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士》 楔子-灭门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宪宗帝驾崩。次月,其三子朱祐樘登基,年号弘治,以次年为弘治元年。新帝继位,即刻整顿朝纲,推翻万氏外戚,铲除奸佞之臣,一年内革除前朝佛道妖僧数百,罢免臣子千余。新帝铁腕手段,拨乱反正,却又有仁厚之德,并未大开杀戒,世人皆赞。 然而,李家却没有那么幸运。 如墨的夜色中,寒风凛冽,雪花柳絮一般轻轻飘着,却被疾驰而来的马车狠狠打乱。赶马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发髻凌乱,面色苍白,却气力十足,打马飞快,一看便是武艺高强之人。她虽急于赶路,却时不时转头看向马车内。视线所到之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面容姣好,安静得闭着眼,甚至嘴角带着微笑,仿佛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变故。 同一时刻,乾清宫内,年轻的新帝负手立于窗前,时而轻咳一声,夜色没入他漆黑的眼眸中,却又似有灼灼光亮崩射,没有月光,胜似月光。雪花偶有飘进,打在他一身丧服之上,片刻消融不见。窗外,除去侍卫巡逻,星星灯火,分外安静,可见夜已至深。 门被推开,两人急步而进。一个眉清目秀,小童身量,是新帝异母胞弟:兴王朱祐杬;一个内侍打扮,神态谦恭,看起来已上了年纪,气色也不很好的,乃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怀恩。 “臣弟(老奴)参见皇上。”两人见礼。 “成了?”新帝回头,眉间轻蹙,竟是仪表不凡,英俊少年。 “是,成了,樘哥哥,派去截杀的人死了不少,怀恩也受了伤。那厮武功着实厉害,一家子都会使剑,幸得马大人有克制之法,已全数伏诛,无一逃脱。”兴王脆生生地答到。 朱祐樘暗自叹了口气,回身又望向窗外看了许久,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半晌,他似突然回过神来,关切地望了眼怀恩,问道:“伤势要紧吗?” “启禀陛下,老奴无妨。” 朱祐樘似乎不信,竟主动伸手去扶怀恩,将他扶到椅子上坐好,才又问道:“那马文升之子马聰,可救出来了?” 怀恩受宠若惊,又推拒不得,掩面咳了声回道:“据老奴所知,马公子两天前便已趁乱逃出李家,如今已是安全了。” “能从李孜省手下逃脱,定不简单。”兴王插嘴道。 “哦?”朱祐樘眼角轻轻挑起,“既是马文升之子,想必亦有将相之器,明日宣进宫来,朕要见一见他。” “是!”皇上刚刚登基,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怀恩十分赞同。 三人又聊了几句,朱祐樘一直不怎么高兴,怀恩只好宽慰他道:“陛下,您如今初登大宝,自然有诸多不习惯的地方。今后还有许多情况,会同今日一样无可奈何,需要陛下立下决断。臣知道陛下仁慈宽厚,可是该狠心的地方,还是该快刀斩乱麻,不能留下祸患。” 这一番话说得严厉,朱祐樘却没有一丝不舒服的感觉,反而乖顺地点了点头。 怀恩欣慰,胸口所受重伤似乎一下也不那么痛了。坐在椅上的他像一个大家长,望着自己的孩子含笑问道:“天色不早,陛下是回皇后处歇息还是” “就在这儿歇下吧,莫扰了皇后。”朱祐樘活动了下身体,又对矮他半截的兴王说道,“杬儿,赶紧回去睡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年纪就要你为我办事儿,难为你了。” “樘哥哥莫再说这话,我不愿意做的事儿谁也难为不了我,你是嫌我年纪小不中用吗?”兴王一脸大不快。 “你这孩子,倒越发矫情了”新帝眯了眯一双桃花眼,伸手摸了摸兴王的头。 微弱的烛光映照着浅笑的二人,兄友弟恭,好不温馨。 翌日,马府。 马文升下朝而归,听到府内吵闹。他快步走入院中,只见府上众人合力拽着一硬朗少年。少年一见他,大叫:“父亲昨晚为何让人将我药晕,是不是慕儿家出事了?您快告诉我,慕儿妹妹怎样了?她怎样了!” “聰儿,你不用白费力气了,李家全家已被发配边疆,此生不归,你与那李慕儿无缘无份,还是趁早忘了她吧。”马文升说着挥退府人。 马聰闻言却十分惊喜,“这么说,慕妹妹没死?她还活着对不对?” “你!”马文升怒,“自然活着,但这辈子你们也再见不到了。” “我只想她活着便好。”马聰宽慰一笑,转念一想又问,“父亲,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我去送行?” “李孜省本是前朝奸佞,如今新帝登基将他贬斥,我们与他们立场不同,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哼,父亲常与李伯父切磋武艺,兄弟相称,如今他东窗事发,父亲倒是撇得干净。” “住口!你这逆子,朝廷之事诡谲多变,你懂什么!快去换身正经衣裳,跟我进宫面圣。” “进宫?皇上要见我?” “不错,皇上钦点,不知是福是祸,你记住,两天前你是趁乱使计从李府逃出,其余不必多说。” “怎么都好,只要慕儿还活着,我什么都听父亲的。”马聰应声,此时的他年少轻狂,恰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第一章:美女刺客 弘治三年二月,陕西庆阳县陨石如雨,大者四五斛,小者二三斛,百姓死伤数万。弘治帝朱祐樘爱民心切,微服私访。时值朝廷将要举行庚戌科进士的科举考试,诸臣忙碌,朱祐樘又不喜铺张招摇,遂身旁所伴之人极少。 这日归途中,马车驶在偏僻郊外,方圆几里不见人家,只有野草遍地,枯树昏鸦。 “樘哥哥可真有情调,放着宽阔大路不走,偏要走这崎岖小道,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今晚怕是又要露宿。”说话的正是兴王朱祐杬,时隔三年,朱祐杬已长大不少,只见他一身紫衣,虽不如在京穿得华贵,却仍是清逸潇洒,言语玩笑间唇红齿白,俨然一个俊朗少年。 “皇上这是急着回去,好赶上科举选才。”答话者与朱祐杬并驾齐驱护在马车前,神态举止竟一丝不输这位小王爷。他剑眉星眸,薄唇挺鼻,头戴网巾脚踩黑靴,身着窄身青衫裤,英姿飒爽似是一名武官。 “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一路光是打发绿林好汉都不够了!”朱祐杬打趣道。 “王爷说得对极了,老臣才刚回宫复职,就已经见识了。”这接话的人是年初刚从裕陵被召回,提拔到司礼监当差的太监萧敬。他坐在车头赶马,看上去有五十出头,却极为精神。 那武官正欲答话,两旁草丛间突然蹿出一群黑衣人,二话不说仗剑便欲刺向马车。 “来者何人?!” “快保护公子!” 朱祐杬与那武官同时大叫,随即拔下身上佩刀与刺客厮打在一起。马车上萧敬本与车夫同坐,立时拔剑刺杀一名刺客。马车边的乔装侍卫也已执起兵器和来人搏杀。 萧敬暗忖不好,此时情况十分危急,来人虽为数不多,左右不过二三十人,可皇上本就轻装简出,只带了十数护卫。护卫都是精挑细选的高手,搁在平日以一敌三,但这帮刺客像是以命相搏,一时护卫们竟讨不到好去。 他边护着车门边观察前方战况,只见那武官已刺杀好几名刺客,不愧是马家公子,有他在定能保皇上无虞。 原来这武官,就是当年那个被皇上钦点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马骢! 正当萧敬思索之际,后方土包间又飞来两人,一个也是身着黑色紧身衣,但头巾中猝然露出几缕白发,另一个却是白色束身锦衣,白色面巾蒙脸,长发高高束起,发带随风飘扬,应是这群刺客的头领。 让人费解的是,看这身段竟似个女子,手持双剑也配着秀气剑穗,一名纤弱女子,何以要率人刺杀当今圣上? 白发被侍卫相挡,可女子轻功高超,眨眼已到萧敬眼前,剑尖险些递向车内。萧敬挥剑迎上,堪堪接住。女子冷哼一声,双剑使开,招式万变,萧敬只接了十几招,便似不敌,身上衣物多处被刺破。 眼见萧敬就要败下阵来,那边马聰已解决身边刺客,飞将过来,大喝一声“快去保护公子,这里我来!”便持刀接了女子一招。 女子身形一闪,跃上车顶,却不再出招,只死死盯住马聰。 远处受到惊吓的鸟雀四处飞蹿,底下交战着的两拨人厮杀尖叫,可时间在二人之间恍若静止,外界喧嚣似不复存在。她睁大双眼,眼神充满震惊,又似愤怒,又似悲痛,竟不觉泛起水汽,面巾之下,可隐约瞧见她的嘴似乎动了动,却不知说了什么。 马聰也被她盯得愣住,那眼睛似曾相识,在她的注视下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划过马聰心头,抓不住却让他心颤。 “小姐,还不快动手!”远处传来妇人声音,把两人从对视中拉回。女子率先醒悟,双剑比了个剑花又飞刺而来。这是这剑花让马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脚下像是生了钉子,再也迈不开去。“马聰小心!”朱祐杬余光瞟到女子一剑已刺向马聰胸口,心中一凛,却抽不出身只能出口提醒。马聰这才反应过来,勉强反身躲过那剑,立时与那女子换了个位置。 女子却无心恋战,此时正是刺杀车内人的最好时机,她毫不犹豫,刺向车门。一剑刺去,没有听到剑入血肉的声音,反而像是被车内人用什么制住,竟然动弹不得。不待她反应,那边马聰已持刀砍来,好在她留一剑在外便是用来应对。 可不过几招,女子便暗道不好。那马聰招招式式便像是为她而设,处处破解压制她的剑法。她一脚踢在车门上,想要使劲拔出车里被挟制的剑,可剑没拔出,一个反力却掉下了马车,离目标远了不少,错过了刺杀的最佳时机。 马聰也不懈怠,随即而来步步紧逼,不让她再有机会靠近马车。两人你来我往,一招一式都极为漂亮,可女子出手颇为狠辣,直想伤人。马聰却留着余地,他每一刀似乎都克制女子的剑法,却没有一刀愿意伤到女子,这么一来二人倒不相上下,竟打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厢萧敬等人却是着急,事到如今谁还看不出来,马公子与那刺客之首,怕是旧识,否则不必招招相让。眼下本是立功的好机会,这马公子却突然意气用事,怕是不好。想了一想,萧敬逼开一名黑衣人趁机提醒道:“马公子,快将刺客拿下,皇上仁德,若她悬崖勒马,必不会追究!” 马聰眼光一闪,刀下变得凌厉起来,女子眼见快要不挡,轻声说道:“聰哥哥,我若被抓,必不会有活路。”听到这声音,心中揣测终于得到了证实,马聰心上像被她的话刺了一刀,紧紧疼了一下,随即将她更往外逼,渐渐地竟要退出包围圈。 正在这时,一股剑气从二人面门拂过,一把剑从中间飞过分开了两人的厮打,却原来是女子被夺的那柄剑,女子本能地接回自己的剑。两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引得看向马车。 只见朱祐樘已从马车步出,落日的余晖打在他一席白衣上,他就这样风姿卓然地立于车门前,淡淡地望着他们,便已是一番睥睨世人的气宇轩昂。 这一剑提醒了马聰他的职责,他的糊涂,也提醒了女子她的目的,她的恨意。她再忍不住,飞身回刺,誓要拿下他的命。马聰只能跟着回身,也不再相让,第一刀劈开女子双剑,第二刀砍向女子肩头,女子一剑去接肩头那刀,一剑欲刺对方胸口,却被对方一早料到。马聰略一侧身抬脚踢开胸前之剑,第三刀立刻改变方向,抵上了女子颈项。一切发生得太快,女子始料不及,脖子上已浸出殷红的血丝。 而另一边,黑衣人已所剩无几,见此情景都大呼小姐,眼看女子已束手就擒,竟纷纷举剑抹向脖颈,一时鲜血崩射,一地尸体。其中那白发妇人,看着女子说道:“小姐,事败便死,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也绝不成为小姐负担!”话毕也要自裁而去,萧敬眼疾手快,一掌推开她手中的剑,随后又一掌将她打晕,留住她的活口。 “嬷嬷!”女子凄声叫到,随即脖子便往颈口刀上凑去。还好马聰早有防备,将刀一撤另一手封住她的穴道。女子狠狠看着他,眼眶里的泪珠打着转,面巾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浮动。马聰心里七上八下,此时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盘算着下一步如何求皇上放过她的性命,其他,也只能从长计议。 战局一下尘埃落定,萧敬不顾身上各处伤口,奔到朱祐樘身边:“皇上受惊!这些刺客必听命于此女子,既已擒下,皇上当是安全了。” 朱祐杬虽年纪尚小,但尚能自保无虞,此刻又是活灵活现,快步奔到女子身边,剑指女子心口,厉声质问:“你们是何人,胆敢刺杀天子,是受谁人指使速速招来,否则将是株连九族之罪!” “哼,九族?!”女子冷笑一声,“托你们狗皇帝的福,我家只剩我一人,要杀便杀,何必废话!” 马聰闻言一惊。 “你!”朱祐杬被她的出言不逊气极,便要将剑往前刺去。 “杬儿住手!”眼看剑尖将要刺入女子胸口,一直沉默的朱祐樘猛然开口阻止。“留她性命,朕要好好彻查。” “是。”朱祐杬被喝止,又不甘心,剑尖还是故意刺破了女子皮肤。