 话还没讲完,却见那为首的剑士一步踏出,倏然间抽出剑匣中所盛放的一柄长剑,二话不说,便向老楚刺去。 白墨摇了摇头,自己作死,他可救不了了。 这一剑凌厉非常,而且出其不意,剑士步伐精妙,最大限度减少了距离所造成的迟滞感,一瞬间剑刃便刺向老楚胸口,老楚早已收起了他的傻笑,不退反进,一拳击在剑士胸膛之上。 风声呜咽。 剑士身形一顿,嘴角流下一丝鲜血,却适时变刺为劈。 老楚抬起手臂,硬生生挡住了劈砍,这本应削铁如泥的一剑,此时却只是浅浅的割入了肉皮。 其他十五名剑士并没有干看着,趁这时间,已经将老楚团团围住,还分出二人盯住了白墨与冷玉烟。 “国雅派,位列京城第一,在江湖之中名望盛隆,其门下有剑、刀二宗,剑宗学诗与剑,并以诗句为剑招,刀宗学词与刀,并以词句为刀招,虽是江湖门派,确实当得起国雅二字,只是不知,我等已同意去中尉大人面前对峙,诸君为何还要拔剑相向?” 那剑士此刻正与老楚搏杀,并未答话,负责盯住白墨的剑士也只是冷冷望着他,没有作答。 白墨第一次有了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感觉。 交手数合,剑士被老楚击中三拳,皆是位于左胸。 “三杯吐然诺!” 剑士向后一纵,极速刺出三剑,剑招并不十分精巧,却自然有一种慷慨的剑意蕴藏其内,周遭剑士也趁机拔剑向老楚身上刺去,老楚不言不语,先躲过为首剑士的那三剑,刹那间双拳挥出,拳拳精准无比,六名剑士倒在地上,捂腹哀嚎。 为首的剑士继续沉吟:“五岳倒为轻!” 五剑连砍而出,大开大阖,若说方才那招所蕴含的剑意是慷慨,这招的剑意必是雄浑无疑,带着雨水和风声,向老楚呼啸而去。 冷玉烟右脚踮起,暗中下力,白墨见她这架势,便知道她要上前帮忙,于是对冷玉烟摇头道:“老楚一人足矣。你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话音刚落,老楚身形一伏,躲开最后一剑,又是一拳击在那为首剑士的左胸。 瞧这剑士只是身形一缓,却仍要提剑再战,白墨不禁赞叹道:“这剑士连捱了老楚五拳,竟然还有余力再战,恐怕并非无名之辈啊。” “顶尖高手厮杀,便只是如此光景?”冷玉烟似乎有些失望。 “不然,如若再低一个层次,或者是实力相差不远的两人捉对厮杀,肯定比这要好看得多。再者国雅派并非巫道,没有什么幻术法门,其武学注重势与意,此两者皆在微妙之中,不懂行的人很难看得出来。” 冷玉烟撇了撇嘴,似乎并不认同白墨的说法,心想你的武功我又不是不曾领教,如果我都看不懂,你白墨又凭什么说自己看懂了? “白墨,你不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无所不知吗?用你刚才让林非林凡两兄弟分心的本事,给老楚加些助力吧。” “错!”白墨下意识想摇摇扇子,一摸腰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这才想起那把扇子因为浸水破损,已经被自己扔了,只好缩回手,强调道:“是前八百年、后八百,你一下子给我少算了一千年!” 之后,白墨摇了摇头,继续道:“我那些见闻阅历,知大事而不知细微,膏氓君出卖秦国,自刎而死是真,那妃喜被凌辱致死,其实是我编的,只是为了搅乱林非林凡两兄弟心神而已。如今只知对方是国雅派弟子,不知姓名,我就算之前听说过谁的奇闻异事,现在也对不上号啊。” “没用的东西。”冷玉烟冷哼一声,继续看向战场。 白墨已经习惯了冷玉烟的敌意,并不吭声。 方才几次拳剑交击,老楚身上挂了不少伤痕,满身鲜血,然而方才围攻老楚的那些剑士,却不知何时又倒下大半,现在只有零零散散三四个人还持剑站在不远处,似乎是要等待时机偷袭。 为首的剑士捂着左胸,深吸了一口气。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长吟之后,长剑嗡鸣。 此刻,似乎风雨都一时间因被这浓烈的剑意所压制而停滞下来。 白墨微微一笑:“这是要开大了。” 老楚站在原地,呼吸平稳,语速均匀。 “打你一拳!” 风吹来,雨落下。 这一拳再次击打在剑士左胸。 “噗” 一口鲜血喷出,剑士捂着左胸,步履阑珊地退了下去,三步未到,便栽倒在地。 那张器宇轩昂英俊非凡的脸庞上,挂着一种十分复杂的表情。 “前辈何人,为何戏弄于我?” 白墨拉下脸来,在远处愤怒地破口大骂:“明明是你戏弄了我们!说好见官解决的,怎么一言不合就开打了?” 这时,却见老楚忽然张开嘴巴,吐出了一柄轻红色小剑,此剑极小,甚至连钗子的三分之一长短都不到,材质似铁非铁,诡异非常。 吐出小剑后,老楚十分委屈地回头看了一眼白墨。 白墨板着脸,踱步而来,负责盯着他的那位剑士并未阻挡。待白墨走到老楚身前,一拳打在老楚胸口,老楚岿然不动,白墨只觉手臂酸麻,颤抖着放下拳头,恐吓道:“下次再这样,晚上不许吃饭!” 之后白墨转头看向那位英俊的剑士,淡淡道:“还需要去见官么?” “不必了,有这位前辈在此,几位想走,我留不住。”剑士颓然一笑,对老楚道:“在下徐渐,乃是国雅派剑宗宗主吕归尘的弟子,敢问前辈姓名,好叫徐渐知晓自己败在谁的手上。” “徐渐?” 白墨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 再看此人那张不似人间应有的俊美面孔,怎么看都不顺眼。 城北徐公子。 就是那个成名已久的徐公子,此时京城人士,如若称赞某人长相丰神俊秀,必赞一声:“君之美,可比城北徐公子也!” 也正是这家伙,在白墨名声鹊起后,仍然压了白墨一头。 忽然,白墨咳嗽了两声。 “记住了,方才击败你的人乃是白墨白大侠,白大侠懒得与你说话,你若知趣,自己走吧。”之后拽着老楚胳膊,高声道:“白大侠,走喝酒去!” 徐渐喃喃道:“白墨徐某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击败你。” 白墨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继续拽着老楚往前大步而走。 “对了,一会儿若见着巡城金吾,叫他们到这边儿来收尸。” 倚醉楼附近,有一处小茶楼,名曰浮生居,乃是借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寓意,可见老板也是个风雅之人。浮生居中的一处雅阁里,赫彩与落雁已被白墨托老妈子换了干净衣服,正裹在锦被之中。赫彩已经幽幽醒转,只是因为下雨被淋太久的缘故,似乎有些发烧,落雁还躺在赫彩身旁,打着轻鼾,睡相差了些个。 白墨在一旁煮着茶,见赫彩已经醒来,微笑着温言问道:“姑娘,好些了么?” “我这是那两个歹人,到哪里去了?落雁呢?” 白墨哭笑不得:“落雁就在你旁边,扭下脑袋就能看见了,喏,我没骗你吧?那两个歹人已经被白某的随从捉住,被巡城金吾们押走了。” 赫彩本来就透着一抹桃红的面颊似乎更红了一些,颔首道:“谢谢你,白公子。” “赫彩。”白某似乎只是随意叫了一声,只是没有下文,让这声呼唤变得有些缥缈。 赫彩低下头颅,嗯了一声,细若蚊鸣。 “你家在哪儿,我这就命人把你送回去。” m.。 第十六章 解连环杀人诛心 , 赫彩心下暗自嗔怪,这位白公子这便下了逐客令了吗?也罢,二人本来便素昧平生,只因为一场小雨相遇,算是有些缘分,不料半途遭遇歹人,如今看来,歹人确已为白公子所降服,恩深义重,若无白公子,恐怕自己与落雁都会清白不保,此刻回家禀告父亲,叫父亲好好酬谢一番才是大事。 “白公子,儿家家住城中金玉巷,巷子里挂着赫府牌匾的那家就是了。” 白墨沉吟片刻,用手敲了两下桌子。 冷玉烟一身婢女打扮,弓着垂头,踩着小碎步走到白墨身前,跪坐下来,白墨看了她一眼,将热茶倒入杯中,浅酌一口,才道:“烟儿,叫楚奴将赫姑娘送回去吧。” “诺。”冷玉烟没有抬头。 白墨看向赫彩,十分温柔地笑了笑:“赫彩姑娘,有缘再见。” 赫彩点了点头,搀起了落雁,冷玉烟赶紧跑过来帮忙,赫彩似乎只是随意一瞥,见到冷玉烟面容,不禁一惊,暗忖道:“白公子家中一个婢女便有如此容貌,又识得礼数,恐怕亦是一方豪强。” 赫彩与冷玉烟一起搀扶着落雁,出了浮生居,便看到一行车马,马车上的云顶上绣着金色的狮虎纹饰,仆役数十人,在浮生居前十分显眼。 赫彩驻足,蹙着眉头,对冷玉烟道:“这是魏击公子的车马吧?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冷玉烟摇了摇头,说话细声细气的:“不是的呢,我们家公子以才见长,不想叫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所以正在丞相府作客卿,这行车马乃是魏丞相赐给我家公子代步用的。” “原来如此那丞相有个孙儿叫魏击,常在风月场寻欢作乐,是个纨绔,方才误以为这是那魏击的车马,因而驻足,希望你不要告诉白公子才好。” 冷玉烟嘿嘿一笑,吐了吐舌头:“小姐放心,奴家知晓分寸。” 赫彩红着脸,点了点头,随后便上了马车。 车上,有一把干干净净的油纸伞,伞面画着山水而非最常见的花鸟,放置在铺着熊皮的座位上,赫彩想起来,这正是白公子之前说要借给自己的那把伞。 赫彩拿起伞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 车队已经开始向赫府行去。 赫彩这才反应过来,心中暗忖:“糟了,忘了告诉白公子,这把伞落在了车上他他这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吗?”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传来冷玉烟的声音。 “小姐,到了。” 赫彩这才下定决心,拿着这柄油纸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对马车下等候的冷玉烟道:“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叫人出来接落雁。落雁还没有醒来,恐怕要找医师看一看了,希望她无事才好。” 冷玉烟看到了赫彩手中的纸伞,迟疑了一下,只是颔首道:“诺。”心下却想,到底是个尚未出阁的黄毛丫头,也忒稚嫩了,这么容易就咬上了白墨那条带毒的鱼钩。 赫彩走后,不用继续装婢女的冷玉烟这才抬起了头,一吐胸中浊气,看着赫彩那亭亭玉立的背影,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也看到了赫彩盘起来的一头褐色长发,据说赫彩的母亲是一位来自波斯的胡姬,所以赫彩身上残留了一点波斯人的相貌特征,冷玉烟摇了摇头,说她是黄毛丫头,倒也不算冤枉。 浮生居中,白墨喝了一口清茶,在口中转了一圈,又吐回了杯子里。 文士喜茶,白墨却怎么也喝不惯茶中的清苦味道,他还是喜爱酒之淳烈,以酒兴怀所感并以之为诗,所以叫他自己作诗,诗中多半有酒。 “廿载因知付与烛,而今谁肯似当初?浮空大梦争如醒,取次醺醺濯酒颅。若那人未死,若我来到此方世界之后,便出生在那钟鸣鼎食的王侯之家,衣食无忧,没有累着劫难,恐怕真的会成为一个心性善良不谙世事的胜游公子吧。” 冷玉烟去送赫彩了,四下无人,白墨独自一人坐在这处雅阁里面,不禁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当初他初到此方世界,看着那残破的茅屋,便知道今生不会是一个简单的旅途,但那位只见过几次却仪表端庄的母亲,实在不像这种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女人,他那个嗜酒如命,猎技如神的父亲,也与那些神情木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野村夫迥然不同。 后来母亲离奇失踪,父亲在他七岁那年喝酒喝死,让白墨早早就开始独自面对生活的重担。 乞丐,店小二,砍柴的,贩药的,那些卑贱的职业,除了超出底线供人玩弄的娈童之外,他都做过,世态炎凉,人心冷暖,都在这些年岁里司空见惯,后来在鬼谷子山门外长跪,险些冻死,幸好与鬼谷子论道下山的师尊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点同情心,将他救下,才侥幸活了下来。 想起那个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师尊,白墨更加无奈,甚至他到现在都不知那人名讳,如果将来史书之中被白墨涂下一笔,他的那位师尊恐怕只能被称作“无名氏”了。 不知过了多久,冷玉烟推开门,一脚将正端着茶杯若有所思的白墨踹倒在地,语言之中带着恐吓:“如果下次你再叫我扮作你的婢女,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进粪坑?” 白墨爬起来,打擦下衣衫上的尘土,无奈道:“我还没勾搭上赫姑娘,你肯定还得拌婢女的,刚才你表情动作太生硬,略假,我还是劝你好好提高演技。对了,那把伞,她拿走了没有。” “拿走了,怎么样,你是不是很得意?” “并没有,她不拿伞,兴许只是觉得没必要,不代表我没机会了,拿了,说明这姑娘还是挺聪明的,我喜欢聪明人,仅此而已。” “你才策划了一起英雄救美,便又有两名歹徒来让你打,还是我墨家以为早已死去的探花,你不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白墨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忽然起身抱住了冷玉烟,大叫道:“烟烟啊,你太聪明了!我左思右想都没想明白的事情,居然被你这么轻易就破解了!” 冷玉烟立即推开了白墨,捂着脸尖叫道:“白墨,你干什么!” 白墨悻悻道:“情之所至,对不起啦。我的意思是你说的太对了,我刚想英雄救美,便有人送歹徒来给我打,看来并非是有人对那位赫姑娘有所图谋,而是要帮我。” “难不成是那魏击?” “咱们魏少爷可没有这种心机,不可能是他。” “那会是谁?” 白墨道:“是我未来的老丈人。” 冷玉烟不解道:“不可能吧,何出此言?” “你的人什么本事,我算领教到了。肯定是你的人撺掇赫彩出行时,被赫卫发现了,他又觉得我这女婿不错,所以想撮合一下。” 白墨猜的并不全面,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如若果真如此,他直接暗示你过去提亲不就好了。”冷玉烟还是觉得白墨的推测有些荒诞。 白墨啧啧一笑,道:“他这是要杀人诛心呐,杀人,还要诛心,太狠毒了。估摸着我去提亲时,他还得故意拦着,拜托,老子根本没想过要提亲,这赫卫真拿自己当人看了。” “杀人诛心?” “赫卫是个豪商,我是丞相府里的食客,他想干什么,不难猜到,肯定是想借联姻控扼于我,让我成为朝廷里给他说话的人,又怕我这个素有风流之名的人恐怕不会将联姻看在眼里,所以加了一条名字叫做感情的保险,所以我说他是要杀人诛心。至于林非和林凡那两个人为什么会凭他驱使,这我就不清楚了。” 冷玉烟笑了笑,似乎觉得不妥,赶紧收敛了笑容,皱眉问道:“那你还要勾搭这位赫姑娘吗?” “当然要,我算计他,他算计我,最后谁赢谁输,现在还说不准,况且那位赫姑娘,的确当得上凤京第三美人。” 冷玉烟摇头轻叹:“所以,最倒霉的还是那个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却被父亲当锁链、被意中人当工具的赫彩了。” 白墨摇了摇头,道:“只是借借名气而已,我不会碰她的,我今天设计的套路,最多也只能让她冲动一阵,这不是长相厮守的路数。” “你的套路还挺多的。”冷玉烟嗤笑了一声,刚刚积累起来还没多少的好感,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白墨道:“不过世事难料,将来如何,我还不能妄言。今天回去之后,你立即安排人手,在各种酒楼、旅店及风月场中,宣传‘白墨大败徐渐’一事,切记不要提及长相。” “是,我知道了。”冷玉烟的语气冷冷的,“白墨,我可要警告你,别玩砸了,否则巨子怪罪下来,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嗯,明天我要去倚醉楼看看妲己,你就别跟来了。” “哼,你这狗贼,随便你了。”冷玉烟哼了一声,“我会叫老楚跟着你的。” m.。 第十七章 愿大庇天下伶人 , 如何是长相厮守? 白墨想起了那个在残破的古庙之中,守着一具已经冰冷却满是酒气的尸体一言不发的小孩,还有那个其貌不扬却一直在一旁温言相劝,最后口干舌燥自己先哭起来的女童,又想起了那个背着看上去比身躯还打的柴堆到处吆喝的倔强少年,还有那个在一旁叽叽喳喳,烦人不已的疯闺女。 最后,他想起了那个长满了枯草的坟茔,还有斜倚在坟茔上,因为父亲之死痛恨饮酒,却举起酒壶,和泪下肚的锦衣青年。 长相厮守的套路,是需要用一辈子来铺设的大局。 白墨早就没有那个耐心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攥紧了拳头,脑子里嗡嗡的,尽是自己一朝权柄在手,回到范阳老家以雷霆之势扫清一切污垢的画面。 白墨抬起了头,入眼而来的是写着倚醉楼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 低头,则是一幅楹联,右曰:“敢教人来兴风作浪”;左曰:“只忧君去人走茶凉”,倒是有些意境。 一楼与二楼呈复式,在一楼便可以看到二楼的戏台,戏台上坐着一个青衣素面的女子,两手挤满伤疤,让白墨想起了暗牢里的那位将自己称作蠢猪的女子,此刻她正怀抱琵琶唱着小词。 “值此际。” 昨日忽来骤雨,倚醉楼外的巷子里还有着积水,青砖碧瓦上被雨水所染上的湿润墨色还未褪去。 那女子继续唱道:“恰似小秦淮。” 倚醉楼外,太澜江上碧波荡漾,画舫无数。 “半帘云雾笼城起,一天风雨带花来。” 唱到这里,那女子垂下头颅,似乎在望着一楼门口处发呆的白墨。 “回首是荷开。” 一曲江南好,正是昨日雨中,白墨信口而吟的那首小词。 白墨心中暗道,这冷玉烟倒还算机灵,知道活泼地完成“上司”的任务,帮他把自己不甚在意的闲棋也给下了,却不知冷玉烟根本没听他吟过这首词,如何帮他? 白墨走进倚醉楼中,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走进一处可以看到楼外太澜江水的雅阁,立即有一小厮走了进来,对白墨哈腰道:“魏白公子,可是要叫秦妲己下来作陪?” 白墨点了点头。 那小厮看了一眼白墨身边的老楚,似乎有些为难,结巴道:“这白、白公子啊,妲己不接这个” 小厮憋了好一会儿,才脱口道:“三人局。” 白墨耸了耸肩,无奈道:“这是丞相府派给我的高手侍从,又聋又瞎,就当他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他不在这里,我有什么闪失,这个丞相府怪罪下来” “白公子稍后片刻,小的这就叫妲己下来。” “去吧。” 不一会儿,秦妲己一脸疲惫地走到了这处雅阁,在门口处赶紧改了一张笑脸,进来之后一瞧见白墨,立即恢复了之前疲惫非常的神情。 “魏公子,还是该叫你,白墨?” 白墨笑了笑,看上去十分无耻:“都行。” “又想来吃白食?” 白墨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荷包碎银,扔给了秦妲己。秦妲己不但不接,荷包落地之后,甚至都没看一眼。 “这点钱就想打发老娘?” 白墨皱眉道:“你是镶了金了还是嵌了银了,有那么值钱?得,今儿我来只是想和你聊聊天叙叙旧,不干别的,要价别太狠。” 这女人目光也够短浅,远远比不上赫卫那个商人。她眼里只有王孙公子,却不知道现在的白墨已经比许多王孙公子都值钱了。 秦妲己哼了一声,刻意坐得离白墨远远的。 白墨苦笑,前些日子还坦裎相待,今儿个居然就已经这般疏远。 “外头弹琴那人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是本楼琴师,号称琴绝,你这风流名士居然没有听说过?” “她就是琴绝?我说怎的之前未曾见到。” “嗯,之前被关着,前些天圣上一道旨意,又给放出来了。这座楼里,她说话比蓉姨还好使。” “嗯”说到这里,白墨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空,于是敲桌道:“小二,上酒!” “就知道喝酒,喝死你。” 白墨很单纯的笑了笑,道:“早晚有这一天,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话说那琴师所唱的词,是我填的,你们知道吗?” “知道啊,琴师还对我们夸赞过,说白公子才力沛然,信口而来即能神韵天成,你以前也没少填词,还说是什么奉旨填词,如今看来,都是骗人的吧?” “又被你发现了。” “你这滑头,”秦妲己眼圈一红,“骗我骗得好惨。” 很快,一位小厮端着酒壶上来,见此间气氛不太对,把酒壶与酒杯撂在桌上,便匆忙退了出去。 白墨抓起酒杯,满上两杯酒。 “陪我喝点?” 秦妲己抓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靠,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痛快过?” 秦妲己擦了擦眼泪,笑道:“以前要装羞涩嘛。其实我们这些欢场女子,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哪还能羞涩得起来。” “你打算在这倚醉楼待一辈子么?” “好点,可能找个痴情的傻公子,给他做个小妾,稍差,就是像蓉姨那样,在这楼里当管事的,大部分则都是在人老珠黄后,守着一点体己钱养老。白墨,你是不是又想诓我?就是把我卖到窑子里,还傻呵呵帮你数钱那种?” 白墨嗤笑道:“你现在就在窑子里,我是想救你出去。” “做什么?” “做妾。” “给你?” 白墨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凭什么,你一介布衣” 话说到这里,白墨打断了她:“你真觉得会有什么王孙公子会要你?无论旧国贵胄、公卿子弟,如今都门风严厉,即使放任家中子弟在外欺压百姓,也不会由着他们娶回青楼女子,有辱斯文,那些话本上写的事,你不会当真吧?如今我把你带出去,将得益的不只是你,甚至全国的欢场女子,都会从此事之中受益。” 秦妲己撇了撇嘴,道:“你忽悠人的本事,又涨了不少。” 白墨摇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正是最新的一本十二风流品。 “翻翻。” 青楼女子,并不只是卖肉求生,很多公卿官佐来风月场并非是为一夜风流,很多只是来找个懂事的姑娘聊天解闷而已,所以这些青楼女子很多都自幼学习琴棋书画,识字率甚至比良家女子都高。 秦妲己翻开十二风流品,第一品前两位,仍是那诗词南北王,王灵神与王秋水,后面十人,也都是连秦妲己都听说过的如雷贯耳之名,次序有变,变化却不大。继续向后,直到翻到第三品的名单,秦妲己这才心头巨震。 风流品,三品第三。 白墨,范阳人,父母师门皆不详,于北轩二年秋季辗转至凤京,北轩三年元旦后于倚醉楼中填词作曲,著有倾萍集、烛影集,其时声名不彰。 后主持编纂兰亭雅集,填沁园春、作兰亭集序,声名大振。 其人文艺于花月之中,能思善言,见识尚可,唯品性待察待省。 秦妲己抬起头,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三品第三! 十二风流品,一品十二人,二品二十四人,三品四十八人,第四到第十二品,以此类推。三品第三,也就是说排在他前面的,仅有三十八人而已。 这已经是普通文人雅客可望不可即的名次了。 四品之上,已然可以看作真名士。 相信很快,白墨就可以名震大江南北,初次留名,便直上三品第三,虽远远不及那甫一登名便排为一品第二的王秋水,与一般文人雅客比,已是超出太多。 “你真要聘我为妾?” “不仅要聘,还要风光大聘。” 秦妲己有些不敢置信,看了一眼白墨的眸子,那眸中仿佛藏着某种坚定的信念,可秦妲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能入三品第三,确实已经超出一般王孙公子太多,可越是这种人,越该注重自家声名才是,就算聘入一妾,肯定也只是偷偷摸摸抬进院中罢了,为何还要风光操办? “为什么,此举真能叫天下伶人受益?” “我白墨凭借一身风流文艺而入三品第三,裴行俭并未给出差评,只是说品性待省。如今我再高调聘你为妾,其他那些各种不入流的文人势必纷纷效仿,那些王孙公子更是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金屋藏娇,如此,你们的解救率是不是就大大提高了?” 任白墨巧舌如簧,秦妲己却还是有些疑虑:“你的目的呢,难道真的是为了解救天下伶人?” “现在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我说我只是想给自己赎赎罪,你肯定是不会信的。” “你能说服蓉姨、给得出价钱?” “我白墨风光来接,她要是聪明,不敢狮子大开口,她要是不聪明,我欺压一下这位‘良善’便是。” “好,我同意了。” 那温婉动人的笑容再次回到了秦妲己脸上,配合着她那姿容身段,真个是直欲虏人心、直欲酥人骨,白墨揽过秦妲己,哈哈大笑起来。 m.。 第十八章 去留肝胆两昆仑 , 离开倚醉楼,白墨醉醺醺的,一边走一边唱着什么“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走着走着,身后的老楚忽然挡在他前面,白墨一头撞到了老楚后背,缓过神来,才看到道路正中间站立着一位背负青铜巨剑的男子,一身青色道袍,银须直立,白墨气机一凛,倒退了三步。 老楚已经收敛了笑容。 二人就这样在闹市之中对峙着。 “二位夺我‘赤蛇’,又伤我弟子,毁我弟子名誉,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这男子声音中气十足,直如黄钟大吕一般,即使周遭行人如织喧闹不已,也没能遮掩住他的声音。这些行人都是京城人士,一听此处有人起衅似要开打一场,都自觉地向一边散去,免得被殃及池鱼,却不散太远,在更远的范围里,甚至更多的人围拢过来,要来看看热闹。 徐渐的师尊。 白墨冷汗直冒。 这位大神即使有老楚在场,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徐渐的师尊乃是那国雅派剑宗的宗主吕归尘,位列十二杀伐品一品第四,是一位素有名望的武道大宗师,武道之中,说他是泰山北斗,毫不为过。老楚虐一虐他的弟子手到擒来,碰上这位,还是干脆直接投降算了。 可白墨却从老楚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极不寻常的兴奋。 于是正要风紧扯呼的白墨彻底停下了脚步。 “光天化日之下,前辈还想当街行凶不成?难道前辈不怕金吾们闻讯赶来,就把前辈擒拿?” 吕归尘冷笑三声,抬手一指:“就凭这帮地痞流氓,还想管老夫的闲事?” 远处人群之中,有两个金吾正踮着脚尖往里看去,一看见吕归尘伸手指向自己,那两个金吾吓得一溜烟似的跑了,哪管这里有“光天化日行凶杀人”的事情?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白墨摸向自己腰间,只掏出一柄新的折扇。 自己好像根本没有佩剑的习惯。 那只能靠老楚了。 吕归尘,白墨还真没听说过和他有关的,能扰乱他心神的腌臜事。这人似乎自幼便一心向武,如痴如醉,爹死妈死,都不去管。这样的武痴心性让他进境飞快,却也让他领悟不到诗剑的真谛,武学造诣止步多年。 白墨还在思虑着对策,吕归尘已然取下背负的巨剑,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 老楚肌肉紧绷,不仅笑容消失,眉头也开始皱了起来。 倏然间,老楚往地上一趴,双手支地,双腿肌肉紧绷,而后像个蛤蟆一样,扑向那吕归尘,吕归尘并不说话,抡起巨剑,用剑脊一拍,一下便将老楚拍到地上。 地面上的青石板被震裂,吕归尘抬起脚,向下一踩,老楚连忙抽身闪避,而后站立起来,头上鲜血汩汩流下。 一个照面,就让皮糙肉厚的老楚受了这样的伤。 这架还怎么打? 没了傻笑的老楚,似乎战力堪忧啊。 不过吕归尘用的是剑脊,似乎并不想杀人,那给他揍一顿出气,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选择的选项。 白墨这样想着,却见老楚重复了一下之前的架势,再次扑向吕归尘,吕归尘再次用巨剑一拍,然后一脚踩下,如此二三次。 终于,这一次吕归尘一剑拍下,老楚忽然以拳支地,翻转身子,另一只手握拳直接打在剑脊上。巨剑翁鸣作响,吕归尘笑了笑,之后数次拳剑交击。 吕归尘似乎在给老楚喂招。 之后,老楚一拳砸向吕归尘左胸,看到老楚的动作,吕归尘似乎动了真怒,皱起银白的长眉,大喝一声。 老楚被这声音分心,身形一滞,便给吕归尘以机会,抬脚踹到老楚腹部,将老楚踹出了足足三丈远。 老楚捂着肚子,再次爬了起来。 “如此执迷不悟,莫怪老夫真个行凶杀人了。” 这里不是玄幻世界,没有什么保命法宝。 白墨心思百转,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忽然起了争斗之心的老楚先罢手,之后才能想办法劝走吕归尘这个过早出现的大高手。 吕归尘身上的道袍随风飘起,配上那头银发与手中质朴非常的青铜巨剑,确有一种武林泰斗该有的风采。 “老楚,住手,再这样,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白墨拿出了第一重杀手锏。 老楚爬起之后,仍然盯着吕归尘,似乎战意并没有退却。 白墨无奈,又拿出了第二重杀手锏:“老楚,住手,再这样,小心我挠你痒痒。” 终于,老楚转过头看向白墨,一脸委屈之色,只不过配上那长长的伤疤和一头鲜血,就显得有些恶心了。 白墨转身,对吕归尘道:“白某事前并不知晓那些人是吕前辈的弟子,如有冒犯,白某在这里道歉了。‘赤蛇’一事,白某并不清楚,相信前辈也看出来了,我这仆役脑子有些问题,当时兴许只是觉得那柄红色小剑看着挺有意思,就顺手拿了过来,却被前辈弟子误以为是要夺取,希望前辈知悉。” “仆役?”吕归尘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可却并不是什么善意的微笑,“我们这些武夫,就被你们这些文人公子称作仆役么?” 吕归尘向白墨走来,老楚见状,刚一起势,便被白墨拦下。 白墨继续道:“大傻为我所役使,是因家父曾救过此人性命,大傻知恩图报,这才听我使唤,一码归一码。” 白墨说的自然不是真的,而是墨家给老楚设定的身份。 不过这个理由还是有些说服力的。 吕归尘身形一滞,摇头叹道:“也罢。你自抽三个耳光,当众说出‘白墨不如徐渐’六字,我便离去。” 说出白墨不如徐渐,不难。 毕竟是在吕归尘威逼之下,周遭观众有眼有耳,传出去的只能是国雅派剑宗宗主以大欺小。 可是自抽三个耳光,白墨做不到。 他曾给魏击下跪,一是因为白墨当时觉得这个魏击是个挺可爱挺善良的小伙子,有些无奈,二是因为当时四下无人,无关颜面。 可现在,如若当众自抽耳光,白墨的尊严承受不住。 另外就是,疼。 白墨是个可怕疼的人了。 所以,明明学过武功,却从不使用。 “前辈,叫白墨承认自己不如徐渐,易,可是叫白墨自辱,难。” 既然谈崩了,白墨也不想给他什么面子:“打输了便叫家长来讨公道,这城北徐公子,是不是有点太输不起了?” “你!”吕归尘压制住怒火,也想到了周围有人在看这一事实,解释道:“这是老夫自作主张,与我那徒儿没有关系。吕某人自幼嗜武,今日此来,只为见识见识徒儿口中那位异人究竟几斤几两。” 吕归尘抬起了手中大剑,日光之下,隐约看到剑脊之上有三个不深不浅的拳印,忽然朗声笑道:“赤手空拳,伤我春秋剑,你这位仆役,的确是个高手。可是你小子,沽名钓誉之辈,老夫看不顺眼,一定要教训一番。” 白墨闭上眼睛。 吕归尘,国雅派剑宗宗主,武痴。 武痴所执,唯武之一字。 吕归尘因心性故,武学造诣停滞多年。 有了。 “吕前辈,前辈可知自己为何这些年一直停滞不前?” 吕归尘道:“本事不足,没什么好解释的。” “非也,前辈之天赋、悟性、根骨、习练,都是上上佳。” 吕归尘轻蔑道:“就你这身子骨,连只鸡都追不上吧?竟然懂得武功?” “白墨自然会武,也是使剑,可惜现在无剑可用,前辈的大剑,白某可耍不起来。白墨要说的,乃是国雅派祖师李逸仙,当初创立诗剑、词刀两系法门之时,以诗词作剑意与刀意,是需要性情的,武痴性情,领略必定不深。” 白墨一语切中要害,倒是叫吕归尘有些讶然,这因由身为剑宗宗主,他自然知道。 “吕某人心性天生如此,改无可改。” 白墨听闻此言,笑了笑,忽然改了语气,盯着吕归尘那双看上去好像饱经风霜的眼睛,语音飘渺:“前辈,你听说过,‘洗脑’吗?” “洗脑?”吕归尘愣了一下,“未曾听闻。” “洗脑,就是说要从根本上改变意识、观念的构成,如果成功,不但可以改变前辈性情,还能让前辈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提高一层。而且,诗剑词刀,必是文武相佐,据我所知,你那弟子徐渐,不仅十二杀伐品中留下了姓名,还上了十二风流品,暂时位列第十品。” 白墨继续忽悠:“白某刚刚上了十二风流品,暂列三品第三,不知国雅派中教习诗词的,是不是比白某更高?” 吕归尘道:“西坡先生已入二品。” “杜西坡?此公诗文功力深厚,倒是当得二品,可惜杀伐之气不足,与刀剑不符。” “那么白小友,我可听说,你的诗词亦是靡靡之音,何谈杀伐之气?” “白某成名全靠兰亭集序,本就雅事之中所作,自然求雅。”白墨眼珠一转,忽然吸了口气,朗声吟咏道: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m.。 第十九章 跪天地民君亲师 , 去留肝胆两昆仑! 此言一出,吕归尘手中大剑一声翁鸣,犹似虎狼吟啸,剑意之中,充满了磅礴与决绝。 这吕归尘不愧是剑宗宗主,悟性绝高,一个须臾便将此中意境参透到如此程度,不愧为站在十二杀伐品顶峰之人。 吕归尘闭目片刻,似乎在吸收酝酿这诗句。 敞开双目,挥出一剑,磅礴的剑意在刹那间喷涌而出,老楚攥紧了拳头,白墨衣袂飘飞,微微眯起了眼睛。 “前辈好悟性。” 白墨慢悠悠的拍了拍手。 吕归尘道:“杜西坡的确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此诗意境,与你在兰亭集里所作的沁园春风格迥异,甚至不似出自同一人之手。” 吕归尘说得对。 莽山诗会上,白墨所填的那曲沁园春出自宋代方岳之手,方才那首七绝则出自清末谭嗣同笔下,自然气象迥异。 可这个世界,并无方、谭二公。 所以无从考究,初次面世,即从白墨之口。 白墨解释道:“诗词起兴不同,诗人所遇事物不同,所以气象迥异,白墨不才,亦有拳拳赤子之心,精忠报国、马革裹尸之志,比兴抒怀,自然可以悲壮雄浑,并不矛盾。” 吕归尘抱拳道:“阁下若入我剑宗习武,老夫可以倾囊相授。” “白墨已习得家传剑招,恐怕要辜负前辈好意了。不过入国雅派成为客卿,白某倒是不想推辞。” 吕归尘摇了摇头,客卿之礼,师徒情分,那区别真是太大了。作为剑宗宗主,虽然吕归尘是个武痴,却也不得不为门派考虑,希冀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好处。 “既然如此,白墨小友,若有闲暇,可来国雅派山门一聚。” 说罢,吕归尘转身便走。 “好说,好说。” 白墨笑呵呵答应下来。 化风险为机遇。 结局相当完美。 白墨不禁有些飘飘然,自入京以来,可算得上是顺风顺水,没有太大变故。 可之后白墨带着老楚一块儿回了春秋馆,却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这春秋馆位于丞相府北,占地宽阔,共有四门,白墨向来从正门出入,今日出门时还没有异样,这才回来,便看到正门外围了数百人,各个以白巾缠头,为首的是三个老者,正闭目盘坐在春秋馆正门的台阶之上,任守门的家丁如何驱赶,就是不走。 莫非,是这魏无忌要倒台了? 白墨没有马上进门,打算在外逡巡一会儿,观望一下天色,如果这时出来个宦官宣个啥圣旨,要捉拿丞相残党什么的,那就赶紧风紧扯呼就妥了。 这群堵了春秋馆的人鼓噪了一阵,举起了两张白幡,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八个隶书大字,右书“为民请命”,左书“天诛国/贼”。 “为民请命,天诛国/贼!” 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之后那些人便齐声喊道: “为民请命,天诛国/贼!” “为民请命,天诛国/贼!” “为民请命,天诛国/贼!” 只有为首的三个老者,依然闭目养神,正襟危坐。 丞相真要倒了? 可是如果是去反对丞相,为何要来这春秋馆? 白墨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拽住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低声问道:“怎么回事,魏丞相犯了哪桩天条了不成?” 那学子答道:“那魏无忌受奸人蛊惑,给陛下上了什么九策,这些天终于水落石出,原来是这春秋馆里有个叫白墨的,便是那想出九策的元凶,还登上了十二风流品第三品,德不配才啊,裴大家称其待察待省,着实便宜了那厮。” “哦” 搞了半天,原来是冲自己来的。 白墨又问了几个人,大概明白了事情经过。 原来月前幽州、冀州、兖州、青州等地忽逢大水,朝廷无钱赈灾,难民纷纷涌向京畿,晋帝北冥真肃急调下柱国王平率兵阻截,险些酿成民变,白墨因而给魏无忌上疏九策,以舒缓朝廷的财政压力。 这九策中,白墨思考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关系和统治阶级上令下行所会遇到的种种阻碍,几番权衡之后,对各阶级当权派都有妥协与利益分配,这才顺利通过廷议,不然等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议论个三四五年,那些灾民早就抛尸荒野了。 后来朝廷开始在各地征粮赈灾,并按需要分批次发往各个灾区,难民终于纷纷返回故乡,灾区灾情缓解,可这也造成原本无灾无难的其他州郡,被地主贵族们以朝廷征粮为借口刮地三尺,那些自谓清流的名士们纷纷指责魏无忌与白墨祸国殃民。 陆楷诗曰:赈灾九策一时出,无灾无难亦成骨。 灾没有赈完,各地豪绅的搜刮没有止步。 第一次大规模抗议开始了。 就在此时此地,春秋馆门口,几百个清流士子。 弄清了事情因由,白墨反而长舒了一口气,他早便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生病之前没有强健体魄注意卫生,生病之后病情迅速恶化,此时还想治标治本,白墨自谓没有那个本事,他只能选择下一剂猛药。 天诛国/贼,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就怕事情闹大,最后被皇帝推出明面上当了背锅侠,枭首示众,以平民怨。 白墨想起了魏击的那句“人言可畏”。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会儿来,刚喝了酒,嘿,闻见这身酒气,更有理由说我是奸人了。罢了,白某便去会会这些清流名士。” 白墨让老楚当先锋,这才挤过了人群,走到了那三位老者身前,对台阶下那些仍喊着“为民请命、天诛国/贼”的人高声道:“我就是白墨!九策就是出自我手!” 那三个老者睁开眼睛,台阶下的清流名士们,皆尽哗然。 居然真敢出来? 远处,一名青衫寒士在土地上铺了草席,草席上摆着空荡荡的酒杯。寒士举起酒杯,虚饮一口,低语道:“白墨,已死。” 老楚挡在了白墨身前,却被白墨拂退。 他直视着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仿佛没有一丝愧疚。 就像他曾在莽山诗会中说的,天理昭然,自在我心。 救下万万条性命,代价是另外的万万人利益受损,在他看来,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诸君扪心自问,当时境遇,若无九策,死者几何?” “诸君可曾见过洪水泛滥之时,那洪水中飘荡的浮尸?” “诸君可曾见过书本上所写的易子而食,是如何一种惨状?” “诸君可曾见过洪水所淹没后的田野,如何泥泞荒芜?” “白某为天下民生出此下策,若非诸君所愿,白墨在此,向未受灾的黎民百姓,伏惟请恕。” 白墨垂下头颅,曲下双膝,却并不是面向这几百个清流名士,而是面向西北,那些未曾遭灾而因这九策半失其粮的黎民所在的方向。 这一跪,不是向清流低头,只是向利益受损的民众请罪。 远处的青年寒士放下一直空空如也的酒杯。 “圣人所跪,天地民、君亲师,不失君子之道,可惜还是不够无耻,只能活半条命。” 那些清流名士,有些人听了白墨的话,作思索状,更多的人却仍满腔怒火,已经认定是别人的错,想反思自己,并非人人都可以做到。 “贼子,油嘴滑舌,诸君,莫要听他胡搅蛮缠,吾等今日便为民请命、天诛国/贼!” 不知谁先说的,超过半数人又高喊起了“为民请命、天诛国/贼”,有些人已经冲上台阶,开始对白墨拳打脚踢。 白墨弓着身子,护住要害,死死含着一口气。 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不要死在这里啊。 真是波澜起伏,愉快充实的一天。 白墨心里想着,慢慢失去了意识。 那三个老者,忽然站起身来,其中一人开口对众人道:“诸君,凡诲人者必先自省,知己之德已至,乃可诲人。老朽今日请诸君此来,只是要讨教一二,且勿伤及性命,既然此人已陈明利害,诸君还是先回去思索一番,再来讨教吧。” 不知过了多久,白墨睁开眼睛,昏黄的烛光刺进眼眸。只歪了歪脑袋,便有一阵彻骨剧痛传来。 地板上,老楚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呼呼大睡着。 冷玉烟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床边,也已睡着。 她身边摆着脸盆和毛巾。 白墨想笑,但因为脸上缠着绷带,笑不出来。 挺懂事的嘛,这个小丫头。 冷玉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移动,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看向白墨,白墨也看着她。 “姓白的,你醒了。” “嗯。” “如果你当时死在外面,信不信信不信我就不管你了?连收尸都不会!” “那就不收,我不信人死有魂。” “你这人,心里想的东西太过诡异。” 冷玉烟忽然笑了起来。 除了演戏的时候,白墨从未见过冷玉烟笑。 虽然也爱与自己拌嘴,但这的确是与若云完全不同的女子。 “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开心?” 冷玉烟道:“当然。” “可我只是半死。” “那就是有点开心。” 冷玉烟说罢,垂下头颅。 白墨感到唇间一点湿热,温润,细腻,柔软。 m.。 第二十章 月光之下谁可语 , 唇分之后,冷玉烟赶紧撇过头颅,不敢再看白墨。 白墨也不说话。 终于,冷玉烟按耐不住,转回了头颅,柔声道:“这样,会不会怀下孩子?” “哈哈!”白墨刚笑了两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巴:“哎呦,疼死我了。” 他这一伸手,牵动了好几处伤口,更疼了。 冷玉烟赶紧俯下身子,将白墨手掌放回原处,轻轻揉了揉他的脸。 “不会,你放心。” “唔” 冷玉烟又凑了上来。 她还上瘾了? 白墨想抱一抱她,也想叫她领教一下怎样才能真的怀下孩子,可惜现在全身都被木条和绷带束缚住了,根本无计可施,只能任人宰割。 良久之后,冷玉烟才离开白墨的嘴唇,忽然神色一凛,冷声道:“老楚睡着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莫传扬出去。” “墨家培养了你二十年。”白墨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了。 “这是玉烟的私事,巨子若叫我嫁给谁,我听命便是。” 白墨看着恢复了清冷模样的冷玉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已经暗下决心,会让冷玉烟出离苦海,恢复自由,这样的女子不该被什么狗屁组织束缚住,成为一只腿上绑着铁索的鸟儿。 “我昏迷了几天?” “两天半。” “比我想的短,那些书生,力道太差。这两天来,可否有人来探望?” 冷玉烟道:“有,都是女人,让我挡住了。” 白墨叹了口气:“好吧。” “不过有三张请柬,两张拜帖。” “先念请柬。” 三张请柬,分别来自吕归尘、魏武、尹龙孙,前面二位白墨都认识,吕归尘且不去说,必定是去国雅派作客卿一事,魏武便是魏击的父亲,魏无忌嫡次子,魏无忌已经多日未曾召见自己,这次虽是魏武相邀,到时候真要见的人定是魏无忌无疑,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最后一位,尹龙孙,让白墨感觉有些诧异。 尹龙孙,位列十二杀伐品,一品第二。 江湖人称“王道剑主”。 奇怪的是,十二杀伐品中对此人的介绍止步于此,似乎讳之甚深。 白墨与之素无瓜葛,这份请柬,着实在白墨预料之外。 “拜帖是谁的?” “孟惑。” “先叫孟老先生过来吧,我现在身体尚未康复,没法去见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未来一段时光,看来只能缠绵在病榻之上了。 白墨毕竟有伤在身,冷玉烟打了地铺,沉沉睡去。 可白墨才苏醒不久,一点睡意也无。 老楚开始打起了呼噜。 明月清辉透过窗栅,照在地上,仿佛一抹银霜。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的静夜思虽然貌似粗浅中正,可预见这种情景,就是不由得会令人想起。 这一夜,白墨一直睁着眼,月光透过窗栅照耀进来,白墨的目光则透过窗栅,直到夜空。 次日一早,冷玉烟起来,洗漱过后,给白墨擦了擦脸,老楚则独自寻觅吃食去了。本来春秋馆中,到了饭点就会有仆役送来吃食,老楚却总是急不可耐,总在包子还没蒸熟之前就去厨房掀蒸笼,让白墨不知说什么才好。 吃过早饭,白墨刚想休憩一会儿,便听一仆役过来禀告:“公子,春秋馆外有一女子求见。” “是之前来过几次的那个丫头,我去把她撵走,你需要静养。”冷玉烟说着,便要出门,幸好白墨及时拦了下来。 难道是秦妲己? 白墨确实想赶紧将秦妲己收入房中,可是从倚醉楼归来后变故太多,只能向后推延了。 不过那女子一进门,白墨立即认出了那人。 褐色的头发,如雪般洁白,透着一点点红晕的面颊,她仍穿着相遇那日所穿的鹅黄色襦裙,手中拿着一把画着山水画的油纸伞,胳膊上还挎着食盒。 赫彩。 独自一人。 “白公子,儿家来还伞了,你好些了么?” 赫彩走进来,也不认生,直接坐在之前冷玉烟照顾白墨时所坐的椅子上,秀眉微蹙,捋了捋白墨散落下来的发丝。 “白公子,我知道你是对的,事有轻重缓急,无法一蹴而就。” 白墨笑了笑,温言道:“彩姑娘的见识,比那些自称清流的儒生们强了太多。对了,今儿个怎么有空,到白某这里来玩儿了?” “这不是为了来看你嘛?我爹那臭架子太大了,他该亲自登门道谢才是。白公子,多谢你那日救我性命,回到府上才晓得,那两个贼人是墨家派来的,凶悍得很。后来听说白公子力败城北徐公子,才知道原来白公子是个文武全才。” “你知道墨家?”白墨有些惊讶,墨家曾与儒家并立为天下两大显学,当时民间文必为儒武必为墨,勋贵则皆爱法家,晋皇八紘一宇,墨家不知怎的忽然销声匿迹,如今知道墨家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爹没事闲的,总爱在我耳旁说些天下间与人甚远的事情,其实儿家一点也不想听。”赫彩嗔道:“哪儿有桂花糕有意思。” “呵呵,你爹那是想让你成为女中谋士,所图甚远呀。”白墨嘴上笑着,心里越发笃定,那两个刺客必是赫卫自己送上来的。 赫彩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将之前随意放置桌上的食盒拿了过来,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有几个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盅老鸡汤,食盒打开后,顿时香味四溢,可惜白墨刚刚吃过,实在提不起食欲了。 “你做的?” “嗯呢,做了好几次呢前面几次火候都不对,没弄好,可难吃了,这次倒还不错,白公子,快尝尝好不好吃。” 说着,赫彩拿出食盒里面的竹筷,夹了一片五花肉,往白墨口中送去。 在一旁侍立的冷玉烟悄悄抬起头,瞪了一眼白墨,又垂下头去。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现在装好婢女,之后传令给自己在京城的部署,让他们把今早赫彩此来编成故事传播开去。 白墨吃了一口,慢吞吞的,赫彩慌张道:“怎么了白公子,不好吃么?” 白墨摇头。 “好吃。” 白墨咧嘴一笑,瞧着傻傻的。 “彩姑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呗。”赫彩低下头颅,脸颊已经红得像蜜桃一样了。 “其实白某一开始便对赫姑娘图谋不轨了,一开始出现的两个醉汉,其实正是白某安排的。出入烟花柳巷的正是白某本人,与魏击无关。一开始接近姑娘的意图,仅仅是要借姑娘美名,沽名钓誉而已。” 冷玉烟心中一暖,转而复凉,他能与彩姑娘坦诚相待,固然是好,可这么做,如果对名誉产生了什么负面影响,万一没有完成巨子交代的任务,后果不堪设想。 “吧嗒。” 一双竹筷掉进了饭菜里面,赫彩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了自己尖尖的小鼻头,刹那间双眼通红,艰难地开口道:“公子之前都是骗我的?” “嗯,对不起。” 赫彩将食盒扔在地上,嗓音哽咽:“即便如此,为什么要告诉我,骗我一辈子不好吗?” “白某真的有些喜欢你了,所以不忍继续欺骗下去。” 眼泪滚滚而流,赫彩已经泣不成声。 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有所憧憬,就这样被无情打碎。 之后,赫彩一个人跑了出去,白墨无法去追,冷玉烟也不会多此一举。 “放弃了?” “没有。” 白墨的语气有些疲惫。 “她父亲会逼她嫁给我的。她已经很可怜了,我忽然开了窍,不想让她再可怜一层。” 冷玉烟道:“也许你真该骗她一辈子。” “不可能的,谎言总会露馅。” “你捱了一顿揍,就良心发现了?” 白墨咧开嘴,露出了整齐的小白牙:“我这人吧,就一点好,记打。” “哦,对了,我还怕疼。昨天晚上,我想了一整夜,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心挺软的人,如果现在骗了她,以后继续骗她,我怕自己会承受不住,会心疼得要死。我跟那些清流名士说,他们见没见过那些易子而食的人多么凄惨?其实正因为我见过,所以偏向了,如果我去见识见识九策所酿成的刮地三尺,估计也会骂自己,恨不得杀了自己。” 冷玉烟语气一冷,嗤笑道:“白墨,你说得真好听。我现在问你一句,你还是不是男人?” 白墨不解的看着冷玉烟:“你不是觉得我心硬、是个恶人么,怎么现在我有了悔改之意,你反而要骂我?” “如果你是个男人,就把自己该承担的承担起来,不要总是说得好听,遇到一点挫折就悲天悯人。想想三天前你是怎么说的?‘天理昭然,自在我心’,这既然是你的心念,我选择相信你,但请你坚定起来。” 冷玉烟冷冷地道:“心软的白墨,我可不相信你是个能成事的人。” 白墨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师尊说得对,我这人就是喜欢偷懒,耍小聪明。” 冷玉烟点了点头。 “那个赫彩,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摆平吧。做你该做的事。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我冷玉烟,不会原谅你。” “谢谢你,烟烟。” 白墨忽然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伤口牵动,痛彻心扉。 白墨却咧嘴一笑。 “还是没羞没臊的生活更适合我。” m.。 第二十一章 楼外有一袭青衫 , 大江楼,楼共八层,檐延六角,以象征八荒六合。 八荒六合,古来多少英雄起势,旋起旋灭,无人知晓,直到文字兴盛,可以记历史以知去来,记法度以开秩序,记诗词以歌咏,记文章以思虑,方有七皇出世,开太古盛世,方有百家圣人,承前启后,方有天朝大国,几个太平。 大江楼上,收藏着数目极巨的经史子集,古本孤本,旧日诸国湮灭,其所藏之书也被晋帝尽数收录于此,凡有来京之士子,都希望能够一入大江楼,便再也不出来,可惜,一般学子入大江楼,糜费极巨,只有文名传国的大家名士,可以随意出入。 孟惑怀中揣着一本小册子,惴惴不安的望着古拙雄奇的大江楼,不知过了多久,咬了咬牙,凑了上去。 大江楼外,有一张朴素的书桌,还有一个懒洋洋的老头子,一瞧见孟惑走来,立即打起了精神,挡住孟惑去路,不卑不亢道:“来者通名,纳智或征。” 远来游学的士子,或许要问一下“纳智或征”的意思,孟惑本来就是凤京人士,来过大江楼几次,自然懂得。纳,缴纳之纳,征,即要收钱之意,前面那个智,本来是以文章代财帛而入楼读书,不过自从有了十二风流品,大江楼便开始主动收录名士文章,现如今只要上了风流品比较靠前的品第,报个名字,就可以入楼了,而不入流之人,也极少有人能有够资格收录进大江楼的作品。老者一瞧这孟惑没有报上名字,而是拿出了自己的作品,便下意识想要赶人了。 孟惑掏出了一张宣纸,其上用正楷工工整整写了一首诗。 守门的老者皱了皱眉。 可他毕竟不是晋朝皇族,只是一个守门人,不敢太过骄妄,还是接过了孟惑手中的宣纸,仔细品读了片刻。 “不入流品。” 老者懒得再多说什么。 孟惑本就年逾古稀,听了那守门老者的言语,眉目低垂,更显苍老,在大江楼外愣了片刻,终于喟叹一声:“唉,那白墨小友所说,究竟只是刻意美言而已。” 孟惑转身欲走,却听那守门老者忽然道:“慢着,你还没有报上名字。” 孟惑回身一揖,道:“老夫孟惑,孟子的孟,不惑的惑。” 那守门老者忽然换了一种语气:“抱歉,小老儿眼拙,不识得孟夫子诗中真意,孟夫子,请上楼。” 孟惑迟疑道:“使君何故前倨而后恭耶?孟惑自知斤两,还是不入为好。” “兰亭雅集,人尽皆知,现已收录入大江楼中,十二风流品中,孟夫子业已列入九品第二十三,可以入楼。” “这”孟惑不敢置信道:“阁下所言都是真的?” 老者从书案上抄下一本小册子,十分熟练的翻到第九品所在的页数,指着孟惑大名,给孟惑看了一眼。 孟惑一愣,继而仰天长啸:“我孟惑终于名登风流品第,死而无憾!” 那守门老者摇了摇头,又坐回了那张书桌前,打起了瞌睡,这种场面,他已不知见过多少回了,不就是上个风流品,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孟惑感慨了半天,举目四顾,阳光明媚,春花满天,一时间心情大好,竟忘了此来目的是要入大江楼,转而进了大江楼对面的倚醉楼,喝酒去了。 大江楼旁的小巷子里,有一个穿着质朴的青衫寒士,对面坐着几个年纪最高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孩子,手中拿着石子,正在泥地上一笔一划的练着字。 青衫寒士放下手中书卷,看了一眼身后的大江楼,又看了看倚醉楼。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能像那个老头子一样,进倚醉啊不是,大江楼里去读书呀?”说话的是个小男孩,说完之后缩了缩脖子,身边的幼童们一脸暧昧的瞧着他,仿佛在说,说漏嘴了吧,看这回先生打不打你板子! 那青衫寒士笑了笑,用他那一贯柔和的语气慢悠悠道:“谁能跟我说说,你们读书写字,是为了什么?” 方才说话的小男孩脱口便道:“俺娘说了,为了不挨饿呀!” 另一个小男孩开口道:“俺娘说,读书是为了叫人高看一眼。” 青衫寒士依然笑着,只是那笑容中隐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时,坐在靠后位置的一个小姑娘忽然小声道:“先生俺娘说,不叫我读书。” “都没错,只是这都是你们娘亲说的,你们自己呢?是为什么想要读书?” “克己复礼。” “追求大道!” “只是因为喜欢。” 孩子们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起来,有些口气比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大人还要空泛。 青衫寒士道:“也都没错。” “先生,这个问题有正确答案吗?” 青衫寒士哑然道:“这个哈哈,还没有,反正我觉得你们说的都不能算错。如果有一天先生知道了更准确的答案,会回来告诉你们的。现在我只是想说,莫忘初心。” “如果二十年后,你们还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先生就会很欣慰很欣慰了。” 方才说过话的那个小女孩好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小声问道:“先生,您是要走了么?” 青衫寒士摇了摇头:“不要多想。方才只是先生有了一点感慨而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很多时候说这话的人是带着无奈说的,因为这是现状,我们不满,但无可奈何,所以自嘲一下。可先生很害怕,有一天这话说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了,认为它就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方才一直比较活跃的小男生挠了挠脑袋,忽然道:“不是么?俺爹俺爹说,就是这个样子的。” 青衫寒士站了起来,望着倚醉楼。 “先生相信,终有一日人们不必这么辛苦。先生看不到,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到,也许子孙后代能看到,先生只是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至于现在,先生教你们见义而忘利,只算是缺什么补什么吧。” 先生答非所问,孩子们听不太懂,只是觉得今天的先生怪怪的。 今日,位于稷下学社内的天人辩场,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辩论,其参与人数为近十年来所少有,总数突破了一千人。 辩题本来定为义利,不知何故,辩论到最后,再无人谈义利二字,反而与会者皆在为大国统筹一事争执不休,维持秩序的稷下先生们无力阻挠,只能顺其自然。其因只是因为一名士子忽然问,大国统筹,西粮东运以救灾,而至于西北诸郡百姓反而缺粮,因义害利乎?因利害义乎? 位于晋朝西北、东南几处州府弹劾丞相魏无忌与其智囊的奏章如雪片一般飞来。 白墨负伤卧榻,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不清净。 一身酒气的孟惑孟老先生,正握着他的手,言辞含糊,只听得出来是在道谢。 好一会儿,孟老先生终于谢累了,这才起身告辞。 打发走了孟老先生,白墨连个休息的空隙都没有,这又来了一个秦老先生,啊不对,是秦姑娘。 “你什么时候来娶我?为了你,老娘可好些天没再接客了。”秦妲己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着实让白墨有些头疼。 “不急不急,近来事情太多,等白某处理一下。蓉姨那边,我会派人过去打好招呼。” “这还差不多。” 又打发走了秦妲己,白墨终于长舒一口气。 “面儿铺得太大,这就有点手忙脚乱了。” 冷玉烟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原来你也知道。” “撒手不管了行不行?” “不行。” “好吧,那科举的具体日期定下没有?” “秦戈那边已经好些天没有给我发过指令,我去问他,他也含糊其辞,估么着情报这方面出了些问题。” “你们咱们派来京城的那些人素质过低,有这种情况实属正常。对了,我要的流云椅,那边弄好了没有?” “老楚去取了。” 白墨左右一瞧,不知什么时候老楚已经踪影全无。这家伙平日存在感太低,以至于白墨现在才发现。 “等流云椅弄过来,我能下地,就去先会一会那魏武,不管他有什么事,我得申请点经费下来才行,国雅派那边先晾他们一会儿,尹龙孙那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能排到杀伐品第二位的高人,要是真想见我,估计一个轻功就飞过来了,还非得让我一个残废之人过去?” 白墨交待完了,忽然觉得腰有些疼,对冷玉烟道:“快扶我躺下。” 冷玉烟挪开了白墨身后的被褥,搭着白墨后背,一点一点将他放了下去。 白墨瞧着冷玉烟那张一点烟火气也没有的脸,忽然目光向下移去,此时冷玉烟扶着白墨后背,慢慢放下,自己的身子是俯着的,虽然衣衫严实,却依旧可以隐约看到胸前一对玉兔在左右跳动着,白墨啧啧笑道:“又长大了。” 冷玉烟听了这话,直接抽开手臂,让白墨摔到床上,疼得呲牙裂嘴。 “不要以为之前我亲了你,你就能得寸进尺。咱俩的事儿,不一定呢。” “是是是” m.。 第二十二章 我东家谁人可欺? ♂ 白墨答完,冷玉烟已涨红了脸。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次日,丞相府中,白墨坐在流云椅上,手摇折扇,冷玉烟推着流云椅,一言不发,老楚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没有跟来。 今日并非堂会之日,丞相府里便显得有些冷清,其实家丁仆役不少,只是丞相府太大,分散开来,导致有些院落里瞧着好像空无一人。 你说那魏武,今日叫我来会说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冷玉烟撇了撇嘴,大概是要兴师问罪吧,听说这几日魏丞相在朝中的境遇不是很好。 你猜的和我想的一样,我家烟烟还是很聪明的嘛。 谁是你家的了 好好好,你不是我家的,我是你家的可以不 墨家就是我家,你这么说也不算错。 好吧。 白墨有些兴味索然,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仍旧处于被墨家控制住的状态。 罢了,有人在白某手脚上缚上锁链,白某便把这些锁链斩断便是。 魏武选的会晤之地正是鱼龙堂,白墨进丞相府第一次去的地方。只是还没到鱼龙堂中,白墨便从一处院落里看见了魏击,还有几个瞧着与魏击一般年纪的年轻人。 魏击被那些人围在中间,好像正在争论着什么。 白墨还没听清楚,那几人便与魏击推搡起来。 罢了,我这便去给东家解围。烟烟,把我推过去。 冷玉烟无动于衷: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给他解围 我现在什么样子了也就是被人打断了腿,肋骨断了几根而已,对付他们还是小菜一碟的。 冷玉烟见白墨信心满满,也再懒得为他考虑,直接推着白墨冲魏击方向走去。 魏击,看你办的好事爷爷的名声让你丢尽了 这名衣衫华丽的年轻人说罢,直接踢了魏击一脚。魏击默不吭声,冷冷的盯着眼前这些所谓的兄弟。 方才踢了魏击一脚的年轻人名叫魏缶,乃是魏文长子,魏无忌嫡长孙,其实年纪却比魏击还小了俩月,脸上还带着些脱不去的稚嫩,与他一齐对魏击拳脚相加的都是些魏家迁到凤京城里的嫡系子弟。 魏国公的爵位迟早会传给魏缶,他们都知道,而魏武本身是嫡次子,他的儿子魏击严格来说只能算作庶孙了,这些心眼儿精得很的旁系子弟们,自然知道该站在谁那里。 魏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并非体力不济,只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嫡庶的坎儿,他迈不过去。 白墨瞧见魏击这副窝囊样子,心底非常不是滋味。 自家东主,自己可以坑蒙拐骗,岂容他人羞辱 况且这家伙出身宰相之家,却没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气息,满脑子正直的理想,是个让白墨有些嫉妒的好人啊。 住手 白墨扯着嗓子叫嚷了一声,但没人搭理他。 烟烟,目标子位的小个子,之后左右两转,悬停片刻后直向卯位,再向后转。记下了没有 冷玉烟点了点头,忽然想起现在白墨的视线并不在自己身上,于是低声道:玉烟明白。 好,听我号令。 出发 冷玉烟当下便按照白墨方才交代的次序,率先冲向了个头比较矮的那个人,那人正在旁边看热闹,结果被风驰电掣而来的白墨一拳打翻在地。之后左右两转,两个方向各有一人,都被白墨一招撂倒。 这时围着魏击的魏氏子弟们终于反应过来,其中有一人正在冷玉烟身后,抽出腰间佩剑,作势要砍,冷玉烟忽然轻轻一纵,让白墨正对此人,白墨不管那向自己面孔劈来的一剑,弓下身子,轻拨一掌,直接击中了那人不可描述的部位。 啊喔 一声难听到极点的惨叫,到后面竟然变得尖细起来。 除了魏缶和魏击,只剩下一人还站着,看着眼前情形,一脸懵懂。 白墨笑了笑,转向魏击的方向,用一种十分恭敬的语气道:白墨见过魏公子。 魏击还未反应过来,却听那魏缶笑道:世风日下,礼数不存。这年头谁都能叫公子了吗你,说的就是你,穿白衣服那个,魏某人告诉你,现在有资格叫做公子的,只有我父亲魏文。 魏缶看了一眼魏击,轻蔑道:你爹魏武勉强也有资格。 白墨笑了笑,道:烟烟,知道怎么做吧 冷玉烟二话不说,便推着白墨撞向魏缶,白墨一招猴子摘桃,再下一城。 魏缶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裤裆,浑身颤抖。这时还站立着的那不知名的魏氏子弟与魏击终于反应过来。前者赶紧去搀扶魏缶,后者对白墨道:白兄,你这是作甚那人乃是我魏氏嫡长孙 嫡长孙白墨语气有些轻蔑,说到底还是仗着自身血脉狗眼看人低的畜生。烟烟,还知道该怎么做吗 当然。冷玉烟说完,抬起脚来,一脚踩到魏缶脸上。 白墨对魏击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废话,直接打趴,然后用自己的脚帮他揉揉脸。 白墨说完,又对冷玉烟脚下的魏缶道:哎呀你这狗东西,怎么敢用自己的脸非礼我家烟烟的脚,真是该死 冷玉烟无奈道:白墨,敢再不要脸点吗 对付不要脸的人,何必要在乎脸面 够了魏击赶紧扶起魏缶,对白墨怒声道:白墨,不要添乱了,这是魏某的家事。 白墨刚要继续说话,瞧见魏击已经鼻青脸肿的面颊,神情中带着一些羞愧和乞求。 魏缶犹在恶狠狠地诅咒白墨:你这庶民,竟敢打本公孙我一定会让你死无全尸 别人都自称公子,你却自谓公孙,一下子比天下多少人低了一辈这人贱起来,天下无敌呀。 白墨冷哼一声,看了一眼魏击,拂袖道:公子,墨虽不才,亦知道有个道理,人先自敬方能使人敬之,你若自认卑贱,还从这卑贱中寻来美好与乐趣,那就真的谁也救不了你了。 魏缶听白墨自报其名,忽然反应过来,道:好啊,原来你就是白墨 怎样 方才我们在骂魏击引狼入室,遗祸家门,现在狼来了,就这样。 你奈我何 魏缶啐了口唾沫,轻蔑道:说白了,你白墨就是我魏家养的一条狗而已,现在如此羞辱自家主人,你觉得自己会有好下场吗 白墨摇头。 有人不知趣到了如此境界,他也没辙。 烟烟。 嗯。 冷玉烟答应一声,再次将魏缶踹躺在地,往他脸上踩了一脚。 又非礼我家烟烟,这事儿我非得捅到丞相那里不可。 白墨转头看向魏击,心中忽然有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东家傻点是好事,方便自己坑蒙拐骗,可如果连护犊子都不会,就只能叫犊子护了。 魏兄,白某找你有事相商,先过来一下吧。烟烟,我们走。 冷玉烟推白墨离开了这里,魏击迟疑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追到了白墨身后。 白墨听得出来多了一个人的步子,没有回头,眯着眼睛道:魏兄,刚才怎么回事 魏击低声道:他们说你是奸佞。 外面说我是奸佞已经很久了,你看我在乎吗 魏击道:你也被打了。 白墨转过头来,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弱了大半:我那不是人太多,打不过吗还有,如果我打了那些士子,必定让更多的士子更为震怒,让他们出出气也好,省了以后天天烦我。 魏缶不会放过你的。 魏击魏缶,击缶击缶,他是天生要挨揍的,你以为我怕他吗 魏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斩钉截铁道:我要习武。 什么 我要习武。 再说一遍。 魏击忍无可忍,终于对白墨吼了出来:老子他妈要习武啊 这还差不多,你以前学的肯定是文人那套花架子,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拿出点男子汉的气魄出来,我正好要去给国雅派当客卿,到时候可以把你引荐过去。 国雅派他们与相府历来不合啊 有我呢,魏兄照拂白某多日,恩深义重,白某当然要报答魏兄。 魏击摇了摇头:国雅派,里面那潭水太深。 你想怎么样 魏击忽然抖了抖袖子,在白墨身后跪了下去。 求白师教我。 白墨有些无奈,刚露了一手武功,便骗来个弟子 快起来,成何体统魏击,我教你习武可以,但不是师徒名分,咱们俩依然是好友关系。 魏击忽然一扫颓色,兴奋道:真的白兄,真的可以教我武功 看你可怜,这样,我还要去见你爹,你先回去找一柄好剑刀也行,无所谓了,白某家传武功,其实拿什么兵器都能练,用刀也许入门快一点。 那我回去找一柄好刀 嗯,去吧。 打发走了魏击,离那鱼龙堂已经不远。 白墨,你真不怕魏缶来报复他可是丞相嫡长孙,手中一定握着不少资源。 冷玉烟隐含忧虑。 白墨道:说得好像咱们就没资源了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今天让他们欺负了,我那东家在这魏府就没得混了,对我们也不好。 话刚说完,鱼龙堂,到了。 魏武一身武士打扮,依旧一丝不苟,此时站在鱼龙堂门口,像个门神。 第二十三章 鱼龙堂一点杀机 ♂ 晋朝现行的皇晋诰书与皇晋律典皆脱胎于前代虞朝时,北冥皇室先祖晋明伯所修订的晋律。 自晋律修订以来,国中将军便一直分为两种,第一种叫戍将,兼招兵练兵领兵三大权于一身,却无出城之权,仅可守城,一般由贵族子弟担任,在各王公封邑之中,甚至由诸王公直接任命;另一种叫击将,领朝廷主力部队,平时却不得与部队接触,仅在战时由太尉分配至各部队行指挥之权。 然自晋灭诸国,此法其实已然松动,八大柱国各有部众带甲十万,令行禁止各有不同,全赖八位柱国大将军自行治理,再加上此时是自虞失九鼎以来少有的太平之年,许多击将因而变成了虚职,极少有带兵打仗的机会,魏武的忠武将军便在此列,而且品秩不高,至多仅可带领五千余人。 魏无忌将自己最有才华见识的嫡子安排入军伍之中,本来想叫他开辟一方天地,在晋朝军伍中发展起自己的势力,与魏无忌本人在王侯公卿中的势力遥相呼应,可如今看来,颇有军旅气息的魏武并没有达成魏无忌的心愿。 魏武按剑独立,身躯挺拔,一身鲜明的银色甲胄搭配内里的暗红色布袍,瞧着英武非凡,见白墨乘坐装着车轮的怪异椅子,由冷玉烟推着向自己走来,举止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白墨在远处打量着魏武,感觉他的发丝比初次见面时更白了一些。 魏将军,白某有伤在身,不能行礼了,还望魏将军不要在意。 听闻白墨喊自己魏将军,魏武稍有动容,顷刻便恢复了之前那严肃威武的神情。 进来说吧。 白墨不可置否,与魏武一同进了鱼龙堂。 此时的鱼龙堂里安静非常,连个清洁洒扫的仆役都没见一个,武器乐器井然有序的陈列两旁,白墨瞧见了之前弹过一次的那张古琴,眼神有些贪婪。 白墨,家父有意将你举荐到魏文麾下当差,不知你意下如何 白墨本以为魏武叫自己来是要兴师问罪,没想到魏武进鱼龙堂里坐定之后,第一句话却是这个。 这 白墨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巨子可是点明了要让白墨从科举之路入仕为官的。 魏家这么着急,可让白墨感觉有些难办啊。 魏武又道:听闻你以武功力败国雅派剑宗弟子徐渐,可知你武艺功夫亦是上乘,如若希望从军,我魏家也可以鼎力相助。 白墨不言不语,静待下文。 魏武本来就不是文人性子,瞧白墨仍有些自矜之意,魏武不禁怒道:说话魏某没时间跟你在这扯皮。 白墨摇了摇头。 白某只是不清楚,丞相所谋如何若白墨听从差遣,又需要做些什么 魏武道:你在丞相府中充作食客,吃我魏家俸禄,本就该听从差遣。 白某献谋献策,并不献身。 魏武有些无奈:魏某很想知道,你做我魏家食客,所图所谋又是什么难道不是借着我魏家的权势,自此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而后一展胸中抱负退一步言之,凭借使君三品第三之流品,向朝廷自荐,亦可谋个差事来做。 小子自然要入朝为官,只是如今时候未到。请魏叔叔与丞相海涵。 四君子时代,魏家养士靠诚意与满腔热枕,寻得都是志同道合之辈,求宇内清平,求国家富强,如今宇内清平了,魏家倒不知该如何养士,再加上朝中势力倾轧,于是食客成了尸客,好不容易来了个上品名士,还如此不好对付。 白墨这声魏叔叔叫得亲切,魏武心里却觉得有些刺得慌,既然施礼无用,魏武只好用军人能想出来的法子了。 来人。 魏武轻吐二字,一群带甲武士从门外鱼贯而入。 白墨神情一凛,随后哑然失笑:既然白某这么不听话,可能成不了魏家的人,那么魏叔叔便要让白某成为阎王的人么 给你官做,还要逼着你,这世道,魏某越来越看不懂了。 魏武抽出长剑,向白墨鼻尖一指: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白墨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冷玉烟,后者微微颔首。 白墨对魏武道:知道你魏家私自在京中豢养武士,看来我不表态不行了。 长剑仍然指着白墨鼻尖,白墨望着长剑,眼神飘忽,终于改口道:白某愿为丞相效犬马之劳。 此间气氛依然一片肃杀,剑拔弩张,魏武没有放下手中长剑,仍然死死盯着白墨。 白墨看着魏武的眼睛,神色平和。 魏武放下手中长剑,语气却冷冽非常。 我信不过你。 魏武顿了顿,再次开口。 杀。 杀字一出,那群已经摆好架势的武士们立即向白墨举刀冲来,冷玉烟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作势欲挡,却听门外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魏武与白墨不约而同的向门外看去,却见魏击站在门口,满脸不敢置信。 白墨望着门口的魏击,慢悠悠道:你爹要杀了我,这师傅估么着是做不成了。 魏击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魏武身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白兄为孩儿所招揽,若白兄犯下什么罪过,孩儿请俱罚。 魏武闭上双眼,口中轻吐一字:滚。 白墨对冷玉烟道:走吧。 冷玉烟推着白墨,离开了鱼龙堂,魏击跟在二人身后,留下一脸疲惫的魏武,与一群不明所以的甲士,略带萧索。 爷爷最近在朝中步履维艰,父亲比较冲动,还望白兄不要计较。 白墨并未回答,转而笑问道:魏兄,你这是不是等于被扫地出门了 魏击笑了笑:应该是吧,父亲第一次对我说这句话,说真的,我现在忽然感觉轻松得很。 魏击说罢,摸了摸腰间悬挂的一柄长刀:我带了家伙,白兄可以教我习武了。 春秋馆,白某是待不下去了,咱们何不去住莽山找个地方,结庐而居,也是一种风流。 魏击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雄伟至极的丞相府。 父亲估计被我气得够呛。 白墨看着魏击,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容比以往多了许多真诚:魏兄,你怎么知道你父亲要对付我 我方才取了刀,便想过来看看,并没有想到鱼龙堂里竟然是那般光景。 嗯,说说,最近魏丞相在朝中到底遭遇了什么曲折 魏击思忖片刻,皱眉问道:白兄可曾听说过萧衍 大司马大将军八大柱国之首 魏击点了点头:萧衍其实也曾在丞相府中做过食客,那时候我爷爷还年轻,与萧衍私交甚好,如同你我。 这句如同你我仿佛暗藏深意,又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魏击顿了顿,继续道: 我爷爷向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举荐了萧衍,萧衍便成了东宫里的幕僚后来的事情,凭白兄学识,应该已经知道了。 嗯,后来圣王驾崩,今上即位,萧衍从此扶摇直上九万里,官帽子越来越大,直到一举取得兵权,率兵灭秦,与其余诸位柱国大将军遥相呼应,一统江山。 白墨呵呵一笑:如此前无古人的功勋,已经功高盖主,莫说丞相,就连当今圣上,恐怕也要避其锋芒。如我所料不错,现在必然是萧衍借西北东南各地士子官佐抗议九策一事攻击丞相,以至于丞相在朝中风雨飘摇,赖于九策中的既得利益者们摒弃前嫌为丞相说话,这才勉强顶了下来。 魏击点了点头,又喟然叹道:这天下与以往越来越不一样了,不知道我魏家的出路,又在什么地方 白墨非常想对魏击说实话。 三年前白墨还没有离开师尊闯荡天下时,曾与师尊在茶余饭后做了一次推演,推演的内容便是朝廷各大势力的相互倾轧。 白墨执白,代表公卿旧贵,师尊执黑,代表军伍新贵。 而后白墨如何走,都是死路。 不只是魏家,在由八大柱国为首的武将新贵层层进逼下,全国的旧公卿都是死路,小的或许可以成为漏网之鱼,苟延残喘,如魏家这样的老贵族,必定被连根拔起。 白墨与师尊在溪边博弈,到最后败退至仅剩一子,却忽然冲上一股清泉,将二人的棋子尽数冲垮。 两人对望一眼之后,哈哈大笑起来。 想到这里,白墨大脑之中忽然嘎嘣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疼。 但是懂了。 墨家巨子非要让自己参与科举,从此路晋升官佐,便是因为科举,便是那股清泉。 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将涌入朝中。 魏击,书读得怎么样 自幼苦读,风雨不辍。 白墨点了点头,道:不久的将来,朝廷将会举办一次考试,咱们俩可以去参加一下,正好借此机会,考验考验你十年所学,到底学到了什么地步。 好,不过白兄啊,我现在真的很想学武功,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 先安顿下来,我去国雅派那里问问,看看能不能借个场地。 二人聊着聊着,已经出了丞相府,相府门口的道路宽广非常。 遍地都是路。 第二十四章 兰亭之下夕阳暖 ♂ 住莽山清溪之侧,有一无名小亭,此亭年久失修,亭子上的瓦片都掉了大半,可亭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挂了一幅鎏金的牌匾,上面写着大大的兰亭二字;原本无人问津的住莽山,也因此吸引了许多公子小姐来此郊游,略显突兀的热闹起来,清溪之中飘荡着许多载着酒杯的食盒,还有一些没放酒杯,反而放了写好诗句的宣纸,希冀着能在此地得遇知音,一吐胸中浊气。 此时此刻,兰亭之下,几个姿容绮丽的娇娘正环绕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几人交谈片刻,便一齐到兰亭之中坐定,只听那公子侃侃而谈道:诗词歌赋,要想写好,如同练字,需得多读多写多想,几位姑娘若想随某学诗,得下点苦功夫才行呀。 公子,我们吃得了苦。 一个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双手托腮,歪着身子可劲儿往那位公子怀中挤,可惜公子身边的娇娘太多,怀抱之中早有人矣。 那公子怀中的娇娘得意的扫了一眼其他姑娘,对那公子道:就是就是,公子说什么,我们照做就是了,跟着公子学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成为一位女学士呢。 哈哈哈,那是自然。这位公子朗笑三声之后,开口吟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诸位姑娘,请细致点评一下这句诗。 姑娘们一听,顿时拍手叫绝,看向这公子的眼神更崇拜有加。之前便霸占了这公子胸怀的姑娘率先侃侃而谈:公子这首应该是一首五言绝句,字字句句,皆有淡淡伤心之意,前说明月,应有故人,下句曾照彩云归第一感触是种相见迷离,却暗示了终将离别,最后两句,其中意境,更是绝妙 后面几位姑娘说的,也都是仿佛说不完的溢美之词,这位公子满面红光,已经飘飘欲仙了。 远处,清溪之侧,一白衣公子坐在流云椅上,身后有一素面朝天的清秀女子,一衣衫华丽的少年人,以及一个脸带刀疤,却总是傻笑的大汉。 四人远远望着兰亭,看了好一会儿,那清秀女子收回目光,对白衣公子道:亭上那厮一瞧便与你是一丘之貉。不过那首诗,听着确实好,白墨,你要不要也点评一下 衣衫华美的少年人也附和道:就是,之前魏某曾听白兄作诗作词,皆乐事也,只是莽山诗会时,公子所给的评论毕竟是互相奉承之语,现在此地没有别人,白兄可以深入且真实的评论一番,也叫魏某长长见识。 白衣公子扯了扯嘴角,从腰间抽出折扇,展开之后,挡住了自己的面孔。 女子疑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吐扇子上,好过吐你们一身。 听了白衣公子这话,少年人也有些不解:白兄,何出此言这首诗真的那么不堪么 白衣公子收起折扇,抬头看了一眼那些仍在侃侃而谈的姑娘,叹了口气: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魏兄,你可知白某最讨厌哪种人,最喜欢做什么事 这魏某确实不知。 老子最讨厌装逼犯,最喜欢打装逼犯的脸,走,咱们离近点,好叫那些姑娘们远离这误人子弟之辈。 兰亭之内,那公子正在逐个点评之前众人的评论:兰兰说的最全面,整体细节,都十分到位,不仅对意境进行了点评,还从意境中深入分析出了我作诗时的感情状态,真是女中学者啊,紫青与之相比,便查了些许 话刚说到此处,一阵咳嗽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转过头去,便看见了那组合怪异的一行人。 为首的白衣公子用扇子捂住了面孔,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看上去有些猥琐,声音却温润非常,好听得很,只听这位白衣公子道:哎呀,晏兄,你那首词不错呀,怎么还给拆开来了 在下并不姓晏,敢问阁下 那就怪了,江南著名浪子晏几道曾来倚醉楼玩了一宿,白某因而与之结交,索来一集,被白某放在床头,时常拜读;其中有一首临江仙,分上下两片,每片各有五言二句作结,颠倒起来一拼,怎么就成了阁下口中的一首诗了呢 那公子脸上一红,也听出了来人是来踢馆的,登时便有些恼羞成怒,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这人自己也清楚,自己方才所言的那首诗的确是用晏公子的临江仙,摘取结句拼凑而成,只得压下怒火,结结巴巴道:阁下听闻有诗体名曰集句乎 白墨嘿嘿一笑:旁人集句,为了显得自己见识渊博,往往每句都挑不同的诗,甚至诗人年代都相差甚远,或故意挑一些无名之辈的诗句来集成一首,阁下四句全都取自一词,这就少见了,你说你全从一首诗里集句成另一首诗也行,你还从一首词里摘句子集的,白某毕生,也仅见这一例啊。 那又如何兄台不觉得如此一拼,确实别有意境 确实别有意境,而且每句都好,毕竟都是人家晏几道晏大公子写的,可惜兄台这一拼,不止乱了晏公子本意,曾照彩云归后被你接了落花人独立,照仄而花平,明显失粘,近体诗最重要的粘对一项,还让公子给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时代的诗歌已经有了古体和近体的区别,诗句分平起开头两字平声和仄起开头两字仄声两种,上下句平起仄起不同,谓之相对,相同,则谓之相粘,于诗道而言,这可以说是最基础的知识了。 白墨身边的魏击也恍然大悟:刚才没仔细听,居然忘了这茬,唉,又在白兄面前丢脸了。 那公子并未生气,反而捂着脸,羞愧的低下头去,反倒是他怀里的那个小姑娘突然占了起来,指着白墨鼻子叫骂道:你这黄口小儿,懂个屁啊我们家公子那叫二次创作,二次创作懂不懂况且公子何曾说过他写的是近体诗,若是古体 姑娘,墨虽不才,也知道古体也要讲究个马蹄韵的。白墨更加无语。 这时周围已经有游人渐渐围拢过来,听白墨最后一句话,都开始轰然大笑,附庸风雅却无知到这种地步,也算得上一朵奇葩了。 方才在姑娘们面前摆弄诗歌的公子羞愤欲死,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抬头冷冷睨了白墨一眼,便一溜烟似的逃离了这大神聚集之地。白墨折扇轻摇,对那群被白墨解救出来的无知少女们十分勾魂的笑了笑。 可那群姑娘并不领情,见她们心仪的公子走了,也失了兴致,各自散去。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一青年朗声道:阁下自称姓白名墨,可是作兰亭集序,之后便入了三品第三之人 白墨循着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书生,这书生倒不是真的健壮,只是骨架子太大,让他瞧着有些魁梧。 白墨温言道:正是在下。 白兄如此锋芒毕露,太伤人了吧。 那书生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发现周遭其他的围观群众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才尴尬道:某不是说公子做得不对,反而大快人心啊,这年头,附庸风雅却无真才实学的花花公子太多了,是该教训教训。哦,对了,在下赫帖,赫赫有名的赫,帖子的帖,说与白公子知晓。 白墨点了点头:承蒙赫兄与我心意相通,不如结伴去喝喝酒顺便再玩玩这曲水流觞,嗯,貌似变了规则啊 是改了,白公子那套需要互相都有结识之意才行,此地游人如同流水,并非各个都想相互结识,只想会会有缘人罢了,所以换了玩法。 嗯,走着。 离开丞相府后,白墨一行人便从春秋馆中收拾细软,在这住莽山上搭了四个草庐,有老楚在,一个下午便搭完了。一开始白墨本打算在这住莽山上,捡起老爹死前教给自己的手艺,打猎为生,奈何伤病尚未痊愈,只好作罢,这些天的吃食都是魏无忌身边的那个老头子派人送上来的。 听那老者说,魏武被魏无忌好一顿臭骂。 白墨想了想,忽然有一种感觉把自己逼离丞相府,会不会是魏无忌原本的规划 魏无忌毕竟也曾是个传奇,二十岁便成为晋国丞相,如今已将近六十年矣,六十年的官宦生涯,眼光见识,不一定会比自己和师尊差了多少。 他也许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几人回到清溪之侧,开始天上地下的瞎聊起来,这赫帖十分健谈,而且尤其喜爱经商之道,每每说起,都把白墨唬的一愣一愣的,可惜白墨不乐意听,赫帖到最后便和一直称赞不已的魏击搅合在了一起。 白墨等人带到此地的饭菜,全叫大大咧咧的赫帖一人给吃了。 白墨无奈道:赫兄,说好的曲水流觞呢 哈哈,无妨无妨,等我把前些年边关那边倒米的门道再给魏老弟说说 夕阳半落,柔和的阳光打在白墨脸上,有些痒。 冷玉烟坐在清溪之侧,脱了鞋子,露出了一双雪白的小脚丫,一边哼着歌,一边用脚拨水花玩儿,不施粉黛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真正放松的神色。 白墨很想跟她说一句,在中原,露出脚跟露出胸一样是大忌。 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来。 每天都演戏,连身份都不是真实的,现在这种心情,应该很难得吧。 白墨刚想把此间少有的祥和留给冷玉烟一人,冷玉烟却忽然用手捧起一抔水来,远远地挥洒向白墨。 白墨笑了。 一样快乐而阳光,没有了那些阴柔和隐秘。 欺负我负了伤,摸不到水是不是 白墨用手转着轮子,到冷玉烟身后,直接将手伸进了冷玉烟胳肢窝里。 救命白墨你哈哈哈,离我远点哈哈哈,我错了 第二十五章 少女而今心意真? ♂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没有了伪装的冷玉烟,其实是个十分爽朗爱笑的姑娘呢。 两人折腾打闹了一会儿,直到都筋疲力尽,冷玉烟坐回溪边,仍让溪水濯洗着雪白如玉的双脚,夕阳的光芒照在冷玉烟脸上,有些泛黄。 白墨转动流云椅,在冷玉烟身旁定住身形。 手伸出来。 白墨伸出手来,手背肌肤细腻,像个文人的手。 干嘛 攥一会儿。 冷玉烟抓住白墨的手,却感觉白墨手掌有几处肌肤硬得很,仿佛老茧。 以前我执行任务的时候,也牵过文人公子的手,和你的感觉,不太一样呢。 白墨心中暗自喟叹,有些可怜地看了一眼冷玉烟那张清秀的脸,与以往的冷漠不同,她现在的笑容十分柔和温暖,让白墨心中一动。 你知道吗,其实上一代墨翟,就是我爹。 白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见过他一次,远远的,与他口中称作兄弟姐妹的那些人一样,只能远远的看。 他说,要人们相亲相爱,他说他爱村子里的所有人,但是他口中的所有人,都只能远远的看着他。 我七岁那年,被他安排到一处大户人家我也不记得那家人是什么身份了,只记得我当时的身份是他家公子的童养媳,任务内容只有一个,三日起火,在火中取下一封密信。 冷玉烟转过头来,看着白墨的脸,笑得有些凄惨:我从来不敢解开发髻,不敢叫人看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不是因为男女之防,只是因为我头顶上好大一块,被火烧得长不出头发来了。 冷玉烟说着,用另一只手解下束缚在头顶的秀发。 白墨感觉到,被她攥着的那只手,更紧了。 秀发披散下来,冷玉烟头顶上,有一个直径大约一寸的荒芜。 是不是很丑 白墨沉默着,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冷玉烟再把头发束起来,口中喃喃:对你这种谁都能骗的人,说了这么多秘密,到最后时,会被伤得很惨吧。 白墨再次抓起冷玉烟的手,依旧没有说话。 现在是冷玉烟倾诉的时刻,他不想打乱她的节奏。 你这人,这么坏,这么不诚实,应该是个好人吧那些瞧着像好人的家伙,我有点害怕呢。 唉,你说我这个岁数了,身边就你一个正常些的男人可看,稍微有点脆弱的时候,也只能被你发现了,这不能怪我吧。 白墨转头喊道:魏兄,扔壶酒来。 白兄,接着 好嘞。 白墨接住了魏击扔过来的酒壶,用牙齿咬掉塞子,猛喝了一大口。 不怪你,怪我,为人太好,太风流倜傥,太招人待见,没辙。 冷玉烟捂嘴轻笑。 反过来就对了。 你说我,这么一个连胭脂谱儿都上不了的女子,没法成为你沽名钓誉的助力呢。 白墨看着冷玉烟,目光清澈:其实我,很专一。 话音落地,却听赫帖忽然扯着那中气十足的嗓子,大声说道:诶,话说白兄啊,我听说京城里和我本家的一户人家,家主叫赫卫的,要搞什么比文招亲你去不去呀 去必须得去 一句话就露馅了,白墨转过头来,瞧着眼睛里烧着火苗的冷玉烟,讪讪笑道:这是为了工作嘛巨子是给我下了任务的。 冷玉烟瞪了白墨好一会儿,终于泄了气:算了,狗改不了。 你这样会让人说成妒妇的。 我又不是你媳妇儿。哼。 冷玉烟沉默了会儿,又道:白墨,带笔墨纸砚了吗 白墨怔了下,对老楚道:老楚,翻翻包儿,又笔墨纸砚就给我递过来。 老楚的办事效率那还是有保障的,一刻钟不到,便将笔墨纸砚呈了上来。冷玉烟接过毛笔,先在白墨脸上画了一道,十分得意的说:这是略施惩戒。之后便展开宣纸,作势要写什么东西。 白墨皱了皱眉:你会写字 冷玉烟没有回答他,一手挽着袖子,另一只手持着毛笔,写下三个小字。 江南好。 字体细如瘦金,其骨骼肌理却比瘦金体要柔弱不少,正是那王秋水所独创的秋水体字,并不常见。 之后,一首小词跃然纸上。 值此际。 记起小轩窗。 燕子衔泥枫径里。 飞鸢系线白云旁。 之后梦长长。 白墨看着这首小词,有些怅然若失。 你自己写的 冷玉烟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不太懂,一半是在仿你。 境与意通,意与心通,你现在就可以出师了。我常说女子有灵气,在诗词之道上,比男子多了太多先天优势,今天看你,证明我说得没错。 哇姑娘好文采这是要曲水流觞,以寻个知心的郎君否乎 不知什么时候,那赫帖忽然出现在了这里。 白墨与冷玉烟异口同声道:滚。 唉,我就不当这个不知趣的人了,我还是继续跟魏兄探讨生意去吧刚知道,魏兄居然大有身份 行了,一边玩蛋去。 白墨不耐烦了,赫帖自知失礼,闻言之后二话不说,赶紧退下。 冷玉烟又恢复了之前一贯的冷清模样。 时候不早了,再耽搁就天黑了,先回草庐去吧。 白墨点了点头,转着流云椅,来到交谈正欢的赫帖与魏击身旁,拱手道:魏兄,赫兄,时候不早,我们这便 赫帖十分知趣:有缘再见对了白兄,之前我说的那个事儿 赫帖瞧了一眼冷玉烟,后者神情冷漠,没有什么变化,这才继续道:在三天之后,白兄可不要忘了去。 一定去。 告辞。 打发走了赫卫,白墨刚想清静会儿,魏击却站起了身子。 白兄,何时教我武功 你明天先随我去一趟国雅派,见见吕归尘,时机如果对,我就跟他商量商量借场地的事情。 有了准确答复,魏击便不再多嘴。 一夜无话。 国雅派,位于凤京城北,院墙方正且极为宽阔,只比丞相府稍小一筹,其中有一名作国雅道的大路将这座宗门分为两个部分,刀宗在左剑宗在右,门派之中按各个楼阁之名分为许多组织,在全国各地又有许多分堂,如之前被老楚暴打一顿的徐渐,便是剑宗宗主吕归尘座下弟子,执掌炼器阁,为炼器阁阁主。 江湖有逸闻传,说这国雅派除刀剑二宗,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第三宗,具体信息如何,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为了避免露馅,今天老楚没有跟来,来的只有白墨冷玉烟魏击三人,在正门口时,白墨呈上吕归尘的请柬,接引者却没有将白墨等人领入正门,而是领进了一处极不起眼的偏门处,让白墨暗自嘀咕:这吕归尘该不是要把我们骗到什么偏僻角落里,一锅端了吧 幸好从偏门进去后,接引者领着他们七歪八扭,到最后还是领到了大路之上。 接引者将白墨等人领到一处好像会客室的地方之后,与守门人嘀咕了几声,脸色一语数变,最后终于平复下来,对白墨等人躬身道:诸位贵客,实在抱歉,方才我不知有如此贵客驾临,故而将诸位领到了弹剑堂,现在小的已经命人传报吕宗主,诸位请先随我至观海楼等候。 魏击嘀咕道:由堂到楼,咱们的待遇好像提高了一层。 白墨则道:何止一层,上次有人到观海楼就坐,乃是那位大司马大将军驾临此地。 白兄,你说这国雅派与萧衍,会不会 噤声。 国雅派秩序井然,与一般江湖门派那种乱糟糟的黑社会气息完全不同,不愧是天下数得着的名门大派。 就连前面那个接引人,一直以来也是恭敬但不多言,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竟然让白墨都有了一种看不出深浅的感觉。 观海楼外,有一湖,名曰微海,太阳底下泛着内地湖泊少有的蓝色,如镜面一般,瑰丽至极,如梦似幻。冷玉烟看到这场景,不禁有些痴了。 白墨一言不发,望了一眼这座由红砖红木堆砌起来的楼阁。 观海楼,口气挺大嘛。 众人跟着接引者,竟然一口气被带到了顶楼,顶楼空间不大,只有中间摆了一方桌台,竟是水晶质地,薄且透明,从这桌台向下看去,可以看到下面全部楼层,让人有种眩晕之感。坐在桌前,向外看去,却只能看到远山,根本看不到那名叫微海的湖泊了。 列位稍等,吕宗主稍后便到。 白墨点了点头。 接引者说罢,便告退了。 白墨转着流云椅,走到一个花瓶旁边,用手指擦了一下。可能因为太久没有人有资格能在观海楼被接待,陈设上已经积了些灰尘,白墨弹了弹手指,往后一瞧,却发现桌后的屏风干净得很,仿佛是最近才放在那里的。 魏击与冷玉烟皆已坐定。 白墨喃喃道:这是有谁要垂帘听政不成 第二十六章 观海楼上第一关 ♂ 白墨话音刚落,吕归尘便与一位身材干瘦的老者一起出现在了这里,那老者身着青布袍,头裹逍遥巾,腰悬玉佩,也如白墨一般,又别了一柄折扇,一幅标准的文人装束。 吕归尘瞧见白墨等人,咧嘴一笑,中气十足道:白小子,听说你让人给收拾了一顿,老夫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白墨手摇椅轮,转过身来,对吕归尘拱了拱手:承蒙前辈关心,白某这不是来了。 那老者没管他们的寒暄,直接找地方坐下,下意识睨了一眼屏风处。 吕归尘也不是那种喜欢说废话的人,看那老者已经坐定,便坐到了老者旁边,继续对白墨道:白小子,你要来我们国雅派做客卿,老夫那是非常乐意的,可老夫实在也不是谦虚,这剑宗并非老夫一个人说了算,你要想来,还得过了眼下这关才行。 白墨瞥了一眼那位一言不发的老人,后者正屏息闭目,仿若禅定。 如我所料不差,吕前辈所说的眼下这关,应该就是这位老先生了。 吕归尘哈哈一笑:不错,这位便是我剑宗现任诗道教习,国雅派客卿,在京城中素有盛名的杜西坡杜老先生,其诗道功夫以厚重二字享誉京城,如今已入十二风流品第二品中,说杜先生是诗道宗师,并不为过。 杜西坡这才捻须一笑:岂敢岂敢,吕先生谬赞了。 白墨点了点头,他不敢说能将十二风流品倒背如流,毕竟这是经常会更新的东西,但是前几个品级中都有哪些人,这他还是知道的,何况这位杜西坡已进入第二品的高位。 而且这杜西坡并不是名叫西坡,而是姓杜名论,字大理,号西坡先生,这时节称呼别人,称字是本分,称名是无礼,称号则为雅事,故杜西坡之名随其与十二风流品中的流品提高,而越穿越广,反而没多少人知道他的真正名字了。 十二风流品,一品十二人,二品二十四人,杜西坡如今已入二品第十,比他白墨要高出不少,对待白墨的态度自然也有些倨傲,与吕归尘寒暄过后,眼睛直视前方虚空处,也不看白墨,自顾自说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乍一读来,的确气象雄浑,可细细品味之后,老夫只想问问小友,这去留肝胆两昆仑,却是作何解耶 白墨心中暗忖:说考教,这便开始了,西坡先生也太心急。 一去一留,一肝一胆,有浩然之气,俱若昆仑。白墨顿了顿,又道:句中无浩然二字,却有浩然之气。 杜西坡听罢,咂了咂嘴,又问道:前二句中,那杜根张俭二公,却是何人老朽近日以来翻遍经史子集,未尝得见此二公姓名。 白墨一怔。 杜根张俭,皆汉代名士,此方世界从无汉朝。 这次好像踢到硬骨头了。 白墨心思百转,含混道:此二公皆古汉国名士,白墨家藏一孤本汉史,提到过此二公不畏豪强,以死直谏之事,西坡先生若想参详,白墨差人送至府上便是。 不必了,老朽并非那冥顽不化之辈,只是想提醒下小友,作诗用典,切勿太生僻啊,否则读来不知所云,还有谁会去读 西坡先生雅量,受教了。 杜西坡点了点头,见对方态度还算谦和,自然也不好太过倨傲,这才转过头来,打量着白墨,从上至下,看到了白墨座下的流云椅后,忽然双眼一亮:这椅子哪里买的 白墨又是一愣,心想这杜先生的思绪真是有够跳脱,现在不抓住白墨的疏漏赶紧攻击一番,却问起了流云椅。流云椅乃是墨家匠造宫所作,与袖中剑同出匠造大家公输燧之手,不好与人明说。 这这是白墨自己打造的,以防万一嘛。 白墨额头已然见汗,杜西坡虽然态度有些倨傲,但他问的问题并没有咄咄逼人,只是恰巧每一事都问到白墨不愿与人明言的秘辛之事上,这就让白墨有些后怕了。 谎撒的太多,就怕圆不回去,白墨赶紧转移话题:西坡先生,白墨并非认为西坡先的诗不好,只是觉得其中气象并不适合剑宗武学。 这很重要吗 杜西坡一句话,又把白墨呛了回去。 白墨哑口无言,不知道这位西坡先生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杜西坡说罢,见白墨闭口不言,吕归尘也有些面色不快,顿时有些冷场,便将自己对流云椅强烈的好奇心压制了下去,开始对白墨侃侃而谈起来:李逸仙初创国雅派,以诗词六百首共创一千九百九十七招,经后人增补后,如今已达到两千二百二十六招,杜某的确写不出太过雄浑太过锋芒毕露的诗句,但这又何妨杜某能教人品味诗句之中的意境,以增益学子对诗剑法门中意境的理解便好,白小友以为呢 白墨闻听此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杜先生是这么想的 杜西坡白眉一挑。 杜先生,敢问天下守成之辈,下场都如何如果李逸仙前辈之后的人皆作杜先生所想之事,又如何增补到两千二百二十六招 白墨说罢,杜西坡老脸一红,只因白墨前半句暗有所指。 守成之辈,这个世界的读书人,一听到这四个字,肯定会想起一个人。 末代秦王,帝云瀚。 其兄帝云寰雄霸百国,帝云寰死后,由王太弟帝云瀚继位,因当时秦国经由帝云寰及历代先王的苦心经营后,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国,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它的存在。 所以这位上位之前素有贤名的新秦王,选择了守成。 下场都如何 萧衍连克天衍四十九城,攻入秦都,火烧太阿宫,帝云瀚自缢殉国,其子帝千淳灰头土脸的降了萧衍,其弟帝云澜不知所踪,春秋百国皆畏之如虎狼的大秦,一朝湮灭。 所以在这个时代,守成下场如何,前车之鉴尚不算远。 杜西坡被白墨比作帝云瀚,让杜西坡心下有些愠怒,拂袖道:白小友能作开拓之人否国雅派剑宗诗剑合一,白小友若有诗而无剑,也是枉然。 白墨冷哼一声,拱手道:我来,乃是为吕宗主洗脑而来,若卓有成效,自然可以有所作为,不劳您老费心了。 话已至此,胜负如何,其实自白墨说出守成二字时,已经分晓。 吕归尘自负天赋卓绝,即使没有帝云瀚的前车之鉴,也不是那甘作守成之辈的人。 白小友,西坡先生,二位听吕某一言。 吕归尘站了起来。 白墨与杜西坡自然不再说话,静待下文。 吕归尘想了想,首先对杜西坡道:杜先生,吕某十分敬佩先生才学,即便白小友成了我剑宗客卿,杜先生也依然会是剑宗诗道教习,还请杜先生海涵。 杜西坡笑道:如果这位白小友把他座下那带轮的椅子给老朽看两天,老朽自然就海涵了。 西坡先生如果想要,白某可以差人将图纸送到杜先生府中。 如此最好,白小友,方才老朽的确有些争强好胜之意,现在应该请白小友海涵才是。 白墨微微点头,只听吕归尘又道:第一关,白小友算是过了。 白墨一怔,道:还有第二关 吕归尘瞧了一眼魏击腰间悬的那柄长刀,点了点头。 白墨心中不禁有些不快,虽然是老子忽悠的吧,但好歹应该算你们请我来做客卿,现在看来,怎么好像白墨自己舔着脸非要当这客卿不可 无论吕归尘还是杜西坡,都不是白墨弹个曲子就能糊弄住的人,白墨想了想,压下那点愠怒,认真说起来,现在确实有事求着国雅派,如果真的能到国雅派做客卿,魏击学武的场地有着落了,白墨还能凭空多一个能保护自己安全的大靠山,在老楚保护自己安全的基础上再加一道保险。 说吧,第二关是什么。 我那爱徒说,当时打败他的白墨生得虎背熊腰,高大威猛,脸上有一道由额至颌的伤疤。 吕归尘说道这里,有些玩味的笑了笑:所以,才有了这第二关。 叫我再揍一顿徐渐吕宗主,白墨重伤未愈,如若真是这样,未免有些太胜之不武了吧。 自然不是,老夫只是想知道一下,白小友对武学是否真的有那非凡见地,能帮老夫度过瓶颈。 要找个人试验一番 吕归尘笑道:不错,老夫这里正好有一位好友远来探望,如今在弹剑堂中暂住,与吕某一样,如今业已进入瓶颈,如果白小友能让他突破瓶颈,别说客卿,就算吕某人拜你为师,又如何 吕先生的条件,有点太多了。白墨摇着流云椅,作势便要下楼。 吕归尘道:吕某人可以允诺三个额外的条件,只要吕某人可以做到。 第二十七章 比剑场中第二关 ♂ 一下子就夸了这么大的海口,也太轻率了吧 白墨想起了那扇屏风。 这国雅派中,果然有些玄机呀。 怎么,白小友嫌三个不够还是说觉得吕某人能力不行,完不成白小友的条件 非也,白某并非认为三个不够,反而觉得有些太多了。 白墨转回身子,直视着吕归尘的眼睛。 俄顷,才淡淡道:好,那某家便去会会吕前辈这位朋友。 剑宗弹剑堂西,有一处演武场,名曰比剑场,比剑场中有一嶙峋巨石,名曰试剑石,试剑石高达七丈有余,造型诡异,夜里看去极似一持剑起舞的怒目金刚,试剑石上又有无数深浅不一的裂口,皆为剑伤,传闻李逸仙草创诗剑法门之时,便是在此处尝试剑招,直至创口达到他的要求,才会将招式列入诗剑之中。 弹剑堂乃是剑宗会客之地,比剑场就设在弹剑堂西侧,其中用意,无非是让弹剑堂的客人能更直观的看到剑宗弟子演练的场景,以达到一定程度上的威慑目的。 众人行至比剑场时,正有十数个剑宗的剑士在其中试炼,白墨从里面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便是那俊逸飘然,颇有李逸仙之遗风的徐渐徐公子。 徐渐身为炼器阁阁主,在一众弟子中地位极高,此时他正在对试剑石练招,手中长剑寒光凛然,每每劈至试剑石上,都会擦出一阵火星,让周遭观看的弟子们啧啧称奇。 徐渐身边,站着一个被发左衽的胡人和一个胡人小女娃,这位胡人腰悬弯刀,深眉广目,鬓发皆褐,徐渐每斩一剑,他便出口评论一番,似乎在指点徐渐的招式,而那小女娃则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瞧着徐渐的招式,时而皱眉时而微笑,一幅小大人模样。 白小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吕归尘指着徐渐身边的胡人,这位便是我方才跟你说的朋友,乃是波斯第一勇士,曾多次来我中原讨教武学,因性情相投,被吕某引为挚友。 那胡人以及周围的剑宗弟子也注意到了宗主驾临,弟子们立即躬身拱手,异口同声道:弟子参见宗主。 那胡人瞧见吕归尘,却直接走过来,大大咧咧的给了吕归尘一个熊抱,口中中气十足的说着还算标准的汉话:吕兄弟,你可终于来了。 吕归尘拍了拍那胡人的后背,同样中气十足道:大炉兄,别来无恙 甚好甚好,大酒管饱,大肉管够,俺在波斯那边都没这待遇,怎么能不好呢诶,吕兄弟,你身边这几位,是你新收的弟子吗瞧着一个个都柔柔弱弱的,还有个女人,感觉无甚前途啊。 白墨听了这胡人的话,内心毫无波动,冷玉烟也是一样,只是魏击毕竟已经立志学武,听了被吕归尘引为挚友的胡人如此说,还是感觉备受打击,心说以后要多多锻炼体魄才是,莫要叫胡人给看扁了。 倒是胡人身边的小女娃很会说话,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了冷玉烟半天,脱口便道:这位大姐姐真漂亮,羡慕死了。啥时候俺也能长得这么美哦 冷玉烟面颊微红,其他人则都莞尔一笑。 吕归尘道:我中原习武之人与波斯不同,大炉兄切记人不可貌相啊。 这倒是真的,你那徒弟瞧着也瘦弱的很,脸盘子俊得像个娘们,可那一身武功却强的出奇,比我年轻时强太多了。这胡人说着,用右手扶住左肩,对白墨等人弯下了腰,似乎是一种礼节:吕兄弟的徒弟们,你们好,在下达里乌斯,俺知道这名字对你们来说很拗口,中原的朋友们都喊俺大炉子。 那小女娃也学着大炉子的样子,对白墨等人行礼道:俺叫怡儿,是大炉子的好朋友。 白墨与魏击也抱了抱拳,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之后白墨开门见山:白某听说大炉子前辈现在正处于瓶颈之中,所以应吕前辈之邀,特来帮前辈化解。 哦 大炉子皱了皱眉:俺大炉子不是吹嘘,凭俺这武功,在中原也没几个人能打过我,你这小娃娃好大口气,帮俺突破瓶颈你师父也没把握,更别说你了。 白墨也挑起了眉峰,无论十二风流品还是十二杀伐品,凡裴行俭可以收集到信息的人物,无论胡汉,都是可以入榜的,白墨对杀伐品关注不多,可仍是清楚记得至少杀伐品前三品中没有这号人物。 首先,白某对吕前辈虽然尊敬得很,可吕前辈并不是白某人的师父,其次,大炉子前辈可否听闻十二杀伐品不知大炉子前辈如今如了第几品了呢 大炉子拍了拍胸脯,洋洋得意道:俺已入了第四品啦怎么样,怕了吧 那名叫怡儿的小女娃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我家大炉子可是很厉害的 白墨摇了摇头,第四品的实力,在天下其他地方或许已经是一方豪杰,可是在风流人物云集的凤京城中,四品实力,真的不算什么。 吕归尘也有些尴尬,只好对大炉子明言:大炉兄,你眼前这位并非吕某的徒弟,相反,可能是个能让吕某突破瓶颈的高人呢,吕某不忍自己独自享用,这才将他请来,让大炉兄先来得益,吕某随后也是要听听他的指点的。 大炉子抚摸了一下他那厚重的胡须:原来是这样,看来的确是俺太过鲁莽了,那你说说,俺怎样才能突破瓶颈啊 白墨道:请先生拔刀。 大炉子十分随意的拔出了腰间佩刀,青紫色的缎纹在太阳底下光芒闪烁,照得白墨等人眼睛微微眯起,刀身则颜色略暗,其上有许多复杂瑰丽的花纹。 大马士革刀。 胡人商旅常带此种兵器,一般刀身极短,应是作匕首用的,大炉子手中这柄大马士革刀则要长许多,可仍是比这年头常见的八面汉剑短了一大截,适合短兵相接,用此刀者,招式也必定是走险狠的套路。 请先生对我身边这位白墨指了指身边的魏击,继续道:砍上一刀。 魏击瞳孔微微缩起,右手按住刀柄,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 莫非白兄要害我 白墨面容带笑,目光深邃, 魏击长舒了一口气,出生在钟鸣鼎食的将相之家的他,可以单纯,可以正直,却不能对危及生命的事情放松警惕,但看到白墨的笑容,他还是选择相信白墨。 或许这只是一次考验。 魏击不再去看白墨,转而紧紧盯着大炉子,大炉子爽朗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倏然闪身至魏击侧面,身躯低伏,猛然斩出一刀,魏击连忙抽刀,可是这个时候根本来不及了。 那柄大马士革刀的刀锋距离魏击的身躯已不足半寸。 倏然止住。 咣啷一声,大马士革刀落在地上,刀身摇晃。 不知什么时候,一柄折扇支住了大炉子的手肘,大炉子只觉整条胳膊都酸麻无比,根本抓不住刀身了。 略慢,而且没有刀意。 大炉子哑然。 随后问道:刀的意志 错。 白墨展开折扇,只见扇面写招式不出我眼,扇背书武学皆在我心,扇骨刻屠龙祖师。 白墨幽幽道:是刀的意境。 你若将速度的瓶颈克服,或许可以进入第三品,可若不知意境,永远登不上大雅之堂。 何谓意境 涓涓流水,巍巍山峦,头顶之云,天下之人,皆有意境。 大炉子撇了撇嘴:你们中原人就爱说这一套玄乎的东西,有这时间,俺宁可耍耍千斤石锁,也能强健体魄。 白墨摇头道:中原有龙气,所以知道天人感应,西方诸胡以心为天之奴仆,中原人则以心合于天道,这就是不同。 吕归尘听白墨此语,微微动容。 这便是李逸仙创诗剑词刀二宗武学之用意啊。 天心岂是凡人所能大炉子说到这里,忽然瞥了一眼远远观战的怡儿。 还有在一众弟子之中,一言不发的徐渐。 俺明白为什么中原的一切都让俺感到奇怪了,你们的人,你们的剑,都让俺有一种奇怪不可言说的感觉。 白墨笑道:看来大炉子前辈的悟性还可以。 如何得到,你说的,意境 白墨避而不答,却对吕归尘道:吕前辈,将大炉子前辈交给白墨操练几天,不算失了待客之道吧 吕归尘点头:只要他愿意就行。 白墨瞧着大炉子的眼睛。 我可以用几天时间来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意境,你愿意吗 自然愿意。大炉子说罢,直接给了白墨一个熊抱:还请白兄弟好好指教一番呀 这胡人是不是管谁都叫兄弟 二人年纪,少说也差着两轮呢。 不过想到那名叫怡儿的小姑娘说自己是大炉子的好朋友,也就释然。这天下奇人异事,可不止白墨一人。 那好,吕前辈,白墨需要用一用这比剑场,可以吧 第二十八章 俺有屠术自家传 ♂ 自然可以。 于是这事就这样敲定下来,有了场地,白墨也可以教魏击练武了。常人拜师,无论习文还是习武,总要先给先生呈上些孝敬,行个拜师礼,可魏击毕竟与自己也算是朋友一场了,还因自己连累被赶出家门,虽说那魏无忌身边的老者常来探望并送上些财帛供其花销,跟丞相府的锦衣玉食比起来,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至于家传武功不能外传 那嗜酒如命的老家伙直到死掉也没跟白墨唠叨过这个。 白墨等人并没有回到住莽山那几座简陋的草庐,而是选择在弹剑堂暂住下来,弹剑堂不比春秋馆,只是暂时待客之地,若白墨成了客卿,才会有一个自己别院。如今弹剑堂中除了大炉子和白墨等人,只有寥寥几位其他门派的使者住在这里,并不显眼。 那大炉子是个很自来熟的家伙,白墨等人刚在弹剑堂中安顿下来,便来找白墨要求一起喝个酒认个朋友,这厮心中八成是没有辈分思想的,不管年纪相差多大,能说到一起就算朋友,就如他身边那个叫怡儿的小姑娘。 觥筹交错之中,白墨也更深入了解了这位波斯第一勇士是何等人物。 想当年俺带三千兵马,便破了那西方扶菻国的一万大军,此战之时,乌云压城,喊杀震天,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呐,一战之后,扶菻国主上表请降,被俺压下,当晚便杀入腓尼基,连屠了八座人口超过一千的大城,嘿,砍得老子胳膊都木了。说到这立,大炉子十分唏嘘的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当时我王若听我的,再发猛士一路西征,估摸着那扶菻国便彻底灭了,可惜呀,朝中有奸臣。 一万人,也叫大军吗怡儿好奇的眨了眨眼睛。 大炉子老脸一红,悻悻道:你们中原人一打仗就几万几十万的,听说现在的朝廷更是屯了两百多万大军,西方普遍地广人稀,要也弄这么多兵来,就没人种地放羊了。不过 大炉子神情诡秘地继续道:我来的时候,听说北边出了个野人大国,比俺波斯还大,一下子就吞了十几个王国,那些野人打起仗来漫山遍野,兴许能达到你们中原的水平。 魏击也喝了口酒,淡淡道:说到底还是蛮夷野人,这种人再多也打不过我中土神兵。 嘿,大炉子兴许是已经喝多了,谈到自己手下的兵,就开始面露红光,语气兴奋:不是俺大炉子吹嘘,我王手下的那些个草包,的确没法跟你们中原的兵一命换一命,可俺大炉子毕竟不一样,俺手下的兵在西方各个以一当十,到了中原,以一当二也是不成问题的。 原来大炉子兄是一位英勇的将军,这波斯第一勇士的称谓,也不是指的个人勇力吧白墨放下酒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极少听到过中原之外的讯息,现在有这么个远涉重洋而来的外国人,可得好好询问一番。 大炉子道:这个,俺那里没有十二杀伐品,几个字就写出谁强谁弱,说实在的,俺在第四品,现在也是不服的,排我前面那些人又没有一一打过,凭什么把俺排在他们后面俺那里说谁强谁弱,要不是真的打过一场,便比谁杀的人多。俺大炉子到目前为止手刃七百九十六人,暂列第一。不过后来也觉得比杀人多少其实还是用处不大,这才向我王辞了官,开始周游宇内,与各路高手较量,确实天外有天呀。 比杀人多少以定高下,怪不得大炉子前辈出招如此狠辣。魏击撇了撇嘴,大炉子险些斩在他头颅上的那一刀,让他到现在仍然心有余悸。 大炉子杀人是多了些个,可绝不是坏人哩怡儿就是叫大炉子救下的。 怡儿好像看出了魏击的不满,嘟起嘴巴,对魏击哼了一声,虽是生气模样,却仍旧可爱的很。 这时冷玉烟却忽然在白墨耳旁小声道:这个胡人不会是那种就是那种喜欢小孩子的人吧 噗 白墨一口酒喷了出去,之后赶紧吩咐弹剑堂里的丫头将面前的几盘菜端走,对冷玉烟低声道:烟烟,你怎么能这么邪恶 冷玉烟哼了一声,之后秀眉微蹙,道:我小时候算了,不说了。 不是吧你被人欺负过 冷玉烟眼圈泛红,凄然笑道:我的清白能留到现在,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那老东西没成功,被我用喂了毒的发钗戳死了。 白墨摇头叹道:我没见过前代墨子,不知道什么人物能如此狠毒,让自己年幼的女儿如此涉嫌 冷玉烟擦了擦眼睛,意识到不妥,虽然老楚不在,不会有被发现的问题,可在白墨跟前作如此柔弱的表现,并非冷玉烟所愿,故而再次恢复冷清的神情,想起那个男人,也不得不心灰意冷:当代墨子便是杀他上位的。 白墨正送向口中的酒盅定格在了半空中。 亲手 亲手。 白墨这才将酒盅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我无法想象。 白墨不由得对那个远在天边的人物产生了一丝惧意。 白墨来到此方世界之后,遇见的怪人并不算少。 要说谁最怪,绝对是那位墨子无疑。 另一边,大炉子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曾经当将军时的各种战绩,魏击在一边听着,比之前听赫帖谈经商之道要冷淡不少,毕竟这种三百人攻入x城五千人决战某国一万五千人的大战,在于史书中每每读到经典战役皆不下十万兵马的魏击听来,无异于乡村械斗。 酒足饭饱,魏击急不可耐的拽住白墨,恳切道:白兄,不如现在便教我几招吧,魏击这些日子既不看书又不练武,觉得自己都成废人了。 魏击说着,摸了摸自己腰间一直挂着的长刀。 我感到我的刀在嘶吼。 行,正好现在我也闲得很。大炉子前辈,我现在要去教我的朋友一些武技,你要不要下来观摩观摩 唉,喝多了,脑子有点晕乎,俺就不去了。 大炉子话音刚落,只觉耳垂吃痛,之后耳边便传来一声奶气十足的话语:你丫太没上进心啦去,一定要去 见大炉子没什么反应,小丫头嘟着嘴,开始不停地摇晃大炉子的脑袋,大炉子招架不住,只好投降道:去去去,俺去还不成吗 比剑场。 夕阳半落,比剑场的石板映着夕阳,泛着红光。此时的比剑场中只有寥寥几个剑宗弟子仍在练习剑招,其中包括那位俊逸非凡的徐渐徐公子。输给老楚之后,徐渐练剑练得更勤快了,他正一招一招的舞着诗剑中的各种套路,余光忽然看到白墨等人到来,倏然停手。 白天的时候师尊在这里,他没机会与白墨搭话,这回师尊不在,徐渐收剑归匣后,立即跑到白墨身前,挡住了白墨去路。 白墨还没来得及问徐渐这是什么意思,大炉子先开口道:徐美人儿,你这是做甚,俺正要见识白墨白公子如何教育徒弟呢 徐渐不答,只是双眼紧盯着白墨:你是白墨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白墨。白墨说着,展开折扇摇了摇。 打败我的不是你。 白墨摇了摇头:徐公子莫非脑子出了问题,不认识白某了 徐渐冷哼一声。 你这沽名钓誉之徒,吾辈看你重伤未愈,先放你一马,等我看见你能用双脚走路了,定要找你战上一场。 徐渐说罢,便拂袖而去。 白墨苦笑。 唉,最近装x装得不太溜啊,各种破绽都露出来了。魏兄,现在这地方已经足够宽敞,就在这里练吧。 好,白兄,魏某现在需要做什么有什么秘籍没有 秘籍当然是有的,早给你准备好了。 白墨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的古书,书页已经泛黄,瞧着是有点秘籍的样子。 魏击兴奋地一把抓过古书,只见古书封皮上写着四个大字 饕餮宝录。 犄角处还有四个小字 白正伤著。 远古秘籍的气质扑面而来,魏击急不可耐的翻开第一页,只见第一页中画了一头猪。 一头好像被人从额头至臀部劈成两半的猪,旁边画着箭头和一些小字。 猪脑,大补。 猪里脊,滋味美甚。 后臀尖,喜食者巨。 猪大肠,食法多也。 魏击有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的,又赶紧翻到下一页。 一条鱼。 再下一页。 一头熊。 魏击抬起头来:白兄你不是又在耍我吧 当然不是白墨振振有词: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你的敌人是什么构造,才能知道弱点在什么地方啊,魏兄,毕竟你才入门,这门功课必不可少。 就连大炉子也在一旁搭腔:诶,还别说,白公子这话说得道理可是大大的,俺当年在战阵之后,经常对那些却胳膊少腿的尸体又看又摸,就是想知道哪儿比较软比较好砍,哪硬一些,容易把刀陷进去不好拔,这可是大有学问的。 魏击面无表情:那我现在怎么练在比剑场中背书吗 白墨打了个响指。 稍候片刻。 第二十九章 剐鳞术法天象地 ♂ 片刻之后,白墨从远处拉来一座木桩,这木桩下面安着轮子,可以移动,取下轮子在底座上压上石块,就可以使用了。 白墨让魏击压好石块后,张嘴便道:大傻,取我笔墨。说到这里,才想起大傻还在住莽山上,也不知吃过饭没。不过料想吃饭一事定然难不倒这等异人,也就不再庸人自扰,自己从怀中掏出毛笔和一个随身带着的水晶墨瓶,在毛笔上倒了几滴墨水,便开始在木桩上涂抹起来。 一月套一月,连起来看,极似鳞片。 魏击恍然大悟道:白兄,你这是在画鱼鳞甲,好教我如何破掉么 俯城啊,白墨亲切的唤了一声魏击的表字,你怎么这么聪明呢哈哈,猜错了,我画的是一条鱼,你们看不出来 大炉子搭腔道:看出来也不会往那方面想啊,俺刚才也以为是鱼鳞甲来着。 白墨点了点头:既然不是我画得有问题,那就行了,俯城啊,来,对着这木桩砍一刀试试。 魏击拔出腰间佩刀,刀身极窄而长,出鞘之后寒芒乍现,一条雪白的缎带随风舞动。 此刀本有一对,雄名秋月,雌名春花,我手中所执便是雄刀秋月,由匠作大师李莫邪所锻。 说罢,挥刀一挑,木桩无碍。 片刻之后,微风轻拂。 木桩上半部分徐徐滑落。 魏击得意洋洋道:如何 刀不错,可你别忘了,我画了鳞片呀。白墨顿了顿,道:你现在就想象它是一条仍活蹦乱跳的大鱼,绳索绑着它的尾巴,悬吊在你面前,你必须距离它两步开外,把它身上的鳞片都刮掉。 我要教你的第一招,名字就叫剐鳞,现在你先对着木桩练,练得好了,命人抓几条大鱼来,对着鱼练。 什么时候鱼身上的鳞片都被刮掉,而那条鱼还没死,你就可以练下一招了。鱼鳞如何生长,饕餮宝录里画着。 魏击听完,若有所思,片刻后又小心翼翼的斩出一刀,入木辄止。 白墨摇头道:太浅,这样一片鳞都刮不下来。 魏击再次斩出一刀,比方才快了一些。 白墨继续摇头:太深,你这样会旋下一片肉来,主顾们见了要不高兴的。 魏击又斩出数刀,眼前的木桩已经破败不堪,白墨仍旧摇头不已。 魏击心中暗忖,练这种如街边小贩对行人耍宝的花架子,有何用处然而之前大炉子那一刀又的的确确被白墨挡下,几日前在丞相府中,也是坐在流云椅上的白墨,以尚未痊愈的身躯打倒了许多魏氏子弟。 铁的事实摆在眼前,魏击不敢将自己的疑虑明说出来,只好按白墨的要求对着那些鳞片一一斩去。 大炉子咂口道:这种练法瞧着是有些新意,可白兄弟对俺说,刀中要有意 白墨点头道:意境。 对,意境,这么练来,意境何在 白墨手中折扇轻摇。 白某家传武学,其意法天象地,当然是妙不可言的,比诗剑的小清新意境要古拙许多,境界到了,莫说杀人如杀猪,就算屠条龙,也不在话下。 大炉子跃跃欲试:既然如此,那俺能不能也跟着练练 当然可以,你去拽根木桩过来,我帮你把鳞片画上。 大炉子兴冲冲的跑出去拽木桩,白墨则走到魏击身边,在魏击耳旁轻声道:大气如水,大体如鲨,大刀如牙,静兮暝暝,动兮冉冉。 魏击用心存下,又疑惑道:为何不教那位胡人 你自幼读得圣贤书,领略何谓意境毕竟不难,他呀,有好多课得补呢。 好哇,你们背着大炉子在说什么口诀不成怡儿气鼓鼓道:俺这就去说与大炉子知道 白墨一时得意,居然忘了大炉子的小跟班还在这里,当下只好改了颜色,对小丫头道:怡儿啊,白哥哥这也是迫不得已,你想啊,你们家大炉子那么笨,我跟他说了,他保准听不懂的,要是自己想差了,最后走火入魔,怎么办 啥子叫做走火入魔呀 白墨头脑中突然浮现出大傻的样子,赶紧摇了摇头,对小怡儿做了一个难看死的鬼脸,继续蛊惑道:会变得青面獠牙,见人就杀见小孩就吃,跟个恶鬼一样。 小怡儿还真被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巴:那俺不告诉大炉子好了。 白墨微笑点头:这才对嘛,待会儿白哥哥给你买糖吃 真的吗真的吗白哥哥最好了 嘿嘿,那当然。 白墨身后的冷玉烟捂住半边额头,声音很小,恰好只有白墨能听到:要是我小时候见了你,一定杀了,为民除害。 唉,你说弄死我,都说了多少次了我都不信了。 白墨说完,一脚蹬住流云椅,刹那间跃上半空,如秋雁般落在魏击正挥刀猛砍的木桩上,定住身形后,一脚蹬开了魏击来不及收束住的刀光,露出了一个单纯爽朗的笑容,洒然道:活蹦乱跳的白墨又回来了,你们怕不怕呀 一只信鸽飞来,在半空中滑翔了半个圈,忽然落在白墨肩头。 白墨拽住信鸽,从木桩上一跃而下。 解开信鸽腿上绑着的密信一看,白墨皱起了眉峰。 谋国莫守成,君与我心同。与君已缘一面,不必再访。尹龙孙字。 白墨将密信撕碎,向天一洒,信鸽咕咕叫了两声,旋即飞走。 尹龙孙。 白墨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烟烟啊,咱编的那胭脂谱儿上,排第二的是谁来着 冷玉烟道:奢香公主,北冥龙女。 龙孙,龙女,有意思。 这时大炉子已经弄好了木桩,回头一看白墨,惊讶道:白兄弟,原来你不是个瘫子啊 凤京城北,赫府。 英雄帖发出去了。 一名小厮单膝跪在赫卫身前。 赫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对正给他揉肩的沉鱼道:沉鱼,你说那姓白的,明天回来么 一定会的,铁少爷办事稳得很。 呵呵,这孩子性格浮躁,你也能说他稳罢了,比起那些性情如木鱼,为成一名而食五石散以求改变性情者,铁儿天生便是有性情之人,也不算坏事。 沉鱼点了点头,下身忽然吃痛,让她不禁躬起了身子。 铃铃,铃铃 几声铃响,赫卫轰然大笑起来。 沉鱼一脸恐惧之色,赶紧捂住面孔。 她身上挂了三个金铃铛,身子一动,随着铃铛响起,又痛又痒,她却不敢让赫卫看到一点痛苦之色,生怕赫卫当下便兽性大发。 彩儿那边说好了没有 小姐她仍终日以泪洗面,放话说要去出家当女尼。 这事由不得她。 沉鱼身躯一颤。 奴婢知晓。 赫卫又喝了口茶。 沉鱼默默退了出去,几声铃响,让她又羞又怕。 她与落雁为墨家细作的事情已经被老爷知道了。 现如今落雁已经在后院里当了花肥,赫卫看她毕竟比落雁更俊俏些个,这才保全了她性命,可如今沉鱼已满身皆是辱刑,她恨不得与落雁换个位置。 离开大堂后,沉鱼长舒了一口气,不管铃声连绵,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赫彩的闺房里面。 赫彩并没有像她说得一样以泪洗面。 如今赫彩形容消瘦,眼圈有些发黑,原本白里透红的肌肤暗淡下来,没有一丝光泽。她安安静静的对着铜镜,眼神迷离,又不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形容。 见沉鱼进来,赫彩只是淡淡说了句:关上门。 沉鱼关好门,又打开窗子往外瞅了几眼,确定仆役们都远离这里,这才又关上了窗子。 我觉得白公子不会来。沉鱼沉默了会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才低声道:小姐,当断则断,奴婢觉得那白公子不是什么好人。 赫彩惨然一笑:那些纨绔,名士,不都这样一丘之貉而已。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我已经不信了。 赫彩顿了顿,又道:可他把自己所有肮脏的想法都直接说与我听,又是作甚 赫彩终于压抑不住,哭了起来:混蛋 他直接淡了,不再理我,让我自己发现他是个坏人不好么 临了非要告诉我实情,这不是又让人家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了 简直太坏了,没人能比他更坏了,明明不想要人家了,还摆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把什么都直接告诉我,却教人家惦念。 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赫彩,沉鱼没有说话,心中有些不解。 至于么 明明只见过几面而已。 脸还没熟呢,人家就把什么都坦白了,明确告诉你,老子就是想泡个妞,现在良心发现,不泡了。 至于么 她想问,又不敢问。 毕竟人家是第一次被男人伤透心的大家闺秀,自己早已看遍人间丑恶。这样肮脏的自己,又什么资格质疑小姐的感情 纨绔,名士。 为情所伤。 反正这些都不属于我。 赫彩用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他要是来,我就原谅他了。 赫彩抬起头,纤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是不是有点贱呢我这样的女人,活该被骗。 沉鱼摇头道:不是的,用了情的人,都这样,没有贱不贱一说。 沉鱼又道:小姐你刚才说,要原谅他 嗯,其实他也没对我表达过什么,是我有点太一厢情愿了。 糟了 赫彩不解道:什么糟了 铁公子已经安排了人,明天他要是来的话,就糟了 第三十章 长空明月嘿嘿嘿 赫彩急道:“那你快去告诉大哥,让他把人撤了!” “诺!” 沉鱼应诺之后,立即出了赫彩的闺房,直奔铁少爷住处而去。 赫铁,乃是赫卫庶子,商贾之家其实并不太讲究嫡庶之别,赫卫早年间便放出话来,想要赫氏家产者,不管出自哪房哪胎,只有贤达聪慧之辈可以。故而赫氏一门诸子弟,竞争相当激烈,赫铁便是其中最受赫卫看重者之一。 沉鱼到了赫铁住处,便听到一阵男女混杂的呻吟,这让她赶紧停下步伐,在门外躬身等候。房中声响消失后,沉鱼才敲了敲门。 片刻后,赫铁身穿中衣,红光满面地走了出来。 如果白墨身在此处,定然可以认出此人,正是之前在住莽山上偶遇的赫帖赫公子,只是容貌一般无二,言谈举止却与那日大大咧咧的赫帖相迥异了。 “沉鱼,在这种时候搅人清净,你说自己是不是罪该万死?” 赫铁眸光冷冽。 沉鱼身躯一颤,喏喏道:“奴婢的确罪该万死,可是少爷,我是受彩小姐之命,来传话的。” “什么话?” “彩小姐说,要你把明天安排的人手都撤掉。” 赫铁冷哼一声,道:“她毕竟心软了,可我心不软,敢这么欺负我妹妹,比你还要罪该万死。” “可他毕竟是赢过徐渐徐公子的人” 赫铁摇了摇头:“白墨也好,徐渐也好,徒有虚名而已。那白墨我亲眼见过,不过一弱质书生,他若真的打倒过徐渐,也只能说明徐渐一样是个草包而已,倒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位魏公子,器宇不凡,瞧着就是一表人才,爹要是想把彩儿嫁给他,老子屁都不会放一个。” 沉鱼不敢顶嘴,也无需解释过多,反正她话已带到。她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欲走,铃铛想起,让赫铁目光一亮。 “慢着。” 沉鱼停下脚步,没有转身。 “脱了。” 沉鱼轻解罗裳,露出了雪白又细腻的肌肤。 衣衫堆叠在脚下,仿佛美人雕像的基座。 “转过身来。” 沉鱼缓缓转过身躯,正面不可描述之处,只可见三个金玲,而不见肉色。 “爹挺会玩的嘛。” 赫铁语气轻佻,嘴角微微上扬,走到沉鱼身前,双手摩挲。 “跟我进来。” 沉鱼点头,没有拒绝,她也没有权利拒绝。 在这样的大富之家中,那些仆役本就与奴隶无异,生杀予夺,官府都不会过问。 弹剑堂中,正襟危坐,双目微合,手结子午七星印,仿若冥思。流云椅已经被杜西坡借走,此人如获至宝,对白墨连声道谢,之前的不愉快已经一扫而空了。 冷玉烟也是一言不发。 魏击仍在比剑场中砍着木桩。 良久,冷玉烟忽然开口道:“我要出去一下。” 白墨点了点头,已经习以为常,每逢初一十五,她肯定是要独自出去的。 冷玉烟继续道:“这次要多走几天。” 白墨睁开眼睛,讶然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冷玉烟点了点头。 “秦戈给我的信件中语焉不详,好像是说有不少我们的人被杀了,我们怀疑京城中有人出卖了我们。” 白墨讥笑道:“在京城铺个网还这么不顺,秦戈可以以死谢罪了。” “老楚今晚应该会来代替我。” “代替你监视我?” 冷玉烟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白墨轻笑,不以为意道:“你见了秦戈,告诉他,给白某人送把好剑来。” “你不是不屑使用武功?” 白墨嘿嘿道:“见魏击在那里剐鳞,白某有些手痒了,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爹天天叫我剐鳞开膛,完了弄一道上好的清蒸草鱼给他吃,那时候我可不乐意了,现在久不捉笔手生疏,反而有些思念。” “我才知道你的武功是这么练出来的,有意思得很,这套武功有名字么?” “有呀。” “什么?” “但是我不说呀。” “哼。”冷玉烟歪过脑袋,“八成是你自己瞎编的。” “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怕说出来吓死你。”白墨轻摇折扇,“你说我小时候都快饿死了,居然没想到去当个武师,非得去找鬼谷子学什么纵横术,这是为了什么?” “更可笑的是人家鬼谷子还没收我,真是大道无情啊。” 冷玉烟眉梢舒缓,语气柔和了许多:“你以前好像挺不容易的。” “遇见你们墨家之后更不容易了,唉,都怪我当时头疼脑热,真以为有什么非攻兼爱的天堂,我师傅那个老狐狸居然也不提醒提醒我,我进了墨家之后,他居然因为羞愧而消失得音信全无。唉,遇师也不淑啊。” “我得走了。” “走吧。”白墨站起身来,“要不要送送你?” “不用了,谢谢。” “嗯。” 冷玉烟走了,这间屋子里只剩下白墨一人。 白墨怔仲之间,颓然倒下。 “好烦啊,好想出家啊,出家了,也就清静了,唉。”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经升上苍穹,与诸天星辰交相辉映。白墨想起了孔子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举其所而众星共之”,又想起了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有一种郁结的情绪在他心中,堵得很,他又摸不到这情绪缘自何处。 “老楚怎么还没来?” “老楚还没有来” “噔”的一声,白墨猛然坐了起来。 他左右环视,之后大笑三声。 “老子终于可以逃跑了。” 自言自语之后,白墨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走到弹剑堂诸居室之间的过道中,负责服侍的小厮正在酣睡。 白墨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是很高兴了。 他曾作诗云:“人物难依旧,风姿却自由。” 故人不在,四寂无人,便是最自由之境界,来自墨家的枷锁,带给他的压抑委实太多。 他想念年幼时与父亲一起在山上打猎的日子,狼吟虎啸皆亲切。 更想念与师尊周游宇内之时,唯有山水相佐。 白墨逃离了弹剑堂,循着记忆,摸索至小厮将他们领来的小路上。 月光下,映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十分高大魁梧,在夜色中,宛如恶鬼。 “老楚。” 白墨呼唤一声,那身影则嘿嘿一笑,这笑声白墨熟悉得很。 白墨眼前一黑,险些昏阙过去。 “我只是出来解个手,你在这里杵着干嘛?” “你”老楚艰难的张开嘴,嗓音嘶哑:“想走,可以。” “我与秦戈,一秦,一楚。”老楚现在说的话,比他之前几个月说得都多:“这些事,本就与你,无关。” 白墨松了一口气,抱拳道:“谢了,前辈。” 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老楚。 他知道老楚当得上前辈这个称呼。 可老楚之后的一句话,却让白墨不禁驻足。 “巨子,要,来京城。” 白墨打了个寒颤。 “我不走了,老楚,这事儿别跟巨子说呀。” 白墨的笑容已经比哭还难看了。 老楚点了点头,又恢复了之前一贯的傻笑。 “嘿嘿嘿” 只是在这漆黑的夜空之下,这声音怎么听怎么瘆人,白墨只好长吁短叹地折返回弹剑堂中。什么叫跗骨之蛆?这就是了。 “他娘的今晚我是怎么了?不仅精神不太正常,遇见的事情也这么倒楣。唉。唉。唉!”白墨连叹三声,垂头丧气。 翌日清晨,赫府张灯结彩,府门内外都充满了喜气,凤京城中闻风而来的名士王孙们,已经挤得赫府门前水泄不通。 赫氏幼女,比文招亲,如此劲爆的事情,比白墨与魏击组织的莽山诗会可热闹得多,甚至不需要赫府去找,已经有许多卖艺人在赫府门外舞龙舞狮,以求来此参与招亲的公子们给些赏钱。 魏击一早起来便去比剑场中练刀了,故而只有白墨与老楚来了这里。 二人废了好大劲才挤进了赫府之中,当下便有一人自远方呼唤道:“哎呀,白兄!你果然来了!” 白墨抬头一看,却见几日前在莽山上结识的赫帖赫公子在对他招手。 白墨拱手道:“赫兄,别来无恙?” “才三天,好得很,最近筋骨舒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简直好得不得了,不过白兄怎么瞧着有些黑眼圈,是不是晚上办事办的太勤,累着了?” “赫兄想哪里去了?白某昨天去国雅派与那剑宗宗主吕归尘打了几场,各有胜负,确实有点累。赫兄,不要有辱斯文啊。” “哈哈哈” 赫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才对白墨介绍道:“这回比文招亲可不是比谁在风流品中排位更高,你瞧这赫府上下的布置,里面玄机大得很呢,赫某只进了三道隔断,便败下阵来,据说只有闯过全阵才能抱得美人归,如果一个能过全关的都没有,人家宁愿不嫁呢。” 白墨听了赫帖的话,确实有些好奇,当下便向府中内部望去,只见第一个隔断处挂了一幅对联,右半边写着:“绿水青山山不转水转”,左半边空着,应该是个对对子的关节,白墨嗤笑一声,折扇轻摇,挑眉自矜道:“这可难不倒我。” 第三十一章 少女而今心意真。 “白兄,请!” 赫帖话音方落,不知为何,本来挤在第一重垂门下的人们竟自觉的让开道路,无论老少,皆面带微笑,好像是故意想看白墨笑话。 赫帖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这上联可是赫某花了很长时间才从一本古书里找到的绝对。 方才跟白墨说自己已经闯过了第三个隔断,其实是在骗他,赫帖自己都没有对出这幅对联,如果前面几关这么好闯,此处有如何可以挤上这么多人? 白墨看见此联,刹那间心中便有了答案,也不犯怵,在众人幸灾乐祸目光下,直接从垂门前的几案上抄起笔来,洒然几笔,便在空白的牌匾上写好了下联: “惊风骇浪,浪不寒风寒。” 对楹联并不是说词性相对就可以,现在的晋朝人文兴盛远超其政治军事,诗歌之中已经有了古、近之分,词也变成了一种文学形式,自然注重平仄。对联讲究仄起平收,意思就是说上联的末尾要用仄声字,真正了解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人,对汉语的声律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敏感,甚至说洁癖,楹联若真严格起来,甚至三五七言等都有各自的平仄句式,甚至要求上下声调也要相对,只不过后来连诗歌都可以拗救了,楹联自然也不那么严格了而已。 从前白墨看到过太多平声字结尾的对联,那种对子,他根本不忍心去看。 绿水青山,山不转水转。 惊风骇浪,浪不寒风寒。 赫帖与堵在门口当评判的老先生咂摸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破绽,良久之后,老先生才嘀咕了一句:“绿水青山,常用语也,惊风骇浪,改自惊涛骇浪,这里好像有些不太工整” 可文言中的汉字毕竟由字构成,现在还没有对词语的词有一个确切的定义,老先生也知道,这话要是大声说出来,恐怕要挨骂的是他。 所以老先生选择三缄其口,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算白墨通过了。 周遭本来打算冷眼旁观的读书人们顿时议论纷纷: “此人是谁?竟然一下就破了这千古绝对?” “丹凤眼,着白衣,腰间佩剑,身侧或有一女,或有一猛士,定是那‘三品三’公也。” “‘三品三’?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裴大家果然有眼力,此子的确不凡。” 白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三品三”的外号。 近些天琐琐碎碎传进白墨耳朵的,大多是大姑娘小媳妇给他取的“白衣公子”、“白衣郎君”的名号,三品三,倒是头一次听闻。 “这名字怎么让我想起了某些喜欢喝恒河水的生物?” 白墨忽然有些不寒而栗,万一将来有人把这个外号简化为“阿三”之类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 “我还是赶紧混进第二品第一品的队伍吧。” 白墨急匆匆地向第二个垂花门走去。 有了白墨开头,方才在门外挤着那些人脑子也清醒了不少,好多书生顿感灵光乍现,纷纷到守关的老先生那里取纸答题,可大多却都因一些小问题败下阵来。 “蓝天白云,天不动云动!” “意境可以。但你连楹联最基本的要求都不懂,下一个。” 虽着老先生不耐烦的呵斥声,白墨忽然嬉笑着问道:“不知这一关,赫兄是如何过得?” “额”赫帖涨红了脸,可他毕竟是赫卫最看重的子嗣之一,底蕴还是有的,有方才白墨抛砖引玉,赫帖的脑中也划过一道灵光。 “五花八门,花不开门开!” “哈哈哈,赫兄对得挺有意思,只是其中意味不是很清楚。” 赫卫挠了挠束起的头发:“能糊弄过那老爷子就行,哪还能管这许多。” 到这第二个隔断中,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拥挤,左右各有厢房,也不知住了谁。这处小院落中只有白、赫二人,毕竟白墨的确是第一个闯过第一关的。 白墨最喜欢的就是清静的氛围,可片刻之后,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守门的老大爷身前身后,居然空无一物。 “赫兄,这一关,又是怎么个状况?” 赫帖指了指院落中间横着的屏风。 屏风之上,画着一位仰天看云的老者,自然又有天与云。老者脚下只有一团黑墨,也不知画得是巨石还是山巅。右上角,竖排写着四个大字:“嗟野云苍。” “不是我怕了,是这出题的人太水了,嗟野云苍,这什么东西?” 赫帖脸色一红,毕竟面前这位好歹也是进了三品的高人,比自己确实高出一大截,他说不是个玩意,赫帖自然没有信心反驳,而且这题目正是他想的,被白墨这么说,现在赫帖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白墨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四个字的对子,太简单了些,这关该不会是要写藏头诗吧?” 赫帖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有些烧得慌:“就是要写藏头诗的。想来白兄著有诗集数卷,又在兰亭雅集中大展风流,这应该难不倒你。” 不料白墨却眉头紧皱,摇头道:“太难啦。” “怎么难了?” “感而遂发,兴托之以,则诗也。这四个字,小弟实在无感啊。” 白墨也开始面红耳赤的挠起了头发。 很快,第三个人进入了第二个隔断之中。 他对的是:“春花秋月,花不圆月圆。” 又是一个众人交口称赞的大才。 如此清净的场地,很快将不再清净,这让白墨十分急切的想进入下一个隔断,可是他方才并没有装个性,他的的确确对这四个字无感,更不要说还要写藏头诗。他本来就讨厌这种强行为唱和而作诗的文体。 赫府宅门外。 一个身穿花缎袍子的公子哥,在一个丫鬟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公子哥皮肤白皙如雪,并非比拟,乃是真如雪般洁白,唇翘而红润,眉深而长,还长着一双男儿之中极为罕见的桃花眼,甫一进院,便让许多有龙阳之好的书生公子目光一亮。 如此标致的小公子,论俊逸程度,恐怕已经可以与徐公子比肩了吧? 不过奇怪的事,如今正值春末,天气转暖,这公子脖子上却仍围了狐裘,遮盖住了下巴,看不出是尖尖的鹅蛋脸还是略方正,恢复了几分男人相的脸。 但这一丝神秘,更让那些有龙阳之好的书生们春心荡漾。 这小公子眉峰一挑,瞪回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直接推开挤在门口的人,抄起纸张,下手便写到:“大城小事,人不多,事儿多!” 写罢,也不等老先生点头,直接便闯进了第二个隔断。 又有人的脚步声接近了。 白墨愈加心烦,可转头往后一看,却着实吓了一跳。 能白成这个样子,除了那位让白墨心怀愧疚的赫彩赫大小姐,还能有谁。 见白墨回头,赫彩下意识的提起了狐裘,遮住嘴巴与鼻子,恨不得只露一双眼睛出来。 她又何尝不是想躲着白墨走? 可她来这里,并不是要找白墨兴师问罪的。 赫彩瞧见了白墨身边的赫帖,想上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再玩什么小心思,却又不知在白墨在场的情况下,该如何开口。 白墨忽然语速飞快道:“嗟来风啸动青衫,野鹤归飞独倚栏。云上天涯无限近,苍茫山色一人还!风紧,扯呼!” 白墨仿佛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急忙逃进了第三个隔断。 赫帖转头,昂起下吧,语气之中略带怒意:“你怎么来了?” 赫彩一把扯下狐裘,只见她柔嫩的香颈上,已然见汗。 “我和他的事,不要你来管!” “我的傻妹妹,你这是要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 听着二人争吵,方才进来的那位书生忽然喏喏道:“二位,有什么家事,何不” “闭嘴!” 赫彩与赫帖异口同声。 “大哥,他不是坏人。” 赫彩神色动容,眼圈已经红了,赫帖却摇头道:“傻妹妹,你见世面太少,我告诉你,他这种人,老子见多了。对付这种人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打断三条腿,让他再也不能作恶。” 赫彩一边摇头,脚步一边向后退去,嗓音已经有些沙哑:“我不听。” 赫帖无奈道:“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太害人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那些专写男欢女爱的穷书生都抹去。” “兄台,您这话就不对了,不才在下就是个写话本的,看我方才对的那个‘春花秋月,花不圆月圆’,是否别有意境?” “滚!” 兄妹二人再次异口同声。 那书生喃喃道:“这年头,兄妹一起来竞争一个女人?啧啧,时移世易啊我的话本又有新题材了。” 赫帖已经铁了心,任妹妹说什么,自己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的。 就算事后父亲责罚,又能重到什么地步? 赫彩说不清自己对白墨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按理来说,应该是恨意多了些,毕竟他亲手织造了一个旖旎的梦境,又亲手将之打碎。但这梦境毕竟与赫彩心中所思契合,或许是因为她自知将来或许必将成为父亲手中的联姻工具,至少白公子比那些大腹便便的乡间地主要强吧? 赫彩闺房之中,至今暗藏倾萍、烛影二集,那正是白墨还未成名时的作品。 她认识白墨之后,第二日便将这两本书搜罗了过来,每天品读。 或许是在这品读中进入了他的灵魂,并为之迷醉,也说不定呢。 赫彩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我、不、许、你、伤、害、他!” 第三十二章 小爷文武俱通玄 白墨闯过第二个垂花门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个院落比方才那个小院大得多了,极目望去,可以看到雕梁画栋的长廊,环绕在假山小湖之后,近处,则有三个小亭,各占一角,每个小亭中都坐着两个人,中有棋盘,是在下棋。 白墨走上前去,对其中一位中年人拱手道:“兄台,不知这一关,是要干什么?” 那人却好像根本没听到白墨说话一般,只管取子落子,对面那人则做沉思状。白墨摇了摇头,走到了下一个亭子中,继续拱手询问,里面的人依旧仿佛没有见到白墨一样。 “该不会是要我和他们下棋吧?” 白墨思忖片刻,喃喃道:“琴棋书画虽是君子技艺,可这赫家说好了是比文招亲,应该不是要考校棋力。” 白墨抬头,瞧了一眼亭子上的牌匾。 湄水亭。 涘水亭。 沚水亭。 “蒹葭?不对,此方世界之中,有诗经,却没有蒹葭这首诗。这赫家,到底搞什么名堂?” 白墨踱步思考,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往湄水亭中一坐,瞧起了亭中人下棋。 没有黑子。 亭中二人,皆执白而行,棋盘之上,根本无法分出敌我。 执白。 执我白墨? 他早便知道赫卫是想把女儿嫁给他的,这难道是那赫卫在暗示他什么? 瞧着瞧着,困意袭来,白墨趴在桌上,眼神逐渐迷离。 一抹银光自白墨眼前闪过。 白墨倏然间向后一纵,六名棋士将白墨团团围住,他们手中的棋子,也变成了锋利的匕首。 老楚站在白墨身后,抱臂独立,依旧傻笑,对现在的态势根本无动于衷。 白墨目光清澈,已经全无迷离困倦之色。 “呵呵,这里面的玄机,果然深得很。” 那六名棋士闻言之后,没有一丝波动。 白墨又道:“赫卫究竟想要做什么?” 六名棋士依旧不答,只是包围白墨的圈子越缩越小。棋士们面无表情,白墨也屏住呼吸,变拳为爪。 “剐鳞。” 此方天地中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有些沉重。 白墨身形如箭,须臾间便至一棋士身前,那棋士刚刚抬起匕首,却被白墨一指勾破了手腕筋脉,鲜血连同筋脉一起被白墨的手指带出,几滴血液溅到了白墨脸上,略显妖异。 另外五名棋士不在蓄势,一拥而上。 白墨冷笑一声,抓住眼前棋士的头盖,猛然间倒立在那棋士头顶,刹那后又翻身到他身后。那棋士极为凄厉的惨叫一声,白墨手中多了一块头皮。 与此同时,三柄匕首向白墨刺来。白墨向后一腿,又闪身到那三人左侧,一爪抓住了侧面那名棋士的脖子,白墨用力向下一扯,脖子上的皮肤如纸片一般被白墨扯下。 鲜血迸溅。 剩下的四名棋士见状,不禁纷纷向后退去,重新结好阵列。 一边,是四名手中拿着匕首的棋士,另一边,则是浑身血迹的白墨,和一直随白墨辗转腾挪,并未出手的老楚,二人皆是赤手空拳。 白墨将手中人皮扔到地上,伸了个懒腰,鲜血顺着白墨的胳膊流下,染红了那一袭白衣。 “凭你们,想杀我,还未够班呀。” 白墨哈哈大笑起来,状若鬼神。 棋士们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中那一丝惊惧。 说好的弱质书生呢? 难道白墨打败徐渐一事,并非讹传? 白墨摇了摇头,道:“白某懒得陪你们玩了,老楚,剩下四个,一人俩,没问题吧?” 老楚没有应答,身形直接窜了出去。 “开膛。” 白墨说罢,变爪为掌,也随之冲向剩下的那四名棋士。 棋士们惊慌着摆好架势,那老楚冲入四人之中后,也不管冲他刺来的匕首,直接横竖两拳,距离他最近的那名棋士头颅一扁,脑浆直接从鼻孔中喷溅而出。 另一边,白墨手掌劈下,一名棋士胸腹之间便现出一条血印,白墨继而双掌插入那血液之中,变掌为爪,向左右一撕,肠肚脏腑随着血迹和污物一齐自腹中倾泻而出。 回头看向老楚,第二名棋士胸腔凹陷,躺在草地上,已然毙命。 只剩一个棋士还手持匕首,身躯颤抖着看着白墨、老楚二人。 白墨嘴角微微翘起,甩了甩手上的血污,轻声问道:“自我了断,还是,我来?” 第二处隔断之中,面对妹妹斩钉截铁的语气,赫帖忽然一怔。 从小到大,温婉柔弱的妹妹从没这么坚持过。 白墨,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又如何忍心伤害? 赫彩的话不仅没有让赫帖打消教训白墨的念头,反而让赫帖愈发愤懑。 况且,白墨自己早早地就进入了第三个隔断之中,恐怕他和他身边那傻大黑粗的仆役,已经变成血泊之中的两具尸身了吧。 赫彩说完,冷哼一声,直接拉着沉鱼向第二扇垂花门中走去,赫帖急忙挡在她身前。 “让开。” 赫彩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 “你这么对大哥说话,如果是在那身份显赫的贵人之家,早就被人拉下去家法伺候了。” 赫彩推了一下赫帖的胸膛,赫帖纹丝不动。 赫彩寒声道:“赫帖,如果今天白公子在咱们家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别怪我这辈子不认你这个哥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唉,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嫁,心思就飞了。” 赫帖摇头苦笑,终于闪开了身形。 赫彩一言不发,径直向垂花门走去。 赫帖又道:“你去见了那姓白的,说些什么?估计你们连点共同语言都没有吧?” 赫彩无动于衷。 “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安排的人就在下一个隔断里面,你进去恐怕只能看见他的尸体了。” 赫彩身躯一颤,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白墨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浮现在她眼前。 泪水忽然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他不会有事的。 赫彩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可却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白墨亲口承认,当日他救下自己,只是自导自演的一场骗局。 他大抵是不会武功的。 赫彩已经走过了第二扇垂花门,狐裘已经被她取下,守在第二扇门前的老先生自然认得她是自家小姐,没有阻拦。 之前屡遭赫氏兄妹白眼的书生目光一转,脑中闪过一点灵光,喃喃道:“这里面的故事,让人浮想联翩啊,回去之后写个话本出来,定然大卖。嗯,就叫宅门往事好了。三品三白公子,与一男子打扮的美娇娘,嗯,男子打扮,这里还能再编织编织” 赫彩刚一走进第三个院落,鼻腔中便充满了呛鼻的血腥味道。 泪水流得更多了。 如果他还有最后一口气,会不会在自己怀中,亲口告诉自己,其实他还是喜欢自己的? 赫彩脑中想象了好多种生死离别的场面。 终于,她看到了一堆尸体。 还有站在尸体中间那一袭白衣。 白衣已经大半成了血色。 白墨双掌之上,只有血色。 “哇”的一声,赫彩一头撞进白墨怀中。 老楚十分知趣的转过身去。 赫彩一个劲儿的哭,口中说着什么,完全听不清楚。 白墨无奈的笑了笑,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软得都快化了。 “行了行了,别哭了,我好得很。” “赫姑娘,别哭了,我身上的血都是那些歹人的。” “彩儿,别哭啦,待会儿出去,白哥哥给你买桂花糕去。” 赫彩这才破涕为笑,却依然黏在白墨怀中。 “真的?” “真的。” “不许骗我,不许拿凤梨酥搪塞我,味道完全不一样的。” “嗯嗯嗯,真的真的。别哭啦。” 白墨双手揽住赫彩的腰肢。 他揽过无数女子的腰,每每如此,双手都会不自觉地向下滑去。 可这次他却一点向下滑的欲望都没有。 手上很温暖。 只有这种感觉。 暖暖的,软软的。 “第一次有姑娘趴在我怀里哭呢。” 赫彩哽咽着道:“儿家刚才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知道这里的事?” 赫彩点了点头,仿佛有些羞愧。 毕竟是自己的哥哥干的,好像就跟自己干的一样了。 “算啦,手上沾了六条人命,我好像也没吃亏。接着往里走吧,看看里面的关卡是怎么回事。” 赫彩拉起了白墨的手。 猛然发觉到自己站在尸体中间,瞧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吓得又哭了起来。 白墨赶紧捂着她的脑袋,又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唉,估计得在这里站一会儿了。” 赫帖也走到了这处隔断之中,瞧见眼前的场景,不禁一怔。 凤京之中,有一处暗门,专接那些游走于律法之外的生意。 暗门之中,有杀生社,为杀生而立,要价不菲。 六棋儿,便是杀生社中成功率最高的杀手。 死了? 赫帖扫了一眼。 有两个人还活着,但也是奄奄一息。 死得最惨,是那个从胸腔到腹部被开了一道大口的棋士,两个脑袋被砸凹进去的棋士次之。 还有一人,自己拿着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口,竟然是自杀而死。 白墨怀抱赫彩,又好言安慰了几句,这时他看到了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的赫帖。 白墨远远的对赫帖说了一句话。 声音不大,赫帖听得却真真切切。 “小爷文武俱通玄。” 第三十三章 多情偏偏作薄情 ♂ 赫帖暗自咬牙,却又无可奈何,甚至内心深处泛起一丝惊惧。 现在赫帖只能在心中期待,这白墨武功比想象得高了,智商却低了,或者他能念在自己小舅子的身份上,不与计较。实际白墨对这位一直引领自己参加这次比文招亲的赫帖也有了些警觉,他自称闯到了第三个隔断,自己来时,却被棋士们偷袭,再加上他此时那种略有不甘的表情,赫帖所扮演的角色也就呼之欲出。 白墨也确实懒得与他计较。 想在这里搞这么大动作,还安排了刺客,这大宅中真正且唯一的主人,赫卫,不可能不知道。白墨总觉得这六名棋士下棋只执白子,就是赫卫的一种暗示。 第三关,是个交易,唯汝为吾所执,才能抱得美人归。 可是,棋盘翻了,图穷匕见,白墨怀中亦抱得美人。 细心体会着怀中的温暖,白墨不禁想起了以前在范阳老家的时候。 他叼着草,躺在山坡上,望着白云苍狗。 她问:我们会成亲的吧。 他答:白首偕老,一定。 咯咯咯好开心啊,你可不许骗我,坏家伙。 等你老了不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这是要用一辈子来回答的问题啊。 一人不但没有白头,才过及笄之年,便已音踪远去,天人永隔。而另一人,周游江山万里,最终来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纷乱世界之中,对曾经的一切,只剩下回忆。 白墨幽然一叹。 怀中的赫彩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着问道:白公子,怎么了 白墨又忽然笑了出来:没事,叫我白公子,太生疏啦,以后叫我白墨就好,对了,我字子殊,你叫我阿殊也是可以的。以前也有人这么叫过我。 还是算了吧,我怕你想起除了我之外的人。赫彩神情一暗,等我们成亲了,我可以直接叫你相公了,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称呼。 成亲啊。白墨看了一眼蔚蓝的苍穹,云如流水。 白墨轻轻地点了点头,也不知赫彩有没有发现。 想要成亲,问题很多,首先赫卫此人显然别有用心,其次,白墨自己也并不处于一个安定的状态,墨家便是白墨身上最大的枷锁。对此,白墨只能在心中告诫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千万不能再搞得和曾经一样,一个错过,万劫不复。 赫帖终于走上前来,有些尴尬地道:白兄,实不相瞒,你怀中搂着的正是舍妹,放开可好 白墨展颜一笑:不放。 赫彩听了这话,抱得更紧了。 第四个隔断中,并无文字,本来安装着牌匾的厢房都把牌匾拆了。许多人摆摊叫卖,另一些装作往来的羁旅,时不时便在摊贩身前驻足,讨价还价起来,让这处院落显得多了太多烟火气。 白墨明了,此关主题乃是,生,生活的生,柴米油盐酱醋茶。 白墨牵着赫彩的手,轻声吟道:直欲看花花不得,一瞧柴米便空虚。三千饭粒悄声下,妻子无言笑敛裾。 赫彩娇嗔道:吃货,离不开饭了。 不吃饭,会死的。 白墨伸了个懒腰,继续道:走,下一关。 过了这第四个垂花门,前面已是大厅,大理石层层堆砌,上面才是一处青砖飞檐的殿宇,模仿了皇宫的格局,当然要规避许多僭越之处,比如砖瓦仍是青砖碧瓦,没有皇宫特有的红墙琉璃瓦,飞檐之上的雕兽亦无龙子龙孙,只是用了些造型古拙的奇鸟。 大厅正前方,则有一处好似点将台的高台。 高台之上,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人,剑眉高耸,气势不凡,依稀可以想象出此人年轻之时,是何等卓然俊逸。 那中年道:彩儿,你且退下 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远远跟在白墨与赫彩身后的赫帖。 铁儿,你也是。 中年说话声音很大,即使相隔了一段距离,白墨等人还是听得真切。那赫帖身形一颤,立即躬身后退,赫彩仍旧牵着白墨的手,对赫卫远远吼道: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对着女儿当面说吗 赫卫没有回答。 白墨对赫彩柔声道:彩儿,听父亲的话,退下吧。 赫彩的眼神中藏着忧虑,她抬头看了一眼白墨的脸,只见白墨神情自若,只好不甘心的道:好。 一身男装的赫彩也离开了这里。 白墨又转身,看向不远处一直跟着他的老楚。 不需要说话,老楚点了点头,也离开了。 赫卫终于再次开口:上来吧。 白墨走上了高台,与赫卫并肩而立。 高台之上,视野确实宽阔了太多,极目望去,整个赫府尽收眼底,门户开阖,鳞次栉比,石水园林,不比丞相府逊色多少,不仅如此,赫府之外的其他豪门大宅,也能看到一部分。 赫卫道:大么 大,北地豪门大宅,论大小,也比不了这里。 赫卫露出了笑容。 凭君见识,应该可以猜到,赫某想钓之人,非君莫属。 凤京城中,风流品前三品中,年轻而未娶者,只我一人,我若来此与会,其他人便没了机会,这不难猜到。 知道为什么吗 吾诚不知。 赫卫并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赫某是一介商贾之流,无论做什么事情,必算付出几许,得利又有几许,风险又有多大。 白墨嘿嘿笑道:所以,打算干些一本万利的买卖 赫卫笑容更甚。 不错。易物所得不过金银财帛,这些东西,赫某已经不当回事了。易官易国,所得者何赫某想尝试一下。 言及此处,流云渐黑,似要变天。 白墨早就猜出赫卫的目的是什么,却想不到他能说得如此直白。 赫卫见白墨不答话,忽然问道:君上吾高台,所思者何 只是觉得自己太倒霉了,想娶个媳妇,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赫卫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道:平常人物,若得此机缘,必定叩天谢地,长叹老天有眼,幸不忘我,白公子却悻悻然如遭劫难,果真人杰,与众不同。 白墨推辞道:白某算不上什么人杰,只是一个在京城里骗吃骗喝的草包而已。 草包安得想出那赈灾九策赫卫寒声道:白公子且莫过谦,京城之中,名士云集,却皆泛泛空谈之辈,徒俱其名,而无才无志。白公子若不算人杰,谁能当得人杰两字 白墨抬头望天,淡淡道:丞相爱孙魏击,性谦恭而有大志,性情坚韧,可谓人杰。 赫卫拂袖,冷哼道:魏小儿不过白公子鼓掌之中一人偶也,从未入得老夫眼中。 城北徐公,吕归尘首徒,俊逸非凡,文武双全,可谓人杰 赫卫笑道:此子心思狭隘,见识浅薄,未入我眼。 如此说来,白墨顿了顿,想到了那位天下书生文士皆仰望不已的人物:王灵神列风流第一,已三十年矣,可谓人杰 文武器识韬略见地等诸君子修养,皆列第一,又能如何垂垂老矣。 边塞诗人陆楷,携文艺风流之情志,而屡立战功,可谓人杰 陆楷徒有拳拳之心,而无全此心之见识,算不上人杰。 墨家巨子,出神入化,可谓人杰 金银仇恨之奴隶也,非人杰也。 白墨哑然道:舍此之外,墨实不知。 赫卫哈哈大笑:此间人杰,唯我翁婿二人而已矣 晴空霹雳,白墨身躯一震,险些跌下高台。 墨,鼠辈而已,当不上人杰二字。 赫卫仍长笑不止。 白墨正了正衣冠。 如此大事,只给了我一女子做筹码,是否太轻了些个。 君本多情郎,何必偏偏作薄情赫卫音声雄浑:况我赫氏一门有敌国之财,以此作礼,其轻也否 白墨怔仲良久。 直至白墨走下高台,离开赫府,也没有跟赫卫说清楚,自己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老楚傻笑着守在赫府门口,没有多说什么,白墨却知道几日之后,墨子一定也会知悉此中变故。 老楚,我们走吧,回弹剑堂去。 老楚点头,之后交给白墨一个锦囊。 锦囊之中,有一花笺,上书:儿家愿做君之伴,却不愿为君之绊。 白墨苦笑着喃喃:这份大礼,不接,当我傻吗以前深夜里意淫的事情,居然成了现实了。啧啧,这个赫卫,还把自己当成了曹孟德了。 知道有人闯过了全部五关,来这里碰运气的老少书生们已经几乎全部散去,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的确还留下了几个有些不甘心的少年郎,其中有一人还对门内大叫着:此试不公必须重比 当然,除了其他恋恋不舍的人,没有人附和就是了。 大家都知道撷取此花的人是谁,三品三白公子嘛,跟他比,上了二品再说吧。 与此同时,赫彩苦闷着对着铜镜,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第三十四章 心神出窍甩一刀 此番便算跟情郎彻底吐露心迹了吧? 庭院里那番纠缠,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语,代表他也是喜欢我的吧? 类似的问题赫彩已经问了自己千遍万遍,可是没有什么头绪。 他的心中好像在想另一个人。 是谁呢?他身边那位女侍么? 赫彩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自拔了,她现在最害怕的就是父亲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让白墨望而却步,是以给情郎留了字条,陈明心意。 白墨回到了弹剑堂,老楚的傻笑在他看来更加神秘了,他试图思考老楚心中所想,却发现这从不表现自己的人的内心,比白墨的,更像一个黑洞,凡对他的思考,都会陷进去出不来,得不出半点结论。 魏击一早就出去练刀了,白墨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练刀,并时不时的翻看一会儿饕餮宝录。 白墨自言自语:“过几天,应该就到火候,可以抓几条大鱼给他了。饕餮宝录中所记载的诸生物之构造,毕竟要见了实物才应用得了。” 白墨对魏击武道上的教导虽然感觉有些不负责任,太过放养了,但白墨其实并没有藏私,他自己的武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烟烟,给我倒杯水来。” 白墨说完了,又自顾自轻笑起来。 “唉,惆怅啊。” 七日之后。 冷玉烟依旧没有归来,这让白墨心中多了一份隐忧。 老楚又捎了一张纸条过来,纸条上只有两个字:“勿虑。” 不是冷玉烟的笔体。 白墨瞧见这两个字,下意识的脊背发凉。 只因这两字来自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子。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白墨收到纸条后,徘徊许久,只能暗自猜测他是要说自己近来的所作所为,他不反对,让自己不要多想。 “咚、咚、咚。” “咚、咚、咚。” 白墨正踟蹰间,忽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前三声用力比较大,让人觉得有些鲁莽,后三声又太轻了,让人听不真切。 白墨打开门,立即就被人环抱住。 “白兄弟,俺又来讨教‘修养’方面的事儿啦,你可不要嫌俺烦。” “白哥哥,待会儿教完大炉子‘修养’,继续教我识字吧。” “好说,毕竟是吕先生交待的事情,我会办好的。”白墨挣脱了大炉子的怀抱,毕竟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中原人,有些受不了如此的“热情”,“唔,小怡儿啊,昨天学到哪里了?” “还在学千字文嘛,昨天学到第一百字了。” “这么快?”白墨一拍脑壳,最近几天自己过得实在有些浆糊。 大炉子悻悻道:“白兄弟,你咋不问我学到哪里了呢?” “前三天,给你讲‘修养’二字的含义,后两天,你没来,又两天,给你讲的是如何得到修养。” 白墨说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对面是吕归尘,至少是个悟性绝高的武痴,人并不傻,需要的只是矫正一下性格,往往点上几句,对方就能明了,而大炉子这家伙,一切都得从开头教起,让白墨有些头大。幸好吕归尘没有来催促也没有来视察,否则让他看见自己这样的“成果”,估摸着更做不成客卿了。 “大炉子兄,先坐下,我来给你谈谈人生。” 大炉子嘿嘿一笑之后,十分随意的坐在茶几旁边,盘着两条腿,还能不停地抖动。而白墨则从按几上抄起石头磨制的镇纸,拍打在大炉子腿上:“别抖了,看得我心烦。” “喔。”大炉子立即安静下来,小怡儿趴在他肩上,也安安静静地看着白墨。 “大炉兄,你觉得何谓人生?” 大炉子脱口答道:“吃、喝、拉、撒。饿了吃,渴了喝,吃饱了就拉,喝饱了就撒,就这么简单。” 在一边抠脚的老楚听了这话,傻笑得都出声了,大炉子不耐道:“白兄弟,你这仆人忒也不知好歹,老爷们说话,居然还敢笑,这要是我家的仆人,早打断腿扔河里喂鱼了。” 白墨心说,你要是有本事把老楚扔进河里喂鱼,我倾家荡产也得报答你啊。谁真傻谁假傻,一目了然。 白墨又抄起镇纸,这次直接敲在了大炉子脑门上。 “今天咱就讲讲,对生命的敬畏。” 大炉子茫然道:“俺学武就是要杀人的,这要是敬畏了生命,以后杀人时手软了怎么办?” 小怡儿瞧着大炉子脑门上的红印,咯咯笑了起来。 “大炉子兄,须知仁者无敌,为亿万人而至千万人之战阵,则亿万人皆汝背后之大义,携亿万生民之气而击一人,如此才可以无敌。至于亿万人之中,则皆爱你敬你,无人对你拥有敌意,则再行杀伐,便无了用处。” 白墨说着,看了一眼趴在大炉子肩上的小怡儿:“后面,我本来想要告诉你,大丈夫有所杀有所不杀,不过现在我不想说了。” “为啥呢?” “你已经懂了,武人嗜杀极易入魔发疯,而你已经给自己寻了一味药,我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 白墨又跟大炉子说了半天,满嘴仁恕二字,大炉子听得不耐烦,可为了能突破瓶颈,仍在悉心说着。 天黑了。 星月俱足,光耀大地。 白墨讲得口干舌燥,略带歉意的对小怡儿道:“今天估计教不了你写字啦。” “没关系的白哥哥,听你讲道理也很有意思的。” 白墨嘿嘿一笑,大炉子仍旧一脸迷茫。 “一会儿离去之后,别忘了看看天空,今天的夜色很美。” “你可以试着穷自己之心与目,去看看月亮与星空之后的东西,这对你突破瓶颈用处是很大的。” 大炉子的语气略显疲惫:“我知道了。”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越来越不太相信听这白公子讲大道理,就能突破瓶颈。 “那就先这样吧,我都有点饿了。” 白墨说着话,还打了个哈欠,小怡儿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白哥哥,这是怡儿家里做的酱牛肉,白哥哥快些吃吧,不要饿到自己了。” “哈哈哈,好的,多谢小怡儿。” 走的时候,大炉子直接把小怡儿放在自己双肩上,儿童们都管这个游戏叫做“骑大马”,白墨瞧着二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两句诗:“儿当父为马,父望子成龙。” 他忽然理解了大炉子与小怡儿的关系。 比剑场中。 大炉子望着星空,想找一找方才白公子所说的,心与目越过星空之后的感觉。 很久很久很久。 大炉子忽然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也忘了他看得是星空。宇宙星汉,团团旋转,大炉子却一点晕阙之感都没有。 小怡儿已经抱着他的脑袋睡着了。 大炉子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孤独与恐惧。宇宙之中,也弥漫着这两种他曾以为决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情。 大炉子喃喃开口:“人太小了。” 他抽出腰间所配的大马士革刀,轻轻一斩。 气浪冲天,风声滚滚。 之后,尘土飞扬。 太阳刚刚冒头,便有许多诗剑派的弟子到比剑场中晨练了。剑宗招式极多,想从头到尾全耍一遍,都至少要费三个上午才行,所以如果废弛一天,很可能就会忘记许多招式。 可今天早晨,剑宗弟子们来到比剑场,却发现比剑场中的木桩皆已破损不堪,以某个点为圆心,近处能看出是被人一刀或一剑斩成两截,远一些的地方,破损之处却不见刀斧痕迹。此事后来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剑宗宗主吕归尘于今夜突破瓶颈,可以与杀伐品中第二、第一出神入化的高人处于同一个境界了。 曾经吕归尘虽位列第三,却与第一第二差得很远,甚至有人说他能排到第二,很可能是裴行俭照顾了他的声望。 白墨负手独立于弹剑堂中,俯视着比剑场。 “大炉子的悟性比我想得高了太多,人不可貌相啊。” 老楚只顾傻笑,根本不答话。 白墨早就习惯了这一点。 “估计吕归尘快来找我了,我得想个辙,再提高点价码才行。之前便宜,因为只是想让你试用,完了给老子宣传啊,现在你非得让别人先试用,效果出来了,那就别怪我涨价了。” “嘿嘿,”白墨自顾自笑了两声,又情不自禁地摇起了折扇,“阳光明媚,心情大好,可以去那倚醉楼中喝个花酒了。” “瞧你摇着扇子,就知道你在得瑟。” 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白墨回首看去,不是冷玉烟,还能是谁呢? “烟烟,这些天没你在我旁边伺候着,我连吃饭点儿都给忘了,真是想死我了。” “滚,这些天我可跑断腿了,你该给我做饭才是。”冷玉烟说罢,竟然直接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还是白墨的床。 “你躺错地方了烟烟” 白墨一脸无奈,又有些窃喜,在心中意淫着,暗道:“这该不会是某种暗示吧” “累死了,不想起来。” 冷玉烟还打了个滚,真的是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对了,白墨,我路过大江楼时,看到了一个告示。” “什么告示?”白墨知道,事儿要来了。 冷玉烟顿了顿,才道:“科举的日子定了,六月廿九开试,还有一个月,你尽快把巨子交代的积攒名望的任务收尾掉,准备参加科举吧。” 第三十五章 今夜风吹花满阁(上) “嗯,时不我待啊。” 白墨掐指一算,未竟之事还真不算少,与其感慨光阴似箭岁月蹉跎,不如抓紧时间赶紧把事办了,也省得夜长梦多。 冷玉烟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溜烟似的跑出了客房,不一会儿,怀中抱着一狭长的木匣,走到白墨身前,显摆似的摇了摇怀中木匣。 “白墨,刚才差点忘了,你要的东西到了。” 白墨定睛一看,那木匣乃是红木材质,匣上镂刻着金色花纹,主体为牡丹,间刻云叶蝶蜂,绚丽非常,整体大小与剑宗弟子所背负的剑匣差不多,冷玉烟既然说是自己要的东西,则这玩意儿便是剑匣无疑了。白墨接过剑匣,小心翼翼地将剑匣打开,只见匣内垫着青色绸缎,绣着与匣体相同的纹饰,白墨将青绸拿开,这才拨云见日,露出了宝剑真容。 这是一柄造型古朴的八面汉剑,刃长三尺,刻有云纹,柄长六寸,以红绳缠绕,总长三尺六寸,比大部分汉剑都要长了,剑刃因之显得十分纤细。 白墨拿起剑来掂了掂,手感正好,满意的问道:“此剑可有名字?” “你真要听?”冷玉烟似笑非笑,“此剑乃是铸造大师公输云荒三年前所铸,由于此剑乃是云荒大师于甲午年所铸造的第一柄剑,所以此剑名为甲午一。” “甲午一”白墨眉头微皱,“甲午,给人的联想不太好呢。算了,我也不给它换名字了,就叫甲午一好了。” “利刃在手,你有没有信心打败老楚?” 白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流着哈喇子的老楚,斩钉截铁道:“没有。” 之后,话锋一转:“但如果真个独自对上徐渐,我有九成胜算。” “还有一成呢?” 冷玉烟有些好奇,没趁着这意境吹个牛皮,可实在不像白墨的作风。 白墨嘿嘿一笑:“主要是谦虚。” “你够了”冷玉烟扶额叹道:“被巨子派来做你的‘藕丝’,我可真是倒了大楣。” “倒楣?”白墨笑得更欢了,“既然觉得遇见我倒楣,干嘛还要那啥那啥那啥?” “闭嘴!” 冷玉烟秀美倒竖,一双眸子仿佛就要喷出火来,白墨乖乖闭嘴,重新用蓝缎将“甲午一”包裹起来,阖上剑匣,十分随意地放在案几上。 “你稍后去把‘兰花’、‘冬雪’找个地方出了,换成现钱,我急用。” 白墨说的“兰花”、“冬雪”乃是魏击孝敬的古砚,价值不菲,平时只敢悄悄把玩,从不舍得真的用漆黑的墨水弄污了它们,现在居然提出要将这两方古砚卖掉,让冷玉烟颇为不解。 之前丞相府给的供奉,以及魏击时不时送来的大小孝敬加起来,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不说平常花销,就算让白墨去倚醉楼之类的销金窟里挥霍个把月,也用不了多少。 白墨看出了冷玉烟的疑惑,解释道:“之前答应了故人一件事情,而今到了履行承诺的时候。” “你这是要一诺千金么?” 白墨展开折扇,嬉笑道:“然也。” 北轩三年,初夏,凤京城里发生了一件近年少有的热闹事情,大街小巷都传开了,说那三品三白公子聘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妾,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要风光大办,一时间白墨的恶名从名士云集的大江楼到阴冷逼仄的市井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骂白墨的大多是出自儒家的所谓清流,在那些喜欢逸闻趣事的百姓之间,白墨此举只是他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八卦消息而已。 白墨在国雅派附近租了一处别院,作为此次聘妾的吉室,一大早,一队人马便从这处别院向倚醉楼出发,不停地对前来围观的百姓撒着铜钱,每撒一次,百姓们便大叫一声“好”,而后开始在脚底寻觅,走了一路,撒了一路,如此真个满城皆知了。 这队人马中,抬轿的举牌的,都是白墨雇佣的民夫,自然不用去说,那些奏乐的却是倚醉楼自己的戏班子,还有许多年纪大些的青楼女子扮作媒婆,在队列最前面开路。 今天最开心的,除了白墨、秦妲己这对当事人,还有一人,那便是蓉姨,蓉姨是倚醉楼的老鸨子兼掌柜的,却不是老板,但这次一下子做成了这么一大笔买卖,上面的老板当然少不了打赏。 蓉姨一大早就在倚醉楼前守着了,一瞧见人到了,立即满面堆笑着跑到楼上,把身着一袭凤冠霞帔的秦妲己接了下来。 队伍已经到了倚醉楼门口。 瞧见秦妲己被蓉姨搀扶了下来,白墨亲自掀开轿帘。 “请。” 不是请君入瓮,只是请君上轿。 秦妲己微笑着走进轿中,帘幕缓缓闭合,秦妲己瞧着前面那些扮作媒婆的前辈们,竟倏然间泪如泉涌,秦妲己捂住面孔,泪水则顺着手指间的缝隙流下来,还夹杂着脸上的胭脂。 秦妲己自觉失态,想忍,却怎么也忍不住。 一边笑,一边流泪。 白墨能理解她的心情,忍辱负重二十年,一夕出离苦海,任谁也不会平静对待的。不过这一幕,注定要被围观群众理解为抢婚了。 冷玉烟也扮着媒婆,脸上涂着浓妆,还画了一个媒婆痣,待秦妲己上了轿子,众人开始往回走,冷玉烟忽然离开众“媒婆”的队伍,走到白墨身旁,幽然道:“聘个妾,便搞这么大场面,待你娶妻时又该如何操办?” 白墨摇了摇头:“我现在想的不是这个。” “能猜出来,你现在肯定在想回去之后如何舒坦一晚上,你这人,我早看透了。” 白墨继续摇头:“非也。” “那你在想些什么?”冷玉烟撇嘴道:“我可没有他心通,也不想猜你的心思。” “我在想,”白墨的语气低沉得有些反常:“两方砚台,便能换来此等佳人暖床,其悲也喜?” 冷玉烟的心忽然有些发软,她最看不得白墨这种无端惆怅的样子,让人更无端地为他揪心,为他心疼。 “她肯定也是高兴的,不然不会笑,也不会笑着哭。” 白墨摇头轻叹:“那是因为她以前太不高兴了,如今终于跳出牢笼得自由,当然高兴。” “你去市井中走走,一般的小女娃几个铜钱就到手了,她卖出了两方名砚的价,不亏。” “这么想的人越少越好。”白墨徐徐说道:“人与人生来便分出了贵贱,对你来说是常态,对我来说却不是,人所掌握的外物可能有多有少,但对我来说,每个人的人身与人格,却并无贵贱之分,大家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人,不能用外物衡量。” “你说的太好,让人觉得不可能。” “圣人所传之道德,亦是些无中生有的条条框框,只因对人有好处,故而人们可以欣然接受并以之为理。” “你要再加些框框出来么?” “有什么不好么?”白墨嘿嘿一笑:“我家乡有一个词,叫做原则,这可是大有用处的东西,举个例子说,所谓原则,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又比这广,我这么说你能听懂么?” “打住。”冷玉烟无奈道:“这些大道理,你还是去朝堂上和那些公卿们说吧。” 白墨忽然冷笑起来:“那时候就不只是‘说’了。” 一路笙歌,兼又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走走停停,本来不甚远的距离,愣是走到了下午,不过这也正合白墨本意。 聘妾,本无礼数可讲,白墨此番行娶妻之礼,也就是“昏礼”,便是要黄昏才办,到晚上正好入洞房,在白墨所熟悉的另一个地方,传统早已失去了大半传承,好多人都在正午时办婚礼,吃顿饭了事,毫无庄重可言。 白墨搀着秦妲己走出了轿子,闻言到来的宾客皆已在院中就坐。 熟悉的面孔很多,大部分都是在莽山诗会中所结识,比如孟惑,比如徐言,还有一些人从没见过,是怀揣拜帖来的,白墨来者不拒,只是席间却独独少了一个魏击。 大抵是在对白墨聘妾如娶妻,行如此没有规矩没有格调之事,而感到不满吧。 白墨没有暂时没有理会院中的宾客,宾客们也安静,没有滋生事端,就这样,白墨与秦妲己一起走进了之前选好的吉室中。 同牢,合卺,二人心有灵犀,并未解缨结发。 一拜,拜天地,天地常在,万古不移。 二拜,拜高堂,虽拜,四座空空如也,白墨父逝母失,秦妲己根本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 三拜。 白墨看着秦妲己哭红了的眼睛,还有那真挚的笑容,自己也由衷的笑了起来。 二人挽手入了洞房,只是时候未到,并未立即行那人伦大礼。 白墨该去会一会那些宾客了。 冷玉烟守在门口,双目微阖,不知在想些什么,见白墨出来,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之后白墨便走到宾客之间应酬起来。 “在下钱孙,恭喜白公子那个喜结抱得美人归!” 白墨含笑,满饮一杯后拱手道:“兄台何处高就?” “哈哈,在下是印书的,今日来此是希望白公子在旧集上写些散记略解,价钱好商量。” “钱兄空闲之时,来此处找我就好。” 白墨在这边谈了几笔生意,又去另一边跟孟惑孟老夫子研究了一会儿诗道,才半个时辰,便不知喝了多少酒,去了几趟茅厕。 “下次不能谁想来就来了嗝,就知道灌老子” 洞房之中,秦妲己红着脸儿,微微低着头,本来什么风浪都领教过的她,居然羞得如同初夜一般。 第三十六章 今夜风吹花满阁(下) 宾客散去,白墨回到洞房之中,房中红烛已经烧了大半,摇曳的烛光忽明忽暗,更让端坐床头的佳人显得如梦似幻。 秦妲己安静的坐着,见白墨进了房中,坐在她身旁,温柔地将手放在自己身后,秦妲己却不知该怎样才好,酒气飘来,秦妲己沉默良久,才糯糯地说了一句:“老爷” 白墨打了个酒嗝。 “你身上好香。” 秦妲己哭笑不得,这位向来自诩一等风流的公子似乎是真的醉了,秦妲己将他揽入怀中,用手抚摸着白墨的头颅:“喝多了就睡吧,老爷。” 她的语气温婉轻柔,一如二人最后一次恩爱之时,又与那时不同,白墨虽然喝醉了,却也能感受到,她如今的温情中比那时多了太多真诚。 “猎猎青衫响,空空饮者喉。本无心事却登楼。那夜凭栏,那夜月如钩那夜与君相对,如水一双眸” 白墨口中喃喃的,正是他在倚醉楼中厮混时,给秦妲己写下的喝火令。 秦妲己温颜道:“到现在我都忍不住想叫你一声魏击,我与你接触最久的时段,你正是用这个名字与众姐妹厮混的。那次真的魏公子来打假前,我们还合唱过这首词。” 方才白墨喃喃的只是喝火令的下阙,秦妲己动情地补全了上阙:“浮梦吹香屑,深红不可留。念其踪迹几重头?如是往来烟水,倾散许多愁。那时我就想问你,深红指的是谁?” 白墨顶着醉意,哈哈一笑:“你们女人就是想得多。我不过故作伤心而已,不然如何得到美人垂倾?倒是你每每念起你的名字,都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是女人却不是我认识的,也叫妲己,嫁给了商纣王,之后纣王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终于成了亡国之君。” “商纣王?” 白墨不小心说漏了嘴,立即补救道:“是我们老家那边流传的志异故事,正史之中是没有的。” “那也好令人欢喜,我的名字居然进入了故事里面。” 秦妲己以为这是白墨编来哄自己开心的,不禁抱紧了白墨,后者恢复了些精神,竟反身将她裹到身下,一脸淫笑。 “坏人。” 秦妲己歪过头颅,闭上了眼睛。 轻解罗裳。 秦妲己忽然抓住了白墨的双手。 “等一下,不要弄脏了。” 说完,秦妲己推开白墨,小心翼翼地将凤冠取下,又自己将红衣叠放整齐,放在床头,满心欢喜地看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床板上躺下。 白墨解开了她的中衣,露出了鲜红的肚兜,其上绣着一双鸳鸯,叫白墨看得心中发痒。 火热的双唇封住了秦妲己的樱桃小口,秦妲己呜呜了一声,让白墨欲望更加浓烈。 手中温暖而又柔软。 秦妲己不禁轻吟了一声。 二人都早已知晓其中的一切隐秘,却仍不约而同的摆出初次同眠的样子。 秦妲己雪白的双腿穿过白墨腋下,不停摩挲着。 白墨的眼神愈加火热起来。 桃花深径一通津。 春风吹得满屋泛起桃花香。 秦妲己娇嗔道:“老爷老爷,轻些个” 青山之上环绕的小溪汩汩而流,深处深深,浅处浅浅,中有泉眼水流暖暖。月光之下,屋外的青石板显得洁白又细腻。 这溪水忽然多了起来,一下子冲开枷锁,流上了岸。 “嗯” 白墨一声闷哼。 秦妲己香汗淋漓,也发出了动情的呻吟声,再看床单之上,已经有了点点红花。 显然之前秦妲己在自己不可描述之处下了些功夫,白墨却没有点破,就当这是头一回好了。 “我可以我可以叫你相公吗?只在私下叫,若有旁人时,我还是会叫你老爷的,可以么?” 秦妲己紧紧地搂着白墨乍看之下略显柔弱,其实却结实又宽阔的脊背,目光清澈,语气轻柔,轻柔得令人心塞。 白墨点头,口中还是有些酒气:“当然可以。” 秦妲己幸福地笑了起来,她知道今夜之后,将会迎来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 之后,春风乍进此屋中,春风又进此屋中,直至二人筋疲力尽,天空已经现出了鱼肚白。 白墨穿好衣衫,轻轻地将锦被给已然沉睡过去的秦妲己盖好。 走到院中之后,却发现门口倚着一个人,那人浓妆艳抹,脸上还点了一颗媒婆痣,白墨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她,她睁开眼睛,一看见白墨,便劈头盖脸的臭骂道:“卑鄙!无耻!下流!恶心!” 白墨无奈的耸了耸肩:“如何卑鄙无耻下流了?” 那人气呼呼道:“就是卑鄙无耻下流!你们这群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怎么?嫉妒了?那今晚我便去你房里,让你同她雨露均沾,一起飞天,岂不美哉?” “呸!” 白墨嘿嘿一笑,转而放轻了语气:“你太傻了,就这么在门外呆了一夜么?别着凉了。” 那人又讽刺了一句:“你心真大。” 白墨回应道:“大得挺小的。” “这叫什么话?” “你猜?” 白墨忽然大笑起来,直到走出院门,仍旧余音不散,之后远远传来一句话:“你先把那媒婆妆洗了,省的吓人,之后来国雅派剑宗的比剑场中找我。——你来了,就别带老楚了。让他自己找吃的去吧。” 白墨再到比剑场,已经轻车熟路了,接引的小厮记住了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带路,这让白墨对剑宗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就是家么? 魏击果然已经在比剑场中练剑了。 这回他面前已经不再是木桩,而是真正的鱼,一排半人长的巨鲤吊在木架上,魏击沉腰屏气,倏然间斩出一刀,面前的巨鲤便被旋下一块肉去。 魏击垂头丧气的喃喃道:“两步之外挥刀剐鳞,比想象中难了太多。鱼鳞比白墨画得要小,又及不上树皮的硬度,太难了。又没有招式辅助,实在让人摸不清头脑。” “能剐下鱼鳞是放得有度,能不伤鱼肉,则是收得有度,能剐下鱼鳞却不伤鱼肉,则收放自如矣。既然可以收放自如了,还要招式何用?” 白墨踱步走来,魏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墨继续道:“这是笨功夫,却可以直达化境,还不满意么?” 魏击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道:“满意。” 好像怕白墨误会什么,又连忙解释:“子殊(白墨的字),并非我不想去参与你的聘妾之礼,昨天我回家去看了看我爷爷,他病了。我父亲又不知为何突然得了朝廷的旨意,破天荒的分了三千兵马,领兵南下,吉凶未知,让我颇有一种时不我待之感,所以才急于求成,望君莫要介怀。” 白墨笑道:“我岂是那种心思狭隘之辈,自然不会介怀。” “话说,你有没有关注过杀伐品?” 白墨好奇道:“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又出新的了么?” 魏击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扔给了白墨。 裴行俭编纂三品人物志,分别为十二风流品、十二杀伐品与十二谲云品,分别记录文人武士及无法分类的异人,白墨自诩为文士,关注的最多的还是王灵神雄霸三十年的十二风流品,杀伐品中的人物,白墨只能说出前几位。 白墨翻了翻这本小册子。 与风流品一样,杀伐品一品第一亦是一名成名已久的高手,南疆柳如风,一身艺业出神入化,被当地土民奉为神明,亦被朝廷承认,封为宣威令,与郡守平级,去年南疆土民叛乱,朝廷为了安抚,又给此人加了一个国师的头衔,见了丞相也不必行礼。 第二,则是那位说要见白墨,却飞鸽传信说已经见过了的尹龙孙。 此人成名不过二三年,可一入杀伐品,就一跃升到了一品第二,被称为“武南王”,以与之经历相同,也是一入榜便成一品第二的词南王王秋水比喻之。 白墨感到自己已经猜出了此人身份,只是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第三,楚戟士,传闻此人乃是旧楚国国君的贴身侍卫,楚国覆灭后,流落江湖,身着旧楚国兵衣,常持大戟杀人,官府想抓他,却无可奈何。 第四,原本是剑宗宗主吕归尘,新的杀伐品上,吕归尘却被人超了。 陆楷。 便是之前那位作诗讥讽白墨赈灾九策的家伙。 吕归尘原地踏步太久,终于被人超越了。 白墨继续向下翻去。 终于知道为何魏击会让自己看这东西了。 大炉子居然一跃成为一品第八。 裴行俭搜集资料的效率,简直神了。 随着吕归尘名次下降,大炉子提升又太多,吕归尘必定开始心急了。 谈条件最好的时刻。 白墨微微一笑。 “俯城啊,你先练着,我去找吕先生清谈一会儿。” 白墨说完拔腿欲走,却又让魏击叫住了。 “先等一下,子殊兄,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告别这些鱼?” “等你剐全鳞却不伤片肉。” “你做得到么?” 白墨说得对魏击而言实在太难,让他不得不确定一下。 白墨没有用语言回答,直接抽出了腰间佩剑。 那柄刚到手不久的“甲午一”。 鳞片纷飞。 第三十七章 何不随波骗一波 白墨的速度不快不慢,随意得很。 可那鳞片却仿佛能通人意一般,撞剑而落,片刻之后,这条巨鲤除了魏击曾斩过的部分,已经光滑细腻,再无一片鳞。 “剐鳞不一定是一片一片剐。” “收放之中,做得好,甚至四五个来回便可以将此鱼浑身鳞片尽数剐尽。” “等你真正领悟了其中精髓,无论刀枪剑戟斧钺勾叉,甚至手搏,都能如臂指使,可谓化境。” “等你练好了剐鳞,可以换只猪来吊着,练开膛。” “练到最后,就可以用人练了。” 白墨徐徐将手中的“甲午一”收回剑鞘。 魏击似懂非懂,但还是应了一声:“吾谨受教。” “你‘练’过人?”魏击抬起头来,似乎有些惊讶。 他并没有见过那日白墨与老楚、冷玉烟堵截林非林凡二兄弟,不知道白墨见了死人并无动容,是以觉得有些奇怪,在他心中,白墨固然是高人,却应该是那种名门大派出身、温室里养出的公子,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烟火气,更无法想象这位好像从没生过气的胜游公子,可以杀过人? “我要是告诉你,会不会把我揭发了?”白墨摇着扇子,轻笑道:“对了,朝廷好像从来不管江湖之事,又是我朝的一大弊政。” “你真的用人练过?” 白墨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并没有对魏击明确作答。 他确实杀过,而且不少。 与恩师周游大地之时,白墨曾去过极北草原,有一伙鲜卑马贼共二十三条性命,皆是为其手刃。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被拐骗至墨家后,也进行过几个任务,大抵如之前冷玉烟所叙述,皆是些偷取情报、暗杀权贵之事。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最后白墨只给魏击留了两句话:“习武,总是要杀人的。只不过你要知道,你欲夺取一人性命,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击又开始砍鱼,白墨则离开了比剑场,向观海楼走去,路上却刚好碰见要来比剑场晨练的徐渐。 徐渐面色不善,见了白墨只是冷哼一声,绝口不提报复之事。 白墨微微一笑,没当回事。 二人擦肩而过。 白墨要去拜访剑宗宗主,不是以访客的身份,自然不用再去观海楼。 吕归尘的住所在比剑场西北处,一处不大,甚至略显寒酸的别院之中,倒不是国雅派刻意亏待这位剑宗宗主,剑宗属地中本有宗主住所,位于比剑场正北方最远处,一处如同行宫的巨大建筑之中。不过吕归尘嫌弃那里太奢华,怕消磨了自己的斗志,是以才屈居这本是安排仆役的小院里,而那处巨大的行宫便被刀宗宗主给独吞了。 刀宗宗主云彩心,位列杀伐品一品第十一,再退两名就跌进二品之中了,比吕归尘要低了太多。这人生平却是一个在市井之中也津津乐道的故事。据说这人天赋卓绝,是其母赏花时在花丛之中所生,刀宗老宗主说他必将“冠绝古今刀客”,可惜的是此人既嗜酒又懒散,老宗主的话从来听不进去,练武也三天打鱼两天筛网,据说现在连刀宗绝学词刀法门都使不全,可依旧进了第一品,成了刀宗宗主。 而且此人好像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甚至可以说自恋,还给自己封了个“花绝”的雅号,特别敌视剑宗弟子徐渐,因为他也知道,徐渐在世一天,他就绝无可能靠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出名。