女子闷哼,马聰却心头悸动,侧身挡在女子面前。 众人诧异,连朱祐樘也脸色生变,他望着两人方向,道:“马卿,帮朕取下她的面巾一看。” 众人遂都将目光转向女子脸庞,马聰恭声应是,转身面朝女子,常年习武的他此时却双手颤抖,面巾下那容颜,别人不识,他却是心心念念三年有余。曾经那喜怒哀乐的亲近此时却像被这层面巾隔绝于前世,只留下她陌生的眼神,拒他千里之外。 面巾委地,女子终于露出庐山真面目,她一张鹅蛋小脸,下巴微尖,眉目虽戾却掩不住的标致。面如桃花相竞而红,唇若涂砂不点而朱,实一副美人颜色,朱祐樘望着,忽而想到离京前自己尚未完成的画作,梅花树下美人如玉,那还没画完的女子容颜就当如此吧。 “好一副美人相貌,蛇蝎心肠!来人,将她押下,不许她自尽,带回京城好好审问!”不知是谁开口令下,两个受伤不重的侍卫左右扣住了她。马聰见状,重重朝朱祐樘跪下:“皇上,臣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职责所在,愿为皇上分忧。请皇上将她们交于微臣,微臣必定查清背后真相。” 朱祐樘将眼神从女子脸上收回,浅笑道:“你的职责是保护朕。此事朕会交给刑部审理,马卿无需多言。” 皇上一锤定音,马聰自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起身,将女子解开穴道,任由侍卫对其五花大绑。女子穴道被解开,却也没有丝毫挣扎,唯有眼波浮动,看着地上黑衣人尸体,复又看向同样被绑的白发妇人,最后看了一眼马聰,竟是无爱无恨。 马聰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幻想过千百回与她再见,光是想象那些重逢场景便觉得十分甜蜜,可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田地,不禁心中感慨万分:慕儿,慕妹妹,你果然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寻我,寻你的聰哥哥,可是为何,事情会发展到如厮境地,为何你我再次相见,却已是身不由己。你为报流放之仇,我却已身在朝堂,必得保全皇上安危。 不错,这女子,正是当年马骢力保,而朱祐樘下令诛杀的李家幼女——她姓李,名慕儿。 朱祐樘下令就地休息,派人取信物就近去叫官府人员前来,并留了马骢在此地处理后事,随后顾自返回马车。马车门关上,他盯着门上被剑捅出的窟窿,思绪翻涌。当时剑指面门,他立即伸指夹住,竟也用上了八分力气,可见来人内力极深。 他撩开马车窗帘,见那女子被暂绑在一棵大树下,不声不响,闭紧双眼,似绝望至极。这女子虽要加害与他,可难保是真受了什么冤屈,朱祐樘心中盘算,回京后要着人好好调查,必还她一个公道。 树皮摩挲着背部,手腕被绳子掐得生疼。李慕儿紧皱着眉头,心如死灰。她以为,今日一役,便是自己的结局,成也好,败也罢,最终逃不过一死。 可是她未曾料到,这一天却只是开始,从此,宫闱深深,世事变幻,多少风雨飘摇,多少爱恨浮沉,都因她而起 第二章:状告天子 回到京师,李慕儿立即被押入刑部大牢,交予刑部尚书何乔新亲自审问。 牢狱森森,李慕儿被绑于木桩之上,脑海中全是保护她的人因她惨死的景象。 三年来,他们如父如兄,陪着她东躲西藏,教她武功,尊她为主,为她挡风遮雨,筹谋划策。她想起其中和她年纪相仿的小柯,时常跟在自己身边讲笑话逗她,只因他爹爹曾受过她的施药之恩,就愿意为了自己抛头颅洒热血,生生地冲在最前面,这过命的恩情如今怕是也报不了了。 还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嬷嬷,此刻是不是也在这牢房之中,也许正受尽折磨,却不肯道出她的身份,宁愿以死相保。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不好,若不是为了帮她报仇,这些人又怎么会死?如今大仇未报,却白白牺牲了身边所有的人,到底又有何意义?想到这里,李慕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低啜泣起来。 就在这时,大牢外有了动静,李慕儿忙止住哭泣,只见几名官差鱼贯而入,分列两旁。其中一名是之前问过话的小倌,他二话不说挥起鞭子,冲着李慕儿身上就是一鞭,疼得她直呲牙。那人正要挥第二鞭,一老者声音响起:“且慢!重刑之下,必多冤狱,不可鲁莽动粗!” “大人不是不知,此人胆大包天,行刺圣上,可不该打?小人已审问多次,这厮硬是一言不发,若不用刑,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倌一看就是用刑用惯了的,一副阴狠模样。 “让老夫亲自来问。”老者声音渐近。 李慕儿眼角上瞥,来人老态龙钟,没有一丝戾气,看上去倒是慈善。 老者走到李慕儿面前,正色道:“本官乃刑部尚书何乔新,奉命彻查行刺之案。姑娘是为何人,家住何处,为何行刺,速速从实招来,圣上宽厚,若有合理缘故,或可饶你不死。” “呸!”李慕儿一淬。 “大胆!”那小倌狐假虎威,冲着李慕儿又是一鞭。 李慕儿闷哼了一声,咬牙道:“老人家不必在这儿演什么黑脸白脸的戏码,我既有胆量杀皇帝,就是端着这条命不要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什么也没有” “你不说,我们可以查,未必就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何乔新慢条斯理道,“本官听说你的手下为你全数自裁,怕是除了保护你的身份外,也防止你意气用事,为了他们而受人挟制吧?” 李慕儿默然,这老者倒是个细致的,她也一直在思索,他们定是认为不死被抓,即便他们自己能扛下一切刑罚,可若皇帝用他们的性命威胁,那她怕是左右为难,不但会自曝身份,甚至宁愿自求一死。 只记得出发前嬷嬷交待,若是此次事败,让她招认为山间草寇,不知皇帝身份,或可逃过一死。还有小柯,告诉她如果被抓大伙儿就各自想法子逃跑。还有胖叔,教她若是下狱便讨饶求生...... 李慕儿明知不可能,可还是一一应下。现在想想,他们必定已私下商榷,打定必死的决心,却想尽办法让她求生。除了报仇,这些人对自己都是满满的爱护吧...... 李慕儿又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猝不及防听到老者一句“你的手下,并未死绝。还有一个就在牢房里关着,对吗?” 李慕儿猛然一惊,“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与嬷嬷一起死,黄泉路上也不会孤独了。” 一番问话,何乔新心里默默盘算着,这女子应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皇上下旨细查,此事还当从长计议。 朱佑樘自归后忙于政事,又恰逢科举事宜,只交代刑部细细审问女子,查明女子有无冤屈,是否叛党。忙中疏忽,竟忘记了马骢这茬,他自不会知道,马骢这边,已急得焦头烂额,夜不能寐。 马骢回京已是七日之后。 一回府,马骢便冲向书房,质问马文升:“父亲,三年前您告诉我李家被流放,可是真话?” 马文升闻言,心头不禁咯噔一下,“骢儿此话何意?” “慕儿她......”马骢正欲直言,突然想到李慕儿曾对他说过身份泄露必死无疑的话,立马咽下想要说的,转念问道,“儿子只是想问,李家功夫高强,若是他们回来报流放之仇,也未尝不可......” “不可能!”未待马骢说完,马文升便打断他道,“他们绝不可能再回来,除非......” “除非什么?”马骢的心提了起来。 马文升见马骢如此紧张,顿时心生疑虑。他这儿子,平日里沉稳果敢,进退有度,只有一个人的事可以让他如此激动。于是他出言试探:“除非慕儿那丫头不甘流放边关,孤独终老,她若好好习武,逃出边疆前来寻你倒是也有希望......” 马骢闻言立刻双膝跪地,道:“父亲,若慕儿真来寻我,父亲可愿意让我们再续前缘,为她遮掩身份?” “好啊!”马文升将桌上茶杯狠狠一丢,大怒道,“她果真回来了?可有别人看见?” 马骢不语,竟似默认。 马文升眉间紧紧揪了起来,“你可知道,若被人知道她还没死,不仅她性命不保,为父怕是也在劫难逃!” 一刻钟后,马骢从书房步出,平日里气宇轩昂的他此时精神萎靡佝偻着背,表情木然地走向自己的卧室。一进房间,他便拿出枕头下面压着的一枚璎珞,细细地抚摸着,思绪也随之飘回到三年前。 犹记得那天早上,阳光明媚,真当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光。他开心地拿着这枚璎珞,如往常一样偷偷从后门进了李府去找慕儿,可一进门就被李孜省撞了个正着。李孜省并未赶他离去,而是和善地请他到前厅喝茶闲聊,马骢只好将璎珞放进怀中。然而,茶喝着喝着,他便失去了意识,等再醒过来,已回到了自家的床上。 他不明所以,还想着再去送璎珞,却被母亲拦下,告知李府正被封府查案,且事关重大,形势危急。 马聰不依,好说歹说,死缠烂打之下,母亲终于答应他晚上悄悄去见一见慕儿,可是晚膳过后,他又被药晕了过去。 而又一次清醒过来,已是沧海桑田,天涯海角。 于是这枚璎珞的主人,也成了他每晚夜深人静时,心心念念之人。 当初也曾听说过李孜省种种是非,也偶然听父亲提起新帝要办他,心中只好祈祷不要祸及慕儿性命,别无他求。可是从父亲口中得知真相,原来竟是李代桃僵,怎不叫他心惊!幸好自己冥冥之中还救了慕儿性命,否则即便慕儿死了他也被蒙在鼓里。 马骢将璎珞收入怀中,现下还不是悲悯伤秋的时候。既然慕儿还活着,他必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她的身份确实不宜公开,一个已死之人,再次出现不过是又死一次,何况她还犯下了足以处死的罪行,该如何保她? 再找人将她换出? 带人闯刑部救她? 去求皇上开恩? 正当马骢绞尽脑汁,前院小厮前来禀报,说是皇上差人来请,叫他进宫说事。马骢顾不得换身衣服,匆匆随来人进宫。 “微臣参见皇上。”马骢见礼,“不知皇上此时宣微臣进宫,所为何事?” “马骢,你来了,”朱祐樘正在案前对着一幅画,见到马骢便挥手叫他上前,“你且过来看看这画。” “微臣遵旨。”马骢忐忑地步到案前几步远处,抬眼望去。不瞧还好,这一瞧,吓得他三魂去了两魂半,画上梅花白雪,衬着美人亭亭玉立,可不正是他的慕儿嘛! 朱祐樘见马聰脸色泛白,趁势问道:“画中女子,你可认得?” 马骢回神,拱手道:“马骢认得,她便是回京途中路遇的匪寇。” “看来朕的画技大有精进。”朱祐樘淡然执起一旁画笔,在女子发梢又添了几笔,才复开口道,“马骢是怎么认出她的?” 马骢知道朱祐樘话里有话,可也只能装作不知,他指着画中女子的眼睛:“微臣记得,当时与她交战,她蒙着脸,所以对这双眼睛,印象极深。” “那女子功夫如何?”朱祐樘看着他所指方向,当日那女子的眼神突然浮上心头。 “武艺高强。”马骢答。 朱祐樘继续问:“可看出是哪家招数?” 马骢心头一紧,“回皇上,微臣才疏学浅,虽堪堪能打赢她,却看不出她的武功出处。” 朱祐樘知道再试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这马骢分明刻意回避。当时便觉得两人关系奇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如今他虽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可额头上已是浸出薄汗,与往日的沉稳大相径庭。亏的朱祐樘早上得空作画想起这女子,召来何乔新询问,何乔新禀告说女子守口如瓶,他这才想到从马骢处着手。 “皇上,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见朱祐樘沉默,马骢按捺不住问道。 “据刑部回禀,这女子什么都不肯说。那些死士的身份,也无从查起。”朱祐樘摆摆手招过旁边一直未曾发声的萧敬,示意他将画收起,“马骢,看来朕要亲自去走一趟了。” 朱祐樘携马骢、萧敬来到刑部,找了个僻静的房室,挥退了刑部所有人。片刻后,人被押了上来。 李慕儿趴伏在地上,发丝凌乱,面如死灰,满身的伤痕累累,早不复当日风华。她费劲睁开双目,看了眼马聰,又看了眼朱祐樘,冷笑不语。 “朕有心给你活路。”朱祐樘看着画中女子沦落至此,不禁于心不忍,“朕不喜杀戮,只想了解真相。你告诉朕,你是何人,是有冤屈无处可诉?还是与朕有甚仇恨?” 李慕儿觉得讽刺,灭门之仇不共戴天,他却说他不喜杀戮,问自己有何冤屈? 她勉力撑起一点身子,撕下一角破烂的衣料,作势举起,道:“我有冤屈,状告当今天子,屠我满门,你接是不接?” “什么?!”萧敬大惊,朱祐樘也猛地起身,马骢惊惧,一跃挡到李慕儿面前跪下。此时此刻,他再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顾不得什么万全之策,在见到一身狼狈的李慕儿时,他便打定主意带她离开,即使拼尽全力,丢掉性命! 朱祐樘盯着马聰道:“马骢现下认得她了?” 马骢正欲说话,身后李慕儿使劲推开了他,得以和朱祐樘对视。她直直地看着朱祐樘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你接是不接?” 