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因为白墨恰好在吕归尘的别院门口看见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腰间又恰好别着一柄直刀,白玉柄,鲨皮鞘,柄与鞘上却再无其他点缀,不似徐渐那柄佩刀一样镶满了宝石。 可这恰恰使这柄直刀所展现出的气度少了些权贵之气,多了些清雅之意。 白墨好奇的打量了一眼。 此人眉目面孔俱如女子,面白无须,披头散发,竟让白墨想轻声呼唤一声“美人”,只是那淡淡的喉结和一马平川的胸脯让白墨认清了此人并非女子。 “剑宗第二大美人,云采心,啧啧”白墨吃吃笑不休,那原先如尸体一般一动不动的云彩心却忽然抬起一只手来,其他手指攥得禁,唯独将食指伸得直直的。 “放屁,老子第一!” 云彩心含混的嘟囔了一声,又翻了翻身子,好像并没有清醒过来。 “假娘们,你他妈怎么还不走”吕归尘恰巧从院中出来,显然是要轰走云彩心的,却不料遇见了还没来得及敲门的白墨,让吕归尘语气迟滞下来。 他看白墨的眼神已经再无初见时的倨傲。 也不像一个长辈看待晚辈。 简直像迷途的羔羊遇见了救世主。 像饥渴了四十年的单身汉忽然遇见了赤果果的绝世美人。 像旱地遇见了暴雨,像南极遇上了北极。 “噗通”一声。 吕归尘竟然跪了下来,白墨见状赶紧闪过身子,眼前的再怎么说也是一位老人,他可承受不了如此大礼。 吕归尘见此计不通,又赶紧爬到白墨脚下,抱住了白墨大腿。 “大神在上!” “吕某求洗脑!” 吕归尘说得情真意切,都快哭了。 白墨着实没有想到在杀伐品上掉了一个次序,便能让他连最起码的礼数尊严都不要了? 奇了怪哉。 白墨赶紧作势欲扶起老人家,可吕归尘却如老树盘根,一动不动。 “能让老夫突破瓶颈,你叫我朝闻道,夕去死都行!” 吕归尘坚定得很。 白墨无奈道:“老人家您先起来有话站着说” “我能拜你为师么?” 吕归尘很单纯的问。 “不能。” 白墨很无奈的回答。 要是真收了剑宗宗主做徒弟 估计要有无数习剑之人想杀他上位了。 老子杀了剑宗宗主的师傅! 比老子杀了那剑宗宗主要牛气得多呀。 吕归尘仍不愿放弃:“你叫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我叫您,先起来。” 吕归尘立即站了起来。 那云彩心仍躺在石板地上,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睛,嘟囔道:“至于了” “至于。”吕归尘答得斩钉截铁,那声音直叫白墨身躯一震。 大炉子从第四品直接飞升到了一品第八,对吕归尘的意志打击简直如同核弹。吕归尘是无耻,不是蠢人,立即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机会。 本来可以一毛钱不花却学到手的本事,现在有人成功,肯定要涨价了。 这让吕归尘懊恼不已,只恨自己当初对这小后生太不新人。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吕归尘铁定没听过这句话的。 白墨知道吕归尘现在的精神状态几乎已经可以看做得了癔症了。 只好循循善诱道:“吕老啊,想不想突破瓶颈,直接超了那柳如风,成为一品第一?” “想!” 吕归尘使劲儿点头。 “没把握呀。”白墨微微一笑。 吕归尘立即表态:“你与那魏氏子弟要用比剑场,我以剑宗宗主的名义宣布,这里以后就是你家,来去自由,任何人不得干涉,即使此人非我剑宗之人。” 说着,他看了一眼云彩心,后者只顾睡大街,根本不关心醒着的人在干啥。 白墨忽然觉得对方好像会错了意,只好继续解释:“那个其实大炉子身体、反应等各种方面都已经达到入一品的要求了,只是他对一品境界中需要突破的心境并不了解,我对他的教导,如仙人指路一般,只是给他捅破了一层窗户纸。如果是普通人,听了也是没用的。” 吕归尘欣喜若狂:“如此说来,我的窗户纸如果破了,岂不是可以超过一品,直接证道成圣了?这样的话,让你来做这剑宗宗主又如何?!” 得,这吕归尘说话越来越不靠谱了,看来具体好处还得等他心理康复之后才能详谈,如果趁着他太过激动神志不清和达成了什么不平等条约,这家伙恢复正常后白墨肯定没本事逃走的,他还得在京城当官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白墨更加无奈:“我的意思是帮吕前辈突破现时的瓶颈,能做到,突破多少却不好说,还看吕前辈自己的悟性和积累。至于证道成仙成圣,我还从没听说过人间有如此事迹。” “五百年前” 一听这话茬,白墨就知道吕归尘肯定想扯点传说出来了。 “打住!”白墨立即打断了吕归尘,“那是野史,不足为信。” “能突破一点,老夫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财帛身份,皆身外之物而已!” 白墨眼珠一转,忽然对吕归尘侧耳道:“可否让白某翻阅武藏九卷,一探坤乾?” 武藏记录了几万篇古武术,是国雅派藏经阁中馆藏的最重要的文献,可这要求其实并不太过分,武藏一共九卷,分别为刀术、剑道、枪击、杂器、手搏、清心、破军、合道、问幽,名气虽大,其实随着武道的成型与发展,这些古武术大多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算不上什么高超精妙的武学功法。 吕归尘刚要点头,方才睡在石板上的云采心却忽然醒了过来,但身子仍躺在地板上,神情困倦,语音飘忽:“我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的!” 第三十八章 若欲提升须戒酒 云采心斜倚在地上,用手扬了扬头发,好像这样要比站起来有风度得多,这动作让白墨想起了周星驰扮演的苏乞儿。 “掌门不在的时候,此等大事,按规矩需要剑宗与刀宗二宗主共同决定。” 云采心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 吕归尘却不乐意了,白墨提得条件对吕归尘的心理底线而言,简直一文不值,云采心这个时候发声反对,岂不是故意和他吕归尘过不去? 吕归尘气得直接把云采心拽了起来,然后狠狠的甩了出去,云采心无力挣脱这一甩,却在半空中变换身形,脚尖踏地,稳稳的落在地上,打了打衣襟上的尘土,拈着兰花指,懒洋洋的道:“我又没说不同意,至于么?” “那你还聒噪什么!” 吕归尘怒不可遏,已经抽出了春秋大剑。 云采心撇了撇嘴,道:“毕竟看你们这些使剑的家伙不顺眼,能搅合一下,何乐而不为?”他说着,瞧了一眼白墨,有些厌恶的皱了皱眉。 白墨哈哈笑道:“你是瞧我长得比你好看,这才不顺眼吧?云公大名,白某可是如雷贯耳。” “哦,是嘛,我一点都没听说过你,白墨。” 白墨笑得更欢了:“那云公又是如何得知我名叫白墨的?” 云采心气机一滞。 “这反正就是知道,你奈我何?老子可是一品高手!小心待会儿我发起怒来,把你这张臭脸打得毁了容!” 吕归尘立即挡在白墨与云采心之间,怒道:“假娘们,这是我的客人!你不得胡来!” “哼!” 云采心这一声娇气的冷哼声,让白墨觉得此人有些可爱得恶心,立即往后退了几步,云采心却得意道:“嘿嘿,果然怕了。” “你到底意欲何为!” 吕归尘简直想立即将此人击杀。 “他说要让你突破瓶颈是吧?这算靠交易过了你这一关,想过我这一关,还需要交易一番才行。” 白墨有些好奇:“什么交易?” 该不会是某种肮脏的交易吧,瞧着云采心这男人女相的面孔和令人作呕的行为举止,这人十有八九是个有龙阳之好的家伙。 “嘿嘿”云采心傻笑着道:“听说你写诗填词很出名?” 白墨点了点头。 “暂列风流品三品第三,比不上云公在武道之中的泰斗地位。” “这没啥,交朋友的时候我从来不问他们地位高不高,反正没有我高。既然你在文人圈子里有些影响力——写首诗来看看可好?” 云采心跃跃欲试道:“就以‘刀宗宗主美若天仙’为题。” 强烈的干呕欲望自白墨心底涌出,这位刀宗宗主简直是他二十年来所见过的最大的一朵奇葩,但想到现在越出名越有地位,越奇葩越能出名的社会风气,白墨只好忍了。 写首诗而已,还难得到我白墨? “小事一桩,近期白墨会联系书坊刊印新集,新集之中便会有诗词称赞云公美貌。” 云采心满意的点了点头,复又有些悲伤的道:“可惜花期已经过了,没办法展现给你我最美的一面,牡丹花下,云采心卓然孤立,啧啧” 白墨实在不想再看此人继续自恋下去了,连忙对吕归尘道:“吕前辈,咱们这便去谈‘洗脑’一事吧。” 吕归尘也早受够了云采心的自恋,况且他本就急于接受白墨的洗脑,以期突破瓶颈,自然连连点头,赶紧拉着白墨走进了院中,直接关上了大门,留云采心一人在门外孤芳自赏。 吕归尘语气中略带歉意:“白公子,这云采心脑子有些不正常,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白墨心说,方才你的举止状若疯狂,明明也不正常 “无妨无妨,云宗主此等异人高手,自有真性情在身上,我是不会介怀的。”白墨说着,打量了一下吕归尘的居室。 简单而低矮的床板上铺着青布与熊皮,屋子很小,摆设只有四张坐垫、几张矮小的方桌(分餐制)和一张香案,香案上供奉的是国雅派祖师爷李逸仙,只是香炉中空空如也,干净得很,似乎从来没有上过香。 总体看来,若忽略床板上铺着的熊皮,朴素得很。 可以看出,这吕归尘很少在意武道之外的其他事情。 白墨随意端坐在一张矮桌前,淡淡道:“有酒么?” 完全不想自己昨晚才被灌得烂醉如泥,现在身上还有些酒气。 吕归尘豪爽的道:“哈哈,当然有酒!” 一壶烈酒,略浊,白墨尝了一口,辣的很,浊酒一般滋味寡淡,极少有如此烈的酒,白墨喝不出是什么名堂。 吕归尘又拿了点咸菜作为佐酒之物,之后看到了白墨疑惑的申请,介绍道:“此酒乃是吕某自酿,名叫‘剑酒’,吕某与赴会为战之前,都要满饮一杯的。” “何故耶?” “不喝酒,实在使不出诗剑的意境。”吕归尘喟然一叹:“某三岁便捉剑,十岁便学全了剑宗诗剑法门两千二百二十六招,乍看下去与师尊耍得一丝不差,师尊却说他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年之后才告诉我,是少了太多意境。后来师尊说,祖师爷创诗剑法门时,是将诗句中的意境融入进去的,而我看那些所谓的名句,却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味同嚼蜡,如何有剑招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于是想到了酒。” “对,晕晕乎乎的,心中五味杂陈,才能多少体会到一些诗意。” 听到这里,白墨打了个响指。 “帮吕前辈突破瓶颈的路数,白某已经想好了。” 吕归尘喜出望外:“如何突破?” 白墨嘿嘿一笑:“第一步,戒酒。” “你们这些文人不也是喝了酒才能写出好诗?”吕归尘有些不明所以,“据说李祖师爷创剑招时,每有不顺,也是要喝酒助兴的。” 白墨却摇了摇头:“不要信书里故事里写的东西,我要明确告诉你,喝酒不好,喝了酒脑子晕乎反应慢,就算偶得兴而为诗,事后也要删改一番的,一般来说都是醒酒之后回忆醉态而作诗。酒,益于起兴,却害了太多思维。” “白公子不也嗜酒?” “哈哈” 白墨笑了两声,却忽然沉默下来。 北方有佳人,北方有孤坟。 “我喝酒无关诗,亦无关武,与你目的不一样。只是因为胆子太小,心太弱,想要麻痹自己而已。” 白墨放下手中的酒盅。 “算了,我跟你一块戒。你窖藏的那些‘剑酒’,从今日起都贴上封条吧,白某每天都会来检查一次。还有,吕前辈若是看到白某喝酒了,务必以剑脊击吾头颅,宜急宜速,不能让我挡将住。” 白墨说着,又抬起酒盅,作势欲饮。 吕归尘立即拔出春秋大剑,用剑脊拍在白墨脑门上。 白墨含笑道:“很好。” 鲜血流到他的嘴中。 “噗通。” 吕归尘抓了抓头发:“是不是用力太重了” 总之,从这一天后,吕归尘与白墨都戒酒了,且吕归尘开始与大炉子一起听白墨讲课。 白墨离开吕归尘的居所,却发现云采心仍在吕归尘这小院的门外呼呼大睡着,方才二人进屋关门后,云采心并没有离开,不知道是在闹什么。 白墨猥琐的脑补,该不会是这家伙想用死缠烂打大/法俘获吕老先生的“芳心”吧 不过这云采心的确当得上是位性情中人,他能在如此懒散的习武生涯里成为一品高手,与他的率真的性情有一定关系。 比剑场中,魏击身前已堆满了碎肉,整个比剑场中都弥漫着鱼腥味,让来到此处晨练的剑宗弟子们皱眉不已。 一名弟子对徐渐愤然道:“徐师兄,此人积臭扰人,究竟还要到几时?大家都受不了了!” “就是,天天对着一堆鱼,用剑剐鳞片玩?这也能算得上剑道?市井鱼贩之道尔!”附近另一个正耍着剑招的弟子闻声附和。 对此,徐渐也是深以为然。 在徐渐心中,白墨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大炉子之所以能够一跃到第一品,无非受到中原武学熏陶其日已久,一夕得意,而摸到门径罢了。 这不能说明就是白墨的功劳。 杜西坡也常教他们天地道理,为了帮师尊突破瓶颈,杜西坡也用了许多办法,不还是没什么鬼用? 白墨真能帮师尊突破瓶颈,扶摇直上?徐渐心底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连带着,也让徐渐看这杀鱼扰民的魏击怎么都不顺眼。 但徐渐知道凭师尊那顶多称得上不算傻的心智,十有八九是看不出白墨此人的骗子本质的。 “孙波、韩立,你们俩附耳过来。” 之前发牢骚的两位剑士立即走到徐渐身前,弓起了身子。 片刻之后。 “哟,杀鱼的。” “这杀鱼秘技练得如何了?” 看着面前这两个不怀好意的剑士,徐渐一声不吭。 一人瞧着徐渐手中沾满了鱼鳞的道,嘲弄道:“玷污了这柄好刀。” 另一人则直接动手,欲将徐渐手中的雄刀秋月夺去。 魏击将刀刃一扬。 削下一片衣襟。 第三十九章 剑宗乱以直报怨 那剑士心下一惊,向后一个踉跄,竟然直接坐在了地上,之后他便恼羞成怒,指着魏击的鼻子叫骂道:“好啊,你个菜鸟居然还敢出刀了?” 另一名剑士直接抽出了腰间宝剑,嬉笑着提起剑尖直指魏击面孔。 “便我今日毁汝容貌,汝可敢一战?” “有何不敢?” 魏击横刀在胸,昂起了头颅。 耳旁传来一阵曲声,魏击不必回头,便知道这小曲出自白墨之口。 “硕鼠啖砖,清谈误国,肉食者鄙,不足远谋!来来来,这壶有酒,去去去,哪处风流?金银锦帛何足贵,直须满饮八百杯!” 白墨唱罢,双指一掐,作势虚饮,魏击并没有回头,而是淡淡道:“以德报怨,何如?”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二人一问一答,原出自论语宪问第十四中孔子与不知名者的对答,直接反对了老子的“报怨以德”。 魏击含笑点头,对面前那人笑骂道:“那我也有一问要问你们二人,你们俩,可敢报出姓名?” 那二人面面相觑。 “在下孙波。” “在下韩立。” 之后,那名叫韩立的剑士昂首挺胸,语气极为自傲:“在下乃是韩氏偏房六门子弟,家父韩遂,承男爵。”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孙波则道:“家父虎扑镖局大执事孙天。” 白墨扑哧一笑。 魏击也有些忍俊不禁。 雄刀秋月恣意挥舞,顿时与孙波韩立二人缠斗起来,白墨只管在一旁看戏,也不说话,武道本身亦是君子技艺,魏击之前学得并不深入,也是有些底子的,与这两名在剑宗之中地位并不甚高的弟子打将起来并不吃力。 远处,徐渐默然不语,这魏击出招并不迅猛,只是每刀都准确的斩在孙波与韩立的衣襟之上,而孙波与韩立则剑剑攻其躯干,直欲取魏击性命,如此不对等的打法,魏击居然还能够游刃有余,要么是他原本就非庸手,要么便是这几天斩鱼斩出了技巧,真的对武道的领悟更深了一层。 徐渐又开始打量起白墨。 白墨摇着扇子,腰间不知什么时候起配了一柄卖相不错的长剑,看着魏击等人,只顾发笑。 孙波与韩立每剑皆攻魏击躯干不假,然而每种武学的防守皆守在躯体,魏击之前随名师习文人武技,便是学得防守的路子,辗转腾挪并不费力,可魏击攻人衣襟,再加上众人皆着宽袍大袖,可真个是难以防范。 不多时,孙波与韩立便已经袒胸露背了,腿上的褌袴亦处处残破,只是躯体上并未伤到分毫。 只是魏击此时却已额头见汗,心中不停抱怨着,现在一提刀便忍不住攻击所见事物最外层的结构,他只学了剐鳞,还没学到家,只是砍了几天鱼鳞之后所培养成的意识已经无法在短时间调整过来了,他内心中也是有苦难言。 白墨忽然开口道:“可以深一点。可以不用刀。” 魏击却仍挥出一刀。 孙波横剑挡住,韩立见状立即一剑刺向魏击胸口。 魏击左手变换为掌,以中指为刃,横向一挥。 韩立脖子筋脉处立即出现了一道血印,鲜血刹那间喷溅而出。徐渐见状立即冲了过来,却被白墨挡住。 “白兄,孙、韩二人不过想给你这弟子一点小小的教训,现在他出手伤人,或可致死,是不是太重了些?” 徐渐忌惮于吕归尘的态度,仍不打算直接出手。 白墨则嗤笑道:“徐公子啊,你睁眼瞅瞅,招招欲夺人性命的,是魏击还是孙、韩二人?” “他叫魏击?”徐渐惊愕道。 白墨则点了点头。 徐渐立即向后退去,越退越远。 直至没了踪影。 “碰上这种师兄,也算这俩剑士倒楣。” 白墨又捏了捏手指,作势虚提欲饮,只是口中只有空气,没有酒味,白墨颓然放下了手,语气气馁得很:“我真是疯了,为了让那吕归尘的学业立竿见影,居然提出了一起戒酒,后悔死我了。” 韩立已经倒地气绝。 那孙波怒极,内心深处却有些惊惧,立即向后一跃。 “你杀死了韩立!韩家是不会放过你的!” 魏击使刀指着孙波面孔:“便我今日连你也杀了,你家人敢来报复?” “我虎扑镖局在京城说一不二,报出姓名,信不信我杀你全家?!” 白墨摇了摇头。 这两人受徐渐唆使,居然打算拿魏击当软柿子捏捏,都不打听打听魏击身份,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难道他们没听说白墨被赶出丞相府时,连丞相的爱孙一起拐带走了? 难道他们以为对我白墨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一定是个比白墨出身更低的人? 还是他们觉得魏击与白墨是那种心慈手软的腐儒? 魏击没再说话,他是真的生气了。 魏缶毕竟是大伯的嫡长子,将来继承魏无忌爵位的人是魏文,魏文死了,魏国公的身份就要由魏缶继承,所以魏击对魏缶可以处处忍让。 在他眼里,国雅派不过也只是个江湖门派罢了。 孙波动了三次,每次都刚刚动过,便又收了回来。 魏击不动如山。 二人就这样僵持在这里。 终于,孙波咬了咬牙。 “三杯吐然诺!” 三剑连出。 白墨淡淡道:“魏击,意境。若得来,天地佐于君。” 魏击深吸了一口气。 “剐鳞。” 一柄宝剑飞于天上。 雄刀秋月染满鲜血,魏击面前只剩下一副被血染红的躯体。 之后那躯体惨嚎一声,在地上打起滚来,皮肤片片脱落,满地血红。 魏击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寒意。 白墨所谓的法天象地的家传武学,真用起来居然如此血腥暴戾? 魏击收刀入鞘,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君子远庖厨了。” 白墨走到魏击身后,拍了拍魏击的肩膀,笑问道:“还学么?” 魏击点了点头。 “唔呕” 之后魏击忍不住呕吐起来,越吐越猛,最后胆汁和泪而下,魏击面孔已经憋得紫红。最后白墨拔出“甲午一”,割下了自己宽阔的袖子,帮魏击擦净了嘴角的污垢和一脸泪水。 惨嚎之声犹在耳边。 渐渐微弱下去。 杂乱的步伐声越来越大。 数百名剑士将白墨、魏击二人团团围住,不见徐渐踪影。 魏击瞧着这一幕,苦笑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你我二人如此行事,锋芒毕露,将来一定寸步难行。” 白墨毫不慌乱。 “今日二人语出不逊,你便击杀了二人,再以这二人之死为因,这二人的亲族就算一时半会不敢报仇,也会怀恨在心,积蓄力量徐图之。” 魏击喃喃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话本里这么说的。” “以后少看那东西。”白墨笑了一声,继续道:“仇嘛,总是越报越深,越报越大的,有人可以一笑泯恩仇,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 魏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白墨指着周遭蠢蠢欲动的剑士:“小不知己小,反而以小击大,必亡也。此间诸君击你我二人,便是如此。” 魏击的神情渐渐冷漠下来,刚刚头一次杀人的恐惧被遗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语气中仍带着一丝狐疑:“若我为官,有民击我,则何如?” 白墨哈哈大笑。 “俯城啊,你是不是觉得我刚才那一套说辞太不向着弱者了?与夫子所说的仁、恕大相径庭?” 魏击默然不语。 白墨继续道:“民大,官小。为官若不知勤恳事民,老老实实为民驱使,反而以万民为奴隶为仇寇,那才是以小击大,其亡不远。” 喊杀声起。 白墨闭上了嘴,抽出腰间的“甲午一”。 只是白刃未曾见红,便又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开进了比剑场中,转而将那几百名剑士团团围住。 巡城金吾们到了。 剑士们茫然无措。 一个瘦弱的老人忽然在一众巡城金吾的簇拥中走了进来,刚刚到魏击面前,便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幸亏小主人无事,老奴罪该万死!” 魏击连忙扶起了那位老人:“宫叔不必多礼!” 那老人顺势便站了起来,对着白墨怒吼道:“竖子!竟将小主人轻易致于险地,若小主人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夫定要取你狗命!” 白墨依旧不慌不忙。 “请问这位老先生,魏丞相为何默许俯城与我同行?” 那被魏击称为宫叔的老人默而不答。 此日夜中,一队囚车从韩家在京中的宅邸出发,入了丞相府,丞相府中风带腥味。 虎扑镖局忽起大火,无人生还。 剑宗少了两名弟子,吕归尘三缄其口。 更多巨鲤被送进比剑场中。 傍晚时,冷玉烟在比剑场见到了在一旁指点魏击的白墨。此时的比剑场中到处都是鱼腥味,让冷玉烟不禁掩住了口鼻。 “你家那位起床之后瞧见你没影了,可是哭了好半天。” 白墨打了个哈欠:“她是一时没适应过来,太患得患失了,我白墨岂是那种吃干抹净不认账的人?” 冷玉烟点了点头,白墨所说确是实情,冷玉烟跟秦妲己解释了好半天,让秦妲己相信她并没有做梦之后,终于老实了下来,像平常妇人一样,开开心心的出门买菜去了。 白墨跟魏击交待了几句之后练习剐鳞的要点,便将冷玉烟扯到比剑场外的角落里,对她叮嘱道:“胭脂谱儿可以找个书坊刊印出去了,昨日晚上跟我喝酒的那个坊主开价不低,你去跟他说,我不要钱了,帮我把胭脂谱儿印了,好好宣传宣传就行,这胭脂谱儿给他赚了钱,我也不要。” “嗯,还有呢?” “赫彩要排第一,北冥龙女不得上榜,为尊者讳。” 第四十章 而后天气甚清凉 诸王孙公子间,也传美人榜,只是这毕竟只是一些肉食者的口口相传,没什么权威性,如白墨这般将京城里的美人编纂成集,直接刊发出来,还是头一遭。 “如果效果好,以后还要弄临风谱,将这凤京城里被人念想比较多的俊俏男儿也写入谱中,这个大可以让徐渐或云彩心第一,我排个三四五六就行,毕竟咱不是靠脸吃饭的。” 冷玉烟照白墨的吩咐一一记下。 “对了白墨,这甲午一,你用着可还趁手?” 白墨笑道:“我用什么都趁手,不过一寸长一寸强,手中有剑毕竟比手搏给力,这是当然的。” 冷玉烟幽幽道:“你仗着这身艺业,在江湖中做个游侠儿岂不是更快活逍遥?” “游侠儿,吃什么?”白墨摇头道:“到最后免不了还是成了哪位权贵家里养的狗,况且我如今可以算作身陷囹圄,我要是只会这个,现在大抵已经成了死士,死在皇宫里面了吧。” 冷玉烟沉默了,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这近百年来的游侠儿,最出名者,要离、盖聂、萧衍,这三位无一例外都当了死士,只有萧衍一人春风得意,由死士成了家臣,由家臣变成将军,到现在权势彪炳,连皇帝都要怵上三分。 至于那位杀伐品第一,在南疆成神成圣的柳如风,武学只是他的爱好,神棍才是他的主业。 白墨在空旷宽阔的比剑场中,卓然独立,扫视着周遭气象恢弘的亭台楼阁,语气略带轻蔑:“而且,如我所料不差,这所谓的京城第一名门大派,早就是朝廷的鹰犬了,说不定现在朝廷手下的死士,也都源于此地。” 这种说法冷玉烟倒是第一次听闻。 国雅派在江湖中的风评很好,唯一的神秘之处是,无人知晓它现在的掌门人是谁。 老掌门张中淳早已在十数年前仙逝,现在江湖中一般认为国雅派是由剑宗、刀宗二宗主共同主事,由那神秘的第三宗宗主居中调和。 冷玉烟没见过云采心,之前白墨去找吕归尘时,冷玉烟也不在场,自然不知道云采心曾对白墨透露出某个细节。 掌门不在。 说明这里仍旧存在掌门。 吕归尘邀约白墨时,有人垂帘听政,则有资格垂帘听政者,如何能比吕归尘地位更低? 随后,尹龙孙便说,他已经见过了白墨。 这个神秘的掌门人到底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而且,尹龙孙这个化名,取得有点显眼啊。 他似乎,并不十分避讳有人猜到他是谁。 白墨朝南望去,神游极远。 “巨子非要叫我经由科举之途入仕,定然有派系方面的考虑,烟烟,下次你去找秦戈的时候,帮我问一问,白某若与东宫往来密切,则何如?” 与东宫来往密切,确实算得上是个终南捷径。 可是如今朝中局势诡谲,白墨在这件事上还真的不敢自作主张。 今上北冥真肃,可是正值壮年啊,他未来一个太祖爷的庙号跑不了,却不是真的开国之主,他年轻时接手的就是一个在当时已经强大无比的国家,扫平宇内,大势所致而已,也没费多长时间。 如果跟着东宫这条线走,出头之日,很远。 冷玉烟低声应诺。 她的本职工作只有两个,那就是充当白墨与秦戈之间的中间线,以及与老楚一起起到保护与监视白墨的作用。 其实她不必帮白墨出谋划策。 她也真的看不太懂。 白墨伸了个懒腰,扭头道:“俯城,歇会儿吧。” 魏击用仍带着些血迹的衣袖轻轻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与鱼鳞,深吸一口气后,直接坐在了地上。 雄刀秋月十分随意的扔在一旁。 白墨嘿嘿笑道:“累不累?” “不累。” 魏击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很诚实的直接变坐为躺,像死人一样瘫在地上。 白墨继续道:“走去倚醉楼乐呵乐呵?” “别倚醉楼的花魁不都让你给买走了?”魏击无语得很。 “俯城啊,你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处子吧?” 魏击警惕的看了一眼白墨:“你想干什么?” “我这是为你着想,男孩子和男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魏击坚定的摇头道:“谢君美意我” 白墨笑容更甚:“你不会是不敢吧?” 魏击憋红了脸,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冷玉烟扯了扯白墨的衣袖:“别说了,带坏人家孩子怎么办?” 白墨表示挺无辜的:“他其实跟我同岁” 白墨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别院,魏击可是还住在弹剑堂里。 他本人没表示什么,白墨也不好强制要求他跟自己走,让他占着屋子也好,弹剑堂,他要给大炉子和吕归尘上课,也是得常去的。 此时,一个容貌清癯的老人推着流云椅,不慌不忙的走到了比剑场中,见了白墨,立即呼道:“白小友!我还椅子来啦!” 白墨一回头,来者不是那杜西坡,还能是谁?当下作揖拱手:“杜先生,我现在身体已经痊愈啦,不忙着还。” “呵呵,里面的道理我都捣鼓清楚了,再拿你东西,心里过意不去!” 杜西坡好像走得有些累了,竟直接坐在了流云椅上。 “好东西啊,我这些天琢磨出了一十八种用法,已经写成小册子了。” 白墨有些不明所以,杜西坡继续道:“我打算开个器作坊,****这种椅子,佐卖一些我自己捣鼓出来的小玩意” “那杜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杜西坡有些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两声,低声道:“你且附耳过来。” 白墨立即躬身侧耳。 杜西坡小声说:“小老儿这不是钱不太够吗?久闻白小友在丞相府当过食客,家底应该比小老儿厚实一些吧?” 白墨有些想笑,因为这老家伙的做派比之前可爱了不少,但又笑不出来,因为他现在也没什么钱。 卖流云椅和各种奇异物件,在这年头可都是高科技物品啊,白墨并不以此为奇技淫巧。 白墨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两声,低声道:“俯城啊,你且附耳过来。” 魏击一脸茫然的爬了起来,走到白墨跟前,垂头侧耳。 白墨小声说:“那个俯城啊,这老先生想跟我一起兴办点‘实业’,可白某最近手头有点那个紧啊” 魏击好像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事好说,子殊,你说个数目给我。” 白墨复有转头面对杜西坡,讪讪道:“杜先生,数目呢?” “小老儿找了个很有经验的掌柜的,他给小老儿算了算,说算上找些好木匠,还得是那种身边带了好多徒弟的,然后选址作店、作作坊,到打点官差,一共需要钱十一万贯。” 杜西坡如是说。 虽然白墨认识丞相孙子,杜西坡身为剑宗诗道教习,各自都有各自的人脉,可是打点官差的钱,真的不敢少。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打点不好小鬼,那才是最心烦的,大人物们也没时间天天想着你的事情,所以白墨没有直接开口就说官差不用打点了这种大话。 白墨讪笑道:“要十一万贯。” 魏击点了点头:“数目不大,我直接叫宫叔送到你那别院去吧。” 白墨直接对魏击鞠了一躬。 杜西坡也十分感谢:“白小友,你这弟子可真大方,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要不要学个诗词歌赋什么的?” “在下魏击,字俯城,家父魏文,家祖魏无忌。”魏击说得彬彬有礼,不卑不亢,而且跟之前惨死的那位韩立比,介绍家人时也没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头衔。 可杜西坡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在文坛之中无论如何有名望,对那种真正处于朝廷中枢的大员,还是有些发自心底的敬畏的。 “多谢魏公子了!” 杜西坡长揖道:“替我跟魏丞相不,替我跟魏将军问声好就可以了。多谢,多谢。” 魏击只是微微点头,自有一番气度。 得知魏击身份后,杜西坡再看白、魏二人,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魏击才是深藏不露,气态非凡的人。 气质,跟身份关系挺大的。 魏击休息够了,又去砍鱼了,白墨则与杜西坡仔细商议起开办作坊一事来。 流云椅,仔细想想,确实大有用处。 如今这时节达官显贵都爱骑马,爱骑马,自然摔下来的可能性就更大。 既然有达官显贵从马上摔下来,落了残疾的,必然不少。 一般来说,如果实在治不好,他们只能卧榻等食,偶尔被抬出去,坐着敞篷的牛车溜一圈,既无风度又不自由。 若是穷苦百姓,落了残疾就只能靠家人养活了,孔子曰:孝,盖因子弟不孝,这才宣扬,这才有人听他宣扬,这时代百姓中的父子间能有多少慈孝,可不见得。 那些落了残疾的穷苦百姓,最大的可能性是被逐出家门,沦为乞丐。 有了流云椅,残疾的富人可以得自由,残疾的穷苦人在得自由的同时,还能靠自己的力量出来摆个摊之类的,找个谋生的手段。 白墨感觉,这生意的前景光明的很呢。 其实找魏击借钱并非白墨的首选,魏击虽说不贪钱,却也不是真的很富裕。这事应该找小舅子,可是,对那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白墨真的没什么好感。 与杜西坡谈着谈着,不知何时,冷玉烟忽然消失了踪影。 一个来剑宗倒夜香的老者忽然摘下了草帽,露出了一章挤满了疤痕的面孔。 第四十一章 春风得意漩涡生 “冷玉烟,你们做的事很好啊。” 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夸奖,秦戈说这话的时候却咬着牙。 冷玉烟假装动着嘴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今天他与魏击二人在剑宗寻衅,幸亏老夫及时派人与宫白羽联络,让他赶来救场,才没有酿成大祸。” 冷玉烟一直动着的嘴巴终于发出了声音:“会不会是那些剑宗弟子先起衅白墨的?” “他们傻?不知道魏击是魏无忌的孙子?这白墨行事起来太不知轻重了。” 秦戈对白墨成见已深,冷玉烟放弃了为白墨辩解。 “仰仗虚势,四面树敌,早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秦戈戴上斗笠,挑起了两担黄秽之物, “告诉白墨,叫他这段时间消停会,不要再给我添乱,我们在京城里的钉子本来就少,不能折损在为他擦屁股上。” “可是巨子的命令” “你们归我管。” 秦戈撂下话,便挑着黄秽之物走了,冷玉烟沉默了一会儿,又走回到了白墨身边,却并没有对白墨提起秦戈的话。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莫说身穿直裾,就算光着膀子,依旧觉得有些闷热,五月末了。 大晋北轩三年的五月末,出了两件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头一件,说得最多的,当属那位三品三公的婚礼。 前些日子他聘个妾便搞得满城皆知盛大非凡,这一回却好像已经没了余财,所谓婚礼,寒碜得很。 据说那三品三白公子到赫府提亲时,便被赫府一众家丁打将出来,浑身是伤,又一回去提亲,则被赫府放狗咬了,第三次提亲,被打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放他出门。 第四次,才瞧见了那位传说中睡觉都睡在金砖上的赫老爷。 一开始传出的风声是,那位白公子已经同赫小姐苟合过了,白墨第四次去,直接跟赫老爷摊了牌,最后的结局,则是那位水灵灵的赫小姐被那赫老爷赶出了家门,断绝了父女关系,永不往来。 这一日,春风得意马蹄疾。 白墨骑着白马,环抱佳人于凤京城里的驰道中,策马奔腾。 才子佳人皆满面笑容。 赫彩的美名也因此第一次揭开面纱,为众人亲眼所见,再回过头来看之前一经刊印便屡遭质疑的胭脂谱,才发现那胭脂谱上的形容描述皆所言非虚。 秦妲己,被谓为阳春。 赫彩,则被谓为白雪。 将阳春白雪两位美人皆俱收入房中的白墨,又该是何等的快意风流? 白马出凤京。 “我要与你结发厮守,却不能风风光光的娶了你,你怪不怪我?” 赫彩紧紧抓着白墨的衣襟,生怕自己从白马上摔下来。 她含笑道:“不怪你,这才是儿家想要的。” “哈哈哈!” 白墨朗笑三声,扬起马鞭,打了一个鞭花。 赫彩也不像之前那般拘谨,放开了白墨的衣服,对着前方一望无尽的田野,敞开双臂,作拥抱妆。 清风拂面颊,动摇多幽草。 溪水迩潺潺,青烟遐袅袅。 “驾!” 宝马嘶鸣。 白墨也跟着大声吼叫。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我来,我见,我征服!” “波兰永不灭亡!”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他似乎十分享受这种时空错乱的荒诞感,享受这种轻松恣意不必隐藏任何东西的时刻,不停地说着那些赫彩完全听不懂的话。 赫彩的心中只有开心,没有别的。 “白墨!” “什么!” 马蹄声与清风里,二人一问一答。 “你稀罕我么!” “稀罕死了!” “老了也稀罕?!” “老了更稀罕!” “驾!” “你是谁?!” “我是白墨!” “你还是谁?” “是你家相公!” “驾!” “你父母是谁?” “白酒鬼,苏妈妈!” “你哪里人?” 宝马仍在行进,白墨却忽然沉默了起来。 须臾之后。 白墨仰天长啸:“我的家乡,是另一个世界啊!” 明快的阳光照在白墨脸上,白墨笑得真挚坦诚,毫不做作。 距离宝马三十丈外,白墨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有一人大步奔跑着,追不上马,却从没落下多远。 如果白墨注意到那里,凭着这高大伟岸的身形,就能认出他了。 老楚。 第一次浑身是汗,气喘吁吁的老楚。 能与一品高手吕归尘对战,并让白墨产生恐惧感的傻大个,却也并不是真的健如奔马。 毕竟还是人。 最后,老楚终于累趴在地上,任灰尘随着自己的呼吸进入口鼻。 “他娘的” 老楚骂了一句,并不结巴。 “这小兔崽子,身上的秘密比老子想的还多啊” 老楚翻过身子,双目直视着天空中的太阳。 “老子不管了。” 老楚闭上了眼睛。 翩翩公子,美人白马,这一日后,将成为无数痴男怨女们心中的理想。 还有一件,则是从朝堂里传出来的事情。 当年晋国未一天下之时,国内有韩赵魏三大夫,后来开始世袭司徒、司空、司寇三个职位,再后来,晋国越来越大,也出了几个极为贤明的君主,三公九卿改了称谓与司职,但仍旧由出身韩赵魏三大家的子弟轮值。 圣王时,死士之中出了个萧衍,兵家奇才,生已逢时,赵氏尚武,自甘为其驱使,与韩、赵分离。 其时赵氏家主赵巽位居太尉,本为萧衍劲敌,后为其谋略胆识折服,带着太尉的官职跟了萧衍,韩赵魏三家的默契便被打破了。 军威日隆。 直至圣王驾崩,今上即位,魏无忌献策八击天下,由萧衍等八位将军执行,一举功成,这才有了如今各治部众的八位柱国大将军,其中萧衍最尊,荣衔上柱国,今上专门为他设立了一个大司马大将军的职位。赵巽之子赵光重,也是八柱国之一,荣衔下柱国,领太尉职。 今天,今上拿韩氏开刀了。 韩氏有子名曰韩隆,位居廷尉之职,因某涉及显贵弟子的案子被今上下令彻查,结果在家中搜出了金银十大车,兵器甲胄三百余套,其兄韩蝇,司职卫尉,最后这批甲胄被人指认为宫中禁军遗失之物。 这二人均以某犯罪处以车裂之刑。 又有五十余人牵连其中,革职的革职,发配的发配,斩首的斩首,这些人八成都是韩氏子弟。 御史大夫韩平当场拂袖而去。 宫中军士并未多加阻拦。 明眼人都知道,韩家,吃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后,已经完了。 想反? 赵光重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上朝了。 估计韩国附近已经屯驻了许多兵马。 韩平这一走,让他更加难以得到转圜之地。 虽然因为族中小辈子弟之间的争端,近日魏无忌与韩平之间闹过一些不愉快,但这个时候,却仍然站了出来,说韩平并没有牵涉此事之中,之前种种举动,只是被族中弟子一时气昏了头,恳请圣上不要与之计较。 这求情求得还算有些技巧,没触霉头说那些涉事者还应该再查查,只是把韩平气走的原因改成了是生自己族人的气。 不过魏无忌说出这话时,语气已经颓然得很了。 今上的回应是:“让他自己反省反省吧,暂且留职察看。” 魏无忌如丧考妣。 白墨听闻此事时,只评价了三个字。 “老套路。” 三大家要倒,这是必然的趋势,只要皇室还想让这天下姓北冥,他们必须倒。赵家提前站好了队,也不能说没危险,不然区区一个其险要处只在于靠近京畿的韩国,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亲自跑去压阵。 唇亡齿寒,魏无忌知道韩家虽然是老对手,却更是老队友。 所以之后魏无忌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至少要保住韩家的封邑。封邑,才是这些老贵人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对韩家发起如此猛烈的攻击,为了什么,也就不难猜了。 “科举。中了的人怎么都得安排个官做,这是头一回,心急的皇帝陛下估计不会想到先设个翰林院教教他们为官之道了,好赖先塞个大官做做。” “这么看的话” 冷玉烟正给白墨揉着肩膀,力道均匀,让白墨十分受用。 “巨子让你从科举之路入仕,是在致你于险地。朝中泾渭分明,进了一些无根所依的人,而且是开了挤占他们空间势头的人,肯定会成为打压对象。” 白墨转了转脖子,侃侃道:“咱一路行来,哪里怕过凶险?况且要说凶险,如今这局势,碰上个这么心急的圣上,要是真的按魏丞相的要求,由他举荐做了官,才是真凶险。” “况且说无根所依,也不一定,朝中不仅有贵人武夫,还有那些从风流品中捡取的官僚,这部分虽然大多数分散在地方,中枢却也有一部分,肯定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派系,暂且称为流品派,一部分由科举入仕的人,估计会傍上流品派的大树,流品派却未必真心把他们当自己人。” “这是在挤占老贵人们的位置,何尝不是在挤占他裴行俭一手扶植起来的流品派?” 白墨顿了顿,悠悠道:“最稳妥的办法,只能以一人为倚仗。” 冷玉烟立即领悟了白墨的意思。 这个人,就是皇帝本人。 第四十二章 我知君于青杏坊(上) 在这种局势下,凭借科举进入官场,必然会成为只能仰仗皇帝本人的孤臣,但比加入一个必然要灭亡的派系,还是要好了太多。 现在大晋官场的局势显而易见,武将派如日中天,因为最终统一天下他们居功至伟,萧衍、赵光重等柱国大将军又是如今一等一的权臣,绰号“八虎臣”;流品派最有潜力,构成流品派的是整个帝国的精英,他们大多数本身就出身于地方豪门,不然也难以鼓噪出名气进入十二风流品;贵族派则最有历史和积淀,却是当下局势中皇帝及另外两派联手绞杀的对象。 在这种情况下,通过科举引入新的派系,分明是在分化尚未占据优势地位的流品派。 白墨尚还不知道科举这招是谁呈给皇帝,皇帝又是出于什么动机采纳了这个意见。 如果能够再多些资料辅助,对白墨进入朝堂之后的站队问题无疑将会是大有裨益的。 可惜,没有。 既然没有,白墨也就不再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 “相公” 门外传来了赫彩的呼唤之声,冷玉烟很自觉地停下了手,不再给白墨揉肩,低着头侍立在侧,她在丞相府时本来扮作白墨的姑姑,却因赫彩的缘故被稀里糊涂的运作成了负责服侍他的丫头,真是气死人也。 白墨从房中走出,便看见了一脸喜气的赫彩。 秦妲己在赫彩身边,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明明秦妲己年纪可要比赫彩大得多,如今已经二十三岁,赫彩才十八岁而已,白墨年纪夹在她们二位中间,今年整整二十岁。 可这在白墨家中已经慢慢形成一种规矩了,妻与妾在传统的家庭中地位可是天差地别的,妻子与丈夫一样是家里的主人,妾侍却只是家庭的财产而已,不过白墨可不想在家里也搞得尊卑有序,赫彩出身商贾之家,本就不甚重视礼仪,得了好处的秦妲己自然也不可能反对。 于是这种在这个时代从没有过的家庭秩序,就在白墨这处租住的小院里形成了。 她们两个正谈论着去哪儿买点胭脂水粉比较好的问题,见白墨出来,赫彩赶紧小声嘱咐道:“别说了,相公出来了。” 然后脸上还挂着兴奋之色的秦妲己连忙闭上了嘴,恭恭敬敬的站在赫彩身边,赫彩也板起脸来,好像想吧摆出点大妇的威严,让白墨不禁想要发笑。 白墨搂住赫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又一手揽住秦妲己的腰肢,调笑道:“你们俩,在家里闲不住,又琢磨出去玩的事儿啦?” “说得好像我们俩不顾家一样。” 赫彩嘟起了嘴巴,秦妲己也搭腔道:“就是就是,哪顿饭不是我们姐妹俩给你做的?” 白墨连忙解释:“别多想,我哪有这个意思?行了,说吧,去哪儿玩呀?” 两个新为人妇的姑娘异口同声:“青杏坊!” 白墨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青杏坊可不是哪家胭脂店的名字,凤京身为大晋都城,有三十万户居民,人口接近一百万,想要治理好,凭这个时代的行政效率可不能抓大盘。整个凤京城像唐朝的长安一样,分出了许多小模块,被称为“坊”,坊中又分里、排、什,各有长官。 青杏坊里的居民大多为商人、手工艺人,从本地的风俗玩意儿到来自波斯的丝绒挂毯,商品齐全,是整个凤京城中的女眷们最爱去的地方。 白墨之所以对它有所抵触,是因为它太大了。 说成是十里通衢,并不为过。 白墨憋了好久,才咬着牙,吐出了一个“好”字。 两个年级轻轻的小丫头则不约而同的欢呼雀跃起来,之前白墨可拒绝过她们无数次了。 就连白墨身后扮着丫鬟的冷玉烟,也露出了一丝跃跃欲试的神情。 青杏坊虽然大,好在距离白墨租住的这处别院并不甚远,步行就可以,四人锁好了家门,便向青杏坊进发。 青杏坊中热闹得很,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个都扯着嗓子,也不讲究什么声调传统,全看谁声音更大,不然肯定会淹没在其他商家的叫卖声中,白墨是个喜欢安静的人,这种可怕的噪音污染也是他惧怕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可赫彩和秦妲己却还是兴奋得不行。 这里到处都有商铺,处处都挂着幡旗,与一般民居聚集的地方不同,放眼望去,都是二层以上的门面楼,青砖碧瓦,视觉上倒是十分漂亮。 青杏坊不仅是凤京商人的聚集地,更是凤京城中胡人最多的地方,迎面擦肩而过十个人,则必有一个是胡人,常来青杏坊的人已经司空见惯,却仍有许多行人,每每遇到胡人都忍不住侧目瞧上一眼。 四人在青杏坊中游荡了半天,白墨只觉得腰酸腿麻,手上掂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后背都专门背了个箩筐,里面全是赫彩和秦妲己买的东西,就连冷玉烟都忍不住买了一个绣着梅花的荷包。 “相公,你看这个好看么?” 赫彩随意从一个商贩的小摊子中抄起了一件襦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白墨皮笑肉不笑的答道:“好看——但是之前你买的那件,好像和这件没什么区别” “你仔细看看,花纹不一样啊!之前买的那个绣着的是荷花,这件裙角上绣的是牡丹。” 这个细节,白墨还真没注意,只好点头。 “老爷” 秦妲己没赫彩那么直接,只是眼神一直盯着这家摊贩专门挂起来的一件裙裾。 这件裙裾用的是藏青色的面料,织着隐得很深的花枝纹,裙摆处则用了织金的工艺,编织着在太阳底下闪着光的金色牡丹纹,气派高贵得很。 白墨立即问道:“店家,这个多少钱?” “回禀这位公子,不贵,才一贯钱。” “一贯钱还不贵?刚才大夫人要的那件才三十文。” 说话的是冷玉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秦妲己进了家门,冷玉烟就处处都看不惯她。秦妲己听了这话只是脸色一红,扯着白墨的衣角小声道:“确实太贵了,算了老爷。” 而那位年纪轻轻的小贩则侃侃而谈起来:“公子,您方才买得那件的确便宜,全因那是本地散户自行织造,可这件蓝底牡丹纹裾产自苏淮,光运费就不是个小数目,您可以去隔壁那家有店面的‘翠薇居’看看,可那里毕竟有店面,就不是这个价了。” “别说了,买了。烟烟,掏钱。” 冷玉烟十分不情愿的解开褡裢,从里面抄出了一贯铜钱,小贩也没挨个点,只是拿出一杆秤来称了称重量,然后点头道:“小的多谢公子赏光了,我这摊子就在这儿定点扎根,常进新鲜货物,物美价廉,还望公子下次再来小摊光顾啊。” “好说好说。” 于是白墨身后的背篓里又多了一件叠放整齐的裙子。 又往前转了一会儿,赫彩好像也有些累了,扯着白墨的袖口道:“相公,我没什么想买的了,这就回去吧。” 秦妲己也点了点头,道:“今天买得够多了,谢谢老爷” 白墨终于松了口气,冷玉烟则低声哼了一声。 忽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撞在了白墨身上,继而低头嘟囔了一句“抱歉”,这时冷玉烟却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这少年手上赫然抓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环。 少年脸上却不见惊恐,反而邪邪的笑了一声。 “拐小孩啦!救命!” 立即便有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窜了出来,将白墨等人围作一圈,义愤填膺道:“兀那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拐卖幼童?” 白墨没有说话,赫彩则怒视着这群显然早有图谋的人,怒声道:“你们几个,忒也不讲道理,见过出来拐人还携带家眷的么?” 秦妲己却拽了拽赫彩的衣服,在她耳旁低声道:“跟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 白墨只是摆了摆手:“烟烟,放开他吧。” 冷玉烟夺了那少年手中的玉环,将少年推到了这群汉子中间。 他们也不欲与白墨等人过于纠缠,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刹那间便隐去了人群之中。 “相公,你武功盖世,为何要放走他们?” 赫彩显然有些不解。 白墨则无奈道:“我现在身上大包小包东西,你们不怕一旦打将起来,会把你们的衣服都弄脏?再说这里人多手杂,万一真来了人贩子,把你们这几个小娇娘拐走了,相公晚上可就要独守空房了。” 秦妲己道:“这些下九流的人,还是少招惹的好。” 赫彩仍然不解:“相公,你曾说立志要涤荡群魔,怎么连一个小小的盗贼也不想管了?与之相比,我们买的那些东西能算什么?” 白墨摇了摇头:“他们背后是有组织的,上九流下九流,能说成流的,都不是小数目的人,凭你相公一身两臂之力,可没法涤荡了他们。” 说着,白墨又昂起了头颅。 “再过些时日,你相公可就不是只有一身两臂了啊。” 第四十三章 我知君于青杏坊(中) 赫彩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言。 冷玉烟也若有所思。 秦妲己看现在气氛好像有些僵,赶紧转移了话题:“老爷,前面那里挤了好多人,我们去看看吧。” 白墨轻笑道:“走着。” 他可从来不觉得喜欢看热闹是什么坏毛病,什么中国人的劣根性,不过闲的没事干打发打发时间而已,老话说得好啊,有热闹不瞧,如闭眼日行。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家胭脂店老板结婚,并以此当了营销手段,在店门口立了四个血红的大字:“底价酬宾”,还在旁边的院门里摆了酒席——当然,交了份子钱才能进去。 赫彩跟秦妲己欢呼雀跃着冲进了这家名为“莞尔居”的胭脂店,白墨则一脸黑线,我天,爱瞧热闹绝对属于劣根性,妥妥的!无奈之下,白墨只好也跟了进去,可还没踏进莞尔居,便被一个豪放的声音叫住。 “哎呀我的老天爷!居然是白公子大驾光临!” 白墨一回头,便瞧见了一个身穿大红袍,胖墩一样的老先生正朝自己阔步走来。 白墨很想说一句,老先生,咱们认识吗?可出口却成了:“哎呀,居然是您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那胖员外立即道:“是啊,白公子跟那天婚礼上一样,风姿绰约,啊不对,英姿飒爽、器宇轩昂!怎么想起来要光顾李某家的产业了?” 套出了何时相见和对方的姓氏,接下来就好说话了:“这不是好久没见到李先生,有些想念了吗?话说回来,李先生今日结婚?” 那李员外的语气有些感慨:“是啊,日前才参加了白公子的婚礼,今儿个李某人就也结了婚了,别站着了,里边说里边说!两位夫人待会儿看中了什么东西,直接拿走就好,不收钱!” 看到白墨一脸苦色,李员外瞧了瞧白墨身上大包小裹的东西,才一拍脑门:“先把东西扔库房去吧,小五小六,帮帮白公子。” 李员外说完,旁边的两个仆役立即帮白墨卸下身上的各种衣物饰品,白墨顿时感到脚底一轻,这才对李员外拱手道:“我家的两位娘子极少出门,所以这回买的东西有点多了,让李先生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爱之深怕之切,大家都是男人,没什么可害臊的。” 李员外说着,拍着白墨的后背拐弯走进了院中,前庭门面后的院子并不很大,里面已经挤满了桌椅酒席,各自谈论着自己的事情,见今日办喜事的正主进来,极少有人打了招呼,可见八成都是来凑热闹的局外人了。 由于婚礼都是傍晚举行,这才晌午,新娘子还没有行那大礼进洞房,所以现在也在外面招呼客人,瞧见李先生过来,便一路小跑着走到李先生身边,直接抱住了这个略显肥胖的商人,李先生满面羞红,对白墨道:“内人岁数小,平时比较娇宠,这才是让白公子见笑了啊。” “李先生与新夫人真乃一双璧人,令人羡慕啊,不知新夫人可有姓字?” 白墨打量了一眼李员外的新娘子,瞧着并不算太过显眼,属于比较水灵又称不上美女的地步,但给人的感觉很阳光很亲切,尤其笑起来的样子,让人如沐春风。 “儿家姓薛,小字凤仪,公子称呼一声嫂子便是,咯咯”薛凤仪说罢便娇笑起来,更显亲切了。 姓薛。 白墨想起了范阳老家的那个人,神情不禁有些许黯然。李员外以为是夫人过于随意的态度怠慢了贵客,立即斥道:“不知礼数!白公子如此丰神俊秀之人,在那风流品上也是留了姓名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哪儿能喊你嫂子哎哟轻点” 李员外吃痛,心有不甘的停了嘴,白墨其实并不介意,本来李先生就比他大了许多,瞧面向已经年过四十了,他的夫人,是该叫声嫂子。 “嫂子好,里面可还剩了空位?白某徒步走了一上午,着实有些累了。” “有的有的,白公子屋里来坐吧!” 薛凤仪说着,笑呵呵的把白墨拽进了屋子里,李员外也小跑着跟了进去。 屋里的客人见了李员外,纷纷起身说着吉利话,李员外也一一回应过去,并对白墨低声道:“里面的都是某家亲朋,少不得要寒暄几句。” “理解理解。” 几名小厮搬来了一张几案,李员外吩咐着抬到了比较靠近上首的位置,以示对白墨的尊敬,白墨坐了下去,小厮们立即在几案上摆下了一些甜品。 李员外走到屋子中央,对席间的宾客们环了一揖,这才开口道:“诸位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今天是李某大喜的日子,请务必开怀畅饮,今日个李某三生有幸,请来了凤京城中大大有名的三品三公,白墨白公子。” 李员外说这话的时候,申请中的得意之色浓郁得就差写到脸上了。 列席的众人一阵喧哗,似乎有些不敢相信那种对他们而言已经如传说般的人物会进了一介商贾之人的家中,喧哗过后,便纷纷起身给白墨敬酒,白墨一提酒杯,好像想起了什么,又放了下去,不好意思的道:“那个诸位,白某与剑宗宗主吕归尘有一个君子之约,以后不再碰酒,请诸位海涵,白某今日只能以茶代酒了。” 白墨说着,对旁边的小厮伸了伸手。 小厮会意,立即将茶壶拿到白墨桌上,小心翼翼的沏了杯茶,白墨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时,站在李员外身边的薛凤仪悄悄掐住了相公的腰肢,李员外吃痛,撇了撇嘴,却不敢对娘子动怒,只是低声嗔怪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是干嘛?” “人家白公子大驾光临,是看得起你,这等超脱世外的异人都好个清净,你直接把人家大名说出来,这不是让人家为难么?以后就不敢到你这儿来了。” 面对娘子的诘难,李员外嘿嘿笑道:“这娘子就不懂了,他白墨算什么世外之人?这些名士行事诡异,其实都是图个名声,现在我在人前给足了他气派,他才会谢我。” 薛凤仪听了这话,想了想确实有些道理,只是又嘱咐了句:“待会儿你一定得好好伺候着人家,对你以后有好处。” “这是自然。” 李员外说完了,立即走到身边,亲自给白墨端茶递水,仿佛白墨成了此间的主人一样。 白墨抬头,不知是不是巧合,发现对面的薛凤仪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 目光一碰,薛凤仪莞尔一笑,白墨立即低下头去,连和李员外寒暄都顾不上了。 难道要上演一出李瓶儿与花子虚? 白墨摇了摇头,他自认不是西门庆。 本来应邀进了李员外的酒席,只是太累了要歇歇脚而已,薛凤仪突如其来的秋波并没有让白墨想入非非,然而促使他忽然生了尽快逃离此地的念头。 寒暄声接踵而来,李员外介绍后,席间的富商们皆欲与这将来或可持笏朝堂的风流公子建立一定的联系,白墨一一回应过去,眼中却没有什么神采。 忽然,白墨放下茶杯,致歉道:“诸位,白某顿觉身体不适,可能是旧疾发作,只能先行告退了。” “这” 李员外欲行挽留,可忽然想到白墨所指的旧疾,其实并不远,听说过白墨的人都知道,在春秋馆前,他曾因九策一事挨了一顿打,据说多日不能下床,这才没过多少时日,此时旧疾发作,的确说得过去。 其他宾客代他挽留了几声,白墨只能一一回绝道:“白某再不去看看郎中,晚上估摸着连敦伦之乐都享受不了了,还请诸位海涵。” 话已至此,李员外只得拱手道:“李某派仆役送送吧,尊夫人买得那些东西,李某会着车马送至府上。” 对于这件事,白墨并没有拒绝,他是真的不太想提着那么多东西走路,不是拿不动,只是太不舒坦。 白墨离开李府时,正好碰见了在门口四处张望的三位佳人,赫彩率先嗔怒道:“死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好久,去干什么了也不吭一声。” 白墨这才想到自己随李员外进府时似乎的确没有跟老婆打声招呼,不禁有些汗颜。 “我错啦” 赫彩撇嘴道:“知道错就好,对了,我们的东西呢?” 白墨拍了拍脑袋:“好像被贼人偷了去” “你呀,真是太马虎了,这么多东西都能被贼人偷走?”赫彩走到白墨身边,拧住了白墨的耳朵,“下次再这样,不跟你一起出来了。” 白墨心想,下次估摸着我也不会跟你们出来了 秦妲己在一旁娇笑道:“老爷八成是在诓你呢,这家伙呀,心眼坏得很。” 白墨嘿嘿笑了两声:“还是妲己懂我。” 冷玉烟沉默不语,皱着眉头,好像不太开心。 她不禁有些怀念那些她与白墨二人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的日子,至少不必装作婢女,也能时常讥讽白墨几句,现在想骂他都得考虑考虑会不会露陷,真是气死人了。 第四十四章 我知君于青杏坊(下) “好啦好啦,你们放心,这家店的东家说要帮忙把那些东西送到咱家里,你们不觉得东西太多,老爷我根本拿不过来吗?” 这话说得赫彩与秦妲己纷纷红了脸颊,这趟出门好像买的东西确实多了一点。 “对了,你们刚才买了什么没有?” 秦妲己应道:“不能说买我们进去逛了一会儿,那掌柜的便过来帮我们挑了一大堆东西,最后竟然忘了算钱老爷我们赶紧走吧,一会儿让他想起来就糟了。” “不用不用,这些东西都是你们老爷凭本事刷脸刷出来的,给钱是不可能给钱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给钱。” 白墨嘿嘿一笑,赫彩与秦妲己面面相觑:刷脸是什么东东?文化人说话太高深,儿家听不懂啦! 冷玉烟忽然扫兴道:“行了,别吵吵了,赶紧归家去。” 赫彩与秦妲己的目光对冷玉烟交叉扫射,冷玉烟打了个寒颤,只好放下了身段:“老爷、夫人,时候已经不早,该回家了。” “走吧。” 白墨话刚出口,喧嚣的街市外,竟然传来一声剑鸣。 剑鸣之后,没有任何人尖叫,人群依然熙熙攘攘,也没有任何地方围着人看热闹。 这让白墨感觉有些不太寻常。 嗡。 好像有人用手指在弹剑。 嗡、嗡嗡、嗡。 剑声抑扬顿挫,似乎是一种曲调。 嗡嗡、嗡、嗡嗡。 嗡。 嗡嗡、嗡、嗡嗡。 弹剑的声音倏然间变得连贯起来,白墨侧耳听去,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那是在翠薇居旁的一处小巷子里,弹剑声如水珠般喷洒而出,曲调浑厚而萧索。 秦妲己拽了一下白墨的袖口,被白墨拍掉了玉手。 “我在听曲。” 秦妲己瑟缩到赫彩身后,好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自从她进入白墨家门以后,与曾经那个故作温婉实则自诩江湖老辣、略有些自暴自弃的秦妲己已经判若两人。 赫彩则道:“弹剑术,我听爹爹讲过,这似乎是剑宗中的‘雅’字技。” “我也听过,据说雅字技只求风雅而不求伤人,剑宗弟子在外时常弹奏,我在倚醉楼”秦妲己说出了自己再也不想提到、听到、看到的三个字,不禁有些懊恼,闭上了嘴巴。 冷玉烟如白墨一样安静的听着。 弹剑为曲,由于剑刃本身便极硬,很难弹出声音,故而演奏时务求宁静,才能听出剑中的声律,在这喧嚣的市井里,居然能将弹剑声如此清晰的传入人们耳中,让众人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街上的行人也开始纷纷驻足。 白墨却慢慢向那声音的来源走去。 巷口,一袭白衣,衣袂飘飞。 巷里,酒气熏天,一个俊逸非凡的青衫剑士倚着翠薇居高大的院墙,目含泪光,一手拄剑,一手弹剑,剑声越发激昂,剑士喝了一口酒。 白墨喃喃道:“徐渐。” 酒入肚而肠穿。 那个在剑士中鹤立鸡群的徐公子被白墨撞见了自己最脆弱,也最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刻。 徐渐苦涩的咳嗽了一声,忽然应着剑刃所发出的曲声开口唱道: “春秋谁与说?秋冬奈若何。 “日日无穷已,我弹悲剑歌。 “天涯疏远近,相交不复多。 “先王积块垒,志士多荆波。 “锋芒须百锻,美玉万削磨。 “青衫胡泣苦?悬柄召蹉跎。 “萧然三尺之光耀,嗟乎日落之城郭。” 一名青衫剑士在夕阳半落的城墙上,剑半出鞘,映着夕阳的光辉,仰天长吟复而长叹的画面在白墨心中濯然成型。 弹剑歌一曲,引得观者与之共恸,闻声而悲,竟有一些行人不禁落泪,大抵如此便已经达到了诗人们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白墨萧然叹道:“论情,某或不如徐公。” 这时徐渐忽然转过头颅,瞧见了巷口处低声嗟叹的白墨,苦笑一声:“白兄却来笑我?” “路过而已。” 白墨转身欲走,徐渐却将手中的酒壶扔了过来,白墨接住之后,喝了一口,无奈道:“今儿晚上去剑宗授课时,估么着要被吕宗主狠狠教训一顿了。” “嗜酒废人心志、浊人正气,故而不适合吾师归尘,却不一定不适合你。” “但一定不适合你,徐兄,虽然忧郁的男子更有气质,可脸上如果都是污渍,那就未必了。” 徐渐干笑了两声。 “真的只是路过?” “真的,白某没有喜欢观人软肋的癖好。” 白墨说完,立即坏笑道:“隔壁家的媳妇?” 徐渐只是点了点头,不太介意白墨的嘲弄。 “凤仪儿,嫁人了。” 白墨咂了咂嘴:“是该喝个酒,唱个歌,可在别人家旁边唱,有些不地道啊。” 白墨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知道,这么一闹腾,徐渐在风流品上的名次也要提高不少了,一曲弹剑歌,裴行俭那老儿听了,会不会也有些许动容? “白兄,可否进来一谈?”徐渐顿了顿,“有些孤独。” 白墨点头,踱步走进巷中,坐在徐渐身边,又狠狠喝了一口酒。 街上本来驻足听曲的行人见曲声已毕,便继续流动起来,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徐渐喟然道:“白兄,可曾有一人,于君心中长挂念,十年不移一寸,万年不欲移一寸乎?” “有的。” 徐渐有些讶然:“出了名的风流浪子,也有真情?” “君之风流,在于容貌,我之风流,在于多情。既然多情,定然也有真情,这不矛盾。”白墨又喝了口酒,“她死了。” “死于君心?” 白墨应道:“非也,其身陨矣,其心尚在。” 徐渐笑了笑:“你比我好,还有那人的心。” 白墨不可置否:“或许。” “怎么走的?”这个世界与白墨曾经熟悉的世界一样,也是忌讳死亡的,所以徐渐说成了“走”。 白墨道:“被人逼走的。” “使君如今贵为我剑宗客卿,与丞相之孙相交莫逆,不能报仇?” 白墨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得有些瘆人:“杀死、折磨死,对那仇人来说都太轻了,我想——吓死他。” “哈哈哈” 徐渐与白墨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冷玉烟在巷口瞥了一眼,便对赫彩回禀道:“夫人,老爷在与一知己谈心,我们原地等候就好。” 赫彩点了点头,秦妲己亦然。 “那薛凤仪怎么嫁了个商贾?” 白墨把酒壶递还给了徐渐,后者喝了一大口,语气略带嘲讽:“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常理不可以解,兴许人家是真爱呢。” “真爱?”徐渐看了一眼白墨,狐疑道:“这是什么?” “意思就是两情相悦,真心的。” 徐渐的神情更加颓然:“那你说的这个东西,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对她也是真爱,只可惜是单方向的,不然那个姓李的早暴尸荒野了。” “我怕她伤心。” 白墨拍了拍手:“这就对了。你呀,跟我一样,心软。” “你,心软?” 徐渐想起了他面无表情的教魏击杀人时的样子。 细细想起来,其实恐怖得很。 他那日其实只是想给魏击与白墨一点教训而已,孙、韩二人确实动了兵器,可绝非意欲置白墨与魏击于死地。 可仇恨就是这样。 你来我往,小仇就变大了。 白墨点了点头。 “嗯,我心软,心软到宁可成为一颗棋子,也要娶了夫人。” 徐渐冷哼了一声,道:“我不信你,你与赫氏结亲,敢说不是贪图对方家产?” “一个商人的钱,纵使富可敌国,也不真的是国,有什么好贪的?再说,赫氏已经将她逐出家门了。” “这等障眼法,也想骗过我?” 徐渐对白墨的说辞十分不屑。 白墨闭目凝神,若有所思。 “被说中了?” 白墨忽然咧嘴一笑:“然。” 徐渐又喝了口酒,巷子中的酒气愈发浓烈起来。 二人不约而同沉默起来,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道:“科举,去是不去?” 白墨与徐渐面面相觑,白墨道:“你先说。” 徐渐又把这一问踢了回来:“不,你先。” “还是你先。” “你先更好。” 二人再次不约而同:“去。” 白墨拍了拍手:“方才那首弹剑歌,真妙绝。” “白兄文艺器量,徐某早便敬佩。” 萧瑟的清风吹了过来,带着一点不再纯洁的味道。这个话题彻底打碎了之前浪漫而单纯的对答,让这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功利。 “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吧。” 也不知谁先说了一句,两人便握手言和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说实话,白墨真的有些可怜徐渐,曾欲深情深不得,只能在对方成亲之时,悲声抗辩。 况且,他说自己要参加科举。 白墨相信他有上榜的实力,二人以后可能需要互相照拂。 短期内,魏击是注定无法成为白墨助力的,白墨需要另一个人来搭把手,在朝中形成犄角之事。 二人都互相知道了对方的执念,有些交心的意味了,于是乎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白墨起身走了,徐渐只顾喝酒,不一会儿,又弹起剑来,只是这次没有唱起方才那首悲剑歌。 第四十五章 大江楼重聚青衫 北轩三年,夏。 白墨去了大江楼。 身为三品第三的白墨,只是报上了姓名,大江楼前的老者便乖乖让开了道路。身为三品第三,普天之下能确切的说自己排在白墨之前的,仅剩三十八人而已,大江楼上的风流名士何止百人?以白墨如今在风流品中的地位,上了大江楼,依旧是众人侧目的焦点。 大江楼何时搭建?纵使大江楼中收藏了一切现世所存并有一定参考意义的史料,这个问题也无人能给予一个正确的答案,凤京中的老人们传说大江楼乃是前朝帝太甲所修,距今已有上千年历史,可穷尽太甲时代所有存世的铭文、骨书,都没有关于大江楼一丝一毫的记载。 也有人说,大江楼自太古七皇时代便卓然孤立于世间,比它所记录的历史更为悠久。 这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它的大,已足够容纳千年以来所有的不重复的人文精华,是全天下所有文人心中仰望高深的圣地。 第一层至五层,书录曰人。 进门之后映入眼帘的是此方世界中第一部论述人之为物的书籍——人衍卷。虽名曰“卷”,但它却并非一卷竹简或一卷经书,而是一座两人来高的铜鼎,实难想象太古的先贤们是如何铸造它的。 把它放在学子入大江楼最先看到的位置,其寓意不言自明。 先论人,先古而后今。 古朴今繁,从古到今,是为进。 这是此方世界与白墨所熟知的那个世界的古典时代最大的不同,他们也追慕先贤,却知道先贤未必便比今人更高。 但白墨对这名为人衍卷的大鼎并没有太多兴趣,恩师第一个让他背诵的便是这篇人衍卷,白墨最排斥的也是一篇人衍卷,通篇都是想象与玄学,却又要自以为严谨客观的论证人类的由来,白墨对这种东西实在难以提起兴趣。 他直奔深处,从一处鲜有人问津的角落里,掏出一卷残破不堪的竹简,竹简外小心翼翼的包裹着一层锦帛,上书无须猢。 白墨喃喃道:“欲知人之为物,则必看此书。以人看野兽之心而看人,这才叫客观中立。” 他小心翼翼的展开书卷,读得津津有味。 这时,却有一袭青衫走来,白墨没有抬头,只是听到那人在翻着书柜,片刻之后,便传来一声嗓音温润的问候:“白兄,别来无恙?” 白墨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模样,咧嘴一笑。 来人原来是莽山诗会上那位来蹭酒蹭饭的青衫寒士,荀无翳。 他与那天诗会上一样,貌不惊人的脸上总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衣着鄙陋,却自有一种由内而生的清贵气质。 荀无翳指了指白墨手中的书卷。 “白兄也知道大江楼里藏有这本无须猢?” 白墨答道:“以前无甚名气之时,偷偷溜进来过。” 荀无翳伸出了大拇指:“厉害,无翳小时候总想溜进来看看,无一例外都被那位守门人抓住。既然白兄先我一步,无翳只好等白兄看完了。” 白墨直接把竹简扔给了荀无翳。 “这本书我都会背了,你想看,给你便是。” 荀无翳拱了拱手:“多谢。” “荀兄,看到哪儿了?” “男人何以快意,处子何以有膜。”荀无翳脸色微红,回答得却很诚实。 二人相视一笑,这次的笑容十分神秘,仿佛迦叶拈花。 荀无翳低头看起了书,白墨则直接上了第二层。 从白墨一进来便开始注意他的学子们见状,纷纷摇头皱眉:“这姓白的今日才进大江楼,便上二楼去了?王灵神来此枯学之时,也没有这么快。” “现在的年轻人,心浮气躁,恐难成大事啊。” “仗着自己沽名钓誉得来的三品第三,便如此托大?狂士而已!” 他们的议论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传进了白墨的耳朵。白墨对他们的话不屑得很,心说老子是来复习的,抓抓重点就行,如果一本一本读来,上八楼一究天道时,恐怕科举早就结束了。 白墨在二楼只待了三个时辰。 入夜时,白墨已经上了第三层,第三层中的人,不分老幼,全都在埋头苦读,根本没有人注意白墨。 白墨刚要去找几本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书看看,却又在一处旮旯里发现了荀无翳。 荀无翳是大江楼的常客,几乎每日闲暇时都会来大江楼读书,里面的学子们对他能上三楼早已见怪不怪,也知道,他从来只在下面三楼徘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没有踏上过第四楼一步。 大江楼,前三层之藏书皆为人事,中三层之藏书则言地上除人以外之事,第七层论天,第八层论道,荀无翳似乎只对人感兴趣。 当然,这些事情白墨都是不知道的,他又看到荀无翳,只是没来由的感觉有些亲切,不知道是因为他身上一直散发着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气质,还是只是单纯的因为自己看不透他,是以有些好奇。 “白兄,又看见你了。” 荀无翳抬起了头,与白墨四目相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白墨坐在荀无翳身边,随手从书架上掏出了一本印刷精美的书册,随便翻了翻,是三年之内成书的著作,白墨一边看着书,一边对荀无翳道:“荀兄,初见之时,白墨便对荀兄好奇得很。” “荀某亦然。” 白墨肚子里装着许多与荀无翳有关的问题,他的出身,白墨大概记得,好像说是那位儒法并重的圣人荀况的后代,另外则只知道他似乎曾给王灵神做过书童。 嗯,真的是一个很有料的家伙,白墨甚至想把他绑回府中用墨家北宫逼供的方法好好套些话出来,可今日又见了荀无翳,白墨却有一种没有因由的感觉,直接问,他就会告诉自己想知道的一切。 白墨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问出口。 荀无翳笑道:“白兄是不是觉得,问出来,就不美了?” 白墨嘿嘿笑了起来,随即点了点头。 荀无翳的嗓音依旧温润非常。 “荀某自幼丧去双亲,之后离开族人,沿路乞讨,至于东海,承蒙当时还未成名的词南王王秋水所救。” 白墨有些好奇:“然后你便拜了王秋水做老师?” 荀无翳摇头道:“那时候他不到二十岁,我记得当时场景,我被裹进了狐裘里,那是一天晚上,旁边生着篝火,篝火前坐着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我知道是他救了我,喊了一声恩公,他也答应了,可却对我说,他救我一命,至少得伺候他三个月才能放我走。之后的三个月,我成了他的仆役,然后” 白墨打断了荀无翳,笑道:“然后他言传身教,带你见识了许多名士聚集的场面?” 荀无翳的脸色又变红了,他还煞有介事的咳嗽了两声,之后才道:“不是那三个月我把吴国所有的勾栏之地都逛了一遍,跟他一起。” 白墨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在他心目中,王秋水应该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中年大叔才对。 “三个月过得很快,我临走时问他,能不能收我为徒,当时我已经知道了他虽无名气,胸中确有诗书千万斤,可他却对我说:小荀,我的本事都是天生的,纯天然的,你学不来,无人学得来。” “然后我走了,他又把我找了回来。找到我的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老家伙,就是王灵神,他说应王秋水所请,要收我为徒。” 白墨疑惑道:“荀兄之前不是说,自己是王灵神的书童?” “因为他说收我为徒时,王秋水还在场。等王灵神把我带去他老家,第一句话就是‘我徒弟太多,估摸着没时间教你,遍地都是书,你往左瞧,我就往右带你,你往右瞧,我就往左带你。以后也甭说我是你师傅,书才是你师傅,我只是你师傅手里那把戒尺。’” “以后的日子就是,看书,写东西,被他骂,给他端茶递水洗衣做饭研墨,直到我十四岁时,他忽然失了音信,我便独立自主起来,教书为生了。” 白墨拍了拍手:“好故事。” 荀无翳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自顾自伸了个懒腰,语气带着些感慨:“好久没跟人提起过我的故事,白兄,今日我这大概就算交浅言深了吧。” “不然,其实白某对荀兄神往已久,换个字,算是神交吧。” 荀无翳哈哈一笑:“换得好,那白兄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事?” 白墨也跟着哈哈一笑:“不能。” 荀无翳一时无语。 冷了会场,才道:“你这话让我没法接了。对了,我之前问的那三个问题,白兄这些时日有没有思考过?” “还真有。” 荀无翳挑起了眉毛:“想了多久?” “从刚才道现在那么久。” “说说。” 白墨朗声道:“宇宙者,虚空也,天地者,清浊也,苍生者,清浊交/媾之物也。” 许是白墨说话的声音太大,本来一直低头读书的学子们纷纷向白墨看去,待白墨说完,则开始作若有所思状。 荀无翳却仍是摇头:“有些意思,可是,仍非荀某所需的答案。” 第四十六章 科举风云(上) 白墨本来想说一句,什么答案是正确的,难道是能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么?可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也许是觉得荀无翳的气场与谈吐最符合他心目中对于儒生的定位,就想之前荀无翳所说的,说破,怕不美。 白墨在大江楼一直看书到午夜,便像其他学子那样,在书架下的过道里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带着墨镜叼着烟,像甲方乙方里的厨子一样,穿着一身军装,在地图上慷慨激昂的讲述着他充满雄心的作战计划,密集的坦克集群一个照面便摧毁了敌方的原始骑兵部队,步兵们看到坦克的第一眼,就尖叫着逃跑了,充满了原始气息的城镇里,一个浑身尘土的当地贵族已经弄好了锦旗,等待他和他的部队入驻。 早上起来,回想起这个梦,白墨哑然失笑,他上辈子就是一个文科生,这辈子到达了一个古老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世界,十有八九也是领导不起一场技术革命的,很多学者的观点很新颖,也有专注于器械的学派存在,可这里的冶炼、化工等基础技术的沉淀根本不足以爆发出某种技术革命。 杜西坡专门制造流云椅的作坊已经找到了地址,现在正在搜罗京城附近比较出名的匠人。 白墨伸了个懒腰,摸着正咕咕叫的肚子,决定去吃个早饭,大江楼下已经挤满了来给家里的老爷少爷们送饭的仆役,能上大江楼的名士,没有几个穷光蛋,荀无翳那种人在大江楼上,也是一个异类中的异类。 白墨找了个早点摊,要了一小碟咸菜和一碗黍米粥,吃饱喝足又回到了大江楼。 如此日复一日。 大江楼外,常有一个衣衫残破、面有刀疤却总傻笑着的大汉左右逡巡,附近的百姓都说他是官府派来保护大江楼里读书的学子们的高手,只是故意装傻而已。 六月中旬的一天,从早晨开始就有些不同。 有些平日里总是日照三竿才起的学子,一大早便开始抱着一大堆书本背诵起来。 白墨在第八楼,八楼里的藏书皆在论“道”,那些思路不一的贤者们在书中极欲阐述出一种不因时间而变得落后的,能从根源上解释宇宙中所发生的一切事物的终极真理,由于大多数没有什么现实的根据,都是在扯逻辑或自己编造出某种概念,所以第八楼也被白墨称作“宗教书籍大全”,这些书的作者大多都被白墨视为神棍,他来这里读书纯粹是为了解闷,真正有营养的书毕竟太枯燥了。 这一休闲解闷的一直持续到正午,白墨下了楼,却发现原本挤着不少学子的大江楼,无论楼层高低,都已经没剩几个人,走到一楼时,更是发现原本人最多的一楼,已经空空如也,问过一个正在整理书架的“智仆”才知道,原来今日便是朝廷开科取士的日子,由于之前从没有过科举的先例,大部分资格比较老的学子都对这件事嗤之以鼻,相对一次考试的一纸排名,他们更愿意相信裴行俭根据作品、人品、名声等综合资料编纂排名的十二风流品。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朝廷也真是奇怪。 明明几十年前中原诸国仍行着世卿世禄制度,虽然裴行俭很早就开始编纂风流、杀伐、谲云三部品第书,可那时的影响力并不大,直到晋国统一宇内,才发现他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是如何论功封赏,而是可靠的有水平的预备役官僚根本没那么多,于是本来等待砍头清洗的旧国遗族们纷纷被满头大汗的特使从刑场救了出来,然而,要治理这么大的国家,加上他们,仍然不够,况且朝廷对这些旧诸侯的遗老遗少并不信任,也不想再走前朝的老路。 于是裴行俭和他的三部品第书火了起来,朝廷从风流品中选拔了为数众多的基层与地方官僚,以萧衍为首的武将派系也在杀伐品中举荐了许多人才,以充实行伍。 可算起来,这个初步形成的“九品中正制”也才开始实行不到十年。 科举? 而且名字还与另一个世界一模一样。 这算不算巧合? 那正在整理书架的“智仆”瞥了一眼正在发呆的白墨,不由怪道:“你是不是也想参加那什么科举?可是,现在差不多已经开考了,你还愣着干嘛?” 这一声提醒给白墨惊出一身冷汗,白墨赶紧抱拳谢过,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大江楼,在路上拦了一辆马车,火急火燎的道:“去春秋馆!” 没错,这个世界第一次科举,由于准备时间不足,闻信来京的士子又不少,朝廷来不及建造专用的考试场地,便临时征用了魏无忌家的春秋馆。 找人挤压我的生存空间,我还得给你提供场地,魏无忌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朝廷没想到这次文坛中本来风评不高的科举居然会来这么多人,所以根本没有乡试的环节,直接就是会试,春秋馆提前三天就被清空了,那些丞相府豢养的食客都都回乡待用了,当然有许多人根本懒得回乡,临时在大街上兼了乞丐或杂耍艺人的差,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掉身价的,很多根本就是重拾旧业而已。 阔别多日,白墨又回到了春秋馆,只是这时的春秋馆与之前没有几人照料的慈善收容站已经大为不同,每一个入口都站了不少官兵,中尉大人下了死命令,一定不能让春秋馆附近发生恶性暴力事件,所以街衢处处可见巡城金吾。 春秋馆正门外临时搭了一处屋棚,白墨赶到时,屋棚里的官员正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一看见白墨,便挥了挥手道:“已经开考了,你下回再来吧,嗯,至于有没有下回,那谁知到啊。” 这家伙肯定对自己被临时抓来当登记官非常不满。 白墨二话没说,直接从衣衽中掏出一枚金锭,然后扔在地上,又哈腰捡了起来,略带玩味的堆笑道:“大人,您的金锭掉了。” “诶哟!我居然都没发现,谢谢你了,里面都开场了,你怎么还不进去?” “小生这就进去。” 春秋馆内部戒备更为森严,每一个别院、每一间厢房门口都配备了两名士兵把守,引领他进门的居然是一位武将,那武将并没有苛责白墨为什么来得晚了,只是嘱咐了一句:“耐心,前面的房子里边都挤满人了,咱得多往里走走。” 白墨不可置否,这个态度已经十分出乎他的意料了。 二人走了很久,还是没有停下的迹象,只听那不知姓名品秩的武将道:“你是平民家里的读书人吧?” 白墨挑了挑眉毛,难道我穿得很穷酸吗? 那武将道:“别急眼呐,公子一表人才,除了长得有点过于秀气,其他都挺好,只是看你一身白衣,我记得王秋水有一首时里写,说少年归策马,白纻换青衫。意思是远游的少年一回来,就从平民变成当官的了。” 白墨笑道:“白某的确不是官身,父母也都是一介布衣。将军还懂得诗词?” “嘿,老子当年在家的时候也是个读书人,后来觉得读书没出路,就参了军,现在暂任五百将,回家也能被人叫一声军爷了。咱们这些布衣出身的读书人呐,除了当今上柱国,哪个是打心眼里能看得起的?朝廷此番开科取士,也是拜咱们上柱国所赐。” 白墨嬉笑道:“是不是哪个书生进门时你都得这么说上两句?” “哪敢呐,上面黑得很,要是被人知道还不得说是咱们要收买人心?我是瞧你顺眼才跟你说的,你可不能跟外面乱讲。” “晓得。” “到了,前面就是。” 顺着这位“五百将”的手指看去,是一处只有三间厢房的小院,根据春秋馆的潜规则,一般是没什么根底的新人住的,比他之前住的别院差了不少。 “左首头先一间,进门先让门口的兄弟搜搜身,书本笔墨都是不让带的,纸笔砚台里面都有。” 白墨点了点头,那杆哪都能用的自来水毛笔他本来也没带,大江楼也是不让带笔的,怕人乱写乱画。 士兵搜过身后,进了这间厢房。 不但有笔墨纸砚,就连痰盂、尿盆、马桶都备好了,估计也是那种三天不许出门的路数。 桌子上摆了一大摞已经印刷上文字的纸,估摸着这就是试题了。 第一句。 子曰微管仲。 后面没有了。 白墨拿起毛笔,沾了沾墨水,十分潦草的补充道:“吾其被发左衽矣。” 这种大概类似于后世的填空题,考背诵的多少。 其实白墨对这种形式还是比较认同的,没一上来就让写诗词策论这种评判主观影响很大的题,其公正性可以高许多了。 第一篇都是儒家的,不难。 后面开始考的是百家,其中法家的篇数比儒家还要多。 白墨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投入了刷题事业。 可他却不知道,今天一大早,他那位叫赫铁的小舅子就命人抬着五大箱金银珠帛,去了主考的家。 第四十七章 科举风云(中) 一直到半夜,白墨才答完了这第一卷题目,这些题目的内容对他来说并不算难,百家经典他同那位至今不知名讳的师尊不知对答了多少次。可这开篇一卷,却让其他学子叫苦不迭,一般来说大家师承不同,基本都是学得自家理论,你考试考这么广,提前也不说一声,咱可都没学过呀,你这不是超纲是什么? 相当于我文学系毕业,你连物理化学生物的题都塞给我,不骂娘才有鬼! 白墨自以为是答题答得最快的,其实现在大多数学子早已把第二卷策论的内容都答完了,盖因其他学派的经义内容,他们全都空着不答,只答一个学派,自然就快了。 白墨拿起第二摞纸张时还自鸣得意的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提前交卷。 第二摞纸张的第一页上,轻轻楚楚的替白墨写好了题目,“策问一论边”,卷首写道:“吾皇开拓四极,享有四海,施教化于蛮荒,攘夷狄于境外,然则大晋立国二十载,恩德以治,边乱频仍,故丞相魏无忌曰:‘夷狄无智,类禽兽而远大人,是以难治。’孔子亦云:‘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氓也。’何以安边弭乱,请试言之。” 看到这种题目,白墨本来积蓄已久的困意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正是吾辈所关心之事! 白墨立即动笔,一个时辰不到,一卷两千余字的策论便已成型。 “其策一:改风易俗,化之以文。” “其策二:移民实边,动之以人。” “其策三:加收税目,害之以利。” “其策四:拔选孝廉,晓之以礼。” “其策五:封赏大族,安之以荣。” “其策六:重兵屯守,慑之以威。” “其策七:明正典刑,抚之以公。” “其策八:鼓励通婚,和之以亲。” “其策九:消弭其史,亡之以同。” 九大策略,洋洋洒洒,白墨越写越兴奋,写完之后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一旁,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前有赈灾九策,后有安边九策。 白墨因赈灾九策被视为****,让群情激愤的请流派们打断了腿,这在科举中写下的安边九策给他带来了什么,暂且按下不表。 三天之后,学子们纷纷涌出春秋馆,对于此次科举的试题,各有见解,赞誉与诋毁都有,可还是诋毁偏多。儒生们觉得,考孔夫子的言论考得太少了,策论部分问得太现实、太赤/裸裸,完全没有发挥文采的余地,幸亏策论之后还有诗赋,能让他们一展所长。法家觉得,诗赋什么的,于国何益?这种题应该统统删去。农家觉得,在农学类试题上写点经验有什么用?怎么种地种得好,还得种了才知道,当然按他们的想法,一次科举没有一年是完不成的。 墨家弟子所有的答案都是四个字:“要和平不要武功。” 名家弟子出来时,各个面带神秘的笑容,似乎成竹在胸,考什么都不怕。 因为他们的答案基本都本着一个思路:“我不答不是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但是你得是我你才能知道我其实知道” 不管结果如何,总之,可以松一口气了。 白墨回到自己所租住的别院时,三位仅有的家眷正眼巴巴的在门外等候。 阿郎出门十数日,虽然都知道他是去刷题了,可现在正值新婚干柴烈火的时候,怎么不盼不急?冷玉烟同样盼着白墨归来,真正的原因她不想也不愿承认,只是不停的告诉自己,想早点看见他,不过是怕他逃跑而已。 看见那熟悉的依稀白衣,赫彩与秦妲己一左一右,径直冲进白墨怀中,白墨正要好言安抚,两位已经哭成了泪人。 白墨只得细语道:“我回来了。” 冷玉烟站在门口,默默咬着嘴唇,看了一会儿面带微笑的白墨,泪光迸溅。 她赶紧垂下头颅,跑回了院子。 她以为白墨没有看见。 其实白墨只是装作没有看见。 夜里,秦妲己给白墨揉着肩,女子特有的香气吸入口鼻,浸人心脾,白墨摇着扇子眯着眼,好像十分享受。赫彩正在后厨做饭,冷玉烟给她打着下手。 白墨喃喃道:“要是以后天天如此,该有多好。” 秦妲己微微一笑,手上停下动作,下巴垂下,抵住了白墨的肩膀,脸上的皮肤轻轻摩挲着白墨的脸。 “相公想要,妲己每天都给相公捶背,妲己也是愿意的。” 后背忽然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 白墨闭上了眼。 “惊涛骇浪之中,偶有平静,我们的小船恰好在这平静的地方而已,不可久持。” 秦妲己沉默了一会儿,眉梢之中也多了些忧愁。 “也是,守宫丞韩毅韩公子,据说已经许久没有去倚醉楼了呢。” 守宫丞韩毅,就是在魏击去倚醉楼打假时,帮蓉姨确认魏击真的是魏击的那个人。白墨与他没有照过面,但听他姓氏,也就知道了秦妲己提起他的缘由。 韩家,大厦将倾啊。 韩平还是御史大夫,朝廷没撤他的职,他也没有离京,那日倒韩的风波结束后,他确实打算回封邑去,最后是魏无忌把他拦了下来,至于魏无忌如何规劝他的,外人不得而知。 但韩氏所有在京的子弟,都已回了封邑。 韩平只是想给朝廷留下一张最后的脸面罢了,即使这个砝码是自己。 魏无忌屡次上疏为韩家鸣不平,皇帝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白墨去大江楼看书的这些日子,魏击已经离开剑宗,回到了丞相府,从二人往来的书信分析,魏无忌好像也要搞点动作了。 主人家有三条狗,主人打死了一条,剩下的很难因此怪罪主人,只会更加厌恶憎恨另一条狗。 魏无忌此时的心态就是这样。他似乎认为,倒韩一事,完全是大司马大将军、上柱国萧衍在策划,他蒙蔽了君上,进了谗言,仅此而已。 他不是没有想过朝廷是要彻底清除贵族势力。 魏无忌不笨,只是不愿意相信。 皇帝北冥真肃还是太子时,魏无忌、北冥真肃和萧衍都还年轻,那时候他们年少轻狂,常常聚在一起喝酒骂人、抨击时弊,甚至打算结拜成兄弟。 几十年过去了。 一切都变了。 师尊给白墨讲过,官场最重要的不是人情、甚至也不是钱。 而是屁股。 ******后面坐着的是小屁股。小屁股多了,******就身不由己。 “突然有点想喝酒。” 白墨嘟囔了一声,秦妲己立即笑道:“那就喝呗,我去给你拿。” “算啦。要开饭了。” 白墨话音刚落,赫彩就从后厨里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两个大盘子:“相公,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素三鲜和糖醋鱼。” “快端上来,饿死我了!” 齐人之福不过如此。 另一方面,第一次科举考试的判卷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风流品出身的奉常郭遂看到那一车车运进府中的试卷,便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第一次科举的参加人数。 明明京城只在大江楼下贴了个告示。 明明京城之外的地方,连个告示都没贴。 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 他本来已经联络了许多流品派的好友,在刻意打压科举这一新鲜事物的影响力了。 现在面临的问题已经不是如何消极抵抗,而是就算他和他手下的幕僚们拿出吃奶的力气也看不完这么多试卷,连自己设想的消极抵抗的效果可能都达不到。 郭遂急眼了。 他立即上疏陈情,皇帝只回了一句话:“要办好,怎么办好,你看着办。” 皮球又踢了回来。 得,想办法吧。 郭遂把自己所有的幕僚都动员起来,又花重金聘请了裴行俭的弟子们协助,事实证明后面那招是对的,裴行俭和他的弟子或许自己想不出什么好策略也写不出什么惊人的诗句,但他的学派学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眼光,虽然自己写不好,但他们能看出别人好不好,放后世,这就妥妥的是一群职业评论家。 他自己也挑灯夜战,连着三天都没有回家。 六月二十三日,夜,郭遂正在批阅试卷,忽然有一位幕僚战战兢兢的走到他身前,双手捧着一摞试卷,匍匐在地。 郭遂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自顾自说了句:“晚点再来,你没看见我这还这么多没看完的?” 那位幕僚垂着头,却道:“这人的,我不敢看。” 郭遂挑了挑眉毛。 “端上来。” “诺。” 毕竟是第一次科举,很多环节都没有进行论证,居然连封卷都不知道,卷头上清晰可见笔者的姓名。 “白墨” 郭遂也感觉有些棘手,他虽位列九卿,地位尊荣,其实在风流品中的排名不过在第四品,因“善礼仪文教”的评语被原来的奉常选为幕僚,后因皇帝的赏识抢了主子的饭碗。现在这位白墨位列三品第三,着实让他有些伤脑筋。 不是他不认识白墨写的字。 白墨的策论诗赋跟其他人的比都显得浅显易懂。 郭遂搔了搔头发:“现在流行直白?不隐喻了?” 他想下笔评论一番,又觉得有些太草率,也许人家字里行间都藏着深意也说不定。 “安边九策,读上去好像很伟大光荣正确,仔细看又觉得真乃毒计也,既不仁也不义,再思虑来,又觉得可能真是长治久安之计” 郭遂忽然怒道:“你说你名气这么大,安安静静在家里等着朝廷请你做官不就行了,还参加什么科举?真是没事找事。” 一怒之下,郭遂连着写了十几个上上等。 这时,却听门外一声通报。 “温良先生求见。” 第四十八章 科举风云(下) 温良是郭遂手下的幕僚,被暂时委任为本次科举的主考,流品排名尚在郭遂之上,他来了,郭遂正好可以与他商议一番。 “温卿,你来得正好,快帮我看一下此篇试卷应当如何评定?” 郭遂说着,冲温良招了招手,温良大步走来,不卑不亢,只看了白墨几篇策论的拟题,便啧啧道:“徒有虚名,徒有虚名啊,这几篇策论简直狗屁不通。” 郭遂挑了挑眉毛,斜眼盯着温良,本来温良人如其名是一个十分和善的谦谦君子,极少以这种态度评论别人,最多也只说一句“尚可,然某处有待提升”,这次居然直接说人家狗屁不通,还是在风流品中排名三品第三的白墨,让郭遂有些不解。 温良解释道:“你看这第一篇,论边,字迹毛糙不说,其论点还有诸多可商榷之处,却每每言之都是‘必’、‘定’、‘可以’、‘夫乃’之语,对先贤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可我觉得,这篇策论比他后面两篇要强得多,这些用语可以理解为铿锵坦坦之言,未必可以算是狗屁不通。” 郭遂根本没有发现温良的语气急躁得很,试图与他讲讲理。 温良曾拜名家巨擘为师,名家最擅打机锋,说起理来那可是人见人怕鬼见鬼哭,温良低头一笑,立即侃侃道:“圣人云先王云” 一大套不明觉厉的论述拍过来,郭遂还不敢说自己没听明白,只好点头道:“温先生所言有理,那么这篇” “下等。” “第二篇策论呢?” “锋芒锐减,搪塞之作,下下等。” “第三篇?” “略有返照,下等。” “诗赋呢?” 诗赋可是白墨赖以出名的领域,如果这里再给他评为下等,难道你温良觉得自己比裴行俭还有眼光?温良也知道诗赋部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评为下等了,于是淡淡道:“勉强可算上等吧。” 不过郭遂还是在诗赋部分给白墨评了一个上上等,只是把三篇策论的上上等涂抹掉,改成了中等。即便如此,温良的任务也算完成,他本想立即告退,郭遂却道:“还没问,温先生大半夜的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温良微微一笑,道:“郭奉常,朝廷此次决定开科取士,所为何事?” 郭遂不温不火的说了句:“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明言?” “那就是了,此人以及其他风流品上大有名气之人,成绩如何、是否入榜,郭奉常应已明了,温某即便告退。” “嗯” 郭遂应声后,便沉默不语。 揭榜之日,有人欢喜有人愁。 无数人挤在奉常府门口的告示牌前,在那一张榜单上苦苦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后面的人不停的大喊着:“没有你就一边去,我们都还没看呢!”可这叫嚷跟本无济于事,只能死命往前挤,能挤进去也看不了多久,因为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人再挤出去,这样一来,效率更慢了。 白墨负手而立,身旁两位佳人各个手拿折扇给白墨扇着风,白墨怡然自得,也不着急往前挤,他对自己在考场上的发挥非常满意,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落榜。 看榜单,无非是排名靠前还是靠后一些的问题。 秦妲己只顾满脸幸福的依偎着白墨,赫彩却皱着眉头,好像有些担心的样子。 白墨开解道:“彩儿,别担心,你相公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要是连个考试都应付不了,以后还怎么混?” 赫彩依旧秀美微蹙,担忧道:“相公,今儿个早晨出门时我便眼皮直跳,现在仍没有停歇的迹象,我怕” “放心。” 说这话的不是白墨,而是冷玉烟。 冷玉烟侍立在赫彩身旁,好像发现了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太过张扬,再张嘴时,细声细气。 “老爷学富五车,本身就足够硬了,这点小事一定难不倒他。” 叫白墨老爷,还要装作一个心机单纯的婢女,让冷玉烟憋屈的很,可她还是拼命的挤出了一个笑容。 白墨厚颜无耻道:“烟烟说的确是正理,打铁还需自身硬,你家相公已经硬得跟金刚钻一样了,难道还打不出铁来?这会儿人忒也多了,咱们还是找个茶楼去休憩休憩,等人少了再来看。” 秦妲己柔声道:“嗯,确实有些累了。” 赫彩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于是众人便开始向茶楼行去。 冷玉烟跟在白墨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榜单,暗暗摇了摇头。这张榜单上,注定没有白墨的名字了。 秦戈知道是谁动了手脚,冷玉烟也知道。 可秦戈却不允许冷玉烟告诉白墨实情。 回来时,人已经少了许多,白墨面带微笑,走到榜单前,直接便从上往下看,似乎胸有成竹,自己的排名一定低不了。 可是看到了状元的名字,白墨就有些不淡定了。 第一,徐渐。 榜眼和探花都是白墨不曾听说过的人,风流品上的排名绝对不会比白墨更高。 第四,荀无翳。 荀无翳的风骨与谈吐,简直像在脑门上写了自己是有料的人,荀无翳的排名倒是在白墨意料之中。 这两个熟人居然都来参加科举了。 白墨继续向下看去,越看,面色就越低沉。 直至看到最后一名。 榜单上一共录了三十余人。 不说白墨二字,连个姓白的都没有。 赫彩抱住白墨的胳膊,轻声道:“相公,没有就没有吧,你不是和丞相的孙子很熟?不行的话,咱们去” “不必。” 白墨实在难以相信自己如此得意的一次应答,居然落得个榜上无名的下场。他既然无法相信,只能怀疑是有人在其中舞弊。 丞相府,可是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啊。 现在魏无忌的日子很不好过,说不定就对自己白吃了许多天供奉的事情怀恨在心。 丞相府恶心白墨,反倒在情理之中,毕竟当初是他自己主动去丞相府求职,结果除了入职申请中给老板呈上了一个计划外,什么都没干,白拿了工钱,然后拒绝了老板的提拔,自己走人了。 白墨摇了摇头。 “走吧。” 他的语气无悲无喜。 赫彩反而更加担心了。 回来的路上,赫彩一直说着安慰白墨的话,到最后,白墨只好苦笑道:“彩儿,你相公没事,不用担心我。” “你这一路上连你一贯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都没了,一定受到了很大打击,怎能让人不担心?” “这”白墨一时无语,对众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平常的表情很嚣张么?” 赫彩、秦妲己与冷玉烟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然后异口同声道:“嚣张。” “行行行,我不开心行了吧,本来觉得没悬念的事情,结果跟自己意料中的差距那么大,任谁也会不开心的吧?你们别管了,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白墨有些无奈,明明自己每天脸上挂笑,是为了让她们觉得亲近,没想到居然被理解成嚣张跋扈了。 现在白墨想的不是赶紧找到背后捣鬼的那个人,而是像个说辞给巨子解释解释。 自己脱离秦戈的指挥独自闯荡,可是对巨子夸下许多海口的呀。 结果第一个任务就没完成,这不是打脸呢么? 由于奉常府就在剑宗附近,距离白墨的别院也不远,来的时候并没有拦车,回去时也是步行,就当陪家眷散心了,可说巧不巧的,回家的路上居然碰见了一个一脸得意之色的王孙公子,此人年岁不大,跟魏击一样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上着一件淡紫色的大袖衫,内着白练裲裆,头戴小冠,手摇鸡毛扇子,身旁还跟着两队女仆,一幅脂粉气派。 这人白墨恰好认识。 魏缶。魏无忌嫡孙。 凤京城中,除去皇室之外,论身世煊赫,无有能出其右者。 这样的人物,却被白墨狠狠教训了一顿,还是在重伤未愈的情形下,让他大失颜面,怎能不怀恨在心? 可魏缶似乎还是没有得到教训,一瞧见白墨,坏笑着走了过来,语气轻佻:“哟,这不是咱们白大才子么?” “是我。”白墨微微一笑,不见怒容。 “白大才子,听说你参加了那个什么狗屁科举?” “是啊。” “结果连个榜都没上去,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白墨耸了耸肩:“阅卷的人没眼光而已,我无得,故不失。” “别扯这没用的,落榜了就是落榜了,白大才子,我看你是白当才子了。”魏缶一直在挑衅,企图激怒白墨,白墨的申请居然从未改变。 这让魏缶觉得有些没意思。 直到他转头,看到了白墨身边的赫彩。 京城的膏粱子弟们之间流传着一部胭脂谱,谱上美人大多早就有名,唯独那排名第一的赫彩,在胭脂谱儿流行起来以前谁都没有听过。 肌肤如雪,发色稍黄,眉长如连山,目耀如星辰,面秀胜桃花,窈窕超仙女。 可惜,却被白墨这个沽名钓誉之辈收了去。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魏缶见赫彩,与胭脂谱上的描述一般无二,便确定那赫彩正是此人。 魏缶不经意间捂住了下身。 “糙,胤了。”(谐音) 白墨终于改变了之前无悲无喜的神情,微微一笑。 第四十九章 击缶(上) 这个魏缶的性子跟他爹还真是一脉相传的,在丞相府中,魏文就是一副喜怒皆形于色的表现,到了他儿子身上,居然连点坏念头都不知道隐藏一下。 而且,白墨早已在他身上表达过自己的实力。 这种人真是无可救药。 白墨笑过之后,双掌摊开,屏退了身边的三位佳人,之后拔出“甲午一”,对魏缶凌空一指。 “魏兄可敢再重复一遍?” 白墨此时的神情嚣张得很。 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动他的女人,这是白墨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底线。 魏缶也笑了。 “你以为我真的怕你?” 魏缶说罢,拍了拍手,他身后的那两排侍女中,立即有两个人踏出一步,对着魏缶跪伏下去。魏缶点了点头,然后对白墨道:“在我家时,我是看在你是爷爷的客人的份儿上,才没有与你计较,本公子早就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了,今日在此偶遇,也许是天意。” “要打就打,说那么多作甚。” 冷玉烟冷哼了一声,迎面而来的是赫彩与秦妲己略带责怪的眼神。冷玉烟这才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心里虽然有些怅惘,还是垂眉躬身道:“夫人,我是说,老爷文武双全,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呵呵呵,是不会有小事才对,有事就是大事。”魏缶顿了顿,转头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位女子,“既然对面已经着急了,黄鹂、仙鹤,你们俩可不要让本公子失望啊。” “诺。” 两名女子闻声应诺。 白墨摇了摇头。 这两名女子衣衫紧绷却暴露,上衣无袖,下身只穿着白色的亵裤,这扮相若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年轻男子看了,定然会血脉喷张,至于谁是黄鹂谁是仙鹤,也好分辨的很,左边那名女子身形娇小,穿着黄色的衣服,应该就是黄鹂了,另一位身形修长而窈窕,皮肤白皙,衣着也是如雪一般洁白,便是仙鹤无疑。 两个人长得就算在白墨上一世所在世界的标准,也绝对称得上可爱了。 “罢了,有花堪折直须折。” 白墨自言自语时,黄鹂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一个闪身便来到白墨身前,试探着向他胸膛刺去。 “太慢。” 白墨懒洋洋的侧过身子,黄鹂不惊反笑,刹那间,白墨颈项一凉,耳旁传来赫彩与秦妲己的尖叫声。 “相公!” “老爷!” 白墨并没有惊慌失措,在同一个瞬间中,白墨歪了歪脖子,手肘向后一顶,只听一声惨呼,仙鹤便已捂着肚子半蹲在地上。 “三杯吐然诺!” 白墨手持甲午一,对黄鹂连斩三剑,每一剑中都蕴藏着磅礴如暴雨的雄浑意境。 黄鹂挡无可挡,任这三剑扎在胸口。 鲜血迸溅。 黄鹂居然依旧笑着。 之前她的笑容看着只是有些得意,可这笑容配上已经被辞了三个血洞的胸口和满嘴鲜血,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白墨终于拿出了点认真的态度。 “确实有点意思,你不怕疼么?” 黄鹂再次将匕首刺向白墨,血洞中流出的鲜血随风飘落,这此的刺击并非试探,角度刁钻,身躯拧成了一种常人绝对无法做到的螺旋形状,让自己可能受到打击的面积降到了最低。 白墨也收起了笑容。 这时魏缶哈哈一笑,洋洋自得道:“黄鹂自小食五石散长大,早已不知痛苦为何物,二十一年苦练,一身近身技击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况且,好戏还在后头。” 与此同时,白墨低声喃喃:“看来真的要折花了。” 嘴上说着话,身体也没闲着。 白墨向后仰身,直接倒在了地上,同时出其不意的顶出了一剑。 这次除了鲜血,还有不少污秽之物洒落下来,沾了白墨一身。赫彩与秦妲己揪心的同时,也不禁捂住了鼻子。 白墨这才淡淡开口道:“开膛。” 之后,白墨斜睨了一眼魏缶。 “谁说风流名士,就一定得怜香惜玉?” 黄鹂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俨然已经成为了一具失去了生命的美丽皮囊。魏缶没有半点悲伤与怜惜:“我说了,好戏才刚刚开始。” 白墨回头一看,那身材修长的仙鹤手中,不知何时忽然出现了一杆漆枪,之前袭击白墨用的匕首早已被她扔到一旁。 “长枪配瘦马,好个迷人的光景,此花,白某有些不忍折了。” 仙鹤面无表情,提枪便向白墨冲来,枪头高挑,竟宛如棍棒一般砸向了白墨头顶,随之枪身弯折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弧度,发出一股风声。 “居然是杨家枪的起式” 杨家乃是秦的枪术宗师,只是由于老一辈传人太过墨守祖宗成法,秦都被萧衍所围时,仍效忠于大秦皇帝,冲锋在抗击晋国的第一线,秦国被灭以后便整个杨家宗门,甚至连他们的故旧和很大一部分有合作的宗派都被萧衍血腥镇压,故而在晋朝建立后便已很少听到关于杨家枪的事迹。 不过杨家的枪术,白墨与师尊周游天下时,是领教过的。 那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少年。 那少年的眉目,与仙鹤隐隐有一丝相似之处。 杨家枪的这招起式,白墨与师尊早便分析出了破解之法,所以应对起来并不慌张。 面对这招,切记躲闪与抵挡。 白墨用甲午一直指仙鹤,倏然间往前一突,大有勇往直前两败俱伤之势。 仙鹤没想到白墨居然挡也不挡,当下乱了分寸,这招起式便慢了片刻。然而,本来可以两败俱伤的局面,因为她这一顿,枪尖距离白墨的头颅便多出半分,白墨只觉好似一棍子抡在头上,他的剑却已刺进仙鹤的胸膛。 只是这一剑恰好卡在肋骨中间,刺得并不深。 白墨盯着仙鹤的眼睛。 “你是杨准的姐姐,还是妹妹?” 一直沉默不语的仙鹤终于开了口。 “关你屁事。” 白墨呵呵一笑。 “你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仙鹤还没来得及回答,魏缶大喝一声:“仙鹤,不要废话,杀了他!” 仙鹤闻言向后一纵,挣脱开了卡在肋骨之间的甲午一,半边白衣已被染成红色。 白墨的眼神依旧没能离开她的眼。 “我知道,杨准在哪里哦。” “五石散和杨准,你只能选一个哦。” 白墨的笑容变得有些邪恶,一如他历次想要挑逗姑娘的时候。 第五十章 击缶(下) 仙鹤的眉眼低垂下去,仿佛已不敢直视白墨的眼睛,那杆漆枪直愣愣的拄在地上,红缨如血,随风飘舞。 魏缶怒道:“仙鹤,你愣着作甚!快杀了他!” 仙鹤终于抬起头来,对白墨耍了一个枪花,枪头遥指白墨头颅,已经做好了迎击的架势。 白墨摇了摇头:“若要再战,先止住血再说吧。” 这时,一队铠甲鲜明的巡城金吾飞速赶来,为首那名军官模样的人向着此处大声喝道:“是谁人在此地目无王法,当街行凶?” 赫彩转身,对那名军官愠怒道:“我们家相公明明是遇袭自卫,怎个目无王法了?” 白墨远远的对赫彩举起了大拇指:“媳妇说得好。” 这时,伺机已久的仙鹤似乎感觉自己抓住了机会,刹那间向挑枪冲向白墨,这回她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并没有用自家枪法的起式,接近白墨后,也学着白墨的样子身躯后仰,枪尖自白墨下方斜刺过来。 “住手!” 巡城金吾们已经赶到,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名军官已经满头大汗,拔出腰间长剑,向着白墨所在的方向比划了两下:“我叫你们住手!” 白墨撇嘴一笑。 自从发现了仙鹤是杨家枪的传人,白墨便已消弭了杀心,可敌人进攻时住手挨打,那是一定不可能的。可仙鹤学着自己的样子刺来的那一击角度太过刁钻,避无可避,且这种攻击姿势本就让站着的人难以攻击,漆枪又比宝剑甲午一长出太多。 一个须臾。 白墨直接将甲午一对着仙鹤掷了出去。 甲午一如同一颗钢钉,直接刺透了仙鹤的肩膀,插进了石板路的缝隙之中,仙鹤如同一尊雕像般被钉了原地。 枪尖距离白墨鼻头不到半寸,倏然止住。 白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幸亏老子反应快。” 扑通一声,仙鹤顺着甲午一的剑刃滑落在地,面朝蓝天,不甘心的闭上了眼。白墨慢慢将仙鹤手中的漆枪夺下,又拔出了插在仙鹤肩膀上的甲午一,收剑入鞘。 魏缶怒不可遏,对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巡城金吾颐气指使的道:“快给本公子抓住他!” 为首的那名军官则直接下令:“除了女眷,全绑了。” 军官说完之后,瞥了一眼腹腔被豁开,已经露出肠肚的黄鹂,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左胸、右肩各有一个血洞的仙鹤。 “女眷也绑了,尸体抬走,这是物证。”他指了指白墨,“收了他的凶器。” 白墨闻言,直接将甲午一和仙鹤的漆枪放在地上,摊开双手,任巡城金吾在自己身上套上绳索,并对远处一脸担忧的赫彩与秦妲己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反抗。 晋律,反伤伤人者,无罪。反杀持械伤人者,无罪。而且这件事情,魏无忌估摸着不会为魏缶撑腰,就算他打算维护孙子,白墨也并非就没了靠山。那位自称已经见过了白墨的尹龙孙,可是连魏无忌都要忌惮的人物。 魏缶却一脸不敢置信,用手指着那名军官:“你敢抓我?” 那军官仰天大笑三声:“为何不敢?难不成你还是皇族和三大家的子弟?哼,就算你是魏国公爷的孙子,老子也敢照抓不误!” 白墨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还真是。” 魏缶气得都有些发抖了。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 魏缶身后的那两排女侍皆已被金吾们捆缚住,看来这里面懂得武功的只有黄鹂与仙鹤二人了。 金吾们帮仙鹤止住了血,也将她捆缚住了,这个过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侵犯,与一般金吾们的作风完全不同,倒叫白墨有些啧啧称奇。如果金吾也有精锐的话,估计就是他们这样的了。 魏缶依然叫嚣着:“你们动我一下试试!我爷爷会宰了你们的!” “堵住他的嘴,有什么话去找中尉大人说吧。” 那军官吩咐道:“小李,去写一张安民告示,跟他们说歹徒已经被我们抓住,让他们勿要惊慌。” “呜呜呜呜!” 魏缶被金吾们用臭抹布堵上了嘴,白墨看着他的样子,捧腹大笑起来,那军官转身对白墨喝道:“闭嘴!再笑连你嘴也一起堵上!娘的,会武功了不起?回头看你能挨几下板子!” 接着,金吾们便押着白墨等人走向中尉署了。 赫彩、秦妲己与冷玉烟作为女眷,与魏缶的那一群女侍押在一起,白墨则与被堵上嘴巴了的魏缶并肩而行。一路上白墨一直在低声挖苦魏缶,各种骂人的段子层出不穷,如果让人听见,绝对想象不到那是著名的风流才子白墨所能说出的话。 魏缶被堵上了嘴,还无法还口,只能气急败坏的直哼哼。 两个人的仇怨自那日白墨替魏击出头时便已结下,难以修复,况且这种纯粹意义上的纨绔子弟,白墨也懒得去与他修复关系,不如趁这个机会让自己爽一爽。 “你说你取啥名字不好,非得取名叫缶,真是个天生就要挨揍的贱皮子。” “呜!” “瞧你这几十个女侍,个个都夹紧了双腿,大部分都还是处吧?怎么,那活儿太软,破不了?” “呜!” “你居然还不要脸的承认了,啧啧。” “呜!” “你知道有什么东西是剑宗宗主吕归尘全力一剑都刺不破的吗?” “呜?” “就是你魏缶的脸皮呀,哈哈哈!” “呜呜呜!” 这时一声冷哼传来:“我说了再笑就堵上你的嘴!” 白墨与魏缶面面相觑。 “呜。” “呜” 中尉是晋朝管理京城治安的官职,谁家遇火遭灾,也会出人帮忙,总的来说在民间还是有些好名声的,下属有金吾令,乃是这些巡城金吾们的直接上级,不论谁接手这个官职,名声一定会在半个月间一落千丈,这个官职也被民间戏称为“流氓令”。 可白墨知道,他们恐怕是见不到那位中尉的,甚至连他手下的官佐幕僚都见不到。 才走到半路,便看到路中间有一个老人弓腰站立。 这个老人其貌不扬,在这种场合下,却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气质。 他便是魏无忌身边那位如影随形的老人。 冷玉烟知道他的名字是宫白羽,白墨并不知道,但能猜出他的来意。 “丞相手令,因查证今日奉常府之械斗乃江湖中人立契较技之事,无犯国法,着令立即释放魏缶、白墨一干人等。” 那军官不卑不亢道:“丞相手令?拿来我看一下。” 宫白羽直接将手中的锦帛丢给了他。 看到最后,那军官的脸都吓得有些发白了,魏缶,这名字不就是丞相魏无忌的嫡孙?这下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可他还是有些不依不挠:“此事仍需请中尉大人核实。” 宫白羽冷哼了一声,抬起了形容枯蒿的右手,直接指着那军官的鼻子:“你敢抗命?” “我知道了兄弟们,这回咱哥几个踢到铁板了,把这些人放了吧。” 这时他身边一个相貌看上去有些秀气的金吾低声道:“可他们闹市斗殴,当街杀人,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把街坊邻里们吓得够呛” “听话。” “好吧,弟兄们,放人!” 就这样,白墨与魏缶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们立即拿下了口中的臭抹布,呼吸了几口仿佛待着香气的新鲜空气。 之后,魏缶便对白墨怒目圆瞪道:“你等着,我要弄死你!” 说罢,又贪婪的看了一眼风姿绰约的赫彩,咽了一口口水。 白墨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抹寒芒,但他并没有作任何回应,直接去女眷中,拥抱了一下自己的一妻一妾,又给了眸光清冷的冷玉烟一个爽朗的微笑,当然后者对他的回应是低下头,在心中狠狠诅咒这个王八蛋。 那军官无奈的带人撤走了,白墨安抚好自己的妻妾,便走上前去,寒暄道:“这位军爷,可否告诉我你的姓名?” 那军官眉峰微挑:“想找我报仇?” “不是,只是军爷不畏强权的品质深深打动了我。” 那军官在心中暗骂,还不是你们没及时通报身份?却忘了是他自己在魏缶亮出身份之前先把人绑了。不过好在眼前这位相貌有些阴柔的俊逸公子看上去好像并无恶意,那军官也便不再扭捏,朗声道:“某家姓王名大石,你也能看出来,是个巡城金吾。” 王大石说完,把身旁那位容貌秀气的男子拽了过来,道:“他是李文端,官不小,是个屯长,是我们这五十来号兄弟的大头儿。” 那名叫李文端的金吾有些羞涩的道:“诶,别叫我头,叫我小李就行了,军中事务,我懂得不多,令行禁止一直都是王大哥在管。” 白墨对他们微笑道:“王大石,李文端,白某记住了。” 那王大石眉峰一挑:“你丫还想报仇?” “别误会,纯粹只是欣赏。” 白墨说完,拱手告退,却发现魏缶与他的女侍们都已经走了,那位老者却还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自己,好像在等自己与他说话。 第五十一章 何物最相思 “先生有何见教?” 白墨朝着那老者遥作一揖,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的试探。 世家大族,善养影子谋士,魏无忌身边的宫白羽,赫卫身边的老者,皆是此类人。这些影子谋士一般世代为主家所养,是主人心腹中的心腹,有时候甚至比主人的亲眷还要受到主人信任,这类人一般在为主人办事解惑的同时,还掌管着主人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和力量。 宫白羽的脸上挂着如农民般的朴实笑容,他见白墨迎上了自己的目光,便走到白墨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小主人确实没有看错,阁下的确一表人才。” 白墨呵呵一笑:“上次你我见面时,老先生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墨说的上次,指的是魏击击杀主动寻衅的两名剑宗弟子时,宫白羽曾来解围,那是白墨印象最深的一次见面。 宫白羽道:“上次的小主人还不是我的主人。” “哦?” 言下之意,就是说现在是了? 魏无忌身边的影子谋士和他所掌管的力量,划归魏击掌管了? 这不符合规矩。 不说魏击并非嫡孙,就算魏无忌死了或者提前放权给接班人,宫白羽和他所掌管的力量也该给嫡长子魏文才对。 宫白羽似乎看出了白墨的疑虑,解释道:“不要误会,丞相仍是族长,文公子也仍是继承人。” “那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宫白羽道:“虽然白小友在我丞相府作食客时间不长,呈上的九策亦足以抵上那段时间的供奉,然而丞相府终究对白小友是有知遇之恩的,白小友以为宫某所言对否?” “对。” 丞相府对自己有恩,白墨不会不承认,事实上,他是有些感激的,只是这些感激绝大部分都在魏击身上。 他教给魏击的武功,可是货真价实的家传武学。 宫白羽清了清嗓子,忽然对白墨躬身一揖:“白小友可忘丞相府,勿忘我主魏击。老奴在此拜谢。” “先生何出此言?” 宫白羽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回天乏术之人,只能期待香火可以传递不息,宫某言至于此,白小友应该能明白宫某的意思吧?” 白墨点了点头。 看来丞相府并不傻,他们也感觉到,三大家的覆亡或许将成为一种天下大势。 于是魏无忌将自己最私密的力量剥离了出来。 或许以后魏击还可能被彻底赶出家门。 这不是切割自己的血脉,而是在放出种子。 宫白羽忽然笑了:“明白就好。我家小主人有些想念你了,我来,其实主要是请你入府,与小主人叙叙旧。” 白墨打了个响指。 “彩儿,妲己,烟烟,我们走。” 秦妲己捂嘴道:“我们该不会是要去丞相府吧?” 白墨点了点头:“妲己,你没听我跟这位老先生说话么?去魏击府上,自然就是去丞相府了。” 秦妲己好像有些兴奋,在白墨身边扭扭捏捏的,欲语还休,白墨询问道:“怎么了,很想去丞相府么?” “不是”秦妲己顿了顿,“只是从没想过自己能去那样的地方,所以太兴奋了,以前,我只是一个” 白墨捂住了她的嘴巴。 “都过去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嗯”秦妲己红了脸颊,眉目含情,看得白墨有些心神荡漾。 “好啦,秦妹妹,当着我的面和相公这么深情脉脉的合适吗?” 赫彩摆出了一副气鼓鼓的神情,可看到她嘴角的微不可察的上扬,白墨能感受到,她其实对秦妲己解开心结,是乐见其成的。 冷玉烟的头垂得更低了。 到丞相府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宫白羽直接领着白墨到了鱼龙堂。 琴声传来,那曲调依稀有点白墨的影子。 里面,魏击穿着宽袍大袖,手指飞速的拨弄着琴弦,令人眼花缭乱,只是也许因为之前白墨弹得那首曲子到后面都是恣意而为的,没有现成的曲谱,魏击只能依靠记忆弹奏,所以与那日白墨所弹奏的高山流水又大有不同,衔接处略微有些生涩。 赫彩小声道:“相公,今日个魏公子瞧着有些帅气呢。” 白墨点头道:“嗯,是挺帅的。这小子与我初见时故作跋扈张扬,后来又有点唯唯诺诺的,今日,总算找到一点适合自己的气质了。” 曲毕,魏击抬起了头,正好看见对他品头论足的白墨,咧嘴一笑:“白兄,多日不见,好生想念,里边坐。” 白墨直接坐在了魏击身旁,对赫彩等人道:“你们在鱼龙堂里参观一下吧,这里有很多有趣的收藏,不要走太远,我与魏公子说说话。” 赫彩点头道:“好的相公,妲己,烟烟,咱们去转转。” 魏击将琴挪到地上,转头道:“白兄,想喝酒么?” “不用了,我已经戒了。” “嗯,据说吕宗主最近作了一首想酒诗,并将此诗化作剑招,据说意境逍遥得很,现在大家都说下次新的杀伐品刊印后,吕宗主要重回第三的宝座了。” 白墨道:“他个没酒瘾的人戒了酒就开始想念酒了,我这个酒鬼居然一点都不想,真是奇了怪哉。” 魏击哈哈一笑:“白兄,听说科举中那徐渐拔得头筹,你却落榜了?” 白墨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呃,这事儿已经传这么广了么?我也是今天下午才知道。” 魏击摇了摇头:“榜单还没出来时,我就已经知道了。白兄,这里面有鬼。” “哦?” 魏击的话,其实正符合了白墨的猜测。他本来不太确定,因为没上榜就赖考官在他眼里是一种极为玻璃心的表现,可魏击如此说,必然不是空穴来风。 “谁搞的?” 魏击说了一个白墨从没听过的名字。 “温良。” 白墨刚要说话,魏击又说了一个白墨认得的人名。 “赫铁。” 居然是那位跟自己一直不对路的小舅子。 白墨疑惑道:“怎么回事?” 魏击顿了顿,道:“白兄,我现在多了一些秘密。总之,我知道赫铁曾带着许多金银珠宝去拜访温良,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阻止你入榜。最后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他成功了。” 说到这里,魏击试探着问道:“此事,也许我能帮助你把他们揭发出来。陛下对科举之事十分重视,如果最后调查属实,温良与赫铁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白墨却摇头道:“先不急。” 白墨转移了话题:“你的刀练得如何了?” “仍会伤肉,但不会伤那么多了。” “好,过几天我就教你下一招。” 魏击听到这里,忽然一惊,之后脸上便挂满了欣喜之色,他抱住白墨,语气有些激动:“太好了!白兄,你知道吗,我天天对着一堆臭鱼练那什么剐鳞,恶心得不行,这下总算能出离苦海了。” “对了白兄,下一招叫什么?” 白墨有些玩味的笑了笑。 答案直接让魏击洋溢的喜色顿时消弭。 “开膛。” 魏击现在很想说一句,这特码什么玩意儿?老子不练了! 拜别魏击后,白墨与三位佳人一同回到了住处。 他知道魏击现在的处境很艰难。 但他没提。 整个丞相府的处境都很艰难,这是白墨无能为力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刻拉魏击一把,仅此而已,甚至有可能出事的时候那一把都很难拉住。 魏击也没提,二人交谈甚欢,最后告别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回到住处后,一丝阴翳笼罩了白墨的心。 赫彩看出了白墨的变化,小心翼翼的问道:“相公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白墨苦笑:“你听见了?” “嗯。” “我知道这与你无关。” “但他毕竟是我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没有让魏击用他的方式帮我。” 赫彩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愧疚相公,我是不是成了你的累赘了?” 白墨温柔的将赫彩揽入怀中,秦妲己也在一旁好言安慰:“姐姐,你是你,你哥哥是你哥哥,虽然是亲人,也不能沦为一谈。相公看在你们的关系上决定不找他的麻烦,是相公宽仁,与你无关。” 白墨道:“明天,我亲自去一趟赫府吧。” 白墨回忆了一下与老丈人煮酒论英雄时的对话,以及之后他们配合默契的表现,实在摸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是的,没错,去阻碍自己上榜的人是赫铁,但白墨不相信那么一大笔支出,如果没有赫卫的同意,赫铁能够带出来;就算赫铁可以带出来,白墨也不相信,这件事可以瞒过赫卫,或者赫卫不去追究。 想要阻挡白墨上榜的,并非赫铁,而是赫卫本人。 吃过晚饭后,白墨没有去赫彩的房间,也没有去秦妲己的房间,而是独自一个人爬上了房顶,仰望着天上的那轮皎洁的明月。 不知什么时候,冷玉烟伫立在他身后。 “巨子让你参加科举,难道是希望你落榜?” 白墨没有回头:“烟烟,你在清溪之畔淌水玩的时候,可远比现在可爱得多。” 冷玉烟从身后拦住白墨的腰,用舌尖不停地舔着白墨的耳垂,弄得白墨有些痒痒。 之后,冷玉烟笑道:“现在可爱一点了没有?” “可爱多了。” 白墨转过头,看着冷玉烟的眼睛。 冷玉烟却不想与他对视,撇过了头,长长的发丝遮住了她半边脸,让她的面容在白墨眼中变得有些模糊。 月光照耀在冷玉烟的头发上,散发着醉人的光芒。 “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冷玉烟道:“你能解决就好。” “白墨。” “嗯?” 冷玉烟将自己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露出了那张向来清冷的洁白面孔。 眼睛中,隐隐萦绕着泪水。 “我受够了。” 白墨没有说话。 冷玉烟抱住白墨的脑袋,直接用那两片饱满而湿润的双唇封住了白墨的嘴巴。 唇舌交织。 女子特有的香气充斥着白墨的口鼻。 何物最相思? 素手与红唇。 良久,唇分,二人半张着嘴巴,唾液仿佛一道银丝,连着二人的唇瓣,冷玉烟赶紧用衣袖擦了擦嘴唇,与白墨相视一笑。 “白墨。” “干嘛?” “叫一下你。” “白墨。” “又干嘛?” “没事,喜欢你的名字。” “白墨” “嗯我快睡着了” 冷玉烟看了一眼天上的那轮明月。 “要不,你也娶了我吧。” 第五十二章 交易 白墨猛然清醒过来。 冷玉烟的脸色微红,眼神却十分清澈,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看到白墨惊讶的表情,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幽怨:“原来还不够么” 说着,冷玉烟解开了衣襟,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肚兜。 白墨赶紧抓住她的双手。 “打住。再这样下去,又要和谐了。” 冷玉烟不解道:“和谐?什么意思?” “没什么烟烟,你是不是,喜欢我?”白墨试探着问道。 不成想冷玉烟听到了这个问题,竟然直接恼羞成怒。 “笨蛋!傻瓜!我简直想杀了你!” 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哭腔了。 白墨猛然间将冷玉烟揽入怀中,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烟烟,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冷玉烟将头颅埋进白墨胸膛中,一丝温热透着衣服传递到白墨的胸膛,有些湿润。 “你难道觉得我是很随便的人,我和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在逗你玩吗?混蛋!” 白墨抱得更紧了:“烟烟,你听我说,我白墨对天发誓,绝无此意!” “还是你真的像木头一样蠢到了家?你那些手段呢?你那些韬略和眼光呢?为什么就是舍不得对我用出来?太混蛋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白墨的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正贴在冷玉烟耳边,那温热的气息让冷玉烟消磨掉了那些怒气与哀怨。 她的手也环住了白墨的腰肢。 “你这么傻,以后可不要再说自己风流了。” “嗯” 冷玉烟抬起了头,仰望着白墨的脸,白墨也垂下脑袋,看着她的眼睛。 “白墨,你对我是怎么个看法?” “烟烟,你是一个” “我不是让你评论我。” “我”白墨顿了顿,忽然温颜而笑:“我挺喜欢你的,但是怕你讨厌我。” “这还差不多。” 冷玉烟再次将头颅挤进白墨的胸膛。 白墨笑了,忽然在冷玉烟耳旁请吐了一句:“那就娶吧。” 可这时,胸膛处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她多半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了。白墨摇头一笑,忽然感到现在的自己灵台清明,有一股靡靡之气急欲吐出。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吟咏道:“明月来相照,梁前有璧人。气呵香满院,神往润双唇。淡淡鼾声起,浓浓心意深。纤腰轻揽住,笑脸到清晨。” 远处一个高耸的门楼上,同样坐着一个人。 此人身形高大壮硕,一条刀疤直接从额头延伸至下颚,脸上却挂着傻笑。 在他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月光下,依偎着一对璧人。 “搞定得好慢啊冷镇守。可我不知道,对你而言,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人叹了口气,从门楼上飞身而下。 他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咬了咬牙,又有些恍惚的沉默了会儿。 “秦戈,我有点迷茫,我们的目标真的是对的吗?” “秦戈,亡晋必秦,亡秦必楚,你我就算能够达成目标,也一定不会成为朋友,说实在的,我越来越讨厌你了。” 次日一早,赫彩起身洗漱,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心想这混蛋,一定是去秦妲己的房间了。秦妲己起来时,只是暗暗叹了口气,心说毕竟大夫人在胭脂谱中位列第一,是一个绝世美人,自己没资格也不应该在这种事情上吃醋。 可她们见面时,互相都发现了对方错愕的神情。 “老爷昨天晚上没有跟你” “他不是在你那儿?” “他不会出事了吧?” “烟烟也不在。” 于是这一妻一妾撸着袖子,走到院子里准备去捉奸,却在房顶上瞧见了依偎在一起熟睡着的冷玉烟与白墨。 赫彩有些气闷,男人啊,真是不靠谱,就算家里那位美若天仙,还是总想着偷吃。她想生气,却又有点气不起来,只好对秦妲己道:“妲己妹妹,你把他叫起来,让他回屋睡吧,记得问问他冷不冷,有没有着凉,我我先去做饭了。” 赫彩说完,便折返回屋。 秦妲己将白墨叫了起来,白墨一拍脑袋,暗道:“本想凌晨的时候就潜回去的这下子糟了。” 冷玉烟伸了个懒腰:“怎么,怕夫人不高兴?” “哈哈说实话,还真怕。” “明明是你自己花心。” “好了好了先下去吃饭吧,别让彩儿等着急了。” “嗯你先下去,搬个梯子来,我不能让夫人知道我会武功。” “了解。”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有点紧张,其实赫彩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秦妲己一直在旁边说一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家长里短,倒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之所以说气氛有点紧张,主要是白墨做贼心虚,一直垂头吃饭,脸都要埋进饭碗里了。 冷玉烟还扮着丫鬟,在一旁服侍,赫彩却站起来,微笑道:“烟烟啊。” “啊啊?” 冷玉烟也有些心虚,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坐下吃。” “不了这不合规矩。” 赫彩站了起来,扶着冷玉烟的胳膊,在她耳旁轻声道:“现在咱夫君还没当上大官,便不必学那些官宦人家定这个规矩那个规矩的,好不容易可以轻松过活,又何必给自己找罪受?” “这咱们夫君?” 冷玉烟红着脸垂下了头,身体却随着赫彩的搀扶坐在了一处几案前,然后秦妲己配合着分了一些饭菜过来。 白墨依旧只顾闷头吃饭,根本不敢抬头。 吃完早饭,赫彩就跟秦妲己一起去隔壁容嬷嬷家学刺绣去了,家里只剩下白墨与冷玉烟两个人,白墨走到冷玉烟跟前,忽然道:“烟烟啊。” “啊啊?” 冷玉烟一个激灵,都有点条件反射了。抬头一瞧见是白墨,立即送了口气。 “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想干点什么坏事?” “不是,我”白墨话还没说完,嘴巴便被堵住了。 足足一刻之后,白墨才得到了足以顺畅呼吸的空间,赶紧深吸了一口气,道:“不是,烟烟,我是想说得出一趟门。” 冷玉烟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面颊羞红,低头道:“那你去吧。” “不是你不是得跟着吗?” “不用了,我怕夫人回来看见咱们俩都不在,会误会。” “我想问,咱们俩还有什么能被误会的?你不去就算了,我要是半路逃跑了你别怪我” 冷玉烟寒声一笑:“以前天天瞧着你,是因为你只是个闲散和尚,跑了就找不着了,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庙了。” 白墨叹了口气:“我真是自作自受,行,那你看家吧,我下午才能回来。” “去吧。” 白墨洗了把脸,便在门外拦下了一辆马车。 赫府。 不是会客的大堂,而是书架后隐藏着的,一间阴暗逼仄的暗室里。 赫卫沏了一杯茶。 白墨直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贤婿此来,是为了科举的事情吧。” 白墨点了点头,并不惊讶于赫卫的开门见山,如果他打算含糊应对,不会把自己叫来这处暗室。 赫卫清了清嗓子。 “贤婿,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你?” 白墨道:“半路我去茅房换了一身衣服,又带上了一张人皮面具,这种情况下我爹娘都不一定能认出我来。” “那就好,贤婿啊,你要是想做官,跟老夫提起一嘴,老夫花钱给你去买个官做便是,三公九卿的高官买不来,但给你买个郎官,三年内运作一个油水充足之地的郡守,并不算难。咱家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白墨断然道:“这是不可能的,岳丈大人,您直接说第二个选择吧。” 赫卫诧异道:“你如何得知我一定会给你第二个选择?” “你一开始把价钱抬这么高,难道不是在等我杀价?小婿不硬,但也不软,直接说第二个方案,说不定我就同意了。”白墨说话的时候,面带冷笑。 赫卫又沏了一杯茶,自顾自喝了一口,这才缓缓道:“你说得不错,谈生意最忌讳直接露出底线,互相试探、砍价谈价,最后磨合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方案,这才是最好的。白墨,你娶了我女儿,我便视你答应了我们之前谈得那些事情,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的女儿是你的发妻,不假,但我知道,她对你来说并不是全部。” 白墨冷哼一声,道:“我如何作想,还是不要擅自揣测的好。” “哈哈哈,但那是我女儿!” 赫卫敲了敲桌子,之后又绽放出了一种长辈独有的和蔼笑容:“不过呢,男人嘛,你丈人不是那种顽固之人,风雅之事,我更喜欢。” 白墨抬了抬眼皮:“所以呢?” “第二个方案,是你找我要钱,你放不下面子,借钱也行,既然是我给了温良钱买你上不了榜,你也可以去找别人,买个状元郎回来。” “何必?” “我不相信你看不懂。” 白墨还是装傻道:“我真不懂。” 赫卫抖了抖袖子:“不懂就自己想吧,路我已经告诉你了,选不选,是你自己的事,我这个老家伙就不干涉了。” 白墨沉默了。 说看不懂,那是假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赫卫想做什么,早已呼之欲出。 他要的是两样东西。 一个,是白墨的亏欠。 另一个,是白墨的把柄。 有了这两样东西,再加上自己的女儿作为感情上的筹码,赫卫不相信白墨还敢耍什么滑头。 白墨离开了赫府,风和天气清。 只是那一丝阴霾在白墨心中更重了。 “把提款机变成枷锁,还是把枷锁变成提款机,白墨,这就看你本事了。” 白墨自言自语,之后又笑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无贼(上) “废物!” 丞相府中,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女子被捆绑在木桩上,她面无表情,肩膀和胸膛上还带着早已干涸的黑色血迹,胳膊和腿上的衣襟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烂了,露出了充满了鞭痕的肌肤,她的面前,则站着一个穿着紫色大袖衫的年轻人,手中正拿着皮鞭,满脸怒火。 “真是个废物!要不是我当年从集市上买下了你,你早就被人弄到窑子里了!” 那年轻人越想越气,看着那女子毫无生气的冷漠表情,更生气了,挥舞皮鞭,一连打了足足一刻钟,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未间断,让周遭侍立的一众婢女噤若寒蝉。 年轻人好像打累了,喘着粗气放下了皮鞭,甚至还吩咐婢女给他揉肩。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而你居然被那白墨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白衣女子默默闭上了眼。 所谓的不薄,不过是挨得打比其他婢女少一些,吃的五石散比别的婢女多一些罢了。 她与黄鹂不同,黄鹂是打小就被魏氏豢养在丞相府中的,而她来丞相府时,已经是及笄之年,知道五石散是种什么东西。 年轻人好像打得尽了兴也就没有了火气,立即变了一幅面孔,对仙鹤和颜悦色道:“仙鹤啊,我问问你,那白墨,真的很强?” 仙鹤点了点头。 “他的剑,比我给你的黑煞枪如何?” 仙鹤道:“不可同日而语。” “意思是?” 仙鹤继续道:“他的剑更强,应该是出自真正的大家之手。” 年轻人思虑片刻,忽然道:“来人,把孙獾给我叫过来。” 不一会儿,房间中多了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人,这中年人身形瘦弱得很,比寻常男子足足矮了两个头,站在身姿挺拔的魏缶跟前,简直像个侏儒。 “少爷,您找我?” 魏缶点头道:“嗯,我有点累了,你先帮我教训教训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要把脸打花了。” 孙獾应道:“诺。” 说罢,便从地上提起了魏缶的皮鞭,呲牙皱眉,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那一鞭子落下去,比魏缶的力道要小了太多。 魏缶不满道:“大点劲儿,你这种力道,她连叫都不叫一声,太没劲了。” 孙獾对魏缶遥作了一揖,然后在空中自顾自挥舞了两下皮鞭,好像是在找手感,随后又是一鞭,随着仙鹤的一声惨叫,直接从仙鹤身上卷下了一块布条,布条下的肌肤已然发紫。 魏缶这才点头称妙,孙獾确定自己找到了手感,便不再停手。 魏缶一边翘着二郎腿欣赏仙鹤的惨叫,一边对孙獾道:“有一段时间没找你了,你的艺业有没有放下?” 孙獾喘着粗气道:“绝对没有啊,少爷,我这些日子天天都去王公大臣们的家里练手,昨天不是还着人给您送来一斡明珠吗?” 魏缶笑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孙獾,别老打一边,一会儿打烂了就不知道疼了。” “诺。” “孙獾,王公大臣的家你偷得,不知道风流名士的家,你偷得偷不得?” 孙獾依旧挥舞着鞭子,脸上却多了一股极为自傲的神气:“少爷,不是我跟您吹,现在我最小的徒弟都能拿那些书呆子练手了。” “如果这位名士还身负绝世武功呢?” 孙獾沉默了一阵,才问道:“上了杀伐品没?” “好像没有。”魏缶打了个哈欠,“不过,剑宗宗主吕归尘与他来往密切,估摸着他从那位吕宗主身上学了不少本事,很棘手,黄鹂就是折损在他的手上。” “黄鹂”孙獾又沉默了,困意袭来的魏缶并没有发现,听到黄鹂二字时,孙獾原本极为猥琐的神情竟然严肃了起来,且有些淡淡的悲意,“如果他不是我盗门的高人,一样可以得手。” 魏缶揉了揉眼睛。 “行了,别打了。仙鹤,你晕了没有?” 仙鹤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听见魏缶询问,有气无力的回答道:“还醒着。” “告诉他,那柄剑的样子。” 这天夜里,白墨与冷玉烟又结伴爬上了房顶,不过这次的对答却没有半点柔情蜜意。才在瓦片上坐下,冷玉烟便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白墨斜倚在瓦片上,也不怕滑落下去。 冷玉烟没有答话,白墨仰视着她的脸,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冷玉烟不耐烦的撇过了脑袋:“现在你还打什么机锋?告诉我,你想怎么办?赫卫很明显是想控制你。” “还能怎么办?”白墨的语气懒洋洋的,“这都是我自找的,还有就是‘你们’对我太不信任,你们既然在赫卫家里有暗线,当时为什么不提醒我,赫彩这个女人动不得?现在有了感情,我们都成亲了,说不定明年她就会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你居然还问我怎么办?” 冷玉烟冷哼了一声,道:“难道你甘愿为他那种满身铜臭的商人做事?” “商人怎么了?不都是凭本事吃饭的?” 这次的话茬打一开始就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冷玉烟幽幽吐出了一句:“今天你走后,我从院子里捉到了一只鸽子。” 白墨倏然间坐了起来,盯着冷玉烟的眼睛,仿佛带着些怒气,冷玉烟也不甘示弱,对白墨充满挑衅的笑了笑。 “把信给我。” 冷玉烟从袖口中掏出了一卷纸,扔到了白墨怀中。白墨并没有着急观看,仍冷冷的盯着冷玉烟,这时,冷玉烟忽然道:“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秦戈。” 白墨顿时收起了怒容,讪讪道:“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冷玉烟的笑容中蕴涵着藏不住的苦涩意味,让白墨看得心中一恸。 “你这是在玩火。”冷玉烟担忧的道:“一不小心,就是化为飞灰,死无葬身之地。” 白墨摇了摇头:“自打进入凤京以来,我玩得火,还少么?” “你只有两只脚,能踏得了第三条船?”冷玉烟是在苛责,却也是在担心白墨。 白墨打开了冷玉烟扔到自己胸前的纸卷,上面只写着七个字:“龙孙已知,汝勿虑。” 他去找赫卫之前,就已经定好了要答应赫卫的条件,并将此事告知了尹龙孙,可到了赫卫家里后,并没有马上达成什么协议,因为白墨也懂得,大生意,一定是得慢慢谈的,必须要把所有细节都谈妥,把所有分歧都想办法让对方退到底线。 “你和尹龙孙勾搭上多久了?” “这只是我们第二次通信,我发现,我和他好像天生就有一些默契,知道对方想干什么,这是一件特别难能可贵的事情。现在,连我的结发妻子都不完全了解我呢。”白墨又躺了下去,今夜的月色与昨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仔细看的话,也圆得很。他后面那句话其实并不是在诉苦,仅仅是想把那些充满了机关的烦人话题转移掉,哪怕再一脸悲苦的谈谈感情也好。 冷玉烟没有看穿他的心思,因为这实在太隐蔽。 “我也不了解你。” 白墨靠近了冷玉烟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最后用力一压,直接将冷玉烟的头颅按进了自己怀中,冷玉烟没有挣扎,欣然闭上了眼睛,享受着白墨胸膛的温热。 白墨温柔的道:“白某此生之事,你了解的都是真的。” 冷玉烟依旧舒服的闭着眼睛,嘴角微微挑起了一个弧度,看上去恬静又美妙,她在白墨怀中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我还以为都是你编的,有点惨。” “天下无父无母的人很多,说身世,我算不上惨,至少我还见过他们。” 白墨举起空无一物的手,扬起头虚饮了一口。 “好酒。” 冷玉烟把头埋得更深,语气也更为轻柔。 “白墨,以后,我会帮你的。” 白墨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即使已经到这个地步,他还是难以相信她,这种地步中,他也难以相信任何人,有时候甚至包括自己,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作为和自己的记忆。 “最新的情报。” “什么?” 冷玉烟抬起了头,眉宇间又浮上了一些隐忧:“巨子,要进京面圣了。” 那人,居然还敢进京面圣? 墨家在京城的钉子并不是没有被发现过,甚至最初,在秦戈之前派来的那些人,已经接近全军覆没,这固然有那些人经验不足之故,也说明京城毕竟是京城,反渗透的工作并没有松懈。 白墨想起那个人,不禁打了个哆嗦,要说来到这个世界后,又什么人曾让白墨感到恐惧,那就只有他了。 墨家巨子,墨子,墨翟。 这三个称号表达着不同的意义,曾属于过许多人,而现在,全属于他。 算下来,那个人已经是第七代墨翟了,他的真实姓名早已无从考究。 白墨怔仲之间,忽然有一个黑影,仿佛一只野猫一样,灵巧的翻过了这座别院高达一丈的院墙,落地无声,之后飞速的贴着墙根走进了阴影中。 屋顶上的白墨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面容绝美、肌肤如雪的美人,忽然打开了房门,身上只穿着中衣,四处张望后,又抬头看了一眼瓦片,但很显然,从这个角度是看不见白墨的。 “相公和烟烟也真是的,一点都不考虑我的感受唔” 赫彩想要挣扎,忽然脖子一阵刺痛,便失去了知觉。 第五十四章 无贼(下) 孙獾小心翼翼的将怀中佳人放倒在地上,眼珠子一转,径直冲进了屋中,入目而来的,除了屋中的陈设,便是随便放在几案上的剑匣。孙獾面带喜色的喃喃道:“嘿嘿,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他左手抄起剑匣,正欲离去之时,却感觉那剑匣即使对他来说都有些太轻了,狐疑之中,孙獾缓缓打开剑匣,只见里面除了用以包裹宝剑的湖绸外,空空如也。 孙獾一拍脑门,这才发现自己好像犯了个不小的错误,既然是真真正正的宝剑,多半不是拿来摆着看的,且魏缶早就告诉了他,这柄剑的主人是个高手,那么此时这柄剑就应该还系在那位名士腰间。 孙獾赶紧将剑匣放回原地,走到外面,将赫彩拖行到一处几案前,摆弄出了一幅不小心趴在几案上睡着了的姿势,准备妥当后,孙獾宛如一条壁虎一般,一下子顺着墙壁攀爬到房梁上隐匿起来,只在墙壁上留下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勾痕。 白墨回到屋中时,心情有一点沉重,如果巨子打算处罚他,以他现在的实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抗拒的,那么,在巨子进京面圣之前,一定要把科举一事解决,让白墨参加科举可是巨子近期对他唯一的命令,必须要处理妥当。 他看到了趴在几案上睡着的赫彩,微微一叹,刚要走过去抱她回到卧室,便感觉腰间一痛,白墨扭过头去,发现冷玉烟正用那只修长的素手掐着自己的腰,瞧见自己的目光转过来,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上面。 白墨抬起了头,但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房梁上隐匿着的贼人,但帮墨家获取情报的经验让他提起了小心。 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的家里玩潜伏。 白墨若无其事的走到几案旁,将赫彩抱了起来,看着赫彩熟睡的恬静面孔,白墨忍不住在她唇间轻轻一吻,之后便抱回了房中。冷玉烟不言不语,将所有烛火全都吹灭后,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黑暗笼罩着一切地方,这处居所变得出奇的安静。 孙獾顺着墙壁爬了下来,双脚落地时只发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声响。他回忆起了方才在梁上所看到的白墨的样子,喃喃道:“居然是他” 孙獾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随盗门祖师也要在一旁低三下四之人所来的那个少年,当时他的名字不叫白墨,而是叫做白小黑,成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但与自己学习盗术时却出奇的认真。 白墨的脸上依稀还留着那少年所特有的棱角,但比那时看上去要成熟了太多,也英俊了太多。 孙獾咧着嘴,低声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旁,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只有鼾声。 孙獾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却发现床上只有那个相貌绝美的女子,并没有白墨。 刹那间,孙獾只觉双手被一股莫大的力道扭曲变形到了自己身后,脚下悬空,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把下巴都给磕的没知觉了。 耳旁传来一声惊讶的问句:“孙獾?” 孙獾苦笑了一声。 “是我,白小黑你个混蛋,轻点。” 白墨放开了他。 孙獾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道:“******明早就会清醒过来,这里太黑,咱们出去说?” “嗯。” 白墨随孙獾一同到了客厅,点燃了几盏蜡烛。 火光摇曳,孙獾比白墨印象中要老了不少,虽然还是一样的精瘦猥琐,鬓边却多了许多银色的发丝。 “多年不见,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墨抬起空无一物的双手,虚饮一口,道:“与家师游完了天下,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回到这里,是因为有事情要做。” “做官?” 白墨点了点头。 孙獾沉默片刻,道:“故人相见,怎能无酒?” “我戒了。”白墨无奈的道。 “可我没戒啊。”孙獾挑起了眉毛,这句话引得白墨轻笑起来。 于是白墨拿了一壶自己珍藏的“虞美人”,给孙獾满上了一杯。 “好酒,真是好酒,在喝酒这方面,你小子还是这么讲究。”孙獾一口下肚后,似乎意犹未尽,咂了咂嘴,又从白墨手中抢下酒壶,自己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当年我教你的那些招式,你还会几成?” 孙獾话音刚落,白墨便拍了一下孙獾的胸膛,然后手中便出现了一个荷包。 白墨道:“一成都没忘。” 孙獾自顾自饮下一口,又咂了咂嘴:“你师父是不是要求你什么都会?” “不是,他告诉我最好只精通一门,其他的就算一无所知也没关系,但可惜的是,现在我哪门都没达到他所说的精通的标准,杂七杂八的东西倒学了不少。” “啧啧,你师父是个奇人啊。” “在别人眼里,我现在也差不多是了。” 白墨瞧着孙獾一杯一杯的喝自己的珍藏,馋得很,但仍只是举起空杯虚饮。 孙獾忽然叹了口气。 “是你杀死了黄鹂?” 白墨的空杯停在半空。 “今天,你是为了这个来的?” 孙獾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冲着你的剑来的,但心想,得手之后如果有机会,就把你杀了——小黑你可别误会,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你。现在知道是你了,只能感叹一句,到底人生无奈事。” “你现在替魏缶办事?” 孙獾道:“出钱出力,只为求个平安罢了,干我们这行的,无论艺业多强悍,也总有失手的时候,要是身后没人,早被砍下双手游街去了。” 白墨不可置否,混黑道儿的,要是在白道上没靠山,做的就是必死的行当。 “可魏缶很快就保不了你了。” 孙獾放下了酒杯,看着白墨的脸,忽然有些惶恐:“你什么意思?” 白墨嘿嘿一笑:“京城的黑道,哪路我不熟?现在,我要去做官了,你觉得这个行当,还能有好日子过么?” 孙獾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你的意思是,你要跟兄弟们过不去了?” 白墨依旧笑着:“可是,咱们也有交情,对不对?刚刚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那个黄鹂,是你相好的吧?我杀了她,你打算报仇,可因为仇家是我,你放弃了,这证明咱哥们的交情,并不浅。” 孙獾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黄鹂那丫头很可怜,我是把她当妹妹看的。可现在,她死了,死状凄惨得很。” 白墨也叹了口气:“早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我就不下死手了。” 孙獾摇头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我早就知道她不得善终,她被丞相府养这么大的目的,不就是为那个纨绔去死?当然,如果那凶手不是你的话,我只能说让他自认倒霉了。” 白墨道:“刚才你说你是为了剑来,难道魏缶看上了我的甲午一?” “没错。” “如果你失手了,会不好交差吧?” 白墨说着,直接把腰间悬着的甲午一放到了桌子上,向前一推,推到了孙獾跟前。 孙獾惊讶道:“你这是作甚?” “先让你交差,之后你再帮我偷出来就行了。之后,我就会帮孙大哥改行。” 孙獾皱起了眉毛,试探着问:“改行?改到哪一行?” “洗钱,孙大哥懂不懂?” 白墨再次来到赫府时,打扮成了一个送货的,脸涂得像黑人一样,腰间既没有宝剑,也没有折扇。 跟在管家身后亦步亦趋的走进了院落层叠、楼阁鳞次栉比的赫府,不禁感慨,自己这个女婿,来老丈人家里也要偷偷摸摸的,这生活实在太辛苦。 可这次到赫府来,却没有看到赫卫,等在那间暗室中的人,是自己的小舅子,赫铁。 赫铁见到白墨时,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与妹妹是有书信往来的,即使仍厌恶白墨对妹妹造成的伤害,也厌恶他让妹妹卷进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的妹妹现在过得很幸福,对白墨的敌意也就降到了最低。 与白墨共同坐定之后,赫铁开门见山道:“最低的底线是,这钱不算给,算借,你只需要留下一个字据,运作之事,我会帮你搞定。” 白墨想了想,这的确是赫府所能接受的最低底线了,看来赫铁与赫卫不同,这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 白墨道:“可以。” 赫铁挑了挑眉毛:“我以为要跟你再打打机锋的。” “我现在比较着急。” 赫铁哈哈笑道:“怎么,家里揭不开锅了?我说你啊,傍上了京城最大的财阀,居然能过成这个样子,也算这开天辟地来的头一遭吧。” 白墨摇了摇头。 “家里的钱还够用,深入的事情,不好与你明言。” “行。”赫铁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据推到白墨身前,“在这上面按下手印,你就等着改榜吧。” “你有这个信心?” 赫铁轻笑一声:“如何运作,我早就想好了。这些钱当然不会给温良,我也不会直接出面,你自己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第五十五章 佛头进京 胡天胡地,在这片世界的中原起初并不是形容荒唐放肆的词语,而是形容高城大邑中胡人太多,简直成了胡人的城池,而那些远来的胡人商贾又大多不懂中原礼数,其行为做派在中原这些淳朴却自恃居于中国、看不起那些卑贱胡人的百姓眼中,自然就是荒唐放肆,慢慢的再说起这个词,就成了说人荒唐放肆的话了。 原本中原胡人最多的地方是咸阳、虞阳两座大城,二者分别是秦国与虞朝的国都,可虞朝为秦所灭,秦又为晋所灭,这两处城池中的豪伐大姓纷纷迁居晋都凤京,这些大多要赚富人钱的胡人便尾随而至,如今的凤京城里,凡市、集与行人众多的坊间,皆有胡人商贾的叫卖之声,城中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凤京城西的叩秦门早先叫洛阳门,但因秦国多次由此门冲入城中烧杀抢掠,百姓们便将此门称为“入寇门”,萧衍挥师灭秦,专挑此门领兵出城,凯旋回师亦从此门而入,于是这处城门又改叫了“叩秦门”,今日下午的叩秦门下,一队胡人僧侣进来,竟引得无数早已不把胡人当稀罕事物的京城百姓驻足围观,盖因这队胡人僧侣除衣着外皆与中原相类,与其他深眉广目的胡人大为不同,反倒成了稀罕事。 驼铃叮当作响,一行僧侣面带土色,衣衫上早已结了一层沙渍,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还没来得及休憩。为首的僧侣看上去年纪不大,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还是个幼童,乘坐于六名壮汉所抬的宝辇之上,周遭有许多作金刚怒目状的青年僧侣拱卫,好像这个幼童才是这行僧侣的头目,更让人啧啧称奇。 那童子身边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僧衣女子在给他扇着蒲扇,也不知道是他的母亲还是姐姐,又或者单纯只是他的仆役。 “若云姐,再到凤京,是不是有些兴奋?”那童子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泛红的苍穹,打了个哈欠,他本意是想看看夕阳的,可惜此时的夕阳已经被叩秦门遮掩住了。 被童子称作“若云姐”的女僧依旧为他扇着蒲扇,见他问话,笑答道:“是有点呢,毕竟又可以看见那个姓白的了。” 童子嘟起了嘴,好像有些生气。 “白大哥肯定在京城玩得不亦乐乎,这么多天,从来没有主动联系个我,哪怕传个‘安好’二字也成啊,估摸着他早把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交情都忘了。” 若云在童子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说得好像你已经长大了一样。” 童子撇了撇嘴,道:“老子本来就是个大人了。” 若云嘿嘿一笑:“敢不敢脱下裤子,让姐姐检阅一番?” 童子道:“成何体统?现在我们是出家人好不啦?” 若云无所谓的一手抓住了童子的命脉:“出家人也是可以修欢喜禅的,不是么?” 那童子只好连连求饶,甚至夺过蒲扇为若云扇了起来,若云这才作罢,收起了咸猪手,把童子拽到一旁,反客为主,自己坐在宝辇中间,闭目养神起来。这时,忽然有一个青年僧侣走过来,向童子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佛爷,东胜神州的中心到了,我们直接去大皇帝的宫殿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憩一下?” 童子懒洋洋的道:“此地乃是东方诸佛所掌管之世界,到了这里,只须称我为尊者。见了大皇帝,称一声菩萨便是。” 那青年僧侣又合十一礼,道:“是。” “按本地礼节,我们是该等皇帝宣见才能入宫的,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嗯我的法身曾经在此周游,知道此地何处适于居住,你们跟路人打听打听倚醉楼在何处,本尊就不行指引了。” “我佛尊者真如神也!小僧这便去问路。” 那位青年僧侣说罢,便退到一旁,在周遭旁观的百姓中找人问路了,他问路的地点引得百姓们纷纷感叹,西方来的大佛,果真与中原不同倚醉楼,那哪儿是和尚能去得的? 许若云也皱眉道:“倚醉楼?真的要带这些初阳未泄的和尚们去那种地方?” 童子双手合十,垂眉吟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这是在考验他们。” 许若云捂嘴轻笑:“你跟那个姓白的一样,啥都不会,就是会说。” “非也!他会得多了,你不知道而已。你说我只会说,这倒是真的。” 顺着百姓们带着戏谑的指引,这一队胡人僧侣果然顺着大路直接去了太澜江畔的倚醉楼,这个阵仗,直教倚醉楼中的大小姑娘们花容失色,之后便跃跃欲试起来,竟开始私下里分配一人接几个光头 在童子身后侍立的几个老僧不停的交头接耳,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只听那童子对这一群年轻的和尚道:“我曰:不动是禅心,动了也是禅心。尔等禅心何在?就在此关。” 和尚们瞧着这一堆对他们搔首弄姿的风尘女子,咽了口唾沫,异口同声道:“请佛爷指点迷津!” 童子微微一笑:“去吧。” —— 白墨离开赫府时,身后多了一个人。 这人身形瘦弱,神情猥琐,鬓角生了些白发,估摸着已经四十来岁,而白墨打扮得像个小厮,脸上涂得很脏,与这人走在一块,竟然宛若一双吊儿郎当的父子。 “孙大哥,如何?” 孙獾张了张嘴,竟然没有说出话来。白墨也没有催促,只等孙獾平复心情,颤声道:“我干了这么多年,高门大户不知去了何几,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多钱简直跟县里的粮仓一样。” 白墨轻笑道:“今天开始,有一仓是你的了。” 孙獾赶紧摇头:“绝无此事!我只是代你保管而已。” “不要跟人说你认得我。” 孙獾摇头变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般:“是是是,这是一定!估摸着当年的那帮兄弟也认不出你了,除了你那位师尊,绝对再没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白墨满意的点了点头。 “多长时间能帮我洗干净?” 孙獾低声道:“六个月之内。” 白墨道:“不着急,但四个月之内要有一部分可以动用。” “那是一定。这回我去丞相府再把你的剑搞出来,就可以金盆洗手了。白兄弟的大恩大德,孙某没齿难忘!” “咱们老哥俩不说那些虚的,这些钱是底钱,交给你是因为我信你,知道你有本事能让它变得更多,变得更干净,赚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我只要我的钱该动的时候可以动。” 孙獾激动的举起了手,好像要说个什么对天发誓之类的话,不了还没出口,那只伸出去的手就被白墨拽了下去。 “别闹了,有事我会再来找你,就这样吧。” “好嘞。” “你想要黄鹂,我会还你一个。” 孙獾本来都想就此别过了,听了白墨这话,不禁有些纳闷。人死还能复生不成?可白墨的师尊那般神通广大,这个徒弟说不定还真的有两把刷子,虽然心里好奇的很,孙獾还是没敢问出来,对白墨低头说了声“拜谢”,二人就此别过。 白墨看着孙獾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既然欠了人情,不如再多欠一点。 有了经济基础,心里到底踏实了不少。 回到住处后,还没来得及跟妻妾温存几句,便拽着冷玉烟离开了家,向国雅派走去,有空的时候,他都会去国雅派给吕归尘和大炉子两个老家伙授课。大炉子毕竟原本就很单纯,在白墨看来,就是有一颗纯洁无暇的道心,点拨好了,透彻很容易,吕归尘生在中原,为了领会剑宗招术的意境,也学了很多东西,反倒不好洗,但经过这些天的全方位思维轰炸,他跟以前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白墨也是煞费苦心,除了正常的审美情趣提升的课程外,还用上了许多心理暗示之类的法门。 至少,下次杀伐品公布出来时,吕归尘恢复之前第三名的地位,还是把握很大的。 可这回还没进国雅派,便在门口遇到了一跟熟人。 此人是位女子,却剃了光头,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僧袍,像极了白墨前世所熟知的喇嘛,脸色也比之前相识的时候红了很多,透着股喜气。 她没有背负长弓。 白墨也没有忘了她的脸。 “许若云?你怎么在这里?” 许若云瞧见白墨跟冷玉烟,也有些惊讶:“我还想问,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白墨道:“你不是被弄回村子关起来了么?我还说要去救你呢。” 冷玉烟也有些不解,但瞧见了她的装束,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秦戈、白墨等人到凤京之前,巨子就已经到了西天。 今日,应该已经功德圆满了。 冷玉烟喃喃道:“好快” 第五十六章 若云(上) 许若云道:“我是来随巨子进京面圣的。” 白墨盯着许若云干干净净的脑袋,有些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此方世界的佛教在中土并没有太大影响力,甚至经史之中对佛教的描述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晋景公十三年的时候,当时还叫做梧桐邑的凤京城西,建立起了一座“不得塔”,不得,就是音译的佛陀的意思,史书中没有给出前因后果,只知道这座不得塔在景公十九年时,“有天雷击而倾之”,或许当时朝野上下都将此塔视为不详的征兆,自此以后,晋国境内再也没有建立过任何佛塔,佛教寺庙只有寥寥几座散落在民间,不为士人贵族所承认。 白墨砸了咂嘴,上下打量了会儿许若云:“你怎么会打扮成这幅样子?” 许若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忽然叹了口气。 “我奉命回村子之后,本以为要被关到刑天洞里去面壁思过,可是他们只叫我回住处等消息,三天之后,消息来了,我去了须弥山,在一处建在大雪山上的白色宫殿里,看到了巨子,那处白色的宫殿中住着许多红衣僧人,他们都称巨子为‘佛祖’,每日供奉。巨子在那里所传之教诲,与在村子里时完全不同,好在时间久了,我也一点一点习惯了。这回入京,巨子便是以‘大日如来尊者’的身份朝觐陛下。” 许若云的解释,也解开白墨的疑惑。墨家巨子原本世代居于咸阳,萧衍围困秦都,上一代巨子曾为秦国充作说客,结果被北冥真肃下了驱逐令,天下归一之后,这份驱逐令并没有撤销,墨家巨子无论如何也无法以正常的身份面见皇帝。 可墨家巨子去了“须弥山”,成了佛祖,也太过荒诞了些,而且花费的时间并不太长,这也加深了白墨对巨子隐藏甚深的恐惧。 “他现在在哪里?” “倚醉楼。” “噗” “白墨,你怎么了?” 冷玉烟有些担忧的拍打着白墨的后背,白墨赶紧抓住她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想笑。” 许若云也有些无奈:“我本来是很怕他的,可与他接触久了,才发现这个小家伙有时候比你还没个正形。” 白墨点头道:“行了,站久了有点累,咱们进去说。” 许若云也应声附和:“那走吧,我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什么事?” 白墨话刚出口,不用许若云回答,也明白了她要去处理什么。几人刚一入国雅派的宗门,便看到远处的演武场上,一东一西站着两个人,一个须发雪白,随风飘舞,手中拿着一柄春秋大剑,极有高人风采,另一人穿着红色僧袍,双手合十,眉眼低垂,面带微笑,一幅慈悲面貌,只是这二人对面而战,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让白墨身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这时,许若云的回答也传入了白墨耳中。 “劝架啊。” 许若云说罢,立即向演武场跑去,白墨与冷玉烟紧随其后。 “哈哈哈,摩罗摩诃,又见面了。” 吕归尘抬起春秋大剑,直接指向红衣僧人的鼻子,那僧人却也不怒,语气中正祥和:“吕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么多年了,还不懂么?” “吕某人手中剑只杀世间奸恶之辈,为何要放下?” “是奸佞邪恶,还是忠正良善,来世自有报应,又何须你吕归尘去充那判官?” 大人物打架之前一定要说几句场面话,这已经成了江湖中约定俗成的规则,说了场面话,也就意味着双方只是打算切磋琢磨,而不是要痛下杀手。 演武场外围,已经挤满了刀剑二宗的弟子,小怡儿坐在大炉子肩膀上,也在一旁观战。白墨在围观的人群中搜索,还看见两个熟人,一个躺在地上睡着大觉,依稀可以看见腰间所悬的切花刀,不是云采心是谁?另一个长着一张天怒人怨的英俊脸庞,剑眉星目,背负剑匣,在一群师弟师妹的簇拥中负手而立,除了徐渐也不会有第二人想。 白墨打了个哈欠,他突然有点明白云采心的苦衷了,台上二人,一直耍着嘴皮子,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无聊得很。确实有一股想要睡觉的冲动。 不过好在吕归尘也并不是十分喜欢耍嘴皮子,与那红衣僧人叙旧之后,朗笑三声,便持剑冲了过去,打将起来,可那僧人还没招架两下,便蹲在地上举手道:“吕施主,且慢!” 吕归尘停了手,一脸不解之色。 “佛音使者,我那法宝金轮,你取来没有?” 这时,演武场外围传来一声清亮的女音:“没有啊。” “那你出去那么久,是去作甚??” “我和朋友聊了会天。” “噗”那僧人直接吐出一口老血。 “摩罗摩诃大师,你怎么了?我给你捶捶背” “不必了” 摩罗摩诃站起来,双手合十,对吕归尘作了一揖,道:“吕施主,前因后果,想必不用多言了吧?” 吕归尘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提剑就走。 许若云说要去劝架,原来就是这种劝法?白墨无语,但好歹提起了几分精神,看大人物尴尬吃瘪,还是有些意思的。 红衣僧人哀叹一声,捂着脸离开了演武场,只留下满脸得意的许若云。 “让你老使唤我,你以为自己是巨子不成?” 听了许若云这话,白墨不禁打了个冷颤。幸亏当初没有同意跟她一起逃走,不然自己只有被使唤的命了。 这时,正要回住处的吕归尘忽然看见了白墨,连忙迎了上来,十分亲切的喊道:“白先生!你来了怎么也不跟老夫打声招呼?” “本来是打算叨扰一番的,这不瞧你正忙着嘛?吕前辈,这几日可有长进?” 吕归尘黯然摇头:“略有长进,只是不知长进在何处。” 白墨拍了怕吕归尘后背,安慰道:“平常心,平常心,求进反而难进,这点,吕前辈还是应该多与大炉子前辈学习一番。” “谁在叫我?”大炉子进境之后,六识敏锐,感官比之前灵敏了不少,隔了老远便听到有人提起了他的名字,回头一看,便看见了那一袭白衣。 坐在大炉子肩膀上的小怡儿咯咯笑道:“白哥哥来了,大炉子,咱们快去打声招呼。” 于是便看到一个胡人壮汉如坦克一般大步行来,好像石板铺就成的演武场都跟着一起颤动了。 白墨摇了摇头:“大炉子,你的力道还是控制不好。上等步法,讲究蜻蜓点水,而不是野牛狂奔。” “嘿嘿,刚才一时得意忘形,俺给忘了,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白墨与吕归尘及大炉子寒暄了一会儿,回头再看许若云,后者已经目瞪口呆,一脸惊诧之色,看到白墨的目光转向自己,低声道:“白墨,你跟这两位前辈?” 大炉子率先开了口:“俺是白先生的弟子,达里乌斯,你叫我大炉子就是了。” 白墨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己好像从没答应做他师傅来着? 吕归尘比大炉子稳重多了,毕竟是笑傲中原的武林泰斗:“我与白小友互为师徒,增益不能,印证所学。” 这话说得貌似中肯,但仔细想想,白墨好像也没跟吕归尘学过什么? 许若云干笑了两声,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若云见过两位前辈。” 吕归尘疑惑道:“若云?这是法号?” “回吕前辈,这是俗名,儿家并非僧尼。” 吕归尘与大炉子皆向白墨望去。 白墨赶紧解释:“我与若云只是朋友关系!” 大炉子忽然坏笑起来,吕归尘则一脸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表情,看得白墨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夜。 白墨给吕归尘与大炉子讲完了今天的课程,带着冷玉烟,正准备回家。 夜色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背负长弓、手拿褡裢的光头女子,白墨看不清她的脸。 “若云?”白墨皱着眉头,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冷玉烟,我有些话想对白墨说,你可不可以回避一下?” 冷玉烟本可以拒绝她,在场的人都知道她的使命就是监督白墨。 可冷玉烟并没有拒绝,看了白墨一眼,便点了点头,在夜色中退了出去。 许若云娇小的身形冲进了白墨的胸膛,让白墨感到了一丝燥热。 “我走之后,你有没有打听过我去哪里了?” “我去倚醉楼时问过几次,起初只说不知道,紧着问就说是死了,后来才知道你受我牵连,回了村子,我以为你一直被关着,还曾打算去救你。” 白墨怀中的许若云抬起了头,眼中还带着泪光:“我怎么,没有见你来救我?” 白墨无奈道:“你觉得我现在有那个本事?” “我们走吧。” “你跟我说过,但我还是想说,我不能走。” 许若云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那我自己走。” 白墨四处张望,确定冷玉烟不在附近,才道:“自己走,父母不要了?” 许若云低下了头。 “不要了。” 啪。 从来都是笑脸对人的白墨,甩出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第五十七章 若云(下) 许若云的脸上出现了一道淡红色的五指山,她没有喊痛,也没有捂脸,甚至连一丝委屈的神情都没有。许若云倔强的盯着白墨,后者从没有在一个女人的脸上见到过如此坚定的神情,但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你可以告诉我,你受够了,因为在这种组织中,如果他们需要,你将毫无自由可言,你成为工具,你要扮演并不是你的角色,时间久了,就忘记了哪个才是真的你。” “他们控制了你的家人,你自我安慰道,你的父母知道你恢复了自由身,回到了一种平凡而安定的生活中去,也会为你感到骄傲,但你不知道,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同等恐惧的事情,这种恐惧可以短暂的麻木,但它到来时,不会因为你胆大或胆小、高尚或卑劣而有一丝不同,这是人的天性,这是人最害怕的事情,你,身为一个女儿,怎能让自己的解脱以父母的死亡为代价?” “他们生下你,哺育你,刚刚看到你长大成人,因为你一时不清醒加入了这个狗屁组织,而让他们遭罪,成为控制你的筹码,他们仍是你的爹娘啊,你真的忍心为了你的自由让他们去死?” 白墨盯着许若云的眼睛,锋芒毕露,毫不退缩,许若云起初故作冷静,但白墨说完之后,她还是坚持不住,恐惧、混乱、自欺欺人等感情冲破了她最后一道心防。 “别说了!” 许若云不停的后退,她每退一步,白墨便进一步。 许若云捂住了耳朵:“求求你,别说了” “我已经说完了。”白墨耸了耸肩,“这是我应该说的话,但我已经说完了。” 许若云脚步一歪,一屁股摔倒在地,看向白墨的眼神中,蕴藏着一些恐惧。 白墨停下了脚步。 “若云,你好自为之。” 许若云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大红色的僧袍,她没有再看白墨,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再见,白墨知道,刚才他的那些话,白说了。 许若云逃跑了。 那个喜欢弹琴的姑娘,那个一身短打,背负长弓的姑娘。 那个比白墨,更加热爱自由的姑娘。 终于出离苦海,但以后的她与之前将不再一样,父母被连累而死的愧疚将伴随她一生。 白墨望着夜晚的苍穹,忽然怒吼:“墨家!吾白墨,必诛之!” 墨子知道这个消息时,只是无所谓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片刻之后,伸了个懒腰道:“没人揪我耳朵了,好开心。” 周围的老僧们皆战战兢兢,不敢应答,年轻一些的僧侣只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小孩子。 他真的是传说中的大日如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他们便纷纷告诫自己:莫生妄心。 “金珠。” 墨子叫的是向他禀报此事的僧侣的名字。 这位年轻的僧侣在刚入凤京城的时候就垂听过我佛的训示,听墨子喊他的名字,只是倍感殊荣,并不紧张。 “尊者。” “你带仪仗们去典客署那里点个卯,估摸着他们得教教你们此地的礼仪规范,认真学习,不要出错。” “诺。” “摩罗摩诃,伽罗耶那,大山宝,你们三个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之前与吕归尘对阵,但因没带法宝而出了大丑的老僧,和另外两个慈眉善目的老僧留了下来,其他人都出去了。 倚醉楼的过道里,往来的醉汉们瞧着一个房间里涌出来的光头,啧啧称奇。 之后,从那处装饰纯净素雅的房间中,传出一声奶声奶气的怒吼。 “渣渣!” 今日午朝后,宦官们在大江楼外贴上了一个崭新的布告。 布告写了上千字,但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情。 之前的榜单存在不公之处,原定的殿试日期推迟至八月十五。 这下子之前落榜的文人士子们皆欢呼雀跃,而那些还没高兴几天的榜上之人,则开始长吁短叹起来,尤其是那些排名比较高的,更加患得患失。 大江楼附近的浮生居上,白墨与赫铁对坐饮茶,冷玉烟坐在白墨身边,神色恹恹,好像有什么心事。 “赫兄,如此行事,你就不怕那温良攀咬你?” 赫铁对换榜一事的运作,可谓十分简洁明了,三个字,用钱砸。 先用钱砸晕了谏议大夫赵无用,让赵无用提出本次科举的阅卷过程可能存在舞弊,并给赵无用提供了一些“证据”呈上朝堂。 果然,今上北冥真肃、上柱国萧衍对这开天辟地的第一场科举十分重视,马上以十分激烈的措辞命令廷尉署彻查(因倒韩案故,廷尉署主官空置,由廷尉丞代理),由于背后主谋早就把部分真相交出来了,查得很快,当日奉常署的幕僚温良便被关进了廷尉狱。 温良如何发落还不知道,总之,阅卷存在舞弊,已经是朝堂上公认的事了。 赫铁嘿嘿一笑,轻轻抿了一口茶:“入狱费都给了,他不会说的。” “万一判的是死罪呢?” “那温良肯定会想不开,提前咬舌自尽了。自尽了的人,怎么会翻供呢?嗯?” 白墨也抿了口茶,轻笑道:“你们为了控制住我,可真是煞费苦心啊,我哪得罪你们了,让你们这么跟我过不去?” “你得罪我哪里了,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清楚,至于为你花钱嘛,你也别觉得我们疯了。”赫铁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以后能十倍以上的赚回来而已。” “你这样说,我压力会很大的。” 话是这么说,可白墨脸上一点也没有承受着压力的感觉,言谈举止,轻松得很。 白墨又道:“既然你这么舍得花钱,何不给我运作个状元当当?” “这个不用我运作。”赫铁摇了摇头,“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吧,你的那卷论边,现在正摆在萧大将军的床头,也许太子殿下那里也存了备份,有这两位巨擘赏识你,用得着我运作?” 白墨对此不可置否。 这卷论边,太子殿下会看,是白墨意料之中的事,那位荣衔数不过来的萧大将军也会对这卷论边感兴趣,虽在意料之外,仔细想想,还在情理之中。 萧衍此人,前半生喜欢玩刺杀这类惊险的游戏,到了中年,当了将军,最爱开疆拓土,从来没有兴趣去平叛、打内战,无论之后萧衍是否可以善终,史书上注定会涂上重重的一笔,百千年后,与白墨前世所熟知卫、霍二人,应属同一地位。 这样的人喜欢边事,不足为怪,甚至或许这个题目本身就出自萧衍的授意。 话已至此,其实白墨已经无话可说,正要起身告退,倏然间,一支羽箭忽然自窗外射来,角度正向着白墨胸膛,白墨反应了,但没有反应过来,多亏冷玉烟袖剑出臂,凌空一斩,生生将这支羽箭斩成两截,但掉落的箭头还是划伤了白墨的脸颊。 “赫铁!” 白墨怒目相向,赫铁也着实受了一惊,连忙道:“这不关我事!” 白墨赶紧在窗下匍匐,平复了下心情,稍一思忖,便知此事的确不会与赫铁又关。 这一箭来得迅猛无比,直欲取白墨性命。 如果赫铁想要自己的命,根本不会在此时此地出手,因为如果白墨出了什么闪失,与白墨一起饮茶却安稳无事的赫铁必然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且赫氏一门处心积虑要控制白墨,为此花了太多银钱,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回本之前除掉他。 正在白墨余惊未消时,冷玉烟找到了箭杆,其上清晰可见的绑着一卷纸条。 赫铁见状,哈哈大笑道:“这是要杀人,还是要传信?” 冷玉烟面无表情:“是射箭者学艺不精,弄错了也说不定。” “直接冲我射来,是又多不精才能做到?”白墨还是不太敢从窗下站起,与他历来的风轻云淡南辕北辙。 冷玉烟撤下纸条,展开看了一眼,便向白墨扔了过去。 “确实是给你的信。” 白墨将信将疑的将纸条抄了过来。 只见纸条上写着:“好玩否乎?大日如来留字。” 白墨直接将纸条撕碎。 “好玩个鬼!” 墨子表面看是个小孩,谈吐却总是老气横秋,可如果熟悉了他,就会知道,他在根本上还是小孩心性。 疯起来,根本不计后果,而且你永远猜不出他这股疯劲儿会在何时何地、会如何发作。 这是白墨有些恐惧墨子的原因,但只是其中之一。 浮生居与倚醉楼还隔着四五座稍矮一些的楼阁。 倚醉楼上,墨子放下了手中造型奇异的长弓,喃喃道:“也不知道中了没有。” 这长弓之所以说造型奇异,是因为搭箭处比别的弓弩多了一样东西。 标尺。 另外,这长弓的弓片与弓弦并非只有一层。 复合弓。 墨子身边的老僧战战兢兢道:“我佛神通广大,定然中了。” 墨子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 “也是。唉,若云姐姐走了,没得可玩了,好无聊啊。” 第五十八章 那日与君盟誓 辞了赫铁,白墨灰溜溜的离开了浮生居,叫了一辆马车,同冷玉烟一起回了家。方才白墨是着实被惊了一下子,好在无险,那张只写着戏言的纸卷被白墨捏在手中,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了。 白墨在客厅的几案前坐下,赫彩迎了上来,关切道:“相公,你怎么了?脸色好像有点怪。” “没事。”白墨摆了摆手,“只是方才马车前的那匹驽马受了惊,连带你家相公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了一阵,现在既然平安归来,就是没事了。” 对白墨的说辞,赫彩是有些许怀疑的,以自己相公的本事,莫说马匹受惊,就算是骑在马背上,那马儿忽然暴毙,他也应当是可以毫发无损的腾挪下来的。 不过赫彩并不打算对此事刨根问底,毕竟正如白墨所说,既然他已经平安归来,那就是没事了,赫彩也放了心,在白墨额头留下一吻后,便去厨房烧开水去了。 见赫彩离开客厅,白墨抓住了冷玉烟的手,冷玉烟先是一诧,待感受到手中的那卷已经发软的纸条,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白墨在冷玉烟耳旁低声道:“放在蜡烛上烤一会儿,不行的话就刷上一层米汤。” 冷玉烟点了点头,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大白天的燃起了蜡烛。纸条稍在蜡烛上一烤,便显现出了方才没有的字迹。 “姓白的,赔我若云姐姐!” 又是一句戏言。 冷玉烟不禁轻笑了一声。 接着,她吹灭了蜡烛。读密信需要用的米汤,她早有备用,这回只是从袖中取下一段竹筒,拧开筒盖,用手指在竹筒中搅拌了一下,接着涂抹在纸条上。 方才用蜡烛烤出来的字迹是黑色的,这次呈现出的则是青色的字迹,这些青色的字迹与之前可以看到的字迹有些重合,但仔细看还是可以分辨出来写的是:“若遭险离京,活眼在西南。” 冷玉烟将这句话告诉白墨时,白墨正在喝茶,只是不清不楚的说了一句:“还好他不是在真的发疯。” 之前许若云告诉过白墨,墨子去了“须弥山”,还成了佛,看许若云的装束,白墨能够推测出他们的位置在哪。 不知道在此方世界里,那片土地是否称作“藏”或“吐蕃”之类的。 这个世界的人让白墨感到十分亲切,至少还在说汉语,可历史的细节与白墨原本熟知的世界完全不同,甚至连对应原时空的哪个时期都找不出来。在他来的世界,x早先信奉苯教而不是佛教,佛教在本时空如何发展到大雪山上,白墨一无所知。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里已经成了墨子的根据地。 他所说的离京,十有八九是外放做地方官,如果是去西南的话,正好可以与高原遥相呼应,但这个思路,已经预示着是要发动武装叛变了。 往往白墨越表现得风轻云淡、拿事不当事,心中的思虑就越沉重。 几日无话。 奉常署门口,贴上了新的告示,与告示一同贴上的还有新的榜单。 榜单上的名字换了一大半,闹得许多人乐极生悲,甚至有人看到新的榜单后直接疯掉。 好在前几名几无变动,白墨也没有如意料中一样进入三甲,他在第十二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个排名不算高也不算低,勉强有了殿试的资格。 之后的事情,就是做好准备参加殿试了。 奉常署已经差人给白墨送去了进宫的腰牌,并吩咐了相关事宜,当然不会泄露考题,事实上皇帝要问什么,这种事谁也猜不准,主要是一些礼仪方面的事情,并告诉白墨,时间又推迟了几天,定在八月十四,让他黎明时分就过去待宣。 看了榜单旁的告示,白墨也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墨子要让他先积攒名望。 因为那位谏议大夫在呈上具体证物之前,先提出的是怀疑,至于为什么有此怀疑,则是因为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人在风流品中的排名都很高,但这次科举考试的排名却不高,且考官大多只是奉常署的幕僚,奉常大人的确请了裴行俭的弟子协同阅卷,但毕竟不是全权交给了他们,难免会有疏漏。 这种质疑在白墨眼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毕竟风流品和科举,注重的点都不一样,况且风流品是长期观察言行事迹,科举只是一次考试出成绩,没发挥好,或者说没考到人家擅长的地方,导致排名变低,正常的很,可当时这个质疑提出来,满朝文武立即响应,尤其是那些流品派的人——风流品上排名很高结果科举排名却很低,你们这是在挑战裴大家的眼光啊,这还了得,进一步说,你们是不是以后还要说我们这些靠风流品当上官的人,都是沽名钓誉其实并无本事? 而且,裴行俭在认人识人上,本身就是一种权威。 这个世界对权威是非常看重的。 裴大家不可能出问题,出了问题的一定是你们奉常署的这群二把刀。 况且,无论是奉常署本来的幕僚还是裴行俭派过去帮忙的人,对风流品都熟悉得很,考卷又没有封名,主观题的成绩很容易受到之前固有认知的影响,事实上,如果对比答案内容,其实很多风流品上有其名的人,成绩其实是高估而不是低估。 但后面查出温良受贿一事,这件事也就定了性,没人再去深究了。 而墨子进京面圣之事,并没有搞出什么风波。 无非就是我大晋又多了一个叫做“雪山国”的属国而已。 墨子用得是“雪山国国师大日尊者”的身份,在朝廷的记忆中,墨子仍应该是那位秦都被围时孤身一人来到凤京求情的年轻人,那个处变不惊、风度翩翩却又心狠手辣的贵公子。 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个人跟这个被一伙老僧围着的、连毛都没长齐的所谓“国师”联系到一起。 朝廷也并没有一个像锦衣卫、东厂一样的特务机关,大部分情报工作都掌握在军人手里,为战争服务,而不是为了对付国内的暗流与阴谋。 是夜。 这处不大的小院又装点得张灯结彩。 只是这回并没有来太多宾客。 屋里只有魏击、杜西坡、孟惑、大炉子等寥寥无几的几个熟人,白墨破戒喝了不少酒,魏击也喝多了,不管白墨如何阻拦,非要在堂前弹曲儿,结果弹了一首祭祀亡灵的哀乐,弄得白墨与在座的宾客们尴尬得很。 大炉子咯咯笑道:“几日不见,白兄弟又娶上一房如此美丽的佳人,真是羡慕死俺了,啥时候俺也能” 话刚说到这里,大炉子耳朵一痛,便传来一阵奶声奶气的训斥:“大炉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老想着祸害小姑娘,羞不羞?羞不羞?” “大侠饶命!俺这不是自己幻想一下,又不是真的” “幻想也不行!还有,人家是个小姑娘,哪能叫大侠?要叫仙子或女侠才对!” “好好好,女侠饶命,快放了俺的耳朵诶哟,疼死我了” 这对活宝又引得满堂宾客开怀大笑。 白墨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现在他最想干的事情就是拧一拧魏击的耳朵,好让他注意点弹曲的场合。 魏击酒醒了一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竟一时间讪笑不止,毫无悔意。 孟惑不快不慢的道:“如白小友这般聘妾如娶妻者,古往今来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白墨则笑道:“这叫人人平等啦!” 孟惑又张开了嘴,无非是想说点什么“颠覆纲常”、“夷狄之行”之类的鬼话,却被杜西坡用酒盅封住了嘴巴,发出了“呜呜”的呻吟。 白墨失笑道:“孟老先生雅量,白某自愧不如啊!” 酒足饭饱,宾客散去,白墨独自一人走进了冷玉烟的房间。 红烛摇曳,明暗窗台。 白墨打了个哈欠,一位窈窕淑女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沿,让白墨这就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值此际。 记起小轩窗。 燕子衔泥枫径里。 飞鸢系线白云旁。 之后梦长长。 白墨想起了清溪之侧,冷玉烟模仿自己写下的这首忆江南。 感情在酝酿,仿佛此刻的冷玉烟与那时一样,正光着脚丫,淌着溪水,目光清澈的看着自己。 可当白墨接近,冷玉烟却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柄匕首。 “别过来!” 白墨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大半。 那时的冷玉烟,和此刻的冷玉烟,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冷玉烟放下了匕首,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事。”白墨说罢,咳嗽了一声,“刚才我看花眼了,对吧。” 冷玉烟点了点头。 白墨冷笑道:“还要继续吗?” 冷玉烟解开了盘在头顶的秀发,那些修长黝黑的发丝散落下来,露出了她头顶那块被火焰灼伤导致无法再生长头发的头皮。 冷玉烟眯着眼睛,嘴角向下一撇,泪珠便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我说,刚才我看到了另一个人,你会相信我吗?” 白墨立即抱住了她,亲吻着她的嘴唇,舔净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相信你,不要想多,以前的事,都忘了吧,从此以后,没有人可以再来伤害你。” “我白墨对天发誓。” 第五十九章 对答 八月十四,凌晨时分,白墨便已在皇宫外等候,不止是他,许多一同上榜的文人士子,甚至不少高冠博带的官员也已乘着牛车来到宫门底下了,本朝皇帝毕竟想搏一个太祖的庙号,虽算不上有多勤政,但对早午晚朝的礼仪看管极为严厉,就算他自己临时有事或者纯粹懒了不想上朝,也会派人出来点个卯,看看哪一位胆敢到点不来。 数百年前,淮王子泰助虞太宗伐小莒有功,被虞太宗封为晋伯,是谓晋明伯(庙号晋始祖),在梧桐邑中又筑造了一座“北冥城”,并以此城为氏,北冥氏因此成为晋国王氏,之后北冥城不断翻修、扩展,到晋肃王时,终于有了今天的规模,并改城为宫,便是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群,北冥宫了。 北冥宫正门南向,名为观海门,大门北向,名为朝天门,朝天门只有祭祀或接见大国使者时才会开启,现在白墨正在观海门外,无聊的哼着小曲儿,他今天也郑重鼓捣了一下自己,穿着一身玄色曲裾,一双柳叶眉生生被赫彩修成了剑形,瞧着比之前多了太多英健和沉稳,正踟蹰间,一个穿着简陋的青衫寒士忽然在他面前驻足,冲他行了一礼,微笑道:“又看见你了,白兄。” 白墨也朝他微微一笑。 “荀卿,好久不见。” “不算久。”荀无翳回想了一下,“大江楼上我们还曾朝夕相对,不到半个月。” 白墨上下打量着他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青衫,似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穿着这件衣服,但有几个补丁的位置好像跟以前不同。 迎着白墨的目光,荀无翳面色羞赧:“身家寒碜啊,衣服只有三套,冬夏春秋以及换洗时轮着穿,原本好好的藏青布料,都快变成天蓝色了,待会儿马上就要见着陛下,不知道他会不会瞧我可怜,临场赏我一身衣服穿穿。” 白墨嘴角上扬,讪笑道:“还真有可能。改榜之后,我记得你好像上升了一名,之前第四,现在第三,按照之前奉常署交待好的事宜,我们是轮着进去的,第三个就到你,说不定你出来的时候,就能一袭锦衣了。” “唉,我这人念旧,衣服穿出了感情,不忍换了,这可如何是好?” “以荀卿的性子,今日一进一出,之后就要重新做人了。” “不一定啊。”荀无翳摇了摇头,“举世若皆浊,同浊得生,不浊得死,吾宁死。然则放眼看三届,未必无清寮。” 白墨忽然掸了掸衣袖,肃然一拜。 “白某代天下生民父母,谢过荀公恩德无量。” 白墨这一拜,真心实意,如果没有那么多难以言说的包袱,他又何尝不愿意像荀无翳一样,做一个如水一般的谦谦君子? 荀无翳哑然失笑。 “自从有了风流品,每年如我一般一脑袋扎进深渊的愣头青何其多也?这不算恩德,也当不上白兄一拜,快快请起。” 白墨直起腰杆,喟然一叹,幽幽道:“若无翳也,不得其死然。”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说子路的话。) 荀无翳有些疑惑:“我像子由?” 白墨摇了摇头:“不像,你像颜回。” 荀无翳也跟着摇起了脑袋:“也不像,颜回太木讷,哪有我聪明?” 二人言谈之间,朝阳已经渐渐超越了远方的山峦,腾空而起,照亮了此方世界。 群臣入殿,士子们仍在外等候。 白墨不禁打了个哈欠:“早知道这样,老子就不来这么早了。” 荀无翳道:“未来如何,无人可以断言。” 白墨撇了撇嘴:“我可以。” “哦?” “未来的人可以到月亮上去,但找不到嫦娥。” 荀无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之后和了一句:“月亮不是玉盘,那里应该和我们所在的天地一样,也是一方世界——月亮上的沙子,应该都会闪着光吧?” 这个时候,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器宇轩昂的英俊公子,应着宦官的指引进入了北冥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也跟着进去了。白墨又打了个哈欠,道:“我还是去吃个早点吧。” “嗯。”荀无翳顿了顿,“希望今日过去,吾人与君可以同朝为官,定是一大乐事。” 白墨去吃了早点,又四处逛了逛,回到观海门前,不知闭目神游了多久,才出来一个宦官,细声细气道:“白墨是哪个?上来听宣!” 白墨摇摇晃晃的走了过去。 “我就是。” “宣白墨进殿——” 宦官拉长了嗓子,之后白墨随这位宦官亦步亦趋的走进了宫殿中,北冥宫在外看雄伟得很,但进去之后才知道什么叫做金碧辉煌,很难想象,这个世界的宫殿竟然可以在生产力远远不如明朝的情况下达到紫禁城的水平,可即便是紫禁城,走得两脚发酸,也就没心情去欣赏那些辉煌了。 白墨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些人去了那么久才出来,估摸着跟皇帝对话没几分钟,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走路上了,偏偏这个宦官一直走着小碎步,慢得很,弄得白墨心急火燎的。 北冥宫中一共有四座主殿,分别为运龙殿、道龙殿、昌龙殿和盛龙殿,取运道昌盛之意,左右殿宇皆取龙子龙孙之名,后宫主殿为大鲲、大凤二殿,左右殿宇皆取禽鸟之名,其实寓意要比前朝天衍四十九城以坎离卦象为名要差了个层次,但那种水平的奇观毕竟已毁于战火,无从比较,而旧秦国的太阿宫中殿宇取名只求“古圣清蕴”,不用凤龙禽兽,此中高下则见仁见智。 白墨与那宦官一直走到日常办公所用的盛龙殿才停下脚步,白墨有点紧张,那宦官向守宫的军士出示了腰牌,并取下白墨手中的笏板给他们看了一眼,他们才点头放行,这时白墨却忘了该当如何,那宦官拽了拽白墨的袖子,语气有些急促,低声道:“觐见啊!” 白墨这才走进宫中,朗声道:“臣白墨觐见!” 白墨口中的“臣”只是一种放低了身份的“我”的说法,并没有君臣、做官的意涵。 大殿深处,一个略微有些疲惫却很浑厚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白墨左右瞥了几眼,殿中情景与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 不应该文武百官陈列左右、持笏而立吗? 现在的情景说陈列左右没错,却并没有如白墨想象的一样“立着”。 盛龙殿很大,很深,正路两旁摆放着六十余张几案,案上摆放着瓜果点心以及酒盅茶杯等物,后面放着一张坐席,一个个神情严肃的官僚端坐其上,所为端坐,即是挺直了腰杆跪坐着。 那声音再次传来:“离近点,抬起头来,叫朕瞧瞧。” 白墨向前走了几步,抬起了脑袋,看到了坐在上方的皇帝,皇帝也看到了他。 晋皇北冥真肃穿着一身玄端,头戴冕旒,下巴上留着西亚式的络腮胡子,目光深邃的看着白墨。 北冥真肃满意的点了点头:“挺俊俏,比那得了头名的徐渐如何?” 这时武官中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老臣答道:“差了一点,那人英挺,这人秀气,差在了老夫喜欢英挺上。” 北冥真肃哈哈大笑起来,满堂文武一点都不压抑,也跟着一起笑,皇帝笑完了,群臣也恢复了严肃,之后北冥真肃又道:“朕喜欢秀气些的,像自家孩子,瞧着亲切。” 北冥真肃说着,伸手指了指白墨,道:“过来,再靠近些,朕有些话想问与你。” 既然皇上叫真肃却并不是一个严肃死板的人,周围的臣下也没有像自己的想象一样死气沉沉,白墨干脆卸去了伪装,大步走到皇帝所在的高台下,仰视着北冥真肃的大胡子,微笑道:“皇帝陛下有什么话,尽管问来。” 北冥真肃从桌上抄起了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问:“听说你老家是范阳的?” 白墨点头道:“是,臣起初住在太行山麓上,随父亲打猎为生,父既殁,臣辗转来到治所涿县,干起了杂役。” “如何读书识字?” “臣每日偷听塾课,傍晚到河边涂鸦习练。” “如何增广见闻?” “杂役之中亦有大见闻。” 北冥真肃嗤道:“市井流言蜚语,称不上见闻。” 白墨摇了摇头:“可谓知民。” 北冥真肃继续发问:“见过涿县县令钱宽么?” 白墨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有些熟。” “钱宽为政如何?” “做事尚可。” “见过范阳王北冥精神么?” “没有接触。” “北冥精神名声如何?” “忠正豪爽。” 北冥真肃一个苹果吃完了,又从果盘中拿起了一个,继续吃,又浓又密的络腮胡子上隐约沾了些汤水。 “你爹怎么没的?” 白墨如实回答:“喝酒喝死的。” “你怎么来得凤京?” 白墨未敢稍想,道:“徒步行来。” “几岁离开了范阳?” “十二岁。” “后来去了哪里?” “周游天下。” “跟谁一起?” “自己一人。” 白墨万万没想到这皇帝竟然这么多话,各种问题如机关枪一般打来。万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他套出许多破绽,自己的真实经历,是万万不能如实告知的。好在皇帝问到这里,也有点倦了,不想再问琐碎时,正好白墨说到了周游天下,皇帝继续问道:“去过秦国吗?” “没去过。” “去过楚国吗?” “没去过。” “觉得我晋国如何?” “天下只有晋国,八紘一宇,雄哉壮哉,我为国人,忠之体之。” 北冥真肃笑了两声:“呵呵,莫打机锋,你明知道朕不是问你去没去过秦楚二国,而是那二国所存在过的地方,去没去过?” “有何见解?” 白墨双眼一亮,撇嘴笑道:“自治度太高了,导致动员能力、税收效率不行。” “甚么意思??” 第六十章 里外都是天 “首先,在旧秦国所处的地区,朝廷扩展了郡县制度,这是好的,但现行的郡县制度本身就存在问题。”白墨侃侃而谈,“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基层组织问题,朝廷委任了郡县级别的主官,但乡村基本在当地豪绅大族的治理之下,臣将此种状态称之为自治,在这种自治状态中,朝廷的任何命令都需要经过豪绅大族的配合才能下达到民众身上,如果这些政令对他们自身无益,他们会消极配合,也就是阳奉阴违。” 北冥真肃听得皱起了眉头,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在乡镇甚至村子里也委任官员治理?” 这声音白墨熟悉得很,没有扭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正是丞相魏无忌。 “太想当然了。白墨,老夫不问你天下有多少个村子,只问你天下一共有多少个县,你可答得出来?” “县、邑都加起来,一共两千两百三十二个。” “你可知道此次科举一共擢选了多少名士子?” “参加人数共有一千两百余人,但榜上只排到三十名,估摸着这些人也不会全部录用。” “那两千两百多个县邑亦须启复旧诸侯国的士、大夫及勋贵才勉强做到各个县中都有主官及佐官,每县又大约下辖四五个乡镇,每个乡镇下辖一两个到十几个村子的都有,那么,如何才能解决你所说的那个什么,自治的问题?” 魏无忌知道,其实白墨所说的需要乡绅认可才能实行政令的问题,确实存在,不仅现在存在,在晋国还是一个诸侯国时,他要办什么事情,都需要派人到乡里开个“吹风会”。他之所以第一个跳出来与白墨针锋相对,一是不想让这种问题进入皇帝陛下的耳中,毕竟在皇帝的认知里,天下理应如臂指使;二是他在借机与白墨划清界限,这并不是在打击白墨,反而是在帮助他。 所以,白墨此刻并没有感受到来自帝国丞相的恶意,反而有些隐隐的感激。 “魏丞相所言极是,然则乡镇治理,亦未必非要由朝廷委任官佐,也不必非要倚仗地方士绅大族。” “白卿家以为应该如何?”北冥真肃放下了手中的苹果,他开始认真起来了,“你所说的问题,朕都知道。” 魏无忌适时垂下了头颅,喝了口茶。 “臣,不知道应该怎样。”白墨朝天子鞠了一个躬,“臣只是指出问题而已,如何解决,还需要会同真正的有识之士共同商议,最后由天子定夺。” “哈哈,好个油嘴滑舌的少年郎,最后说了半天,又把皮球踢到朕头上了?” 白墨轻笑道:“臣诚惶诚恐。” “行了,朕问得差不多了,刚才君与魏丞相所言,听得朕头都大了,朕需要好好想想,你下去吧。” “诺。” 白墨面朝天子,躬身小步退出宫阙。 阳光洒在白墨的脸上,丝丝细汗闪着白光。 白墨唏嘘道:“这才他娘的是大场面。师尊啊,当年跟你走南闯北,你怎的也不知道带徒儿来这地方玩玩?” “自言自语什么呢?小心咱家举报你腹诽,快出去!” “是是是”白墨讪笑着离开了北冥宫,外面还有一群士子在苦苦等候,天又有些热了。 白墨看了一眼天色,不知道这次殿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这毕竟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世界、那个历史,以后是该小心行事了。” 既然任务已经完成,白墨直接向住所走去,心中想的只有回去和妻妾好好温存一番,顺便吃个饱饭,洗个热水澡,可他还没走多远,便有一名军士按住了他的肩膀,白墨手臂一震,便弹开了他,那军士吃了一惊,未敢造次,只是冲着白墨低声道:“公子,我只是来传个话。” 白墨皱了皱眉:“什么话?” “萧将军有言,”那军士说到这里,忽然换了一幅气派,眉目舒张,面带微笑,竟让人感到有些儒雅,“那小子不错,说的是实在事情,合老夫胃口。” 说完了,那军士又恢复了之前略显紧张的神态。 “就是这句话了。” 白墨方才没有注意两旁的那些文武,自然不知道有位萧将军注意到了他。 萧将军。 莫非是萧衍? 他对地方政事感兴趣? 那个传说中的萧衍,在白墨的印象中,是一个藏在影子中的刺客、一个神鬼莫测的将军,与政事是不挨边的,然而朝廷开科取士一事上,又充满了他的影子。 “算了,以后有得是时间去了解。” 白墨摇了摇头。 回到家中,赫彩看见他,第一句话便是:“相公,那个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儿啊?是个老头还是个俊俏公子?” “既不是老头也不是公子,皇帝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瞧着四十来岁,相貌倒是挺威严,但举止说话就比较随便了,不像是那种一丝不苟的人。” 赫彩身边的秦妲己弱弱的道:“老爷,夫人,你们这么在背后谈论天子不会遭天谴吧?须知祸从口出啊” “乌鸦嘴!就你话多!”赫彩说着,又和秦妲己打闹起来。 白墨扶额感慨,毕竟还是孩子啊。 如果放在前世的那个世界,像赫彩那般年纪,还在上高中吧? 秦妲己,应该大学还没毕业。 一股罪恶感在白墨心中升腾而起,伴随着的还有一点爽快感。 今天晚上,要不要两个人一起鞑伐? 白墨自顾自笑了起来,看得两位佳人频频皱眉。 老爷,该不会看见皇帝之后,被吓疯了吧 此刻的冷玉烟没有思考任何复杂的问题,没有躲在阴暗中查看密信,也没有扮作任何其他人。 她一个人在后院里洗衣服,那些衣服有白墨的,有自己的,也有赫彩和秦妲己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夫人与秦妲己也分了衣服去洗,潜移默化的,冷玉烟开始把自己代入道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的角色了。 “白墨你回来了吗我有点想你了。” 冷玉烟手上还搓洗着衣服,竟尔有些害羞的笑了起来。 第六十一章 齐人之乐 ♂, 我回来啦。 白墨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俨然已经听到了冷玉烟方才喃喃自语的话。冷玉烟心下一惊,然后红脸垂头,不敢回应。 刹那后,白墨温热的双手顺着冷玉烟腋下伸了出来,自身后抱住了她,冷玉烟颔首不语,只顾搓着衣服。 舌尖冒着热气,好像在慢慢接近冷玉烟的耳垂。这时,冷玉烟才娇嗔了一句:别闹我洗衣服呢 你洗你的呗,我玩我的。 一边去 耳垂上有些酥麻,冷玉烟干脆摇头晃脑起来,白墨则顺着她的动作追逐,一幅情侣嬉戏的景象,和谐得很。 终于,冷玉烟抵不住白墨的攻势,停下了动作。 手上仍在搓洗衣物,眼睛却已然眯起,享受这一刻的甜美温馨。 白墨,你今天顺利么 白墨唔唔道:还行。 陛下龙体怎么样 精神有点萎靡,但态度随意得很,言语犀利,差点就把我的秘密套出来了。 你有啥秘密 我现在是墨家的人啊,这事可不能被人知道。皇帝对我的情况看上去很了解的样子,不知道他对其他入榜的士子是否也能了解到这个程度,如果可以,那真是太可怕了。 白墨说着,环抱住冷玉烟的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冷玉烟忍无可忍,放下了手中的衣服,挣脱开了白墨的怀抱,与他对面而坐。 大白天的,你想玩晚上再说 好好好,晚上再说晚上再说 巨子今日便要启程回到须弥山,你不去送送他 不去了,怕他又拿箭射我。 白墨伸了个懒腰,一提到有关于墨家巨子的事情,他就头皮发麻,兴味索然,刚才酝酿起来的色心也消弭下去。冷玉烟见自己终于能逃脱魔爪,也松了一口气,又洗起衣服来。白墨踱步走到院中,徘徊许久,忽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他总觉得这个家好像还少点什么,却总想不到到底少了些什么。家里的事情,赫彩这位夫人只管洗衣做饭买菜,其他问题从来没有管过,也没有提醒过白墨,今天白墨在院子里散步,冷冷清清的,才发现少了什么东西。 自己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不属于现在他所在的阶级,他的生活方式,其实多半还停留在二十几年前那一世的惯性上。 即将成为万恶的士大夫阶级的我,家里怎么能连个佣人都没有洗衣服还得靠老婆们,实在太失败了。 白墨灵机一动,越来越觉得自己想得着实在理。 反正现在资金也充裕了,既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方式生活比较好。 白墨走到卧室,看见正趴在书案上垂头读书的赫彩,忽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赫彩亦报以温柔的笑容。 白墨正了正神色,用一种商量的口吻道:彩儿啊 赫彩垂头一笑,相公用这种神情口吻说话,估摸着又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了,真个是又气又恨又疼又爱,没个天理。 于是赫彩挑了挑眉毛,谈吐风格好像一个浸淫诗书多年的老夫子: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那个,彩儿你每日持家,又铺床叠被又洗衣做饭又清洁洒扫,还得出去买米买菜,累不累啊 赫彩摇了摇头:不累不累,相公你不要瞎想。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也天天这么干活 没有以前衣服都很少自己穿 哦怪不得你一开始做得那几顿饭那么难吃。 你再说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咱家里是不是该添几个人了 这次赫彩直接秀美倒竖,说话都带哭腔了。 好啊,果然如此有了我有了妲己,现在你又把烟烟也收入房中了,还不够吗 赫彩说着,眼睛竟然红了起来,有些轻蔑的睨了一眼白墨的腰下。 你吃得消吗 白墨语气一滞,继而奸邪的笑了起来。 相公现在就告诉你,吃得消吃不消 救命啊非礼民女啦 你叫都没用的,我是在执行家法看招 翻云覆雨,乾坤颠倒,比翼齐飞之后。 卧室已经一片狼藉,书案上的书本散落一地,上面还沾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黏稠物体。赫彩呼吸平缓下来,紧紧抱着白墨,轻声道:消停消停,什么时候你真的腻了我,也腻了妲己和烟烟,再添人也不迟。 白墨赶紧捂住赫彩的嘴巴。 说什么傻话,我会永远疼你爱你的。 赫彩点了点头,隐约带着香气的呼吸让白墨赶到胸腔里一阵燥热。 白墨摇了摇头,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继续解释道:我说的家里添人,不一定是要添女人 赫彩忽然推开了白墨,看向白墨的神情竟带着深深的鄙夷:万万没想到原来你是这种人 不是不是,哎呀怎么越说越乱了,我是说你打理家务太累了,我想弄几个仆役来,专门做那些铺床叠被洗衣做饭清洁洒扫乃至接待宾客之事。东厢房不是空着到时候让那些仆役住在那里就行了,西厢房的空房间留着待客用。 你不早说害我白白受你鞑伐 赫彩说到最后,脸色已经红得说不出话来。古人云:女孩子肤色越白越容易红,真是诚不欺我到最后白墨也没能从他嘴里套出一句可以。算了,还是自己当家做主吧。 白墨穿好衣服,便带着冷玉烟出了门。 因为他发现如果出门不带冷玉烟,就会觉得有什么人在跟着自己。 至于那人是谁,稍微一想就能猜到。这等危险人物,还是离自己远点比较好。 白墨去得是凤京东城坊北部的一处集市。 这片集市没有名字,但大家都知道全城人伢子最多的地方就是那儿,匈奴鬼奴昆仑奴,甚至因生活潦倒贱卖自家儿女的人,应有尽有,但那里是白市,没有拐卖国人的贩子,这也是白墨选择那里最大的原因。毕竟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他不想给自己沾恶业。 第六十二章 买奴 “瞧一瞧看一看啦,上等的波斯女仆只卖一贯钱啦!” “切,歪瓜裂枣。”冷玉烟哼了一声。 白墨仔细端详了一下,其实那几个波斯姑娘长得还算端庄秀丽,毕竟当中高端的货物在卖,平时的饮食保养应该都不错,而且那位正在叫卖的摊主还故意在女奴们身上的衣服上划开了几道豁口,隐约露出了波斯人特有的雪白肌肤。 虽然有几个壮汉在一旁提着锁链,但那些女奴的神色并不萎靡、惶恐,反而配合着摊主的叫卖,在道路旁搔首弄姿。 “快走吧,这边没什么好看的。” 冷玉烟扯了扯白墨的袖子。 白墨苦笑。 赫彩的母亲就是一个波斯人,大抵她是怕自己像赫卫一样被这些狐媚子勾引了吧。 白墨也打算多看看,这片以人为货物的市场很大,除了弄回去几个佣人之外,白墨其实还有点沙里淘金的想法,万一能低价买点什么隐匿与奴隶之中的高人,那岂不是赚大发了? 前面不远便是一处出卖“鬼奴”的摊点。 所谓鬼奴,指的是一种从海上的商船运抵大晋的“职业奴隶”,这些人以任劳任怨和价格低廉而闻名,同样是一个健康强壮的劳动力,别家卖五十个铜板,鬼奴只要三十个铜板,盖因此类人等虽然强壮顺从,却面目丑陋,时人常以恶鬼谓之。 大儒康元古有云:“其形状也,铁面银牙、斜额如猪、直视如牛、满胸长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腥不可闻、望之生畏。”“医者应使断嗣之药,使其绝种。”极尽贬低之言,也让本来其实卖得还可以的鬼奴市场一时间门厅清冷,摊主们只好咬咬牙,进一步压低了价格,甚至因为他这一番话,朝廷还下令国人严禁与鬼奴通,买者严禁擅自使其婚配生育,只许那些卖奴隶的贩子搞“养殖”。据信康元古公此番描述是收了贩卖其他种类奴隶的摊主的好处。 而波斯人则不同,他们是一群连扶菻人见了都羡慕其身形伟岸、皮肤白皙的族群,且因现时波斯国运道昌盛,很少有正儿八经的波斯人愿意作贱自己为奴隶,故而市场流通极少,价格就很高。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流通过来的波斯奴隶,绝大多数都是波斯国官方运营贩卖到中原的,有些还是曾经的贵族。 冷玉烟驻足道:“这些鬼奴倒是可以买些回去。” “可咱们家又不种地,也不经营货运,用不着啊?”白墨有些不解。 冷玉烟伸手指了指,白墨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入目而来的是跪在两个鬼奴大人之侧的幼童,瞧着大概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瘦弱到了皮包骨的程度。原来冷玉烟是动了恻隐之心。 白墨走到那个摊位之前,对一个体重估计得有两百五十斤的肥胖摊主道:“这俩多少钱?” 说着,白墨指了指那两个小孩子。 摊主满面堆笑:“公子,你要是从我这花三十文买个精壮汉子,或花同等价格买个妇人,这俩就饶给公子了,不要钱。” 白墨瞥了一眼那些蹲在地上无精打采的鬼奴,不禁感慨,确实提不起什么好感啊。 “单买呢?” “这公子,算了,老夫就当交了公子这个朋友,十文钱,这俩小鬼您领走。” 白墨捏了捏鼻子。 其实十文钱算买贵了,这摊主在欺负他不懂行情。 不过白墨也不缺这俩钱,直接从荷包里掏出了十个铜板,交到摊主手中,这笔买卖就算成了。 白墨蹲下身子,和颜悦色的笑了笑,然后指着冷玉烟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属于那位姑娘,以后可要好好伺候,她脾气可不太好。” 那两个小鬼奴开口,居然是一口地地道道的、带着凤京腔的官话:“公子、姑娘大恩大德,我们兄弟二人定然以命相报!” 说着,两兄弟居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那种深邃而精致的悲怆,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人。 这用语措辞,跟小大人似的,让白墨淡去了方才的反感,看来这些鬼奴并不似传言中的那般愚钝,其中还是有比较聪明的人的。 “行了行了,只要你们不偷不抢,好好做人,吃喝管够。” “谢公子!” 白墨刚要领走两个孩子,却听那摊主道:“公子,还不知道您尊姓?” “某姓白,怎么了?” 那摊主笑了笑,回头对看管奴隶的壮汉高呼道:“有白字没有?” 白墨皱着眉,不知道这摊主要耍什么花样。 “等会儿,我找找” 片刻之后,摊主把那两个孩子领走了,远处传来两声杀猪似的惨叫。 冷玉烟不禁叹道:“太黑了。” “他们太黑了?” “不是,我是说,今天的天色,太黑了。” 白墨仰起头颅。 日将落而未落,天将暗而未暗。 浮云挂彩,有雁形字而飞焉。 “我会处理这件事的,以后。” 摊主再次将那两个孩子领来之时,他们二人脖子下面,多出了一个烙印。 白。 这是他们拥有主人的证明。 摊主笑道:“这样就不怕跑丢了。” 离开了这处小摊,白墨忽然感叹,难道自己太圣母了吗?果然有点不太适应这个世界上位者的生活啊。 白墨又买了二十个昆仑奴做家丁,买了八个中原女子做丫鬟。买那几个丫鬟的时候,白墨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身家性命”一并卖了,要买中原人做奴仆,是需要他们自己按手印、签卖身契的,而且卖身契规定了“打不得死,骂不得辱及父母亲族,管不得管婚配,二十年为期,过期复民籍,各自无相干,再卖再相契。” 签了这个约定,白墨反而少了许多负罪感。 他问那个卖中原奴仆的摊主道:“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那摊主一听这问题,便加了个小心:“没钱养活自己,其实跟俺一样,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卖身契都是他们自个儿写的或自个儿找人代笔的,有的是工契,不过带工契的达官显贵们不爱买,大多还是卖身契。” “以前也要签这个?” “公子哟,您问得是多久以前呀?俺自打入了这行就得签,不过据俺爹说,再早先是不须签的,不过那跋扈嚣张的萧大将军越俎代庖管了丞相跟御史大夫的事儿,才有了这么一条律例,国人卖身为奴必自撰卖身契,不许超过二十年,不许打太狠,不许骂其家人,这几条必须写上,现在俺爹提萧大将军,还咬牙切齿呢。” 白墨点了点头:“了解了。” 冷玉烟却在这时念念有词道:“这还是圣王年间的事儿,那时候萧衍刚当上大将军,其实地位远远比不上三公,事后皇帝责罚了他,但罚的不重,这条律例也没改回去。” 摊主撇嘴道:“可不敢直呼萧大将军名讳。” 听到这里,白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念头。 当时在朝堂上,除了皇帝与自己对答,声音清晰的发表了自己看法的,只有丞相魏无忌和一个瞧着文质彬彬的老臣,那老臣只是在最开始与皇帝一起品评了一下自己的相貌。 莫非那个老臣,就是萧衍? 就是那位神乎其神的大将军? 这个念头一起,白墨就迅速将它打消了。 萧衍可是只身入秦宫,七进七出的人。最后一次入秦宫时,还带着圣王这么个累赘,结果最后一次入秦宫,让秦王帝云寰在梦中惊起,然后被萧衍在脖子上架了刀,亲手替晋圣王洗脚。 晋纪中对此事的描述只有这么两段话。 “圣王联楚、淮战秦人于巫,北,秦掳圣王,迫之于太阿宫事秦王濯足。” “十月,秦王事圣王濯足。” 并没有说前因后果,只知道事后“秦王大怒,复兴师伐晋。” 但此事在民间早已传得神乎其神,并衍生出多个版本,甚至还被人写成了壮士赴秦救王记,搬上了戏台。 在白墨心中,萧衍如不是长成了一副武者的样子,就是长成了一副其貌不扬的刺客的样子。 甚至是戏台上那个英气勃发的粉面小生。 却不可能是那个身材干瘦、文质彬彬的老臣。 “想什么呢?” 冷玉烟拍了拍白墨的肩膀,白墨打了一个激灵,缓了缓神,才道:“没想什么。” 冷玉烟将信将疑,但也没心思追究。 “给他们取些名字吧。” 白墨想了想,这些人便有了新名字。 两个鬼奴叫云前、云端。 二十个充做家奴的昆仑奴叫: 得风、得雨、得全、得顺、得遂。 得生、得民、得印、得太、得平。 得勇、得毅、得刚、得魄、得健。 得温、得文、得双、得目、得明。 八个充做丫鬟的女子叫: 青石、彩云、红日、熹微。 暮紫、晨枝、春韵、芳菲。 白墨取完了名字,完全没有做主人的悟性,仍对他们嘿嘿笑着:“新名字,少的跟你们二十年,多的一辈子,一定要记住啊。” 众人应诺,竟有人泣。 第六十三章 最后的宁静 回到家里给他们安排好了住处,白墨便给那二十个昆仑奴找到了第一个工作——去后院挖两个池子,大些的用来养鱼,小些的用来洗笔洗砚,取的名字没有多讲究,就叫鲤鱼池和洗砚池。 房东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贵妇人,白墨对她走得时候会把这两个池子填平,她则只是回应了一句“要修得漂亮点,填平大可不必”。其实以白墨现在的财力,要买下这处宅子并不算多大的花销,但他从赫氏手里支出大把金银的事儿除了赫卫、赫铁、孙獾以及他自己知道,连家里的女主人赫彩都不知道,他也乐得让别人对他财富的估计保持在“不穷不富”这个档次上,毕竟自己做官之前是穷人还是富人,是庶民还是贵族,其实也是政治资本,并且没有好坏之分,各有利弊。 昆仑奴虽然比鬼奴要孱弱不少,但二十个人,干个十来天,这两个小池子也就完成得差不多了,只是鲤鱼池里还没有养下鲤鱼,洗砚池也没有因为残墨太多而发黑,甚至现在池子里的沙土还没有完全沉淀下去,看着有些发黄。 白墨坐在藤椅上,身后的妻子正在给他揉肩,暮紫和晨枝在一旁看着,并细心听着赫彩的嘱咐。这两个丫头年岁都不大,相貌算尚可,至少不丑,但这两个姑娘都长着一双修长又细腻的手,所以赫彩钦定她们俩以后就专为相公揉肩了。 “你们俩一定要记住啊,老爷比较敏感,不喜欢力气太大的,揉肩的时候已经要轻,但又不能完全没有力道,不同的地方力道要变换着来,你们要是见老爷精神萎靡,就可以稍微力气大些,脖子也要揉揉,脊背也要捶捶,明白了吗?” 暮紫与晨枝一起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夫人的动作。 白墨看着仍泛着黄的两个池子,打了个哈欠,继而呓语道:“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了个家,与师尊各处漂泊,十年便过去了,那些日子虽然有些时候精彩得很,大多数时间却都在路上,路啊,走不完的路,我对那些路的记忆甚至比跟师尊一起领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还要印象深刻。在路上的时候,真是寡淡得很。” 赫彩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用下巴抵着白墨的肩膀,双臂轻轻的环抱住白墨的身体,音声温暖,吐气如兰:“相公,你现在有家了,不必再去漂泊,儿家会一直在家里守着你的。” 白墨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蓦然间叹了口气。 “未必。” “此去侍奉天子,定然风波无限,极有可能还要漂泊。” 赫彩的脸颊贴着白墨的脸,弄得白墨有些痒。 “相公,就算你以后还要去很远的地方,至少已经不再是无根之萍,你会知道,有人在等你。因为你知道有人在等你,所以,你会很快就回来。” 白墨抓住了赫彩的手。 “此生得君,实乃最大之幸事。” “老爷和夫人真是恩爱啊,而且那谈吐修养,那情话说得,跟话本似的,羞死人了。” “是啊是啊,将来我家郎君要是有老爷一半涵养、一半情深,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家郎君?谁呀?” “还没呢,这不是在说将来么?” “难道不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得温?” “哎呀,可别瞎说。” 暮紫和晨枝一边擦着地板,一边聊起了天来,白家的家法松弛得很,只要没有宾客,就算在老爷夫人面前,他们大多时候都敢跟着一起调笑两句,何况现在屋子里只有他们俩人,说起话来就更肆无忌惮了。 “阿紫啊,你说大夫人跟两位小夫人,哪一个更漂亮点儿?” “当然是大夫人!人家可是公认的京城第一美人呢!那身段,那脸,那举止风韵,我要是男人,我也肯定想娶大夫人。” “我觉得冷夫人也不错啊。” “冷夫人是也漂亮,但是我都不敢与她说话,气场太强啦!” “对了,说起冷夫人,之前那俩小黑孩——”晨枝指的是云前和云端,两个鬼奴,因为这些丫鬟仆役们也有点以貌取人的意思,平时都不大乐意与他们俩亲近,甚至连名字都不用白墨给取得,大抵是觉着他们黧黑的肤色配不上“云”那个字,再加上他们年岁最小,于是便都叫他们“小黑孩”。 “怎么最近见不着啦?” “我听说鬼奴的活儿吃了能壮阳” “忒也吓人,快别说了!小心这话被老爷听到!老爷那么和善,也不可能是那种人啊。” 冷玉烟并不知道她们的腹诽,如果知道,估计就要定点家法出来了。 冷玉烟其实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 现在她并不在家里,而是在住莽山的半山腰处,这是一片不大的草地,离清溪不远,正是之前她与白墨、老楚曾一同结庐而居的地方。那三个小小的草庐本已在风雨的侵蚀之中坍塌,但最近,它们又再度立了起来,成了居所。 云前正在草庐前劈柴。 云端小小的手里拿着剑,正在向一个人形的木桩挥舞,非常吃力的砍了两下,手中的剑又换成了匕首,冷玉烟则在身后指点着他的动作。 “方才你换匕首的动作太慢了,如果在交战之中,你的手已经被敌人砍下来了。” “我会努力练习的” 云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黝黑的躯体隐隐散着热气。 当冷玉烟知道云前其实是一个姑娘,云端是男儿,却被人阉割了,她就明白,这两个小小的生命注定不能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且现在的人都相信,阉割过的人更忠诚,因为他们比常人少了一半的欲望。 这样的人想要靠自己活下去而不是主人,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冷玉烟正是在给他一条能够独立生存的路——即便他将来最可能的选择也许并不是独立生存。 终于,云端气喘吁吁的趴在了地上,他再也没有力气挥舞刀剑了。 冷玉烟冷笑一声,让云端感到有些害怕。 之后,冷玉烟丢给了云端五个铜钱。 “下山买菜,日落之前我要看到你回来。” 第六十四章 九卿 夜中,白墨正在书案前信笔涂鸦,写了一首字数极多却不按格律、不讲什么文法的杂诗,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之后竟觉一意神行、游合酣畅,不禁有些飘飘然,正待装裱,今天值守宅门的家奴得刚忽然前来禀告道:“老爷,门外有一官人求见,说是来交办入觐事宜的。” “让他进来。”白墨将那卷稿纸囫囵卷起放在书案下,整了整衣冠。 “诺。” 于是白墨的宅邸中便进来一位宦官,一幅驼背弓腰、低眉顺眼的标准宦官相貌,年纪约莫有三十来岁,见了白墨,第一句话便是:“恭喜白先生。” “怎么个恭喜法?” 白墨说罢,又对赶来服侍宾客的丫鬟道:“芳菲,快给这位老爷看座。” “呵呵,不必了,咱家在宫里站惯了,坐着反而不舒服。” 这宦官寒暄了一句,继续道:“白先生,前些日子那什么科举一共入榜七八十人,昨天大部分都已经接了差使,往各地赴任去了,名次比较靠前的,却有十个还是民人身份。” 白墨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所以咱家却要恭喜白先生了,白先生正是这十人之一,传上柱国、大司马大将军令,白先生明日请穿好冠带,随文武百官一同入殿。” “定没定座次?” “到时候会有司礼的执事指引,白先生不必担心。” “为何是大司马大将军令,而不是陛下口谕?” “白先生有所不知,这科举一事其实最开始就是由大司马大将军提出的建议,陛下与丞相同意后,也交由大司马大将军组织操办,所以目前来说,有关科举的重大事宜谕令,都是出自上柱国府上。” “白某知晓,谢过呃,还没问大人如何称呼?” 那宦官摇头道:“不是大人,是小人,白先生叫奴婢小李子就行。唉,还别说,人皆传白先生温文尔雅,其实奴婢一开始是不信的,那些名士狂儒,咱家见多了,方才去叶公子府上时,还被他打了一顿现在腰背还疼呢。” “我也当过狂儒,但不会随意打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是白某所行所立之根本。李公方才所说的叶公子,是不是南城叶寸?” “正是此公。哎呀,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要去那荀无翳家里一趟,就不陪公子雅谈了。” “好,芳菲,送客。” 芳菲将那自称小李子的宦官送了出去。 这是第一次从“官方渠道”证实萧衍与科举的关系。 至于这十人都是谁,白墨也早已通过冷玉烟的渠道掌握了确切消息,徐渐、荀无翳赫然在列,另外七人也都是风流品上赫赫有名之辈,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最近流品派中有人认为科举是一种将风流品官方化的程序,科举上来的士子也只是流品派的分支而已。 这也再次体现了墨家巨子让他先积攒名望的先见之明。 最新的风流品中,白墨的排名已经进入了第二品,现在列为二品第二十。 而魏武之子魏击,也几乎同时要入朝为官了,据说丞相为此动用了魏氏一门几乎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誓要让魏击官拜九卿。 次日,白墨吸取了上次去得太早的教训,这回几乎是掐着点到了北冥宫外,下马车的时候,正好文武百官正往宫城内部行去。 白墨跟着他们一起,再次来到了盛龙殿,进去之后,也不须宦官再行指引了,徐渐、荀无翳等人已在左侧靠近正门的地方端坐整齐,他们坐在的区域,正好空着一个几案,白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坐了上去。 今日的徐渐一扫青杏坊中那副颓败的模样,精神饱满得很,他率先起身向白墨致意:“白兄,别来无恙?” 白墨对他做了个揖:“甚好。” 荀无翳果然把那身满是补丁的青衫换了,今天穿得是一身藏青色的深衣,上面织着而不是绣着大晋虎鹤谐舞纹,暗中又有风云卷水纹,布料细腻,显然是出自皇家的产物——之前白墨曾戏言说,皇上瞧他可怜,八成会赐上一身衣服,如今看来,确是中了。 现在再看荀无翳那张本来一般容貌的脸,竟显得有些贵气,果然是人靠衣装。 这边白墨与徐渐寒暄完了,自然轮到荀无翳,不过荀无翳不像徐渐一样说着“别来无恙”这样的客套话,而是十分神秘的说了一句:“白兄,得意否乎?” 白墨亦笑着回应:“哈哈!正得意之中也!” 皇帝还没有来,文武百官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与前后左右交谈甚欢,毫不压抑。 白墨这边的科举十子,则在互相自我介绍。 “在下南城叶寸,白兄入二品时,我才顶了白兄三品第三的缺,惭愧惭愧!” “你惭愧个屁,老夫方伯,今年六十有二,才入了第三品,却不见朝廷来举!这才参加了这个什么鬼科举,哈哈,最后运气还不错!” 叶寸与方伯声音响亮,剩下的几人介绍自己时,都细声细气的,仿佛是在窃窃私语。 白墨仅知悉了他们的名字。 季平、刘昕、虞洛、张醒、隋明。 其中虞洛的虞姓乃是前朝皇姓,不知道他与前朝皇族有没有渊源,且认祖归宗的话,如今北冥宫里的北冥氏皇帝,也属于虞姓诸侯,北冥真肃祭祖时也会自称“虞真肃”。 终于,皇帝在两名宦官、四名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龙椅,满朝文武并没有喊什么“吾皇万岁”,只是默默站起来,朝皇帝鞠了一躬,皇帝一挥手,就一齐坐下。 “诸位爱卿可有事启奏?” 北冥真肃打了个哈欠,似乎困意未消。 右首有一个文质彬彬、身形干瘦的老臣站了起来,朝皇帝鞠了一躬,道:“臣有本奏。” 听这声音,正是那日曾品评白墨相貌、被白墨怀疑为萧衍的那个老臣。 “说。”北冥真肃依旧无精打采,似乎满下巴的浓密长须今日看着也有些蔫。 那老臣清了清嗓子,拿起了笏板,文武群臣俱皆沉默,竖起耳朵,不愿落下一字。 “徐渐,京畿人士,文韬武略皆欲击当世魁首,今既科举,列得头名,其人更为剑宗吕归尘首徒,身世清白,臣以为,可以戍守宫殿,扈卫皇亲,应领卫尉之职。” 那老臣说完,文臣皆哗然。 一开始,就要位列九卿? 居然还要给卫尉的官? 按晋朝历来的升迁规律,无论是由风流品上选擢、还是因功提拔、蒙荫提拔,一开始都要做候补官,也就是郎中,后面慢慢升任侍郎、中郎、议郎,待其能明朝廷律例、政要纲领,再填补实缺。 之前卫尉韩蝇受韩隆案牵连,处车裂之极刑,卫尉之官职出了缺口,却没有填补,代理的丞官也没有转正,原来玄机在这里。 当下便有人要出言反对。 可是右侧武官们却纷纷道:“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这些武官本就身形健硕,嗓门更比文官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一时间满殿尽是“臣附议”之言,振聋发聩。 北冥真肃用力敲了敲桌子,武官们才纷纷闭口。 “行了,别嚷嚷了,朕准了。徐卿,坐前面来。” 徐渐起身朝皇帝长揖一礼,便由宦官的指引,坐到了九卿的位子上。 一时间,徐渐脸上的神气更加饱满了。 现在白墨几乎确定,那老臣定是萧衍无疑! 除了萧衍,谁还能令满朝武将如此推崇?就算是太尉赵光重,也做不到。况且如今赵光重依旧领兵在外,据说是驻守韩国去了,不在朝中。 白墨却在心中祈祷,千万别跟徐渐坐在一起。 朝上科举十子,九卿的名额只有九个,现在有了缺口的只有原属韩隆的廷尉、原属韩蝇的卫尉。卫尉给了徐渐,已经明确,现在该看廷尉给谁了。 不管给谁,不是自己就好,白墨宁可在一开始只做个郎中。 古语有言,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淡,做风流名士、做食客的时候,白墨可以嚣张,这是一种沽名钓誉的手段,但到了朝堂,他必须稳扎稳打才是正路。 “荀无翳,洛邑人士,知实务之绝伦,晓天理之昭然,臣以为,可以任命为——平淮令。” 平淮令,是治粟内史的属官,掌管物价。治粟内史是九卿之一,现在正由丞相嫡长子魏文担任。当了那尖酸刻薄的魏文的属官,几年之后,荀无翳这个谦谦君子,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叶寸,凤京南城人士,精通文墨刀笔,可以作尚书令。” 尚书令是少府的属官,管理宫中文书,大概类似于明朝的秉笔太监,虽然不是九卿之一,但实权不小。 “白墨。” 终于提到自己了。 白墨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紧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墨竟觉得那疑似萧衍之人,回过头来,朝自己笑了笑。 “白墨,范阳人士,素有文名,韬略器识皆得裴行俭公器重,且通晓地方事、通晓律令事” 通晓地方事,这个评语可以理解为殿试时的印象。 但通晓律令事? 白墨可不敢认为自己通晓律令事。 不详的预感忽然在白墨心头升起。 “臣以为,可以作廷尉。” 果然。 怕什么来什么。 北冥真肃忽然哈哈大笑:“准了。萧卿,你看上那小子只当了守宫门的,结果还是朕看上这小子本事大,你也知道他适合当大官,来来来,快上前坐!” 那老臣微微一笑,不可置否。 白墨在宦官的指引下,坐上了九卿之位。 第六十五章 大林案(一) 白墨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诚惶诚恐”。 他与赫彩交谈中的,对漂泊一事的抗拒,就要成真了——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还没有那个本事,能坐稳廷尉的位置,将来势必会被贬谪到地方,甚至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失去身家性命。 萧衍的动机并非不能理解。 他作为武将派的领袖,正在极力的近乎不要脸的往行政官僚中安排“自己人”,即由他一手组织的科举而入仕的士子们,他们进入朝廷,总会听说是萧衍组织了科举,于是萧衍就成了所有人的座师。 但长远的看,萧衍的“赏识”对白墨而言,实际上是一种政治风险。萧衍自圣王时代便成为了晋国朝堂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又几乎得到了天下统一大业中大部分功劳,现在的晋国朝堂,几乎已经陷入到了主弱臣强的境地。 北冥真肃与萧衍在朝堂上的对答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但北冥真肃毕竟是皇帝,他首先是皇帝,才是萧衍的“朋友”,在这种背景下,未来可以预见的,北冥真肃与萧衍迟早有一天会决裂,君主与权臣陷入斗争,胜负难以预料。 况且北冥真肃现在支持萧衍安插“自己人”,究其根本,看一看在这场人事变动中最大的损失方是谁,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在搭萧衍的顺风车,或根本就是二人合谋,打击数百年来盘踞在朝中的贵族势力。 白墨第一次进入朝堂,就处在朝堂诡谲云奇的变动与斗争的中心。 “白卿家,朕怎的瞧你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白墨看着北冥真肃微微眯起的眼睛,显然他自己绝对不能说出“臣自以为不能堪当大任”的话,相比风险,这才是真的自绝生路。不能顺着老板的意思干,处处想自保,老板又凭什么用你? 于是白墨立即拱手道:“非也,臣只是在思虑如何做好圣上给的差事,故而无暇喜悦。” “哈哈,白卿家,说得好!上位而忧事,这才是我大晋英才该有的觉悟!你们呐,多跟白卿家学学,不要一升迁就得意忘形、一贬谪就哭天喊地。” 之后方伯、季平等人也一一被萧衍举荐为官,自然没有再出一个“九卿”,但最低也做到了九卿属官的“丞”职。 无人在中枢之外。 萧衍咳嗽了一声,翩翩坐下,北冥真肃脸上不见悲喜,仍有些神色恹恹,见文臣武将皆无人表示反对,便挥了挥衣袖。 “没事就退朝吧。”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丞相魏无忌才站了起来。 “陛下,且慢!臣以为,徐、白二卿,从未奉职朝堂,便坐上了九卿的高位,殊为不妥,不说其资历尚缺,就连基本的办公事务应该也还无从下手,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这时,有了主心骨的诸公卿们终于有了主心骨,纷纷道:“请陛下三思。” 但这些人并不是所有文官,左侧的官僚也有一部分没有响应,这部分就是由风流品举荐入朝的流品派了。 “那朕从你们韩赵魏三家子弟中拣选一个出来填这俩缺,丞相以为,妥不妥啊?”北冥真肃的语气平平淡淡,无悲无喜,但言语中的讥笑意味是显而易见的,“你心里肯定想‘这还差不多’。” “臣不敢。” “徐卿与白卿没有经验,那从诸郎官里选一个上去,就有经验了?” “至少耳濡目染。” “从你们世家子弟里选一个上去,就有经验了?” “至少自幼传承治政之道,不会跟那些儒生们一样只会信口空谈。” “刘大夫、孟郎中,”北冥真肃从左侧文臣中点了两个人,“丞相说你们只会信口空谈,你们以为呢?” 被皇帝点了名字的谏议大夫刘治显然对丞相的话难以认同,毕竟他自己就是个儒生。 “陛下,本立而道生,道生而德存,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以德为政,譬如朝露,润万物而万物润之。无德,则无可行,有德,则无不可行,是故,臣以为徐、白二公,若有德,便无所谓经验资历,若有德,便陛下今日让其位列三公,又有何不可?臣驽钝愚鲁,出言不逊,非欲妄议丞相也,欲昭德于朝、明德于心意而已。” 北冥真肃冷了一阵,扑哧一笑。 “是有点空谈,不过大体上说得不错。” 北冥真肃指了指魏无忌:“现在没有经验,干几天就有了,别拿着个说事,既然朕准了萧爱卿的举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徐、白二人办事不利,你再来说三道四,我肯定听你的。行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没事要退朝了。” “陛下。” 说话的是典客赵无忧,此人是下柱国、太尉赵光重的侄子,但年岁已逾四十,虽是武将出身,却天生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瞧着人畜无害的,说话也有点细声细气。 “臣获悉雪山国国师大日如来尊者回国时,于西南沿途郡县驻留多日,正遣随从传布教义,发展信众,在巴蜀二地已大有声势。” 北冥真肃的回应不是“竟有此事”,而是:“这么快?” 赵无忧继续道:“其僧侣皆言:善信得解脱,来世大福贵。悟证得解脱,死后逃轮回。故巴蜀二地凡生不遂愿者,为求来世富贵、或成佛成圣,皆愿信其道,一传十传百,一时间信众蜂拥而至。然士人观其经典,皆言‘粗鄙俗俚之极’,故士人之中,无其信众。” “诸公侯伯子,有无信之者?” “未尝得见。” “戍守官兵,有无信之者?” “未尝得见。” 北冥真肃挥了挥手:“没什么大碍,由他去吧。” 此时的白墨,正在笏板上奋笔疾书。几个官佐又提了几件不大的事情,北冥真肃一一决断后,便退朝了。 总体来说,晋国朝堂上的谈吐风气,其实是满轻松的,几乎只有儒生会满嘴雅言,这是好是坏,其实见仁见智。 白墨离开北冥宫后,立即去了廷尉署。 如今最紧要之事,就是尽快熟悉廷尉署的办公流程,避免被那些企图倒戈一击的贵族派们抓住什么把柄。 北冥宫在凤京中央靠北的地方,周围尽是官署及皇族宅邸,没有平民的居所,外围则是豪商大族所居之地。 廷尉署距离北冥宫并不远,白墨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处衙门从外面看并不是很大,比不了丞相府,甚至比不了赫家大宅,但这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它的主体结构其实不是表面上能看到的一层,而是在地下。 廷尉狱,相当于白墨前世所熟知的诏狱,是关地位较高的******、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的地方。整个廷尉狱都在地下,阴暗潮湿,见不得阳光,是帝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所。 白墨前世所熟知的秦朝的李斯,做丞相前,也做过廷尉。 白墨登门而入,立即有卫兵阻挡住了他,大声喝道:“什么人!” 白墨掏出了离宫时宦官们给他发的象牙腰牌,对卫兵炫耀一般的摆了摆,道:“你们的新头儿。” “稍等,小的去请示一下上司。” 说着,便有一个卫兵走了进去,随后便是一大群佐官出来迎接了,为首的是之前代理廷尉事务的廷尉丞孔庚。 孔庚脸上挂着并不由衷的笑容,但内心也没有太多怨怼。代理就是代理,佐官代理主官事务,历来也极少有能够扶正的,孔庚之所以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新的主官来得太快,他的瘾还没过够。 “廷尉丞孔庚,见过白廷尉。” “孔先生免礼了。白某初来乍到,今后办公之事,还需要孔先生多多提点才是。” 孔庚见这新来的主官还算上路,心中不觉高看了一层,看来这人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愣头青,这就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他立即热情了起来,他们二人互相拍打着后背,一同步入了廷尉署,更低级些的官佐随着他们俩的步伐亦步亦趋。 “孔先生,最近这廷尉署里可有什么要紧事须办?” “没有太要紧的事,海宇澄清,各地狱诵之事极少” 白墨打断了孔庚的话,指了指一个正抱着一堆文件往里走的书吏:“那他怀里的是什么?” 孔庚道:“都是陈年旧案,这是正要分类归档呢。此等小事,无需廷尉大人挂怀。” “是么。” 白墨说着,拦下了那个书吏,随意抽了一份文件出来。 这份文件用生宣写成,折叠装订,精巧得很。 白墨两只手拿着封面,向外一拉,便展开了它: “禀廷尉、廷尉丞知悉:” “小臣云中郡郡守方谭,我郡民风淳朴、民人皆秉公守法,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郭氏大林棒杀其子以饱其父之判令,臣有异议。” 白墨继续往下看,越看越怒。 “这个方谭,很好嘛。” 他又见到了曾听闻过的、令他愤怒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郭大林为了上风流品,杀了自己的儿子,给父亲做成菜吃了。风流品除了文名、韬略等等指标之外,仁孝品德也是衡量标准,这个郭大林自身才气不行,器识也欠佳,于是剑走偏锋,竟然行此禽兽之行。 当地县令原本给他判了个无罪,理由是“虽违于律,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前任廷尉韩隆听闻后立即批驳:“律大于天,法大于德,按律当斩,便得斩,勿令求情。” 可韩隆被车裂了。 代理廷尉的廷尉丞孔庚下达了最新指示:“酌情自理。” 潜台词就是,韩隆的批复别管了,按你们想办的办吧。 于是郡守方谭会错了意,以为这句“你看着办”是威胁,是否定,于是又来发文求情。这次孔庚估摸着是对方谭的智商产生了怀疑,答复的很直接:“便判无罪也可。” 白墨扔下了这纸批文。 “孔先生,白某觉得,此事,当议。” 第六十六章 大林案(二) “白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白墨同意了孔庚的请求。 于是孔庚遣散了身后迎送的众官佐,与白墨一同去了廷尉的公房。 “白先生,此事其实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孔庚沉吟了一会儿,道:“他那个儿子不是亲生的,而是过继来的,而且还是从云中郡北方的胡人手里过继来的,即便说杀人有罪,夷狄禽兽之子,在不在人之列,还有待商榷。且其之所以杀子喂父,是因为其父患有奇病,当地的医士说要用童子之心来治,所以他才杀子饱父。当时的廷尉韩隆没有弄清个中因缘,便要判郭大林有罪,不过是拍一拍脑袋的事儿,尸餐素位而已。” “那个孩子几岁过继来的?” “这我亦不曾了解。” 白墨摇了摇头。 云中郡守方谭发来的公文上对此案的细节一样含糊其辞,毕竟此案从县令初判、到郡守发文求情,可见当地父母官对此案的定性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情有可原”,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当地父母官对此案的看法一致,那又是谁把此案捅到了当时的廷尉韩隆的书案上? 白墨初来乍到,什么都还不太了解,即使他对此案的判决结果很气愤,但确实不该这么早就下结论。 “晋皇诰书、尉杂、讯狱以及各类刑犯的律书,一并派人呈到我府上。” “诺。” 白墨说的几本书都是他在这个职位必须了解的东西。 晋皇诰书是天下一统后皇帝在最重要的昌龙殿所发布的大诰,里面除了规定了各类“基本国策”之外,还规定了晋国政治所应遵循的种种原则,相当于晋国的宪法。 尉杂是规定廷尉职责范围的法律,这个是一定要全看、细看的。 讯狱是有关问案、断案的种种规定,相当于后世的诉讼与非诉讼程序法。 这些都是现在白墨所在的职位上,必须要了解的内容。 从这个世界的历史上来看,健全的、真正意义上的这个时代的刑律,就是起源于晋国的。当年晋国第一代伯爵,晋明伯北冥泰,在封于晋地之后,马上便修了一部晋律,后来前朝虞宪宗统一天下各诸侯国的律法,对这部晋律多有参照。此事在虞史纲要、晋前史、法家源等书中都有记载。 白墨吩咐完了,便离开了廷尉的公房,去了廷尉狱。 廷尉狱的入口很狭窄,甚至很隐蔽,需要从外面扭动机关才能开门,且里里外外有许多铠甲鲜明的狱卒把守。在这个正规兵都不一定人人有铠甲的时代,狱卒身上穿着铠甲,可见朝廷对廷尉狱有多么重视。 守门的士兵验过了白墨的腰牌,便放他进去,里面守卫的狱卒对白墨并不侧目,秩序井然,这些人如果不是狱卒的话,应该能称得上精锐之师了。 在一旁引领的孔庚道:“白先生,您可不要小瞧这些狱卒,‘杀伐品’上有其名的,可是大有人在。毕竟此狱之中,除了犯了事的达官显贵,还有那些各地逃窜作案的穷凶极恶之徒。在此地戍守,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对本事的要求极高。” 白墨点头道:“了解了。” 狱中大多数都是些精神饱满、身材高大之人,只有自幼没挨过饿的人才能长成这样的体型,一般黎庶的身高在白墨眼中是很矮的。这也是为什么壁画之中,那些伺候达官显贵的侍者看上去特别矮小。 “前面那间囚室里,关的就是韩隆。入冬之后,即行车裂。前面大部分囚室关的都是韩氏的人。” 听着孔庚的介绍,白墨注意到,不同的囚室,不仅大小不同,甚至装潢都不一样,有的囚室十分窄小,里面除了床板、马桶之外空无一物,有的十分宽广,里面不仅粉刷了墙面,还有书案、花盆、梨木座椅,韩隆所在的囚室就是这样。 白墨想到了一句话。 士可杀不可辱。 在这个世界里,最初的出处就在于此。 即使被判了车裂之刑,死前也享受着比一般黎庶要强得多的生活。 “再里面则是一些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锁芯是铸死的,行刑的时候才会用利斧凿开。” 白墨摆了摆手:“行了,我自己看看。” 孔庚垂腰告退。 “这个白墨是不是要搞什么动静?” 孔庚暗自腹诽。 白墨走到了关押韩隆的囚室前,往里看去,并不阴暗,因为里面放着一个很大的烛台,五根蜡烛一起燃烧,像极了犹太灯台。韩隆穿着一身素净的中衣,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他并不是白墨想象中的那种鬓发皆白的老官僚,事实上他只有三十多岁,相貌中正,仪表堂堂。这些来自贵族派系的官僚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上任的年龄跨度很大,有些人甚至还没成年就世袭了父辈的职位,也有的人第一次上任就是位列九卿的高官,却已风烛残年。 他似乎注意到了白墨的凝视,转过了头,对白墨笑了笑。 白墨对他行了一礼。 “在下白墨,新晋廷尉,给老大人问声好。” 韩隆闻言之后,微微颔首,他的笑容很温润,并没有死亡即将来临的紧张感。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 “和我上任时,一般年岁。” 韩隆的话听得白墨有些不太舒坦。因为这必然带给白墨一种不好的联想,与你上任时一般年岁,是不是也会和你卸任时一般年岁? 他好像看出了白墨的尴尬,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温颜道:“我只是随口感慨一下,你不要乱联想。” 韩隆微微叹了口气。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样的青年人。那时候我每天都生气,因为每天都有些人渣被关进这里,看他们所犯下的滔天罪孽,我恨不得冲进廷尉狱,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剐了。后来越来越心灰意冷,因为恶人是抓不完的,又过了些年,我就习惯了,并且信了荀子的话,人性本恶。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被抓进这里来。” 白墨附和道:“人生无奈事。” “嗯,人生无奈事。”韩隆说着,咳嗽了两声,他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捂住了嘴巴,待咳嗽完了,手帕上已经有了丝丝血迹,韩隆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此劫,我也活不了多久啦。车裂,就车裂吧。” 白墨不禁有些恻隐。 韩隆意图谋反? 他一个没有兵权的廷尉,靠几个狱卒,能谋反? 如果说萧衍意图谋反,可能性倒大了不少。 北冥真肃在这件事上的吃相很难看。 可白墨本身就是倒韩案的既得利益者,也不可能为韩隆鸣冤。 “我来跟你说话,是想问问郭大林案的事情。” “哦?你来几天了?” 白墨回应道:“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啊,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情?” “碰巧而已。” 韩隆用力敲了敲桌子。 “那个孔庚,是不是在给郭大林脱罪?” 白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白墨,咱们这个位置,最害怕的就是被他们捂住了眼睛。你没法去当地看实情,实情闹到你这里,多半是他们自己意见出了分歧,才会找你来仲裁。而郭大林案,却是当地官僚企图一手遮天,根本就没打算让我知道。” 白墨道:“这正是我想弄明白的问题——韩大人,你是如何知道的?” “孔庚是不是说,那个被烹食的小孩子是养子?” “是,还说是胡人的孩子。” 韩隆怒声道:“放屁!” 之后,韩隆又止不住的咳嗽了起来,一些发黑的血液伴着浓痰溅到了书案上。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能动怒。郭大林那个儿子不是亲的,不假,当时孔庚打算用这个理由说服我,他说亲爹和亲儿子,留谁保谁不好选,但亲爹和过继的儿子呢?留亲爹,是人之常情,所以情有可原。” 韩隆又抽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地址,递给了白墨。 “去见一见这个人,你就都明白了。我只能跟你说,要相信这个人,因为我求家主动用了当地人脉,细细查探过此事。” 白墨收下纸卷,对韩隆拱了拱手。 “以后若白某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问题,会再来向老大人请教。” “嗯,最后我只有一句话要送给你:小鬼毕竟是小鬼,挡路,杀了便是,不要有任何忌惮之心,不要畏手畏脚呵呵,我是不是说多了?” “没有,都是金玉良言。” 白墨对韩隆长揖了一躬。 几句话交谈下来,他甚至对韩隆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并深深的悲哀他的遭遇,他作为牺牲品的遭遇。可能也正是因为他君子般的作风,才成了一个软柿子,一个最薄弱的、最容易攻击的点。 白墨继续向里行去。 只听一满面污垢的囚徒抱着膝盖,嘴里一直说着:“韩隆韩隆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连累所有人的家伙你怎么不去死” 这个人,应该就是倒韩案中另一个被判车裂的人了。 韩蝇。 白墨面无表情,手里紧紧攥着韩隆方才给他写下的地址。 第六十七章 龙孙 天将入夜,白墨回了家。 值守的仆役看到老爷回来,连忙进去禀告,白墨还没走进屋子,赫彩、秦妲己和冷玉烟便出来迎接了,白墨微笑着敞开怀抱,但显然三位夫人都不领情,没有一个像他想象的那样扑上来,弄得白墨十分尴尬。 赫彩掩面一笑:“老爷你就会穷得瑟。” “唉,你们这样搞的老爷很没面子啊。”白墨唉声叹气的,但一个转瞬,他便揽住了赫彩,将他卷到怀中,“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秦妲己在一旁打趣道:“老爷连卿卿我我都要说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冷玉烟则更直接一些:“在家里就别装蒜了。” 白墨松开双臂,微笑道:“好好好,咱说点更要紧的事儿,今儿晚上吃什么呀?” “吃什么也轮不到你做主啦,相公。”赫彩拉着白墨的手,“老爷你以前怎么没说过你还有个表哥?” “啥?” “你表哥呀。” “我哪来的表哥” 白墨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中正的男音:“表弟,多年不见,连表哥都忘啦?” 白墨顺着话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来人二十五六年岁,穿着一身玄色直裾袍,头簪木钗,盘了一个道髻,腰上挂着一块羊脂玉佩和一柄黑鞘长剑,相貌果然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白墨内心里不禁啧啧称奇,甚至瞧见他的容貌,连他都有点下意识的认为他与自己可能有血缘关系。 白墨刚要说话,那人又道:“剑宗一别,好生想念,来来来,快与孤我共饮几杯,好好叙叙旧!” 听了这话,白墨瞬间了然。 眼前这位,自称是自己表哥,其实还是白墨占了便宜啊。 白墨不动声色,附和道:“不醉不归。” 那人却道:“哈哈,贤内看管甚严,不敢喝醉,点到即止、点到即止。” 赫彩掐腰一哼,道:“你看看你表哥,再看看你!一点都不知道依着人家!” 白墨干笑两声,着实是有点心虚,但也顾不上好言安抚,便与那青年联袂走进屋中,赫彩与秦妲己则在后面交头接耳,冷玉烟低头行走,一言不发。 屋里飘来饭香,果然已经开饭了。 白墨道:“你吃饱喝足,我还空着腹,这时候想找我喝酒,太不仗义啦。” 那人并没有不依不挠。 “听闻表弟与那吕大侠一同戒了酒,今日以茶代酒便可。我的确有些唐突,先自罚三杯那个弟妹啊,快拿酒和酒杯来!” 赫彩尴尬了一下,脸色一红,羞得说不出话来,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害羞,而是有些羞愧,客人来了,说要喝酒,自己居然没想起来要准备一下,真是太不懂事了。赫彩掩面,当下便要去酒窖取酒,却被白墨拦了下来。 “让春韵、芳菲她们去吧。” 赫彩点了点头,便去找芳菲她们了。 那青年并没有嘲笑白墨家里“没有礼数”,只是感慨了句:“还是表弟这里更有人味啊。你表哥我在家的时候,身边的人,怎么看怎么没有生气,空有一幅皮囊,一群行尸走肉一样。” 白墨沏了杯茶,虽说早就开饭了,但白墨那份却完整的留着,分餐的好处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吃法,这个境地时,不至于有残羹冷炙的感觉。 那青年略带歉意的道:“愚兄今日此来,确实有些唐突了。主要是表弟今日位列九卿,算是大喜的日子,所以愚兄特来道喜,却不料你还没回来。” 秦妲己插口道:“那个九卿,是三公九卿的九卿吗?” 青年对她笑了笑:“正是。” “噗通”一声,秦妲己居然昏阙了过去,冷玉烟赶紧将她抱了起来,拖进了内室。 白墨干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跟家里面说” 这时,春韵和芳菲二人面带惶恐的端酒上来,青石、彩云等一干婢女跟在她们身后,皆面带愧色。 那青年抄过酒杯酒壶,兀自甄满,端着酒杯在空中摇曳了一圈,才灌进自己口中。 “好酒!” 白墨道:“比不得宫里的珍馐佳酿,但在外面,应该算好的了。” 那青年却道:“不,比宫里的好。” “大表兄,说得好像你进过宫里似的。”赫彩坐到白墨身边,甄了杯热茶,以双手抬起,“表兄,弟妹敬你一杯。” 那青年也又甄满了酒杯,举杯道:“弟妹雅量,先干为敬。” “表弟,你初次入朝为官,感觉如何?” “泥鱼入海。” “怎么讲?” “时间长了,就化了。” 那青年没有细问下去,之后的言谈也再没有提及官场上的事情。二人从琴棋书画到诸子百家,再到宇宙、天地、苍生,无边无际的谈,一直谈到半夜三更,赫彩等人和今天不值夜的婢女仆役都各自回屋睡了,那青年才打了个哈欠,道:“表弟,良宵苦短,回去陪夫人吧——估摸着她也睡了。我呢,今天能跟如此雅士把酒畅谈,欢欣得很,只怕未来不会再有这般机遇。” 白墨摇了摇头:“非也,要聊天,以后机会更多。” 那青年道:“心境就变了。” 白墨不可置否。 “确实。” “去陪夫人吧,”那青年摇摇晃晃站起了身子,“我自己走。” 白墨断然拒绝了他:“我得送送你。” 那青年沉吟了一会儿,道:“也好。” 二人一同走到院落之中。 白墨忽然躬身一揖:“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被白墨称作太子的青年转过头来:“这么快就要破坏气氛,该打。” “怎么打?”白墨直起了腰板,目中若有星光,徐徐吐出三个字,组成了一个江湖中如雷贯耳的名字:“尹、龙、孙。” 尹龙孙,王道剑主,杀伐品中列为第二。 如果白墨猜的不错。 他同时也是国雅派当代真正的掌门人,执中原武林之牛耳。 更是当今太子,外界以为常年囿在东宫的北冥龙孙。 几乎同时,二人拔剑出鞘。 双剑交击。 外界皆传,尹龙孙的剑,除了意境之外,还修炼出了传说中剑仙才能拥有的有形剑气。所谓有形剑气,乃是一种发于剑上的、肉眼可见之气,故曰有形。但尹龙孙却并不动用,因为一旦他用了剑气,白墨势必敌不过他这个天下第二,这场君子之间的较技也就失去了意义。 白墨的剑上也有意境。 一种带着洪荒感的意境,给人的感觉,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大自然的残忍无情。 但那不是发自人的残忍和无情,而是基于大道的,以万物为刍狗的无情。那也不是残忍,只是一种自然中生存的手段。 只可心领神会,难以言明。 北冥龙孙的意境,与之相反。 不是自然的意,而是神圣的意。 第六十八章 捉杆之人 一种睥睨六合,唯我独尊的意,但这种唯我独尊中又留了余地,那就是王道,以大势而威压,却不招招致死,好像在对人说:你看到了吧,我很强,但我不杀你,因为我要看你改变。 这两种意境的交合,是十分诡异的。 看上去,一方出招狠辣,但用意古拙,一方出招雄健威猛,但又留有余地。所以,如果一个外行在这里观察二人的争斗,会以为是白墨占据了上风、占据了攻势,但在对方的威压之下,愈发趋近于势均力敌。 这是一场“意”的较量,也是一种“意”的交融,他们要在这种意之中了解对方,因为凡道与意,殊途同归,无论是文艺还是武艺,都只是这个道意的表达形式。 剑风所至,时疾时缓,时柔时刚,时淡时烈。 在这种意境之中,他们二人都已觉知,除了对方彼此之外,还有几双眼睛在用心体会他们所表达散发出来的意。 一人正大光明,就站在院里的台阶上,她是冷玉烟。 一人站得很远,自觉没有人能发现他。 一人偷偷摸摸,躲在阴暗的角落。 还有一些人是用肉眼在看,这些人就是在外围,提心吊胆的家仆们,他们以为老爷和老爷的表兄起了争执,竟要白刃相向。 睡眼朦胧的赫彩被两个丫鬟搀了出来,待她看到眼前的这一幕,立即清醒了过来,虽然示意仆役们不要轻举妄动,心里却暗自担忧着。 她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大表兄”的身份,只是自幼长于深墙之中的她,对男人的世界不了解,也就不愿过问,相公既然没有呼人帮手,那就不需要叫人帮忙,她不想给自己的依靠添乱。 最后,无论是尹龙孙还是白墨,气息皆内敛于身体之中,与之而来的表现则是外部的气息全部凝固住了,剑不再有风,衣袂不再飘然,连剑刃向击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不一刻钟,二人同时收剑入鞘。 “这套武功,是谁教你的?”尹龙孙盯着白墨的眼睛,看不出悲喜。 白墨道:“我父亲。”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尹龙孙继续追问。 白墨一字一顿:“白、正、殇。” 尹龙孙沉吟片刻,忽然轻笑起来。 “果然如此,除了那位丧心病狂的龙屠子,没人有这种意境。” 白墨对尹龙孙的反应感到十分惊讶。他当然察觉到,这一世的父亲是一位异人,但那个酒鬼从来没有下过山,白墨下山之后,也从没听人说起过父亲的名字,连自己博闻多识的师尊也不晓得那白正殇究竟是何许人也。白墨仿佛得到了一个能打开迷宫的钥匙,迫不及待的问道:“你知道他?他究竟是谁?” 尹龙孙朗声道:“白墨,你可知道这天地间,武艺最强的人,究竟是谁?” 白墨想了想。 “杀伐品中位列第一,号称拥有等神身的巫教祭司,柳如风?” 尹龙孙摇头道:“非也。” “被裴行俭称为文艺武艺皆列第一的王灵神?” 尹龙孙急需要头:“并不是。王灵神这些个第一,很大程度上的原因是因为,裴行俭那老匹夫崇拜王灵神,视王灵神为当世唯一的圣人,所以王灵神自然哪里都好。这不能作数。” 白墨道:“吾实不知。” “王灵神与柳如风,二人的武艺应该是不相伯仲的。之所以王灵神入风流品而不是杀伐品,是因为王灵神在文艺器识韬略上,处处皆强,柳如风只强于武艺,故而王灵神入风流品,列第一,柳如风入杀伐品,列第一。” “但他们远远还不是尘世中的最强者。有些人,被裴行俭认为不是人,是异人,或者是神人、是妖魔鬼怪,所以便有了十二谲云品,记录这些裴行俭觉得不是人的人。” 尹龙孙顿了顿,又道:“但还有些人,裴行俭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敢提。他怕提了他们的名字,自己就会遭报应。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提他们的名字,并对他们指手画脚。” “比如我爹?” 尹龙孙微微一笑,不确定也不否认,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白墨闭上了眼睛,回忆着自己的前半生,回忆着那些与师尊一起经历的各类见闻。 裴行俭不敢提的人。 远了不说,近的,他师尊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更近的,墨子也是。 远些的,就是那位自己曾与之近在咫尺的鬼谷先生。 尹龙孙继续道:“无论你,或者我,甚至我父亲,我们自以为为官为王,为政于天下中央,其实我们都是池塘里的鱼而已,与百姓相比,我们不过大一些,是这些鱼的头儿。鱼塘外面,有人捉杆下饵,引得鱼群四处奔忙。我大晋一统天下,赢的不是我父亲,不是萧衍,也不是晋人不是天下人,而是其中一个垂钓者。这一盘,他赢了。输的一方不会善罢甘休,新的棋局早已开始。” “裴行俭控扼天下文脉,自以为也成了垂钓者之一,但其实他并不是,这只是他自己窥见真正的垂钓者后的一种妄想,他自始至终都牢牢掌握在我们的手里,翻不出什么大浪。” 尹龙孙的话,简直如白日惊雷一般,震得白墨无以复加,简直一语数惊。但尹龙孙之后的一席话,才真的让白墨感到脊背发凉,发现自己在针尖上跳舞还自以为能掌控局面,是多么的幼稚。 “白墨,你知道吗,我和父亲曾不止一次提起你。我父亲说:‘那些自以为捉着提杆儿的,现在又要在朕的天下、朕的朝廷里楔钉子,那就楔吧!朕不怕他们,朕谁也不怕!他们撒饵,朕就吐肉,朕倒要看看到底谁能真的掌握这天下!’我起初也这么认为,认为你是一颗钉子,而我的到来,就是父亲要‘吐肉’。直到我们方才的较量之后,我才发现,你有自己的道,脱胎于你父亲白正殇,但它尚未圆满,你不会是一个甘愿成为钉子的人,也有能力逃脱这种宿命。这尚未酝酿成形的道,最终会驱使你去做一件比当官、弄权更有意义的事,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在辞官归去之前,多坚持些年,希望你能与我一同,成为最大的鱼,把那些提竿的人、和自诩提竿的人,都拽下水来!” 白墨闭上眼睛,兀自沉吟:“陛下,你这是要玩‘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吗?” 尹龙孙说自己是“皇帝吐出的肉”,又说自己改变了看法和此来的目的。不管后半部分是真是假,他作为肉的目的达到了。白墨甚至产生了一种“来吧,我们一起携手共建和谐美好家园”的冲动。因为尹龙孙对自己的看法,与自己内心深处、对自己的看法十分一致。这就叫“士为知己者死”。 尹龙孙离去了。 那站在高台上俯视人,那隐藏在阴暗中窥探的人,也都离去了。仆役们长舒了一口气,赫彩扑进了白墨的怀中,冷玉烟默默回了屋。 雪山国位于大晋西南高原以西更高的高原上,它甚至可能是整个天下最高的高原,它上面的山,叫做昆仑,也应当是整个天下最高的山了。这块高原幅员辽阔,但地广人稀,古时候信仰苯教,那是一种十分愚昧、血腥的宗教,现在渐渐被来自天竺的佛教挤压、融合,佛教势力四处征战,兼并原属于苯教祭司的地盘。在这一过程中,须弥山势力拔地而起,它的头脑,大日如来佛祖,成了本地佛头,其他势力分赃不均时,就会请他来仲裁,于是这些佛教势力组成了一个松散的联合,也就是雪山国。雪山国国主金珠赞,实际上是杜撰出来的、并不存在的一个人,只有在于中原天朝往来的公文中会使用这个名字。雪山国现在实际的主人,就是大日如来。大日如来也并不只是墨子,它已经传承了三代,墨子如何成为大日如来,是另一个故事。 大日如来身边也有“诸佛”,诸佛是他的核心班底,诸佛的外延是诸菩萨,诸菩萨的外延是诸阿罗汉,诸阿罗汉的外延是八部天龙。再外延,则是地方庙主主持、和归附在它之下的其他佛教势力。 诸佛之中一直在更新面孔,新近寻来的转世灵童,越来越多的出现中原人面貌,在须弥山上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了。 比如现在正在伺候佛祖的,比佛祖看上去年纪还小的“广纳八方见闻佛”,就是其中之一,他甚至不是转世灵童,而是一个新增添的佛号。 “我佛慈悲,有新消息。” “广纳八方见闻佛”在听取了他的小厮的窃窃私语后,从他手里拿到了一个折子,这折子又被“广纳八方见闻佛”递交给了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奶声奶气的说了一句:“知道了。” 然后取来折子,细细一看。 不久之后,便啧啧笑了起来。 “告诉秦戈,叫楚狂人回来吧,他现在有点压不住局面了,咱们那个小白墨越来越牛了,得叫楚狂人过来让我灌灌顶,提升点本事,才能继续回去搞监察。” 第六十九章 大林案(三) 即便按原则来说,晋朝的朝会也不是每天都开。正常来说是每五天开一次,但即使这样,皇帝也有可能迟到或者根本不来,让群臣扑个空。所以今天白墨并没有去北冥宫,而是直接去了自己的官署。 现在白墨做了廷尉,廷尉丞孔庚就得退居二线,这是没办法的事,高层和基层不一样,不把上头搞下去,自己就上不了天,只要主官勤恳,佐官就很难玩架空,白墨去多了,刀笔书吏们也知道头儿换了,就不再阿谀孔庚。 白墨的书案上,摆满了各地送来的公文,大多数是因为上下级父母官(郡守、县令)对同一个案子有不同意见,少部分是地方官吏自己就不知道这个案子该怎么判,于是往上推诿,还有一些是地方大族递上来的抗辩书。 白墨对晋皇明律掌握的还不是很通透,每看一个案子,就得翻翻书,效率很低,于是他又想起孔庚来,想把他叫来问问,但最终作罢。人家是副官不假,但不是自己的秘书,首先问他这么低级的事儿,会被人家视为一种侮辱,其次,现在是老官僚给新上司移交权力的阶段,如果再把他搞来,难免给人一种新主官不堪其任的印象。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位者喜欢养食客了,因为现在的体系中,朝廷没有给各层官僚设置“官派秘书”,副官本身则是一种用来钳制平衡的独立力量,不能拿来当秘书用。 看来回去得查查有没有什么精通律例的高人,现在还没有官做了。白墨再一次体会到了风流品的重要性。 如果没有风流品,现在估计他已经宾客满屋,会有大量的谋士来府上自荐,可现在有了风流品,估计那些自荐的人都会被问上一句:“你说你精通律例?风流品上可有汝名?” 无论风流品还是杀伐品,排名高的人都会想着做正堂,想着做武道宗师,那些排名靠中间的,才是填充食客阵营与基层官佐的中坚力量。 离开廷尉署,白墨去了韩隆给他留下的那个地址。 现在白墨有了自己的马车,随时在官署外候命,马夫就是他买来的昆仑奴中的人,白墨给他取名叫得毅,由于这些昆仑奴没有本来的姓氏——在他们自己的部落里,姓氏是专属于长老们的,所以得毅每跟人讲起姓名时,总说自己姓白,大名白得毅。 白得毅抓住了缰绳,哈腰询问道:“老爷,回家?” “不,去乌蓬镇。” “乌蓬镇挺远的呐,得三十多里地,一个来回天就黑了。” 得毅嘿嘿一笑:“以前老奴在那里做过奴隶,种田奴,但现在岁数越来越大,干不了那么重的活儿了,主人一转手,我就又被卖了。” 白墨颔首道:“我不会再把你转手卖掉了。你还没结婚吧?以后老爷会给你们每人都操办个婆娘。” “不用了老爷,老奴有婆娘也有孩子,现在都在乌蓬镇。路我熟得很,老爷您先上车吧。” 白墨上了马车,帘幕低垂。 昆仑奴跟鬼奴比,稍微还是有点人权的,除了不能归民籍、必须有主子、不能与国人通外,其他没有太多限制,主人可以给他们操办婚姻并行生育,不会像鬼奴一样,卖掉之前会被阉掉。 小半天都要在颠簸之中度过了。 黄昏时,白墨才抵达乌蓬镇。这个镇子虽小,但也是出过几个人物的,所以一进镇子就能看到层层叠叠牌坊,纪念着他们祖上比较有名的先人。比如八柱国中的顾念泊,籍贯就在乌蓬镇,是乌蓬镇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乌蓬镇在黄昏中被蒙上了一层橘黄,熏风袭来,吹起了白墨的衣袂。整个乌蓬镇都安静得很,除了正一鞭一鞭抽陀螺的小孩子,和那隐隐约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读书声。后者诠释了这里为什么可以出那么多人物。 白墨看了一眼那绺被汗渍浸得有些发软的宣纸。 “得毅,再往前走走,第六个路口处,左拐。” “得嘞!老爷,那正是我老主人家在的方向到时候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妻儿?” “让你进吗?” “老主人还算通情达理,应该没问题。” “可以,入夜前来接我就行。” “老爷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 “别说废话,赶路。” 车轱辘又悠悠转了起来。 地址上的这处小院,比其他那些充满了风情的建筑要小了太多,夹在两处大院中间,看上去只有两间房,狭窄得很,但却一丝不苟的修了门楼,门楼上还煞有介事的挂了一张鎏金大字的牌匾。 “韩府?” 白墨下了马车。 “得毅,去看你的妻儿吧。” 得毅对白墨躬身施了一礼,即驾着马车走远了。 白墨沉吟片刻,才走到门前,拍了拍铜环。 无人响应。 白墨加大了力道,铜环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里面传来了一个纤细的女声。 “来啦来啦!别敲啦!” 大门敞开,一个个子不高、柔柔弱弱的女子,眼圈通红,浑身缟素。 看着白墨的一身官服,女子略带惧意的说:“阁下来找何人?” “云连峰在不在?” “在阁下请随我进来。” 院子太小了,跟没有也不差多少,还没走几步,就已经进了屋里。 一进门是客厅,隔断里面是卧室。只有这两间房。 卧室里躺着一个浑身长疮流脓的男子,地板上铺着被褥,应该是女子住的地方。这么看来,这女子不是床上那男子的妻妾。 “云连峰,有人来看你。” 云连峰咳嗽了两声,费力的睁开眼睛,看到了白墨。 “在下廷尉白墨,因郭大林一案之晦暗事,前来请教。” 白墨一自报家门,那女子看向白墨的眼光忽然变得忿恨起来,她咬牙切齿,看上去恨不得撕了白墨。白墨对此不明就里,温言询问道:“白墨何曾得罪夫人?” “你出去!” “我” “你快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我家相公如今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害的!” “你家相公?” “别装了,不就是你诬陷了我家相公,然后好坐上廷尉这种大官吗?” 白墨这才对女子的恨意了然于胸,他对女子躬身一揖,语气温吞:“这位夫人,在下正是受韩大人所命,前来调查案情。韩大人的惨事,白墨感同身受,但实非白某所促成。韩大人入狱时,白某尚是一介布衣,无力涉政。” “你知不知道我相公是被冤枉的?” “知道。” “那你快去为他说两句话啊!求求你了!民女给您跪下!给您做牛做马都可以!” 那女子哭了起来,竟真的跪了下去,死死的拽着白墨的裳摆,无论白墨怎么好言相劝,就是不松手。 云连峰静静看着,不说话。 白墨无奈,只好答应道:“白某会就此事向朝廷进言的。” 云连峰这才开口:“但愿如此,韩廷尉虽然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来注定高人一等,令人嫉恨,但他是个好官,不应落得如此下场。” 白墨不可置否。 韩隆作为三大家里韩氏一门的子弟,特地在这种小地方蜗居,就是要告诉世人,不要拿王侯公子的眼光看他,他宁愿清贫;也是在告诉朝廷,他虽生在韩家,但一心为官为民,不求金玉。 但这没用。 正如韩隆自己所说,姓氏是改不了的。他姓韩,韩家是朝廷要打倒的势力。这是原罪。 “云连峰,既然如此,你速速将郭大林一案,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不要让韩大人的努力功亏一篑。” 这时韩夫人仍带着哭腔道:“白先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家相公啊!” 白墨只好好言安抚:“一定、一定。” 见到了这间连本地普通庶民都不如的陋室,白墨真的对韩隆产生了一点救助的欲望。他毕竟不是那种满脑子肉食者思维的人,物有不平则鸣,人见不平则争,这才是白墨的处世哲学。 云连峰酝酿了片刻。 “白廷尉。事情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首先,云西县县令郭达开,是郭大林的亲叔叔。云中郡郡守方谭,与郭达开是连襟,二人都娶了云中郡望族云氏族长云棉的女儿。” “而那惨死的、被人做成盛宴的可怜孩子,是在下的亲生骨肉。” 白墨不解道:“你不也姓云?” 云连峰呵呵一笑:“旁枝末节之子,与家奴何异?” “现在,因为郭大林说那个孩子是他过继的儿子,又是为了给父亲治病,所以有些腐儒贱儒认为这是为全孝道、舍子事父,不仅情有可原,还值得嘉奖,甚至鼓动裴行俭将他的事迹写进风流品中。” “哈哈哈哈哈哈!弥天大谎啊!弥天大谎!” 云连峰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你们这些肉食者的想法,草民不懂。但有一点——那庸医给他父亲开人血方子在先,他过继我儿子在后。他过继我儿子,就是为了那副方子!他这是设计杀人!不是什么舍子事父!可怜我还以为自己的孩子被贵人相中,还以为他将来会生活得更好!” 这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竟有泪水汩汩流出,染湿了那满面的疮痍。 第七十章 大小危机 如果郭大林所言句句属实,那么此案在那些腐儒的道德观里,郭大林也没有了正义性。况且,造成此案争议的根本源头,甚至与案情本身无关,而是一种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云连峰只看到了表面上,方谭、郭达开与郭大林的亲戚关系,但并不知道在朝廷中枢,还有一个叫孔庚的人一直在背地里支持他们,这案情本身一定比郭大林所描述的更为复杂。 白墨沉默片刻,忽然道:“云连峰,你口说无凭,可有证物?” “有郭大林与郭达开、方谭往来书信数封,还有那庸医一开始说的口供,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证物现在所在何处?” “不是已经交给廷尉署了?” 云连峰一脸懵懂,这时已经擦干眼泪的韩夫人在一旁补充道:“是孔先生拿走的。” “坏了!” “什么坏了?”云连峰与韩夫人面面相觑。 白墨并没有回答,拱手道:“白墨这就回廷尉署查看证物,先行告退。” 云连峰道:“白先生走好,云某腿脚不便,不相送了。” “我去送送吧。”韩夫人推开了卧房的门,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刚到院落中,白墨忽然问道:“韩夫人,那云连峰什么时候开始卧床不起的?” “他来的时候,就趴在院门外,一身脓疮,无法行走,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落下这种病症的。” “如果云连峰无法行走,那他是怎么从云中郡来到这里的?” 要知道,云中郡远在燕地以西,距离凤京至少一千五百里,他一个下床都做不到的废人,又是如何跋涉一千五百里距离,来到前任廷尉韩隆的家中? 韩夫人摇了摇头:“妾身委实不知。” 到了院门外,白墨才想起得毅去探望妻儿了,自己本以为会待上很久,其实却没说几句话,现在得毅还没有回来。他让韩夫人先关上了门,自己则拍拍屁股,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痴情公子来守寡妇门了。 月明星稀之时,得毅才回来,白墨已经倚着门柱睡了一小觉。 得毅驾着马车,马车上别着两个火把,这样就勉强能走夜路了。夜色中的得毅显得有些老迈,其实他才三十几岁,就喜欢自称老奴,长得也像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老爷,着实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得毅满脸歉疚。 白墨则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与家人团聚时得意忘形,乃至于忘了时间,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走吧。” 白墨上了马车。 得毅清了清嗓子,抽了一个响脆的鞭花。 “嘚儿儿儿驾!” 宝马嘶鸣,一架马车扬尘而去。 白墨看着窗外的明月,不止一次的想,干脆以官威逼人就范算了,什么孔庚、方谭、郭达开,其实都不算什么大角色。但这样太容易留下把柄,现在白墨根基不稳,最怕的就是被人揪住把柄。且云连峰的话,在见到证物之前,也不能全然相信。 安静的夜路上,传来了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但这些声音全都被马蹄声和轱辘声所掩盖了。 帘外的得毅似乎闲得太过无聊,开始和白墨聊起了天来。 “老爷,您以前是干啥的?” “是个纨绔公子。” “哟,祖上就是大官人啊?” “不是,我爹是个猎户,我娘就是个平常的居家妇女。只是到了我这一辈,才稍微阔绰了些个,也不能算大富大贵的人家。” “那老爷怎的自称是纨绔公子?” “穷得瑟呗。”白墨笑了笑,又道:“你呢,得毅,你什么时候来得中原?” 得毅悠悠道:“七八岁吧,往后二十来年的事儿,都记不真切,那时候的事儿,却样样都记得。记得那时候老奴还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哩!有一年族里的汉子们都去打猎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都没回来。族里的老弱妇孺们就要挨饿了,这时候忽然来了一队中原人,说拿小孩能换吃的,牛羊肉,鹿肉,都有,还有粮食,不过粮食比肉贵些,三个小孩才能换一口袋。族长当时就说,换!老奴对族长没啥怨念,不换就都饿死了。没招儿的事儿。” “你们那儿气候怎么样?” “气候?” “就是春夏秋冬,时令,一年四季,冷不冷热不热。” “好像是没秋冬,只有春夏,我们老家那边是从没下过雪的。到处都是林子,有的人住帐篷里,有的人住山洞里。” 说到这里,得毅又道:“其实老奴觉得,在这边干活,给人做牛做马,比在那边做人要强得多了。”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 “回去干嘛?挨饿么?” “回去把中原人盖房子、种庄稼的本事都教给他们。” 得毅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老爷您就是有本事,想法都与众不同。我真这么干了,还不得被奉为伏羲神农啊。” 白墨忽然想多了解了解那些商人们的事情。 尤其是那些奴隶贩子。 鬼奴这种物种,显然甚至都不是来自这片大陆。而得毅所代表的昆仑奴,则来自大陆南段的热带地区。 航海技术可能已经相当发达了。 但帝国的治理框架还十分陈旧,好在这片天地里没有文字狱,没有罢黜百家,未来可能会出现新的历史可能性也说不定。 可白墨不知道的事,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次文字狱,已经在酝酿之中了。 白墨与得毅已经停止了交谈。 正在白墨浮想联翩时,马车猛然一顿。 马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随着一声凄惨的嘶鸣,马儿倒在了地上,马车也侧翻了过去,方才还与白墨谈笑风生的得毅,已经被一支羽箭贯穿头颅。 火把照亮了这里,无数的脚步声开始逼近。 白墨揉了揉脑袋,有些湿润,应该是流血了。 这时,白墨听到了一声粗犷的吼叫:“看看里面的死了没有!” 白墨立即按住剑柄,同时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作垂死状。 车帘被掀开了。 火把的光芒照进车内。 与此同时,一柄尖刀直接向白墨刺来。 白墨登时拔剑出鞘,横在胸前挡住了刀锋,然后左脚一蹬,直接踢中了那人的手腕,一松手,尖刀便落进了车中。 寂静。 寂静之后。 “他还活着!放箭!” 车窗中射出一柄尖刀,直接封住了声音的源头。箭雨之中,白墨从车厢里腾空而起。眼下的局面,分明就是没得谈。 白墨手持甲午一,在箭雨中辗转腾挪,但这个世界毕竟不是玄幻的世界,个人再强,也很难做到绝对没有缝隙,百密一疏,还是有三支箭矢射中了白墨,好在都不是致命的部位,不过也让白墨咬紧了牙关。 如果是杀伐品前十的高手,应该是可以轻易脱身的。 可惜白墨并不是。 他的意境或许能够强于第三位的吕归尘,他的身体还不行。 尤其是面对箭矢这种远程攻击的时候。 “开膛!” 白墨抡起甲午一,一名弓弩手胸腹之间被开了一个大口,肠穿肚烂,腥秽之物跟着脏腑一起流了出来。 白墨没有拾起弓弩手的长弓,他并不擅长射箭,而是拖着弓弩手的尸身当做肉盾,且战且退。 这些不速之客的领头人已经被白墨一刀射死了,但他们显然知道此行的命令是什么,并没有慌了阵脚。 白墨退都退得十分艰难。 但终究还是退到了林中,那些人举着火把追了进来。 白墨开始利用丛林里的复杂环境与他们周旋,现在明暗转换,白墨开始不那么着急退走了。他需要知道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好能多加防范,甚至变守为攻。此事虽然发生在他处理郭大林案的时间节点上,但两者并不一定具有直接的联系。有理由杀他的人,很多。 终于,白墨抓住时机。 “抽筋!” 剑尖一挑,只在来人脚踝处挑破了一个极小的创口,之后白墨手指如勾,刺进了创口中,用力一拔,一根腿筋就被抽了出来。 之后白墨用这跟腿筋缚住了这人的脖子,将他勾到了树上。 “你们是什么人!” 白墨声色俱厉。 被他拽上树的人并没有黑巾蒙面,只是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平民衣服,对白墨咧嘴一笑。 “你猜?” 白墨并没有一怒拗断他的脖子。 “剐鳞。” 白墨使出这一招的速度,要比平时慢了十倍。 同时,白墨捂住了他的嘴巴。 那人的表情扭曲,似乎面部肌肉都要被撕裂了。 他用手指在白墨背后的衣襟上比划了一个字。 招。 白墨停下手中剑,也不再捂着他的嘴巴。 那人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水如豌豆粒一般流淌下来。 “是韩大夫派我们来的。” 这人说完,白墨便拗断了他的脖子。 韩平一直赖在京城不走,还占着御史大夫的位置。 果然是想要搞事啊。 此时,徐渐也在府中遇刺了,但刺客并没有成功,而且败得很惨。主要是因为当时徐渐的师尊吕归尘、吕归尘的好友大炉子,正在他家里做客,于是徐渐逃过一劫。被吕归尘捉住的刺客也说出了“韩平”二字。 第七十一章 天下第二杀手 ♂, 远处传来一片青烟,熏得白墨捂住了口鼻。 原本宛如荧光版的火焰越涨越高,终于冲天而起,又向四方蔓延开来,白墨不知道是那些刺客的火把不小心点燃了林木,还是他们故意纵火,想要瓮中捉鳖。 白墨从树上跃了下来,发现刺客们皆已退开,看来不小心引燃林木的可能性更大些。白墨长舒了一口气,脚步一浮,便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战场。 不知跑了多久。 白墨已经逃离了那燃起火的密林,远远看去,红光闪耀,如果不下雨的话,这火很快将蔓延至整片林子。 白墨脚步一软,径直倒在了充满草味的地面上,大口穿着粗气。 他从自己的左胸后背以及胳膊上各摘下一支箭矢。 现在根本来不及处理,看来要留疤了。 值得庆幸的是,左胸和后背的箭矢穿得并不太深,没有伤及心肺,不然白墨也无法与那群刺客对抗。 可这时,一曲飘飘渺渺的二胡声自天际传来,伤心孤寂又落寞,还夹杂着些状若癫狂的高音变宫。白墨警惕地站起身子,目光四处逡巡,可那笛声却仿佛是自四面八方凭空生成,白墨既没有看到人影,也没有听出笛声的方向。 什么人 白墨怒吼了一声。 嘿嘿嘿嘿嘿嘿 随着那一连串神经质般的狂笑,微风迭起。 白墨顿时感到天旋地转。 他最开始闻到的并不是单纯的火烟,而是混杂着幻药的毒烟。在白墨的感官中,是天地在旋转,可在观察者的眼里,却是白墨自己不停地原地转圈,最后摔倒在地上。 没劲。那声音道,太没劲了,早知道这么没劲,老子不会答应他的。 老子的阴损招数只用了半分,就是为了能跟你多玩会儿,可这你都没坚持住,太没用了。 月光下,一位粉面朱唇的少年提着二胡踱步走来。他身上穿着绣花的戏服,脸上涂脂抹粉,眉线画得狭长,俨然一戏台上的粉面小生。 在白墨的身前站定后,这少年俯视着白墨的脸,嘿嘿笑道:长得还可以,比云采心顺眼多了,可惜跟老子比还是差了那么七八筹。 他话音刚落,倏然举起手掌,用掌尖刺向白墨的咽喉。 接着装 与此同时,白墨睁开了眼,一手抓向那少年的手掌,一手变拳为爪,刺向少年的胸膛,并沉声吼道:剜心 那少年没有与白墨硬碰硬,须臾之间,少年收回了手掌,向后一纵,躲开了白墨的招数。 这还差不多。不过你装晕的破绽也太大了,要不是老子想玩玩你,一个锁魂钉就能送你去见阎王。 白墨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甩脱了小卒又来了将,白某今天运气很糟糕啊。 少年摇头道:非也非也非非也。将是不能出米字格的,老子是車。 車,你看我现在走投无路,就要死了咱们来谈谈人生理想怎么样 好啊,少年眯起了眼睛,比起这么快就杀了你,你的提议我更感兴趣。 白墨一边说话,一边向后退去:首先,你是个杀手。 废话。 一枚细小的银钉忽然自少年手中弹射出来,刺中了白墨的胳膊。白墨吃痛,立即用手指将银钉扣了出来,然后抬起胳膊,撸开袖子,想要吸吸毒血,这个过程却被少年打断了。 放心,这颗勾魂钉没喂毒,老子还想听你谈人生理想呢。这只是个警告,你敢再说废话,就不止一颗勾魂钉了。 现在敌我差距太过悬殊,白墨没理由怀疑他,也没必要怀疑他。 白墨继续向后退,一边退一边说:第二,你是个很厉害的杀手先别动,等我说完你特么再判断是不是废话行不行第三,你不止是个厉害的杀手,还是个精神病,就是得了失魂症的人。综合这三点,你是个厉害的精神病杀手,我已经猜出你是谁了。 少年掐了掐自己的脸:我是谁呢 嫁得钱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传说有一江东大族之子,生而柔弱内向,自幼遭族人欺压,与青梅竹马的婚事更在族长的阻挠下被火火拆散。那女子最后嫁给了一个商贾,那商贾连年走南闯北,很少回家,女子故作此诗,后自缢身亡。那遭欺压的大族子弟听闻此事,便患了癔症,被锁在家中不得出入。可不过两年,那大族全家三百一十口,被人尽数屠灭,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字也换了,换成了弄潮儿。 少年纠正道:是天下第二杀手 不错,白墨点了点头,他自称天下第二杀手。 老子这点上比较有自知之明,杀手这个行当,萧大将军才是祖师爷,他老人还在世,老子怎么敢自称第一不过,说好的谈理想呢 弄潮儿,杀伐品上,你才第六,杀了我,不怕吕归尘和大炉子来找你麻烦 笑话,老子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如果老子想,明天老子就能让吕归尘吃饭噎死。快谈理想呀,再吊老子胃口,老子真要用杀着了 弄潮儿说着,手中拿起了一根银钉,对着白墨晃了晃。 白墨微微一笑,道:我的理想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连理的归连理,比翼的归比翼,不会有人再颠沛流离,不会有人再失去自己所爱。弄潮儿,我行此道,值一命否 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终成眷属弄潮儿像着了魔一样呓语着。 白墨长吁了口气。 这弄潮儿为情而疯,从病因上下手,兴许有效果,白墨是在赌。 可这时,弄潮儿忽然仰天长啸:那为什么老子就要颠沛流离会少离多永远失去白墨,这不公平 糟 白墨脚下踢起一抔尘土,拔出甲午一,反守为攻,直接将手中长剑掷向了弄潮儿。 弄潮儿并没有躲闪。 甲午一透胸而过。 无尽的鲜血自弄潮儿口鼻之中喷涌出来。 可弄潮儿不怒反笑。 你小子,怎么听话也只听半句老子刚想说,你这套大话,说老子心眼儿里去了,能值个半条命。 弄潮儿拔出了插在自己身躯上的长剑,轻轻的扔给了白墨,白墨接住宝剑,又紧绷起了心弦。 这人的身体,透着古怪。 很奇怪是不是弄潮儿笑着说,老子不仅是个杀手,还是个药人。那裴行俭没把老子弄到谲云品里,是他眼睛瞎。 所谓的药人,并不是像黄鹂仙鹤那种被五石散迷失了心智的人。而是一种自幼被人喂食各种被称作成仙饵的草药,洗浴不能碰纯水,必须泡在药水里。最初的药人本身并不是一种作品,而仅仅是欲成神成仙的方士的试验品。可他们歪打正着,竟然靠这种实验发现了一种快速提升个人战力的捷径。 传说中,那杀人过万的战狂楚戟士,也是个药人。 老子的药性比那个大块头还大些,跟他不同的是,以前他们给我喂的药,成仙饵不太多,毒药更多些。老子现在是百毒不侵了,所以最爱用毒,最不怕用毒。 原来那所谓的江东大族,是个方士世家。 没错,所以你们这些人,所听到的传说半真半假。我跟他们并不是血亲,他们收养我,就是为了炼成药人。 所以,那半条命,是要让我帮你变成正常人 你别把自己看太高,药人一旦炼成,神仙也变不回去,而且老子觉得当药人也挺好的,除了一天不吃成仙饵就浑身难受之外。唉,老子当杀手也是迫不得已,谁让那些成仙饵都卖得死贵死贵呢。 白墨想了想,道:白某出一千两银子,买我那另外半条命。 弄潮儿哈哈一笑。 你这蠢驴,总算跟上老子的思路了。你以为老子迟迟不杀你是要听你说这一大堆废话吗老子要每年一千两什么时候你给不起了,什么时候就来杀你 成交。这么来来回回,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俩能培养出点感情,你还能给我饶几条命过来,这笔买卖,是我赚了。不过你就不怕在你取钱的时候,我把吕归尘跟大炉子叫过来,给你来个瓮中捉鳖 弄潮儿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邪性。 老子想杀谁,王灵神来了也保不了你。老子虽然在杀伐品上只排了个第六,但除了跟老子一样百毒不侵的等神身柳如风外,没有杀不得的人,你最好别跟老子耍什么心眼。 既然生意谈妥了,白某这便告退。 白墨刚要转身,弄潮儿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老子要去哪儿取这一千两银子呢 到凤京城,去找一个跟丞相府魏缶有来往的,一个叫孙獾的人。见了他,跟他说一句茜诶艾斯诶吃一千,他就什么都懂了。 白墨话音刚落,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任弄潮儿站在原地,苦苦背着什么茜诶艾斯诶吃一千。 第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每年一千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在这个一个奴隶只要几十枚铜板的时代,金银更加值钱,白墨之前购买的三十名奴隶,也就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国库的收支甚至还在用铜钱计量,用白银,太奢侈了。现在白墨从赫府支出的银钱,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千两,这是赫氏一门给白墨做政治投资的钱,对赫氏本身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可现在保命要紧,白墨也没时间去心疼钱了。 万籁俱寂,月光皎洁。 白墨不敢在官道中行走,现在正跋涉在田野里,一边给自己包扎伤口,一边吃力地行走在松软的泥土上。 夜到五更,白墨才看到凤京城的城门。 城门楼上的甲士各个举着火把,来回巡曳,不敢稍有松弛。白墨现在浑身是血,刚到城门楼下,立即有甲士喝问道:“来者通名!” “廷尉白墨,请军士开门!” “现在诸门已闭,不能开门。你等着吧。” “城外有刺客!现在白某必须立即入城,如果白某死在城门之下,你们担待得起吗?叫你们头儿出来跟我说话!” 面对白墨的怒吼,那甲士不卑不亢的道:“白廷尉,不妨跟您直说,洒家不让你入城,是为你好,现在城里面也有刺客横行,金吾、千牛诸卫正在剿匪,中尉大人亲自督战,里面的形势比城外严峻得多。在刺客尽数落网之前,天亮了都不一定能开门。白廷尉,您先在城外等着吧。” “我有出入宫城的腰牌。” “那不是出入凤京城的腰牌,您是廷尉,管律令的,怎能不按律令行事?” 那甲士说得很有道理,白墨无奈,只好跟他打听起了城内的情况。 “军士,城内也有刺客?” “多着呢,成群结队的,到处流窜,更离奇的是,他们不止杀达官显贵,不同的刺客撞一起,连对方都杀,中尉大人已经找到不少刺客自相残杀所致的尸体了。啧啧,这事一过去,估摸着连中尉大人的官帽子都保不住啦。” 白墨皱着眉,捏了捏眉心。 如此恶劣的治安事件,他这个廷尉说不定也会受到牵连。 现在他必须去入城看看。 “军士,你叫什么名字?” “洒家名作熊罴。” “你可听过李广杀霸陵尉的故事?” “没听过。” “传说中有个名叫汉国的古国” “我听过,汉国离楚国挺近的,早被咱大晋给灭了。” “白某说的是古汉国!古汉国有一位大将军,名叫李广,夜中出城射猎,归时霸陵尉不准其入城。后来有贼入寇汉国,汉军败北,汉王召李广戍守边界,李广要让霸陵尉与之共同赴。霸陵尉至,即被李广杀于军中。此事实非李广睚眦必报,其实李广有此高位,身后亦有其党与之荣辱与共,李广杀霸陵尉,非解自辱,解其党之辱耳。” “白廷尉,您是在威胁我?” “今日放我入城,你顶多挨一顿军棍。不放我入城,后果你自己去想。” 一刻无话。 一刻之后。 “开门!放白廷尉入城!” 城门只开了一个小缝。 白墨从门缝处挤了过去,城门即行关闭。 那军士很小心,白墨着实在心中嘉许了他一番,但现在顾不得扯闲篇了,一进城门,白墨立即驰往家中。 他还没走多久,便看到有一队金吾正举着火把巡视过来。金吾们看到白墨,立即吼道:“谁人在行夜路?快回家去!不回家格杀勿论!” “白某正在回家的路上。” 那些金吾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金吾们围了过来,领头的与白墨互相看清了对方样貌,忽然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胸膛。 原来是熟人。 白墨与魏缶当街厮斗时,正是这队金吾将二人拿下,为首的叫王大石,却不是主官,真正的主官李云端却处处唯王大石马首是瞻。 “公子,近来可安好?” “你看我这一身血,像安好的样子吗?” “哈哈,也对,公子稍等,来人呐,把他给我拿下。” 王大石说罢,便有两个金吾手拿绳索而来。 白墨摇头道:“老王,白某有要事在身,没时间跟你在这折腾。” 王大石也摇了摇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公子,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过去就是。” “你不知道我已经高升廷尉了?”白墨叹了口气,以权柄压人,本来是自己最憎恶的行径,今夜却被他拿来用了两次,“这是腰牌。” 王大石拿起白墨手中的象牙腰牌看了看,也跟着叹了口气:“白廷尉,这事儿,您得拿官印给我看才作数。现在我只能代表我个人说,我相信你。说吧,你家在哪儿?” “算了跟你们走一趟便是。我家在国雅派南的青羊坊,带我过去吧。” 两名金吾立即将白墨捆了起来,王大石还拿走了白墨腰间的甲午一。 “走着,去青羊坊。” 这时李云端却道:“青羊坊有坊丁在管,咱们只能巡视官道。” “那群坊丁能管屁用?你没听说吗,那些刺客都是高来高去的江湖人,就得咱们哥儿几个出马才顶用。”王大石说着,瞥了一眼已经被五花大绑的白墨,对李云端低声道:“小李啊,你看不出来吗,这位白廷尉,也是个江湖人。” 李云端低声道:“王大哥,咱们第一回捉他不就是因为江湖人斗殴的事儿吗?你脑壳坏了不成?” “你不说我都忘了。”王大石拍了拍脑袋,“咱们抓了他两次,他会不会记恨咱们?” “这倒是他既然说自己要回家,咱们把他安安稳稳送回家去便是。” 王大石破口骂道:“老子特么的一开始就是这意思!你特么的就会打岔!兄弟们,走着,去青羊坊!” 就这样,白墨像个犯人一样被他们押到了自己家门口。 一路上,尽是巡城金吾,各个一脸警惕。 他们也能感觉到,今夜是出了大事。 白墨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与王大石等人道了别,便在仆役的接引下回了家。 “家里没出事吧?” “回禀老爷”说话的是昆仑奴得风,“得全、得顺都死了,夫人们都没事,现在正在屋里,等您回来。” 白墨一听,彻底失去了耐心,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屋子。 赫彩、秦妲己与冷玉烟见白墨回来,一起把白墨抱了个密不透风,年纪最小的赫彩毕竟是家中的大妇,强忍着没哭,但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眼泪在她眼睛里打着转了。秦妲己则放声大哭。只有冷玉烟一人风轻云淡的,但她的身上跟白墨一样,已经满是血迹。 “你没事吧?”冷玉烟率先撒开了手。 赫彩与秦妲己也发现了老爷浑身是血,也撒开了手,纷纷问道:“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包扎了没有?要不要上点药?” 白墨则回应道:“大事没有。但是伤口只上药是不行了,得缝几针。家里呢?家里怎么样?你们都安好吧?” 赫彩与秦妲己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冷玉烟。 冷玉烟道:“老爷,你跟我来。” 冷玉烟领着白墨到了昆仑奴们的房间,得全与得顺的尸体整整齐齐的躺在地上,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两名黑衣人。但屋子里的陈设跟尸体一样整齐得很,这里并不是打斗的场所。 “今天原本值门的是得全跟得顺。刺客先杀了他们两个,然后便闯进了院中。可这时,碰巧我正在院子里赏月。” “所以,你就跟他们在院子里打了起来?” “这两个刺客的武功很一般。所以,你不要担心了,大夫人和二夫人都没事,我也没事,只是虚惊一场。倒是你那边怎么回事?得毅怎么没回来?也死了?” 白墨嗯了一声。 冷玉烟继续道:“我被发现了。” “你被发现什么了?” “我会武功这件事。” 白墨摆了摆手:“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现在大夫人肯定也很多话要跟你说。” “嗯,我待会就去给她压压惊。” “白墨,我去给你劫个医士回来。” “这话说的。” “外面已经戒严了,你没发现吗?” “不用了,小心被他们当成刺客打死。你家男人就是被当成犯人捆回来的。我去找赫彩了,你好好休息。” 白墨离开了这间屋子。 冷玉烟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挪动身体。 眼泪滚落下来,掉到地上。 忽然间,白墨从外面又冲进了这间屋子,抱着冷玉烟,长长一吻。 “唔” 冷玉烟挣扎了两下,便抱住了白墨的腰。 “烟烟,谢谢你,对不起。” 白墨说着,擦干了冷玉烟脸上的泪水。 冷玉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因为现在的她一说话肯定带着哭腔,她又不愿意让白墨听到她的哭腔。她只是想说一句,我习惯了,而已。 白墨对她点了点头,就去安抚赫彩与秦妲己了。 她们两个确实吓得够呛。 今夜的凤京城,可谓满城风雨,原本在家中睡觉的巡城金吾、千牛与坊丁们,都被拉了起来,一直巡视到日上三竿,才陆陆续续轮班回家休息。 早晨的时候,皇宫里的宦官们又在城中四散开来,到各位大臣的家中去传达谕令。 第七十三章 迷雾重重 文武大臣,陆续进入北冥宫朝谒圣上。 由于白墨早晨去找医士缝合伤口去了,所以他是最后一个到的。他到的时候,除了仍在外领兵的下柱国、太尉赵光重外,其余公卿皆已入列。本次召见并非例行朝会,所以皇帝会见群臣的地方不在运道昌隆四大殿的任何一殿,而是在皇帝办公的盘龙殿里临时加放了许多几案锦席。 白墨虽已位列九卿,但此次来面见皇帝的都是重量级人物,他与徐渐这两个新晋庭臣只能坐在末尾,荀无翳等人,更是来此听议的资格都没有。 北冥真肃重重的拍着桌子,从刚才到现在,他没有说任何关于昨夜刺客流窜的事,而是在讲故事兼骂人,从今人骂到古人。 白墨入殿时,北冥真肃已经骂到了太古七皇的时代。 此方世界,晋朝之前是一段天下大乱的空档期,这个时期还没有确定的命名,再早是虞朝,虞朝之前是“太古”,天下咸听命于一人,却无国号,太古时期的起点,就是“天降七皇,木上一天下”之事。 “昔太古七皇,七分天下,说是皇木上得了天意,立刑名以治天下,天下便不再生乱。其实朕初次听说那些太古事时,便觉得,除了皇木上,其余的那六个都是废物,不仅废物,而且一根筋,他木上立刑名有了成效,你们不会学吗?比葫芦画瓢还不会吗?结果呢,朕现在再回想起来,终于知道,其实还是朕犯了蠢。” “朕北冥一脉,出于淮王室,淮王室又出于先虞朝皇室,世代所藏之秘箓,何其广矣!可就是说不清楚那太古七皇从何而来,又如何让天下归一?现在,朕看明白了,那皇木上一统天下,靠的不是什么‘立刑名’,朕也立了刑名,大晋的刑名在始祖明伯那里就开始立了,现在呢,不乱吗?还是很乱,根本没用,那什么木上古皇,他厉害的地方不是立刑名,而是骗大家说立了刑名就有用,就能由乱而治,结果把另外六个都骗了,他这才能统一天下。” 北冥真肃指桑骂槐,说了这么多,大家已经听出这段在骂谁。这个世界的法家尊皇木上为始祖,对木上立法治民推崇备至。三公九卿之中,法家出身的人并不多,其中地位最煊赫的,就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的御史大夫韩平。 韩平现在脸色乌青,仍不置一语。 北冥真肃又敲了敲桌子。 “白卿家,朕素来闻汝多闻广识,这个骗子所建立的太古,一共延续了多少年?” 白墨起身拱手道:“回禀陛下,至皇昊废选立储,共四百二十四年。” 北冥真肃惊讶道:“才四百多年?” 才? 白墨很想说一句,在他前世所生存的世界,一个朝代能享国三百年,已经算很长了,但面对皇帝,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朕不要乱世。” “朕也不要四百年。” “朕要为子孙打造一个能绵延万世弥乱治平的铁桶江山!” “皇昊之后出现的虞朝,本质上还是太古那一套,到秦窃九鼎之时,从来就没有一天太平过,诸侯互相攻伐,皇子皇孙争权夺利,弑父戗兄,屡见不鲜,甚至被女人夺取了权位,牝鸡司晨五十余年,弄出了廪辛那种百父之子。秦王把廪辛做成人彘,做得好,这种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岂能代表大虞正统?” 廪辛是虞朝的末代皇帝,剐了六个兄弟才得以上位,是女皇虞英宗之子,至于父亲是谁,女皇也只能耸耸肩说句我也不知道。秦王笑称其为“弑亲之王,百父之子”,廪辛一怒而攻秦,失败后,被秦王割了手足,豢养在猪圈里,这也是本世界“人彘”典故的由来。廪辛死后,秦王追之为虞哀王。 其他虞姓诸侯,则从来没承认过有这么个“哀王”的存在。廪辛死后,他们甚至纷纷在各自的史书上写,廪辛其人其事,根本是秦国为了灭虞而编出来的人物,女皇英宗根本没有面首,也没有子嗣,至于以后谁该继承虞朝大统,哈哈,当然是我们这些虞姓诸侯啦。 “所以,朕不会再走老路。未来的大晋,与今日的大晋,会完全不同。” 这时,丞相魏无忌清了清嗓子。 然后就对皇帝行了一个虞朝的古礼,五体投地之礼。 “陛下,祖宗成法,诚不可废。” 北冥真肃直接将面前的果盘招呼到了魏无忌脑袋上。 魏无忌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不起身。 “魏无忌,你告诉朕,如果这套东西真的行之有效,为何我大晋煌煌国都之中,会生如此大乱?!徐卿,告诉魏丞相,你昨夜遇袭,刺客报的谁的名字?” 徐渐躬身道:“臣不敢说。” “有朕在这里,有什么不敢说的?” 徐渐昨夜的确与白墨一样遇袭。 那刺客说的,是韩平的名字。 可到了徐渐口中,却变成了:“正是魏丞相之名。此事必为刺客恣意攀咬诬陷,臣认为,不足为信。” 北冥真肃摆了摆手。 “魏无忌,你给朕解释解释?” 魏无忌默然不语。 “白卿家,朕听说你昨夜也遇到了歹人?他们有没有说自己是谁派来的?” 白墨如实回答:“刺客说自己是韩大夫派来的,起初,臣是相信的,现在却有些糊涂了。” “你来得太晚,还没听到中尉魏无言的请辞奏疏吧?” “的确没有。” “给他念念。” 侍立在皇帝身边的宦官应诺后,从皇帝身前的几案上拿起了一封奏折,朗声念道: “臣魏无言。世受圣恩。世领圣禄。蒙圣人垂爱。奉职中尉署。舔为正堂。然臣毕竟缺才寡德。无能无智。竟至于刺客横行” 北冥真肃用拳头砸了砸桌子。 “捡重要的念。” 之后宦官略过了一大串魏无言自己骂自己的话,直接说到了昨夜刺客满城之事。 魏无言不仅描述了客观状况,还夹杂了一大堆自己的分析。 最先出现刺客的地方,是徐渐的住宅中。由于吕归尘与大炉子正在徐渐家里做客,刺客一来,这两个杀伐品上名列前茅的高手就来了劲,对刺客围追堵截,就是不下杀手,最后的结果,也是徐渐住宅所在的坊城率先戒严,此事迅速闹得满城皆知。 魏无言分析说,之后涌出的刺客,都是觉得有人直接去攻击位列九卿的徐渐,所以他们这事下手杀小人物,将来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所以才纷纷伺机出动。 刺客来源不明,而且按之后发现的几个刺客自相残杀的事例看,这些人不是受命于同一个后台,互相之间还有很深的矛盾。 但大部分刺客不约而同的供述说,他们的后台是韩平与魏无忌。应该因为第一波刺客攻击的目标是徐渐,谁想杀徐渐,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是韩平或者魏无忌所代表的贵族“诸侯”势力,所以,这些供述应该是企图祸水东引。 后来白墨从墨家的渠道了解到,魏无言的分析其实已经接近正确了。 昨夜的刺客,大半来自墨家在京城的钉子,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宦官念完了,北冥真肃却说:“前面说得是情况,朕不怀疑。但后面说的——魏无言自己就是他口中的‘诸侯’这个小团伙的一员,白卿家,你说他说这话,为韩、魏两个大诸侯开脱,是不是藏了私心?就算后面涌出的那些刺客对韩、魏二人的揭发是为了攀咬,那刺杀你和徐卿的呢?” 话都说成这样了,白墨能说不是? 所以他只能点头称“然”。 可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韩平却忽然站了起来,环视群臣。 他忽然拽下了脑袋上的簪缨,又脱掉了身上的官袍。 “臣固有罪。然君如此草率,其无罪乎?” 韩平说罢,振衣而去。 卫兵意欲阻截,北冥真肃却摆手道:“让他走。朕的朝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走了,无数人想顶他的位子呢!” 北冥真肃说着,指了指白墨。 “白卿家,你说对不对呀?” 白墨在心中暗自腹诽道:“今上之所以率性不端。欲彰其独断也。”这句话,在白墨未来真的像尹龙孙所说的那样,去做比当官更有意义的事时,也许会被他写进书里。 这是他对北冥真肃印象最深刻的评语。 白墨只得俯首道:“吾皇圣明。” “行了行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刺客嘛,朕见得多了。萧卿家留下,别的人都走吧。对了,白卿家,魏无言请辞,朕已经准了。你回头想想谁适合干这个差事,给朕推荐一个,还有,刺客身后到底是谁,一定要揪出来,这事儿朕就交给你办了,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一片苦心。行了,去吧。” 白墨谢恩而退。 这是一次臣下说话还没君主多的朝会。 似乎上次他来时,也是这样。 这是一个说话比臣下还多,让臣下不爱说话的皇帝。 但与之后的发展相比,今日之事,只是大浪之中的一个不大的浪花罢了。大晋立国后的第一波大变局,正在徐徐展开。 白墨出宫的路上,忽然被一个素未蒙面之人叫住了。 白墨一转身,那人便道:“小臣中庶子公孙右,应太子旨意,请白廷尉入东宫一叙。” 第七十四章 碧游对 凤京城全面戒严了,街道上行人寥寥,大部分游荡于街道上的人类,基本都是巡曳的金吾与坊丁。尤其位于凤京的各类镖局、武林门派,被围得水泄不通。魏无言卸任之前,已经给暂理其职的副官确定了一套善后的思路——护与堵。护,即护住最有可能被刺客盯上的臣僚与大族,堵,即从来源上堵住刺客。这些训练有素的刺客大多数并非来时就会武功,而是蛰伏在各大门派中偷师,这些门派就成了刺客们免费的培训基地,于是凤京武林,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两名新上任的九卿级大臣相继遇刺,虽皆逃过一劫,刺客并没有成功,但这已经是大晋立国以来最严重的治安事件,待各地王公臣僚收到邸报之后,必定举国哗然。 白墨跟着中庶子公孙右,第一次来到了太子府。晋国的皇子皇孙历来都是放养,太子府虽被称作“东宫”,却并不在皇宫之内,而是拥有位于北冥宫东侧的独立的宫殿群。这处宫殿群的气象与金碧辉煌的北冥宫完全不同,每一座宫殿都砌着白色墙面,瓦片皆为碧琉璃铸成,宫殿分布不太规则,且甚为稀疏,宫殿之间布有林、竹、石、湖等自然景致,颇有一种出尘的仙气。 北冥龙孙倚着一方怪石,手拿琉璃盏,身后是生长着秋菡萏的碧游湖,身前有一张石几,石几上摆着甚为丰盛的吃食,却一口没动,显然是在等人。其所等之人,现在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白卿,上次在你家白蹭了一顿饭,尹某心中过意不去,这回已经摆好筵席,唯你我二人共飨。” 公孙右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的退下了。此处只剩白墨与北冥龙孙两人。 白墨苦笑道:“我是该叫你尹龙孙,还是该叫你太子殿下?” “你是儒生,心中或许在想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呢,内心深处一直当自己是江湖中人,能以兄弟相称,那是最好,如不能,至少也不该叫太子殿下,那么生分。”北冥龙孙顿了顿,洒然一笑,“如果你非要叫我太子,今天出去时,身上恐怕又该加些伤病了。” “好吧,尹兄盛情,实难拂却,白墨就冒着僭越之嫌,称汝为兄长,亦以兄长之礼待之。” “坐。” 白墨闻声之后,兀自坐在石凳上,举起琉璃盏,一饮而尽。 “不戒酒了?” 白墨故意左右看了看,笑道:“吕归尘又不在,戒什么戒?这些天快憋死我了。” 北冥龙孙坐到了白墨对面。他的气场让白墨为之折服,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王霸之气。而他言谈里的温文,则是在白墨面前故意为之。 “白卿,你刚才的做派,让我想起了一首你旧集里的古诗。我记不太全,只记得六句:哑然看左右,笑乃酒中囚。无为轻重死,无事不心忧。寻欢拚歧路,沉世作蜉蝣。——言语之中,尽是不得志后的,带着萎靡的洒脱,这就是你的器量吗?” 白墨又满上一杯酒,对北冥龙孙笑道:“白某生性寡于欢乐,且懒散无比。最快意风流时,不过狎于倚醉楼那两个月。” “还有白衣白马出凤京,为兄羡慕得紧。” “对,除了这两次,还有以前随师尊周游天下时,悲喜反复。如今位列九卿,旁人以为终于得志,该当是意气风发之时,其实于我而言,只是逼着自己或被人逼着,往前走了一小步。这几日来,某无一刻不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在朝堂之中,也一样,这不是属于我们这种人的世界。对了白卿,你身上的伤重不重?” “并无大碍。虽然见了血,但没有伤筋动骨,还不如那****被清流儒生们打得重。” 北冥龙孙笑了笑,转头看向平静的碧游湖,眼神也随之飘忽了起来。他几次动了动嘴唇,又几次欲言又止。 沉默持续了很久,甚至让白墨有些尴尬。这时北冥龙孙才开口道:“白墨,我有点后悔,我跟父皇走得太急了,我不得不感慨,祖先们设置议郎等职,是正确的,的确应该让你们历练一下再上位。现在,步子既已迈出,就难以再收回来。” “臣虽九死,也不能让太子失望。” “再说这话,小心横着出去。” 白墨赧然一笑。 “白卿,科举十子,在你看来,谁是相材、谁是将材、谁是良材、谁是庸材?” 正式的君臣对答开始了。 白墨清了清嗓子,一边喝酒一边道:“十人之中,相材非荀无翳莫属。” “此人脚踏实地,既不空谈,也不拘谨,唯观实势、实事而行之。且见识渊博,曾与王灵神共事,的确当得相材。” “徐渐此人,当得将材。” “他在武学上的造诣很高,但将材最重要的是调度之学,徐渐还有待历练。” “方伯、季平、虞洛,咸乃良材。” “何以见得?” “不骄不躁,只是有人空谈,有人拘谨,比荀无翳差了一筹。其余皆庸材也,包括那当了尚书令的南城叶寸。” “你自己呢?” 白墨放下酒杯,摇了摇头:“不好说。” “上次你说什么,动员能力的问题,想到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唯县令自擢乡老,乡老自擢亭里长官,废原先的推举之法,方能成事。不听命者,刑。待有成效,可以放宽。” “推举之法,本是几位大儒联袂游说才得以实行。你也是儒生,为何说的是法家的办法?” 白墨对曰:“道胜于养,儒胜于治,法胜于强。如今国朝形势,仍需以强为要务。” “戎狄蛮夷,咸宾服于我,诸侯零散于郡县之间,难成大事,何故求强?” 白墨想起了魏击的马镫。 又想起了飘飘渺渺的童年记忆。他能记起前世光怪陆离的世界,却与其他孩童一样,对童年记得不是十分真切。但生长于太行山麓的他,确定自己在童年时,与北方之北的游牧民是接触过的。 “北患将起。” “范阳王北冥精神?辽阳王北冥魂魄?还是凉王北冥真性?” “比那更北。极北苦寒之地。会有大患而起。” “鲜卑?肃慎?” “不好说。” 白墨不是在卖关子,而是真猜不出来。帝国还保留着许多战车兵,未来一定会在某个游牧民族跟前吃吃苦头的,这个民族究竟是哪个,白墨真不知道。这里的历史毕竟与他的前世几乎完全不同。 “孤与父皇欲先破旧贵,再除新贵,白卿以为如何?” “魏无忌必须要留下,否则未来无人可以与萧衍、赵光重等八位柱国抗衡。” 北冥龙孙忽然笑道:“我问你这个,你是不是会在心里说,这是诛心之言?” 白墨摇头道:“某方才一切言语,皆出于拳拳报国之心,一片赤诚。” “白墨,你有没有根据我刚才透露的东西,猜出点什么?”北冥龙孙依旧笑着。 白墨喟然一叹,道:“我与徐渐所遇之刺客,恐怕与尹兄牵连甚大吧?” 北冥龙孙并不避讳。 “弄潮儿的‘成仙饵’,正是尹某供应的。那两拨刺客,皆为东宫护卫。” 怪不得北冥真肃甚至有些胡搅蛮缠的非说这事一定跟韩平有关系。怪不得徐渐枉顾事实,攀咬了魏无忌。 “那么说,这个案子,我不用管了?” “不,你还得查查。既然你说魏无忌不能除,结果就全是韩平一人所作之恶就好了。韩平旬日之内,估摸着就会动身返回韩国封邑,我会让赵光重做好镇压的准备。” “嗯。附议。” “你觉得风流品中擢选的官佐,有无可能在未来抗衡萧衍、赵光重等人?” 白墨摇头道:“挑一个人,天纵之才,加在一起,一盘散沙,难当此任。” “如果未来把他们跟科举之途擢选的官僚团结在一起?” “可以行之,但恐怕会步履维艰,他们需要一个能跟魏无忌、萧衍匹敌的顶梁柱。” “这个顶梁柱,就在你、徐渐、荀无翳三人之中。” “白某不敢奢望,我们毕竟根基太浅,这个过程或许旷日持久。” “我还年轻,等得起。” 白墨略带担忧的道:“就是不知道萧衍等人能不能等得起。” “这些老家伙,比我有耐心多了。来,白卿,干杯。” 北冥龙孙与白墨相继举杯满饮。 就被刚刚放下,却听远处传来一声娇喝。 “好哇!皇兄你在这里喝酒吃肉,居然都不叫上我?” 白墨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对少年少女联袂而来。方才说话的是那位少女,荆钗素面,衣服上织着祥云仙鹤,眉目洋溢着青春气息,玉指纤长而白皙,脸庞虽然有些肉肉的,但能看出是天生的美人坯子,玲珑精致,甚至还在赫彩之上。 而她身旁的那个少,脸上带着稚气,但一直抬着下巴,趾高气昂,尽是自矜之色,与北冥龙孙有些许相似,应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北冥龙孙微笑道:“白卿,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个是我的弟弟和妹妹,弟弟叫北冥凤孙,刚十四岁,妹妹叫北冥龙女,已经十七了。” 白墨恍然。 原来她就是北冥龙女,胭脂谱上本应位列第二,却被白墨“暗箱操作”抹除出去的那个女子。 果然气质非凡。 果然是当今公主。 第七十五章 宁可孤身玉碎,不负天下太平 北冥龙孙介绍完了,那名作北冥龙女的少女直接坐到了他怀里,北冥龙孙亲昵的捏了捏她的脸蛋。 这时却听北冥凤孙指着白墨道:“你是何人?胆敢与皇兄同坐?见到本皇子,却不行礼?” 白墨拱手道:“臣白墨,见过皇子殿下。” 北冥龙孙怒声道:“凤孙,休得无礼,这是你白大哥!” “皇兄!”这少年看上去十分不满,“同姓而异氏的皇亲,只有江淮虞氏,他个姓白的,算个什么东西?” 北冥龙女也搭腔道:“就是就是,皇兄你为人太仁和了,不要被这些庶民占了便宜。” 北冥龙孙摇头苦叹,白墨却并没有因此生气。在这种存在皇族的等级社会里,君臣尊卑,不能稍有僭越,那韩平胆敢当面说皇帝有罪,是他自知无力回天,破罐子破摔而已,白墨可不想在这种小节上被人拿住把柄。 可那少年之后的话,却触怒了白墨。 “吃的这么少啊,还被庶民粘过?算啦,那边那个,说你呢,姓白的,去端点新鲜吃食过来,孤要与皇兄好好交谈则个。” 白墨闻言之后,本来复欲行礼的腰忽然直了起来,他对北冥凤孙朗声道:“君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为腹心。君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仇寇。君臣之道,本无尊卑之分,各司其职,各守其礼,两尽其道,方能相得益彰。臣既非奴婢,何故捧食以奉?” “谁说孤没有视你如手足?孤让你去拿东西,不就是把你当成孤的手吗?你不让我如臂指使,分明是你自己不恪守本分。孟子的话,你还没研究通透啊。” 北冥凤孙翘起了二郎腿,如是说道。 白墨冷笑道:“君臣本分,皆在治国。治万民之国,非一家之国。今皇子殿下以家事用我,国事得以用谁?” “你这话我要是告诉了父皇,家事国事,就都用不着你了。”北冥凤孙也冷笑了起来。 北冥龙孙摇了摇头。 “公孙右。” 片刻之后,不知道刚才躲在哪里的公孙右一路小跑了过来。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凤孙被禁足了,三日之内,临碑帖一百篇,不许出屋。你要派人严加看管,现在,立刻,马上,把他领回去。” 北冥凤孙抗辩道:“皇兄!分明是这家伙不守臣子本分在先!为何要罚我?” 北冥龙女张了张嘴,似乎是要求情,却被北冥龙孙瞪了回去。 北冥龙孙没有回答,北冥凤孙就被公孙右拽走了。他似乎并不像兄长那般拥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面对公孙右的拉扯,只知道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姓白的!你给我等着!孤不会忘了今日之耻的!” 北冥龙孙道:“公孙右,三日改为十日,一百篇改为一千篇。” 公孙右遥遥应道:“诺!” 北冥龙孙摇了摇头:“白卿,见笑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非教之罪也。” 白墨默然不语。 北冥龙女知趣的安抚了一下自己的兄长:“皇兄,不要生气啦,妹妹知错了,弟弟估计只是一时起了好胜之心,绝对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方才尴尬的气氛在北冥龙女的转圜下又圆了回来。之后她亲手给北冥龙孙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塞到兄长的口中。北冥龙孙这才变怒为喜,白墨也笑了起来。 下午申时,白墨才离开太子府。 他不知道的是,他与北冥龙孙几句简短的对答,对这个世界的影响,甚至不亚于诸葛亮的隆中对之于三国,而他与北冥凤孙那个称不上什么冲突的冲突,甚至影响更为深远。 北冥龙女看着白墨的背影,暗自咬了咬牙。 “害的弟弟又被禁足了,哼,看我不好好整治你一番。” 廷尉署中。 白墨从孔庚口中了解到,今日朝会过后,御史大夫韩平便离开了凤京。他要去做什么,已经不难猜出了。 韩平,将会带着整个韩国,为韩氏一门的历史与荣誉而殉葬。 这个涟漪可能同样会蔓延,也可能在无情的历史中消弭。 孔庚与白墨交谈时,神情闪烁。 白墨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心中暗自冷笑。凤京刺客的滔天大案,在北冥龙孙给出答案之后,对白墨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难题。他只需要按北冥龙孙设定好的剧情,弄点假材料,帮着皇帝给本案定性而已。 他接下来的专攻方向,仍是学习律法,与处理郭大林案。孔庚却不自知,以为这恰好出现的刺客案,能转移白墨的注意力。 韩平此刻的心情,是十分糟糕的。 他几乎在魏无忌当上丞相的同时,就当上御史大夫了。一晃眼,已经过去四十来年。与魏无忌之间的种种不快,已经如过眼云烟,都快记不起来了,这些年的争斗,真的很可笑。当皇帝以自己最清廉、柔弱的侄子韩隆为突破口,污蔑韩隆意欲谋反时,韩平就已经对这个自己祖祖辈辈都在为之奋斗的朝廷彻底寒了心。 回到府上,叫上了自己的妻妾,以及一个与韩平一样风烛残年的老奴,简短的收拾了一下行装,韩平就踏上了回归故土的道路。韩国与赵、魏二国不同,韩氏自始至终就是韩国的诸侯,甚至在虞朝建立时就是了,韩氏是真正的千年世家,后来臣服晋国,仍然如鱼得水,却终究要湮灭在自己手上。 早在韩隆被判车裂之时,韩氏重要的力量皆已归国,只剩下韩平这个主心骨仍在朝廷里苦苦支撑,现在,终于结束了。 韩平在抑郁之后,又没来由的感到这也许是自己最轻松的时刻。 轻车简从,安安静静的行于宽阔的官道上。 夕阳西下。 夕阳照耀着天涯。 夕阳下的韩平,像所有普通的老者一样,享受着这柔和的阳光。 忽然之间。 马车挺了下来,宝马嘶鸣中,带着些惊恐,犹如遭遇了虎豹熊罴。 韩平的目光从晚霞中移开,看向车前。 马车前,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身穿戏服,背后负着二胡,笑容轻佻邪恶。一个风度翩翩,手摇羽扇,白衣白面白头发。如果白墨在此,定能认出,前者就是与他定下“千两之约”的天下第二杀手,弄潮儿。另一个,白墨不认识,韩平却能隐隐猜出来。 韩平指着弄潮儿手中的飞针道:“你们要杀我?谁派你们来的?是陛下,还是太子?” 那白衣青年道:“弄潮儿,放下你手中的‘锁魂钉’,不要吓到韩大夫。现在他身边没有半个高手护驾,咱俩安全得很。” 韩平眯起了满是鱼尾纹却仍狭长秀气的眼睛,对那白衣青年道:“如果不是陛下也不是太子,我大概猜出你们的主子是谁了。还有你,白衣羽扇,莫非就是人称狗头军师的西门鸾睛?” “狗头军师!岂有此理!本公子如此风度,岂能用狗头来形容?本公子乃是白衣卿相西门鸾睛!” 弄潮儿搭腔道:“老子打扮的这么有特点,韩大夫都猜不出来吗?” 韩平嘲弄道:“实在想不出哪个风流名士穿得像个卑贱的戏子。” “哈哈,老子本来也不是什么风流名士。我们来呢,一是想告诉韩大夫,我们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我们主子也知道,因为被北冥龙孙派去佯杀白墨的人,就是老子本人。我还从白墨手中骗来一千两银子花,嘿嘿,老子本来就不是真想杀他,这回是赚大了。” 韩平冷哼了一声。 “你们知道有个屁用?说罢,你们那位主子,派你们来到底要做什么?” 白衣谋士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主人虽然英俊潇洒神吴非凡脱俗出尘无所不能,但本质上还是个俗人,所以我们来,自然是要与韩大夫谈一桩生意。” 韩平冷笑道:“生意?嘿,你们北冥氏的人,满脑子都是生意,一点信义都不讲,一群狗东西,我韩平跟你们实在没什么可谈的。” “韩大夫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韩氏一门上千条性命想想,不为自己一家子想,也该为韩国上万子民想想。”西门鸾睛摇着羽扇,慢条斯理的道:“不妨跟您直说,反正现在皇帝也不会相信你的话,我们主人呢,现在在旧楚国一带,已经弄出了好大一坨隐藏势力,其下甲士,各个都是精兵强将,与朝廷统一天下之后立刻以令人发指的速度堕落的武将派不可同日而语。” “天下太平未有十年,你们就欲行颠覆?” “是的,但我们与韩大夫应该属于同一阵线,会有很多共同语言。与抱着丞相之位的魏无忌,和那些粗鄙的武夫完全尿不到一壶去。”西门鸾睛淡淡道:“当然,我们只是抱着救您一命的想法站在这里,主人也一样。您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韩平仰天长笑:“哈哈哈,老夫韩平这一生,活的是真踏马失败啊!连你们这些狗鼠之辈,都来看我笑话!甚至还把老夫与你们归为一类人,真是耻辱!莫大的耻辱!西门鸾睛,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老夫韩平,响当当的一个正人君子,宁可孤身玉碎,也不会坏了祖辈与北冥氏那些无情无义之徒共同打下的天下太平!要老夫与你们这些狗鼠之辈狼狈为奸,我只能回答三个字。” 韩平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第七十六章 夜入孔府 “韩大夫好气节,弄得我都有点感动了。”西门鸾睛说话仍是这么阴阳怪气。 弄潮儿比西门鸾睛爽朗得多。 “敬酒不吃吃罚酒!” 昨夜截白墨而不杀,弄潮儿肚子里憋着一股子邪火,如今能拿三公级别的人物开刀泻火,倒也不赖。 “杀你韩平,应该是老子这些年来做过的最大的买卖了。” 这时,韩平身后的老奴忽然瑟瑟发抖道:“歹人!方才你还说来见我家老爷是出于好意,怎的这么快便出尔反尔?” “老子是坏蛋呀。” 弄潮儿呵呵一笑,两枚锁魂钉刹那间自指尖弹出。 韩平与那老奴岿然不动。 后面的车厢里,传来妇孺隐隐的哭声。 “坏了。” 西门鸾睛拍了拍羽扇。 弄潮儿纳闷道:“哪里坏了?” “咱们还没问韩平回到封邑是去做什么。说他要立即起兵,其实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测。这种自以为是的默契是特别不稳定的,也许我们互相都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其实跟对方真正的意思南辕北辙。” 弄潮儿无奈的耸了耸肩:“你们这些家伙,总爱玩弄玄虚,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人虽然是我杀的,但责任在你。” 西门鸾睛点头道:“嗯,的确在我。如果未来事情的发展真的如我所想,杀韩平是杀错了,主人追究下来,我一定会把责任揽下来。” 弄潮儿哼着小曲,走到韩平身前,轻轻一推。 仍兀自瞪着眼的韩平倒在了地上。 弄潮儿又洒出三枚锁魂钉。 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随之消弭。 入夜。 不知道为什么,孔庚眼皮直跳。这让本来正在研读圣人经典的他难以按下心神,只好走到庭院中,在漆黑的夜空下,不停的来回走动。他的妻子站在房檐下,见丈夫焦虑非常,她也跟着一起担忧了起来。 “相公,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孔庚不耐烦的道:“有个屁的心事,你赶紧给我回屋去。天这么冷,冻着怎么办?” 孔夫人颔首,刚要应声退下,孔庚又道:“等等。郭家送来的那些东西,现在在什么地方?” “黄货、白货都在地板下的夹层里,其余的还没拾掇,都在库房。” “你赶紧找人不行,咱俩亲自,必须把这些东西运走,一点不能留。” 孔夫人担忧的道:“怎么了相公朝中,可有变故?” “按说这变故应该让咱们更安全了才对。昨夜那滔天大案一出,现在白墨那小家伙估计已经忙的焦头烂额了。边陲之地的一件小案子,他大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儿个我眼皮直跳。新官上任三把火,保不齐第一把就烧在我头上,小心点总没错。” 孔夫人不解道:“相公,你在廷尉署奉职多年,连个毛头小子都压不下去吗?” “现在他们这些新秀圣眷正隆,想对付他们的人很多,可都没有把握。你也不要小瞧年轻人,当今丞相魏无忌,做丞相时只有二十五岁,大司马大将军萧衍,由楚入秦,又由秦入晋,背负圣王闯秦宫时,也不到三十岁。” “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收拾?” “现在。不然这一晚上我都睡不着觉了。” “弄到哪儿去?” “你还记得我尚未为官时,客居京郊,与你幽会的那个间茅屋吗?” “记得。” “我早就把它买下来了,那地方人迹罕至,比较安全。” 孔庚揉了揉太阳穴。那处茅屋已经历了三十几年风雨,早已颓圮不堪。当年他身无长物,租住在那里之时,茅屋已经处处漏风漏雨,但就这样的住处,所耗费的钱币还是从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孔夫人的零用钱里分出来的。从那时起,孔庚就立志要做大官、做人上人。但人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矫情,现在回忆起来,孔庚居然又怀念起当初住在那茅屋里埋头苦读的日子。现在那茅屋则更加破败,绝对无人意欲上前一探究竟,可孔庚却偷偷在那茅屋底下修了一个十分宽广的地窖,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家丁仆役们足足忙碌了两个时辰,才将所有黄货白货及其他零散的珠宝锦帛搬上了车。让仆役驱车不放心,孔庚亲自手持马缰,当起了车夫,车上只带了孔夫人一人,没带任何家丁仆役。 就这样,孔庚偷偷出了城,他甚至不需要像白墨一样担忧城禁之事,因为守城的将军是与他一起喝过酒的。 可孔庚不知道,他前脚刚一出门,后脚就有一大二小总共三个身影翻进了他家院墙。 云前与云端甚至都不用蒙面。 夜色之中,无人能看到他们漆黑的脸。 因白墨与冷玉烟有约,再不让冷玉烟做那些细作之事,所以带着云前与云端过来的人,是白墨本人。 “云端,你在这里望风。云前,你跟我来。” 白墨说完,小心翼翼的贴着墙面,缓慢行进。云前学着他的样子,背靠墙面,左看右看。 见老爷与夫人都出了门,巡夜的仆役似乎有些懈怠,有的干脆不再巡视,坐在墙根下打起了胡虏,就算还在来回巡曳的那些仆役,也各个睡眼朦胧的,根本心不在焉。白墨非常确信,如果孔庚回来,他们的精气神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可现在,孔庚毕竟不在。 其实白墨并不知道孔庚要出门。 只是他来的时间正赶巧了而已。 孔府很大,但人丁却并不甚多。白墨花费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孔庚的书房所在的位置。现在,那间屋子外有两个仆人正在聊天,但他们不是在正门口,而是在屋子西垂的墙根处,这给白墨与云前提供了大好的机会。 “云前,你能不能把那两个人放倒?” 云前闻言,摇了摇头:“冷夫人说,我们训练时间太短,力道差太远,所以还没教这个。但如果老爷让我杀了那两个人,我想我能做到。” 白墨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我不想伤人性命。你且在这里候着。” “嗯。” 反正白墨带他们俩过来目的单纯只是让他们见见世面,实战演习一下,并不期望他们能帮到什么忙。 白墨向上一纵,便扒着墙沿,爬到了墙上。之后白墨慢慢匍匐到那两个正在聊天的家丁头顶,顺着墙根轻轻落地,但这声音毫无疑问被近在咫尺的家丁听到了,他们刚一转头,白墨两手敞开,抓住他们的头颅向中间一挤,二人头颅相撞,一时间感觉天旋地转,晕晕乎乎的走了两步,便一同昏倒在地。 白墨把云前叫了过来,叮嘱道:“你守在外面望风,待会儿如果有人过来,你敲一下窗子就可以去躲起来了。” 云前点了点头。 白墨潜入了孔庚的书房。 可书桌前却坐着一个女子。说是坐着,其实她已经趴在桌面上睡着了。这女子只穿着一件亵衣,后背大片的柔嫩肌肤露在外面,散发着阵阵幽香。也不知这女子是孔庚的妾侍还是女儿,胳膊外露出的半张面孔,瞧着倒还算姿容秀丽。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惹的情债够多了,可不能再加一桩” 白墨的目光离开了那女子的身体,开始翻弄起书案上的文件,寻找着一切与云中郡、方谭、郭达开和云连峰等人的字眼。 这次的行动白墨并没有抱着百分百的信心。 因为这些证物极有可能跟着孔庚的马车转移了,或者被孔庚销毁了,甚至那云连峰可能在骗自己,毕竟郭达开、方谭等人的往来书信,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可能是白墨翻动文件的声音惊动了她。那女子忽然抓了抓头发,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白墨适时躲在她身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好冷啊咦?我怎么在爹爹的书房里” “啊欠!” 女子打了个喷嚏,赶紧捂住了鼻子。 “又梦游了真是的,这回非受风寒不可。” 女子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这才缓缓站了起来。随着她转身,白墨也悄悄挪动着自己的脚步,以保证自己一直在她的身后。 可这时,那女子居然猛地转过脸来。 “啊!” 她惊呼了一声,立即被白墨捂住了嘴巴。 “唔唔” 女子不停的挣扎,亵衣开始松动,恐怕很快就会滑落下去,为了避免出现不和谐的场景,白墨松开了手。 那女子居然既不挣扎也不叫嚷了。 她满脸好奇的对白墨说道:“阁下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偷香窃玉,窃玉偷香?” 何谓吐气如兰? 白墨现在所经历,怀中所抱的女人,就是了。 他的心神不可避免的有些松动了。 “你怎么不做事呢?我好想知道知道采花贼是如何采花的。” 白墨沉声道:“姑娘,这么逗人可不好,我是坏人,采完就杀的那种。” 女子皱了皱眉:“我才不信,你瞧着害羞得很。敢不敢把黑巾扯下来,让我瞧瞧你长什么模样?好让我再知道知道,我是被一个什么样的采花贼给采了。” “姑娘自重啊” 白墨无奈,只好出手打晕了她。但看她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这么点衣服,白墨于心不忍,又将她抱了起来。 “造孽啊我是惹到了何等桃花煞,才会遇到如此奇女子?” 第七十七章 离间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魏击最常出没的地方不是那高楼广厦鳞次栉比的丞相府,而是这个潮湿阴冷的暗阁。死士们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在层层过滤后,只有少部分被认为有用,并送到他的面前。宫白羽常站在魏击身后悄悄审视他的批注,但从来不置一词。 今夜,魏击又来到了这里,三件大事震慑住了他的心神。 首先,韩平出城后没过多久,就为歹人所杀,韩平并未携带多少财物,但他身上的玉佩、皇帝赠送的几件衣衫,这些仅有的值钱的物品,在一个入城卖药的小药商发现韩平尸体时,都还在,这证明歹人不是见财起意,而是专为杀韩平而去。 第二件,刺客案并没有受到白墨多少关注,虽然他对手下说了许多“要不择一切手段、不计代价的迅速攻克此案”之类的话,但他对审问落网的刺客兴趣缺缺,甚至手下的密探发现他在审问刺客时还打起了盹。 第三件,不是发生在京城,而是发生在关外,大抵应该归在军情的范畴。关外第一大部落——鲜卑部落,的首领乌乃敦乞颜,于今年五月份被手下大将独孤快哉所杀,这消息是一个关外的中原商人获悉后交给丞相府在边关的线人的,因为此事之后独孤快哉谎称乌乃敦患病在床,并以乌乃敦的名义向朝廷典客署发了陈情书,朝廷并不知情。并由于鲜卑部落距离凤京比较远,情报传递速度很慢,魏击今日才知道此事。但仅仅这样是不能让魏击心烦意乱的,关外的野人们子弑父臣篡君之事经常发生,真正让魏击不解的是,独孤快哉弑君之后并没有清理乌乃敦的亲信,甚至没有贪恋权位,留下一个傀儡继续假扮乌乃敦并继续封锁消息之后,独孤快哉领兵西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未觉阴风起,窸窣鬼扣门。 魏击挑了挑眉毛,低声道:“进来吧。” 头一个进来的是宫白羽。 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戏服、涂脂抹粉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还背着二胡,几步之后,竟走到了宫白羽前头,状如鬼魅,形亦然是。此人是魏击手下最重要、也是最有身份的一个密探,如今位列杀伐品第六位,自称天下第二杀手,诨号弄潮儿,真名连魏击也不曾知悉。 弄潮儿走到魏击身前,呵呵一笑道:“公子,今日还在杀鱼?” 自从魏击成了丞相府死士势力的主人,这件房里每日都有鱼腥味,大家都有点反感,但没人敢说,除了弄潮儿之外,他每次到这里来都要对此事揶揄一番。 魏击皱了皱眉。 宫白羽在这时沉声道:“小主人,弄潮儿搞来了新情报。” “又有新情报?今天送来的情报已经够让我头痛了。” “呵呵,我保证公子很乐意听到这个。准确的说,这不能叫新情报,应该是公子现在所迷惑的几个问题之一的答案。” “请讲。” “我已经搞明白,韩平是为谁所杀了。” “这么快?” “那当然。咱要是没这份本事,也没法舔着脸吃那么多俸禄。——我敢保证,丞相府是除了凶手外第一知道韩平已死的势力,也是第一个知道韩平被谁杀死的势力——就因为有我弄潮儿在。要不是宫先生的知遇之恩还未能报答,我早就要求加俸了。好吧,废话不多说,说说韩平的事。” 嘴上说着不说废话,弄潮儿顿了顿,还是卖了个关子:“公子以为,韩平之死,谁嫌疑最大?” 魏击想了想,道:“当今陛下。” “何以见得?” “陛下与我韩魏两家愈发疏远,如今与韩氏更是势同水火。韩平此去,定是要筹划叛乱之事,如果杀了韩平这个主心骨,韩平的几个儿子必定陷于争权夺利之中,为获正统地位,定然努力讨好圣上,韩国叛乱的隐患,即可消弭。” “唉,公子猜的有点想当然了。你怎么知道他那几个儿子不会因为父亲的死,而愈加团结一致,放弃旧仇,为推翻我大晋共同努力?据说韩平对这几个儿子都很好,他们几个都是孝子。” 魏击皱眉道:“你既然号称自己已经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为何不直接说出来?” “哈哈,这不是天天为了公子四处奔波,有些无聊,想解解闷吗?算了算了,公子既然这么着急,我就直说了吧。凶手的确很难猜,因为谁都没把他当回事,他行事就能肆无忌惮。说起来,这个凶手,还是魏公子的熟人呐。” “谁?” “新晋廷尉,白墨白子殊。” 魏击大惊失色:“不可能!白兄一身正气,怎会做这种阴暗肮脏的事情?况且,白墨今天下午分明在廷尉署里审讯犯人,如何能分身杀死韩平?” “你怎么知道廷尉署里的白墨是真正的白墨?你怎么知道白墨在廷尉署中审讯犯人的情报的确属实?公子,接手暗部之后,您还是那么幼稚。今天朝会之后,白墨就去了太子府,他们秘议了什么,我不知道,但十有八九与韩平遇刺一事有关。另外,看看我从韩平的尸身附近发现了什么。” 弄潮儿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缕布条。布条上绣着隐隐约约的云朵,只有近处能够察觉。 “与白墨那身标志性的白衣对照一下。” 魏击哑然。 宫白羽适时搭腔道:“公子,老奴觉得,弄潮儿所言有一定道理,况且有证物在此。” “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听听。” 宫白羽指着魏击身后木架上的那尾大鱼:“都臭了。老奴要不要派人来换一条新的?” “换吧。” “还有,文公子明日将返回魏国。治粟内史一职在未来将由平淮令荀无翳充任。作为交换,您会在未来被任命为典客。也正是因为如此,关外的那则情报才有丞相桌上换到了您的桌上。希望小主人以后能对关外之事多加留意。” 魏击淡淡道:“我会的。” 宫白羽走前,又对魏击语重心长的说了一番话。 “今日时局,与老爷二十五岁从韩氏手中接过丞相之位时一样。风起云涌,凶险诡谲,朝廷正处于大变局之中。未来之天下,必属于小主人这般年轻人。看那科举十子,中流砥柱皆如徐渐、白墨、荀无翳、叶寸等人一样不到而立之年,像那方伯、张醒、隋明等老辈人物,并不出彩。盖因老者因所见之多而愈发拘谨,不敢因势利导,因变局而变,则反为变局所淘汰。朝廷开科取士,是求变,驱逐韩氏,是求变,老主人放弃文公子,而选择小主人您,也是求变。是故,小主人切莫恪守陈规,须知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应此大变之局势,成为其中的一环,才能真正处变不惊。” “越是年迈之人,越容易铤而走险。” 这是白墨从孔府出来之后的感慨。 他将那位孔小姐抱到隔壁孔庚的卧房之后,不仅在书桌上找到了云连峰口中的那些书信,还找到了大量其他方面孔庚作恶的证物。其中交易门类之多样,数额之巨大,令人发指。 不是白墨这第一把火要烧到孔庚头上。 而是孔庚自己做的恶事太多,恰巧被白墨发现了。 郭大林的案子,基本上可以定性了。 首先,他父亲患了奇症,四处求医无果之后,一个游方的医士找到了他,号称自己可以为此病开得良方,但开方易,寻药难。 那药方中尽是童子体内之物,还必须活取,用杀童子的第一滴血做药引。 于是郭大林找到了自己当县令的叔叔,郭达开。郭达开给他献策,说现在朝廷儒风极盛,有子庇父背叛无罪的先例,所以让他去找个穷苦人家过继一个孩子,杀子喂父,不仅可能被判无罪,还能博取一个孝子的名声。 所以郭大林以膝下无子,寻人养老送终为由,过继了云连峰的儿子,不久之后,即杀之并做成药。但这副药显然顶不了半点用处,但那医士收了钱之后已经不知所踪。 郭大林这时想到了后果,觉得郭达开所说的理由仍不太保险,为防云连峰报案,便派人刺杀,但刺客跟京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比不了,惊动了云连峰,还失了手。 云连峰最初甚至不打算状告郭大林。 是郭大林派出的杀手让云连峰脊背发凉,他千里迢迢来京告状,其实是为了避免自己被杀。不料郭大林半路中恰巧遇到饥荒,伴随饥荒而来的是瘟疫。他染上瘟疫,命不久矣,便想死前也得拉一个垫背的,正是这股恨意趋势他一直找到了前廷尉韩隆,并坚持到现在还没有死。 于是韩隆下令严办此案。 郭大林也知道自己很危险,便托郭达开联系郡守方谭,送了巨额财帛,让方谭替他求情。这时,孔庚嗅到了郭大林身上的“财气”,主动写信联系方谭,他这不是受贿,而是在索贿。 这只是孔庚“索贿史”的冰山一角。m.。 第七十八章 韩平之死(上) , 云前与云端连夜赶回了住莽山上的草庐。 白墨回了家,将那些从孔府窃来的信件放回了书房。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合法取证”的说法,不过就算有,白墨作为廷尉署的正堂,也不怕有人用此事给他下绊子。 赫彩已经睡着了。 白墨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温暖的被窝让他感到十分舒畅,时已深秋,天气渐寒,这种温暖会让人直接暖到心坎里。结了婚的女子也许会失去性格上的生命力,可那种印象其实仅仅是因为她没了那么多的悲伤与迟疑,确定的幸福,让她不再苦恼、不再迷惑,每天只要等待郎君归来就好了,而且他确定会归来。 白墨将熟睡的赫彩揽入怀中。 这时,却听有人敲了敲房门。 白墨从床上下来,一开门,便看到秦妲己那还带着些黑眼圈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 “老爷相公,刚才我听到动静,知道你回来了”秦妲己微微颔首。 白墨惊诧道:“你一晚没睡?” “难道在相公心里,只有你自己会失眠么?老实说,相公最近很少去我房里,我有点想你。” 白墨抱住了她。 好像确实是这样。 秦妲己,的确是这三个女人里,与白墨感情基础最浅、最容易被白墨忽略的一个。白墨有些歉疚的抱住了她,在她耳旁小声道:“那现在” 现在,当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天都快亮了。 天亮了之后,白墨洗了把脸,与妻妾们一起吃过早饭,便去了廷尉署。孔庚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见了白墨,低头作了一揖,便去忙自己的事了。白墨在廷尉书里看了会儿书,又批示了几篇公文,便见一小吏前来禀告:“白廷尉,门外有一女子等候,说是您家里的内人。” 白墨放下手中的毛笔。 是谁呢? 早晨刚刚与她们三个一起吃过饭,不会这么快就又有人想念了吧? 出去一看,原来是冷玉烟。 白墨一出来,她便开门见山的问:“你现在忙不忙?秦戈想要见你。” “现在倒是不忙,本想待会再去审问一下那几个刺客,不过可以推延到下午。秦戈倒是有一阵没见到他了,见见也好。” “他现在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巷子里,不会耽搁太久的。” “好,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见见他。” 小巷里,秦戈负手而立。他仍是一幅富家翁的打扮,配着他挤满了脸的伤疤,显得有些出戏。白墨不禁笑了起来。 秦戈冷哼道:“白墨,现在高官做得,美人抱得,骏马骑得,是不是很舒坦?别忘了,你的前程是谁给的!” “谁给的?”白墨摇了摇头,“反正不是你给的。如果非要说是谁给的,我只能说是朝廷给的,皇帝欣赏我,时势早就我,与你关系不大。” “如果巨子不提醒你,如果我们不帮你鼓噪声势,你能这么快就入了皇帝的法眼?如果没有我手下的探子帮你,现在你就会变成一个什么也看不到的睁眼瞎!” 白墨耸了耸肩,道:“行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就别废话了,快说找我有什么事吧。” “被抓住的刺客里,有我们的人。” “我知道。” “现在巨子要用到你的时候到了,想办法放了他们。” “他们可是朝廷的钦犯,想放他们,不容易。” “如果容易,还要你干什么?” 一身员外衫的秦戈眼看青天,言语中带着些许威胁之意:“白墨,我们下的本,绝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莫说墨家会全力与你为敌,就凭你曾奉职墨家北宫之事,你觉得皇帝还能信任你么?” 秦戈不知道的是,白墨是某位垂钓者打到朝廷里的钉子,皇帝是知道的,皇太子也知道。但墨家的敌意,白墨还是有所忌惮。仅仅一个弄潮儿就差点让白墨曝尸荒野,如果墨家隐藏的高手倾巢而出,就算白墨身处万军之中,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了危险。 “白墨,巨子和我,是不会让你白白承担风险的。” 秦戈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 白墨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张地图。地图画的是凤京城北的道路,在一条不太起眼的岔路上,画着一个红叉。 “到这里看看,有惊喜。” 白墨对此将信将疑。 惊喜?不是陷阱就谢天谢地了。 “谢谢,我会去看看的。” 白墨说完,就扭头走了。 秦戈的话自白墨身后传来:“白墨,老楚去雪山接受巨子的灌顶了。他回来后还是会被派到你身边,你好自为之。” 白墨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任何回应,把秦戈气得直跺脚。 俄而,秦戈无可奈何,终于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转向冷玉烟,后者的面容中看不出一点感情波动,甚至看不出一点感情。迎着秦戈的脸,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白墨回到廷尉署,点了几个狱卒,立即向地图上标记的地点行去。 那是一处很少有车马通过的岔路,那几个狱卒不知道廷尉大人叫他们出去是要干嘛。凤京城隶属畿内郡,属内史直辖,本地出的案子并不会直接上报到廷尉署,廷尉狱的本职是关押******,只有轰动一时穷凶极恶,甚至被皇帝关注的大案的主犯,才有资格被关到这里,狱卒也不是捕快,没有出勤一说。但白墨毕竟是现任廷尉,狱卒们无法抗命,只能暗自腹诽。 这条小岔路上还萦绕着丝丝细雾,根本没有车马通过。白墨看了一眼地图,又带人往前走了一小截,才在雾气里隐约看到了一架马车,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走近一看,不仅马死了,马车的车夫也死了,马车前方还有一个高冠博带的老者,趴在地上,显然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从观感上看,这就不是一个小案子。 白墨走上前去,轻轻给趴在地上的老者尸体翻了个身。 白墨看着他那沾着湿泥的脸,上面还依稀可见其死前慷慨从容的表情。白墨竟觉得有些眼熟。 不久之后,白墨一拍脑门。 那日御史大夫韩平从盘龙殿中振衣而去,白墨还有点印象。这尸体莫非就是韩大夫? 白墨猛地窜进了马车里面。一老一少两名女尸还保持着互相抱头痛哭的姿势,在她们身边,有一个用锦缎一丝不苟的包裹住的方盒子。 白墨将锦缎解开,打开方盒,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寿山石印,四存见方,下刻六字虞篆:“御史大夫之印”。 “果然是韩平他居然死在了归国之路上。他如果平安回国,十有八九会起兵造反,他不回去,几个儿子争权夺利,或许要仰仗朝廷,反而可以消弭兵祸。” 白墨的想法与魏击如出一辙。不知那临死前吼出“宁可孤身玉碎,不负天下太平”的韩平,若在天有灵,会是怎样的想法。 白墨不敢迟疑,立即喊道:“来人,快把韩大夫快先去城里买三副上好的棺材,将韩大夫与其家眷敛入棺椁之后,再送进算了,我先进宫面圣,你们将韩大夫等人敛入棺椁之后,在此候命便是。” 外面的狱卒异口同声道:“诺!” 白墨立即策马回城。 北冥宫中,北冥真肃正在与宫女们嬉戏打闹,玩着不可与人明言的游戏。皇后只能在一旁气呼呼的看着,因为昨日皇后与北冥真肃因其亲眷出仕为官之事产生了分歧,大吵了一架,所以皇帝故意用这种方式羞辱她。皇后并不想在一旁观摩,奈何几名宦官一直守在她身边,不让她走。 待北冥真肃扯下一名宫女的肚兜时,皇后都气哭了。 北冥真肃粗犷的笑声与汗臭味皆弥漫于空气中。 这时,一名宦官禀告道:“陛下,廷尉白墨求见。” 北冥真肃扯下蒙着自己眼睛的布条,哈哈一笑道:“宣他进来。朕素闻白墨家中藏了几个天下一流容貌的女子,不知他是不是也似朕这般快活。朕要与他交流交流经验。” “诺。” 皇后怒声道:“陛下!黔首尚知家丑不外扬,你今日如此行径,居然还要跟大臣炫耀?” “朕知道白卿家不是那种天天仁义道德的腐儒,他肯定不会在我高兴的时候,如你一般聒噪!” 皇后跺了跺脚,咬牙切齿的道:“陛下,哀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今天见着了。臭婆娘,你更不要脸,你那长兄何德何能,居然想让我给他一个御史大夫的位子?皇爷爷在上哟,朕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女人!朕以前也没亏待过你,此时此刻,有愧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滚一边去,朕要与朕手下的大人才好好交流交流感情和经验,没有你这种女人说话的份儿。” “带这疯婆娘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诺。” 宦官战战兢兢的对皇后道:“娘娘,请吧。” 皇后走了,北冥真肃却出尔反尔,立即遣散了这些宫女,并对宦官吩咐道:“让白卿家去御书房等朕!朕要先去换身庄重点的衣服!”m.。 第七十九章 韩平之死(中) , 白墨进了御书房。 北冥真肃冠服俨然,正在批阅奏章,表情一丝不苟,白墨说了句“臣白墨觐见”,北冥真肃头也不抬,置若罔闻,仿佛批阅奏章到了忘我的程度。 白墨咳嗽了一声,朗声道:“臣白墨觐见!” “什么事,说吧。”北冥真肃这才微微抬了下眼皮,手中仍下笔不辍。 白墨心中暗想,原先一直以为陛下举止随意,耽于享乐,不成想暗里却如此认真努力,白墨一时间肃然起敬。 “陛下,韩平死了。” 北冥真肃捋了一下自己浓密的胡须:“死哪儿了?” “凤京城北郊外的一处小路上,为歹人所杀,马夫妻妾亦未能幸免,现在臣已命人看守住尸体,不敢擅作处置。” 北冥真肃淡淡道:“尸体送回他的官邸,他家的下人还在,让他们自己处置吧。韩平死了,死的好,这老家伙活着的时候没少跟朕作对,那个凶手,朕打心眼里想谢谢他。不过御史大夫遇刺,朝廷颜面何存?白卿家,朕命你三日之内破获此案元凶,查不出来就随便找个死囚抵罪。真凶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廷的颜面!” “臣领旨,这便回去” “跑腿的事,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你不用去了。”北冥真肃说罢,叫来了一位宦官。 那宦官唯唯诺诺的躬身站立在北冥真肃身旁,拘谨得很。 “白卿家,尸体现在何处?” 白墨不敢拿出秦戈给他的地图,废了好半天唇舌才让那宦官明白具体位置。之后宦官便出宫传旨去了。 三天不到,大臣遇刺之事此起彼伏,如今更是连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韩平都遇刺了,白墨其实压力很大,可皇帝却一副风轻云淡、仿佛根本不关心的样子。最开始徐渐、白墨等人遭遇刺客后所露出的怒容,十有八九也是装出来的,最初的两拨刺客既然是尹龙孙派出的,皇帝本人必定知情,他们两个不过是在合伙演一场戏罢了。 甚至,会不会韩平的遇刺,也是皇帝与太子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白墨在心中思忖,一言不发。 北冥真肃开口道:“白卿家,朕现在乏闷得很,你来陪我说会话吧。” 白墨只是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臣诚惶诚恐”之类的虚言。 北冥真肃继续道:“白卿家,这几天你新官上任,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歹人给你下绊子?” “暂时还没有,现在是白某在找别人麻烦。” “哦?”北冥真肃如释重负的放下了手中的笔杆,饶有兴致的问:“谁那么不开眼,惹到了白卿家?让朕猜猜嗯,你的丞叫什么来着?” “禀陛下,他叫孔庚。” “这名字取得不错,虞朝先皇也有一个叫孔庚,仲乙的儿子,不过他却是姓孔名庚吧?” “正是如此。” “他怎么惹到你了?” 白墨对孔庚没有丝毫忌惮,于是在北冥真肃面前如实道来:“孔庚索贿于云中郡林氏,包庇其杀人之罪,数额之大,令人发指,这是臣要找他麻烦的起因。至于现在,臣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曾向士、民索贿次数不下于三十次。” “韩平死了,他手下那帮御使、监御使都是饭桶。在新的御史大夫上任之前,再遇到这种事,不用经过他们了,也不用问朕,你自己看着办就行。” 白墨颔首。他要的就是这句话,孔庚做的事实在让他难以忍耐,这种苍蝇,只有发现即拍死,才能达到应有的震慑效果。 “对了,白卿家,朕不是说让你举荐一个中尉么,想好了没有?” “呃”白墨摇了摇头,“还真没有。陛下,臣白墨入凤京以来,所接触最多的,乃是那些民间士子,都是斯文人,没有能做这件差事的。如果陛下着急,待臣回头好好探访一番吧。” 北冥真肃撇嘴一笑:“你就没想过在这个位置上安插个同族以为亲信?你老家还有亲人么?” “禀陛下,没有,臣止此一家一室,父母双亡,子嗣未诞,亦无三两故交,亦无所从属阿谀,唯孤身孑立,效忠陛下。” “别来这套虚的。”北冥真肃盯着白墨的眼睛,看得白墨有些心慌,“你知道你是如何走上今天这个位子的么?” “陛下厚爱” “哈哈哈哈,白卿家如此聪明绝顶之人,看来还是没看出来啊。朕心里反倒憋得痒痒。告诉你,当初看上你的人不是朕,而是萧衍,还有那个让朕自己都钦佩不已的儿子,看上徐渐的人才是朕,当时朝堂上那出戏,朕是跟萧衍商量好串着唱的。你这几天一直在勉力办事,朕看在眼里,你可知道徐渐徐行来在做什么?” “臣着实不知。” “入则随朕蹴鞠手谈,出则随朕游猎嬉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中常侍,这才是朕对自己偏爱的人的态度,朕对你,没有丝毫偏爱,有的只是赏识。所以徐卿的事迹,你别羡慕吃味,做好你自己的事。” 与皇帝谈了半天,白墨愈发吃不准陛下是在玩什么玄虚。白墨只见过北冥真肃三次,但就这三次而来的了解,白墨甚至觉得很可能陛下的确只是在跟他扯闲篇,扯到哪儿算哪儿,但越是这样,白墨越是告诫自己小心应对。 北冥真肃见白墨太过拘谨,也有些无聊,从桌上抄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之后才继续道:“白墨,你是不是觉得朕不太正常?嗯?不屑与朕说话?” 白墨刚要辩解,北冥真肃立即打断了他:“朕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们这些人,刚当了几天大臣就染上了那些朕深恶痛绝的毛病!忠诚二字,是忠与诚,忠不忠朕不知道,你们肯定是没有丝毫诚意的!” 北冥真肃重重的敲起了桌子:“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是你们这些大臣逼的!你知道萧衍当年在秦国奉职时,秦王帝云寰封他为什么吗?次王!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可以世袭罔替!秦国的那些大臣敢吭一声么?凭什么到了朕这里,封个郎官都要经过什么三公的同意?朕偏不!郎官朕不封了,朕直接把自己待见的人提拔成九卿,他们反倒不说话了。所以,朕明白了一个道理,惯着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不拿他们当回事他们才知道谁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呸,一群贱坯子!” 白墨在心中暗自摇了摇头。 直到现在,他终于理解了这个帝国最高权力真实的内心想法。 求变?革新?打压贵族派系? 这些只是附加的东西罢了。 他真正的想法甚至不是他那一番话里表现的叛逆、对大臣们的愤怒。 白墨看到了北冥真肃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 他,在模仿秦王。 在他心里,只有秦王帝云寰那种说一不二的君主,才是真正可以主宰帝国的人。所以,北冥真肃在模仿帝云寰,他想模仿他的说一不二,模仿他的任性,模仿他的霸道,甚至在模仿他偶尔的神经质。 白墨虽然不知道萧衍在秦国的故事,但当年他随师尊游历到秦国时,对秦王帝云寰,师尊还是费很长时间,跟他说了许久的。晋朝史官对他的形容是“专横”、“暴戾”、“不纳忠言”,这不是污蔑而是事实,秦王的确是这么个人,做事从来随心所欲,当时秦国上下,除了萧衍,没人敢顶撞他一句。 没想到,当今陛下内心崇尚的居然是这样的君主。 他甚至在用人上也走帝云寰的老路——重用萧衍,并且让朝廷除了萧衍之外,没人敢顶撞他半句。重用年轻人,开始慢慢清除老臣。 这简直是在用国家来满足自己角色扮演的需求啊! 白墨微微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勾勒出师尊所讲的那个帝云寰。 高大、威猛,目光深邃,嗓音浑厚,虽然专横暴戾,却具有极高的个人魅力。以至于他意外去世后,那些曾被他打压的臣僚都纷纷扼腕叹息,开始怀念活着的他。 所以,白墨又渐渐理解了北冥真肃。 他的不幸,在于他与帝云寰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北冥真肃,一定听了无数关于帝云寰的传说。 “陛下,臣不会以其他儒生说教的方式来规劝您。臣只想问陛下三个问题。” 北冥真肃似乎察觉到了自己方才说错话了,这时他收起了怒容,轻声道:“问吧。” “第一问,秦国后来如何了?” 这个问题稍有一点历史基础的人就能答出来。秦国后来被他们原先的“次王”萧衍带兵攻灭,归于晋朝。 北冥真肃挑了挑眉,不悦道:“那是因为帝云寰死了。” 白墨适时问出了第二问:“第二问,帝云寰因何?旁人都说他暴毙是因为宠妃下毒,或者坠马,陛下身为九五至尊,应该知道此事。” “他是被萧衍杀死的。” 北冥真肃目光闪烁。 白墨猛然意识到自己问错问题了。他这第二问,本是引出帝云寰因为自己的作为而暴毙,来警醒皇帝,可萧衍杀帝云寰,虽然可以证明帝云寰用人不明,可这样就连当今圣上一并骂了,还会让北冥真肃认为自己是在离间他与萧衍。 白墨终究还是走错了一步,出于他对帝国的责任心,他想劝诫一下这个沉迷与角色扮演的君王。 白墨慢慢吐出了第三问:“大晋,何以兴起?” “君臣协力,且圣君迭出,名臣更多。”北冥真肃忽然变得有些颓然。 白墨低声道:“臣言止于此。这便告退。” 白墨走后,北冥真肃怅惘良久。 “朕都跟他说了,是萧衍待见他,他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可现在,他居然几句话就让朕对萧衍起了杀心此子,莫非是要做孤臣?” 北冥真肃站起身来。 “来人。传旨下去,朕要为韩平主持国葬。” “诺”m.。 第八十章 孔庚出逃 , 白墨离开北冥宫后,心中一直暗暗打鼓,不停的告诫自己:“言多必失啊,言多必失!” 当北冥真肃开口说,秦王帝云寰其实是被萧衍所杀时,白墨何尝看不出此时的北冥真肃对萧衍已经起了杀心。这杀心可能已经酝酿多年,但因为白墨的一席话,突然爆发出来。 北冥真肃向往帝云寰那样的君主,其实更多的,还是对权力的执着。 既然皇帝已经派人去处理韩平的事情,此事就与白墨无关了。他回到了廷尉署中,刚到自己的座位坐定,忽然沉吟道:“怎么没有看到孔庚?” 往常的这个时候,孔庚都会背着手,往来于本署的诸多官佐书吏之间指点工作,今日却冷冷清清,不见他身影。白墨心中顿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立即下令道:“来人,立即锁孔庚入廷尉狱。” 前来领命的军士狐疑道:“白廷尉,可有皇帝诏命?” 白墨冷哼了一声:“陛下口谕,新任御史大夫上位前,大臣有罪,悉由本廷尉处断。” 那军士并不知道韩平已死,且韩平当时一怒出宫后,皇帝并未解除他的职务,但就算韩平已经被革职,还有御使丞、御史中丞在。但军士也只是在心中疑惑罢了,不敢抗命,当下领命而退。 白墨随手抄起了一本律典,看了几句之后,又放到了桌子上。 那孔庚居然如此沉不住气? 孔舞雩年幼的时候,家中还一贫如洗,在记忆中,别说白米饭、白面馒头,就是能饱饱的喝一顿黍米粥,那也是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儿了,那个时候的孔家,全靠母亲的族人接济才能勉强生活下去,但长久被人接济,如同寄生虫一般,难免遭人厌恶,母亲家族的人对父亲一直没有好脸色,对这个小丫头,自然更好不到哪里去。当时的父亲,整日愁眉苦脸,不是读书就是长吁短叹,连母亲的呼唤都常常置之不理,母亲对他的感情却从来没有淡过,甚至还总告诉自己,父亲只是一时失意,总会出人头地的,让自己对父亲有信心。 当孔舞雩年岁渐长,家里的日子终于一天比一天好,后来她才知道,父亲得到了御史大夫韩平的赏识,入朝为郎,又做了御使。于是辗转十来年,终于做到了廷尉丞,地位仅次于九卿,光宗耀祖,甚至当代孔氏家主孔父也对他另眼相待,甚至有意在父亲卸任后,接父亲回曲阜做族老。 孔舞雩本人,也俨然成为了一个锦衣玉食的大小姐,与父亲年轻时的愁苦相反,在她心中,从未有过半点忧虑除了有点担心自己频繁的梦游之外,她也不知道什么人心险恶,父亲办的那些令人发指的血腥案件,从来没对她说起过。 可今天早晨醒来,父亲第一次对自己大发雷霆。 “孔舞雩!” 孔庚直呼着爱女的名字,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昨夜放在书房的那些书信,到哪里去了?!” 孔舞雩眨着那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十分无辜的道:“爹我也不知道啊。没准是叫昨夜那个大哥哥拿走了。” “什么大哥哥?”孔庚越来越心烦意乱,听到女儿的话,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孔舞雩奇怪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完全猜不出他今天发的什么火,这与她对父亲的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看着父亲眼中的责怪之意,孔舞雩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委屈的道:“大哥哥就是大哥哥啊” 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儿,孔庚内心无奈,只得温言温语道:“女儿,别怕,爹没生气,爹只是担心,家里来了贼,你说说,那个‘大哥哥’长得什么样子?” “没看出来应该挺年轻的,那一双眼睛亮且狭,还微微向上翘着,好看得很,脸上蒙着黑布,举止很拘谨害羞的样子。” “眉毛呢?眉毛是什么样子的?” 孔舞雩想了想,道:“柳叶眉,跟个姑娘似的。” 孔庚颓然的拍了拍膝盖。 果然是他。 白墨第一次面圣时,曾修了个剑眉,几天过去,眉角上被刮掉的眉毛又长了出来,恢复成柳叶眉了,配合那一双狭长的眼睛,孔庚想不出除了白墨还有谁能长成这幅样子。 这白墨的第一把火,果然要烧在老夫头上! 孔庚恨恨的想。 如果再过些时日,孔庚就不会太过担心了,因为他隐隐已经感觉到,白墨等人骤得高位,必不久长,这些人兴许一年都坚持不了,就会纷纷下马。然而现在,在别人眼里,新上任的白墨等人正根基不稳、岌岌可危,可在这些老油条看去,他们得以上位全是陛下一时兴起,现在陛下还在兴头上,他们虽刚刚上位,却是地位最稳固的时刻。 孔庚不管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女儿,急切的冲进了妻子的房中。 与妻子秘密商议了片刻,便满心忐忑的去廷尉署了。 白墨看到他,却跟没事人似的,还对他阴险的笑了笑,这让孔庚脊背发凉。孔庚立即去了自己的官房,从书架的夹层里又掏出几张密信,在怀中藏好后,便离开了廷尉署,回到了家里。 孔夫人一直忧心忡忡的在门外等候。 院门外已备好了马车。 “老爷,我们要逃到哪里去?” 孔庚抬起头,望向东方。 “去曲阜。那白墨自谓儒生,我不信他敢闯进孔府抓我。” 孔舞雩忽然从院子里冲了出来,孔庚立即变了一张脸,之前那忧心忡忡的神态一扫而空,现在的神情,慈爱非常。 “爹,收拾东西干啥,要出远门吗?” 孔舞雩说着,直接冲到了孔庚怀里。 孔庚抚摸着孔舞雩的头发,十分慈爱的道:“嗯,你还没去过曲阜老家吧?爹回去省亲,正好带你一起去。” 孔舞雩蹦蹦跳跳着道:“太好啦!天天在家里闷着,都快憋坏我了!” “别总是我我我的,女子要自称‘儿家’才显得温婉。” “可我本来就不温婉嘛!” “算了上车吧,咱们马上就走。” “爹我回去收拾一下我的那些草人” 孔庚无奈的揪住了孔舞雩的耳朵,孔舞雩连连求饶,却无济于事。 “等到了曲阜爹再给你买一百个草人!唉,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啊” 孔舞雩吐了吐舌头,其实父亲揪住她的耳朵,并不是真的疼。 待孔舞雩上了马车,那副愁容又回到了孔庚的脸上。 孔庚看了一眼天色,喟然一叹道:“希望那姓白的发现这一切时,老夫已经出城了” 孔夫人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哽咽道:“相公,妾身早就告诫过你,不要为了财帛铤而走险,如今你年俸一千八百石,咱们一家才三口人,怎么都够用了。” 孔庚揽住了夫人的腰,神色一暖,又叹了口气。 “咱们生雩儿的时候,都已经年过三十了,现在我已经五十六了,不一定还能再活多少年,还能再领多少个一千八百石雩儿几个哥哥都早夭,她自己又是一副小孩子心性,我担心我死之后,未来的夫家会欺负她,嫁出去的女人,总要有自己的家业才能挺起腰杆说话,不至于招人欺负。” 孔夫人反驳道:“妾身没有分文自己的财产,也不见你什么时候来欺负过。” 孔庚无奈的摇了摇头:“孔某年轻时一直受君恩惠,年老之后,又为何要欺负自己的伴侣?家里也没有兄弟叔伯前来聒噪,你如何能知道挨欺负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罢了,回曲阜后,领你去看看那些小辈的媳妇们是如何悲惨!” 随着一声鞭花响起,宝马嘶鸣,马车慢慢驶向凤京城外。 白墨环视着地上那一群一直不停磕头的下人。 逮捕方谭、郭达开与郭大林的命令已经发了下去,但能不能抓住他们,白墨心里没有底。大晋立国后,逮捕一郡长官的事例屈指可数,而且除了皇帝的诏令,最低也是御史大夫亲自下令的。 如果当地郡尉不受命,打的只是白墨的脸,万一方谭提前得到风声,企图领兵叛乱,就不是被打脸那么简单了。 云中郡地处边陲,如果内地的郡企图叛乱,随时会面临多方围剿,但云中郡所处的位置,似的它随时可以投靠关外势力,甚至开放那一段长城,让北虏势力长驱直入。 想到长城,最近一直有传言说皇帝想把旧边关诸侯所修筑的长城连到一起,也不知是真是假。 离开人去楼空的孔府,白墨一挥衣袖,暗自沉声道:“必须要想个办法,让逮捕方谭一事万无一失!逮捕与战争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不用郡尉,也有可能逮捕他有了。” 白墨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他与剑宗关系匪浅,而剑宗隶属的国雅派正执天下武林牛耳,杀伐品前三中,有二人都出身国雅派,一人是剑宗宗主吕归尘,一人是还没有向天下公开身份的尹龙孙,也就是当朝太子北冥龙孙。 如果郡尉办事不利,那就动用当地江湖势力好了。 除此以外,另一个大胆的计划忽然自白墨心中浮现。 “明朝的诏狱有锦衣卫,想抓谁就抓谁我的廷尉狱,好像少了点什么啊” m.。 第八十一章 韩平之死(下) , 盛龙殿上,北冥真肃眉目间酝酿着一股悲哀之色。几名大臣一一奏事后,北冥真肃向白墨询问了一下刺客案查案的进度,之后重重的拍了拍桌子。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谁有开罪了陛下,让他今日好像又要发火。 可预想中的怒吼声没有出现。 北冥真肃音声沉痛:“御史大夫韩平,多年以来忠于职守,兢兢业业,耿直敢谏,尝与朕激辩于朝堂,封驳的召令属他最多,朕佯作怒容,与韩大夫几多争吵,其实心中喜悦,朝中有如此骨鲠忠臣,朕又如何能嫉贤妒能,如何能不为之欢愉?魏氏善于谋,萧氏善于兵,唯韩氏果决敢断,三位名臣弼辅,朕才得有今日之天下!然,天道亦有终始轮替,人何能长久不灭?韩大夫那日辞去之后,竟然薨于家中,朕又如何能不悲痛欲绝、郁郁寡欢?自兹往后,食不知肉味矣。” 天子曰崩,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民曰死。 韩平为韩国之公爵,属诸侯之列。 同为诸侯的丞相魏无忌,此时端坐文臣上首,未发一语,余皆哗然。 韩平死了! 这位经常与皇帝作对的老臣向来身体硬朗,如何会忽然死在家中,群臣无暇去想。此间有爵位封邑在身者,皆心有悸悸,唯恐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在家中暴毙,而其他人,无论文臣武将,心中都在想,下一任御史大夫是谁? 位列三公,已是人臣极限,足以光宗耀祖。 尤其是朝中仅剩的几个韩氏子弟,心中那微不足道的悲戚,早已被兴奋取代!按照早先惯例,御史大夫一职仍会从韩氏子弟中擢取,甚至魏无忌死后,还会调任为丞相,三公之位,本由韩赵魏三家轮流坐庄,赵氏背弃三家转投萧衍,但剩下的两个职位,显然比太尉更为重要。 文武大臣窃窃私语之时,徐渐忽然起立躬身道:“韩大夫人死不能复生,请陛下节哀!” 徐渐的声音提醒了文武群臣。 这种时候冷落陛下,必然会让陛下心中不虞。 于是满朝文武,纷纷站起躬身道:“请陛下节哀!” 北冥真肃摆了摆手。 “朕明白。” “韩大夫生前,朕多辜负。韩大夫死后,朕不想寒了他在天之灵。请诸礼官为其议谥,朕要在凤京中,为他举行国葬!” 国葬。 诸大臣听见这两个字,忽然没了声音。 白墨满脸好奇之色。 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直到近世才有“国葬”一说。白墨十分好奇,这个世界的“国葬”,是怎样的流程规格?又有什么特殊意涵? 坐在白墨两侧的本是治粟内史魏文与典客赵无忧,白墨正要向二人发问,猛然想起,赵无忧已被外放为郡守,魏文今日没来上朝,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这时,忽然有一位十分年轻的臣僚战战兢兢的发问道:“陛下按礼,应由韩国礼官议谥” 北冥真肃在这时哈哈大笑起来:“韩国,其非我大晋臣属乎?韩国礼官议谥,有子议父、臣议君之嫌,叔孙通,你自称儒生,难道看不出此礼之非礼?从今往后,但凡臣属之谥,咸由朝廷礼官议出。天子之谥,咸由皇天上帝决断!尔等臣僚切勿私下妄议!行了,没事就退朝吧。” 北冥真肃说罢,迫不及待离开龙座,白墨距离皇帝比较近,隐约听到他口中还哼着小曲。白墨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还是没有始皇帝果断。” 白墨不是礼官,他对孔子的敬重,与复兴虞礼没有半毛钱关系。 白墨之所以自称儒生,完全是出于对孔夫子人格魅力与道德意义的敬重,而他的政治主张,在白墨看来,太过保守。 所以这件事,白墨不打算作任何评论,退朝之后,他立即回到了廷尉署。 路上,隐隐可以听出那些儒生话语中的焦虑,以及那些韩氏子弟的振奋。对于后者,白墨鄙视得很。 廷尉署中,所有官佐吏役都知道这位新廷尉看上去一幅笑脸,背地里狠着呢,才上任没几天,就把廷尉丞给撵走了,于是见了白墨,纷纷一脸敬畏的低声问安,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被他揪住什么把柄,让自己前一天还在廷尉署办事,后一天就进了廷尉狱。 白墨一脸无奈,他非常想说一声,孔庚是坏事做的太多,自己畏罪潜逃的,你们怕我作甚? 白墨看了会书,就又去了一趟廷尉狱。 这次他不是去看那些犯人,而是去看那些狱卒。 据孔庚说,这些狱卒大都是奇人异士,甚至有些在杀伐品上还赫赫有名,可如果光看脸的话,完全看不出哪个比较厉害,白墨只好一个一个慰问起来。 “你今年多大呀?” “回禀白廷尉,洒家今年四十岁了。” “娶妻了没?” “娶了,孩子都有四五个了,全是儿子,愁坏我了,要是下一胎能生个闺女多好” “羡慕你啊,我家里那几个婆娘,哪个肚子都没动静。嗯你武功怎么样啊?” 那狱卒忽然哈哈大笑:“老子十年前就进入杀伐品了,如今在第五品中!‘飞天狂鹰’孙乃蛮,正是在下!” 白墨目光一闪,对这位“飞天狂鹰”猛然拍出一掌,他似乎早有警觉,身体向后一歪,便躲了过去。 “白廷尉,孙某或许杀人技击的本事算不得上游,但躲闪逃命的本事,上了三品的高手都不一定能有我厉害。” 白墨拍了拍脑门道:“如果狱中囚犯暴动,你该当如何?” “回禀白廷尉,我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儿,全身而退,逃出去给您报信!” 白墨又问了几个人。 大多数都是五品左右,少数几个上了三品。或许在旁人眼中,这些人已经算得上高手,但在白墨眼里,远远不够。 因为白墨已经发了一个宏愿。 早晚有一天,要把那个什么天下第二杀手弄潮儿,给弄到廷尉狱里好好“关照关照”! 直到走到地下二层。 这里远远比一层更加阴暗潮湿,且那些罪囚一个个都凶神恶煞。 白墨心神一动。 这里关押着许多刺客案中被擒拿的墨家暗子。 白墨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在这里看到了许多曾经熟悉的面孔。那些人看到白墨,纷纷双目微眯。 尽头处,一名狱卒正在呼呼大睡,在他身前,则有一个特别奇怪的木制机括,总体上看,像个十字架,上面绑着一个囚徒,囚徒的头发被绑在一个可以活动的支架上,只要脑袋向下低一寸或向后倒一寸,都会触动支架,那支架下连接着一个奇怪的木轮,木轮像钥匙一样,有许多突起。只要那支架将它触发,它就会带起一些钉子从后面刺到囚徒身上,由于那些突起的分布毫无规律,在囚犯看来,那些钉子刺到他身上的位置也是随机的。 于是乎,就有了面前的场景。 那狱卒呼呼大睡,囚犯精神萎靡,眼圈乌黑发紫,却不敢让自己睡着。因为他稍有困意,头颅一动,就会伴随一声惨叫。 白墨之前没有下过第二层,看到这个机括,不禁在心中暗叹:“深得墨家精髓!” 诸子百家中,有两家擅长机括。 一家是墨家,另一家是公输家。公输家由于曾为秦王制造攻城车,获罪于晋朝,被屠灭满门,仅剩的子弟已经被墨家收编了。所以,当代最擅机括者,只剩墨家。 见白墨从一层下来,一个狱卒火速跑到那呼呼大睡的狱卒身前,拨了一下他的脑袋,把他弄醒了,那狱卒醒后,立即大吼道:“死猴子!老子睡得正香呢!你特么玩我脑袋干啥?” 被称作“死猴子”的狱卒满脸委屈,嘴巴仿佛在吼叫,却不发出声音,一只手不停的指着白墨所在的方向。 方才睡觉的狱卒愣了一下,一歪脑袋,便看到白墨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刚才,睡得香不香?” 那狱卒竟然答道:“可香了!承蒙白廷尉悉心治理,现在犯罪率大幅减少,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简直国泰民安!让小人在这凶徒遍布之地,也能安枕,白廷尉简直是我大晋千年未有之奇才啊!” “少拍马屁。” “白廷尉哪有马屁可拍?分明是奇才之屁!” 第二层的狱卒闻听此言,轰然大笑。 白墨一直憋着,到最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呀你特么才是个奇才!行了,我问问你,你叫什么呀?” 白墨对他有点印象,之前一起去给韩平收尸时,狱卒中带队的正是此人。 “回禀白廷尉,某家刘挺,姓刘的刘,大物挺起来的挺。哦对了,我还有个表字,叫绝能,我爹给取的,说得好像我一无是处的样子,所以从来不用。” “刘挺?” “是啊,怎么了白廷尉?” 白墨双眼微微眯起。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刘挺,你在杀伐品中,位列第几?” 那刘挺呵呵笑道:“什么杀伐品不杀伐品,那都是虚的,真正武功好的人才不屑被写进书里” “别油嘴滑舌了,说正经的!” 刘挺立即肃然道:“回禀白廷尉,某家在杀伐品中,暂列二品第一。” m.。 第八十二章 巧得很 ♂, 白墨眸光一闪。 武夫入杀伐品之第二品,已经确确实实当得上举国上下有数的高手。一品十二人,二品二十四人,这刘挺身为二品第一,也就说除了位列一品的那十二个传奇般的绝世高手,在裴行俭眼中,已无人能与此人相提并论。况乎,裴行俭著风流杀伐谲云三部品第书,并不单单收录中原名士,杀伐品中,波斯第一勇士大炉子鲜卑大将独孤快哉俱非中土之人,能在杀伐品中榜上列二品第一,即全部已知范围内,刘挺已排在第十三的高位上。 如此高手,何故在这区区廷尉狱中任职一品之中,除了位列第十的郎中令郑师范外,无人为皇家任职,如果刘挺愿意,去给太子当个侍卫统领,都是屈才了。 刘挺似乎看出了白墨的顾虑,连奉承带解释道:白廷尉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刘某在廷尉狱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果真是人中龙凤,细致入微,无所不知某刘挺小时候曾被杀猪的吓到过所以,自那以后我就跟我们村的白屠户学杀猪,越学越上瘾,乃至一日不见猪血会夙夜不眠,到后来,猪血已经满足不了我了 刘挺说着,瞄了一眼眼前正在受刑的囚犯,眸中掠过一股疯狂之意。 白墨了然。 