布头沾着点点血迹,李慕儿觉得如泼了朱砂一般的惨烈。 上面是李家十余口人的血!骨!泪! 此刻便横亘在她与仇人之间! 朱祐樘诧异,他自认从来情绪内敛,此时也禁不住心内波澜起伏。他上前两步,蹲下身子与李慕儿平视,缓缓接过了那碎布。 李慕儿只觉眼前一亮,他目光清澈,皎皎如月,差点令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 而朱祐樘望进李慕儿眼中,看到了她的执着坚持,她的勇敢无畏,让他生出几分赞叹。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不过简单的几个动作,对于在场的人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世,直到朱祐樘开口:“好,我接。” 李慕儿震惊,只听朱祐樘又说:“朕上位至今,从未判处株连之罪。若说屠你满门,只有一桩”朱祐樘起身,转头看向萧敬,萧敬点了点头。朱祐樘复又看向李慕儿,“你是,李家谁人?” 李慕儿听到他说李家,再支持不住,身子一软就要倒下。那边马骢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李慕儿躺在他怀中,悲从中来,哽咽道:“骢哥哥,慕儿回来了,可你我往日兄妹情谊,已是覆水难收” 马骢心情激荡,眼眶也已泛红,哑声道:“慕儿,你肯与我相认,我已知足。曾经未能护你周全,今后我必以死相守” “李慕儿,你是”朱祐樘见二人互诉衷肠,不知怎的心里竟不是滋味,他打断二人,“李家幼女?” 马骢放开李慕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求道:“微臣一向敬皇上宽厚,皇上可否饶慕儿性命,微臣愿一命相抵!” “罢了,你先起来。”朱祐樘踱回座位,“朕要你们的命又有何用?今日之事只有我们几个知晓,不能传出去,否则李慕儿必死无疑,听到了吗?” “是,臣遵旨!”马骢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又叩了一个响头,“微臣必定报答皇上大恩!” “行了,做出这么多承诺,你还兑现得了吗?朕不杀她,自然有朕的条件。”朱祐樘看着李慕儿说。 马骢闻言看向李慕儿,她并没有多大欣喜,他这才意识到,皇上不杀慕儿,倘若慕儿还是要杀皇上呢? 李慕儿瞧他们都看向自己,苦笑摇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既杀你一次,难保不会杀你第二次,你还是处死我吧,省得烦恼。” “若是你杀不了朕呢?”朱祐樘嘴角轻扬。 “对,”马骢插话,“皇上将慕儿交于微臣,我自有办法让她不再接近皇上,从此悄然‘消失’,两不相干。” “朕已接了她的诉状,现下不会放她离开,”朱祐樘扬了扬手中衣料,“朕要让她在朕身边,看看什么是公道!” 这下几人都愣住了,什么叫做养虎为患,不就说的这眼前的弘治天子吗?萧敬看不下去,挪步到朱祐樘身边,轻声细语:“皇上,这妮子武功” “马骢,你有办法,不是吗?”朱祐樘打断怀恩,果然,他早已盘算过,“比如,废了她的武功?你们马家的武功,不就刚好克制她们吗?” 李慕儿惨笑,可不是嘛,若不是马文升有克制李家武功之术,以李家十几口人的剑法,三年前怎么会在一个夜晚无声无息全数殆尽,只留下她和嬷嬷苟延残喘 马骢为难,要约束李慕儿,不用废她武功,一身武艺突然废除,不死也丢半条命。只消用马家内功心法,挟制她的内力封住,既不伤身,失了内力剑法也就成了摆设。难就难在,慕儿哪里甘心受制,她从小要强,怕是宁死不从。 朱祐樘见二人犹豫,对李慕儿说道:“众人为你能活而宁愿一死,你却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吗?你若真想报仇,不是取朕一人性命,而是要弄清楚你父亲为何死,是否该死,还他公道;也弄清楚朕是否该死,是否暴君,还被告公道!” “好!好一个公道!我便与你争一争这公道!武功我可以不要,拿去便是,”李慕儿被激得心潮澎湃,她拼尽全力站了起来,缓缓靠近朱祐樘,“若公道不在我父亲,我再随他而去不迟;可若公道不在你这皇帝,你必须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为我李家平反!” “自然!”朱祐樘站起身来与她相望。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第三章:永巷夜啼 房门被打开,朱祐樘款款而出,叫过何乔新交待情况,告知要带走李慕儿。 何乔新瞄了眼李慕儿,发现她较进门之前似乎又虚弱几分。尤其是垂在身侧的双手,显得绵软无力。何乔新满心疑虑,却不敢质疑皇上旨意,惟有放行。 李慕儿被马骢抱着跟在朱祐樘身后。她本奄奄地半眯着双眼,听到何乔新的声音突然想起什么,吃力地伸手抓住朱祐樘衣角问道:“嬷嬷,嬷嬷呢?” “她不能放。”朱祐樘回身,却并没有挣开她的拉扯,“你放心,朕会叫人善待她。” 李慕儿缓缓放手。她早就料到朱祐樘不会放嬷嬷自由,必定留着作为筹码,防她生变。她想再求,可如今能求来二人生路,已是不易,再得寸进尺恐生变故,只好作罢。好在朱祐樘承诺善待,嬷嬷想来也暂时安全了,接下去自己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上的伤,再作打算。 “皇上准备将姑娘安顿在何处?”出了刑部,萧敬问道,“宫中人多口杂,姑娘来路不明,恐是不妥。” 马骢借机上前搭话:“皇上,不如还是将慕儿交给微臣,在宫外找个落脚之地。” “那跟放了她有何区别?”朱祐樘停下脚步,“宫中有一个地方,倒是没人关注,最适合养伤。” “皇上说的是” “永巷。” 李慕儿来到永巷一个小间。萧敬的办事效率极高,到李慕儿被安置在床榻上的时候,这间废置已久的房间已经被拾掇干净纤尘不染。马骢不便进入内殿,已先行回府,朱祐樘也回了皇后处用午膳。 李慕儿欲起身谢过萧敬。虽然痛恨皇帝,但这萧敬言谈不多,任事恭谨,她对他倒是有几分好感。 萧敬见她要起来,赶忙说道:“姑娘快快躺下。这永巷不比外面,日后除了每日送来药膳水食,凡事都要靠姑娘自己打点。” “好,不敢再劳烦公公。” 萧敬叹了口气,“姑娘性子其实不坏,不防听老身一句劝,往事已矣,莫要太过执着了。” “多谢公公好意,可慕儿性倔,恕难从命。” “哎,是我多嘴了。”萧敬指了指床头花花绿绿的药瓶,“这些是治疗外伤的良药,外敷内服。老身就此告辞了,姑娘养好伤,差人来告诉我一声,我会禀报皇上,再做安排。” 萧敬走后,李慕儿脱下外衣欲打理伤口。可数日不曾沐浴,伤口狰狞,无从下手。