这家伙虐待成瘾,是个有特殊癖好的精神病,的确不能放出去危害社会,在廷尉狱里当差,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白墨啧啧称赞道:人才啊,我这廷尉狱有你这种人才镇守,白某放心得很 哪里哪里,白廷尉才是真正的大人才,刘某倾慕已久,恨不得立刻奉君为主肝胆以报虽百死而犹未悔,总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行了行了,你这都跟谁学的 刘挺那几句马屁让白墨有些飘飘然,但白墨毕竟脸皮比较薄,不禁夸,赶紧打断了他:刘挺,你是喜欢天天在廷尉狱里闷着,还是去做一些惊险刺激的事情 刘挺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略带兴奋的道:见血不见 白墨微笑着点了点头。 刘挺为白廷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待会跟我去一趟浮生居,咱们边吃边谈。 浮生居中,刘挺换了身打扮。之前那套狱卒穿的青衣皂靴换成了一套文士装束,时人尚儒,即使大字不识,也要打扮得像个书生。还别说,刘挺这么一打扮,还真俨然生出了一股书卷气,只是一开口,那些痞气和戾气就又原形毕露了。 白廷尉,说吧,叫某家去杀谁刘某的大刀,已如那大物般饥渴难耐了 白墨刚要说话,刘挺十分急促的喝了碗茶,又道:提前先说好啊,逮捕令啥的得事先写好,到时候万一被人逮着了我就说是囚徒拒捕,这才失手杀人。万一那个人没犯罪呢,也不劳廷尉您费心,随便在逮捕令上写个名字,某家就说自己搞错了就得了。 白墨笑道:你小子想得还挺全。放心,此人必定有罪,且罪证如山,皆在白某手中,只是此人树大根深,白某虽下了逮捕令,唯恐沿路官员应付了事,还暗中相助,且此人的家族实力不容小觑,兴许会派高手暗中保护,所以才要你去抓他。 刘挺啧啧笑道:让某家猜猜,白廷尉是要去抓谁嗯该不会是某家那位老上司吧 正是孔廷尉丞。 刘挺疑惑道:白廷尉,某家可是听说那孔老头以前是个穷酸书生来着且只有一女,如何会有家族势力某家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天下孔孟是一家,如今曲阜孔氏朝中无人,孔庚食俸一千八百石,如果说孔府想不到跟孔庚交易交易,这才是匪夷所思。 白墨开始动起筷子,刘挺也随之夹了一块肥肉,白墨喜瘦,与他正好相反。席间,二人闲聊了几句,刘挺又滔滔不绝的奉承起来,白墨虽然嘴上说着谬赞谬赞哪里哪里,但眼睛却很诚实的盯着刘挺,仿佛在说足下再说两句呗。这让刘挺兴致大起。 白廷尉,说真的,当时某家一听说您要来廷尉署任职,还当主官,那心情,真是没法比喻了,白廷尉您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提起您没一个说坏话的,简直羡慕死我了,连带的我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发不可收拾。来来来,白廷尉我敬你一杯茶水。 白墨举起茶杯道:废话少说,白某先干为敬 这哪儿成,白廷尉如此大的人物,两千石级别的高官,您喝一杯,某家怎么都得就着三杯下肚才过意得去。 刘挺说着,连喝了两杯茶,嫌不过瘾,直接端起茶壶,用壶嘴对着嘴巴吹了,看得白墨完全失去了喝茶的兴致。 又听了会儿刘挺的吹捧,白墨忽然道:刘挺,你可听说过吞金宝箓 刘挺一怔。 顿时心下大惊。 一抹杀机自刘挺眼中闪过。 白墨也按住了剑柄。 刘挺阴恻恻的道:白廷尉这是家师秘传之术,你是怎么听说的 白墨夹了口菜,右手松开了剑柄。 刘挺这才注意到白墨是个左撇子。 白屠户,这个字眼让白某有些敏感,于是试探着问问,心里也不确定你真能听说过。你口中那位教你杀猪的白屠户,是不是就是你师傅 刘挺依然没有放下警戒,身躯紧绷,有些木然的点了点头。 很巧,家父人称白猎户,平时也爱宰杀牲畜。 刘挺有些警惕的道:我没听说白屠户有儿子。 你今年多大 三十二。 你最后遇见白屠户是几岁的时候 十一。 白某今年二十一岁,家父名作白正殇。 刘挺松了一口气,重新端坐时,表情有些感慨: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老匹夫居然留了后嗣在人世之中,竟尔还能与我相逢。天意 白墨打了个饱嗝:巧合罢了。没有巧合,就不成故事。我呢,从不信有什么天意。你说他是老匹夫,虽然我是他儿子,但这一点,我完全同意,那老匹夫真不是个东西。 刘挺蓦然问了一句:师傅师娘可还健在 白墨脸上露出鲜有的悲戚之色。 答案已不必说出。 刘挺重重吸了口气道:这次说真的,白老弟有什么事情要某家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年若无师傅,某家早被当成妖童打死了。 从白廷尉到白老弟,称呼上好像是轻了一层,但感情上,实际是近了一层。 白墨虽然表现得风轻云淡,但这段秘辛其实也让白墨心绪有些不稳,甚至差点激起白墨略微有些多疑的性格毕竟,刘挺说得对,确实太巧了,他将此事归为天意,情有可原。 刘老哥,这个事我不会只找你一个人,所以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其实孔庚那边,我不担心,我更担心的是云中郡郡守方谭和云西县县令郭达开,孔府再如何底蕴深厚,你半路截杀,毕竟让他们客场作战;方谭与郭达开本就是云中郡的父母官,又与云中郡大族云氏有姻亲关系,他们在云中郡才是真的树大根深,甚至恐怕云中郡郡尉手下的戍将可能也与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想万无一失的捉住此二獠,我需要再请强援。 刘挺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忽然疑惑道:白老弟,你才刚刚当上大官,光宗耀祖,怎么就惹上了这么多人就算他们犯了刑律犯刑律的官佐某家知道的多了,不至于吧难道他们的派系与白老弟有不能调解的冲突。 白墨否定道:并非如此。事实上,无论孔庚或是方谭,在如今时局之中,甚至算白某半个天然盟友他们都不是诸侯世家出身。但是,为烹食幼子之凶徒包庇罪状串通一气,行贿索贿之数额令人发指,如此使正道蒙尘,天理难容,人神共愤,白某实在不能放下良知,再去与他们狼狈为奸。 刘挺顿时肃然起敬。 你早这么说,不用师傅那一层关系,某家为之拼上性命,又有何妨 辞了刘挺,白墨心中五味杂陈。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确实遇见过自己父亲的其他人。 刘挺所带来的震撼,与第一次听北冥龙孙提到父亲时只多不少。 白墨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苍穹,悠悠道:白匹夫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白墨摇了摇头,这种问题,他知道自己现在想破脑袋也答不出来。穿越这件事,未必与白正殇有关系,也未必没有关系。这将是白墨心中恒久的心结。他是个念旧的人,并不会完全忘记前世的事情。 白墨坐上马车,对新的车夫白得印道:走,去国雅派宗门。 第八十三章 国殇一曲送君归 ♂, 杀伐品前十中,便有二人在国雅派,国雅派又在京畿地价昂贵之地建了这么一处占地广阔的山门,可见其实力雄厚。如白墨所料不错,当今太子便是国雅派掌门,这国雅派的作用,不言而喻欲做那张网罗江湖群雄的大瓮,亦是朝廷用以震慑武林的刀刃。 白墨走在国雅道中,左边是刀宗,建筑风格宛若江南,右边是剑宗,金碧辉煌,如同宫殿,巍峨的观海楼耸立于名曰微海的湖泊之侧,就着最后一抹夕阳,使白墨心旷神怡,只觉得还没看够,就已经走到吕归尘那不起眼的居所旁了。 门口躺着一个熟人,一如白墨第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 唉。 云采心斜睨了白墨一眼,神情悲苦,微微叹了口气。 白墨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大门,这时云采心柳眉微蹙,又叹了口气,仿佛怕白墨听不清楚,这一叹加高了调门。 唉 白墨装作没听见,敲了敲门。 唉唉唉 云采心又唉了一声,这一声荡气回肠,绵延了足足四五息的时间,让白墨实在不好意思不予回应。 云宗主,你爹死了 你爹才死了 云采心话音刚落,自觉有失风度,又恢复了方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是这愁苦之中,嘴角却微微翘起:白兄弟,你看我这一卧,像不像那美人卧榻唉,可惜来往行人,各个薄情,亦不知审美为何物,竟无人过来赞叹,采心这才作悲苦相。 白墨捂嘴一笑:云宗主,你知道你现在的行径,在我们老家那里被人称作什么吗 让采心猜猜,是不是男中美人 白墨重重吐出两个字:人妖。 不料这云采心竟然拍手赞道:好形容人中怎能有如此绝美之色,若遇之,只能以为是逢着了妖魅精灵,今人形容美丽,有妖魅妖艳之语,可见妖字之奥妙。 白墨心中恶寒。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白墨索性不再说话,任云采心作何言语,他都充耳不闻。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能做天下第一大派的刀宗宗主,也不知道尹龙孙是怎么想的。 就在这时,大门徐徐敞开,门中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神情鬼精鬼精的,一瞧就是那小大人似的女娃怡儿,她朝门外看了一眼,秀气的眉宇忽然蹙了起来,立即对云采心怒声道:好啊,你这贼人,居然还在这里吕前辈说了,他是正常的男人,没有龙阳之好快走 云采心似乎心有不甘的问道:老吕没有,那大炉子兄台呢他怎么看以他那异国的眼光 大炉子是老娘的你给我滚 小怡儿吼完了,啪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白墨心里叫屈,敲门的明明是老子好不啦无奈之下,白墨又敲了敲门,可是里面没有丝毫回应。 吕前辈是我白墨快开门 云采心在一旁悲恸道:天呐,我都被人这么挤兑了,白兄台不来安慰一下我这受伤的心灵么 说着,他竟然还翘起了兰花指,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白墨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如果云采心在这里,他绝对不来叨扰但今天有要事需要跟吕归尘商量,他没时间浪费在云采心身上。 这次出来开门的又是小怡儿,白墨趁机从门缝钻了进去,并替小怡儿狠狠关上了大门。 恶心死我了 白墨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在门外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有你 白墨指着小怡儿,恶狠狠的道:刚才没看见我站在在外面么 小怡儿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啦白哥哥,人家真没看见。走走,跟俺一起进去,今儿个大炉子也在里面,是来辞行的,他要回波斯去啦,俺也跟他一块走。 白墨诧异道:大炉子前辈游历完了 好像是说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怡儿也怪担心的呢。 谈话间,白墨与小怡儿已经进了客厅。 里面依旧简朴素净。 而且充满了酒气。 白墨闻道了酒味,忽然邪恶的笑了笑,之后一脚踹在吕归尘脸上,吕归尘刚刚正举杯欲饮,猝不及防,杀伐品上排名第三的他,居然就这样被白墨踹了一个跟头。 吕归尘这回真的归尘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立即怒吼道:哪个王八羔子这么大胆,居然敢踹老夫的脸 吕前辈,说好的戒酒呢 吕归尘一瞧是白墨,顿时消了火气:白先生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玩了怎么,惹恼了皇帝,致仕回家了 盼我点好行不行白墨直接从吕归尘身前的矮桌上掰了个鸡腿,我是过来跟你谈正事的。 白墨说着,扭头看向正在一旁偷笑的大炉子:大炉子前辈,别笑了,诗经背到哪儿了 大炉子立即止住了笑容,神色木然的抄起了筷子:白先生,来来来,吃菜吃菜 对了,我听小怡儿说你明天要启程回波斯 大炉子点了点头,讪笑道:是的,但白先生交待的事情俺绝不敢忘那些书已经被俺放行李里了,回去之后绝对不辍一日,白先生尽管放心 算了。白墨摇了摇头:此去江山,何止万里有书作伴,你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大炉子,一路保重,有缘再见。 说到这里,白墨竟有些伤感。大炉子是他见过的最易亲近的高手,他的亲近与刘挺的奉承不同,大炉子是发自内心的信任所有他看得顺眼的人,对所有他看得顺眼的人都充满热情,言语之间,绝不做伪。 比起自己,大炉子更适合子路这个譬喻。 白墨不管自己刚才踹了吕归尘一脸泥土,直接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吕归尘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拍白墨脑壳,直接让白墨的脸颊陷进菜里,白墨不以为怵,刚抬起脑袋,就又喝了一杯酒。 说说,你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大炉子担忧道:白先生你还是先擦擦脸吧不然俺会忍不住笑的 白墨走到卧室门前的铜盆旁,洗了把脸,又坐了回来。 大炉子这才道:其实不是俺家的事,是俺那波斯国的事我王征西蜡失败,回到波斯波利斯就是我们那儿的国都,之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死了,这事儿俺回去一定会查明白。反正后来不久原先那些各地的国王就开始蠢蠢欲动 你王之下还有王如何正君臣之名 我王全称不是国王啦,是王中之王,君主的君主,俺说霸气点,那就是万王之王。 吕归尘嘲弄道:异域番邦的君主,弄高于王的称号,这是僭越。 我们管周边不开化的生番也叫蛮夷,但我王是承认东方的大君主更加伟大的,前些年还通过国书,称晋君为大皇帝,自称小皇帝,你们这边是承认的,可别赖账。总之呢,原先那些下属的国王蠢蠢欲动,几个月没过就叛变了,现在波斯国中城头变幻大王旗,百姓流离失所,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西蜡北边还有个叫马国的小国,忽然出了个兵法极强的君主,趁火打劫,打仗时又盗又抢的居然攻占了拜占庭与整个小阿细阿,据说他手下的兵马还在西进所以,俺要回国去了,嗯去收拾旧山河 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大炉子,我敬你一杯 白墨说着,又举起了一杯酒。吕归尘摇头苦笑,也跟着举起酒杯。反正他俩都让对方吃了苦头,扯平了,现在是必喝酒的局,躲了以后恐怕就不会再有机会与这位来自异域的豪侠喝酒。 大炉子喝着吃着,忽然放下了杯子和筷子,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道:突然想唱首歌。 白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炉子嘿嘿一笑,放声便唱: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袍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布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勇烈激促,后又雄浑与悲意轮替,终至慨然而止。 这首歌为为旧楚覆灭时以身殉国的大臣屈平所作,乃楚地至今传唱的九歌之一。 国殇。 大炉子说得风轻云淡,但对自己母国的局势,其忧心程度,与中原志士无异。 白墨听罢,默然半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向来酒量奇高的大炉子居然先于白墨醉倒了,他趴在桌子上,打起了胡虏,小怡儿懂事的扯过一张毛毯,披在大炉子身上。她自己倚着大炉子的身躯,也睡着了。 令人唏嘘。 白墨摇了摇头,之后放下了酒杯。 吕归尘知道,他这是有事要说。 吕前辈,白某这些天来悉心帮助您与大炉子前辈领悟意境,大炉子前辈进境神速,盖因他自己已经到了甚么都已趋于完善,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步。您虽然没有他那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已成功回归了杀伐品第三名,并不是没有进境。所以 所以来索报酬了是么这话你不用说这么绕。当初我让你来帮忙,除了答应你成为剑宗客卿之外,还答应你,可以完成你的一些要求,只要我吕归尘能够做到。吕归尘现在记得,不会食言。 白墨的目光随着那摇曳的烛火,有些闪烁。 国雅派,除刀剑二宗之外,那传说中的第三宗,是否真的存在 吕归尘点头道:存在,它的名字叫做阴宗,当代宗主秦义绝,名列谲云品,论杀人及细作事,老夫跟云采心绑在一起,也不敌她一根汗毛。 那就好,我的要求,是希望您能说服阴宗宗主派人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将云中郡郡守方谭与云西县县令郭达开擒到廷尉狱中。 吕归尘沉吟片刻,道:老夫会去与她好好说说,但我们三宗是平行关系,谁也无权命令谁,她不一定答应。 吕前辈,我只是来问问那第三宗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顺便让您捎个话而已。您到时候就说,白墨是为公事请她派人出马,她必然会答应。 吕归尘看向白墨的双眼,眸中掠过一抹精光。 第八十四章 大剑长刀风入竹 ♂, 衣衫猎猎雨微寒,竹影动摇,离人应萧索。 离开凤京已有三天,孔庚避开了官道,走了一条有些绕远的小路,这条路人迹罕至,崎岖静谧,勉强能容下一队车马,车头接车尾,蜿蜒如蛇,两侧不知被那户大家种了片竹林,疏影横斜,在寒风与秋雨中摇曳。 此地已经到了赵氏封国的范围,前方便是鹤壁县,过了鹤壁就是中牟城,之后再走半个月,就能到达曲阜了。这一路安安稳稳,让孔庚失去了刚出城时的忧心忡忡,雨中泥泞,车马行得不快,倒还算稳当,孔庚便在马车上作起画来,画题应景得很,名曰风入竹,只是自古画竹喜稀厌密,孔庚这张墨竹却画得密密麻麻,分了十来个层次,最初掺了九成水的淡墨需要仔细查探才能看出一点,让在一旁观看的孔舞雩蹙眉不止。 你爹我意在写真,这片竹林虽种得稀疏,但往里看去,则有错落之感,所以,丫头可别笑老爹画得不好看,毕竟是实情实景。 孔舞雩展颜笑道:爹啊,您接着画你的,我只是看得有点累了。话说这画也没怎么留白,待会儿往哪题字呀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方才我下得最重的笔,也掺了一成水,待会在那九成水的竹影上题字便可,不过我用的是熟宣,得晾晾。 孔庚说罢,还没等孔舞雩回应,又沉吟道:道旁风上竹,笔底写真青。枝末参差叶,如摇如已停。待会就题这个,你也不必特意跑回来看了。 太寡淡啦孔舞雩笑嘻嘻道:我也口占一个:自古画竹便画青,亭亭玉立倩影生。我将竹叶偷出篓,向天挥洒作流星。 孔舞雩这首诗不仅错韵出律,最后一句还失了对,不过孔庚并未苛责,反而很欣赏她活泼的用意,但还是故作生气道:太荒唐了你要是真这么干,看那砍竹的大汉怎么追打你。行了,还是题我那首,你去后面那辆车里把你娘换出来,我有点想她了。 就不明明我那首更有意思孔舞雩嘟起了嘴,秀眉倒竖,可爱的紧,如果老爹不让我题的话 你待如何孔庚也挑起了眉毛。 孔舞雩嘿嘿一笑,孔庚心下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那丫头趁孔庚不注意,一下将他手底下的画夺到了怀中,急匆匆跑下了车,孔庚不顾他那士大夫的风度,直接追了出去,边跑边喊:臭丫头你给我回来现在还下雨呢,弄湿了小心你爹我打得你屁股开花哎呀都溅上泥点子了 啦啦啦老爹你来追我呀就不就不还你 孔舞雩说着,还回头冲孔庚作了个鬼脸,把孔庚气得吹胡子瞪眼,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车夫们习以为常的笑看这一对父女,心说以后如果自己有了闺女,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什么风范了,恣意而为,才是真性情。 但这些车夫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里。 刘挺抱着两只向他弯曲的毛竹,身轻若猿猴,有些嫉妒,但也有些欣慰的打量着这对不正经的父女。 孔老头以前瞧着明明挺严厉的。刘挺口中喃喃,要是我也有这么个爹就好了 他是那种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如果不是白屠户把他当儿徒养在家里,刘挺早就成了朱门外的冻死骨。 罢了看在你还是个好爹的份上晚上再来抓你。 终于,孔舞雩跑累了,面对同样气喘吁吁的孔庚,举手投降道:行了行了,好爹爹,我还你还不行,瞧你那样,不就是一幅画么 那幅画被雨水淋后,墨水相互渗透,已然失去了原有样貌,而且很明显,方才孔舞雩抓着这幅画的力道过大,画上已经被她的手指扣出了几个大洞。 落汤鸡般的孔庚怒声道:你不知道老爹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画好 那又怎样,以后的时辰还多呢,你再画一幅不就完了。 孔舞雩浑不在意,又朝孔庚做了个鬼脸。 她折腾够了,终于听了父亲的话,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马车中,孔夫人从里面出来,坐回了丈夫的车上。 孔庚长吁短叹:这孩子,没救了,你说她这幅性情,以后怎么嫁人 孔夫人撇了撇嘴:还不都是你惯得妾身以前就说丫头要严管,你非说舍不得,就算了,随她高兴就好,怎不见你这么疼我 孔庚哑然。夫人的话无从反驳,孔舞雩养成现在的性格,的确是他的过错。 过了好久,他才颓然道:罢了罢了,老夫前世欠她的。 老爷咱们待会进了鹤壁县,那里的捕快真的不会抓咱们 孔庚冷哼了一声:老夫早有准备,从凤京到曲阜,沿途各县,哪个县令县尉我没打点过白小鬼要从币货方面对老夫下手,他们难道不怕抓到我后,我把他们攀咬出来如今之世与旧日迥异,我看那北冥真肃越来越疯了,那些小小的县官更不敢冒这个险。何况 孔庚抬起手,向后指了指。 孔夫人会意,他指的是这次去曲阜捎带的两个昆仑奴。 自孔庚上任廷尉丞后,他们与曲阜孔府的联系便愈发紧密起来,两年前孔府送来一批昆仑奴,说是要帮孔庚打理田产,只有孔庚和夫人知道,那批昆仑奴里夹带了两个奉命来保护孔庚的高手,一个叫孔大山,一个叫孔大海。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那白小鬼还是根基太浅,他只能动用官面上的力量,这些力量还不一定听他差遣。就算白墨亲自带人来抓我,老夫大不了舍弃这些马夫和用来掩人耳目的币货,大山跟大海至少能把咱们一家护得周全。 但愿如此。孔夫人还是有些忧虑,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一路势必不会像老爷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天色渐晚。 一行车马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晚上的伙食。 雨也停了。 孔庚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天空,云层稠密,注定是不会有星星了。 我将竹叶偷出篓,向天挥洒作流星 不知为何,孔庚忽然想起了孔舞雩信口胡诌的诗句。 一团柳叶随风飘来。 孔庚脸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了一下,如同流星,转瞬即逝。 不好 孔庚立即躲进了马车中,两个看上去像村夫的大汉倏然间冲进了竹林。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开唐 开唐实际上是开膛,但外人听了不明就里,裴行俭在杀伐品中对刘挺的描述里,便将他这一式绝技写作了开唐,并描述道:挺一式绝技曰开唐,空斩于风,若有金鸣,出无虚发。 刘挺还因此得了个诨号,曰:一式挺。 一刀劈出,孔大海神色剧变,飞速向后退去。 刘挺 刘挺哈哈一笑:正是鄙人 孔大山仍在远处逡巡。孔大海擅长近身技击,孔大山擅长暗器,二人配合向来一远一近,孔大山见孔大海忽然退了出去,也收起了手中本欲弹出的飞镖,静观其变。 刘挺,吾素知汝大名高手皆惜身,如身殁,如何追求武道极致在下孔大海,为孔府门下走狗,但也有些权柄,若君放下屠刀,降之以礼,我保你荣华富贵,泽及子孙 哈哈哈刘挺为恩公后嗣除暴安良,身正神直,汝籍籍无名之辈,安敢在此饶舌看刀 刘挺飞身至孔大海身前,双脚陷地,便又砍出一刀。 开唐 孔大海提剑挡住一击,剑刃反而将自己的胸膛割了一道伤口。 裴行俭说使君刀无虚发,果真如此一式挺,老子孔大海也不是吃素的看我绝技 这句看我绝技喊出之后,刘挺屏息招架,却不见孔大海动静。 孔大海恻然一笑。 孔大山出手了。 五枚飞镖,连成一线,穿竹叶而来。 刘挺轻蔑道:难道你们以为老子真的只会一招俺可是杀过鱼的人 孔大海完全听不明白刘挺说的杀过鱼是什么意思。 只见刘挺转过身躯,斩出一刀,却仿佛带着四个虚影。 剐鳞。 此间交战正酣,孔庚心神摇曳。 孔夫人喃喃道: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孔庚扒着车床向外看了一眼,这时孔大山与孔大海同时出击,刘挺招架一远一近二人的攻击,却仍游刃有余,让孔庚不禁颤抖了起来。 舞雩怎么样了 她睡着了 孔庚苦笑道: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睡下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 老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孔庚当机立断:跑现在大山与大海明显处在下风。来人不知道什么身份,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是个使刀的汉子,身形有些眼熟。他能跟着我们一路来到这里,可能跟我们夜晚一定安营休息有关。我们之后昼夜疾驰,不信他还能快过奔马 孔夫人点了点头,刚要吩咐车夫,却传来孔大海惊异的吼叫声。 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孔庚吓了一个激灵,立即跑下了马车,孔舞雩果真在竹林中,站在那凶徒与孔大海之间,对贼人敞开双臂,仿佛视死如归。 呔兀那贼人如果如果你想杀了我爹你得先杀了我 第八十五章 擒孔庚 ♂, 孔舞雩这出场词说得字正腔圆。 刘挺皱着那一双粗重的刀眉,放下了手中的刀。 小丫头,现在唱的是杀人的大戏,可不好玩。 孔舞雩紧张道:我我我知道不好玩但本姑娘是认真的我再说一次,要想杀我爹,除非先杀了我 刘挺眯起眼睛,杀气凛然道:好。 说罢,那支无名的刀锋刹那间便抵近了孔舞雩的咽喉。孔舞雩闭上了眼睛,不躲,也躲不开。 鲜血只淌下一滴。 你真不怕死 刘挺皱着眉头问。 他的那一刀只割破了孔舞雩的皮肤,并没有深入。刘挺自问不是那种可以毫不怜香惜玉的枭雄,他的心性只是个普通人。 孔大海与孔大山正小心翼翼的再度接近过来,但刘挺并没有多警觉,凭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菜鸟,想伤刘挺一根汗毛都万分艰难。 孔舞雩笑道:怕,我那两条腿一直在打着哆嗦。但我更怕我爹死。 刘挺无奈的摇了摇头:勇气可嘉,精神可勉。但你的出现毫无意义,纵使我因你而心软,也不会对我的计划产生一丝阻碍。 须臾。 刘挺绕到孔舞雩背后,一个手刀便击晕了她。 她的出现毫无意义。 甚至让本来想要逃走的孔庚都失去了机会,反而成了累赘。 开唐 刘挺没有击向孔大海,反而冲向了一直在远处伺机而动的孔大山。孔大海暗道一声糟糕,使出吃奶的劲儿追了上去。孔大山的近战技击也不是很弱,但跟刘挺这样的高手比,恐怕一招都难以抵挡。 孔大山也懵了一下,但马上便缓过了神,再次一连扔出五枚飞镖,但这五枚飞镖不再是一条直线,稍微有些零散,他认为这样会让刘挺更难抵挡。 孔大山错了。 剐鳞一式,练的是对手中兵器不差毫厘的掌握。 这一散,增加了空隙,反倒弄巧成拙。 刘挺撇了撇嘴。 剐鳞 一刀五虚影。 最后一道虚影刺向了孔大山的面皮。 不 孔大海闭上了眼睛。 虚影入皮之后,划了一个圆圈,刘挺往外一挑,那张面皮就如同假面一般脱落下来。孔大山捂住自己的脸,摸到了自己的眼珠子,而不是眼皮。他愣了一会儿,才感到整个面颊上难以形容的剧痛,这令孔大山疯狂的尖叫起来,数不清的飞镖挥洒而出,但这些飞镖漫无目的,只有寥寥几个是冲向刘挺的,被刘挺轻易化解。 方才射出的五枚飞镖,早便掉落在泥泞的草地里。 刘挺轻轻的抬起刀,轻轻的念了一句:开唐。 孔大山的腹部便被豁开了。 污秽肠子与内脏流了出来,这片草地一瞬间就变得臭不可闻。 与此同时,孔大海也冲到了近前,看到这一幕,仰天嘶吼道:刘挺我孔大海与你势不两立 大剑挥舞,刚猛异常。 有一种意境,是所有人都能得到,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 那就是视死如归。 一个人真的心存死志,一意要我与汝偕亡,这种意境便会天然的出现在他的招式里。 刘挺稍微认真一点了。 他的招架不再简单随意,使用出了一套自创的招式,专注于防御。 可这时却有一抔污泥朝刘挺抛了过来。刘挺没有抵挡,却被污泥钻入了眼中,孔大海看准机会,大喝一声后,一剑刺来。 刘挺闪身,却没有全部躲开,那一剑划开了他肋骨侧的肌肤。 居然被你们这种籍籍无名之辈弄伤了我回去之后,白老弟会笑话我的。 刘挺狠狠盯住泥土的来源。 孔舞雩。 我方才明明击昏了她 孔大海再次刺来一剑。 刘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说了句:剜心。 反手持刀,向后一刺,一拧,一抽。 鲜血喷洒,溅了刘挺一身。 此时的刘挺看上去就像来自地狱深处的修罗,眸光冰冷,衣衫鲜红,未能束起的鬓毛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孔舞雩真的有些怕了,不禁向后退了两步。 你在装昏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挺有心机的嘛。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醒了孔舞雩抗辩道,从刚才到现在,我都是在梦游没错就是这样的本姑娘从来就没有醒过 老子没时间听你啰嗦 这次刘挺真的下定决心了。 他又不是没杀过女人。 廷尉狱地下二层的女犯,被他整死的多了去了。方才见了血,刘挺嗜血的本性已经被彻底激发了出来,现在,他的心境已经处于一种即将失去理智的亢奋状态。 孔庚终于按耐不住,从车厢里冲了出来。 壮士刀下留人 可惜,能让刘挺停手的并不是这句话。 原来你是个病人。 孔舞雩自己解救了自己。 她只是想在死前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对杀死自己之人的看法。但这句话,救了她的命。 刘挺的刀停在了半空。 他忽然无奈道:你怎么总能让我消弭杀意要知道,我疯起来,我自己都害怕。 我怎么知道孔舞雩耸了耸肩,大概是相生相克 看着急吼吼冲过来的孔庚,刘挺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不想杀你,我的到来本就是为了惩恶扬善,擒拿谋财害命之人。而不是要让自己成为杀死好人的罪犯。姑娘,你最好别掺和这事,他是你爹不假,但他岁数已经这么老了,早晚要死,不如在死前绳之以法,以告那惨死的孩童在天之灵。 我爹谋财害命孔舞雩不可置信的道:你血口喷人我爹可是圣人苗裔,怎么可能 暴君廪辛还是皇昊的后代呢,有什么不可能的 刘挺嗤笑道:虎父还有犬子呢,何况隔了这么多代的所谓苗裔。 孔庚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刘挺身前。 你刘挺没想到你居然会受那白小鬼的驱使 孔庚一看清刘挺的脸,就知道自己派孔大山孔大海二人过来送死,才是最大的笑话。他在这里,孔庚彻底心灰意冷,失去了继续逃跑的勇气和信心。廷尉狱的狱卒能人辈出,眼前这位正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是皇太子殿下欲求而不得的人才,孔庚还当廷尉丞的时候,跟着当时的廷尉韩隆一起可没少拍过这家伙马屁,就为了让他出去抓一个逃犯。刘挺从来被这些马屁拍晕过,也从来没卖过他们面子。 对朝廷来说,他刘挺能来廷尉狱守门,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你抓我走吧,老夫认命了,只求你不要伤害我女儿。 爹孔舞雩呼唤道。 孔庚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语气中带着深深的不舍:雩儿爹的确是个坏人,你快跟你娘一起逃命去吧,爹是罪有应得,你不用管我。 爹孔舞雩抱住孔庚,失声痛哭。 刘挺摇头道:老子最看不了这种场面。你们快点,我还得回去交差呢。 喂,疯子。孔舞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你把我爹抓回去,不会连坐我吧 刘挺道:当然不会,本朝律例,只有叛逆罪有连坐之说。怎么,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我的意思是,如果不会连坐我的话,我跟你一起走,好陪我爹最后一程。 刘挺点头道:走吧,我信不过你们的马夫,咱们只能徒步回去了。 五天后,云中郡治所云中县里。 郡守方谭开了一个宴会,宴请郡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大文豪宋仲卿正好居在云中县,宅邸距离郡守府还挺近的,于是被方谭请来做主宾,要知道因为他的到来,郡尉李飞鸢监御使韩宗定二人都成了次宾。 郡守府中热闹非常。 方谭是一个才三十余岁的中年人,这个年纪做到郡守,足以荣耀乡里了。他的脸上从宴会的开始便一直挂着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举止更是温文尔雅。方谭的才华与他的气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宋仲卿是文坛中出了名的爱美之人,喜爱一切美丽的事物,所作诗词文章,皆非明志咏怀,而是欲尽其所能勾勒一种人间绝美的景物,这种景物可以是物是人,甚至可以是一种情,所以他的作品最受女性喜爱,甚至还在王秋水之上。 方谭这个外表远远胜于内在的人,正合了宋仲卿的口味,否则的话,一个小小的郡守可请不动他的大驾光临。 宋先生,方某敬您一杯您能大驾光临,说寒舍蓬荜生辉,并不为过,实非寒暄之语。 方谭说着,举起了酒杯,他身后略显老迈的李飞鸢与韩宗定二人与之同步。 宋仲卿却冷声道:别说话你一开口就不美了,都是酒味 方谭尴尬的放下了酒杯。 犬子送到府上读书一事 宋仲卿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儿子长得怎么样拉过来给老夫看看,好看的话,老夫不介意府中多个绝美之物,难看的话,老夫只能说声抱歉了。 好看好看必然好看我这大儿子是最像我的,还继承了他母亲所有的优点。 嗯,口说无凭,你先牵过来给老夫瞅一眼。 宋仲卿说着,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丝毫不在意附近宾客极不友善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送老夫子还不是喜欢通吃吧 有可能,听说他府上养了许多白面小童,男女都有 啧啧,世风日下啊,还说这个事儿也成了文人风尚 宋仲卿冷哼一声,竟然直接走到这几人旁边,对他们大声吼道:你们这群庸俗的蠢蛋懂个屁美才是文艺的最高追求对于你们这些不解风情的下作之人,老夫甚至都不屑解释 众皆哑然。 不知谁先笑了一声。 满堂失笑。 方谭赶紧下来打圆场,得罪了这位大家,只消他说一声方谭此人才华短缺不足为任,就足以让方谭失去一郡父母官之位。这位宋仲卿,能量比人们想象的还大,盖因当今太子北冥龙孙第一个太子太傅便是此人,朝中敬仰宋仲卿的儒士更是多了去。 与王灵神王秋水二人的高深神秘不同。 宋仲卿是活蹦乱跳近在眼前的文坛巨擘。 第八十六章 老风 ♂, 这个插曲过去之后,宴会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样貌,与会的官佐富商与地方豪族纷纷端着酒水,互相问候,宋仲卿则无所事事的在自己主宾的席位上呆,见方谭眼神看过来,欲言又止,宋仲卿喃喃道:不懂我的人肯定在想,这宋老夫子在这什么呆呢只有懂我的人才知道,老夫不是呆,而是在沉思。81 是是是,方谭连忙赞叹道,宋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思维也定然与常人不同,不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理解。 宋仲卿厌恶的撇嘴道:说了叫你别说话,你非要插嘴。而且,一般人三个是连起来说,心里想的肯定是不是,老夫已经见怪不怪了。 说罢,他抖了抖衣袂,兀自站了起来,沉吟道:这世上,估摸着只有那二王能够懂我了,这是个十足的悲剧。 方谭附和道:是是是,真是个悲剧。 老夫可以自嘲,你岂配嘲笑我算了,不跟你饶舌,老夫要去看姑娘了,果然只姑娘才能做到形容音声俱为美。 宋仲卿口中哼着小曲,直接抽走了方谭桌上的酒,走到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大姑娘身前,微鞠一躬。 在下宋名臣,字仲卿,敢问姑娘芳名 真是土老帽的搭讪手段。 连为老不尊都能说得那么高大上。 方谭开始怀疑自己把自己厚爱的长子送到他手上,是不是一种错误,又或者,高人与常人真的存在一种看不到的界限,使这二者不能相互理解 不过,以宋仲卿的资历,无论如何也配得上主宾的位子,他想为老不尊,便随他去了。 那姑娘实际容貌也一般般,算不上什么人间绝色,甚至在方谭眼里,觉着做自己的妾侍都不够资格,然而那姑娘受宠若惊的说出自己的姓字后,宋仲卿立即咏出一诗,云:侯门酒气开,姹紫乱飞来。唯君惜素茎,直待老风摘。 这姑娘茫然的面对眼前略显嶙峋的老者,又茫然的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父亲。她没听懂,她父亲却是个明白人,立即对宋仲卿拱手道:久闻宋公雅好赏花,今有亭亭之菡萏,尚无人采撷,今日宴后,即连池送入府中。 宋仲卿满意的点头道:总算有个懂事的了。 姑娘再怎么愚钝,这时候也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瞧着语境,显然是把自己比作花菡萏,要被父亲送入府中,一想到之后会生的事情,姑娘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暗暗道:他也太老了吧。 宋仲卿忽然转眸看向她,一时间原本略显桀骜轻薄的神色仿若洞世,只是这种深邃之维持了不到两息的时间,宋仲卿又恢复了他略显桀骜神色,鄙夷地道:你怎么这么不禁夸老夫唯爱此神,而非此身也,摘字是为了押韵而凑上去的。其实不是老夫想摘你,只是想随手画个丹青罢了,最后一字作看最妥帖,你可别误会。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那女子的父亲竟似隐隐有些失落。 宋仲卿嗤笑一声,便大步向外走去,方谭立即走下来欲挽留一番,居然现自己小跑着都无法追上看似只是闲庭信步的宋仲卿,只得作罢,心想如此高人,果然不是能给自己面子的,即去,便去吧。 方谭一回到主位,便看到云西县县令郭达开急匆匆的向自己跑过来,胖墩墩的身子每一步都会颤三下,还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了,那一双吊眉比死了爹还难看。方谭皱了皱眉,自己这位连襟如果在宋仲卿走前就过来,估摸着光凭相貌就能把宋仲卿气走,太难看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姨子当年怎么会看上他,还扬言非郭达开不嫁。 这郭达开终于跑到了方谭身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叫道: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你爹死啦方谭话一出口,李飞鸢与韩宗定便连连摇头捂笑。方谭顿了顿,继续道:达开啊,你有事就说事,现在这里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跟报丧似的。 郭达开喘了口粗气,道:方哥哥呀,真的是大事不好,我听说那白廷尉把孔廷尉丞给擒了 方谭不解道:哦,但是,这关咱们屁事 郭达开也有些不解:咱们不是给方谭送过钱 什么送钱方谭怒道:那孔庚忒也不要脸,跟鬣狗似的闻着味就来找老子要钱了,比郑师范胃口还大 郭达开继续道:可是可是咱们就不怕那白廷尉揪着这条线,一路查到咱们头上孔庚是个老油子,咱们以前主动送钱的事情,他知道的可不少哇,要不然我也不能那么乖乖的就把钱给他 方谭冷笑道:白墨敢动我孔庚是京官,派几个金吾就擒了,老子天高皇帝远,大不了投北去,我可是听说北边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啊,这中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天了。 郡尉李飞鸢捻须道:的确如此,此事我也有耳闻。之前独孤快哉领兵西去,老夫就觉得不对劲了,现在风声终于传了过来,有人要找姓赵的报仇来了。 郭达开疑惑道:是赵光重他爷爷打逃的那一支还是他爸爸打逃的那一支还是他二十年前北上打逃的那一支 李飞鸢道: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那三支残部据说合并了,现在在咱们不知道的地方打出了好大江山,或传二倍于我。独孤快哉此人勇力过象狡黠胜狐,如果那支势力没有传闻中的势力,他不可能放弃刚刚掌控的鲜卑大部,独自带兵西去。 监御使韩宗定惊诧道:二倍于我老李,你说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我大晋本就是扫灭夏冬百国而生,奇大无比,说南北东西各一世界都不为过,是故今上改晋为大晋,以彰其大也。怎会有国家比我大晋还大 郡尉李飞鸢道:天下之大,迄今无人至其边界,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夸张了。 郭达开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转向方谭:靠谱不 不好说,方谭直言不讳,但我云中郡北边就是长城,以堕长城为见面礼而投那西边的大汗,你觉得他会不收么 李飞鸢啧啧道:就是就是。云中郡一段长城守军将领大部分都是戍将,晋皇明律曰:凡戍将悉归本郡郡尉辖制。就是说如果那新廷尉敢动咱们,这批兵马也是将来的见面礼之一。除此之外,柱国大将军卫微有辖部驻扎,但人数不过三千,根本微不足道。 方谭摇头苦叹:那白墨上任还没几天吧手居然都要伸到云中郡来了。不过可惜的是,咱们不是软柿子,而是刺头,他这回注定满手都是血。 李飞鸢举杯道:方老弟,我倒希望那白墨来咱们。日后方老弟在北庭封王拜相,可别忘了我李匹夫。 方谭也举起了杯子:那是自然。 可这时,韩宗定却捂着肚子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李兄方老弟,我最近受了点风寒,肠胃不太好 方谭道:理解理解,人之常情。韩兄若有不适,早些归去也可以。 那老夫谢过方老弟了,咱们改日再会 韩宗定刚回到府中,还没来得及换回常服,便有一个身形高挑面有英气的侍女迎了上来,阴阳怪气的道:老爷,奴婢来给您更衣呀 韩宗定苦笑道:秦宗主,您别玩我了,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听来了。他们果然打算投北。不过,这事儿我只是旁听的,主谋是方李郭三人,您可得在白廷尉面前给老夫好好说说 那女子忽然嗤笑道:你不是主谋也是一伙儿的,不然这种事,能叫你知道 韩宗定一时哑然。 韩宗定,白墨会不会动你,我说不好,但是如果叫我看出来你阳奉阴违,你现在就得死晓不晓得啊 知道知道韩宗定如丧考妣,但还是企图继续辩解,眼前这个女子随意在白廷尉身边说句话,可能都会起到救命的疗效:老夫其实也没办法我早看出来韩家怕是要完了,家主那性子,唉,伺候了皇帝那么久都不知道他是个爱听好话的人,还觉得皇帝夸他直言善谏是真心的,简直无药可救。现在老夫孤零零一个人在这极北苦寒之地做监御使,一开始天天被韩李二人盯着,混进他们中去,不过是想过几天舒心日子而已估么着家主都把老夫这个旁系子弟给忘了。 你说了这么多,管我什么事朝廷里那些龌龊的东西你不必说给我听,到时候直接找白墨辩白去吧。你先把方谭的详细谋划给我仔细说说。 是是 韩宗定刚要开口,那女子忽然打断了他:算了,反正我也不关心。你写下来给我,我直接寄送到白墨手上便是。 第八十七章 木土金火 ♂, 入夜,方谭醉醺醺的回到府中。他这座官邸俨然一座城中之城,院墙修得像城墙一样高,一样厚,城墙上每隔十步便修了一座箭楼。但这种布局并没有为朝廷所指责,边地大族皆修堡寨,与一般北方大族崇尚宽广威严的布局不一样,他们的宅邸布局处处都可以见到军事上的考虑,府中家丁,半民半兵,与各地被晋皇明律禁锢的死死的不得出城一步的戍军不同,这些半民半兵的家丁自由的很,莫说出入城池,就是出入草原,也是常事。 这是鲜有的中原百姓可以向北蚕食的时代。 一间屋室中,有位相貌俊秀,神情却有些木讷的年轻人,正奋笔疾书。 五月七日,值方谭太守云中郡,李飞鸢为郡尉,韩宗定为监御使。柱国卫微部将卫子胤行营于草原,与方李韩三公及云中大族同会猎。 五月八日,猎胡女一人,牛马羊各数十。方太守欲将胡女赠予卫将军,即言,胡女笑曰:天神眷命,大巫卜曰:有客西来,至东而止。木土金火,周而复始。尔等岂知来日不能自作囚耶 写到此处,年轻人忽然笔杆一颤,不小心在宣纸上划了一道重重的墨痕,将已经写好的文字遮盖住不少。 这时,方谭忽然摇摇晃晃的走进了这间屋室,大笑道:孩儿,你在做什么习字还是丹青 那俊秀的青年略显木讷的道:我在编本郡郡志,正写到五月时父亲会同卫将军及韩李等人游猎之事。 方谭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抢身到那青年身前,意欲抢夺他手底下的稿纸,却被那青年现行将稿纸举了起来,方谭去抓,青年便躲开,而且躲的精准无比,每次都是在方谭正要抓到纸张时忽然抽手,或上或下,方谭酒醒了大半,语气中带着些许求饶的意味:儿啊,你快放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青年面无表的情:我想知道,那首谶诗是什么意思。 意思大概就是说,天理轮回报应不爽吧,不得教的那套东西方谭说到最后,突然伸出了手,却依然被青年躲了过去。 方谭无奈的道:儿啊,这里面的事情关系着你老爹的身家性命。 嗯,青年低下头去,若有所思,又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我想知道。 话说,木儿你不是喜欢诗词文章你爹我给你找了个老师,名气大得很,你一定会高兴的。 这话果然转移了青年的注意力,只是他的语气中依旧没有情感的波动:老师 对,宋名臣,宋仲卿,你听说过么 青年嘴巴向上翘了翘,这一翘似乎吃力地很,面部肌肉都有些抽搐感。 听说过,很不错。风流品中列第五,当得吾师。 方谭笑道:来,木儿,把手上的稿纸给我,我这就令你去拜访他。 青年摇头道:不要。我想知道,那首谶诗是什么意思。 罢了我就告诉你吧。这首谶诗讲的是五行终始。 看出来了,阴阳家的东西。 信则有,不信则无,你爹我现在只说这首谶诗。 太古开信史之第一人,便是皇木上了吧 女子落下一子,一下子就吃掉了面前的老者三颗棋子。 老者呵呵一笑,并不紧张,信手拈来一子,随意占了个空位。二人手谈已有半个时辰,却才下到中局,女子不紧不慢,老者亦如是。 老者落定一子后,便悠然答道:正是如此。七皇之前无史可查,甚至连传说都没有遗存下来,没人知道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总之,后来七皇归一,皇木上大统天下,以木德开国,润枝养根,绵延一十一世,至于皇昊崩后,其子皇纲弃皇称帝,创选嗣法,开以血缘论正统之先河,国号曰虞。纲生于寅时寅年寅月寅日,五行属土,故阴阳家称虞朝以土德立。今我大晋皇室为江淮虞氏之枝叶,太庙亦祖昊纲,故秦亡虞,晋代之,是复归土德。 也就是说,这首谶诗预言将有承金德者取大晋而代之 老者点了点头,略带惆怅的道:或许是覆大晋而亡之。木土金火,周而复始。未来之大变数太多,我等现在便忧虑此事,无异于杞人忧天,还是不要太过在意为好。秦义绝,我听说你是受廷尉白墨所命,才来了这云中郡,真的假的你不是从来不听什么人的号令么 是,也不是。或者说,我是受白墨所托,而非所命,且此行目的是要惩恶扬善,合我心中大道,也可以算我自来。 这正与老者手谈的女子,正是出现在韩宗定家中扮作仕女的阴宗宗主,秦义绝。 而她对面的老者,则是号称要遍观天下之美的大文豪宋仲卿。 之前被宋仲卿赠诗的女子很早就被其父送来了,但他连宋仲卿的毛都没有见到,便被宋家的婢女领到了一位画师身前,画师为她作好了画,宋家便下了逐客令,那女子离开宋府时,半是欣喜半是失望。 对宋仲卿而言,不过是又多了一幅女子图而已。 秦义绝拈子入盘后,蓦然道:也许那承金德者并非在遥远的将来,现在我手里就有情报,,直指西方匈奴残部。 匈奴何以为金 匈奴尚白,白者金也,逐水草而居,水则生金也。 宋仲卿原本已经拈起棋子的手指忽然一颤,棋子直接掉落在棋盘上,撞散了原本的棋局。 白者金也 秦义绝皱眉道:宋老头,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宋仲卿摇头道:对得很,我之前怎么没想到秦义绝,你可还记得范阳国的那位龙屠子 记得。此人油嘴滑舌,贪财好色,近俗远雅,小人一个。不知怎么,中年之后忽然开了窍,去太行山隐居了,真是气煞我也。 哈哈,当年他知道你喜欢明珠,便去东海捉了一堆棒槌,最后终于找到了一颗绝世明珠,送给了你,结果表白无果后,又偷了回去这件事你到现在还怀恨在心 秦义绝咬牙切齿的道:老娘当年只是矜持了一下而已哼,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如今我心如水只东流,往事尘封,不要再提。 你可知道他当年去太行山麓隐居,其实是为了一个女人。 什么 秦义绝猛然站了起来,脸上怒色更浓:他敢 他不仅敢,而且做了这局棋还下不下了与你手谈,棋逢对手,老夫珍重得很。 秦义绝道:就着这残局接着下吧。 呵呵,棋位大变,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生了一颗可以一眼解千局的玲珑心算了,老夫就陪你疯一把。 宋仲卿又拈了一子,却迟迟不肯落下,似乎在等秦义绝说话。 秦义绝冷笑道:宋仲卿,你以为我会自嘲一句什么玲珑心,连自己的姻缘都算不好 难道不是我刚才分明看到你心里,已经准备要说了。唉,看来是老夫倏然停住等你,多此一举了。宋仲卿说着,落下棋子,一下子就就让这局残局增加了无穷变数。 秦义绝双眼一亮:我的分析果然被你看穿了。 宋仲卿嘿嘿一笑道:所以老夫当年就说,咱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伴侣。怎么样,趁着老夫还能人道,咱们搞个娃出来 少跟我饶舌,刚才说到哪儿了 龙屠子的事儿。老夫继续说吧。那女人,来历诡异得很,老夫现在都没搞清楚她的来路,而且,那是一个老夫看不穿的人,这种人我只见过她一个嗯,今日里又见到一个,不过我想晾晾她,磨磨她的锐气。总之,龙屠子跟那女人过了一段没羞没臊的日子你先别打我,等我说完他们后来生了个孩子,健康得很,难得没有早夭,不像我那可怜的娃。只是这孩子出生不久之后,那女人就离奇的失踪了,龙屠子自此之后再没有出过太行山,天天借酒浇愁,终于喝死了自己。 原来,他已经死了秦义绝有些怅然若失的道,死了 大夫曰卒,应该说,龙屠子卒了。 你先说的死。况且,那个旧燕国封的什么什么大夫,他根本没承认过。咱们说了这么多,你不会想说,那个承金德之人,就是他的后代吧 什么时候你也可以看穿人心了老夫就是想说这个。 那孩子是谁我现在就去杀了这个孽种。他白正殇的儿子,只配由我秦义绝生下。 就是托你来到这里的人,姓白名墨,字子殊,当今廷尉是也。老夫劝你不要动什么歪念头,白正殇是卒了,但那个人还活着。 那个人跟这小子也能扯上关系 不然老夫也不会怀疑承金德的人就是他。唉,原先那些老家伙们,在世的也没几个人了。这孩子跟你们都有关系,挺令人唏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能跟王灵神碰上面这样,天下在世的几个捉杆人,除了那几个臭不要脸的老混蛋外,就都齐了。 你不是还没见过他 他名字都是我取的,我会没见过他行了,老夫掐指一算,我等的人到了。这人了不得,命比老夫贵,老夫要亲自出去迎接一下,你先等等。 不,我跟你一起去。 第八十八章 求真 ♂, 方谭正略显忐忑的端坐在客厅中。 他的儿子依旧面无表情,神色木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不多时,一个青衣皂靴的小厮便走上来,恭恭敬敬的道:方太守,我家老爷随后就到,请您先整理一下仪容。 小厮说着,又转头看向方谭的儿子:您也一样。 知道了。 方谭说罢,小心翼翼的正了正衣冠,那青年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仍旧神游海外。 这时,一个衣着简朴,但身形比男子还要高挑的女子率先走了进来,宋仲卿紧随其后。那女子不止身形高挑,姿容也甚为秀丽,眉峰略微上扬,英气勃发,配着绝美的凤眼与白嫩的鹅蛋脸,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美感。 方谭在心中暗暗惊异。 一是惊异于那女子的美,就连身经百战阅美无数的方谭都看得心神摇曳。二是惊异于宋仲卿的态度,宋仲卿此人说是目高于顶,并不夸张,他的发妻早已逝世,家里的确藏了许多美人,但那些美人都将宋仲卿奉若神明,不敢稍有拂逆,这女子居然敢先宋仲卿一步要知道,在这种等级森严的时代,先行后行是十分重要的礼仪。这女子敢先行一步,只能说明,她在宋仲卿眼里更加高贵。 此女难道是范阳王北冥精神的宠妃或者是太子爷的外室 方谭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在这云中郡还有谁能让宋仲卿自甘行于其后。 这女子看到方谭后,却没来由的皱起了那一双英挺的剑眉,毫不在乎的道:宋仲卿,这就是你说的命贵之人 宋仲卿摇头笑道:非也。不是他,是他的儿子。 宋仲卿说着,转头对那青年十分温和的询问道:孩子,告诉这位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方谭刚说了犬子二字,便被宋仲卿打断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别说话 方谭讪讪的闭上了嘴巴,完全没有与李韩二人秘议投北之事的成竹在胸之感。 那青年则木然的开口道:我叫方木,一方的方,木头的木。字至渝,非至渝也,至不渝也。 方木方至渝,好名字。宋仲卿转头看向方谭,啧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除了相貌之外便一无是处。 方谭连连拱手:宋先生谬赞了。 秦义绝走到方木跟前,细细打量着这个青年,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反倒看得方木略微有些羞赧。 宋仲卿笑道:别看了,任你有颗玲珑心,也看不出他贵在哪里。你毕竟太年轻,还不知天命。 秦义绝冷笑道:我比你没小几岁,不要倚老卖老。既然我肉眼看不出来,试出来便可。 方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愣了一下,忽然发问道:文试还是武试 秦义绝道:老娘不沾书本多年,自然是武试。 方木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道:请。 方谭并没有阻拦,在他看来,一个女人说要武试,无疑是一个笑话,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秦义绝点了点头:小伙子,怪不得你合宋老头胃口,傻气倒是足够,就是不知道你这请字里有多少是真自信 方木道:有六分是真自信。 秦义绝笑了,笑得很艳丽。 她只是伸出食指,对着方木的额头一点。 刹那间,方木只觉头颅中轰然一声脆响,之后就失去了只觉。 宋仲卿大惊失色,连忙扶起了方木,在他身上拍打了一番,只是这拍打似乎蕴涵着某种规律。待宋仲卿终于确定方木没有大碍,才长舒了一口气,怒声道:你怎么能对一个晚辈下这么重手万一弄死了,遭殃的可不是他一个人有天命在此有天命在此啊 方谭也着实吃了一惊,却敢怒不敢言。 他甚至还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儿子突然之间就晕了过去。 要知道,方木虽然为人木讷,不善谈吐,他原先的文武老师,却皆称赞他是百年难遇的文学武学奇才,更难得的是,两方面的造诣都已超越于天才之上,或许将来有机会超脱风流杀伐而入谲云品。 早在方木十四岁的时候,那位武艺先生就不是他一合之敌了。 这女子居然动了动手指头,就把自己的儿子给弄晕了过去 方谭完全无法理解。 秦义绝啧啧道:这小子根骨倒是不错,居然坚持了一息之后也只是晕了过去。如果是常人的话,现在已经死了。 宋仲卿怒道:你真要下死手 秦义绝道:我是不知天命,但不是我无法知道,而是我不屑知道。我秦某人不信天命,只信自己的命。 宋仲卿无奈道: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算了,既然这小子没事,老夫不跟你一般见识。 宋仲卿回头看了一眼眸中充满担忧之色的方谭,淡淡道:行了,方木就寄宿在老夫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一听这话,方谭脸上原本的悲意一扫而空,大喜过望道:真的 宋仲卿的学生,曾被他留宿教学的只有一人。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宋仲卿唯一的亲传弟子。 如今宋仲卿决定让方木在他家中留宿,就是说宋仲卿已经承认了方木亲传弟子的地位,以后遇到那个传说中的人物,也能称一声师兄。 这对方木方谭整个方家来说,可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政治资产。 因为宋仲卿的那个弟子,正是如今风流品上位列第二的人。 王秋水。 宋仲卿自己也才排在第五,但王秋水的例子证明,宋仲卿此人相比于自己的文艺器识韬略等君子大器之外,教书育人的本事更胜一筹。 如今的稷下祭酒,都自愧弗如。 方谭连连道谢后,便在宋仲卿鄙夷的目光下告退了。 只是他没听到,就在他刚刚退出客厅时,宋仲卿喃喃了一句话。 让阿木见到死人,不太好。 宋仲卿十分小心的又在方木身上摸索了很久,忽然一指按住尾闾关,一指按住天灵盖,沉声道:开 猛然间,方木睁开了眼,茫然四顾后,锁定了正打量自己的秦义绝,而不是近在身边的宋仲卿。 你很厉害,刚才用的什么武功,可以教我吗 秦义绝笑道:你想学当然可以。忽然想起来,我还没弟子呢。 秦义绝你不是说不信天命吗怎么来抢我弟子 秦义绝哈哈笑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再说了,谁规定他只能拜一位师尊来,方木,叫一声师傅。 师傅。 宋仲卿似乎是在攀比,也急忙道:阿木啊,叫声师傅听听呗 没想到方木却摇头道:不叫。 为什么 我还没亲眼见到你的本事。 哈哈哈哈原来如此,方木,你跟我来让你见识见识,老夫所创作的,足以解释大千世界的,昆仑探道书 方木的眼神忽然明亮了起来,轻声道:名字不错,我喜欢。 宋仲卿道:你当然会喜欢,因为你是 秦义绝好奇的道:谁 宋仲卿摇了摇头:老夫不想告诉你,如果告诉了阿木,他八成也会跟你说,所以,这个事,老夫决定烂在心里啦,哈哈哈 不说也罢,我还不屑知道呢。你这老狐狸,根本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现在我已经跟你一起沾了因果,以后因此带来的荣辱,我都有份。不知道,还省了操心。 你果然明事理。行了,废话不多说,方木,跟老夫来吧。 宋仲卿领方木去的不是某个藏了许多书卷的地窖书房,而是一处面积极大的观天台。观天台中,放置着一个十分奇怪的仪器,大体是球型,由许多纵横交错的铁环构成,似乎是青铜质地。方木奇怪的道:这是什么东西 宋仲卿解释道:这是浑天仪。天如鸡子无限广,地如鸡黄与天相比,却不真大。有人说地是漂浮于水上的,这是谬论,水,其实是附着于地上的,且无论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皆附着也。若我宋仲卿从此黄上球跑到下球,在你以大眼观,我脑袋冲下,其实在我眼观,我依然立于地上。我把这叫做凡间吸人律,人在凡间,被某种东西禁锢住,难以超脱。 方木听罢,若有所思的指了指浑天仪旁边的一个青铜球:这东西就是鸡黄吧 然也,老夫叫它象坤仪。宋仲卿走到那铜球旁,指了指铜球上所篆刻的图案,解释道:老夫在上面涂上黑油的地方,就是如今老夫所知的大地,老夫涂成青色的地方,是大海,只有黄铜的地方,老夫不知道,待将来完善。 方木细细打量着这象坤仪,上面涂上黑青二色的地方,并不太多,什么都没动的黄铜,占了绝大部分面积,方木喃喃道:这么看来,所谓天涯海角,是不存在的了。 不能这么说宋仲卿在杂乱的摆着书本稿纸的桌上随意抽了一本书,封皮上正好写着昆仑探道书卷一。宋仲卿翻开了第一页,道:阿木,你看,老夫在这书上,首卷第一句,即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唯今日人之所信者最不足信,求道修真,有始无终,真之一字,一世躬行,善莫大者如是也。 方木忽然向宋仲卿躬身一拜。脸上虽然仍旧面无表情,眸中却充满了真挚之色:学生谨遵师傅教诲,此生一世,奉道于真。 宋仲卿点头道:善莫大哉 之后,宋仲卿忽然看了一眼夜空。 万里之外,一竹杖芒鞋的老者打了个喷嚏,怪道:今儿不冷啊,怎的,有人想我待老夫掐指一算嗯嗯嗯居然有人想跟老子拼徒弟这是作死啊。 第八十九章 绝杀(上) ♂, 今夜月光饱满,黄历曰:宜吟咏。81中文&bsp;&bsp; 网 方谭心情大好,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被宋仲卿收为弟子,这是多少王孙显贵都求之不得的殊荣,更遑论对方木自己来说,能得到宋仲卿的教诲,更是一场大造化,将来出将入相,有宋仲卿保举,或可比自己更上一步。 方谭正在自己城堡般的宅邸中闲庭信步,那些在城楼上明火执仗的家丁并不是对意境的破坏,反而别有韵味,方谭即出口吟道:太守真浪漫,庭中步履云。前后碉楼大,左右刀火纷。想作雄杰旅,志为天地神。何时皆披甲,教虏辨君臣。 微风扫落叶,方谭哈哈大笑,反复沉吟教尔辨君臣句,良久,又喃喃呓语:辨别之辨,若改为改变之变哈哈,想多了。不过君臣虽不可变,是廷臣还是小臣,则可以变也 这时,却听不知何处,一女子冷笑道:活人还是死人,亦可变也。 方谭打了个寒颤,立即环顾左右。 谁人藏在那里出来 无人应答。 来人抓刺客 无数佩刀的家丁仆役涌到方谭身周,还有许多四处巡曳,意图找到老爷口中说的刺客,可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只在一处杂草堆中擒到了一只黑猫。仆役们面面相觑,是不是老爷喝多了一只黑猫也一惊一乍的 方谭看着这只黑猫,默然不语。 围在他身边的仆役们不敢说话,但早已失去了警戒心。 方谭开口道:散了吧,来的是高手,如果只想杀我一个人,靠你们护着不顶用,把府里的几个供奉给我叫过来,到他们出力的时候了。 立即有一仆役应声道:诺之后便带着对方谭小题大做的腹诽跑进了内庭。 方谭吩咐道:继续巡曳,勿令懈怠如见可以之人,立即禀报于我。 众家奴闻声,应诺而散。 然而待那些家仆都散尽后,那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咯咯咯 方谭怒道:休得装神弄鬼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出来 咯咯咯你得求不出来才好,你还能多活一会儿。 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刚才说了,要你命。 方谭有些后悔遣散了那些家丁。如果他们在,至少能拖延一会儿时间,以待几位身手矫健的供奉到来擒贼。 那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咯咯笑道:没事,别紧张,你不是叫人了吗正好我最近闲得有些手痒,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守,杀得不痛快。等你说的供奉来了,我先杀他们,再杀你。 方谭沉声道:小心不要杀我未成,反被杀了。 咯咯咯放心,要是真来了连我都打不过的神人,我逃走就是,你的命可没我的命值钱。 时间不长,三个男子疾步冲了过来,但并没有对方谭行礼,而是略显鲁莽的问道:方太守,你还没受伤吧 这三个男子有老有少,老的大概六十来岁,长眉长鬓长须,仙风道骨,腰悬一柄环刀;年轻的则看上去还不到十五,脸上带着甩不脱的稚气,但却有一双秀眉向上挑起,身上穿着红肚兜,手持长枪,英气逼人;不老不少的那个,看外表则毫无亮点,属于一进人堆就绝难找到的那类人,看不出佩戴兵器。 方谭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解释情况,那不知躲在何处的女子先开口了:嗯,飞鹰门的叛徒李闻隆无面杀神张没脸,还有个小的不认识就凭这三个棒槌,就想阻我 方谭忍无可忍。 找到她,杀了她。 第一条不用了,我自己出来便是。 不要故作玄虚,你快给老子出来 你回头便是。 方谭及那三个男子纷纷回头,只见有一黑衣女子傲然立于庭中。英气勃,手无兵刃,正似笑非笑的打量着这四个男人。 那名叫李闻隆的老者率先开口道:不知姑娘如何识得我李闻隆我们好像素昧平生,从未见过。 方谭猛然想起这个女子的来历。 可不正是宋仲卿家里那位不知身份,但料想应该高贵无比的女人 难道是宋仲卿想要杀我 方谭脸上阴晴不定。 那女子开口道:李闻隆,飞鹰门掌门人的闺女,滋味妙不妙啊 李闻隆闻声暴怒,立即冲向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他这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旧事,知道的基本已经被他杀了,包括那个闺女本人和飞鹰门掌门,世人只知道他李闻隆叛出飞鹰门,却不知道因何叛出,这件事的起因经过结果,是他的逆鳞。 女子冷笑道:真没耐心。 另外两人也知道不可使用添油战术,李闻隆前脚刚踏出去,他们就动了,可还是慢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李闻隆冲到那女子身前,刚要出刀,便被那女子一指点在额头,那之后,李闻隆的身体倏然栽倒在地,不知生死。 张没脸与那不知名的少年对望了一眼,停下了脚步。 这女子来历莫名,出招更是诡谲,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方谭慢慢向后退去。 女子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张没脸,你也是死有余辜,我便先杀了你。 张没脸自始至终没一眼,听女子说这话,他不为所动。张没脸与那少年相隔不远,与那女子成犄角之势,只要那女人胆敢冲上来,他们两个就可以合力一击。 少年开口道:大姐姐,你到底是谁呀能不能先告诉我们,我们待会儿要是不幸死了,也好知道是被谁杀的。 那女子笑道:我我叫秦义绝,你听过么 少年很诚实的摇了摇头。 张没脸蓦然开了口:谲云品上,只有名字而无任何文字介绍的秦义绝 哎呀,书读得不少嘛,没错,就是我。 张没脸对那女子拱了拱手,回头一看,方谭已经逃之夭夭了。 秦姑娘,我张没脸一向趋利避害,谲云品上的奇人怪人,张某自知没本事招惹,告辞 张没脸说罢,转身欲走,秦义绝却道:我已经说了,我要杀你。 须臾。 张没脸说走,却不是真的要走,那女子刚飞身到他身后,他似乎早有准备,袖中短剑一滑,倏然间刺向身后。秦义绝根本不屑躲避,又是凌空一指,点在了张没脸后脑勺,他手中的短剑便脱手了,身体也止不住的向前倒去,直摔了个狗啃泥,然后便一动不动了。 女子含着笑意,回头看向那穿着肚兜的少年,道:看到了吧,你打不过姐姐,还要不要跟姐姐打啦 少年点头道:当然,要。 说罢,长枪一挑,划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瑰丽的弧度。只是秦义绝一伸手,便抓住了那杆长枪:宋仲卿常说,看一个人武功怎么样,先看他耍的是不是真漂亮。江湖卖艺的,那是假漂亮,不见道蕴,你刚才这一枪,估摸着宋老头看见,一定会夸一句真漂亮。 少年道:谢谢,我也这么觉得。 少年一抽枪,秦义绝便松开了手。 再看我,这一枪如何 少年羞赧的笑了笑,身躯低伏,一条腿微微弯曲,另一条腿脚尖踮地,枪头冲下,之后猛然一抡,罡风凶猛,枪身弯曲直欲破空。秦义绝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稍微认真的神色,心中啧啧称奇,这一枪竟表现出了意境,不是威严不是王霸亦非诗意道意,而是枪意,枪技之真意。 我似乎,能猜出你是谁了,小家伙。 枪尖至,话音落,秦义绝并不躲闪,反而向前迈了一步,少年一惊,也退了一步,但这一退方才那一枪中的意蕴顿时减半,变得极不自然,秦义绝呵呵一笑,手臂一竖,便挡住了那扫来的一枪。 杨家的后代还是男丁你是杨准。 城墙上的家丁纷纷走了下来,进入这并不十分宽广的小院。方谭已经下了死命令,就是用人命填,也要把这个女人留在这里,化作花肥。家丁们摆上了阵势,还是军阵,看来方谭很早就想到要将他们当成兵丁一般训练了,这兵阵摆的有条不紊,还分了兵种,长刀兵长枪兵大戟士弓弩手,除了骑兵和战车兵外,一应俱全。 杨准道:我们未决出胜负前,尔等不许动手。 这位供奉的命令还是有些作用的,那些家丁纷纷向后退去,留下了场地,却并没有退多远。 秦义绝道:杨准,你们杨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吧 杨准的脸上忽然多了些阴霾。 不,我还有个姐姐活着,但我找不到她了 你是个好苗子,我不杀你,但得教训教训你。 秦义绝说罢,冲向杨准。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但秦义绝与杨准二人的高下太过悬殊,强无法用兵器尺寸弥补,秦义绝近身战斗,又占了险字,可谓是又强又险,杨准一边攻击,一边奋力拉开距离,但退后的度显然比不上秦义绝冲击的度快。 此时,方谭已经推到了府邸最深处,一处密室里。 密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这人面白无须,涂脂抹粉,还身穿戏服,后背负着一架二胡,瞧着很像兼了吹鼓手差事的白面小生。 弄潮儿,你帮我杀了外面那个女人,我给你一万两不,两万两 第九十章 绝杀(中) 这位小生,可不就是截杀白墨未遂,但成功击杀御史大夫韩平的那个天下第二杀手,弄潮儿? 弄潮儿翘着二郎腿,坐在密室中的石凳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两万两?方太守,你有这么多钱吗?” 方谭咬了咬牙道:“我没有,但是云中郡有,大不了方某不要这顶官帽子了。” 弄潮儿闭目掐指,神神道道的好像在默念卜辞,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睛,微笑道:“为了两万两,就去和技击本事尚在尹龙孙之上的秦义绝拼命?小生有点不太敢呐。” “尹龙孙是谁?很厉害吗?” 弄潮儿不禁挑起眉峰,略带轻蔑的道:“尹龙孙厉不厉害?方太守,有时间多读读书吧,杀伐品中,能名列在尹龙孙前面的,只有大祭司柳如风一人而已。不过,钱嘛,我弄潮儿不看在眼里,但你也不是什么都给不了我,咱们谈一桩别的生意怎么样?事成之后,我不仅会帮你阻截秦义绝,还倒贴你三千两,如何?” “什么生意?”方谭目光闪烁。 这弄潮儿的来历,方谭并不清楚,他甚至都不知道弄潮儿是公认天下第一、却自称天下第二的杀手,只知道此人艺业,自己那三个倚重非常的供奉都奉若神明。 弄潮儿在他手下做供奉,已经三月有余,这三个月里,弄潮儿帮方谭摆平了许多原本在云中郡中与方谭作对的江湖中人、世家大族,但要价颇为不菲,方谭一般舍不得动用。 弄潮儿道:“你不是打算投北吗?这步棋挺妙,我家主人欣赏得很,可惜时机不对,如果没有这个契机的话,说不定我会先杀了你,就像杀死韩平一样。不过,秦义绝杀上门来,事情好办多了。” “韩平是你杀的?” 方谭惊愕不已。 三天前他才刚刚接到邸报,说御史大夫、韩国公韩平已经身殁,朝廷为议谥之事正吵得不可开交。 “不要太惊讶,韩平自己本就存了死志,韩家在京的主要力量早就调回韩国了。他回国的路上,被杀不是意外,被我杀才是意外。不过,这也不能证明某家没本事,知道韩平在哪条路走,知道韩平身边没有高手,都是需要本事的事情。今天呢,为了表明诚意,我可以告诉你,秦义绝的弱点在哪,我清楚的很,只要我们的交易达成,我必定可以将秦义绝赶出云中郡。” “此话当真?” “当真。” “说你的条件吧。” “我的条件简单的很,听了之后,你一定会觉得这交易你赚大了。首先呢,现在这卷纸上按个手印。” 弄潮儿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说罢,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文字的纸。方谭粗略的读了读,立即明白了弄潮儿的用意。 讨暴君北冥真肃檄。 这是要断绝方谭的退路。 方谭咬了咬牙,心底一横,咬破了自己的食指,直接在这张檄文上按下了一个血手印。 “诚意够不够?” 弄潮儿笑道:“太够了。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第二个条件,这个条件对你而言更有利。只要你答应,还附赠帮你解决来自白廷尉的诘难。而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我说让你投北的时候,你再投北,现在,先按兵不动。” “你这是要” “我杀韩平,就是怕他太着急。我家主人现在追求的,不是慢慢消耗北冥家的国力,毕竟未来我家主人是要接手大好江山的,而不是一个断壁残垣的烂摊子。我们追求的是不动则已,一动则以泰山压顶之势使乾坤颠覆、长江倒流,你晓不晓得啊?” “晓得晓得那,我可不可以知道,主人究竟是谁?” 弄潮儿呵呵一笑,只答了三个字:“不可以。” 说罢,弄潮儿便走出了这间密室,只留下方谭一人心神摇动,惴惴不安。 庭中。 枪风呼啸,草木飘摇。 秦义绝与杨准二人说是搏斗,其实只是杨准一人在不停攻击,秦义绝只是抵挡。只是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越久,杨准的心头便越是心惊。武林高手之中,说是招中带有意境,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只不过是从量变到质变,招招合乎自然,又带有独属于自己脉络风格而已,并不是什么意境一到,枪未到而人死这样的诡异光景。 尹龙孙能练出实实在在的剑气,已经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了,排在尹龙孙之前的柳如风,倒是更容易理解,他的手段,不过是用精心配置的草药所制造出的幻觉而已。 无论尹龙孙还是柳如风,都不过肉体凡胎,能做到空手以巧力拨开白刃,却无法实实在在挡住千钧一击,盖因人的骨骼无论如何锻炼,强度都是一定的,超过临界点,就必然无法承受。 可这秦义绝从方才到现在,已经用手臂挡枪杆不知多少次了,莫说臂骨断裂,她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自始至终,打得行云流水,看神色又轻松得很。 杨准毕竟还是个少年,紧张之下,这一枪居然脱了手。 杨准的双掌已经被磨出了血泡,正止不住的颤抖着。 秦义绝捡起了杨准的长枪,掂量了一下,赞道:“好枪,只有杨家祖传的工艺,才能作出这样韧性十足却不过于柔弱的好枪。杨准,这是你自己作的么?” 杨准点头道:“是我自己作的。” “很好,是个好苗子。杨准,我秦义绝虽名作义绝,却不是真的薄情寡义之人,你没有做过什么大恶,我不杀你,你走吧,切记以后要投个好主顾,助纣为虐,也是恶的一种。” “多谢秦姐姐教诲!杨准杨准就投你好不好?” 秦义绝似笑非笑的看着杨准:“姐姐的年纪能当你母亲了,小小年纪,哪学来这么多坏念想?” 杨准摇头道:“秦姐姐,你误会了,杨某祖祖辈辈都侍奉秦王,我杨家的枪法,相传就是初代秦王所创。如今大秦覆灭,我从无犯下一恶,却成了朝廷的钦犯,实在去无可去。” 秦义绝挑眉道:“如果你是真心要投我,不是不可以,话先提前说了,我这边办得可不是什么干净事,用到你的时候,你可别觉得恶心。” “某记事起,就跟着祖父在外漂泊,四处东躲x人情冷暖,早已洞悉。只要秦姐姐目的向善,不作真奸恶之事,杨某赴汤蹈火,绝无半点怨言。” “好。” 秦义绝点了点头。 “你现在便离开方府,到宋仲卿的家里等我。” 杨准对秦义绝拱了拱手,秦义绝微笑着将那杆长枪递还给了他。之后,杨准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方府。 终于,一直在四周方府家丁们,动了。 这小庭地面太窄,远处的弓弩手不敢发力,只是在远处逡巡,权当威慑。近处长枪兵、直刀兵率先冲了过来。 秦义绝衣袂飘飞,身姿绰约,只要有近身之人,便是凌空一指,且战且进。 无人能动到她一根汗毛。 那些家丁们终于发现,自己的存在完全是多余的。即使用人命填,面对这个脸疲意都没有的人形兵器,也不顶什么作用。 最终,无论家丁里的长官们如何下令,这些家丁都不肯再往前进一步了。 秦义绝嗤笑道:“这战意连本县的戍军都比不了,还想造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是你吧,秦宗主。” 背着二胡的弄潮儿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这里,正背倚青砖,对秦义绝邪邪的笑着。 “谲云品上只能写下‘秦义绝’三字。连裴行俭都怕你,你就觉得所有人都不值一提了么?秦义绝,我不怕你。” 秦义绝的瞳孔缩了缩。 “弄潮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我跟皇太子的关系也是这样,跟你这条忠实的母狗有本质的区别。” 秦义绝笑道:“你可知道上一个惹怒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不过一死罢了。我弄潮儿杀了这么多人,难道还怕死吗?” 弄潮儿没有拿出他惯用的锁魂钉,而是拧了拧二胡上头的玉龙。 龙头转了几圈后,弄潮儿向外一扯,里面居然藏着一柄细剑。 秦义绝笑了笑,随手从地面上捡起了一截枯枝。 “秦义绝,你装神弄鬼,却骗不了我。你的腿上、手臂上都覆着玉柱甲,身上更穿着一件乌金软甲,两胸前有铁质护心镜,就连头发里面,都藏着托颅丝。你之所以能一指杀人,更简单,因为你的指甲里藏着剧毒,不巧的是,此毒的药方被我搞到了,我还配制了解药。秦义绝,你根本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强!你表现的如此神秘,不过是要别人怕你!” “哦?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弄潮儿呵呵笑道:“你阴宗太强、太大了,如果只保持一个极小的规模,说不定会比我都诡秘,可是现在,很多事情,在我们杀手这行的小圈子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秦义绝也呵呵笑了起来。 枯枝动。 玉龙剑亦动。 啪的一声。 弄潮儿难以置信的捂着自己的脸颊。 啪! “我不强?” 啪啪啪! 不多时,弄潮儿的脸上已经被抽出七八道紫印。 “我不强?” 秦义绝哈哈大笑道:“告诉你,老娘强得很!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老娘到底是不是个武装到头发里,连指甲都藏着剧毒的怪物!” 弄潮儿怒吼一声,细剑直指秦义绝的咽喉。 秦义绝的身躯则以一种十分奇怪动作弯了一个弧度。 一指。 这次没有指向头颅,而是指向了胸口。 像陷进豆腐一样,陷了进去。 “弄潮儿,现在,你告诉我,我,强不强?” 鲜血四溅。 弄潮儿面色惨白,用尽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力气。 “锁、魂、钉!” 第九十一章 绝杀(下)【后面又补了几百字】 这蕴含着弄潮儿最后一分真意的锁魂钉,角度刁钻得很。况且秦义绝的手指还插在弄潮儿心头,抽手阻挡不及,刹那间,三枚锁魂钉便刺入秦义绝胸腹之中。 一股剧痛传来。 秦义绝抽出手指,已然断气的弄潮儿便倒了下去,与此同时,弄潮儿的脸颊迅速由原本油光满面的红润之色变成紫黑之色,从左胸流出的血液更是漆黑无比。 “原来是个药人。” 秦义绝直接用手挖出了那三枚锁魂钉,冷冷的扫视着周遭的武装家丁们,这些家丁面面相觑之后,便默默退到远处。 一声大喝传来。 “放箭!” 箭矢齐飞,在天空中形成一张巨网。 秦义绝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些箭矢,不动如山。 “老爷,那妖女已被乱箭射死。” 听到家丁的禀报,方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挥袖道:“好,我知道了,下去吧。” 那家丁刚要转身离去,方谭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弄潮儿怎么样了?重伤?” 家丁答道:“弄潮儿?老爷说的可是那白面小生?” “正是。” “老爷,那小生业已气绝,被妖女一指入心,七窍流血而死。” 方谭的眼中立即放出两道精光。 弄潮儿也死了! 简直没有比这更妙的结局。 方谭朗笑三生,意犹未尽,竟高兴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情平复后,才穿着粗气,激动的道:“快把那弄潮儿的尸身弄过来,本郡守要亲自验尸,看看那妖女的一指有多凌厉。” 方谭想要看弄潮儿的尸体,当然不是想见识秦义绝的一指绝学。 而是想要得到那张纸。 方才的秘议只有方谭与弄潮儿二人知道,只要毁掉那张纸,他还是朝廷的一方郡守,除了白墨处理的那桩案子,不再有任何把柄落于人手。 只是那家丁才出去传令不久,便又带着一脸惶恐的折返回来。 “老爷那白面小生的尸身不翼而飞了” “什么?众目睽睽之下,难道那尸体羽化飞升了不成?” “老爷,小的问过好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一转眼就没影了” 方谭怒气冲冲的道:“查!一定要把他的尸体给我找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诺” “罢了,我去看看那妖女的尸体吧。” 不知怎的,可能是弄潮儿的尸体不翼而飞让方谭产生了一丝警觉。今日发生之事,简直如梦幻一般令人难以置信,他手下的三位高手,在江湖中不说超一流,一流总算得上,能在三人合围之下不伤一根汗毛,就算那南疆的柳如风来了,估计也办不到,而那个女子,竟在击杀两名供奉之后,还能再度格毙那深不可测的杀手弄潮儿,在方谭的认知里,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不亲眼看到她的尸体,方谭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 秦义绝的尸身已经被裹尸布裹了起来。 在方谭的命令下,一名家丁小心翼翼的将裹尸布打开。秦义绝来时穿着一袭黑袍,看不出有多少血迹,方谭伸出手指,在秦义绝鼻尖下试了试,确定她已经没有了呼吸,这才彻底放松下来,不由得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方谭与秦义绝只见过两面。 头一面,在宋仲卿府邸时,那时只觉得此女高不可攀、盛气凌人,使人望之生畏。第二面时,秦义绝又在装神弄鬼,方谭根本来不及细细打量。此时,她已经死了,眉梢舒展开来,安静祥和,才让方谭感到,此女真个是美若天仙,说是方谭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也毫不为过。 报复心理与秦义绝本身绝美的容颜双重作用下,方谭决定玩个重口味的。当即命人将秦义绝的尸身抬入内室。 “他奶奶的!我方谭活了这么多年,何时受过这等恶气?你搅得老子担惊受怕,我就让你死也死不踏实!” 鲜血已染湿了一床被褥。 方谭深吸一口气,慢慢解开了她的外衣。 黑袍下,是一袭乌金软甲,编织细密。 方谭解开这件软甲,迫不及待用手压住了那一双高峰。 可手上感到的却不是柔软,而是冰冷而坚硬的铁板。 这时,一声冷笑忽然传入方谭耳中。 “你玩够了么?” 方谭立即抽开了双手,讪笑道:“女侠,我只是我这不是” 须臾。 鲜血喷洒到秦义绝脸上,让她那本就充满寒芒的眼神更加冷冽。 “弄潮儿说得错,也没错。谁人不惜命?” 北轩三年,九月初。 云中郡郡守方谭,卒于家中,享年三十七岁。 宋仲卿家中,方木怔怔的对着窗外的云彩发呆,不言不语。宋仲卿叹气道:“阿木,我已经跟你说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但不是天来报,总是人来报。你爹做的那些事情,该有此果,你好好想想吧。” 见方木仍不言不语,宋仲卿又道:“阿木,方谭并不是你亲爹,你身上的血脉,比他要高贵得多。” 方木终于开了口,语气平和:“毕竟是养育了我十几年的人,于天下或有罪,于我确有恩,我会缅怀祭祀,但不会做什么其他的事情,师傅,你不要太担心了,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宋仲卿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秦义绝正煮茶小酌,见宋仲卿出来,笑道:“怎么,碰钉子了?” 宋仲卿道:“那孩子明白的很,他本来就没事,我算碰什么钉子?” “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你宋仲卿如此厚爱?王秋水之后,便没有哪一个弟子能入你法眼了吧?” 秦义绝面带疑惑。 宋仲卿却仍摇了摇头:“此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好,况且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太飘渺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许只是我宋仲卿老了,糊涂了,着了别人的道。但是,方木这个弟子,我是诚心要收,那件事是不是真的,暂且不论,你难道没有看出他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慧根?” “什么慧根?我看他傻傻的,人如其名,就是一根木头。” “孔夫子在世时,最爱的是哪一个弟子?” “孔山?那老家伙,活着的时候常跟子各打嘴仗,表面老骂他,实际上他心里应该对这家伙喜爱的很。子贝呢,又表现得太聪明,不合他孔山孔圣人所谓的中庸之道。所以,应该还是子各吧?” “你这是自作聪明,为求与人异而与人异。孔夫子活着的时候最厚爱谁,他表现得再明显不过,大家都知道,就你老故作异说。复圣颜归,才是他最喜欢的那位。” “其实我还真看不出来那颜归哪点好。” “堕肢体,辍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秦义绝立即接口道:“是谓坐忘。” “方木,天生具此境界。” “我明白了,明天开始,他的上午都属于我,我要好好操练操练他。” “本该如此。” 另一边,遥远的江南。 秋日已深,江南虽草木未衰,亦感到了层层秋意。一场秋雨一场寒,在此地依然是真景。时下,便有秋雨来袭,朦胧而生烟。长江上,一条蟒首大船上,西门鸾睛抱臂而坐,瑟瑟发着抖,一名身穿戏服的粉面小生就坐在他对面,面带笑意的喝着茶。 “西门鸾睛,亏你还自称文化人,风流上,你不如老子。老子看秋雨,看秋意,才是醉在其中,享真意境。” 西门鸾睛嗤笑道:“弄潮儿,说得好像你不冷似的。咱们北上时天气还尚温,现在居然冷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发指。我以前在凉王北冥真性手下做事时,一直听说江南不冷,羡慕得紧,来了才知道,这是骗人的鬼话。” 弄潮儿笑道:“老子还真不冷,药力催发之下,老子还有点热了。” “你天天吃那‘成仙饵’,咋也没见你飞升成仙?” “仙道飘渺,私以为,那都是骗人的东西,就算真有什么神仙,也不过如上古传说的七皇一样,不过是各个聪明绝顶、力量惊人,又成就许多功绩,于是乎被人传奉为神仙而已,本质上还是肉体凡胎。” 西门鸾睛道:“你心性咋那么直呢,凡有点学问的人谁相信所谓仙道?祭祀宗庙也不过祖宗社稷而已,仙鬼之说,都是方士们编的。我是问,咋也没见你死翘翘了?是药三分毒,成仙饵药力如此之猛,甚至能改变体质,一般人吃几天没准就被它的药力烧死了。” 弄潮儿不以为怵,与西门鸾睛斗嘴本就是常态,两个人谁也不服气谁。斗嘴斗得时间长了,反倒生出了些感情,成了无聊的生活中少有的乐事之一。 “哈哈,你肯定以为我弄潮儿之所以这么厉害,全是因为我是药人故。其实呢,不是的,成仙饵是毒非药,当年那批方士换了多少批人,怎么只有我成了?并不是成仙饵的功效,只是我的体质本就异于常人而已。但此药一吃,就停不下来,有时候我甚至会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成仙了——你先别笑,你可以吃吃看,吃一次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我一生天南地北的杀人,其实也在天南地北的找解药,无奈找不到。如今药入骨髓,我都不指望了。” 西门鸾睛挖苦道:“能让你弄潮儿垂头丧气的说出这种话,看来此药的确厉害。” 弄潮儿立即反击:“你以为你改个复姓后面缀个禽兽名,就成皇孙贵族了?北冥龙孙估摸着不会认你的。” “哈哈,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西门鸾睛双手插袖,打了个寒颤,“我回被窝睡觉去了,这鬼天气,真是扫兴。” 待他走后,弄潮儿才打开船窗,立即便有一只浑身湿透的鸽子飞了进来。 弄潮儿打开鸽腿上的密信,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居然死了那秦义绝,真的有这么厉害?北冥龙孙化名尹龙孙,统摄了一大批江湖人,国雅派只是他的传声筒。纵有吕归尘、云采心二人坐镇,我也从没放进眼里过。可这突然冒出来的阴宗,还有那位上了谲云品的秦义绝呵呵,主人和北冥龙孙,谁优谁劣,看来真的不好说” “罢了,毕竟棋逢对手,玩个顺心便是。” 弄潮儿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秋风秋雨,不一会,在窗外飘飞不止的衣袂便已完全湿透。 弄潮儿喃喃自语。 “江南秋雨递秋寒,郁郁浮云望不穿。梦里犹耽春意重,老翁唤我去捉杆” “宋仲卿,王灵神,你们几个难道真的认为,捉杆人,你们认全了么?” 第九十二章 所以立刑名 这几天来,朝廷为议谥之事吵得不可开交,争吵的双方并不是那些奉旨议谥的礼官,决定权本身也不在他们。以魏无忌为首的诸侯贵族派认为,韩平任职御史大夫以来,尽忠职守、兢兢业业,不说海宇清平,至少也是治下无虞,鲜有大案,他们当然不敢直说韩隆案是皇帝故意栽赃的,只是说韩国公对族人看管不严,的确有过,但算不上什么大过,给亡者议谥这种事,还是从宽的好。 武官派与流品派则表示反对,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有人说韩平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韩隆就是受他指示;有人说韩平生活不检点,而且贪赃枉法,还不知从哪找到了许多当事人来朝堂哭诉;还有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韩平不是上一任韩国公亲生儿子,而是其妻偷清所生,连给谥号的资格都没有。 北冥真肃每每见到两拨人吵来吵去,只是含笑不语。 白墨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感情上,白墨对往死人身上泼脏水的事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觉得根本没有必要。所以他消极应付了几天,还多次上疏皇帝,说韩隆既卒,韩氏在朝堂的势力土崩瓦解,议谥这事上,还是退让一步,给韩平一个美谥,也好安抚一下仍统治韩国的韩氏宗族。 可惜这几封奏折全部石沉大海,北冥真肃连个口信都没给他回。 显然,如果他不按皇帝的要求去做,这场争论将无休无止。 这些天白墨也没有无所事事,至少他完成了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那就是推荐中尉的人选,他推荐了有两面之缘的王大石,此子虽然看上去没啥文化,但至少“不畏强权、铁面无私”,是一位优秀的基层“警员”,选他是有点赶鸭子上架之嫌,白墨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他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路子并不算宽广,只能想出这个人了。 北冥真肃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下来。 对皇帝而言,只要这个人不姓韩赵魏,没有袭爵,也不是萧衍的人,就是好人选,就算是头猪,身世清白、立场没问题就行。 王大石则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砸懵了。 颇有一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感。 他当然知道皇帝根本没听过他,他能有此造化,一定是有贵人相助,多方打探之下,才知道这位贵人正是廷尉白墨白子殊。王大石曾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亲自登门道谢,可惜白墨闭门不见,还说“咱们其实是有私仇的,你绑了我两回,我都记着呢。这次推荐你,是公事,私底下咱们还是仇人”云云。 今天上朝,皇帝突然宣布,将原平淮令荀无翳擢升为治粟内史、原守宫令魏击擢升为典客。加上白墨,九卿之中,已有四位是年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如先王时魏无忌、韩平、萧衍、赵光重四人以弱冠之年鼎立朝堂之盛况。无论朝堂如何风起云涌,这四人后来二十多年一直稳如泰山,直至最近才传出韩平身死的消息,或许新上位的这四个年轻人,未来也会循着他们的旧迹,成为一代名臣。 民间遂将徐渐、白墨、荀无翳、魏击四人合称为“凤京四君子”,也称“后四君子”。魏无忌等人则称“中四君子”,数百年前并不皆为晋人的四个名士,则称为“前四君子”。 白墨走进廷尉署时,便闻道一股潮味。 地板上满是泥渍。 幸好赫彩有先见之明,在马车上备了木屐,才让白墨没有像那些受不了脚上的潮冷,而将管靴脱在一旁的僚属们那样失态。 白墨顾不得和他们打招呼,直接进入了廷尉狱中,到了地下二层,刘挺正在里面候着他。 孔庚并不像白墨料想的那般面色灰败,相反,现在他精神的很,还抓着牢房的木桩,张开大口,迎上送入口中的肉片。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手执碗筷,肉片到孔庚嘴唇附近时,还说了句:“啊” 白墨笑道:“刘挺,谁让你放她进来的?小心白某扣你月钱。” “嘿嘿,扣就扣吧。”刘挺搔了搔头发,略带幽怨的道:“反正也没几个钱” “我说,你不会看上人家姑娘了吧?抓人的,和被抓者的女儿,啧啧,能写成话本了。” 刘挺讪笑道:“白老弟可别笑话老哥,老哥家里孩子都有了。说实话吧,这姑娘有股子驴气,还有点缺心眼,老哥也实在没办法,刚进城门的时候,她差点扯着我胳膊大喊说我非礼了她,还要去我家跟我媳妇打声招呼就我家里那母老虎,跟个醋桶似的,要是真被这小丫头闹到我家去,你今儿见到的就是你老哥我的尸体了。” “有那么夸张吗?”白墨有点不相信,封建社会不是男权时代么? 刘挺啧啧道:“你要是不信,改日老哥可以领你见识一番,不过你最好提前备俩棉球,必要的时候用它堵上耳朵,小心别让她吼得双耳失聪了。” “有时间一定去见识见识。” 白墨打了个哈哈,便继续向内走去。 看到白墨进来,孔庚打了个招呼:“白廷尉,别来无恙?” “好得很。”白墨走到牢房门口,吩咐狱卒搬来一张椅子,大大咧咧的坐了上去,“孔庚,你可想过自己有这么一天?” 孔庚道:“当然想过。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只不过欲念一起,就总有声音说:‘这回应该还湿不了。’结果,以前的‘这回’没湿,现在的‘这回’湿了,只是没想到不仅湿了,还钻进了毒虫,一口就要老夫的命。” “要你命的不会是我,你毕竟是食俸一千八百石的大员,你的事我会禀明陛下,由他来定夺如何处置你。你现在说这话,岂不是把陛下比作毒虫?” 孔庚色厉内荏的道:“白墨,没有御史大夫与陛下联署的拘捕令,你凭什么派人拿我?” 白墨淡淡道:“陛下口谕,新任御史大夫上任前,有臣下犯罪,悉由白某定夺。” 这时,抱着食盒的孔舞雩忽然开了口:“律令上是不是有说,大夫犯罪,应由御使问?” 白墨点了点头,道:“但是我有陛下的口谕。” “律令上有没有说,皇帝违律不罚?” 白墨摇头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孔舞雩振振有词的道:“所以,犯了律令的,不止我父亲,还有你,还有陛下。皇木上立法律刑名,教人知行止。如今天子都不遵守,随时可以变废、逾越法令,人还能如何知行止呢?” 白墨顿时哑然。 后世的法理中,民权方面,讲究的是法无禁止皆允许,而在公权方面,讲究的则是法无允许皆禁止。这两条准则,是现在所没有、所欠缺的。 无论晋皇明律还是其他分类的律典中,对皇权皆无具体规定,现在只能把“皇权至高无上”理解为这个时代的习惯法。 一条从来没有人质疑过的习惯法,今天,被一个小丫头质疑了。 “白廷尉,你不要生气,如果我父亲真的做了那些事情,我不会对你有丝毫怨言。只是,这个问题,我不太懂,你可以教教我么?我只是想知道,想明白。” 孔舞雩眨了眨那双清澈的出奇的眼睛。 白墨只能用他前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理论,信口胡诌起来:“法律刑名,有成文、不成文之分,成文的,自然就是包括晋皇明律在内的几部律典,不成文的,则是些约定俗成的习惯,比如你刚才问的,皇帝变废、逾越法令的事。在我中原习惯中,皇帝‘金口玉言’,至高无上,自然凌驾在一切成文的律令之上。大臣因此行劝谏,也只会说皇帝办的不对、不好,不会说皇帝无权如此行事。” 孔舞雩想了想,又道:“所以,天下万民如何行止,还得看今天陛下心情如何咯?小女愚钝,觉得这样,有点不合理。” 白墨还没来得及回答,孔庚抢白道:“雩儿,住口!休得胡言!” “我没有胡说,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孔庚急了:“这事你心里想想就好了说出来,要杀头的!” 白墨摆手道:“无妨。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孔舞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好名字。”白墨对这个难得有好奇心,懂得提出质疑的小姑娘,不禁产生了一股惜材质心,微笑道:“你真想知道答案?” 孔舞雩重重的点了点头。 “要我说,当年皇木上立法律刑名,并不是为了‘教民知行止’,而是为了调整人和人的关系,团结力量,减少内耗;法律刑名,本身保护的也不是庶民,而是处于统治地位的人或集团或更大的团体,总之是掌握了统治权的人。现在,朝廷大兴仁义,真的是朝廷知道仁义了吗?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这句话,才是朝廷真正看重的。” 孔庚瞠目结舌:“白墨,想不到你也是个疯子,这种邪门歪道的话,也敢说?” 白墨笑了笑:“孔老先生,我说的对不对,你可以仔细想想。” 孔庚气笑了:“这根本不是对不对的问题。你瞎想可以,别把我闺女带进去。” 孔舞雩则在一旁喃喃道:“有点黑啊” 第九十三章 谥曰缪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人们想的一定是他屁股底下的事,真能为别人着想的,有,但是很少。” 孔舞雩若有所思。 孔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白墨道:“白墨,你觉得孟子的性善对还是荀子的性恶对?” “都对,也都不对。人之初,焉有善恶?谓善,人共享其益也,谓恶,人共遭其害也。人之本性,不善不恶。” “那么教人向善,也不是回归真性,而是‘化性起伪’咯?” “荀子的说法我也不认同。虎毒不食子,爱幼之心,是善,是天性之善,尊老之心,则未必;以利害人,是恶,是天性之恶,损人害己,则未必。为己之生而杀他人,是天性,残酷嗜杀,无端杀人,则未必;于道德言之教化,无论真伪,去恶从善而已。于自然言之教化,才是求真。” 孔庚冷笑道:“白墨,你根本不是儒生。” “荀子不也是大儒?非得从孟子,才是儒么?两家都不从,有自己的见解,就不是儒么?孔子生时,那孟河还不知道在哪儿。行了,孔庚,我今天来看你,不是来教育你的,只是想跟你说声,云中郡的案子已经结了,方谭畏罪自杀,尔后郭达开、郭大林也跟着一块去了,落网的只有你,真遗憾。” 白墨顿了顿,又道:“小姑娘,廷尉狱不是你家,该走就走吧,以后每天允你过来待半个时辰就是,别去闹我那位刘大哥了。” 孔舞雩挑眉道:“那我就去闹你。” “我家政通人和,可不怕你。”白墨说着,略带炫耀之意的对刘挺嘿嘿一笑,之后便从椅子上起来,转身欲走。 要走还未走,就被孔舞雩叫住了:“白廷尉!你刚才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有时间,我会好好找你讨教一二的,你可别觉得我烦。” 白墨笑道:“我来京城可不是来带小孩的,你要是真的有求学之心,可以找荀无翳问问。” 前两天白墨曾跟荀无翳聚了聚,一见面他还是问了那三个问题,白墨还是没能回答到他心里去,喝酒时提到他现在除了给朝廷当差,私下里还开了个私塾,给钱能去,给袋米也能去,啥都给不了,要是荀无翳觉得孩子有悟性,有求学之心,也能去。可惜的是他现在做了大官,之前的那批学生都被父母告诫不要再来叨扰荀先生了,荀无翳挨家走访,好说歹说,才说服了那些孩子的父母。但新收的学生大多数都是一些殷实人家的孩子,其中还有不少是一些正想办法巴结荀无翳的京官送来的孩子。 那些京官大多数都是送礼被拒绝后,听说荀无翳喜好教书,为投其所好而送来的,荀无翳的文名还没有他的官声大,所以那些京官送来的孩子,都是不太受父母喜爱,觉得悟性不太高的。 荀无翳还因此又得了个雅号,叫“大官先生”,如字意,就是当了大官还当教书匠的意思。 所以白墨才想把这丫头打发到他那里去。 自打白墨当上了廷尉,魏击与他的走动就越来越少了,反倒是徐渐经常往白墨家里跑,常与白墨清谈、品茶,白墨从他那里套到了许多皇帝的近况,或者说,这是徐渐故意透露的。 皇帝的身体,近来不是很好呢。 前天与徐渐、北冥龙孙共同出城游猎时,猛然吐了口血,险些坠马。目击此事的军士全都被他下令灭口了。 怪不得皇帝走的这几步棋这么着急,吃相难看,连脸都不要了。 白墨回到府中后,对近来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好好捋了一遍。 先是倒韩。 这很容易理解,韩赵魏三家外加一个萧衍,现在都是两朝元老,还是开国功臣,北冥真肃没有在统一天下后立即想办法干掉他们,已是为了顾及君臣情谊。一旦北冥真肃驾崩,北冥龙孙即位,他们就是三朝元老,新帝一时根基不稳,这些权臣很容易尾大不掉,更何况韩赵魏三家把持三公之位已有数百年历史,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既然提出了异姓不封王,可见他是不可能甘心跟人分享自己的国家的。 所以北冥真肃想趁着自己还有些权威,一鼓作气把这些权臣都斩草除根。 后是科举。 白墨等科举出仕的臣僚,很显然就是皇帝为北冥龙孙留的班底。北冥龙孙肯定不止对白墨一个人示恩过,可以料想,徐渐、荀无翳二人,还有科举十子中的其他人,必定也曾出入东宫。 但科举一事除了皇帝本人的授意,其中还有萧衍的推动。 可白墨等人出仕后,萧衍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们。所以萧衍是什么意思,白墨一时还难以理解。 再后,则是韩平离奇遇刺,皇帝以此为契机收回了诸侯自主的议谥之权,还授意白墨将京城刺客案的脏水全泼到韩平身上,显然是想议出个恶谥。 这又是为什么呢? 韩家被打击的这么惨,完全被驱逐出朝廷中枢。现在难道不该对封邑遗留的韩氏子弟怀一怀柔,以防止他们怒而兵变么?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议出个恶谥,简直是在逼他们造反。 对,逼反! “难道是要削藩?” 白墨一时想不通。 因为有些暗流,皇帝知道,白墨自己不知道。 如果白墨知道韩平是弄潮儿与西门鸾睛杀的,知道西门鸾睛策动此事的动因是防止韩平回去组织叛乱,拖延韩国叛乱的时间,那么这个事就很好理清了。既然对西门鸾睛的主人而言,韩国晚叛乱好,那么相对的,对朝廷、对皇帝而言,就是韩国早叛乱好。 资料不够,所以白墨想不通。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 天空阴暗,无月亦无星。 白墨搂着自己挚爱的妻子,沉沉睡去。 十月初五的朝会上,辩论已久的议谥之事终于迎来了转折。恶谥派祭出了法宝,给美谥派当头一击。 白墨洋洋洒洒万余文,细数前御史大夫韩平两千三百三十一条罪状,其中最重的罪,是说韩平组织刺客袭杀大臣,意图谋反,而且领来了一票五花大绑的刺客当堂认罪,并指出就是韩平指使的他们,自己则是一时受财色所诱,并不是真的跟朝廷有仇。白墨又出示了三大马车证据,都是韩平的罪证,满朝公卿当然不可能一件一件的对。 白墨能把污蔑搞到这个份儿上,算他厉害。 美谥派的臣僚们简直瞠目结舌。 这一系列“表演”完成后,都已经入夜了。 北冥真肃满脸都是得意之色,就差走下龙椅来拥抱白墨一番了。 最后,由北冥真肃亲自拍板。 韩平罪孽深重、罪证如山,无可辩驳,但念在他为国奔波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鞭尸削爵什么的,就算了,但是谥号嘛,肯定美不了。 北冥真肃捋须道:“既然韩大夫这么看不惯我国朝之贤达,屡欲刺杀,那就这个缪字吧,挺合适的。” 就这样,韩平的谥号定下来了。 虞书谥法曰:伤人蔽贤曰缪。 韩平,史称韩缪公。 韩平一共有三个儿子。 长子韩定,字驱虏,次子韩光,字远拨,季子韩凌,字雪飞。 除了韩凌曾短暂担任过县令,后因疾病致仕之外,另外两个从来没有在朝廷中担任过流官,一直在封邑里帮父亲打理家业。 大晋的爵位皆为实封,不是虚衔,最低的爵位都有几亩田地内的绝对主权,如果里面有居民的话,想造个******玩玩,也是可以的;公爵的封邑法定为五万户,但这只限于大晋统一天下后所封出去的公爵,韩国已有上千年历史,自然不在此列。韩国的封邑主体在颍州、汝南、淮阳一带,在上党还有一块飞地,大致范围相当于四个半郡,在大晋尚未统一天下时,如果单独列出来,也不能算是小国了。 因此,韩国之内,也有三公九卿,朝廷委派过来的韩国丞相,在这种底蕴深厚的封国里根本顶不了什么大事,韩国的御史大夫才是真正行使丞相职权的人,丞相倒成了总督、监国一样的差事,只管监视封国是否想要作乱,并向朝廷汇报。 朝廷给韩平议出了个恶谥的事,已经在韩国中闹得沸沸扬扬了。 韩氏在韩国里的声望还算不错,因此,听闻此讯后,韩国的市农工商们纷纷表示惋惜,并表示会向朝廷写请愿书,但也仅此而已。韩国存在了上千年不假,但臣服于大晋,作为晋国的臣属而存在,也已经有了几百年,对于韩国人来说,韩人这个身份,大抵只跟“我是b人”、“我是人”一样,是个表示地理区别的词。 朝廷的册封书还没下来,韩平次子韩光就已经在准备登位(晋礼,天子曰登基或登极,诸侯曰登位)的事情了。长子韩定并不是嫡子,因生得人高马大,勇而好武,一直在韩国中任上将军。韩凌身子骨不行,连基本的上朝都很难坚持,但文艺韬略尚可,任了个谏议大夫的虚职,一直给兄长韩光当参谋。 现在,几个礼官正在给韩光讲解诸侯登位所需的流程。这些流程马虎不得,以防被朝廷说成是僭越。这时,宫外却传来一阵吵闹声,韩光皱着眉往外一看,原来是自己那位庶兄不顾卫兵的阻挡冲了进来。 那韩定一瞧见身穿冕服,正悉心听从礼官指导的韩光,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骂道:“好啊,父亲尸骨未寒,你就想着登位的事情了,韩光,你好样的!” “长兄,息怒。” 韩光端坐于原位,慢条斯理的道:“不然,依长兄见,我应该做些什么?” 韩定气冲冲的道:“当然是随我领兵北上,杀了那狗皇帝,给父亲报仇!” 一听韩定这话,在旁边打酱油的丞相孙狸立即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起身劝道:“大公子息怒!先听听二公子的话比较好” 韩定一听,直接抽了孙狸一个嘴巴。 “这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滚!” 放以前,丞相孙狸作为朝廷派来的监国,韩定是万万不敢对他如此粗鲁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韩定已经有了反心,哪还管他孙狸是朝廷派来的人?韩定一个不高兴,兴许就拿他孙狸的狗头来祭旗了,孙狸敢怒不敢言,便小心翼翼的躬身告退,临走还叫韩定踹了一脚。 韩光无奈的笑了笑,自己这位兄长,从小就是火爆的性子,连陛下都有耳闻,说韩平是老花猫生虎子,找错胎了。于是韩定还有个别名,叫韩虎,放以前这可是韩定津津乐道的事情,说是陛下赐名,可现在皇帝成了仇人,他就再也不提这个事了。 韩光站起了身子,好言劝慰道:“兄长,谁杀了父亲,还是不一定的事情” 韩定冷笑道:“再过几天,咱们那几个堂兄弟、叔伯、侄孙就该车裂了吧?再过几年,是不是就轮到咱们兄弟三人了?” 韩光还未答话,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说道:“大公子,我也觉得您应该多听听二公子的意见,你呀,性子太暴,可是容易坏事的。” 第九十四章 韩楚之盟 韩定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位青年文士,面带微笑,羽扇绲巾,谈笑间鼻音浓重,还不时咳嗽两声。方才那句话,实在也不是西门鸾睛想要阴阳怪气,从凤京回江南没待两天,又从江南一路乘舟来到韩国,最近大晋各地都是阴雨绵绵,在凉州待惯了的西门鸾睛受不了这种湿寒,于是感染风寒,鼻腔堵塞,着实让西门鸾睛郁闷了一阵。 西门鸾睛自以为刚才那句话虽然鼻音有点重,但抑扬顿挫,还是保持了一定风度的,可武夫出身的韩定可不管你风度不风度,敢在这节骨眼上插话,丞相都打了,何况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外人? 于是韩定走上前去,啪啪就是两个嘴巴,一下子把正自鸣得意的西门鸾睛抽得有点懵。回过神后,西门鸾睛勃然大怒,就要与韩定单挑,与韩定打将起来,这时韩光才上来拉开二人,安抚完了西门鸾睛,一脸无奈的对韩定道:“长兄,你今天打了孙丞相,又打了西门先生,如果这两位都弃我韩国而去,咱们父亲的仇,可就真的报不了了?” 韩定则撇嘴道:“孙狸何德何能?不过一个混吃等死的庸臣而已。眼前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嘛,我不认识,你可以讲讲。” 韩光苦笑道:“时下那孙狸只要三缄其口,对我韩国而言就是大德大能。这位西门先生嘛,是来劝我们入盟的,他的建议已经打动了我,老三那边说看你的意思。” “所以你把我叫来就是要让这个姓西门的游说我咯?” “不是,我们俩会合一块一起劝服你。” 韩定中气十足的道:“愿闻其详。” 韩光微笑着对脸上仍带着怒容的西门鸾睛眨了眨眼睛。 西门鸾睛冷哼一声,心中暗忖:你们老爹就是我跟弄潮儿杀的,要真惹怒了我,再杀了你们三兄弟,又有何难? “韩大将军,你既善于军事,那么你知不知道,下柱国赵光重的大军就驻扎在你韩国国界附近?” 韩定道:“老子当然知道。” “以你韩国兵力,莫说对上这大晋皇朝,就是对上赵光重一部之力,有几成胜算?” 韩定怔了怔,摇头道:“一成都没有。当年赵光重东进伐齐、鲁、郑、宋、蓬、莱、其、芥等国,旋进旋克,无一败绩。莫说齐、鲁,单一个宋国,就与我韩国不相上下了。” “那么,大将军,你说要为父报仇,挥师北上,又有何意义?”西门鸾睛不顾自己还染着风寒,摇了摇手中羽扇:“想要玉石俱焚么?” “没错,老子就是这个意思。” “会引火焚身的只会是你,而不是他赵光重,更不会是北冥真肃。你现在叛乱,在史书上只会留下这样的话:‘十月,韩国变乱,下柱国领兵讨之,旋灭’。” 韩定的面色阴晴不定。 方才他的那些话只是气话而已,凭韩国现在的国力,根本不可能掀起半点波澜。 “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西门鸾睛淡淡道:“送你三个字,忍一时。” “忍一时?” “一时过后,高山倾覆,乾坤颠倒,河水逆流,届时他北冥家的朝廷将自顾不暇,大将军便可蚕食周围郡县,积蓄实力,实力足够之后,挥师北上,取下那北冥真肃的狗头,又有何难哉?” 韩定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在下楚王爷门下走狗,西门鸾睛是也。” “西门鸾睛?你不是凉王的人吗?” “良禽择木而栖,凉王北冥真性乃朽木也,非吾之巢。楚王北冥有鲲,万年一遇之超天才,不招仙,仙自来引,不敬天,天自来佑,楚民皆传其为东皇太一托生下凡,如此良主,才值得我西门鸾睛投效。” “北冥有鲲,比北冥精神等老宗室还大一辈,比当今陛下大两辈,其封邑是所有诸侯中最大的,尊荣之极,又与当今陛下同宗,他为何要反叛?” “东皇太一,安得受凡人驱使?就算北冥真肃奉天承运,是真命天子,那么我主自己就是天,为何反倒要在天子之下?” 韩定目光闪烁:“你们能招到多少人马?” 西门鸾睛哈哈一笑,朗声道:“至少半壁江山!” 韩光适时道:“如此一来,父仇得报,我韩兴起,岂不美哉?” “好,二弟,你去跟老三说,我已经同意了。西门鸾睛,你主子什么时候动手?” 西门鸾睛道:“还不着急,有些棋子还没就位。未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甚至乌烟瘴气,让更多的人萌生反意。到那时,自会有人前来通知。” 说罢,西门鸾睛又补充了一句:“况且,现在的陛下,不止脑子不行了,身体也快不行了,多等一等,总是好的,韩大将军,记住,现在时间在我们这一边。” 是夜。 廷尉署的官佐们都回家了,除了看守廷尉狱的狱卒,只有寥寥几个书吏在整理卷宗。 “招不招?招不招!” 地下二层,传来刘挺略显癫狂的大喝声。 “我真的什么都说了!”那名正在被拷打的囚徒浑身上下已经照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看着状若疯魔的刘挺,他的内心早已完全被恐惧淹没,“我真的不知道幕后老板是谁!我们都是单线联系的,我的上线早就被你打死了!” “你说谎!” 刘挺一扣机关,一枚带着倒刺却很短的钢钉直接插进囚徒后背的肌肤里,旋即,那囚徒的惨嚎声传满了整个廷尉狱。几个狱卒连忙上来劝刘挺罢手,因为那囚徒说的没错,这些刺客大部分都是单线联系,而眼前这位的上线已经被刘挺整死了,实在问不出什么了。 刘挺现在的状态,显然是又犯了疯病。 他现在双目充血,呼吸如同猛兽一般,平常刘挺就算犯了疯病也不会如此厉害,可能因为他出去办差忍了太久,这才一次性爆发出来。 许久之后,刘挺终于平复了心情。 一个狱卒讪笑道:“怪不得刘嫂那么厉害,如果是一般人,哪降得住大哥你呀” “我刚才怎么了”刘挺如梦方醒,看着眼前已经不成人样的囚徒,皱眉道:“这家伙不是已经审完了么?” 众狱卒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挺摆手道:“算了,把这家伙关回去。哥儿几个,这些天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都闷坏了吧?大哥请你们去吃酒。” 一名狱卒应声道:“只吃酒怎么够?美人更好吃。” 其他狱卒也纷纷附和。刘挺想了想,便点头道:“要得,美酒佳人,缺一不可,大哥请你们去倚醉楼耍耍吧!” 方才是惨叫声响彻这地下二层,这回则是欢呼声响彻了地下二层。 把一层的狱卒叫下来看门后,刘挺等人便离开的廷尉狱,直奔倚醉楼而去。 廷尉狱的防守力量,一下子少了一半。 几个方才一直闭目沉思的囚犯,忽然睁开了眼睛。 没人注意到,被刘挺叫下来的一层狱卒,都是新来的。 这些囚犯轻轻一推牢门,那铁索就仿佛摆设一般掉了下来。 然而那些替刘挺等人轮值的狱卒却根本不管不问。 那几名囚犯对他们抱了抱拳,之后在审讯室的木箱里找出了大量干净衣物,这几名囚犯换好衣服后,将木箱搬开,便看到一个地道。 地道的另一头。 身穿员外衫的秦戈抱臂而立,许多蒙面人站在他身后,一人押着一名蓬头垢面的囚徒,这些囚徒都是他们从其他郡县的小牢房里买出来的。白墨之前说过,不能用良民、不能用乞丐,秦戈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偷懒。 “这白墨,终于靠谱了一回。”秦戈喃喃着,渐渐听到了地道里的动静。 几个衣着朴素,但有些蓬头垢面的男子从地道里走了出来,秦戈一一对应后,确定就是之前的行动中被抓进廷尉狱的自己人,便吩咐身后的黑衣人们将那些替死鬼押进了地道。 “秦宫主,你是怎么买通这个风头正劲的信任廷尉的?”一个重获自由的刺客振奋的道,“难道,我们的力量已经深入中枢了?” 秦戈摇头道:“不,只是因为那白墨本来就是我们的人,在他当上廷尉之前就是。” 一名刺客笑道:“那么,以后咱们办事,就不用那么畏首畏尾了吧?” “可是,这个白墨下次还听不听话,我说不准,这次我也是付出了一定代价才把你们捞了出来,以后你们不但不能放肆,还要更加小心,知道了没?” “知道了,但是如果他背叛的话,咱们墨家的惩罚,可是很严厉的,他真的敢?” “除了巨子本人与老楚,墨家,也许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方才说话的刺客不屑道:“这种书生,我一人就能杀他个百八十个。” “很好,如果你能打败尹龙孙、吕归尘和云采心的话,你就去。他现在的能量,可不是他自己。不过巨子说他有把握搞定这个姓白的,也不知道真假” 第九十五章 丐帮(上) 半个月过去,已经到了十月中旬,若在范阳,这个日子应该已经天气渐凉,十月末就可能大雪满山了,凤京却还时不时下点秋雨。 不过白墨却没有像西门鸾睛一样染上风寒,早在第一场秋雨刚开始下起来时,赫彩就嘱咐白墨在官服里套上了挂着棉绒的中衣。 韩国那边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动静,看来韩氏三兄弟的忍耐力超越了皇帝的预期。在如今局势下,贸然削藩肯定会让全国各地的诸侯人心惶惶,甚至产生连锁效应,一反俱反。如果韩国先行叛乱,那样朝廷派兵镇压就更有理有据了。这些四散在郡县之间的封国中,韩赵两家的封邑距离凤京最近,它们的叛乱也更危险,要拔钉子,肯定首选这两家,既然韩国没有中套,北冥真肃又把目光转移到了凤京东部的赵国。 白墨已经脏了一次手,北冥真肃很懂得体恤臣僚,这次选择的马前卒是他的“干儿子”徐渐。白墨已经忙碌了很长时间,这次不用再当马前卒拉仇恨,也就乐得清闲,这些天不上朝的时候连廷尉署都不去了,一直在家休养,没事的时候就画几幅画、写几首诗,每俟作品完成,自然就会有人来高价收购。所以最近白墨耽于书画,乐此不疲,甚至有时候一整天都泡在书房里。 今天,他又画好了一幅画,名字叫猎狗扑禽图,选题谐趣得很,是一条还没长大的小狗,捉一只还没长大的小鸡,手法却用了工笔,整幅画一丝不苟,极为逼真。 可这天常收购白廷尉墨宝的商人到来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怎么样,这幅画还不赖吧,我画了三天才画好,晚上都没咋睡觉,你瞅瞅,我现在还挂着黑眼圈呢。” 白墨就着这幅画的选题、作画侃侃而谈起来,那前来收画的长得肥头大耳,听着白墨的自卖自夸,脸不红气不喘的道:“白廷尉这幅作品笔下有骨、画面有神、赋色精密,的确是上乘的作品,我看半个时辰之内就能高价卖出去。” 白墨笑道:“但愿如此,话说前几次买我画的人都是谁呀,有一副我随意涂鸦的作品都卖了三千贯,怪不好意思的,你告诉我是谁,我好登门拜访一二。” 听了这话,那商人苦笑道:“白廷尉,现在谁敢让您登门您要是真去了,保不齐人家刚听到风声酒收拾铺盖逃出城去呢” “我现在名声这么响亮吗?” 那商人笑道:“白廷尉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那是出了名的。现在提到白廷尉,谁不得竖着大拇指说一声,那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真的假的暂且不论,反正听这话就觉得舒服。白墨正要张嘴表达一下自己的谦虚博爱诚实有信,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鹰鸣。 白墨与胖商人齐齐向天空望去。 只见一只苍鹰正在低空盘旋,映着灰色的天空,颇有一种苍凉之感。白墨刚要收回目光,这只苍鹰猛然俯冲下来,直冲向胖商人手中的猎狗扑禽图,扑腾到白墨与胖商人中间时,鹰抓一抓,把画上的那只小鸡给挠破了。 说时迟、那时快。 白墨猛然间伸出手,一把攥住苍鹰的脖子,苍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另一只手又猛地击打苍鹰的脑袋,这只倒霉的苍鹰抽搐了两下,就昏了过去。 胖商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白廷尉的画竟然能以假乱真,让天上的苍鹰误以为地上真的有一条狗在追捕小鸡啊不禽鸟,实在是神乎其技啊!” “行了,少拍马屁,你瞅瞅这只鹰怎么样,神品还是凡品?” 胖商人讪笑道:“小的不太懂鹰,实在看不出来呀,要不小的请个人来帮您看看?” “算了,既然被我的饵吸引下来,又栽倒在我的魔掌,无论神品还是凡品,它都是我的了。时候不早,李老板,赶紧把这幅画带回去出手吧。” 胖商人不解的道:“还出手啊?这都坏了,要不您再重新画一幅?” 白墨摇了摇头。 “我画画全是凭感觉来,没有重复的,也不能重复。如果有人问起,你就把咱们今天遇到的事情如实道来便是。” 胖商人想了想,眼睛一亮,道:“我懂了!白廷尉,这幅画我先不出手,等刚才那事传开了,我再出手!” 白墨含笑点头:“聪明,本该如此。这叫炒作,懂不懂,炒作。” “明白明白,炒炒菜嘛,就是要把这道菜好好抄一抄。” “算了你不明白。” 胖商人察觉到自己对答失当,没说到白廷尉心里去,连忙告辞。 一直在一旁观看的冷玉烟走上前来,一掌拍在白墨脑门上,白墨吃痛,惨嚎了一声,没好气的道:“干嘛干嘛,你打我干什么!” “你居然问我?”冷玉烟咬牙切齿的道:“把我的小黑还给我!” 白墨一边揉自己的脑袋,一边将手里一动不动的老鹰交还给冷玉烟。 “不就是一只鹰吗” 冷玉烟闻言,伸出手又是一掌,震得白墨都有些晕乎了。 “我的小黑说什么也不会再借给你了!” 白墨则道:“你信不信,两千年之后,刚才那件事仍然是一桩美谈,至少在书画的圈子里是。我这也算让你的小黑名垂千古了。” 冷玉烟撇嘴道:“你还能知道两千年后的事?” “我当然知道,两千年后,人在天上飞,也在水里游,还能到月亮上去人人都能吃上饱饭,顿顿都吃肉,愣腻歪出了一大堆素食主义者,哦,就是戒了荤的不是不是,不是和尚” 胖商人拿着白墨的画,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商号。 他一从白墨家里出来,便向东行去,七歪八拐的,拐去了赫府。 胖商人不知道的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一直跟着他。 那是两个打扮的像乞丐一般的小孩,面颊黧黑,嘴唇浑厚,一看就是来自八万里外的鬼奴之子,这样的人成了乞丐,倒也不算稀奇。 “这家伙怎么去了大夫人娘家?”云端的嗓音有些嘶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自打他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用过自己的本音说话。 云前道:“这种事咱们没必要瞎琢磨,回去禀告老爷,让老爷定夺就好。” 云端点了点头。 二人便就此折返回白府。 云前与云端没料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俩居然也被人跟踪了。 第九十六章 丐帮(下) “老许,瞧这俩黑娃鬼鬼祟祟的好像也在跟踪什么人,不像没后台的主儿啊。” 说话的是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油污的中年人,打扮得像个乞丐,精神气倒是挺足的。和他搭伴的,那个被称作“老许”的人的穿着打扮也像个乞丐,手里却拄了一根碧玉杖。 这二人的的确确,就是两个乞丐,只是他们在乞丐中的身份可不得了。那个被称作老许的乞丐,全名许保全,号称京城丐帮帮主,手下十万乞食钵;另一个名叫刘小山,是许保全手下的一个长老。 许保全道:“这京城原先的那几号江湖势力早让咱们打服了,如果这俩小崽子不是咱们的人,肯定那新冒出来跟咱们抢生意的乞食教的人。” 刘小山疑惑道:“乞食教收鬼奴?” “怎么不收,他们不是说啥众生平等吗?我呸,不就是剽窃了那孔山孔圣人的有教无类么?这俩小崽子既然被咱遇见了,以后就是咱的人了,现在周围人太多,他们跟踪的人到了地方,估摸着他们会原路返回,等走到来时路过的深巷时,咱们再动手。” “晓得。” “哼,跟我丐帮抢饭吃,那乞食教还嫩了点。” 许保全等人口中的“乞食教”指的就是佛教。佛教在中原势力很小,而且称呼也不统一,民间有“不得教”、“乞食教”、“佛教”等多种叫法,现在用的最多的反而不是佛教,而是“不得教”和“乞食教”,前者是对“佛陀”的音译,后者是对此教教徒行为的概括。京城的乞食教徒,在雪山国国师大日尊者来朝后猛然间多了起来,原本就乞讨为生的丐帮更是重灾区,就在前几天,许保全手下已经有很多长老投奔乞食教去了。所以许保全提起这乞食教,才会恨得牙根痒痒。 云前与云端二人,只是因为临时想出来的“扮作乞丐”的主意,受了无妄之灾而已。 不出许保全的预料,云前与云端果然选择了原路返回。 许保全与刘小山一边远远跟随,一边窃窃私语。 许保全咬牙切齿的道:“这些天来咱们手底下的人流失的太多,老孙、老朱他们俩最是过分,不仅自己走了,手下的人一个不落全给拐骗道乞食教那里去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不是么,听说他俩现在一个号称斗战胜佛、一个号称净坛使者,我呸,一个武夫和一个只会吃饭睡觉的死肥猪而已,还搞得这么玄乎。”刘小山一提起这两个人,心中更是忿恨,但这忿恨中有几成是因为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跟踪云前与云端的事,他们俩并没有太过认真,两个小娃娃而已,这种事他们做的多了。捉到之后,挖掉眼睛,割掉舌头,最好再把胳膊腿都弄断,越惨来钱越快,尤其是现在这种比较和平的时代,人们同情心泛滥,通常一个残废了的小乞丐一天赚的钱,就够一个成年人挥霍三五天了。最近因为乞食教扩张的太匪夷所思,丐帮的生意大受打击,所以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连成年男子都可以来上这么一套,反正到时候说不出话来,毁了容也没人认识。 所以,对他们两个而言,今天的事情只是在例行公事而已。 不过云前和云端接受冷玉烟的训练有一段时间了,并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他们的实际年龄也比看上去大得多。 云端道:“姐姐,那俩家伙还在跟着咱们要不要” 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前回应道:“不急,先探听出来他俩想干什么再说。” 说到这里,云前还撇嘴笑了笑:“这俩夯货,还以为我们没发现他们,尤其是那个拿着玉石拐杖的乞丐,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位大人物,真是蠢透了,这样的家伙,能活到现在,也算是奇迹了。” “丐帮这种江湖势力,听上去规模庞大,其实不过是以利聚而已,无利则散,根本无法同舟共济,一帮不入流的乌合之众。” 云端眼珠一转,道:“老爷好像说过,京城的牛鬼蛇神,他都打算整治整治,咱们不如趁这个机会潜入他们之间,成为老爷的暗棋。” 云前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不妥。咱们现在这一行的任务还没交代,最好不要节外生枝,待会擒住他们,随便问问算了。玉烟主人说过,咱们现在还在锻炼期,还算学徒,保命第一,不要随便卷进什么事情了。” “好吧我只是想做成点大事,好让老爷和主人另眼相待。” “以后会有机会的。” 云前话音刚落,二人心有灵犀,身姿一闪,便闪进了一处暗巷。 在许保全与刘小山看来,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那两个小鬼奴就不见了。 “奇了怪哉!我眼花了不成?小山,你看没看见那俩小鬼跑哪去了?” 刘小山皱眉道:“我也没看见突然就没影了” “往前走走,要是我没记错,咱们跟着那俩小鬼来的时候,走过前面的巷子。” 听闻许保全的话,刘小山点了点头。 二人路过云前与云端躲藏的小巷时,眼角的余光仿佛瞥见两只狸猫般的黑影忽然自小巷中冲了出来,然后二人便纷纷失去了只觉。 再睁眼时,已经入夜了。 天空还是阴沉得很,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许保全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人捆上了,不禁又惊又怒。 难道乞食教的那帮人也懂得擒贼先擒王? 许保全撇了撇脑袋,发现刘小山就在自己身边,被五花大绑着,还没有醒过来。 漆黑中,一个声音道:“醒了?” 许保全心中一惊。 “什么人在那里!” “我呀,我就是唔姐姐你干嘛堵我嘴!” 一个更加尖细的声音道:“我们就是黑白无常,来取你性命的。” 许保全定睛一看。 果然,自己的面前趴着两个无头鬼,脖子上空无一物,只有身子在来回晃动着。 许保全尖叫一声,十分凄厉,然后脑袋一歪,便彻底断了气。 他是被吓死的。 云前与云端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把另一个弄醒吧” 刘小山也醒了。 他一开始也看到了两个无头人在自己眼前,着实吓了一跳,但云前与云端为了防止这家伙被吓死,没有跟他开玩笑,立即捂住了他的嘴,轻声道:“放心,我们不是鬼。” 刘小山稳定了一下心绪。 感受着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掌上传来的温热,以及丝丝细汗,他确定了,面前的两个“无头人”的确不是鬼。 他想起了白天的时候他与帮主一起跟踪的两个鬼奴。 心道:果然是乞食教派来的诱饵!这回栽到他们手里了。 刘小山瞥了一眼身边的许保全,他现在双目圆瞪,面色灰败,明显不是昏了过去,更大的可能性是已经死了。一时间,刘小山心中半是恐惧半是激动,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这两个小鬼奴会不会干掉自己,激动的是,许保全既然死了,现在丐帮中资历最老的人就数他刘小山了,这个帮主还不是手到擒来之物。丐帮多年来积攒的那批浮财,他可是眼馋得很。 如果如果以这批财物当投名状投了那乞食教的话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刘小山摇头晃脑的嘟囔了一句,仿佛他现在就已经是乞食教里的高僧佛主了。 “嘟囔什么呢你!我还没问你话呢!” 刘小山立即正色道:“大师您请问。” “大师?那是什么鬼东西?我先问问你,你是谁呀?” 刘小山惊讶道:“你们不知道我是谁?那干嘛还抓我!” “抓起来问着玩不行吗?别废话,快说,不然就像弄死那家伙那样弄死你!” 刘小山吓了一个激灵。 “我说我说,鄙人刘小山,是个乞儿不过不是一般的乞儿,我是丐帮的十八袋长老,大家都叫我刘大长老,在丐帮中,仅在帮主许保全之下。” “哦?那许保全在哪里?” 刘小山苦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旁边那位就是。” “” “姐姐,不好了,咱们把丐帮帮主给吓死了” 云前也怔了怔。 “打狗棍法不是很厉害的么?丐帮帮主居然这么容易就被咱俩捉到了?” 刘小山纳罕道:“打狗棍法很厉害?额,在乞丐里可能算比较厉害的了。打狗棍法,顾名思义,打狗的嘛我们许大帮主曾经有一个人逼退五条恶犬的好战绩。” “打狗棍就是打狗的,那降龙十八掌呢?” “降龙十八掌,那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 “” 云端扯了扯云前的衣襟,提醒道:“老爷好像说过他讲的只是话本故事,不是真的。” “好吧咱们杀了丐帮帮主这个事,要不要告诉老爷” “如实说吧,这么菜的家伙,死了就死了,可能对老爷来说还是好事情,正好让他们变成一盘散沙,各个击破嘛。” 听着云前与云端二人的一问一答,刘小山更加笃定了这俩鬼奴就是乞食教派来的。 天天想着找丐帮麻烦的,除了乞食教还能有谁? 刘小山试探着问道:“二位童子,你们可认得乞食教教主如来佛祖?” “如来佛祖?不是死了吗?” “死了的是摩尼本师佛,我问的是大日如来佛祖。” “不认识。” 刘小山暗道:看来这俩小鬼地位不高啊连大名鼎鼎的大日如来佛祖都不认识。 “等一下,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哼,你们丐帮除了你跟这个十八袋长老和帮主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大人物?” “原先从一袋到十八袋十八个长老,现在只剩下九个了,算我在内,另外八个资历都没我老。还有位副帮主,前几年被帮主挖了眼睛割了舌头,现在正在城隍庙附近行乞。” “你们平时都干什么?只是乞讨么?” 刘小山道:“干什么?当然干丐帮需要干的事情,这不是废话么哦对,你们乞食教行乞的方法比较高级,主要是骗,跟我们靠惨动人不一样” “我们丐帮讲究卖相,主要也是靠卖相吃饭,老的、小的、残废的都属于卖相不错的,容易讨到钱,要是又老又残或者又小又残,那就再好不过了。现在我们最外围的‘帮众’一般都是小残废和老残废。” 云前不解道:“听说你们人多势众,哪里弄来那么多残废?” 刘小山笑了笑,略微有些骄傲的道:“这还不简单么?没有残废,可以制造残废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剁掉一双腿,不就残了,这有何难?” “” “二位怎么不说话了?我说的不对吗?唉,这也是一路摸索过来的。最开始主要靠打听,谁家有残废,就说好了一天分多少多少钱,一般来说家人常养残废也有点烦,就算不乐意的,磨几天也就同意了,后来这样的都被我们收入麾下;再后来打听不出谁家有残废,就靠买,再再后来,感觉这两样都有点费钱,最后我们几个长老一合计,干脆自己造,既不费事,又没有工钱,无本万利的买卖。” “唉,我说你们乞食教也可以学着点,在庙里弄几个残废,就说是你们用香火钱供养的,效果肯定好。” “” “姐姐,我想弄死他。” “我也想但是,弄死他一个不是还有很多吗?这种事,还是交给老爷比较好。” “这大天朝居然有这种人我呸,比部落里的人还脏。” “老爷曾经说过,人越聪明,作恶的手法就越狠毒可怕,此言诚不欺我。” “姐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刘小山,你们老窝在哪?” 后来云前又问了许多问题,刘小山都一一作答,最后总结道:“许帮主攒了许多银钱,在老家买了几千亩地,已经算连田阡陌了,后来感觉做地主都没有做帮主挣钱,所以一直没怎么回老家。听说他家里藏的黄货、白货比我们丐帮里藏的还多,他家就在古都洛阳边上。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干脆带回府里去吧不然以后可能就没这么容易抓到他了。” “我看行” 就这样,刘小山懵懵懂懂的被他们带回了白府。一路上刘小山心里还在盘算着:给自己起个啥佛号比较好听呢?无量功德佛?大圆满大正道佛?至少不能比那老孙的斗战胜佛差了! 第九十七章 老楚回归(上) “莫非你就是那大日如来佛祖?嗯怎么不是秃子?” 白墨与刘小山大眼瞪小眼。 “你们俩,从哪弄到这家伙的?” “额老爷,是他们尾随我们图谋不轨在先,被我们制服后,我们感觉他应该有点用处,就带来了。哦,他还把丐帮的几处窝点告诉了我们,分别是还有丐帮帮主的老家” 云端分别将那几处地方一一说明。 刘小山略带兴奋的道:“怎么样,这些大情报,够不够我在你们乞食教里混个佛头当当?” “够,当然够。” 白墨笑了笑,道:“我现在就封你为地藏王菩萨。” “那是什么?能捞到多少钱?” 白墨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阴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待会你就知道了。” 刘小山到廷尉署时还不明所以。 直到他被关进廷尉狱一层的牢房里,刘小山才明白自己是被官差抓到了。 处理完了刘小山的事,白墨又询问起了那胖商人的事情,最后得知他是入了赫府,白墨不禁扶额道:“上次提的那些钱还没怎么花,这回又变着花样给我送钱这老丈人,真是” 吃人最短,拿人手软,何况不止拿了人家的钱,还拿了人家的女儿,现在赫氏还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反而更让白墨有些焦虑,万一他们提出的要求太过过分,自己现在根基不稳,贸然动用手中的权力为人做事,是在自寻死路,何况他本身不希望受任何人驱使。他要做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别人的傀儡。 丐帮的事,虽然令人痛恨,但却不是很棘手。丐帮名曰帮派,实际上只是个地痞流氓组成的三流组织,虽然人多势众,却如同一盘散沙,在这京城中根本排不上号,对付他们,顺手下个命令就可以解决。现在可不是后世那种特别需要顾及舆论的时代,对付这种团体,直接抓了就是,不过还是需要提前知会一声皇帝陛下。白墨立即起草了一封奏京师氓者疏,详细叙述了他目前所了解的丐帮的规模、组织及目前他所想到的解决办法。 对正常乞丐,一曰流浪者强制收容,二曰青壮者以徭代救,三曰有乡者遣回故乡,四曰老幼者寻捐以救。 对付丐帮,则只有一句话。 魁首干事严惩不贷。 一封奏疏写完,夜半已过三更。 白墨刚要回到温柔乡好好休息一夜,却见今天值夜的昆仑奴得遂来报道:“老爷,门外有一壮汉求见,自称是老爷您的故交知己。” 白墨精神一凛。 沉吟片刻后,白墨悠悠道:“我亲自去迎接他。” 走到门口,眼前这人果然是白墨的故交。 一道大疤从额头到颌下,本应显得狰狞无比,却因这大汉呆滞的神情和满嘴口水显得十分滑稽。 “好久不见,老楚。” 老楚嘿嘿一笑。 “老白” “好久不见” “进来说话。” 老楚进门后,得遂缓缓关上了大门,实木的门栓响起刺耳的“吱呀”声。 白墨停住了脚步,老楚也停了下来。 白墨背对老楚,明知故问道:“这么长时间不见,你去哪儿了?” “雪山” 陡然间,白墨浑身汗毛耸立,无形的杀气自老楚身上散发出来,又瞬间消弭。白墨随之抽出腰间的甲午一,又随之将甲午一收回剑鞘,也不过在转瞬之中。 “你变厉害了。” “你也是” “别装了,楚狂人,你不傻,也不结巴。” “好吧。” 老楚脸上的傻笑消失了,一股桀骜不逊的气质散发出来,跟方才判若两人。 “巨子有令,命你立即辞去廷尉之职,到大雪山上朝觐。”老楚说着,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张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个黑色的墨字,北面则刻着“见令如人”四字。这便是墨家使者的“墨子令”。 白墨淡淡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为你好,白墨。巨子当初将你收入墨家北宫,并不是看重了你在为官之道上的才学,而是看重了你的身上的艺业。比起你的那些歪诗,你身上的艺业才是真正的神品。屠龙之计巨子交给了志大才疏的秦戈,便没想过真的办成此事,现在我墨家的重点已经完全转入雪山之上,新的大略已经形成,现在雪山上虽然人才不少,但巨子还是希望你能回到雪山攘助。” 白墨挑了挑眉毛:“从你这番话里,我没听出一点‘为我好’的意味。” “毫无根基之人,一朝得志,位列九卿,你以为你真的能一直像现在这么安稳么?韩家并不是你斗败的,你只是在人家落井后替陛下丢入了几块石头。现在,他让徐渐去斗赵氏、萧氏二人,他们的根基比日渐衰落的韩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你若还跟着他们一意孤行,恐怕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白墨笑道:“我现在真的安稳么?前些日子的刺客案,我就险些殒命在弄潮儿手中。我现在的确涉险,但这是因为我看到了未来,现在剩下的萧赵魏三家,将来必将灭亡。这不是因为他们实力不济,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有自己的问题。老楚,告诉巨子,白某不想当割据势力的走狗,大一统才是我的愿望。天下还没安定几年,我不想让它再乱下去了。” 第九十七章 老楚回归(下) “白墨,现在的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孤家寡人一个,尚且惧怕我墨家的责罚,如今你有家有室,反倒猖狂起来了?你难道不怕” 老楚还没说完,白墨便打断了他:“我不怕。” “那你就去死吧。” 白墨回过头时,老楚的拳头已经贴近了他的鼻头。 只是这时,老楚拳头中所蕴含的力道无限减小,最终只是将白墨的鼻子打出了血而已。白墨捂着鼻子,鼻血顺着手指缝流了出来,他却不怒反笑,道:“现在杀了我,巨子什么都得不到,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算你聪明。不过,我方才对你的劝告完全是真心实意的。萧衍对他一力促成的科举之事,已经后悔了,他们不会无视徐渐对他们的攻击,你和徐渐两个人,将是他们首先要拔除的目标,你最好早做准备。” “如果我跟徐渐这两个马前卒倒了,下一个就是魏无忌,再下一个就是他北冥真肃。萧衍现在的弱点,就是他自己明明是个军/阀,却装得像个骨鲠忠臣,或许在他心里真的这么想,然而,他是武将派的头儿,除了他自己位高权重、素有威望外,能带领大家发家致富,才是真正的说服力,如果在他的带领下大家都过不好,这个头儿也就做不成了。萧衍会摇摆一下,最终他还是会选择保护自己的权位,而不是他心中的那点忠臣情节。” 老楚忽然笑道:“你居然说萧衍有‘忠臣情节’?他从楚国叛入秦国,又从秦国叛入晋国,哪一点重了?三姓家奴而已。” “正是因为他这些黑暗的历史记录,他才更想证明自己是个忠臣。我后来找了许多关于萧衍的传说故事,一直有一个地方想不明白。当年他在楚国时,混了很久才当上一个百夫长,无法一展所长,故而叛/国入秦,这可以理解。但他在秦国时,被秦王帝云寰认作义弟,还封为‘次王’,真正的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简直风光无限,他为何还会叛出秦国?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白墨将鼻血擦拭干净,一边说着话,一边踱步走入屋中,老楚紧随其后。白墨知道,这次老楚回来,不会再轻易离开了。老楚也知道,靠一个不知道心思是否还在墨家这边的冷玉烟,已经镇不住白墨,他也不能再次离开。 “萧衍入晋时,我已经是个少年了。那个时候坊间传了很有流言蜚语,大抵是说萧衍与帝云寰的结义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他们反目成仇,也是因为一个女人。” “为了一个女人,搭上了他萧衍的‘次王’,不过他后来在晋国又赢回了权位,不算太亏。秦王可是搭上了祖上传承数百年的基业,蠢得不能再蠢。我白墨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这可不一定,谁不知道你是风流人物?爱美人不爱江山,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白墨回过头来,对老楚一字一顿道:“我本无情人,故作风流而已。”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 老楚想起了白墨与赫彩成婚时,骑白马,出凤京,翩翩恣意如流星。这样的人,会是无情人物?老楚心中暗想,这白墨一定是故意胡说八道,好让自己显得更深沉神秘一些。说白了就是在文艺装x,这种事白墨经常干。 “老楚,今后你就以马夫的身份在我这里住下。你的新名字是白得毅,这个名字的原主人已经在刺杀中一命呜呼了。” 白墨话音刚落,老楚立即恢复了之前那傻里傻气的模样,并立即流了两行口水下来:“知道了老爷” 第九十八章 扫丐(一) 白墨的奏疏很快就有了回应。 北冥真肃只答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对北冥真肃来说,白墨的上奏无异于没事找事,这根本不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需要关注的问题,对于白墨作为目前帝国司法系统中地位最高的大臣,却关注中尉署应该关注的琐碎小事,皇帝陛下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徐渐与北冥真肃对萧衍及其党羽将要发动的攻击,现在已经进入了筹备阶段,二人甚至经常就此事彻夜长谈,商讨出一个又一个策略,却又一个又一个的被否定。 原因无它。 萧衍的武将派系太强了。 凭借萧衍攻灭秦国的盖世功勋,以及由此役而产生的巨大威望,经过二十年的苦心经营,萧衍的势力已经充斥于帝国军队中的各个角落。 原本为制衡萧衍而被委以重任的太尉赵光重,难以置信的彻底倒戈进了萧衍的阵营。要知道,当年先王(晋圣王)仍在位时,赵光重的父亲,时任太尉的赵巽,曾是萧衍的主要政敌。 北冥真肃既已下定决心,要铲除全部前朝元老,就不会因为他们的强大而罢手。他相信,无论萧衍如何威望素著,也不过是个将军,而作为天子,皇天上帝的代言人,士兵们不敢真的揭竿造反。 所以即使没有想出十全十美的策略,那么就挑个九全九美的好了,这次的倒萧,要彻底不留余地的进行。 白墨走在凤京的街市中,凉风拂面,恣意飘然。刘挺与他在廷尉狱中的几个得力干将就跟在白墨身后,颇有几分狗腿子的架势,但凡有行人目光飘来,这几个狱卒一定用他们所能表现的最凶狠的神情瞪回去。 一名失去了双腿的乞丐本想拖着身体过来向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哥讨俩赏钱,看见狱卒们凶狠的表情,又瑟瑟缩缩的退远了。 白墨无奈的道:“你们几个,跟行人有仇啊?瞪了那么久,眼睛干不干。” 狱卒们原本圆瞪的双眼立即眯成了一条线,纷纷奉承道:“谢庭尉大人关心,我们眼睛好着呢,一点都不干。大人如此体恤下属,我等简直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白墨怔了怔。 这些家伙拍马屁的时候,简直是跟刘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不红气不喘,语气中仿佛还带点天下皆浊大人独清的崇拜与怅然。 “别忘了正事。那边正好有个乞丐,弄过来问问。” “好嘞。” 几个狱卒立即撸着袖子跑到那正尽力往远处爬动的乞丐身边,一人拽着一条胳膊,竟把那乞丐拽得悬浮到了半空中。 “我们家大人有话要问你,老实点。” 那奇怪小声道:“不知草民犯了哪桩罪过” 狱卒笑道:“就一个臭要饭的,还草民,你犯了什么事,待会白庭尉问了就知道了。” 一听见“白庭尉”三个字,那乞丐面色大变。 “冤枉啊!冤枉!冤啊!” 乞丐大声吼叫着,眼中甚至都流出了眼泪来。 这时,几个青年立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对几个狱卒大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强抢乞儿,还有王法吗?!” 白墨微微一笑,对刘挺道:“打个半死就行,完了一并送到廷尉狱里,我再四处逛逛。” 刘挺略带担忧的道:“白老弟,我听说你现在处境不太好啊,万一你出了什么闪失,叫我有何颜面去见恩公!” “你还能天天在我身边护着我不成?别担心,我暂时出不了什么事。” 刘挺对白墨抱了抱拳。 不多时,街市中便传来阵阵惨叫声,甚至引来了巡城金吾,刘挺对他们表明了身份,几个金吾立即恭恭敬敬的退开,甚至还协助他们驱散围观群众。 白墨瞄了一眼那几个被刘挺打得鬼哭狼嚎的青年,目光渐冷。 皇帝的棋,下的太急。 萧衍毕竟和那些日薄西山的贵族派系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选手。 魏无忌将治粟内史的职位让给了荀无翳,帝国财权回到了“皇帝亲信”手中,只换了一个在九卿中分量无关痛痒的典客。他的想法与之前让魏击亲近白墨一样,是要给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贵族派更加孱弱了。 但军权仍牢牢把握在以萧衍为首的武将派手中。 如果说之前的倒韩是小试牛刀,这次的倒萧就是在玩火。 在萧衍势力的反扑下,不只徐渐、白墨等毫无根基的科举新贵会受到冲击,就连皇帝本人都可能发生不测。 白墨很有可能当不了多长时间廷尉了,被打回原形可能都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他想趁着还在任上,扫灭一切盘踞在京城的牛鬼蛇神。 丐帮,不过是一道开胃菜而已。 “乞食教” 白墨喃喃着刘小山提到多次的名字。 “墨家,真的要改成释家了么” 这次与刘挺等人分头行动,白墨的目的地正是“乞食教”在京城边陲的新寺庙,大悲寺。 今日,正是这大悲寺举行“开光典礼”的日子。 大悲寺位于凤京南城中的一处贫民窟里。这里街衢破烂,房屋歪斜,很多房子还是泥坯茅草房,甚至房顶上的草料都破着窟窿。居民们满脸尘土,精神却显得十分饱满,白墨来时看到很多人聚在一块,蹲在门墩旁聊天打屁。 生活的苦难并不能压倒他们。 白墨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他继续向大悲寺的方向走,忽然听见两个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大声争辩。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听隔壁那个穷书生说的吧?” “你胡说!荀先生现在当了大官,早就不穷了!” “啐,你才胡说,我昨天还瞅见他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青衫调戏我老娘来着,他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 “荀先生是去开导你娘去了!你妈信的那什么淫祀,早晚害人害己!” 对骂的少年冷冷哼了一句:“淫祀?哼,谤佛必遭报应。” “孔夫子他老人家也会遭报应?” “孔什么子,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谤佛必遭报应,遭报无量倍。” “你居然连夫子也敢说?” “那什么子,说的再好也不过是凡俗谛,大日佛祖说的才是至胜谛。” “什么弟?” 听着两个小孩的拌嘴,感觉他们俩就是在鸡同鸭讲,而且没啥主题可言。白墨本来不想再听,可听到“荀先生”、“青衫”字眼,白墨心神一动。 莫非荀无翳就住在这种地方? 白墨刚要上前询问,只见一青衫寒士走了过去,摸了摸那个一直在援引孔子话语的孩子的脑袋,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荀先生” “回家吃饭吧,你早就娘等得着急了。” “嗯可是” “听话。” “好。” 那个小孩做了个鬼脸,便蹦蹦跳跳的离开了这里。另一个小孩看到青衫寒士却显得有些发怵,吞吞吐吐的道:“我我也回家吃饭了” 青衫寒士摇头道:“你爹娘都去上香了,去我家吃吧。” 那孩童眼圈一红,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荀先生,我不想当小和尚!” “那就不当。” “我爹娘” “我去和他们说。走吧,先吃顿好的,今天荀某做了一只烤鸡,我一个人可吃不完。” 那孩子吞了一口口水,高高兴兴的跟青衫寒士走了。 果然是荀无翳。 白墨对荀无翳的敬重又深了一分,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他又往前走过了几个街道,才看到那正张灯结彩的“大悲寺”。这大悲寺之前本是一个武馆,名叫“张氏武馆”,最近才卖给乞食教,乞食教对这处武馆修葺了一番,换了牌匾,弄进去几个佛像,就开张了。 指路僧看见白墨,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闪烁。白墨看到他也觉得有些眼熟,猛然想起这人正是他从廷尉狱里捞出来的墨家死士之一。 “瞿亮,别来无恙啊。” “在下法号明义,不知施主在呼谁姓名?” “我看错了。我不是来布施的恩主,只是来随便看看,你不用喊我施主。” “您请便。” 如果是旁人劈头盖脸的说句不给钱,他早就将那人打将出去了,可面对白墨,瞿亮避之不及。他已知道白墨并不是完全跟他们绑在一条线上的人。 白墨走进寺门,便看到门楼两侧各掏了一个凹陷,凹陷里摆着两尊忿怒金刚,煞是威猛,令人下意识的就产生了意思带着恐惧的敬重。 再向内走,则是一些零散的佛堂,后院浮屠塔还没有修建起来。主殿供奉的三身佛像却与早先的佛寺不同。大日如来在正中,雕像不大,是个童子模样,另外两尊则修的异常巨大,与正中的大日如来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墨在这尊大日如来的面孔中,分明看到了墨子的模样。 “看来我那位老朋友,并没有把释迦放在眼里啊” “这位施主,既来之,则安之,可好?” 白墨猛地一回头。 几个小僧正在扫地,前来参拜的信众来来往往。 “君已生虚妄之心,偏执见我,是邪见也。” 第九十九章 扫丐(二) 方谭着实被秦义绝吓得不轻,现在白墨也领略到了被人装神弄鬼的痛苦?32?? 墨家内有东、南、西、北、中五宫,每宫设镇守一人,皆直接受命于当代巨子。白墨在墨家里接触的上层人物并不是很多,墨子算一个,仅次于墨子的就是秦戈了,秦戈本身却并非某一宫的镇守,只是受墨子所命领导“屠龙”计划,所以在地位上,秦戈与白墨其实是等同的。墨家北宫的镇守,白墨甚至都没有见过。白墨是被墨子本人连哄带骗的拐入墨家的。 自天下初乱,初代墨翟创设墨家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与圣人孔山周游列国,创建儒家,基本在同一个时期。但好歹孔山还做过鲁国的司徒,墨家却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大国倚重过,反倒被那些大国极力往小国、敌国中导引,盖因墨家所主张的“非攻、兼爱”不仅不能解决君主们“如何使国家强大,好让国家不会灭亡”的问题,反而还会让墨者兴起的国度更加不堪一击。 他们还经常使用潜伏、绑架的方式控制大臣,用暗杀的手段消灭各国的鹰派大臣。可以说,在这个世界,墨家不仅是和平主义的鼻祖,还是特/务与恐/怖/主义的鼻祖,甚至最早的民间帮派组织也是他们发起的,他们还是江湖武林的鼻祖。 这样的组织,几乎遭到了所有大国的绞杀,小国容忍他们存在,只是因为自身没有绞杀墨家的力量。大晋立国后,他们销声匿迹了很久,现在又要卷土重来了。 白墨安定心神,不再理会那个装神弄鬼的声音,继续向前走去,那声音又道:“施主,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你那虚妄的偏执心呀。” “偏执心?”白墨反唇相讥道:“相信不存在的事物,是不是更大的偏执心呢?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叹一声,然后说我根性浅薄,理解不了世间的真义,我若继续讥讽,你又要说我必遭报应?” “这”那声音一时语塞。 显然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根性浅,那是不好骗的意思,还让人下意识的自卑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很笨一样。 遭报应,无非是骗人不成又想诅咒罢了。 “呵呵。” 那声音不冷不热的干笑两声。 “你是聪明人,我就以聪明人的方式与你说话吧。当年的中原,诸侯乱战,民不聊生,虞朝天子根本无法约束,这就是你们的孔夫子口中的礼崩乐坏。他说克己复礼,无非是要让诸侯们放下私欲,重新回到虞朝天子的治下,以消兵弥乱,天下大同。在天竺,情况不同,但本质上差不多。婆罗门教将人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与贱种。贱不敢望贵,纵使横遭屠戮,也是自己上辈子造的孽。所以释迦牟尼说,众生平等。婆罗门说梵是宇宙出现的第一因,佛陀就说没有第一因,一切有为法都是因缘而起,故有缘起说。无论孔子还是佛陀,都是要救当时受苦受难的黎民于水火,又何苦互相轻薄?” 白墨一边寻觅着那声音所来的方向,一边回应道:“夫子的学问与你们的佛陀有根本上的不同。仁者爱人,而不是爱禽兽,故非众生平等,最多衍化成人人平等。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不问苍生问鬼神,是要被真正的大儒所嗤笑的。你们的佛陀为了反抗以神之名奴役百姓的婆罗门,却仍要借鬼神的名义,高下立判。再说众生平等,你们的佛陀将佛这一新造物超于众生之外,平等了么?无非是用有望成佛的高僧取代了之前的婆罗门而已。至于宇宙由何而起,现在的人真能想明白么?既然不知道,不如先保持缄默,待可能知道了,再去求真,而不是靠臆想编造出一个‘啥啥说’。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就是这个道理。” “呵呵,你和我所见过的儒生不同。那句人人平等,恐怕现在的儒生们听了,也要来找你论战一番吧。你们的皇帝听了,也不会高兴的。” “我一直相信君臣只有本分之分,没有贵贱之分。未来的君可能不再是皇帝,但也会存在各司其职的国家组织。这些东西,你是不可能明白的。” 那声音沉默了,仿佛是在思虑着什么。他的本意其实是想就着中原所说的天道来打打机锋,但就白墨方才的谈吐来看,想必白墨对玄学也不会很感冒。 有点难办啊。 那声音叹了口气。 脚步声响起,白墨猛地一回头,才看到一个瘸了腿的老僧从一棵新栽的菩提树后艰难的走了过来。白墨当下便了然,此人绝非墨家之人,因为他长着一副典型的印度人的相貌,但皮肤不黑,相反比中原人还要白一些,应该是纯种的婆罗门出身。 “你是我在中原所见过的,神机最强的一个人了。如果你与孔子生在同时,可能顶了那子贝的名头,成为他门下的智慧第一。” “如果我生在那时,兴许不会成为孔子的徒弟,因为他说不过我,或者会评我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白墨言讫,呵呵一笑。 今天他来这座新建的寺庙,只是想来了解了解情况。当年白墨与师尊游历四方,徒步而行数万里,览遍天下名山大川、各地风物与古人遗迹,鲜有在一地驻足超过三天之时,于是养成了评价什么事情,先考察一番的习惯。 而这老僧的突然出现,让白墨有些猜不透此人的来意。 “我知道,你虽言必提孔山,但很多想法都与他出入巨大,而且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如果你真的成了这个时代的大儒,兴许会把他的话改的面目全非吧。” “有何不可?” “年轻人,切忌锋芒太盛。”那老僧呵呵笑道:“你祸事到了。” 白墨也莞儿一笑:“大师有何教我?” 那老僧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道:“阳阳阳阳阴阳,乾上离下。同人。同人于野,利涉大川,利君子贞。象曰:天与火,同人。君子以类族辨物。” “这不是虞易的卜辞?” 老僧略带嘚瑟的道:“哼哼,谁说不是?” “是不是?” “是。” “是也不是。” “如何不是?” “不是。” 老僧怔了怔,“原来你知道怎么打机锋?” 白墨笑道:“我乱说的,在喜欢乱猜的人心里,才有真意。” 老僧哈哈笑道:“是也不是,法空相也。不是,不见执也。如果不是因为你有个师傅,我倒挺想收你做弟子的。好吧,方才我说的卦象,不是我卜算出来的,而是一个臭道士卜出来的。在天竺时,我和那臭道士谈笑风生,获益良多。他的话,我觉得你还是需要好好思考思考。行了,话已带到,老衲这便告辞。” 老僧说罢,一边唱着白墨完全听不懂的歌谣,一边大摇大摆的走出了大悲寺,结果被门口的僧人揍了一顿。 守门僧连打带问:“你哪来的?说!” “老衲是来挂单的” “本寺从无挂单之说,滚!” “” “滚就滚!” 于是乎,这神秘的老僧灰溜溜的逃了出去。 白墨却怔在原地,许久未动。 “同人于野,利涉大川,利君子贞。君子以类族辨物。” “他怎么知道我有师傅?” “我好像也不认识什么道士。” “难道,这个世界的法则,真的与我来的那个世界有所不同?” 原本对自己世界观信心十足的白墨,对自己的信念略微动摇了起来。 想到这里,白墨赶紧摇了摇头。 “可能这就叫怪力乱神。有怪力,乱吾之神也。算了,想不透还是不想了,我不是来这个世界当思想家的。” 白墨继续行走起来,直至走遍了大悲寺的所有开放的院落。白墨注意到,除了那些“大师”们的住所,还有几个地方是禁止入内的。这几个地方都被白墨当成重点,记在心中。 “你有屠龙计,我有扶龙计。我自己的计划,也是时候开始了。” 白墨离开大悲寺后,直奔皇宫而去。 凤京城郊外,有一处村落,名曰乞丐村。 乞丐村中的居民却没有一个像乞丐模样,各个衣着光鲜,形容饱满,富家翁模样的人比比皆是。而且,这乞丐村周遭并没有任何道路连接,四周全是厚重的阔叶森林,如果不是经常出入,走出乞丐村后,极有可能找不到来时的路。 今天,对于乞丐村的“乞丐”们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呃,对于高层来说,只怕马上就记不起来了。 村中最大的建筑是原帮主许保全的宅邸,可今天一大早,许保全留在宅中的妻妾仆役全都被赶了出去,一群长老带着自己的人马占据了这里。层次比较低的管理人员们知道了风声,但事不关己,没有去过多参与,反正这种事也轮不到他们分一杯羹,等新帮主确定了,按原样办事就是。 主位空悬。 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员外皱眉道:“各位兄弟,如今帮主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我等便来商议推举新帮主之事,是否有些不妥?” 说话的这位叫钱来风,是前帮主许保全的死忠铁杆,他说这话并不是真的担忧老帮主的安危,只是他之前替许保全干了太多脏活,唯恐新帮主上位后要找他算账,所以才出此言。 然而根本没人理会他这一通屁话。 “俺觉得吧,俺洪七宝怎么说也是帮里的元老了,这次承蒙大家推举,这帮主之位,我就却之不恭了” “呸!你才来多少年,就敢妄称元老?况且,哪个推举你了?少踏马望自己脸上贴金。” “李有为,你踏马怎么跟老子说话呢!信不信俺把你那几个水灵灵的闺女全卖窑子里去?” “信不信老子把你爹挖眼割舌,贬为下层帮众?” “你” “别吵了!” 随着一声大吼,众人齐齐向执法长老西门彪看去。 那西门彪呵呵一笑道:“不瞒大家说,其实许帮主临走前已经自知死之将至,特别托付我来当新帮主,今后在我西门彪的带领下,必将让我丐帮发扬光大,帮众亿万!” 很快,这些人便吵作一团,甚至最后都分不清谁在说话,都是自说自话。 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语。 俄顷,那一直沉默的青年忽然摔碎了手中的茶杯,哈哈大笑道:“帮主是我的!谁都别跟我抢!老子早就埋伏好人了,如果你们不同意,就向阎王爷喊冤去吧!” 那些人果然闭了嘴,面面相觑起来。片刻后,他们心照不宣的纷纷摔碎了手中茶杯。 “说得好像谁没埋伏人似的” 方才还在外面守门的帮众,立即一涌而入。他们都没料到别人也安排了人,没有在手下身上做什么特殊标记,于是乎,这些人一进来,都立即冲向自己主家之外的人,结果他们罢手后,发现原先还侃侃而谈的长老们,已经无一活口。 这时,这些手足无措的帮众又面面相觑起来。 一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帮众讷讷的道:“大家大家都是谁的人?” “不管是谁的人,都让咱们一锅端了现在还有必要分别这个吗?” “快看看这些尸体,有哪个长老不在?” “只有济世长老南宫无忌不在。” “糟了!快去看库房!” 这些帮众乱糟糟的冲进库房时,发现库房里的黄货跟白货基本已经被搬空了,只有沉重的铜钱因为太难搬运,大部分还健在,可这些铜钱都是日常花销用的,黄货与白货才是大头,经年累月,如果加上帮主的私产,这丐帮几乎与凤京著名的豪商赫卫一样富有。 可如今只剩下这些不值钱的铜子儿了。 这时又有一个帮众进来,恨恨的道:“南宫无忌的家眷也消失不见了。” 帮众们顿时心下大怒。 “一定要把南宫无忌那个混球给找回来!” 帮众们立即带着滔天的恨意与杀意四散开来。 第一百章 扫丐(三) 与此同时,北冥宫。 白墨身穿一袭道袍,由于在外走动时间长了33,袍摆上已经沾满了尘土。端坐在他对面的北冥真肃则冠服俨然,气度庄严。事实上,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后宫中,北冥真肃都是一副愤世嫉俗、略显野蛮的模样,偏偏白墨每次私下觐见时,他才会摆出一副皇家气度,让白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陛下,”白墨率先打破了此间的尴尬,“今虽天下太平,然烈日之下,亦有阴霾。臣近来已发现多股暗流,伺机而动,前些天的京城刺客案,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失误,这才浮出水面,然而水面上的这些阴影,不过只是暗流的极小一部分而已,这些影子般的暗流如不加制止,未来必酿大祸,还望陛下早日准备。” 北冥真肃抚须道:“那白卿家有何见解?” “臣以为,切要之急,在于敌暗我明。敌暗我明,则难以针锋相制,反倒是朝廷如象之撼蚁,根本无处下口。所以,臣以为可以组建朝廷朝廷自己的‘暗’的势力,以制衡之。长远而言,则还是要以仁、理治政,经世济民,使贼如无根之萍,无所依托,如此釜底抽薪,才是长久之计。” 北冥真肃沉吟道:“白卿家。” “臣在。” “如今你列九卿之位,有些话不妨与你明说了。早在朕曾祖宣王时,各国之间常常互相派遣死士,袭杀对方的主君与大臣,这些死士中最著名的有两个,一个是荆车,燕国死士,另一个,就是如今的上柱国、大司马大将军萧衍,是我晋国死士。朕考圣王时,萧衍做大,王之死士,皆变为萧衍之死士。故朕登基以来,夜不敢闭目,昼不敢郊游,直至国雅派原宗主死于边,朕长子龙孙继国雅派宗主之位,才有好转。国雅派中的刀宗剑宗,其实只不过是外围组织,阴宗才是国雅派真正的核心。” 言讫,北冥真肃的眸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 “陛下,王之死士,王危方得救王,其私器也。国无死士,国危谁可救国?公器不存,国人之安危亦在此暗流中沦入险地。” 北冥真肃笑道:“如今天下刑名咸决于卿之一人。这种事,你看着办就行了,办好了别忘了跟朕打个招呼。只靠阴宗,朕依然睡不安稳,白卿家如果能打造出一股更强更好的死士班子,朕会重重的赏你的。” “谢陛下。” 白墨长舒了一口气。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办好了。白墨打好的腹稿、备用的计划还有很多,这本来是计划中的第一步而已,没想到居然直接成了。这让白墨产生了一种略微有些荒诞的不真实感。 白墨垂头退下,待完全不见踪影之时,北冥真肃忽然冷笑了一声。 “郑师范。” 北冥真肃恻然道:“这孩子的底细,查清楚没有?” 一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踩着小碎步,走到北冥真肃身前,跪伏于地,唯唯诺诺地道:“查清楚了。此人十岁左右入范阳国,为泰来居之杂役,主端茶递水之事。后因与泰来居掌柜薛氏发生口角,被逐出泰来居,薛氏之女提食相赠,二人由此相识,暗通款曲” “暗通款曲?当时这孩子多少岁?” 那老宦官神情有些怪异的笑道:“此皆白廷尉十岁所为。” “有意思。你接着说。” “诺。后凡杂役之事,白廷尉悉尝为之。至于十三岁时,忽然失踪,传曰:拜师于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那他跟萧衍还成师兄弟了。” “可后来,又听说鬼谷先生并未收其为徒。前事皆范阳之地的民人所口述,真伪待论。” “白卿家一直说他曾游学于天南海北,此事真邪伪邪?” 老宦官答复道:“应该是真的,有许多地方出现过自称白墨的游学者,当地居民见了画像之后,都说是他。但拜师鬼谷失败后、以及他到凤京之前,这一段时间的事情,比较确切的,奴婢只查出一件。” “就是墨者的事?” “然。故而奴婢断定,其人为墨家楔入朝廷的暗子。还请陛下小心防范。” 北冥真肃笑道:“他刚才也是在赌,赌他的口舌胜过朕的心智。赢了,毫无花费,输了,也无伤大雅,算盘打得真好。不过这孩子毕竟踏入朝堂还没几天,心智太嫩了。” “那陛下何故要答应他的请求?” “天下英杰,欲投朕者,朕容谁不得?郑师范,不该问的事情你还是不要过问比较好。行了,朕累了,你也退下吧。” “诺。” 那老宦官应诺而退。 北冥真肃扯下了头上的冕冠,一脸怔仲的喃喃自语:“离了你们,朕就是个聋子,瞎子。死士归萧衍,阴宗归太子,朕什么都没有。” 良久。 北冥真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有些太想当然了啊,朝廷的栋梁们。” “朕有的是天下。朕就是朝廷。想玩弄朕的人,朕会好好奉还你们的。” 北冥真肃的言语中显露的是近乎刚愎自用的自信。 但如果他真的自信,又如何会用这样的语言来安慰自己? 惶恐被北冥真肃压制了,但北冥真肃自己也清楚,如果不能真的改变现在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已经近乎绝望的局面,他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惶恐折磨死。 北冥真肃牙关紧咬,口中蹦出了一个“郑”字,后面的话却自己咽下了肚子。他有些神经质的左右四顾,确定郑师范并不在附近,才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 “似忠者皆为不忠之人,朕这次就用一个似奸者,到底谁忠谁奸,你们自己斗去吧!” 白墨出宫后才猛然察觉方才那种语境中的危险。 “刚才居然忘了说请款的事,算了,以后再说吧。” 白墨当然打算用自己的钱来打造这支新的死士队伍。 但这是不能明确的告诉皇帝的。 就算只让朝廷拨下一百贯钱的款项,也必须产生这支队伍是朝廷养活的错觉。 白墨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府邸,而是去了中尉署,这次的扫丐计划,只靠廷尉狱里的几个高手显然是办不成事的,也不需要出动这支力量。中尉署手下的金吾、千牛们才应该是这次扫丐行动的中坚。 时任中尉的王大石见白墨前来“指导工作”,立即让出了他在中尉署中的办公室。中尉这个官职不能说太大,但也不小,大概相当于另一个次元的“帝都公/安局局长”,而白墨的廷尉则相当于“公/检/法机关联合二把手”,御史大夫虽然是名义上的一把手,正职却是“纪/委/书/记”和“副总理”。所以白墨可以说是王大石的顶头上司。 他调动王大石手下的金吾、千牛们是无可厚非的,王大石本人又是白墨举荐,不会有丝毫怨言。 轰轰烈烈的京城大扫丐行动开始了。 按照从刘小山手中套来的情报,金吾们整装待发,然后直扑丐帮的总部——乞丐村。 这处位置十分隐蔽的乞丐村在短短三个时辰之内,就被金吾们循着情报所指的方位找到了,将近一千名金吾大批涌入乞丐村,可乞丐村内部的景象,却让金吾们一头雾水。 除了老弱病残外,没有任何一个情报中的大犯落网,甚至连刘小山记忆中的一些基层小头目都没有找到。 但也不是全无所获。 他们在几处宅邸中救出了大批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这些人有男有女。男的大部分晚上被关在地牢中,白天则被小头目驱赶着入城乞讨。女的大部分也一样,除了略有姿色的成了公用奴隶之外。 这些金吾们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常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和这样的罪恶比还是远远不够看的,顶多算作风有问题,而不是滔天大罪,更不意味着他们是毫无正义感的恶人。 所以见到这些基层乞丐的残相,金吾们也怒了。 “这丐帮简直不是个东西!” “就是,居然连这种令人发指的恶行都做得出来,以前还觉得丐帮挺厉害来着。” “老子真想活活宰了他们!” 指挥本次行动的中尉王大石适时鼓励道:“弟兄们,咱们干的是为民除害、为民请命的正义事业,如果最后可以圆满完成,我自掏腰包,分给每位兄弟一石黍米。现在,咱们先问问这些可怜的受难者,知不知道他们的‘小头目’都跑哪里去了。” 白墨本来是想把丐帮一网打尽的。 没想到居然会扑了个空,让白墨有些懊恼。没办法,现在确实应该先问问这些留守的基层乞丐,和那些小干部的家眷们,人都去哪了。 为了不耽误效率,这些受难者与罪人的家眷并没有被押解回凤京城中,而是就地审问。 王大石走到一个缺胳膊少腿的中年乞丐身前,亲自发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乞丐的?” 他之所以选择这名乞丐,是因为他是基层乞丐中少数还有舌头、可以说话的人了。 那中年乞丐答道:“什么是乞丐呀?” 王大石不禁哑然。 疯了? 他又换了个问题:“你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 “记得记得,俺家在鲁国。不过俺七岁的时候爹娘就不要我了,幸好大长老救了俺,又给吃的又给穿的,对俺可好了。” “你爹娘可曾亲口对你说过不要你了?” “大长老说的,俺相信大长老。” “你胳膊腿怎么回事?” 那中年乞丐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俺自己摔的。俺干事不利落,太不小心了。” “怎么摔的?” 王大石发此一问后,那中年乞丐的神情忽然变得凄厉起来:“就是摔的!你乱问什么?!再问俺就告诉大长老去了!” “行了别问了。” 王大石回头,略带疑惑的看着表情凝重的白墨。 白墨道:“问也没用,这家伙被洗脑了,不然丐帮那伙人也不会留着他的舌头。” “洗脑?” “嗯,真正意义上的洗脑,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王大石似乎想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嘿嘿笑道:“请白大人教我。” 白墨悠悠道:“先把你关进一个黑屋子,腿脚弄残了。然后问你,这是谁弄的?如果你说是我,就狠狠的收拾你一顿,直到你不敢说是我为止。过几天找人来跟你交朋友,说是来救你的,然后他偷偷问你,你腿是谁打折的呀?你一说是我,你就完蛋了。这个托会马上报告给我,你会被打得更惨。直到你谁都不相信,甚至连自己都不相信,渐渐的开始认为,真的不是我打的,是你自己记错了,这个问题上的洗脑就完成了。你懂了没?” 王大石不寒而栗。 “这太恐怖了” “还有更恐怖的。打你一顿可以换成其他的方法,比如烙铁,比如电你哦,就是雷劈,在我最古老的故乡,雷劈是最好的手段,甚至官府知道了都不能说他犯事儿了。大石兄弟,人间的恶魔多着呢,你现在是中尉,见识的肯定比你当金吾的时候广。以后大开眼界的机会很多,不用着急。” 王大石弱弱的道:“我才不想开这种眼界” “这是你的责任。嗯,也是我的,至少现在是。行了,乞丐问不出来什么,那些女人受到的虐待可能少些。询问的重点放在那些女人和丐帮头目的家眷身上就好了。对丐帮的家眷,适当的时候可以大刑伺候。” “了解。” “行了,我去看看风景。这种地方太容易致郁。” 白墨负手而行,走进了林子里。 可他还没走多久,一个富家翁模样的人带着一大批帮众正在往乞丐村走,帮众们一起抬着一个形容狼狈的老者,仿佛抬战利品一样满脸喜色,这些人正好与白墨正好碰了头。 白墨与那富家翁模样的人大眼对小眼。 “敢问”那富家翁谨慎的道,“你是哪个长老手下的兄弟?我怎么没见过你?” 第一百零一章 扫丐(四) 白墨眼珠一转,道:“现在问这个还有用么?” “这倒是,我丐33帮自长老至帮主无一幸存,南宫无忌业已擒获,由谁接替帮主,还需要兄弟们一起定夺。” 那富家翁说罢,转身对身后的帮众招呼道:“咱们先把南宫无忌带回去明正典刑,然后大家一同推举新帮主。” “好嘞!” 丐帮帮众们一个个干劲十足,仿佛那新帮主铁定就是自己了一样。白墨目光冷冽,看着这些咋咋呼呼的丐帮帮众,未发一语。他们向已被金吾占据的乞丐村自投罗网,白墨只是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还没走多远,领头的富家翁忽然怪道:“咦?咱们出去的时候也是从这条路走得么?这些杂草好像都被人踩过。” 富家翁身边的帮众撇嘴道:“老六,别真把自己当头儿了,疑神疑鬼的。咱们出去搜寻南宫无忌的时候,又没说好从那条路走,咱们没走过,别人走了呀。我劝你还是少废话了,赶紧的把那南宫无忌给审了,咱们还得选个新头儿呢。” 另一个帮众道:“我看呐,这丐帮是要完了。咱们何不去投靠那乞食教?孙、朱几位长老现在在乞食教那边混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光明正大的,比咱们窝在这小破村里不强多了?” 那富家翁模样的人沉吟道:“乞食教花花肠子太多,诸位兄弟哪个想去,趁现在新帮主还没选出来,尽可以去,能不能混出名堂靠你自己。孙长老他们都是有文墨的人,自然可以顺风顺水,他们是靠嘴皮子骗人的,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 方才那个“药丸党”想了想,嘿嘿笑道:“也是,我自幼不擅动嘴,只擅动手,到了那边也顶多当个打手,哪有现在驱赶几根老木头上上街就能坐地数钱畅快?” 众人一边说一边走,终于见到了乞丐村。 风平浪静。 村子的土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但这并没有让帮众们警觉。村子里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除了某些特殊的时间段以及在外嬉闹的孩子们,很少有人在外面闲逛,尤其是这些养家糊口的帮众们出门之后。 帮众们的目的地仍是老帮主许保全的宅邸。 毕竟他的宅邸可以说是村子里最大的建筑了,其他地方根本容不下这么多帮众开会选举新帮主,但那里现在正好也是中尉王大石的临时驻扎地。 白墨看着这些恶贯满盈之徒一点一点走入虎穴,别提有多畅快了。 帮众们一推门,入目而来的便是那一个个按刀伫立、似有心事的金吾们。方才推门的帮众啪的一声关上了门,脸上冷汗直冒。 “怎么了?” “跑!快跑!里面有官兵!” “你小子是不是想支开我们?”那富家翁模样的人不信邪,再次打开了门。 那些早已憋了一肚子气的金吾如洪水般喷涌而出,但由于来这里扫丐的金吾并没有全部堆积在许保全的府邸,所以在数量上金吾与丐帮是势均力敌的。 然而,这些丐帮帮主并没有携带什么有质量的武器,他们方才出去抓南宫无忌,手上拿的不过是木棍而已。 那就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金吾们都认得白墨,所以白墨没有被殃及池鱼,他忽然退出了战场,走了几步,便按住一个正往外走的老头子的肩膀。 “南宫无忌?” “” 那老者一脸绝望的看着白墨。 他本来想趁乱逃走来着,没想到居然有人眼睛这么尖,或者一直就在盯着他。 南宫无忌道:“放我一条生路行不行” “我可没说杀你。那些丐帮帮众为什么要抓你?” “你不是丐帮之人?我懂了,你应该就是当今中尉王大石吧。” 白墨笑道:“不错。正是王某。” 南宫无忌双眼一眯,牙关紧腰,刹那间伸出右手,直取白墨咽喉。可这只手刚到白墨脖颈附近,便被白墨一掌拍落。南宫无忌惨嚎一声,立即转身向树林中逃去。 白墨也追了过去。 那些丐帮帮众对他这么重视,显然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如果放走了他,一定会承受什么损失。 南宫无忌毕竟年逾五十,气力无论如何也是比不过白墨这个小伙子的,况且白墨自幼习武,身体能力本就不凡。 二十步都不到,那南宫无忌便被白墨擒下。 南宫无忌语速飞快的道:“老朽本是凤京中一绸缎坊的账房先生,外出游玩时被丐帮绑架至此,他们本想将老朽断肢割舌,让我去城中乞讨,但由于他们正好缺一个账房先生而老朽趁机反复求饶,这才无奈加入丐帮。进入丐帮十余年,老朽虽位至济世长老但从未伤害一人,从来只管库房账务,还请中尉大人开恩!” “他们为什么抓你?” 南宫无忌自知就算他不招,那些被擒的丐帮弟子总有人会招的,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哪有什么硬骨头可言?南宫无忌思忖过后,咬牙道:“因为老朽把刘保全及帮库所有黄白之物全都偷运走了!藏宝的地点正在郊外,老朽可代为引路,只求将功补过!” 更多的金吾听到风声,离开其他宅邸,一同合围而至。 最终,丐帮中高层帮众一共二百一十六及其家眷共一千一百人全部落网,解救的被残害者不计其数。 除了南宫无忌外,丐帮帮众全部难逃一死,大晋的刑名(即法律)对罪犯的处罚是很严厉的。偷盗者去手,者去势,与白墨前世所在的世界最大的区别是极少株连,一人做事一人当是基本原则。 扫灭丐帮后,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那些被解救者的去留。 他们九成九都已经成了残废,剩下的十分之一成也好不到哪去,皆已被洗脑成了精神病,连这个世界生活所需要的常识都难以掌握。 就算他们还有亲人在世,那也能找到才行。 就算能找到,那些亲人也不一定会收留这些非疯即残的人,毕竟一家人生活已经够吃力了,可不需要一个累赘来拖累全家。但如果不妥善解决,他们还是会沦为乞丐,会有新的见机者成为他们的“主子”,重新压榨他们,形成新的丐帮。 白墨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就会头疼到爆,朝廷也不可能养着他们他现在只能命令王大石将这些人圈在乞丐村里暂时“照料”了。 随着在南宫无忌的带领下缴获丐帮的资产,以及白墨向许保全老家的官府发去了抄家令。 扫丐行动就此告一段落。 丐帮的资产之大,令人颇感意外。 甚至白墨都有些眼红了。 金银足有三大车,须以千斤计!更别提库房里的铜板了。 大晋的金银不是“法定货币”,原则上买卖东西只能用铜板,但金银比铜板要值钱的多,而且保值,基本上有钱人都会把自己家的铜板兑换成金银,需要花销时再换回铜板。 白墨与王大石铁定是不敢打这些钱的主意的。 新任治粟内史荀无翳早已听到了风声。 这些钱被廷尉署与中尉署联合缴获的次日,荀无翳便上疏皇帝要求将这些钱财收入国库。而白墨也有自己的打算,同样向北冥真肃上了一封奏疏。 白墨的奏疏内容不长,但提的建议在这个时代来说很超前。 用这笔钱成立“赈济司”并由专人运作,用以解决京城的乞丐问题。灾年还可以解决难民问题。在运作方面,也不能坐吃山空,赈济司的运作者需要有经商经验,以这些钱为本金经商赚钱,使赈济司的资金得以持续涌入。 而北冥真肃自己,则希望这笔钱能进入皇家的私库,至少有一部分可以进。 经过十余天的扯皮后,北冥真肃最终一锤定音,这笔钱六成用以成立赈济司,二成归国库,一成归皇家的私库,还有一成用以对白墨、王大石的论功行赏。 白墨则请求用自己的封赏成立新的暗部门,当然这不是在朝堂说的,而是在私下说的了。 在白墨意料之外的是,赈济司的成立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甚至大部分公卿大夫对它都是持支持态度,丝毫没有“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声音出现。后来对赈济司的最大分歧,反而是它的运作人选的问题。 每一派都想安插自己的人成为赈济司主官。 白墨提出的“归朝廷管但不纳为臣僚”的建议很快就被反对的声音淹没了。 真真个岂有此理!名不正则言不顺,朝廷下属的机构,怎么能不属于臣僚呢? 最终,赈济司被改名赈济署,设赈济一人、赈济丞二人,寮属若干。完全还是老一套的样子。 主官被萧衍的老部将抢到了,但白墨据理力争之下,还是在民间的著名商人中选了两名赈济丞,其中一位便是京城著名豪商,赫卫。 此事过去之后,白墨收到了两封书信。 一封来自徐渐,这封信上只有四个字,曰:“毋怠正业。” 另一封来自荀无翳,这封信字数很多,表达的意思主要是对白墨提出的“赈济司”的建议的感激之情,以及提出了一些自己的隐忧,他担心赈济司如果不靠朝廷府库的收入做支持,而按照白墨提出的“置产业以滋利”,很可能被经营赔本。 这两个人说的话,白墨都听懂了。 荀无翳说的,如其文意,没有丝毫隐藏。 徐渐那边呢,是因为他最近被萧衍打击的够呛,一个人完不成皇帝交代的任务,来拉白墨下水了。 第一百零二章 伏戏(一) 八大柱国毕竟不是日薄西山的贵族派,毕竟不是韩氏。他们是掌握了大刀长矛的人,如果真逼急了,兵谏这种事不一定做不出来。大晋立国时把击将与戍将及其所辖部众的分开管理的模式,明面上看对戍卫军进行了多重限制,甚至降低了他们的战斗力,但实际上是从以八柱国为首的武将派系里将各城戍卫军的指挥权夺了回来。 这是北冥真肃今日胆敢对八柱国下手的仪仗,但这仍远远不够。 徐渐当然不可能直接对萧衍下手,他采取的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剪贼羽翼的模式。他所寻找的下手点,是叛变到武将阵营中的文官——太仆汪道明。 太仆,本虞朝官职,晋朝沿袭,掌皇家车马。别看这官权力范围小,却是地地道道的天子近臣,九卿之一,再加上从乱世到今天,各国君主基本都是“爱马仕”,替君主管好马匹,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太仆汪道明,曾是萧衍座下御用伯乐,后在萧衍授意下,经柱国大将军顾念泊举荐入朝。 而且有风声传说,这个叫汪道明的家伙,在入萧衍的幕府之前,曾在燕国当过死士,他的父辈与燕国的著名刺客荆车还是旧交,不过这位死士并不擅长刺杀,最擅长的是明察秋毫,分析别人的心理动态。 萧衍安插此人做太仆的用意,不言而喻。 徐渐利用手下甲士偷偷给御马的草料下药,毒死了几匹皇帝的爱马。但没有进一步授意谁指出汪道明的渎职行为,这件事不管是谁干的,汪道明都需要负责任。 北冥真肃听到消息后,立即下令将汪道明革职查办,打入廷尉狱。 于是,这些天朝野之上,尽是为汪道明喊冤的声音。 白墨的扫丐行动,及设立赈济司的建议,只不过把这些声音压小了一点而已。 而且,本次上朝时已经有人怀疑到徐渐头上了。 “那相公你究竟蹚不蹚这趟浑水?” 赫彩秀眉微蹙,一脸担忧地望着白墨。 白墨摇头道:“我当然不想蹚,但不想蹚又能如何呢?投萧衍,不合我的抱负。两边都不投,那么明天你相公就可以致仕回乡了。所以我是不蹚也得蹚。现在徐渐需要我做的却也不算很难,把汪道明渎职的罪名坐实了就是,最好能牵出点大罪状,还要有切实证据,不然不足以让萧衍就此罢手。” “相公,现在的形势,分明是主弱臣强。若非如此,陛下何不直扑萧衍,擒贼擒王?你说投萧衍不合心中抱负,那相公心中的抱负到底是什么呢?能不能跟儿家说说。” 白墨目光深邃,语气悠长:“彩儿,天下战乱三百余年,得太平不过二十多年。我们出生时,天下才初定而已。我们是在这种和平的环境中长成的一代,无法理解诸侯争霸的天下有多么可怕。在我的故乡,有这样一句话,叫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如今天下安定,民间亟需休养生息,实在禁不起折腾了。萧衍手握大军,直接篡夺皇位,可能流不了几滴血,不过守宫的禁军全军覆没而已。但天下各地皆有北冥氏的诸侯,他们怎么可能会服从萧衍的统治?就算他们以大局为重,没有叛乱,萧衍作为新的皇帝,又如何能容下前朝皇室藩镇各地?若萧衍篡位,乱必起矣。” “相公。”赫彩望着白墨的双眼,语气出奇的坚定:“儿家只要你平安无事,天下如何,儿家并不关心。死他人夫,莫死我夫。” 若干年后,赫彩这句“死他人夫,莫死我夫”代替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与“死道友莫死贫道”,成为了一句民间的常用短语。 这种想法非常正常,白墨不仅没有苛责,反而有些感动。 白墨一直对自己的三个女人怀有歉疚之心,因为他无法一心一意的宠爱她们。白墨毕竟不属于这个时代,还存留着许多前世的思想。 他轻轻搂住自己的妻子,在赫彩耳边轻轻地说:“放心,相公命大,死不了。” 对大晋朝廷来说,这是第一次大规模的权力变动。 毕竟在萧衍骤然崛起之前,韩赵魏三家辅晋的模式已经绵延了二百余年。 但旧秦国中,这种变动却是常有的事情。 其中最激烈的是商君变法时与保守势力的激烈倾轧。 最后的结果是,商君被当成了替死鬼,为平息众怒,当时的秦王将他车裂了,但他的变法仍旧得以实行,才有了后来霸道如虎狼的秦国。在白墨心中,如果能落得商君这样的下场,其实也是死有所值,但这种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自己的妻子道出的。 “嗯” 赫彩的脸颊贴着白墨的胸膛,使劲往里钻了钻,白墨也抱得更紧了。 谁如无根之浮萍,曾天涯海角四处漂泊的白墨才是。 他对现在的宁静格外珍重。 对白墨而言,最重要的是天下,第二重要的就是这个家,他自己的性命,只能排在第三。 “相公,好久没见你吟诗了,你吟首诗来给儿家听听好不好?” 赫彩抬起了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白墨温言道:“好。” “落月无端照大夫,千年兴废我糊涂。庭中竹节今虽嫩,骨上高风能入书。” “虞帝治长统已去,秦师霸久骨亦枯。英雄万古谁常在?怅望寒天月下庐。” 白墨吟咏之后,赫彩忽然娇哼了一声,竟至挣开白墨的怀抱。 “相公还是这么不解风情,不要理你了。” 白墨笑着强将她拉回怀里,在她耳旁轻轻道:“春到花开游者众,众寻西去我还东。忽来人问何故去?吾手桃花是最红。” “这还差不多,可儿家还是觉得敷衍。” 白墨哈哈大笑道:“你相公只有不高兴了才喜欢写诗,以宣泄心中不快。如今你我二人和衾共被,好不快活,你相公何苦作诗?这可是十分费脑子的事儿,而我毕竟是个懒人。” “就你会说,算了不难为你了,总之,记得一定不许出事啊。” “为了你,我也不会出事的,放心吧。现在还没到需要撕破脸的阶段。” 冷玉烟对眼前这些人非常无语。 不是神游千里无所事事,就是目高于顶,阳奉阴违。 这些人对一个女人来指挥自己,可以说是非常不感冒。 没办法,白墨在江湖中的人脉很少,可以说几乎只有国雅派比较近了,但这个门派是太子殿下的产业,不能挖墙脚,冷玉烟只能在她以前熟悉的一些门派重金拉人了。 但死士可不是用钱就能买到的。 对于大晋新成立的谍报组织“伏戏”来说,人心不齐,毫无斗志,是他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好在这些人现在只是外围人员,组织到勉强能办事的地步,就差不多了。伏戏真正的核心人员,无论白墨还是冷玉烟,都偏向于自己培养。 第一百零三章 伏戏(二) 冷玉烟现在所在的位置正在住莽山上,白墨曾隐居的草庐附近。 而她的眼前,站立着三十几个从民间招募的江湖儿郎,冷玉烟知道,其中有真才实学的不过五六个而已,大部分都是滥竽充数的乌合之众,而冷玉烟的任务,就是把这些滥竽充数的人训练成至少能执行一些简单任务的细作。 冷玉烟负手而立,冷冷的注视着眼前这些正窃窃私语的家伙们,高声喝道:“朝廷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想在这里混出点光明前途,最重要的就是遵守规矩。第一,抗命者死” “肃静!” 冷玉烟说罢,这些人互相交谈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大了。 “云前,教教他们什么叫做规矩。” “诺。” 云前领命而去。 她走到说话最大声的汉子身前,冷冷的道:“别说话了。” 然而那壮汉只是看了她一眼。 居高临下,面色倨傲。 云前没有说第二句话。 袖中短剑滑落,直刺向那壮汉胸口。壮汉躲闪不及,短剑没入,鲜血迸溅。 这群人终于闭上了嘴巴。 片刻之后,立即有一人拱手道:“这地方规矩太大,在下野鹤闲云惯了,吃不了这碗饭,告辞。” 只是这人刚一转身,云前便将飞身过去,一剑刺入后心。 众皆愕然。 冷玉烟嘲弄道:“为国尽忠,岂有来去自如之理?” “记住,伏戏属于朝廷,你们属于子字门,子字门属于伏戏。云前,便是子字门的首领,她的话等于我的话。” 云前面无表情,走到众人前方,高声喝道:“伏戏的规矩,第一,抗命者死。第二,临阵脱逃者,死。第三,泄露机密者,死” 云前总共说了九个死字,只说了一个生字。 “功遂身退者生。” 这些规矩被后来的伏戏成员们称为“子字门九死一生。” 云前说罢,冷玉烟接口道:“这些都需要背下来,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我或者云前,晚上检查。赵飞檐、楚行云、吕化、柳庐、李十二、于大通,你们几个过来。其他人,都去背规矩。” 冷玉烟领着被点到名的六个人离开了这里,云前与云端二人则在这里监视。 入了伏戏,断无退出之理。 云前与云端二人虽然习武时间并不久,但他们学的都是杀着,对付这些花拳绣腿,已经足够。 在故事里,有名字的人总是有点意义的。当那些外围成员们被改名为“子一”、“子二”、“子三”、“子四”的时候,只有这六个人保留了自己的本名。 同是伏戏里的细作,他们的俸禄也不尽相同。被留下背规矩的那些人,低的每月只有几个铜板的俸禄,高的也不过一百铜板,而这六个人,每人每月都可以领取一贯钱,这样的收入在平民中已经是中上阶层的水平了。 冷玉烟领着他们走进了草庐中,各自落座。 赵飞檐当即皱眉道:“班主(伏戏管理人员的名称),这就是咱伏戏的大本营?忒寒碜点了吧,咱们真是朝廷的人吗?我怎么感觉连江湖里的草台班子都不如。” 赵飞檐是冷玉烟从凤京空雁门里挖来的高手,擅轻功与擒拿术,在杀伐品中,大概排在第四品,是冷玉烟挖到的品第最高之人。只是这赵飞檐不喜欢战阵,所以没有从军,不然的话现在估摸着已经当了正儿八经的军官了。楚行云也一样出自空雁门,是赵飞檐的师弟。 冷玉烟解释道:“伏戏草创,你们就将就点吧,廷尉大人正在寻觅新址,这里只是临时驻扎地,不会长久的。” 于大通是个道人,脚踩八方鞋,穿着一身青布道袍,老神在在的道:“贫道倒觉得这里不错,山清水秀神飘渺,奇葩异草气氤氲,似有仙人,似有妖魅,这正是吾辈所神往之地。” 李十二也连声附和:“蝶梦(于大通的道号)说得不错,某家也觉得这里很好。” 这李十二是燕地著名的侠士,来京游历,是被冷玉烟哄骗过来的。 冷玉烟道:“总之,我们不会一直待在这里。行了,说正事。你们虽然各自身负绝技,但我想就凭你们现在的本事,连廷尉大人都打不过,又如何为廷尉大人排忧解难?如何为天下谋求福祉?所以,短期内,不会有任何差事让你们做,但这不意味着你们可以闲下来,未来外面那些乌合之众们需要参加的练习,你们一样要参加。” “求之不得。”楚行云呵呵一笑,“在下早就耳闻白廷尉善教人,那位列一品第三的吕归尘,就是白廷尉半个徒弟。” “首先,指导你们的不会是白廷尉,而会是我。”冷玉烟顿了顿,“第二,你们接下来需要学的可不是武艺。”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柳庐淡淡的接口道:“是杀人与潜伏。” “没错。”冷玉烟点了点头。 这个柳庐同样来自空雁门,不过不是空雁门的弟子,只是客卿,他一向不苟言笑。 赵飞檐悻悻的道:“班主,咱们这伏戏到底是干嘛?在下怎么感觉实在不像是朝廷的差事” “你听说过荆车吗?” “听过,杀秦王的那个,不过他最后失败了,被秦王处以车裂之刑。这是个死士,在下敬佩得很。咱们也是死士吗?可是,现在天下归一,正在万古未有之盛世,咱们当了死士,去对付谁?” 冷玉烟道:“天下归一只是表象而已,陛下有很多事情不方便摆到明面上来,这部分事情,由我们来做。” “明白了。” “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冷玉烟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个声音自门口传来。 “有,有很多。” 冷玉烟回头一看,草庐门口站着一个身穿戏服的青年,背负二胡,脸上涂脂抹粉,诡异非常。赵飞檐等人纷纷站了起来,有武器的抽出武器,没有武器的摆好了架势,直待合围一击。 “都别动。” 冷玉烟当然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他与白墨已经秘密接触了许多次。 “不需要武师吗?嗯?在下无论杀人还是放火,都精通得很呐。” “太子信不过我们吗?” 在白墨的认知中,弄潮儿是太子的人。所以冷玉烟眼中的弄潮儿,同样是太子的人。不过,白墨貌似并没有将自己要组建“伏戏”的事情告诉弄潮儿,冷玉烟心中疑惑的,是弄潮儿到底如何得知此事。 冷玉烟唯一能想出的答案是,这是太子要在伏戏里安插“监军”。 “别误会,我只是应白廷尉所请来帮帮忙,毕竟每年拿他一千两银子,挺不好意思的。” 楚行云倒吸了口凉气。 “嘶一千两!” 众人纷纷在心中暗忖。 白廷尉这么富裕吗?传说中的白廷尉可是个寒士啊! 冷玉烟板着脸道:“这里不需要你。” “我要是非得帮着做点什么呢?” 弄潮儿一脸淫笑。 赵飞檐冷笑道:“班主,且莫动怒,赵某来会会这厮!” “不要!” 可惜,冷玉烟话音出口时,赵飞檐已至弄潮儿跟前,作势欲擒住其手臂。 弄潮儿作为天下第一杀手,岂是如此容易便能擒获的? 他只出了一根手指。 这根手指伸到半空后就不再动作了,赵飞檐自己撞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 赵飞檐面色一边,想要收回力道,为时已晚。 手指没入赵飞檐左眼之中,赵飞檐惨嚎着向后退去,血水已然将他的整个左脸吞没。 “破绽太大,这就是第四品的实力?” 楚行云连忙上去扶住自己的师兄,向弄潮儿怒目而视。 冷玉烟的声音愈来愈冷。 “弄潮儿,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捣乱吗?这件事你必须要给个说法!” 弄潮儿无奈的耸了耸肩:“大家都看到了,又不是我先出手的。他自己撞在我的手指上,我还没找他要说法呢。” 说罢,弄潮儿再次懒懒散散的靠回门框上。 “实话说了吧,某家已经被太子赶出东宫了。现在带着自己身家性命过来投靠,白廷尉难道不要?某家可是位列杀伐品第一品的存在呀。你们伏戏不是缺人吗?正好,这个顶梁柱老子当了。” “你先跟白墨说好再过来,我绝无二话。但现在,我不同意。” 弄潮儿笑道:“白廷尉一定会同意的,就我们俩那交情,嗯?况且你这草台班子没几个有本事的,没了老子,能干成啥?” “有本事的人还是有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柳庐再次开口。 “弄潮儿么?在场的人中,李十二可以排做第三,你,只能排第二。” 弄潮儿笑得非常欢乐。 “你的口气真的太大了,熏得老子都想不战而退了。如果这是你的强大所在,那么某家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柳庐并不想跟弄潮儿打嘴仗。 是不是口气大,动了手才知道。 柳庐架势一出,弄潮儿便加了个小心——对方这架势,总感觉在哪里曾见到过。 柳庐动了。 但却没有攻向弄潮儿,而是滑过弄潮儿身侧,走到了屋外。 “不好意思,在下的本事,宽敞的地方才能避免殃及池鱼。” 第一百零四章 伏戏(三) 身体有些困倦,身周好像都弥漫着寒冷的空气。 “柳庐!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弄潮儿大吼了一声,从单薄的床板上惊坐起来,可张开眼环顾左右后,却感觉到一阵眩晕,与一阵痛苦。 这是一处牢笼,像兽笼一样的牢笼,勉强可以放下一个人和一张小床,再没有其他可以活动的余地,牢笼外是阴冷潮湿的青色墙面,上面长满了青苔,还滴着水。无尽的记忆冲刷着弄潮儿的头颅,终于,他的眸光恢复了清明。他抬了抬眼睛,便看到从自己肩胛骨后穿过的铁链,这种惩罚叫穿琵琶骨,之所以会被如此惩罚,并不是因为弄潮儿做错了任何事情,只是因为他的主人害怕无法控制住他,所以才对他加以惩罚。 铁链并不是很粗,穿好外套后,几乎看不出来了。 “我要出去!” 弄潮儿大吼了一声。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应答,弄潮儿已经习惯了这种事。只是回忆起方才做得那个梦,感到十分光怪陆离。 未来的某一天,我杀了家族所有的人,然后逃了出去? 将那么多大人物玩弄与手中。 这太不真实了。 相反,现在的境遇才是弄潮儿所熟悉的真实。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有脚步声接近了。弄潮儿如猛兽一般敏锐的转过头去,看到了那张苍老的面无表情的脸。他是自己的父亲,弄潮儿确信无疑。那老者打开了铁笼,淡淡道:“跟我来。” “爹,去哪?” “去看行刑。” 弄潮儿打了个寒颤。 行刑 难道是他? 不,他再接受不了任何惩罚了,如果再次对他行刑,他绝对会死的! 他们一同来到了这府邸中最宽广辉煌的地方,方圆一里都铺着石质的地板,这些地板砖颜色有深色有浅色,在这空旷的广场中形成了一幅太极八卦图。两个木制的绞刑架就摆放在阴阳二鱼的眼部。其中一个绞刑架上挂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她一动不动,很显然已经死了,另一个绞刑架上挂着一个与弄潮儿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仍在猛烈挣扎着。 那名老者眉头一皱。 绞刑看来是无法杀死这名药人的。 改为凌迟吧。 让剩下的人更加恐惧自己的惩罚,挺好的。 于是老者叫来了几个仆役,吩咐他们,绞刑改为凌迟。 然后老者又带着弄潮儿在绞刑架前坐定。 三个与弄潮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盘腿在下面观看。 而绞刑架上的那个男孩子,眉目居然同样与弄潮儿一模一样! 丝毫不差。 但弄潮儿是能够分辨出他来的。 “大哥” 弄潮儿颤抖着坐在了另外几个兄弟的身旁。 他瞄了一眼远处的另一个绞刑架。 那个女孩子,不正是那时兄弟几人都暗暗倾慕,却从不敢正眼看一眼的她么 就是她告诉他们,他们可能并不是老者亲生的儿子。没有任何正常的父亲会对自己的孩子做那种事。 而她,正是本地郡守的女儿! 弄潮儿本以为这样高贵的人不会有危险。 他错了,大错特错,并且连累了她。 弄潮儿很想嘶吼一声,但是他不敢。他本来力大无穷,现在已经被穿了琵琶骨。黑色的血液尚未干透。 “别看了。”一个与弄潮儿一模一样的男孩子说,“别看了,不要看了。” 另一个接口道:“我们也活不了多久了,早晚有一天会去阴曹地府与他们相会的。” “别胡说,哪有什么阴曹地府?都是他骗我们的。他根本不是我们的父亲!” “嘘小点声,被他听见的话,你不怕下一个就是你吗?!” 呵斥他们的人是二哥。 大哥今日必死无疑,他们只能听二哥的话了。 二哥说:“现在我们都有死掉的危险。” “我当然知道。”弄潮儿道:“他最不喜欢的是我,可能下一个就是我了。” 二哥沉默了。 这时,正在挣扎的大哥被人解了下来,绑到了绞刑架的木桩上。一个人拿着刀子走了过来,似乎只是试验,在大哥的胸膛上浅浅的划了一道,血液甚至在十几息之后才一点一点从那道伤口上流下来,乌黑色的血液。那拿着刀的仆役立即用药草堵住了那道伤口,对老者拱手道:“没问题,我有信心完成最后一刀。” 老者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这时,一直作闭目沉思状的大哥睁开了眼睛。 眼中充血,眼白有些发暗。 他大声吼道:“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杀了他们!” 弄潮儿身旁的那三个兄弟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没有武器,但他们的身体就是最好的武器。 弄潮儿也站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 他们四散开来,冲杀到仆役之间,那些仆役则纷纷拿出自己的武器。很快,这四个兄弟就已经浑身血污了。 弄潮儿冲在最前。 不知怎的,他越杀越兴奋,甚至只靠双手就能将活人撕成两半,这种感觉太美妙了。 “杀杀杀杀!” “杀他个天也翻地也覆!杀他个鬼也哭神也嚎!” “我们兄弟,终得自由!” 一剑透心。 弄潮儿艰难的转回了脑袋。 那个自己叫了许多年父亲的老者,正面貌狰狞的着看着自己。 “去死吧,孽畜!” 老者大吼一声,将长剑拔了出来。 鲜血迸溅,老者的脸几乎化为黑色。 “要死了吗?” 要死了吗 生命啊 短暂的生命,无法预料的生命,令人渴望的生命,令人恐惧的生命。 不,不能死! 这时,弄潮儿的头颅中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时间倒流了 大哥被绑在木桩上。 仆役试着划了一刀。 黑色的血流了下来,又被草药堵住。 大哥忽然睁开了眼,对自己的兄弟们说:“好好活下去呀,兔崽子们。” 伏戏子字门三十几个新人围成了一圈。 与他们的班主冷玉烟一样,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柳庐与弄潮儿出门之后,那弄潮儿忽然仿佛木桩一般一动不动了。 柳庐一剑把弄潮儿捅了个透心凉。 “白墨不是说这弄潮儿很厉害吗?” 冷玉烟喃喃开口。 之后又一脸热烈的看着柳庐。 捡到宝了! 真真个捡到宝了! 公认的天下第一杀手,杀伐品一品第六的弄潮儿,居然被此前名不见经传的柳庐杀掉了!而且这么容易! 白墨曾对冷玉烟说过,目前来说,对自己一家人威胁最大的,甚至不是萧衍,不是朝廷,而是这个像疯子一样的弄潮儿。 现在弄潮儿要死了。 冷玉烟甚至想自己亲自过去补几刀。 冷玉烟正思虑间,异变陡然升起。 那被一剑穿心的弄潮儿居然睁开了眼睛,回过身来,直视着柳庐的眸子,甚至还笑了笑。 柳庐皱眉道:“穿心都死不了?我小瞧你了。” “非也。如果真的穿了心,我必死无疑。但你这一剑,正好擦我心而过。” “是吗,那可真遗憾。如果能杀掉天下第一杀手,我想我可以吹一辈子。”柳庐似乎有些失望,但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柳庐顿了顿,又道:“你能这么快就恢复清醒,我很意外。我这一剑刺偏了,我倒并不意外,兵刃上,我的确学艺不精。” “兵刃上学艺不精的你尚且差点杀了我,如果你师傅亲自过来,我岂不是十死无生了?” 柳庐点头道:“这天下应该没人能强过我师傅了。我初次出山,初次想要杀人,就失败了,很惭愧,给师傅丢脸了。” 弄潮儿哈哈大笑。 “对不起,小家伙,老子还不能死。我要回去给自己治治伤了,这一仗算你赢。不过我会赢回来的,因为,我最讨厌的就是药师。” 弄潮儿说罢,便独自向山下走去。 冷玉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脸无所谓的柳庐。 “柳庐,你之所以加入伏戏,就是想学如何杀人吧?” 柳庐摇头道:“有点这个意思,不过这是次要的目的。主要呢,是我想历练一下自己。我从没出过山,你们说话聊天,我都插不上嘴,很懊恼。今日主动出头,其实也是希望各位兄弟正正眼看我柳庐一下,我很想多交朋友。” 赵飞檐的眼睛已经被白布包裹好了。 他这只眼废了,不过一听柳庐的话,立即朗声笑道:“好说好说,柳兄弟这么大本事,早亮出来,赵某早就屁颠屁颠的跑来当跟班了。闹了半天,不是你不爱说话呀?我还以为你看不上我们哥几个来着。” 柳庐微笑道:“绝无此意。” “十二兄,这是真的?” “真的。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柳如风的弟子。” 说话的李十二是燕地豪侠,他的年岁其实比白墨要大,但看面相这李十二却好像比白墨小。按李十二的口头禅来解释,就是:没办法,从小生得水灵。 白墨沉默片刻,脸上的阴云很快就消散了。 “我伏戏来了这么厉害的人,我很欣慰。” “不怕是那位神仙故意安插来的人?” “太子爷都来插人了,让柳如风来插一个,又能如何?况且那柳庐是不是柳如风故意安插过来的,还不一定,柳如风自己当着土皇帝逍遥快活,没必要来蹚浑水。” “弄潮儿是怎么找过来的?我觉得,我们中有奸细。” “所以我把你请来了,十二兄。” 白墨拍了拍李十二的后背。 “怎么样,吓一跳吧?” 李十二笑道:“何止是吓一跳?我都不敢认你,你叫我的时候,我可是吓了三跳,已经脚底抹油,准备逃跑了。” “这几年范阳老家如何?” “凑合,就那样呗。” 白墨的脸上忽然蒙了一层阴霾。 “沈家还在不在?” 李十二也收回了方才刚刚出现的笑意:“在。” “知道了。十二兄,记住我说的那几个事。” “一定帮你办好。不过,你也知道我虽然自幼习武” 白墨朗声笑道:“现在已是天下第一豪侠,行了,去吧。” “哈哈哈,好,墨哥儿,某家这便告辞,回头一定给你个惊喜。” 第一百零五章 前因:荷叶杯 李十二与白墨的重逢,无论怎么去看,都只能解释为巧合,或者说缘分。 冷玉烟为了新成立的伏戏组织到处拉人的时候,李十二正在与人比武较技。对方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江湖人物,古武宗宗主段无明,擅古剑术,李十二同样使剑,不过无人能看出他到底师出何门。 朝廷有两个,一个叫中央,一个叫地方。江湖也有两个,只是这两个江湖交集极少。像秦义绝、柳如风、尹龙孙这些人,属于传说中的江湖,传说中的高手,李十二、段无明这些人,才是双目可见,双手可触碰的江湖。李十二一路南来,在这座可以触碰的江湖中已经打败了无数高手,到京城以后,也是四处比斗,从无败绩,段无明是最后一个。 打败了他,李十二就要去挑战那些传说中的人物了。 段无明进攻。 段无明已占据上风。 段无明压着那自不量力的外地人打。 段无明死了。 于是古武宗倾巢而出,只为击杀这个狂妄无知的小辈。 李十二便是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冷玉烟,加入了伏戏。 他无意中听冷玉烟提起,她的相公叫做白墨。 嗯听着很耳熟啊。官至廷尉?这样的大人物是重名而已吧。 当白墨与李十二重逢时,二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墨最开始构思伏戏这个组织时,就已经确立了“暗中有暗”的大致方针,冷玉烟所统辖的是暗,暗中暗交由谁来掌管,白墨一直拿不定主意,李十二的到来让白墨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是个自己绝对能够信任的人,凭他来掌管暗中之暗,是最好的选择了。 今夜,白墨与李十二碰头后第一次聚在一起喝酒。 与吕归尘共同戒酒的事情,已经被白墨抛到脑后了。阔别许久之重逢,岂能不醉不归? “墨哥儿某家干了,你随意!” “随意个鬼啊,来,干!” 白墨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李十二将酒盅扣过来,示意自己喝得一干二净,绝无保留。 二人时而哈哈大笑。 时而沉默不语。 终于,他们提起了过去的事情。 白墨托生时,只觉天昏地暗,无论如何努力挣扎,也无法移动分毫。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头颅仿佛被什么东西挤压着,像是向外排出一样。 “胎儿的脑袋太大了!夫人可能可能受不住。”说话的是一个老嬷嬷。 另一个声音淡淡的说了句:“保大。” 那声音很浑厚,可以想象,那是个充满阳刚气的男子。 白墨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知道如果不快点离开这里,自己将会是一个死胎。白墨努力的扣着柔软的,想要挣脱出去。 那老嬷嬷奇怪的“咦”了一声。 “母子平安!” 白墨出生了,他出生的第一天就睁开了眼睛。与眼前这个面容邋遢的男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另一个怀抱扯走了白墨,白墨抬了抬头。 太不般配了吧! 白墨在心中吐槽着,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这个成为白墨母亲的女人,论容貌比不上赫彩,因为她比赫彩要黑一些,但是论气质,那身只有久居上位才能养成的雍容华贵之气,比赫彩更加让人难以抗拒。 “正殇,这孩子脑袋这么大,将来一定聪明。” 那个邋遢男撇嘴道:“差点害死俺婆娘,要不是这小子命硬,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弄死他。” “哼,你也就是嘴硬。” “嘿嘿未儿,看这小子头一天就睁开眼,不是晚产了吧?说,你憋了多久?可俺算算日子,反而像早产了你是不是偷腥去了?” “你去死!” 白墨第一次听到他母亲的名字。 未。 后来从白正殇口中得知,她姓苏。 苏未。 这个女人在生下他的第二天,就离奇消失了。白墨在摇篮里,用余光瞥见,将苏未带走的是几个胡人。对胡人的恨意就是从这一天养成的。 此后,白正殇一直借酒消愁,白墨好几次都因为他的照料不周差点夭折。 “孩儿俺跟你讲,你爹年轻的时候那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情种,到现在还有个女疯子对你爹念念不忘呢,要不是俺腿脚灵便,跑到太行山上躲了起来,说不定你娘就是她了。” “老混蛋。” 这是白墨第一次开口说话。 白正殇怔了怔,勃然大怒:“你丫从哪听到这三个字的!” “要不是俺亲眼看到你出生,说不定还以为那女疯子才是你亲娘!” “现在是哪朝哪代?” “什么玩意儿?” “这里,叫什么国?” “以前叫燕国,不过前几年被灭了,现在叫晋国。” 晋? 司马炎那个晋? 还是春秋战国的晋? 司马炎的时代有燕国吗? 春秋战国的燕国被齐国灭过,被秦国灭过,还没听说被晋国灭过? 从那以后,白墨一直在思考这个世界。最终只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 “根据丰饶原则,一切可能发生的都必将发生这里,是丰饶的宇宙中的某个平行世界吧” 太行山上不止住着白正殇这一户人家。 附近还有一户人家,姓李。 李家的那对夫妻下崽就跟下兔子似的,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孩子了。李十二和白墨差不多大,男女的排名是分开排的,李十二是他家里第十二个男丁,所以叫李十二。孩子太多,这家人懒得一个一个取名了。长子长女本来都有大名,后来也改叫李大和李女大了。 李十二从小就爱跟白墨一起玩,首先是因为白墨虽然还比他小两个月,却像他的哥哥一样,仿佛什么都懂,还帮李十二打退过李十一的欺负,让李十二崇拜得很,第二是因为李十二从小梦想当侠客,白墨的父亲白正殇是山里数得上的人物,人送外号猎人王,捕猎的本领没得说,武功据说也很厉害,曾经打退过一头老虎和一头熊的围攻。 白正殇教白墨练武的时候,年幼的李十二总是躲在大树后面悄悄观摩,回家之后自己试着练练。白墨不喜欢习武,觉得习武没前途,经常偷懒,李十二却总是彻夜苦练。 白正殇死的那年,白墨并没有显得如何悲恸。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如白正殇这般毫无节制的酗酒,断无长命之理。 李十二哭的跟个小泪人似的。 “呜呜呜白叔叔死了。” “别哭了。” “呜呜呜白叔叔死的好惨” “喝酒喝死的,哪里惨了?” “呜呜呜俺还没拜白叔叔当师傅呢” “我代表我爹收你当义子了行不?不过你得排我下边,叫我哥。” 李十二一边抽泣一边说:“真、真的?”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墨哥,你可要说话算数!俺以后改名叫白十二。” “你还是叫李十二吧我家没那么多人口。” 两个小少年搭伴在山头上抛了个坑,把白正殇拖了进去,埋了。 没有墓碑,这边不讲究那个。 “墨哥,白叔叔走了,你以后咋个过日子嘛!” “他会打猎,我就不会?” “万一遇到虎豹熊罴咋办?” “一刀宰了。” “墨哥你武功可还不如俺呢” 于是两个小少年开始一起去山上打猎。他们两个的猎物往往比大人还多,于是开始有人叫他们作“小猎人王”。 一天。 李十二照例来找白墨入林打猎,却见白墨背着褡裢,正要出门的模样。 “墨哥,你要去哪儿呀?” “范阳。” “老远了。” “远也得去,你想一辈子待在山里吗?” 离山远的人,觉得山是梦想,是遥远的故乡。住在山上的人,觉得山是围墙,阻绝了他们与世界相连的道路。 “俺和墨哥一起去。” “别闹,你爹娘能同意吗?” “俺这就去和他们说,墨哥,等俺!” 李十二走了,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他们同意了。” “还给了我一点盘缠。” 白墨猛然想起来,他家人口太多了走了一个李十二,前面还有十一个儿子,他们家还能少点负担。 此时的范阳已经成为了北冥精神的封国,之前叫范阳郡,现在叫范阳国,王宫在范阳县里。 白墨在范阳县里当了酒馆的伙计,酒馆的老板姓薛,李十二去一个大户人家,当了他们家的狗腿子,这大户人家姓沈,是范阳县里有名的皮革商。 白墨与薛矜言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 那是个端庄文静的女孩子,但有的时候也很大胆。不过白墨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原因无他,她太小了,白墨可不是萝莉控,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实在提不起兴趣。不过按照本地十三岁左右就应该出嫁的习俗,把薛矜言描述为“待字闺中”还是妥当的。 薛矜言眼睛很大,水灵灵的,皮肤很细嫩,水灵灵的,像水一样,这是白墨对她的评价。她总是在掌柜的克扣白墨工钱时,偷偷解囊,将掌柜欠白墨的钱都补给他。 空闲时,白墨总是偷偷在桌面上用水练字,薛矜言总是在一旁安静的观看,偶尔会问一下白墨在写什么。 女孩子在出嫁以前是不能离家的。 不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上元节。这个节日在正月十五,也叫元宵节、花灯节。上元节中造花灯自古以来一直都是范阳人的固有习俗。 北地少水。 范阳却有个小湖,名叫荷花池。 池中有一荷花石雕,夏秋共真荷而生,春冬也使池有荷花立而不落。 白墨坐在荷花池前的泥土上,瑟瑟发抖。这时忽听有一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叫到:“墨哥哥!” 不是薛矜言,还能是谁? 白墨回头看去。 薛矜言手提花灯,一路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少见的恣意的笑意。一到白墨跟前,直接扑到白墨身上,差点把白墨扑个狗啃泥。 “干嘛!” “墨哥哥,今儿个儿家可以出来玩嘛,只有这一天可以。”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在这里干啥呢?” “看水,看月亮。” “说得好听,不就是发呆么。” “哈哈,总结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薛矜言提着花灯,照得两人的脸上都有花影。白墨看不出那是什么花,他现在还没有学画。薛矜言道:“这是月季。” “喔,月季。” “好看不?” “好看。” “儿家呢?” “好看。” “嘿嘿,墨哥哥,你真会说话。”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 薛矜言忽然偷偷从袖中掏出了一纸红笺,放到白墨手上,然后结结巴巴的细语道:“墨墨哥哥你你你帮儿家看看,写得写得对不对?没有错字吧?” 白墨笑着打开了那纸红笺,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小字。 奴意属君。 只有奴字写对了,另外三个不是少了两笔,就是画蛇添足的加了个偏旁。 白墨笑道:“都对。怎么,有心上人了?” “嗯” “谁呀?” 薛矜言盯着白墨的脸,脸上红扑扑的,兴许是冻得,北方的冬天冷得令人发指。眼睛里的水好像更多了,朦朦胧胧的,兴许是被风吹到了 “墨哥哥,你太坏了。” “我怎么坏了?” “明知故问!” “” “衿言,我跟你明说吧” “不听不听!儿家最讨厌你了!” 薛矜言站了起来,扭头欲走,但被白墨拽住了胳膊。白墨笑呵呵的道:“衿言,墨哥哥送你一首词吧。” “词?” “文人故作呻吟的玩意儿。” “好啊” “带笔了么?” “没有刚才那个,是儿家偷偷用爹的笔写的。” “我在地上写吧。” 白墨用手指在湖边松软的泥土上写下了这首词。薛矜言提着灯笼,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看去。最终,终于忍不住捂脸道:“墨哥哥儿家儿家只认得小、上、月、水这四个字” “好吧。” 白墨在薛矜言耳边,柔声唱道: “坐看荷花池色,身侧,坐著小伊人。” “上元风乱错飞尘,错也落君门。” “细语红笺明月,清绝,眉眼雾朦朦。” “叶黄拂带水纹生,春起范阳城。” “唔词牌叫做荷叶杯。” 薛矜言听罢,点了点头,片刻之后,猛然间身躯一颤。 “墨哥哥,‘错也落君门’这句是什么意思?” 白墨哑然。 “儿家明白了,不打扰你了。” 白墨在心中喃喃道:“错而情起,情起而又错。唉,等你长大了,兴许我能下定决心吧” 这时,又有一人呼唤道:“衿言!” 白墨一惊。 薛矜言也惊讶了片刻,忽然躲到了白墨身后。 迎面而来的,是李十二喜气洋洋的脸,他的手中拿着一包什锦糖,只是看到白墨,又看到薛矜言躲到了白墨身后,立即将什锦糖负到了身后。 “没没打扰到你们吧?墨哥儿衿薛姑娘。” 第一百零六章 前因:上元灯火后(上) “你们认识?” 不知为何,白墨居然感到了一丝不自在,也许与他自己回忆的,他只把薛矜言当做自己的妹妹不同,白墨或许已经接受了自己变成一个小孩子的现实,并对这位可爱的小姑娘产生了非分的想法,不到视作禁脔那么夸张,也差不多了。 李十二尴尬的笑了笑:“墨哥儿,呃俺们确实认识,不过不要误会,俺们认识但并不是很熟” 白墨回头看了一眼薛矜言,后者点头回应,表示支持李十二的说法。他们的确认识,只是并不是很熟。薛矜言对李十二的印象来自于前些天李十二与沈家的大少爷一起喝酒,当时人不多,白墨在桌前胡乱的写着什么东西,但很投入,薛矜言不忍打扰,就亲自客串了一回店小二。这酒馆不大,白墨要是不干事的话,那自视甚高的账房先生肯定是不会去做端茶递水这种下等人才做的事情的。 李十二就是在那一天对薛矜言一见钟情。 他是大山里的孩子,头一回见到如此秀气水灵的姑娘。 之后李十二趁着空闲主动来与薛矜言接触了好几次,但对方都是不冷不热的。李十二哪有什么情商,听了沈家几个狗腿子同志的撺掇,李十二今天就趁着上元节,兴冲冲的跑来表明心意了。 于是发生了眼前的这一幕。 “唉,那个时候,我要是没去掺和你们的事情就好了。说不定现在你都跟衿言成亲了,我呢,说不定也在沈家混上了个管事。” 李十二说着说着,打了个酒嗝。 白墨又端起了酒盅,身子歪斜的厉害,恐怕再斜下去一点,就会摔倒在地上了。 “我不是个能安分下来的人。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会去鬼谷先生的山门,只是不一定还能活下来,不一定还能遇见我师傅。” “墨哥儿,你跟那位高人的相遇是缘分,是命运,我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你们还是会遇见。” “我不相信命运。那天我之所以遇到他,只是因为他恰巧在那天拜会了鬼谷先生而已。如果我跟衿言成亲了,可能会安定几年,晚几年再去找鬼谷先生,但我师傅当时已经定下了周游天下的计划,他不会因为我晚几年去找鬼谷子,就特意也晚几年。你明白吗,没有什么命运,这一切都是巧合。” “墨哥儿,你这么说,我更怪自己了。要不是我,不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怪你,都是命。” “你这安慰也太没水准了” 是的,这几位小少年的片刻尴尬,就是他们各自命运的转折点。 李十二还没有想好怎么化解现在的场面,草丛里便钻出了一个醉鬼。这个醉鬼大概已经十五六岁了,比白墨等人要高大许多。李十二一看见他,便开始紧张起来。 “少爷” “十二啊,你在这干啥呢?有啥好瞧的吗?”醉鬼的眼神迷迷瞪瞪的,但当他看到薛矜言的时候,目光立马亮了起来。 薛矜言的确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但她发育的不错,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比同龄的男孩子高上一些,但薛矜言却比白墨高上一头,她躲在白墨身后,其实更像是大姐姐在护着自己的弟弟。 “亭亭玉立啊,亭亭玉立!” 这醉鬼的酒立马醒了一半。 他一把推开正要搀扶起他的李十二,收敛了方才那副迷迷瞪瞪的神情。 “敢问姑娘芳龄几许?可曾许人呀?” 薛矜言不敢回答,小声唤了一句:“墨哥哥” 白墨警惕的看着这个人。他虽一身污泥,身上的衣服却皆非凡品,外面套着一层皮裘,衣领处露出的中衣泛着光泽,明显是丝锦的材质,再加上李十二方才叫他少爷,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见那小姑娘不答话,醉鬼向前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在下沈季平,在家排行老四,正是沈福官的四公子,姑娘,你身前的这个小孩儿,是你弟弟还是你侄儿啊?” 白墨笑骂道:“是你大爷。” 话音落时,沈季平已经走到白墨跟前。他听了白墨的话,当下便推搡了一下白墨,冷哼道:“一边玩蛋去,谁是你大爷,少特么跟本公子套近乎!” “衿言,退远些。” 薛矜言很懂事的跑向了远处,沈季平身手欲拉,没拉住。 白墨眉头紧皱,在沈季平转身去追薛矜言的时候,白墨一脚踹到了沈季平屁股上,直接让沈季平摔了个狗啃泥。 “你大爷的!看老子怎么收拾” 沈季平还没爬起来,白墨走到他两腿之间,下脚一踩。 一声惨叫响彻荷花池。 “呜!!!!” 这声惨嚎越来越细。 李十二在一旁打了个哆嗦,喃喃道:“俺滴娘诶这回事儿大发了。” 白墨走到李十二跟前,在他耳旁嘟囔了句:“我这是为你好。” 说罢,白墨攥紧拳头,向李十二鼻梁处一抡,只是李十二也是练过的,此时的武功还在白墨之上,如何能被白墨打到?他几乎下意识的就躲过了白墨的攻击。白墨再出一拳,又被李十二用胳膊挡下了。 “你” “墨哥儿,别动怒。这下我在韩家铁定待不成了,你把我打趴下也没用。”李十二笑了笑,白墨心下会意,让开了道路。 李十二走到方才白墨站过的位置,又是一脚踩了下去,还碾了几下。 “嗷啊啊啊” 声音消失的时候,沈季平已经闭上了眼。 将薛矜言送回薛家酒馆的路上,李十二一语不发,神色凝重。 白墨笑道:“我那下弄不绝户他,他还能找咱来拼命?你那一下,踩没踩到还另说。没必要跟家里死了人似的吧?” “墨哥儿你不了解俺家那位少爷啊呸,那个王八蛋沈季平,心眼坏着呢,这梁子结了,轻易化解不了。” 薛矜言在一旁弱弱的道:“墨哥哥,十二,对不起都是儿家的错” 白墨冷笑道:“被坏蛋侵犯了反倒要怪受害者太有姿色、太吸引人?我白墨的脑子里没装着这种道理。” 李十二忧心忡忡的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那沈家在外面有没有什么靠山?” 李十二沉默片刻,再说话时,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年前年前刚跟大王联系上” 李十二口中的大王指的就是范阳王北冥精神,是当今陛下的叔叔辈,是个二字王,地盘远远比不上凉王北冥真性这样的一字王,但因为手上兵马强盛,在朝廷里还是很能说上话的。在本地,他就是上天一样无法撼动的存在。 “年前才联系上,现在应该达不到能让范阳王帮忙对付咱们俩的程度。先不要做最坏打算,十二,你先回沈家,把当年咱们搭伴打猎时的家伙什儿都拿过来备着。如果情况坏到最差的地步,咱们就靠这些家伙溜之大吉。” 薛矜言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了句:“儿家呢?” “你” 白墨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拽住了薛矜言的手。 “你跟我们一起走。” 这个计划对现在年龄才十二岁的白墨来说,不可谓不大胆。如果这时有个成年人在旁边听着,了解了来龙去脉,一定会笑掉大牙。 白墨对范阳王的估计是错误的。 的确,沈福官这个贩皮草的商人现在在北冥精神的心里没多大地位,但白墨、李十二这两个山野里来的毫无根基的小鬼,更加不值一提。他们甚至都不算本地人,凭空消失了,连跑来诉苦的家眷苦主都不会有,对北冥精神来说,帮沈家出出气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拍拍屁股就能决定的事。 当然,沈福官在去找范阳王以前,还是做了自己摆平这件事的努力的。 他手下的家丁追了白墨跟李十二很久,但这两个小鬼太狡猾,用放风筝的打法,让沈福官手下的家丁“失踪”了八九个,沈福官这才想到要请出范阳王。 那个前来苦苦哀求的薛掌柜已经被人“请”到后院去好好“招待”了。 “一定要把那俩混小子弄死!” 沈季平恨恨的道。 他差点就被白墨跟李十二断子绝孙了,沈季平的恨意已然滔天。 沈福官却皱眉道:“季平,这两个小鬼到底什么来头?” 沈季平被自己的父亲问懵了:“来头?不就是那个李十二嘛,那个小崽子,居然也敢来踩孩儿的命根子父亲大人,您一定要为孩儿做主啊!!!” “另一个呢?” “薛掌柜不是知道吗,喔,他俩好像太行山上下来的野孩子。” “太行山太行山上有高人哇,俩小野种就能让你孙叔都折了。” “大王会为咱们撑腰的!” “大王?大王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季平,没啥大事的话就算了吧。” “嗯” 沈季平点了点头,离开了父亲的书房。 但他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卧室,而是直接折道去了范阳城里的王宫。 第一百零七章 前因:上元灯火后(中) 这是一场一开始谁都没当回事的追捕。81 北冥精神听了沈季平的哭诉,只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知道了,孤会派人处理的。”于是抓捕白墨等人的任务落在了县令吴清河的手上,这毕竟是大王吩咐下来的差事,吴清河不敢稍有怠慢,派出了巡捕房里最优秀的捕快。 阴长野。 他几乎仅凭着一些村民语焉不详的描述与自己的直觉,便找到了白墨等人的藏身地。是的,白墨并不打算离开范阳,他们之前的逃亡一直是在与沈家的家丁们兜圈子。他们现在藏身在城南某个郊野中的破庙里。追捕已经不是白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吃饭才是。 李十二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 薛矜言那仍挂着泪痕的小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气。 她爹薛掌柜被沈家抓走,对薛矜言的打击很大,她甚至一度想要屈服。 “我又抓了一只鸡回来。” 听见白墨的声音,李十二双眼放光,几乎像疯子一样扑了上来,但饥馑让李十二的动作慢了太多,白墨只是抬抬手,李十二便扑了空。 “弄熟了再吃,你丫的。” 李十二恢复了一些理智:“先给衿言吃吧。” 薛矜言抬了抬眼,有气无力的道:“我不饿。” 说罢,她的眼神飘向白墨,语气中带着乞求之意:“墨哥哥,你们先走吧我去沈家。” “说什么傻话,你以为那沈季平费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你?不,他不是为了你,他只是为了替自己出气而已。” “我能让他消消气。”薛矜言坚定的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们、还有爹爹。我会为自己负责的。” “衿言,我必须为你负责。薛掌柜只有你一个女儿,他当初去沈家求情,难道是为了那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破酒馆吗?他是为了你。” 白墨坐下来,一边薅鸡毛一边说:“别犯傻,千万不能犯傻。” 这时,一个相貌有些阴柔的青年迈步走进了这处破庙里。 白墨猛然回头。 那青年笑道:“在长野,请三位归案。” 白墨放下了手中的鸡,李十二也缓缓站定,二人与那阴长野形成了犄角之势,随时可以围攻上去。 “练家子?” 阴长野负手而立,之后,在白墨与李十二狐疑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一对捕快忽然围住了破庙,他们在阴长野走进去之前便背靠庙墙隐匿了起来,现在,他们对破庙形成围拢之势,弯弓搭箭,没人之间的距离都绝对相等,毫无空隙可言。这些捕快在阴长野的训练下成了一支丝毫不弱于八柱国麾下精锐的弓弩队。阴长野多年追捕犯人的经验告诉他,有些犯人身负奇技,近身擒拿搏击绝非上策,于是这些捕快都被他训练成了弓弩手,剿匪必远匪成了阴长野抓捕案犯的风格。凡是被他捉拿的犯人,没有一人进入监狱时身躯还完好无损的。 “瓮中捉鳖,岂有不胜之理?” 是的,白墨等人已经没有了退路。庙墙虽然能挡住弓箭的射击,但也成了牢笼,阴长野只需要一直堵在外面,就能耗死他们。 “墨哥儿,怎么办?” 白墨与李十二一起拽着薛矜言躲到了庙墙后面。 白墨皱眉道:“先填饱肚子再说。” 烤鸡的香味弥漫在这阴冷潮湿的破庙里,白墨与李十二一起大快朵颐,薛矜言却毫无胃口。 一地鸡骨头。 李十二还意犹未尽的吮了吮手指。 薛矜言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脑袋埋进腿间。 “墨哥哥,我们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阴捕头会来抓我们?” 白墨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君之美,非君可以驾驭之物。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在这个世界里。” “你们听过芙蓉夫人的故事吗?传说在千河万泽的楚国,有一个容貌非比寻常的女子,男人只要看见她的眼睛,这辈子就绝对无法忘记她。芙蓉本与民间的一个穷小子相爱着,但楚国有个大族,熊氏,看上了这个女人,于是就从那穷小子身边把她抢走了。她与熊氏的大公子成亲,生育有一儿二女,已为人妇。然后呢,结束了吗?没有,并没有结束。北方的秦王,那不可一世的帝云寰闻说了她的眉毛,想要亲眼见一见那对令人绝对无法遗忘的眼睛。” “他函给楚王,让楚王将芙蓉找到并贡献给他。楚王当然不会同意,熊氏是楚王的本家,楚国的王室只不过是熊氏的支脉而已。于是帝云寰勃然大怒,师伐楚。王不可怒而兴师?狗屁,秦王的脑海里从来没有这句话。因为稍微得罪了一下他而被灭门灭国的人多了。最终,帝云寰攻破了楚都,生生将芙蓉从她的夫家抢了出来,带回天衍四十九城中的太阿宫里,成了秦王的妃子。她亲眼看到秦王手下的士兵把她与熊氏生得那一男二女尽数勒死了,那又如何?她有能力抗争吗?没有。” 薛矜言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白墨继续道:“不管寄期望于谁,只有自己强大,才能真正无所畏惧。坚强一点,衿言。” 薛矜言开始抽泣起来。 “墨哥哥,寄期望于你可以么?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你不会放弃我的,对不对?” “对。都对,我与你,有什么分别呢?” 白墨表明了心意,冲破了自己意识中的桎梏。是的,她还是个孩子,那又怎样?在这个世界,她已经算是成年。她的心意,又如此真切。 薛矜言终于笑了起来。 她解下了腰间的冻石佩,挂在了白墨那粗陋的破布腰带上。白墨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了一只玉章。 玉章上刻着奇怪的图形,细看之下,像两个正在挽着手跳舞的“巫”字。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玉章,现在送你。” “这真是玉的吗?” “嗯。” “这太贵重了,儿家不能要”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要起分别心了。” 薛矜言这才点了点头。 “啵儿。” 一股温热湿润的感觉,在白墨唇间一瞬即逝。 “嘿嘿” 薛矜言羞赧的低下了头,傻傻的笑了。(。) 第一百零八章 前因:上元灯火后(下) 李十二在一旁摸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打了个饱嗝。 在白墨的手放到薛矜言衣衽上时,李十二才一惊一乍的道:“喂喂喂!!你们俩,这里还有人呢!!!” “啊,不好意思,我忘了。” 白墨收回了自己的手。 薛矜言的小脸红扑扑的。 李十二摇了摇头,探着脑袋向庙外瞅了一眼。“嘶”地一声,一只弩箭便从门外射了进来,惊得李十二一身冷汗。他也从背后取下自己的短弓,又从腰间的箭囊里掏了一支自制的羽箭,箭头是用石头削成的,但是很尖利。李十二非常娴熟的搭箭一射,秒门外立即传出一声惨叫,之后,更多的箭矢从庙门外射了进来,着实惊得衿言妹子尖叫了好几声。 所幸李十二这一击过后,他自己没有任何损伤。 门外的阴长野也不着急,这种把猎物熬死的游戏,他最喜欢了。 入夜。 捕快们把守住庙门和一些足以让白墨等人逃生的窗口,便轮班休息。一些差役给他们送来了饭食,以及县令老爷的催促。抓几个小孩子而已,这么大动干戈,县令老爷是绝对无法理解的,阴长野也懒得解释,直接便把县令派来的“钦差”撵走了。作为远近闻名的王牌捕头,他就是这么任性。 白墨一直在关注着庙门外的一举一动。 第一夜的轮值,反而是最容易找到破绽的时候,他们适应这种作息是需要时间来缓冲的。果然,夜到四更,几个捕快便打起了小差,眼睛迷迷瞪瞪的,像站着就睡着了的样子。白墨与李十二对视了一眼,后者会意。 “咔。” “咔。” 两声脆响,守住西侧窗口的两个捕快便倒了下去。 白墨低声道:“衿言,跟我们一起出去。” “嗯!” 三个小少年就这样逃出了破庙,一路向南行去。只是还没跑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一群甲士,这些甲士各个明火执仗,铠甲鲜明,显然不是县令手下的戍军。 白墨等人刚要向后撤走,便看到阴长野带着捕快们从后面包抄了过来。 “中计了!” 白墨与李十二纷纷掏出短刀,掩护着薛矜言向侧面逃去。 “追!” 甲士们与阴长野率领的捕快一同追捕,白墨还是个孩子,况且还带着薛矜言,根本跑不了多快,他们一边跑一边向后射箭,还是被追上了。 “杀!” 白墨大吼一声,与李十二一起且战且退,薛矜言一直在他们两人的包裹保护之下。只是围拢过来的甲士和捕快越来越多,白墨与李十二纵使是白正殇的传人,也坚持不住了。事实上,能跟一群甲士大打出手这么久还不受伤,传出去,这两个小娃娃已经可以算得上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好汉。白墨不知道的是,此战过后,杀伐品第六品上便出现了一个名字。 二童子。 就算白墨看到了,也不可能想得出来这名字指的是自己。 “十二!” “嗯?” “你带着衿言走,我掩护你!” “墨哥儿,我” “少踏马给老子废话,快!老地方等我,我会回来的!” 李十二咬了咬牙,便扯住挣扎不止的薛矜言,一路杀将出去,白墨则阻着追兵,给他们拖延时间。 白墨说的老地方,是来到范阳县后,经常与李十二一起打猎的一处密林。 “剜心!” 白墨大吼一声,短刀一旋,便把一名甲士的胸脯处连甲带皮带古挖出了一个窟窿,之后白墨伸手一抓,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便被他抓在手中。 白正殇你丫活着的时候,一定被人说成是魔道吧? 你发明的招式,太狠了。 剐鳞,开膛,抽筋,剜心。 取珠。 吞金宝箓所记载的武学,名叫屠龙。 越来越多的甲士围拢过来,白墨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确定现在的自己能不能驾驭住这屠龙技的最后一式。 短刀被他换到了左手上。 连李十二,甚至白正殇都不知道,其实白墨是个左撇子。 “取。” “珠。” 泥土之上满是鲜血,只是夜里,没人看得见罢了。 白墨一瘸一拐的走进了那处密林。 林子里静悄悄的。 但白墨对这里的记忆无比清楚,他说的老地方也不是大致范围,而是一个确切的地点。白墨与李十二经常在那里汇合。 白墨开始明白为什么白正殇经常在酒后喃喃自语。 我有屠龙技,世上已无龙。 最后一式,取珠,对凡人来说,太过霸道。这简直不像是武学所能达到的境地。而且,龙有珠,而人无珠,用取珠一式从人身上取下来的是什么东西,就很值得玩味了。 密林深处,有一棵歪脖子树,树上刻着很多最著名的大儒也无法看懂的文字。 白墨走到树前,沉声叫到:“李十二!” “嗯。” 回应有气无力的,让白墨产生了一丝不怎么好的预感。 “别找了,俺就在你身下。” “我说踩到什么了这么软” 白墨尴尬的笑了笑,李十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指甲里满是泥土,一条腿已经动不了了。 “衿言呢?” 李十二的神色阴沉沉的,爬起来以后,一直垂着头,根本不敢正眼看白墨一眼。 白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拽着李十二的肩膀,大声喝问道:“衿言呢?!” “墨哥儿俺俺” 李十二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不许哭!告诉我,衿言上哪儿去了?!” “墨哥儿,弟弟没用,弟弟没用!她她被阴长野抓去了!” 白墨如遭晴天霹雳一般,颓然的坐到了李十二身边。 久无一语。 怪不得,后来甲士中夹杂的捕快越来越少,白墨还以为都被自己杀干净了。 怪不得,一直没看到阴长野的踪影。 这阴长野,果然是一名出色的捕头,今夜的每一步,都比白墨走得快。 “我要回范阳。” “墨哥儿” “你就留在这里吧,少给我添乱!”白墨话音刚落,便自觉这话说重了。看李十二身上的伤,他努力过,分明是白墨自己没有算计好。下意识的,就想把错误推给别人。 白墨在心中暗骂道,真特么不像自己的作风。 “十二,我不怪你,只是你现在伤得太重了。” 后来,白墨回到了范阳,四处打探消息。 他甚至多次潜入沈家,真真个打断了沈季平那第三条腿,又把薛掌柜救了出来,但没能探听到薛矜言的下落。 李十二去找了阴长野,阴长野什么都不肯说。 就是在这一年,白墨写下了那首令他自己记忆最深刻的五绝。 明月天心落。 愁丝影寄杯。 上元灯火后。 相忘不相违。 也正是在这一年,对酒水深恶痛绝的白墨迷上了喝酒。 后来白墨在范阳县里,隐去容貌,做了无数最不起眼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工作,攒到了盘缠,去拜会了鬼谷先生。在鬼谷先生门外,他冻得快死的时候,遇见了他的恩师。 那个不知姓名的糟老头。 而李十二,则在旧燕赵之地四处游历,拜师学武。 既然衿言不在沈家。 白墨与李十二有了相同的猜测。 他们必须努力让自己变强,变得越来越强,才可能大仇得报。 这是除了穿越外,白墨心中最大的秘密。(。) 第一百零九章 芙蓉夫人(上) “范阳王北冥精神!” 李十二重重的把酒盅砸到桌上。当他提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充血变红,仿佛欲滴血而出。 白墨冷笑道:“我迟早会解决掉他,契机即将成熟。” “如果只是杀了他,我现在就能做到。”李十二的语气愈发阴冷。 “杀人诛心。” 白墨说罢,将酒盅放到桌上,负手而出。李十二跟在他身后。 “伏戏,就是将来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力量。范阳王毕竟是宗室,陛下就算削藩,也是拿异姓诸侯下手,我会借用陛下的力量,但不会企图依靠陛下的力量。” “墨哥儿,今日本是要庆祝重逢,怎么又想起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李十二喟然一叹。 白墨笑道:“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话对,但是搁在实事儿上,就未必。”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想当年那秦王帝云寰,麾下八十万虎狼之师,其势如骄阳一般,照得天下诸侯躲在阴影儿里瑟瑟发抖。然后呢?他并不是唯一的太阳。秦国有一个开天辟地般,以往的世人都不曾听说过的官位,那就是‘次王’,也叫二大王、王下王,那担任次王的人呐,嘿嘿,就是咱们当今的大司马大将军。” “这萧衍确实厉害,只是他出名是投了咱们大晋之后的事儿,无论是逼秦王给咱们晋王洗脚,还是后来领兵灭亲,一匡天下,都是投了咱们大晋之后的事儿。当年他还在秦国时,寸功未立,何德何能能做了那秦国的二大王?” “我听说” 正谈论着旧事的是两名老者。其中一个,白墨认识,而且交情很深,正是那有点小孩脾性儿的老头子叫孟惑的,另一个,白墨不认识,在这京城里却还算有点名气,白墨记不起来,但这位老者是见过他的。 当时一群士子堵在那丞相府旁的春秋馆前,要天诛了白墨,领头的正是这位老大人,曾一度官拜治粟内史,后来因病致仕,这在寒门子弟中是绝无仅有的高位,故而他下野之后,就成了天下寒门士子心中的太阳,如今在风流品中位列一品第七。 “无师自通”周百通。 只是方才那一直嚼着秦国碎嘴子的人并非这位大儒,而是那一脸得意之色的孟惑。就在前天,这个几十年郁郁不得志的老儒士得到了朝廷的召令,调他去任云西县县令,虽然官不大,还地处偏远,好歹是一地的父母官,孟惑又是初次出仕,自然兴奋得了不得,却在周百通面前卖弄了自己的才学。 周百通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笑问道:“你听说什么了?” 孟惑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萧大将军是靠女人上位的” “唉,孟老夫子,且勿听信那无稽之谈,你前些天还跟我说那白廷尉是当今陛下的私生子呢。” “不然呢,如果不是的话,他怎么一下子就当上那好大的官?” “这里面的事,挺深的。好了,孟兄,可别忘了咱俩老家伙来这里是干嘛的。” 孟惑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不好意思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讪笑道:“居然把正事忘了,该打该打!来人呐!” “来嘞来嘞,二位老大人,有相好的么老身给您去叫过来呀?” 孟惑嘿嘿笑道:“把那翠珠给老夫叫下来,喔,留两间客房,今儿晚上我们老哥俩不走了。周兄,你看?” 周百通摆手道:“让琴师过来弹个曲儿听就行。” “周兄,怎的只叫了琴师?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周百通笑道:“老夫喜欢的是未知的美,晚上随便叫个姑娘去我屋就成。” 不一会儿,一个年纪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便蹦蹦跳跳走了过来,十分亲昵的坐在孟惑身旁,叫了一声“孟爷爷”。周百通心里一阵恶寒,原来这孟惑喜欢这种调调。当然,在孟惑心里,这个“同一个女人绝不碰第二遍”的周百通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孟惑与周百通吃喝到一半时,那位琴师才姗姗来迟。她抱着一架色泽古旧的琴,走到周百通身前后,微微欠了欠身。孟惑来这种烟花之地从无雅兴听琴,今儿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倚醉楼里的琴师。 琴师的双手上尽是丑陋的疤痕,不仅让孟惑心中暗忖:学琴学得这么辛苦,怪不得这位琴师的一曲,千金难求。 曲声悠扬。 在孟惑与翠珠没羞没臊的互相劝酒时,周百通双目微阖,嘴上也跟着曲声一块哼哼。这曲儿的名字不太吉祥,叫断肠散,是个毒药的名字,可这曲的调子却最让周百通着迷。 “清风和兮,北柳依依。将军往矣,我室修葺。南华开兮,琴瑟靡靡。将军去思,不复归矣。鬓发苍兮,形影只兮。杨柳枯矣,蔓草萎矣。我待君归,君胡不归?我待君归,君胡不归?我室空兮,奄有君碑。” 周百通清吟时,又有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糟老头子走进了倚醉楼。 只是这回那长袖善舞的蓉姨却没有迎上去,而是等着他自己走到面前。蓉姨笑了笑,低声问道:“二大王,别来无恙?” 那老者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又想起这个名字?寒碜我呢?” “哪儿敢哟,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要不要老身亲自来陪陪你?” “来呀,老夫空虚得很。” 蓉姨领着那老者一起去了二楼的一处雅间。老者自己温了壶茶水,蓉姨端了盘糕点过来,并拂退了欲要前来服侍的丫头们。 “最近生意怎么样?”老者不痛不痒的问了一句。 蓉姨撇嘴道:“还那样呗,好得很,老的老少的少,你们男人都一个德性,这生意又岂有不好之理?” 老者想起了进门时看到的熟人,周百通。当下会意,轻笑道:“的确,老夫以前还以为周百通是个君子。” “这世上没有谁是真君子。” 听了蓉姨的话,老者摇了摇头:“还是有的。” “谁呢?徐渐么?白墨吗?” “不,他们俩都算不上君子。” “那你为什么要那么照顾他们?现在很明显,他们跟你尿不到一壶去。” 茶温好了。 老者自饮自酌,瞧见蓉姨的眉目上带着些怒气,又给蓉姨沏了一杯。 “老夫意在天下,犯不上跟几个小辈怄气。” “你倒是大度。” “不过,老夫也不是没脾气的人。那两个蹦的欢的,马上就要吃到苦头了。”(。) 第一百一十章 芙蓉夫人(下) “但是,小汪这次很可能真的被他们整下去。” 蓉姨忧心忡忡的道:“你在宫内安插的人只有这一个吧?” 老者却摇了摇头:“我不是反贼,为什么非要在宫内有自己的人?” “这是一个震慑。” “震慑自己的主君么?汪道明坐上太仆的位子,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是赵光重那个蠢货自作主张,他能回来,正好,我手下的骑营还缺一员猛将。匈奴东归在即,战车营没以前那么有用了。” 蓉姨欲言又止。 老者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道:“不用担心我,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笑过之后,老者又喟然一叹:“谁能想到,当年那位出水芙蓉,如今已经老成了一位嬷嬷?” 蓉姨也没好气的道:“谁又能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纵横捭阖的二大王,如今成了一个寄人篱下的糟老头?” “没有人能抵得住时间的侵袭,就算是神仙,时间长了,也会行将就木。当年我就跟帝云寰说,不要太相信人,不要太相信心意,不要太相信有些人把有些事鼓吹成‘永恒’。可惜,他到死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本来嘛,这天下该是他的。妹妹,请你不要怪我。” “谁是你妹妹?”蓉姨勃然大怒,跳脚站了起来,指着老者的鼻子骂道:“哪个哥哥忍心亲手杀死他妹妹的孩子?!” 老者面带苦涩的笑道:“我啊。” “你杀了两次。” “所以呢,你要是想恨我,尽管来恨就是。这改变不了我们血脉相连的事实。” 蓉姨重新坐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说过很多次,她原谅了他,但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改变自己的主意,是的,这无法原谅。 五个孩子,五个被她生下,又在懵懂无知的时候,被夺走了生命,成了漂泊无依的灵魂。 “你无法恨我,所以你恨上了与此不相干的人,比如真肃,比如这天下的苍生。” 蓉姨冷笑道:“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不堪。” “所以呢,我为什么非要跟皇帝过不去?”老者又甄了一杯茶,慢慢推到蓉姨跟前。 蓉姨终于忍不住,担忧的道:“如果不这样的话,你觉得北冥真肃容得下你?要不是你的力量比他强得多,你早就已经死了。” 老者笑了笑,道:“死呗。我该死。”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允许你死。” “嗯,你最好也给我好好的活着。”萧衍说着,从袖中到处了一封帛书,“你看看,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蓉姨一把抄起帛书,不足三息,她便看完了帛书上的文字。 那是对徐渐与白墨的处置。 由北冥真肃亲笔写下。 字迹有些歪斜抖动,可以想象到,北冥真肃写下这些文字时,内心是何等的不满和憋屈。是的,萧衍只是提了一句。徐渐,白墨,两个新秀没经受过什么历练,还配不上现在的位子。言下之意,是要贬官。北冥真肃居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否定他的胆量,北冥真肃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害怕他,害怕这位大晋第一权臣,上柱国萧衍。 萧衍带着帛书离去后,北冥真肃砸烂了许多皇宫里收藏的珍宝,已经有些色厉内荏。 可蓉姨对这样的处置根本不满意。 “太轻了,只是贬官而已?” “他们又没有犯下什么罪过,难道还能车裂?” “小汪也没犯什么罪过,还不是被他们污蔑了?” 老者微笑道:“行吧,你说,要怎么处置。我不是北冥真肃,我得讲究吃相的。” “山贼挨不着你的事情吧?” “你要动用‘飞铮’?” “你的‘宝剑’也要借我用用。那白墨在我这里白吃白喝白泡了好一阵,老娘早就恨得牙根痒痒了。” 老者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玉佩的形状方方正正的,并不像“宝剑”,但这确是大晋死士班子所认的唯一的信物。 匣。 梦里飞铮。 匣中宝剑。 “芙蓉。” “嗯?” 老者叹道:“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早不一样了。” 萧衍并不是老者的本名。他年轻的时候,名叫萧蔓草,他有一个妹妹,叫萧芙蓉。年轻的萧蔓草与萧芙蓉与现在的二人是完全相反的,那时候的萧蔓草恃才傲物,狂放不羁,而萧芙蓉,贤淑稳重,内秀慈悲。 时间对人的伟力是难以阻挡的。 改变不了的唯有一样,那就是改变。 萧衍离开了倚醉楼。 两封帛书在今夜就会进入徐渐与白墨的家中。而一直作沉思状的萧衍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这个传说中的老人是国人谈论的最多的,却也是最难被人理解的。 蓉姨没有出去招呼客人,萧衍走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打开了一个匣子,匣中有一个刻着梦字的蝴蝶钗,还有一条早已枯萎的草叶。蓉姨把“匣”扔进了盒子里,把草叶拿了出来,在鼻子前嗅了嗅,脸上开始出现沉醉的表情。 就是这东西害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与“宝剑”中全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死士不同,“飞铮”的成员都是用这玩意儿控制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成仙饵”,样貌普普通通,就像地上随处可见的杂草一样。 方士们说,吃了这玩意儿就能拔宅飞升,然而这只不过是成仙饵让他们产生了拔宅飞升的幻觉。 当年的帝云寰就是听信了他们的鬼话,觉得自己真的能成仙,结果搞得如日中天的大秦每况愈下,民不聊生,最终让以天下统一为自己终生目标的萧衍背秦去晋。 萧芙蓉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秦王一起服用了成仙饵。 忍耐对萧芙蓉而言,是非常艰苦的事情。所以她知道,飞铮或许比宝剑更可靠。 白墨的酒意还没有散去。 秦妲己正服侍白墨更衣,一名家丁忽然在门外禀告道:“老爷,有位大人过来传旨。” “请他进来,等下,我先穿好衣服。” 才脱下外套,就又来事儿了,秦妲己一脸幽怨。白墨好言安抚道:“传旨嘛,一小会儿的事儿,待会儿老爷再来陪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贬谪 来的人白墨也认识,中庶子公孙右,太子北冥龙孙门下走狗。 他甚至连门都没进,把帛书放至白墨手中,便告辞离去了。离去时只说了一句:“国雅派见。” 这是一次秘晤的约定,毫无疑问,太子殿下又有事情要跟白墨说。 白墨打开了那封帛书,只见上面写道: “北轩三年十月二十五日诏:朕从上柱国谏。开科举以择知士。辅佐朕政。然科举之初定。尚未成制。徐渐、白墨二卿以文章策论擢取而不堪事务。骤为两千石之卿。殊为不妥。故朕乃谪白墨为云西县县令。徐渐丞之。宜小心治理。体恤民情。熟悉事务。朕非刻薄寡恩之人。此事罪不在二卿。故不减其俸。廷尉、卫尉两署事宜。咸由丞官代理。无丞官者。由兹时受禄最高者代理。徐渐、白墨二卿,闻诏赴任。(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白墨将诏书收下,喃喃道:“该来的终于来了,看来明天与太子殿下的会晤,送行的成分更多一些。” “云西县那不正是郭大林案案发之地?” “我该怎么去跟彩儿说” 白墨早已料到自己会被贬谪,他与徐渐骤得高位,不可能持久。贬谪的起因是什么,白墨想不到,只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 白墨走回了秦妲己的房间,秦妲己看出了白墨的忧虑,轻声问道:“相公,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跟妲己说说。” “没什么大事。老爷” “贬官了啊?” 白墨讪笑道:“你咋知道的?” “升官了才不会是这幅颓唐的样子。况且老爷在这个位置,也不可能升官,只可能贬官。” 秦妲己说着,搂住了白墨的腰,在他耳旁轻声道:“不管贬官去哪儿,我陪你。” 白墨闻言后,却摇头不已。 “我自己去,谁也不带着。” “肯定带着冷玉烟吧。”秦妲己的语气里带着些醋意,“也是,我没用,夫人也帮不到你什么,只有冷玉烟是个能办事的人。” 白墨道:“你们都是体己人。老爷不想连累你们。老爷的俸禄不会减,还是两千石,够你们吃喝了。等老爷回来吧。” 秦妲己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气,让白墨看得有些心疼,不由想起了赫彩。是的,秦妲己说得没错,他这次只打算带着冷玉烟以及刚刚组建了一个门的伏戏。伏戏以天干地支为诸门之名,共二十二门。如果未来发展的好,需要扩编,则会再增设六十四门。现在只是起步阶段而已。赫彩与秦妲己如果跟白墨一起去了云西县,会遇到什么,难以预料,他可不想让薛矜言的事情在今日重演。但赫彩会怎么想呢,她应该会很想念白墨吧,她应该会哭一场吧。 白墨见得女人哭,就算哭死在他面前他也可以无动于衷,但他见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哭。 只是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白墨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这件事,赫彩却没有半点伤心的模样。 “相公,一路小心啊。” “嗯嗯” “要不要带点干粮什么的?” “带上厨子就够了” “衣服呢?儿家去帮你叠一下。” “我自己已经叠好了。” “嗯书卷呢,你会带很多书吧?我去帮你收拾收拾” “一本都不带。” “哦既然没什么需要我做的,那吃饭吧,吃完饭儿家还得去绣花哩。” 白墨闷着头只顾吃饭。 方才与赫彩说话的时候,他的头都没有抬起来过。 白墨真的舍不得,但无可奈何,这原本也是白墨自己计划中要发生的事情。 吃过了早饭,白墨温言道:“娘子,相公去国雅派,见见故人。” 赫彩微笑道:“相公,你啥时候上路啊?我去送送你。” “嗯,还得去见见徐渐,不着急。” “好” 白墨离开了家。 与此同时,赫彩终于哭了出来,躲进了自己的卧房,拿起了那只刚刚绣到一半的鸳鸯荷包,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一定要绣完他。 观海楼上。 北冥龙女坐在北冥龙孙的身侧,这回没看见那个讨厌的二皇子北冥凤孙。公孙右侍立在北冥龙孙身后,白墨则一个人坐在对面。 这个时候,明明徐渐也应该在。 或者说,太子已经见完徐渐了? “白兄,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是在这里。” 北冥龙孙在白墨面前从不称孤道寡。 “微海之侧,观海楼上。” “阔别多日,重游故地,感觉如何?” 白墨笑道:“其实白某没什么风情,微海再大,不也是个湖么。我想看真正的海。” “云西县地处内陆,紧挨着漠北草原,恐怕你一时是见不到海了。” “从凤京到云西县,未必见不到海。路怎么走,决定权还在我吧?” 北冥龙孙笑道:“当然。” “尹兄,今日找白某过来,只是叙旧送别么?” 北冥龙孙摇了摇头。 “姓白的,你怎么说话呢,应该叫殿下,太不知礼数了你!诶诶大哥,干嘛呀诶别揪了!!”北冥龙女被太子揪着耳朵,那副吃瘪的模样,让白墨看得笑了起来。 “白兄,此去云西,尹某需要让白兄帮我做一件事情。不,不能说是为我做,应该说是为天下、为百姓做。” “行了,尹兄,不必费这些说辞,直说什么事,白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嗯”北冥龙孙沉吟道:“匈奴人的事情。” “匈奴人不是早被赶走了么?” “秦义绝没跟你说过?” 白墨疑惑道:“秦宗主只告诉我事情办好了。没说别的。” “漠北有我们的钉子回报说,鲜卑大将独孤快哉篡权后没有亲自统治鲜卑,只是留下了一个傀儡,便率师西去。据信,他是去投靠匈奴的。匈奴似乎在极西之地建立了一个据说二倍于我大晋的国家。这如果是真的,对我大晋百姓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难以置信。” “我一开始听到这种情报,也以为是无稽之谈。但方谭等人的来往书信,证实了这一点。现在,只能选择相信,并且提早准备。而且,听说” “听说我受陛下之命组建了伏戏?”白墨似笑非笑的看着北冥龙孙的眼睛。 北冥龙孙点头道:“不错。所以,我希望你能带着你的伏戏一起去云西县,争取获得更多的情报。” “阴宗做不到?” “他们已经折损了很多人。” “我的伏戏刚刚成立而已。” 北冥龙孙站了起来,对白墨鞠了一躬。 “只要白兄尽力而为,便是对我尹龙孙的大恩!” “唉,舟车劳顿啊,舟车劳顿。” 赴任路上的孟惑非常不满意,一路上一直在抱怨大晋的路况,实在不咋地。这老家伙,一生中离开凤京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为了一个小小县令的差事,老夫也是拼了。” 孟惑又慨叹了一声。 这时,却听有一骑快马而来,飞速接近着孟惑的马车,着实吓了孟惑一跳。 “妈呀,不会是有刺客吧?” 这骑士接近了,孟惑才长舒一口气,看他装束,应该是驿馆的差人,来送信儿的。 “前方可是孟惑孟老夫子?” 孟惑吩咐车夫停下,走下马车,作揖道:“正是老夫。” “孟老夫子,恭喜啊,您升官了!” “啊?老夫还没赴任呢?这,老夫是不是应该折返回去?” 那骑士笑道:“不必不必,您升得是云中郡郡守,正是云西县所在的郡,这是委任状。您可以在这等等,白县令与徐县丞很快就能追上来。” “白县令徐县丞?”(。)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世上岂有两千石的县令!(上) 从凤京出发,一路向北,途经太原,便可抵达云中郡。这条路线,在三年前白墨曾与师尊一起徒步走完了全程,此路可览之风物,有许多还让白墨记忆犹新。 白墨与徐渐二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骑马而不是乘车,后面跟着两队轻骑,一队乃北冥龙孙自刀、剑二宗中选出的精干弟子,甚至有三人同做官之前的徐渐一样,担任着一阁阁主这样的高位;另一队则出自戍守帝宫的禁军,奉帝命前来护送。这些骑士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大包小裹,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白墨与徐渐的行李,大部分都是干粮和一些用以应急的草药。有这两队轻骑护送,只要不是碰到千人以上的匪徒截击,都足以全身而退。 徐渐的心情似乎不怎么样,路上一直沉着脸。白墨倒是看得很开,一路东张西望,还哼着小曲儿。 “徐美人,别总臭着个脸好不好,环视周遭,辽阔无人,不像在凤京时那般喧嚣拥挤,我都想趁着这光景即兴赋诗一首了。” 徐渐的手紧紧拽着马缰,宛若未闻。在马背上颠簸着的他,实在没心情跟白墨在这扯闲篇。白墨也不在意他是否有回应,仍旧自顾自的说道:“我呀,有个朋友,醉心于武道,总是想做个游侠儿,羡慕你们这些出自名门大派的弟子,可他并不知道越是名门大派越少侠气,也少游历,既不游也不侠,不知道现在的你、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到国雅派去拜师学武。人呐,总是会忘记自己的初衷,就像我也差点忘了,我当年又是为什么一心想要做风流名士。” “聒噪。” 徐渐马鞭一甩,宝马嘶鸣,一下字落了白墨等人十来丈的距离,尘土扬在白墨脸上,白墨咳嗽了几声,也抽着马鞭,追了上去。 “心情不好哇?心情不好你跟我说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心情不好?” “你今儿吃了什么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喜欢贫嘴?”徐渐皱眉道:“从堂堂九卿变成一个小小的县令,你心情能好?” “我心情挺好的,而且,县令是我不是你,你是县丞,比我小一级。” 白墨瞥了一眼徐渐身后的剑匣。 “不如咱们趁着这次离京的机会,客串一把游侠儿?沉浮于江湖之中,快意恩仇,想想就很兴奋。” “没兴趣。” “徐美人啊,你听没听过道祖他老人家说过,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我干了给韩大夫罗织罪状的腌臜事儿,也算功遂,你的任务虽然没有完成,想必陛下也把新的任务交给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失落的。” “你觉得咱们这次贬谪,还有没有机会重回中枢?” “当然有。陛下没裁咱们的俸禄,就是信号。” 徐渐颓然道:“我觉得没了。” 说罢,他再度扬起马鞭。 白墨暗自摇头,默念了两句“平常心”。他其实比徐渐更需要权柄,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搞清楚,还有很多心愿没有达成。但他不会因为一时的贬谪而气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白墨心中,这次的贬谪可以说来得正是时候,朝廷如何风起云涌,他们都成了半个局外人,比起原先根基不稳羽翼未丰却要为陛下攻击萧衍这样的权臣,现在离开中枢,反而是本身就可以算是一种福气了。 不远处,一行车马正原地驻扎,一名老者一直在左右张望,应该是在等人。 徐渐的坐骑如风一般掠过,那老者叫了一声“徐卫尉”,但没有叫住。白墨路过时,主动停了下来,因为这老者是他的熟人,正是那位半路突然升官的孟惑孟老夫子。 “孟老先生,别来无恙啊?” 孟惑满脸堆笑道:“甚好甚好,下官是在等人,白廷尉可别再叫老夫孟先生了,实在受不起啊。” “孟老先生,你也当官了?” “是啊是啊,嘿,本来是去云西县当县令,不知怎的,半路上突然有个驿卒传旨,给老夫升成了郡守。对了,真的特别巧啊,老夫在等的人里也有个姓白的,正是那云西县的新任县令,不知道白廷尉出城时有没有见到他们的车马?” 白墨闻言之后,似笑非笑的道:“是不是还有个县丞,是姓徐的?” “正是如此!白廷尉,你们见过了?他们离这还远不远?唉,老夫最烦的就是等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来,又怕他们路过了不知道老夫就在这里,所以老夫现在虽然累得很,却不敢回马车上休息片刻,真是受罪!那几个下官来了,老夫一定得教教他们在这官场上怎么做人!让自己的上官等得这般辛苦,真是岂有此理!” “下官向老大人请教,这官场上,该怎么做人啊?” “应该嗯?”孟惑瞪大了那双老眼,不敢置信地道:“不会吧?难道那个白县令,就是你?” “下官云西县县令白墨,拜见孟老大人。” 孟惑怔了怔,又道:“刚才过去那个徐卫尉啊不,难道,他就是徐县丞?” “老大人好眼力。” “咳咳。” 孟惑的气质陡然一边,收敛了方才近乎阿谀的笑意,眼神中满是长辈对小辈的关爱之情:“嗯,不错不错,你们来得还算及时。不过那徐小子就差点意思了,见了本郡守,怎的不知过来拜见?” “哈哈,行来他心情不太好,毕竟陡遭贬谪,心气还没调整过来,还请老大人海涵呐。” “哼,不跟他一般见识。” 孟惑负手而立,胡须飘飘,目光中带着饱经风霜的深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慨然正气,若旁人见了,定会称赞一声:瞧这老大人的一身风骨! “收拾行囊,上路!” 白墨见孟惑精神饱满,哈哈大笑道:“走嘞!” 两队轻骑与孟惑的车马汇合,行得更慢了。徐渐已不知道超了他们多远,早已看不到踪影。(。)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世上岂有两千石的县令!(下) 徐渐自出凤京起,心头便涌现出一股阴霾。他开始着手攻击太仆汪道明时,设想过许多情况,唯独没有料到萧衍之用了一句话便将自己打回了原型,而陛下却连一句抗辩都没有说出口。这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此例一出,未来还有谁敢为真正的天子效犬马之劳?用粗俗一点的话讲,作为老大连自己的小弟都罩不住,未来还会有谁来投你? 而且,现在陛下的身体情况还不太好。 难道这大晋的江山,真要二世而终了么? 他相信陛下保留了自己的俸禄,是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有机会让自己东山再起,重归中枢,但这是建立在萧衍不干预的情况下,问题是,可能吗?萧衍可能不就着这个机会痛打落水狗吗?白墨跟自己的确根基太浅,在九卿的任上才干了一个多月,但好歹是食禄两千石的大员,不可能祈求萧衍把自己当成无关紧要的棋子而无视。 徐渐的剑匣中,只有王霸、清罡二剑。萧衍的剑匣里,“宝剑”可多着呢。 座下宝马的汗水已经浸湿了徐渐的褌袴,马的耐力其实还比不上人,跑得越来越慢了,到最后无论徐渐如何抽打,都再不肯向前迈进一步。徐渐无奈,跳下了马背,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徐渐坐在道路旁,眼睛向着夕阳,心里正进行着无数复杂而艰难的思考。 白墨与孟惑的车马队伍追了上来,看到正在发呆的徐渐,他们决定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孟惑笑呵呵的走下马车,远远的对徐渐道:“徐县尉,见到本官怎的不来拜见?” 徐渐冷哼一声,没搭理他。 孟惑气呼呼的就要走上前去呵斥一番,被白墨拽住了衣袖。 “老大人,让徐卿自己发发呆调整调整吧,他这人就这样,还请老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孟惑笑道:“还是白县令说话中听,那好,老夫堂堂秩一千八百石的郡守,不跟他一般见识。” 晋国为了体现中央的权威,凡京官都比理应平级的地方官高出半级。做到郡守,已是地方官的极限,秩一千八百石,郡尉秩比一千八百石,郡丞秩八百石,县令秩五百石,县尉秩比五百石,县丞秩二百石。而到京官,位列九卿秩二千石,三公秩五千石,但地方官的好处是能多些油水,享受在辖区中说一不二的快感,因此某些位列九卿的人也想外放个郡守当当。孟惑本来只是去做个县令,却因为白墨跟徐渐贬谪的事儿破格擢升为郡守,可以说是祖坟冒了青烟,也就不奇怪这老家伙为什么如此嘚瑟。 孟惑一直摆着上官的架子,营寨搭好后,又对白墨语重心长的道:“白小友啊,不是老夫说你,你说你当初一下子就位列九卿,这已耗了多少先辈遗留下来的福泽?怎能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呢?做事太过轻佻张扬,听说没几天就把孔庚孔大人捉了进去,唉,孔家不会饶了你的,这回遭贬,对你来说也许是件好事,以后在官场上可得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再犯了以前的错误。” 白墨微笑道:“老大人教训得是。” “没关系,再过二十年,老夫估么着你就历练得差不多了,二十年后,说不定陛下就额,瞧我这臭嘴,陛下洪福齐天,定能长命百岁,二十年后,说不定太子殿下就能登上大位,执掌神器,听说你跟太子殿下私交不错,这是你的资本,可也不能因此太过自傲,老夫相信,只要白小友肯好好干,太子登基之后,一定不会忘了你,说不定都不要二十年,只要十多年,你就能回京了。当然官复原职是不可能的,那么大的官你也不会做,只能先在京中当个谏议大夫之类的,再好好磨练磨练。” 孟惑说着,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仿佛看透滚滚红尘的智者一般,对白墨谆谆教诲。 白墨不可置否:“多谢老大人提点,不瞒您说,我们这回左迁至云中郡,乃是因为得罪了大司马大将军。唉,大将军手下的骄兵悍将们估计现在正想活活撕了我俩,这一路,估摸着得来几波刺客啥的呀,愁坏我了。” 孟惑神色一变,有些紧张的道:“此言当真?老夫知道,上柱国大人手下除了那些扫灭秦国的虎狼之师外,还掌管着皇家的死士,白小友可莫要吓唬老夫。” “哪儿能啊,这么大的事儿,下官哪敢跟老大人开玩笑?” 孟惑闻言,怔仲良久,才道:“怪不得你们带了这么多人扈从老夫失算了啊,唉,老夫也是头一回做官,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兵马这些人都从哪招来得呀?” 白墨如数家珍地道:“瞧,那边正在给马刷毛的那个,是国雅派剑宗铁卫阁阁主洛剑辉,一身艺业出神入化。” 铁卫阁阁主洛剑辉,孟惑可是久闻其名,听白墨介绍完了,当下便道:“这么大人物,咋不早些引荐,老夫先去问候” 孟惑还没说完,白墨又指了指一直在地上刨洞闻土玩的中年人:“那位是国雅派刀宗坤舆阁阁主马土龙,此人曾在钦天监奉职,专为皇家堪舆风水,后来拜入刀宗,最擅绘制地图、分析土况,风水术嘛,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位是个大家啊!老夫早有耳闻,车里那本云中郡全图,还有漠北水流概要都是他出的。” 白墨又指了一位正倚着马车打瞌睡的带甲汉子:“那位则是宫里的仪鸾都尉王俊卿,别看这名字取得雅致,当年也是军中排的上号的铁汉子,据说前些年平定西南蛮乱,他充先锋立了首功,一人斩级三百余,只是那一战中王俊卿也身负重伤,落下了病根,阴天下雨时旧伤处就会酸痛难忍,故而陛下酌情给了个掌仪仗兵的闲差,不过他手下的甲士们虽是仪仗队,那也都是在军中百里挑一选取的好汉,如果皇宫遭遇匪徒、乱军袭击,他们也是要出去打仗的。” 孟惑大惊失色:“怎的你们一个县令、一个县尉前去赴任还有禁军护送?老夫身为郡守,却没这待遇?不行,你们两个小年轻不知好歹,老夫不能失了礼数!” 说罢,孟惑正了正自己的衣冠,一路小跑着走到方才白墨介绍过的人身前,一个接一个的奉承了起来。白墨见着此种光景,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却忽觉肩膀一沉,回头看去,正是徐渐将手掌放到了白墨肩膀上。 “怎么,这么快就想好了?”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事情,但我知道你肯定在想事情,而不是单纯的发呆。” “一通废话。” “我不知道,但是我能猜,嗯,我猜猜,你一定在想那些庙堂上的势力交织,然后发现萧衍这样的庞然大物绝对无法撼动,于是对效忠陛下的信念产生了怀疑;然后呢,你又在想自己今后应该怎么办,尤其到了云中郡后,要不要好好当好县尉,是把县尉的职责当做第一位呢,还是把重归中枢的努力运作当第一位呢,这些东西你都想了,不过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算你侥幸答对,你跟我境遇差不多,这些事情,你都想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没想出个所以然?” “以为你这人吧,有点笨别动手!你听我说,先说萧衍的事情,他的确强大到难以撼动,不过这只是表象,不然的话,咱们那位陛下如何坚持到现在还没成为萧衍的阶下囚?我的分析是,他的问题不在他的力量,而在他的心,他的动机。是的,我觉得他根本没有自己称王称帝的意思,也没有反意。再说现在咱们职责之内的事,我觉得,未必不能把两条路都走好,咱们可不是孤胆游侠,不需要事必躬亲,甚至不需要想太多,不需要全都自己想,诸事皆殚精竭虑者,终将一事无成。” “如果萧衍没有反意,咱们为何还要与萧衍为敌?” “萧衍没有,不代表他儿子没有哦,他好像没儿子,但他有僚属,他有一群铁杆儿拥泵,还要一位下柱国赵光重,这些人很可能有反心。萧衍作为他们的主心骨,靠着自己的威望能压制一时,但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早晚他还是得反。现在他还动摇,他还能压得住场面的时候,就是咱们的契机。先剪其羽翼,这个思路是对的,等把他的羽翼剪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必非得扳倒他了。” 徐渐默然。 白墨笑道:“行来,你看我说得在理不?” “如果他现在就想除掉咱们两个,怎么办?” “你不是还有王霸、清罡二剑?我呢”白墨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还有甲午一。想活命,还是办得到的。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把秦宗主请来,这世上能与她为敌的,恐怕不多了吧?” “让我再好好想一想。” 徐渐说罢,刚欲离去,却听孟惑孟老夫子大声喊道:“白县令、徐县尉,你们愣着干嘛呢!还不快来见过王将军!” 孟惑把都尉说成了将军,就像后世有些科长有时被人叫做处长一样,是给抬了面子,只是这王俊卿王都尉听了孟惑的话,神色有些不渝。 白墨拉扯着徐渐走到孟惑跟前,转头对王俊卿道:“见过王都尉。” 而那王俊卿却猛然间单膝跪地,对徐渐行了一个军礼:“属下王俊卿见过卫尉大人!” 徐渐淡淡的道:“不要叫我卫尉,我现在只是个县尉。” “属下王俊卿见过县尉大人!” 孟惑愣在当场。 白墨笑道:“行来,有一手啊,这么几天就收了个心腹?” 徐渐道:“他打不过我罢了。” “县尉大人一身武艺出神入化,王某心服口服!” 孟惑郑重良久,才如同梦呓地道:“这这不合礼数!” 白墨不忍再戏弄这位老朋友,对他道出了实情:“这个老大人呀,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现在白某还是食俸两千石,比你高了半级呐。” 徐渐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王俊卿起身后,瞄了孟惑一眼,也跟了过去。 孟惑这才如梦方醒。 “这世上岂有两千石的县令!疯了!真是疯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兵分两路 这两位爷跟着,孟惑知道自己虽是郡守,理应是一郡之内说一不二的土皇帝,脑袋上却注定要骑着两位太上皇了。孟惑接受了这个事实,收起了之前那副上官的架子,一路上殷勤的给白墨与徐渐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弄得白墨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晌午时,白墨把孟惑叫了过来,对他语重心长的道:“孟老夫子啊,昨天我也说了,这一路上必有危险,所以呢,我想了个辙,要不孟夫子帮我参谋参谋?” “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咱们干脆绕个远得了。” “怎样一个绕法?” “不从太原那条路走,改走邯郸,然后一路东行,到渤海之滨,白某处理一些事情,再去一趟范阳,然后再去云中郡。” 孟惑听了白墨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正是大晋天下全图,作者是马土龙,图上凡城邑山脉水道等皆有标注。孟惑的手指按住凤京,从这里出发,连接到邯郸、渤海,再折到范阳、云中郡,正好形成了一个>字,距离上,大概比从凤京直接前往云中郡长上一倍有余。 孟惑不解的道:“确实绕得够远,不过咱们此行车马如龙,又有两队轻骑拱卫,如此显眼,如果真有人要对咱们不利的话,恐怕绕路也没多大用处吧老夫以为,上策还是快马加鞭赶到云中郡,接管郡内戍军,以戍军之力卫护,可保平安。” “叫徐县尉过来一起参谋参谋嘛,咱们俩意见不统一,就交给他来定夺。” 孟惑有些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白墨既然已经开口,他也不好反驳,应了一声诺后,便从马车中探出头去,叫了一声徐县尉。 徐渐驱马而来,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我与孟郡守有点分歧,想叫你来仲裁一下,看看谁对谁错。”白墨也笑嘻嘻地探出了脑袋。 “有话快说。” “是这样的,我不是突然想去看看海了嘛,顺便再回老家瞅两眼,所以希望咱们能绕绕路,去看看渤海,再经过范阳,然后再去云中郡,你看如何?” 孟惑心中暗忖:你刚才的理由可没这么真实这不就是因私废公吗? “随便你。” 白墨的脑袋从车窗处缩回车内,对孟惑笑呵呵地道:“怎么样,我就说他肯定支持我。” “你什么时候说过”孟惑无奈地道:“白大人啊,你可别拿老夫的身家性命陪着你一块冒险,你不是得罪了上柱国大人吗,赵光重也是跟他一党的,咱们要是往东去的话,就要路过赵国,这岂不是更危险了?” “好像是,话虽如此,君闻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咱们到了他的地盘,如果出了什么闪失,他赵光重定然脱不开关系,所以去赵国的话,咱们反而会更安全。” “实在未曾听闻” “没事,既然徐县尉同意,那就这么定了。孟老夫子,你去给你的人传个令去吧,我的人我都通过风了。” “你” 你八成就没想过要征求老夫意见! 孟惑用了好久才安抚好自己受伤的小心脏,无奈的对自己的仆役们下达了命令。 白墨离开了孟惑的马车,回到了自己的马上。他的坐骑称不上神骏,也不是驽马,从外观上看去,比徐渐座下的宝马飞电差了不止一筹,不过白墨并不嫌弃,还给它取名叫“一般神骏”,当年载着自己的妻子白马出凤京,骑得就是这一屁。 白墨正神游间,徐渐忽然驾着马到白墨身边,与他并驾齐驱。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一趟渤海之滨?” 说话的是徐渐。 白墨双目微阖,面带微笑,沐浴在清凉的微风里,怡然自得。 “我闲的没事的时候调查了一下你,别误会,我不是想对你搞什么阴谋,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个人,顺着你的前半生,我又调查了一下那个莞尔居李员外的老婆,是叫薛凤仪,对吧?我了解了一下你们以前的事,发现了一个蹊跷之处。” “从你的履历上看,你是凤京本地人,土生土长的,从来没找到过你离开过凤京的记录;薛凤仪呢,却是在十三岁左右跟着她守寡的母亲一起流亡到凤京,那一年在渤海之滨的冀州与青州交界的地方发生了一场。你们两个小时候应该从无交集才是,但认识你们的人却总说,你们两个是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这有些矛盾。” “我这次去那里跟这个没关系。” “先别急着否定,促使一个人决定某些事情的因素有很多,当然这并不是全部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呢,是因为这次贬谪,陛下把你打包给我,肯定不是怕我一路上太孤单,太子想借我之力调查一下匈奴人的事,陛下一定有其他事情交给你。会是什么事呢?想想你之前在做什么事,你在想办法打击萧衍,顺着这个思路走,咱们北上云中郡,要走的路其实离赵国很近,我感觉你一定不会想安安稳稳的走完这一路。” 徐渐原本一直皱着眉,听到这里,他笑了。 “你真的很幸运,每次都能蒙对,我确实需要去赵国一趟,还想顺便到她的家乡看看,就是这样。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 “哈哈,不可说。” 白墨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告诉了冷玉烟自己会绕道去一趟范阳,冷玉烟的任务,是带着伏戏现行到云中郡布局渗透,开枝散叶。这是伏戏成立后的第一个任务。 所以,与白墨同时出发的冷玉烟与伏戏众人,扮作押镖的江湖镖局,带着一些空空如也的箱子一路奔云中郡而去。 这一行人中却有一个不速之客。 “冷班主,带着这一帮乌合之众,押送这么贵重的货物,不是去送死吗?” “弄潮儿,闭上你的乌鸦嘴。” 冷玉烟依旧音声冷漠。 弄潮儿笑了笑,坐在箱子上,自顾自地拉起了二胡。还别说,弄潮儿随身携带的二胡并不是摆设,他的功底十分深厚,二胡只是看上去简单而已,想拉得像那么回事,没有八九年的功底是绝对做不到的。 “咱们镖局叫什么名字呀?” “在山上的时候你什么都没听么?叫龙凤镖局,现在我不叫冷玉烟,而叫令燕燕,是大镖头的女儿。” “哦,那我也想个假名字好了,嗯你看我叫农超人怎么样?” “随便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打劫 顺着凤京北门外的官道,走上不到百里,官道便紧挨着吕梁山脉了。吕梁山脉地处高原之上,绵延上千里,但并不陡峭,此际秋深,山上的林木皆已泛起枯黄之色,远远看去,与生机渐弱的土地连在一起,景物苍茫,使人顿生豪气。山下的官道来往客商极多,连通北部大城太原与帝都凤京,再向北,又连着云中郡与漠北草原,来往的客商也不只有中原人,草原上皮肤黑黄的糙汉子,在这条路上随处可见,更夹杂着一些来自更远地方的商人,比如波斯人,不过近几个月来在大晋商场上活跃的波斯人渐渐变少了,传闻是他们的国家出现了变故,诸侯乱战,民不聊生,也不知真假。 这既然是一条滚动着铜板和黄金的道路,周围必然少不了山贼盘踞。水寤生手下的寥廓帮便是其中之一,托了墨家兴起江湖豪侠门派相继涌现的洪福,这吕梁山上的山贼们也呈现出越来越正规化的趋势,凡人数稍多点且收入稳定的团伙,皆以帮门宗派自谓,门下也设堂口,水寤生的寥廓帮在这吕梁山上,也算得上是圈内闻名的大派了,手下贼众有三百人之多,那些客商一听是寥廓帮的人来打秋风,大部分都会选择主动奉上过路费,花钱消灾,避免与他们直接冲突。 帮主水寤生,也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自身武艺高超,甚至已经达到了可以登上杀伐品的境地。他这名字也取得颇有古风,寤生,意思是难产,他手下的大风堂堂主晋黑臀,名字的含义是出生的时候屁股发黑。 这天,水寤生正独自在山门的居所里喝着闷酒,晋黑臀忽然来报。 “帮主,咱们的人这回盯上了一头大肥羊!” 水寤生端着酒盅,心不在焉的道:“有多大呀?” “很大!足足十大车箱子,据信里面装的都是白货!但那些押镖的瞧着都像新手,不太懂规矩的样子,而且人数不多,只有三十来个。” 水寤生猛地站了起来:“真的假的?消息可靠吗?买路钱他们给了没有?” “绝对可靠!是洒家堂下弟子亲眼看到的,买路钱给了,不过这种几年一遇的肥羊,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啊!” “嘶” 水寤生吸了一口气,从牙缝里剔出了一条肉丝,舔了舔手指,又吞了回去,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泛出一幅淡淡忧郁的气质。。 “咱们可是正规的帮门,可不能不讲江湖道义” “是是是,我已经吩咐手下弟子,叫他们都脱去象征咱们帮派的寥字衣了。” “嗯但是,如果真如你所言,他们押运着十分贵重的白货,不可能是籍籍无名的小镖局吧?要是踢上硬骨头,就得不偿失了。” “帮主放心!属下已经打探过了,这押镖的是龙凤镖局的人马,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好像才成立没几天,据说这是他们的第一单,也不知是蛊惑了哪家商人,才得以押运这么重要的货物。” 水寤生刚要点头应允,却听门外传来一声音色粗犷的吼叫:“水寤生!你给我出来!老子跟你没完!” 水寤生的脸上又挂起了那副忧郁的神色,微微叹了口气,便踱步走出了居所。门外,来得是位熟人,隔壁隆兴门的武艺第一人,大长老孙建木。寥廓帮与隆兴帮挨得近,活动范围又有大范围的交叉,这两年来龌龊不断,俨然互相视对方为劲敌。这孙建木已经来叫嚣好几天了,说一定要给水寤生一点颜色看看。 水寤生走到广场中,负手而立,眯着眼睛,对孙建木道:“你丫咋又来聒噪?洒家前两天不是跟你说了吗,洒家心情不好,这两天没工夫搭理你。” “少特么跟老子废话!水寤生,你门下弟子杀我帮众一事,今天你必须给老子一个说法!” “不然呢?” “不然老子就亲手讨要一个说法!” 水寤生再次面带忧郁的叹了口气。 “您请便。” “好、好好!” 那孙建木气得浑身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粗壮的手臂已经摸在了腰间的刀柄上。问询而来的寥廓帮帮众却完全没有前来擒拿此獠意思,而是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还带着嘲弄的笑容。 咱们水帮主可是杀伐品上留有大名的高手,你孙建木算什么东西,也敢来这里讨要说法? 简直笑掉了大牙! 水寤生眯着眼睛,伸出了一只手指,对孙建木勾了勾。 “来吧。” 孙建木狂吼一声,抽刀冲来,神色无比狰狞。水寤生只是眯着眼睛看他,略带忧郁的叹了口气,无奈的道:“我好寂寞啊。” 此时,刀光已至。 水寤生的肩膀向前一顶,直接冲撞在孙建木的身躯之上,把他撞得连退三步,重心不稳,险些栽倒在地。水寤生也抽出了腰刀,直指孙建木。 “服了么?” “老子服你老母!” 一刀又出。 水寤生抽刀招架,之后一脚将孙建木蹬开一丈远。 “服不服?” “老子服你奶奶!” 孙建木浑身青筋暴起,再次出刀,这一刀一往无前,没有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也正是因为如此,破绽百出,只是这一刀反倒让水寤生心头微震。 这一次,水寤生用出了八分气力。 “喝啊!” 刀影交击,这次向后退去的,是水寤生。 “有意思,孙建木,你让我,悟了!” 水寤生仰天长笑:“老子这么多年都没摸到真正的大雅之门,今日,终于悟了,孙建木,老子要谢谢你呀!” 在孙建木不解的目光中,水寤生收回了自己的长刀,用一种十分奇怪的步法向前行来。 之后,一如方才的孙建木般,浑身青筋暴起,抡开便是一拳。 这一拳正打在孙建木太阳穴上。 孙建木神色一滞,瞪起了双眼。 水寤生轻轻一推,他便倒了下去,脸上还带着不敢相信的水平。 水寤生再次恢复了那一副忧郁的神情。 “太寂寞了。” “为什么,我这么强大呢?” “唉,我不想无敌,可是老天非要让我此生无敌。” 这时,晋黑臀屁颠屁颠的走到水寤生身边,竖着大拇指,奉承道:“帮主武功盖世,在斗阵之中明悟武学真谛,真乃千年一出之练武奇才!可喜可贺啊!” 周边的帮众们也起哄道:“帮主神威盖世!一统江湖!” “哈哈哈哈,行了,黑臀,本帮主心情大好,可以出门做生意了!” 水寤生说罢,振臂一挥:“小的们,大生意来了,做成了这一笔,准许每人修养三天,本帮主请你们逛窑子去!” “帮主神威盖世!!!一统江湖!!!” “帮主神威盖世!!!一统江湖!!!!” 午后。 那批肥羊已经进入了寥廓帮的埋伏圈。 众人皆脱去了代表寥廓帮的寥字衣,身穿便服,匍匐在道路两旁高高的草丛里。水寤生打量了一眼肥羊们领头的那位女子,不禁赞道:“妙人!” 晋黑臀语气中蕴含着藏不住的兴奋:“据说这就是那龙凤镖局大镖头的女儿,怎么样,水灵不?” “你小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丫打得什么主意,这样,老子睡第一晚,第二晚留给你。” 晋黑臀感激道:“多谢帮主成全!” “咦?这龙凤镖局真奇怪,居然还带了个乐师。嗯,听着像是有几十年功底的样子。”水寤生口中喃喃。 晋黑臀心下暗忖:这乐师明明瞧着才二十多岁的样子,哪来得几十年功底 “可以了” 见龙凤镖局的人从头到尾皆进入了罗网之中,水寤生高声喝道:“小的们,跟我上!” “噢噢噢噢!!!” 山贼们问讯之后,从草丛中冲出来,一拥而上。 水寤生笑呵呵的跑到最前面,截住了那位相貌灵秀但神色略微有些清冷的女人。 “姑娘,这里是俺们家地盘,想要过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女子忽然神色一变,清冷面成了娇媚:“儿家令燕燕,敢问这位壮士,怎么样才能过去呀?” “那还不简单!” 水寤生笑了笑,心下却不无龌龊的想道,瞧着是个纯纯真真的样子,脸色变得这快,还这么勾人,说不定被多少人尝过了呢!再叫老子尝一回,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天气渐凉,你哥哥我孤枕难眠,亟需一个暖床的佳人,姑娘不如” 这时,那女子的神色却陡然间恢复了之前清冷的神情,啐道:“龌龊!” “嘿,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回头看看,你的人,都已经” 话刚说到这里,水寤生瞪大了眼睛。 那乐师仍自顾自的拉着二胡,脸上笑容灿烂。 镖师们懒懒散散的,无一伤亡。 而他手下的弟子,一个个都一脸傻笑的在做着各种奇怪的举动。有的人撕扯着自己的衣服,有的人自己打自己,还有一个,正趴在地上啃土,状若癫疯。 “黑臀!你出来给老子解释解释!” 没人应声。 水寤生仔细寻觅,才看出,那趴在地上啃土玩的人,正是大风堂堂主,晋黑臀! 水寤生当下暴怒道:“我跟你拼了!” 说罢,拔刀出鞘,直向冷玉烟斩去。激怒之中,水寤生使出了十二分的力道,比他斩杀孙建木时强出三筹不止。 那马上的女子无动于衷。 箱子上坐着的乐师弹了弹手指。 水寤生顿时浑身酸麻难忍,手中长刀“哐啷”一声坠到地面。 “这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女子冷冷地道:“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水寤生一脸忧郁:“我应该天下无敌才对” 马上的振了振手臂,短刀出袖。 水寤生浑身冷汗直冒,偏偏手脚上一分力气都使不出来。 “等等一下!我认识我认识燕赵第一游侠李十二!他可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高手!你们要是敢杀我,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一个年轻人忽然满脸疑惑的道:“你谁呀你,我怎么不记得我见过你?” 水寤生双目圆瞪。 李十二的确不认识他。 但他认识李十二。 水寤生之所以武功进境神速,便是因为当年有幸看到李十二与燕赵之交的一众悍匪激斗,那些悍匪最后无一活口,正是那一仗,打出了李十二“燕赵第一游侠”的名头。水寤生的武功,有大半都是那日之后偷偷照猫画虎学来的。而且,水寤生对李十二的腰间佩剑“熊虎剑”还记忆犹新。 “我还认识” 水寤生话还没说完,那坐在箱子上的乐师忽然笑眯眯地道:“你该不会说你认识我吧?” “你是” 乐师指了指自己的二胡,又指了指自己戏子一般油光满面的脸:“看不出来?我好伤心啊,算了,直接告诉你吧,我叫弄潮儿,有印象没有?” 马上的女子转过头去,冷冷地道:“你不是说你改叫农超人了?”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 女子冷哼了一声,回过头去,只见那水寤生已经躺在地上,双目圆瞪,没有了生机。看那表情,仿佛生前遇到了难以置信的恐怖之事。 他是吓死的。 弄潮儿无奈的耸了耸肩。 “这不怪我。” “赶路要紧。” 冷玉烟吩咐道:“子字门听令,将这些山贼搬出道路,争取明日日出之前抵达太原!” “诺!” 众人忙碌了起来。 那些帮众已经疯了,只许走到他们身后,用刀子一桶,一人便可抬着两个人去路边,班主又没说埋了,好办得紧。 柳庐老神在在的看着这些疯子。 “这新药挺好使的,不过效用似乎有点猛了,与预设的作用不符算了,先把方子记下来好了。” 李十二一脸好奇之色的凑了过来,神秘兮兮的道:“柳庐啊,你用的什么招数,居然能让这么多山贼发疯?该不会是传说中的蛊术吧?” “不是,我只是用了迷药而已。” “我都没看清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学过变戏法,要知道,在蛮疆的时候嗯,说了你也不懂。” “切,装什么神秘。”(。)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井陉(上) “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啊,又出发!” 白墨骑在白马之上,纵情吟唱这首老版西游记里的歌词,听得徐渐直捂耳朵。 他们已经走到京畿与赵国交界的地方,井陉口。 井陉口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现为京畿所属,是京畿东侧的门户,如果未来有朝一日赵国起兵作乱,井陉口必将发生一场大战。马土龙早已详细绘测过井陉口的地形,所以白墨等人并未再次过多停留,过关之后,便继续一路东行,井陉县的县令早已摆好了接风宴,据说正在井陉县城的城门外候着呢。 井陉口属于京畿,井陉县却已是赵国公赵光重的封邑,其实本不必摆出迎接的阵仗。不过交流下感情也是好的,白墨现在的心情舒爽得很,之前做了个把月的京官,这还是第一回“下乡视察”,到地方上抖威风呢,怎能不好好吃他几天? 徐渐却显得神色恹恹,提不起兴致。 “徐美人,你怎么了?” “只是想到了一些旧事。”徐渐神色怅惘的喃喃道,“许多年前,就是在这里,我遇到了她。许多年后,也是在这里,她遇到了那个姓李的。” “我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按理说,你无论家财相貌还是其他任何方面,比那李员外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怎么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徐渐惨笑道:“老实说,我也不明白。” 井陉关到井陉县的路并不是很长,仿佛一转眼的功夫,已经可以遥遥看到井陉县的城墙了。城墙上每隔十步便有一旗,赵字公旗与晋字皇旗交错而立。每一个大晋治下的诸侯国的县城上,都是这样的景致,白墨不知道在他前世所在的中国历史上有没有,反正这里有。 这才是半封建的时代。 徐渐不知道的是,对白墨来说,这里也是一个值得追忆的地方。当年他与李十二曾有大半年的时光四处逃窜,井陉是他们来过的最靠南的地方。与师尊周游天下时,也曾在这里故地重游,今天,是第三次到达这里了。 沿路风景,依旧有熟识之感。 井陉县县令吕西风,见着等候多时的人物们已然加到,忙不迭的叫锣鼓队们喧嚣了起来,满脸堆笑的领在头先。而白墨这里,他与徐渐并肩打头,马土龙、王俊卿等人跟在后面,孟惑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反倒让他成了此行的头脑似的。 吕西风满脸堆笑的跑到前面,他身后是一群跳着甩袖舞的女子,不仅让白墨想起了让子弹飞里黄四郎给张麻子接风的场景,嘴角微微上扬起来。 “哎呀呀,二位如此风度翩翩、器宇轩昂,恐怕就是白县令与徐县尉吧?下官井陉县县令吕西风,给二位大人接风!” 白墨笑道:“好名字,吕西风,你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刮起了西风?” “正是!”吕西风大笑道:“徐县尉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我是白墨。”白墨指了指身旁的徐渐道:“这位才是徐县尉。” 徐渐淡淡的道:“吕县令,如果你摆了酒席,还请散去,我等没有时间在此处逗留。” 徐渐话音刚落,白墨便反驳道:“别,白某走累了,正想着歇息两天,吕县令,这两天就先叨扰一二,还请海涵!” “没问题!别说两天,欢迎之至。别说两天,就算两个月、两年,吕某也定不会怠慢两位贵客!请!” 锣鼓喧天,就这样,白墨与徐渐等人走入了井陉县城。 孟惑坐在马车上,兀自喃喃道:“这就进城了?那县令真是不懂规矩,居然都不来拜见拜见老夫!” 另一边,白墨正与吕西风聊着本地的风土人情,从历史聊到了特色,就是不聊有关治理为政之事。毕竟吕西风是诸侯国的官,就算白墨还是廷尉,也管不到这里。 在谈起城中美食的时候,白墨忽然问道:“孙老三的那家饼铺还开着呢么?” “咦?白县令以前莫非到过井陉不成?”吕西风面带狐疑之色。 白墨笑道:“吕县令这么快就忘了?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县令就是您老人家了,一晃七八年了吧,怎么还赖着这个位置不走哇?” 吕西风笑了笑,白墨的一番言语使他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了些许亲切之感。吕西风感叹了一句“白县令算吕某半个故乡人”才切入正题道:“唉,白县令,你有所不知,吕某倒是想走,可是走不了哇。按理说,吕某这些年治理井陉,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好歹也能算民风淳朴治下清静,本该升个半级,可上面却觉得老夫有点治理得太好了,井陉又是重地,换了人他们不放心,所以大概吕某要老死在这个位置上了,唉。” “吕县令,未必呀。”白墨呵呵笑道:“赵国公不重用您老人家,但这天下又不是赵国公的,吕县令在井陉如果实在做得烦了,朝廷缺乏人才,使君大可以去报效朝廷,白某不是吹嘘,我在陛下那里还是能说上两句话儿的。” 白墨说的这些话,在这赵国境内,已经可以算是诛心之言了,赤裸裸的挖墙脚啊。徐渐瞥了白墨一眼,未置一语。吕西风惭然道:“下官素知朝廷之官入之不易,我既无风流品上的名字,又没赶上开科取士的大好机会,祖上也蒙不了什么福荫,实在是” “这又何妨!现在那位中尉,叫王大石的,他做中尉之前不过是金吾卫里的一个普通兵丁,现在不是已经得道飞升了嘛?走不了流品,走不了科举,走不了蒙荫和功劳,还可以走荐科,您说呢?” 吕西风目光一闪,开怀笑道:“有白县令此言,吕某也算没白摆了那些盛宴!前方不远便是吕某的官邸,请!” “请。” 白墨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人才嘛,是永远不嫌多的,尤其是这种不太得志的人才。 当年白墨与李十二第一次来到井陉时,吕西风便是出了名的干吏。但一直没有机缘拜会,这次再到井陉,他仍是一介小小的县令,着实让白墨有些意外。(。)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井陉(中) 吕西风的官邸是一处不甚宽阔的四合院,由于院子太过狭小,许多散席都摆在了院外的道路之上。见正主到了,那些早已等候多时的地主豪商们纷纷站了起来,对走在头先的白墨与徐渐连连拱手。 “久仰久仰!” “有礼有礼!” 吕西风笑呵呵的走在二人身后,与一脸气馁之色的孟惑肩并着肩。几个容貌还算清秀的侍女丫头们在远处偷偷半捂着嘴巴,对白墨与徐渐这两位风度翩翩的贵介公子品头论足,各个面带红霞。 更远的地方,还有两名侍女,面无表情,垂着脑袋,也在窃窃私语,只不过她们的交谈声音轻若蚊鸣,内容也劲爆得多了。 “那两个青年就是鼎鼎大名的白公子和徐美人?”左边的侍女不太确定的问道。 “错不了了,如果是别人的话,吕西风那个狗贼可能屈居其后?”另一个侍女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厉色。 “带着家伙没有?” “带着呢,不过咱们地位低微,怎么接近他们啊?” 那脸上带着厉色的侍女恨声道:“这些男人都一个德性,咱们到时候这样这样这样不就妥了?” “可是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不万一的!你还想报仇不想!” “想” “那就听姐姐的话!” “嗯!” 左边的侍女重重的点了点头。 “诶,你们俩干嘛呢?别在那里发愣了,快点过来伺候客人!” “来嘞来嘞!” 白墨与徐渐等人作为主客,自然不可能与院里院外那些士绅们一样吃露天饭,堂中早就备好了桌席,摆在面向门口的主位的桌席共有三套,白墨大大咧咧的坐在了中间,徐渐与孟惑坐在两边,而那吕县令只坐在了客位的上首,没办法,级别差了太多,这时候就没必要也没办法分什么主客了,官大的就是主,官小的就是客。除了县令吕西风之外,本县县尉吕东青、县丞董生、刘保,与各乡村的长老族长、士绅商贾皆有人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国公府的长官过来视察呢。按晋礼,公一级的诸侯住所,断不可以称宫、殿,只能称府、堂,形制皆有桎梏,不过具体规模大小,就没人管了,量自己财力而行便是。 白墨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主堂。 的确,吕西风的官邸占地大小确实寒酸得很,在凤京时,一般有些财力的士绅也不会屈尊住这么小的地方,何况这里还是以宅邸占地宽广而著称的北方。但这堂中的摆设,却雅致得很,只是白墨面前的这方矮桌,质地便是上好的金丝楠,表面附着一层清漆,摸上去温润非常,木材本身的文理带着些金黄之感,再加上别具匠心的雕刻纹样,更显雅观。 堂中更是有屏有画,单白墨能一眼便看出作者的,就有五幅,其中一幅还是出自赫赫有名的山水画师灵澈散人的手笔,最大的特点是山势挺拔奇险,山色青绿调和,如同一根根翠玉杖般平地而起。单单这一幅画的价值,就足以让吕西风置办一处在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宽阔宅邸了。 但一般平头百姓,谁能进入吕西风府中? 光看这宅邸的外表,恐怕各个都要称赞吕西风是个清廉如水的好官吧。 “白县令,吕某人今日唐突设宴,虽预先已经告知,心下却还总是有些戚戚然,就怕白县令不肯给老夫面子,这回白县令可以屈尊光临,实在让下官倍感殊荣!吕某便先敬白县令一杯!” “吕县令客气了!” 吕西风说罢,便笑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他开完了这个头,其他宾客也纷纷举起酒盅,说了一大堆套话。白墨一一笑脸相迎,与一脸颓然的孟惑及面色中带着些许不屑的徐渐形成了鲜明对比。 尤其是孟惑,方才吕西风说话的时候,口中还喃喃着:“说得这么肉麻你也是个县令好不好!” 之后,席间觥筹交错,只是没人吐出半个有营养的文字,除了互相奉承恭维便是一些俗了套的酒桌言语,白墨与他们一一对答,徐渐早已弃杯而去。 入夜。 吕西风给白墨腾出了他自己的卧室,里面的被褥手巾,凡须长以身沾之物,全换成了新的,一份礼单摆在桌上,吕西风没有对此置下一语,二人都心知肚明。 白墨拿起那张礼单随意看了一眼,便仍在桌上,自顾自把玩起了一只玉如意。此时分明秋高气爽,天气已寒,这玉如意摸上去依然温和如肉,让白墨啧啧称奇。 “吕西风,还挺上道的,怪不得这井陉县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达官显贵,都一个劲儿的夸他好。”白墨含笑喃喃,“深居简出,人皆以为清廉如水,偶有余财,还修桥补路,惠泽乡里,其实背地里坏事做尽、阴险恶毒,如此之官,谓之鬼官。吕西风,白某之前说要荐你入京之言,发自肺腑,你可别让白某失望啊。” 话说到最后,语气已经渐渐变得恻然。 “果然唔” “谁在说话!” 白墨的眼神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立着一幅屏风,其上绘有工笔仕女,以牡丹衬托,用笔细腻,色泽层次分明,不分染个六十几次是绝对出不来这种效果的,不过仕女的容貌完全是一幅古人审美的样子,额小脸大,太过于抽象。 白墨走近屏风,口中兀自喃喃:“奇了怪了,难不成是这屏上美人,居然口吐人言?” 说罢,白墨猛然间绕到屏风身后,之后便发出两声细嫩的尖叫。 “啊!” “啊!” “别叫了,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躲在屏风后面的是一对姐妹花,故意画了两套完全不同的妆容,但如果细细看去的话,就会发现这对姐妹无论眉眼、鼻唇、脸型都别无二致,完全就是一对双胞胎。 姐妹花双双恢复了镇定。 其中一个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扒开外面穿着的褙子,又解开衣襟,露出了里面鹅黄色的肚兜。白墨冷笑道:“别搞这些没用的,如果你趁着我还没生气,赶紧把脸上的妆洗了,说不定能起点效果,现在,没用。在我眼里,你俩跟鬼没什么区别。” “我我我我俩要是鬼鬼鬼的话!你你你为为为什么不害怕!” 说话的是另一个女子,这句话本来不长,却让她自己给说长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井陉(下) “我又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刚才说的话只是形容!” 白墨故意摆出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可这话对两个小姑娘来说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反而觉得有些荒唐可笑。 那结巴的小丫头神色紧张的瞥了一眼她的姐妹。 “姐姐姐姐怎怎么办?咱咱商量好的那那招好像不不顶用!” 另一个小丫头气鼓鼓的道:“荔枝,你什么时候结巴了?” “姐姐姐刚刚刚才!” 那被呼作姐姐姐的小丫头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之后,她的眼神飘到白墨身上,眼神中蕴藏着说不出的凌厉与恨意。她倏然间将手摸向自己的胸口,白墨眉峰一动,之后,一柄匕首出现在那女子的手中,她厉喝一声,便持着匕首像白墨腹部刺去。 荔枝惊呼了一声,捂住了眼睛。 可她睁开眼睛之后,却发现那白县令身上没有一点伤痕,反倒是自己的姐姐,已经被白墨制住了双手,匕首“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说,谁派你们来的?” 白墨手上稍微使上了一些力道,那女子疼得呲牙裂嘴,但不置一词。 “吕西风?” “呸!我们跟那条老狗没有一毛钱关系!” 不是吕西风?白墨方才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吕西风那张虽然老迈却一脸正气的面容。 “巨子?” “什么橘子?不知道!” “难道是宝剑?” “你再说什么鬼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白墨冷笑道:“再给你个机会,你自己主动说出来,不然,这双手感还算不错的小手,可就要废了。” 那女子也跟着冷笑了起来。 “啐!” 一口唾沫直接喷到了白墨脸上,白墨不动声色,但手上的力道更大了。那女子终于承受不住,低声嘶吼了起来。 “不不不要!!!我我我说!” 白墨笑着将目光移向那个说话结巴的小姑娘:“你最好一口气全说出来,不然宇宙中的观察者们要不满了。” “是这样的我叫荔枝是妹妹她叫樱桃是姐姐我们是井陉县里一个男爵的女儿,男爵的名字叫赵黄瓜是与赵国公是远方亲戚只是因为太远了他一辈子也没有跟赵国公见过面前两年不知为何我们的父亲忽然在家中暴毙于是我们姐妹出来卖” “卖?你们难道” “啊啊啊不不不是的!我我” “再结巴你姐姐的手就没有了。” “我们是出来卖艺不卖身的小时候爹爹雇了先生教我们琴棋书画” “然后呢,说重点。” “算了还是我说吧。” 樱桃低声叹了一口气。 “放开我的手。” 白墨怕她再耍什么花招,只是卸去了力道,但没有松手。 “爹爹死的时候我们家跟吕西风那条老狗的关系还不错,但爹爹一死,他便以爹爹的爵位无人可以继承为名,强收去了我们家的田产和宅邸,原先家里的臣工更是可恶,他们把所剩无多的财物瓜分一空,现在全在吕西风的家里当差。我们能用来怀念爹爹的东西只有他留下来的传家宝了。” 白墨微笑道:“不会就是桌上那只玉如意吧?” “正是!那是祖奶奶带来的嫁妆。” “玉如意怎么又落到了吕西风的手上?” 樱桃咬牙切齿地道:“还不是因为你!你们这群蛇鼠一窝的狗贼!” “我?” “你这家伙直接去云中郡多好?为何偏偏非要绕道来我们井陉!吕西风为了迎接你,必然要备上厚礼,但拔他自己的毛,他肯定是一万个不肯的。于是,他派出了手下的狗腿子找上了我们,他知道我们手里还有存货!” “于是,你们就恨上了我?拜托,夺走你们家产的是吕西风,夺走你们传家宝的也是吕西风,跟我没半毛钱关系,你们之所以恨我,来找我报仇,说白了,就是觉得吕西风在这里树大根深,你们报仇无望,才把气撒在了我这么一个外乡人身上。说真的,我鄙视你们。” 樱桃冷笑道:“你们这些生下来便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有什么资格鄙视我们?你知道我们靠卖艺生存有多艰难吗?那吕西风不止夺走了我们的传家宝,他手下的那些狗腿子在搜东西的时候,还把我们多年卖艺赚来的薄财搜罗一空!他们甚至还想还想” 樱桃说到这里,嗓音有些哽咽,不禁低下了头。荔枝的眼眶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 “很可怜。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老哥以前是在太行山上打猎为生的野人,后来去了范阳谋生,得罪了范阳王他老人家,后来不得不隐姓埋名,只敢操苦力贱业,不敢在城中露出半点面貌。” “你撒谎!如果真是如此,你如何习得一身文武艺?我们的先生说过,即使唯才是举,也不过看似公平而已,想学到真东西,没有家底是万万难以办到的。” “世间有异人。有缘又敢犯险,就可以找到他们,要是再有点悟性,就会成为我这样的人了。世界上是存在奇迹的,小丫头们,谁欺压了你、谁踩在你们身上,就掀翻他,找他去报仇,不要迁怒于别人。” 白墨松开了手。 樱桃的一双手腕皆泛起了一圈青紫之色,看得白墨自己也觉得,刚才用的力道太大了。 “要报仇,谈何容易?连你都搞不定” “喂喂喂!等一下,你好像误会了什么,跟吕西风比,很明显我才是大boss好不啦?” 荔枝弱弱的问了一句:“大大大暴死是是什么东东?” “算了,你们遇到的苦难,本官知道了,也很同情,但是” 荔枝的眼睛中又蒙上了一层水雾。 “” 白墨兀自走到墙边,撞墙玩去了。 他果然不是那种可以辣手摧花杀伐果断的狠辣角色。 “好吧,反正本官也不着急走,我会去调查一下,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想对付吕西风,那还不简单?” “这些年被吕西风搞得家破人亡的可不少,你大可去查。” 樱桃冷哼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想帮我们,别找借口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蛇龙虎 “喂,你搞清楚,现在难道不应该是你们在求我帮助?” “呸,谁求你了?” 樱桃说完,门外忽有一家丁问道:“白县令,出了什么事吗?小的刚才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叫喊?” “没事!我我请了两个小姑娘给我跳舞,这屋里太闷了!” “哦实在失礼,小的明白了,白县令您继续” 白墨都可以听到,那个家丁踩着小碎步走远了。不过他有些纳闷,他明白什么了他?白墨无奈的摇了摇头,再次看向这对双胞胎姐妹:“你们打算怎么出去?” 樱桃叹气道:“我们不出去了,其实其实本来就是吕西风将我们两个弄到这屋子里的,如果我们走了,还会被送回来。” “难为你们了这样吧,今天你们两个睡床上,我打地铺。” 白墨难得展现了一回绅士风度。 荔枝却喃喃了一句:“白白县令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嘘那可说不准。” “” 白墨完全可以听到好不好! 月黑风高杀人夜。 白墨躺在房顶的瓦片上,嘴上叼着一根枯草,秋风吹来,凉飕飕的。徐渐就坐在他旁边,背负剑匣,神色萧然。自打出了凤京,白墨没有一次看到徐渐取下剑匣,他一直保持着最高的警戒状态。 “你觉得这位吕县令,人怎么样?”白墨说着,嘴里的枯草跟着嘴唇一起上下摆动。 “一般人物。”徐渐只回应了四个字。 白墨沉默片刻,又道:“一般二般,另论。说人品吧。” “办事比较周到,人品,未曾深交,不好说。” “沿路咱们走过不少县城了,郡中的县令们对咱们爱答不理的,何故到了赵国境内,这里的县令却摆出好大阵仗过来迎接?更何况,咱们贬谪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了井陉?我觉得,事情可能有些诡异。” “你想多了。只不过在畿内的时候,那些县令摆的接风宴都没能让你止步罢了,停留在井陉,分明是你自己的主意。” “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知道,徐美人你也想多在这里待会儿。那日在青杏坊,我已经知道,你不是一介武夫,而是一个跟我一样的风雅之人。” 徐渐难得泛起了笑容:“徐某真风雅,而你,只是附庸风雅。” “啧啧,这不可爱多了吗?在凤京时你也天天是一幅臭脸,白瞎了这上好的皮囊。” “啪!” 这猛然传来的声音清脆得很,应该是有人被抽了耳光,之后女子的惨嚎声、男子的叫骂声只依稀可闻,但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白墨眉峰微挑,翻了翻身子,耳朵仅贴着瓦片。 虽然还是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能听出是谁的声音了。 女声,应该是樱桃与荔枝姐妹的。 男声,是吕西风。 “怜香惜玉,处处留情,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墨反讽道:“徐美人你个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家伙哪有什么资格说老子?我再怎么处处留情也比你心爱的人嫁了人,然后让自己活活打光棍强!行了,我受不了有男人打女人,得先下去瞧瞧,你自个上这喝秋风吧!” 白墨说罢,便顺着瓦片滑了下去,吕西风的房子都不怎么高,所以白墨落地时的声音很轻。只是与此同时,徐渐的身后却产生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是脚步声。 徐渐猛然回过头去。 之后一脸惊诧。 “是你?!” “吕县令,你这是生哪门子气呀?” “哼,老夫让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片子来服侍您,她们倒好,一事无成不说,还把您给赶到外面去了,这让老夫颜面何存?” “诶,吕老大人,别这么想呀,是我自己闲得无聊跑去找徐县尉玩的,不关她们的事。” “让贵客都无聊了,还不是罪过?” “正事夜深了才更好办嘛!吕老大人,您消消气,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留点空间呀。” 吕西风气呼呼的指了指樱桃的鼻子:“既然白大人为你们俩求情,这回就这么算了,明天要是让吕某发现你们两个依旧伺候不了客人,哼。” 樱桃在白墨面前一幅悍不畏死的样子,在这吕西风面前,只顾酝酿泪水,却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更别说她身边的樱桃,早已梨花带雨,哭成泪人儿了。 “是,我们怠慢了客人,罪该万死。” “知道就好。”吕西风冷哼了一声,之后转头看向白墨,立即换了一幅申请,那笑容中甚至带着掩盖不了的阿谀:“白县令,今夜加餐,好好享用。” 白墨哈哈笑道:“这是自然。” 吕西风离开了。 樱桃终于忍耐不住,兀自啜泣起来。 白墨摇头道:“你呀,我跟你非亲非故,也没得罪过你,你咋就知道对我耍横发火?碰见了真正的仇人,反倒不吭声了?” 樱桃哭得更厉害了。 荔枝依旧结结巴巴的:“白白白县令,不不不要” “你别说话了,听见你说话老子更难受。我问问你,我长得就这么像一个好欺负的人嘛?” 白墨越想心里越不平衡,不成想那荔枝擦了擦眉眼上的泪水,之后居然点头道:“嗯!” “” 荔枝好像看出了这话让白墨有些生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白墨甩袖道:“说。” 荔枝的脸上瞬间像涂了胭脂一样比熟透的桃子还红:“白白白白白县令说起话来的样子很温柔呢!相貌也是瞧着文文弱弱的一点也没法让人感到害怕,而且声音又好听,听得儿家都快睡着了” “” “算你说出了实话。老子就是人见人爱,气质儒雅。” “白白白县令说‘老子’的时候也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 “我其实不想听你这么说” 白墨又去撞墙玩了。 樱桃的哭声已经转为了啜泣,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偷偷瞄了一眼正匀速以头撞墙的白墨,咧嘴一笑。 他不像是个当官的人。 又或者,是自己见识短浅,也许只有井陉碰见了吕西风这样的人?外面的人,会不会都与这位白县令一样呢 白墨撞完了墙,搔了搔额头上的灰尘,转过脑袋,却发现这对姐妹的眼神全都在自己身上,脸上带着笑容,面色绯红,看到白墨转身后,又纷纷假装去做一些事情,其实手上什么也没干。 “你们两个呀,真的是,唉。”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帮忙也不行了,最难消受美人恩呐。为了郭大林这样非亲非故的人,白墨都敢对一郡郡守下手,更何况面对这么两个心性单纯的小姑娘。 白墨走到桌前,摸了摸那只玉如意,轻咦了一声。 玉如意的柄上,非常不显眼的部位,隐隐刻着些文字。仔细看去,是个落款,又不是字了,而是两条缠在一起的龙,白墨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图母亲的玉佩!他送给薛矜言的那只玉佩上,也刻着这种纹样! 白墨曾经将这种纹样画给师尊看,师尊也说不出来这到底代表着什么。 没想到,今天居然又碰到了! 对那只玉佩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就像前世一样。他转世的时候,美国总统是谁来着?已经不记得了记忆呀,是随着脑细胞的代谢而更新的,白墨猛然预感到,他可能忽略了什么细节,忘记了什么不该忘掉的事情。 在与双龙交合纹相对称的地方,还有一个落款式的纹样,仔细看去,是一龙缠一虎。龙虎交合!白墨猛然又将玉如意翻了个个,目光回到了双龙交合纹样的地方,白墨知道了自己忽略了什么细节,另一条龙的腿,明显要短了许多,白墨知道,有些蟒蛇身上带着退化得不完全的足,所以,这纹样并非双龙交合,而是龙蛇交合。 龙蛇,纯阴对纯阳,乾坤之交也。龙虎,龙水虎火,坎离之交也。 乾坤,坎离。 乾上坤下,否。坎上离下,水火既济。坤上乾下,泰。离上坎下,水火未济。 刚刚摸到的头绪,又重新归于一团乱麻。还是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龙虎龙蛇,乾坤坎离,天地水火,到底意味着什么?代表了谁? 消失的记忆也浮现了一点。 那年那夜,将苏未绑走的一群胡人,身上好像也有类似的标志。 “等一等” “该不会出现这两个小姑娘其实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这样的狗血桥段吧?” “白县令,你在想什么呢?” 樱桃轻声问道。 她终于收起了那副看白墨好欺负就可劲儿欺负的神气。 白墨摇头道:“没什么,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睡吧。” “不困。” “我困!我去找吕西风再要一床被褥去!” “白县令,你等一下!” “怎么了?” 樱桃叹气道:“我想好了,我们姐妹的确怪不到你身上,这事也与你无关,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想害你,吕西风在井陉治政二十余年,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我既然答应了你们,就不会食言。” 白墨咧嘴一笑。 荔枝低着头走到白墨跟前,糯糯地道:“白白县令要要不我我我今晚就就” “就怎么样?”白墨的笑容变得有些邪性。 “就跟我姐一起睡!”荔枝说罢,赶紧躲回了樱桃身边。 这不是废话吗,老子本来也是这么安排的! 没想到,樱桃居然鼓着胆子开口道:“我跟你一起睡。” 白墨一怔。 心中忽然爆发出一股无名的怒气。 “老子帮你们,不是贪图美色,只是因为我可怜你们,我厌恶憎恨一切坏人,仅此而已!你们可别会错意,我白墨不是那种人!二位姑娘,请自重!” 白墨说罢,拂袖而去。 看着他的背影,樱桃微微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坚定。荔枝也是一样。白墨不知道的是,如果他同意,可能会在这一晚“诛身”,他以这种方式回绝,反而会“诛心”。 樱桃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只玉如意,口中喃喃着吟唱起了一首艰深难懂的歌谣。 “天地不仁,水火成王。天命浩浩,我失其氓。眠之休兮,辗转偕亡。天有雷兮,落子之旁。地绵远兮,乡已远矣。近北海兮,氓之室亦远矣。” 乍听之是悼亡之歌,以女子之口,讲述了女子失去心上人后,离乡远走的故事。如果白墨在这里,听到北海二字,也许就能多明白点什么了。 抑或他早已明白,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徐渐恨恨的说出了来人的名字。 “阴长野” 来人身着黑布长袍,手脚皆隐在其中,脸上覆着半块假面,只挡住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可以看出是一个成熟型的男人,胡茬很粗重,颧骨高高,脸上没什么肉,一双眼睛狭长而又明亮。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你化成灰我也不会忘了你的,阴长野。” “我这一生只后悔做了两件事,那件是其中一个。说实话,我不想与你为敌。而我现在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决另外一件。” “化解不了了,不是吗?” “是。所以,我又先来找了你。” “阴长野,废话少说,纳命来!!!” 徐渐说罢,剑匣轰然爆开,王霸、青罡二剑,一长一断,一粗一细,皆握于其手。呼吸之间,似乎隐有流风为之浮动。 “徐行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已经明白了。” “杀!” 徐渐如猛兽一般,低吼一声,便持双剑杀向了阴长野。阴长野则岿然不动,抱臂而立,只是眼睛微微眯起,成了一条缝。 “生门死门,生者之仁。” 阴长野默念了一句。 徐渐已杀至跟前。 直到现在,阴长野才抽刀,只是他的抽刀与人不同,常人抽刀只是斩击的前奏,对阴长野而言,抽刀即斩击,斩击即抽刀,二者没有任何区别。 阴长野抽刀的速度快得让徐渐感到难以置信。 直如虚影,未存实物。(。) 第一百二十章 美人难忘旧樊笼 拔刀术! 起源于吴越故地的拔刀术,以快与狠辣著称,一刀既出,不是敌死便是我亡,不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一开出去,便难以收刀,也正因如此,拔刀术在中原武林鲜有人传,更被执天下刀客牛耳的国雅派刀宗称为邪术,门下弟子一概不准习练。 但不习练,不代表不了解。徐渐作为剑宗弟子,对拔刀术也早有耳闻,毕竟真正的战场上可不会有人与你讲什么规矩什么正统,正道邪道,能击败敌人便是好道。是以阴长野摸刀起其势时,徐渐便有所防备,此刀一出,徐渐立即将手中王霸剑狠狠插在瓦片中间,,以挡来势,又执清罡剑直向阴长野刺去。 阴长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长刀击大剑,不及撤回,面对徐渐的这清罡剑,阴长野选择了闪避。 一剑才出,一剑又起,其势聚也,二人交战七八合,来回俯仰,收刀归来的阴长野居然稍占上风,其实这也正在徐渐意料之内,阴长野毕竟已经算得上老一辈的高手,如今在杀伐品上列为二品第十二,徐渐列二品第十七,本就比阴长野差了些,不过近来二人皆有提升,况且战场瞬息万变,只要不是实力上有天差地别,一切皆有可能。 二人也皆未使出全力,方才的交战,还在互相试探的阶段。 王霸携风,清罡无声,阴长野以单刀招架,猛然间踢出一脚,正踢在徐渐胸口,将徐渐生生震出了一丈远。 阴长野嗓音沙哑:“行来,你比以前稳重了许多,锐气就有点不足了。” “用你评断?” 徐渐将王霸剑收入匣中,手中止留有清罡细剑。 此剑剑柄上附着一层玉衣,护手处刻有祥云,剑身上浅浅的刻着形状拉得极长的“清罡”二字,清字打头殊丽秀气,罡字雄壮威严,直入剑尖,不说此剑是否锋利,单其身型便可入宝物之列。传闻吕归尘五岁用木剑,七岁用铁剑,十二岁用钢剑,十五岁用铜剑,十七岁开始行走天下,手中便擒着这柄“清罡”宝剑。吕归尘当时剑风,便以秀丽著称。 阴长野见状,再开口笑道:“行来,君二十四岁时,却才到你师傅吕归尘十七岁的境界,是不是有点太差劲了?” “聒噪!” 徐渐摆好架势,屏息静气,徐徐吟道:“华发寻春喜见梅” 音出剑出。 阴长野撇嘴一笑。 国雅派每战必吟招式之名,且其招式之名又长又拗口,在武林之中也可算一道别样的景观,阴长野自谓只是一介武夫,什么雅,他是不懂的。 “杀!” 吼出刀出。 徐渐此招来势细密,阴长野便以一刀挡他三剑! “锵!” “锵!” “锵!” 每剑皆“凑巧”击在阴长野的刀刃上。徐渐眉峰一挑,再次出口:“一株临路雪倍堆!” 方才那一式只出三剑,这一式足足出了六剑,只不过这六剑中只有一剑是真招,另外五剑皆为虚晃。 阴长野自然要避实击虚。 “喝!” 阴长野俯下身躯,用刀柄向前一顶。 正顶在徐渐下颌骨上。 徐渐头颅后仰,嘴角流下一丝血印。 “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 剑风狂出。 徐渐的身姿居然生出些许妩媚之感。 阴长野再次冷哼。 “徐渐!” 一刀,这一回足足挡下了徐渐五剑。 “你知道为什么你从来斗不过我?” 再出一刀,声音嘹亮,直将徐渐隐藏在虚势中的杀手锏击了回去。 “你将剑宗诗剑武学的招数章法学得淋漓尽致,却跟你师傅一样” 又是当胸一脚。 “从未领会意境!” 徐渐这一回足足退出了三丈远,险些跌下屋顶。 一口鲜血喷出。 无尽的恨意涌上徐渐心头。 “阴长野!徐某今日必杀你!” 阴长野讥笑道:“燕赵李十二比你强多了,他都没能杀我,你觉得你能?引颈受戮吧,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这夜正似许多年前的这夜。 徐渐微微眯起了眼睛。 当年徐渐与父兄一同到井陉省亲,除了徐渐与他的父兄外,没人知道,徐渐的父亲其实并非那凤京大族徐氏的血亲,而只是族长徐老山的养子。井陉,住着徐渐家里真正的亲族。正是在这时,徐渐遇到了从燕赵之交逃难来的薛凤仪。那时她躲在熙熙攘攘的难民中,即使这样,徐渐还是从难民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因为她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无神且昏暗,只有薛凤仪的眼睛里,余留着让人难以与之对视的、高昂又高傲的神气,而这神气之中,又带着无限的悲悯。 (白墨如果知道徐渐的形容,一定会吐槽:这不就是自命清高的圣母吗?)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徐渐鼓起了他这一生中所能调动的最多的勇气冲进了这些饥民中,只为与她说一句话,真的,当时徐渐自以为,只要能说上一句话,这一辈子都满足了,至于为什么非得是她,有必要分辨吗?只要他自己知道,他决不能错过的人是她,那就好了。 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但徐渐不知道,薛凤仪当初与他亲近,只不过是因为他手里有吃的,跟他一起玩不会挨饿,仅此而已。 而且薛凤仪还骗了他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他们家并不是逃难来的,她的父亲犯了谋反罪,这是大晋唯一要株连全族的罪行。薛凤仪不能理解自己那位老实木讷的父亲怎么就突然有能力谋反了,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平时连邻居都时不时欺负一下的父亲竟然成了什么“墨法门”的门主,她只知道,她必须逃亡,否则就会死。 认识徐渐的第三天,薛凤仪的母亲忽然显得十分焦虑。 也正是在这一天,薛凤仪告诉徐渐,她有点喜欢他。 只因为薛凤仪看出来了,这个徐渐的家族似乎很有势力,连县令吕西风都亲自过来送礼慰问,也许他可以保她们母女平安。 果然,在这之后,在徐渐的坚持下,原本定的省亲一个月变成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徐渐帮薛凤仪母女或是击退或是动用家族的力量,弄走了四五波前来捉拿这两名逃犯的捕快捕头。最后,他们等来了阴长野。 那是徐渐与阴长野第一次交手。 结果不言而喻。 徐渐败得很惨,但这样也足以令阴长野吃惊了,当时的徐渐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阴长野为了永绝后患,便想要将徐渐一齐诛杀。 这一战中,死去的人只有薛凤仪的母亲,以及徐渐的兄长徐温。 徐温早就知道自己的宝贝弟弟与一个野丫头私自交好,但他并没有告诉父亲,徐温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贵介公子,他更像是一个出身微寒的、温文尔雅的儒生,名字可能对人的性格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这话用在徐温身上,再贴切不过,他不想因为这姑娘出身微寒就一定不准自己的弟弟与之往来,相反,如果最后可以确定,薛凤仪是个好姑娘,徐温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帮弟弟一起说服父亲。 所以,徐温经常偷偷跟在弟弟身后,去看一看他与薛凤仪都在干什么,并暗中观察薛凤仪的人品。 这一日,他姗姗来迟。 这一日,他奋不顾身的给弟弟做了肉盾,临终时只有一句遗言。 “逃!” 徐渐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他只记得那天他不停的跑,拽着薛凤仪的手,不停的跑,知道跑岔了气,还是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跑到天黑,他才停下。这个时候,薛凤仪几乎是同时与他一起昏了过去。 徐渐不知道,那天阴长野根本没有追来。 这也是为什么徐渐后来回到那里后,没有发现兄长尸体的原因。 阴长野在徐温的尸体旁,怔仲良久,然后便托着徐温尚还温热的尸身到溪水旁埋了起来。几年后,阴长野曾回到这里,给徐温立了一块碑,碑上没有姓名,只题了“念天下人兄”五字。 这是徐渐一生都难以释怀的愧疚,对于兄长的愧疚。徐渐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情,严令徐渐禁止再与薛凤仪来往。 徐渐偷偷将薛凤仪带到了凤京,用自己的私房钱给她买了一处宅邸。 他们从来没有失去联系,可是,薛凤仪对徐渐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漠。 直到,她嫁给了莞尔居的掌柜。 徐渐恍然。 但不能忘却。 徐渐苦笑一声。 他重新抬头看向阴长野,眸光里已经失去了之前那毫无理性的怒火,变得清明起来。 “阴长野,咱们之间的恩怨说不清谁对谁错。” 徐渐收起了手中的清罡剑,从剑匣里再次取出大剑王霸。这不是吕归尘的剑,这是他自己的剑。 “无意食君禄,宁与汝偕亡。” “杀!” 徐渐手提王霸大剑,来势凶猛,阴长野也眯起了眼睛。 看来徐渐已经稍微明悟了一些武学至高之路的门径,意境,现在徐渐的身上已经带着一丝一往无前的意境了,只是,还不够啊。 阴长野提起长刀,倏然一击。 一下斩落了徐渐头上的发髻。 长发披散,舞动于风,徐渐的动作没有一丝停顿。 阴长野来不及阻挡躲闪了。 只能进攻。 “杀!” 顶上交战正酣。 院中静谧非常,如同两个互相可见却无法交集的平行世界。那些正忙着打扫白天那场宴会残留杂物的仆役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吕西风听着头顶上的铿锵交击之音,怡然自得的沏了杯茶。 清茶香味四溢,吕西风浅浅的噙了一口,啧,还有点烫。 “赵君悉知乎?臣,不辱使命。” 吕西风低声喃喃。 两名侍女走到吕西风旁边,分别捏住两侧肩膀,玉指轻按,吕西风不禁呻吟了一声,称赞道:“你们两个,功夫又深了一点。老爷都想把你们俩收进房里,试试你们的手,到底是不是只会揉肩?” “哎呀,老爷坏死了!” “哈哈,快了!” “快什么了?老爷?” “快离开这可恨的井陉县了,哼,地是穷地,民是刁民,老夫早就不想干了,这一忍,已经忍了二十多年,也是时候结束了。不出旬日,老爷就可以直达天听哦不,是直达赵国公爷身侧。你们说,到时候要不要带着你俩呀?哈哈哈!” “奴婢怎么舍得老爷!当然要带啦!” “哈哈哈,再议,再议!” 吕西风大笑着,却见门外忽然闪过一个虚影。 “什么人?” 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连忙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左右四顾,风声飒飒,却哪有什么人影? “这两天跟死士打交道,连老夫都变得有点疑神疑鬼了,唉,以后再有这种事,老夫说什么也不肯干了。” 徐渐神色颓然地坐在瓦片上,浑身上下满是血迹。这真的是阴长野?他曾多次行去范阳,意欲向阴长野报仇,二人交战多次,每一次,徐渐都觉得他只是比自己强一点点。可为什么,自己今日明明有了那么大的突破,却仍斗不过他?难道阴长野一直都在隐藏实力? 这不可能! 杀伐品上的排名虽非必然,但无数的战例都印证了,至少那九成九都是可信的。 方才,徐渐本以为自己的攻击已经无懈可击,但阴长野似乎故意要羞辱他,没有用他手中的刀,第三次当胸一脚,几乎要踹断徐渐所有的肋骨。现在,徐渐自己能感受到的断裂,就有八根之多。 阴长野走到徐渐跟前,蹲下了身子。 “你的境界其实已经超过了我,剑宗的招式也的确巧妙,不像我,野路子出身,一身靠观战偷学的武功,连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力降十会’?你毕竟还是嫩了一点,徐行来。” 阴长野摇了摇头。 “给你喂了这么多年招,我有点累了。” 说着,阴长野抬起了手。 徐渐默默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可这时,阴长野身后忽然有一人邪笑着开口道:“哟,这不是阴捕头吗?好久不见。”(。) 第一百二十一章 白墨对阴长野 阴长野倏然回首。 来到顶上之人,着一袭白衣,腰挂玉环,并悬长剑,眉眼狭长面如冠玉,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阴长野心下不禁赞道:好一个英姿飒爽的俊俏公子!许久未见,当年那个浑身泥巴的小毛孩变化居然如此之大,不禁让阴长野恍如隔世,他之前本以为画像上徐渐身边的白墨,只是恰巧与当年的那位小少年重名而已,但他既然认得自己,必是当年那个小少年无疑了。 白墨也打量着他。 阴长野的变化很大,光阴确切地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当年的阴长野桀骜又有点轻浮,此时的气质,比当年要沉重太多,尤其阴长野脸上的半面假面,形如带角之魔鬼,嘴角直欲挑入颧骨,极为诡异。 这时,阴长野才开口笑道:“我今日便是为你而来。” “来杀我?说吧,你是‘宝剑’,还是‘探花’?”白墨说出的两个代号,前者属于朝廷的死士,或者说属于萧衍的死士,后者则属于墨家。白墨自身也带着探花的身份。 阴长野语气平淡的道:“我使刀,却是剑。” “了然。” 白墨拍了拍手。 阴长野与徐渐身后忽然多了一个足足八尺高的壮汉,只不过这汉子虽然身躯威武雄壮,脸上却带着滑稽的傻笑,还不停地流着哈喇子。 “三对一?”阴长野挑了挑眉。 白墨摇头道:“若是旁人,老楚一个人就够了。但不巧,今日遇见的是你,那么” 白墨逼近了阴长野,阴长野站了起来,屏住呼吸,注意着白墨的一举一动,并感受着身后那莽汉的气机。当年的记忆还没有消退,阴长野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这小子滑头的很。 没想到白墨却道:“老楚,把徐美人带下去,好好给他治治伤。” “你终于发现,你们三个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阴长野眯起了眼睛。 白墨摇了摇头。 “非也。我的意思是,对付你,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 “噗嗤。” 笑的不是阴长野,而是阴长野身后的徐渐。他捂着额头,有些无奈的道:“白县令,你今天发了什么疯?不趁现在有人给你当肉盾赶紧逃跑,更待何时?” “喂喂喂,老子这是来给你出气的,难得抖一抖威风,你丫给点面子好不好!” “住嘴!”阴长野怒吼道:“老子是来杀你的,不是来听你饶舌的,看刀!” “老楚,快带徐美人下去!” 白墨说着,抽出了手中的“甲午一”。阴长野方才逼近白墨的身子,猛然又退了回去。白墨见状,恍然大悟道:“你不会走先手?” 阴长野不可置否,单手持刀,单手持柄,双腿前曲后伸,与一般架势相反,身姿微伏,气机收敛。 “奇了怪了,世人皆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阴大捕头这么聪明的人,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练了一手必须后发的功夫?” “我已经不是捕头了。” “当然,如果你是,现在估计也被老子撤职了,要知道,老子可是当了一段时间‘天下捕头总上司’。” “你到底来不来?” “别急,让我想想,嗯我想到了。当年白某游历之会稽、松江一带,曾见一武士腰佩直刀,杀人无数,但来回来去只能使出一招,不管对付谁,只敢跟人单挑,他使的招数叫做‘拔刀术’,挺邪门的,阴大捕头不会也练了这个吧?” 白墨一边说话,一边向阴长野行去,直至他与阴长野之间只隔三步远之时,也摆了一个架势,与阴长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只有,阴长野使的是刀,白墨使的是剑。 阴长野眉头紧皱。 晚风习习。 夜静枝黑,烛暗窗摇。 残叶飘来。 “锵”“锵” 二声清脆。 “嗡——” 一声翁鸣,余音极长,刀剑击于一处,白墨与阴长野皆咬牙屏息,使出了自己能够使出的最大的力道。此时,白墨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开裂了,剑柄变得有些湿润。阴长野更好不到哪里去,方才刚与徐渐激斗一场,积蓄起的气力已经开始渐渐消退,余力不足。 白墨抽剑退开,阴长野也向后退了一步。 那柄长刀上,已经出现了一道豁口,白墨的甲午一不见丝毫破损,仍寒光冽冽,透着一股子凶气。 阴长野笑道:“凭器之利,算什么豪杰?” 白墨也笑道:“当年君凭人多势众,逼的白某抱头鼠窜,又算什么豪杰?” “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个小丫头究竟去了哪里?” 白墨心头一震。 用剑的右手都已经有些使不上力了。趁着这个空挡,阴长野猛然发力,一刀当头而来,意欲直取白墨性命。 白墨冷哼道:“剐鳞。”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再看阴长野手中长刀,遍是豁口,如同锯齿一般。阴长野摇着头,扔下了手中长刀,衣袖一抖,一柄短刀出袖。 白墨抱臂道:“这玩意果然是死士的标配。” 阴长野也不多说,右手倒攥短刀,便向白墨冲来,白墨将甲午一收回剑鞘,双臂背负,同样向阴长野冲去。 短刀直击白墨胸口。 白墨脚步一滑,仿佛不小心栽跟头一般诡异的改变了自己行进的路线,这一下倒弄得阴长野措手不及,一下跟白墨撞到一起,白墨嘿嘿一笑,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阴长野的头颅,二人皆头破血流。 “铁头功!” 阴长野却猛然目光一亮。 “锵——” 白墨眼神闪烁,直接跳了起来,向后退了三步。 此时,甲午一赫然握于阴长野之手。 阴长野桀桀笑道:“白墨,这下你还有何物可凭?” 白墨摊手道:“你难道要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平民?” 阴长野冷哼一声,一脚将他之前使用的那柄满是豁口的长刀给白墨踢了过去。白墨将长刀捡了起来,掂了掂分量,有些后悔的道:“早知道会这样,刚才就对你温柔一点了,可怜的小刀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屠人 白墨提着阴长野的刀,阴长野提着白墨的剑。武器的优势彻底逆转了,阴长野恢复了镇定,白墨也没有慌乱。 惊雷乍起。 似有龙吟。 阵阵秋风更加浓烈,将白墨与阴长野的衣袂吹得徐徐飘动。 要变天了。 白墨舔了一口刀背。 “天人感应么?” 白墨双目微阖,似乎在调整自己的心境。 “小墨子!” “乖儿子!” “喂,叫你呢,给老爹‘拿’壶酒去!” “拿什么拿,直接说偷就好了,我告诉你啊,那老孙头早知道是你干的事了,人家懒得搭理你而已!” “嘿!你丫说什么呢你,咱们侠者的事儿,能叫偷么?那叫拿!所谓天下大同,正是个天下的东西都是大家的!” “死老头,你的思想很危险呀。” “哼,咱凭本事拿的东西,有啥危险的?” “你就不怕把你儿子教育成一个小贼?”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相干!便是天地倾覆,江河倒滚,又与老子何想干哉!” “你丫真是忒不负责任了。” 所以,我没把你当过自己的父亲。 刀刃翁鸣。 白墨深吸了口气。 但我把你当做了自己的朋友。 咔嚓! 一道炸雷,从天而降,没入远处群山之中。 “吾既杀真龙,便不会再去除伪龙。伪龙既除,世上无龙叶,吾儿除孰也与?!” 学得屠龙技,世上已无龙。 那便与人斗好了。 其乐亦无穷也。 “白墨,请受此死!” 阴长野爆喝一声,提剑冲来。白墨依旧微阖着双目,只是这柄已经残破不堪的长刀被他换到了左手。 “剐鳞。” 白墨手中长刀立即化作残影,三道五道十道百道千道,已出人之眼力所能分辨的极限。阴长野顿时愕然不已,想要抵挡,却已不知从何抵挡。 “开膛。” 入腹一刀,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刀口。 “剜心。” 长刀一旋,阴长野肋骨处便破出了一个大洞。这一瞬间,阴长野猛然爆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歇斯底里的吼道:“白墨,你难道不想知道” 长刀一挑。 鲜血染红了白墨身上的白衣,一颗火热的,仍在跳动的心脏,带着四处喷洒的血液,滚落到冰凉的瓦片上,又顺着瓦片间的缝隙,滚落到吕西风的院子里面。 白墨也随之吐出了一口鲜血。 长刀落地。 “果然” “人不是龙,才解到一半,就死了。” 白墨一瘸一拐的走到阴长野尸体跟前,捡起了自己的甲午一。但方才那柄长刀并没有奉还给阴长野。 “抽筋与取珠之技,此生大概不会有必要使出的时候了。” 剐鳞开膛抽筋剜心取珠。 吞金宝箓,屠龙技也。 白墨轻轻拨开阴长野脸上的半片假面,露出了之前隐去的半张面孔。那半张脸已经失去了大片皮肤,牙齿就那样暴露在空气里,眼睛也已丢失,现在只剩下眼眶中黑漆漆的凹洞,里面似乎还滚动着什么东西,令人作呕。 阴长野已经得到了报应。 虽然白墨清楚,罪并不在阴长野之身,但有因必有果。 李十二学成回乡后,挑战的第一个高手,就是阴长野。就是那一战中,阴长野失去了半张脸,李十二也因此留了他一条命,因为在李十二心中,阴长野所犯下的罪过,不是死亡能够抵消的。 这却又是何苦呢? 白墨不想迁怒于谁。 所以他给了阴长野一个痛快。 这时,宅院之中才传来一声慌张的大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帮帮白县令!” “昨夜本县令官邸之中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游侠袭击官佐的事件,被袭击者,还是我朝前廷尉白墨白子殊大人,以及前卫尉徐渐徐行来大人!” 白墨坐在椅子上,摆了摆手:“现在我只是个县令!” 吕西风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这是我井陉建县以来,乃至我大晋朝立国以来,最恶劣的治安案件,一定要严厉查处,绝不放过此獠半个同谋!” 井陉县县尉吕东青连连附和。 这吕东青眉目与吕西风有六分相似,应该是自家兄弟。白墨暗道:一县之中两个最重要的主官,县令与县尉,皆被吕家执掌,看来这地方,吕家经营得很深。 白墨拂袖道:“给徐县尉治伤要紧,我没什么大碍。” 他对所谓“严厉查处”甚至有些嗤之以鼻。很明显,阴长野是“宝剑”的人马,宝剑属于谁?理论上属于朝廷,实际上属于萧衍萧大将军。而萧大将军正是吕西风顶头上司的老大,这案子能查个所以然才见鬼了。 “是是是” 吕西风训示完了,有些紧张的将目光移向了白墨。这位公子甭看长得眉清目秀的,杀起人来真是比他这一生中见过最穷凶极恶的歹徒还要恶毒,他看到阴长野那残缺不全的尸身时,甚至直接呕吐了起来。尤其是 吕西风分明清楚,那阴长野正是上面派来的高手! 上面当时只给了吕西风一个命令。 不惜一切代价稳住白墨,事成之后,加官进爵。 这次的行动,可以说本来是势在必得,这个高手有多高,吕西风想都不敢想。可这样的高手,居然被白墨弄死了? 这白墨,究竟是有多强? 而且,刺客让白墨杀了,这白墨,还用不用继续稳住了? 吕西风一阵头大。 给白墨送出的那些礼物,看来是要打水漂了。 “白县令,使君赴任在即” “吕县令,白某还不急着走,这井陉毕竟有旧年风物在,时节正堪怀,故人故物,白某都想在去会上一会。” “好说好说” 吕西风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的。 白墨微微一笑,走到吕西风身边,在他耳旁小声道:“吕大人,上回您送的那些东西白某满意得很,尤其是那一对双生彼岸花,香气逼人,风姿妩媚,更难得的是尚无人染指,就算在京城著名的倚醉楼里,也是难得的好物啊。” 吕西风打消了心中的紧张之感,长舒了一口气。 “白县令喜欢就好,我大井陉别的没有,女人啊不,这彼岸花多得是,使君想要多少,只管采撷便是。” “嘿嘿” 白墨与吕西风相视一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厉鬼青楼(上) 于是,白墨以出门采花的名义独自离开了吕西风的官邸。 一个下午的时间,前廷尉卿、现任云西县县令白墨白子殊大人,独自前往井陉县城,走访了二十余家各行各业的老百姓,向他们了解井陉县这些年的变化,聆听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白县令表示,虽然他已经从廷尉任上卸任,但对国计民生问题,尤其是井陉县的治安问题仍十分关切,如果井陉人民有冤情难以申诉,白县令可以利用私人渠道,向朝野上下代井陉人民说出他们的心声。 傍晚,白县令在城西裁缝周正仁的陪同下,考察了井陉县的服装工业,白县令表示:市农工商,只要遵守法度,发展德业,朝廷都会一视同仁,决不搞区别对待。周裁缝对白县令的发言表示欣慰。 以上是白墨本人自己无聊的意淫,以下是实际情况: “白大人,你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周正仁嚎啕大哭了起来,抱着白墨的大腿,在他的衣襟上又抹又擦。白墨没跟这位老实巴交的裁缝说,自己已经不是廷尉了,他介绍自己身份时,也没加“前”字。 这并不是白墨想要抖官威。 如果对面是一群臣僚,说不定白墨会抓住机会好好威风一把,可面对父老乡亲,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情。白墨之所以没有道出事情,是担心如果对方知道他已经没有了什么实权,会因为对白墨没有信心、惧怕吕西风可能的报复而三缄其口。 白墨并不打算动用官面上的力量对付吕西风,现在既然已经下了一半野,学学江湖豪侠快意恩仇,那也是极好的。他之所以出来搞“调查”,仅仅是因为自己对真实情况并没有多大了解,樱桃荔枝姐妹的话,他只信了六分。 “有什么冤屈,都可以对我说出来,白某一定会为你做主,别哭了先。” 白墨好言安抚,那周正仁一边哭一边稀里糊涂的说了一大堆话,可惜白墨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白墨无奈,只好继续安抚,待周正仁的心绪恢复平静。 一刻钟后,周正仁徐徐道:“白大人,是这样的。” “事情发生在前年夏天。” “小人本有三儿二女,皆机灵秀气,甚为邻里所爱,只是这五个孩子淘气起来,小人实在管教不了,孔子大人说过,父慈子孝,小人也只能用这句话聊以希望这几个孩子好好的,快快的长大成人,兴许就会体恤到我这个父亲的难处。那两天,大概是七月十五,他们几个非说要去城外的小河边捡贝壳,小人听说之前在这条河里淹死过几个孩子,说什么都不让他们几个去,没想到,趁小人不注意,还是让他们溜走了。” “他们虽然淘气,一般也不会让小人太担忧,不管去什么地方玩,下午饭点时一定会回来,可那天吃饭的时候,只有我、我婆娘和家里年岁最小的丫头在家吃了饭。小人当下就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 “于是你找了一夜?” 周正仁的眼白中充满了血丝。 他惨然一笑,道:“小人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河边晕了过去。小人也不知道那些天是怎么撑过来的,三个儿子都找不见了,老天爷只给小人留下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这岂不是绝了后了?” 白墨立即纠正了他的观点:“女孩子也是阁下精血所化,传承了你血脉。” 周正仁撇嘴道:“难道指着她在她夫家给我们老周家的列祖列宗摆上牌位?” 白墨哑然。 周正仁继续道:“小人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第四天夜里。周遭黑得不像话,凉风飕飕的刮,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应该是要下雨了。小人四肢无力,饥渴难耐,只得放弃继续寻找,只想快点摸黑回家,只是走到半路时,忽然看到河边有一处火光” “那火光红红的,朦朦胧胧,好像是一处,又好像是千百处,好像在这个世界,又好像在彼岸的另一个世界小人心想,自己是不是遇鬼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小人有一种直觉,就算那里聚集着许多鬼,说不定就是这些年在河里淹死的鬼,里面说不定有小人的孩子,如果是那样,小人更应该过去瞅瞅,是人是鬼,至少能说上一句话不是” “但小人还是胆子小啊,不敢抵的太近,只敢悄悄的往前走,生怕让那群鬼物发现了后来,小人终于看清了那些火光是什么,是一个一个的红灯笼。” “一座装潢典雅的小楼,在那里拔地而起。小人清晰的记得,那个地方明明只是河滩而已。小楼外,站着一圈彪形大汉,衣着光鲜的官人们有进有出,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正在外面招呼客人,像极了城里的窑子。只是那几个小姑娘一水面容稚嫩,瞧着好像还不到十岁” 听到这里,白墨若有所思,皱眉道:“该不会你在这些‘小姑娘’中间,发现了你的儿子?” 泪水再次流向了这面早已被皱纹铺满的脸。 “大人英明,正是如此。小人的儿子死都死不安生,居然成了阴间的真是呜” 周正仁后面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话,只是又像最开始时一样,让白墨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了。 “阴间的时,白某是人间的官,管不了啊” 周正仁擦了擦眼泪,诧异的道:“陛下不是天子么?老天爷的儿子,不应该什么都能管一下吗?” 白墨摇了摇头:“太古七皇,早已绝天地通,亦绝人鬼通。” “可是咱们吕县令,怎么就能管他们?” “嗯?” “小人亲眼看见那座小楼的鬼差对吕县令点头哈腰的,恭敬非常,还以为咱们朝廷的大官已经能管上阴间了呢” “你说具体一点!” “是是是,小人刚要离开那里,便看到漆黑中驶过去一辆马车,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吕西风吕县令!吕县令跟守门的鬼差吩咐了几句话,那几个鬼差像城里的民人一样对吕县令恭敬非常之后,吕县令便进入了那座小楼。”(。)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厉鬼青楼(中) 白墨思虑片刻,沉吟道:“那是人,绝非鬼。” “可不敢妄议鬼神”周正仁打了个冷颤。 白墨展颜笑道:“不过也有个好消息,那就是,你的几个儿子闺女应该都还活着。周正仁,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具体在什么位置吗?” “小人当然记得!” “带我去看看。” 周正仁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目光中露出一抹迟疑,还有惶恐。时候已经不早了,周正仁并不想再次看到那里的场面,他害怕那里的鬼差会把自己抓进去。 白墨没有逼迫他,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阁下对吕县令有什么看法?” 说到这个,周正仁竖起了大拇指:“吕县令是好人呀!当年我爹重病时,还是他筹钱给请的医士。街坊邻里,谁不念吕县令的好?” “他有没有在税赋里加黑磅、在城中搜刮民脂民膏?” 周正仁想了想,道:“倒是有几次上官来本县时,吕县令在全县范围内收罗过奇珍异宝,不过那些东西,咱们小老百姓留着也没啥用,收走就收走了再说,换个人来做这县令,不也是一样吗?吕县令好歹还做了些实在事。” “好吧,我明白了。那这样,明天白天我再过来,到时候你领我去那个地方看一眼。” “没问题。” 夜里,白墨回到了吕西风的官邸,然后直接去了吕西风用以招待徐渐的屋室。此时,吕西风与孟惑都在这里,徐渐闭着眼睛,脸色发白,不过呼吸平静,应该已无大碍。见白墨走进来,吕西风与孟惑纷纷起身拱手。 “拜见白县令。” 白墨摆手道:“徐县尉的情况如何?” “医士已为徐县尉缝合伤口,不过医士说,徐县尉想要苏醒过来,至少需要三天。之前救治不太及时,失血太多了,醒了之后也不能马上行走,需要静养半个月左右,咱们才能上路。”孟惑说着,苦笑了一声。 要说这一行人里谁最着急到云中郡赴任,必然是孟惑。他想往朝廷里挤想了半辈子,终于当上了一县的父母官,本就已经兴奋至极,又阴差阳错在上任的路上就被提拔成了郡守,这样的际遇,甚至比科举十子里的许多人还要好,只比白、徐二人差了一筹。现在虽然还被白、徐二人压制着,抖不了什么官威,但到云中郡后就不一样了,他孟惑是郡守,云中郡下面又不仅云西县一个县,到时候干脆假装云西县不存在就是了,自己照样是一把手。 只是这还在赴任路上,不知道那白墨抽了什么风,非要绕路,结果在这井陉便遇见了刺客,连武功盖世名传凤京的徐渐都身受重伤,叫孟惑着实受了一惊。结果,因为徐渐的伤势,现在想赶紧赶路都不行了,让孟惑怎能不无奈悲恸? 白墨开口笑道:“无妨,就让徐县尉好好休养吧,反正我不急着走。” “呵呵,白县令想待多久都没关系,孟郡守也不要着急,吕某定会好好招待的。”吕西风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他已经向国公府发了急件,只是现在半点回音都没有。 阴长野前来行刺时自己的不作为,吕西风不相信这白墨一点都没有察觉。难道他还想报仇不成? 吕西风想到这里,攥紧了拳头。 不如 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一出,吕西风便赶紧打消了它。如果真的主动攻击白墨,万一失败,这袭击朝廷命官的罪名就坐实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时候哪也去不了,赵国公他老人家肯定不会为自己一个区区县令跟朝廷过不去。 至于成功 国公爷的人马都没做到,吕西风对自己没这么大信心。 这时,徐渐缓缓睁开了双眼。 “白墨,阴长野怎么样了?” 他的音声虽然虚弱,却很真切。 白墨道:“已死。” 徐渐怔了怔,有些难以置信。 “你杀的?” “当然。” “他是怎么死的?” 白墨兴致勃勃的给徐渐讲解道:“首先,老子把他的肉皮给削了下来,现在人哪有爱吃肉皮的你说对不?然后呢,当然是开膛破肚,先取其脏器肠肚,这些东西学名叫杂碎,能炒能入汤的。不过呢,这东西命比较硬,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没死,所以还得把心脏弄出来之后,就可以放在案板上,按各位客官的需求来分解,这后臀尖和前臀尖,还有排骨,都是卖得最快的” “停,我不想听怎么杀猪。”徐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之前怎么没发现,这白墨,居然是个疯子? 此时,旁听着的孟惑与吕西风皆已汗流浃背,明明天气并不热来着 次日清晨。 白墨一早便离开了吕西风的官邸,去了周正仁的家,又与周正仁一起到了城南的一条小河旁,这条河名叫沱水,碧波荡漾,深处不知有多深,浅处却很浅,而且绵延得很长,如果白墨还是一个小孩子,肯定也会喜欢到这里来玩,只要不往深处走,危险系数并不是很大。 “夏天时,那些蛤蟆会扰得人心绪烦躁,秋天了,安静了不少。”周正仁感慨道:“我小时候也经常来这里玩,那时却也没见谁淹死在这里了。可能是因为我们井陉的人不太敬鬼神,惹恼了河伯,这才降灾于我等吧。” “你说的那个小楼在什么地方?” 河道旁边还没有被开垦,周遭皆是林木,不太容易辨认方位。 周正仁左右观察了会儿,悠悠道:“就在咱们脚下” 白墨闻言后,俯下身子,在河滩上捏起了一片沙土,仔细闻了闻,让周正仁疑惑得很。白墨也有些疑惑:“周正仁,你在原地等我,我往上游看看。” 白墨说罢,便像西走去,同样捻起了河滩上的沙土,在鼻子下闻了闻。之后,他又走回来,走到东边,做了相同的事。 “白大人,你” “不对。” “什么不对?” 白墨皱眉道:“这里的土不对!”(。)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厉鬼青楼(下) “土不对?” “没错,你有没有发现,我走到远处之后,基本没有留下脚印?只有在这里,脚印才越来越深。” 周正仁左右一看,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里的土太软了,应该被人动过!” “没错。所以,你看到的绝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而是临时搭建”说到这里,白墨哑然,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临时搭建? 按照周正仁的描述,那可不是一个小破茅草房,而是一座鬼楼!按照白墨前世所在世界的科技,一夜搭个两层小楼,勉强还是可以做到的,但时间呢?一晚上全用来搭楼,不干别的了?早晨搭好,然后拆掉运走? “白大人你怎么了” 白墨摇了摇头。 “没事。” 此事愈发古怪离奇了,白墨之前就有预感,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似乎与前世的地球不太一样,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鬼神?不然的话,眼前的情景,实在难以解释。又或者,这周正仁根本在撒谎,可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是他饿花眼了? 可这里的土质确实与别的地方不一样,明显是被动过的。 “白大人咱们接下来如何是好?”周正仁不无担忧的道:“小人不想连累大人也染上阴气现在我就觉得,这附近凉飕飕的” 是啊,又刮风了。 白墨望着眼前的潺潺流水,心不在焉的道:“周正仁,你先回家去吧,等白某有了线索,再来找你。” “小人得令!” 周正仁闻言后,如蒙大赦,拔腿就跑。即使是白天,他也不是很想来这种地方,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几个孩子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就算白墨使上官威逼迫,他也不愿来的。当官的最多杀了他今世的人头,要是得罪了鬼神,死了都不得安生。 白墨则继续四处探查。 方圆三里,白墨几乎走遍了每一个角落,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在林子里,有三个仿佛是猎人挖的陷阱,这陷阱被松松垮垮的茅草盖着,把茅草掀开以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越来越细,白墨本来猜测这是某个秘密地道的入口,只是洞口深处实在太过狭窄,就连小孩子也不一定能够钻的进去。 白墨回到了井陉县城,打算晚上再来一探究竟。 井陉县城中,一派安逸祥和之景。白墨感情上喜欢这样的景致,因为它让人精神清净,顿觉舒心,白墨又讨厌这样的景致,因为这意味着城中人丁不多,或者各行各业并不兴隆。 几个老头把草席铺在门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扣脚趾头。宽敞的道路上行人稀疏,左右看去,除了青砖碧瓦,更多的是土坯茅草房,这些人可能比村子里的农夫们更加窘困。白墨不禁想,自己即将接管的云西县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也是这样的话,白墨甚至有一种到那里之后就别管什么朝廷斗争,别管什么调查匈奴人了,好好把那里治理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抵达吕西风官邸后,白墨打了个哈欠,这一天一直在道路上,实在有点累了。他想安安静静的睡个下午觉,只是刚走进居室,便看到樱桃跟荔枝那两张容貌别无二致,神色也别无二致的带着凄容的脸。 “怎么了你们两个,吕西风又欺负你们了?” 樱桃直接白了白墨一眼。 荔枝掩面道:“没没没有。” 这荔枝的口吃症,白墨多少看出了一点端倪。这孩子只有跟白墨说话的时候才会结巴,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可溜了,甚至有些碎嘴子。白墨暗香,这丫头大抵是有些怕他,于是乎白墨就将逗弄荔枝当成了自己的一大乐事。 看荔枝这幅模样,白墨走上前去,直将荔枝逼到了墙角,邪笑道:“嘶荔枝呀,吕西风不欺负你,你就不高兴了吗?” 荔枝大惊失色道:“没没没有啊!” “喔,没人欺负你,你就不高兴了是嘛?” “才才才不是!” “我欺负欺负你怎么样?” “你你你现在就就在欺负我!” “哪有,我手脚都这么安分,怎么能算欺负,真正的欺负该是这样” “够了!”樱桃有些看不下去了,“白县令,请您自重。” “我一回来就瞧见你们闷闷不乐的,跟故意给我脸子看一样,我没生气就算好的了,你还跟我生气了你” “不不不是这这样的!我我我” 樱桃没好气的接口道:“我们只是在发愁今后的生活。” “对对对!” 白墨笑道:“发愁啥呀,直接跟了本公子,生跟活不就一下子全解决了?白某精力充沛得很,不出三个月,保证一人怀一个大胖小子。” “滚!” “哈哈,开玩笑开玩笑。既然没人欺负你们,那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话说,你们喜不喜欢冒险呀?”白墨说着,从腰间掏出了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的折扇。拇指一甩,陡然绽开。这扇面上的字又有了变化。 正面写“南风吹面颊知尽美人心”。 反面书“春花落荒地有心也无力”。 这回这对子平起仄收,反了,而且也不工整。不过荔枝看清了上面的文字,还是扑哧一笑,樱桃的脸上却多了些苦涩,啐道:“下流。” “上流下流在白某看来都不入流。唯我是风流。你俩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喜不喜欢冒险啊?” 荔枝结结巴巴的道:“冒冒冒险是是是什么呀?” “冒险就是去探索一些好玩的地方,不过有些危险。” 荔枝还没说话,事实上是她张开嘴,开阖半天也没说出来一个字。樱桃微微偏过了脑袋,小声道:“很喜欢。” 但只是因为跟你在一起。 樱桃心中轻吟了一句。 可惜白墨是注定听不到的,他又不是宋仲卿,见面可知心。 于是,这天的晚上,白墨带着樱桃跟荔枝一起离开了吕西风的官邸。吕西风来询问时,白墨的回答是:“要找个有情调的地方玩玩。” 等到了地方。 樱桃咬牙切齿的道:“果然有情调,你还说自己不下流?” 白墨瞪大了眼睛。 白天还什么都没有的河滩,现在果然有一座三层的高楼拔地而起。上面红灯连绵,莺声燕语不能绝耳。 这到底是什么神仙法术,居然是真的? 一座鬼物所建立的青楼?(。) 第一百二十六章 罪无可恕(上) 门外逡巡的壮汉皆面貌黧黑,丑陋无比,隐隐还带着两颗獠牙,远远看去,的确像极了鬼怪。许是因为现在天色刚刚变黑,还没有什么客人,壮汉们都无所事事的来回走动着,有的人还哼着小曲儿。 这小楼除了看上去有些阴森外,还有些脏,尤其是墙面、瓦片上,都是沙土污泥。墙根处堆着许多松软湿润的沙土。 莫非这小楼真的是“拔地而起”? 白墨不再胡思乱想,心不在焉的回复了樱桃:“没错,就是来这里探险。” 樱桃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不过被白墨拉住了。荔枝也满脸迷茫的看着白墨。 白墨解释道:“你们不是想让我对付吕西风?我是来这里搜罗吕西风的罪证的,如果证据确凿,就算我先斩后奏,也好歹是对朝廷有个交代。而且,白某怀疑这里面的少女都是被吕西风拐进来的,这几年失踪的孩子,解救了他们,也算一桩功德。” 樱桃没有回头,仍然在瑟瑟发抖。荔枝倒仿佛跃跃欲试的样子,某种掠过一丝兴奋。 她们的胆量,好像跟看上去是相反的呀 “樱桃,如果你不敢去” “谁说我不敢了?走,咱们现在就去!”樱桃说罢,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道:“我从小就胆子大,对不对呀,荔枝?” “对对对” 于是,这一男二女,便向着这奇怪的“青楼”出发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正逡巡着的壮汉走过来彬彬有礼的对白墨拱了拱手。这时白墨才发现,这狰狞黧黑的脸并不是他们的本来面貌,而是一层假面,现在白墨更确定了,他们是人非鬼。壮汉奇怪的道:“这位公子你怎么还带着两个女眷来这里可是” 白墨笑了笑:“三缺一,不成吗?” “可以可以,只要公子受得住就可以,公子请进!” “没有啥暗号之类的?” 那壮汉拍了拍胸脯:“敞开门做生意,搞得跟山贼似的作甚!” 挺嚣张呀 白墨不再理会他们,拽着樱桃和荔枝,就走进了大门。里面果然是别有洞天,进门处挂着铜香炉,金黄色的质地,用红缎布悬在梁上,只要一开门,这香炉便会被木门撞得发出铃铛似的声响,无论如何摇晃,也不会洒出一滴水来,造型又精巧别致,讨喜得很。 白墨继续往里面看,现在果然是才开门营业的样子,里面只有稀稀疏疏三两个客人在外面,散席上聚集的是一群正聚在一起嗑瓜子聊天的“姑娘”。是的,这些姑娘并不全是女人,有几个甚至还长着胡子,身上穿着女装,可能是给有特殊嗜好的客人留着的。她们有大有小,大的大概十七八岁,小的看上去还不到十岁。 单这一条,如果这场子真是吕西风开的,就已经足够让他进大牢了。晋律明文规定,想要从事风俗业,必须年满十六岁且纯属自愿,只要凑足了赎身钱就可以解约,老鸨不得否定。犯逼良为娼罪者,最高可以判斩立决。 这时,姑娘们看到了进来的白墨,本来见这客官如此俊俏,都想上来争抢,可是看到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女眷,又纷纷驻足,眼神奇怪的打量着白墨。 白墨对她们呵呵一笑,道:“你们几个,都过来,今儿爷要来个全垒打!” 刚才聊天时声音最大的姑娘顿时笑道:“哟,这位公子,这‘全垒打’是个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只管上,不用怜惜本公子,前后也都包圆,来吧!” 白墨说罢,朗笑三声,那几个不多的客人也纷纷向这里看来,纷纷暗叹:少年不知xx贵,老来望x空流泪啊,少年,珍重身体! 于是这群莺莺燕燕欢呼着围到了白墨身边,把他连扯带拽进了这楼中最大的房子。这种人,不是头一回出现了,楼里早有准备。几个玩心比较大的姑娘还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公子榨得一干二净! 樱桃和荔枝紧紧捂住了脸,不想陪白墨一起丢人。 而且他不会真要当着俩人的面做那种事情吧? 说好的冒险呢? 说好的除暴安良呢? “呸,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樱桃这话刚一出口,便被白墨捏住了腰上的肉:“别诬赖好人,只有我是这种货色!” “” 屋里华美之极。 鎏金的花纹镶嵌在紫檀木的矮桌上,一张大床,足足可以睡下十个人,床头上也充满了雕刻,仔细一看,刻的是梅兰竹菊松山柳塘祥云仙鹤溪水鸳鸯,情调十足。四周烛影摇曳,用的都是手腕粗的红烛。装饰的如此奢华的雅室,在凤京都很少见,而且这种大床,估计只有荒淫至极的人才会想到要做出来。 而且这里进门的地方,也宣了一个黄铜球形香炉,与大门口的一模一样。 那群姑娘叽叽喳喳的说起了话,这地方平时极少有人来,她们还没体验过呢。又有个姑娘撺掇道:“这位公子,不如来点五石散,定会让你飘飘欲仙,如幻似真!” 白墨含笑摇头:“我喜欢清醒着来。樱桃,荔枝,你们在门口等我,一小会儿就好。” 听了白墨的话,这群刚才还兴奋异常的姑娘纷纷瞠目结舌。 嗯可以理解,经常过这种生活的人多半不行啊 看来,之前白兴奋了,一会儿就完事儿,还这么多人分,没多大意思。 樱桃和荔枝听了这话,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白墨依然笑着。 从袖中掏出了一支水晶瓶,水晶瓶里放着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 方才说话那女子道:“原来公子有新药?” 白墨的语气中也多了些兴奋:“这比五石散强多了,你们过来试试。” 姑娘们闻言,纷纷围拢过来。 白墨打开了水晶瓶,立即屏住了呼吸。 一股子呛鼻的味道充斥着姑娘们的鼻腔。 “这是什么呀公”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一时间,方才还叽叽喳喳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白墨赶紧盖好瓶盖,将水晶瓶收回袖子里。 “樱桃、荔枝,你们俩,可以进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罪无可恕(中) 樱桃与荔枝见到眼前场景,纷纷吃了一惊。 这白县令到底用了什么妖法,竟让这些人都昏睡了过去?还是说是他本事太大,只片刻中,这些姑娘就都受不了了?想想都觉得恐怖啊。樱桃打了个冷颤,荔枝羞红了脸。这两个小丫头的反应实在出乎白墨意料,让白墨哭笑不得。 “白县令,我们接下来应该去做什么?”樱桃从地上躺的七歪八扭的姑娘们身上抽回了眼睛。 白墨苦笑道:“难不成今夜真的让她们榨干我?老实说,其实吧白某并不是那种好色之徒” 樱桃立即对白墨嗤之以鼻:“呸,谁信?” “就算我是那种荒淫无度的好色之徒也没法一下吃掉这么多吧?刚才我只是吓唬吓唬你们而已,算了,不跟你们开玩笑了,实话实说,你们俩觉得白某这面相生得如何?” “好好好”荔枝没说完,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力便叫樱桃抢去了:“好娘娘腔,如果你换一身女子的衣服,八成我都会把你认成女人。” 白墨嬉笑着拍了拍樱桃的肩膀:“恭喜你,猜对了。” “猜对什么了?” “老子要扮女人!” 白墨穿着之前那群姑娘里,其中一个跟白墨身材差不多的姑娘的衣服,以牡丹团扇盖着面颊,只露出那对狭长神秀的眉眼,如此看去,白墨倒真像极了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樱桃跟在白墨身边,荔枝则被白墨安置在方才的屋子里“守家”。 他们两个结伴从一层上到三层,四处转了转,又走回了一层,这时此地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有几个甚至要让他们过去“侍寝”,都被二人以来了例事为由推辞了,让那几个客人扫兴得很,毕竟这么两个娇羞的尤物,一位身姿婀娜窈窕,面貌至少能打个八分,另一位身形在男人里也算比较高的,尤其是她一直遮着半张脸,让人浮想联翩,光看露出来的眉眼,就绝对是尤物里的尤物,这样的人,在这以质量著称的小鬼楼里,也是不多见的。 “白墨咱们要转到什么时候?”樱桃不禁有些心急,因为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的这段路,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白墨摇头道:“不急。至少要等到早晨,我得看看这地方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还要等到早晨?”樱桃不禁皱起了眉毛。 二人正窃窃私语时,一个年纪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忽然跑了过来,呵斥道:“你们俩,还不去招呼客人,在这说什么呢?” 白墨与樱桃俯视着这个小姑娘,都有一点诧异。怎么听她说话的感觉,好像她才是这楼里的老鸨子似的? 小姑娘见二人皆不答话,语气中开始含着些愠意:“小心我去告诉呜呜” 白墨伸手一抓,便将这个小姑娘揽入怀中,捂住了嘴巴。他与樱桃二人快速向后退去,直到退回了一开始进去的那间广阔的厢房中,见俩人又弄回了一个小姑娘,守在里面的荔枝吃惊的瞪圆了眼睛。 “白白白县令,你你这这” “我是把她捉回来问几句话,你不要瞎想!” 白墨说着,松开了手,那小姑娘当即大声喊道:“来” 只是这句“来人呐”刚喊出一个来字,便又被白墨捂住了嘴巴。白墨瞪着这个小姑娘,恶狠狠的道:“不许叫,不然老子杀了你!” 这小姑娘的眼神开始慌张了起来。 “算了,我改变主意了,估计从你身上也问不出什么,还是现在就杀了你好了。”白墨说着,脸上露出了十分邪恶的笑容,然后对樱桃眨了眨眼睛,樱桃会意,立即从地上捡起了白墨的宝剑“甲午一”,并拔剑出鞘,甲午一的剑刃上闪现出了凛冽的寒芒。 那小姑娘吓得拼命摇起了头。 白墨冷笑道:“不想死的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那小姑娘又拼命点起了头。 白墨这才放开手。 “你你你想问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绿珠。” “真名。” 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 “周小猪。” “哪个猪?” “就是猪啦我怎么知道哪个猪我又不识字!” “行行行,那我再问你,你跟周正仁是什么关系?” 周小猪惊呼道:“那是我爹!你你是不是我爹派来救我的人?” “你猜对了一半,不过我不止是来救你的,我的目的是把所有被逼、被拐来的人都救出去。那么,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都要说实话。” “恩恩!太好了这几年”周小猪说着,眼眶中忽然萦绕起了一层水雾,“这些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白墨看着周小猪的脸,不禁有些揪心。这么小的姑娘,在这种地方生活了三年如果她详细的把经历都说出来,会弄哭一大堆心底善良的好读者吧? 白墨摇了摇头。 “周小猪,这个地方的老板是谁?” “掌柜的是妖姨姨” “东主呢?” “我不知道等一下,我好像见过他一次,是个老头,瞧着挺正气的,但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的名字” “白天的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 “白白天,我们都在睡觉啊” “” “好吧。你们住的地方在哪里?不会就住在这些厢房里吧?” “我们住在地下” “地下?” “嗯。” “怎么走?” 白墨问完了话,又与樱桃从房里结伴出来了。白墨问了许多问题,有些相同的问题甚至问了七八遍,白墨其实是很信任那个小姑娘的,作为受害者,他没必要说什么谎话,但白墨还是用了一些审讯的技巧,大概是职业病吧。 “去地下?”樱桃抬起头,看着白墨阴晴不定的脸。 白墨点头道:“嗯,我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科技,到底有多发达” “你又开始说让人听不懂的话了。” “到了下面,我要做的事情可能有些危险。” “我陪你去。” “你会拖后腿的。” “不,我多少会一点武功,武功也是君子技艺,小时候跟先生学过。” “那好吧。” 白墨打扮成了女人,没有带着甲午一,开始变得有点缺乏安全感。 按照刚才从周小猪口中问出的路线,白墨与樱桃四处逡巡,又打发走了好几个让他们俩“侍寝”的老王八蛋,终于找到了周小猪说的地下寝室的入口。这地方被弄成了密道,常人看去,只是一面普通的,似乎没有来得及沏白的青砖墙面而已。墙面上有两个铜制的轮盘,右边的轮盘上以天干作为刻度,左边的轮盘上以地支作为刻度。 天干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支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樱桃,你还记得刚才周小猪说的那些暗码么?” 樱桃怔了怔:“我以为你记得!刚才你问了那么多问题,我哪能记住这种事情!” “” “好好想想。” “好像是五十九,一十一,六。” “可别记错,记错就毁了,其实我记性很差劲的。” 白墨按照樱桃说的数字,开始转动青铜转轮。 五十九,是为壬戌。 一十一,是为甲戌。 六,是为已巳。 墙面震动了一下,便猛然打开了。只是眼前的场景着实让白墨吃了一惊,因为按照周小猪的说法,墙面打开后会看到一处深处的暗门,暗门是可以随便打开的,暗门里面,就是这群姑娘们平日里的住所。可是打开密道后,除了暗门外,还出现了一个楼梯这楼梯是通向上层的。 