正在她无可奈何之际,门外传来敲门声,一清脆的女童声音传来,“姑娘,奴婢是上头派来服侍的,可以进来吗?” 李慕儿披上外衣应门。 只见来人梳着一双小髻,身着素白色的团领窄袖襦裙,手上端着几套衣衫低头走进。她把衣裳放在桌上,又出去提了几趟水,这才走到李慕儿跟前说道:“奴婢伺候姑娘洗漱,再给姑娘上药。” “嗯,多谢。”在这丫头的帮助下,李慕儿终于把自己打理个干净,换了衣裳敷了药。过程中丫头极为安静,低眉顺目一声不吭,做完一切才说了句:“姑娘好好休息,奴婢就在隔壁房中,有事只管招呼。” “等等,”李慕儿叫住她,“你叫什么?” “银耳,奴婢叫银耳。” “银耳?”李慕儿浑身焕然一新,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便唤她到床头,对她说道,“你叫银耳,我就慕儿,看来我们该是姐妹!你从哪里来的?” “回慕儿姑娘的话,奴婢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她的头低得更下了。 “你不必对我如此恭敬,我的身份还不如你高呢。”李慕儿打趣道,“我看我长你几岁,你就叫我姐姐吧。” “是,姑娘。”银耳应道。 李慕儿觉得好笑,“那萧敬定是看中你话少,才派到我这里来。” 说话间,门口有些动静,银耳拉开门看,是个食盒。她把饭菜摆放在桌上,扶了李慕儿坐下。 李慕儿一边拉着她也坐下,一边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银耳纳闷,不过一些残羹冷炙,这姑娘怎么也能吃得那么香。她自小是个不爱惹事儿的,是以看到满身伤痕的姑娘躺在永巷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其实内心对这慕儿姑娘却是充满了好奇,自己不过是个做粗使的丫头,她却毫不嫌弃地自称姐妹,可见是个和善的主子。可这主子看起来伤得很重,像是受了刑,看她换下的服制又不像宫里的人 “银耳,你快吃啊!”李慕儿见银耳怔愣,咽下嘴里食物道,“你不吃我可都吃了,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水倒是有的喝,一昏过去就被泼水” “姑娘,”银耳见她没心没肺的,不禁心疼,“不疼吗?” “没事儿,”李慕儿虚弱地用手拍拍胸口,“我有神功护体。” “神功?什么神功?”银耳疑惑。 李慕儿噗嗤一笑,“骗你的!我现在别说神功了,练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会些武,也被骢哥哥他” 银耳见她突然住了口,眼神也沉了下去,便不敢多问,拿过碗筷给她夹菜。 永巷清冷,平日里还真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李慕儿也既来之则安之,安安心心地养了好一阵,身上的伤才愈合得差不多了。 这日晚上,她嫌屋中气闷,又思量夜间人少,就打算到门外透透气。 出得门外,李慕儿发现自己处在一条长巷之中,阴风阵阵,寒沁入骨,一股萧瑟之气扑面而来,四下没有半点生机。李慕儿自认也算见过大风浪的,此刻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正想着回屋,突然有人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吓得她尖叫了一声。 “哈哈,慕儿姐姐,你怕什么!”银耳被她样子逗的好笑,一起生活半月有余,两人已经混的很熟。 “你这坏人,吓我一跳!”李慕儿顺了顺气儿,拉过银耳的胳膊,“你觉不觉得,这里好阴森啊” “这里是永巷,自然冷清。”银耳越发想笑,“人人都嫌这里晦气,轻易不敢来呢。” “你倒是胆大。哎,你来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哭?”李慕儿本是想吓吓她,可是两人静下来听了一会儿,竟好似真的听到了细碎的哭声。 这下银耳真的吓到了,她拽拽李慕儿的手臂,瑟瑟说道:“姐姐我们回屋吧,怪瘆人的” 李慕儿点点头,回身正要进门,却又听到隔壁隐约传来呼救声,一声一声救命,时轻时重,悲惨不已。她停在门口,对银耳说:“你先回去睡觉,我去看看就来。” 银耳一把拉住她道:“慕姐姐,公公不许的。” 李慕儿闻言想起自己的处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能咬咬牙逼着自己回到床上睡觉。 可这一躺下,哪里还睡得着,耳边充斥着哀嚎尖叫,仿佛越来越近,就在咫尺,揪着她的良心。她辗转反侧,床板摩擦伤口产生痛楚,她也恍若不觉。 遥想当年年纪小,喜欢扮成公子哥出府玩耍,也是整日见义勇为好打抱不平。可是那时父母宠爱,出了事儿总有人给她善后,要是现场碰上打不过的,还有骢哥哥护着骢哥哥,李慕儿想,要是骢哥哥在的话他会怎样? 他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可惜,骢哥哥已不再是她的聰哥哥,而是杀父仇人的儿子。李慕儿也不再是李慕儿 “不!李慕儿还是当年的李慕儿!”李慕儿突然一跃而起。 顺着声音寻过去,果然哭声就在隔壁院内。 她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门。 屋内场景惨不忍睹,几个衣衫褴褛的邋遢妇人被杖打在地,背上臀上鲜血淋漓,有一人背部几乎已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李慕儿刚从刑部刑罚中恢复,顿时看得自己伤口也滚烫起来。 她冲着两名肇事者怒道:“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滥用私刑至此地步,简直恶毒!” “来者何人?”两个内监这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什么滥用私刑,你可知我们为谁办事?” 李慕儿道:“我是何人关你何事,你们为谁办事又关我何事?谁人犯罪在深夜行刑,可不是滥用私刑吗?” “你这宫人好不懂规矩!”其中一太监正要上前理论,另外一名拉过了他,悄悄说道:“此人来路不明,事情闹大恐怕不妙。今晚不如就到这里,明日回禀了上头,再来不迟。” 两人随后扔了竹板子扬长而去,李慕儿在他们经过身边时刻意低下头转过身去,避过他们打量的目光。 打人者既走,被打者却迟迟不曾起身。李慕儿疑惑,又不敢轻易相扶,只好对她们说:“人走了,几位快去治伤要紧。” 那边这才有了动静。几个受伤轻的纷纷爬向那个浑身是伤难分血肉的,哭喊姑姑,可怎么喊那人也没有反应。有个年纪稍轻的抹着眼泪,呐呐说着:“没了,没了,又没了一个,又没了一个。” 李慕儿惊得赶紧过去查看,果然已经没气了。“怎么会这样?”她问道,“是被活活打死的?” “可不是嘛,荻姑是第三个了。这几年来,她时不时来拿我们撒气,又不给个痛快死法,就这么耗着我们,总要把我们都逼死才是个头。”李慕儿看答话人,她的额头上有条刀疤,显得面容狰狞。 “岂有此理,是谁?是皇帝吗?他就这样草菅人命?”李慕儿咬牙道。 “不是,皇上隆恩,放我们活路,在这永巷老此一生,可背后有人折磨我们,谁能知晓,谁能相助”年轻者道。“我们这些宫人性命微贱,没有人会在乎我们怎么死的” “可恶。”李慕儿紧紧盯着死者,“是谁在背后使坏,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没天理了!” “天理在天,不在这高墙之内,谁能奈何她”对方话语充满了绝望。 李慕儿抿唇,突然想到什么,冲回自己屋内拿用剩的医药,动静惊醒了银耳,银耳叫她,她也不理,又跑回那边。银耳只好跟去,一进门就被吓了一跳,连忙想去拽李慕儿,并说道:“慕姐姐你莫多事,宫里的事管不得!” 李慕儿拍拍她的手,挣脱开去,边扶起其中一名伤者边看着旁边尸体道:“银耳可知,我若早一点来,这人也许就不会死。” 银耳看看地上死人,更吓得退了一步。 “别愣着,快扶她们进屋上药。”李慕儿吩咐,随即自己先吃力扛着一个伤重的进了屋。 一番折腾下来,两人累得气喘吁吁。 屋内萧条,桌上只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照着残旧的桌椅,破碎的被褥,叫人看了十分心酸。 李慕儿温柔说道:“给你们上的药算些好药,记得按时擦。” 刀疤宫女伤得不重,正在照顾其他人,闻言转身给李慕儿跪下道:“今日多谢贵人相助。” “姑姑这是干嘛?”李慕儿连忙去扶,“快请起来,我不是什么贵人,也没有帮到什么。一想到荻姑丢了性命,我便懊恼不已。” 对方愧疚地说:“贵人不知,今日你为我们出头,已是得罪了上头,怕是要被我们牵连了。” 李慕儿却笑道:“姑姑,实不相瞒,我早已得罪了宫里的头头,如今生死不过凭他一言,还有甚可怕?”说着悠闲地找了个破椅坐下,冷哼了声继续问,“你倒是与我说说,我这回又得罪了谁?好叫我死后晓得,到底最后是折在哪个手上。” 刀疤宫女摇了摇头,似是在叹息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而后蹙眉颤着音道: “你得罪的,正是当今太后!” 快五更了,李慕儿躺在自己床上,还为刚才听到的宫中轶事心惊不已。 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几年前,先皇宪宗帝,独宠万贞儿。 万氏专横,心狠手辣,因自己皇子早夭,竟在宫中大肆残害皇嗣。凡有妃嫔怀有身孕,必被她千方百计逼令喝药打胎。先皇后吴氏因杖责万氏而被宪宗废后,于是今日的太后就成了当年的王皇后。她虽也痛恨万氏,可有前车之鉴,不敢与之争宠,于是两下相安无事。 直到王皇后也怀上龙子,万氏奸诈,使计绊倒她,致她滑胎。王皇后心痛,却奈何万氏在宫中权势极大,只得隐忍不发。 时世变迁,不等王皇后报失子之仇,万氏便一命呜呼,也算是恶有恶报。 新皇登基,王皇后得尊太后,却始终忘不了当年之痛,要求朱祐樘严惩万氏身旁宫人。朱祐樘却只是将她们迁出贵妃宫殿,各自发落到宫内下等差役,连皮肉之苦都不用受。 今日住在永巷的那群宫女,正是当年在万氏身边当差的。太后认为这惩罚太轻,便隔三差五派门监前来滋事,动辄打骂,若是要了性命,只说是意外死去,草草处理。 更令李慕儿惊讶的是,朱祐樘的生母并不是当今太后,而是孝穆妃太后纪氏。并且这纪氏当年怀朱祐樘,也曾惨遭万贵妃迫害,幸得门监张敏救下,又教司礼监怀恩偷偷养于西内,到六岁才得见天日,与先帝相认。 先皇本为膝下无子烦恼,见了朱祐樘自然欢喜,当即立为太子。 可入主东宫还没多久,朱祐樘生母纪氏便离奇去世,相传也是遭万贵妃暗算。 这些过往宫里老人皆知,已是公开的秘密。这样说来,万贵妃不也是朱祐樘的仇人吗?朱祐樘为何不报当年之仇,治她们这些宫人连坐之罪?还是他故意宫前宽容,宫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太后迫害她们? 若是如此,这心机实在叫人害怕。 不过若是真心放过,朱祐樘当真算是肚里能撑船了。 李慕儿猜不透,拿不准,也无暇观望。 但这后宫可怕之处从今夜的事件便可见一斑。 李慕儿心中打了主意,明日便叫银耳去找萧敬。如今伤已养好,是时候找皇帝问问,留她在这宫里,后事又当如何? 第四章:皇后驾到 一夜未眠,李慕儿直到天亮才朦胧睡去。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看到昨日那两人又来了,而且这次打的,竟然是银耳 “不要!”她从噩梦中惊醒,立即下床去寻银耳。 银耳并不在屋内。 不知为何,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心内惴惴不安,她直觉地又走向了隔壁。推门一看,银耳果然在此,所幸没有被打。 只是,眼前的场景也没让李慕儿松一口气。 银耳跪于院内,背对着李慕儿。她的身边是昨日那群受刑的宫女,此刻匍匐在地。她们的面前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头戴凤冠,上缀点翠凤凰,身后一群内监宫娥恭敬站着,其中正有昨日那两个凶徒。 李慕儿猜测,这位应当就是皇太后了,忙识趣得滚到银耳身边跪了下来。 太后正眼都没有瞧她,招过那俩小太监问道:“到底是哪一个?” “回,回太后的话,昨晚夜黑风高,实在没看清。大约就是这两个了” 李慕儿心想,这太后整日在后宫闲的,还有空叫人来指认。 “既识不得,就都给哀家打!”太后轻飘飘发话,“哀家约了皇后赏花,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太后娘娘,”李慕儿一个激灵,“是小的坏了您的事儿,与他人无尤,您就冲着我一个人来吧。” 太后这才看了眼她,道:“倒是个有骨气的,那就好办了。你既被关到永巷,就该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不该帮。” 李慕儿从小野惯了,哪里懂得宫里头主仆之间尊卑的规矩,本能地便回嘴:“小的知道,仗义之事该做,可怜之人该帮。小的还知道,冤有头,债有主。” “大胆!你敢顶嘴!”