周小猪可没提这个茬。 上面,白墨也想去看看 不过,还是先按照原计划行事好了。白墨推开了里面的暗门,拽着樱桃一起走了进去,外面的墙面开始慢慢闭拢。 暗门内部,只有一处狭长的小道,每隔一丈左右便有一扇木门,木门并不是完全封闭的,上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口,用铁条拦着,像极了白墨前世那个世界里的囚室。两人继续往里走,又看到了一处往下走的楼梯,顺着楼梯下去之后,终于看到了白墨想看的东西。 机括! 这个世界上,法家擅强国,儒家擅治国,墨家擅长民间行动与培养死士,而擅长机括、冶炼与打造兵器的,乃是公输家。不过公输家因为为秦王打造攻城战车与登云梯的缘故,在大晋统一天下后,其嫡系子弟皆已被屠没,残党都被墨家收编了。所以,说现在大晋境内谁最精通机括之学,只有墨家! 白墨在墨家已经混了很长时间,对机括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再加上前世的自然科学功底。 所以他才会如此震撼! 震撼得都已经说不出话来。 樱桃也觉得挺厉害的,但她并不懂机括之学,所以看到这幅场景,也仅仅停留在“不明觉厉”的层面上了。 “白墨白县令,你怎么了?” 白墨没有应答,只顾看着眼前的场景。 那一枚枚直径足有两人身高的齿轮。 细节处,肉眼都难以发现的细小齿轮。 那用牛皮、鹿皮制成的传导带。 还有那些纵横交错的传导绳索。 动力源呢动力源在什么地方 白墨彻底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慑住了。恐怕制造这些机括的钱财,都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这里的幕后东主,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吕西风而已吗? “白县令你不会被鬼神慑住心神了吧?你可不要吓唬我!”樱桃见白墨这幅恍恍惚惚的样子,不禁有些心慌。 白墨摇了摇头,神情恢复了清明。 这个年代大部分安装在建筑中的大型机括,都是用引力作为动力的,这样的系统特别复杂,效率不高,但作一些开关石门之类的简单事情,还是能够做到的。可眼前的这些机括,需要做的事情就有点夸张了。 它是要让这整个鬼楼,从地上到地下、从地下到地上的升降!其复杂程度,应该已经远远超出了白墨的认知。 “这科技树好特么歪啊” “什么什么树白县令,千万不要吓我啊,我其实很胆小的!”樱桃说到后面,都带着明显的哭腔了。 “没事,我只是感慨一下,突然之间,我有点不想毁掉这里了。如果它能留到后世,说不定还能评上个‘世界八大奇迹’、‘中华十大未解之谜’什么的。” “你说的话我听不太懂” “你不用听懂。” 白墨看着樱桃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悸动。 “我说,我其实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信吗?” 樱桃怔了怔。 “信。” 说着,她猛然扑进了白墨的胸膛。 “白县令,其实其实我很在意你,想要成为你的妻子就算你已经死了,我大不了我跟你冥婚!” “不是,我的意思是” 樱桃抬起了脑袋,深情地望着白墨。 “你是妖怪又怎样,是神仙又怎样,活着又怎样,死了又怎样,你是白墨!” 还需要多说什么吗? 白墨双手轻轻将樱桃的鬓丝捋到耳后,看着她的眼睛,猛然亲了下去。 如此香甜柔软。 比这眼前的世界奇迹,更加摄人心魄。 “白墨,娶我。” “嗯好” 等我走完这一程,我就回来娶你。 白墨在心中暗暗发誓。 唇舌交织,仿佛两条顽皮的小蛇,缠绕在一起。火热的心脏间只隔着衣服的距离,这天下间再没有什么能够分开它们了。 “年轻真好咳咳” 远处,传来一阵听上去就很痛苦的咳嗽声。 破坏了这里旖旎的意境。 白墨抬起头,像远处看去。 昏暗无明。 樱桃拉住白墨的手,徐徐说道:“郎君,他好像没有恶意,我们过去看看吧。” “嗯,听你的。” 那是一处监牢。 真正意义上的监牢,不只是像而已。 监牢里关着一个老人,身上充满疤痕,两只瘦得仿佛只剩下骨头的胳膊被捆缚在比胳膊还要粗的铁链上,高高的架了起来。老者盘膝而坐,耷拉着脑袋,听着声音靠近,才把脑袋抬了起来。 “在下公输斑斓,有失远迎,还望公子、姑娘恕罪。”(。) 第一百二十八章 罪无可恕(下) “那是自然。”白墨对他点了点头,这种藏在神秘地点的神秘老爷爷,是白墨最喜欢打交道的对象,俗话说的好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是很有价值的群体。 樱桃躲进了白墨身后,显然,公输斑斓身上的伤痕吓到了她。她见证过死亡,那是她的父亲,但她父亲死的很安详,甚至樱桃觉得,如这老人一样的活着,才是真正的痛苦。 那名叫公输斑斓的老者怅然道:“好看吧?” 樱桃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点不明所以。 “好看。”白墨若有所思的说:“这个地方是你建造的吧?它的确太美了,比王灵神的诗还要美,比天地自然所形成的景观还要美,如果它能留到后世,一定是这个时代最美丽的瑰宝。” “你不觉得这是奇技淫巧?” “当然不,那是腐儒的看法,甚至这样的腐儒也很少,在我曾经所处的世界,对技艺的鄙夷也是在胡人鞑虏打进中原后,才开始扩大。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技艺的进步,永远都是文明进步最重要的一环。有了马镫,骑兵才能碾压步兵,有了笔墨纸砚,文化才能变得繁荣昌盛。软的东西,思想里的东西,总要留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上,才能万古流传。治国之道,也总要落在实处上,才能学以致用。” 白墨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话,公输斑斓听着听着,忽然笑了起来。 白墨期待中的剧情很快就要出现了,他艰难的站了起来,锁链碰撞,发出“铃铃”的声响。 公输斑斓道:“看上去,你就是我等的人了。” “公可有秘籍传我?” 公输斑斓摊了摊手:“没有。” 白墨刚刚开始酝酿出来的兴奋顿时消弭了。连个秘籍都没有,你等人干嘛?让老子白费口舌。 公输斑斓呵呵一笑:“秘籍是没有,不过我有技艺,还有这条老命。只要你能把我救出去,这条老命就算卖给你,又有何妨?” 白墨心神一动。 他看了一眼那手腕粗的铁链。 如果甲午一在的话 “公输先生,白某有信心将您救下,不过在将您救下之前,还有一些问题想要问您。” 公输斑斓抬了抬眼皮,道:“说吧,如果我知道,我就告诉你。” “第一,公输家的人我认识一些,不知大匠作公输器是您的什么人?” “小辈而已,公输器见了我,也得叫一声三爷爷。” “第二,这鬼楼” 白墨话刚说出一半,便被公输斑斓粗暴的打断了:“等等,你小娃娃说什么玩意儿?鬼楼?!你这是在侮辱我!这楼名作阴阳沉江锁地大黄飞鹤楼,是老夫为太人所作,供其吸收阴气之用。太人修炼太阴寒丹功,必须在绝对无光之地修行,于是委托老夫打造了此楼。” 公输斑斓说的可不是什么玄幻的东西。 这种道人已经不能叫做道家了,他们是道教,在传承方面,与古今方士、天竺瑜伽教有一定渊源,现在宗派极多,每家的修炼方式也不一样,主要分为外丹派和内丹派,那“太阴寒丹功”听名字就像是内丹派的法门。在白墨的理解里,外丹派是科学得多的,只是修炼所耗糜巨,凡修行者,皆为大富之人。内丹派对钱财的要求就少很多了,所以信徒极广。然而那太人既出得起钱修这座楼,看来不是因为穷困才倾向内丹派的。 “可是,公输先生,你可知道现在你这座什么大黄飞鹤楼,已经被人弄成了伎院了?” 那公输斑斓摇头苦叹道:“当然知道。且,我知道太人已然身殒。” “第三个问题,就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需要知道。” “事情要从” “长话短说。” “好吧,简单来说,就是鸠占鹊巢。太人被赵国公派来的死士刺死了,这个地方便被赵国公爷据为己有,不过他只是这里的第一任主人而已,或者说,只是个过路财神。短短一个月不到,此楼便被赵国公送给了” “萧衍?” “不是。萧衍的年岁只比我小了二十来岁,那人却又比萧衍小了三十岁还多,我见到他时,他还是个少年,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我知道他的名字,凤孙。” “凤孙?!” 白墨喃喃道:“这事儿越来越复杂了呀” 讲道理,白墨现在大抵能算是太子派的。北冥凤孙是太子的弟弟,看上去他们俩的关系还算和睦,难道北冥凤孙已经组织起了自己的派系?他还是个小屁孩啊果然皇室无亲情么? 那吕西风是怎么回事? 难道这个县令是二皇子的人? “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有。你可知道有一个人名叫吕西风?” 公输斑斓怔了怔。 “你能来到这里,却不知吕县令就是这里的掌柜?那名叫凤孙的少年,是这里的幕后东主,他很少来到这里。” “果然” 怪不得,这里专做那少女的营生。因为北冥凤孙就是一个小屁孩!不知现在的人有没有发现,其实随着年龄的成长,男人会喜欢的女人也是在改变的,比方说十几岁的时候喜欢平胸,二十多岁就开始萌大乃了,大多数趋向于同龄人或只比自己稍小些的人。 这大黄飞鹤楼的来龙去脉,算是调查的清楚一点了。 “少年,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等一下,公输先生,问题是没有了,但我现在还无法救出你。” 公输斑斓吹胡子瞪眼的道:“你说什么?!” “别误会,我又不是说不救你了。现在你也看到了,我还穿着女装,手里没有趁手的家伙,怎么救你?等我取回我的宝剑,再来救你不迟。” 白墨说罢,对公输斑斓拱了拱手。 “我有一剑,名曰甲午一,破开这铁索,想必不难。” “好,老夫等你。” 白墨与樱桃一同退了出去,又回到了暗门处。现在,他们该往上调查了。 那向上走的楼梯陡峭得很。 白墨搀扶着已经明显有些虚脱的樱桃一起往上走。樱桃的虚脱不是因为体力不支,而是因为方才见到的场景太过超出常识。同时,不知不觉间,她对白墨的仰慕与依赖,也更深了。两个人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个短短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看似性格强势的樱桃,一直处于弱势地位。 “怎么了,你的气色有点差。” “没事。只是刚才看那个老头身上的伤,有点吓到了。” “吓到了啊,有时间我给你教一教。” “教?” “就是施法给你驱驱邪,这是我们老家那里的传统。如果有人被什么吓到,只要往手掌上呵两口气,再抚摸被吓者的脑袋,如此三四次,‘吓’就自动溜走了。” “好奇怪的传统。” “是挺奇怪的,我小时候经常被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婆婆捂脑袋,因为呀,我天生胆小,一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就会忍不住哆嗦。” “才不信,我觉得呀,郎君的胆子可大了,至少比我大。” “我现在就开始哆嗦了” “怎么了,郎君?” 樱桃着实受了一惊,可她刚要转头向前看,便被白墨捂住了眼睛。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吓人了。 真如修罗地狱! 楼梯的尽头,是一处染着红烛的暗室。这暗室非常宽阔,不亚于之前白墨带着十几个姑娘去的那间雅阁。暗室之中,有许多称得上国色天香的女子,或卧或立,或蹲或伏,又或拿着团扇轻掩胸前,斜倚在织金的被褥上,微笑如桃花。 最中间的女子,是跪伏着的。 她身上不着存缕,却带着数也数不过来的金银首饰,盖住了那些不可描述之处,胸前还镶着两颗钻石。 无论姿容穿戴,这些女子各个不同。 只有一样是可以确定的。 她们,都已经失去灵魂。 只是尸体。 传说中的艳尸,今天真真切切的看到了。 白墨不知道制作这些艳尸的人是如何防腐的。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她们一动不动,连胸腔的微微起伏都没有,他一定会以为这些女子都还活着。 栩栩如生。 这只是近前的景象,白墨注意到,屏风后,这房间比想象得更长,或许总体的造型不像房间,倒像是走廊。 樱桃掰开了白墨的手,顿时尖叫起来,白墨又赶紧捂住她的嘴巴。 然后,数不尽的泪水夺眶而出。 白墨皱眉道:“樱桃,你怎么了?” 樱桃又掰了掰白墨的手。 白墨松开手,樱桃带着哭腔道:“那那在最中间跪着的是我和荔枝的娘亲!” “什么?!” 二人走近一看。 那艳尸的眉眼,的确与樱桃与荔枝有六分相似。 樱桃抱着那尸体哭了起来,那尸体一动不动,白墨注意到,这艳尸的一对手足,胳膊与腿,都被金钉钉在了地上,地上的木板鼓起一块,仿佛托盘,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批手办,也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手办。 “这些,难道都是北冥凤孙做的?他究竟变态到了甚么程度?” 樱桃哭着道:“郎君,我想起来了,我娘亲也是在这条河边走丢的” “在你多大的时候?” “七岁” 七岁? 不可能啊。 樱桃七岁的时候,那北冥凤孙还没有出生呢。 难道是太人? 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才能解释的通眼前的事。 太人根本就不是为了修炼才让公输斑斓制造了这处可以在土地中升降的鬼楼! 而是为了隐藏这些艳尸,以满足他变态的嗜好。 那太人,简直死有余辜。 樱桃不停的啜泣着。 白墨抱住了她,不停的用手捋着她的后背。 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到了井陉后,一定要手刃吕西风。 还有北冥凤孙,如今以后,白墨与他就是政敌了。 “还往前走吗?” 樱桃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点了点头:“我想看看,凶手到底有多么丧失人性。” 白墨暗暗叹了口气。 他有些后悔。 不该带她来的,让她乖乖在大后方等着该有多好。白墨甚至忘了自己的初衷——把这两个小丫头带来,本来也是想吓唬吓唬他们。没想到,玩脱了。 樱桃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死去的娘亲。 二人继续前行。 屏风后面。 如果说,屏风前的艳尸是“永恒的活着”。 屏风后的艳尸就是“永恒的死去”。 他们看到的第一具艳尸,被剖开了肚子,从肚子中流出来的肠肚明显干巴巴的,已经做了防腐处理。她的前面,是一具男尸,这男尸吻着女尸的嘴唇,手中却拿着被涂成血色的刀。 第二具艳尸,通体晶莹如玉,那雪白的肌肤让她即使死了,也不失仙气,她的眉梢充满了英气,让白墨想起了冷玉烟,但她的脸又比冷玉烟要精致一些。这具艳尸手中还拿着长矛,只是身后却像长了尾巴一样。那并不是尾巴。 是大肠。 被生生拽出来的肠子。 除此之外,艳尸身体上再没有其他伤痕。 樱桃已经麻木了。 白墨心中已经恨极了那太人。 再往里去。 有被长枪从口中一直戳到腿下的艳尸。 有自己拿着自己的首级的艳尸。 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这里都有。 还有一个,双腿被缝在了肩膀上,双臂被缝在了腿根。 最里面的一段路,开始出现童子。 “呕” 樱桃终于忍不住,吐了起来。 白墨的骨髓中都充满了冰冷。 忽然间,白墨听到了喘息声。 急促的喘息。 白墨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去,又过了一闪屏风,终于来到了这狭长房间的尽头。 里面,有一个活着的男人,正在对一具尸体进行活塞运动。 这里的艳尸摆着各式各样的欢好姿势。 白墨牙关紧咬。 “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终于发现了闯入者,回头叫骂道:“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 只是这男子话说到一半,就怔住了。 他仔细打量着白墨的脸,一遍又一遍。 白墨却轻易看出了此人是谁。 “吕西风” 吕西风的身体打了个寒颤,似乎有什么东西倾泻而出了。 “白县令” 白墨死死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罪该万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混蛋 “白白县令,请好生说话。” 吕西风打了个冷颤,他完全想不明白自己这个只有亲密人士知道的小基地,是如何被白墨发现的,更何况,进入此等秘境,还有机关存在。 白墨看着吕西风,身上犹自瑟瑟发抖,这当然不是害怕,而是气愤。天下竟有人能行此等禽兽不如之事,这已经颠覆了白墨所认知的常理。 “剜心。” 白墨大步上前,只一个手刀,便结束了吕西风的性命。樱桃也跑了过来,看着吕西风的尸体,又看了看白墨手中吕西风的心脏。那心脏看上去与常人并无不同,何以竟如此卑劣? 白墨怅然道:“结束了,井陉之行。” “回去吧,郎君。”樱桃担忧的道。她心情的剧震实际上比白墨要大得多,但为了劝解白墨,她强忍了下来,这让白墨心中生出了一丝感动。 “嗯。” 走出密室,回到了一开始进入的雅阁中。那群女子皆为醒来,荔枝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好像就快睡着了,白墨与樱桃走到她身边,她都没有发现。 “喂,走啦。” 荔枝依旧在摇头晃脑。 白墨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才猛然睁开眼睛,左顾右盼的道:“啊,谁!谁在这里!我告诉你们,我家大人可是很厉害的!” “你不结巴了啊” 白墨无奈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旁的樱桃破涕为笑道:“还是般蠢。”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人家!”荔枝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白墨,又恢复了结巴:“白白白县令,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我说咱们该走啦。” 白墨笑了笑,道:“不过你跟你姐还还是得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 樱桃皱了皱眉:“你又要去干嘛?” “当然是去解救那位老先生。” 白墨说着,从地上拾起了自己的宝剑,甲午一,掂了掂它的分量,微笑道:“还是你最趁手。” 这时,却听一人在门外道:“公子,要不要吃点东西?” “要,你进来吧。” 那小厮走进屋中,看着地上纵横交错的身躯,不禁捂住了嘴巴,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便被白墨击昏。 白墨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走出雅室,关上了门,在最后缝隙彻底关闭的一刹那,看到了樱桃正担忧的看着自己的脸,心中暖意顿生,随着这暖意又生出些许豪情。 他走到大厅,看了一眼门楣之上悬着的香炉,猛然大喝道:“呔!” “吕西风已被某人诛杀,尔等籍籍无名之辈,速来受死!” 这一声喊得简直是荡气回肠。 然而那些壮汉只是心不在焉的瞄了他一眼,还有个小厮嘲讽道:“吵什么吵,手上拿了把破剑就真当自己是大侠啦?” 白墨冷笑一声。 一剑既出。 那小厮瞪大了眼睛。 小厮身后,一个正踱步而来的壮汉被白墨一剑刺死。 数息之后,那小厮才杀猪一般的惨嚎道:“杀——人——啦——” 楼上楼下楼外,凡听到这声惨嚎的壮汉,悉皆鱼贯而入。白墨带着笑意,持剑挺立。这帮小喽啰,岂能入白墨之眼?此等罪恶深重之地,必有高手拱卫,他在等的就是那些高手。 壮汉们看到此情此景,愣了一下,又全退走了。 片刻之后,他们再次回来,人更多了,而且,这次他们各个拿了武器。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可能为了不伤此间犹在惊疑中尚未全部逃出的客人,又或者根被没有准备,他们没有拿弓弩。既然没有弓弩,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最常出现的情景是,十人冲来,死三人时,众人还没来得及将第一次攻击使出。白墨且杀且笑,且笑且杀,伴随着姑娘们的尖叫声,不足片刻,这些小喽啰便被清理一空。 拔剑四顾,周遭皆横死之尸。 高手仍旧没有来。 他们不知道,抑或的确只有这些小喽啰? 白墨叹了一声。 尚未尽兴。 只是猛然间,又有一人笑了起来,白墨循着笑声看去,只见一冠服俨然的老者从楼上下来,闲庭信步,见了这尸横遍野的场景,没有一丝惊讶。 来人白墨认识。 “吕县尉。” “白县令。” 那人呵呵一笑:“果然有两下子。” 来人,正是井陉县县尉,吕东青!光看名字,也知道这家伙与吕西风不是亲兄弟就是堂兄弟。 “岂敢岂敢,第三下子还没使出来呢。” “哦?那要不要在老夫身上试试?” “试试就试试。” 白墨说罢,便提剑向吕东青杀去。今日这对兄弟必将双双殒命于此,以赎他们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白墨,你擅杀国公府属臣,该当何罪!” “你死之罪!” 一剑斩出,二剑迭出。 这吕东青确非虚张声势,白墨这两剑竟然全部刺空,吕东青每次躲闪,都是堪堪躲过,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仿佛悠哉行走之间,就把这两剑躲了过去。 “厉害。” “承让承让,白县令,你这两剑也不错。” “还不是没打着你?” “你再出第三剑试试。” 白墨咧嘴一笑,使出了他的第三剑。 “剐鳞。” 嗡的一声。 白墨刺出多少剑,已经数不清了。 吕东青心下骇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这些招式之间的衔接看似毫无章法,却招招好似暗通自然之理,吕东青根本无法躲过,只好抽出自己的佩剑抵挡,待剐鳞之剑全部用完时,吕东青抽出的剑上已尽是豁口。 吕东青摇了摇头,将手中残剑扔到一旁,又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短刀。 “白县令,你手中有神器,我方才却只有凡器,你胜之不武啊。” 白墨冷笑道:“你现在不是也拿出了压箱底的好东西?” 吕东青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行。老夫手中所持之刃,正名为正气刀,专刺天下阴秽邪恶之人,乃公输家天才造物师公输斑斓以北冥玄铁所铸,提挈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 “闭嘴。正气二字从你口中道出,实在是一种污染。” 吕东青笑道:“曷谓乎正气?曷谓乎邪恶?强者谓之正,弱者谓之恶,这才是万古不移的天地正理。” “请出招。” 语毕时,吕东青的招已经出了。 快。 与剐鳞不相上下。 这是白墨的第一印象。 第二个印象是,此招虽快,动作却如太极一般自然柔顺,美观得很。 “锵!” 短刀与长剑相交击。 白墨也有些吃力了,吕东青的表情已从风轻云淡,化为狰狞。 “怎么可能!!!老夫的一式隔云剑!!!” “你有神器,但这神器不适合你,以短刀用剑招,能发挥出一成实力都算好的了。吕东青,请引颈受戮!” “不!!!” 白墨微微一笑。 他出手了。 不是出剑。 吕东青怔了怔,神色又恢复了平和。 “替我告诉公输先生,太阴对不起他。” 说罢,吕东青闭上了眼睛。 一颗火热的心脏,再次被白墨握于手中。 “原来他就是太人。” 事情的脉络,很鲜明了。 太人先请公输斑斓打造此楼,后卖给赵国公。价码嘛,如白墨所料不错,就是他们兄弟二人头上的这顶官帽子了。赵国公再将此楼送给二皇子,然还是交由吕氏兄弟打理,凡于此河畔失踪的孩童女子,皆与其有关。 白墨将吕东青的心脏扔到地上,眼神中带着鄙夷。 那些尖叫声已经没有了。 没来得及第一时间逃走的姑娘们,纷纷躲在墙角中,不敢言语。 白墨的眼神恢复了原本该有的柔和,对那些姑娘们道:“结束了,你们都可以回家了。” 白墨走时,身后皆哭声。 “太阴原来还活着。” “太阴竟已死了。” “死在你手里?” 公输斑斓喃喃自语后,白墨点了点头。 “你当年应该给他打造一柄长剑,今日死的,就是我。” “正气刀呢?” 白墨道:“没收了。” “算了,本就是赠人之物,少年,快把老夫放出来吧,老夫在这里,憋得太久了。” “嗯。” 白墨抽出甲午一。 甲午一上已然多出了一个豁口。 白墨摇了摇头,从腰间摸出了那柄“正气刀”。 “还是用这个吧,北冥玄铁打造的宝物。” 两声令人震耳欲聋的翁鸣。 铁链犹在,只是多出了两道浅浅的伤痕。 白墨跟公输斑斓同时怔住了。 公输斑斓哑然了很久,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忘了跟你说,这两根铁链,也是我造的别别你先别生气!老夫当年也不知道太阴要这个东西是锁我用的呀!” “” “公输先生,好自珍重,白某有时间会来看望你的。” “你回来!” “不是我不想救你,白某着实已经尽力。” “大小伙子,砍两刀就没力气了?” “白某刚才在外面” “休想糊弄老夫,瞧你脸不红气不喘的,仍有大把余力!” “好吧。” “剐鳞!” 一个时辰之后。 公输斑斓抖了抖身上的尘土,顿时,周遭就像起雾了一样。 白某满头大汗,正坐在地上喘气,尘土飘来,白墨猛地咳嗽起来,大叫道:“比老混蛋还混蛋的老混蛋,你特么别抖了!” “不好意思,衣服很长时间没洗了。” 公输斑斓嘿嘿一笑。 白墨指了指地上残破不堪的“正气刀”,无奈的道:“老子此行唯一的收获就断送在你的手上。” 公输斑斓鄙夷道:“你都得了渔夫效力,还在乎这条破鱼?只要你小子能弄来北冥玄铁,这玩意要多少有多少。” “正好,白某近期就要进入漠北。” “不是吧,小家伙,你听我说,老夫好不容易得以重获自由,总得先快活俩月对不对?” “对个屁,要么跟我一起去,要么我就用这把破刀现在就宰了你。” “行行行,四处奔波也比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强。” 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走。 “白小子,你是个游侠?” 白墨摇了摇头。 “喔,觉得老夫说低了对不,那你是某个宗派的天才弟子?” 白墨又摇了摇头。 “这还低呀,难不成你是一宗之主?” “我不是练武的。” “不是练武的你能杀了太阴?” “太阴不也是个道人?” “好吧,那你是个才子?” “勉强接受这个称号。” 公输斑斓唉声叹气道:“完了完了,竟一不小心跟了个穷措大,看来以后日日都要忍受那些酸臭气了。” “注意用词,你说谁是穷措大?” 公输斑斓挑了挑眉:“在老夫眼里,凡识字的都是穷措大。” “老混蛋,再说这种话,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噫,你这穷措大,才思没几斤,脾气倒不小别过来,老夫不说了就是!” 白墨无奈道:“我终于知道吕东青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了,我把你救出来,天底下又多了个祸害。” “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天下的祸害已经够多了。” 已至雅室。 那些莺莺燕燕皆已不见踪影。 总算做了件善事。 白墨此生惭愧事做了很多,日后总要多行善事,才能心安。 门一打开,樱桃便冲了出来,一把将白墨抱住。 白墨道:“我没事。” 樱桃不说话。 公输斑斓啧啧道:“老夫年轻的时候,也体会过这般光景。啧,嘶,噫吁戏” “闭嘴。”白墨抚摸着樱桃的后背,柔声道:“樱桃,别哭了,咱们该回去好好休息了。” “嗯!” 樱桃擦了擦眼睛,对公输斑斓施了一礼:“公输先生。” “瞧瞧这女娃多懂事。” 公输斑斓刚夸赞完,樱桃又道:“您该去洗洗澡了,太臭了。” 白墨放声狂笑起来。 “我我我也也觉得太臭了!” 公输斑斓颓然道:“你们就不会装闻不见吗?” 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回到吕西风的府邸。 除了府中忽然多了一个一说话就让人产生想揍人欲望的老者外,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第一百三十章 杀冬风(一) 玉笛横陈,车马悠哉。孟惑已经彻底放弃了快速赶路的念头,明明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现在却正往东去,实在搞不懂白墨跟徐渐二人到底是要搞什么名堂。现在徐渐重伤未愈,王俊卿等人正在徐渐的马车中贴身拱卫。这马车本是孟惑乘坐的,现在因为徐渐受了重伤只能让给徐渐了,孟惑这老骨头老腿只能乘马了,一路上都是别人悠哉,老孟消受尽了车马劳顿之苦。 不过看到白墨身边的那个欠抽的老头连马都没有,只能在地上行走,孟老夫子的的心里就平衡多了,看呐,比老夫倒楣的人还是有的。不过正当孟老夫子喜不自胜时,那老头居然扭过脑袋瞥了他一眼,还吐了吐舌头,真个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给人当下人的老头子也敢欺负本郡守? 孟惑拍了拍马屁股,那马儿扬起脑袋嘶鸣了一声,居然驻足不走了,任孟惑再如何拍打都无济于事,见着此情此景,那老头哈哈大笑起来:“堂堂郡守,连一匹马都使唤不了,丢不丢人?” 白墨也转过头看见孟惑的窘态,扑哧一笑,心下猛然生出许多绮思,当即吟道:“违心东去失行车,走也徐徐跑也徐。夹腿扬鞭都不动,孟公知是马耶驴?” 老头的笑脸又转向白墨,笑声更欢快了:“你这穷措大,骂人都不带脏话,老夫佩服!” 白墨早已听惯了公输斑斓这“穷措大”的称呼,并不与他计较,反而是与他一齐看向了面红耳赤的孟惑孟老夫子。白墨之前曾经百般试探,这公输斑斓的脸皮不说厚如城墙,而是根本没有,这对骂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不要脸皮,谁先忍受不住脸皮薄,谁就输了,在输掉第一百次骂战后,白墨乖乖对公输斑斓的嘲讽选择了无视之。 可不成想这孟惑脸红了一会儿,正欲爆发,却忽然沉思起来,之后拍掌赞道:“夹腿扬鞭都不动,孟公知是马耶驴?妙哉妙哉!白县令,你可真是神了,这种事都能写进诗里?孟某人作了一辈子诗,结交了一辈子诗人,还是头一次见着你这样的。” 白墨笑道:“这是诗也不是诗,纯为烘托此间愉快欢乐的气息而作,忒没格调。要说这诗之一道,此方天地白某人还是最推崇王灵神,他的诗才是真诗,我所行的不过是拼词凑韵的小道而已。” 孟惑摇了摇头:“那般神仙人物,想必孟某此生无缘得见。白小友你也不必太过自谦,万般皆可入诗,不管诗里讲的是什么,这本身也是一种诗意了。孟某在这里提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此诗的题目,拟为‘赠云中孟郡守’,何如?” “孟老夫子高兴就好。” 孟惑笑道:“待他日你白墨青史留得名姓,孟某也跟着沾了光了。” “孟夫子,君走正道我走邪路,到时候是谁要沾谁的光,还不一定呢。” 白孟两人互相恭维着,方才饶有兴致的公输斑斓顿时耷拉起了他那长长的白眉毛,无趣的喃喃道:“两个穷措大,这话说得真腻歪人。” 语毕,公输斑斓眼珠一转,忽然一手戳进马屁股里,孟惑座下的那匹马儿先是吃了一惊,之后疯狂的嘶鸣起来,一边嘶鸣一边狂奔,扬尘而去,直无踪影。 白墨怔了怔,道:“公输先生,您这回玩的有点过,好歹孟夫子是我上司呀” 公输斑斓撇嘴道:“他座下那匹马乃是货真价实的宝马,既认主人又认路途,它惊过了,自己就回来了。今儿个老夫走到太累了,咱们正好原地安营扎寨好生歇息,我反正是说什么也不走了。” “好吧。”白墨应答之后,便使劲吆喝道:“原地安营扎寨!等候孟老夫子回归!” 就这样,白墨一行人便再次在荒野中安营扎寨。白墨与樱桃的关系在这营地中已经算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了,他们两个人自然要住在同一顶帐篷里,荔枝就住在隔壁,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天来她好像满脸都是幽怨之色。 将入夜时,那匹乌骓宝马才载着蓬头垢面精神落魄的孟惑回到营地,然而那马儿回到营地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把孟惑甩了下去,直接冲向徐渐所居住的帐篷,不禁让正在外面陪同樱桃一起散步的白墨感叹道:“耶马耶驴?现在看来应该是耶驴耶狗才对” 樱桃闻听此语,嗔怪道:“还不都是你这个乌鸦嘴,快别说风凉话了,赶紧救人要紧,孟老夫子那身子骨,可禁不起折腾。” 白墨点了点头,便吩咐仆从将孟老夫子救了起来。白墨走上前去,看着孟老夫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竟不觉有些心疼,这孟夫子虽性子像个老顽童,却不是真正的小孩呀,这回确实有点玩大发了。 被人架起后,孟老夫子依旧仿佛丢了魂儿,目无焦距,口中还流着哈喇子,乍一看仿佛是见到了老了之后的老楚。 “孟老大人,这次实在抱歉,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那个老马夫一顿” “白白” 孟惑终于艰难的开了口,眼睛忽然瞪得圆圆的。 “白小友,有追兵!” 白墨顿时收去了方才那副关切的神情,正声道:“几路追兵,多少人?” 孟惑说着,语音中仿佛都带着哭腔:“乌压压的一片,很多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来找咱们的?” 孟惑闻言后,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这一宣纸上,画着三个头像。两个年轻的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人,那个老的也不像孟惑,可头像下面,确确实实标注着这三人的名字。 徐渐,字行来,擅使大小一对剑,生擒者,赏金六斤,斩其首级者,赏金五斤。 白墨,字子殊,擅使长剑,斩其首级者,赏金五斤三两。 孟惑,号草庐先生,斩其首级者,赏钱一贯。 只有徐渐生擒价位高。 看来白墨与孟惑,这批人是打定主意要诛杀了。 “樱桃,荔枝,你们两个先躲进马车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杀冬风(二) 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是跑路了。 马匹大概是这个时代陆地上最快的交通工具,他们本就轻车简从,如果全力赶路的话,白墨相信只要不是正对上那批来路不明的人马,就可以成功撤离。徐渐带来的那些甲士中有几个曾在军中当过斥候的,这些人全被白墨叫出来重操旧业,如果万一不小心碰上那批人马,还有还有转向的余地。 樱桃与荔枝都上了马车,现在仍不便行动的徐渐也被抬进了马车里。徐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想命令自己手下的甲士主动去搜寻那些来历不明的截击者,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白墨否决了。开什么玩笑,徐渐手下不到三十人,而那些截击者,按孟惑的描述,甚至可能达到上千的人数。 白墨怀疑,这些人极有可能是下柱国赵光重的手下,不然的话,一般的贼寇不可能有这样的规模,也不会对白墨这些人产生什么兴趣。 很快,这支不大不小的马队便以最快的速度向北逃去,只要能找到就近的县城,就能安全一些了。 不巧的是,孟惑看到那批贼寇时,那批贼寇也看见了孟惑,他们无法根据那画的根本不像的图案就认出这老头来,但一个老头骑着一匹马单独出现在这里,总是有些可疑的,他们发现孟惑后,立即派人跟在了后面,直到那匹宝马载着孟惑返回营地。 白墨骑在白马上,王俊卿与他并肩而行。王俊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面容棱角分明,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身上时刻保持着一股独属于军人的气质,那是杀气、煞气与纪律性的混合体,在魏武身上白墨也曾见到这种气质,不过魏武的杀气少了太多,毕竟将军是不必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由于武将派的打压,血统上就烙着贵族印记的魏武也根本没怎么接触过战场。 王俊卿才是大晋武将最普适的写照。 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谈。 公输斑斓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一匹马,这匹马原本是给甲士换乘用的。公输斑斓在那鬼楼中还有些高人气派,出来后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大概是在鬼楼里沉默了太久,他仿佛一刻不说话都难受,所以他率先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白墨,东主,白小鬼,还有边上那根木头,你们俩倒是说句话呀,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多无聊哇!” 白墨与王俊卿依然沉默着。 公输斑斓继续说道:“不就是有人想杀你吗,白小鬼,怕什么,让他们杀了就是,不要这么小家子气。”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让他们杀了就是?”白墨终于忍无可忍:“现在不是跟你聊天打屁的时候!我有一股不详的预感,可能事情不会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就解决。那群人不可能没有准备,况且孟老夫子与他们碰过头,这是一个隐患,可能我是说可能,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 “那又如何,咱们这么多人,看上去各个都身强力壮的,还怕一伙儿山贼吗?” “双拳难敌四腿。” “你武功这么高,说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还差了点,但从一两千人中全身而退应该还能做得到吧?” 白墨苦笑道:“我能做到,徐县尉和孟郡守怎么办?” “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 “樱桃呢?” “天下女人多得是啊。” “你倒是想得开,但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白墨说罢,王俊卿也开了口。 “有问题。” 白墨皱眉道:“什么问题?” “小张他们这个时候,不,一刻钟前,就应该回来报告情况。但他们没有。” 王俊卿说罢,一只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拔出了手中长剑。 白墨也拔出了甲午一。 公输斑斓无聊的咂了咂嘴,忽然一拽马缰,独自向东逃命去了。白墨并没有管他,现在不是能抽出手收拾这老家伙的时候。 果然,白墨的预感是对的。 又行了一刻钟,一队大约有三百来人的马队突兀的出现在近前。 白墨与王俊卿对视了一眼,同时大吼道:“杀过去!” 他们身后的甲士也一同怒吼。 “杀!” 三十对三百。 如果对面真的是普通的贼寇,或者是那些夷狄中营养不良缺乏甲胄的民兵,这一仗胜算还是很大的。 但阻截而来的“贼寇”,甚至已经开始摆上了阵型。 他们没有穿着官军的铁甲,但都穿上了颇有古风的皮甲、藤甲,看气质,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左右及后方也都出现了喊杀声。 现在的情况,真可谓是四面楚歌。 王俊卿一骑当先,白墨紧随其后。 “锵”地一声,白墨宝剑一横,便挡住了一支弩箭。 这让白墨心下一凉。 对面有弓弩手! 武功再高,面对弓弩手也很难有全身而退的法子。 这次真能算得上是“死战了。” 很快,箭雨袭来。 白墨以屠龙术中的剐鳞一式,斩断了大部分弩箭,但还是有一箭射在了他的右肩上,白墨将甲午一换到左手,继续以剐鳞抵挡箭雨。他身前的王俊卿更加凄惨,浑身上下已经中了四五箭,所幸没有伤到要害,但时间长了,失血过多的话,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他们身后的甲士们,也掏出了弓弩,边冲边射。 很快,狭路相逢,此时只有十个甲士尚还活着。 死局。 “我白墨,要亡命于此了吗?” 白墨眉头紧皱,手中甲午一不停挥舞,式式剜心。 冲在最前面的王俊卿也不停挥舞着手中长剑,只是他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然而二人皆已深入阵中,退无可退。 王俊卿牙关紧咬。 徐渐是他此生中唯二衷心佩服的上官,另外一个是上柱国萧衍,这二人无论身手还是气度,都让王俊卿折服,今天就是折损在这里,也一定要保住徐卫尉的性命! “死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杀冬风(三) “死战!” 两个人的声音自数百人的战斗中突兀而出,竟一时震慑住了正要攻击二人的贼寇。眨眼之间,白墨手起剑落,便又剜出一颗火热的心脏。这种血腥的场面感染了他,理智开始渐渐失去,现在白墨的脑子里,满是杀字。 冬风起兮声呜咽。 不知不觉间,这天居然下起了雪。北国第一场雪,就这样与鲜血同来。 失去理智的白墨不再拘泥于章法,且屠龙之技本就无所谓章法可循,唯以最合理之势攻敌最虚弱之处而已。这边长剑挥击间,那边有一人正站在马车顶上,凝望着这处战场。 不是樱桃,而是荔枝。 也许是那些贼寇知道白墨等人不是易与之辈,故而他们并没有分兵来对付这些护住车马的家丁们,而是想先啃掉白墨、王俊卿和那群甲士这些硬骨头,再来收拾战场,所以现在樱桃等人还尚算安全。 荔枝叹了一口气。 雪花飞到她的头顶上,像戴了一顶白帽子。 “荔枝,你干什么呢?快下来!” 这是樱桃的声音。 “哦!” 荔枝应了一声,便从马车顶上跳下,蹦蹦跳跳的回到车厢里面。现在樱桃、徐渐与孟惑都在这里,樱桃看上去忧心忡忡的,孟惑还没有缓过神来,徐渐的脸上仍虚弱的泛白。 “姐,你叫我下来干啥呀?” “外面太危险了,有什么好看的?”樱桃训斥道:“荔枝,不要给你姐夫添麻烦了。” “你们不是还没成亲嘛,我就得叫姐夫啦?”樱桃咯咯一笑,“外面那些贼寇都是乌合之众,现在已经被姐夫杀得差不多了,姐姐不要太过担心。” “姐姐怎么可能不担心呀?咱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姐姐不想再失去一个。”樱桃忧心忡忡的道:“那些人无论如何乌合之众,也是数百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姐夫身边不是也跟着一群丘八吗?” 徐渐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些苍凉:“我的近卫大概要全数折损在这里了,而我却只能躲在车里面。” 荔枝顿时噤声。 的确,那些近卫也是人,不只有她姐夫才是。她方才的那番话,确实有点不合时宜。 “对不起,徐大哥,人家知错了,你不要伤心好不好?” 荔枝试图安慰一下徐渐,徐渐见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失笑道:“我不是在怪你,你一个小姑娘,犯不着的。如果,他们能复活的话,我大概就可以不伤心了,这不是你的错误。” “而且,白墨能不能活着回来,咱们能不能安然退去,我都不看好。这次的情况超出了预期,我相信白墨和我一样,一直都不相信在赵国境内那赵光重真敢让我们都死掉。然而我们却遇到了根本解决不了的敌人,显然是有人一定要让我们死在这里。可是,真的是赵光重吗?我们死在赵国,对赵光重有什么好处?不仅没有好处,还有坏处,现在,我觉得,也许有人想借咱们的死作对付赵光重用的文章,所以,如果说还有一线生机的话,那么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之前所怀疑的赵光重本人。” 徐渐说罢,孟惑哑然道:“你们之前怀疑的居然是下柱国?朝廷中现在到底是什么局势,徐公,你能不能透露一下?” 白墨与孟惑本就相熟,因此孟惑时不时可以叫一下“白小友”,但对徐渐,他就只能用敬称了。 徐渐点头道:“当然可以。你现在食俸一千八百石,有是白墨的人,也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了。当今朝廷之中,三足鼎立,这第一足,便是以上柱国萧衍、下柱国赵光重为首的武将派。赵光重乃是前太尉赵巽之子,想必孟夫子也知道,赵巽曾是萧衍的宿敌,但最终为萧衍的胆略所折服,他的儿子赵巽与萧衍年纪相差不多,在赵巽的撮合下,与萧衍结为异姓兄弟,可谓同气连枝,原属诸侯派的赵氏一门便被武将派吸收了,现在武将派是最有权势的一派。第二足乃是以丞相魏无忌为首的诸侯派,把持朝政十几个世代,如今随着武将派的崛起,已逐渐式微,但有各自的封邑作为仪仗,是底蕴最深厚的一派。第三足乃是从十二风流品、十二杀伐品中擢选而出的流品派,这部分文武皆有,在中下层官职中占大多数,是最有潜力的一派。” “这些事情孟某之前亦有耳闻,只是朝上诸公,难道已经势同水火,而必除之后快了么?” “不,现在的问题是,当今天子,想把这三派都除掉。做这件事的人,就是咱们。” “” 孟惑一怔,又数息之后,才艰难的开口:“所以满朝文武,皆吾等之敌?” “然。” “徐公,孟某人此次与尔等同行,只是巧合而已,某虽与白县令相识,但也并非其门下爪牙,所以” 徐渐呵呵一笑:“使君所带回的画像上,已经有了你的名字,现在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已经不重要了。” “你们这是在玩火” “陪天子玩火,也是一种机遇啊。孟夫子,难道你想在家做一辈子学问?且容徐某说一句实话,使君在做学问一事上,实在天赋不足,还不如与我等共谋此业,也好为将来谋个锦绣前程,当然,粉身碎骨也是有可能的,就看使君敢不敢拼一拼了。” 孟惑叹气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真是不知好歹,孟某本想做舌头,现在却被你们绑着要去做牙齿这,必不久长啊!” 徐渐躺在座椅上,抬头看着马车的顶棚。 “徐某不是为活着而活着的人,白墨也不是。徐某此来一生,一共有两个意义,其中一个已经确信无法完成,现在只能想办法完成第二个了。” “是什么?” 徐渐一字一顿道:“平、天、下。” 孟惑喟然道:“人活一世,确实该做点什么,才能算没白活。” 白墨转世之前也有一个他自认为的使命。 继绝学。 盖当时世界,往圣皆式微,甚至被打为鬼魅,总得有人偷偷的传承它们。 现在,到达这个世界,圣人皆在世,门徒众多,但天下虽平却未稳。白墨的给自己定下的使命自然也就变了。 也是平天下。 白墨与徐渐之前虽多有冲突,但既然志同,那么就可以两并其道。 萧萧然。 白墨身下白马仰天嘶鸣一声,马腿弯曲,猛然倾倒于地。白墨跟着一起栽到地上,手中甲午一倏然脱落。 王俊卿还提着马缰,手上的剑也未曾落下,只是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生气。 三十余名甲士,皆已死在当场。 三百余贼寇,亦已俱死。 现在还挺拔独立的,只有王俊卿了。 白墨躺在地上,感到了一丝解脱的快意。 又六百贼寇,已可见踪迹。天地之间,尘沙漫漫。 “踏错行差只一步,便是生死之隔。” “结束了。” 那些即将忘却的东西又不停地难以抑制的冲击起了白墨的脑海,这是生命结束前的回音。白墨放开了圈禁它们的牢笼,任由它们在脑海中恣意冲撞。 第一个撞击进白墨脑海的,居然是可乐。 “应该是再也喝不着了。” 父亲沧桑的脸浮现了,不是白正殇那隐居的高人,而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农夫,浑身上下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面容黝黑,眼睛里没有什么神采,可就是让人觉得亲切。 前世的那些朋友像走马灯一样在白墨眼前来来回回。 最后定格在一条碧江之上,江流静谧,飘着浮萍。 “结束了” “他们在那里!杀了他们,赏金五斤!” “杀”“杀”“杀” 这些喊杀中蕴藏着无休无止的贪婪。 王俊卿怒吼一声,提着剑便向那群人冲去,只一马一人,一往无前。他的情况比白墨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但军人的尊严不许他像白墨那样躺着死,死在乱尸堆里,他要在杀阵中死去,在马背上死去,像凡夫俗子一样死在土地上床榻上绝不是王俊卿所能接受的结局。 只是,那喊杀而来的六百余人,猛然调转了马头。 更多的喊杀声出现了。 “小小赵,干爷爷这么多年没见到你,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不过,你咋长得跟小赵一点都不像,是亲生的吗?” 雪花之中,两人两马立于苍茫。 方才说话的那位,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小老头儿,一双手腕处环着两寸粗的大疤,像戴了一对手镯。在他旁边的是位少年,身上随便披着一袭对襟紫袍,里面却没穿中衣,胸脯就那么光溜溜的露在外面,还算分明的胸肌若隐若现。只是整体看去,他的身板和白墨差不多,骨架子细,略显单薄,而且一双肩膀塌着,显得十分颓败。眉眼形状漂亮,但朦朦胧胧的像没睡醒一样。这是一个标准的玩世不恭的贵公子。 这贵公子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的道:“你丫刚才都说一遍了。” “老夫想再说一遍不行?这个事儿能让老夫乐呵三年。” “我相貌随娘亲,不行?” “一人一半才是常理,差得太多很值得怀疑。” “你再说信不信老子一刀砍死你这糟老头?” “杀了你干爷爷,瞧你亲爷爷不弄死你。” “我亲爷爷已经去了。”贵公子的神情终于变得稍微有点认真了,只是说完了这句话,又恢复了刚才半梦半醒的状态。 “你说啥,老赵走了?小赵呢?小赵不会也” “滚你娘的,我爹现在在韩国附近练兵呢。” “小小赵啊,你这么跟老人家说话,老人家很伤心的,啥时候老夫要是也走了,一定跟老赵说说,都是他孙子害的哇!” 那贵公子也嘻嘻哈哈了起来:“爷爷他老人家一定捧腹大笑,夸一夸他这宝贝孙子,为人间除了一大祸害!” “你你你气煞老夫!” “哟,你丫也能生气,真是活见了鬼了。干爷爷,上回你说送我一柄宝刀来着,刀呢?” “那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这都记得?” 紫衣贵公子笑道:“一天没忘,行立坐卧,时时都惦念着。” “咳咳,话说,你咋这么巧就在不远处?” “等人来求救啊。” “我还说去邯郸找你呢。” “邯郸早玩腻了,没劲。” “之前那千八百个山贼是你的人?” “是啊。” “现在这三五千个也是你的人?” “这是我爹的人马。” “都一样,然后你让这三五千个去杀那千八百个?” “然也。” “为什么?”老头儿不解道:“很好玩吗?” 紫衣贵公子笑道:“是很好玩。不过呢,主要还是为了撇清关系。他们之前在吕西风那里不是受了点惊吗,怀疑到我身上就不好了。所以呢,我先派人杀他,再突然出来救他,你说他能想到之前那些人其实也是我派的吗?” “你真有意思” “多谢干爷爷夸奖,还是赶紧把刀兑现了要紧。” “再提这茬信不信我把你三岁就” 老头儿还没说完,那贵公子赶紧捂住了他的罪,一脸紧张的道:“干爷爷我错了,你别瞎说了成不成” “呜呜” 贵公子撒了手,老头儿洋洋得意道:“有把柄在老夫囊中,看你呀还敢跟老夫较劲?” “干爷爷,你咋个跟他们在一块?这些都是不详之人,这回就差点把您都给连累了。” “老头儿愿意,好玩,不行啊?” “行行行,怎么不行?只要干爷爷别把那事儿说出来,不行也行!” 这时,一名骑士快马而来,到紫衣贵公子身边,便飞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大公子,贼寇已被我部悉数击杀,现发现一马队正遭贼寇劫持,这马队的主人自称云中郡信任郡守孟惑,是否放行?” 紫衣贵公子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的道:“当然不能放,你让他们等会儿,本公子待会儿过去先领个谢意,再放不迟。” “诺!” 这骑士说罢,站起身来,又飞身上马,扬尘而去。 “非得亲耳听他说谢你?” “干爷爷跟大师父都看好的人,我总得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吧?能把他们耍成这样,我还觉得挺爽的。你跟大师父可从来没怎么夸过我!”(。)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杀冬风(四) “哟,这不是王叔叔吗,怎么受伤啦?” 紫衣公子坐在马背上,笑吟吟的悠然走来。眼前这铠甲之上尽是鲜血的将军与他形成来鲜明对比,无论神情容貌,二人都是两个极端,紫衣公子是轻浮贵气的极端,那将军则是严肃煞气的极端。 将军闭口不言。 紫衣公子摇了摇头,双腿一夹马腹,从那将军身边略过时,轻轻一推,便将他推下了马——原来这人早已失去知觉,只是身体犹自勉强撑着而已。 “来人,叫军医给这王叔叔好好治治伤。” 紫衣公子继续向前走,走到了一处乱尸堆中。 白墨原本鲜明透亮的白衣已尽是血色,看上去与身边其他的尸体一般无二,可紫衣公子还是看到了他,或者说,是看到了他的剑。甲午一,这柄宝剑的名字与它略显浮华的外表是极不相配的,剑柄上所镶嵌的宝石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如果在真正万人的战阵中,这样的宝物足以让它成为附近所有人宁可自相残杀也要争夺的目标。 “好剑!” 紫衣公子说罢,当即跳下了马。这时却听身旁老头儿道:“你怎么骂人呢!” “” “干爷爷,您消停会儿成不成?!” “咋地,看上人家的兵器啦?” 紫衣公子不再答话,走到乱尸堆中,那柄耀眼的宝剑旁边。这公子捏着剑柄,向上一抽,却没有抽出来。他“咦”了一声,一只手拽着白墨的手腕,另一只手掰着白墨的手指,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甲午一从白墨的手中抽走。 “如此爱惜自己的兵器,咋不去当一位游侠,非得蹚朝廷的浑水?”紫衣公子眉峰一挑,一只手攥着白墨的手腕,另一只手却不再试图掰开白墨的手指,而是用力攥住护手处,那紫衣公子怒吼一声,终于从白墨手中抽出了这柄长剑,又从白墨腰间解下木制的剑鞘,收剑而归。 “来人,叫军医来,这位也别叫他死了。” 紫衣公子说吧,又回头念叨了一句:“也算多谢你赠剑之恩” “老夫可算知道为啥你丫小时候就能克老夫了,你简直比老夫还不要脸!”那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的,如数家珍的列举了紫衣公子种种缺点:“又懒又随便,贪吃还好色,既不检点也不修边幅,绝无半点仁慈之心,除了欺负我这老头儿啥也不会!” “行了干爷爷,我为啥这样儿你也知道,就别老叨叨了,烦。” 紫衣公子吹着口哨,一边走一边说:“我要是老二就好了,能像那个孟惑一样,得空就做做学问,或者像那李十二一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游侠儿,可惜,头胎偏偏出来的是我,但是呢,我不想干的事,逼着我,我特么也不干” “来人呐” 紫衣公子又吆喝了一句。 来的已经不是刚才那位传令兵,毕竟大公子叫人的频率太高,一个可有点不够用。 “大公子,有何吩咐?” “刚才送医的那两个,还有你们擒获的那一车人马,都是流窜在附近的贼寇,统统押回邯郸去,由本公子亲自审问!” “诺!” 病号多了,一辆马车不够用了。不过紫衣公子也不像是个缺马车的人,当天半夜时,就又有一批马车加入了这大军行进的队伍。 白墨呼吸均匀,嘴唇有些发干。 樱桃看着白墨的脸,有些担心,但更多的是安然。只要确定他就在身旁,外面就算是狂风骤雨,又能如何?他在身旁就够了。樱桃想着想着,忽然涨红了脸,让一旁的荔枝咯咯发笑。 “姐姐,是不是想入洞房啦?” “小孩子不要打这种荤腔!” “啐,咱俩生得一模一样,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是爹娘记错,把咱俩弄混了其实我叫樱桃,姐姐你该叫荔枝才对” “胡说什么呢你,从小到大还不是姐姐一直让着你?” 荔枝笑吟吟的道:“那这次再让我一回怎么样?” “荔枝你这是什么意思?” “逗你的,这一双大好的姐妹花岂能让这小白脸全收了?况且我听说呀,这白县令已经有仨妻妾了,姐姐你只能当小四,我可不想当小五,多难听呀。” “荔荔枝,你听谁说的?” 樱桃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发颤。 荔枝皱眉道:“怎么啦姐姐,姐夫没告诉你吗?” 樱桃神游物外。 唇中喃喃:“不能结发,能相见就好。” “姐姐,我饿了。” “自己拿吃的去!” “刚才还说让着我呢。” “好好好,那你先在这里等会儿。”樱桃说罢,便掀开车帘,半夜三更的,那些甲士仍无半丝睡意,正三三两两的围着篝火吃夜宵,吃过夜宵,很快就会再度上路。 现在,马车中只剩下荔枝和白墨了。 荔枝看着白墨的脸。 烛火摇曳,时昏时明。 荔枝目光呆滞,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姐姐,对不起。” 良久之后,荔枝微叹道:“还是再缓两天吧。” 此去邯郸,日夜兼程。 雪越来越多了。 第二天下午,白墨才悠悠醒转,想要翻翻身子,刹那间原本仿佛失去知觉的身躯充满了使人撕心裂肺的疼痛。樱桃赶紧坐到白墨身边,轻声说道:“别动,我帮你。” 樱桃用她的一双玉手轻轻翻过了白墨的身子,使白墨之前的平躺变为侧躺。过程之中,樱桃不敢多使一分力,生怕会弄痛白墨的伤口,也不敢少用一分力,生怕让这过程太长,会让白墨觉得不舒服。 “谢谢。” 白墨的声音有些嘶哑。 樱桃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嗔道:“郎君,跟我还说什么谢字?” “老楚呢?” “喂马去了。” “王俊卿还活着么?” “据说是救回来了,不过还没醒。” “有人死吗,除了那些骑士。” “没有,我们都很好,郎君,不要太担心了。” 白墨笑道:“看见你没事,我已经放下了九分心。” “论不要脸我或许比干爷爷还强上一分,论泡妞把妹的本事,我不如你呀!”紫衣公子掀帘进来,看到了白墨的脸,忽然一怔。 白墨看见了此人的脸,也怔了怔。 很熟悉。 但是没见过。 巧的,紫衣公子也是一样感觉。 “怪了。小时候咱们认识?” “你叫什么?” 紫衣公子自我介绍道:“赵无忧,赵国的赵,没有烦恼的无忧。” “不认识。” “爷儿知道你叫什么,白墨,是吧?白白浪费了好墨水。”赵无忧大大咧咧的坐在白墨身前,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白墨的脸,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什么。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本打算过来好好羞辱白墨一番的赵无忧失去了兴致,他只好开门见山的道:“是小爷救了你。” “哦。”白墨的反应很淡。 赵无忧挑着眉毛道:“哦?这就是你对恩人的态度?” “需要报答吗?” “需要,把命还给我!”赵无忧十分不满。 白墨笑道:“等你遇到危险,我救你一命便是。” “其实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声谢谢。” “有必要吗?” “你” 赵无忧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厉害!” 本来计划里就是要听白墨说一声谢谢,结果居然是这样,赵无忧很恼火,赵无忧要爆豆了,赵无忧决定还是羞辱这厮一番比较好! “你这毫无用处的穷” “阁下,你的衣带没系好。” “你” “阁下,你的衣带没系好。” “我” “阁下,你先系上再说话。” “你厉害!” 赵无忧气呼呼的直接跳下了马车。 不知道为什么,樱桃总觉得刚才好像发生了一场战争似的 白墨看着樱桃的脸,笑道:“这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人的尊严,怎么能输给这个黄毛小子?” “之前的公输先生” “我主要是嫌他烦,不太想理他。” 白墨哼起了小曲儿。 满天飞雪。 到了这种时节,牲畜们只能吃夏天储备下来的干草,或到土里刨草根吃了。草原上的人是最恨下雪的,闹不好就是一场白灾。牧民们渐渐开始减少迁徙的频率,在一个地方驻扎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了。 部落最大的帐篷里。 酒的味道漂浮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还有烤肉的味道,一个面容显得过于白净的青年割了一块羊肉,却叫篝火旁穿戴最为奢华——其实也就是衣服干净了些,脖子上挂着狼牙首饰,的大汉,给笑话了。 “李兄弟,男人就该大口吃肉,只割这么一点怎么行?不要像个娘们!” 那青年正是白墨的故交,游侠儿李十二! 李十二没有应答,直接将整只羊腿给扯了过来,那大汉非但不恼,反而称赞道:“这才像个样子!” 李十二只顾啃羊腿。 他已经有一阵没吃到带腥味的东西了,羊腿上只稍微撒了一点盐巴,他也不介意,甚至更喜欢这样的感觉。 “拓跋兄,我来到这里” “先喝酒!喝完再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风声 大汉说罢,便提起手中的鹿皮水袋来,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上好的马奶酒。李十二笑笑,与那大汉一起将手中的鹿皮水袋举起,猛喝了一大口,那大汉这才询问道:“李兄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来,咱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拓跋兄,李某人生性不羁,有话就直说了。某家此来,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挑战草原上的第一高手,不过,这草原上的第一高手是谁,某家还不知道呢,所以希望拓跋兄能提醒一二。” 大汉哈哈大笑道:“不知道是谁就来挑战了?不过这的确像李兄弟的性子。这种问题,咱实在没理由隐瞒不说,那就告诉你——这草原上的第一高手哇,正是咱鲜卑部落的独孤大将军!”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呢?” “诶,李兄不想先知道一下独孤大将军的名讳么?” 李十二又喝了一口马奶酒,心下稍微有些紧张,差点就露馅了,只好掩饰道:“喝醉了,这都忘了。” “独孤大将军姓独孤名快哉,据说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雕,十岁就打败了当时号称草原第一人杰的萧乃力,被可汗破格提拔为将。之后十年大小百战,无论捉对厮杀还是在两军对阵,无一败绩,这才让我鲜卑部成为草原上的霸主。只不过李兄弟现在来这里找独孤将军比试,怕是有些晚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 “当人是因为大将军人已不在草原啦,你想找他,得往西去。相传西边是一处更大的草原,那片草原之南,又有一个像你们中原那般富庶的国度,名叫波斯的。更西边,则是一些野人小邦,穷得连我们这些牧马的汉子都不屑去抢。所以自古以降,只有草原上的破落户会往那边跑,真正有本事的,还等着抢中原呐!哈哈,咱这么说李兄弟可不要生气哈!” “当然不会生气,不过,如果那边都是蛮荒,为何独孤将军还要往那边去?” “据说是有个不长眼的小部落要入侵这里,独孤将军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主动出击去啦。” “是胜是败?” “这个还没传来消息,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仗,各帐都还没出丁呢。” 李十二片刻沉吟。 现在已经确定,独孤快哉西去的事情的确属实了。不过,真的是主动出击吗?老白啊,你交给兄弟这个差事,实在有点太重了啊 他正想着,帐篷不知被谁掀开了一角,一阵轻灵的仿佛歌声的声音传了进来,李十二一阵恍惚,才确定那确实是人的声音:“爹啊,外面有可汗的使者” 拓跋站了起来,对李十二欠了欠身,以表歉意,然后对那女孩道:“怎么,是来征丁的吗?告诉他,我们这去年南下就死了不少人,今年实在没有什么壮年可以” “不是啊爹,不是征丁的,是要征牛羊” 拓跋皱了皱眉,之后便走出了大帐。片刻之后,李十二借口尿急,也跟了出来。在后面远远的跟着拓跋,还有拓跋身侧那窈窕的身影。 这只是草原上一个很小的部落,男女老幼都算上,大概只有数百口人,但就这数百口人,便养着一望无际数也数不过来的牛羊,这些牛羊中除却部分要留着下崽以外,大部分都会成为过冬用的粮食。 现在外面寒风冽冽,所有在外面的牧民基本都在干活,所以跟在拓跋身后的李十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不多时,拓跋与他的女儿都停了下来,迎面有一人牵马而来,这人面容糙砺,但高高扬着下巴,神气得很。见了拓跋,反倒是拓跋对他行了一礼。 “高贵的使者啊,今年的贡物我们不是早就交过了吗?何以又要征发牛羊?” 拓跋说罢,那使者哼哼道:“今年贡献给独孤大将军的贡物你们是给了,但贡献给可汗的你们还没给呀。” “这”拓跋一时语滞。 独孤大将军夺了可汗的权,这在草原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草原上的部落才将本该贡献给可汗的贡物给了独孤大将军,可现在怎么又来要一份?难道可汗已经夺回自己的权力了? 这疑惑拓跋憋在心里,并没有说出来。 “拓跋兄啊,咱们也是熟人了,我知道你心里有疑惑,不过,作为熟人,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 “可是我们本来已经交了贡物,就没有多留牛羊,如果你这次又征一遍,我们这边可就要饿死人了!” 使者瞄了一眼拓跋的女儿,阴阳怪气的道:“我可没说非得要牛羊,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管送上来便是。” “值钱的东西?” 拓跋注意到了使者的目光所在,怒声道:“你不要跟我拐弯抹角的,该死,草原上什么时候出现了你这样的人渣?” “拜托,拓跋兄,又不是我要,你可别对我发火。你先准备东西,明天一早我过来验收,如果可汗不满意的话,后果你也明白。走了,别送。” 使者离去了。 只留下拓跋满腔怒火。 李十二退回了大帐中。 他的猜想与拓跋一模一样。 难道独孤快哉领兵西去后,草原上又出现了什么变故?拓跋回到大帐后,失去了喝酒的兴致,闷闷不乐的,他看着同样心不在焉的李十二,歉声道:“李兄弟,着实抱歉,我这边出了点状况,实在没心情喝酒了,你们尽兴就好,不用管我。” 李十二弓了弓身子。 “如果拓跋兄有什么难处,可以对李某讲来。” 一个汉子附和道:“就是就是,族长,我部虽小,亦有好汉,族长有什么需要,我等义不容辞。” 拓跋苦笑道:“难道我们还能与可汗为敌?上次已呈过贡物,这次却又来催收,说是给可汗的” 拓跋说着,看了一眼李十二,继续道:“这草原,多半又要不太平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草原 这草原实际上也从来没有太平过,太平从来不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的追求,也没有一种确切可行的办法能够达到,所以,倘使有人在这片土地上呼唤太平,也不过是疯狂了的梦呓罢了。 鲜卑远远算不上这片草原中最大的势力。 打不过中原人的时候,他们只能互相征伐,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难以化解的仇怨,都要如此,只因为这片土地所能承载的生命太过有限了,有人吃饱就总意味着有人会饿死,这其中的因果联系很直接。 李十二默然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拓跋看向他的目光与方才不一样了,也许只是一种直觉。 拓跋虽然一口一个李兄弟的叫着,不过是因为草原儿郎们好客的传统,其实李十二与拓跋并没有多少交情,这次被拓跋奉若上宾,不过是因为李十二之前顺手解决了几个常在部落旁转悠偷盗的小蟊贼罢了。 李十二决意离去。 可他从大帐出去后,却发现方才说要走的拓跋并没有走,他就站在外面,脸色红润得很,却显得孤零零的。 “李兄弟,怎么不继续喝酒了?” 李十二拱手道:“拓跋兄作为主人已经失去了酒兴,我这个客人太恣意,可不太好,况且,我也喝够了。” “这样啊”拓跋似乎有些失望,“唉,都是我不好,说了些个丧气话,坏了你们的兴致。这样,等晚上,咱再喝一回,这回一定要不醉不归!” “没问题。” 李十二点了点头。 拓跋笑着拍了拍李十二的肩膀,没有说话。 这时,李十二气机一凛,倏然间拔刀出鞘,几乎同时,拓跋飞速向后退去,好像早有准备一样。 长刀一斩,三枚箭矢随风落在草地上。拓跋神色一变,立即大吼道:“拿下此人!” 各帐男丁随着拓跋的话语冲了出来,方才放冷箭的那个汉子也现出了身形,拔出了腰间弯刀。 “拓跋兄,你这是何意?” 拓跋苦笑道:“对不住了,李兄弟,今天只能委屈你了。我部实在拿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了,也没有什么家传宝物。你是中原人,细皮嫩肉的,应该还算值钱,咱只能将你献给可汗了,不然的话,我只能献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李十二默然不语,只管招架来人的攻击。这些看上去各个强壮凶狠的汉子里没有一个高手,李十二对付他们游刃有余,甚至不需要贯注多少精神,那些汉子只要一抬手,李十二的刀便先于他们的刀锋去到他想要交击的位置,太轻松了。 拓跋已看得满头大汗。 之前李十二大放狂言说要来挑战草原第一高手,拓跋嘴上附和着,其实心里十分不以为然——李十二的身子骨看上去太单薄了,虽然草原上的一般牧民男子比中原的普通人矮小得多,但草原上的力士普遍比中原的所谓侠者要威猛。战斗较技,总是强壮沉重的那个赢,这在拓跋眼里是常识,不过这个常识今天被打破了。 李十二厌倦了这无聊的招架,终于开始主动进攻。他手中的长刀虽然只有一面有刃,刀尖的形状却与剑一致。李十二向前踏出一步,刀尖一顶,便正好刺入面前那糙汉子的胸口。那汉子本欲抵挡,终究没能挡住。 因为李十二对角度的把握实在太准了,就像提前预知了汉子的动作一样,正好与那汉子招架的地方错开了半分。但就这半分,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刀一见血,周遭那些作势欲来的汉子们便纷纷停下脚步,开始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对手。 拓跋站在原地,面对这如此突破常识的场面,已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李十二的估测实在错的太离谱了。现在总又不能把所有青壮都拉来,万一这李十二真的是与独孤大将军同级别的能以一当百的高手,那乐子可救更大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 使者的暗示其实很明显。 就算送出自己的女儿,那又如何?在拓跋心里,总是部落更重要一些。 李十二再次迈出一步。 所有挡在李十二正前方的汉子几乎同时退了一步。 “拓跋兄,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我刚杀出兴致,他们就不敢上了?” 拓跋干笑道:“李兄弟且莫再取笑老哥我手下这批小混蛋,怎么能对您动手?说你们呢,还愣着干嘛,李兄弟是友非敌,你们还不赔礼谢罪?” 李十二冷哼道:“现在说这种话,你觉得还有用吗?” 李十二骤然发力。 竟是直接向拓跋冲去。 拓跋心神剧震,连忙拔刀阻挡。这时,却有一女声传来:“爹,你们在干什么?!” 李十二陡然停手。 拓跋已是一身冷汗。 “爹,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们的贵客?” 拓跋的女儿冲了过来,走到李十二身边,急道:“李大哥,你没有受伤吧?” 李十二摇了摇头。 拓跋的女儿拍了拍胸脯,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跑到拓跋面前,怒气冲冲的道:“爹!看你做的好事,李大哥的脸都叫你吓白了!” 拓跋心中暗忖:你没发现你爹才是那个真正被吓到的人? 不过她来得正好,如果不是她忽然出现在这里,拓跋早已成为李十二的刀下亡魂。拓跋自然也不会因此跟自己的女儿动怒。 拓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声吼道:“误会误会,都散了吧!” 那些汉子瞬间跑了个干净。 李十二摇了摇头。 真是一场闹剧。 不过他忽然灵光一闪。 “拓跋兄,你刚才说,是因为可汗索贡的事,所以你想把我献给可汗?” 拓跋苦笑道:“李兄弟,你绝对听错了。” “我同意。” “你说什么?” 李十二笑道:“把我献给可汗好了,这样你女儿就能得救了吧?” 拓跋的女儿茫然的看着这两个人。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拓跋无奈,只好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自己的女儿。 拓跋的女儿知道了这些事,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李十二寒声道:“就这么决定了。给我安排个帐篷,明天那个使者来要人时再来叫我。”(。)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夕阳 世人所谓公子,指的其实是两种人。一种是泛泛的指称贵人家的男子,常与王孙连用,谓之“王孙公子”,这种当然是贵族式微后的礼法崩坏,真正的公子,如字面意思,指的是公爵之子,如白墨前世所在世界中的齐桓公,他还没当上齐公爵的时候,称为“公子小白”,白墨后来知道,这次将他“救出”的那个人,名为赵无忧,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公子”。是的,他就是太尉下柱国、赵国公赵光重的嫡长子,未来的赵国公。 邯郸。 赵无忧之前说“押解”,却并不是真正的押解。白墨等人一路上舒舒服服的,又有大军拱卫,反而走得比之前更加安稳踏实。邯郸是由范阳南下凤京的必经之路,白墨已经来过许多次,但时间都比较早,现在重新来到这里,已觉物是人非。 城门外的那座土坡被铲平了,原先卖早点的李姑娘也没见出摊。一些记忆里见过的建筑有的没了,有的看上去十分破旧。作为南北交通的必由之路,这里的工商业非常发达,也正是因为如此,人口流动多,城池的样貌也就变得快。 几天的时间,徐渐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能做什么剧烈的运动,但已经可以下地行走。王俊卿伤得太重,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故而虽已醒转,却还不能下床。赵无忧并没有圈禁他们,到了邯郸城,为他们安排了住处,就不管不问了,也没有派人监视什么的。 白墨还不知道他捡的那个公输斑斓是赵无忧的干爷爷。公输斑斓仍在赵无忧身边没有回来,好不容易到了邯郸这样的大城,又是自己干孙子的地盘,公输斑斓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痛痛快快的玩它几天,直到把这一身老骨头折腾上病榻为止。 “樱桃,你来过邯郸吗?” 白墨怀抱佳人,走在邯郸城繁华的街道上。 樱桃摇头道:“没有,我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井陉。” “荔枝,你呢?” 荔枝慌张应答,依旧结巴:“我我我” 樱桃笑道:“废话,妹妹一直跟我在一块,我没出过井陉,她当然也没出过。” 荔枝重重的嗯了一声,算是肯定了姐姐的说法。 白墨道:“这样啊,那可真是悲哀,世上有大好山河,你们俩长这么大居然只把自己禁锢在一县之地。” “那又怎样?到哪里还不都是水土云天车马行人与大小房屋。”樱桃对白墨的慨叹嗤之以鼻。 “呵呵,也是。郎君以前从一本里看到过一种说法,说是这人呐,看上去很自由,脑袋长在自己身上,想去哪里去哪里,其实呢,还是被束缚在一个圈子里,只不过有的人圈子大,可能走过千里的范围,有的人圈子小,就像你们俩,连县城都没出过。但终究还是圈子里的人。” “难不成有人可以不在你说的‘圈子’里?要这么说,走到过天涯海角的人,不过也是禁锢在一个更大的圈子罢了!”樱桃说着,皱了皱眉,她实在想不出在逛街的时候,郎君不好好说几句情话,却说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 白墨笑道:“你说的没错啊,但是呢,人其实是种很不安分的——野兽。它天生就有迁徙的欲望,就像候鸟一样,而且人走的距离比它们飞的距离还要远,从遥远的黑土之地起源,到现在,到了我们所处的被叫做中原的地方,何止万里?人天生就有这种欲望。所以,在未来,天涯海角,都还不是尽头,你看看天上,有什么?” 樱桃抬头望天。一会儿皱眉,过了一会儿,又舒展开。天上有什么呢?她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在这初冬的时节里,要么漫天灰云,要么晴空万里,比夏日的天空要丑上不少,而且见不到几只鸟儿,很没生气。 “有蓝天啊” “是啊,有蓝天。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也。我们现在被禁锢在土地上,总有一天,我们会飞到天上去。这还不行,天上还有天,人就会一层一层的往上走。深空里除了星辰的地方就是真空,什么都没有,而在星辰之间,将充满人的足迹,而不是神仙的。我们人,是天生的游牧民。我们中原人也一样,现在我们占据了世界上最丰美富饶的土地,征服了所有可以种地的地方,但是呢,每年还是会有很多人离开这里,到南洋去,到极北到极西,我们经常能见到的昆仑奴,就是产自南洋,鬼奴们则生存在更遥远的地方。” 樱桃皱着眉头,她猛然发现,发现自己的郎君心里装着的东西是那么不着边际、匪夷所思。人怎么可能会飞?靠修炼拔宅飞升?还是最终所有人都成了仙人,所以仙即是人?漫天的星辰,很远么,它们看上去就镶嵌在天上啊,而且看上去挺近的。 荔枝则满眼小星星的看着白墨,暗道姐夫可真是学识广博思想深邃,瞧着哪儿哪儿都顺眼。 “我想不明白。”樱桃很认真的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飞,但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有人想飞起来呢?在地上待着多好哇。天上的云好不好吃?如果好吃的话,我觉得我还能产生点兴趣。” “不好吃。它没味道——甚至有点土味。你曾在云中走过,你也吃过它。” “怎么讲?” “云雾其实是同一种东西。你现在往外吹气试试。” 樱桃轻轻吹了一口气,白色的水雾从她口中吐出,在初冬已显寒冷的空气中,形成一道白色的烟幕,一点一点散开,终归无形。 白墨笑道:“这就是云。” “这是啥歪理哟”樱桃被他气笑了。 当年死老头其实并没有直接把白墨收作弟子。 在死老头眼中,顺手救下快要冻死的白墨,只是一时心有不忍罢了。拜托,教徒弟是很累人的,尤其是负责任的老师。要不是快死了必须把自己的道传承下去,又或者需要在这一行混饭吃,谁想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何况还有教好了徒弟饿死师傅的风险在。 正是因为白墨这些“古怪”的想法,才让死老头起了爱才之心。 白墨依稀记得死老头第一次听他说完这些“歪理”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跟我一样,天生‘知道’啊。” 樱桃想了想,又道:“我还是觉得想这些东西没什么用,郎君呀,你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才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白墨道:“男人和女人的想法就不同在这一点上。男人天生太脱离实际,需要很长时间的碰壁才能回到现实,女人天生太实际,需要很长时间的自我催眠才能稍微超脱点现实——但前者又是最不容易上当,后者尤其年老的时候,又最容易被骗。” 樱桃气鼓鼓的道:“那郎君给我说说,这又是为什么呀?” “因为在上古的时候,男人主要出去蹲点打猎,等猎物的时候太无聊,所以有时间乱想以同,女人在树上摘果子树下喂孩子,没时间去想那些东西。” 樱桃笑道:“是不是我问啥,你都能答上来?” 白墨十分自负的点了点头:“请问。” “那我问你——我,有多稀罕你呢” 这是扯不清答不完,也不必回答的问题。还真把白墨给难住了。 房顶上。 一个邋里邋遢的小老头正在用缝隙里全是泥土的指甲剔除牙缝里的肉丝,白墨和他的女人一边谈笑一边走远了,这小老头无聊的搔了搔胳肢窝,喃喃道:“嘶——这虱子好能寻地方——可是,它为什么知道老头儿咯吱窝处最怕痒痒呢?哎呀,一不小心,弄得我浑身痒痒,心里也挺痒痒的。” 老头儿说着,向房下瞄了一眼,白墨的背影仍留在远处,模模糊糊的。 “只有那家伙的弟子才能这么机灵吧。周兄,也只有你才能教出这等徒弟了。老弟我还记得你说过,你不屑掺和人的事儿,心里只装着宇宙,你这徒弟倒好,宇宙和人都想掺和掺和,不过,小心步子迈太大,扯着蛋哟” 老头感慨着,十分恣意的翻了翻身,结果一不小心却从瓦片上滑了下去,直接栽到地上,顿时尖叫道:“哎哟,我的骨头!!!” 这时,便有一语气懒散的年轻声音接话道:“摔死没有?让你穷嘚瑟,干爷爷,你们这群高人是不是都喜欢往高处待,才显得高?” 老头儿一边肉屁股一边道:“哼,夏虫不可以语冰。你小子境界忒特么次,哪儿能理解我们高人的世界?” 一个紫衣公子从房后头绕过来,左手拿着三串猪肉大串,右手拿着两串切成丝的猪腰子,脸颊鼓鼓的,下巴还在一张一合,满嘴油腻。 他十分不满的踹了老头一脚。 “说特么人话。” “你丫的”老头儿话还没说完,又被紫衣公子一脚堵住了嘴巴。 “我丫的最恨你们这些天天穷装蒜的矫情鬼,干爷爷,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觉得当讲吗?” “呜呜” “那我说了啊,你丫的也是个穷措大,老子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紫衣公子挪开脚掌,那老头儿目中含泪:“肋头又断了几根” 数千里外。 李十二恣意的骑在一匹此地常见的小矮马上,身边跟着许多草原上的勇士,一概也骑矮马。并肩而行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当时来拓跋部落的使者,现在李十二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萧何,在鲜卑大部官至白鹿使,这人长得其实还算清秀,就是眉眼中带着抹不去的奸相。另一边跟着的是拓跋的女儿——拓跋想要拿李十二替换女儿的心愿终于没能得遂,萧何还是臭不要脸的把拓跋的女儿也拉来了,说是只靠李十二一个人不够交差。 现在李十二知道,拓跋的女儿名叫拓跋秋雁——比较中性的名字。 但这俩人跟白墨一样,也没有受到什么不堪的待遇,甚至衣食住行,比那些陪同的勇士们还要好,只比白鹿使萧何差了那么一点点。 一路远行。 方向明显是朝着日落的地方。 李十二愈发笃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此行极有可能完成最核心的任务,那就是调查“匈奴人”。现在最值得担忧的是,那位架空了可汗的鲜卑大将独孤快哉,他本人的武功极为不俗,位列十二杀伐品一品第七。虽敌不过柳如风尹龙孙吕归尘等人,但既能入一品,意味着已经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了,那位波斯第一勇士,顿悟之前也才勉强入了第四品而已。 中原对独孤快哉掌握的资料其实极少。也许只有编纂风流杀伐谲云三部品第书的裴行俭才了解的更多一些。杀伐品对他的评价是:狡黠贪婪嗜杀然刀枪射御皆妙极,如御马行战,可以拔至第五。 李十二完全没有任何信心能对付这位绝顶高手,只能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切不能意气用事。毕竟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是打探情报,而绝非是要挑战什么草原第一高手。 夕阳西下。 已跋涉三天的拓跋秋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究竟什么时候能到?” 拓跋秋雁的语气仍旧显得有些趾高气昂——就像在她爹面前说话时那样。但萧何并不恼怒,只是随口答了句:“早得很。” “这不是去王帐的方向。” “可汗换人了。” “独孤大将军?” “别问太多。” 李十二也问过几次类似的问题。 但萧何显然对这位信任可汗的事情忌讳莫深,绝口不透露半个字,但也没有因此发怒或是提出警告什么的,也许他觉得对两个贡品不值得这样,也许他明白女性贡品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们就摇身一变变成女主人了。而李十二这样清秀的男子,其实分别也不大,上等人总会做一些让人不好意思开口的事情。(。)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十二西游记(一) 这段路很漫长,但比白墨的那一段路所耗费的时间要长得多,过程也无趣得多。在草原上长途跋涉就像水手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远航,起初的时候充满雄心壮志,大海的寥廓让人的身心大开,徐徐的海风使人心旷神怡。但有不了几天,海上的颠簸就会使人厌倦,每天都是望不尽的蓝色,使人眩晕,这个时候的水手们普遍只剩下一个愿望,靠岸!女人对他们来说都变得枯燥无味了,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只剩下一样,那就是陆地。 李十二现在就无比想念中原的风光人物和城池,他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草原人总一度试图入侵中原,即使他们几乎从来没有赢过。 就连在草原上土生土长的萧何与拓跋秋雁,最近几天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偶尔会毫无征兆的开始发怒或者神色黯然。 这段路太长了。 而且太空了。 他们出发的地方是云中郡北部的漠南草原,一路向西北,开始那些天还能偶尔看到一些牧羊人,看到成群结队的牛羊,成群结队的马儿,但现在,四周除了草地,就只有他们几个。好多天没有看到其他人了。 “还有多远?” 拓跋秋雁的眼神显得浑浑噩噩的。 萧何语气低沉的道:“早得很。” 和许多天以前的回答一模一样。 不过也许是路程太无聊,这次萧何多说了了两句,他抬起手中的马鞭,向西方凌空一指:“在遥远的西方,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大海的东边,分布着数也数不清的野蛮人部落,当然,我们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些野蛮人的土地东边,就是新可汗的领土,他征服了那里十数个富庶的王国,杀死了他们三分之二的男人,剩下的三分之一作为奴隶,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女人,分给每一个在战争中立下功勋的人。那片土地富庶的部分像中原的大晋一样大,荒芜的部分像漠北的草原一样大,北部濒临冥海,南部紧挨着波斯,而我们距离那里,则又隔着一个大晋从南到北的距离,你们能想象出来么?” 拓跋秋雁听得神色变得呆滞了起来。 李十二面无表情。 萧何继续道:“我也想象不出来,因为我还并没有到过那里。能不能将你们成功贡献给新的可汗,还是个未知数。不过,这个任务是我萧何最大的机会,能成为东部第一个见到新可汗的使者,简直是一场天大的造化,我一定要完成它。” 拓跋秋雁撇了撇嘴:“你以前是个看上去很聪明的人,然而现在疯了。” 萧何冷声道:“不然呢?违抗命令吗?那么我马上就会被杀死,然后会有另一个人执行这个任务。草原缺人吗?不,一点都不缺人。而且我也只是白鹿使者中的一员而已,还有许多使者在执行这个任务,不过我是最早完成的,也会是第一个到达那里的。” 萧何说罢,回头对那些扈从们道:“你们也好好听着。我们即将到达的地方极端富饶,只要完成这个任务,黄金美女,少不了你们的,都特么给老子打起点精神来,别一天天都跟死了婆娘似的。” 一名扈从弱弱的道:“死了婆娘不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就你聪明!闭嘴!你们看看,剩下的水和肉干还能坚持多少天。” 一名扈从禀告道:“白鹿使者,还够用四天。” “如果我记得没错,前面的水源会变多的。你们都给老子省着点,从现在开始,每人的水和粮食都减半。除了我们的贡品——你小子别特么瞪我,我也减!” 萧何大吼了一通,心情舒畅多了。 拓跋秋雁则显得更加萎靡。 李十二开始变得手痒。 草原上除了独孤快哉就没有高手了么?如果有,快来一个,不,要来一沓才够!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远处忽然有尘沙飞腾。 渐渐地,越来越大——这绝对不是某种自然的景观,他们没有从西域走,这里并不是沙漠,不会有沙暴这种东西。那么唯一能解释的,那是生命造成的景象,是军队?还是马贼? 李十二捏住了刀柄。 萧何怒吼道:“你想干什么?” “往前看。” 萧何往前看了一眼,也发现了那片沙尘。 “难道是可汗的大军?” 李十二摇了摇头:“不像。” 沙尘渐近,李十二终于看清了那群东西是什么——是人,萧何猜对了一半,是人,也是军队,不过显然不是什么可汗的大军。那群人个子都很高大,比中原人还要高大一些,肤色白的像石灰一样,那当然不是健康状态的色泽。他们驾着战车,战车上站着的不是通常的一骑手一刀剑手一射手,而是塞满了人,几乎都要乘不下了。他们的头发大多是黑色,夹杂着少量棕色头发的人。李十二还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几乎已经确定,那是一伙败军。 李十二猛然吼道:“快跑!” 萧何并没有质疑他,他立即下了命令,与李十二说的一样,那就是跑。这种饥肠辘辘的败军是十分危险的,尤其是突然遇到一小撮有水有粮的人的时候,如果跑的不及时被他们追到,结局可以想象,李十二等人一定会被他们撕成碎片,在争抢食物和水的过程中,他们内部的人也会互相厮杀。 众人快马加鞭。 那群败兵也发现了他们,顺着李十二等人逃跑的方向追了过来。幸运的是,他们是注定追不上李十二等人的,他们驾着的是战车,怎么能追上轻骑?况且他们的战车早就超载了。 李十二等人逃跑的很及时,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已经看不到那群人的身影。李十二长舒了一口气,他是手痒了没错,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强大,在百千人面前,也是鱼肉而不是刀俎,也许精通药术幻术的柳如风能靠那些外力上的东西以一敌百,但那并不是武艺,终究是外力。 可是众人前方却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更加高大,中原人一般身高七尺,那人接近九尺,剪着像刚还俗俩月的和尚一样的短发,满脸络腮胡子,直接垂到了胸口。 那人看到李十二身上的衣物,惊咦了一声,便开口道:“兄弟,借水草口粮一用。” 李十二也有点惊讶。 他开口说的,居然是中原语言,还带着浓郁的凤京腔! 萧何皱眉道:“他说的什么?” 李十二面无表情的道:“还能是什么,要咱们的粮草。” 萧何沉默片刻,刚要开口,却刹那间被李十二给堵了回去:“你最好不要企图让你手下的人白白去送死,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危险。” 终于,试手的机会来了! 那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再次开口:“兄弟,借水草口粮一用!你是中原人,俺不想杀你。” 李十二抽出了腰间长刀。 “想要水草,问吾刀允可否!” 那大汉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十二跳下矮马,倏然间向那大汉冲去。 大汉并没有抽出武器。 刀锋正欲斩下大汉头颅时,大汉身躯一矮,手臂以一种十分奇怪的姿势直向李十二心脏处击去。李十二刹那间神色三变,同样以那未握刀的手向大汉的心脏处击去。二人虽动作不同,但气质却仿佛在这一刻合二为一。 “你是谁?!” “你是谁?!”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两只手都收了回去,且二人的身体再次拉开距离。 “我叫李十二。” 大汉皱眉道:“没听说过。” “你可识得白正伤?” 大汉若有所思的道:“也没有。” 李十二摇头道:“也许我想错了。” 大汉点了点头。 “还要打么?” “当然!” 李十二再次冲上前去,一刀挥出。 大汉则一拳打中李十二胸口。 太快了。 而且李十二总觉得这大汉的动作,说不出的玄妙。 但那动作看上去又很简单。 二人继续交战,来往数十合,那大汉并未使出全力,他还在观察李十二,李十二也是一样,而且李十二越来越占据上风。那大汉再如何强大,自负的空手接白刃,怎么想都是一种找死的行径。 此时,萧何只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超出常识。 这真的是人类进行技击的场面吗?萧何没有见识过李十二在拓跋部落里发的神威,自然体验到了与拓跋一样的心情。萧何现在已经确定了,如果不是李十二自己想来,凭自己的几个扈从,和拓跋部落的那些人都加在一起,也绝对留不下他。 拓跋秋雁的眸中恢复了神气。 “他的动作好漂亮” 这场对决的阶段越往后,对决双方的眉头就皱的越紧。 李十二发现,自己看上去一直占据主动,境界却比对方差了很大一截。武学之中,有一种不可言明的东西,叫做意境,这并不是什么神仙术法玄学一类的东西,而是在于领悟的东西,就像学吹箫一样,声音能不能吹得饱满圆润,光细致的调整角度与呼吸轻重这种可以说出口的东西是没用的,唯有长久的练习,自己领悟那种“气息”,才能真正入门。意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并不是有形的实体,根源也不在动作,甚至不在章法,而在身躯每一个细微的变动之中。 那大汉明显是一个领悟了意境的人。 这种人,如果想要投奔朝廷,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被亏待的。 而他却处于一众溃军之中。 那大汉皱起眉头,却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太像了 李十二的动作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套路,但却有一个宏观的套路在里面,或者说道路,在里面。这种路数,跟大汉记忆中的某个人,太像了。他也偷偷学了一点那人的武学,所以最开始交手时,二人都很惊讶。 大汉拔出了腰刀。 大汉的眼眸似乎在一瞬之间就充满了血丝。 他大喝一声。 “谛!!!!” 一往无前,绝雄绝猛决然决绝之意倏然爆发。 李十二感受到了无尽的寒意。 “剜心!” “锵!!!!” 一柄长刀在空中转了无数圈,最后直直的插在地上。 刀身是直的。 那是李十二的刀。 李十二不甘心的道:“我输了。” 大汉摇了摇头:“你很强,俺与你同样年纪时,比你差了十万八千里。” “输了就是输了,接下来要怎么样,悉随君便。” 大汉遥指像已经吓呆了的萧何。 “俺要水草口粮。但,俺决定给你们留下一部分。你们向西行去,大概三十里处,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且又肥鱼,饿不死你们。” “君何不取?” “已经用完了。而且俺们是向东走的,不能走回头路。”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懂得吞金宝箓?” 大汉纳闷道:“这同样是俺的疑惑,为什么你会白大师的武学?” “白大师?” “叫白墨字子殊的。” 李十二怔了怔,道:“你认识白哥儿?我天,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是跟白墨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老爹是我便宜师父,他现在是我义兄弟兼顶头上司,我此行便是奉白墨所命而来。” 大汉苦笑道:“谁让你不由分说,上来就打?这可不是什么有善意的举动。” 李十二尴尬道:“憋太久了,实在手痒,抱歉。不知大兄名讳?” 那大汉大笑道:“俺名作达里乌斯算了,我知道这名字很拗,你随其他中原人叫我大炉子就好。” “大炉子我听说过你十二杀伐品一品第八,波斯国第一勇士?” “正是俺家。”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俺与白大师别去后,一路向西归于故国,奉太子所命,讨伐那些作乱的诸侯,然而那臭不要脸的阿里山德耳,趁俺家国内乱,领一众盗匪自西向东杀来,欲与之共同分赃的其他贼人与之汇聚一处,奉他为王,竟至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俺领大军二万余人,与之决战于波斯波利斯城外,终究寡不敌众,仓皇至于此。此去向东,目的地是你魏巍大晋,是要向大皇帝陛下搬救兵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十二东游记(二) “向陛下求援兵?大炉子兄,此话当真?” 大炉子拍胸脯道:“当然当真,这普天之下,能救俺波斯国一命的只有大晋了。许多年前,吾皇就与东方的天子达成了兄弟之约,俺波斯奉你中原天子为兄长,弟国如今受贼寇荼毒,兄国当然要来帮忙剿匪。” 波斯,本是四方诸夷中唯一有资格与大晋兄弟相称的,在国格上双方是以平等之礼相待,波斯使者来觐见中原天子,只须拱手或鞠躬,无需叩拜,中原使者到波斯亦然。其余“恭顺”、“友好”者,与大晋皆为父子之国,就算他们的国王来了,也要与其他臣僚一同叩见天子。 可是,它的地位来自于它的实力。从现实的角度说,救援波斯对中原王朝没有任何必要性,海上的商路早已打通,比陆路更加繁荣,这个世界的丝绸之路早在虞朝的时候就经历了从兴起到衰落的过程。这种劳师远征的决策,可不是一句“传统友好”就能实现的。 李十二对大炉子能否成功感到悲观。但他不知道,白墨早已决定为大炉子充当说客——这并不是因为白墨看重与大炉子的交情,同样也是有现实考量的。 最终,萧何同意了将大部分粮草交给大炉子,他也没办法反对,萧何已经明白,现在真正处于被动状态的是看似人多势众的他。 “前面真的有河流?”萧何想再确定一遍。 大炉子拍着胸脯肯定道:“当然,俺大炉子是不会害朋友的。李兄弟既然是白大师的义兄弟,那已经能算俺的师叔了,俺再怎么混账也不会将自己的师叔置于险地的。” 白墨突然打了个喷嚏。 “我去,是谁在背后议论我呢?” 他擦了擦自己的鼻子,对正站在自己身前,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赵无忧怒声道:“姓赵的!我的剑呢?!” 赵无忧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你说啥玩意儿?” 白墨一字一顿的道:“我、的、剑、呢?” “你的剑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干爷爷,你知道吗?” 公输斑斓没好气的道:“老夫当然” 公输斑斓说到一半,赵无忧阴恻恻的瞥了他一眼。 “知不道!” 白墨抱臂而立,绕着赵无忧跟公输斑斓走了两圈,一边走一边皱眉,最后又舒展开来。 “你是我们家马夫的干孙子?” “那又怎样?” “啧啧,我随便问一下而已。赵无忧,你三岁偷看女孩洗澡,四岁就破身了,十岁时因为在外面欠下风流债,差点让你爹赵太尉逐出家门,而且,你爹最心爱的那个谁好像也跟你” “别说了!”赵无忧的表情从刚才的趾高气昂瞬间转变成一幅乖孙子的模样:“你的剑就在我这里,你想要我领你去拿” “这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公输斑斓忽然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样惨嚎起来。赵无忧现在简直对这家伙恨到了骨子里,但没办法,这老头儿以前跟赵无忧的爷爷,前太尉赵巽是结拜兄弟,毕竟是长辈,况且赵无忧从小就跟爷爷亲,跟自己的父亲反倒特别不对付。 “其实,”白墨与赵无忧并肩而行,白墨是两千石的大员,论地位,其实比这个赵国公子还是高上一头的,白墨顿了顿,道:“赵无忧,路上差点把白某弄死的那对骑士,都是你的人,对不对?” 赵无忧道:“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是我的人,我还会去救你?” “他们是你的人,你才能来救我。”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血口喷人没这么荒唐的喷法,白县令,你要是非想把这桶脏水泼在赵某人头上,赵某人不跟你解释什么,但以后可就得逢人便说:那什么白墨白大才子是个白眼狼,没心没肺的恩将仇报,如果以后谁又见他差点让人玩死,千万莫救。” 白墨转移话题道:“赵无忧,谢谢你把我送到邯郸。” “这还差不多,终于说谢字了。” “但是,你救我一命这事儿,我是不承认的。”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二人才从一处别院中走到国公府。这国公府占地范围极大,甚至超过很多藩王的王宫,里面房屋极多,鳞次栉比,皆雕梁画栋,但它的大并不是国公府最大的亮点,这里最大的亮点在国公府的构造和最中间的那座建筑。 国公府的围墙是层次更多的“回”字行,一墙套着一墙,越往里面,围墙越高,最里面的围墙差不多已经有了城墙的规模,上面还有女墙,围绕着的是一个有很多层的高阁,那高阁造型奇特,以巨石为基,墙壁也极为厚实,据说最大的投石机也无法将它的墙面砸穿。与白墨前世所在世界中,本日的天守阁很相似,但体积更大,比大阪天守要大上一倍有余,简直是一处世界奇观。 白墨远远地望着它,竟看得呆了。 公输斑斓嘿嘿笑道:“漂亮吧,这是老夫的父亲公输大川的杰作。当年先帝还是太子,在这座游神阁建造完毕后,立即从还叫做梧桐邑的凤京跑到这里来观摩,然后便提出要在北冥宫中也建造一个类似的建筑,不过因为与礼不合,而且当时王库空虚,也没钱来做,便没有落实下来。” 白墨喃喃道:“的确漂亮,我最喜欢高大的东西了。” “你先别着急惊讶,还有更厉害的,你还记得我建造的鹤楼吗?” “当然。你别告诉我,这玩意儿跟你的鬼楼一样,也能沉到地下?” “哈哈,让你猜着啦!” “黑科技呀我去。” “你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太厉害了。” 赵无忧嘚瑟的说了一句:“现在我就住在里面,怎么样,羡慕吧?” 白墨道:“这种事情是羡慕不来的。” “别这么说,大川老祖宗虽然已经去了,我干爷爷不是还在么,什么时候白兄成为一国之王公,可以再建一座更好的。” 白墨摇头道:“白某绝无此念。” “先别急着否定。如果有一天,你有机会成为国公,更甚者,有机会成为天子,你会放弃这个机会么?”赵无忧笑得有点邪性。 白墨继续摇头:“你扯太远了。” “哈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子,也未必真是上天的亲儿子!” “这句话从你这个很可能成为下一任赵国公的纨绔口中说出来,白某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子现在就明确的跟你说,什么公子什么国公,老子不稀罕。我最渴望的是能像你白墨一样,成为一个才子可惜了,那姓赵的老混蛋从小就逼我练武,去他姥姥的,老子就特么喜欢醉卧美人膝并以明月佐酒山林之中悠然得趣杳杳哉如仙游暝暝兮已游便四方!” “你好像确实有点料。” “那当然,唉,不说了,说多了伤心。” “可你再想想,我白墨如果不是主角啊不,如果没那么好的运气,正好魏击是个忠厚老实的人,我当年在倚醉楼上就会被弄死。如果没赶上上柱国跟陛下忽然心血来潮搞什么科举,我现在还是一介布衣,未必就能有心情吟诗赏月,心里估摸着天天都得想着饮食穿衣,说不定还吃不饱穿不暖。这种生活,你想要?无力掌握命运的人,踏错行差一步,都是死路一条!这种境遇,你想要?” 二人说着,已经到了游神阁脚下。 白墨抬头一看,几乎被它磅礴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远处看时,它已经巨大无比,近处再看,这简直是一座山。当年的赵国公到底靡费何几,才能建造成这样的奇迹? 几名宦官为赵无忧开了门。 三人继续行走。 赵无忧略带怅惘的道:“只要没人能管着我,我就想要。” “在那种情况下,天下凡比你高上一等的人,都能管你。” “那我就去无人之处,做一位隐士。或者逃入道观,跟道人们一起修仙玩,也比现在好。” “我有点看不明白你了。” “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按理说,我这身份,国公爷的嫡长子,一生下来就用天下间最柔软的绸缎包裹着,没理由不高兴,可我——就特么的不高兴!白墨,听说你什么都懂一点,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快乐?” “堕肢体,辍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那你再告诉我,不聪明的人,能不能听懂你说的这狗屁话?” “这就跟乞食教所讲的放下一样——你得先拿起来过,所以,你得先聪明过,才能说辍聪明。从无知到渊博,从渊博到忘却,从迷茫到不惑,从不惑到返璞归真,一开始的天性不见得是好的,你找回的天性才是好的——明白吗,这些路径,是不能理解成开始即终点的,路是要走的,知道吗,赵无忧。” “看来我没有做才子的天分。” “我不是才子,我只是喜欢附庸风雅。唯有到了王秋水的境界,才能叫才子,到了王灵神的境界,才是大家。” “你要求太高了。” 公输斑斓忍不住道:“赵小子,你他娘居然梦想当个穷措大,老夫现在才听明白!” 赵无忧撇了撇嘴:“咱们仨都是穷措大,行了吧?” 三人已经到了第五层。 “你特么到底把我的剑放在哪里了?” “第十层,我很喜欢那把剑,所以,还有守剑奴侍奉它。” 公输斑斓也撇了撇嘴:“有眼不识泰山,真正的大师就在这里,你居然喜欢一柄明显是用来练手的剑?我天,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说得好像你会答应给我打一把似的——哦,对了,你在我小时候就答应过我了,结果一直拖到现在!” “给我弄来北冥玄铁,老夫今天晚上就开炉!” “你说的?” “我说的!” “君子一言!” “马都追不上,行了,赶紧把白小子的剑还给人家!” 终于到了第十层。 白墨本以为这里会更窄一点,没想到第十层的房间更加宽阔。或许是下面楼层的房间隔开了。 眼前的情景就像当初在丞相府里的鱼龙堂一样。 里面有很多架子,架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不过于鱼龙堂里全是各种文武技艺相关的器具不同,这里非常杂乱,体现了赵无忧复杂多变的审美观,从精致无比的青铜器到路旁随处可见的破石头,都有。那柄甲午一现在摆在最中间的一个专用的剑架上,上面只有甲午一一柄剑,并有两个少年一左一右侍立着。 看到赵无忧进来,两个少年立即对着他单膝跪地。 “拜见大公子!” “起来吧,把剑拿来。” “诺!” 两个少年一人托着剑柄,一人托着剑鞘,将甲午一横端了过来。 白墨伸出手,刚要将自己的剑拿回来,却在刹那间被赵无忧夺走了。 “你什么意思?” “谢谢你刚才为我解惑,不过,我看上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拿回去的。你要证明你比我更配得上这柄剑。” “怎么证明?” “先打败我的剑奴吧。” 白墨瞥了一眼那两个小少年。 一个有些发胖,另一个瘦的仿佛风吹一下就会飘出去。 完全没有半点像高手的样子,但赵无忧好像很得意。这种情况下,很明显,胖子和瘦子,女人和老头都是江湖中最可能是隐藏的硬茬子的人物,所以白墨不敢轻敌。 “给他拿一柄木剑,你们两个也用木剑。不玩命,玩个新鲜的,咱们计分。” “计分?” “我打个比方,他用木剑打中你,他得一分,你打中他,你得一分,计时一刻钟,谁分多谁赢。” 白墨惊讶道:“我去,你这方法好超前!” “我也不是泛泛之辈,对了,超前是什么意思?” “超越时代的意思。你这个提案我没意见,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比较瘦的那个人取了一柄木剑给白墨,先上的是胖子。那么,这个胖子应该是比较弱的那个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十二西游记(三) 白墨还是很有信心的,以击中作计分标准,对白墨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剐鳞一式,或许不是天下间最有力量的招式,但一定是天下间最快最准的招式,兴许赵无忧根本看不清他的攻击,连分都计不全。 那个胖子的脸上一直摆着卑微的表情,保持着他作为一个奴仆的本色,但白墨却注意到,现在,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向西的路依旧很漫长,李十二他们果然找到了水源,几个汉子现在正在河里捞鱼,以作为今后的口粮。李十二坐在草地上,拓跋秋雁就坐在他身边,默默的看着他。萧何骑在马上,一直望着西方的夕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像拓跋秋雁也不知道李十二在想些什么。 这个来自中原的男人,即使他只是一个武夫,并不是传说中的安静秀气的谦谦君子,还是让拓跋秋雁感受到了一种在草原上从未感觉到的恬静气息,她不想否认自己喜欢上了李十二,也不会否认自己就是被这种气息所感染,更何况无法否认,他还是一个英雄,一个奇男子,草原上敬重的品质与拓跋秋雁喜欢的独特的品质他都具备。 但李十二很少与她说话,她很难将那些话说出口,就算是倒追,也得有点契机才好,对吧。 人在两种情况下,内心的防线是极为脆弱的。一种是深夜里,另一种就是处在静谧祥和的环境中时,那颗心灵会不可抑制的陷于孤独,这个时候,就是两颗孤独的心碰撞在一起最佳的时候了。 当李十二也学着萧何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夕阳,拓跋秋雁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个来自中原的奇男子的眼眸中,终于开始出现名作孤独的一种闪动,这种闪动瑰美绮丽,让拥有它的人无法自拔,让看到它的人深陷其中。拓跋秋雁托着开始酝酿出桃红的香腮,向李十二的胸口靠了靠。 “李十二。” 李十二没有转动自己的脑袋,他仍然看着远方的夕阳。他发现,这里的夕阳的确与中原的不同,中原的夕阳总是在从山上落到山后面去,所以有太阳落山的说法,可这里的夕阳前却没有任何山峦,它的下面是草地与天的交际线,它的上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苍穹。 “嗯。” 李十二的声音仿佛是呓语。 这样的回答让拓跋秋雁本来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咽了下去,她温柔的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里如果有酒该多好。” “为什么会喜欢喝酒,我觉得,酒的味道并不好喝。” “因为有些事情想要遗忘啊。” 李十二笑了笑,道:“但你越想忘掉越忘不掉,我有一个好兄弟,名字叫白墨,他曾经跟我说了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请不要想象一只大象。你能做到吗,不要想象一只大象,我做不到。” “我能做到。”拓跋秋雁微笑道:“因为我没有见过大象。” “你能不要想象天空吗?” “也可以,我很少看天,对它印象不深。” “你能不要想象你面前的我吗?” 拓跋秋雁终于忍不住了,去他娘的表白,去他娘的情深,她让李十二猝不及防,几乎在李十二刚刚说完那个“吗”字,拓跋秋雁就吻了上去。这一吻跟所有其他的吻一样,温暖湿润,带着一种独特的香气,但它更深更长,几乎让李十二这个对气息研究很深的练家子窒息。 这是怎样一双火热的唇哟。 这是怎样热烈的情愫。 拓跋秋雁一直将它藏在心里。 藏住一件东西往往不是消亡,而是伴随着时间,伴随着这一路上所见的天空河流,在这日复一日中越酝酿越香醇深沉。憋在心里的反而更深,说出来就不美了。 不可以。 拓跋秋雁没有说这句话。 但李十二知道自己听到了。 拓跋秋雁误以为自己说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汉子们已经抓到了足够吃的鱼儿,萧何装不了什么深沉,无奈的骑着马四处乱转。那夕阳接触到了地面,越陷越深。 李十二无法估计时间过去了多久。 拓跋秋雁移开了唇。 “我想知道你,知道你的一切。”她说。 李十二微笑道:“我的嘴唇都麻了,现在说不出来。” 拓跋秋雁摆出了一幅很认真很认真的表情:“我想知道。” “我叫李十二,太行山上人。很小很小的时候,小到我已经忘了有多小,在我能回忆的最古老的过去时,我就已经梦想成为一名侠客。但这样的梦想肯定是在我记事之前就酝酿而成的,又或许是天生,命中注定的。我要成为一名侠客。但我并不想除暴安良,我只想仗着自己的本事,走遍四方,可以无视盗匪的侵扰。” “你的梦想得遂了,你走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远方。在这里,距离你的家乡,也有一个大晋从南到北的距离了。” “是啊,我的梦想得遂了,虽然我不是杀伐品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但一般的盗匪已经奈何不了我,我仰慕的白叔叔的武学,我学得也够用了,我可没期待过要与他一样更或者是超过他,是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期待,也不敢有。但我就是觉得不开心。也许是这段道路太长了,也许这不开心也跟梦想一样早就在我心中酝酿。” “我跟白叔叔学武艺,跟他的儿子成了义兄弟,但后来,白叔叔死了,我跟白墨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他明白这件事情,但从来没跟我提过。除了一起打算为她——我曾深爱的人,复仇之外,我们就再也没怎么提过她的事情。白墨知道我喜欢她,爱她,但他从没提起过我的这份感情。我能理解,他不想让这件事情破坏我们的兄弟情谊。” 拓跋秋雁听着这件事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相反,她的爱意反而在这样的对自己爱人更深入的了解中越来越深了。 “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李十二苦笑道:“我和她我和她一开始只是萍水相逢,仅限于见过面。但,就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时,我就已经笃定,她就是我爱的人。可惜,我能见到她的机会不多。但幸运的是,当时我在一个大户人家中做打手仆役,专门侍奉并保护他家的公子,那位公子哥很喜欢去她家的酒楼中喝酒。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每当这个时候,我去与白墨见过面,都会去找她,衿言,她的名字叫做衿言,她不爱搭理我,但我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又不是满脸大麻子的丑八怪,她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只要明白我意,总会融化。终于,我和她混了个脸熟。” “说实话,我很嫉妒白墨。为什么去那里做店小二的人不是我,就算她依旧不喜欢我,我好歹还能每天看到她。我更嫉妒白墨,为什么轻易的、单方面的获得了衿言的爱意。他明明并不是很喜欢衿言,他没有明说过,但我看得出来,他所谓的复仇多半不是建立在感情上,而是建立在愧疚上。白墨,他只是不想辜负曾爱过他的人而已。” 李十二忽然站了起来。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他对着面前的小河大喊:“白墨!我就是喜欢衿言!你能把我怎么样!我嫉妒你,并且因此而恨你,但你特么是我的兄弟啊!你叫我如何是好!” “手中有剑,又有何用?” 李十二嘶吼道:“为什么,白墨,你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轻而易举的得到!你不想要的东西死皮赖脸也要为你所有!我痴迷武学,你对武学毫无感情,但为什么白正伤是你爹而不是我爹!为什么我这么有诚意,却只能偷学!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想学,白正伤却逼着你学?” “为什么你根本不喜欢衿言,衿言却非要成为你的女人?为什么我这么爱衿言,她却连跟我说一句话都不屑!” “为什么你来京城随便呆两天,就能当大官?为什么我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到头来却还是你手下的小弟?如果真的有天神,能操控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一切,为什么他眷顾的是你而不是我?!” 拓跋秋雁从李十二身后紧紧抱住他,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的眼睛中流出了眼泪,哀求道:“不要说了,我的情郎,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都过去了,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是那个死皮赖脸也要为你所有的东西,如果你喜欢我,这正是你心愿的得遂。” 李十二颓然的坐了下来。 他的骨头仿佛都变得柔软了。 这是他内心中最脆弱的一面,在这荒无人烟的长途跋涉中,被冬天的风吹得越来越松,终于在这一刻,不可抑制的敞开了。 这也是一颗孤独的心啊。 他紧紧的握住自己的剑。 “我装作什么都不在乎,装作风轻云淡恬然无虑的样子,成了中原最传奇的游侠儿,乃至于人们提到游侠儿这三个字,想起来的都是我。” “所以你亦不必嫉妒他成为一名官佐,你本就志不在此。” 李十二叹了一口气。 “命运吗?是谁在操弄它呢?前半生我要成为一名侠客,我已经完成了这个心愿,谁在操弄命运,这就是我后半生要追寻的问题了。” 邯郸城中,天已经黑了。 街市繁华。 在这繁花的街市中,一个不起眼但独特的老人正在一名小厮的陪伴下悠然行走。 老人穿着一袭白布袍,腰悬羊脂玉环,形容清癯,小厮提着灯笼,老人负着手,不言不语。 忽然,那老人微微叹了口气,唤小厮道:“魔王,你觉得这个天下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 小厮躬身道:“师尊,这天下还是少了点生气。” “为什么会这样?天下不够大吗?还是人不够多?还是山河不够秀丽,还是建筑不够雄伟?” 小厮指了指前面的行人:“师尊,你认识他么?” “淮南张醒,五岁能诗” “您看,师尊,弟子随意指一个路人,都如此不凡,这就是生气所缺乏地方。” 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你是说” “师尊,这天下的问题在于,没有凡人呀,少了太多烟火气,他们都不为应该有的目的而活。饮食男女意趣情志,饮食二字,还在之前。凡人神人,有凡人才有神人。” “魔王,你又悟了。” 小厮笑道:“悟有何用?不能饮食之。” “你这一辈子都得陷进这饮食二字里!你现在没有变成一头肥猪,真是太奇了怪哉。” “饮食多好,为我身生。凡心意所存,皆虚妄矣。” “你在跟我讲大道理咯?” 小厮道:“师尊,不敢。” “魔王,我今天听到一个人说,这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 “这是世界的丰饶。” “可我觉得是人间的不幸,所以我要去见一个人。” “那个孩子?” “嗯,恰好,他就在这里。” 老者一直往前走着,拍了拍一位路人的肩膀。 这路人容貌平平无奇,端的筋肉发达,犹如铁块,这人一见那老者,身躯猛然一颤,立即欲向之跪拜,却被老者扶住了胳膊。 “莫行礼,我心无礼可言。” “这在下实在不敢。”那路人又欲躬身。 老者无奈道:“冥顽不灵。” “在下愚钝” “此行,杀人?” 路人不敢撒谎:“正是如此。” “杀白墨?” 路人大惊道:“您认识” “认识,所以别杀了呗。” “好可是,除了我还有人在做这件事情,我是因职而来,他是为恩所碍,故来杀人。” “我知道,是楚戟士,叫他也别干这个差事了,就说我说的,不过你俩不能杀,别人我不管,让他们去就是,还有,这事儿别告诉你们上头的人,知道吗?” “在下明白但是,楚戟士那边您也知道,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所以” “那你叫他来找我,我跟他说。” “诺。” 路人匆匆一拜,然后匆匆离去。 小厮皱眉道:“师尊,白墨不能死么?我记得您说他要死来着。楚戟士不正是您” “我改变主意了呀。” 方才那路人走出老者视线范围后,身躯忽然一垮。浑身上下那如铁块般的腱子肉也仿佛松弛了,竟连这躯体都无法支撑,让他栽倒在地。 “王灵神居然在这里”(。) 第一百四十章 谶语 “剐鳞!” 一剑化为万千剑,在空气中形成了一道仿佛蝉翼般的虚影,白墨自幼随父学习名为吞金宝箓实为屠龙技的剑道,之所以不说这是剑招,是因为它根本没有任何明确的招式动作,唯以最后形成的效果为说,剑招不在剑招中,而在达到目的的路上,故曰道。白墨自习得此道,凡认真施为,从未失手。 可眼前这位胖子,居然快过宝剑! 剑影虚晃之中,那胖子的身躯居然也几乎化作残影! 简直让白墨无法理解! 有如此神乎其技的身法,又何必在国公府中做一名剑奴?! 赵无忧大笑道:“哈哈,白墨,我的右剑奴如何?” “剐鳞!” 又是千万道虚影。 胖子只以身法躲闪,还未出一击。可越是如此,白墨竟忽然有一点紧张。如果自己真的攻击不到他,那么无论他是否攻击,自己都已经处于必败之地,这还是白墨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剐鳞!” “剐鳞!” “剐鳞!” 如此数十合。 剐鳞一式,千万斩击,竟未沾到胖子半角衣襟。 白墨口中喘着粗气,气势渐渐弱了下去,胖子也开始喘气,然后笑道:“有胸腹不击,以如此速度,偏击皮肤,能打到我才怪了。” 白墨冷笑道:“你在提醒我怎么赢你么?” “来击我胸腹,我也是不怕的,现在,轮到我了。” 胖子抄起木剑,闭目顷刻,然后陡然开眼:“剐、鳞!” 三剑。 十二剑。 千万剑。 一瞬间,剑风呼啸,虚影万千,但跟白墨几乎无法看到剑身比较,他慢了一点,可白墨并没有跟这胖子可以相当持平的身法,只能以木剑抵挡。 木头交击的声音清脆得很。 白墨眉头紧皱,又大喝一声:“剐鳞!” 胖子同样以剐鳞一式还击。 声音不在清脆,交击不绝的两柄木剑,居然发出了如编钟一样的声音。每次两种剐鳞相击上去,都如同敲响了一次编钟,绵长清脆如金石而绝非如木。 赵无忧与公孙斑斓都捂住了耳朵,瘦子只是皱了皱眉。 白墨冷笑道:“你只是在模仿我的动作,但并不知道剐鳞是怎么练出来的。你杀过鱼吗?” 胖子皱眉道:“只要动作与你一般无二,何必知道它是怎么练出来的?” “白墨,你怕了吧?我的左右两名剑奴,绝非等闲之辈,他们俩乃是兖州悟剑派掌门人孔貘的关门弟子,自幼于万剑林中对剑而悟,只要你是用剑的,就没有他们看不穿学不会的招式。” 听到孔貘这个名字,白墨方才的疑问豁然开朗。 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两名剑奴为何如此强大,却籍籍无名。悟剑门的人,是不屑于上杀伐品的。他们的现任掌门人的孔貘,虽是圣人孔山之苗裔,却弃儒而入道,三十岁才进入以道家为核心教义的悟剑派,学习“斩道法”,仅仅十年时间,原本对武学一无所知的孔貘,就在“斩道法”一路上入于化境,以剑入道,号称斩梦真人,与秦无义一样,入于谲云品。他的关门弟子,也一定是以谲云品为目标,绝不屑于入杀伐品。 “原来如此。悟剑派的人,你的道是什么?” 胖子答道:“我的道是‘真’字,凡人所思之建于理或文字上的东西,都非真,只有自然是真。何谓自然?树随风摇,打雷下雨而已。剑刃越细越锋利,剑招只要分毫不差,自然便是高手。” “合于宋仲卿,但终究差他无数境界。” 白墨闭上眼睛。 “放马过来吧。” “自大是因为你的心出现了卑意,闭着眼睛是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我的动作的,听风乃是虚妄之语。” “如同你所说的分毫不差,也不是人能做到的。” 胖子的眼皮抖了抖。 “剐鳞!” “剐鳞!” 二人几乎同时出招。 然而,胖子的木剑一下顶在了白墨腹部,陷了进去,无法动弹。胖子大惊失色,因为于此同时,白墨所出的剐鳞一式,已经在他的肌肤上斩了无数次。 赵无忧一愣。 “你丫的这是作弊!如果真的在战场上,死的是你而不是我的剑奴!” 白墨的语气无悲无喜:“这是你定的规则,我们比的本来就不是谁下手更重,只是谁攻击更多而已。” 赵无忧怒道:“右剑奴,你,面壁三天!” 胖子颓然的走了下去。 瘦子走到白墨面前,语气温和:“你刚比试过,体力已经减弱,我不想趁人之危,所以,你可以休息一下。” 白墨道:“不必,对付你,不需要调整到最佳状态。” “我不会告诉你我的道是什么,我也不会与你多说话,这是最后一句,既然你不想休息,那就开始吧。” 瘦子说完,手中长剑陡然一震。 那翁鸣声与白墨方才与右剑奴两柄木剑的交击声一模一样。 白墨微笑道:“你是想告诉我,斩我一剑,便是千万剑,然后你就赢了,对不对?” 瘦子冷笑一声,并不言语,在须臾间提剑冲来,迅捷如豹。 人到剑落。 “嗡!” 一声翁鸣。 第一剑被白墨挡住了。 瘦子猛然蹬出一脚,将白墨的身躯踹出一丈远。 白墨站起来,并不恼火,只是将手中木剑换到了左手。 “你还说对付我不需要最佳状态?” “你不是还说自己不说话了?” 瘦子冷笑一声,再度提剑冲来。 白墨同样迎了过去。 又是一声翁鸣。 瘦子手中的木剑脱手了。 白墨口中轻吐二字:“剐鳞。” 街市中有一个行人打扮怪异。 他身上穿的是一身戎装,朴素的很,应该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兵,但怎么看都不像大晋军士的形制。大晋军士有皮甲、铜甲及铁甲,这人身上穿的,居然像是木甲,木头不是随便用菜刀都能劈开的东西吗,这种东西居然也能当甲?其他行人对他指指点点。而且,他手中的兵器也怪异的很,说是戈,又不太像,说是枪,比枪多了一侧刃。 “这是啥兵器呀?有没有谁见多识广的过来看看?” 行人们围了上来。 一个饶有见识的老者徐徐道:“这是楚戟,以前很常见,不过这种东西在晋楚两国的战争中已经被证明是一种鸡肋,以楚戟成阵,远刺不如枪阵,凿击不如戈阵,早就被淘汰掉了。” 他们没发现,周遭巡视的甲士们,对他提防甚深,几度想要接近他,每次都退了回去。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实在没胆子惹这位煞星,但他行去的方向又是国公府,不去阻挠一下也实在说不过去。看着这些不知死活围上去对那人指指点点的行人,周遭的那些甲士心中都有些怒气,你们这妥妥的是找死啊!如果把他惹恼了,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那人默默行走。 握着兵器的手越来越紧。 杀人,是他最拿手的事儿。杀很多人,比杀人更拿手。而杀大晋皇朝治下的百姓,更是他平生最感快意的乐事。 如果白墨在这里,一定能认出他来。这家伙一身行头已经成为标志性的东西了。他就是在大晋廷尉署黑名单上的头号恐怖分子,楚戟士!他并不姓楚,真实名姓无人知道,只因他手持楚戟,着一身楚国形制之甲,故得此名。此人武功极强,杀伐品中名列一品,最可恨的是他极少对高手出手,所杀的大部分人,都是一时兴起而杀的大晋百姓。白墨之前做廷尉时,就已经有了一个要将此人擒拿归案的计划。 可他刚要动手时,一个相貌平庸,浑身筋肉如石如铁的汉子忽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大声吼道:“且慢!” 楚戟士阴沉开口:“我只给你说一句话的权利。” 那汉子道:“有人要见你!” 楚戟士面无表情的道:“一句话已经用完了,让开。” 汉子急道:“要见你的人是王灵神!” 楚戟士大戟一挥。 那汉子痛苦的嚎叫起来,周围围观的行人被吓退了,这怪人居然一言不合,便斩下了别人整条胳膊! “知道了,我去找他。” 楚戟士说罢,便掉头往回走。 两刻钟后,楚戟士便看到一个身着白布袍的老者,身边跟着一名小厮,笑吟吟的向他走来。 “王灵神,魔王,好久不见。” 小厮对楚戟士点了点头:“楚戟士,好久不见。” 王灵神笑道:“咱们还用叙旧吗?” 楚戟士沉默片刻。 “王灵神,你当年应该杀了我,为什么又停手了?” “懒得杀了,杀你不是我的责任。裴行俭那小屁孩不是说吗,老头儿我淡泊也是第一,于世无甚用处,我也懒得发挥点什么作用。” “叫我找你,有什么事?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完成。” “我来找你,是想叫你放下你的事情,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 “找一个姓白名墨的人。” “正好我也要找他。” “但我找他是要他活,你明白吗?” 楚戟士又沉默了。 “我不一定给你这个面子。” 王灵神摇了摇头:“你敢拒绝?” 王灵神话音刚落,小厮就往前走了一步。 楚戟士摇头道:“不敢。” “那咱们就走吧。” 三人合于一行。 楚戟士敢于与朝廷作对,几乎从未怕过什么人。王灵神是他有些害怕的人中的一个,王灵神的小厮,则是他最害怕的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思想深邃武功强绝几乎同于神灵的魔王会被王灵神这个老头儿驯服。在楚戟士看来,在所有王灵神擅长的方面,魔王才是真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但他却给王灵神做了奴仆。 魔王,不列三部品第书,但三部品第书中所有位列靠前者,都知道他。这家伙人如其名,魔性深得很,几乎又没有什么他不擅长、做不到的事情,凭他的本事,就算想做皇帝,也是轻而易举,天下群魔皆以其为榜样,却在某一天,几乎是突然之间,就被王灵神给驯服了。这太让人难以理解。 三人走了一会儿,小厮忽然开口道:“楚戟士,你以后少杀一点人。这个世界,跟你的想象是有出入的。” 楚戟士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被人杀死,我不怕报应。且,军人杀敌国之人,天经地义。” 小厮笑道:“那你为什么不杀了北冥真肃?” “他身边有高人。” “不说那个列在杀伐品第二名的太子爷,皇宫里的郑师范,你都不是对手。北冥真肃自己,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不找真正的仇人,只找平民百姓下手,有意思?” “国战是二国国民之战,并不完全为圣人天子之谋。君有罪,民亦然。” “我不是想说你说的没道理,”王灵神忽然开口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楚国已经被灭了,楚人都变成了晋人,接受现实吧。” “亡国之民,当以复国为己任。” 王灵神笑道:“楚王只知享乐,民间怨声载道,晋王吊民伐罪,方并其国,却并没有对其国人施任何苛政。凡法度捐税,楚人与晋人无半点相异处,新出生的楚人,早已不知有楚,自认晋民。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复国,我劝你去南边的蛮荒之地,自己画个圈子,自己称王,挺好的。” “楚虽三户,亡晋必楚。王灵神,你不要劝我了。” 听了楚戟士这话,王灵神跟小厮一同叹了口气。 “魔王,这家伙心眼儿太直了,这可如何是好?” 小厮无奈道:“你不是不想管他么?你说句话,我这就弄死他。” 楚戟士驻足道:“来吧,杀了我。” 王灵神摇了摇头:“我可不想打乱历史进程。” 楚戟士道:“我需要一个理由。” “啥理由呀?” “不杀白墨的理由。” 王灵神刚要答话,那小厮却忽然开口了:“可以。我告诉你一句谶语,到时候你杀不杀白墨,自己决定。” 王灵神扶额道:“魔王,你太任性了,这种谶语是能随便说的?” “师尊,原谅我。楚戟士,谶语是:亡水者金。君可自己思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李十二西游记(四) 经过了四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从出发时的初冬时节,到现在已是暮春之际。不过这个地方依旧很冷,草原不见了,他们见到的更多的是松林,所以在雪中,依然还是可以看到大量的绿色。 萧何与李十二一行人终于看到了人迹,不是萧何想象中大批大批的牛羊和健壮的牧民们,也不是李十二所想象中的,像大晋一样繁华富饶的帝国,这里只是一个小镇,房子都是用木头搭建的,人口大概能有一两千的样子,李十二原本担心语言不通,不过幸运的是,这里的人说话与鲜卑人很像,萧何勉强能听懂一些。 经过两天的打探了解,他们了解到,其内居民大多为商贾或渔民,牧民只占少部分,衣着相比于鲜卑人,反而更像中原人,不过中原人的衣着是交领右衽,他们是交领左衽,因为这个原因,左衽一度成为“蛮夷”的代名词,孔山圣人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即指可能成为野蛮人。这些的也大部分穿着长袍,不过袖子是收口的,大多为皮料,下摆及小腿中间处,比中原人的长袍短一些。 这个小镇名字叫做“艾莫斯沃”,意为“临于川河”。 他们以一匹换乘用的马为代价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仆人,当然不是要让他伺候人,而是充作向导之用。令人惊奇的是,他听到萧何说话,竟立即也跟着换了一幅口吻,是纯正的鲜卑语。回到镇子外临时搭建的帐篷中,这人自我介绍道:“来自家乡的人,你们好,我叫阿豺,十七岁的时候为躲避战乱向西部逃来,几经辗转,找到了这片名叫临川的乐土,不过我身无长物,只好自卖为奴,主人也换了好多次,到你们这里,大概是第二十家了。” 萧何问道:“这里是否已经到了大匈的土地?” 这是萧何第一次提及那位“新可汗”的国号。李十二在这一瞬间笃定,白墨告诉他的情报是完全正确的。匈奴人可能真的要东归了。 阿豺道:“到了,这里是大匈西部边陲,不过别瞧这里的人都穿着跟匈人差不多的衣物,这里除了首领一家外,没几个真正的匈人,大部分和我一样,都是东边逃来的,匈人们去了更往西的地方。从这里到首都荣耀阿梯喇城,还有几千上万里路要走。” 听到阿豺这话,众人的心瞬间凉了。 还有几千上万里路? 假如匈奴人真的重新征服了漠北草原,他们的帝国也在事实上成为两个部分,可汗从一个部分发号施令,另一个部分的人最少也要四个月才能听到,这样的帝国与瘫痪何异?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阿豺话锋一转:“你们也是从东边逃难过来的吧?那群该死的中原人是不是又北上了?唉,我看你们人挺多的,还各个拿着家伙,应该能比我混的好一点,不过到了这里,你们千万不能嚣张,这个镇子的首领和他的家人,都是疯子,我觉得他们简直不是人。” 萧何疑惑道:“怎么讲?” “你见过能一个人打杀数十人围攻的人吗?” 萧何暗忖道:还真见过。 李十二也莞尔一笑。 这么说来,这个镇子的首领,还是个高手? 萧何又问道:“匈人都这样吗?” 阿豺的脸上显现出一丝惊恐:“我见过的反正都这样他们,一个个的都有点不正常。” “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实话告诉你,我们不是一般人,也不是逃难过来的。我们是从东边来给大汗奉献贡物的使者。” “哦,原来是这样,还是大人物啊。”阿豺恭恭敬敬的道:“小人拜见使者大人。不过,你们不会想带着我一起去见单于大人吧?” “单于?”萧何不太清楚这个称呼。 反而是李十二给萧何解释道:“单于是他们可汗的称呼,就像我们的可汗呼做王一样。” 萧何对李十二点了点头,他对这个人早已没有半点倨傲之心了。 “正是如此。” “不过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带着什么宝贝?”阿豺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露出少许贪婪之色。 李十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拓跋秋雁:“我跟她就是贡物。” 阿豺笑道:“小老儿没有听错吧?你们俩很值钱吗?” 萧何撇了撇嘴:“一个来自中原的英雄,和一个小首领的女儿,值不值钱?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情。” “好吧,我身子骨可不是很好,你们用一匹好马来换我,亏大发了,死在半路上,可不是我的责任。” 李十二沉吟道:“再问问你,匈奴人都是高手?” 阿豺道:“你去找本镇的首领或者随便他哪个家眷比试一下便知道。据说咱们鲜卑部出了一个英雄人物,号称草原第一高手,叫什么独孤快哉的,他到了这里,单于大人只派了手下一名小将,就把他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李十二与萧何对视了一眼。 两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一丝兴奋,却有不同。后者宛如一条狗忽然得知自己的新主人比原主人厉害好几个数量级,前者则是有些跃跃欲试。 拓跋秋雁担忧的喃喃:“郎君” 李十二没有作答。 萧何则没好气的说了一句:“明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咱们就继续启程。而在太阳出来之前,李十二,我允许你自由活动,不过不要连累我们。” 阿豺茫然道:“你们在说什么?” 入夜。 李十二一个人行走在小镇的路上,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有宵禁的律令,天刚一擦黑,街道上便不再有一个行人了。寒风习习,冷清得很。 木制的房屋在黑夜中,像一个个隐藏在黑暗里的巨人。 李十二继续向前走去。 小镇的中心处,就是“首领”的居所。 那里一点也不像是什么首领的官邸,也不像草原首领的大帐,更像是山贼的山寨。建造这处山寨的材质全是木料,外形却造得像一座城堡,外面用顶上削尖了的木头围了一圈篱笆,以防止有人逾越,就是城墙了。 李十二轻轻一纵,便翻过了这道围墙。 他进入“山寨”中,开始逐个房间的探查。这些房间里住的大部分是杂役一类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人物,另外一些则住的都是妇孺,李十二对他们没兴趣。 李十二继续探查,终于在第三层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木门,这木门镶着铁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错觉,李十二总觉得有一股寒气从门缝处发出。 忽然,里面传来一句晦暗难明的话语。 “!!!!!!!¥¥” 李十二一个字都没听清楚,他语速太快了,还有一些李十二自认模仿都模仿不出来的奇怪音节。 李十二没兀自推开了这道木门。 方才感觉到的寒意,并不是错觉! 这木门里原来是一处冰窖!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块,都打磨成了砖头的形状。就连地板上也铺了一层冰。里面有一个穿着羊皮裘的中年人,正在用拳头打击一个大概一人来高的冰块。 果然是疯子! 寒冷对力量的训练,有什么意义? 那人听到有人到来,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露出一股惊讶之色。 他再次开口,更令人奇怪的事情出现了,他说的话李十二能听懂了,居然是中原人的语言!只是听上去更加古老。 “君于我乡,跋涉而来,胡为乎来?” 李十二答道:“入贡而来。” 那中年人挑了挑眉:“欲以何物贡于天子?” “我身也。” 中年人展眉道:“壮士!天子求贤若渴,壮士之此来,必有宏图。” “欲与君较技。” 中年人笑道:“君有此愿,我岂敢违?来思!” 这中年人的口吻,简直比中原最古究的学者还要古朴。但发音上,还是有些晦涩之意,他听得明白中年人的吐字,但他说的字发音只是大体上像中原,实际上一个字吐出了更多音节,更像是一个词,可李十二就是能听明白他说的话。 李十二感受到了一丝不真实,常识颠覆的不真实。 他听懂了,这位蛮夷首领是叫他“上啊!”可现在李十二反而失去了绝大多数战意,他更想多问这个中年人一些问题。 “我这么说话,你听得懂吗?” 中年人挑了挑眉,露出一丝不解之色。 李十二叹了口气,道:“君之谓天子,乃单于乎?” 中年人道:“然。受禅于天也。故有此号。故乡人,吾乡如今窃国之主,名谓之何?” “君乡何处?” “鬼方。” “” 李十二沉默片刻,苦笑道:“未曾与闻。” 那中年人怅然道:“为虞帝所讨,已覆灭矣。虞方窃七皇之国,废弃禅法,而号曰天子。七皇之真继,在我之邦,即我天子也。” 李十二顿时恍然。 难道,他是前虞朝时最早先不服管教之诸侯的后嗣? 太古之事,李十二知道一点点。 七皇时期,以禅让法选新皇。虞朝建立,才有父死子继,才有所谓宗法之制。 “虞氏亦已覆灭。天下无物可以久长。” 中年人回应道:“唯天命久长。噫,我方虽化于野蛮,然终有天命以为继,不以为悲。吾所言之巫语,民已鲜知,则悲矣。今我等复归故土,亦可复为夏也,则悲之复喜。” 李十二看着他的脸,头颅嗡嗡作响。 他们的目的,绝不是要统一草原! 他们,志在中原! “单于何名?” 中年人答:“苏吴。虽以血继,天命有归。” 苏吴 这名字取得还挺秀气。 跟李十二的想象完全不同。 日后当这位单于真的开始征讨中原,在中原任何记录中,都不会再找到这个名字,但他的另一个名字,更符合李十二心中想象的名字,将成为中原人的梦魇。 李十二抽出了剑。 那中年人亦含笑抽剑。 李十二手中的剑很长,中年人手中的剑很短。但外形是差不多的,皆有八面,中年人手中所持宝剑的剑身上,还刻着精致复杂的纹路。 大战一触即发。 二人冲至一处。 双剑交击。 两个人都瞬间确定,对方是可以一战的高手。 李十二斗志很弱。 中年人斗志很强。 但中年人并不为胜而战。 方才那一番交谈,让李十二心中念想天翻地覆,却让中年人误以为李十二所说的“以身贡”是主动来投明主,所以出手中带着一些点拨的意味。 李十二很讨厌这种感觉。 被人点拨,有时候意味着自己无能。 二人交战两刻后,李十二的斗志恢复了,他大吼一声:“剐鳞!” 剑影薄如蝉翼。 中年人瞪圆了眼睛。 他突然收手了。 也既不抵挡也不逃遁,反而忽然跪倒在地,但这个动作起到了与逃遁相同的效果,李十二的剐鳞并没有打击到他。 中年人跪在地上,目中含着泪光。 他道:“屠龙技!天命!天命!天命!” 三呼天命。 这种感觉让李十二觉得有点疯狂。 他真的是个疯子! 李十二捂着头颅道:“何谓屠龙技?” 那中年人答:“剐鳞抽筋开膛剜心取珠,此之谓屠龙五技,各比水木土火金五天命,五者俱全,天命足俱,则王者也!” 他甚至真的流下了眼泪,流到胡须上时,几乎结冰。 李十二大吼道:“这分明是吞金宝箓!不是什么屠龙技!” 李十二摇着头,逃离了这诡异的冰窖,逃离了这个让他颠覆常识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水木土火金? 屠龙五技? 如果那中年人只是胡说八道,他又是如(。)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十二西游记(五) 萧何走出帐篷,有些担忧的问道:“怎么样,你赢了还是输了?没有人追杀过来吧?” 李十二神色茫然的摇了摇头。 萧何松了口气,不管他为何这幅表情,至少算不上什么坏消息,路还是得继续走,萧何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了,现在已经到达了新可汗领地的边界,已经无法半途而废。现在的萧何甚至快连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都忘了,他现在只想“到达那里”,不管到达后会发生什么,萧何想到这里,自嘲的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一个探道者了? 第二日黎明,众人再次踏上征途。 真是漫长而又无聊的一段路。 他们相继找到了四五个村镇,这些村镇相隔很远,规模有大有小,但之前经过的临川镇在这些村镇里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镇了,有些小号的镇子看上去大概只有一两百人居住的样子。这些人神色木讷,脸上毫无生气,但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外貌与中原人鲜卑人等都有所不同,也不像匈奴人,他们长着碧绿色的眼睛,头发是黑色的,有着高鼻梁深眼窝这样典型的胡人样貌,据阿豺介绍,这一片地区居住的都是塔尔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形成过多大的力量,以前这些人也是居无定所的游牧民,不过被匈奴人强制命令定居下来了。匈奴人为他们划定了一些小块的牧区,也就是村镇的周围,这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村镇分布很稀疏。 村镇之间更广阔的地方则是公共牧区,但现在只有一些贵人可以在这些地方放牧,普通的牧民来到这里,是会被驱逐出去的。 萧何也变得有点失落。 这就是新可汗的领地? 说好的水草丰美呢? 这片地方虽然勉强也能叫做草原,但在萧何眼里,这里只是一片苦寒之地罢了。在这里生活的人,肯定比在漠南漠北都更辛苦。 就是这些更穷苦的人中出现了连独孤大将军都无法比拟的新可汗么? 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了阿豺,阿豺为萧何解释道:“这里依然是外围地区,越往东走越富饶。” 萧何虽然没有全信,多少还是拾起了一些信心。 李十二在这一路上愈发少言寡语。 拓跋秋雁问过李十二许多次,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十二的回答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这一望无垠的地方不仅没有让他的胸怀更加开阔,反而激发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感吧。还有那日与临川那位首领的对话,让他对自己以前了解的的很多知识产生了怀疑,这一路伴随着的将是李十二世界观的拆解与重组。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一个比临川更大的镇子。这里大概常驻有五千人口,它的名字叫做莫斯,据阿豺介绍,很久很久以前,匈奴人开始征服这片土地的时候,这里曾作为临时的单于庭而存在着。 人走一段路,往往在接近成功的时候突然打退堂鼓。现在的萧何有一点这个意思,又走了这么久,居然见到的仍然是这种破地方,天朝边关随便揪出一个小镇来也比这地方强,居然还是曾经的单于庭? 那个传说中的富饶的地方,竟然如此不堪? 这里的居民又不是塔尔人了。 阿豺介绍道,他们自称斯拉沃人。 他们长着淡金色的头发,眼睛有绿色也有蓝色,外貌上倒是好看了很多,只是他们的皮肤所展现出的如石灰一样的白,和很久以前遇到的那伙波斯败军一样,看上去很不健康。而且这些人长得不太高,大部分男子都比李十二矮了一个头,那伙波斯败军脸色虽然不太健康,但都很高大,至少证明他们成长时的环境还是不错的。而这里的人,看上去自始至终都过得不怎么样。 萧何喃喃道:“还要往前走吗?” 也不知道是在征求李十二等人的意见,还是在询问自己。 那些护卫着他们的汉子从来也没有发表过自己的想法,其实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跟随主人就是了,他们不想思考太复杂的问题,也没有做决定的习惯。 李十二坚定的道:“走。我们都已经来了这里,说什么也不能回去。” 萧何的神色心不在焉:“或许我太急功近利了,也许我应该多带点人,最好带个女人过来,然后再多去几个部落,多收一点东西。” “怎么,对我们俩的价值没信心了么?” “有一点。我之前认为,你作为来自中原的豪杰,应该能讨得可汗的欢愉。拓跋秋雁姿容秀美,应该也能做到。但是,现在她跟你搅到了一起,你又是个真正的牛人,我管不了你,所以这个女人没用了。你呢,你上次连人家一个镇长都没打过,可汗能不能看得上你,两说。” 李十二笑道:“你的确输了,但你信不信,如果你惹恼了我” 萧何转过头来,看着李十二的眼睛,嘲弄道:“你们中原人就这么暴戾吗,一言不合就想杀人?究竟谁才是蛮夷?” 李十二指了指这个小镇的行人:“你觉得他们是吗?” 萧何忽然笑了:“他们是,他们对我们来说也是。这种人跟野人有什么区别?除了住上了屋子之外。” “你怎么看他们,我们中原人就怎么看你们。” 萧何道:“我有点服了。是野人还是文明人,关键还看活得好不好啊。” “你看你怎么理解这两个词了。” 李十二说罢,两腿夹了一下马腹,开始继续行进了。 他们现在很不耐烦,几乎已经进入了急行军的状态。 又过了一个月。 他们看到了城墙! 这一刻,萧何几乎激动的嚎叫起来! 城墙啊,那可是城墙! 文明的标志! 不再是破木篱笆! 阿豺也尖叫起来:“单于庭!我们到单于庭了!” “什么?!” 方才刚刚出现的一点惊喜,瞬间磨灭掉了。 这里的确是一个有城墙的,看上去像城市的地方。 不过,单于庭??! 与想象中的落差还是太大了点。 如果他们是牧民,单于庭应该是一个点缀着黄金的大帐,建立在最丰美的草原上,周遭有数不清的护卫和牛羊。如果他们是定居的人,单于庭就算比不上凤京,也该比得上邯郸。可是,这里,怎么看怎么像中原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城,除了他们的建筑风格之外。 还有他们的城墙。 最奇怪的是,这城墙围起来的居然只是宫殿或者说,一座城堡。 所有的居民都住在城墙外面。 萧何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到了,那就干活吧。 “走,去拜谒新汗。” 萧何一声令下,众人向着中间那座高高的城堡行去。 阿豺神色古怪的道:“你们要去见单于?” 萧何肯定的道:“是的。” “那你们走错地方了。”阿豺撇了撇嘴,“我虽然也没来过单于庭,但我知道,单于并不住在那座城堡里。你们跟着我走。” 萧何迟疑片刻,下令道:“跟着他!” 众人骑着马,开始一路向北行去。虽然没走太远,但也偏离了那座城市。 他们来到了单于庭的郊外。 “应该是这附近,没错的,咱们分头找找,找一座帐篷。” 李十二瞥了阿豺一眼:“你不会想跑吧?” “怎么可能!你们可以派人看管我,我需要主人,没有主人我就活不了。” 萧何冷冷的道:“我亲自看管你。勇士们,分开行动,按他说的,寻找帐篷!一个时辰后,重新在这里汇合!” “诺!” 那些扈从们应诺之后,便骑马分散开了。 其余人则留在原地苦苦等候。 只过了一刻钟。 便有一名扈从回来禀告道:“白鹿使者,我找到帐篷了,不过可能不是新可汗的大帐。” “少废话,告诉我们方位。” “一路向西北,只须片刻即可见。” “你在原地接应那些还没回来的人,我们先走一步。” 萧何说完,又对李十二道:“想好怎么讨可汗开心了么?” 李十二道:“他既然是高手,跟他切磋切磋,他一定开心。” “你最好换个方法。算了,走吧,到时候是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萧何的语气稍微有些颓埤。 李十二又恢复了兴奋状态。 众人按照那扈从说的,向西北兴趣,果然才没走多久,便看到了一座帐篷。萧何明白了为什么那个扈从说这帐篷可能并不是单于的居处。因为它实在太小了,看上去只能住两三个人的样子,比拓跋的帐篷还小,甚至比不上稍微有点财富的牧民。 阿豺兴奋的道:“一定是这个!传闻单于大人一直深居简出在单于庭北部的一个小帐篷里,大臣们如又事无法决断,都会来这里拜谒,单于庭中的那座城堡,只有战事起时才会动用,这是老传统了,自大亦单于刚刚登位时起就这样。” 萧何脱口道:“他该不会是被谁软禁在这里了吧” “不可能,单于是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人!没有人胆敢这么做的。” “算了,走吧。” 萧何已无半点兴致。他只想赶紧交差,然后离开这里。之前的雄心壮志一点不剩了。 李十二的兴致倒是越来越浓。 这里的单于的作风倒很像中原那些形事怪诞的智者,加上之前与临川首领的沟通,他已经完全确定,这里的单于绝不是想象中那种目不识丁的野蛮人。 李十二问道:“阿豺,你刚才说的大亦单于,大亦,是现在的单于的名字么?” 阿豺答道:“不是,活着的单于没有名字,死了的才有。大亦是上一代单于的名字,意思好像是第二或者智慧。” 李十二暗想:那‘苏吴’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 他们已经行至帐前。 萧何走过去,在帐外单膝跪下,高声道:“奉上天的意志、在天的力量中的伟大的可汗,请接受白鹿使者萧何的拜见。” 没有动静。 萧何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依然没有动静。 终于,萧何装起胆子,自己掀开了帐幕。 除了一张简陋的用羊皮拼接起来的床单外。 空无一物。 “阿豺!!!” “奴才在!” 萧何额头上青筋暴起,冲到阿豺面前,用一只手提起了阿豺的衣衽。 “我要杀了你!!!” 萧何感到了一种被人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却被人戏耍的深深的愤怒。这愤怒几乎将他一路走来所有的抑郁都汇集到了一处,直待在此时爆发。 他不由分说的,手中抓着的地方从阿豺的衣衽变成了阿豺的喉咙。 阿豺的眼珠忽然鼓了出来,他早已变成灰白色的苍老的头发震颤起来。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叫喊。 “诶!” 萧何放开手,阿豺倒在地上,大口吸气。 一座矮矮的丘陵上,一人白衣白马,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们。 “!!!!!” 他说了一大串奇怪的语言。 “他说什么!”萧何依旧余怒未消。 阿豺翻译道:“他说咱们是干嘛的” “告诉他,我们是东边来的使者,是来拜见新大汗的!” 阿豺对着那人远远的喊了一句。 那人又回应了一句。 萧何问道:“他又说什么?” 阿豺颤抖着说:“他说他就是咱们要见的,单于!” “不会有诈吧” 萧何抬起了头,看着那白衣白马的人。 他已经骑着马向这边走来,他的容貌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长得还算秀气的中年人,应该还不到五十岁,眉目舒展,面带笑意,感受不到多少威严和杀气,他看上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李十二西游记(六) “你来自哪里?” “范阳。” 白袍男子听到范阳两个字,面色忽然变得很怪,似乎隐隐有些怒气。萧何以为是李十二的言语太鲁莽,冲撞了单于,连连让阿豺给单于传谢罪的话语。 白袍男子皱着眉,跟阿豺嘟囔了一句,阿豺立即合上嘴巴,缄口不言。 “范阳范阳?这个地方,不太好。” 白袍男子对李十二道:“我不喜欢范阳。所以也不喜欢你。不过,如果你是被作为贡品送到这里来的,我决定收下你。” 李十二没有理会他的言语,兀自问道:“你是匈奴人?” 那白袍男子挑了挑眉:“我是。” “单于?” “嗯哼?” “你的臣子、你的士兵呢?” 白袍男子笑了笑。 “原来你是在疑惑这个。” 他骑着马,走到方才的丘陵上,对着单于庭的方向,吹了一个口哨。 一只鹰隼划过长空。 不一刻后,整个单于庭都沸腾了。 随着城堡上的钟声敲响。 单于庭城堡外的所有居民,无论男女老幼,都在这一刻冲回自己的房子,穿好自己的战甲,带好自己的兵器,有马的骑马,没马的步行,一股脑的向西北方冲去。他们的动作利落得很,没有耽误哪怕片刻功夫,甚至家人之间连交流的时间都没有留。 这是大单于的召唤! 秉承天命之人,将会带给所有的匈奴人无上的福祈! 人流越来越多,由小溪汇聚成江河,由江河汇聚成大海。 李十二忽然感觉地面开始震动起来了。 那白袍男子对他勾了勾手指。 “站在高处,才看得远。” 李十二闷着头,走到他所在的丘陵上。 他终于看到那震动的来源。 那是漫山遍野的兵马,第一波来到这里的,最起码也有八千人。这八千人各个都是骑手,前面的穿着皮甲,后面的穿着铁甲,纪律俨然,而且目光中都带着兴奋。女人承在马上,也看不出是个女人,与男战士一般无二。 白袍男子淡淡道:“我们匈奴人,每一个都是士兵,当不了士兵的人,都已经死了。他们的生命就是为了战争,战争,就是他们的生命。” 李十二看到这种场景,猛然哈哈大笑起来。 就算他们是曾经的中原遗民,也不过是一群蛮子罢了。 那些骑士在距离白袍男子大约五十步时,几乎同时下马跪地,动作如行云流水,毫不生涩,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朝谒单于了。 白袍男子用匈奴语对那些骑士道:“儿郎们!今天,咱们这里来一位贵客。” 那些跪着的士兵顿时鼓噪起来。 白袍男子对他们摊了摊手。 “据说,这是一位英雄,来自中原的英雄。” 士兵们此起彼伏的喊道:“窃国者!” “小偷!” “一群懦夫!” 这些辱骂贬低的词语之后,这些人的声音汇聚成一个词。 “牺牲!” “牺牲!” “牺牲!” 白袍男子又摊了摊手。 这次,他面向李十二。 “我的儿郎们说,他们想,你死。” 李十二面向那些士兵,他们很脏,衣衫破旧,脸上涂着油彩,但眼睛里攒着精光,那是一种与野兽一样的光芒,嗜血的贪婪的光芒。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白袍男子对李十二的评价没有做出直接的回应,他又将面孔转向他的儿郎们,对他们高声喝道:“这位英雄说,你们是一群乌合之众!” 那些骑士顿时震怒,也不管礼节,不管自己的单于还在这里,他们站了起来,重新开始辱骂李十二,并做出了很多代表鄙夷的手势。 白袍男子笑了笑。 “你们,看看你们自己,难道不是乌合之众吗?你们这群肮脏、卑贱、丢失家园的失败者,难道不是乌合之众吗?看看你们自己吧!这位来自中原的英雄说的没错,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一个汉子从队列里迈步而出,他道:“受禅于天者啊!您说得没错,我们是一群肮脏而卑贱的失败者,但您口中的那位英雄,又有什么资格被称为英雄呢?我不服!” “不服!” “不服!” 白袍男子面向李十二。 “他们向你发出了挑战。” 李十二默默点头,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刀。 这时,无论萧何如何欺骗自己,也不能掩盖住情况不妙的事实了。他对李十二喝道:“怎么回事?李十二,到底怎么了?我警告你,别给我找事!你不在乎我的死活,你那位情人的死活你总在乎吧?” 阿豺拽了拽萧何的衣襟:“单于说,让你也闭嘴” 李十二面向那群士兵,淡淡道:“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之前最先说话的汉子冷笑一声,提刀走来。 直到李十二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白袍男子含笑退后。 那汉子率先出刀,迅如风驰电掣,眨眼间,二人的刀便交于一处,发出刺耳的翁鸣声。 随便来一个人,就是高手? 汉子爆喝一声,并不重新出刀,而是将已经被挡住的刀继续向下压去。 他要一力降十会! 李十二一脚登在那汉子腹部。 汉子桀桀一笑,根本不以为意。 李十二只好主动收刀,向后退去,与汉子拉开距离。 那汉子转了转脖子,骨节间发出咔咔的摩擦声,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狰狞。 “这不可能” 军中就算有高手,也不可能在一对一的技击中如此强大! 白袍男子回头对萧何嘟囔了一句。 阿豺翻译道:“单于说,你带来的‘英雄’,就这点本事么?” 萧何的额头上已经流下了冷汗。 “告诉可汗就说他还有隐藏的实力没有使出来,让可汗稍安勿躁。” 萧何说罢,内心已经恨死了李十二。 这家伙找事儿没够啊! 萧何后悔了,这次是真的心凉了。 李十二深深吸了口气。 那汉子实际上也是有章法的。 即使他的出招看上去太过急切,看上去好像只会一味猛攻。 但李十二又不能使用吞金宝箓对付他,这些匈奴人对吞金宝箓好像有些误解,或者吞金宝箓对他们而言有很特殊的意义,李十二怕自己使出来,这家伙又会突然跪下,让自己失去兴致。 “真武刀法!” 李十二大开大阖。 那汉子招架着李十二的攻击,用匈奴语说了一句:“终于像个男人了。” 李十二肯定是听不懂了。 二人开始进入胶着状态。 白袍男子看着李十二,眯起了眼睛。 他的那什么真武刀法,用得很生,刚才随意使出的攻击和格挡,却如行云流水。 他依然在保存实力? 到这个阶段,保存实力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又有一人乘马而来。 萧何瞥见他的身影,心下大骇。 新来的那人穿着一身紧身的黑袍,头发随便在脑后系了个马尾辫,看上去就像束起来的干草一样凌乱不堪。他大概只有三十岁左右,生着一双剑眉长眼,若非头发太过凌乱,也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 那人正是,鲜卑大将,独孤快哉! 白袍男子看到这人,用中原话道:“快哉,你来了。” 独孤快哉同样用中原语言回应:“看见这个阵仗,就来了。吾主,何以如此?” “问问你派来的使者吧。” 独孤快哉一扭头,便看到了跪在地上,浑身发着抖的萧何。 独孤快哉用鲜卑语问道:“怎么回事?” 萧何道:“现时正争斗的两人,比较年轻的那个是我代表您来献给单于贡物,他叫李十二,是中原有名的游侠儿。” “干得好。” “什么?” 独孤快哉冷冷的道:“我说你干得好。” “将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原来想的是” “闭嘴。这位匈奴单于并不完全是匈奴人,他身上流着一半中原人的血,你带一个中原人过来,估计他心里挺高兴的。所以,我刚才说的干得好就是干得好,你别给老子瞎想,回去等着领赏吧,现在,先看你的戏!” “诺!”萧何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 悲喜的起落有点太快了吧。 这边厢,李十二熟悉了使用真武刀法的感觉,终于逐渐开始占据上风。 真武刀法源于山东真武门,开阖有猛有奇险,缓急无定,是天下公认的除了诗刀法门外第二强的刀法,而且比词刀容易练习得多,没有词刀那么艰深晦涩,更受一般武林中人的喜爱,而刀宗的人,多半诗礼传家,公子气太浓。 现在的问题是,那大汉皮糙肉厚,仿佛不知道痛苦,李十二在挥刀之中夹杂的一些白打对那大汉一点作用都没有。这对招架之间的空隙而言,是很危险的事情。 那大汉又爆喝了一声。 他也发现了现在的局势,所以正在尽量让双刀交击时的时间更长,好趁空隙用体术来攻击李十二。 “孔雀于飞!” 李十二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孔雀于飞,以一奇险之刀为始,之后大开大阖,是一种连击技,在李十二手中,端的行云流水,大汉有些招架不住了。 最后一刀。 突刺! 李十二的刀,一面开刃,刀尖却与剑同形。 这一刀,一下刺进了大汉胸口处。 大汉双目圆瞪。 “!” 李十二冷冷的道:“听不懂,你会说中原话么?” “扑通”一声,大汉倒在地上。 围观的那群士兵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齐齐欢呼叫好。 白袍男子道:“你已经赢得了他们的尊重,虽然被你弄死这个家伙,算不上什么人物。” “我想知道,这个人,在你的军队里,能排第几?” “第几?尚未入流,你这个问题难住我了。你从一个门派随便找个中下游的人,能算出他在全国排第几么?你们那什么杀伐品,也不会记录这种人的名字吧。” 李十二道:“我明白了。” “快哉,你过来。” 独孤快哉走到这里,对李十二微微一笑。 “吾主!” 白袍男子笑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现在虽然还不能入流,但潜力很大,只是缺少些磨练。”独孤快哉如此评价李十二。 李十二心有不服,不过,对独孤快哉这种杀伐品上位列一品的人来说,李十二的确还是太嫩了。 白袍男子拍了拍李十二的肩膀。 “你,想变得更强么?” “拿来!” 赵无忧虽然有点不甘心,还是照做了。 甲午一。 这是赵无忧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剑之一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磨叽什么呢你,赶紧还人家,干爷爷我不答应给你造个更好的了吗?” 赵无忧皱着眉一下把甲午一扔进白墨怀中,面色不渝,对公输斑斓恶狠狠的道:“你再说信不信我” “吓唬谁呢你。”公输斑斓对赵无忧的威胁根本不以为意,“你对你干爷爷动下手试试唔” 公输斑斓被赵无忧一脚踹翻在地。 白墨捂住额头。 瘦子剑奴忽然走到白墨身边,对他鞠了个躬。 “你用的是什么剑法?好神奇,已几于道矣!” “这个呀”白墨眼珠一转:“你跳槽到我这儿我就告诉你。” “没问题。” “什么玩意儿?!” 前一句话是瘦子剑奴说的,后一句是赵无忧说的。 瘦子剑奴对赵无忧道:“主人,我说我跳槽啦,从今以后是这位公子的剑奴了。” 瘦子剑奴说着,还指了指白墨。 白墨耸了耸肩:“这情况怪不到我头上吧?” “你你你厉害!咱们走着瞧!” 赵无忧说罢,气冲冲的走下了楼。 公输斑斓对白墨竖起了一(。)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成为敌人 “赵无忧,我走了啊!” “不送!” “什么嘛,明明是你小子故意找我麻烦,我还没跟你生气呢。”白墨抱怨了一句,然后扭头看向正嘻嘻笑着的公输斑斓,“别笑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你得跟我一起走。” 没想到公输斑斓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好。” “不玩啦?” “这两天玩的老夫骨头都软了,再玩估计你就得上坟头里找我了。” 公输斑斓说着,还松了松筋骨。 “得嘞,走咯” 离开国公府,白墨漫无目的的行走在邯郸城的街道上,公输斑斓跟在他身后,有些不耐烦的问道:“去哪儿呀?” “不去哪儿,先转转。上回在井陉休息的时候,还没待多久就遇见事儿了。这回到了邯郸这样的大阜,可得好好休息休息。” “你前半辈子不会就一直在遛弯儿吧?” “你还真说对了,我跟我师傅遛遍了整个大晋,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 “我说个地方你肯定没去过。” “啥地方?” “天生一个仙人洞” 白墨拐到公输斑斓前面,回头堵住他,十分诧异的道:“你瞧我像个雏儿吗?” “你是不是雏儿不好说,你半道上捡那俩姑娘肯定还是。而且你跟那个什么樱桃什么丸子的一起住了好几天了,老夫现在怀疑你身体有毛病或心有毛病。” “你再说一个试试!” “老夫现在怀疑你身体或者心有毛病,或者都有毛病!” “好好好!”白墨气得浑身发抖,连说了三个好字。 “你待如何?” 白墨揪起公输斑斓的衣衽:“我现在就给你这老不死的瞧瞧,老子是不是有毛病!” 公输斑斓啧啧笑道:“那翠薇雅阁?” 白墨一拍手:“走着!” 于是两人迅速折道向本城最著名的风月场,行进速度也快了无数倍。 翠薇雅阁。 的隔壁,就是名震邯郸,让无数邯郸英豪视为虎穴狼窝的缤纷街。这缤纷街与风景的青杏坊一样,两侧商户专司营女子用品,整个邯郸城的大姑娘小媳妇,凡囊中稍宽裕些的,都爱结队前来,于是这就苦了他们的丈夫和情郎,燕赵自古多侠士,上阵杀敌甚至刺杀天子血溅五步,他们都不会觉得有多害怕,就怕来这缤纷街里。 于是这缤纷街便被取了个绰号,叫“英雄埋骨地”。 那翠薇雅阁开在缤纷街旁边,估摸着是想叫他们的客人体会一种从里到外都被女子包围的感觉。 樱桃与荔枝闲来无事,便搭伴来这缤纷街采购物资来了。 “姐姐姐姐,你看看这件裙子漂不漂亮?” 荔枝从一个摊贩的架子上随手拿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樱桃皱眉道:“好看是好看,不像正经人穿的。” 荔枝悻悻然给退了回去。 那老板很识趣的道:“两位姑娘天生丽质,那定然是穿啥都好看,不过呢,两位相貌如此相似,应当是一对双生姐妹,小的这儿正好有一对湖绸的双生曼殊裙,一定很适合二位。” 樱桃有些兴奋的道:“哦?是嘛,我们俩正好喜欢穿一样的东西,快拿来看看。” “你说到时候姐夫能分出咱俩吗?”荔枝坏坏的笑了笑,“不如咱俩做个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 “今天你学我一天,我学你一天,就赌姐夫还能不能分出咱俩来。” “有赌注吗?” 荔枝笑道:“有啊,赌注就是” 荔枝还没说完,忽然愣住了。 “荔枝,你咋不说了?” 荔枝木木的指了指前免。 “姐姐,你看那不是姐夫吗?还有那个老头儿!他不会又去除暴安良了吧” 樱桃顺着荔枝手指的方向看去,猛然间银牙紧咬。 “这个死鬼!” “死鬼这么多年不见,你上哪儿去啦?” 一个脸上抹着浓妆跟鬼一样的女子向白墨扑来。 白墨脚步一动便躲了过去。 “对不起姑娘,咱俩不认识。” 公输斑斓啧啧笑道:“这么可人儿的姑娘你咋不要呢,你不要老夫可要了” 白墨撇嘴道:“说实话我不喜欢化妆的姑娘——” “我没化妆唔” 刚才那姑娘一说话,就让白墨一拳撂倒了。 “你没化妆但是比化了妆的还像鬼。” “沃日,说好的邯郸出美女呢?” 白墨回想到自己前世的时候,在学校认识的顶级美女,大部分都是邯郸人,这个地方白墨从前世就开始向往了,可今天来翠薇雅阁居然一个能入眼的都没看见,真是气煞人也。 这边厢,白墨仍在左顾右盼搜寻猎物。 那边厢,公输斑斓这个不正经的糟老头子已经抱着两位姑娘往房间去了。 与此同时,两个眉目清秀却留着八字胡的男子进入了翠薇雅阁。 “姐大哥,姐夫在哪呢?” “我哪知道,你仔细留意着啊,找不到的话待会儿挨房间搜!绝对不能让他得逞!” “姐大哥,那个是不是啊?” 他们俩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背影。 “肯定是这家伙!” 二人一齐向那人走去,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转过来!” 那人一回头,茫然的看着这两个俊俏男子。 “二位兄台,咱们认识?” 说着,他还捋了捋自己用以遮挡秃顶的几丝头发。 “不认识!认错人了!” “这么嚣张?” 樱桃气冲冲的继续寻找,荔枝不好意思的对那人吐了吐舌头。 “好恶心,真是怪人” 白墨这边,已经找到了比较中意的姑娘。那姑娘天生狐媚脸,眉目含情,勾人得紧,如果只是这样,还入不了白墨的法眼,关键是她的相貌像极了白墨前世所在世界的“标准网红脸”,审美观这种东西,时代不同是极为不一样的,这姑娘在这个时代能得到的评价顶多是“姿容尚可”,所以即使在白墨眼里媚意天成,却一直找不到能看上她的客人。 这种猎物正合白墨口味。 他刚要上去拉人,忽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白墨不耐烦的回过头去。 “你们找谁呀?” 他看到了三个人。 按着他肩膀的那位,打扮怪得很,身上穿着木甲,手中持着一杆楚戟,旁边无论客人还是姑娘,都吓得离他远远的。 而这人身后,站着一个老头,老头身边则站着一位小厮。那老头形容清癯,身穿白布袍,腰挂玉环,白墨差点以为这家伙是上了年纪以后的自己,而他身边那位小厮,也是皮肤透亮,唇红齿白,二人搭配着真有神仙气息。 “三位,找谁?” 白墨的语气放得很低。 手拿楚戟,身穿木甲,这家伙是谁,白墨已经猜到了。 楚戟士。 如今列于杀伐品,一品第四! 除了他标志性的穿戴外,他的容貌也很有特点。 目光坚毅,脸上棱角分明,宛如西蜡人的石雕。 另外两个,白墨就认不出来了。 不过这两人已经不需白墨去冥思苦想,他们自己报上了姓名。 “你好,我是王灵神。” “我是王灵神的徒弟兼伴读童子,魔王。” “王灵神” “王灵神?!” 白墨心神剧震! 文艺第一,武艺第一,韬略第一,器识第一,可惜,淡泊也是第一。 如果他在杀伐品上,可能柳如风就得拍第二了。 十二风流品,一品第一人,王灵神! “你找我干什么?” “聊聊。” 王灵神转过身子,负手而行。 白墨被楚戟士按着肩膀,跟了过去。 “姐大哥,你看那边!” 樱桃猛地一扭头。 便看到了此时的白墨。 “大哥,姐夫他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少瞎说!我看他可能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咱们跟上去!” “姐夫怎么老遇到危险呀” “你姐夫毕竟不是寻常人物”樱桃开始揪心了。 这可如何是好? 现在就郎君一个人在这里,如果那姓徐的在的话,多少也算一个助力。 白墨被楚戟士“押”出了翠薇雅阁。 “王王夫子” 白墨忽然略带谄媚的道:“您长得真好看。” 王灵神一下子被白墨气乐了:“少拿你勾搭姑娘的言语跟老夫说话,老夫现在瘦得都皮包骨了,好看?” “我笑青山犹未老,青山笑我太嶙峋。嶙峋也是一种意境。” 听了白墨这话,王灵神的语气平和了许多:“诗不错,你写的?” “非也。曾经游览黄山时,在山壁上偶而得见,于是记了下来。” 王灵神叹道:“高手隐于人间,王某徒有虚名罢了。” “王夫子必定青史留名。” 王灵神没好气的道:“青史留名,我其实是不在意的。不过你小子,我记得写了首诗说‘青史无音信,青山无此儿。’看上去倒挺想在青史中留下一笔。” “自我任廷尉起,此愿已如。” “如果老夫想抹掉,也容易得很。” “胡为之?” “如果你之后再跟我打哈哈的话。记住,是我想跟你聊聊,不是你来找我聊聊。从刚才到现在,你都没给我几个说话的机会。” “能与王夫子对话,墨三生有幸。” 王灵神嘿嘿一笑:“白墨,你有祸事到了。” 白墨挑眉道:“很多人跟我这么说过。” “但现在是王某跟你说的。” “你白墨未来,还有四大劫难,皆为死劫。一曰桃花煞,二曰罪于民,三曰水金谶,四曰恩于君。此四劫,各个要命。” 白墨见到传说人物的兴奋感完全消弭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的,你理解不了。为什么告诉你,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老夫突然发现,如果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王灵神说到这里,那小厮忽然显得十分惊讶。 “师尊,你这是在” “我有我的想法,魔王。” 白墨道:“王夫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的小厮为什么叫魔王?” 白墨身后的楚戟士忽然笑了起来。 白墨不满的道:“你又笑什么?” “连魔王都不知道,还好意思说自己行走过天下?” “你们告诉我,这世上不就又少了一件我不知道的事情?” 楚戟士道:“跟你说个名字,道三通。如果你还不知道,那我们得跟你说上几个时辰才行了。” 白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愣了一会儿,忽然苦笑道:“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道三通! 这同样不是他的真名字。 而是一种描述。 这个词于三花聚顶的含义很像。 白墨听闻的版本里,指的是精气神三通于道。还有人说是一二三通于道。总之,这人成魔以前,是一个非常著名的道人。 传说中,他走火入魔之后,杀死了自己所在门派的所有道人,然后便不知去向。 之后,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 才让他有了“魔王”这个名字。 他的实力,绝对已经超越杀伐品第一位的柳如风了。 然而,这个人现在却只是王灵神的书童! 荀无翳也做过王灵神的书童! 荀无翳 白墨心神动摇。 荀无翳,白墨心中真正的儒士。 他身上的秘密,比自己想的更多啊。 “怎么样,是不是更有说服力了?唉,凡人真是难伺候,超越他们理解范围的,他们反而更加不尊重,他们理解的了的巅峰,明明要差很多,却有更大的说服力。”王灵神打了个哈欠。 白墨懂啊:“理解不了,不是不尊重,而是不信任。” “你说的有道理。我本来呢,是想教你点道理,不过你自己的道理这么充实,就算了。哦对了,你之后的行程请注意一下速度,不要走太快了。” “为什么?” “为了我的命,我得提防着那些死劫会在近期发生。” “你,像变得更强么?” 李十二坚定的道:“想。” 白墨交给他的任务,几乎被他忘在脑后。 因为这才是李十二生命的意义。 白袍人听到这话,微微一笑。 独孤快哉点了点头。 他甚至开始对萧何产生了好感,这家伙歪打正着,他带来的人,的的确确是能讨得大单于欢心的人。 流着中原人血脉的大单于,希望培养来自中原的英雄为他而战。 并且以中原天子的身份,成为中原人的皇帝,而不是什么匈奴单于。 只有消弭了中原人的戒心,才能成为中原人的主人。 匈奴人反思了数百年,已经找到了一条可以成功的道路。 若欲征服敌人。 先要成为敌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天 “我该怎么做?” 李十二的语气宛若梦呓。 白袍男子指了指北方。 “我们这里的人,一生下来就会被送到那边去。极北苦寒之地,他们将在痛苦中成长,与白熊搏斗,与雪狼共舞,十岁之后,就必须自力更生,没人给他们食物,他们必须用自己的双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勇士成长的方式,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试。” 李十二看了一眼北方。 “我需要更有说服力的东西。” 白袍男子微笑道:“我够不够?” 李十二默然拔刀,向白袍男子猛力一斩。 电光火石之间。 转眼再看时,白袍男子已然捏住了李十二所斩出那刀的刀背。 李十二喃喃道:“够了。” 彤日下关山,白鹤上烟霞。 此时的凤京城被被夕阳染得红红得,慵懒的行人们似乎都窃得了一丝仙气。 赫彩走在路上,篮中装着刚买来的白菜和一些腌菜。冬天,就算是皇家的饭食,除了各种肉类可以不断之外,蔬菜也没有几种能吃到略新鲜的了。白家现在虽有许多仆役伺候,但在高门大院里长大,向来锦衣玉食的赫彩忽然迷上了清苦的生活。或许是希望能够更了解自己的郎君,或许幻想着话本里那种豪门女子嫁与寒门才子后,随郎君一起清苦生活的场景,总之,她已经好久没有闲下来了。 或许,她只是想找点事情把自己填满。 白墨走后,一封书信也没寄回来过。 秦妲己一直在苦练琴棋书画,她变得越来越安静了。 这两个守着人很多的空宅的女人,已经很久没有踏踏实实的笑过了。 赫彩走回了府中,仆役们连忙接过了她手中的菜篮。亏得是老爷不在,不然的话,让夫人做这种事情,他们肯定会被骂的。 冷玉烟从府中消失了。 当然,这在赫彩意料之中。 “累赘么”她轻轻叹了口气。 之后,她忽然感觉有点头晕,连忙回到室内。 白墨还挺准的。 走之前留下了自己的种子。 想到这里,赫彩又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郎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或许孩子已经会走路了吧。 “哎呀,还没跟他商量过,孩子叫什么好呢,这种大事怎么也该由他爹做主才是。” 赫彩又去了白墨的书房,给白墨写了一封信,询问这件事情,信中不可避免的流露出浓浓的思念之意,然后她皱了皱眉,将这封已经写好的信放在一边,又重新开始写。她希望能让自己的郎君感到自己也是有用处的,在外面没有帮助,总要把家里打理好,不要像个小孩子一样,离了大人不行。那样白墨肯定会白白担心,赫彩自己的思念也会随着这些文字慢慢酝酿得更深,自己也会不高兴。 赫彩重新写了一封,用语平淡了很多。 “给孩子取名?” 白墨仍在路上。 他已经离开了邯郸,正向渤海的方向行去。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白墨正在徐渐的车马里,跟徐渐探讨到达云中郡以后的对策。忽然收到这封信,白墨心下便一喜,成为人父已是他期盼两世的事情了。 “叫什么好呢” 徐渐没好气的说了一句:“你现在留着自己的妻妾在家里独守空房,自己却在外面又搞到了一对姐妹花,你觉得她们听到这个消息会把你儿子掐死不会?” 白墨神色一窘:“徐美人,你啥时候也这么有谐趣了。” “跟你学的。” “这就叫近朱者赤” “你直接说后一句比较妥当。” “得了得了不跟你耍嘴皮子,徐美人,要不你帮我参谋参谋,我孩子叫啥名比较好。” 徐渐冷冷的道:“取名是一辈子的事情,别让你孩子带着丑名不开心一辈子。这种事我要是给你参谋个结果出来,万一后悔了,你孩子还不得记恨上我。” “我猜你现在肯定就记恨着某个人,因为你这名字取得就很失败。” “你再说一句?” “行了,我已经想到好名字了。”白墨顿了顿,展颜笑道:“墨里带火,我儿子以水为排行好了。嗯大儿子就叫白泠!这名字姑娘也能用。” 徐渐一下气乐了:“你就这么想让陛下赐你一尺白绫自尽么?而且你是火,你的孩子是水,不怕他们克你?” “什么白绫,是泠泠之水的泠。他们能克我证明比我强,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且,你没听说过水火既济么?” “服你了。” “早就该服我。” 白墨哼起了小曲。 徐渐忽然道:“你说,云中郡上层去职,你我二人又拖着不去接任,这段时间,那里会发生点什么?” “发生的都是好事,首先,原先那帮嚣张跋扈的县令们这段时间都足不出户,基本出了处理一些案子之外,其余的事儿都不怎么过问了。大户最多的云西县现在连县令都没有了。换句话说,那里的老百姓,现在自由了,可以干他们想干的事情了。” 白墨说着,眼睛微微眯起。 “现在,那里应该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 徐渐道:“乱,你还说是好事?” “不破不立嘛。云中郡大户多,有些人在他们自己的田园里几乎已经成了土皇帝。我之前处理的那个郭大林案,并非我小题大做,从这件案子里,已经可以看出,在原先的云中郡,那些豪门大户与地方上是如何沆瀣一气。” “民强不一定是坏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些豪门大户们的确做了一些有用的事情。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想佩服他们,但能够欺负外敌,并不意味着他们欺负普通百姓同样有理。” 二人续着这个话题谈了下去。 徐渐自己就是豪门出身,他其实是更认同那些豪门大户的,在心底里,他有些看不起普通人。白墨却是知道,普通人才是构成这个王朝最根基的地方,况且他自己虽然已经成了士大夫,但内心里仍是把自己当成普通百姓的,百姓的想法和苦难,他都感同身受。(。)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中郡(一) 云中郡,云西县。 两级主官皆未到任,中下层官佐,与本地豪族牵连极多,而且现在主官不在,原因还是在半路上磨洋工,出了什么问题,也轮不到他们担责任,所以此时此刻,整个云中郡都很乱,云西县则是最乱的地方。这里的乱不是盗匪横行那么简单,北地豪族,多有属于自己的、规模庞大的庄园,形成了一种庄园经济,庄园之间距离很远,周边所有的田产几乎都属于庄园主,很多佃农依附在他们之下,世世代代,久而久之,已与自家奴才无异。 而且这里紧邻漠南草原,常被游牧民族侵扰,为了自卫,这些大族手下大部分都有数目客观的武装家丁,有些训练有素的,甚至强过卫戍军,堪比八大柱国的部众。 这些武装家丁有自己独特的称呼。 部曲。 这里的部曲们与草原边境的牧民有一种独特的默契。 牧民南下劫掠粮食财物,路过辖有部曲的大族田产之内,必须走正路,不得践踏庄稼,作为交换,大族所辖部曲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同样,北地大族北上劫掠牛羊,亦不犯边民,直入内地。不过,随着北方草原人愈发分裂积弱,当年的默契已经被打破了。现在,牧民极少南下,抢劫这种无本万利的买卖,你不干我干,这些大族们携部北上倒成了常事,而且经常在草原上修筑坞堡,导致漠南靠近云中郡的草原上,已经见不到多少牧民的影子了。 弱肉强食。 这是战乱频仍之地最普适的真理。 郭仲明就是这些部曲中的一员,他们家里世世代代为主人方家尽忠,这个方家在大晋统一天下前还是有正当爵位的,有资格豢养私兵,现在没资格了也好办,只消说手下这些人都是“护院家丁”就够了。郭仲忠是家里老二,家里的地虽然属于方家,但“耕种权”也是需要继承的,他没资格继承,他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勤练武艺,终于成为了方家部曲中的一个小头目。 现在,他骑着高头大马,在临近云中郡的一处坞堡外游曳。 清风徐徐,垂着荒芜的草地,看不见一头牛羊。 “头儿,最近哥儿几个太无聊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听了手下新兵问这种话,郭仲明心有同感,不耐烦的说了句:“我也赶紧特么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应该快了,据说白鬼已经离了邯郸了,主公肯定会给他们点下马威尝尝,到时候咱们就派上用场了。” “头儿,那什么白鬼真的那么可怕?我听娘说” 郭仲明对那个稚气未脱的新兵不轻不重的抽了个鞭子,他很讨厌这家伙有事儿没事儿就提他娘,这回他又说了句:“我娘我娘我娘,你小子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似的?” 郭仲明虽然这么说,其实他反感这新兵提娘亲的原因,最主要的还是,每到这个时候,他自己也会想起自己的娘亲。但是,他可是头儿啊,虽然手底下只有七个小伙子,他也是个头儿,他不想让手下的人看到自己其实也有点像自己口中说的,偶尔会像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娃娃。 那新兵改了自己的措辞:“不是头儿,我听人说,那白鬼是厉鬼夺舍的,好吃人肉喝人血,对待女子更是狠毒,而且毫无忌讳,我怕” 郭仲明没好气的笑骂道:“你怕你娘被他那啥了呀,放心,就你娘那姿色,人家白廷尉哪儿看得上?别杞人忧天了,什么白鬼红鬼,大刀之下,都是死鬼。” “可是” “你有完没完呀?” 郭仲明懒洋洋的趴在马脖子上。 “算了,你接着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听听你瞎几把说。” 那新兵吞了口唾沫:“我听说,那白鬼不仅心性恶毒,身手还强得很,据说那井陉一役,他一剑就劈死了一千余悍匪,简直神了!” “你这都哪儿听来的,我的老天爷” 正当郭仲明想继续教训一下这个毛头小子的时候,远处忽然掀起一片烟尘,紧接着是马声,再近,更多的就是人声。 “他们还敢过来?” 新兵道:“他们人多啊头儿,要不要去点火?” “不用,他们的马跑得慢,先看看来意再说。” 那新兵明显有些害怕,下意识的让身下的马儿退后了几步。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另外几个部曲则往前走了两步。 “头儿,待会儿他们要是来者不善,要不要干他娘的?” 说话的这位看上去健硕得很,倒长着一员猛将的样子,而郭仲明反而显得有些痞气。这家伙其实才十七岁左右,只是长得老而已。郭仲明像对刚才那名新兵一样,不轻不重的将鞭子抽在他身上,嘲弄到:“你丫是不是傻,那么多人,咱们哪儿对付的过来?真来者不善,咱们就跑啊,点烟去!” 那汉子对这鞭子根本不以为意,他早习惯了,反而笑着说:“头儿,你说咱们看着这么一片草地有啥用啊?” “抢的牛羊,在庄稼地里放啊?傻子!一方水土有一方之用处,没有半点是多余的。” 郭仲明忽然发现自己还挺有口才的。 那群人越来越近了。 直到一箭的距离。 大抵三百步。 他们停下了。 一名老翁,骑着一匹老马,颤颤巍巍的行了来。 郭仲明判断道:“是和非战,不要轻举妄动。” 老头走近了,忽然用汉话道:“方家的弟兄?” 郭仲明点了点头,牵着马儿,直走到老头前面。 “你们到这里来干嘛?这里是方家的地盘。” “还请壮士不要点火!我们只是借过一下。” “借过也不行,唇亡齿寒听过没。” “跟这有啥关系?” “你们从这过去,万一把大晋皇帝拽下马来,回过头再收拾我们怎么办?” “这壮士,你误会了!我们此行就是要投奔陛下去的!只要你们别点火,我们这边有礼物送给方贵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云中郡(二) 草原人往内地逃,这事儿郭仲明不是没见过,一般都是三三两两的,这些人有些会被他们猎来取乐,大部分则在长城外被官军射杀。不过这么多人向内逃,郭仲明还是第一次遇见。他不敢轻举妄动,这种事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什夫长能管的了的。 郭仲明对那老者道:“记住,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更没见过我,走吧。” 老者如蒙大赦道:“多谢这位军爷。” 之后,他便驾着马回到草原人之间,说了一大通让人听不懂的话,然后那群草原人一阵欢呼。他们当然不会忌惮这区区十个部曲,他们忌惮的是他们身后的方家,以及以方家为代表的北地大族势力。草原人对他们的忌惮远在大晋正规军之上,甚至八大柱国的名字都不如那些大族族长的名字有震慑力。 目送这些人向南行去,郭仲明面色古怪的道:“不是说北边出了个大人物,正准备收拾咱大晋呢么,他们咋反倒往南边逃?” “会不会是他们跟那个大人物有仇啊?” 那新兵蛋子瑟瑟缩缩的说了一句。郭仲明听过后一拍脑袋:“嘿,你还别说,真有可能。攘外必先安内嘛!这伙子人真可能跟那位爷有仇,那位爷打咱大晋之前肯定先收拾他们。” “头儿天子他老人家要是被打了,咱们也得先遭殃啊。” 郭仲明哼哼道:“那倒不会。北冥家的天子是北冥家的天子,咱们是方家的人,不一样的。他们攻破长城后,还是得规规矩矩的按咱们的规矩南下。” 那个新兵蛋子猜的没错。 这个举族迁徙的部族,的确跟草原上新来的那位大人物有仇。这个部族本是匈奴的一支,后来与匈奴大单于决裂,投奔了虞天子,虞天子便把漠南封给了他们,但这伙人太不争气,几百年来,地盘越来越小,虞朝覆灭,晋朝并不承认漠南是他们的封地,中原天子的虎皮没了,他们更加惨,族内壮丁不是主动给别人当属下去了,就是被其他有仇的部落抢去当奴隶了,现在他们听说原先匈奴主支要回来重新统治草原,仅剩的那些人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几个族老商议一番,就决定“内附”去了。 他们这次是豁出命去,就要在中原身上吊死,他们为此准备的很充分,带上了所有的家当,而且提前就跟内地的遗民们联系过,他们部落的家当大部分也在内地,早就开始到诸位公卿家里走访了,尤其是他们部落有很多积攒着的北冥玄铁,大部分都被当成了给晋朝天子的贡品,少部分则全都孝敬了那位据说好使剑的新任典客。 但这个决定,在他们部族之内,也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 而且,反对者的说辞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害怕,大晋根本就没打算跟匈奴人肛正面,大晋很可能先接受他们的内附,等匈奴人来了再把他们主动交出去示好。大晋朝堂中确实也有这样的声音。但他们的族长坚定的认为,天朝是讲究信义的,肯定不会发生他们担忧的事情。 他们走了五天五夜。 终于看到了长城。 修筑在并不算十分高耸的山脉上,他们见到的这一段是土坯造的,老族长下意识的就想到,攻破这里应该不算很艰难吧这段长城据闻是古赵国所修,很多段其实已经残破不堪,不能继续使用了。 长城上的守军看到他们,立即喝问道:“城下何人?长城之后为天子之土,速退!迟则治汝!” 老族长用发音还算中正的中原语言道:“诸位将军!我等为漠南匈奴所部,自古以降皆为天子之封臣,怀坦坦之赤诚,事天子如父也!如今北寇欲归,儿危在旦夕,唯伏乞慈父天子圣人念我部忠心侍奉,允内附之请!” 老族长说罢,率全族男女跪伏于地。 “你们等一下,我们要请示一下大将军!” 老族长知道,这一请示时间肯定不会太短,于是教族人们直接在长城下搭起了帐篷。 十天之后。 城上守军忽然喝道:“南匈奴部接旨!” 一声令下,此部所有男女老少皆从帐篷中出来,面向长城跪伏。 城上的声音换了一个略尖细些的。 “天子丙申年腊月十三日口谕。” 说至此处,那人换了一个腔调,故作粗犷: “先让他们进来,先在云中郡安置下。就这样吧。” 老族长含泪道:“臣领旨谢恩!” 族人齐声道:“领旨谢恩!” 上面却久久无人答话。 直到某个士兵有点不耐烦了。 “都说让你们进来了,赶紧进来!” “什么,南匈奴被安置在云中郡了?” 白墨得到这个消息,笑得很欢。 破局的药终于送来了。 “白墨,你先别笑得太早,现在咱们俩还在半路上磨蹭,小心他们被别人收编了。” “行来啊,”白墨呼唤着徐渐的表字,“山人自有妙计,你不用太过担心。” “你有多妙的计谋,能千里传音不成?” “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我只能告诉你,咱们到云中郡时,这个部族就是咱们能用的力量。”白墨的语气极有自信。 他们此时的行程已经快到渔阳郡了,大海几已在望。 白墨这些天经常往徐渐这里跑。 郡守孟惑也很忙,他的目光不在白墨和徐渐身上,在他眼里,这两位都已经是“自己人”,之前王俊卿英勇一战,让孟惑觉得此人颇有古猛将之风,故而在白墨去慰问徐渐时,孟惑一直往王俊卿那里跑,虽说王俊卿很不给孟惑面子,几乎连几句恭维的寒暄都不肯说,孟惑还是乐此不疲,这些天几乎已经写了二十余首称赞“王将军”的诗,被白墨笑作马屁体,孟惑闻之并不作怒,反而对白墨笑道:“小友亦言天下何物不可以诗?何独王将军就不得入诗耶?” 王俊卿那日风采,的确也令白墨向往。 但白墨不想用文人的法子表达对他的尊敬。(。)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渤海之滨 经过夜以继日的长途跋涉,他们已经到达了渤海边。在白墨前世,这个位置应该是天津市所在地,然而这个时候尚还是一片泥滩。这里在黄河口处,没有沙滩,只有淤泥。车队在远处等候,只有白墨与徐渐脱去鞋袜,蹚着乌黑的淤泥走到海边。 海风淡淡,也夹杂着淤泥的味道。 但大海就是大海,一望无际的大海,与被山峦隔断住的大地总是不同的,陆生的动物比如人,到了海上或海边,心境总是会大不一样。通常,时间越短越觉得心旷神怡,时间越长越有一种飘蓬无根的感觉。 白墨对大海敞开怀抱,朗声唱道: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沉浮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这首黄沾作词作曲的歌曾经风靡一时,白墨每每想到所谓江湖,就会想到这首歌,而不是任何诗人词人的作品,最多勉强想起李白与贺铸二公。 歌声去后,涛声依旧。 徐渐走到白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皆缄默无言,良久之后,徐渐才问道:“你刚才唱的什么词牌?” “没有词牌。” “词曲都是你写的?” “不是。” 白墨并没有再将自己前世他人所作的东西据为己有。 “作者已佚。” 徐渐怔仲片刻,忽而吟道:“多少豪情、都付与,一江春水。” 白墨摇头笑道:“有些逊了,而且不合实景。” “合我心景,可乎?” “可以。” 白墨与徐渐二人边走边聊。 “听说你爹是个猎户?” 白墨点头道:“也有人说他是屠户。” 徐渐哑然,心说你爹是干嘛的你还不知道吗? 片刻后,又道:“你是如何懂得看书识字?” “多半自学。” “这就有点厉害了。” “所以根基不稳,我识字其实不多,郎中令手下随便一个郎官出来,估计都比我渊博。我作诗文全凭一腔情怀灵性,这些情怀灵性挥霍完了,后继便不足,所以最近好读书。” “世间每有超世之才,无法以学问是否渊博作为标准。” “但那也是标准之一,不是吗?好学如好色,才是吾侪正道。” “我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你。” 白墨很认真的拍了拍徐渐的肩膀:“咱俩有代沟啊。” “何谓代沟?” “一代人与一代人思想之不同,这种不同不是建立在高层,而是建立在基础的常识上,所以很难弥合。” 徐渐笑道:“你白子殊跟我不是一代人?” “不是。” “差多少?” “至少两千年。” 徐渐嗤笑道:“白墨,你是在讽刺我太幼稚?” “不是,小的人是我。两千年后,我才出生。” “君真超世之才。” “我勉强算认了,行来能夸我,我很知足。不过其他超世之才,都是心超于世,而能遥合万代人之心。我嘛,身先超世,只有两千年后的心才能合我,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有点明白,也有点乱。” “似懂非懂咯?” “你可以说得明白点。” “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明白,徐渐。你字行来,你我二人此路却实是一路行来,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所以才说这么多。” “你师尊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仿佛就是为秘密而生的,太多的云雾笼罩着我,让我也不太清楚明白,尤其是这个世界,令我更加难以读懂。我现在很迷茫,真的。” “这可算交心之语?” “算。” 徐渐对着白墨的面孔。 白墨故作恶心道:“你不会真有龙阳之好吧?” “得君一知交,渐此生足矣。” “你知道吗,行来,你以前可讨厌了,现在嘛,倒是有点可爱。” “多谢。” “你呢,徐渐,你有什么梦想吗?” “何谓梦想?” “梦中所想,你可以理解为志向。” “志向啊” 徐渐又将头转向浩渺的烟云。 “我” 两个婀娜多姿的身影向白墨这边跑过来,白墨很快便分辨出来,那是樱桃和荔枝,樱桃一直喊着白墨的名字,荔枝一直喊着姐夫,白墨转头向她们打着招呼。 徐渐口中轻吐。 “我没有梦想。” 我生存的意义极端狭窄,说出来恐怕你会笑话死我吧。 我陷于情劫太深太深了,以至于无论如何也再不能挣脱出来。是的,你肯定会嘲笑我,徐渐,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才来到这个世界上,而那个女人甚至说不出哪里好,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品还是才情或其他的什么,完全没有任何理由。 世上如果存在一个傻子,我就是最大的傻子。 很空啊,我的心。 徐渐的表情渐渐变得怅然起来,甚至有了一点了却一切尘缘,去做一位隐士的欲望。什么兼济天下,什么家国大事,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或许对徐渐来说,也从来没有重要过。遇到什么际遇,就顺遂它吧,徐渐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失掉灵魂的提线木偶,随波逐流,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只有自己该做的事。 “感觉很拘束,不是吗?” 白墨回过头道:“怎么了?谁拘束你了?对了,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徐渐笑道:“没怎么。刚才说到,这俩姑娘你准备娶哪个呀?” “樱桃啊,这你都看不出来?” “我看那个荔枝也挺中意你的。” “是嘛,我咋看不出来?” 两个姑娘已经跑到近前。 “姐姐姐夫!你你” 荔枝还没说完,樱桃扶额道:“你俩都在这儿吹半天风了,小心受了风寒,快回去吧,你们不是还有正经事要做?” 白墨大笑道:“所谓正经事,大半其实还是无聊事,哪有在海边吹风快活?” 樱桃又撇了撇嘴:“真搞不懂你们这帮文人骚客。” “人永远不会满足的,我以前没有正事可做前,觉得闲事最无聊,无聊才做闲事。有了正经事呢,又觉得正经事才无聊。” “我无聊吗?” 樱桃很正经的看着白墨。 白墨挑了挑她的鼻子。 “无聊。” “我抽你!” “谋害亲夫啦!!!”(。) 第一百四十九章 苍雪国(上) 李十二来到了比北冥更加靠北的地方,彻骨的严寒让人觉得整张面孔都被冻成冰了。一望无际的白色,比那让人一望无际的草原还要让李十二有一种在大海上漂泊的感觉。任何重复和单调,只要时间长了,都是一种煎熬。 很久以前,李十二还是个游侠的时候,就对这种感觉体会很深了。那一般是在逃命的夜里,在冬季,在浓雾层层的时候。黑暗本就阻碍了视觉,浓雾更让他的视界变得狭窄,只能看到自己。即使黑夜并不绝对黑暗,在这种情况下,已与绝对黑暗没有任何差别了。笔直的道路对他来说也会变得像迷宫一样。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一夜都要行走在这样的旅途中。 现在,他好几个月都要在这样的旅途里了。 好在,李十二在这里看到了人。 他知道这里会遇到人,匈奴人的少年很小就会被放到这里历练,但他们也只是外来者,这里有原住民,也有国家。他们的国家名字的含义是苍雪,与这个国家的景色融为一体。苍雪国的居民们,普遍长着浅色的眼睛,蓝色,甚至银色,而他们的毛发,也是很浅很浅的金色。 那是一个老翁,老翁身前是一个冰窟窿,老翁身后跟着好几个少年。每个少年身后都背着背篓,里面装的是许多已经被冻死的小鱼。 李十二出发前已经学习了一些苍雪国的语言,他们的语言极为复杂,但幸运的是李十二已经是能够掌握其他语言的人,学起来并不算吃力,现在已经能够用这种语言进行一点简单的交流了。 “那是你们的收获吗?”李十二说着,指了指少年们身后的背篓。 他的干粮很快就要吃光了,如何在这种冰天雪地,看不到任何生物与植物的地方吃饭,成了李十二需要解决的最紧要的问题。 少年瞥了一眼李十二,没有说话。 老翁用一种慢悠悠的宛如歌吟一般的腔调说道:“不是,那是我们的鱼饵。你想要钓得大鱼,便要舍得用小鱼作饵。” 老人说罢,挑起了手中的鱼竿。 一尾李十二从没见过的大鱼就这样被钓了上来。少年们面露喜色,小心翼翼的将它接过去,然后随意扔在一边,任它拼了命的挣扎。这种挣扎是徒劳的,很快,大鱼的身上便凝结出了冰霜,随后就一动不动了。 老者从少年们手中接过一条小鱼,穿在鱼钩上,继续垂钓。 李十二就这样站在一旁看了很久。 这样应该就能生活下去了吧,但和变强又有什么关联呢? 太阳在头顶绕了一圈。 天地没有要暗下去的样子。 老者打了个哈欠。 “年轻人,你也是从匈人的帝国来的吧?” 李十二点了点头。 “怪不得。” “你是如何看出的?” “太阳底下无新事,孩子。苍雪国的所有人我都认识。我身后这几个小家伙,也是从匈奴来的。所以,你也是从匈奴来的。” “那你要遇到一次新事了。其实我的故乡在很遥远的东方。那里与这里与匈奴都不同,那是存在夏天的地方。” “夏天,喔,那是什么?” 李十二说的夏天用了中原人的语言。 其实说到一半,李十二就知道这是徒劳了。 苍雪国的语言中,根本没有夏天这个词。 又一尾大鱼被钓了上来。 “好了,今天就这样吧。” “这两条鱼,好像不够吃。” 一个少年道。 老翁撇了撇嘴:“我也没说要给你们吃呀。” 这个少年的眉目间变得有些怒气,但很快就消散了。李十二知道他的心里肯定说了一句话:“反正已经习惯了。” 老翁走了,拿着两条大鱼,拿走了鱼竿,但没有拿走少年们身后背着的小鱼。 少年们没有离去。 冰窟窿的表层已经开始凝结成冰了。 一个少年用拳头击碎了那层薄冰,另一个拿着一条小鱼,将手伸进了冰窟窿里。 “好温暖。” 他用匈奴语说。 李十二摇了摇头,便离去了。 少年中的两个,对视一眼后,便远远跟了过来。 跟着李十二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李十二轻叹一声,转过头说:“你们跟着我是没有意义的,我身上也没有食物。” 两个少年没有答话。 李十二不理他们,继续前行。 直到天边出现一点暮色,又很快消散。李十二已经确定,这里的白天比别处要长很多,事实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黑夜了。一开始李十二以为,只是因为他睡觉的时候刚要入夜,醒来时正好是白天。渐渐,李十二发现自己错了。这里的确是没有黑夜的。 困意袭来,李十二想要找个地方睡一觉,却发现那两个少年还跟着自己。 “我说了,我也没有食物,快走,不然的话,小心我不客气了。” 一个少年终于开口。 他说:“你就是食物。” 李十二抽出了自己手中的长刀。 两个少年面无表情。 在李十二冲过去的时候,他们一扭头,便逃跑了。这两个少年武功没显露出来,跑的确实快,李十二并不是不想追上去,而是实在追不上。 “算了。”李十二摇头说。 他用毛毯裹住自己的头,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常人如果在这种地方睡觉而没有温暖的帷帐的话,肯定会冻死。 在梦中,李十二看到了白墨的脸。 奇怪,不是衿言。 白墨的脸上总挂着不深不浅的笑容,却让人感到十分温暖。李十二曾经觉得这就是传说中的书卷气吧,但见多了那些官吏学士,李十二发现书卷气形容白墨并不太合适。书卷,还是太浅薄。直到李十二与白墨重逢,他才恍然大悟,那微笑的含义比自己的直觉要深邃太多太多,李十二不再觉得温暖,反而开始觉得可怕。 所以,梦中的白墨的笑容,嘴角越拉越长,直到那嘴角仿佛已经到了耳旁时,李十二倏然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一抹寒光,那是一柄匕首,看上去并不锋利,但足以致命。李十二倏然蹬出一脚,直接把趴在他身上的少年踢出了一丈远。少年默不作声,迅速爬起来,然后向远方跑去,李十二跟了过去,又没有追上。 李十二回到远处,捡起了自己的毛毯。他不敢继续在这里睡觉,又走出了很远很远,没有发现两个少年的踪迹。 李十二这才重新进入睡眠状态,只不过这次睡的更浅。 果然有脚步声接近了。 李十二迅速站起,看到一个身影正向远方跑去。 李十二假意躺下,便看到那个身影也跟着停止了,然后掉头接近。 “想耗死我么?” 只是,这次少年在距离李十二大概三十步的时候,就不再继续接近了。他从地上捡起一粒冰渣,向已经躺下的李十二投了过来。 那冰渣正好落在李十二头上。 并不是很疼,打扰他睡眠,够了。 他们果然想耗死李十二。 李十二已经能够想象他们的策略。 一个人干扰,另一个人休息。 然后换着来。 不吃饭和不睡觉,哪个先死? 事实上,是后者。 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捕猎手段。 李十二曾经见过一个部落,没有弓箭,只有石斧。他们捕猎的方式是一直追逐猎物,当猎物停下来,想低头吃草或喝水,猎人就会向它丢石头,并发出瘆人的吼叫声恫吓它。人的耐力其实是比许多野兽都要强的,那石斧实际上只是防御猛兽的手段。他们的猎物,会被他们追的累死在路上。 少年知道他们一定是敌不过李十二的,所以选择了这种最能发挥他们优势的手段。 这种扰敌疲敌之术,李十二在中原的时候也见过,不过那些人一般失败几次就会放弃。这两个少年的耐力就比他们好得多。 到最后,李十二被他们折磨的都要疯了。 他现在困得头痛欲裂。 直到一个少年企图继续对他丢冰渣的时候,李十二用尽浑身力道,将手中的长刀掷了出去,直接穿过少年的胸膛,将他钉在了冰面上。 李十二没有急着取回自己的刀。 地面上的血凝结成冰时,李十二才走上前去。 事实上,他这个时机选得还是太早了。 李十二刚刚用手握住刀柄,那少年便猛然睁开眼睛,用匕首奋力刺在李十二大腿上。李十二拔刀离去,在不远处,用火烧了一下伤口,这是为了止血,又用早就备着的针线像缝衣服那样缝了一下,然后才开始包扎。 完成之后,李十二疲惫的道:“有点难缠啊” 他继续走了一段路,然后闭上眼睛,猛然倒在冰原上。 另一个少年没有再出现了。 他看到同伴的尸体时便知道,他们的行动行不通了。 李十二现在才明白,生存,果然是最好的历练。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李十二便发现了一个部落。 那个部落大概有几百人,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部落了。 他走到部落中,掀开了一个大帐。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帐中行事,李十二掀开大帐时,那个男人浑身抽搐了一下,然后恶狠狠的喝道:“滚出去!” 李十二摇头道:“我需要一些食物。” 男人道:“不可能。我们从不给陌生人食物。” 然后李十二便抽出了长刀。 “现在呢?” “你是要抢劫么?” “你说呢?” 让李十二感到有些不安的是,男人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恐惧,女人也没有。 忽然,他们大吼道:“有人抢劫啦!” 李十二眉头一皱。 随即又舒展开来。 整个部落的人都过来又能如何? 如果要杀人,李十二有信心把他们全部杀掉。 所以,现在的李十二有了一个自然而然的打算。 做他们的王。 可是,想象中的倾巢而出并没有发生。 确实有人来制止李十二了,不过仅有一个女人而已。 男人已经穿好了衣服,走出大帐,小心翼翼的掠过李十二的身体,然后对那个女人吼道:“大司祝,您来得正好,就是这个人要抢劫!” 女人点了点头,将目光转向李十二。 说了一句方才那个男人已经说过的话。 “我们从不给陌生人食物,滚吧。” 李十二淡淡道:“如果不呢?” 那个被称作大司祝的女人走到李十二身前。 对他轻吐了一口气。 然后,李十二便失去了知觉。 又是一场梦境。 这场梦比之前的要漫长的多。 他回到了中原,他认为这里是中原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里没有雪。他看到了熟悉的杨树,杨树之间的缝隙被浓雾填满了。 这是黑夜。 对,这是某一次被追杀的路上吧。 黑夜里有笔直的迷宫。 李十二在这迷宫中前行,惶恐和不安充斥着他的心。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殿宇。 黑色的殿宇。 悠长的歌吟在李十二耳旁响起,这不是他所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但他看到了熟悉的人,一个穿白衣,一个穿黑衣,面色苍白,手中拿着锁链。 那身着白衣的说:“李十二,你阳寿已尽,还不快束手就擒?!” “李某手中止有长刀,没有就擒二字。” “呔!” 穿黑衣的将锁链一甩,那锁链就变得越来越长,自己飞到李十二身边,然后试图锁住李十二。李十二拔出长刀,奋力一甩:“剐鳞!” 锁链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震颤。 “啊!你是天命之人!” 白衣和黑衣同时发出一声吼叫。 李十二摇头道:“不是。” 那座漆黑的大殿消散了。 李十二不知道的是,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原本想要冲过来,但在黑衣与白衣尖叫后,面带惊恐之色的退了出去。 李十二睁开了眼。 他看到了那个被称作大司祝的女人。 那女人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的说道:“你是我们的王!” “打倒你们所有人,我才是。” 大司祝笑道:“我不会反抗。其他人也不会。” “这样就成为王没有意义。生存不是我的目的,历练才是。” “我不会反抗,王。”大司祝清吟道:“天选之人临苍雪,苍雪国有救了!”(。) 第150章 苍雪国(中) “你们面临着什么威胁么?” 李十二对“救”这个字眼敏感的很,这或许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 大司祝慢悠悠的道:“苍雪国从来都面临着威胁。事情要从苍雪国的开始说起。” 接下来,大司祝便开始给李十二讲神话了。 苍雪国的神话中,只有两个神,一个是天神,一个是雪神。传说中,在世界刚刚形成的时候,天神和雪神是一对爱人。他们一直依偎着对方,所以在天与雪之间没有任何缝隙,当然也不会存在人。但是,海里的鱼是存在的,传说中,海是雪神的子宫,鱼便是天神的精气。天神和雪神相爱太久了,直到有一天,他们互相都厌倦了对方,试图分离。天神向上行,雪神向下行,这才有了人类可以生存的空间。人,就是天神与雪神的孩子,苍雪国的人普遍认为,人是由鱼变化而来的,不知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白墨听说这个神话,会不会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 人类诞生之后,天神与雪神都试图让人类服从自己。雪神的母爱固然温暖,令人想要报答,天神的狂怒则让人类孩儿完全无法招架。所以,人类之间进行了一场辩论,最终的结果是,服从天神,而敬爱雪神。原本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雪神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天神用狂怒换来服从,它本来想要的也只是服从。而雪神,想要得到她孩子的全部。为此,她不再像往日一样温暖,变得越来越冷(在苍雪国的神话中,雪最初是热的。),原本可以爬上陆地的鱼重新回到水里,并被冻结在冰盖之下,人类的生活开始变得举步维艰。 人类开始成群成群的饿死。 原本慈爱的雪神母亲无动于衷。 天神得到了他想要的,服从,便不吝给予人类一些回报,这就是天命之人的由来。天神选中了一个人类中的孩子作为受命者,这个孩子将被赋予只能属于神明的智慧与力量。但同时,他也因此失去了一样东西,伴侣。 孤独的天神没有伴侣。 所以他的受命者也不能有。 受命者会成为英雄,国王,享受无尽的荣耀,但终其一生都将在孤独中度过。这不是因为天神干扰了什么,只是因为受命者接受天神的智慧与力量的那一刻,便连心态也变得接近天神了。受命者也不需要伴侣,他的孤独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孤独,凡人不配与之相论的孤独。 面对雪神的两道难题,寒冷和食物,这个受命者想到了解决办法。面对寒冷,受命者从遥远的绿洲取回一种可以家养的极为耐寒的犬,和一种可以家养的极为耐寒的鹿。它们的皮毛做成衣物,便解决了寒冷。面对饥饿,受命者发明了鱼竿、雪橇和石锯,让苍雪国的人可以捕捉冰盖下面的鱼。 雪神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人类。 人类选择服从天神,已被雪神视为一种背叛,她的心态渐渐变得怨毒。 为了对付她眼中的“背叛者”——人类,雪神哺育出了许多巨人与怪物,巨人中最强大的是盲巨人、瘸巨人与断臂巨人。盲巨人拥有世界上最灵敏的耳朵,光靠声音便能起到眼睛的作用,甚至可以判断一万里外的一个瓶子的形状。瘸巨人拥有世界上最灵巧的手和敏锐的思想,他可以打造出人类闻所未闻的神器,即使受命者遇到,也极有可能殒命。断臂巨人行动极快,可以口吐冰风,并且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脚掌,一脚便能踩灭一座城市。 那些怪物与巨人们相比,简直可以算作开胃菜了。 即使敌人如此强大,拥有天神的智慧与力量的受命者依然没有面对过哪怕一次失败。 消灭怪物之后,受命者从瘸巨人手中抢到了三件神器,巨灭剑、无声鞋和无声斗篷。他用这三件神器轻易的消灭了盲巨人。之后,受命者使用计谋,利用了断臂巨人的骄傲,宣称要与他赛跑,赌上各自的性命。断臂巨人奔跑极快,但每次断臂巨人折返回来时,受命者都说自己是最先回来的。之所以没有被断臂巨人看到,是因为他太快了。为了让这个谎言更加完美,受命者使用了一件古老的神器——闪烁鹿皮。用这种鹿皮作披风,可以让人看上去像星星一样闪烁。断臂巨人因此相信了他的谎言,自杀了。在这两个战斗力最强的巨人相继死去后,瘸巨人害怕了,他在受命者的追杀下,逃到了极南的海湾里。受命者不会游泳,所以并没有杀死他。日后,他成了西蜡人的铸造之神。 巨人与怪物都没能消灭苍雪人们。 雪神母亲终于祭出了她最恶毒、令人害怕的一招。 雪神创造了其他人类。 在这个神话中,只有苍雪人是天神与雪神共生,其他人类都是雪神独立哺育的,所以,苍雪人语言中的外地人,真正的含义是“半人”。 无论受命者如何强大,面对几十万倍数目的敌人,终于无能为力了。 从此,苍雪国开始了向所有强大国家称臣纳贡的日子。 听到这里,李十二对大司祝摇头道:“我没听明白,你讲到这里,与威胁,与我,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凭什么判断我就是受命者?难道就因为——我很孤独吗?” 大司祝唇间轻吐一字。 “不。” “你听我,继续把话说完。” 苍雪神话中,上一个奴役苍雪人的帝国叫做黑暗帝国。关于这个帝国的事情,神话的记录已经语焉不详了,只知道,在大约一千年前,他们的帝国便已覆灭,此后的一千年,苍雪国周围再未出现强大的可以奴役他们的帝国,直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苍雪国中来了两个怪人。 这两个怪人都是男性,一个穿着白袍,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怎么看也不像能够抵御严寒的样子,但在他们的面孔上,就是没有半点寒意。 随着黑暗帝国的覆灭,受命者也有一千年没有再出现了。 没见过世面的苍雪国人们,对他们的御寒本领感到十分好奇。 那个衣着破烂的人,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是和蔼可亲的,这让苍雪国人们放大了胆子,他们向那人请教御寒之术,那人便向他们传授了一些武者的练气法门。苍雪国人们照此习练,果然都有了暖意。 白袍男子则极少说话。 当时苍雪国的大司祝还是现在的大司祝的母亲。 那位大司祝热情的招待了两位客人,却不料差点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只因为那白袍人从不吃鱼肠,而在苍雪国,鱼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是美食。但即使闹了这样的不愉快,大司祝还是没有产生多少警觉,毕竟可能犯了“半人”们的忌讳了,这次冲突是很容易解释的。 但是之后,苍雪国的居民与白袍人的争端便渐渐变得多了起来。甚至那位与白袍人同来的人,也开始跟白袍人拳脚相向。 大司祝讲到这里,对李十二讲了一个词。 “喀琳。” 李十二勉强可以记起它的意思:“剧烈震荡?” 大司祝摇了摇头。 “不,只是喀琳。这大概是一个剑招,我不知道它所蕴含的含义。” 李十二沉吟道:“喀琳喀琳喀琳?剐鳞?” “大概是这个音,你果然是受命者。” “你还没说清楚这与受命者,到底有什么联系?” 那场战斗,几乎毁了大半个苍雪国。 当然,实际上,整个苍雪国的居民都不到一千人。 是日,天降异象。 一枚流星降落,正好砸中了粗布衣衫者的头。 而这,正是天选的象征。 战斗的结果当然是,粗布衣衫者输掉了。 当粗布衣衫者醒来,整个苍雪国的人都向他膜拜,这时,他却告诉苍雪国人们,他与白袍人的战斗,只是因为一场关于苍雪国的赌约。 赢了的获得苍雪国。 如果粗布衣衫者赢了,苍雪国人不会有任何顾虑,会马上迎他做王。 可惜,却是白袍者赢了。 粗布衣衫者只在这里住了三天。 三天后,他向全体苍雪国居民辞行。 并说。 “能够使用我的剑招者,便是你们下一个受命之人。” 李十二问:“受命之人不是天选的么?” 大司祝点头道:“如果出现断裂,确实是这样,但一般来说,都是上一任天选者指认。” “我明白了,荒唐的传统,用神话来包裹,不过是权力的游戏而已。”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李十二现在几乎可以笃定。 那粗布衣衫者,正是自己的便宜师尊,白正伤。 白正伤所指认的天选之人绝不会是自己。二十年前,李十二还不认识白正伤。 恐怕,只能是白墨了。 这个小国的统治权,是父亲留给儿子的遗产而已。 李十二苦笑了一声。 “你继续吧,我真正想了解的重点,是你们面对的威胁,如果我可以解决,我是不会吝惜力量的,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历练。” “我们的威胁就是,匈奴!” “我就是匈奴人派来的,你看不出来吗?” “你现在是苍雪之王!从你使出‘喀琳’时,你就不只是匈奴人了。”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匈奴人,但是,如果让匈奴人不再烦你们,是不是就算解决了你们的威胁。” 大司祝点头道:“是。” “那好,告诉我,匈奴派来的人,都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 “让他们哭着回家,不敢再回来。” 天选。 天命。 受禅于天。 今夜,李十二的思绪乱得很。 三个不同个国家,操着不同语言的人,居然同时出现了这三个极像的意象。这是不同寻常的。它们一定存在着什么联系,只不过现在的李十二想不到而已。 想不到就不想! 李十二已经给自己定好目标,做就是了。 云中郡。 一位豪族,带着自己的部曲,以互市为名义出了长城。这些部曲们人高马壮,各个披甲,看上去比草原上各大汗国大汗直属的精锐还要精锐。事实上也是。论与草原人打仗的经验,就算是八大柱国手下的精锐,也比不上他们。草原人是在战争中成长的,部曲们也一样。按照部曲出猎的规矩,掠夺的牛羊,主家只留三成,剩下的都是要由士卒们平分的。那三成牛羊并不是主人家出猎的目的,他们乐此不疲,主要还是因为觉得这种游戏比较过瘾,一旦动了杀瘾,这人已再回不去之前清淡如水的日子了。另一个原因,则是要让草原人挨饿。北地大族,是最害怕草原人南下的,历史上已经有许多次那样的教训,现在他们虽然靠着武力获得了主动权,谁知到以后呢。 就得趁你病,要你命才对。 这是北地大族们潜意识里的共识。 甚至这种围猎,已经成为大族们互相攀比的谈资。 这位豪族对身边的军士道:“漠南果然已经无人了。浪费了上好的水草。这些人都怎么了,北逃了?” 他身边管家似的人恭恭敬敬的解释道:“非也。老爷,他们不是北逃,而是内迁了。陛下说要把他们安置到中原去。” “什么?” “陛下说” “我是表达一下感叹,不是问你!陛下这是在引狼入室啊。” 管家道:“老爷,我看还未必。漠南本就没多少人,打散到中原,化整为零,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终归是隐患。可笑的是,他们之前跟咱们打了几百年都没能如愿进入中原,如今却已这种方式做到了。” “是啊,世事难料。” “那咱们,继续向北!这次的收成,可绝不能让那几家朋友笑话了!” 部曲队伍继续前行。 两个本事不俗的外来客,在部曲中已经在很短的时间中做到了左右前锋的位置。这两个外来客从没表现过相识的样子,他们却不约而同的在安营扎寨时走到对方去过的地方。行军路上,也经常左右变动,二人擦肩而过时,总要愣上那么一瞬间。(。) 第151章 苍雪国(下) 李十二就这样在苍雪国住下了。苍雪国之下只有不到十个部落,这个稍大点的,便是他们的首都,稍小一些的部落,甚至只有三五户人家。大司祝对李十二一直很客气,甚至表示会给他食物,但被李十二拒绝了。是的,他的目的不是生存,而是历练,就这样得到的食物,不符合他的目的。所以,李十二开始与部落的居民们一起出去打鱼。 他们出去打鱼时,身后总会跟着几个少年,都是匈奴人,他们就住在不远处。苍雪国民对待他们的态度与对待李十二是截然不同的,每个人对那些脸上还带着稚嫩的少年都抱有敌意。联想到现在苍雪国是匈奴人的臣属,需要向匈奴人纳贡,李十二就见怪不怪了,那些少年很少说话,当他们不存在就好。 苍雪国的人们娴熟的在冰面上打了个洞,然后垂杆下去。李十二也学着在冰面上打了个洞,垂下了鱼竿。但这时,一个老翁忽然笑道:“尊贵的受命者,您这样是钓不到鱼的,哦,我的天,您真的具有天神的智慧吗?” 李十二纳罕道:“为什么我这样就会钓不到鱼?我打的洞有问题,或者饵有问题吗?” “不,您模仿得很像,成果也没问题。但是,您和我们毕竟是不同的,老头儿我甚至都想躲远一点了,这样下去,我也钓不到鱼。” “为什么?”李十二听得糊里糊涂的。 老翁道:“因为您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太强大了。鱼儿远远比人类敏感,他们察觉到了附近有强大的存在,便会躲避。” “气息?” “很微妙。” “所谓的气息,不如说是一种气质,只有用双眼才能看到。” “不,您错了,我要告诉您,您错了。” 老翁放下鱼竿,站了起来,向远处迈了一步。他顿了顿,摇了摇头,继续向远处走,每走几步,就会停一下,然后摇头,然后继续行走,直到李十二只能看到天边有一个依稀的人影时,老翁才走回来。 “您真是太强大了,现在我开始相信,您具有天神般的力量。” 李十二道:“您的意思是说,我的气息,最远在那里——” 李十二指了指老翁走的最远的地方。 “是的,再远点,就不是老头儿我能感觉到的了,但鱼儿的感觉比我还要敏感,所以,如果您不离开这里的话,老头儿我今天真的要没有一点收成了。” “我不信。” “好吧,那我只好先告辞了,尊贵的受命者,希望,但愿我是错的吧。” 老头说罢,抄起自己的鱼竿便走了。手上托着鱼饵的少年们想了想,也跟着老头儿一起走了。 事实证明,老头儿说的是对的。 困意袭来,鱼竿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李十二决定回到部落后,一定要再请教一下那个老头儿,今天既然没有收获,就算了。他站起身来,抄起鱼竿,刚一回头,猛然发现一头白熊就坐在他身后。那白熊比李十二见过的黑熊要大太多了,浑身毛发白净,就像是批了一层雪。见李十二看着自己,那白熊立即显得有些警惕,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一定不是冻得。 “你也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了吗?” 李十二问道。 白熊向后退了几步,见李十二没有要攻击的样子,又大胆的来到李十二身边。伸出爪子,指了指李十二身后背着的小鱼。 “想吃?” 白熊胆子变得大了些,直接用双爪去抓拿包小鱼,被李十二闪身躲了过去。 他沉默片刻后,将小鱼中的一半留给了它。 白熊低下头,吃了起来。 李十二看了一会儿,新鲜感便消失了,他向部落的方向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又走了回来。因为他看到,那白熊的后腿上插着一根匕首。血液已经结成冰了,也正因如此,它才没有死于失血过多。 李十二用手握住匕首的柄。 白熊察觉到了,回过头来,低声嘶吼。 李十二道:“我不想伤害你。” 白熊当然是听不见的,它的嘶吼变得越来越有攻击性了。 李十二猛然闭上眼睛。 然后又睁开。 “确实,那危险的感觉,闭上眼睛,也没有消失。” “噗。” 李十二猛然拔出了匕首,白熊痛苦的嘶吼起来,但没有攻击李十二。李十二又念了一遍:“我不想伤害你。” 之后便拿出自己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开始为白熊缝合伤口。 白熊接着嘶吼了一阵,便趴了下去,似乎还有些享受。 缝完之后,李十二在伤口外绑了一根布条。 大功告成。 “我走了。” 虽然知道白熊不会回答,李十二还是开了口。 白熊回头看了一眼,就跟了过来。 回到部落之后。 苍雪国人们开始讨论如何吃掉这只熊,被李十二喝止了。当他们得知这是受命者的宠物,便会感慨一句,受命者果然是强大的。 李十二带着这只熊,回到了帐篷里。他现在跟大司祝住在一起。李十二看不出大司祝的年纪,她的相貌还是不错的,但跟她住在一起,李十二也没有燃起一望。他看这些色目人,总有一种看不同生物的感觉,就像羊看牛一样。 大司祝用她一贯的仿佛清吟的语气问道:“有收获么,受命者。” “没有。” 大司祝没有评论什么,直接向李十二递了一条鱼干。 李十二问道:“今天跟我出去一起钓鱼的老头,叫什么?” “他叫纳米。如果您想接见他,我马上就去传谕。” “你去吧。” 大司祝走出帐篷,很快,老纳米就跟大司祝一起进来了。 “被您接见是我的荣幸,尊贵的受命者。” “谈谈气息的事。” “听说您捉回了一头白熊?” “不,不是那样的,我没有捉它,是它自己走到我身边的。” “它误以为您是同类了。” “白熊是这片冰原上气息最强大的存在。您的气息比它都强,它想不到有什么生物的气息能比它都强,所以,它误以为您是它的同类,还是同类中的王者。” “有收敛气息的方法么?” “有的。”纳米道:“有的。” “方法是什么?” “很抱歉,尊贵的受命者,我无法将收敛气息的方法告诉您。但可以告诉您,气息收敛后的特征。您有一头熊,当有一天,它试图攻击您并吃掉您,说明您已经掌握方法,当有一天它当您不存在,认为您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头,您已经臻至圆满了。” “我明白了。多谢。”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纳米说罢,便退出了帐篷。 大司祝忽然开口道:“老纳米是苍雪国中最有智慧的人。” “如果他不是,我才会感到诧异。大司祝,你能像他一样,感受气息么?你能收敛自己的气息吗?” “不能。我甚至没有听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那么,你是如何成为大司祝的?” “你的意思是,我的地位与我的智慧不匹配么。我有其他能力,预知,这才是大司祝最重要的能力。另外就是,上一个大司祝是我的母亲。” 李十二好奇的问道:“预知?你相信这种东西会存在么。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白墨,他曾对我说,所有的巫祝都是骗人的,而成为巫祝的人,是最不相信占卜是可以准确的。” “不,我相信,我的预测也确实是准确的。” “那你可以替我预测一下么?” 大司祝忽然笑了起来。这笑容很诡秘,而且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深邃。 “可以,您想预测什么?” “我的命运。” 大司祝说:“可以。” 她从一个破皮袋里拿出了一块骨头,这骨头似乎是用白熊的肩胛骨做成的。大司祝又拿出刻刀,在肩胛骨的正中心刻上了两个字,这两个字让李十二觉得似曾相识,但既不是苍雪国的文字,也不是匈奴人的文字,李十二觉得这文字与中原文字很像,但这种像说不出是哪里像,它们的形状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写的是什么?” “命运。” 两个字。 这大概就是最像的地方。 刻完文字之后,大司祝忽然冲到李十二身前,将他压倒在地上,仔细的打量着他的脸。李十二感受到了她的呼吸,温热得很。 很久很久之后。 这时间甚至比她刻字的时间还要久。 大司祝才从李十二的身上下去,抱起那块肩胛骨,闭着眼睛,口吐呪语,像是毫无规律的嗡嗡声。 呪语念过之后,大司祝便把肩胛骨扔到了帐篷正中心燃着的篝火上。 “一个时辰过后,就可以了。” “可以之后,我会知道什么?” “过去,未来,所有的转折。所有对你的生命来说是重要的事情。功力越身后的占卜师,得出的结果越准确,学识越渊博的占卜师,能看出的结果越细致。事实上,如果达到最高境界,甚至可以看到您过去和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等待吧。” “也只能如此。” 一个时辰,也可以很漫长。 李十二忽然有些后悔。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等待审判,如果大司祝说的真的不是骗人的话。 这时,外面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正好可以消磨一下时间。 李十二走出帐篷,发现部落里的居民们正在与那些匈奴少年对峙。 “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尊贵的受命者!您来得正好!这些可耻的半人企图吃掉您的白熊!” 李十二面色不渝的看向那些少年。 一个少年解释道:“受命者?好吧,不管你是谁,我们想说的是,那不是你的熊,而是我的!那是我的猎物,它腿上的伤口为证!如果是您救了那头熊,我的匕首应该还在你那里。” “它腿上的伤是你给的,就是你的熊么?这个理由有些荒唐。” “在伟大的匈奴,谁给了猎物第一击,这个猎物就是谁的,而不是看是谁捕捉到了猎物。” “这里不是匈奴,不要拿你们的习惯来说事。” 另一个少年忽然笑了起来,阴恻恻的道:“不,您错了!这里正是匈奴!” 李十二这才猛然想到,苍雪国是匈奴的属国啊,少年这么说也不算错。 一个居民怒吼道:“这里是苍雪国!你们这群可耻的半人,我们纳贡,不代表臣服,只是买个平安而已!” “我已经看出来了,你们的受命者,更赞同我的观点。” 李十二道:“不如我们来个更公平些的,让白熊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怎么决定?” “我们围成一个圆,白熊走向谁,谁就是它的主人。” 那些少年跃跃欲试的道:“同意!这是个好想法!” 苍雪国的居民们却打了退堂鼓。 拜托,那可是一头熊啊!它走向的不正是它觉得比较好吃的么?! 最后,绕着白熊围成一圈的,只有李十二和来自匈奴的少年们。 少年们觉得自己赢定了。对面只有一个人,怎么看都是他们赢面大一些。 他们不知道,这对李十二来说并不是什么赌局,结果是注定的。 白熊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分析现在的状况。正是这段时间,他们把白熊包围了起来。白熊变得有些不安,就算它只是一个智慧较低的生物,也发现了自己的处境比较危险。直到它发现人群中的李十二,忽然像一条狗一样冲了过来,把李十二压倒,舔他的脸。李十二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被它踩断了。 那群匈奴少年虽然可恶,但还是蛮讲信用,天意如此,他们也无话可说。 解决了这个插曲,李十二回到了帐篷中。 “好了没有?” 大司祝笑着回答:“好了。” 李十二的心中“咯噔”一声,仿佛堂上的官老爷宣判了他的刑期一样。 “愿闻其详。” 大司祝又开始了歌吟。 “你生于岁始,冰雪消融,然有兄弟夺利又夺命,所以,你的少年时代必不顺遂。你家里应该有十几个兄弟姐妹,如果不是四岁时的转折,因为他们在掠夺你的福寿,你必定会在十岁之内夭折。但你在四岁时,遇见了一个命格奇贵之人,他改变了你一生的轨迹。简直不可思议!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第152章 春秋战史(一) 当白墨看到眼前这座牢笼时,他对这个世界的不同认识更深刻了。原本那可以进入地下的巨大建筑就已让白墨惊心动魄,现在看到亘古不化的完全无法用自己的知识解释的寒冰,他更加感到不可思议。如果那真的是冰的话,在温带气候的露天环境中,绝对不可能经年不化,这又不是山顶,而是海边!还没有走近,那森然的寒气就已经让白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徐渐不管白墨的震撼,自顾踱步而入。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在这里。” “如果他不在这里,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同意你一意孤行的打算先来渤海。” 徐渐说罢,凝望着那冰棺中依稀可见的人影。 “他没死。” “因为冰封?他的细胞会结晶化的,所以,他也活不了了。” 徐渐摇头道:“你来到这里,不正是知道他还可以活过来?” 徐渐并没有对细胞、结晶化这样的字眼过多的询问什么。他知道,这没意义。白墨自己也知道,他自己解释不了这个世界,所以这些字眼概念道理,也没意义。无法解释的世界再次让白墨产生了一丝无力感。 更让白墨惊讶的是,徐渐似乎比他更了解自己。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层次的秘密,几乎只有捉杆人可以知晓,虽然自己不愿意承认,但白墨清楚,自己的师尊必然是天下捉杆人之一,所以自己能从师尊口中听闻此事。但徐渐呢?他是如何得知的? 不需白墨提问,徐渐自己便回答了这个疑惑:“白墨,其实徐某家门,本来并不姓徐。而是姓帝。” “皇帝的帝么?” “是的。”徐渐说罢,用手抚摸着那具冰棺。刺骨的寒冷甚至没让他皱一下眉头。 白墨皱眉道:“帝氏在秦国覆灭后,已改为谛氏。谛听之谛,真谛之谛。” “那只是支脉。” 徐渐此言说罢,白墨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么说来,徐渐与秦戈,还是亲戚。 “你父亲” “冰棺里的人,是我爷爷。” “不可能!”白墨几乎跳了起来。 冰棺里的人,正是大秦神君,号称千古一王的秦王帝云寰!!! 传闻中,帝云寰身死后,其唯一的王后也跟着自缢身亡,没有留下任何后人!!! 徐渐宛如梦呓的道:“我来到这里,只想看他一眼。你想得到什么,只管拿去就是。” “我想知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何必呢,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我想知道。” 白墨语气坚定。 “这件事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那好吧。” 那是春秋时代,大晋还没有统一天下。是的,这个世界的历史,白墨在自己心中给他们划分了时代,即七皇、虞、春秋与晋。而没有战国。在大晋统一天下以前,天下还有上百个小国存在。当然也有少数几个大国。这些大国中,最强大的是五个国家,按照实力排序分别是:秦、晋、楚、齐、燕。燕国依然式微,把它的名字列到这里,只是因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燕国虽然已经衰败,但也不是其他小国可以与之相比的。 楚国历来被人视为蛮夷,但在中原连年的战乱中,许多人移居到此,在长江附近的几个大城,已经非常繁华了。但也有无人问津的角落,在靠近百越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村庄。这个村庄与其说靠近百越,不如说是就在楚国与百越之间,到底属于哪边,说不太清楚,文化上他们和中原人是差不多的,但百越某个部落的收税官也会来这里征兵收税。而这个村子南部的村子,则毫无疑问属于百越,那个村子在这个村子的人看来是很不开化的,身上纹着纹身,说起话来像吵架一样,种地也不太会种,只有石头造的锄头。而这个村庄里的两个人,日后将成为撬动天下的存在。 其中一个人,叫做萧无极。 现在的萧无极,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学过一些武艺,但只学到了皮毛,毕竟他以后是要种庄稼的人,他的父亲一直反对他学武,万一学出了什么名堂,被上面召去当兵,那就不好了,虽然士兵是很令人尊敬的职业,也是最底层的庶民向上走的捷径,但他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可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当兵,毕竟太危险了。 另一个人,是萧无极的妹妹,萧芙蓉。这个时候的萧芙蓉,才刚刚年满十三,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真如出水芙蓉一般。在萧无极的眼里,自己的妹妹必然是极美的,但美到什么地步,他说不清楚,总之是他见过的女孩子中最美的,当然他也只见过同村的几个姑娘罢了。 有一天午后。 萧芙蓉忽然急匆匆的跑进萧无极的房间里,急匆匆地道:“不好啦!大哥!咱家鸡丢了一只!” 萧无极懒洋洋的回应道:“丢就丢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 萧芙蓉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了:“我弄丢的,爹娘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 萧无极看着自己妹妹的脸。 鼻青脸肿的。 自己的父母其实是很和善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怒气就总来拿妹妹发泄。这让萧无极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对自己的父母发怒吗?这种时候,萧无极只能一边劝爹娘善待妹妹,一方面开导妹妹,让她不要记爹娘的仇,说爹娘养家是很不容易的,等什么时候妹妹出嫁了,他们想出气也出不到了,说不定妹妹你还会想念呢。 这种时候,萧芙蓉只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一句:“要是想念,也只想念大哥。” 没办法。 在萧无极看来,丢了一只鸡而已,毫无疑问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这种小事搁在妹妹身上,说不定父母真会当大事来看。妹妹被恶狠狠的打一顿,肯定是跑不了的。 许多年后,萧无极会理解父母的苦衷,现在,他理解不了。一边盘算着怎么彻底让爹娘不再专拿妹妹出气,一边跟妹妹走到外面,四处苦苦寻找那只失踪的鸡。 整个村子都转遍了。 没有找到。 这种事情稀松平常,谁知到它跑哪儿去了。 “算了吧,妹妹。这回爹娘要是生气的话,大哥一定护着你。” 萧芙蓉面带惧色,颤抖着说道:“大哥哪回都这么说,但哪回我少挨揍了?” “这回是真的。” “不行!一定要找到!” 他们继续寻找。 找啊找,找啊找。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那只失踪的鸡还真叫他们找到了。在南部那个百越村子,这只鸡钻进了别人家的篱笆,但萧无极和妹妹都一眼就认出了它,它毕竟是与众不同的,这是一只不雌不雄的鸡,尾巴上的羽毛比母鸡长,但比雄鸡短,早晨不会打鸣,也不会下蛋。 这只鸡正在跟另一只鸡打架。 对面是只雄鸡,太监鸡肯定是打不过的,所以且战且退,身上的毛都被啄掉不少。萧衍立即冲了进去,毕竟是学过武的,翻过个篱笆还不是小意思?他几乎只是一拳就把那只雄鸡打得几乎晕了过去,抱上自家的鸡后,萧衍就从篱笆里翻了出来。 萧芙蓉拍手道:“哥哥真厉害!” “那是自然。” 可这家人说巧不巧正看见了这一幕。 “你打我家鸡干嘛?!!” 两边的语言是不一样的,但毕竟一衣带水,互相还是能听懂对方的意思。那些纹着身的百越人很团结,看对方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百越人身材比较矮小,自然看这个少年就是身强力壮),这家人很快就纠结了全村的男子包围了萧无极与萧芙蓉。 总之,就因为两只鸡打架的事情,他俩被揍得很惨。 萧无极回家后,爹娘看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稍一询问,便得知了这事儿。他们果然又想拿妹妹出气,这次萧无极很干脆,抱住妹妹就不松手了。 “打我就行,这回说什么也不准打妹妹!” 萧无极的父亲喟然一叹:“这不是小事啊。” 是的,这真不是小事。 很快,村民们知道了萧无极被百越蛮子欺负了。这孩子很懂事,眉目又比较清秀,大家都很喜欢,何况还是同村的,更何况居然是被那帮蛮子欺负了,这还得了? 好事者同样纠结起了一帮人。 各个拿着自己家里铁制的农具。 两个村子开始械斗,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见了血,就演变成了屠杀。石器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铁器的。到最后,百越村子的人几乎被杀干净了。但这帮蛮子何曾怕过事儿?这个村子只是个小部落,他们上面依附着的大部落听说自己手下的村子被人屠了,自然不会不管不问。 这个大部落的士兵杀了过来。 真不是小事啊! 村民们毕竟双拳难敌四腿,那些土著士兵们损失惨重,村民们也死了不少人,一战过后,都套进了附近明确属于楚国的城里。这个城邑的邑丞很早就想教训教训那群该死的百越蛮子了,所以很快便决定出动城防士兵干掉那个大部落。 这件事最终捅到了楚王的耳朵里。 楚王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秦国晋国这两个中原大国,已经快压得楚国喘不过气了,楚国现在迫切的需要扩展势力。但打中原的小国,影响太大,秦晋必然干涉。打一打野蛮人嘛,这叫尊王攘夷,谁也说不出话来。 于是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萧无极和萧芙蓉的父母,死在了这场两只鸡引起的战祸中。 这段时间里,自责充满了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小女孩的心,她曾一次又一次的在黑夜中抹泪,并绝望的问自己的哥哥:“咱们去跟人家认个错行不行?别打了,别打了” 萧无极抚摸着妹妹的头发。 “妹妹,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两边只是想找个借口罢了,他们早就想打仗了。” 这个城邑的邑丞叫胡春宪。 这是一个理应被历史记住却被历史遗忘的名字。 本来,那个被攻击的村子,是不是属于楚国,还是不一定的事儿。决定替他们出头,纯粹是他个人的决定。楚王就坡下驴,大举进攻之后,也没过多的跟他交流过什么,因为这应该也是一次一边倒的屠杀,胡春宪的自作主张,不止无过还应该有功。然而,战况并不顺利。 百越不是一个国家的名字,甚至不是一个联盟,只是对楚国南部野蛮人的泛称。但因为这次大举进攻,楚王下意识的将他们视作整体,消灭那个大部落后,楚国的士兵继续推进,这样的压迫使他们真的成了一个整体,这些部落联合起来,推举出了一个领袖,号称南越国王,带领百越部落共同抵抗楚国的进攻。 论战力,二十个南越士兵也不一定比得上一个楚国士兵。 然而,百越毕竟是很大的,楚国的核心毕竟在长江左近。补给线拉长了,还在烟瘴之地,对方一个坚壁清野,推进的速度就变慢了,甚至很快就陷入胶着状态。 胡春宪便在这种时候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万一,万一将来要讲和,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肯定会被拿来当条件的。 他本来对两个村子械斗的起因并不是很清楚,在这种危机感的笼罩下,胡春宪急于想找到能替自己承担责任的人,于是,他找到了萧无极兄妹俩。 然而,在他看到萧芙蓉的一刹那,他立即改变了本来打算将这兄妹二人关进地牢然后当替罪羊的主意。 这个少女,真是个难得不,是百年一见的美人胚子! 更何况,世人皆知楚王好细腰,这个少女的腰不足盈盈一握,简直是人间极品!真真个是国色天成! 胡春宪立即向楚王报告了这件事。 楚王果然非常有兴趣,当下便答应,如果胡春宪所言属实,升官发财,那都是小事!楚王承诺会给他一个有封地的爵位! 萧芙蓉就这样被胡春宪捉走了。 萧无极不知道胡春宪的打算,以为他要拿自己的妹妹做替罪羊送给百越人,于是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妹妹救出来。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因为一直怪鸡的轻轻一纵,彻底改变了方向。(。) 第153章 春秋战史(二) 没有把萧无极一起抓走,是胡春宪巨大的错误。萧无极虽然习武时日很长,却从未认真过,老师也不是名师,只是村子里的一个从大城镇退下来的老镖头。萧无极并不被这个老镖头多么看重,但老镖头不知道的是,萧无极之所以表现平平,只是因为从未认真过而已。这次,他却前所未有的认真了起来。 距大之极也,策莫能改。 萧无极知道,以自己当时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看守的重重包围将自己的妹妹救出去的。他开始回忆老镖头教过他的每一招每一式,却没有急于习练,而是开始了长时间的沉思。很快,萧无极便进入了一种像悟道打坐一样的杳杳暝暝的状态。道人学道打坐,心中止存一念。萧无极的内心却化作了一整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昼夜不停的互相搏击,萧无极自己意识的主体则像一个观察者,不妨碍也无法妨碍他们,只能冷眼旁观。 这种奇妙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来,萧无极一直坐在阴冷潮湿的破庙里,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他清醒过来时,竟完全没有饥渴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斥着使不完的力气。 但萧无极不知道,胡春宪心急得很。 在他将萧芙蓉捉去的第一天,就急不可耐的安排车马,将萧芙蓉送去楚王宫了。 寿春。 这里是长江以南最繁华的大城,在普天之下,这座城池可以列为第五。但它独特的金粉气态令人天下士人着迷,所以即使楚国在很早的时候就自污为蛮夷,这里还是聚集了大量的青年俊彦。 一架富丽堂皇的云盖马车正从寿春城的南门徐徐入内,一路行来,左近围观的青年俊彦们惊叹不已。其时还是一个小少年的王秋水,便在人群之中。 天下皆以为王秋水的洛神赋是在咏叹想象中的仙子,却不知道其实他所写的人,是自己真实所见过的女子,王秋水不知道她是谁,所以才将这篇赋以“洛神”为名。那女子容貌绝美,如出水之芙蓉,清丽婉约,她的眼神又像那潺潺秋水,清澈干净,却隐藏着一丝苦闷。而经历多次大变,又离那位她笃信可以保护自己的兄长距离甚远,这个时候的萧芙蓉,比以前坚强了太多,所以她虽是倾国的美人,却没有一般美人身上的娇弱之态,眉宇之间,除了苦闷,更多的则是一种深沉的坚定。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看呆了?”一个中年男子在少年王秋水身后轻道。 王秋水依旧半张着嘴巴。 这中年男子看上去才过而立之年,但事实上他早已年逾不惑,不惑,是圣人对自己年龄段的描述,凡人常以此代指自己的年龄,实在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但这中年实实在在的到了不惑之年,自然也不会惑于美色。 他敲了敲王秋水的脑袋。 王秋水这才如梦方向,回过头来,悻悻然道:“师尊我我我” 那中年看着少年的样子,扑哧一笑,道:“看看就好,想想也行,以之作文,更是可以。但切莫真正入心。” 少年王秋水却故作老成:“情不之所起,一往而深。如此劫难,苦亦乐也。” “但这样的人不适合当你的情劫,为师怕你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少年又道:“谁可作我的情劫,又岂是我自己能够左右的。” 中年喟然一叹:“也是。” 他挥了挥那飘飘然若流云的广袖:“徒儿,那女子虽然相貌绝美,你却不觉得她身上少了些什么吗?” “少了什么?” “支起她命运的那根柱子。” 少年怅惘良久:“发现了。” 萧芙蓉永远不曾知道,那后来名动天下,甚至超越自己老师宋名臣的少年,曾经心里满满的装下过她。 萧芙蓉被送进了楚王宫。 当时的楚王,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文采名动当世的俊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吸引到宋名臣这样的人来楚国做客卿。只是愈到后来,尤其是先王身死,他继位为楚王之后,就愈显得江郎才尽,再无年轻时候的才气与志气,开始纵情声色起来。 此时宋名臣之所以在寿春的街道上,而不是王宫里,就是因为感到这楚王已经烂泥扶不上墙,准备离开楚国了。 美酒在怀,楚王老眼迷离,色眯眯的看着那正端坐于殿中国色。 “美人儿,来寡人这里喝两口酒。” 回应楚王的是一个“呸”字。 楚王朗声大笑。 “呸的好,呸的妙!” 他亲自走下王座,试图扶起那令他心中火焰重新燃起的女子。 女子不为所动,眼中噙着泪花,决绝的道:“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美人儿,你这是何苦?寡人听说了,你在一个穷苦的小破村里长大,还遭逢战祸,一定受了不少罪吧。现在,到了王宫里,你不用在受任何苦了。锦衣玉食,仙音美酒,只要你想,你就能得到。” 少女呵呵一笑:“看见你,就是一种受罪了。你自己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都多大年纪了,我今年又才多大?真是个不知羞耻的老贼!” 少女的话戳中了楚王内心中最痛苦的现实。 “把她拉下去。”楚王冷冷地道。 之后,萧芙蓉经历了种种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酷刑。 她的身体是属于楚王的,楚王不会破坏。 楚王不知道的是,绝世佳人入楚宫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当世最粗的那根擎天巨柱的耳里。 帝云寰。 七岁即秦王之位,不出三月,便斩杀权宦赵勾,开始亲政。十三岁时,冒天下之大不韪,领兵攻入天衍四十九城,屠灭虞朝宗室,并移驾太阿宫,将天衍四十九城设为新都。至此,其人雄霸天下之欲,世人皆知。此时,帝云寰年方十九,天下英杰,已莫不向往。 帝云寰自谓千古第一雄杰,自然要有千古第一佳人作伴,是故至今未婚,听闻有绝代佳人入于楚宫,帝云寰立即给楚王修书一封,向其索取佳人。 秦宫中的英杰们对大王看上去极为荒唐的做法没有任何异议。 这跟楚攻百越一样,不过是寻个借口。天下皆知大王欲寻千古佳人完婚,这借口再荒唐,既然天下人都知道默认了,就是合理的。 攻打楚国,是他们与大王已谋划已久的事情。现在,秦宫中的人普遍认为,秦国已经没有任何与人结盟的必要了,秦晋百代之盟,在帝云寰爷爷那一辈时就已而背之,现在秦晋两国,已呈水火不容之势。而秦楚之盟,不过是个利益的联合,利益相冲突了,背之有理,没人能说啥闲话。 一旦攻楚事业完成,秦国对天下百国便已呈巨钳夹蚌之势,只需修养个三五年,再出击扫灭天下百国,根本没有任何悬念。 接到帝云寰这封威胁的意味很浓的书信时,楚王的双手都在颤抖。 一个女人,就算再怎么美,对他这个已经难以人事的老头子来说,不过是个用以观赏、宣泄情怀的玩物。跟江山社稷比,轻之又轻。可是,不是他不想交出萧芙蓉,而是现在他已经交不出了! 萧芙蓉在昨夜,被一个神秘的刺客劫走了! 这种事情,如实说给帝云寰听,帝云寰这个嚣张狂妄的小东西,会相信吗?就算他相信了,也肯定会装作勃然大怒,并告诉天下人楚王欺骗他,然后以此为借口大举进攻。 楚王放下书信后,歇斯底里的大喊道:“一定要把那个小贱人找回来!还有那个刺客,我要把他千刀万剐、剜心取肺!!!” 萧无极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浑身上下的气质,甚至连相貌,在萧芙蓉眼中似乎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些极为凌厉的锋芒会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在萧芙蓉面前,他只是在刻意压制而已。 “大哥,咱们要去哪里?” 萧无极柔声道:“哪里远,就去哪里。天下这么大,总有楚王管不到的地方。” 萧芙蓉叹了口气:“大哥,我想了想,我我总是要嫁人的。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嫁给张王李赵,还不是一个样子?没了楚王,还有齐王,晋王,或者哪里的大官我不想做大哥的累赘。” “首先,你的确总会嫁人的,但这要由你选,你喜欢谁,就嫁给他。其次,谁说你无依无靠了,这不是还有大哥呢?” “我会喜欢谁呢?男人,不都是” “妹妹,在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之前,都以为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了。” “但愿吧。” “妹妹,你是不是吃了不少苦?” 萧芙蓉摇头道:“没有,我在里面好吃好喝的,那个老头儿没有伤害我。” “真的?” “真的。” 萧无极没有再问什么了。 这句“真的”,还没随风流到萧无极的耳朵里,萧无极就知道,是假的。 楚王。 哼。 请活到我来取你狗头的那天吧。 夜色浓稠,群星闪烁。 萧芙蓉走累了,他们便在一个小山丘上坐下。 她倚着大哥的臂膀,轻声道:“我现在只希望,最后娶了我的,能让我不被人抢了去,能真的一生一世都跟我在一起。” “大哥就可以保护你不被人抢了去,所以,就算那个幸运的人是个小白脸又如何?” “大哥,你能保护我,你能保护他全家么?” “” 萧芙蓉看着满天的星斗说:“我不喜欢颠沛流离,我喜欢像以前那样,每天都知道自己会住在哪里,会吃到什么。最重要的是,每天都能看到大哥。” “会的,一定会的。” “我有点明白,爹和娘,为什么喜欢打我了。我是个扫把星,是真的。” “那些事情,跟你,没关系。” 很快,秦国和楚国的战争开始了。 秦国的宣战理由,就是楚国没有交出萧芙蓉。 红颜祸水这个词,就是这个时候,因她而产生的。 在这段时间里,萧无极带着妹妹游历了许多国家,她的脸一直被涂了泥巴,索性没被人看到。但那些消息传到她耳朵里,让她更痛苦了。她开始变得消瘦,但不如说她只是褪去了那时还带着一点的婴儿肥,她的性格变得比以前更开朗,毕竟这些年,虽然有一些心理上的压力,可大哥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她自己也不是很愿意相信自己是祸水、 后来,他们回到了楚国。 五年过去了。 他们都成熟了很多。 秦国已经包围寿春。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萧无极与萧芙蓉走到寿春郊外,远远的看着那乌泱泱的秦军。他们几率严明,竟然有序,符合萧无极对虎狼之师的想象。这附近飘着浓浓的腐臭味,一场大战刚过去几天,秦军毫无悬念的击败了回援国都的楚军,还没来得及收拾楚军的尸体,这让萧无极不禁掩住口鼻,而他身边的妹妹,忽然哭了起来。 “这跟你没关系” “不是大哥,你看那边” 萧无极移目过去。 发现有一个无头的尸体站了起来,四处摸索,从一个地方捡起了自己的头颅,然后将头颅重新安回脖子上。然后,他又随手捡起了一根大戟。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这个人,日后成为了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人们叫他:楚戟士。 萧无极蒙住了妹妹的眼睛。 然后,他的手被妹妹推开了。 “大哥,我想看看,这世界之上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于是,他们悄悄尾随着这个奇怪的士兵。这士兵似乎发现了他们,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任何行动,继续向他一贯的方向行去。 很快,萧无极发现了那奇怪士兵的目标。 那是一个青年人,骑在一匹乌黑的宝马上,宝马十分高大,但马上的人与马身的比例却刚刚好,可见那人也是相当高大的。他身上穿着黑色的铠甲,铠甲下是粗布黑袍,腰别秦剑,与普通秦军别无二致,除了头冠上镶着的宝石之外。 青年坐在马上,凝望着远处的寿春城,显然没有发现威胁正在慢慢接近。(。) 第154章 春秋战史(三) 那奇怪的戟士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他。 须臾。 大戟劈下,传来一声凄厉的破空声。但萧无极想象中的血肉迸溅并没有发生,那黑甲男子回头便是一剑,竟直接削掉了戟头。武道造诣突飞猛进的萧无极自然看得清楚,那戟士出戟的力道和手法绝非泛泛之辈,更不是那些普通的戟士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他对角度、速度的计算不差毫厘,若那黑袍男子稍慢那怕一个呼吸百分之一的时间,戟头都将毫无疑问的刺在黑甲人头顶上,届时脑浆飞溅、血肉模糊,自是不必多说。 可那黑甲人做到了。 不仅做到,在的脸上甚至一丝一毫的惊讶、惊恐之色都没有,仿佛这只是一件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的小事。萧无极本以为自己的本事在当世已是极高的,不说无人能敌,鲜有人能敌这样的话,萧无极还是有自信说出口的。但面前这两位一次简简单单就分出胜负的交击,萧无极竟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戟士应该与自己境界差不太多。 那黑甲人则究竟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黑甲人削掉戟头后,没有着急继续还击,而是调转过马头,开始打量起这名刺客来。 “你是刺客中第一个能接近吾颅一寸的。报上名来,孤不杀无名之辈。” 那戟士丢掉了手中残缺的戟杆,嗓音沙哑的说道:“吾无名。” “那你滚吧,不过从今以后你便有名字了,叫拿戟的,若有下次,孤必杀你。” 戟士不言不语,扭头便走。 黑甲人却忽然笑道:“别藏着了,难道想杀孤的人便都是那无名鼠辈不成?” “你说谁是鼠辈!” 萧无极心下大骇,因为上面那句话,正出于萧芙蓉之口。萧芙蓉怒气冲冲的走到那匹身形高大、毛色油亮的黑马之前,指着那黑甲人的鼻子放声道:“我告诉你,我大哥是天下有名的高手,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无名鼠辈了,倒是你,你是干嘛的,报上名来?” 那黑甲人刚要有所动作,萧无极便冲了出去,说是冲,其实已经接近于飞了,一程数丈,萧无极跃起之后,脚便不再沾地,一柄小剑,直刺那黑甲人咽喉。 黑甲人轻蔑的笑了笑。 他没有使剑抵挡,竟直接用手指捏住小剑的剑身,仿佛轻轻一扯,便教这柄小剑从萧无极的手中脱了出去。 萧无极悟道十五日,便能潜入楚王宫中,直接将妹妹救出来,身法手段,已然登峰造极,数载匆匆弹指过,萧无极的本事比那时已经精进了不知何几,可面对这个人,竟第一次有了一种深深无力感,甚至有些恐惧。 他凌空侧身,以防黑甲人继续攻击,然后落于地上,护住了自己的妹妹。 萧芙蓉似乎也发现面前这人并非等闲,开始后悔自己之前的冲动。 “大大哥这个人很厉害么?” “” 萧无极沉默不语。 那黑甲人笑道:“尔等到此杀孤,竟连孤到底是谁都不知道?有意思,你们的雇主出了多少钱,便教你们来取孤大好头颅了?” “这是误会,我们只是跟踪着那名戟士,才到了这里。” “这么说,你们是来护驾的?说罢,想要什么好处。” 萧芙蓉气闷不过,再次开口:“你这人怎么这样?句句称孤道寡,来人不是杀你就是来讨赏的,你当自己是那秦王帝云寰吗?真是臭不要脸!” 黑甲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绝顶荒唐的笑话一样,笑得合不拢嘴,甚至险些从马上掉下来。萧无极本想趁这个机会带妹妹逃走,或者趁机攻其要害,但想起黑甲人之前那深不可测、甚至凭萧无极现在的境界都无法理解的绝强身手,萧无极没有轻举妄动,妹妹那看似唐突的诘问其实并非不谙世事,而是想给对方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印象,然后解释一下这件事情,让他不要与二人一般见识。 此祸虽是由妹妹而起,现在看来,却又是由妹妹而息。想到刚才妹妹说的那句玩笑这人莫非 那人笑罢,果如萧无极料想一般,朗声说道:“孤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帝云寰。你们当真不讨个赏么?” 萧芙蓉笑道:“无功岂能受禄,我们兄妹二人虽不过江湖草莽,无依无靠,却也是懂得不受嗟来之食的。” “算了,此地是两国交战的战场,危险得很,尔等速速退下。” 萧无极如蒙大赦,拽着妹妹便向后退去,这自称帝云寰的黑甲人却又突兀地道:“且慢。” “大王还有何事问我?” 萧无极的语气恭敬得很。 “你妹妹刚才说无功岂能受禄,那么,有功的禄,你们受不受?” 萧芙蓉欢笑道:“当然!当然!”她说着,轻轻拽了拽哥哥的臂膀。萧无极立即便明白了妹妹的用意——方才不过是以退为进,猜到那人身份后,讨点好处,是自然而然的,但如果太直白卑贱,让他有了恶感,想来就算有什么好处,也微不足道。而且,无功所受之禄,断然不可长久,若能在这人手下谋个差事,那么,他们兄妹二人生活上的窘困,也就能长久的解决了。 帝云寰指着萧无极道:“你方才的身法,虽然还比不上孤十岁的时候,但是,在那些江湖人中,也算是顶尖的了。想要立功建业,对你来说,相必不是什么难事。孤这里,也正好有些功业,可以给你立一立。” “大王请讲。” “寿春城,你们去过没有?” “去过。” “知道王宫在哪里吧?” 萧无极沉默片刻,道:“知道。” “靠你的身法,潜入楚宫,将那楚王的项上人头取来给孤,能做到么?” 萧无极还未开口,萧芙蓉忽然道:“这,未免太难了点吧?” 萧无极本是想说当然可以的。五年前,他在楚宫中救出妹妹,已经有了经验,楚宫的布局,他一清二楚,这件事对他来说,难度不大。 帝云寰道:“这就怕了?” “不是怕,只是提前跟大王说声,不一定能成。” “哈哈哈,孤明白了。百两黄金,如何?” “楚,江淮之大国,只百两黄金,未免太少。” “金五千两,银四万两,如何?” 萧芙蓉依旧摇头。 “只怕有命赚,无命花。” 帝云寰冷哼一声:“不要太过。” 萧芙蓉道:“如果我大哥能立得此功,便请大王让我大哥有再立功勋的机会。金银财帛,都可不要。” “好,孤答应你们!现在,便请二位报上名来。” 萧无极与萧芙蓉离开的路上,萧无极问:“妹妹,你为什么说这事很难?当年我救你的时候,没觉得多难,救人变成杀人,应该更简单才是。” 萧芙蓉捏了捏哥哥的脸,仿佛撒娇又仿佛嗔怒的道:“大哥,你啥时候恁呆了?他是秦王,你要杀的是楚王,若你说自己轻而易举便得入楚宫,那么,岂非也能轻而易举便得入秦宫?” “秦王本事比你大哥高得很,他会怕这个?” “大哥果然便呆了!你现在是不及他有本事,将来呢?你跟他面对面打不过他,如果他睡着了呢?人总有松懈的时候嘛!大哥,事成之后,你一定得假装伤得很重、九死一生!”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妹妹心眼还挺活络的。 或者说,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在现实的方面成熟得更早吧。萧无极忽然变得有些伤感,感觉妹妹好像不是以前的妹妹了,又有些欣慰,妹妹究竟是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就哭哭啼啼,什么事也没个主见的蠢丫头。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伴君如伴虎,大哥务必小心。” 萧无极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忽然转头,对自己的妹妹深深一拜。 “大哥,你这是干嘛,快起来快起来!” “大哥记得,你说过自己喜欢平静的生活的。” 萧芙蓉扶着哥哥的胳膊,柔声道:“大哥,我后来想了想,大丈夫安能无志?建功立业,恐怕才是大哥真正所想,妹妹又岂能耽误大哥的大好前程?只要能身在大哥身边,就算颠沛流离,那也是跟着大哥一起颠沛流离,这就够了。唉,大哥,你别哭了,跟我以前似的!丢不丢人!” 萧无极破涕为笑。 寿春城,楚王宫羞花殿。 五年. 对楚王来说,仿佛五十年。按国力说来,楚国其实并不比秦国差多少,甚至还要更强一些。满朝文武,当世名臣不计其数,虽失了那名冠天下的宋名臣,但剩下的,未必比宋名臣差上多少。况且楚国地大物博,比秦国整整大上一倍,虽然人口稀疏了些,与秦国比总还是要更多一点的。兵是好兵马是好马,战车戟弩皆做工精细,比秦国那些粗制滥造的刀剑不知强了多少。 为什么,仅仅五年鏖战,楚国便都城被围,土地尽失? 人心散了啊! 论罪责,其实还在楚王本身。要不是他因才气尽失而心态颓埤,以至于耽于享乐,借酒消愁,宋名臣也不至于离他而去。全国上下,也不至于离心离德。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忠臣还是有的。 熊平,就是这样的一个忠臣。 可惜,昨日传来消息,写下天问长辞之后,他便在家中自缢而死。想起昔日他不顾自己的恼怒,直言肯谏,甚至当面对自己发火,那时候自己甚至恨不得直接杀了他,可现在他死了,楚王回忆起来,竟觉得有些温暖。熊平,确是寡人负了你啊! 还有几个,可他们跟熊平一样,陆续都自杀了。 近日秦军休养生息,恐怕是打算积蓄力量后,一举攻破寿春。 楚王低声唤道:“吾儿。” “儿臣在。” 楚王猛地抬眼,才知道他真的就在殿中,一直沉默的矗立着。他的才华远远不及当年的自己,甚至被一些人斥为庸人,可胜在心志坚定,虽资质平平,这些年来,他无论文艺武艺,还有对治理国家的见解上,都在缓缓精进,到现在,已经有些样子了,楚王甚至觉得他比自己更适合做大王,曾经,想到这里时,楚王甚至会生出一点杀心,现在,突然仿佛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忽然道:“吾儿,莫再自称儿臣了。” 那眉目刚健,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便遂了父王的心愿,轻声道:“孩儿在。” “到这边来。” 中年向自己的父亲行去,有些担忧的问道:“父王父亲,可是身体有恙?儿臣孩儿这便去叫御医来!” “吾疾非药石可解,不用。你只管过来。” 待中年走到自己身边,俯首过来时,楚王忽然离开王座,并指着王座道:“吾儿,可想一坐?” 中年道:“孩儿不敢。” “不问你敢不敢,只问你想不想。” “孩儿不想。” 这个回答坚定似铁,字字铿锵。 楚王瞠目结舌,惊讶道:“你说什么?” 中年再次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 “你如果说想,我马上便禅让于你!” “孩儿真的不想,父亲!您难道看不出来么,这大楚,怕真的是要完了!” “谁准许你说这样的丧气话?” 中年忽然吼道:“没有谁准许!孩儿就是想说!孩儿其实很嫉妒,嫉妒父亲有那么好的天资,也嫉妒熊平,他不仅天资卓越,而且一直刻苦努力,但孩儿最嫉妒的就是帝云寰!他不仅天赋世间罕有,还自幼极端刻苦,这刻苦在孩儿看来简直可怕!世上有这样的人,天下迟早是他的!父亲,孩儿说一句诛心之言,您这些年坚持权位,但其实心早就不在这王座上了!” 他说帝云寰天赋绝高,又刻苦的让人害怕,这是真的。诸侯会盟时,他曾看到,别的诸侯都在看美人儿跳舞,以解烦闷的时候,他竟然在看书,看的还是那精深晦涩的古籍。这样的书,别人看一眼都觉得头疼,他居然看着看着还在发笑。据说秦王每习文艺,通宵达旦,第二天照常上朝,每习武艺,仍是通宵达旦,第二天正常上朝。有更夸张的传言,说他甚至不需要睡觉,不需要休息,这样的人,的确难敌。 他后面说的,也是实话。自己恋权不假,厌权也是真的。他心底最向往的还是当年自己做太子的时候,与友人结伴出游,吟诗作赋,共飨风雅。成为楚王后,他迷醉于权力,但梦里梦到的,依然是旧日的那些风雅之事。 “父亲!爹!”中年继续道:“夫距大之极焉,策莫能改。事已至此,他帝云寰想要楚国,便把楚国给他。咱们父子二人便自保性命无虞,做个寓公,总好过城破之时,身首分离啊!”(。) 第155章 春秋战史(四) 是,你说的简单。 把楚国给他。 可楚国,是祖宗的千年基业啊!岂能说拱手让人便拱手让人?!然后在历史上留个亡国君的名号? 但是,现在的局面,想要免去这亡国之灾,还有可能吗? 楚王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不愿去想。自己的儿子明确的说出来,他的选择,是封闭心门,就当没听到。这不是面对,而是逃避。 楚王不耐烦的挥了挥袖子:“我意已决,明日便召集群臣,商讨禅让之事。” 禅让。 楚王还是有私心的。 就算楚国必亡,亡国之君也不是自己,才好。 中年听到父亲这么说,只是摇头苦笑,然后便转身离开了羞花殿。楚王颓然的坐在宝座上,怔仲良久。他猛然想起了宋名臣辞官时对他说的话。 说他之所以江郎才尽止步不前,是因为他四十岁时的格局仍停留在二十岁的时候,而心性甚至比那个时候还不如。太早成名、显露才气,也许并不是好事,因为那之后,你会开始模仿名气最大的时候的自己,然后便会止步不前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宋名臣那位才高八斗的天才弟子,一直被禁锢在宋名臣自己的藩篱下,没有传出去一点才名。 时间并不是很长。 忽然有一名宦官来报,跪伏于地时,身躯一直在止不住的颤抖,脸上冷汗直冒:“禀大王,太子他太子他” “太子怎么了?他要谋反?” 楚王的第一反应,竟是自己的儿子要谋反。 宦官赶紧摇头:“大王太子,太子自缢了!” “你说什么?!!” 楚王登时从王座上一跃而起,揪着宦官的衣衽,歇斯底里地道:“你若诓我,我必将你大卸八块!!!” 楚王急的连“寡人”都不说了。他在宦官的带领下去了东宫,那里的官兵一个个都垂头丧气,楚王看到这一幕时,便知那宦官所言为真——这些人,原本还指着太子登基后可以靠东宫旧臣的身份扶摇直上呢,太子死了,他们的梦想自然破灭,至于楚国危在旦夕,这样的事他们从没想过。呵呵,这就是我楚国的国士! 东宫之内。 太子已被人从梁上救下,实际上自缢的人如果发现得早,生还的概率是很大的,可是这太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这么快就真的死了。太医在太子尸身便长吁短叹,见大王来了,战战兢兢的道:“大王老臣老臣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这是楚王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把王后叫来叫去羞花殿。你们,都死吧。” 东宫上下臣僚加一个太医,便都在今日被枭首于宫外。 王后是一个和楚王年纪差不多的老妇人,她来到羞花殿的时候,脸上萦着怒气。并不是因为太子的死,太子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死了,正好自己亲儿子有机会上位了。她生气的是楚王居然要在羞花殿见她,这不啻是一种侮辱。这个地方,一直是楚王这老东西白日宣淫的龌龊之地。 羞花殿中,王后见到楚王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楚王只是侧了侧头,没有反驳一句,末了,等王后骂累了,他才开口:“华。”他的声音虽然苍老,语气却是少有的温柔。 听到大王呼唤自己的小字,刚才还破口大骂的王后忽然变得有点不知所措:“你这是作甚?” “华,老夫对不起你。” 他从王座上走下来。 猛然抱住了身前的老妇人。 “老夫娶你做太子妃时,千盟万誓,说要善待你一生。然而未出十年,便觉你年老色衰,背盟毁诺,开始寻花问柳。” 这么多年来,楚王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话,这让她更加无措了,甚至说不出话来。回想旧日,她的身躯都开始战栗。她刚刚嫁入太子府的那一段光阴,大抵确实是她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了,年轻时的楚王相貌英俊,才力沛然,几乎是全楚国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而最后得到他的人,是我阿华!楚王说出这些话后,王后再抬眼看这位自己真心倾慕着的郎君,发现他比自己更显老迈。 她刚要开口,想要说一句“我原谅你了,夫君”,便觉胸口一痛,还没来得及想想发生了什么,便又觉头痛欲裂,永远失去了知觉。 楚王将短匕从王后胸口上抽出,脸上老泪纵横。 他将匕首仍在地上,走到了殿后的居所,熟练的在梁柱上搭好白绫——他年轻的时候,曾多次以自杀要挟自己的父王。现在,真的要自杀了,这个技能也算没白练。 隐藏在暗处的萧无极看到这一幕,立马急了。 这狗日的老东西居然要自杀? 这还了得! 萧无极蓦地从藏身之地冲了过来,抢下了楚王手中的白绫,自顾自笑了笑。楚王看着他的脸,慌张的道:“你是何人?” “大王,您可千万不能自杀啊。” 萧无极笑着走到楚王身前,手起刀落。 然后提着楚王的人头,对着那已然不再有光芒的眼睛道:“你的人头,早就是我的了。” 楚王杀妻之后,被一刺客取下头颅。这刺客在逃出寿春后,在自己身上刺了几刀,又在胳膊和腿上划出了许多伤口。每一刀,都有着萧无极的深思熟虑,他知道,那些真正精熟的医士,可以从伤口上看出是自伤还是他伤。 然后,萧无极便提着楚王的头,走到了秦军帐中,说要向秦王复命。他手上没有秦国任何职务的令牌,士卒当然不敢放他进去,也不敢为这样的小事打扰大王,弄得萧无极心情烦闷。但这时又不能使出自己一身潜行的本领来,只好开始向小兵解释起来龙去脉,并在最后威胁这两个士卒说:“萧某记人的功夫扎实得很,如果两位坏我与大王的大事,你们全家的命可就别想要了。” 果然还是威胁更有用。 想到秦律的严苛,两名士卒不约而同的打了个寒颤。但这样他们也不敢放萧无极直接进去,只是答应了禀告。不一时,那两名士卒便走了回来,到萧无极身前后,立即双双单膝跪地,对萧无极行了个军礼:“标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切莫怪罪!我们已经禀告大王,大王说亲自来迎接大人!” 萧无极得意的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道:“起来吧。”这漫不经心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这种时候要是显得太激动,多丢份啊。 两名士卒拜谢后,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岗位。 果然,一名除了头冠之外与其他秦兵装束一般无二的帝云寰,从帐中走了出来,让萧无极瞪大了眼睛的是,跟着他一起走出来的,赫然是自己的妹妹,萧芙蓉! 他们本来说好,在城外的一处林子里重逢的。 萧无极没有马上询问妹妹情况,而是学着那两名士卒的动作,对帝云寰行了一个军礼。 帝云寰的眸光从来都没有看向萧无极手中的头颅,而是一直看着萧无极的脸,大悦道:“我秦国有多了一名国士!起来吧。” “臣,谢大王。” “以后无需行礼,也不必称臣。萧无极,说罢,想要孤给你什么奖赏?” “这我们之前说过” “奖赏自然是官位了,孤在问你想要个什么官,九卿之下,随你挑选。” 九卿之下。 那便是一千六百石的官职。 多少人,一辈子也爬不上这等高位? 萧芙蓉赶紧对大哥眨了眨眼睛。 萧无极知道妹妹在提醒他什么。 “臣不在乎官职高低,只愿为大王尽忠尽力!” “你可真不实在。算了,既然你不想要什么大官,那就给你个小,但能尽你之长的,你便来做孤的侍卫吧。不归卫尉管辖,只用听孤一人号令。” “臣,拜谢大王!” 萧无极又对帝云寰行了个军礼。 帝云寰则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下次再这样,可算你抗命了。” “妹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帝云寰给他们兄妹二人单独安排了一个大帐。 楚国投降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士卒们欢呼雀跃,正在外面豪饮。秦军禁止饮酒,打了胜仗,除外。 萧无极不喜酒味也不喜热闹,所以没有出去。 萧芙蓉笑道:“在那林子里,大哥不怕来什么虎狼歹人把妹妹吃了?你忘啦,那个人——可没死呢。” 那个人指的是那名断头依旧可以复生的戟士。 想到这里,萧无极不禁想给自己一个嘴巴,置妹妹于险地,这个失误可太大了。 萧芙蓉又道:“帝云寰那个人,还不错。” 萧无极惊道:“你怎么敢直呼秦王名讳?” “他让我叫的”萧芙蓉的脸上带着点小得意,“行了大哥,别吃醋啦,我知道你也喜欢他,那妹妹不跟你争,你去跟他凑一对儿去吧” “你说什么呢你!” 等等 也? 萧无极沉默下来,不再提这个茬了。 秦军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回到家乡,而是被分配镇守楚国各地。回去的人很少,大概只有两千名士卒,和几个地位极高的大将军,当然还有秦王本人,以及萧无极与萧芙蓉。 路上秦王没有乘坐车马,那些华丽的云盖马车里,坐着的反而是那几位大将军。萧无极与萧芙蓉两人一马,行在秦王身侧。 从侧面看,帝云寰那一双剑眉与深邃的眼睛,给萧无极留下的印象更深了。与帝云寰相比,萧无极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白面小生。事实上,萧无极的相貌确实是那种比较秀气的。他精于遁匿暗杀,也精于正面搏斗,身上却没有半点杀气。 “帝云寰!”萧芙蓉又大逆不道的直呼秦王名讳了:“你打算怎么处理楚国啊?直接吞并吗?” 帝云寰笑了笑:“当然。” 只是随后又说:“不是。” 萧芙蓉秀美微蹙:“你这人说话咋大喘气啊!” 帝云寰道:“你知不知道,五年前,孤因为什么才决定进攻楚国?” 萧芙蓉脸色一白:“因为那个绝世佳人嘛,天下谁不知道?” “所以,孤是不会吞并楚国的,孤已经得道孤想要的了。” “啥?他们把那绝世佳人给你啦?” 帝云寰点了点头:“但是,利息是必须给的。你兄长给孤带来的人头是利息的一部分,楚国所有北部、西部领土,是利息的第二部分。自降爵为公,然后臣服于我,是利息的第三部分。现在,寿春城里,新的楚王应该已经要筹备自己的登基大典了。” “这跟吞并区别也不大嘛” “芙蓉。” “怎么了?” 帝云寰促狭地笑道:“回头把脸洗了,这么看,不美。” 萧芙蓉把脸颊埋进了大哥的脊背上,她现在满脸污泥,秦王是自然看不到她脸上的羞红的。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秦王已经知道萧芙蓉就是当年那位传说中的绝世佳人。现在,要把她带回宫里。以后便是一家人,所以秦王容许她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 这件事情,如果是在以前设想的话,萧无极肯定会想办法再闯进秦宫,把妹妹救出来,但现在呢,二人明显是郎情妾意,萧无极也没啥办法了。自己这个贴身侍卫,恐怕不久就会变成国舅爷。 帝云寰又道:“孤身下这匹宝马,名作乌骓。它是孤从马驹开始,亲手喂大的。从现在起,这匹马是你的了,芙蓉。” 萧芙蓉抬起头:“那你骑什么?” 帝云寰道:“宫中还有一匹宝马,比乌骓稍慢些,但比其他凡马,还是快上不少,那是一匹白马,叫做的卢。” 萧芙蓉当即道:“我喜欢白的。” 帝云寰摇头道:“乌骓更快。快上一分,逃命的机会越大。” 萧芙蓉又道:“我就要白的。” 帝云寰还是摇头。 萧芙蓉嗔怒道:“那你下马,这匹马我要骑!” 萧无极忽然皱眉道:“妹妹你会吗” “当然是哥哥带我骑了!还有啊”萧芙蓉转向帝云寰,笑得灿烂得很:“这匹马呢,是你赐给大哥的也不是你的诶,你自己下地步行吧”(。) 第156章 春秋战史(五) 也不知该不该形容为荒唐,帝云寰竟真的跃下马来,示意萧芙蓉乘上。秦王身后跟随的军士大惊失色,纷纷表示大王万金之躯,岂能步行?本来秦王每每骑马出行,大臣们都已经非常反对了,觉得有失君主威仪,但那些大臣渐渐熟悉他们的君主后,也就不再说这些扫兴的话,毕竟,他们的君主不是凡人,以凡人之君主所谓的威仪来要求他,未免太过使珠玉蒙尘。 帝云寰当然不会答应那些士卒。 就这样,帝云寰跟在萧芙蓉的马后一直步行了上百里路,期间,萧芙蓉曾故意纵马而驰,帝云寰则跟着奔跑起来,也未曾落下半步,这让萧无极深深的以为,大王如此脚力,又何必乘坐宝马?如此神人,已非凡人所能力敌了。 萧芙蓉终于不忍看这身份尊贵,心性却仿佛无比单纯的青年继续受累,于是大大方方的让帝云寰上马来坐在自己身后。看到这一幕,萧无极感到,他们二人或许真的是两情相悦了。 这段路漫长得很,期间不停地有文官模样的人怀抱一堆文书过来。帝云寰便以美人的后背为案牍批阅。不久之后,原本只有士卒们在琐碎的闲谈中,传开的大王有了心上人的消息,便被文官们知道了。 一天午后,两个人面色不渝地乘马追来。其中一人身形干瘦,面容猥琐,留着一绺又黑又卷的山羊胡,另一人则生得虎背熊腰,相貌威武。两人才到,那面容猥琐的便直言道:“大王,臣有一谏,或逆耳而唯愿君悉闻之:夫王,下帝也,皇天上帝以一神托人形而治下人,故自古君王皆以上帝之神而自命,彰威严而不显凡心。自古及今,止有二异:一异者虞僖宗,以多情自命而终困于山林,虞之失鼎,三罪在之;二异者虞德宗,以仁慈自命,立公主废太子,终至牝鸡司晨而乱邦。虞之失鼎,七罪在之。僖宗多才而敏,德宗多仁且法,俱非庸才,而耽凡心二字,至于国破家亡,吾主亘古未有之英雄,岂不戒焉?” (虞僖宗:国史通义载云:十七年,文宗崩,立僖宗。五年,僖宗挚爱浣衣女陶遥氏,因退位,立宪宗。时人歌之:“有女青纱,汗下淋淋。浣衣未几,得幸兮君。有女红颜,掩面羞芬。浣衣未及,得幸兮郎。女兮有情,君兮有意,浣衣未几,乐之兮夭夭。女兮有情,郎兮有意,浣衣已矣,隐在青山矣。”) (虞德宗及柯方公主:国史通义载云:德宗耄耋而立,施政以仁德,慈而厚恩,诸侯宾服。有女柯方公主,才思无限,大造天衍四十九城,合两仪三百六十爻象,述曰易。七年,德宗欲储之。太子启为中虢公,怨德宗偏私女子,遂谋干戈。九月,会齐王、燕公、卫公、晋公于汴,举兵伐虞。德宗以柯方公主为大将军,五战定之,囚太子启。 天宝九年,德宗崩,立柯方公主,是为英宗。英宗克谨天戒,开元天吾。因重用儒生,治内仁孝大兴,民乐众愁寡,谓大治。英宗有夫赵氏、种妃百人。 五十年,英宗崩,七子争位。此七子皆英宗所生,不知亲父,以赵氏为正夫,父赵氏。次子廪辛剐其兄弟,得位。秦王哂之曰:“弑亲之王,百父之子。”廪辛怒而伐之,北,为秦王所擒。秦王割廪辛手足,豢以养之。后领兵入太阿宫,夺九鼎。秦王不称皇帝,而从帝姓。九年,廪辛死,秦王追之为虞哀王。 秦灭虞而夺九鼎,诸侯无主,各称王、帝,天下大乱。白子殊曰:“废启立柯方,虞乱乃肇始;虞失九鼎,诸侯错序;国将大劫,乾坤倾覆;争之或生,避之必死。”) 那干瘦之人所言,皆精警,僖宗、德宗等旧事,黔首与奴隶皆知之。萧无极在内心极为认可他所说的话——可这一席话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的妹妹,这却让萧无极起了杀心。况且,秦王狷狂,世人皆知,如此直谏,萧无极暗想:这干瘦之人恐怕凶多吉少。 干瘦之人说罢,那相貌雄伟的武官,却猛地堆起一脸媚笑,两人的表现,皆与萧无极对这两人的第一印象相去甚远。那武官道:“大王,您先别生气,李慈这人呐就是嘴臭,大王如红太阳一般,已如神也,只是凡人肤浅,未必能明白大王那颗神人之心,所以姓李的说的话,某家觉得大王还是该听听。不是大王哪儿不对,只是大王的确该体谅体谅凡人的愚昧无知啊!” 哼,马屁精。 萧无极至此对这人观感大坏,对那干瘦的,好像叫李慈的人,反倒生起许多好感。 帝云寰并没有如萧无极料想的那般恼羞成怒——萧无极想道,或许自己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神人的心思,不能理解。 帝云寰笑道:“李慈,你好大胆子。”这话瞧着像生气,听着可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和曦得很。 李慈身躯微躬,臭不要脸的承认了:“臣素来大胆。” 那相貌雄伟者,则只知在一旁傻笑。 萧芙蓉已非当年那不谙世事的少女,心思玲珑得很,当然知道李慈虽然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可字字说得都是斥自己为祸水的话。但也正因为她心思玲珑,所以这个时候一个字也没插嘴。 帝云寰挥了挥袖子:“李慈,你小子也别太得意,孤不想追究你,只是因为无知者无罪,你呀,还是太小看孤了。” “大王,虽神人亦有力所不逮、心所难主之事,还望三思。” “那你觉得,孤当如何?” 李慈道:“大王应乘驾回宫,莫于人眼前耽于情事。太阿宫中,殿宇何止于三千,大王果欲避臣,臣必无从寻得,既无从寻得,也无从晓得,既无从晓得” “别废话了,说重点。” 那相貌雄伟的又说话了,脸上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大王,姓李的是想说啊,‘既无从晓得,也无从骂得’。他不知道,也就说不着了。大王做得隐秘些,我们这些人也省点力气。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呐!” 帝云寰摇了摇头,对萧芙蓉轻声嘱咐了几句,便向中军行去。他的御辇,已经空了许多天了。 只是这两位大臣却没有随行而去。 他们不约而同的开始打量萧芙蓉,复又打量起萧衍。 “你们俩,到底什么来头?”武官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 不料李慈却猛然叹道:“王几,你我之谋,注定要未遂了。” “怎么回事?” 李慈指着萧芙蓉道:“此人便应是五年前入于楚宫的女子了。天下以美貌著称者,吾但此人未曾见过,所料必然不差。” “你别指着我!” 萧芙蓉怒气冲冲的撇过脸。 李慈十分勉强的笑了笑:“一语中的,然乎哉?” 萧芙蓉哼道:“然乎哉汝母兮!” “哈哈哈哈!” 这回李慈和王几一起笑了。 萧无极猛然想起了两人的名字,之前他只觉得似曾耳闻,但想不起来具体的。看这两人一唱一和,尤其王几的名字出现,萧无极终于想起来了。 李慈,便是大秦丞相! 王几,则是大将军! 秦王虽超世之才,但朝中如果没有这一文一武双剑合璧,恐怕也无法骤然间崛起到如今这个地步。曾经的秦国,虽也是一等大国,与隔壁的晋国终究是旗鼓相当的,现在在纵横家们的算盘里,一个秦国应该能顶上三个晋国了。 最让人失望的是原先在萧无极的想象里,李慈就算不是那种风度翩翩的俊秀才子,也该是个沉稳雅气的学究,不料见到此人言谈够雅气,气质却如市井的窃贼一般,卖相还没江湖术士好呢。这大概就是人不可貌相了。 “美人啊,你的确美,简直太特么美了,可是呢,咱们大王,是要成为全天下的王的,不止是中原的天下,而是真正意义的天下。如果你耽误了他,我王几到时候可就不认什么王后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萧无极当下便道:“你不认识,我可认识。” 一瞬之间,无声的煞气自王几眸中陡然爆发。萧无极方才意识到,这毕竟是万千怨鬼缠身的王大将军。那种独属于军人的煞气,与萧无极这种独行侠客身上带有的杀气,是迥然不同的。前者更霸道恐怖,后者更凌厉慑人。 “小子,某家知道你大概身手不凡,也算是个少年豪杰,不过,某家手里的战刀不止一柄。” 李慈对王几挥了挥手。 王几立即闭了嘴。 这天下,除了大王之外,只有李慈能降得住这人了。 “女郎,王几言谈粗鲁,亦世人皆知。其方才所言虽有唐突处,诚诚言也,望女郎非入之以耳,而入之以心。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我等这便告辞。” 李慈拱了拱手。 王几则冷笑了一声,二人这边离去了。 回去的路上,王几忽然问道:“之前你说,咱们的谋划恐怕要未遂了,这是何意?” “原来你没懂?” “你说那些什么之乎者也兮夫哉的,某家能听懂才是怪事!说点人话,好不好?” 李慈摇头笑道:“善好。我的意思是,那个女子如果真是那位美人,大王恐怕要重然诺了。大王当时曾说,交出此女,则不吞楚。现在既然此女就在大王身边,这楚,还吞得了吞不了了?” 王几想都没想直接道:“定然是吞不了了!大王唉,大王真是太君子了。如此人物,本该是儒生们喜欢的,可儒生反而天天骂他。” “还不是因为屠灭虞宗室的事情,在那帮儒生眼里,虞正统也,我蛮夷也。他们不生气,不跳脚骂娘,才真个有鬼了。” “我大秦当年也是虞朝先帝所封的诸侯,怎么就成蛮夷了?” “还不是因为公羊家那些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人。孔夫子那句‘入中国则中国、入夷狄则夷狄’,需要引蛮夷归化时,便说从了我中原之语言文字、风俗礼仪,便是中国之一。而他们想要污蔑人是夷狄,便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到了夷狄的地盘就是夷狄了,谁管你语言文字、风俗习惯?” “还是你们这些天天之乎者也兮夫哉的人自己给自己找事儿!论语要是白话写的,哪儿还有那么多事啊!” “君岂知论语非白话?时移世易罢了。” “那你们这些文人,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李慈叹道:“是啊,到底在坚持什么呢?” “你都不知道?” “我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其实,在文人眼里,我李慈算不得文人。你问我如何治理大秦,我可以跟你侃侃而谈三个晚上,你问我这种问题,我只能说我不知道了。” “那吞楚的事儿到底咋办啊!这该是治理大秦的事儿了吧。” 李慈道:“还能怎么办?你刚才答话的时候,就知道没办法了。” “妹妹,你” 萧无极话还没说完,萧芙蓉嘿嘿笑道:“大哥,你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他了吧?” 萧无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芙蓉也郑重地道:“我也不知道啊。就觉得这人挺不错,很有意思的。跟我想象的、曾见过的,一点都不一样。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又让我觉得亲切,所以,我到底喜欢了没呢?” “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啊,他要写首诗给我,我跟他说:不要。我同点文墨,但远没到喜欢文墨的地步。然后他又说啊,要把天下给我,问我要不要——”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啊,你先有了它,再来问我,我呢,也到时候再想。这天下啊,的确风光秀丽,多有动人处,可要不要完全的得到它,我也不知道啊。” “妹妹,我之前还觉得你变聪明了,咋今天又一问三不知了” “聪明,跟知不知道,有关系吗?” “那你知不知道,到了王宫,你就没得选了。” “到了再说吧。没得选便没得选。大哥,就算我到时候不愿意了,你也不用来救我。就算我不愿意了,这个人,至少应能保我兄妹二人一生无虞,这一点,我还是相信他的。”(。) 第157章 春秋战史(六) 旬日之后,他们便看到了天衍四十九城。之前五年游历,走遍百国,唯独没有到秦国来,只因诸国皆言秦人恶毒残暴,行如野兽,再加上秦王伐楚,理由便是自己的妹妹,萧无极怕他们出现在这里,万一被发现该如何是好,至于秦王不在王宫而在战场的可能性,萧无极完全没有想过。 天衍四十九城,这是世间第一个让萧无极感到震撼的东西。之前萧无极本以为天衍四十九城只是名字而已,看到它的时候,才确信的确是有四十九个城池的。周遭的秦兵介绍到:其中中心的那座大城,名叫玉京,这座城池的本身规模便比得上秦国旧都咸阳城了,玉京中共分为七十二坊,周遭星罗棋布井然有序的四十八座卫城,以星辰命名,每城六坊,合起来正好三百六十之数。天衍四十九城铸造时日持久,那英宗柯方死时,仍没有铸造完成。 随行的兵卒大多数开始开拔驻地,只有一百来个侍卫仍随从同行。萧无极与他们一起,陪同大王,自然是要回到王宫的。秦国的王宫便是先虞朝的皇宫——太阿宫。这座宫殿的建成于天衍四十九城一样,也是旷日持久的,萧无极开始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它到底什么样子。 玉京城,果如仙境。城里一般民居,也用得是碧绿琉璃瓦顶,建成的材质并非砖瓦,而是洁白光滑的大理石,城中处处雕梁画栋,路上有喷泉也有雕塑,周遭奇葩异草,如四季长春一般共同开放着,道路两旁则整整齐齐的种着柳树,整个城池的格调浑然一体。这座城池本身就很像一座宫殿了,那太阿宫,则又当何等辉煌秀丽? 众人行着,太过无聊,看萧无极怔怔出神,之前一直在给他介绍风物的兵卒笑道:“大人想必从未见过如此美景吧?” “自然风光,见过不少。之前曾以为世间最美的景致必出于天宫,非人力所能抗衡,今日到了这玉京中,才知道原来人力到极限时,便美之一字,也能超出自然,实在是” “俺家当年来这里时,也这么认为。在原先虞朝的时候,这城里随便一个贩夫走卒叫出来,那也是虞氏皇族之人。其他四十八城,也都是太古时各权贵之后人。我王占据这里之后,把他们全赶跑了,坐拥如此美妙之地,大人想想,对天下能德之辈的吸引力,该有多大?” 萧无极的心头倏然一震。 这样的地方自己在秦王身边做事,应该够资格得到一处居所吧?怪不得玉京如此之大,却行人寥寥,想必有许多居处是空无一人的,秦王留着赏给有功之人用呢。 那士卒又道:“大人心动了吧?俺家参军之时,也这么想的。不过,我们这些大头兵,杀敌再多,最多也不过在那四十八处卫城中受赐一处居所。当然,及不上玉京,比天下任何其他地方,还是绰绰有余的。” “想要在这里有一处居所,需要什么条件?” “一者自然是买,年售十居,价高者得,成交后登记造册,禁止再行买卖。二者做官,在京城办事的官差,只有临时居住的官邸,年俸八百石以上,可破格可以三年之俸禄买一居处。居处大小,则视俸禄高低而定。三者立功,此功必为奇功,还需要得到大王的认可,才能受赐一处居所。四者王族,但王族只有有爵位的才能来此居住。五者贵族,子爵以上,可以弃封地为条件迁居,子爵以下,必以放弃爵位为条件。六者,就看大王的心情了,整个秦国都是大王的,大王的东西,自然想给谁给谁。” 萧无极暗自想到,自己取了楚王的首级,让战事提前停止,不知算不算奇功?自己这个御前侍卫的散秩官,俸禄有没有八百石?唉,俸禄之前居然忘了问了。那自己这个国舅爷,算爵位不算? 想到这里,萧无极立即摇了摇头,并在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被这里的美丽而冲昏头脑。 “大人,抬头,能看到太阿宫了。” 萧无极闻声抬头。 果然。 这里距离太阿宫还很远,能看到它,是因为太阿宫的地基太高了。那士卒又道:“那里以前是一座矮山,建造太阿宫时,力役们一石土一石土的把那座矮山自半山腰处削平了,再以此为基础建造地基,后来那位女皇帝觉得,下半截山曝露在外,露着土色,不好看,便又命人以大理石打造的巨砖覆上,而后才成了今天这样子。” 萧无极叹道:“居于玉京,岂能不自命为仙?居于太阿宫,又岂能不自命为天帝?这已非人间能有之奇景。” “大人努把力,机会还是很大的!”士卒鼓励道。 萧无极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也有人与萧无极一样,走在这里的街道上,赞叹它的美景。但那人的赞叹比萧无极要高端得多。他的赞叹不出几年之后,便成了世人所传唱的名篇:玉京赋与游仙词三十五首。此人,则正是少年王秋水。 在他身边跟着的,则是大儒宋名臣。 宋名臣安安静静的听完了少年出口成篇的赞叹,然后便说:“若居于此,必成贪生怕死之徒。” 少年脸上犹自挂着如梦的申请,悠悠道:“师尊何出此言?” “如果你住在这里,你舍得死么?” 少年莞尔:“我住在哪里,也必然舍不得死的。但师尊说得对,如此胜地,勾人心魄,想来原本不怕死的,也会变得怕死。” 宋名臣道:“秋水,咱们很快就会成为此地的住客了。” “师尊,我等此来,真的要效命秦王?” “你以为我们为何要来呢?” “其实,徒儿很不解。那齐王并非庸人,他心胸坦荡,又有才华、又智谋,看人的眼光又很老辣,是可辅之人,师尊为何执意离去?” “此人格局太小,对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信念,执着又太深,终究难成大器。” “师尊没有这样的信念么?” “师尊有,但师尊可不是帝王。” “徒儿明白了。” 离得近了,萧无极才真切的感受到太阿宫究竟建立在多高的地方。 力役们不止削没了山顶,还削没了山体的弧度,从下往上看,已看不出是山体的山体,几乎是垂直的平面,当然倾斜一点还是必要的,那样更能显示威严。他之前不知道这样的地方要如何上去,近了才知道是有阶梯的。到了这里,帝云寰也从马车上下来,准备步行了。这种地方,也不是车马能上去的。 帝云寰下了马车,立即走到了萧芙蓉身边,二人说说笑笑,也幸得如此,萧无极才没觉得上这阶梯有多累。宫殿南门叫炎天门,呈拱形,一大二小,大门为整个宫殿的正门,非礼不用,包括秦王在内的众人皆从小门而入,进去之后,萧无极又看到了一处能够远远就瞧见的景致。 那是一座琉璃塔,通体皆用琉璃烧成。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光。萧芙蓉惊叹道:“好漂亮的塔啊!” 帝云寰笑着说:“这琉璃塔是用来盛放先王遗体的,名叫祖塔,我秦国祖先也出于虞氏,所以虞氏的先王并没有被遗出去,孤只是把我秦国的先王的遗体移了进来,为此,那些迂腐的礼官可没少骂孤。说孤擅动先王遗体,扰神之安息。孤觉得,自己不过是让先王们换个更好的地方住住而已。除了这祖塔之外,还有一处通体以碧绿琉璃烧制的宫室,名叫灵神殿,是一处不太高大的宫殿,灵神殿唯一的用处,是暂时停放皇帝的尸体。如果没有意外,孤崩之时,也会在那里住上几天。” “还没好好活过就说死,你真扫人兴!” “行了,远征归来,孤需要好好休息休息。李慈、王几,你们俩先各自回家吧。” 二人应声而退。 侍卫们也被秦王拂退了,此地现在只有萧无极、萧芙蓉与帝云寰三人。 “这个地方,除了孤和宫女宦官,便再无旁人,实在寂寞得很。无极,孤给你第一个任务,待会儿跟孤一起去后宫,陪孤练武。芙蓉,你想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先熟悉一下宫里的环境。” “得嘞!” 萧芙蓉蹦蹦跳跳着跑开了,立即便有一位宦官满头大汗的过去接应。萧无极则随着帝云寰一起向后宫行去。 后宫中殿宇极多,普遍要小些,但造型更秀气雅致,中间有个很宽敞的院落,院落中有个小湖。帝云寰指着那小湖道:“其实柯方公主督造太阿宫时,是想把这座山再削低一些,奈何在这里发现了地水,不过也正好,收拾收拾就成了赏心悦目的地方。这玉京与太阿宫仙气太重,唯独这里有点凡气。” 萧无极道:“臣倒是觉得这小湖是最有仙气的。它太清澈了。而且里面怎么好像没有鱼?” “你尝尝。” 萧无极伏下身子,将手指探到湖里,又抽出来舔了舔。 咸的。 “再往北去有更宽阔的园子,那里有有鱼的湖,人凿出来的,鱼也是人养的,你想看鱼,可去那里看。” “臣不想看鱼。大王不是说要让臣跟大王一起练武?怎么个练法?” “自然是见招拆招了,怎么,不敢?” “万一伤了大王” “不可能。”这话说得不容反驳。 他的霸道与自信让萧无极有点不舒服,所以萧无极暗自决定,使出十二分力来,就算输的很惨,也不能让他太过轻松了。 “拔剑吧。”萧无极道。 帝云寰却摇头道:“孤极少用剑。” “手搏吗?臣却不善手搏。” “你便用自己趁手的兵器,如果你的兵器太差,孤可以送你好的。” 萧无极道:“不必了。” 之后,袖中便滑出一柄匕首。 帝云寰嗤笑道:“凡兵耳。” 就在他出言的瞬间,萧无极动了。他善暗杀,既然是暗杀,则必猝然而动,让人防不胜防。萧无极不止动了,选的角度也极为诡异,攻击的目标自然是可致命的地方。他果然是要使十二分的力来。帝云寰没有半点惊诧,他轻轻一拨,便拨开了萧无极的手。 “略慢。” 帝云寰评价道。 萧无极又出一招。 这招如同鬼神,天呼地震,而没有半点风声。 “意境么?” 帝云寰不得不认真起来,他化指为掌,直接迎了上去。萧无极清晰的看到帝云寰手掌周遭的空气变得像夏天的热浪一样,不停的弯曲抖动起来。这是萧无极第一次看到出体的真气。 他手中的匕首就这样被一只肉掌震飞了出去。 萧无极大惊失色。 如此内力,已经无法用绝强来形容了。 简直如同仙神。 萧无极的内心如五雷轰顶一般,震颤不已,竟忘了出下一招,忘了去将自己的匕首捡回来。许久之后,帝云寰开口道:“萧无极,你练武多久了?” 萧无极道:“六年学成庸手,十五天悟到如今境界。” 帝云寰回应道:“孤十五年才学成庸手,那十五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武,上过早朝之后继续练武。晚上回去批阅奏折,然后看书。每日大概只睡一个半时辰。但是,孤似乎天分更在文学上,武学上耗费的时间,要比看书为文多许多,但练到地十五年时,仍是庸手。当时问于教导孤的武师,武师说,孤大概在武学上的确是没有多大造诣的。不料,某日孤练武归来,正要去上朝,忽然呆在半路。” 萧无极苦涩的道:“跟臣一样?” 帝云寰点了点头:“在那里,孤站了一日一夜。恢复精神时,便成了现在这样。” “如此内力,总不是一叹能悟出来的。” 帝云寰道:“然而,事实上,这内力也是那一日一夜得来的。当时孤心中有许多人影闪过,又觉得身边刮起了好大的风——宦官跟孤说,那天肯定是没有风的。孤以为他骗孤,便去找其他人问,其他人也这么回答。现在想来,当时天地间的巨风,大概就是道人们所说的气了。”(。) 第158章 春秋战史(七) 未开悟时,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 开悟之后,他便成为了大海的全部,整片海洋都听从他的呼唤。 这件事情如果被那些学道的人们知道,肯定会嫉妒的要死——他们每日吐故纳新,不过能得到一点微薄的灵气,以使他们的寿命能延长几年,帝云寰倒好,我不求道,而道自来,我不求气,天地所蕴藏的气息主动汇聚到他的身上。这个人,大概确确实实、毫无虚妄的便是这个世界的真命天子。 萧无极一时怔仲无语。 帝云寰道:“孤不再用内力,咱们只过招就行。” 于是,二人只是靠身法辗转腾挪、靠动作见招拆招,一直到临近傍晚的时候。萧无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帝云寰却仿佛半点疲惫都没有感觉到,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今天就到这里,孤该去看看奏折了。” “恭送大王。不知臣官邸却在何处?” “你没有官邸,等会儿去找个宦官,告诉他们云剑殿给你住了,让他们好好进去收拾收拾。嗯如果你看到了芙蓉,告诉她,一会儿去御书房找孤。” 萧无极找到自己的妹妹时,心下便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先看到的是妹妹的背影,她正蹲在地上,不知道正在看些什么。他身边有一名青年文士,与她一样蹲在地上,不知道正在看些什么。萧无极绕到前头,仔细观察,发现除了几株杂乱的小草外,什么也没有。 “妹妹。” “妹妹。” “妹妹!” 萧无极叫了三声,萧芙蓉仿佛痴了一样,没有应答。不得已,萧无极用力摇了摇妹妹的肩膀,她这才如梦方醒:“啊,大哥你来了。” “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蚂蚁。” “蚂蚁?” 萧芙蓉一说,萧无极才看到,的确,小草下面有一队蚂蚁正在蜿蜒前行,它们身上负着白色的蚁卵,看上去,应该是要下雨了。 “真无聊啊。” 萧无极感慨了一句,然后脸庞转向那名青衫文士,厉声喝道:“你是何人,安敢擅自闯入太阿宫?” 这青衫文士也跟聋了一样,不言不语。对待这么一个可疑的家伙,萧无极可不会像对待自己妹妹一样客气,他直接一脚将这厮蹬得躺在地上。这人眨了眨眼睛,之后才爬起来,对萧无极道:“你干什么,别打扰老子感悟自然!” “感悟自然?” 萧芙蓉赶紧拦下又要出手的大哥,替文士解释道:“他在想这些蚂蚁到底是一群蚂蚁还是一只蚂蚁。” 萧无极嗤笑:“这当然是一群蚂蚁!” “他说,那你也可以是一群人。” “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啊,所以就跟他一起瞅瞅。” 萧无极再次哂笑:“这人怕是脑子有问题。” 青衫文士登时怒了:“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我的理论,但不能怀疑我的智商!信不信老子跟你拼了?” 萧无极已经万分确定这人脑子出问题了,怕是得了失魂症。两人的战斗力简直一目了然,萧无极虽不是力量型的武者,但身姿挺拔,呼吸沉稳,步伐稳健,这青衫文士刚刚只是被踹了一脚而已,现在还捂着刚才被踹的地方,呼吸也早就乱了。 “你有什么理论我管不着,现在我是大王的御前护卫,看到你这么可疑的人,当然有资格管管。说,你到底是谁?” “你丫的连老子是谁都不知道,还御前护卫,可疑的是你吧?”青衫文士指着萧无极的鼻子,仿佛就要撸袖子开始骂街了。这人说起话来的气质与他方才安安静静看蚂蚁时的气质已不是云泥之别,而是天地之分。 萧芙蓉虽对这文士好奇得很,但毕竟是个陌生人,她立即为自己的兄长辩护道:“我佐证,我哥哥确实是大王钦点的御前侍卫!” 青衫文士抽了抽鼻子:“有利益之关系者无作证之资格。你说你是御前侍卫,好,你有牙牌么?” 明明是自己要审问他,现在咋成了被他审问了?萧无极一阵心虚牙牌,确实还没来得及要的。这青衫文士既然有恃无恐,自然是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难道这么点小事也要捅到大王那里?大王以后将如何看我? 萧无极心情烦乱:“凡是有先来后到之理,你先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再证明我的。” 青衫文士哈哈笑道:“好,那告诉你,老子正是大秦虎狼之大国地位最高的三公之一充满思想与才华的最受大王器重之人——伟大的公正廉明的如青天一般的御史大夫荀江!” “一口气憋这么长,你是想荀江自杀吗?” “废话少说,该你了!” 萧无极双手抱臂,先哼哼了两声,之后便道:“不怕告诉你,老子正是那取了楚王狗头献给大王的猛士——” 萧无极哑了半天。 他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想面前这人一样无耻的给自己加上各种形容词,以彰显自己的厉害。无奈之下,只好有气无力的吐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萧无极。” “无极,这名字又俗气又老土。” “荀江,一听就联想到荀江自杀。” “嘿,你个臭练武的莽夫,哪里能体会到我们文人骚客的意境!” “啐,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穷措大,哪里明白我们这些侠者义士的精神!” 得,俩人果然吵吵起来了。 萧芙蓉开始暗自紧张。大哥对官僚没概念,自己可是了解一点的那可是御史大夫啊!跟丞相大人是同级别的存在。现在大哥居然跟他互相讽刺了起来,万一被记恨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萧芙蓉极像打断他们俩,无奈竟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嘴。 “小子,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 “你再说一遍试试!” “等着就等着!!” “你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我说了!等着就等着,老子还怕你不成!” “信不信我明天就判你个以下犯上之罪!” “你谁呀你,一个编纂史书的,还能判罪?告诉你,大王说了,老子只用听他一个人的命令!” 荀江哈哈大笑起来:“谁跟你说,御史大夫是编纂史书的啦?” 萧芙蓉抓住时机,赶紧扯了扯萧无极的袖子:“大哥大哥御史大夫正是管刑名的最大的官!” 萧无极满不在乎的抱臂道:“有多大啊?” “跟李丞相一样大!” “什么!!!” 荀江的脸上霎时抖出了一幅气派威严的神色:“哼,小小侍卫,见到本官还不拜见?” “拜你姥姥!” 萧无极说罢,扯上自己的妹妹,扭头就跑。 已看不见荀江的身影时,萧芙蓉气喘吁吁的坐在了地上,萧无极则不太有底气的道:“妹妹,想必这大秦的御前侍卫该有很多,他应该不会知道我是谁把” “大哥你咋也变得这么傻了,你刚才明明白白告诉了他自己叫萧无极啊况且这御前侍卫还真的就大哥一个” “什么意思?” “秦国没有这样的职务,那就是帝云寰随口封的!” “我去他太不够意思了。” 萧芙蓉道:“大哥,别灰心啊,就是因为是随口封的,我保证那个姓荀的不敢拿你怎么样!” “怎么讲?” “他不是说你以下犯上么?你这官到底多大都没个准确的,转圜余地很大,说不定比他还大呢。” “一个侍卫咋也不可能比丞相还大吧” “但大王没说,你这官多大就在不可知的状态,他就不能以这个理由治你的罪。” “呼吓死我了。” 萧芙蓉抱着大哥的胳膊:“大哥,你还有怕的时候呀?” “不是这不是刚有稳定的迹象?他要真治我的罪,大不了我逃了就是。只是这玉京怕是很难回来了。” “是啊这里真美。” 祖塔在夕阳下,仿佛发着彤色之光。象征着为亡者招魂的、系在飞檐上的帆布,在小风的吹拂下飘飘然然。 晚上,萧芙蓉去了御书房。 帝云寰并没有批阅奏折,而是在看书。看得很入神,安安静静的,又果如坊间的传言,脸上一直挂着笑意。似乎看这些艰深难懂的古籍是一种很值得快乐的事情。 萧芙蓉走到他身边,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修长却生着粗粝老茧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翻过纸页,知道帝云寰看完了,才恍然发现原来萧芙蓉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芙蓉,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书刚看一小半的时候。” “没想到你也是个爱书的人。” “我没看书啊,我是在看你。” 帝云寰笑了笑,这笑容不同他看书时显露的、带着沉醉带着兴奋的笑容,也不同于他一贯会展现的,自信或者说有点自负的笑容。这笑容与一般情窦初开的人面对自己的心上人时一样,紧张中带着羞赧,竟逗得萧芙蓉也跟着他一起笑了。 “芙蓉,孤也想好好看看你。” 萧芙蓉道:“别称孤道寡了,你现在很孤独吗?” “孤寡是王者的命运。” “那你还找我们兄妹干嘛?我大哥能做到的事情,其实你自己也能做到,对不对?你只是想寻个朋友罢了。” “朋友其实我是有的。” “看,你不说孤了吧。” 帝云寰笑道:“李慈、王几还有荀江,他们三个大概都能算是我的朋友。” “荀荀江” “怎么了?” 萧芙蓉有点尴尬的道:“没什么,你继续说。” “只是,这些年好像越来越远了。李慈天天埋头于案牍,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他因此落下了颈疾。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瘦吗,长得还猥琐?其实一开始,他的仪表虽说不上出众,中人之姿是有的。这些年他天天熬夜,又不怎么吃饭,国人们传说中他拿馒头蘸着墨汁吃,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这件事让他成为笑柄,自此以后,他就宁愿不吃。他醉心于国事,当年的情分,已经越来越淡了。” “王几呢,虽然依旧整天介嬉皮笑脸的,但我能感觉到,他,和李慈一样,情分也越来越淡了,整天都想着做事、做事、做事,没个空闲。现在只有荀江,能抽空好好陪我说说话了。” “他们努力做事,还不是为了你么?” “是啊,他们是尽忠职守的好臣子,却不是好朋友。” 萧芙蓉开解道:“如果他们只是臣子,未必会这么辛苦。因为他们还拿你做朋友,所以才会心甘情愿为你的目标奋斗,甚至豁出命去。我看得出来,李慈脑子里是很现实的人,他是不会有儒生们那样拿视君为父的情怀的,王几更不会有。” “或许吧。谢谢你。” “你不是天才吗?怎么这点小道理都想不明白?” 帝云寰苦笑道:“嘿嘿天才,这可不意味着,我就一定会没有想不通的事情。治国,打仗,文艺,武艺,这四个方面,我还是可以自夸擅长的。但其他的,老实说,没接触过,就算我有那方面的天分,无从学习,自然也无从掌握了。” “人情冷暖可不是能从书里学来的。” “你是从哪学的呢?” “看呀。我跟大哥,五年时间游历了几十个国家。啥事儿没见到过?” “哈哈哈我去过的国家,都已经成为了秦国的一部分。” “帝云寰” “如姑娘不嫌弃,叫我云寰就可以。” 萧芙蓉蹙眉道:“不行不行,你这名字,减去了姓氏,就跟叫姑娘一样,还是注定当丫鬟的那一类!”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名字不好。” “别人也不敢说嘛!” 就这样,他们说说笑笑,一夜未眠。 萧无极也一夜未眠。 他想的事情很多。 当然,不外乎是过去、现在与将来。他在思考,自己要靠什么,才能在这秦国里闯下一番事业。现在的萧无极,绝对无法想到,他毕生所完成的最大的事业,却是将秦国埋葬。(。) 第159章 春秋战史(八) 在萧无极看来,妹妹被封为大秦王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当然,没有意外的话。帝云寰与萧芙蓉很合得来,在太阿宫中无所事事的这段光景,萧无极常看到二人并肩而行,脸上挂着最纯粹的、含着些许青涩的笑容。没接触过秦王的人,总会把他想象成那种孤傲冷漠的天才,行事果决霸道,不容他人有一丝质疑。萧无极亲眼看到了这个人,看到了他的生活,自然知道外面的这些臆测是完全做不得准的。 至少对自己亲近的人,秦王表现得很温柔,臣下犯了什么过错,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给的处罚相比于其他国家的君主,甚至会更轻。当然,如果有原则问题,比如里通外国、欺压百姓、贪墨公孥一类,秦王给出的处罚就会比有史以来的任何国家都严厉了。他虽然并不太过盛气凌人,但公事私事,分得很开。萧无极几乎找不到他身上存在什么缺点。所以,自始至终,萧无极对帝云寰都有一种钦慕之情,在他背叛秦国之后,依然是这样。 有一天夜里,萧无极偷偷从云剑殿溜了出来。这段时间的无所事事让他觉得自己即将变成庸才,所以,他决定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这件事情无疑是犯了原则问题的,如果被帝云寰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会毁灭自己,但萧无极不太在乎,他确定,自己做的事情绝对不会被发现。 他决定,去先毁灭掉“意外”。 御史大夫荀江的宅邸。 彻夜通明。 荀江在天下读书人中大抵算个异类。尽管工作上他极少出现疏漏,生活中,这是个十分散漫放荡的青年,而且不拘小节,只要不去皇宫,你见到他,一准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萧无极潜进去后,马上就发现了他的踪迹——这家伙居然在一处小亭中抠脚,完事儿还把手指放到鼻子旁边闻一闻,不雅得很。 “绿珠,过来帮老爷修修脚趾甲。” 荀江说着,打了个哈欠。 一名小厮尴尬道:“老爷,要不要不小的来吧。” “你?滚一边去,老子从不让男人碰我。” “可是老爷绿珠去年不就跟小黄私奔了吗” “你说啥?我想起来了,别瞎说,那不叫私奔,我都同意了好不好?是他们自己想多了,非得跑。得了,那把红棉叫来,她修脚的本事比不上绿珠,但应该够用。” “回禀老爷红棉她红棉她不是让您嫁给刘公子了?” “” “绿珠紫苑红棉蓝葩,我这四大将军还剩几个?” “回禀老爷一个不剩。” “这你去随便叫个姑娘来吧,我记不起她们的名字。” “好的老爷,小的去去便回。” 这小厮踩着小碎步离开了。萧无极心下一喜,少一个碍事的,总是好事。这荀江则又自顾自的扣起脚丫来。夜色之中,穿着夜行衣的萧无极缓缓接近了他。 “什么人,还不快速速现身?” 萧无极心下一惊,连忙躲进一棵粗壮的杨树后面。不了这时却有一女子娇嗔道:“居然被你发现了,老爷,奴婢是阿粉啊!” “阿粉?咦?我的丫鬟里有叫这个的吗?” 那少女作出一幅无辜的表情:“奴婢从小就在荀家做事,您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嘛?唉,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荀江纳罕道:“坊间?传闻?什么传闻呀?” “说您记性奇差,肯定办了不少冤假错案,然而您自己都忘了,所以您才能毫不羞耻的自夸说自己向来神判!” “呃嗯好像,好像说的蛮有道理的算了不管了,我这脚趾甲六个月没剪了,都穿坏两双袜子了,实在不能再拖啦!” “好的老爷,奴婢这就过来” 六个月没剪,才穿坏两双袜子这荀江确实太过不修边幅了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距离荀江还有段距离的萧无极,都感觉自己隐隐闻道臭味了。 那自称阿粉的女子笑吟吟的走到荀江身前,刚要俯下身去修脚,荀江猛然擒住她的双臂,将她拉到自己怀中,用一柄短匕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爷,您这是作甚?” 荀江冷冷的道:“今夜所有女婢皆在前庭值岗,以男女仆婢的琐碎步伐,从前庭到这后园,起码需要五百六十五步。你不觉得,你来得有点太快了吗?” 少女神色慌张的道:“老爷,奴婢只是想来看看您其实奴婢不是张总管叫来的其实奴婢早就来了,只是觉得老爷没什么事需要,就没敢出来奴婢听见您说要找人修脚,就想着正好是个机会,所以才” “嘿嘿,你不觉得,你这理由说得太荒唐点了吗?你区区一介婢女,还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岂有胆量擅离职守,张总管治下向来严厉,我相信在他治下不会出现这种事情。所以,你一定是刺客!” 这荀江说得头头是道,心思缜密,萧无极在心中暗自感慨:“荀江虽然邋遢了些,智慧还是有的,大王麾下果然没有欺世盗名之辈!今日就算杀了他,也定然给他留个全尸,以示尊重!” “老爷!老爷!小的带人来了!”小厮走到这里,看到眼前的场景忽然一愣。 荀江笑道:“你来得正好,我还寻摸着证据不足不好定罪呢。我怀中这个人,你可认识?” 小厮道:“禀老爷小的当然认识,这不是今天被罚来打扫后园的小粉吗?老爷,您跟小粉这是要” “你你你你说什么?” “您跟小粉是要?” “不是不是,前面!” “这不是小粉吗?” “说全了,这不是咋咋的小粉?” “这不是今天被罚来打扫后园的小粉吗?喔老爷,您看我带谁来了!玲儿的修脚技艺您可称赞过好几回啦!” 荀江一拍脑袋,正好放开了怀中的小粉,看着小粉潸然欲滴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道:“小粉啊小粉,实在不好意思,老爷错怪你了,希望你不要记在心上” 那被称作玲儿的婢女强忍着笑意走了过来。 萧无极不禁在内心吐槽:“这家伙果然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不料,玲儿距离荀江三步时,猛然发难,袖中滑出一柄细小但闪着刺眼寒芒的袖剑,荀江刚要躲避,竟被小粉紧紧抱住了双腿。 现在被人用尖锋抵着喉咙的,变成荀江了。 小厮冷笑道:“你就这点小聪明吗?其实我们仨都是一伙儿的,看不出来?御史大夫?我呸!” 荀江小心翼翼的用手握住玲儿拿着袖剑的手,以防她一时手滑误杀好人,而后对小厮振振有词道:“我能准确的说出你们仨犯得都是车裂之罪!喔,你是主谋,罪加一等,株连三族!拜托,我是最高的御史,又不是捕头、死士,别拿你们那一套要求老子行不?” “少废话,告诉我,地图在哪儿?” “什么地图啊?” “少装蒜了,我们在宫里的钉子,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我们,帝云寰亲手把地图交给你了!” “你们让我想想我我我我真想不起来,什么地图啊?你说点细节,兴许能勾起我一点回忆来” 暗中看着这一切的萧无极不禁扶额:这真的是大秦三杰中的御史大夫荀江吗?怎么既没脑子、又没骨气? “好,那我就给你点提示。那是一份地形图,但不是简单的地形图,地图上画着秦军南下平叛的路线。” “能再多点提示吗?走得是哪条路线啊?” 小厮怒道:“我们要是知道,还特么绑你干嘛?算了,我们也不是很着急。玲儿,先把他绑回去,咱们慢慢盘问。” 玲儿刚刚应声,便有一道寒芒从一棵杨树后激射而来,倏然间便穿过小厮的身子,插到亭子上的红柱上,这时才能看清,那激射而来的,是一柄短剑。玲儿一惊,顾不得想那许多,立即试图拖着荀江逃走。已现身的萧无极自然不会给她机会,他一个健步,仿佛飞叶似的落在玲儿正前方,对方还没来得及发难,便被萧无极一个手刀劈倒在地,然后萧无极向后一踹,试图逃走的小粉便被萧无极踹飞了出去。整套下来,击杀一人、击昏二人,行云流水,毫不拖沓,让荀江看得愣住了。 “壮士你” 看着荀江惊诧的脸,萧无极又是觉得可气、又是觉得可笑。 最终萧无极还是笑了。 笑得邪恶的很:“我本以为大秦三杰,应无一个是庸才。现在,我发现我错了,你这家伙,简直让人鄙视。告诉你,我是来杀” “哈哈哈哈哈,无极,你错了,荀江虽非完人,但也绝非庸才。” 一个黑袍人自丛中现身。 萧无极这才继续道:“我是来杀那些刺客的,这你都看不出来吗?”说完了,萧无极心中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如果方才帝云寰完插口哪怕是一息的时间,这个事儿总也是无法蒙蔽过去的。 “无极,今天的行动好像没有告诉你,你怎么来了?” 萧无极装作单纯粗陋的样子,摸着后脑勺,装傻道:“我这些天太闷得慌,就想来找老朋友聊聊天,不料却碰上这档子事。” “那可真是巧了,”帝云寰道:“无极,你跟荀江的关系虽然不错,但你接触他的时间还是太短,恐怕不能真的了解她,而且今天发生的事,其实孤跟荀江早就料到了。” 荀江这才褪去了刚才那副惊恐又谄媚的表情,换上了荀江与萧无极初见时那副瞧着有点木然痴傻的脸:“就是!这个小厮,老子早发现他有问题了,今天不过是做做戏,引他们出来而已。就算你不来,待会儿帝哥也会带人出来给老子解围的。幸好你没把他们三个都杀了,不然就坏了我们的大事!所以,可别指望老子会谢你!” 帝云寰立即命人将两名未死的女子带走,又命人处理掉小厮的尸体。 萧无极不想搭理荀江,便向帝云寰问道:“这些人是什么人?” “自然是那些可恨的墨者。” 据说墨者是天下侠客的本源,本来,天下只有兵家习武,兵家之人,全以当兵做将军为志向,想当兵,也不是谁都能当的,自古穷文富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兵是富家子弟的特权,兵家收徒,眼光自然高得很。后来墨者也习武,而且一改本来兵家严格的收徒规矩,提倡有武无类,再后来,道、儒两家纷纷跟风,武道这才在中原大地兴盛起来。大面说,天下所有江湖草莽,都是出自墨家那一派,直到几十年前,侠客们互相见了面,还都先问问是哪一家门下的,而不是问出自哪个门派。再后来,天下各国,纷纷打击国内墨者,没办法,他们实在太碍事了,那些原本就不坚定的草莽们退了出去,与墨家划清界限,才形成了今天门派割据的江湖局面。 原本,萧无极的内心是很倾向墨家的,毕竟自己是个江湖草莽,想攀别的“家”,肯定是没啥资格的。所以,帝云寰说墨者可恨,萧无极是有点不爽的,脱口便闻道:“墨者怎么可恨了?” “这些墨者的经费,你知道怎么来的么?” 萧无极摇了摇头。 帝云寰道:“晋国的墨者,花的是咱们秦国的钱。秦国的墨者,花的是他们晋国的钱。墨者主张非攻兼爱,不说这两件事完全无实现之可能,权当它是美好的理想,自然是无人可以厌憎的。可他们呢,若有哪个国家开战,那个国家的墨者必然搞破坏,就愿意自己的所在国输了才好,总是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岂知,灭国打仗,才是真正想走向非攻之人之所为!天下只要还有国别,就必然无法非攻,这点道理,他们都不懂,孤岂能不厌?” 萧无极默然无语。(。) 第160章 春秋战史(九) 萧无极的借口虽然简单,但的确是可信的。他与荀江虽接触不多,但每次接触总会互骂几句,这种关系在秦王看来,的确是朋友之间才会有的,萧无极说来看看老朋友,帝云寰并没有产生怀疑。 帝云寰继续道:“无极,你刚才既然说自己闲得有些无聊,那孤便交代件事情来给你做。” “臣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无极,你可懂兵法?” “兵法?这臣只能说略知一二,造诣远无武道精深。” “没关系,你真正的任务并不是带兵打仗,带兵,只是给你些掩护而已。荀江,跟他说说目前的战况。” “好的大王。”荀江昂着头抬着下巴,故意造成一种俯视萧无极的感觉,“姓萧的,你听好了,我可不会说第二遍!” 帝云寰却笑道:“无极,你要是没听明白,大可继续来问。” 荀江气息一滞,冷哼一声,然后才道:“托你跟你妹妹的洪福,大王决定不并楚了,但要楚国称臣纳贡,并割地三分之二。现在楚国王孙,哦不,现在应该是公孙了,楚国公孙熊继位,正在等待我王的册封,而我军则已经陆续占据楚国割给我们的新地盘。但是,那些可恨的墨者们在我国巴蜀一带以及楚国失地纷纷造反,现在大王命大将孙囿领兵镇压巴蜀反贼、大将军王几领兵镇压楚地反贼。” “大概听明白了,镇压反贼嘛。这件事情,有什么需要我的?” 帝云寰道:“墨者多奇士,王几自有扈从守卫左右,且王几本身的武艺已达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去江南平乱,孤很放心。但孙囿乃是一名儒将,最擅运筹帷幄,却不善身先士卒,武艺嘛,更无从论起。他自己身边的护卫,身手也只是泛泛而已,所以孤最担心的,就是孙囿了。无极你擅长刺杀,护卫一事,可能做得?” “臣必保孙将军周全。” “那好,孙师已然开拔,你便以最快的速度追过去。这是孤交给你的第二个任务,可莫叫孤失望。昨日里芙蓉跟孤说,她在等着哥哥封侯的那天,孤只希望,这一天能快点到来。” “臣必不辱使命!” 孙囿号称带了十万大军,但依萧无极估算,军人加上军人们自带的扈从,以及运送粮草、生火做饭的民夫们都加在一起,也未必满了五万人。而且一路向南,翻山越岭,大军中都是步卒,行军很慢,萧无极用了不到十天就追上了他们。 孙囿此人,跟帝云寰形容的一样,而且一看就是个儒将。萧无极看到他时,他正坐在马车里,羽扇绲巾,马车上还坐着一名仕女给他揉肩。 “你是干嘛的?” “在下乃是大王新近擢升的前锋萧衍,奉命前来代替周京指挥左锋营。” 萧无极说罢,孙囿身边的仕女媚声道:“哟,看来周京那回的事东窗事发了。” “吾人当时就跟他说让他小心着点,这莽汉,唉!得了,萧衍是吧?你拿着吾人的虎符,去跟周京交接一下这个事儿。” “诺!” 萧无极去找一个一脸茫然的壮汉交接完了,立即便明白了为何倒楣的会是周京——他虽身为前锋,但其部众左前营却并不在前方行军,而是紧挨着孙囿亲自率领的中军营。孙囿行在中军营之前,他只要行在左前营之后,就可以很轻松的照顾道孙囿的安危了。 闲极无聊的孙囿也乐得如此,这萧衍虽然有点木讷,但真要聊起天来,也算是个健谈的人,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打发时间。 “萧衍,你,过来。” “将军有何事吩咐?” “没什么事,与上次相同,与你清谈一番而已。眉儿,给萧前锋满上一盅酒。”孙囿身侧的仕女娇声应诺。 萧无极有些惶恐的道:“这行军时,可是杀头之罪啊” “萧前锋,你不会一盅就倒吧?如果是这样,那你还真别喝了。” 萧无极摇了摇头。 反正自己不是真正的军人,军法未必适用于自己。他举起酒盅,一饮而尽,让孙囿击掌赞道:“萧前锋好酒量,这不是能喝!” “将军这回想跟萧某清谈点什么?” 孙囿摇了摇手中的羽扇。 “你可知咱们此去是去对付谁?” “墨者。”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对墨者,以及盘踞在巴蜀一带的那些墨者,有什么见解?” 萧无极侃侃道:“墨者兴起于秦王剐廪辛之后,首领称巨子,名墨翟,此名、称代代相传,故今日之巨子,也叫墨翟。最开始的时候,墨者大多数都是王侯公卿子弟,后来散入民间,行事诡谲,主张非攻兼爱,却常为反战而战。民间多有墨者之会社,隐于市井之中,人鲜能知,更有甚者,县中墨者十之八九,而县令未闻丝毫。” “行,有点底子,跟那种从大头兵混上来的前锋不一样。你说了墨者大致的情况,这种东西谁都了解,远远不够,巴蜀一带的墨者,你可知细节?” “巴蜀两地,大概是墨家传入最晚的地方。墨者应该不会很多。具体的,标下实无所知。” 孙囿叹气道:“唉!你的猜测,正好反了!刚才你举得一个例子很好,现在巴蜀的情况,就是民有十之八九为墨者,而官府一点都不知道。大王给吾人出了个难题啊!” 萧无极惊道:“既然如此,将军为什么不多带点兵来?” “吾人带了十万大军,少么?” 萧无极苦笑道:“算上民夫苦力,大概也才不到五万人。” “”孙囿沉默片刻,略感惊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吾人都没法只凭眼睛判断人数。” “这标下看一眼,大概人数,便在心中了。” “好吧,看来你很有带兵的天分。判断敌军确切人数、实力高低,其实对为将者来说,一直是个难题。有时候还真的只能凭感觉。确实,吾人大概只带了三万兵,如果真有十万大军,吾人肯定却不说为十万了。” “二十万?” “不,如果吾人真有十万大军,吾人会说成六万。萧前锋,记住,兵者,诡道也,永远不要说实话,也不能有规律的说假话。明白吗?” “标下明白” “嗯,不过巴蜀之地人烟稀少,虽然十之八九大概都成了墨者,吾人这三万大军,想对付他们,应该够了。所以,萧前锋还请安心,别太紧张。” “诺!” “看来一盅酒还是不够,你依然这么无聊,算了,下去吧,吾人先眯会。” “诺!” 方才与孙囿交谈,萧无极有些心不在焉。从今天早晨开始,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皮直跳,所以孙囿叫他下去,他不仅没有回到自己应该率领的部众中间,反而走到了孙囿马车后面,以便能让孙囿的身影时时刻刻都在自己视线之内。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孙囿自顾自的唱起歌来。 大军行入山涧之中,路途开始变得不平。 就在此时。 浓雾从两旁的山坡上降下。 这种突然出现的大雾他们之前也经历过,所以并没有产生什么戒心,除了一直有预感会出事的萧无极之外。果然,不一刻后,全军上下都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举动,有些人见人便杀,有些人开始跳起舞来,有些人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总之,灵台已乱,不能自已。 萧无极屏住呼吸,在地上挖了一抔湿土,然后撕下衣服包裹上,再用包裹着泥土的布条蒙住口鼻——这是帝云寰教他的避毒烟之法。然后,他装出一样中了毒烟的样子,开始翩翩起舞,并在舞步中暗中接近孙囿。 一个白发白眸子的青年忽自山上飘然而行来。 那青年俊美得不似为人,肤色发色瞳色,也与人相异,俱为白色。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人,萧无极知道,这其实是一种病,名字就叫白病,以前在老家时,他见过这样的婴儿,在南越部落的乡村里,他们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那个婴儿被他们扼死之后,绑在火柱上烧了,旁边还有巫师进行祷告,当时摆台祭祀的地点就在两个村子交界的地方,很多楚国村民围观,萧无极也是其中的一人,所以看得清楚。 青年走到军中,左右看了看,眸光盯住孙囿之后,倏然冲去,与此同时,萧无极放弃伪装,出手与之相搏。青年的路数与帝云寰极像,都是少有的内力浑厚之人,二人交手之后,青年身周的毒烟便开始剧烈的波动起来。萧无极愈发处于劣势,徒手,自己肯定是赢不了的,他抽出匕首,欲继续与之搏斗,不料,那青年猛然间扯下了用来防毒的布条,冷冷一哼。 萧无极捂住口鼻,但已无济于事。 天地皆灰。 萧无极睁开眼睛,左右四顾,尸体遍布,有些都已经发臭了,但尸体身上却没有半点伤口。萧无极心下一惊,挨个尸体翻看起来,最后见到了孙囿的尸体。孙囿的脸已经腐烂了,能看出是他,全因为他的手中还死死抓着羽扇。 第二个任务就这么失败了? 萧无极仰天大吼:“我不甘心!!!” 宝马嘶鸣。 萧无极一扭头,只见帝云寰骑在乌骓马上,看着眼前的狼藉,默然不语。 “无极,你真让孤失望。” “大王恕罪敌人敌人实在太强,又有毒烟攘助。” “够了。孤封你为安乐伯,食邑三百户,足够你生活优渥了。以后,没有孤的允许,不许踏入太阿宫半步。” 这时,乌骓后面坐着的萧芙蓉探出头来,略带嫌恶的看了一眼萧无极:“大哥,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无能。妹妹只能找其他人来守护了。” 帝云寰温柔的说:“孤守护你。” 萧芙蓉羞涩的笑了笑:“大王” “芙蓉” “不!!!!!” 萧无极再次仰天怒吼,猛然听闻还有一人与他共同怒吼。那人竟然是荀江! 荀江犹如困兽一般,冲到了帝云寰身前:“帝云寰,你不能这么做!” 帝云寰纳罕道:“荀江,你怎么了?” “其实芙蓉的孩子是我的!” “你说什么?” 萧芙蓉有些紧张的道:“大王这” “芙蓉,他说的可是真的?” 萧芙蓉默然点头。 帝云寰沉默片刻,猛然抽出腰间长剑,萧芙蓉与荀江即刻毙命当场。 萧无极愣在当场,失声道:“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梦!是梦!放我出去!” 萧无极开始在道路上奔跑,企图寻找这梦境的界限。 “放我出去!” 他嘶吼着,举起石头,再将石头扔掉。 白发青年出现在空中,犹如仙神一般,俯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人,真脆弱啊。如此荒诞的场景,居然就把他逼疯了。”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白发青年飞到萧无极身后,摸了摸他的肩膀。 萧无极回头之后,一个手刀穿入白发青年的心脏。 白发青年面无表情的道:“没用的,你也说了,这只是梦。” “你到底是谁?” “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了一丝成仙饵的味道,所以来你的心中看看。但现在,我确定,你跟成仙饵没有关系,吃了成仙饵的人,是不会这么脆弱的。” 萧无极真的快要疯了。 方才,他其实早已发现这是个梦境。 他很好的控制了自己在梦里的情绪,在维持清明的前提下,故意装作疯癫,只希望能把始作俑者引出来,他做到了,但这白衣青年的话,反而让他更难受。 因为他完全听不懂白衣青年的意思? 成仙饵?那是什么鬼? 白发青年轻轻推开萧无极,他的身躯轻若鸿毛,在风中恣意游走。萧无极虽然知道这只是梦,但这个梦很真实,在如此真实的梦境中看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被震惊到了。 白发青年漂浮了一阵,似乎在四处查探,然后,他降落在梦境里的萧芙蓉身边,俯下身子,在萧芙蓉身上嗅了嗅。 “有了。”(。) 第161章 春秋战史(十) 有了? 有什么了? 他在梦里,又能找到什么? 萧无极开始显得有些怔忪,白发青年的举止言谈太过奇怪,而且完全没有对他解释一下的意思,这种神秘和未知令萧无极有些恐惧。 然后,白发青年轻声道:“他们骗了我。” 萧无极睁开眼睛。 然后发现自己躺在孙囿的马车上,孙囿本人则在地上行走。他艰难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发现自己的身躯乏力得很。孙囿撇过眸子,道:“使君且先休憩,切勿擅动。” “发生了什么?”萧无极仍然惦念着梦中的事情。 孙囿道:“行军途中,你忽然昏倒,军医说可能是因为你太过疲惫所致。萧前锋,行军,很累么?” 萧无极看着这天地,忽然觉得有一些荒诞之感。这种感觉自此以后将长期陪伴着他,梦境与现实的隔阂,在他的意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他反而觉得梦境中发生的那些事情,比现在更真切。 他忍不住,还是脱口问道:“除了我昏倒外,什么也没发生?” “你希望发生点什么?吾人可是什么都不希望看到。” “算了,没事,可能是标下睡糊涂了。孙将军,您且上马车来,我自己可以走了。” “没事,你在马车上多待会吧,前面的山路崎岖颠簸,这马车怕是要弃在半路了。” “好的。” 萧无极的目光再次变得模糊朦胧,在他的头颅中,他试图回忆起那个白发人的相貌。与想象不同,他回忆起来的相貌十分真切,这个梦被他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包括最不可能被记住的相貌。人是绝对无法完美的想象出一个他没见过的人的相貌的,萧无极确信,自己所经历的才是真实,或许,现在所经历的,才是真正的梦。是的,再仔细观察孙囿、观察那些正在行军的士卒,萧无极觉得他们比真实世界少了许多生气。 如孙囿所言,前方的山路无法行车了。 一车一马,便被孙囿弃置于此。 又走了一段,入夜矣。孙囿下令就地安营扎寨,并下令说营帐务必打扫干净,谨防虫蛇蚊蝇,身体不舒服者,立即上报上官,不许耽搁。 萧无极领命而去,然后很快归来。 孙囿看见他,道:“你怎么不去多看看自己的兵,反而天天在吾人面前晃悠。” 萧无极不想撒谎,也不可能说出密令的实情,便对孙囿道:“使命在此,望君勿虑。” “好吧,吾人要去休息了,或者,你跟吾人一起?” “不用,我在将军帐旁结帐就行。” 萧无极从未像现在一样期待入睡。 他钻进帐中,卸下盔甲,带着一丝兴奋的躺下,但他期待的那个人并没有等他睡着,便突兀的出现了。这让萧无极确信,他现在反而是在梦里。 萧无极道:“你终于来了。” 白发青年看了他一眼:“那个女人是你的情人?” 萧无极否定道:“不是。” 白发青年道:“不用急着否定,我非中原之人,并不反感此事。” “真的不是。” “那她是谁?” “在清楚你是谁、你有什么目的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白发青年围着萧无极踱步徘徊,而后又思忖片刻,道:“那她是你妹妹。” “哼。” “我说对了。”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白发青年对萧无极的问题并不讳言:“我是柳如风,蛮人之祭司,亦蛮人所祭之主。我的目的,是寻一味药。” “你来找我做什么?” “有人告诉我,那味药在秦王身上。只要我帮他们,他们就能把那味药拿来给我。我此来,便是帮他们把你们所有人都除掉。但是,我在你,不,是你妹妹身上发现了线索,就不必再帮他们了。” “你发现了什么?” “那些人骗了我,秦王并不是成仙饵,你妹妹才是。” “又听到了成仙饵这三个字,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 “我,柳如风,人谓为半神之人。如今距出神入化,只欠一饵而已。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不能。” 柳如风摇头道:“你不需要明白,我今日来看你,只是再确定一下。于你,我无所求。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得到。那么,告辞。” “慢着!” 萧无极登时站起。 “成仙饵,如何使用?” “不知道,可能是任何方法。中原方士有食饵一说,故我认为,可能需要吃。” 匕首出袖。 萧无极此时已震怒得无以复加。 柳如风形如鬼魅,轻而易举的便躲开了萧无极的攻击,萧无极并不着急,他这几下也没有使出全力。二人便在这小小的营帐中缠斗开来,自始至终也没有被第三个人发现。 萧无极与柳如风缠斗愈久,就愈感觉柳如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大。他的内力强劲,甚至可能更胜帝云寰,速度也极快,是萧无极所遇到的速度最快之人。可是,他的攻击全凭内力、躲闪全凭反应和速度,毫无技巧可言,于武道,甚至让萧无极觉得他是一个门外汉。习惯了对方的力量与速度后,萧无极开始运用武道中的技巧,以小搏大、以慢击快,居然渐渐开始有了占据上风之势。 “这就是中原人的武功么?有意思。” 柳如风无悲无喜。 震怒的萧无极面容狰狞,以必杀之意境,倏然一击,柳如风欲躲而正抵其锋芒,短剑入胸。可这时,萧无极竟觉得自己的心脏疼痛难忍,不禁呲牙裂嘴,被一剑贯胸的柳如风却好像没有一点痛感。 这时,只见柳如风胸部的伤口中钻出许多令人作呕的毒虫来,顺着萧无极的短剑爬上了萧无极的胳膊。 “卑鄙!” “卑鄙?我并不会武功,你又不会蛊术,凭什么只能用武功,而不能用蛊术呢?” 柳如风轻掸了一下萧无极的手臂。 这条手臂宛如生在柳如风身上一样,随柳如风的意思而抽出了短剑,萧无极完全无法控制。 柳如风轻语如微风:“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妹妹身上,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是一个幼童的双眼所捕捉的画面,画面的正中心是一张草席,草席上铺着毛毡,毛毡上躺着一个女婴,女婴的脐带剪断了,但还有短短的一小截连在肚子上,殷红如血。这女婴并没有哭泣,眼神清澈又安详。很快,画面中闯进了一名男子,这男子身上穿着极为古朴的黑袍,黑袍的形制不像中原人,更不像任何蛮族。随着黑袍人身后进来的是另一个男子,这男子正是萧无极的父亲,萧道。 “成功了吗?”萧道问。 黑袍人答道:“成功了。” “那为什么,我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神仙气。” “成仙饵只是饵而已,并不是仙。” “你说什么?” “我说,成仙饵并不是仙,而是成仙之饵,你以前不知道么?” 萧道忽然便怒了:“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成仙饵不是一种毒草么?怎么” “那并不是真正的成仙饵。当年云荒老人的一个谎,已骗了世人五百年。现在,是时候让这个谎言破灭了。真正的成仙饵已经完成,历史会记住这个时刻。” “云荒老人的真灵升仙可是现在的正道!” “哈哈哈哈哈!真灵升仙?不过是用那种毒草致使自己产生幻觉罢了!金丹派更是可笑,居然相信常人所吐纳的便是什么灵气,然后靠减少呼吸来产生成仙的幻觉?这种连理论都互相矛盾的言论,居然也有人信!只有肉身拔宅飞升才是真正的飞升,萧道人,真正的成仙饵已经完成,你马上就会知道,我才是对的!” “当年我同意你在我妻身上种下灵胎时,你说灵胎便是仙灵!” “我有那么说过吗?” 黑袍人眸光一冷。 “你当然” 萧道刚刚开口,黑袍人便骤然发难,一击将萧道击晕。然后满脸贪婪的将女婴抱到怀中。他闻了闻女婴身上的气息,哈哈大笑,状若疯癫,而后又痛哭起来,让躲在一旁观看的幼童吓得险些昏阙过去。 黑袍人抹了抹脸上的泪。 “世人很快就会知道,我才是对的!如此无望之浊世,凡人已无可能使其恢复太平,只有仙人,只有成仙才能完成那些恢复盛世的伟大理想!我才是对的!我才是!” 只是黑袍人还没得意多久,便觉腹中一痛。黑袍人战栗着垂头看去,竟发现有一名幼童,颤颤巍巍的收了手。而自己的腹部,已被插进一柄匕首。 “怎么会这样” “萧前锋!你该不会是水土不服吧?要不你上疏给大王,告个假?万一战阵之中你再来这么一出,事情可就要闹大了!萧前锋,萧前锋!你到底醒了没有!” 萧无极揉了揉眼睛。 眼前之人,果是孙囿。 梦中之事,则真耶假耶? 妹妹居然本身就是一种药么? 种下的灵胎那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萧前锋!唉,这种烟瘴之地,果然爱出怪事。来人,再把李军医叫来看看。” 萧无极挥了挥手:“不用。” 孙囿拍了拍脑门:“萧前锋,你终于醒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中了蛊毒。” “那种无稽之谈你也信?好吧,萧前锋,既然你中了蛊毒,那吾人便帮你告个假,吾人会派几名士兵护送你回去,并让李军医同行,如何?” “我还有使命在身。” “你现在这个状态能完成什么使命?” 萧无极感到自己完全无法解释,不禁在心中暗叹道:肉食者鄙,古人诚不我欺!不,这件事就算告诉其他人,就算告诉帝云寰、告诉自己的妹妹,只怕他们也不会相信的。 柳如风么 “孙将军,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前方五十里就是巴地,乱民们估计已经严阵以待,大战一触即发。现在走还来得及啊,萧前锋。” 萧无极确实想走。 他感到孙囿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柳如风毫无疑问便是被墨者们招来对付他的,可现在柳如风已经改变了计划,现在危险的已经不再是孙囿,而是自己的妹妹! 只是,万一他走了之后,孙囿再发生什么事 取舍之后,萧无极还是决定留下来。 毕竟妹妹身边还有帝云寰,如果帝云寰都保护不了她,自己去了也没用。在这种时刻,萧无极心中的天枰还是倾倒向了自己。 两日后,大军与墨者战于巴,一战而克。 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这让萧无极松了心。 巴地的乱民身材矮小,武器很差,甚至有大半人都是用削尖了的竹竿作枪。对付这样的乱民,孙囿甚至没耍什么计谋就消灭了他们。乱民只有两千多人,此战下来,乱民至少死了一千五百人,而孙囿的军队才死了几十人而已,其中大半都是被竹枪上淬的毒给毒死的。 此战过后,大军折道入蜀。 蜀地的叛军,毫无疑问是墨者中的精锐。 他们据险而守于群山之间众多地势奇险的堡垒,大军咬无可咬,这种大山,即使放火烧山也不见得真的能烧到他们的堡垒中,再加上最近开始连日下雨,许多士兵、苦力都染了风寒,这种风寒还有在军中扩大的趋势,这让孙囿焦头烂额,不得已,才下令所有染病者无论生死,皆就地掩埋,才让疫情有所好转,但这种做法也让军中产生了几次小规模的哗变。 孙囿是个儒将。 什么是儒将? 一是说他有儒者的气质,温文尔雅,不善于武。 二是说他擅长周转调度、擅长谋略,不善身先士卒。 所以,这种窘况并没有真的难道他。 几日后,孙囿便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打算。决定先研究一下当地人的防疫方法,然后再以小规模士兵智取各个要塞,各个击破。 萧无极对孙囿的打算十分赞同。 然后孙囿便决定让萧无极这个“前锋”带队,先拿下一座险寨来鼓舞军心。 萧无极推脱不得,只好从命。(。) 第162章 春秋战史(十一) 乌雀城地处崇山峻岭之中,三面临于危巉,只一狭路可通。其身以巨石筑成,箭楼环俟,滴水不漏,大军施展不开,极难以力攻取。萧无极带左前营三百兵丁,连夜上山,希冀能在天明之前攻克此地。 其时天地昏暗,阴风阵阵,纵使左前营兵丁久经沙场,杀惯了人,在这种时候出来,他们也是极不乐意的,况且又是新将带老兵,士兵多有不服者,士气并不高昂。不过萧无极也不指望他们取胜,自己既然擅长刺杀,便欲直取敌将首级,把这些人带来,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引发一阵混乱而已。 众人摸黑前行,此山虽危,却并不十分高大,众人前行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了那犹如暗夜中一座灯塔的乌雀城,显然,他们并没有因为黑夜到来而放松防备,箭楼、城墙之上,皆明火执仗,有士卒左右逡巡。此处戍守之士卒,一看便知道是精锐之师,不禁竹枪上绑了金属的枪头,大部分还配了腰刀、土制弓箭,这样的装备跟秦军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在乱民叛军中,毫无疑问已是上上了。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 说话的名叫成亮,是个百夫长,跟之前被萧无极顶替了的前锋沾亲带故,不过此人作战勇猛,并不以前锋亲朋自居,所以在士卒中还算颇有威望。此番萧无极带他来,就是为了在自己孤身直入敌营时,有说话算数的人可以继续带领他们。萧无极自谓不过死士之才而非将才,故而如此谋划。 萧无极压低嗓子,嗓音沙哑:“我先潜入此城,尔等即在此等待城门大开后杀进去便是。” 成亮心中一惊。 孤身杀入敌营? 这信任的左前锋大概是脑壳出问题了吧?自古志异文章中常见此种事端,但他真实的从军生涯里,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萧前锋不是脑袋出了问题,就是志异文章读多了,把脑袋读出了问题。 “头儿,且勿如此莽撞行事。孙将军给我们的命令是智取,我看最近天干物燥,风向正向此城吹去,咱们不如先放一把火,乱乱他们的阵脚再说。” 士卒们纷纷称妙,萧无极却阴下了脸:“要你多嘴?” 成亮噤声。 萧无极又道:“就这么定了,你们在这里守着。” 萧无极去后,士卒们没什么太大的忧虑,反正他们都是听命的。但是秦军军规有一条,主将战死而副将偷生,斩副将。除了成亮外,此行还有一个百夫长,叫赵信的,现在他跟成亮可是揪心到了嗓子眼去。成亮觉得自己好心相劝,那萧前锋居然如此刚愎自用,真是不知轻重,不禁对萧无极心生嫌隙。 此时赵信略带担忧的道:“成兄,咱们真要按那萧前锋所言行事?” 成亮摇头道:“抗命不过三百军棍之罪,他要是死了,咱们俩可是死罪,如何取舍,还待多言?” “那怎么办?” “等萧前锋进去,咱们就放火。” “要是万一把萧前锋给熏死了呢” 成亮目光一凝。 “那咱们就可以跑路了。” 萧无极并没有从正面潜入,而是匍匐行在断崖上,希望从背后进去。他手拿鹰爪,一跃三丈,很轻松便潜入了乌雀城中。一进城,便感到酒气熏天,放眼看去,满目狼藉,遍地都是残缺的动物骨骼和酒杯、呕吐物,这让萧无极暗忖道:“我还是有点高估他们了。” 他从一处小窗翻进了城堡,里面的光景倒是比外面好些,只是昏暗,这个时辰,主帅大概已经睡了,现在萧无极需要做的不过是把他找出来。之前孙囿试图攻击这里时,萧无极曾隐隐见过主帅的样子,那是一个生着鹰钩鼻、目光阴鸷的中年人,应该不会很难找。 可是等他熟悉了里面的地形,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这里应该不止是贵人的居所,不必守夜的士兵们也住在这里,里面大概有数百间房屋,想要从这里面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无奈之下,萧无极只好决定先去把城门打开,希望能靠士兵们制造的混乱把主帅引出来,再行擒王之举。 萧无极刚从城堡中翻出,便看到城门外传来一阵火光。 “该死,那成亮居然敢抗命!” 如萧衍所料,火果然没能烧到城里来,只是阵阵黑烟城墙上的士兵熏得够呛,那些士兵一开始还在忍耐,待几个人被熏倒之后,忍无可忍,纷纷向城墙下逃来。趁着混乱,萧无极正好暗中接近城门。 萧无极独力搬开了那巨大的门闩,使城门大开,成亮带人冲进来后,看到萧无极,双目一亮,兴奋道:“大人您竟然真有这般本事?如此一来,只要孙将军亲自带大兵上山,您在每一座城里都如此行事,这诸多城寨,不日可皆破之!” 萧无极却道:“能少死些人总归是好的。你带人扰乱此处即可,不必以拿下此城为目的,靠你们这点人,也绝无拿下的可能。” “大人!您听我一言,城门已开,何不如遣人下去报信,去请孙将军的援军?今夜咱们就以力破巧,有何不可?” “勿要多事!” “那属下可要对不起了!赵信,跟我一起把萧大人拿下!” “诺!” “竖子敢尔?” 万万没想到,此城未破,秦军中居然起了内讧,只是凭成亮、赵信二人,如何挡得住萧无极?士卒们与此事没有利益牵连,早已各自冲杀去了,萧无极只用一招便将成亮与赵信击昏,但萧无极不想乱伤人命,还费好大力气将成亮与赵信放在较为安全之地,以防为人所践踏。 事情办好之后,萧无极冲上箭楼,开始观察那鹰钩鼻中年是否因乱而出。不一刻,此人果然在一众叛军的簇拥之下冲杀出来。萧无极冲下箭楼,只一人一短剑,便冲进叛军之中,直取此人首级。 “敌将首级在此,尔等还不投降!” 众叛军看着提着中年头颅的萧无极,纷纷愕然。 教科书一般的个人勇武战例! 只是,那些士兵愣过之后,又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冲杀过来。这又让萧无极感到惊讶,这时,只听有一女子道:“你杀了我夫君又如何?这里老娘才是主事的!” 萧无极匆匆抬头一瞥。 那女子正站在最高的箭楼上,冷冷的望着他。二人眸光相撞,都感受到了对方的决心。夫死而不悲,决心何其惨烈?独力而取上将首级,此决心又何其坚韧? 只是现在的萧无极却来不及作什么与之惺惺相惜的举动了。 他发现了她,唯一的作用,不过是让萧无极知道了他要杀的人在哪。 萧无极且战且进,此时,那女子弯弓搭箭,正对萧无极。 “死吧!” 箭矢破空,呼啸而来。萧无极并不恐惧,只短剑一横,便挡住了那一箭。之后,便是连株五箭! 萧无极一一破去。 此时,那女子脸上方才出现一抹讶色。 “好个英雄儿郎!” 萧无极冲上箭楼,直面那面貌英武的女子。 “对不起了!” 萧无极手起刀落。 “好个英雄儿郎”便是那女子的临终遗言了。 萧无极提着女子的头颅,再次大声吼道:“敌将已为吾所斩,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这次,终于起了作用。 本来犹在顽抗的一千士卒,便真的放下了武器,投降了。 三百人押送一千战俘,向山下行去。 此战,容易得很。 “姐姐,那人身手好厉害!数十人围攻他一人,居然都没法让他受一点伤。” 城上站着两名少女。 他们自始至终就站在那里,却自始至终无人察觉。 “那不算什么,那些士卒在随我们造反之前本来不过是打鱼捕猎的野人,他们与他的差距已不是云泥之别,而是天地之差!最厉害的是,他居然躲过了祝融的连株五箭!要知道,天下武者,就算是强者,能不畏刀剑,却没有几人能不畏弓弩的。秦王近卫秦义已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也要每日身穿宝甲防御弓弩。” “是啊,连株五箭,每箭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二尺,每箭相差的时间岂足一息?五箭射完,大概才用了一息的时间而已!可那人居然能再一息之间大开大阖的斩出五剑,而且每剑皆精准,这可比射出五箭连株还要难得多!” “只是不知秦王身边什么时候居然出现了这等高手?” 较小的那名女子连声笑道:“只是这人比秦王本人,还是要差上不少吧?” “秦王若欲对付连株箭,根本都不用出剑。两人的差距自然也是极大的。只是,如果每次遇到英雄,你都要跟秦王来比较,这天下除了秦王,还有几人能叫英雄?” “帝云寰天赋之才,的确不是凡人能比的。” 姐妹二人说着时,夜色中又多了一位白发青年。二人似有感应,姐姐便转移话题道:“他比不了秦王,他呢?” 两个他,前面只指代一个,只看此语,断然是听不出另一个他是谁的。只是姐妹二人都察觉到了白发青年的存在,这第二个他指的是谁,也就不难猜测了。 柳如风。 “他呀,当然还是差点意思,当然,只是在武学上。” 柳如风忽然插话道:“拿将军与文士比较文艺,有意思?” 妹妹嘿嘿一笑,扭过了头,与柳如风直面:“我们姐妹俩是在督促你!好赖学点武艺,总是有用的!” “没兴趣。” “你的蛊术要是不灵了,怎么办?” “我的蛊术绝无不灵之时。” “如果嘛!如果!” “我还有一身神力,可以阻敌。” “那你上回又是被谁一剑穿透左胸?要不是你的心与常人不同,生在右胸,只怕你这位半神现在已经提前飞升了。” 柳如风一时语塞。 “所以,学点武艺,总是有用的” “我最近会去一趟秦国,如果有机会,我会学一点。” “这才对嘛。” 妹妹笑声清脆。 姐姐气质温婉。 此二人与柳如风站在一处,宛若璧人。 姐姐轻声开口:“去秦国干什么?咱们这边的事情,可还没了结呢。” 柳如风冷哼道:“今日,我便为了结此事而来。” “哦?那孙囿的项上人头,君已取来?” “孙囿之颅尚未取,尔等之颅,正在可取之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如风笑而不答,从袖中掏出了一只陶埙。 妹妹大惊道:“不好!” 话音刚落,姐姐已从怀中取出兵器,只是与此同时,那陶埙也响了。声音古朴淳厚,幽咽已极,姐妹二人便在这埙声中舞动起来。片刻之后,埙声停止,被柳如风收入怀中,姐妹二人犹在翩翩起舞。 柳如风对她们勾了勾手指。 二人舞到柳如风跟前,一人抱住柳如风一只胳膊,各个媚声道:“白相公,你这无情人,想煞我等!” 这白相公,应该便是姐妹二人在幻境中牵念之人了。 柳如风面无表情的道:“我不是来了?” 姐姐温柔一笑:“来得太晚。” 妹妹则嗔怪道:“我们姐妹已各自嫁人了,嫁的都是墨家子弟,巨子给撮合的。你要是早些来,也不至于这样。巨子最听你的话了。哼,她就是嫉妒我俩跟你已有了肌肤之亲,而她没有!” 柳如风对她们在梦中的旧事并无半点兴趣,只是听闻那神秘的墨家巨子是个女人,柳如风决定多套出些信息出来:“哦?那她现在可许人否?” “哼!就知道你还想着她!我偏不告诉你!” 姐姐则笑道:“妹妹,别惹恼了这无情人,小心他又被你气走。白郎,那狐狸精也已许了人了,二人还生了一女。只是那狐狸精的相公,瞧着好像是个更无情的人,以后的日子,有她受的。” “她叫什么?她所许之人,又叫什么?” “白郎,她原名叫李沧海,现在呀,承旧制,叫墨翟。她相公叫冷寤生,我瞧着,她现在有点禅位给她相公的意思。”(。) 第163章 春秋战史(十二) “哦?禅位?” 柳如风皱了皱眉,本代墨翟行事还算果决,柳如风早有耳闻,更何况其人风华正茂,居然就想禅位的事了?巨子之位,本就非代代相传,而是在巨子老时禅位给墨家组织中的青年俊彦,这种禅位给自己相公的,还是第一次见。那冷寤生到底何许人也,竟值得墨翟如此待他? 妹妹笑道:“是啊,禅位,而且,墨家最近新来了一个奇怪的人物,相貌好像是个幼童的,现在正在我手下办事,那人诡异得很,连我都有点惧他三分呢。” “一个幼童,便能让你大司徒惧他三分?” “此人心思缜密,谈吐深邃,更兼行事狠辣,绝不像面貌上只是个幼童。估么着是得了什么病,以至于一直保持幼童的模样。” “生着怪病么?”柳如风顾自沉吟:“我倒是有些想见见他了。” “嘿嘿,白相公想见他,那还不简单?小妹我只消一声令下,他还在我手下做事,便不敢不从。” “也好。你便叫他往天衍四十九城行去。你们两个也随我共赴天衍四十九城。”柳如风说罢,便从夜色中消失了。这一双姐妹,轻笑过后,也随之消失。 万里之外,有一酒肆,开在一个小山村的路口。这山村虽小,村头的路口却是一处交通要道,连着范阳与邯郸之间的必经之路,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所以这酒肆的主人,那个一脸傻笑的小老头,大概就是村中最富有的人了。 只是现在夜已深了,打算在这小村投止的行商已各自找地方睡去,酒肆之中,只有一个少年还在大碗喝酒,少年眼神朦胧,一身酒气,可那眉目瞧着却依旧亮眼得很,要说这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梦中梦谁,十有八九呀,都是他。 “白秃子!”老头儿本想唤一声白屠子,奈何他是外乡迁来的人,口音极重,脱口便成了“白秃子”。 少年又是一碗浊酒下肚,而后猛然打了个喷嚏,口齿不清的道:“我咋觉着有人在抢我的妞啊?” 老头儿揶揄道:“白秃子的大妹子也有人敢抢?那岂不是自讨不快!” “啧啧,不说这个,老头儿啊,你酿的酒怎么老是能喝出菜叶子来?你丫到底用什么酿的啊?” 老头儿笑道:“自然是高粱,不然哪得如此之烈?不过酒缸嘛,有时候偶尔当菜缸用用。怎么,嫌老头儿这儿的酒不好喝啦?” “哪儿能!毫无疑问,你的酒,是全天下,最好的酒!” “哈哈哈哈,怪不得那些小姑娘们都念着你,你呀,这嘴也忒甜了些个。” “实话嘛。别处的酒,匠气都重。只有你这儿的酒,我喝出来的乃是灵气。” “不说菜叶子的事儿啦?” 少年猛地喟然一叹。 “完蛋了,这地儿我又待不长了。此去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喝道你酿的酒。” 老头儿不解的问道:“白秃子,咋着了?要远游?那圣人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啊!” 少年神色一黯,老头儿猛然想起,这少年来村子当屠户时,便是孑然一身,未尝听闻有父母兄弟,方才自己的话,大概是触到了他的伤心之处。老头便不再对他远游的事情刨根问底,而是转移话题道:“白秃子,老头儿这儿其实藏了更好的酒。那可真是陈年好酒啊,不是老头儿我酿的,而是当年老头儿我的爹教我酿酒时酿的。老头儿我珍藏了五十多年啦,既然白秃子要走,这缸老酒,便用来为你践行,如何?” 少年大喜道:“这自然是极好的!” 可这少年话音刚落,便忽然紧张起来,语速飞快的道:“老头儿,你这好意呢我领了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时间了,不然这样过些时日我再回来找你讨这缸酒现在我先风紧——扯呼!!!” 少年逃也似的扔下酒碗,一溜烟似的就没影了。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呵斥:“小不死的,看你还能往哪逃去!呔!” 老头儿瞠目结舌,良久之后,才摇了摇头,将少年方才还没喝完的半碗酒一饮而下,而后叹道:“这白秃子,可真是风流啊。早知道这样,老头儿当年不学酿酒、去学杀猪,该有多好?” 少年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自己气息急促,双腿发软,实在跑不动了,才一屁蹲坐到地上。而那追来的女子,也同时坐在地上,显然早已体力不支。女子距他则只有六七步的距离了,正好能看到少年的背影。看着他呼呼喘着气,女子不禁悲愤不已,一边喘气一边骂道:“你丫的到底把那小贱人藏哪儿了?我到底哪点比不上那个小贱人?你到底喜欢那个小贱人什么地方?” 少年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一袭黑衣的女子,纳罕道:“我特么啥时候跟你说我喜欢她了?你不要自己瞎想成不成?” 女子一愣,不知是羞是累,面颊忽然红得像个柿子。 “这么说来,你还是喜欢我咯?” 少年道:“你?大姐,你不要老牛吃嫩草行不啦?我喜欢的是妹妹型的!” “你要是愿意我、我也可以做妹妹型的!” 少年一时语塞。 女子则强撑着站起身来,踱步到少年身边,才缓缓坐下。少年扭头瞧了瞧她的脸。美则美矣,却偏偏天生生着一双教许多男子都要羡慕嫉妒的挺直剑眉,让人总觉得她生着一股子掩盖不住的英挺气息。只是此时她面颊红润,口含微笑,又让少年觉得她或许也可以温柔? 不不不不! 这只是一时的,俗话说得好,本性难移啊!老子可不想娶一只母老虎回家,看她天天对自己发雌威!老实说,降住这么一个独立刚强的女人,老子信心有点不足啊 “老白” 女子忽然将自己的脑袋向少年胸脯处拱了拱。 一头乌黑的秀发,软得很,虽然不可抑制的带着一点汗味,更多的则是动人心魄的芳香,让少年不禁心神摇曳。只那么一瞬间,竟让他有一种立马就娶了她的冲动,只是这冲动下一秒钟就被少年压抑下去了。 “秦义,你你不觉得帝云寰跟你更般配吗?” 女子轻笑道:“原来你是在吃醋啊?” “才不是!” “老实告诉你,其实帝云寰是是我哥哥。” “你说啥?” “我是先王跟一个宫女偷情生的。当时的王后是有名的雌虎,先王不敢被她知道这件事情,便将刚刚出生的我寄送给暗卫抚养。” 我天你这么诚实干嘛,帝云寰?谁在乎,老子刚才只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而已啊 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 女子则道:“没事,你不用为我伤心,我早就认命了。其实像现在这样子,挺好的,我并不想成为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 少年在心中暗忖,如果你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说不定老子就同意了,老子就喜欢那样的。作为一个强者,老子喜欢的是自己的妻子能被自己保护的感觉。而你呢,秦义,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我遇到了什么危险,你甚至会来保护我。 “这一年来你追了我上万里路,你觉得值得么?” 秦义抿嘴道:“我本来是要来杀你的。” “帝云寰派你来的?” “不是,你觉得你的行径不该死吗?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恨你。但刚才刚才才明白,我这一辈子,怕是很不成你了。” 我宁愿你恨我啊。 少年站了起来,望着清澈斑斓的夜空。 秦义便随他一起站起来。 “完蛋了。” “老白,你说什么完蛋了?” 少年道:“紫微帝星闪烁的幅度极为剧烈,而且这些年大概是紫微帝星最亮的时候,物极则反,你哥哥大概是个短命之人。” “你瞎说什么呢,从没听过你还懂星象。” “相信我。” “我我信。所以呢?” 少年忽然笑了起来:“所以啊,我得救你哥哥不是?总不能看着他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怎么说我俩也是好哥们来着,更何况他还是我另一个好哥们的哥哥!这是哥们加哥们——铁哥们啊。所以呢,我得去帮他化解化解,你呀就好好回到他身边护卫着,等我的好消息!” 秦义忽然怒道:“老娘就知道你特么在骗我!白正伤,受死吧!” 秦剑出鞘。 白正伤则从腰间抽出一柄杀猪刀来。 “我真没骗你!” “谁信!” 二人战至一处。 秦义清楚,白正伤在武道上,大概是仅次于帝云寰的人,如果真的认真打将起来,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她不清楚,刚才白正伤说的话是真的。秦义也不会清楚,她的决定才是真真正正的决定了春秋历史的走向。 “剐鳞!” “好啊,你居然敢对我用剐鳞?莫非你真是铁石心肠?” 一柄杀猪刀,在一瞬间仿佛幻化成了万柄杀猪刀。秦义无法应对,任凭那上万刀影击来,可刀影闪烁之后,秦义只是掉了几根头发。剐鳞本就是伤人皮肉之法,白正伤是此技上的大师,控制得当,自然来势凶猛,却雷声大雨点小。 秦义恢复神识之后,再看白正伤,其人已不知何处去也。 她不禁开始啜泣起来。 负心人啊负心人,你的无情,竟一至于此? 城中,刚破城池的萧无极被众将士簇拥,如若神明的功绩看得士兵们热血沸腾,高升长啸:“无极神也”! 躺在地上刚刚醒来的成亮、赵信二人见得眼前场景,心里直发毛,刚才两人那叫什么?不只抗旨啊,还有想绑架主帅,甚至说严重点人家可以直接说他家居心不轨,想要谋反,这可是杀头的大醉啊,现在四周都是人,一片热闹,二人躺在离萧无极不远的空地上,跑也跑不了,不由得双腿发颤,听着如浪潮似得呼喊声,成亮更是惊的又晕了过去。 立于中央的萧无极自然看见二人醒来,向士兵们摆摆手,收歇住呼喊声,迈步走到赵信二人身旁。 赵信心里正骂着成亮胆小,居然就这么晕了过去,又恨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眼看着萧无极走到眼前,连忙噗通一声跪下:“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都是这成亮想的主意,他怀疑大人的实力,担心您寡不敌众,万一万一失败了,连累他啊!小人猪油蒙了心,居然相信了他的谗言,本罪该万死,但念在同是军中人,还请宽恕小人一命啊!” 萧无极心里暗自发笑,这赵信的小人嘴角倒是看得有趣,嘴角挑起一抹戏谑:“你们二人,身为众将副将,却违抗军令,谋害于我,扰乱军心,对上不恭,实在令萧某人心寒啊!你们自己说,该当何罪!” 赵信的跪伏在地,头低到胸前,汗水已经湿了衣服:“这这”这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哼!要我说,主帅,他俩这小人勾当,应当当场问斩才对。”众人中一名军中老将气哼哼的上前说到。 此时成亮才悠悠转醒,刚动了动胳膊想要起身,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这么一句话,脑袋一歪,又吓昏了过去。 萧无极见了倒也不怪,呵呵乐了两声,命人拿来一桶凉水泼在成亮的身上。一桶凉水倒在成亮的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醒了过来,一看眼前,人群泱泱,赵信正低头跪在那呢,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又好忙双腿一跪,蹭着爬到萧无极身前:“主帅,小人知错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都是那赵信,扰乱了我的心啊!” 一听这话,跪在那边的赵信不干了,跪在那里大喊冤枉。 萧无极无奈的摇了摇头:“行了,你们两个,别互相推脱了,这次我就先饶了你们,让你们戴罪立功,再敢如此,休怪我无情!” “多谢主帅!多谢主帅!”这二人一听饶了他们,赶忙磕头。 众将士见了,心中不免鄙夷不屑,此后二人在军中是再无出头之日。同时又对萧无极佩服至极,不只英勇善战,而且胸怀宽广,实在是合格的主将啊。(。) 第164章 春秋战史(十三) 一场战役过后,大军忙于打扫城中战果。城头之上军旗飘飘,微风和煦,铅灰色的云朵从天上缓缓游过。整座城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报大将军!”一名士兵跑上城楼单膝跪地对萧无极道。“何事?”“大将军,孙囿大人来了!”“哦?孙囿来了?还有别人吗?”萧无极眼皮一跳,不动声色的问道。“没有了,只孙大人一人。”士兵道。“那还不快迎孙大人进来,怎么能怠慢孙大人?”萧无极挥袖起身,正准备出楼迎接。门外却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哈哈哈,萧大人,别来无恙啊!孙某不请自来,不知叨饶否?”萧无极连忙抬手:“哎,孙大人哪里话,您远道而来,萧某人未能远迎,实在失敬!”孙囿笑了笑,上前说道:“已经有人给我送了消息,萧大人刚刚打破敌军城池,英勇善战,武功天下独步,众军都很是佩服萧大人啊!”“哪里的话,我也不过一介凡人,而我又身为一军之首,这是我的责任和义务,萧某也是靠了一些运气而已,哪有说的那般神勇,孙大人过奖了,还请快快就坐。萧无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呵呵,萧大人谦虚了,我可不认为大破敌军一座城是什么简单的事,谁都可以做到,运气这东西,也不是谁都有的,运气也算是实力!看来这主帅之位,名副其实,实在应该由萧大人坐啊!”孙囿一撩衣摆,坐了下来。萧无极也回到座位上,命人沏来一壶新茶,转头看着孙囿“孙大人真是消息灵通,这才破城没多久,孙大人就已经收到了情报,此次前来,可是有要事?”孙囿闻言,表情严肃了起来,刚抿了一口明前龙井,放下茶杯才到:“萧大人,此次我来确实有重要之事,萧大人带军南征北战,为国操劳,此次更是一人之力大破敌军要地,按功当赏,不过目前国库空虚,南方又水灾肆虐,民不聊生,各国的供奉也迟迟不得上缴,实在是囊中羞涩,不能能嘉奖萧大人。”萧无极无所谓的摆摆手,并不把这当回事“孙大人言重了,我本就是国家之人,为国效力是分内之事,对敌更是我的职责,如今国库紧张,我又怎么会贪图私人利益而不顾国家呢!”“我也知道萧大人是栋梁之君,可是立功当赏本就是规矩,萧大人的功绩我也已经报给了圣上,相信圣上心中自有安排,孙某人此次前来也是特地为萧大人来庆功。”孙囿道“而且还有一件事,还得操劳萧大人才是。”“孙大人有话但说无妨。”萧无极谢过了孙囿,正色道。此次国内南方大水,不得控制,有他国之人趁乱骚扰,欲假大水之乱危害我国边境,南军时值治水,少有兵甲,分身乏术,还望萧大人抽身以解南方之乱才是。”萧无极皱了皱眉,此地随到南方不算极远,可大军一动就是开支,军饷如今已经剩的不多,若大军开拔,粮草的问题,可不好解决。孙囿似乎是看出了萧无极的难处,笑呵呵的道:“萧大人,军饷的粮草的问题你就不用多虑了,孙某人自会想办法,而且,你还没问,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萧无极一听,不由一挑眉毛,军饷粮草若是不用他操心,倒是省下不少事,国家之事也不能拒绝,只是看能争取到最大的条件吧。而且听孙囿一说,似乎这次南方的敌军似乎还和自己有关?孙囿神秘的笑了笑,悄悄对萧无极道:“这次你要去攻下的城池是南方一座小城,雨城,雨城虽小,但有趣的人可不会少,没准,你还能见到两个。”萧无极心中一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孙囿不由得眯了眯眼“也好,天下大事,匹夫有责,何况我一军之帅,怎么能推迟,大军休整一日,明日待粮草先行,大军随后前往治理祸患。“好!萧大人爽朗之人,今夜我孙某人便为萧大人摆酒庆功,还望萧大人不要拒绝才好。”孙囿起身对萧无极微微一行礼。“孙大人的美意,萧某人如何敢拒绝?还是有劳孙大人费心了!”萧无极也连忙起身,还了孙囿一礼。是夜,军营之中灯火通明,说是孙囿孙大人为众将士摆的庆功宴,大军之中推杯换盏,好不快活。话说白正伤戏耍了一番秦义后逃之夭夭,在树林里起起落落,却又显得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差点撞到前面一颗树上,不由叹了一口气,停下来背靠在树上,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看着树梢外的夜空,星辰点点,月光如水。想起自己与秦义的过往,不由回味,思索着什么。白正伤心中想着刚才秦义说的那番话,想起自己突然丢下她一个人就这么走了,总归是有些不太好,踱着步,纠结着要不要回去找她。“哎!算了,女人真麻烦,现在回去找她倒让她多想,是非更多。”白正伤吐出草叶,转身走了两步,又不禁想起秦义一个人蹲在原地孤独落寞的身影,又有些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又转回来,几个起落,消失在森林里。秦义蹲在原地委屈的哭泣,抬头看着白正伤消失的方向,恨恨的咬了咬牙,撅着嘴骂道:“薄情寡义,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悠悠站起身却发现腿一麻,差点摔倒,赶忙扶住身边一颗大树才站稳,想起白正伤把自己一个人丢在漆黑的森林里,刚刚还没在意,现在四周寂静,漆黑一片,哪怕是秦义也不由得心里发虚,毕竟一个女孩子再如何强势,也是一个女孩子,胆子天性就要小。秦义摸着月光打算走出森林找一户人家过了夜再说,一步三回头地向外走着,总是感觉附近有人跟着她一样,心里有些害怕,加快了些脚步,却没看到地上一个被树叶覆盖着的土坑,身子一歪“哎呀!嘶”秦义感觉自己的脚踝传来一阵痛楚。忍不住疼痛弯下身来,又蹲在了地上,小手去抚摸自己的脚踝,想让伤痛减少一点。“呜呜”感受着一阵阵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惧,秦义不由又委屈的哭了起来“死白正伤,臭白正伤,你别被老娘抓住,不然我要把你塞进茅房里和大便过夜!”秦义一边哭一边咒骂道。“咳咳”秦义正哭的伤心,突然听见背后一阵熟悉的咳嗽声,只是这声音略显尴尬,秦义猛的一回头,看见了摸着鼻子尴尬站在那里的白正伤。“呃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白正伤眨眨眼,问道。秦义呆呆的蹲在那里,这会也不哭也不骂了,俏脸突然爬上一抹红晕,像是天边的艳霞,看的白正伤不由表情一滞。“那个,那个,那个。”秦义蹲在原地憋得说不出来话,想想刚才咒骂的那些话都被这家伙听到了,就心里生出一种无力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白正伤。只能把脸埋的低低的,不敢去看白正伤。“秦义,你这半夜蹲在这里是想和月亮作伴吗?你想一夜都呆在树林里呀?要不,要不我先把你送回去吧。”白正伤也正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如此敷衍一下了,但又怕秦义误会什么,又接着道“我就是把你送出去,给你找户人家,你先将就着睡一宿吧,明日天亮你再自己回去吧。”本来秦义正在那里纠结着,突然听到白正伤的话,心里突然生气一阵无名火,红着脸扭过头来就扑向白正伤,张开嘴就要咬在白正伤的脖子上“啊呜!”“嘿,秦义你这丫头片子,你是疯了吗!?”白正伤连忙躲开秦义这一嘴,伸手搂住秦义纤细的腰肢,侧着头对她大喊道。“你这个负心汉,我秦义今天要和你同归于尽!”秦义好像什么都不管的样子,疯狂的对白正伤磨着牙。“我怎么就负心汉了!我又没对你做什么!负心汉这词是能随便用的吗!”白正伤也憋得红了脸,一把推开秦义,跳出三尺远。秦义一下子被推到在地上,多亏地上有泥土和植被,除了脏了衣服以外倒是没伤着秦义。“你就是负心汉,老娘说你是你就是,我的脚因为你受伤了,你居然只想把我带出去你就走?你的良心还有没有了!”秦义气汹汹的对着白正伤喊道。白正伤无奈,瞅着眼前坐在地上的人儿,心里叹气一声“那你说怎么办?”秦义眼睛一转,上过一抹狡黠”我说?我说什么你听么?我说了你能做到吗?”“只要是正当要求,不越过底线的,我可以答应,”白正伤抬眼瞅了一眼秦义。“那好。我也不过分要求,我的脚伤是因为你,你得把我背出去,而且今天我也不能走了,你得留下来照顾我。”白正伤心里大喊冤枉,你的脚伤是你自己造成的怎么还怪罪到自己头上来了,可看秦义一身火气,白正伤也心里作罢“那好吧,不过你不能再无理取闹了。”“哼,我什么时候无理取闹,明明是你没有气量吧!”秦义好像打了胜仗,开心的笑着。“来,上来吧,我背你。”白正伤弯下后背,面无表情。秦义得意的一个轻跳,灵巧的爬上白正伤的背上,呲了呲牙。白正伤抓着秦义的一双玉足隐没在森林里。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白正伤已经背着秦义走出森林来到了一户附近的人家,看着还未熄灭的灯火从窗里透出来光白正伤大步走了过去,轻轻扣了扣房门。不多时从里面走过来一人稍稍打开一点缝隙,一个老妪道:“谁啊?”“在下白正伤,旅途之人,路过于次,天色已晚,不知可否有地借宿?”门那头的人想了想:“我这只有一间陈年旧屋了,若是你不嫌弃,倒是可以小住一晚。白正伤连忙拱手:“那便多有叨饶。”主人家开了门,让白正伤进来。看到身上的秦义,不由张了张嘴“这,这姑娘?”白正伤看出了老人的疑惑,解释道:“这是我一个朋友,脚受了伤,只能我背着走了。”说着,秦义还在背上对着老妪眨了眨眼睛。老妪这才放下心,不然半夜三更害怕有人劫持了良家妇女,躲藏在这里,那可就容易出问题了。老妪把白正伤二人引导厢房一间靠里的小屋子里,推开有些陈旧的木门“只能委屈委屈你俩今晚住这了,虽然有点破,但还算干净。”白正伤本也就不在意这些,背着秦义走了进去,老妪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就推门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白正伤和秦义两人,白正伤刚把秦义放下到草床上,气氛一下就安静了下来,两人这么大眼对小眼,秦义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起来。秦义心中暗恨自己今天不争气,怎么这么容易脸红,也在心中暗骂白正伤。白正伤轻咳了两声,垂了垂眼帘,转身就要出去。“喂,你干嘛去”秦义轻轻唤了声。“出去,透透气,你先睡吧。”白正伤打了声招呼就要走。“你回来!我的脚还疼呢,你不管啦?”秦义却是不同意,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白正伤顿了顿,转过头皱了皱眉头,“你的脚我路上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养一夜就好了。”“不,还疼,你又不是医生,你怎么知道严重不严重。”秦义撅了撅嘴“我不管,是因为你受伤的,你不能这么不管。”“那好吧,你说,这怎么办?”白正伤只好回来,打算先打发了秦义。“给我揉一揉吧”秦义一蹬脚,把玉足太到白正伤面前。白正伤一愣,伸出手捏在秦义伸出来的脚丫上,轻轻的揉了揉。“嘤”白正伤的手很暖,秦义感觉一阵舒服,不由得呻吟出声。这一出声不要紧,白正伤可也是正年轻气盛,活力十足,脸一下子也涨得通红,手僵硬的停了下来。(。) 第165章 春秋战史(十四) 秦义享受的闭着眸子,感受着脚上那双略微有着粗暴却温暖的大手,心中像是有一簇火苗燃烧起来。如果他能一直对我这么好那该有多好?秦义在心中思量着,幻想着和白正伤之后二人隐居世外桃源,在山水之间盖起一座茅草屋,青山绿水共为邻,他每日陪伴自己游山玩水,看破世间繁华,尘埃落定。自己之后为他相夫教子,安逸生活虽然平淡,但却是如此的美好。秦义不禁想的有些痴了“嗯”突然觉得屋子里的温度渐渐有些升高,秦义睁开眼从思绪里挣脱出来,轻轻呓语了声。刚缓过神来,抬头刚好对上白正伤那涨红了的脸和有些火热的眼神。白正伤觉得自己体内好像是一根导火索被秦义点着了一样,呼吸都粗重了起来,透着热气。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见过美女无数,又有功力持身,若说把控不住自己也说不过去。可是现在的他却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有些动了情,有些失控的状态,感觉身体发烫,如有蚂蚁在身上撕咬。手缓缓从秦义的玉足向上游去,抚摸在一双洁白修长的腿上。秦义被白正伤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跳,心中如小鹿乱撞,想要推开白正伤,但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欲拒还迎的姿态让小女儿家的神态尽显无疑,惹得白正伤小腹起火,眼中也燃起了一团邪火。一下扑在秦义的身上,重重的低头吻上秦义水润的唇。“唔!”秦义措不及防,被白正伤稳了个正着。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白正伤近在眼前的脸,心想也罢,便宜了他罢。随即闭上眼,享受着白正伤略微带着些侵占的吻。一直吻了一刻钟的时间,两人都已经喘不过去来,白正伤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秦义,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身下的人儿,眼睛里不由都爬上了血丝。秦义自是也看出了白正伤好似不太对劲,心中一点疑惑,却也没放在心上,此时二人翻滚在草席上,暧昧无边,秦义放开了心扉,也不愿多想。白正伤双手轻轻的楼主秦义的腰肢,凑到秦义耳边轻轻呼了呼热气:“你今天真美。”秦义听着白正伤的情话心神一颤,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妩媚的抛了个媚眼,向白正伤怀里钻了钻。双手也环住白正伤的腰,把头埋在宽阔的胸膛里。白正伤瞅着怀中的秦义,突然感觉头脑一阵发昏,连忙摇了摇头,感觉到自己的头很疼,刚想起来清醒一下,却有感受到手指间的柔腻,不由邪火大盛,忘却了神智一般。手探进秦义的衣襟里轻轻的抚摸着,一个翻身压在秦义身上开始去解她的衣服,秦义也是有些愣神,呆呆的任由白正伤摆弄“嘤你弄疼我了。”白正伤有些粗鲁的解开秦义的半边衣衫,眼中充斥着见着秦义并没有多反抗又去解另一边。一缕细微的粉红色的烟雾飘过白正伤眼前,白正伤虽然此时神智颇感模糊,却习武多年养成的一种警惕心里,一下子有些清醒了过来,看着身下紧闭双目的秦义和氤氲在房间里的淡淡烟气,再联想到自己刚刚的神智不清忽然想到了什么,紧紧皱着眉头,凝视着衣衫不整的秦义,却是再没一点欲望。手指动了动,握紧了又放松开,转头看向屋内的烛火,一直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正飘着一种颜色很淡的粉红烟雾,屋内都被这种粉红烟雾充斥的满满。白正伤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挥手打出一道内力,吹灭了蜡烛,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白正伤这边没了动静,秦义也从动情的状态里清醒了一点,睁眼看向白正伤,刚好看见紧锁着眉头的白正伤突然嘲讽的笑了一下,随即挥手吹灭了烛火,屋外的月光从窗子照了进来,将白正伤的脸衬托的清冷。“嗯?白相公,怎么了?”秦义看出白正伤心情不对劲,小心翼翼的问道。想起刚才两人的亲亲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叫才对,直呼姓名的话显得太生疏,不如直接叫一声相公吧!反正白正伤应该也是喜欢自己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树林里是回来找她,也不会答应陪她共渡一夜,更不会对她做出刚才那种羞人的事情。“相公?呵呵。”白正伤确实冷冷的笑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哐的一声推开了窗户,接着又去打开了们,让屋内的粉红烟雾都被冷风吹散了去。秦义被冷风吹的一打哆嗦,自己衣不遮体,吹弹可破的肌肤那受得了夜风的吹袭,连忙拉过被脱掉的半边衣衫给自己盖了起来。“我这么叫你不对么?我们都有了肌肤之亲,却还是不能如此叫你?”秦义也发现了白正伤的不对劲,确实有些不理解的皱眉道。“秦小姐好手段啊!”白正伤看着装傻的秦义,嘴角挑起一抹冷酷,清冷的眸子如利剑一般看向秦义。秦义一阵委屈,自己一个黄花姑娘,被白正伤摸也摸了,亲也亲了,该看不该看的也都看了,自己都已经放下了矜持,他却突然停下来,不顾自己没穿衣服大开门窗让自己受凉,现在还来质问自己,秦义感觉白正伤的眼神就像是一把冰刀直插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白正伤,你还是不是人!你就是故意这么戏弄我的么?”秦义内心伤心到了极致,坐起身直视着白正伤,银牙轻咬,眸如秋水。夜风吹乱了她一头青丝,额前几缕黑发飘飘遮住秦义半边俏脸。白正伤看着如此绝色的秦义,心中一软,眼神稍稍若软下来,可是想起刚刚的情况,又不由得心头气愤“秦义,你是不是以为我白正伤是那种正人君子?得了谁的身子就要和她绑上一辈子?你真是太看得起白某人了。”秦义被白正伤的话说的一阵绝望,想起刚刚两人的暧昧和自己如此的不矜持,嘴角苦涩不已,轻轻的笑了笑,垂下了头,轻轻地抬起手把额头的青丝捋到耳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从床上下来站在地上,同样目光清冷的看着白正伤“白公子多虑了,我秦义虽说不是什么好姑娘,却也是自尊自爱,既然白公子如此看不上我,那我也不缠着白公子了,你如此嫌恶我,那我走便是了。”秦义一字一句的说道,扭头不看白正伤,因为脚上还有着伤,有些不稳的走出了房间,留给白正伤一个背影,一会便随着夜风走远,也不知去了哪里,原地只有冷风打着旋,吹起一堆乱叶。白正伤看着走出去的秦义,微微有些发呆,刚刚进屋不久后他便感觉浑身燥热,心绪不稳。后来又因为给秦义按摩脚上的缘故邪火上头。刚开始他就感觉不大对劲,自己怎么可能是这么容易受干扰诱惑的人,可是偏偏没忍住,与秦义发生纠葛,暧昧如此,差点就生米煮成了熟饭,若是真到了那步,那他白正伤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赶秦义走了,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得承担责任,不然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可是就在最后,他突然被屋内的粉红烟雾惊醒,察觉之后居然发现那是催情之物,连忙控制住心神,打灭了烛火,又打开窗门通风,好让毒气散开。他本以为这是秦义故意而为,是想让自己犯下错误,然后从中取得她想要的利益。不过从刚才一翻来看,白正伤又不肯定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秦义做出来的了,秦义性子直爽,如若细想,她确实也不会做这般小人行径。可是不是秦义,又会是谁呢?谁会用这种方法来陷害两人?怎么讲却也是说不通。白正伤摇了摇头,无奈的叹口气,听着屋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想起秦义刚刚的绝望面容,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看着秦义离开的方向,突然感觉夜色如此漆黑,黑的就像是砚台里的墨,吞噬了那个人。远方,太行山麓。太行山作为北方平原上最重要的山脉之一,南北走向,绵延不绝。其中原始森林满级广泛,人迹罕至,甚至深山之中几十年几百年都不会有人经过,自然植被保存的及其完好,若说这里与世隔绝,倒也确实不假,其中洞天福地,更是上古景象,可惜,从未有人见过。深山之中,夜风逍遥,吹动着几百年老树的枝干吱呀作响,临终树木密集,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山的最深之处,一阵狂风呼啸,树叶被吹的沙沙作响,寂静的深山中忽然传来声好似牛鸣一般的长啸声,太行山直上的夜空突然被不知道哪里飘出来的乌云遮住,明月沉云,孤影不透。那蔓延的山脉忽然也跟着彻底寂静下来,野狼停止了嚎叫,蟋蟀也停止了嗡鸣。那深远悠长的啸声震动着整个山脉的大地,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出来了一般。白正伤就这么站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个时辰,夜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这距离最近的城池也要好远的路程,秦义一个女孩子,脚又受了伤,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危险?白正伤觉得自己脑子很乱,用手敲了敲自己,一狠心,不再去多想。走出门,回头看了一下还在桌子上剩下一半的那只蜡烛,心中疑惑更浓,眉头一皱,带上门迈步向着秦义走的那个方向走去。不多时,安静的小院里走出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正是那个老妪,两人走到白正刚刚在的那间房门口,推开房门,看了看里面,另外一个老头对着老妪道:“这催情蜡明明已经被两个人吸入了毒素了,按理说应该是没问题的啊!”“谁知道呢,这两个人看来是闹了什么别扭,走了吧,可能是两个人身上有解药?”老妪猜测着。“不可能,要是两个人有解药,一定是知道这蜡烛有毒才对,怎么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应该是来找我们才对。”老头说道“我就说,不要用什么毒药了,直接上手抢就好了,这个小年轻的能有多高的武功,一定不是咱俩的对手。”“谁知道他们居然没中毒呢。可能是发现有毒之后跑了吧,不敢来找我们。”老妪遗憾的说。“你确定你看的没错?那姑娘的玉环是个宝贝?”老头不死心的问道。“一定不会错,那白玉环刻有梅花枝、百灵鸟,雕刻技术鬼斧神工,一定不是凡物。”思索片刻,老头低声道“那咱们就追出去,看看两人是不是没走远,这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他们一定走不多远的,我们去把那白玉环抢过来。”老妪想了想,也对那白玉环动了心,他夫妻二人年轻时就是江洋大盗,后来被仇人追杀,隐居在了这里,今天看到白正伤送给秦义的白玉环不禁动了贪念。“好吧,那就去看看,这白玉环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老妪话音刚落,却听见远处的树叶哗啦哗啦响了起来,此时风刚刚停下来,树叶无风自动,那就是有人在那里,两人多年的经验让他们瞬间警惕了起来“谁在那!?”一道如墨的身影从树丛后走出来,慢悠悠如闲庭漫步,走向二人。“是你!”老妪大吃一惊“你居然没跑,嘿嘿,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跑,但你居然偷听我我们的谈话,你也就不要走了,你既然在这,那和你那丫头也一定就在附近,一个瘸脚的丫头肯定跑不远。”白正伤面无表情的走向二人,对于老妪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知道,原来自己和秦义是被这二人糊弄了,他出门前就发现不对劲,蜡烛是主人家点的,那难道是主人家相对自己和秦义图谋不轨?刚好他一出门就感觉到了隐藏在这附近的二人,就假装走远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消息。没想到真相居然如此。心中对秦义有愧,不知道这会秦义已经跑去了哪里,心里念着千万不要出事。两人见白正伤居然不理睬自己,闲庭信步如逛花灯一般,心中气起,老头一个上步就要去抓白正伤的袖口,抬手攻向白正伤的要害,老妪也不闲着,夫妻俩配合多年,默契十足,两人带起一阵裂风封住了白正伤所有的退路,眼看白正伤居然不躲不闪,仍然愣在原地,两人不禁大喜,只当是白正伤已经被吓傻了。眼看就要得手,白正伤瞬间抽出佩剑,随意剑尖凭空而画,如笔走龙蛇一般“唰唰”两记剜心在二人的手还在自己不到一寸的地方刺在二人的胸口上,速度之快二人还未看清出剑,剑就已经收回了剑鞘。两人感觉到胸口的地方微微透着凉风,停在白正伤身前的手怎么也不能再向前。白正伤看也不看二人,转身离去,留在原地的两个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如雕塑一般定在那里,一刻钟之后,风又起,吹过树梢,吹过二人身上,两人应声倒地。白正伤飞快的穿梭着,路边的树影急速的后退。他向着秦义方向掠去,只想着能在半路上遇见她,无论如何,他也要为今天的事情,和秦义道歉。一夜的奔波,白正伤在天亮前终于来到了最近的一种城池,城门还未打开,也没有人等在那里,一路上白正伤也未见着秦义的身影,他不由感觉到身心疲惫,好久没有过的心绪乏累涌上来,失神的坐在路边的树下,遥遥望着天空,天色,正从东方开始泛白。(。) 第166章 春秋战史(十五) 萧无极大军彻夜通明,士兵们一个个卯足了劲拼着酒,平时军令不允许喝酒,只有在大军打胜仗的时候才可以。众军都格外珍惜这次难得的机会,一副不醉不归的姿态。萧无极帐内,他与孙囿也是谈笑风生,二人喝酒吃肉,好不快活。酒过三巡,夜也已经过了四更天了,二人虽然饮酒颇多,却都酒量非常,有些微醺之态,却是谁都没有喝醉。“萧大人,一日之后的雨城之战,你可有什么打算么?”孙囿举起酒杯,和萧无极撞了一下,微微的抿了一口问道。萧无极晃了晃酒樽,清酒在樽映着昏黄的烛光“雨城的防卫并不多,相比较这里,实在是松懈的很,如若说不用有什么准备我也可以轻松攻下雨城倒也不算大话,不过,俗话说得好,兔子搏鹰,尚用全力,我也会策划出一套详细的方案,免得阴沟里面翻船。”“萧大人艺高人胆大,一身功夫了得,任谁听了您的话也定不会觉得您在吹牛,但是却也应萧大人所说,凡事小心为妙,兵家打仗不可不留心啊。”孙囿赞赏着道。萧无极笑笑不说再多说,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孙囿一抬“来!孙大人,我们喝酒不谈军事,只论私交,在家不言国事,萧某人再敬您一杯!”孙囿举起酒樽与萧无极又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说的好!在家不言国事,这杯酒就当孙某人与萧大人的至交之酒!”两人相谈甚欢,正当此时,萧无极耳尖一动,一声细不可闻的响动传入他的二中,手中的酒杯轻轻一顿,转头看向大帐后面,孙囿见萧无极突然停下来,疑惑的向着萧无极看的方向望去。此时帐内二人停下声音,突然变得静悄悄起来。烛火在帐内燃烧着,发出几声火苗跳动的声音。“萧大人”孙囿正满腹疑惑,刚刚出声去询问萧无极,大帐之后的帷幕上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被烛光照的通透,看身材是一个女人,就静静的那么立在那里,好像是知道了二人发现了她,也不做什么动作。见萧无极二人不动,她也不动,影子与萧无极对视着。孙囿不由发觉气氛不对劲,他从官多年,经验还是老道的,若说这人是友非敌,那他绝对不相信,半夜三更潜入大军主帅帐后,明显图谋不轨。可若说这个人是敌人,那也太不寻常,一般的敌人这种时候潜入都是刺客,身手敏捷,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现了身,现了身也不发动攻,这种时候一耽误,一旦被人反应过来大军一包围,那可是任你武功高强,插翅也难逃了。可眼前这个人,却确实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忽然一阵风从帐门吹了进来,将燃着的蜡烛噗的一声吹灭了。那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孙囿一阵慌乱,他不像萧无极,武功加身,可以定的下心,他可是一介文官,什么武功都不会,谁知道这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杀谁,甭管是杀谁,自己在这个帐内,也一定会成为敌人的目标。“萧大人,是不是应该传唤一声侍卫?”孙囿轻声对萧无极道。萧无极也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氛,摇了摇头:“帐里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按理说侍卫早就应该有所察觉了,可是半天都没有了动静,你听,外面也静下来了,连将士们的呼喊声都听不到了。”“那,那怎么办?”孙囿一时间慌了神,没了主意。“现在敌在暗我在明,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不能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吧。”萧无极狠狠地皱着眉头,表情严肃的思索着什么。此时,黑暗中,萧无极孙囿二人所在的军营大帐内突然飘起一层淡淡的淡紫色薄雾,雾气很沉,完全刚刚漂浮起来就沉到了地上,这让萧无极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出来身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忽然间,萧无极突然感觉自己浑身突然一阵放松,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身体不受控制晃了晃,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他赶紧扶住旁边的桌子,让子保持平衡。双手揉了揉脑袋,感觉有些头晕“糟糕,难道是毒!?”萧无极一个激灵,赶忙探手取出一根银针,这银针是萧无极特制的辨别毒素的东西,只要附近有毒物,银针就会变成黑色。萧无极抓着银针在空气中划了一下。银针并没有变化颜色,让萧无极松了一口气,可是感觉头越来越发涨,不由有些晕眩。这时,从帐门外走进一女子,女子貌美如花,娇靥妩媚,婀娜身姿一步一步走到萧无极身旁。萧无极像被施了定身数,一动不动,看着那女子走到自己面前。“阁下可是萧无极萧大人?”女子花唇轻启,吐气如兰的对萧无极问道。“在下正是萧无极,不知阁下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到这里找我萧某人,又谓之何事?”萧无极忍住眩晕的感觉,对着眼前的女子问道。“咯咯咯。”女子妩媚的娇笑起来“萧大人可真是名将,果然非同一般,现在你居然还有心思问我的名字来历,难道萧大人不觉得浑身无力,头昏眼花么?”萧无极冷笑两声,撑着桌子站稳身形“姑娘确实不一般,你这么了解萧某人的状态,看来这毒是姑娘所下的了。”“萧大人说笑了,小女子一介草民,哪来的什么毒,又怎敢对萧大人下毒?刚刚萧大人不也是用你的银针试过了么,这里,可是有毒?”萧无极皱了皱眉,他之所以刚才这么问眼前这女子,也正是因为他并没有测出空气里有毒,这屋子里,酒是自己的酒不可能有毒,除了酒,那他接触的也只有空气,若是说着空气里没毒,那毒从哪里来,任他行走江湖多年,也没有想通这件事。但萧无极毕竟不是三岁孩童,他可以肯定一点,就是这毒肯定是有,而且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妩媚女人下的。萧无极思量着,突然感觉身边的孙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说话了,连忙一转头,却见到孙囿已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萧无极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松了一口气,从孙囿呼吸的频率来看,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事,虽说他不怕什么,但是孙囿在他的军营里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也是够他头疼的一件事了。现在孙囿没有问题,那萧无极就可以从容一些面对眼前这个未知的敌人了。“姑娘确实是好手段,不知可否告知萧某人你的芳名,江湖侠士,我想我萧某人还是认得一些,我不记得我与姑娘有什么恩怨,不知你此次前来,为的是什么?这毒,又是如何下的?”“萧大人的好奇心倒是挺大,既然萧大人这么迫切想知道我的名字,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小女子花切,花切的花,花切的切,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花切好像是心情不错,逗弄了一下萧无极,得意的笑起来。“花切?”萧无极嘴里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思索着自己可曾认识这号人物,可是半天却也没有结果。“至于萧大人所问的这毒是如何下的,呵呵,小女子说了,这里,没有毒。”花切神秘的笑道。萧无极看着花切的眼睛,感觉她并不是在说谎,可是心中却又想不通,既然无毒,那自己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萧无极还是毫不怀疑自己的感官的。等等,这里,无毒,刚刚花切说的是“这里,无毒。”她说这里无毒,那也就是说毒不在“这里”。那到底在哪呢?萧无极正思考着,花切已经迈步向前,走到萧无极的身边,好奇的打量着萧无极。“姑娘不妨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我想,姑娘应该不会是夜里无眠,闲得无聊来找我萧某人也谈心的吧。”萧无极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寻找一些机会能更多的了解这个花切,好帮助自己占据更有利的优势。花切对萧无极眨眨眼“杀你。”萧无极一愣,虽然他早有预料花切的目的,却也是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直白,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为何要杀我?我不记得我与姑娘有什么恩怨。”萧无极看着花切,想从她的神态看出些眉目,可花切一脸坦然,让萧无极有些失望。“杀你为什么需要理由?萧大人行走江湖多年,不会天真的以为,你没见过的人就一定与你没有恩怨?与你没有恩怨的人,就一定不会杀你?”萧无极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没说话。“咯咯,萧大人,我想取你性命,不知你意下如何?”花切一边说一边双手搭上萧无极的肩膀,仰着头看着萧无极。“天下间想取我萧某人性命的可是不少啊,但是,萧某人至今仍然活的如此逍遥,你想取我性命,那自然是你的事,但是,能不能取得走,还是得看的本事了。”话音刚落,萧无极瞬间一个直拳直取花切胸口。萧无极有信心在这么劲的距离内,自己一拳花切绝对逃不掉,而且花切有看似毫无防备,好像是无所畏惧一样。就在萧无极的拳风已经擦在了花切的身上时,突然眼前一虚,这一拳竟然是从花切身上穿了过去,蓄势待发的一拳瞬间没了着力点,一阵用错里的感觉让萧无极体内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一个趔趄,萧无极摇摇晃晃的向前一扑,好容易控制住身形,确实心中大骇,惊疑不定的瞅向花切。“咯咯”花切依然娇笑着,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萧大人可真是急性子,如此迫不及待呀,本来我还想与你好好玩一玩呢,看来你是没这个好兴致了。不如,我现在就送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花切依然笑靥如花,人却突然从原地消失,瞬间出现在萧无极身前,手中不到什么时候出现一把匕首,一眨眼就刺向了萧无极胸口处,萧无极赶忙一个侧翻,堪堪躲过一刀,暗道好险,心中却也惊异花切的速度如此之快。一击不得,花切瞬间又原地一个诡异的侧空翻,完全打破了力的法则,打着旋以匕首为尖直奔萧无极而去,萧无极来不及多想为何花切的身法如此诡异,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而起,向前一扑,又躲过花切一刀。“萧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我可没有耐心继续和你玩下去了,我劝萧大人也不要多做无味的抵抗,在这里,我是无敌的。”花切仍然一脸笑意,无所谓的对萧无极道。“在这里?无敌?”想起刚才花切那打破自然法则的身,萧无极本就就思索出了什么,只是不太确定,这一下一听这话,突然想到了曾经柳如风的幻术。萧无极眼睛一亮,看着再次飞身过来的花切,萧无极不再躲闪,闭目敛息,丹田沉气。心中回想着与柳如风那次的过程“呵!”待到花切的刀剑刚刚要接触到萧无极的鼻尖时,萧无极用力一喝,花切发现自己竟然再不能向前,身形定在原地。花切不由花容失色,他竟是没想到,自己的幻境竟然被人破除了,赶忙用力以挣,想要挣脱逃跑,可是却发现一股力量正把自己吸引进去,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花切绝望的看着萧无极,努力想喊着什么,确实连声音都喊不出了。一个恍惚,就晕倒在地。萧无极睁开双眸,看着倒在地上的花切已经昏睡过去,他知道,这是花切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中。萧无极长出一口气,若是没有上次柳如风的环境在先,这次他可真是凶多吉少。看着屋内紫色的毒瘴,萧无极明白了为什么花切说“这里”没有毒了,原来梦境里是没有毒的,刚刚自己被花切的毒带到了她的梦境里,真正的毒在真实世界中,难怪银针也无法检测出毒素来。萧无极看着躺在地上还在呼呼大睡的孙囿,摇了摇头,打算暂时不叫醒他了,从地上抓起花切,走出们找了一个地放把花切藏了起来,才有重新回到屋内,这时,屋内的紫色毒瘴也早就已经散去了,又恢复了正常,萧无极将孙囿扶到床上,自己找了一个地铺,躺下也睡了。翌日黎明。萧无极如常一般晨起练舞,孙囿走出房间,走到萧无极身边。萧无极停了下来,看着孙囿:“孙大人醒的如此早,来这院中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倒也不错。”孙囿有些疑惑的问道:“萧大人,昨夜”萧无极摸不着头脑的问:“孙大人,昨夜怎么了?你我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到四更天,之后你我就都睡了。怎么?出什么问题了么?”孙囿隐约记得昨夜像是来了一个刺客,可是后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今早起来也是头疼欲裂,想不起来了。只得摇摇头:“可能是昨夜喝的有些醉,大概是做了梦,有些分不清梦境了。”萧无极暗自发笑,他当然是分不清梦境了,昨夜这花切的一手幻境本领确实出神入化,差点让他都中了招。太阳初起过山头,萧无极就指挥大军粮草开拔,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墨家。“花切可曾回来了?”一个声音问道。“报告大司徒,花切不曾回来。”“那萧无极可曾安好?”“安好,今日他刚刚开拔了粮草,向雨城的方向去了。”座上一阵沉默“看来花切应该是出了问题了啊你去告知一声牧云童子吧。”“是!” 第167章 春秋战史(十六) 秦国,天衍四十九城,玉京。 玉京城,处处皆似仙府,而此地之人,大多数是自幼随大师学习技艺修身养性的宗室成员,但这些宗室成员中的大多数,又多在此城中操持贱业,城中的贩夫走卒,随便挑出一个,则必姓帝、虞,姓虞的还更多,这部分血脉更近于前朝宗室,但总归是虞姓人中与帝姓更亲近的部分,以及一部分高官、游士,那些买来居所的富商,由于数量太过稀少,遇到的难度可比遇到一千八百石以上的高官还要困难,此处可称是往来无白丁,人人都精神饱满,不像其他城邑中的行人,大多面黄肌瘦,神情呆滞而麻木。 而此时行在正道上的一男二女,相貌上更加出类拔萃,男的英俊秀逸,眉眼狭长,眉梢微蹙,显得有些冷漠,只可惜似乎生了白病,肤色与发色都白得如同墙面,两位女子,一大一小,大的体态丰腴,眉目含情,自是温婉妩媚,小的虽身形单薄,却有一种难以道明的清丽气质,只是神情稍傲了些,让人不太敢去亲近。 这三人,正是柳如风以及墨家司命、司徒。三人自蜀地一路行来,才八日便到了天衍四十九城,到达此处之后,柳如风便像第一次进城的老农一样,左看右看,虽不改其冷漠的神态,总归是比之前灵动不少的,看的司命掩面轻笑,司徒则直接哂道:“白相公不是与那秦王私交甚笃?何以竟作乡人之态,倒像是头一回进来似的。” 柳如风道:“只是怀念而已。” 他在这对姐妹的眼中并不是柳如风,而是那神秘的白相公。柳如风的真实状态,其实与妹妹司徒所言一样,乃是乡民之态。柳如风虽年岁极高,又是南蛮的祭司与受祭者,却并不像世人料想的一般,是个尝尽世间百味的老家伙。相反,他的阅历少得很,除了与一些位高权重者打过交道,来中原浅尝辄止的游历过几次之外,他的生命基本都是在神庙里一处冰冷的冥想室中度过的,人情冷暖,世间繁华,于他而言,都是新鲜之事。 司命将话题拉回了正经事:“咱们直接去找秦王么?” 柳如风摇了摇头:“不,我还想再看看。” 司徒轻笑道:“嘿嘿,等我们姐妹俩成了大事,到时候便将这玉京上的太阿宫送给白相公作聘礼” “你们两个,想嫁给我?” “非也,是要聘白相公为我姐妹二人的妻妾。我们两个可以不做天下的主人,却想做白相公的主人。” 柳如风暗自忖道:怪不得那白姓之人一直躲着你们两个,中原民风保守,这种话说出来,怕是把那人吓得够呛吧。 “你们两个很喜欢白很喜欢我么?” 司命佯作愠怒道:“白郎,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心系于君,明明白白的诉与你说过,墨家之人无人不知。” “就是就是,那个时候我俩还是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哩!” 柳如风沉默片刻,看了一眼远处的白云。他看去的方向,其实正好可以看到让他心神激荡的太阿宫,但现在他却忽然只想看看云彩。 “为什么呢?” 姐妹俩一同羞赧道:“因为白相公长得俊俏啊!” 柳如风方才立地而起的思绪又被拉了回来,他想起了一百年前,他的师尊曾告诫过他的话,所谓情,与吃饭是一个样的东西,只不过是身体想吃,不吃要饿死,才会去吃,才会觉得好吃,情呢,只不过是身体想要繁衍后代,不繁衍后代要绝种,才会去有情,才会觉得情字极美。这些东西,终究不过是凡俗之物罢了。方才还觉得甚为瑰美奇妙的玉京城,在这一刻也让柳如风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令他厌恶起来。 他彻底恢复了自己那一贯的冷漠神态,一言不发,直向太阿宫中行去。 柳如风忽地仰起了头颅,用此间无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吟咏道: “我是人间存在的神;” “我是神中迷茫的人。” 他想继续吟咏下去,长着嘴,半晌却再没有发出一语。这两句话已经够了,说绝了,不必再说,他这么告诉自己,然后闭上嘴,拂灭那无用的、毫无意义的心事。作为一位神明,他一直避免自己出现这样的脆弱的表现,他必须全知全能,但他知道,他并不能做到全知全能,甚至所知道的事情,或许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都要少。或许这是一种清澈,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更需要洞彻。 引起他这种思绪的并不是这两个使他没有半点好感的女人,而只是她们所表达出的感情,但在她们说出理由时,这种思绪便逼近破灭了。 “白相公,你在说什么呢” 司命与司徒诧异的说,刚才柳如风所吟咏的两句话,她们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柳如风漠然道:“没事。” 这时,却有一个行人笑道:“他在说自己是神,天呐,世界上如何竟有如此臭不要脸之人?”说罢,那人还做了个鬼脸。 她身旁的黑袍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附和道:“大概是得了失魂症,神志不清了吧。” 司命顿时大怒,一改之前她温婉妩媚的神态,宛如泼妇一般,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贱人说什么呢?我们家白相公比你们不知聪明多少倍!我看你们两个才是得了失魂症,有眼不识泰山,白生了四只眼睛。令尊令堂是不是有什么能传给子孙的隐疾,或根本就是纵欲而生,乃至于你们二人愚蠢至此?” 柳如风却道:“他们说的不错。” 司命一听此语,则又附和道:“就是就是,你们俩看到了吧,我们白相公就是个有担当的男人,才不会因为你们的污蔑就生气。” 她没有发觉,她刚刚提及令尊令堂四个字的时候,那女行人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恍惚,黑袍男子则彻底沉下了脸。在司命最后一句说完之后,黑袍男子轻吐二字曰:“聒噪。”便一震手掌,司命顿时便觉有一道无形的力道压了过来,直教她退出三丈之远。 黑袍男子寒声道:“不知者无罪,孤略作惩戒,如有下次,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孤必诛你九族!” 柳如风眼眸一缩。 方才此人隔空击退司命的并不是掌风之类的东西。手掌太小,无论有多大的力量、多快的速度,能够鼓动起的风都是有限的,断然不能造成如此效果。别人感受不到,柳如风却知道,他方才击出的乃是神力,这是南蛮的说法,道家管这东西叫真炁,江湖人则叫内力,但无论南蛮、道家还是江湖之人,得了这种力量,总要锁在自己的身体之内,一是发散出来太过浪费,二是他们所得的神力还不足以发发散出来。柳如风所知之人,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自己而已。 那么可想而知,眼前之人,也是一位神祇了。 “你也是神?” 柳如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冒昧,他的认知就是这样的。 方才有些怒气的黑袍男子稍感错愕,而后奇道:“如果有人这么说孤,孤并不会觉得荣幸。人死才能成神,你这么说,有诅咒之嫌,不过,孤看你方才所言未经思索,大概心中真的这么认为,孤便不欲治你之罪。速退。” 柳如风怔了怔,而后像黑袍男子一样震了震手掌。 无形的力道迎着黑袍男子正面而去,击在黑袍男子身上,黑袍男子却不为所动。只是称赞道: “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孤兴许当下便留你为孤做事了。” 他身旁的女子随后嗔道:“你都有了我哥哥了,还想着拉外人来?” “哈哈,好吧,孤就是那么一说而已,芙蓉,莫要生气。” “就生气就生气!莫非在你眼里,随便一个路人都能做我哥的事?” 柳如风摇了摇头。 凡人的事情,他果真搞不懂。 “走吧。” 他说着,语气有些落寞。而后转过身子,向着太阿宫的方向行去。 司命与司徒便跟在他身后走了。 路上,柳如风一直在回忆方才并不饱满的邂逅。 他并没有想象那位日后常常想起的女子,现在的柳如风,满脑子都是那个黑袍男子。 黑袍男子明明已经到达了神的境界,为什么偏偏矢口否认? 师傅曾对自己说,想要为神,必有不染尘俗的清澈之心。可那黑袍男子成了神,为何却偏偏散发着深重的俗世的味道?那肉食者的言行实在让自己无法产生什么特别的好感,现在,只不过觉得他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罢了。难道师傅错了?师傅也会错吗?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必那么干净呢? 方才灰暗下去的玉京城再次显得明媚起来。 当人间的奇迹胜过自然的奇迹,柳如风,这个一直在自然中孑然自立的、南蛮所尊敬的半神,已经有些抵不住尘世的诱惑。这种矛盾使柳如风感到痛苦。 他喃喃自语道:“也许是因为,我还不是完全的神。成仙饵一定要得到。” 悄然入夜。 三人翻进了太阿宫。 巧的是,他们选择的地点正在后宫的一座偏殿中,这里,则被帝云寰配给萧芙蓉暂居。萧芙蓉此时正在这里跟荀江辩论,后者说着什么白马非马,萧芙蓉则反唇相讥道:“马只是一个泛指,指称所有马,白马黑马都是马,但马不一定是白马,马这个泛称是包括许多马的,但白马这个称呼则只指白色的马。这个道理如此之简单,怎么到你那就那么让人费解?” 荀江反道:“萧姑娘此言差矣!谁规定了马就是所有马?没有人!说点你能听懂的,白马有俩字,马只有一个字,无论怎么看,白马都不是马!” “你你你这是狡辩!如果天下的学者都像你这么说话,哪儿还有什么学问是对的?” “对与不对,本来就在模棱两可之间!” “如果你让基本的物名都陷入混沌,那一切道理自然都是混沌的。我相信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界定,有了这些界定,学问才能越辨越明!” “这正是名家纠结这些名称的缘由所在。刚才我说的例子,只是名家用来反讽的而已。” “但天下都知道,这是名家的狡辩之法。” “你可以说它不对,但不能说讨论正名实没意义!你刚才也说了,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清晰明确的界定,名家的这种辩论便是为了寻找这个界定,你觉得简单,是因为名家的先贤们已经把一些基本的方法研究了出来” 藏身于暗处的柳如风三人瞠目结舌。 良久,司徒才底气不足的问了句:“他们这是在说什么?” 司命轻声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清谈吧?不,不是清谈,清谈的人说的那些空虚寂静我还是能听明白点的,我想想这是天人辩场的辩题!是了,他们刚才说白马非马,我记得三十年前天人辩场数千游士为了这个辩题争执的险些打起来!” 柳如风则叹道:“怪不得中原人日益强大,这就是他们的学问么?” “也不是。儒家那些冥顽不灵的老夫子们就不会讨论这个事儿,他们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就像我刚才说得,喜欢清谈的那些道学先生满嘴都是虚空寂静一样。” 可惜的是,萧无极没能看到这一幕。 如果他看到,就会知道,他所忧心的荀江,与萧芙蓉不过是知交,而不是情人。他们的关系,也仅限于一起讨论种种令人好奇的问题而已。但现在,真正能让萧芙蓉动摇的人来了。 柳如风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大摇大摆的,没有半点做贼的觉悟。 正在左近等待差遣的老宦官瞧见此人,立即斥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太阿宫?” 辩得正起劲的萧芙蓉与荀江看了过来。 萧芙蓉马上便想起来,这人不就是白天与帝云寰一起散步时遇见的疯子? 她说,他说自己是神,臭不要脸。 其实只是故意想这么说。 后面那句,她是听见了,并且能够理解的。 那奇怪的语言,跟村子南边那个可恶的百越部落人的语言很像。 第168章 春秋战史(十七) 萧芙蓉看到他,笑道:“哟,这不是白天那个疯子?” 柳如风道:“我并不疯,只是对自己从小到大的信念坚信不疑而已。” 刚要出去叫卫兵的宦官发现他们认识,也就闭上了嘴。 萧芙蓉却后退了几步,对那宦官道:“你刚才想干什么,快去做!” 宦官打了个激灵,立即退了出去,开始呼唤卫兵。刚才一直发愣的荀江也缓过了神,冷笑道:“私闯太阿宫,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告诉你,这可是要车裂的!除非你是为人所迫,才能减罪一等,改为腰斩。” 柳如风摇头道:“你们的律令与我无关。”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们是见过,但我们并不熟悉。”萧芙蓉的语气也渐渐冷却下来。 柳如风道:“我来,是为了带走你。” “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当然是不能告诉你的。 柳如风一个箭步,便冲到了萧芙蓉前头,他的动作生硬得很,力道却奇大无比,方才立足的土地上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一样爆出几道尘烟。萧芙蓉一惊,刚要转头逃走,便被柳如风夹到肋下,然后又几步,就逾出了宫墙。 这时,带着一队卫兵的宦官才折返回来,看到荀江目瞪口呆,而萧芙蓉以及方才那奇怪的白发男子已不知去向,宦官颓然坐在地上,愣了片刻,才又缓过神来,对身后的卫兵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 虽说大王还没有确定纳妃或封后。 但萧芙蓉是大王的女人,这在后宫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私下里,宦官宫女们一直称她为娘娘来着。这回,在自己眼皮底下把娘娘丢了,宦官已经可以料到自己的结局,肯定是难逃一死了。 荀江则左右徘徊了几步,然后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白头发,内力大,这不是那个南蛮祭司柳如风吗?按说他一闭关就是十年,极少离开蛮疆,不该出现在这里啊” 不多时,几个黑影也随着刚才柳如风离开的方向跳出了宫墙。荀江摇头自语道:“对付柳如风,靠这几个人是没用的。不行,我得跟大王说一声去” 言讫,荀江便一路小跑向着御书房,这个时间,帝云寰多半还在看书。 可是到御书房后,荀江郁闷的发现,这里除了宦官宫女外再无他人,帝云寰不在这里。他问一名宦官道:“大王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禀告。” 那宦官战战兢兢的回答:“御史大夫,大王他他刚才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没告诉我们他去哪儿了啊” 听到这个回答,荀江却松了口气。 “看来,我那知己红颜这次是没什么危险了。芙蓉妹妹,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此地已是天衍四十九城之外。 柳如风的步法并不十分高明,可就是仗着力气大,每一步都有数丈之远,司命司徒二姐妹在后面跟的气喘吁吁,待柳如风停下时,二人不禁想道:白相公的力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他跑的那么快,肋下可还夹着一个女人呢! 柳如风放下了萧芙蓉。萧芙蓉已经有些站不稳了,却没有露出什么怒容,只是看着柳如风的脸,也不知是悲是喜的说了句:“你想干什么?” 柳如风实话实说:“我想吃了你。” 萧芙蓉轻笑道:“原来是个淫贼,没想到现在的淫贼这么厉害,都作恶到王宫里去了。诶,淫贼,你不是说自己是神?作为一位神,怎么能对人间的七情六欲感兴趣呢?” 柳如风知道,她是误会自己了。自己所说的吃并没有她想的那个意思,仅仅是字面意思而已,可柳如风不想跟她解释了,便顺着她的意思道:“为什么神就不能有七情六欲?我知道一些你们中原人的神话故事,你们那些太古的神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执念。只不过绝地天通后,人类无法解除他们,所以就把他们都想象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石像。” “你说的还挺有道理。神话这方面,我还没有好好研究过。诶,你知道不?大王可夸我是个女学士呢,我最近天天陪他看书,你换个话题,我肯定能滔滔不绝的跟你说上一会。” 柳如风摇头道:“没兴趣。休息一刻,继续赶路。” “去哪儿啊?” 柳如风未答。 司命却问了同样的问题:“白相公,其实我们姐妹也想知道此行你到底想去哪里呢。” 这对姐妹将他带到了天衍四十九城,于柳如风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现在,柳如风的思绪很烦乱,这烦乱的因由可能与在城中时一样,也可能不同,柳如风自己也感觉不出最根本的原因在哪里。总之,司命方才那听上去还算温柔的疑问,竟让柳如风的烦躁更接近了,尤其是白相公那三个字。他决定,等到达了自己认识的路段,就将这对姐妹杀掉。 一刻钟后,四人继续向南疾驰而去。柳如风将萧芙蓉夹在肋下的动作,使萧芙蓉的躯干又痛又麻,可她知道自己没法反抗,也就不想叫苦,她的心中也没有多大危机感。虽然认识帝云寰的时间不长,萧芙蓉已经笃定,那是可以保护自己的男人。她终将把这一使命由自己的哥哥转移到其他男人身上,好让哥哥能追寻自己的生活,现在,萧芙蓉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人。 凌晨时,纵使柳如风有着半神之躯,也有点熬不住了,司命司徒这对姐妹已经叫苦许多次,她们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恐怕继续走下去,这对姐妹可能当场暴毙。柳如风决定再休息一下,便叫司命司徒二女看护好萧芙蓉,自己打坐去了。 三个女人靠在一颗大树上,司命与司徒累得神情呆滞,一动不动,萧芙蓉反而一直在活动着自己的身躯,使方才流动不畅的血液可以疏通一下,她一边左右扭着自己的腰,一边问道:“这疯子的到底是谁呀?” 司命有气无力的答道:“他呀,就是天下有名的侠客,白正伤。在江湖上好像有个叫屠子的诨号。” “白正伤?”萧芙蓉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转头看向那个正在闭目打坐的白发男子。他虽似乎有着先天的疾病,导致肤色与发色都像墙面一样白得不像话,皮囊的形状却无可弹嫌,可能比帝云寰少了一些霸道,却多了一些出尘的气质。可惜,为了自己,一个女子,便去王宫中偷人,这种行径实在是没什么格局,萧芙蓉暗自感叹:谁让自己已经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美人了呢? 这竟让萧芙蓉第一次为自己的相貌感到骄傲。 毕竟,现在为了她而失去理智的,已经不是当年像楚王那样的人。而是帝云寰,还有眼前这位白正伤。这两人,在萧芙蓉看去,已经当得上人中龙凤。身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再对这样的人如何排斥。 “你别瞎想啦。” 这次说话的是司徒,那个身形略单薄的女子。她也没了之前稍显盛气凌人的姿态,毕竟太累了,语气与自己的姐姐一样,也变得有气无力的:“白相公可不是为你的姿色来的。天下为他痴傻癫狂的女人不知何几,可他就是一个也看不上。我俩这次陪他来秦国,只是想多看他一眼罢了,实际上,心中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那他是为什么来的?” “这可就不能告诉你了。”司徒心中冷笑,告诉你,你就会想着逃跑了,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你可是成仙饵诶,除了白相公,那个叫柳如风的也想把你吃掉呢,真正的吃哦,煮熟了、放进嘴里的那种吃,可不是你想的那样。要不是我们骗过了柳如风,这次来抓你的,就是俩人啦。 正在打坐的柳如风咧嘴冷笑。 迷魂蛊不禁让这对姐妹将自己误认成姓白的,还在一定程度上链接着蛊主与被种蛊者的思绪,现在司徒与司命二人想的什么,柳如风一清二楚。这两个可恶的墨家女人,果然一早就决定要欺骗自己了。 萧芙蓉无聊得紧,见这俩女人实在不愿意多说什么,她又走到柳如风身边来,道:“姓白的,你为啥说自己是神啊?我有点好奇。” 柳如风依然闭着眼睛。 “如果有人,从你记事的时候,就这么告诉你,而且你身边的人也都承认、从来没有人否定这一点。你能不觉得自己是神么?” “好像做不到,就像我无法承认自己不是人一样。” 柳如风沉默了下去。 萧芙蓉又道:“可我发现,你应该对这一点产生怀疑了。” “并没有。” “你以为自己用家乡话,就没人能听懂了吗?白天的时候,在路上,你说的是:‘我是人间存在的神;我是神中迷茫的人’。你在迷茫什么呢?我觉得,只能是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了。你开始明白,自己也仅仅是凡人而已。” “这种猜测毫无意义。令我迷茫的事情太多了。你能告诉我,宇宙,究竟有多大么?” “一般,人们说,天圆地方,天涯海角之外,就是无尽的虚空,虚空上点缀着一些星星,人们觉得星星很小。虚空之外,是无尽的混沌,混沌之外,就是绝对的虚无。但是,帝云寰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如果星星真的很小,它们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绝对看不到。星星的距离,应该比太阳还要远得多,所以,它们可能比太阳更大。而太阳,可能比我们的世界还要大。宇宙,是两样东西,天下四方与古往今来,帝云寰说,以前啊以前,永远追溯不到开始,未来啊未来,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所以,宇宙是无限大的。但我却不这么想。它可能大得很,但绝不可能是无限的,无论天下四方还是古往今来。天下四方,就算比人们想象的大,也一定存在边界,那边界可能无法触到,却绝对存在着。古往今来,可能亦要比人们所知道的长许多,但,从前,一定有一个遥远的开始,未来,一定有一个遥远的结束。” 帝云寰揉了揉自己的头。 “为什么,你,竟然能有这样的智慧?” 萧芙蓉笑了笑,坐在帝云寰身边,看着遥远的、已经快要被黎明吞噬掉的星空。 “小时候,我害怕着所有的东西。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东西都危险。哥哥总是保护我。但我眼里的哥哥,只是个孩子而已。我能洞彻所有的因由,我甚至能看出,爹娘对我的厌恶是有着什么隐情的。但这种智慧没有给我力量,只是让我明白了,自己有多么脆弱。” 柳如风道:“我有力量,但我知道,自己缺乏智慧。” “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个笨蛋咯?” 柳如风摇头道:“只是见识太少罢了。” “你可是天下著名的游侠哦白公子。” 柳如风默然。 萧芙蓉站了起来。 “好吧,你不是。白正伤,不会因为他姓白,就是个生着白病的人。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柳如风道:“你没必要知道。” “好吧,看来你还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淫贼。” 柳如风猛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萧芙蓉的神情,仿佛一头野兽。 萧芙蓉身躯一颤,她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来撩拨他。这个淫贼现在就要作案了么? 柳如风叹了口气。 方才的冲动如萧芙蓉所料。 但柳如风可不是那种控制不了自己的人。 玉京的美景的确让柳如风心神摇曳。但方才的萧芙蓉,却让柳如风的内心掀起了一阵风暴。他方才想要否定萧芙蓉的一切猜测,那只是因为,她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而已。她的话让柳如风无法再逃避那些问题,而萧芙蓉对宇宙的说法,更让柳如风感到头痛。 世界不是创世神创造的么? 创世神创造的世界不应该永恒存在吗? 难道不该是只有开始而没有终结吗? 为什么,我竟觉得,她才是正确的? 而我,明明是创世神的传承者,已经成为半神的人。 这究竟也是错的么? 这种迷茫已经勾出了柳如风被压抑了百年的孤独。 所以才让他有了那样的冲动。 第169章 春秋战史(十八) 柳如风是极少睡觉的,更极少睡着。 每次打坐醒来,他都会感到神清气爽,绝无疲惫之意,这种修养生机、温养气息的方式让他几乎告别了最原始的睡眠,可今日,从凌晨到正午,一直在打坐的他竟然睡着了。萧芙蓉看着他的身子一直向一侧歪斜过去,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那好像在做梦的、时不时改变着表情的面孔。 事实上,柳如风的确在做梦。 太行山麓之中,乌云遮日,狂风翻卷如龙蛇。 恰有一丈长巨蟒,盘挂于树梢之上,蛇头昂起,却久久不吐信子,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地之间那一道道落地惊雷。 蓦然,巨蟒腾空而起,紫雷加身,浑然不觉痛苦,反而有一种清凉爽快之感,再一转眼,那巨蟒已然生出了龙须、龙角和龙爪,浑身鳞片更加粗大,由黝黑渐渐转化为金黄。 “自大虞女帝横扫诸侯,天下再度归一之后,中土已经三百年未出真龙了,此次蟒蛇越过蛟龙境界,一跃而成真龙,显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天光昏暗,可这说话的女子依然明亮光洁,若白玉琢成,眉眼狭长,更有着江南女子多见的狐媚脸庞,更难得可贵的是她的身高足有六尺过半,已经可以让许多男子汗颜了。 她敛了敛素白的裙裾,刚要踏出,却发现那条刚刚成就的真龙龙首一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龙头之上,站了一个人。 梦中的柳如风宛如游魂野鬼一般,只能远远的望着,他想离得近些,现实与梦境的隔阂竟使他不能前进半步。柳如风废了很大一会,才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看清了龙头上那人的脸。 准确的说,是一个邋遢如乞丐的男子,参差不齐的胡茬之上还沾着些肉末,好像刚刚吃过饭的样子。 “唉,比我预料的早了一刻钟,白浪费了那上好的野猪肉。” 巨龙猛烈翻滚,中年男子岿然不动。 “剐鳞。” 男子腾空而起,抽出腰间那柄成色平平的铁剑,倏然间化作残影,在巨龙身周游走。铁剑一出,便是一枚广如盾牌的鳞片应声而落。不一刻,巨龙浑身上下已经鲜血淋漓。 “开膛。” 银光一闪,血流如雨,从巨龙脖颈开始,沿着腹部中线,开了一条血缝。 “抽筋。” 铁剑一滚,一条金黄色的龙筋从那条血缝中被生生拉了出来。 巨龙嘶吼一声,声音中透着不甘。它一摆头颅,便冲着一道从天而降的紫雷飞去。 紫雷直直击中了巨龙腹部,还有此时正在抽筋的中年。那男子顿时蓬头垢面起来,身上冒起青烟,比方才显得更邋遢了。 男子眉峰一挑,怒斥一声:“孽畜!” “剜心!” 中年人整个身躯都刺进了血缝之中。 巨龙再次猛烈的翻滚起来,天地震动。 可奇怪的是,自方才那巨蟒化龙开始,直到中年人与巨龙厮杀起来,周遭的飞禽走兽非但没有逃走,反而开始往此处聚集。 “想要趁机窃取龙气吗?”女子嗤笑一声。 “屠龙之技已屠龙。” 女子转过身去,不想再看。 更多的血水从那条贴在龙腹上的血缝中流淌而下,其中夹杂着肉沫。 那是龙心的碎屑。 男子从血缝中飞出,回身看了一眼方才化龙便被打残的神物,嘴角噙起一声冷笑。 他喃喃道:“取珠。” 一粒豌豆大小的明珠从血缝中飞了出来,虽然渺小,在此时却足以与日月争辉了。 山林皆被照得泛起白色。 “好小啊。”男子仿佛有些失望,但还是接过了龙珠,塞进了破烂不堪的衣衽里。 那女子从深林之中走了出来,男子似乎有些感应,在空中转了转身子,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明媚非常的女子。 可这男子的第一句话却让女子啼笑皆非:“敢问姑娘芳龄几许?为人妇否?” 女子冷哼了道:“关你屁事。” 男子笑了笑,身形下落至地面。 乌云散去,露出了已偏西的日头。 “那我就当你年方二八,尚未出嫁,巧得很,小人也未曾婚配。”中年嬉笑了一声,脸庞微偏,竟然羞赧起来。 “别跟我油嘴滑舌,老乞丐,你知不知道多少年世间才蕴育出一条真龙?它招你了惹你了?抢了你老婆还是杀了你爹娘?就不能放它一条生路?” 中年人显然被女子问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 “我师父教的就是屠龙技不屠龙,学之何用?”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剑士解龙,都是一样的出神入化。 可女子就是憋着一股子火气。 “晋国有人养伪龙,你为何不去斩?” 中年耸了耸肩。 “我儿子将来子承父业,真龙腾云而去,伪龙被我斩了,他岂不是要无龙可斩?” 女子狠狠瞪了一眼中年。 兴许不是恻隐那条才出世便陨落的真龙,只是看他不爽。她转身就要离去,不知为何,即使明知道眼前这中年强悍无匹,却依然产生不了一丝畏惧。 就在此时,有一骑急速驰来。 “燕王敕令!镇国公白正伤速速接诏!” 男子撇了撇嘴。 “这老匹夫,老子跟荆轲有些交情不假,真当老子是你燕王养的死士了?” 男子有些桀骜,更多的是霸道。 柳如风怔怔的看着,总觉得这些画面里究竟少了些东西。 梦境慢慢变得模糊。 然后被打碎融合成另一个梦。 徐渐,荀无翳,魏击,白墨。 柳如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准确的叫出了这四个人的名字。 这四人俱是弱冠年纪,都有一身顶好的皮囊,其中徐渐徐公子更是被誉为“锦花郎”,在贵妇小姐之中拥泵甚多。这也是为何“四纨绔”屡屡赊账还是没被倚醉楼赶走的最大缘由。 毕竟倚醉楼可不止豢养瘦马侍奉男人,还有窈窕郎君男女通吃,如今这四个俊俏的小哥儿往这一坐,楼里的女客比往常翻了一倍还多,老鸨岂能因为那一点点欠账撵走这样的招财猫儿? “哟哟,这不是四大少爷嘛?四位里边请里边请,小的立马把媚娘叫下来,给四位公子弹琴。”那跑堂的虽然没直接管他们叫纨绔,而改叫了“少爷”,可四人还是能听出话里话外的讽刺意味。 可他们已经习惯了。 白墨摆了摆手,满不在乎的道:“速去速去,再来一壶上好的清酒。” 四人虽说时常一起走动,可他们的聚首,却是那位看上去最穷的书生白墨撮合起来的,故而白墨说喝清酒,其他三人自然也不再叫别的东西。白墨去年才来凤京,只一年便打出了些名头,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可他已经十分满足了,想当年在燕地,他不过是个猎户的儿子而已,除了同村的几户人家,谁认识他? 现在,他不仅出名,还有三个可以生死相托的知己。 即使不能到某个名门混上食客身份,他也觉得,这趟凤京,没白来。 四人一同走到一处靠窗的散席,从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大江楼。白墨瞥了一眼大江楼上同样靠窗的游士学子,他们是在诵读经典,而自己却是在寻花问柳,不禁有些自嘲。大江楼上尽名士,可自己这群人,说是为风流而寻花,其实却是根本没有资格进去,所以才借风流而博取名声罢了。 欲上大江楼,先作传国诗。 “墨哥儿,天天听媚娘的曲子,还没听腻呢?”性情与白墨最相似的魏击无聊的敲了敲桌子,眼神有些沮丧。 白墨收回思绪,洒然笑道:“名士寻欢,贵精不贵多。” 之后白墨便讲起了“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名士”,从故作狷狂说到了与其他文人互相吹捧,甚至连以后如果有钱了从何处可以买来枪手都能侃侃而谈起来,魏击顿时来了精神,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 背着剑匣的锦花郎徐渐,还有一身青衫布衣的荀无翳自从进了倚醉楼,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一个身形清瘦的娇娘从楼上下来,怀抱一架厚重的古琴,见了四人后,与白墨对视了一眼,歉然道:“对不住,方才楼上有位贵客发了酒疯,所以下来得有些晚了。” 白墨挥了挥手道:“无妨无妨,媚娘能下来,白某已经很知足了,开始吧。” 这唤作媚娘的琴师人如其名,相貌极尽媚态,衣着却朴素非常,毕竟她只是倚醉楼聘来的琴师,并不卖身,也不想靠衣服装扮自己,也正因有如此清名,她“琴绝”才能有如今一曲一贯钱的身价。 媚娘盘坐于席上,架好古琴,徐渐也从匣中取出了三尺青锋,横于膝前。 接下来便是一曲琴剑合鸣的“忆王孙”。 白墨跟着轻声唱道:“等闲风雨却销魂,砥砺行来不见春。只是潇湘只是坟。忆王孙,衰草黄时只一身。” 荀无翳正身端坐,自酌了一杯酒,又自饮下。 魏击叹了一口气。 “墨哥儿的词,还是这么忧伤怅惘呢。” 荀无翳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三流。” 白墨哈哈大笑起来,不管荀无翳冰冷到可以杀人的神情,拍了一下荀无翳的后背,放声道:“你懂个屁?” 魏击也跟着笑了。 徐渐皱了皱眉头,仿佛在嗔恼他们大声喧哗让自己的剑音都显得不清楚了。 “徐美人生气的样子,更美,不愧是下至女童上至老妇都交口称赞的锦花郎。”白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似乎觉得刚才那句损的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当然,还是老妇人称赞的更多一些。” 徐渐摇了摇头,继续弹起剑来。 徐渐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什么名士,他自幼被剑宗宗主吕归尘收养,学剑读书,向来学剑多一点,读书少一点,想不到现在却跟白墨在这里摆什么名士风流。 京城百姓都说这位四纨绔之首的白公子手无缚鸡之力,但徐渐知道,他的剑术不输自己。 徐渐曾经多次想劝一劝这位至交好友,不要混文坛了,干脆走一走江湖,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外表光鲜,实则无立锥之地。 白墨喝酒,是空腹喝的。 不是不想吃饭,是吃不起饭了。卖诗换酒,两日才一餐,徐渐总觉得,白墨迟早会油尽灯枯,死在这繁华的异乡。 白墨望向窗外的一行车马。 二十轻骑开道,五十步卒拱卫,中间一架华盖马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端坐于上。看那些军士鲜明的银色甲胄,必是甲于天下的萧家银策军无疑。如此想来,车上的老者,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大司马大将军,萧衍。 那位曾逼迫秦王自尽的名将。 这行车马对面,还有另一行车马。只是与银策甲士的肃杀气焰比起来,这行车马的护驾军士就显得稚嫩多了。他们被银策军挡住,有些惊慌失措,顿时乱了阵脚,开始交头接耳起来,还是不是偷看一眼银策甲士,目含钦羡,还有畏惧。 马车上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似乎也在犹疑不定。 “大司马大将军驾到,见者让路。” 银策甲士中为首的扛旗卒十分嚣张的叫喊了一声。 那老者对马夫吩咐了些什么,白墨等人离得太远,没听清楚。只见马夫又传令这队扈从的主官,然后马车便开始转向。 “这不是你爷爷吗?” 白墨扯了扯魏击的袖子。 魏击无动于衷,只是呆呆的望着那位大司马大将军,喃喃道:“大丈夫当如此啊!” 荀无翳又喝了一杯酒:“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银甲开道,丞相让行,萧大将军跋扈于斯。即使是素来重文轻武的白墨,也有些心神摇曳。 “饿了” 白墨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温言道:“空腹喝酒果然伤胃,我开始肚子疼了。媚娘,别弹了,端点吃食过来。” 媚娘应声而退,徐渐也将那三尺青锋放回剑匣。 魏击揄揶道:“你吃得起?” 白墨哈哈大笑:“当然你请。” 魏击不可置否,他身为丞相魏无忌的孙子,如今却穷成了这副模样,除了家族根本不拿他这个庶出的子嗣当人看,还有就被这位出身极低毛病极多的好友给吃穷的缘故。 梦境到这里,柳如风便惊醒,并全然了解了这些可能并不是梦的梦。 他也明白了,之前发现这梦所缺少的东西。 柳如风站了起来,左右四顾。 萧芙蓉与司徒、司命都在睡觉。 远处的山岗上,只有一个黑袍人孑然独立。 “有你的世界,无聊得很。没有你的世界,会变得不一样么?” 柳如风喃喃自语。 第170章 春秋战史(十九) 黑袍男子神色冷峻,每踏出一步,都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强加在柳如风身上。但柳如风想起方才那离奇却异常真实的梦境中所暗示的东西,便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反而有点怜悯起眼前这有着天人之姿的帝王。 “柳如风?” “你认得我?” 黑袍男子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但有人认识。” 柳如风想道,大概是当时与成仙饵在一起激辩的那个男人,我蛮若有如此人物,天下就不敢再视之为蛮夷了吧。柳如风对拥有智慧的人神往非常。 可对面之人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虑的时间。 黑袍男子的身躯之外顿时空气扭曲,无形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向柳如风的身子,柳如风也不甘示弱,同样以神力迫之,两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柳如风不太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按说自己不懂武功,而对方在武道上应该造诣很深,但如果两人动作都变得奇慢,都能有时间去思虑如何化解对方的攻击,那么他在武道上的优势也就随之降低了。 或者,他就是要以己之短、较敌之长,以显示自己无与伦比的强大? 柳如风自谓并无此等胸襟气度,对付他,当然还是要使用自己的长处。不经意间,柳如风口中轻吐了两个古怪难明的音节,两只飞虫倏然间自他的袖口飞出,对面的黑袍男子冷哼一声,柳如风便觉得自己身周的压力变得更重了。 与此同时,刚刚飞出去没有多远的蛊虫定格在半空之中,不一时腹腔等处开始凹陷下去,虫子那半透明的血水滴在地上,显然,这两只蛊虫是活不成了。但柳如风并不紧张,他是南蛮供奉的神明,蛊术早已出神入化,方才那两只蛊虫虽被黑袍男子以气压死,还是有气味传入到了黑袍男子口鼻之中。 这就够了。 柳如风对着黑袍男子的面门猛击一拳,直教他流出鼻血,可那黑袍男子还是一动不动。但可以料想,黑袍男子的世界一定已经被种种幻觉所充斥。方才飞出去的两只蛊虫其中有一只是化神蛊,专为与自己同为神之境界的人准备,他一直在身上备着一只,可百余年来,除了自己的师傅,还没有人逼他用出过这只蛊虫。而另一只,与控制司命司徒姐妹的蛊虫一样,都是迷魂蛊,这黑袍男子醒来之时,就是自己再多一个奴隶之时。 柳如风回头看了一眼,司命司徒姐妹与自己的成仙饵正互相依偎而睡,神情无比安详。尤其成仙饵,她睡着之后的面容,化去了她身上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戾气与一丝狡黠之气,现在的她显得圣洁得很,这让柳如风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悸动。 他叫醒了司命司徒姐妹,两姐妹揉了揉眼睛便站了起来,司徒率先询问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么?” 司命则笑她:“这么久了还没睡够?也该走啦,妹妹。” “咦?这边怎么多了个人?” 柳如风面无表情的道:“不要多事。你们两个把她——”说那个“她”字的时候,柳如风指了指萧芙蓉。现在,他还不知道萧芙蓉的名字呢。 “抱起来。赶路了。” “唉,白相公就知道怜惜漂亮姑娘,对我们姐妹什么时候有一半怜惜就好了。” 柳如风耐着性子安抚了一下司徒:“乖乖听话,有你们修成正果的那天。” “真的?” 最兴奋的居然是这对姐妹中的姐姐司命。 柳如风点头道:“真的。” 两姐妹都乐开了花,就像要完成什么艰巨的使命一样,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抱起了还在熟睡的萧芙蓉。柳如风又嘱咐了一句“轻点”,四人才继续上路。 另一边,仍站立着,却已经陷入幻境中的黑袍男子。 他的幻境大概是迷魂蛊所酿造中的所有幻境里最离奇的。 那是一处悬浮在云间的宫殿,与建立在被削平了的大山上的太阿宫不同,这处宫殿群下面没有依托任何东西,云层就像大海,这些宫殿就像大海上的船舶一样漂浮着。而黑袍男子,现在也换了一身白袍,头戴白玉簪,脚踏步云履,身穿白袍广袖博带,极有仙气。 正踟蹰时,一名童子疾步而来,到近前之后拱手道:“天君,您回来了。” 这已换上一袭白袍之人本想回应一句:“汝何以以天君之名称孤?”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回来了,只回来一半。” 那童子仿佛在斗机锋一样回了四个没头没脑的字:“魂不守舍。” “然。” “地上居然还有能让您魂不守舍之人。” “有的。” 童子沉默了下来。 白袍人则转过身,对着宫殿下面的流云。 “我已经找到了我所要寻找的人,但命运似乎有想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 “您可以改变命运,若您意欲。” “不,我不相信这是命运。” 白袍人说罢,便向前一步,跳下了云海。 童子喃喃自语道:“两千年前,七子第一次打破地天之隔,天君大为震怒。而今,天君自己居然当年绝地天通,是不是错了?” 童子伸出自己白净的手掌。 手掌上飘着一缕烟尘,那烟尘中似乎隐隐有一个年轻人的面孔。这是一缕残魂,一缕从时空之外摄取的残魂。童子对着这缕残魂吹了一口气,残魂便顺着方才白袍人跳下去的地方而去。 “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黑袍男子睁开了眼睛。 然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双腿,待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着手掌上突然出现的鲜血,他微微一笑。 “柳如风我不相信,所以,这次我先放过你。但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此时萧芙蓉已经醒了。 事实上她很早就醒了过来,但感受到自己被一个力气很大的女子小心翼翼的抱在胸前,又舒服又暖和,她就又睡了几觉,到现在实在睡不着了,才嚷嚷着下来,然后走到柳如风身边,问道:“喂,姓白的,你啥时候吃我?” “很着急么?”柳如风语气平缓。 萧芙蓉想了想,道:“总得让人家有点心理准备嘛。” “自古艰难唯一死,我觉得没有准备,比准备更好。” “谁说要死啦?你真有意思,不会还是个雏吧?” 柳如风不想与她多言。 但萧芙蓉依旧纠缠不休:“快给个准的!毕竟人家也还是第一次而且你能不能把后面那两个女的支走?啊!难不成你要通吃?年轻人,不要这么纵欲好不啦?” “闭嘴!” “你要是这样我可就走了” “” 柳如风沉默片刻,转头道:“你们俩,先去看看之前那人有没有追过来。看远一点,三个时辰后我在前面河堤上等你们。” “三个时辰?白相公,你” “快去!” “好吧好吧我们去。” 待司命与司徒都走远了,柳如风才道:“现在,你满意了?” “那你待会儿会在堤上等她们么?” “不会。” “我满意了。” “那就快点赶路。” “你还没告诉我,咱们要去哪里?” “南边,很南很南的地方。” “我来自那里。” 柳如风知道她来自哪里。 但不是那个南方。 不过柳如风不想戳穿她的认知错误,这样也好,让她误以为是故乡的话,兴许她的干劲会更充足一点。柳如风扯着她的衣服,暗自给她灌注了一些神力,好让她的速度不会拖自己的后腿。实际上,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必再那么匆忙,毕竟柳如风已经给那人用上了化神、迷魂二蛊,可不知怎的,柳如风就是觉得不踏实。 一路疾行。 只不过之前是四个人一起,现在是两人。没有了拖后腿的,再加上柳如风给她灌注了神力,两人行进的速度比之前要快上不少。萧芙蓉一路上都在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力量啧啧称奇,不停的自夸说:“你看我也是有轻功的人!” 每次她这么说,柳如风都只报以沉默。所以,很快他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哑巴。对这样的称呼,柳如风也懒得纠正,就这么叫吧。 “哑巴,慢点,我开始累了。” 柳如风给她补了一些神力。 可没过多久,萧芙蓉又道:“哑巴,我又累了,咱们休息休息吧。” 柳如风无奈,又给她补了一些神力。 如此三番五次之后,柳如风终于忍无可忍,道:“等你累晕了我再给你补,现在先闭嘴!” “最后一次!”萧芙蓉语气笃定。 柳如风摇了摇头,只得相信了她。可这次灌注神力之后,她猛然向后一纵,拥有了柳如风的神力的她这一纵跳出了两丈之远,只是她对这种力量的掌控毕竟还不熟悉,落地的时候险些摔倒,但那站立不稳的动作并没有让她慌张。方才像个鬼精灵一样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柳如风都觉得猜不透的气质。 萧芙蓉对他摆了摆手。 柳如风这才察觉不妙,果然,萧芙蓉摆手之后,立即转过身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柳如风企图追上她,却发现方才给她灌注神力之后,自己身上的神力已经有点不够用了。柳如风稍一思考,便知道为何现在萧芙蓉的速度何以如此迅猛。 方才给她灌注神力后,她必然没有用尽全力,赶路时必然也没有用上最快的速度。每一次灌注神力后,她都是用上一点就说累了,然后骗他继续灌注,如此六七次后,她身上所积攒的神力,或许已经达到了自己巅峰时的水准。 算得很巧妙。 柳如风心下一阵冷笑。 她的确是有了能跟自己巅峰时匹敌的力量,但,她漏算了一点,那就是我柳如风虽是半神之躯,拥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却并不以力量见长。蛊术,才是自己真正的术业。 柳如风只是轻轻弹了弹手指。 正奔跑中的萧芙蓉忽然觉得腹部一痛,就像来了月例一样,只是这种痛苦慢慢发散开来,从腹部发散到胸腔,又从胸腔蔓延到四肢,最后到达头颅时,萧芙蓉只觉得那痛苦连自己的思绪都影响了,在痛苦中,她所唯一能思考的事情,只有如何才能不痛。 不用想,这一定是那个神棍搞的鬼! 萧芙蓉老老实实的趴在了地上。 然后便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只白皙的脚掌。她这才发现,这神棍好像一直都没有穿鞋,可这双脚居然看上去仿佛一尘不染! “很惊讶么?我说过,我是人间存在的神。” “你先你先别废话,快把我身上的术法解开!” 柳如风口中音节轻吐。 方才那并不剧烈但着实痛苦的疼痛,一瞬间就解开了。 “你你” “我什么?” “你卑鄙、恶毒、下三滥!刚才到底用了什么邪术?” “我并不会你们中原人口中叫术法的东西。咱们的认知很不一样。所以你说的卑鄙、恶毒、下三滥,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萧芙蓉站了起来,嘲弄道:“你是想说,你们那里的人,各个都卑鄙恶毒下三滥,你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不觉得是什么坏事么?” “你认真想想,你们那个村子南边挨着的百越部落,和你们的差别,你就能明白我想说的意思了。” 萧芙蓉沉默片刻。 “他们有生人活祭的习惯,这在我们看来是极端残忍、十恶不赦的行径,可是在他们那里却是理所应当的。可在其他方面,他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民风又好像十分淳朴。” “在他们眼里,你们这些中原人的种种行为,是不是就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他们认为天上的神明叫做东皇、太一,你们认为天上的神明叫皇天、后土,究竟哪个是对的?所以,我认为自己是神,错了么?” “可你不是!” “什么是神?我师傅告诉我,我是,我看到你身边的那个黑衣男人是跟我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他也是。他并不认为自己是,所以他认为我也不是。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是神中迷茫的人。我相信,一定有一方是对的、有一方是错的。” “世事无绝对。” 柳如风揶揄道:“你说世事无绝对,这句话,就很绝对。” 第171章 春秋战史(二十) 萧芙蓉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中。连她的哥哥都不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究竟何等好奇,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跟荀江那样的人搅合到一起去。现在,萧芙蓉知道自己逃跑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作为一个还算聪明的人,她乖乖配合他,只要他不动什么歪心思,或者说,他本来就心术不正,那么,只要他不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那就陪他玩玩好了。 世界上有绝对对、绝对错的东西么? 萧芙蓉知道,应该是有的。 但她一时竟想不出来什么事情是绝对对、绝对错的。 司命、司徒姐妹站在那并不高耸的堤坝上咬牙切齿。白正伤!这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居然又耍了她们。但她们也无可奈何,她们认识的白正伤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不在乎的人从来就没付过什么责任,甚至连虚以委蛇一下都懒得做,但也正是这样至情至性的性格使他所有真正的朋友都可以为他两肋插刀,反过来,他对自己在乎的人,也从来没计较过什么得失,甚至性命。可即便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拿她们姐妹二人的情分这般糟践,任泥菩萨也得有点火气了。 迷魂蛊的力量仍发作着,她们无法发觉其实柳如风并不是白正伤,所以这回白正伤纯粹是替人受过了。 堤坝之上和风熹微,浪涛滚滚,这对性格迥然不同的姐妹就那么无言的看着滔滔江水,心里说不出的不好受。可这时,那江中之水仿佛受到什么影响,它的翻滚变得极为不自然,欲高时,仿佛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它的上升,欲低时,又好像有一股力量非要托着它升上去。这种怪异的感觉让姐妹二人心头一凛,常年在鲜血中摸爬滚打让她们养成了很好的直觉,她们也相信这样的直觉——一定是有什么危险靠近了,越来越近。这危险的程度就连江中之水都可以感受到,所以才会出现如此令人内心压抑的景致。 姐妹二人缓缓回头,果然,她们所料不差。那危险的事物已出现在她们两个的视线之内。那是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这个距离,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那件黑袍的袖口正在风中摇曳着。司命暗自拽了拽妹妹的衣袂,司徒马上就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们两人一起面对危险的经验非常丰富,早就形成了两个人都能理解的暗示。 姐姐的意思是,她在前面挡着。 这样的暗示姐姐已经有过许多次了,但这一次,依旧让司徒心中一暖。所以她也给了姐姐一个暗示——司徒向前一步,步子并不大。 司命轻轻一叹。 “你是不是发现他是谁了?” 司徒笑道:“姐姐让我先退的时候,哪一次不是遇到了那种高得不可思议的高手?秦国高手虽多,但能让姐姐觉得高得不可思议,恐怕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奇怪的是,咱们第一次看到他,居然没有发现。普天之下,除了他大概也不会有人有那样的气势。” “那个时候嘿嘿,姐姐是不是满心都是白相公?” “你不也是一样。人来了,小心应付着,既然你不愿意走,那咱们姐妹二人正好同生共死!” 两人说话时,黑袍男子距离他们已经不足五步。之前她们的种种言谈动作,黑袍男子都看得一清二楚。等司命说罢,那黑袍男子揶揄道:“既然已有退意,为何不退?” 司徒嗤笑一声,道:“这天下中恐怕还没有能从你帝云寰手中逃走之人吧?” “有的。” 帝云寰一阵恍惚。 这两个字明明是自己随口一说。 可是竟然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幻觉中所看到或者说,所感受到的那个人。以帝云寰绝顶聪明,自然已经想到,那个人很可能是某一世残魂未散的自己,可这样荒谬的猜测,他能想到,却绝无办法说服自己相信。 有的。 那个人也说了这样的话。 帝云寰摇了摇头,继续道:“之前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被孤追到了,却还是从孤手下逃脱。他身上的秘术,让我好奇得很。” “我们家白相公虽然比不了你帝云寰,但未必差了多少。有看家本领用来逃命,大概算不上稀奇。” “的确。” 帝云寰面带笑意。 “那么,你们二人,准备好受死了么?” 司徒司命两人同时发难。 这对姐妹自幼拜入墨家学习机关术与武学,两者结合,更兼配合默契,所形成的合力何止四倍?司命丢出一枚木丸,到帝云寰身前时倏然爆裂,只是并没有像帝云寰想象的那样飞出许多毒针来,那木丸所激出的是许多殷红色的花瓣,水嫩鲜艳,宛如初开一般。这些花瓣之间以同样颜色的烟雾连接,顿时便让帝云寰所感受的整个世界都被红色填满。然后,那红色的世界的某一处便出现一道剑光。不知何时,司徒已将袖剑甩出了袖子。司命以“红丸”乱敌视线,司命便抢占先机,在帝云寰没反应过来时便用出自己最大的杀手锏。 “绝棠舞!” 一剑化作万千剑。 在红丸形成的红色雾气之中,每剑之间也仿佛被红色的雾气连接起来了,这让这招本就繁复的绝棠舞变得更加乱人之眼。 “雕虫小技。” 帝云寰只是伸出一指。 无数剑影之中的一剑,剑尖正好落在那一指上,然后便不动了。之前那许多剑影,都在此时瞬间消弭。 “模仿‘剐鳞’么?你们大概是真的认识白正伤。” “那当然,我们和白相公可不只是认识那么简单!看剑!” 这次说话的是司命。 方才一剑被阻的司徒在帝云寰说话的时候又抛出了三枚红丸。这殷红的雾气已扩展到方圆十丈之外。司命司徒姐妹本以为帝云寰会从此间腾挪出去,毕竟像方才那样一指直接阻住假中有真的真招,不可能是完全看破了她们的招式,碰巧的可能性更大些,毕竟在红丸所形成的殷红烟雾中,剑现时即剑至时,就算他的反应够快,他的动作也绝无可能同时便做出正确的抵挡。 可惜,她们终究还是小看了帝云寰。 帝云寰号称千古一帝,所有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尤其在文武两道上。司徒司命姐妹这华而不实的攻击与暗器,如何便能真的对帝云寰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帝云寰根本不屑动作。 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睛一闭一张,身外绵延十丈的殷红雾气顿时挥散开来,司命司徒两人的身影没有了烟雾的掩护,顿时无所遁形,正挥剑中的司命双目圆瞪,而正要再使暗器的司徒也是一样。 “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问题,素有默契的司徒司命姐妹二人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你们没听说过,我帝云寰不止招式天下第一,内力也是天下第一么?” 司命停下了动作。 “莫非世人所传说你已经达到了真气出体的层次,是真的?” “你觉得呢?” 司徒犹不甘心:“我墨家网罗了世间最顶尖高手的大部分,也从未听闻过有人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以常理揣度非常之人,你们不觉得,你们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司命冷笑道:“非常之人?哼,就算是之前我们小瞧了你,你终究还是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我真的不相信,你再强,能强得过剑刃?” “你大可来试。” 司命继续道:“可以,不过你帝云寰不是自称招式也是第一?大概我的剑刃是没有可能真的刺在你身上的。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帝云寰道:“赌什么?” “你站在那里不动,看我们能不能杀死你。” 帝云寰冷笑道:“我的确有许多号称天下第一的地方,但不包括愚蠢。” 司徒怒声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太欺负人了么?” “你们趁着我处理公务的时候潜入后宫,抢走孤的妻子,难道就不算欺负人了么?我已经厌倦了与你们这样的弱者纠缠,受死吧!” 帝云寰抬手便是一掌,掌上的罡风已是肉眼可见。司徒见状不妙,本欲躲避,却发觉自己所在的位置至多躲过第一掌,第二掌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横竖都是一死,还是死的体面一些比较好。司徒放下了手中本欲抛出的暗器,闭目凝神,已显死志。 只是这一掌并没有如料想一般的拍在她身上。 鲜血迸溅。 帝云寰转头,看着司命表情狰狞的脸,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袍子已被割破,那鲜血征是自手臂而来。 司命大笑道:“帝云寰,你果真还是肉体凡胎!哈哈哈哈哈!” “你找死!” 帝云寰回过身来,反身一掌,正击在司命胸口。登时,便听闻一声脆响,那是骨骼被震断的声音。司命两颊一红,双目微突,吐了一口鲜血之后,便倒在地上,显然已无命可活了。 司徒大叫道:“不!!!!!” 帝云寰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 “已多年无人能伤孤分毫,她死得其所。” 司徒扑到姐姐尚还温热的尸身上,本来已能感到将欲汹涌而出的泪水却并没有流下来,悲到深处,反而似喜,司徒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对帝云寰道:“听说你不信鬼神?” “鬼神之说不过是凡人为自己的脆弱而寻的念想罢了。” “我会带着无尽的怨毒死去,然后化身为厉鬼,千世万世,也要缠着你。” “你现在已经丧失理智,以至于只会说这种无用的话了么?那么,你也去死好了。” 司徒并不真的想死。 在最后一刻,她使出了姐姐临死前没有来得及使用出来的祖传秘术。 “生死轮!” 帝云寰略生出了一些警惕。 但之后的事情却让他觉得多此一举。 大吼出生死轮三字之后的司徒,只是用嘴角的血,在帝云寰的衣袂上画了个圆圈而已。帝云寰暗忖道:“她大概是真的疯了。” 帝云寰在司徒脑门上拍下一掌。 没有留下任何伤痕。 但这里,除了帝云寰以外,再没有活着的人了。 日高升于正午,太阳在大地的头顶上炙热的发着光。 此时大军却已经提前开拔了,孙囿的效率很快,提前准备好了粮草和军饷。 既然后背已经充足了,那萧无极也不再拖泥带水,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向着雨城的方向出发了。 大军越过长河时却出现了问题,长河之水浩浩汤汤,横在两岸之间,大军若不渡过长河,就要扫兴才可,但是如果绕行,却是要多出三分之一的路程,看似不是很多,可是这其中要消耗掉的时间和粮草开支,却是巨大的。 萧无极伫立在河岸边,看着拦在眼前的河水,眉头拧成一团。 长河之水天上来,水到汛期已经快没过了高高的堤坝,显然大军不可能游过河去。若是游过河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赵将军,我们要不要绕行,据我所知,这里西走二百里才是这长河源。” 萧无极思索着,西走二百里才到源头,那想前往目的地就要再东走二百里,来来回回四百余里,这路,不能有! “吩咐下去,全军就地取材,到附近的森林里每三人看一棵树回来,都拉到岸边来。” 这人一愣,却也不敢随意揣摩萧无极的心思,只得遵命。 几个时辰的功夫,大军就几个人合力拽着一颗大树到了岸边,一时间河岸上符堆满了树木。 萧无极又让人把树都扔到水里,几个人趴在树上,拿了树枝当做桨,竟是把树做成了木舟,众军这才恍然大悟,举一反三学着跳上了木舟,一时间竟也是场面浩瀚。 当天太阳落山,大军也渡过了长河,重新休整军队,连夜向着雨城出发了。 雨城坐落在南方丘陵之上,因为其地势高险,又被称为丘陵上的山城。 每日晨起,都有大雾缭绕在城中,到了中午才会散去。雨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如蜀道之难,外来敌人若是想攻克此地,确实不易,此城也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萧无极大军来到距离雨城最近的一座山头上,驻扎了军队。 看着远处的雨城,萧无极不禁有些感慨,本以为无名小城,确实地理位置如此险峻。实在是易守难攻,兵家必争之地。怪不得孙囿让他一定要攻下雨城,得此城,如得天险啊。 此时还是夜里,距离天亮还很远。萧无极让大军即使休息,养精蓄锐。 一夜休整,待得翌日清晨,山中雾气缭绕,萧无极站在山峰上,眺望远方。“将军,众军已经集合完毕,我们是否先派一小队人试探一下对方?” 第172章 春秋战史(二十一) 听着传令兵的禀告,萧无极微微眯起了眼睛。雨城是继乌雀城之后孙囿让他攻取的第二座城池,可蜀逆共盘踞在两山十八座城寨之中,这样一座一座攻去,费力何几?但如果大意分兵,蜀逆踞险而手,能不能攻下,还未可知。 “可以先着探子数人前往看一看虚实,切记不要暴露自己,将地形等信息绘制成图,务必精细。” “诺!” 传令兵声而退。 上次攻乌雀城时,孙囿只给了他数百名步卒,这次人数众多,断无失败的道理。尤其是还有自己这张能够擒贼先擒王的王牌,萧无极的心情还是非常放松的。大概三个时辰之后,传令兵便献上一份草图。图上的地形纹理皆是用木炭画就,寥寥草草,但还算清楚明白,萧无极虽恼怒于他们没有按照自己的命令精细绘制,但念在实际情况,以及他们所耗费的时间并不太长,萧无极也就压下了自己这一丝怒火。 这次,才是萧无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带兵打仗。 得到地图后,萧无极下令大军开拔,已经开始安营扎寨的士兵们又骂骂咧咧的将刚刚搭好一半的帐篷收拾起来,这位新任前锋也不提前说好了,害的大家多此一举。萧无极是听不到这样的声音的,他们就算再有意见也不敢当着萧无极的面说。士气低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萧无极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下的兵。 他根本没想过自己有失手的可能。 在他看来,这天下除了帝云寰与那次遇见的能制造幻境的神秘人物,还有谁是他的对手?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算易事,在这种地方杀几个蛮子,难道就能难住我萧无极了不成? 事实证明,之前萧无极叫人去打探情报绘制地图也是多此一举,山路并不太难走,这座山由于盛产灵芝,左近生活着许多以此为业的山民,这座山上也就因此被开辟了许多还算宽敞的道路。而且,也没有任何墨家叛逆前来自讨没趣,大军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抵达了雨城之下。 近处看去,萧无极改变了之前对蜀地的蛮夷印象。雨城与乌雀城不同,乌雀城用巨石垒成,造型古朴怪异,这雨城却是中原的样式,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还造了瓮城,又倚险而建,一看就知道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地。萧无极四处打量,希望能找到什么破绽潜入进去,但雨城的城墙比乌雀城高出许多,纵使使用鹰爪也难以攀越上去,而且这里的守军的气质看上去也与乌雀城迥然有异,多了许多文明气,少了乌雀城守军的匪气与野气。 然而这只是让萧无极略感头痛而已。 上面走不通,还可以走下面,只是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罢了。但萧无极并非为攻城而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只希望能速战速决,不然一刻不在孙囿身边,都担心他这个王反而被别人给擒了。萧无极不知道的是,随着司命司徒姐妹的离去,墨家在蜀地山中占据的十八座孤城之间已经失去了关联,现在正处于互不统属的混乱状态,大概是抽不出什么人去找孙囿的麻烦的,唯一需要注意的就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牧云童子了。 萧无极略一思量,就选好了自己要进行的策略。 强攻。 但不是真的要攻城。 而是要在强攻的间隙把他自己送进城里,只要他入了城,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只是萧无极刚下了强攻的命令,传令兵却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兄弟们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尤其是刚刚爬了山,体力不支,士气又不太高,这个时候强攻,恐怕难免损兵折将,还未必能够攻入这城中。” “你是说你比我会带兵?” “属下不敢。” 好吧,萧无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自己好像确实不太懂如何带兵打仗,这是最令人头痛的问题。无奈之下,萧无极只好决定暂时先围城,围而不攻,先休息一天。 入夜,萧无极在营帐之中,孤身一人。 之前别在腰间的秦剑与自己那柄无名短剑都摆在面前的书案上。 也不知道现在妹妹怎么样了? 她与帝云寰过得可还开心? 这种时刻,无论如何思念,都无济于事,他毕竟是个要做事的人。只希望帝云寰不要辜负自己与妹妹对他的信任,一定要守护好妹妹才是。如果萧无极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被那个懂得使用幻术的神秘人掳走,他一定会直接丢下大军去阻截,救下自己的妹妹。在他心里,妹妹永远的最重要的那个,自己的前途只能排在第二位。 正在萧无极怅然无语时,一名士卒打扮的年轻人忽然钻进了萧无极的营帐。他并不是传令兵,萧无极自谓,在这军中,除了孙囿之外,自己也就能认全那几个传令兵了,这个人,显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士卒。 “我让你进来了么?” 萧无极神色不渝,他讨厌在这种时候有人来打扰他。 那士卒道:“没有。” 语气还理直气壮的。 萧无极直接气乐了。 “出去。” 那士卒笑道:“您是没有让我来,但有人让我来。” “谁?” “牧云公。” 萧无极抄起了面前的短剑。 士卒道:“先别紧张,牧云公其实并无恶意。” 萧无极蹙眉道:“你们来斩敌主将,为何不去找孙囿,却几次三番来找我?” “谁说我们的目的是斩敌主将了?上次来的人自作主张对您起了歹意,这次我来就是为了澄清:牧云公对您不仅没有恶意,还有大大的善意在。只是看您能不能抓住这善意了。” “可我,对墨家,还有墨家的人,都没有任何善意,只有恶意。” “您先听我说完我们的条件,再做打算如何?” “说。” 士卒再次笑了:“我就知道您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根据牧云公的情报,您给帝云寰做事的时间并不太长,如果是李慈、荀江那样的,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又是一通废话,难道你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用自己毕生最后的时光来多说几句?” “死期将至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由你来杀掉帝云寰。如果你成功了,我们可以让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 “你应该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杀死帝云寰不可能?” “不,是让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一切,不可能。” “您想得到什么?” 萧无极笑道:“我想让自己全家人过得幸福,你们能做到么?” 这个全家人,现在,只包括妹妹了。 那士卒闭目俄顷,睁开眼睛道:“能。这世上没有牧云公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干掉帝云寰?” “现在,我来这里,就是牧云公杀死帝云寰的第一步。” “为什么选我?” “因为这天下,能杀死帝云寰的人,只有你。柳氏癔症太深,白氏与帝云寰私交太笃,其他人则太过弱小。” “我凭什么相信你?” “您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与表面上所表现的是非常不一样的。天下由谁主宰?那些君主么?并不是。天下由纵横家主宰,这些人中,您应该听说过一个,宋名臣,他是这些人中最著名的。更多的您没有听过,但却是由他们在实实在在的掌握着天下局势。十年前,宋名臣与一个人进行了一场赌局,那个人的名字牧云公都不敢讲出来。但这场赌局,牧云公押那个人赢,宋名臣输。最后赢的,也一定是那个人,而不是宋名臣。您知道,秦晋两国自百代之盟破裂后,一直互相攻伐,互有胜负,直到帝云寰掌握秦国政治,晋国被打得一路向东收缩,但他们现在仍能和秦国较量,而且会是最后的赢家,只因为,晋国强在国,秦国只强在帝云寰一人而已。只要您能杀死帝云寰,那你就是新天下第一大功臣,将来天下归晋,您可以做到一人之下万万人只上,或者连那一人,也踩在脚下。届时,就算是长生不老药,您也有资格去追寻了。” 士卒的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而且略有些支离,但天下大势之上隐藏着的更高级的博弈,却由他之口让萧无极得知了。在他说完这些话之后,萧无极向前一步,短剑一回,便取下了他的项上人头。 “来人,收尸。” 大帐之外。 当牧云看到自己的属下的尸体被人拖出来时,他算了算时间,然后胸有成竹的喃喃自语道:“这事成了一半了。周先生算无遗策,认定此人会同意。只是,现在我们给出的信息和价码,好像还是不够啊。” 如果那士卒马上被杀,这件事就彻底失败了。 如果士卒活着出来,这件事就彻底成功了。 但现在的情况,只是成功一半。 那士卒的尸体被真正的士卒们随便在山脚刨坑埋了。 他们走后,牧云在夜色中又将那尸身挖了出来,在他的腰带上取下半截纸条,上面只有一个“人”字。牧云眉头一皱,又摸索片刻,才从他的胸前又找到半张纸条,上面写着“家”字。 “家人么?萧无极现在应该只有一个妹妹了我明白了,这就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天方启明。 萧无极便下令强攻了。 传令兵只说了一句诺字。 可接下来的场面又让萧无极尴尬不已。 那些刚刚起床的士兵虽然很快就消去了一身困意,却没有向着雨城行去,而是三三两两,竟然有序的结成许多小队,去林中砍树去了。萧无极不禁问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传令兵忍着笑意:“大人,您下令强攻对不对?” 萧无极点头道:“对。” “强攻需要的抛石机、攀云梯,军中可有现成之物?” “这好像没有。” “大人,那些攻城器械太大,况且这又是在群山之中,难以随军携带,只能就地取材,现造现用。现在弟兄们就去搜集材料了。” “那何时才能真的进攻?” “大人,旁的军队怎么说也要一个月,咱们秦军乃是天下有名的虎狼之师,绝无偷懒懈怠之事发生,所以只要半个月就够了。” 刚才的情况虽然让萧无极有些尴尬,传令兵所说的半个月,还是突破萧无极底线太多。 所以萧无极当下便道:“七天之内,我要看到第一轮进攻。” “大人半个月,已是昼夜开工了” “你们完成到什么程度我不在乎,但七天之内,必须有第一轮进攻,这个没有商量的余地。” 萧无极说罢,气馁的回到营帐中,长吁短叹起来。 自己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将军孙囿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喂,我又累了。” 这已经是萧芙蓉今天第九十九次喊累了。 柳如风不禁嘲弄到:“我看你不是累,而是又想逃走吧?” “你怎能这样凭空污人清白?读书人的事,能叫逃么?这叫退!吾之欲退也矣兮夫哉!” “少说废话,赶路。” “哎呀,我这回是真的累了嘛!反正前面那些你都没同意,现在就同意一次能怎样?” 柳如风摇了摇头。 算了。 那就休息。 得到答应的回复后,萧芙蓉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他跟哥哥周游天下时也没这么累过,所以高兴劲一过,她不顾自己的形象,倒头便睡。柳如风看着她的脸,之前的悸动又回来了。那人所造就的成仙饵果真带着仙气,虽然错过了还是胎儿时的最佳服用时期柳如风有点明白为什么仍是胎时最易服用,现在的她已长成大人,有自己的思想性格,柳如风竟有了些恻隐之心。这恻隐之心中,隐藏着他根本不想承认的东西。 柳如风就那么站着,沉默不语。 躺在地上的萧芙蓉忽然道:“你怎么不休息?” “我不需要。” “就那么站着,不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人,太无聊了。”萧芙蓉打了个哈欠,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只留下柳如风喃喃自语:“我不是说过,我不无聊么?难道无聊这个词也跟我理解的不一样?” 第163章 春秋战史(二十二) 在这夜,柳如风竟隐隐感到有些恐惧。到底在恐惧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帝云寰么,那个人的确在某些方面强于自己,但柳如风对自己的蛊术还是很有信心的,这是他最大的倚仗,他相信,当他下次遇到帝云寰时,对方已经成为自己手中可以随意玩弄的牵线木偶。又或许,自己真的是有些害怕,如果,万一自己引以为豪的蛊术失去作用,那么自己就真的没有什么方法对付他了。 正如他所说,他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是这夜连打坐也做不好了,他注定心绪烦乱。 天刚破晓时,这荒山野岭的小路上竟来了一对车马,这马队很长,打头的几个人人手一杆大旗,旗上写的是“丰润镖局”四字,后面的骡车每一辆上都插着许多“镖”字小旗。打头的人看到前方好似有人,便扯开嗓子喊道:“大秦丰润镖局借过此路,还请好汉请让道!” 柳如风不想这个时候无事生非,正好那人的喊话让犹在熟睡的萧芙蓉醒了过来。 柳如风便对萧芙蓉道:“咱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萧芙蓉站起身后,却猛地转身大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柳如风震怒道:“够了!” 接着便将萧芙蓉夹在肋下逃窜到山林之中,此时,数支羽箭瞬息而至,却终究扑了个空,只留下那队押镖的纷纷暗叹:只是虚惊一场。 被柳如风夹在肋下的萧芙蓉恨声道:“放开我!” 柳如风置若罔闻。 萧芙蓉又道:“你不觉得咱们每天步行太慢了么?我只是想让你也省省心,咱们把那镖队劫了,不仅得了财帛,还得了骡马,至少能走快一点。帝云寰追我们不成,回去铁定要把他那支亲卫骑兵调来的。” “没看出来,你居然还生了一颗当山贼的心?” “那是。这天下就没有本姑娘不敢做的事情。” 柳如风微微一笑。 之前没看出来,这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柳如风,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他的名字,使人如沐春风,便如那被春风拂拭的杨柳一般,惬意非常。萧芙蓉不禁转过脸,不敢看他。 “好。” 他说了个好字,却没有原路折返,这个时候回到原位,那镖队铁定走远了,他决定直接赶到镖队前面,再堵截一次。 丰润镖局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镖局,跟那些传说中的武林人物们更是从来无缘一见,他们万万想不到,日后名震天下,位列十二杀伐品一品第一的柳如风的成名,会跟他们扯上关系。 这镖局押送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只不过是一些秦军的辎重和私人物品,太贵重的东西,是没人会找他们这样的无名小卒的。方才那场虚惊其实已经让他们吓破了胆子,尤其是只面对两个人,喊话的还是个女性。这江湖中有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法则,那就是女人、小孩和老头,这三类看上去羸弱不堪、人畜无害的家伙,更有可能是真正的高手。其次就是那些玉树临风、长着一副主角脸的江湖游侠,而看上去孔武有力的人,大多只是走走江湖卖艺挣钱的花架子罢了。 方才那对组合,一个帅哥加一个女人,只两个人就敢劫镖,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就是高手,谁知到才喊了话就逃跑了,不禁让林总镖头暗骂晦气,来这种荒山野岭装蛋,这闲情逸致已经不能用没事儿闲的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吃饱了撑的。 只是,他们才放下心防没多长时间,前面又出现了一袭白衣,和一个穿着红裳的女子。看身形,好像还是刚才那两个家伙。这回林总镖头没跟他们废话,直接下令箭矢伺候。可令林总镖头心下一凉的是,这回,他们没跑。 面对箭雨,柳如风完全不需要躲避。他拥有着与帝云寰同一级别的内力,虽然不通武学,难以运用在攻击上,可面对这样的毛毛雨,只需要把内力发散出来就行了。于是,众镖师们就看到,那些明明向着柳如风飞去的羽箭,在临近时纷纷自己转了个弯,有的射到地上,有的射到天上,就是没有一支射到那两人身上。 林总镖头虽然本事不济,但眼光还是有的,他马上下令众人停止攻击,然后自己从众镖师中走出去,站在镖队的最前面,对柳如风与萧芙蓉二人拱了拱手,沉声道:“在下林子聪,乃是丰润镖局现任总镖头,不知阁下是哪条道上的,可否报出名讳,好叫兄弟知晓?” 柳如风没有说话,说话的是萧芙蓉:“老子乃是大孤山绝云岭十八寨总债主令狐冲——的夫人任盈盈,诺,我身边这个就是令狐冲。令寨主说了,看在你们还算客气,就不要命了,只要你们把货物乖乖留下,就饶你们一死!” 林总镖头强颜笑道:“这我们运送的都是些辎重粮草,不值什么钱,而且这里有二十车货,就凭——呃,就凭令寨主与夫人两人,恐怕” 萧芙蓉气息一滞,尴尬的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怎么忘了这事儿看来这些人也不能走,等找到人烟多些的城镇,赶紧把那些货卖了才是正经事——她还真把自己当成山贼了。 “那那那那你们的命先留给我们,从现在起,你们的老板就是我们了。务必听我二人号令,抗命者格杀勿论!” 那林总镖头暗自对属下表示比划了个手势,转头又道:“恕我直言,大孤山绝云岭十八寨总寨主,不是叫令狐冲的。” “那又如何?你们的镖、你们的人,我们都要定了。” “好吧,林某自知实力不济,但你满口虚言,林某实在信不过,安知我等从命之后,你们又反悔,届时还是要取我等性命?如是宁可一死,也不能遂尔之愿。” 二人说话时,镖师队伍中已经少了几个人。 他们绕到柳如风欲萧芙蓉身后,准备偷袭了。 可这,哪能对柳如风起什么作用? 林子聪继续与萧芙蓉就着身份的话题纠缠,那几名准备偷袭的镖师已经就位,林子聪当下又暗暗做了个手势,顿时,五名镖师便从柳如风欲萧芙蓉身后提刀冲来。柳如风没有回头,只是向后挥了挥手,那五名镖师便忽然怔仲起来,停下了脚步与动作,飘飘摇摇,宛若痴傻一般。 之后,柳如风指了指林子聪,面无表情的道:“杀了他。” 那五名镖师齐齐开口:“谨遵王命!” 林子聪心下大骇,也不知这白衣人到底施了什么邪术,竟然教自己最信得过的几个心腹镖师敌我不明了起来。他当即便道:“大侠且慢,我丰润镖局从今往后唯二位之命是从!” 柳如风这才道:“住手。” 那五名被柳如风控制了心神的镖师停手时,距离林子聪已不足三步。 “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某人乃是蛮疆祭司柳如风。” 柳如风突兀的讲出了实情。 萧芙蓉嗔道:“你说实话干嘛?疯了?” 柳如风又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萧芙蓉怔了怔。 也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介绍过自己,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了他的名字。柳如风么?这个名字与他还真不搭配呢。萧芙蓉曾经一厢情愿的认为这个男人的名字中,一定会带个雪字。 比如帝云寰,他的名字就真实的写照了这个人。 想起帝云寰来,萧芙蓉说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喜欢,好像谈不上,只是在他身边时,会觉得很安全。他毫无疑问,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个强者,更何况他还是这个天下最强国家的君主。但也正是这个君主的身份,难免让萧芙蓉在与他打交道时,不自觉的放低了自己。 而眼前这个人,虽不易亲近,至少,萧芙蓉能将他看为人,而不是神,虽然这个家伙常常自称为神。 镖队的行进速度虽然不是特别快,但他们轮班休息,日夜兼程,总算节省了休息的时间,总体上的行进速度还是比以前快上一些的,更何况还节省了柳如风与萧芙蓉二人的脚力。 在车厢中,萧芙蓉问道:“柳如风,你看上去不想蛮人,像中原人更多一些,尤其是你的名字。” 柳如风反问道:“是什么人,要怎么定呢?” “你爹娘是什么人?中原人还是蛮人?” “大概是中原人。” “这就对了。” “可我自幼在蛮疆长大。爹娘么,据说是来自中原的商贾,在蛮疆被猛兽咬死,只留下我,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我师傅,上一代祭司,收养了我,看我天分不错,就让我成了他的继承者。那个时候,好像还是虞朝。” 萧芙蓉笑道:“你这可就是胡说八道了。虞失其鼎,群雄共逐之。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将近百年了。” 柳如风也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古怪:“如果我告诉你,这正是百多年前的事情,你相信么?” “我可能相信么?你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几岁。” “我说了,我是神。” “你不是。” “你认为什么样的事物才能叫做神?” 萧芙蓉想了想,道:“至少,能有其他人绝对无法办到的能力。” 柳如风伸出手。 他的手上好像冒着气一样,上面的空气有些扭曲,但萧芙蓉感受不到热量的存在。她试着将自己的手隔空置于其上,然后便感到一股斥力,把她的手弹开了。 萧芙蓉虽然对这样的力量好奇的很,却还是道:“帝云寰也会。” “这只能证明他和我一样是神,并不能由此推断我不是神。” “我刚刚说的不全面,这还不够。你不仅需要做到人绝对不能做到的事情,你还要能嗯至少能飞吧?” “凭什么神就要能飞?” “故事里的神不都是腾云驾雾下来的?” 柳如风道:“那是你们的故事。我们蛮疆的故事里,神就是我这样的人。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漫长的寿命,仅此而已。我的蛊术是不是蛮疆第一,甚至都不重要。” “好吧,看来我改变不了你的看法了。” “你也没必要做这个尝试,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尝试呢?” “我只是觉得你说的那句话,让我感到,你是个不快乐的人。” 柳如风似有所感,又吟起了那日在玉京的街市里所吟咏的诗: “我是人间存在的神;” “我是神中迷茫的人。” 音节诡异,自得旋律。 萧芙蓉跟着他的声音,用几乎一样只是口音不同的语言接着道:“你是人间存在的人,你是我面前活着的人。” “屁话。” “在我而言,我说的是很重要的话。” 这次的交谈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们似乎有默契,柳如风沉默了,萧芙蓉也沉默了,就这样一直沉默,直到后者无聊的又睡了下去。 天上,飞过一只毛色纯黑的鹰隼。 在镖队上面盘旋了一阵后,便悄然离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这几天,帝云寰每次睡着,都会做与那次被柳如风下蛊后的幻觉一模一样的梦。在那个梦里,他在云间的宫殿中,白衣飘飘,目光悠远,谈吐深邃,仿佛无所不能。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样下去了。与柳如风固执的认为自己是神截然相反,每次有人以“神”或者带神字的词汇,比如英明神武、神威盖世之类荒唐的语言来形容他,都会使他感到不快。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强大,都只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但那样的阿谀奉承又难免使自己滑向那虚妄之中。 这次,那个极为真实的幻梦,几乎要击破帝云寰的防线了。 他几乎真的以为自己是神。 这样的感觉,非常不好。 “快结束这一切吧。” 有了这样的感觉后,他失去了全部继续与柳如风玩猫鼠游戏的兴致。 他调来了自己的亲卫。 与他们配合,柳如风已经不能被形容为逃命的老鼠,而仅仅是瓮中之鳖而已了。 第164章 春秋战史(二十三) 秦王有三支只听自己一人号令的特殊力量。 一支,就是自己在明处的亲卫,也是这次他打算调动的,世人称谓为铁面十八骑。这些人都是秦王绝对的死忠,自成军后,陪着帝云寰血中来去,却从未损失一人。铁面十八骑,命名直接得很,只因其中人人皆覆铁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故得此名,而在秦王自己称来,名称却简单得很,名曰甲军。 第二支,世人称之为山鬼,专为秦王做不能告人之事,山鬼中人,或为街边毫不起眼的老翁,或为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甚至某些朝臣都可能是山鬼中的一员。山鬼中的成员都是代代相传,自记事起就会被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告知自己的毕生使命,并加以训练,山鬼的成员又不都是秦人,其中一部分已经化整为零散入天下百国之中,故这支力量是百国君主们最咬牙切齿的痛恨着的。在秦王称来,这支队伍的名字与甲军如出一辙,名曰乙军。 第三支队伍,则比前面两支更为隐蔽,世人只知道它的存在,却得不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如果他们知道前两支队伍的真实命名,自然能推导出这支队伍叫做丙军,但前面两支队伍的真实命名都是不为世人所知的,对这第三支队伍的猜测,流传着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说法,世人的称谓也很不统一,那些猜测的内容,能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极为有待商榷。 铁面十八骑,已然汇聚至秦王身边,这十八骑外的第十九名成员,一只名叫黑大王的游隼,已经接近他们的敌人了。 丰润镖局的总镖头林子聪忽然在马车外语气恭敬的唤了一声“大祭司”,这样最难令人信服的诡异身份,反倒让林子聪觉得十有八九是他真实的身份了,他谨记在心,故没有喊错。 柳如风应了一个“嗯”字。 林子聪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大祭司,前方便是黑风岭了,是咱们这一程所需要经过的最险要的地方,黑风岭中盘踞着三路巨盗,最大的那一股的匪首名叫盗跖,天下百国咸有所闻,说是这天下间最大的盗匪也不为过了。” “你想说什么?” 林子聪沉默了一阵,再次开口:“大祭司,我的意思是,我们走这条路,可能有危险,原计划中,咱们需要绕行的,这样虽然加了三百里路程,但胜在安全保险。” “尽管走就是了。”柳如风对贼寇没有丝毫敬畏之心。 反倒是觉得那些贼寇应当敬畏他,天下所有的凡人,都应该敬畏他。 林子聪咽了一口唾沫,极不甘心的道:“遵命。” 接下来,柳如风便听到那群镖师一阵非议,都说这下性命难保,要写遗书了。对此,柳如风置若罔闻,毫不关切。 凡人死活,与他何干? 萧芙蓉道:“这盗跖,我是听过的。” “我也听过。”柳如风现在不太想说话,所以想用这招堵住了萧芙蓉的嘴。 可萧芙蓉似乎完全无视了他的话:“盗跖并不是一个人,和墨子一样,这是一个传承用的称号,墨子的传位是禅让,盗跖的传位像国君一样,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盗匪之间常有龌龊,像诸国一样互相攻伐,或是团伙太小,里面的人年纪大了干不了这行,自然散伙。但盗跖的匪帮人数很多,且有传承,据说至少已传了三百年,这样的匪帮,绝难等闲视之,我也觉得还是绕路比较稳妥。” 柳如风冷笑道:“你难道不希望那盗跖真的有些本事,好把我弄死,你就能逃走了?” “不希望。你这个绑匪虽然可恶,但现在还没有真的伤害我,如果我落到匪帮手中,恐怕马上就会下场凄惨,能多安生几天,总是好的。” “你说的还挺有道理。” “那当然,天下万事万物,我都能给你讲点道理出来。” “哦?那你跟我说说,天下为什么会有盗匪?” 萧芙蓉只是稍想了片刻,就侃侃道来:“因为乱,因为穷。盗跖崛起之时,虞朝已经是苟延残喘的状态了,天下诸侯互相攻伐,每有大战;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天下无道,饥民互换其子,以食邻人之子,偶猎生物,竟至于生啖其肉,茹毛饮血,态若野人。大王不可养民,黎民只得自养。大王不可守律,黎民便视律为废,故盗贼此起彼伏,未有歇止。” 柳如风叹道:“中原女子,皆如你这般?” “我大概算异类吧。我跟着哥哥一起长大,而不是父母,所以比较自由,可以去做我欲做的、想我欲想的,如果是在父母身边,大概,我现在只知道养蚕缫丝,做饭洗衣服。” “会养蚕缫丝也不错,我们那里的女人,只会上树摘果子、下树捉虫子。” 萧芙蓉讶然道:“那不就是野人么?” “你们叫我们什么?蛮。下面就有个虫字,不就是用来形容野人的么?你们向来觉得我们是野人。但其实并不是,我们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所思想的东西,可能跟你们中原人不一样,但绝对不野。” “在我看来,那样的生活,就是野人的生活。” “你认为,不野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像我这样的。” “我呢?” “你相信自己是神,你就还是野的。” “你们中原人相信别人是神,就不野么?” “我们中原人其实不信有神。祖宗亡灵,并不是鬼神一样的存在,它只是一种念想,一种尊敬而已。” “你怎么能说这世上没有神呢?你看这一草一木,是人能造就的东西吗?” “有另一样东西造就了它们,那就是自然。” “何谓自然?” 萧芙蓉笑道:“自然就是,自然而然。它不是怎么来的,它就在那里。它又不会永远在那里,天下是变化中的。或许有一个一切开始的起点,或许有一个一切湮灭的结束,但那些东西远远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弄明白的,但绝对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回事。你明白么,当我们相信、笃定一件东西时,决不能因为那是谁谁谁说的,而是因为那东西有立足的根据,这根据在现实的我们活着的世界里就能找得到。” “如果你不相信别人说的——你们的学问将永远止步在一个人能达到的范围。” “那要取决于说那话的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能否证实的依据。你告诉我,蝎子能咬人,我信,因为只要我找一只蝎子试试就知道是不是假的。你告诉我,蝎子能成精,我肯定就不信了。没人见过蝎子成精。” 柳如风又道:“你也没见过风,风就不存在么?” “我感受过。它吹拂过你的皮肤,你看到,有些树木在它的吹拂中摇摆。但风神是不存在的,你没法因为有风,就确定一定有一位风神。我们却能在草木的摇曳中得知,的确有风。” “你几乎说服我了。” “差的那一点是什么?” “差的那一点是我绝对相信我的师傅,而且他从小就告诉我,我会成为一位神,他死的时候郑重的的告诉我,我已经是一位神——虽然还不完全。你想让我改变这个认知,不仅困难,你成功了,也只会使我痛苦。” “你现在,正在绵长的痛苦中。” 柳如风略感怅然。 他看着萧芙蓉坚定的脸,他甚至开始觉得,与她相比,自己才是一个在大浪中迷茫无助的女人,而他,是一个健壮有力的、从遥远的彼岸架船驶来的男子汉。他竟有一种放弃成为完全的神的冲动,他还是要得到她,但要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得到。 “大祭司,黑风岭到了,我们亮出了旗帜,但他们不一定给面子。” 林子聪突如其来的话有点煞风景。 但正好让柳如风从他有点抗拒的思考中解脱了出来。 “这些人见人就抢么?” “不是,他们会收钱,收了钱保你平安无事。如果有其他盗匪再来打你的主意,他们会阻止。” “给钱就是了。” “大祭司我们只是个小镖局,这些货全加起来,都不够那一笔钱。” “如果有危险,支会我一声。” “诺。” 柳如风神色恹恹。 萧芙蓉觉得现在的他,好像很脆弱。与之前冷面如霜、生人勿进的形象很不一样。老实说,萧芙蓉会习惯于将自己放在一个独立的、比与自己交际的人更高些的位置,包括自己的哥哥,在他面前时,她知道自己是被保护的一方,但也会有点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来自于小时候对父母过于弱势的物极必反。她受够了软弱,所以必须要求自己趋近强大。当她有了这种,虽然根基不稳固的强者胸怀,她开始寻求对其他人的保护,以满足她的自我定位。 所以,现在的柳如风的样子,让她的内心升起了一种保护的欲望。 有些荒诞。 柳如风毫无疑问是一位真正的强者。 萧芙蓉强大的只有她的内心。 但很合理,柳如风脆弱的地方,正是他的内心、他空白纯洁空洞的思想。 这个时候的萧芙蓉,有点抗拒帝云寰的到来了。 毫无疑问,如果帝云寰来到这里,他将迎来一场碾压式的、不容质疑的胜利。 在全无弱点的强者身边做一个陪衬么? “柳如风。” 这是萧芙蓉第一次呼喊他的真名。 柳如风抬起了头,看着萧芙蓉的眼睛。他有预感,她会说一些重要点的事情。 但萧芙蓉并没有说出口。 她沉默片刻后,只说了两个字:“没事。” 盗跖手下的盗匪如约而至。 来的人并不多,大概只有十个。 有意思的是,这几个人没有一个穿着盗匪应该有的打扮,他们有男有女,各自有各自鲜明的特点,有的威武,有的带着书生气,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身上有匪气,他们气质中的共同点只有一样,那就是即使隔着老远,都能看出,这是一伙相当骄傲的人。 他们挡在道路中央。 丰润镖局的人马很快就停止了前进,也没有主动发话,而是等着对方先说,这是弱者对强者的礼貌。 书生模样的人率先开口了。 他说:“丰润镖局?没听说过,大山,你听说过吗?” 回应的人是个身高九尺的莽汉,那莽汉肌肉虬结,有大半暴露在外面,古铜色的皮肤让他显得特别危险。 莽汉桀桀笑道:“没听过,大概是一群新手。” “好吧。”书生好像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教他们点规矩好了。” 一个风姿绰约的小娘子道:“诸位,这里是群盗之首盗跖大人的地盘,所以——” 书生说了第一句:“此山是我开!” 莽汉接了第二句:“此树是我栽!” 一个老者接了第三句:“要想从此过!” 小娘子说了最后一句:“留下买路财!” 林子聪愣了好一会,不禁喃喃自语:“天下第一大匪帮,也这么庸俗么” 不料,那小娘子居然是个顺风耳,她真真切切的听到了林子聪的自语,却并没有发怒,反而脸色一红,有点害羞的辩解道:“那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要知道,为什么俗?还不是借鉴的人太多了?我们是天下第一老字号,原创的老招牌,你丫的这么埋汰我们辛辛苦苦的原创者,你不觉得羞愧么?” “羞愧、羞愧。”林子聪已经口不由心了。 莽汉也红了一张脸。 每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又何尝不知道世人已经把这四句话都背熟了,现在说出来一点也不威风?但没办法,老大就是这么规定的 “行了,废话少说,我们老大最近发了善心,看你们这些跑腿的也不容易,最主要的是,临近了夫人生产的日期,老大想让大家都沾沾喜气,所以降价了,现在这个买路财呀,也不多,千贯钱而已,看你们大包小裹那么多东西,应该能凑得出来吧?” 林子聪黑着脸道:“这些货都加起来,也不一定值得了千贯。” “那你们还送个啥?好吧,我听明白了,没钱是吧?没钱,请绕路。” 直到这里,林子聪才感受到一点天下第一匪帮的气魄。 还有自己绕路的选项,换别的土匪,早就上来动手抢了。 第175章 春秋战史(二十四) 林子聪对盗跖的名号虽然还是有点本能的发憷,但想到自己现在也不完全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镖局的总镖头,现在啊,咱背后有人了不是?那位来历不明的什么大祭司,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的实力,有他在这里,跟那个什么盗跖动起手来,真的能够抵挡下来也说不定能?思及此处,林子聪努力压抑下了方才那情不自禁的紧张感,极力用一种自信的语气说道:“我们虽然没钱,但必须要从这里过。” 书生模样的人哈哈大笑:“他说啥?” 少女语气嘲讽至极:“他说呀,想不交钱,就从咱们的地盘走过去。” 那几名盗匪顿时哄堂大笑,有些甚至都笑得流出眼泪来,好像不似作伪。这样的气派,又让林子聪紧张了起来。难道他们真的已经强到了连试图挑战都变成荒诞不经之事的程度?林子聪强忍惧意,恭恭敬敬的道:“诸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们头儿可是” “是谁也没有不交钱就过路的道理,就是那秦王亲自到此,也要花钱买路!” 书生的话嚣张得很。 可还没等林子聪道出那人名讳,那人自己便从马车里出来了,一身白衣白发,连肌肤都是略感病态的白色,这样的造型也让那几名盗匪产生了一些警惕。胆敢在形象上如此张扬的人,要么是那些初入江湖的雏儿,要么就是有些真本事的狠角色,不过他们一惯的傲气不容自己这一方先露怯,那书生再次嘲讽道:“来个生俱白病的人,就想唬住我们了?没那么容易!” 白病二字,已经触动了柳如风的逆鳞,之后便无需多言,柳如风先下手为强,伸手一弹,肉眼难以察觉的蛊虫便从他袖中飞出,似与柳如风心有灵犀一般径直飞入那几个盗匪身上,却不伤及旁人。 那几名盗匪没想到像柳如风这样面貌俊逸风度翩翩的公子居然一出手就是暗器,各个心头火起,但已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大骂柳如风卑鄙无耻了。蛊虫小不可查,一般人难以防范,但这几名盗匪也的确都是有本事的人,那个白面书生视觉超群,能在百步之外看到落在人肩膀上的飞虫,蛊虫自柳如风袖中飞出时,便已被他察觉,书生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虫子!” 而后蛊虫飞来时,书生一掌便将那蛊虫拍死,青绿色的虫血流了一手。只是他转头看向自己几名同伙时,却发现他们各个都木然无语,眸光空洞,像失了魂似的。 书生怒吼道:“妖孽,你到底施了什么邪术?!” 柳如风冷哼道:“术,焉有正邪之分?道有正邪,术唯道之用也。你们几个——”柳如风指向书生的方向,但书生知道,这一指与他却无干系。 “杀了他。” “是,老大。” 除了书生之外的几个盗匪木然应道,之后,本来空洞的眸光就变得凌厉起来,那少女还冷冷的说了几句话:“潇洒哥,对不起了,背叛老大,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容忍的事情。” 那被称为“潇洒哥”的书生蹙眉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莽汉冷哼一声:“潇洒,莫要执迷不悟!”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书生怒吼之后,也知道只凭自己一人,绝对无法敌得过自己那几位同伙的围攻,便施展自己的独门轻功溜之大吉了,他那几名同伙立即追了上去,于是这几人便同时不见了踪影。前方大道宽敞,无人阻挡。林子聪当下跪地,神情激动:“高人!请受林某一拜!这次我镖局顺利通过黑风岭,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 “不用谢我,赶路。” “诺!”林子聪应诺后,一吐胸中浊气,大声吼道:“亮镖!” 丰润镖局的车队旌旗招展,每个镖师心中都带着几分有些不太现实的自豪之情。不交钱就从盗跖盘踞的道路上经过,这样的事情,已经多少年没人做到过了?秦军入巴蜀,都刻意躲着这条路走。他们甚至产生了一些更加不现实的想法——这个什么大祭司,如果,真的是咱们丰润镖局的头儿,那,咱们镖局恐怕能够一跃成为整个秦国,不,是整个天下最强大的镖局! 他们的总镖头林子聪可不敢有这样的想象。 他明白,这样的高手真正的价值,可远远不是一个镖局能够留得住的。就算此人真的同意在这镖局做事,对他来说,只能是一种浪费。 蛮疆大祭司柳如风? 这个名字,将会被林子聪铭记一生。 柳如风已经回到了马车之中。 萧芙蓉一直跟柳如风一起坐在马车里面,看到柳如风回来,萧芙蓉笑脸相迎:“怎么样,搞定了没有?” 柳如风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连他们都能搞定,看来你真的是一位高手了。” 柳如风道:“你以前难道并不认为我是‘高手’?” “我以前啊,只觉得你是个糊里糊涂的神棍。后来呢,发现神棍的不是你,你只是个被神棍给骗了的人。” 柳如风神色不渝的道:“不许你说我师傅。” “你师父怎样,我可懒得说。不过你啊,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好好思考思考,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但是我大概能分清对错。这个问题,一般只有神棍才能说出确切的答案。”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理解?” “嗯,可以,我正好知道一下你有多神棍。” 柳如风沉默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用一种极少能在他口中飘出的平和的语气,对萧芙蓉道:“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存在。” “你这个第一句就让我觉得你很神棍。” “你听我说完,不要急着否定我,我也不知道所以然,这些都是我师傅告诉我的。这个世界,其实并不存在。但它是被一个存在的世界在虚无中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的本质,只是一场梦而已。而我师傅所认为的神,就是这个梦的主人。他说,这个世界是他的梦。然后他死了,在临死的时候,他说,我杀了他,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变成了我的梦,只不过因为我还没有完全领悟世界的真谛,只有身体的一半成为了神,所以,这虽然是我的梦,我却无法控制这个梦,我也无法醒来。” “你师傅的死,是不是被他自己形容为‘醒了’?” 柳如风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我遇到过这样的好吧,我不说神棍这个词了。” “你已经说了。” “那我说句对不起行吧?我遇到过两个,嗯,对世界怀着自己的理解的人。其中一个来自乞食教,他认为,这个世界的活人,乃是守着臭皮囊的死人,而让自己变成完全不存在的存在,才是真正的活了。存在的世界本身,全无意义,不存在的虚空,才是全部意义。另一个则在我的认知中更特殊一些,他是一个著名的大儒,我们周游到鲁国的时候偶遇了他。他说,我们的遇见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因为没有发生的,其实也是已经发生。我当时就问他,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我本以为他会说出儒生们一般都会回答的观点,那就是‘不知道’,我其实满欣赏那些儒生们的态度,和他们回答不知道的勇气。但这位大儒却石破天惊的说,他知道,这个世界啊,是窗口中的闪光,是雷电在方寸之间的碰撞,也许会成为一张张泛黄的纸,也许不能。然后,他就含笑走了。” 说到这里,萧芙蓉顿了顿,然后展颜一笑:“你觉得,我应当相信哪个呢?” “我觉得乞食教的话更接近我的理解。我们的世界是虚假的,但也许有另一个世界是真实的。” “啊哈,你说了‘也许’,看来我对你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 柳如风真诚的道:“你让我明白,我以前的生命,都是在虚度光阴。” “你之后的生命呢?” “只有在你面前,才不是虚度光阴。” “我接受你的赞美,谢谢。” 柳如风看着萧芙蓉的笑脸,情不自禁的用手指在她的脸上划了划,这让萧芙蓉有些抗拒的向后靠了靠,但没有阻挡他。柳如风本想进一步施为,却又被林子聪打断了:“大祭司,前方又有挡路的人。” 柳如风不耐烦的回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下马车时,很快就看到了那个人,因为这个嚣张的家伙已经把车夫踹了下去,自己坐在马车前面守着他出来。 那人喘着对襟的长袍,却没有穿襯衣,以至于他整个前胸都是露在外面的,又浓又长的胸毛上散发着浓浓的汗味。他长得浓眉大眼,很有英豪之气,与形象阴柔的柳如风形成了鲜明对比。看到柳如风出来,那人道:“在下便是这黑风岭之主,人称盗跖的。敢问兄弟名讳?” “柳如风。”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一听就是个王孙公子。” 柳如风没有回应他对自己身份的揣测,而是比较开门见山的问:“有何贵干?” 盗跖笑道:“不贵不贵,只是讨些买路财。” “没有。” “没有,那就不、让、过。” 柳如风冷笑道:“你真当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盗跖也笑了笑:“你还真说着了,这黑风岭还真是我们的,有地契为证,虞朝时的地契,按照大秦律,是予以承认的。不光这黑风岭是我们的,这黑风岭的道路,还真是我们开的,而这两旁的树,也真的是我们种的。我们就要点买路钱,不过分吧?所以天下其他的盗贼盗用我们那句‘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真让我恨的牙根痒痒,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貌似还真是人家有道理。 但,柳如风可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 对盗跖这段话的回应,是一只蛊虫。 只是这只蛊虫刚飞出去,就被盗跖抓在了手上。 “小朋友才玩虫子。” 只是这话刚出去,盗跖那张英武不凡的脸就变得有些不自然,之后惨嚎了一声。原来那只蛊虫被盗跖攥住碾压后并没有死,而是直接咬住了盗跖的手掌! 柳如风再次冷笑道:“这是金刚,最大的特点就是甲胄极硬,有捏碎石头的掌力,也未必能捏碎它的甲胄。其次么,被它咬到,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疼。” 柳如风这些话说完的时候,盗跖已经疼的冷汗直冒了。 但他还是故作冷静的道:“用虫子做暗器,难道你是南蛮之人?” “是又怎样?” 盗跖呲牙咧嘴的道:“我也是。” 说罢,五只蛊虫便从盗跖胸口飞了出来! 可是柳如风连抵挡都懒得做,任那些蛊虫飞到自己身上。盗跖看得目瞪口呆,然后就向后跃去,与柳如风拉开了距离。 “我明白了,你是大祭司!” “明白了,还不跪伏于此?” “看来蛊术对你没用了。不过我盗跖可不靠这个吃饭。” 盗跖甩开手中的“金刚”蛊虫,抽出了自己悬在腰间的长剑。 “刚刚被你的蛊术迷住心智的部下,已经被我击昏。我知道,解开他们身上的蛊只有你能做到,既然你没钱,我就与你做第二个交易,那就是以解蛊为条件,当做买路。不然的话,我手中的剑怕是要见见血了!” 柳如风气机一震。 刚刚飘到他身周的落叶顿时碎裂。 这一举被盗跖视为示威,但接下来,柳如风却道:“可以。但,这只是出于对你们的怜悯,而已。” “好吧,随你怎么说。” 柳如风蹙眉道:“那些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盗跖道:“就在林中!” 雨城。 秦军的效率总算没有让萧无极失望,这毕竟是一支令天下诸侯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短短七天,他们就地取材制造的攻城器械已经足够进行一场小规模的攻城作战,这对萧无极来说已经足够了,只要能将他自己送入雨城,这座城池便已算被破。 第176章 春秋战史(二十五) 随着萧无极一声令下,准备好攻城器械的少部分秦军开始有条不紊的向雨城发起攻势。云梯、攻城车以及投石器纷纷就位,与之前萧无极眼中看上去非常懒散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的秦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仿佛去战场上杀人是一件非常值得兴奋愉快的事情。这样的气势让萧无极也受到感染,对这支原本自己并没有太多好感的军队产生了一些好感。 攻城首先是从投石机的远程攻击开始的,训练有素的秦军先试着用投石机投出了几块巨石,毫无疑问,最初投出的巨石落空了,然后几名操持投石机的士兵便开始对着投石机的绳索捣鼓来捣鼓去,之后的几发便精准了起来,后来每一颗巨石都能被准确的投到雨城的城墙上去,砸死了不知多少雨城中的叛军。萧无极本想直接下令登上城墙,可看到这种己方零伤亡就可以杀伤敌军的方式,还是饶有兴致的默默看了起来。他已经等了七天,再等些时间又能如何? 但投石机进攻的时间要比萧无极想象的长得多。 他们停止使用投石机时,城墙上的叛军几乎已经全部躲藏起来了,城墙之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到处都是残破的巨石。以及最初几波攻击造成的伤亡。这个时候,前方阵列的秦军才开始行进,几乎是不慌不忙的就把登云梯架到了城墙上。直至此时,雨城的叛军反应过来,又登上城墙准备对下放箭的时候,秦军默默退了回去,投石机再次展开了攻势。 这样的往复循环持续了整个下午。 整个下午,都没有贴近身躯的肉搏战,秦军方面没有损失任何一个士卒。雨城方面的叛军却被折磨的筋疲力尽,而且伤亡不小。这样的战术与萧无极风闻的秦军的印象差异非常巨大,在他印象里,哦不应该是他听说的传闻中,秦军是一群非常野蛮的,完全不懂什么兵法的部队,跟秦军遇上,他们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杀杀杀。好奇的萧无极将之前的传令兵叫来,向他问道:“我军作战,极好取人头颅,为何此时要用” “额萧前锋第一次指挥攻城么?” 萧无极点了点头,这个没有什么隐瞒的,作为一名前锋,没有攻过城是很正常的事情。 “现在用投石机杀死的人头,按规矩是计算为一次战役总枭首人数的三分之一的,这部分人头会平均摊到每一个士卒身上。当然,这种规矩,萧前锋您知道一下就成,都是咱们这些下面人玩的把戏,律例中是没有这条的。” 萧无极表示理解。 不过这传令兵居然连带着他萧无极一起归到下面人的分类里好吧,这个先锋的军职好像的确不高的样子。 这种放风筝的战斗方式直到秦军七天里从附近山岗上开采的巨石全部耗尽了才结束。 肉搏战要开始了。 喊杀震天,残阳如血。 萧无极并没有像方才那样只是观察着战场,而是趁着身边的传令兵不注意,自己只身冲进了秦军之中。这次战斗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要秦军攻破雨城,只是为了让自己潜入进去而已。传令兵反应过来后,大声呼喊了几声,完全没有任何效果,他又不敢假传命令,萧无极以下的官佐又都身先士卒冲了过去,传令兵虽然觉得萧无极身为这支军队目前的主帅只身杀进去有些不妥,却也没办法阻止了。 萧无极冲进军阵中以后,立即便发现,那震天的喊杀声全都是雨城的叛军所发出了。他身边的秦军,各个眼冒绿光,却安静得很,即使在杀人的时候也极少用嘶吼来壮胆,他们的一举一动,虽然在兴奋中进行,看上去总体还是冷静的。 他们不会只身作战,即使散开,也至少与两三名同伴互相倚靠,然而这几个临时的小组中一定会有个人专门负责收人头,他们可是每人身后都背了麻袋的。 在方才的短短时间之内,雨城城墙上许多点状区域已经充满了秦军的影子,虽然与雨城上的叛军人数相比,这点秦军只是九牛一毛,可首先秦军的战斗力本就比叛军高出数倍,如果让这些点连成线进而成面,这雨城不需要萧无极就可以宣告破城了。 雨城的守军却也不会那么没用。 精锐部分开始向已经登上城墙的秦军靠拢,差一些的则专注于向城下射箭、破坏城下的攻城车以及云梯。 雨城盘踞的叛军的反攻已经勾不起萧无极的兴趣了。他现在已经成功登上城墙,大喜过望中,便要冲进雨城内部,可向下一看,顿时呆住了。 这雨城的构造外表看上去像中原城池。 可这种城池只是纯军事要塞而已,并没有什么居民,一般城墙里面就是营帐了。然而萧无极向雨城内部一看,却发现雨城内部与中原城池和之前被破的乌雀城都大为不同! 城墙里面,还有城墙! 有三层比较矮的城墙像套环一样,再往里面,则密密麻麻千奇百怪,仿佛迷宫了。雨城守军的营帐就分布在这迷宫之中! 这样的设计,仿佛专门为了抵挡像萧无极这样的人似的。 毕竟,这样的设计虽然看上去华丽无比,却对大兵团进攻没有丝毫作用!因为里面的拿一层层城墙实在是太矮太薄了,比一般豪门大院的院墙没有强太多,只要城门被破,攻城车进来,或者根本不用攻城车,只要一层一层墙的推过去,里面分散的守军就已经根本没有了防守之力。 这样的设计,只能有一个作用。 那就是防止像萧无极这样的细作潜入进来! “可恶!” 萧无极怒吼了一声。 这次难道真的要靠秦军了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已经不只是耽误时间那么简单的事情了。现在秦军还没有准备充分,就在自己的命令下贸然强攻,如果没有成功,这次的损兵折将是完全说不过去的。就算孙囿不追究自己的责任,萧无极也无法忍受可能会被帝云寰小瞧了! 萧无极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走到雨城内部去! 城门的道路直接连通着雨城腹心的部位。 萧无极如果想靠自己的力量打开城门,首先就要闯进雨城最为核心之地! 心情糟糕透顶的萧无极开始疯狂的杀戮来自己面前找死的叛军,且杀且进。 他翻越一层又一层矮小的甚至都无法说成是城墙的城墙,阻挡他的叛军几乎已经被他杀怕了,但城墙的阻隔虽然没有起到迷宫的作用,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里面那层城墙的守军没有看到在外面大杀四方的萧无极的风采,面对萧无极时至少士气是处在巅峰状态的。 这大概是萧无极所耗时间最长的一场渗透。 两个时辰,萧无极才行进了不到一半的道路,所幸直到这里,萧无极还没有碰到什么前来阻挡他的高手。 雨城,应该没有武道上的高手坐镇吧? 萧无极这样想着。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雨城为了阻挡像萧无极这样渗透型的军中高手,建立了城内的层层内壁,到底还是迎来了萧无极这个也许在当今天下仅次于帝云寰的人。 萧无极希望这个时候别来什么高手在他面前找麻烦,麻烦还是来了。 萧无极杀入又一层城墙后,意外的发现守军都自动散开了。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者在叛军自发的让路中走到了空旷之地的正中心,正对着萧无极。萧无极打量着这老者,老者相貌威武,身姿伟岸,生着一双倒往上挑的刀眉,不怒自威,杀气极重。这样的气质让萧无极提起了一丝警惕,问道:“阁下应该便是这雨城的主人了吧?” “汝既知吾为雨城之主,何故相犯耶?” “你的雨城毕竟在秦国的属地。” “这里是蜀人的蜀!不是你们秦人的蜀!” “我并不是秦人,而是一个楚人。” “哼,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萧无极盯着这位竟让他有一些敬重的老者的眼睛,学着帝云寰的口吻道:“还请报上名来,我不杀无名之人。” 老者大喝道:“告诉你!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雨城主人海狂涛!!!” “以貌而名,有些俗了。” “放肆!” 老者拔出腰间那柄极弯的长刀。 中原军民所用武器,尤以剑为多,刀多为直刀。 这柄闪着寒芒的弯刀血槽极深,血槽里面带着发黑的暗红色,让萧无极感受到了一丝腥气,那应该是已经干了的敌血。 萧无极则放下手中的秦剑,从腰间抽出了自己的短剑。 之后,萧无极与海狂涛几乎同时向前一步。 海狂涛立即出刀了,但这个距离,萧无极的短剑是无法刺中海狂涛的。 于是乎,萧无极猛然又突进一步,面对正面的劈砍,向后退去有时候并不是最好的躲避方法,继续突进进攻才是。只是这个速度奇快的突进,便让海狂涛这一刀扑了空,待海狂涛寻找在视线中消失的萧无极时,忽然感觉小腹一痛,海狂涛微微弯下了腰,低头一看,却见那萧无极已经将短剑刺入他的腹中,自己身躯低伏着,似有感应,在海狂涛低头的同时,萧无极抬头一笑。 “你大概不是真正的海狂涛。” 海狂涛吐了一口老血。 临死前犹带着笑脸。 他当然就是海狂涛。 只不过,并非雨城之主而已。 周遭那些叛军一看这人只一合就刺死了城主座下大将海狂涛,不禁心生惊惧。不敢往前,赶时间的萧无极也懒得与他们纠缠,便进入了下一层城墙。 这一层并没有叛军守护,也未见什么高手。只是两道低矮城墙的夹缝之间,满满的种着一种猩红的花朵,这种花朵似乎生命力极强,萧无极竟没在花间看到一株杂草,甚至外面的埂子上也没有。里面也没有任何锄草拔草的痕迹。这让萧无极加深了警觉,初步的警觉则在他看到这些花的一瞬间就有了。 柳如风的教训告诉他,气息很可能都是有毒的。 所以,在看到这些花的一瞬间,萧无极便屏住了呼吸。 然后,他只是多看了一眼,便又翻入了下一层。 “怪了曼殊奇花的诡力居然对他没用。” “可能他停留时间太短了。” “不应该,这曼殊奇花的气味只要吸入哪怕半口,毒性都是足以致残的,整一口的话,就肯定会致命了。” “时雨妹妹,你太夸张了吧,或许是有风?” “那里不可能有风。算了他既然已经闯到这里我亲自去会会他吧。” “时雨妹妹,你可是这雨城的王,岂能这么快就被擒了,啊,姐姐多嘴了,是以您的身份,怎么能这么快就亲自抛头露面?这次,还是让姐姐去吧。” “也好。” 柳如风如约解开了那几人身上的蛊。 盗跖也如约放了行。 待丰润镖局的车队离开后,刚刚恢复意识的少女不满道:“老大!你怎么能就这么放过他们?这要是传出去,咱们天下第一大盗的面子可往哪儿搁啊!” 盗跖苦笑道:“不放能怎么办?” “当然是做过一场!” “比武么,你们几个已经输了。” 少女不解道:“我们输了,老大可没输,只要你一放毒” “放了啊。” 盗跖有些心虚的笑道:“可是没用啊。他们那个头儿我还是太小看了。刚才我骗他说,我还有杀手锏没用出来,才骗他过来解了你们身上的毒!” “他用的毒好像跟老大很像。” 盗跖心仍戚戚:“是啊,可我只是卒子,人家是将与车的结合体啊。” “老大,真有你都毒不倒的人么” “有的中原有一个,没想到,不,我应该早就明白,蛮疆那位,也不是我对付的了的。行了,今天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 书生临走时又说了句:“要是咱们人多点靠人填也能怼死他。” 盗跖则没有回应。 世人对他的猜测很多。 没人知道,这几人加上他自己,已经是这股势力的全部成员了。 第177章 春秋战史(二十六) 原本靠盗跖本人近乎无敌的蛊术便可以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可惜这次盗跖碰上了蛊术的鼻祖级人物,拥有半神之躯的几乎任何蛊术都对他没有作用的蛮疆大祭司柳如风。这样的情况着实让盗跖捏了一把汗,方才他得知柳如风身份以后与柳如风的对话,盗跖其实紧张得很,但幸好柳如风本人并没有与他纠缠的意思才能让他顺利救下自己的几个小弟。 盗跖道:“不管怎么说我们不能食言,这批人已经走了,多说无益,还是回山寨去吧。”盗跖说着指了指莽汉:“你,还是留在这里望风。” 莽汉道:“怎么又是我?” “我说是你就是你,还需要理由吗?” 莽汉挠了挠头发:“好吧,老大既然发话了,我没有意见。” “嗯。” 于是乎这几名盗匪便回到了自己的山寨。他们虽然没有几个人但那山寨却着实不小,黑风岭有三股巨大的盗匪势力,盗跖的团伙虽人数最少,名气与积攒的财产却是最大的。另外两个团伙虽然知道他们的虚实却也不敢来找麻烦,毕竟盗跖的蛊术不是一般人类所能抵挡的,碰到柳如风这样的非人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回到山门以后书生洗了把脸,其他人都在聚义厅中,书生回到聚义厅后对盗跖道:“老大,那个白衣人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让你也给了他几分面子?” 盗跖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太多比较好。” 书生立即拉下了脸,皱着眉头道:“老大,怎么说我也是咱们山寨的军师,让我知道一下怎么了?” “这件事不是你有资格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下次碰到他,就装作没碰到就行了。” “这可是要扣钱的,这不是您定下的规矩吗?”书生还是有一些不解。 盗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既然说了,你装作没看见就好,这就是我的命令,好吧,既然要扣钱的话,扣我的怎么样?” “老大,我就是那么一说,您何苦当真呢?” 书生悻悻然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盗跖不声不响的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了聚义厅,众人都看出来老大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可却无从猜测,不禁也替老大担心了起来。他们知道这只是瞎担心而已可就是忍不住,毕竟在座的主位甚至可以说都是老大所养育成人的。盗跖看上去不过四十几岁,实际上比看上去的年岁要大许多。当年老一辈盗跖去世后老大便把当时的老伙计们全都遣散回家了,现在的这些人,都是陆陆续续被老大捡回来抚养的孤儿,书生年纪最小却最为聪明伶俐,这才成了军师。 盗跖带着自己的心事走到了山顶的林风峰上,晚风徐徐,吹动起他的衣袂。他便顺着晚风,主动挥动起自己的衣袂,他的衣衫虽是为粗布所缝就,依然在晚风中像大海上的波浪一样飘动起来。数也数不清的黑色虫子从他的衣袂中爬出,远远看去就像烟幕一样。那些虫子脱离衣袖后就飞了起来,环绕在盗跖身边,井然有序,散发出浓浓的草味,实际上是虫子身上的味道。 不久之后,一直纯黑色、没有一丝杂毛的鹰隼从远处滑向盗跖头顶的天际中,不停的鸣叫着。聚义厅中的众人很明显感到有一阵脚步声忽然上了山,书生有些不满的道:“大块头也太不敬业了,有人打上山门居然都不回来招呼一声?” 少女摆了摆手,警惕的提醒书生道:“不对,你仔细看!” 书生向山下看去,正在向山上走来的人都穿着黑衣,坐骑黑马,身披黑色铠甲,马上挂着箭袋,最先的那一骑上驮着两个人。一个剑眉广目身姿挺拔,远远的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一股子难以抵挡的锐利英气,书生简直要自惭形秽。他的身后是一个已经被弄晕的大汉,像货物一样被驼在马背上,不是那莽汉还能是谁?书生看清之后,当即怒道:“这群人好大胆子!” 少女却阻挡住了书生欲要主动出击的身躯,以略带嘲讽的语气对书生道:“你可看到他们身上带有伤痕?” 书生怔了怔,道:“未尝看到,他们好像没有经历过任何打斗似的。” 少女冷哼了一声:“那就对了!大块头在我们中,算是战力比较强大的,他们虽然人多,换成一般人,就算靠人数优势偷袭并击败了大块头,也不可能秋毫无损!而且,你看他们每一个都起着马屁,那些马屁都是高头大马,一般这样的马儿能否登上山峦?” 书生摇头道:“不能,能登山的马一般来自南蛮的矮马。” “如此说来,不光那些人都不是平凡人物,就连他们胯下的马,也超出了我们所认知的范围,这样的人,老大不在,你能抵挡?” 书生苦笑道:“你这么聪明,你来当军师算了。” 少女道:“要不是你,我早就是了。这些人不是老大不在时的我们能够对付的,我觉得咱们还是先探探他们的来意比较好。” 书生点了点头,同意了少女的观点。 此时,那些乌黑的人马已经抵近了聚义厅,为首的那个黑衣青年下令停止前进,然后对众人道:“我等并无恶意。” 书生笑道:“看得出来,如果你们有恶意的话,根本不会停下。” 黑衣青年继续道:“孤与贵寨寨主盗跖阁下乃是旧交,还望诸位让路。” “你们知道我们老大——盗跖在什么地方?” 黑衣青年肯定的道:“当然。” “那你们自去便可,我们不会阻拦。” “多谢。” 说罢,那黑衣青年真的带领他身后的骑士门离开了此地,让在此的诸人都送了一口气。书生犹有悻悻然的道:“还好他们说的是真的。” 少女到:“就算是假的,你觉得咱们已经明摆着要投降了,他们还能干吗?” “什么投降?咱们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这话你还是对老大说去!” “诶!我可是听你话才决定放他们过去的!” “这和我可没关系不要什么都推我身上好不好?” “你这人怎么这样!” 黑衣青年带领着他的扈从继续向山上行去。方才的插曲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就算他们选择抵抗,黑衣青年甚至不需要与扈从们合力,也可以轻而易举的将那些人击败甚至击杀,当然,那样的结果同样不是黑衣青年希望看到的。 到达山顶的林风峰后,黑衣青年下了马,他身后的扈从无动于衷,依然身在马上,这并非对黑衣青年的不尊重,而是为了一旦事情有变可以立即以最佳状态处理变故。这已经是他们与黑衣青年都习以为常的规矩了。 盗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已经有人到达他的附近。无尽的黑色蛊虫依旧围绕着他的身躯飞行,黑衣青年愈发走进,他还是完全没有收敛,直到黑衣青年呼出一个非常诡异的名讳:“乙字三二六七五甲,好久不见。” 那些蛊虫瞬间飞回到了盗跖袖中。盗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并没有回头,直接开口道:“大王,好久不见。” “那人已经走了?” “嗯,走了。” “你没能留住他还是不想留住他?” 盗跖道:“我没能留住他。您知道,我最大的杀手锏就是我的蛊术,然而,他便是天下最擅长蛊术的人,也是一切蛊术的克星。” 那黑衣青年沉默片刻:“我知道。” “所以,我没能留住他。” “我知道,你除了蛊术还有一样杀手锏。” 盗跖这才转过身子:“血祭没有办法对半神使用!” “你曾经试图对我使用。” “我失败了,不是么?您已经是完全的神!” “我是凡人。” “是的,在您的认知中,您是凡人,但在我,在柳如风的认知中,您已经是神!” “好吧,我不想追究这件事情。你放走他,其实正合我意,我准备亲自解决掉这个麻烦。” “大王,恕我直言。即使您是真正的、完全的神,也无法轻易夺取一位半神的性命。” “所以,我带了铁面十八骑。” 盗跖将目光转向了黑衣青年身后的骑士们。 铁面十八骑! 属于甲字门的,秦王属下真正的精英!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盗跖都没有信心能够夺取胜利! 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杀手锏。 并且,至少在武道上,需要得到一流级别的实力,才能进入甲字门的铁面十八骑! 秦王出动了他们,恰恰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柳如风对秦王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柳如风一定是自己所认为的、蛮疆的神! “您将取得胜利,大王。” “告诉我,在你们蛮疆,神,需要具备哪些能力?” 孤城之外,清风徐来,明月被一圈月晕环绕着,照着孤零零的山丘。 一个人落寞的走在稀疏的月影下来,脚下的斑驳随风摇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一首缱绻情诗在白正伤的心中萦绕着,犹如腊月寒冬,冷风呼啸着他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回想起过去与秦义的种种,她的古灵精怪,她的野蛮,她的温柔而又霸道。 那天晚上,秦义的绕指柔。 白正伤思量着,思量着。 踱着步,在一棵树旁边停下。看着万家灯火,城中就要进入梦乡了。 “秦义,你会去哪呢?”白正伤仰起头,喃喃自语。 附近的城池只有这一座,秦义走的方向也是这边,正常秦义也一定会来到这里。 白正伤自认为自己的速度不比秦义差,就算秦义先比他早走几刻钟也不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一定要找到你!”白正伤握紧了拳头,拧了拧眉头。 要找到秦义,不能盲目的找,这么晚的时间,更何况她的脚还有伤在,如果她还在城中,就必须要找地方落脚,这么晚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城中的客栈。 理清了头绪,白正伤快步赶往附近的客栈,找了一家门前挂着红灯笼的客栈白正伤走了进去。 此时这个客栈里面已经比较清冷了,该休息的客人也都休息了,很少有人出门活动。 店小二正拿着抹布擦拭着破旧的桌子,看见白正伤进来,连忙上前一抬手“客官可是要住店?真是巧,楼上刚好还有一间空房,客官在晚些时辰来,可能就满了。” 白正伤望着店小二问道“我不住店,请问你可看见一位姑娘来比住店?大概就在不久之前,一身黑色衣服。” 白正伤生怕到小二想不起来,又细致的描述了一番秦义的体貌特征。 店小二见白正伤并不住店,又一上来就问东问西。刚刚热情的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甩了甩手中的抹布,回头继续擦了起来“客官若是不住店就请走吧,这里并没有什么姑娘来。” 白正伤见店小二如此爱答不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不是我多嘴,你这种人,半夜将自己妻子打了出来,害得人家姑娘自己孤零零的,没有个落脚地方,只能到客栈住店,既然把人家打出来了,又来找什么?多美的姑娘你都下的去手,最好啊!人家以后不跟你了,才是好事!”店小二见白正伤不说话,也不知道怎么的,神使鬼差的骂了出来。 白正伤一听,多余的那些什么话他都没注意,只是听到秦义受伤了。 白正伤脸色一下子变了,上前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拽住店小二的衣襟往后一拉,对着店小二有些懵的脸问道“你说什么?她受伤了?!伤在哪里!她人又在哪里?!” 店小二突然被白正伤的反应下了一跳,白正伤一紧张,一身的戾气全然散发出来,哪里是普通人能受得起的。 店小二腿吓的直发颤,结结巴巴的说“那姑娘好像是脚受了伤,走路有些不稳,就在楼上左侧第三间房间里。” 白正伤一听原来是脚受伤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看着被吓破胆的店小二,有些歉意的送来了手“不好意思主人家,我刚才担心过度,你能带我上楼去吗?” 店小二哪里敢拒绝,连忙同意,带着白正伤往楼上有去。 第178章 春秋战史(二十七) 盗跖对此毫无保留:“最基础的前提条件,神的寿命理所应当高过一切凡人,现任大祭司、同时也是神本身的柳如风,据信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但他依然是一幅青年的样貌。” “力量上呢?” “不需要,神不需要靠力量来证明自己。” “那么,你所说的基础条件,应该也是唯一的条件了。” “是这样的,大王。” “长生么” “是的。” “他是如何做到的?” “可能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了。我虽然出生在蛮疆,但我并不相信他那样的存在就是真正的神。对中原人来说,形容为妖更恰当些。” 黑衣男子并没有质问他是否对这样的“神”存在信仰,他主动的作答,其实是一种隐性的告诫。盗跖作为山鬼中的一员,自幼便被父母灌输着对秦王忠诚的信念,忠诚这两个字也是有层次的,绝不怀疑、需要时为大王献出性命那样的忠诚只是忠诚的层次中比较中庸的层次,盗跖对秦王的忠诚很显然是超越了这个层次的。 黑衣男子并没有选择与他继续谈论下去,他已经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了,就没有必要过多浪费口舌。 黑衣男子与他身后的十八名骑士下山了。 盗跖的几名部下忧心忡忡的走到这里,放下仍在昏阙中的莽汉,纷纷对方才那队黑衣人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并表示为自己的老大而担心。盗跖拂了拂袖子,现在他在思考着更重要的事情,没时间听他们聒噪。他很少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不耐烦来,一直以来,他是匪首,但更像他们的亲生兄长,所以这些人也会在他面前任性甚至拂逆他,但现在,盗跖难得表露出这幅专断的样子,反倒让他们真的噤了声。 许久之后,盗跖站起来,转过头去,对自己的兄弟们道:“你们喜欢做强盗么?” 书生诧异道:“什么叫强盗?大哥不是经常教导我们,我们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在索取自己应得的报酬么,毕竟那路真的是咱们的先人修的” “够了,我刚才的问题是认真的。” 他们不知道老大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吓人的话来,更加不敢接口了。 盗跖道:“老实说,我不想干了。” 众人心中慌乱,但依然没敢接这个话茬,仿佛没听懂一样。盗跖轻轻叹了口气,随之又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咬了咬牙,如实说出了刚才那黑衣男子与自己的真实身份:“你们知道刚才来的人是谁吗?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秦王帝云寰!你们怕了吧,但不怕告诉你们,我不怕。因为我,本来就是他的部下。我来到这里接管上一代盗跖的地位,就是出自秦王的命令。那个时候他刚刚继位,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居然就能想到在这种地方下这样的一步闲棋,这让我很佩服。我们多年来的努力,尤其三年前的那一单大生意,为大秦的武功献上了不可磨灭的力量。你们不是想问那些钱都去哪了么?告诉你们,那些钱现在都变成了大秦士兵手中的剑,身上的铠甲,战死后的抚恤。我们毫无疑问是大秦的功臣,只要你们想,由我来帮你们,向大王讨个一官半职,应该不是难事。这样,你们就能离开深山,到城市里去,成为一个人人都尊重的体面的人。” 可他们依然没有接话。 “都哑巴了么?” 盗跖大骂道:“难道这么多年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全都是连话都不敢说的孬种?” 激将法对这群心高气傲的人还是有些作用的。 书生率先沉不住气,向前一步说道:“老大,其实,不是兄弟们故意瞒着你实在是顾及您的颜面” “你说什么?” “老大您是朝廷的人,我们早就知道了。山里的藏宝库,我们偷偷去过。本来大家都以为那笔钱是让您自己私吞了,当时大家心里都憋着一点怨气,但您是老大,别说钱了,把命都给你,我们这帮老弟兄也不会皱一下眉的,所以这件事大伙儿都没说。直到我们第二次去宝库时” “你们还去了两次” “嗯,第二次去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张朝廷的令牌,令牌上只写着一个‘乙’字。这个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了,老大您是朝廷的人。” 这次换盗跖不敢接下句了。 接下来,换少女说话了:“你这书呆子就是拐弯抹角,还是让我直说吧,老大,我们的意思是,山里挺好的。如果我们想讨个官职做,早就来找你了。” 盗跖道:“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但只留下你们,我实在不放心。” “为了朝廷,老大连我们都能抛弃么?” “我是为了朝廷而生的那种人,你们不会明白了。” “我们明白,就像我们为这座山、这条路而生一样。如果这是老大您的决定,我们不会反对。只希望,当你完成了你的使命,可以回来。” 话已至此。 盗跖对众人抱了抱拳。 从此,黑风岭没有了盗跖,朝廷里多了一个胡光。 胡光,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下山之后,立即便往柳如风离去的方向行去,但不同的是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抄了一条比较近的小路,黑风岭的道路,没有人能比他更熟悉了。他现在要做的,是以背叛来证明自己的忠诚,他要赶在帝云寰追上柳如风之前追上他,并将柳如风击杀。对于之前放柳如风走的决定,胡光已经后悔得不能再后悔了。 帝云寰虽然没有明说,胡光却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两个字。 贪婪。 在他说出“长生”二字的时候。 这是绝对无人可以成功达成的追求,就连柳如风也一样。如果人真的可以长生,柳如风之前的大祭司也就不会死了。更何况,秦王是肩负着整个大秦的人。帝云寰的权威是历代秦王中最强的,换言之,如果他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没人能够阻止他,整个大秦都会跟着一起万劫不复。 萧无极并不需要刻意的去打量自己面前的女子。 她只要站在那里,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目光一定会被她拉扯过去,她的风姿像侵略者那样侵入着萧无极的眼眸,抵抗几乎是无用的。她的衣着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放荡了,大腿在衣摆间的缝隙中若隐若现,上衣的领口开得极低,直露着那一层能看出是殷红色的肚兜与雪白的锁骨。 根据江湖上老人女人和孩子更可能是高手的定律,这个女人大概是个强者。萧无极几乎就要认真起来了,可是这时,这女人却道:“兄台,不要误会,我不是来跟你交手的。” 萧无极依旧带着警惕:“哦?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牧云童子让我代他向你问好,无论您是否同意,我们都不会以你为敌了。” 萧无极眯起了眼睛。 那女子又道:“对了” 话音方落,她的身形猛然前冲过来,萧无极大失所望道:“你难道以为你自己说没有敌意我就会放松警惕?” 二人战至一处。 但都没有使用全力,萧无极也不过是在试探她罢了。 “我是想告诉你,我叫彩云。” “说个名字而已,不用上来就投怀送抱吧?” 萧无极身形一侧,正好将她揽入怀中。 彩云推开了他,继续与他交手,只不过这时的交手比刚才更不认真了:“我真的没有敌意,刚才说得话,也没有半分虚假,不过呢,有人在看着,戏还是要演的。” 萧无极会意之后,他的动作便大开大阖了起来,看上去比方才更认真的时候威猛华丽得多。彩云也一样,用一种近乎跳舞的步伐与动作与萧无极交起了手。 “这套掌法叫‘九彩云飞燕’,因为掌法的名字里正好有我的名字,我就偷学了过来,这可是晋国梧桐邑的国雅派的武功,在秦国是很难见到的。” “国雅派不是只用刀剑?” “非也,刀宗剑宗自然以刀剑为主,可那神秘兮兮的第三宗,到底用的什么,你知道么?” “你来自国雅派的第三宗?” “不是,我都说了,是偷学的嘛。” 二人一边过招一边说笑着。 外行看去,他们的招式开阖越来越大,气势越来越威猛,很显然是激战正酣,越来越渐入佳境了。但事实上,他们是越来越不认真,只是在演戏而已。 雨城正中心的高台上,真正的城主看着他们的打斗,已经料定,那位“姐姐”是肯定无法阻挡他的了。 “你们两个把我黄时雨当外行了么?” 黄时雨本是蜀王的后裔,他的家族虽然失去了蜀王的名分,但在蜀地素有威望。几个月前,那个叫彩云的“姐姐”便开始在蜀地各大家族间游说,说可以帮助他们复国,她许诺了种种好处,成功说服了自己的父亲。 但黄时雨却看得非常清楚。 这种“等成功了让你做大将军”之类的许诺,不过是一种把戏,到头来就算成功也是靠这些被许诺的人,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付出就以仲裁者的身份获取了最大的好处,简直是在骗傻子。只可惜,这个世界上的傻子就是那么多。 黄时雨的父亲还没撑到成功、甚至还没撑到秦军来平叛就病死了。 然后,那个一直在父亲身边的彩云,便把自己扶上了城主之位,而把自己的大哥与几位有能力的兄长都排除在外。 黄时雨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被她利用而已。 甚至现在,极有可能,自己已经成了她与那秦人谈条件的筹码。她与那秦人打得越久、说的话越多,黄时雨就感到越不安。 “不能坐以待毙!” 黄时雨说罢,攥紧自己的拳头,然后走下了高台。 雨城还是有秘密没有被彩云知道的。 黄时雨在墙面上一块不起眼的砖头上狠狠拍了一掌。 然后,那堵墙便奇异的震动起来,直到显现出一个十分狭仄的通道来。这里才是雨城真正的迷宫的入口,外面的那一层只不过是用来装饰和迷惑敌人的表象罢了。 那通道的入口在黄时雨进去之后就关闭了。 黑暗中,只有墙壁上闪烁着微弱的荧光,让黄时雨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但这荧光下,她能看到的东西依旧是有限的,只有道路大致的方向而已。墙面上的浮雕、脚下的石板,都是无法看到的。一段时间后,黄时雨适应了一些这里的黑暗,依旧只能做到发现墙面上刻有浮雕而已,细节的,她还是无法看到。 “死的人不会是我,只会是你们!” 黄时雨喃喃道,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这是她在为自己打气。 父亲临死时才把雨城的秘密告诉自己。 这座城市在建造之前,就已经被定位为一个陷阱,而不是一个防御用的要塞。 为了铸造这个史无前例的巨大陷阱,古蜀国耗费了上百年的时间。 但建造这个陷阱原本并不是为了防御什么外敌,在古蜀国的认知中,自己就是天下的全部了,这座城市是用来与未来可能的“恶鬼的大军”同归于尽用的。恶鬼是古蜀国传说中的敌人,他们长得与神一模一样,都有一对巨大的眼睛,但内心却恶毒无比,整天思考毁灭世界的事情。 所以,这里幽暗的通道,就是为了对付他们。 他们与神一样是无法在黑暗中看清任何东西的。 人类的小眼睛反而让他们稍微能看到一些。 现在,是动用这个疯狂的陷阱的时候了。 距离父亲告诉自己的地方越近,黄时雨内心的图景就越血腥、疯狂,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黑暗中,她的脸上已经展现出了一种邪异恶毒的笑容来,以至于走到铜镜门前时,她差点被铜镜门上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给吓死。 虽然没死,她却被自己吓晕了。 铜镜门,据说可以分辨善恶。 只有善良的人才能通过这里,抵达那用来与恶鬼同归于尽的机关之前。 很显然,黄时雨被铜镜门定义为恶人了。 第179章 春秋战史(二十八) 正是由于她的昏阙,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萧无极觉得戏已经演得差不多了,便猛然击出一掌,这一掌势头极凶,但根本没有击中彩云,彩云却应势而倒。 萧无极直欲离去,躺在地上装死的彩云忽然开口道:“里面那个看守的丫头是绝对敌不过你的,这一局,你已经是处于必赢的形势中了。” 萧无极皱眉:“我当然知道,你还想说什么,快点说。” 彩云道:“我想说的是,在这种必赢的形势中,你还是有输的可能性。” 萧无极嗤笑道:“这里隐藏着什么高手?” 彩云回应道:“不,这里隐藏的东西比高手恐怖得多。一旦那小丫头开启这里的恐怖,你,我,还有你麾下的秦军,都会死在这里。” 萧无极道:“你说详细一些,不要再装神弄鬼了,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耗。马上就要天黑了,天黑之后我即使完成我的目标,也会增加无谓的损失。” 彩云依旧躺在那里,除了嘴巴之外,身体其余的部分都没有行动。这幅样子让萧无极觉得有些滑稽,但想到她还需要隐藏与自己谈判的事情,萧无极便收敛了欲起的嘲笑。彩云哪里管萧无极是怎么想的,当下便继续开口道:“你真当雨城只是个‘据险而守的堡垒’么?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当初建造雨城的人刻意营造的误会。雨城并不是一个堡垒。” “很显然,它是。” “你听我说完。堡垒只是它的掩护,雨城的真正核心地带在地下。古蜀国为了建造雨城,几乎挖空了整座山,在雨城的地下,存在常人难以理解的巨大机括群,一旦有人开启它,雨城之下的整座山都倾倒,届时真的可以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了。你和你的士兵,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样的灾难中幸存下来。也就是说,这里不是一座堡垒,而是一个陷阱,开启陷阱才是建造它的目的,防御并不是。你不要觉得我是危言耸听,人与百兽不同,乃是万物灵长,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说的,确有依据。当年大虞建造起天衍四十九城,世人都觉得那是不可能事情,但只要做,总能做成。” “我选择相信你。” “这就对了,你要知道,我没有任何理由在这件事情上骗你。行了,你过来检查一下我的‘尸体’吧,在我的衣衽中藏着一张地图,地图指向的地方就是控制这陷阱之地,你要进去,但不是进去开启它,而是进去破坏它。” 萧无极照着彩云的吩咐,从她的衣衽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白纸,显然,这地图画就的时间并不长。过程中萧无极隔着中衣碰到了彩云的柔软,这几乎让萧无极红了脸。他为了掩饰,故意在这时便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如此重大的事情?” “呵呵呵,牧云大人所思所想,岂是我这样的人能理解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也不知道,牧云如此吩咐,我就如此做了。”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我一定重谢那位牧云童子。” “牧云大人只希望在那件事情上,你要认真考虑和我们合作的可能性。” 萧无极的脸顿时沉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他也转过了身子,躺在地上装死尸的彩云并没有看到。 萧无极越过一层又一层墙壁,试图阻止他的士兵与城主属下的高手都没能阻止他。普通的士兵对萧无极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在这样割草一样的前进中,萧无极开始自恋的想,那个牧云要做的事情也只能找自己合作了,天下虽大,却多是庸人,像自己这样的强者可遇不可求,也许正是因为如此,秦王才会对他那么好,说白了不过是他有让秦王那样对他的价值,仅此而已。 雨城的正中心是一座木制的高台,高台周遭空旷的土地并不多,让这个所谓的中心地带看上去分外逼仄。萧无极确定,这里没有任何人了,按照彩云的说法,真正的城主应该就在这里才对。 难道她先一步去了那处秘境? 这个猜想让萧无极顿时汗毛倒竖,这种人力无法控扼的危险让萧无极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紧迫。他立即掏出从彩云身上搜出来的地图,地图的路线很显然并不是雨城建立在地上的部分,那些路线上面画着奇怪的方块,看上去像垒起来的转头,其中一个转头被涂成了黑色。显然,这应该是入口的提示。 在如此长的围墙上找到一块砖么? 萧无极有点后悔,他应该问得再详细些,没办法,他只好从最近的墙壁一块砖头一块砖头的看下来,焦虑的心情让他不得不将这一过程没有规律的重复,直到天真的黑了,他才找到那块砖头,用力一推,便打开了密室的门。 里面黑漆漆的,但外面更黑。 “这些荧光是” 萧无极走进了密道中。 墙壁上那些发着绿色荧光的物体让萧无极十分好奇,这种东西如果能拿回去放在家里,还能把灯油钱给节省下来。不过现在的形势让萧无极没时间过多观察这些东西,他只是看了一眼,便急忙拿起那张地图,幸好,习惯了夜行的萧无极能够在如此微弱的光亮下看到地图上的线路。 萧无极便随着地图指引的方向行去。 这个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直到他看到那面铜镜,他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地图上所说的机关室的门口,这面铜镜就是机关室的大门,据说可以阻隔邪恶的人,萧无极非常确信,自己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也绝对不是坏人,所以他对这样的传说没有丝毫恐惧,看到这面铜镜后,萧无极用它照了照自己的脸。 看上去平庸得很,明显的少年面孔,还显得有点瘦弱。 “谁能想到,我萧无极居然会成为一个强者。” 萧无极自嘲的笑了笑,自己的妹妹是有名的美人,自己却越长越难看了。 他刚要推开这面铜镜,忽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萧无极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尸体不对! 萧无极伏下身子,便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她并没有死,知识昏了过去。 萧无极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正面朝上,隐隐约约的,那是一张还算清秀的女子的脸。这大概就是雨城城主了吧?彩云曾用丫头两字代指这位雨城城主,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萧无极对她的印象也就是丫头两个字,这个女人长得没有任何能被人认为可能是一城之主的气势。 “大概她跟我一样,是个貌不配才的人。好吧,念在咱们同病相怜,便留你一条命。” 萧无极不再管她。 雨城之主既然就在这里,那么他不需要管时间了,宛如千斤巨石坠落,萧无极松了一口气。 推开铜镜后,萧无极又被突如其来的奇异景象所震撼到了。 这里的荧光比过道中要密集太多,不说宛如白昼,至少萧无极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墙壁上那些造型奇异的浮雕,浮雕上的人全都生着一对鸡蛋大小的眼睛,并且被层层眼皮所包裹,他们或是行于云或是潜于水,少有站立在地面上的姿势,这大概是此地先民所崇拜的邪祀吧? 而房间的正中心,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这就是开启陷阱的机关了。 如何破坏它,以至于不触动它呢? 即使这悠关自己与山外秦军的性命,但事到临头,萧无极反而懒得再去顾虑这顾虑那,他拔出腰间短剑,直接对着夜明珠一斩。短剑不止将夜明珠斩成了两半,还深深陷入石台之中,就在这时,异变陡然发生,整个石室里都能听到几乎刺耳的翁鸣声,那声音很像铁链或是齿轮转动所产生的声音。 难道触发机关了? 萧无极直接骂道:“我!” 他疯了似的逃出了石室,即使他知道,如果这机关触发,按照彩云的说法,整座山都将天翻地覆,那么他自己已经绝无可能逃生。抱着侥幸的态度,他掠过铜镜时从地上抄起了仍在昏阙中的城主,并点了一下她的人中穴。 黄时雨醒了。 听着这里出现的声音,黄时雨尖叫道:“怎么会这样!” 萧无极问道:“机关是不是开启了?” 黄时雨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已经成为了这人的俘虏。她不想多言,挣开萧无极的怀抱后,立即抽出了自己的弯刀。萧无极轻轻一叹,飞速向前迈出一步,直接将黄时雨手中的刀夺了过来,黄时雨甚至无法对他造成一点伤害,这几乎让黄时雨绝望了。 “坏人!” 黄时雨顿时哭了出来。 萧无极怒道:“快告诉我,机关是不是已经开启了!” 黄时雨依旧只知道呜呜的哭泣。 萧无极忍无可忍,直接扼住了她的脖子,并大吼道:“快说!” 这下黄时雨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了。萧无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放开了她。 黄时雨咳嗽了两声,然后对萧无极歇斯底里的咆哮道:“如果机关已经开启了,咱们两个已经是阴间的死人了!”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的情况是,它失控了,咱们能不能活着出去,看天命吧。” 萧无极没有继续与她废话。他直接拽住了她的胳膊,飞也似的逃了出去,甚至都不需要再看地图,他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正确的路。对道路的记忆能力是萧无极进行刺杀最大的倚仗,正是靠这一点,萧无极才能在每次任务成功之后都成功生还,对一名刺客来说,杀死目标只是第二难的事,活着回来,才是最难的。即使强如萧无极,可以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但如果遇到的抵抗过多,总有体力不支的时候,这时,绕过那些不必要的麻烦,就成了重中之重了。 黑夜中。 萧无极感觉整座山似乎都摇晃了起来。 “没用了,看来,机关已经启动的可能性更大。” 说话的是黄时雨。 救下他,几乎是无心的。 萧无极道:“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不能轻言放弃。” 黄时雨笑道:“你是在劝我现在依然还要试图杀掉你么?” 萧无极冷声道:“杀我,你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我明白的。” 萧无极不再理会这个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再带着她一起逃亡,现在,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黄时雨看着萧无极的背影,并没有跟过去,她默默走上了高台,选择承受这个结果。 萧无极成功打开了城门。 只是,他接下来的命令不是计划好的攻进来,而是撤军。 在这样的地动山摇中,秦军依然在攻城。 这样的气质已经让萧无极对他们的精神彻底折服了。但现在,必须撤退。 士兵们对这样仓促的撤军命令非常不满。 即使现在很明显,可能迎来一场地震,可让他们放弃那些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人头,比丢掉性命更加让他们难过。萧无极只能道:“留在城里的叛军在这场灾难中都会死!我会把这些人头平分跟你们,不会独吞!” 萧无极立下了这样的保证。 接下来,就是一阵欢呼,然后,秦军撤了。 那些誓与雨城共存亡的人依旧在雨城之中。 黄时雨闭上了眼睛。 在萧无极的命令下,秦军下山后,又向南退了将近十里,直到进入平原才停止。 第二天阳光再次照亮大地时,北面的山峰,少了一座。 雨城就这样被覆盖于泥土之下。 死的只是守卫者,而没有守卫者的敌人。 孙囿再次为萧无极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功宴,甚至拍胸脯保证会将他的表现报告给大王。萧无极并不重视这样的“功劳”,也不需要这样的功劳,他只希望孙囿能好好活下去,毕竟这才是自己真正的任务。 接下来,萧无极便以身受重伤为名谢绝了再次率军攻山的要求。只是之后事情的进展,谁都没有料到。 丰润镖局的车马已经离开了黑风岭,所有镖局人员的脸上都隐隐带着兴奋。 第180章 春秋战史(二十九) 那可是盗跖!对他们这些在镖局里走南闯北过江湖的汉子们来说,沿路盗匪是最可恨的存在,或者说镖局存在的意义就是与他们作斗争的,盗跖在江湖群盗里的地位,说是祖师级也不为过了。这样的人物,这回居然败在丰润镖局手上,不管是真是假,是不是他们出的力,光这名声往外一显摆,其他群盗总得给点面子。 毕竟,如果哪路蟊贼见钱眼开,真把这丰润镖局给劫了,那岂不是对天下群盗说自己比盗跖还厉害? 思及此处,林子聪总按耐不住想要大笑一场。这次算是遇见贵人了。 萧芙蓉与柳如风朝夕相对,时日已胜过秦王,萧芙蓉心里的天枰却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向柳如风这个神秘的蛮疆人倾斜了。马车悠悠而行,虽颠簸但总比走着舒坦,萧芙蓉看着柳如风的脸,嫣然一笑道:“你真的极少出山?” 柳如风双目微阖,没有任何反应。 萧芙蓉便开始自言自语起来:“我小时候也是很少出村子的。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哪里也不敢去,什么也不敢做。做了都是错,但即使如此,即使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家里,吃饭喝水睡觉,也会招来爹娘的打骂。零九小說網我那时常常在想,他们如此恨我,为何不在我还不能记事,能忘记痛苦的时候,就把我杀掉呢?总之,只有哥哥是我的依靠。我那时觉得,在哥哥身旁,有一方静静的小天地挺好的。后来,爹娘遇难,我与哥哥都成了罪人,背井离乡,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然后我们就开始周游天下。哥哥成了高手,有了财路,我虽不甚了解,却不想过问,尚且留着尺命活着,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状况了。再然后啊,再然后我突然发现,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而且永远会有我想不到的东西出现。我想向远处飞一飞了,不要做那笼中的鸟儿。” 柳如风一直静静听着。 萧芙蓉说完了,他还是半闭着眼睛,仿佛在冥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柳如风才突兀的开口:“你是在说,我其实是一只笼中的鸟?” “我是说我们。” “我们?” “我们都是。我们都是笼中的鸟。” 柳如风笑了,只不过那笑容不是欣然,而是略带嘲讽:“我从蛮疆到天衍四十九城,何止万里?再从天衍四十九城折返回蛮疆,则又万里。世间之人,一生未出乡里者何其多也,你居然说我是笼中之鸟?” “我飞了出来。你是带着笼子来了这里。” “何以见得?” “因为你说自己活了一百年,可我看你,却像孩子。” 柳如风想要反驳,却说不出话来。因为这也是他自己偶尔会有的感觉,这无关年龄,甚至无关能力,一直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几乎对世界所有的认识都来自于他师父的教条,当他走出来,遇见其他睿智的人,尤其是面前这个女人以后,他之前所坚信的许多东西都开始动摇了。 他真的是神么? 就算是,那成为神的意义究竟何在? 萧芙蓉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竟感觉有些畅快。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柳如风会如何反驳自己,等了许久,却也不见他蹦出一个字来,顿时有点兴味索然。 不过平静是不会持续很久的。 刚刚放过他们的盗跖正在接近他们。 盗跖知道自己的行动或许是以卵击石,但为了他的忠与义,他必须那么做。 然后,脸上犹带着笑意的林子聪便猛然发现,像他遇见柳如风时一样,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人站在道路中间。那人敞着胸口,带着痞气,眼神却是那些流氓地痞绝对不会有的坚定和沉稳。再一细看他的脸,林子聪长吸了一口气,脱口讶道:“我的天这尊大神怎么又” 他的喃喃自语还没有说完,便再也没机会去说了。 不知什么时候,盗跖竟已冲到林子聪跟前,扼住了他的脖颈,仿佛只是轻轻一捏,林子聪便觉喉头一阵剧痛,然后盗跖便放开了手。被捏碎喉咙的林子聪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口中流出大量鲜血,另一些鲜血将最终流进他的肺中,使他溺死。 这个时候,周遭的镖师们才刚刚反应过来。他们刚要各自提起武器冲杀过来,盗跖便一甩袖子,使之前围绕在他周遭的蛊虫倾巢而出。盗跖已经不心疼这些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培养出一只的蛊虫了,反正对那个人没有用,不如用来清理这些小卒。 几乎是转瞬之间,那些镖师便纷纷倒下。 盗跖将脸转向最中间那安静的马车,深吸了一口气。 “出来吧,大祭司。” 马车没有动静。 盗跖心下一惊,猛然回头,却发现那一袭白衣一头白发的男子,正在远处冷冷的看着自己,他身边的绯衣女子则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之前饶你一命,你不知恩图报,却来送死?” 盗跖道:“我之前尚无死志,不愿与大祭司拼命。但现在,死志已有,就算不能将你诛杀与此,也至少废了你的神力。” “不自量力。” 柳如风身形如鬼如魅,盗跖亦然。 要说速度,柳如风不止快了一筹,力量也明显更强,盗跖每次与之交手,眉头都会多皱一分,柳如风却一直风轻云淡。只是,如此情形,柳如风欲盗跖的交手却开始胶着起来,二人有来有往,盗跖并没有被快速击败。 这样的情形让盗跖松了口气。 看来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只要习惯了对方更快的速度、更强的力道,他还是有机会与柳如风交手的,对方毕竟几乎完全不懂得招式与章法,空有境界更高的内力出体为器,却没有相应的意境使此力运用自如。 只要他不用蛊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拼命的战局,期待对方不用杀手锏是完全不可能的。盗跖还有一层倚仗,只是那倚仗用出来当真有些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