门监指着李慕儿恨恨道,“太后,就是这厮,昨晚也是这般伶牙俐齿!” “小的没有顶嘴,只是在回太后的话。小的贱命一条,太后要拿轻而易举。可太后可曾想过,如今太后在这宫中,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前不齿的事,现在却要做来污自己的手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十分强硬,一字一句打在太后耳边,让她不由地惊了惊。半晌,太后抬抬手,示意门监退下,笑道:“果是一张利嘴,那你倒是说说,哀家这满心的怨怼,如何排解?” 李慕儿悄悄望了眼太后,只见她虽是笑着,却两眼空洞,凤冠霞帔映照的,不过是眼角时光烙下的细纹,和寂寞空庭深锁的无奈吧。李慕儿突然想到自己的母亲,每每看着自己,也总是笑着,眼中全是爱意,温暖明媚。 “小的也不知,心有怨怼如何排解小的羡慕太后,仇人已死,恩恩怨怨已成黄土。小的也想手刃仇人,却无能为力”李慕儿喃喃说着,又跪直身子拱手磕头道,“太后,望太后三思,不要让过往云烟蒙蔽慧眼,伤了无辜性命,也无济于事,不过是一遍遍重温痛苦啊” 太后沉默站着,李慕儿的话确是触动了她,她心里岂会不知,当年自己受尽委屈,忍气吞声,如今总算熬出头了。那过往仇恨,又岂是打骂几个宫女就能忘却的,想想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还活着,而那万贞儿,却终是没有笑到最后吧 正好此时身旁的宫女上前提醒道:“太后娘娘,皇后还在宫后苑等着呢。” 太后权衡了一下利弊,觉得此事确实不应闹大,遂摇摇头道:“也罢,你这宫娥子,倒是有几分灵光。今日哀家要去宫后苑,就此罢了吧。”说完摆摆手,朝门口走去。 “谢太后放过她们!太后英明,定会福有福报!”李慕儿转了个个儿又磕一头。 “哀家没说放过她们,”太后停步,“她们还不是得在这永巷老死,永世不见天日。” 太后走后好一会儿,众人才喘了口气。 银耳紧紧握住李慕儿的手:“慕姐姐,刚才吓死我了,你胆子太大了!” 李慕儿回握,轻笑道:“也许是我不惧死,所以豁得出去。” 一旁宫女们纷纷道谢,李慕儿和银耳将她们又扶回房中,这才离去。 出了门,李慕儿望着长巷尽头问:“银耳,北边有扇门,通往何处?” 银耳回答:“那是琼苑西门,通往宫后苑。” 怪不得刚才太后往这儿转了。 那么门的那头,是他的皇后在那儿了。或许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美人如花花如锦,那阵仗,想必够招蜂引蝶的。 李慕儿如是想着,想着,突然想到正事,忙与银耳道:“你快去找一趟萧公公,就说我伤养好了,该他们履行承诺了。” “好,公公交代过的,我这就去。”银耳说着跑开了。 李慕儿又望向那扇门,一门之隔,这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那边怕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吧! 这宫里,真是比外面江湖复杂多了 正神游天外,那扇门突然动了起来。吱呀一声,在这清冷的永巷间听起来格外突兀。李慕儿错愕,更糟糕的是,她不知不觉间已步到了门口三尺处,门一开,她便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门外众人眼中。 “哟,怎么,你这婢子也想上宫后苑赏赏?”李慕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对面一阴恻恻的声音就传到了她的耳中,不知是哪个得势内监,竟然赶在主子面前开口。再看这俩主子,可真真是宫中的大主子。 一位是刚刚见过的太后,而这另一位,身穿直领对襟黄色大衫,织金云霞龙纹,并列两条深青霞帔,横缀青罗襻子一对,下坠云龙玉坠子一枚。头戴龙凤朱翠冠,特髻上加龙凤饰,龙凤都中衔珠滴,威仪万千。却偏偏生了一张小脸,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虽细眉细眼,也是绰约多姿。美人小家碧玉,与身上威严华服格格不入。 李慕儿打量得津津有味,浑然忘了自己身份。出声的太监随即跨过门槛欲一脚踹来,李慕儿自幼习武,本能闪身避开,才猛然想起此时境地。面前所站,不消说定是那张皇后啊,她只得恭敬跪下见礼。 今天真是黄道吉日,出门尽遇贵人,先是太后,又是皇后,怎么其他妃妃嫔嫔,倒是没见着? 皇后见她鲁莽,不禁皱眉道:“母后说这永巷有个机灵丫头,看来也不过如此。” 太后笑言:“母后倒是看她对眼,才向皇后打听,这是哪宫发配来的啊?” 李慕儿心下惶恐,老祖宗你可快放过我吧,这下可要捅大娄子了。 “母后若是喜欢,自然该指派去服侍您的,只是本宫见她面生的很”张皇后说着唤过刚才那太监,“德延,你可有印象?” 名叫德延的太监恭谨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娘娘治理后宫有方,近年来倒不曾有宫女犯了宫规迁至永巷。如此一来,永巷中多为前朝宫人,查起来费些功夫。” “你,抬起头来。”皇后遂转向李慕儿。 李慕儿抬头。 “瞧着年纪不大啊。” “皇后这样一说,哀家也觉着奇怪了。若说是前朝,关押永巷必经我手,我却也不识。”太后搭话,亦心生疑惑。 李慕儿心内千回百转,盘算该如何应付这两位前朝今朝后宫之主,可她一个宫外女子,对宫中制度一窍不通,饶是有三分机警,此刻也如砧板上的鱼肉,一筹莫展。 “哼,”皇后冷哼道,“枉本宫身为后宫之主,竟不知宫中原有来历不明之人。你且说说,你是哪里发配来的?叫什么名字?” “唉”李慕儿越想越乱,越乱越错,索性叹了口气,大着胆子说道,“是皇上把我带到这儿的。” “什么?”皇后本也算镇定,闻言却气冲冲起来,“说话如此尊卑不分,难不成你是皇上从宫外带进来的?!” “正是。” “你好大的胆子!”皇后怒指李慕儿,“竟敢在本宫面前打诳语!皇上怎会瞒着本宫带女子进宫,再不说实话,来人,给本宫掌嘴!” “奴遵命!”那太监德延像是得了个大便宜,上前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李慕儿嘴角顿时浸出鲜血。 “小的说的是实话,皇后若是不信,大可找皇上对质。”李慕儿想还手,可浑身内力早已不复存在,哪儿还有当年的好身手可以自保。 “好啊,还敢顶嘴!”皇后从听到她是朱祐樘带进来开始,就像吃了火药,脾气突然暴躁起来,“母后,今日这丫头,怕是不能给你了。她来路不明,本宫得好好查查,莫叫母后有危险才好。” “皇后说得是,哀家本也未必要她,如今看来,怕是个祸水。皇后且先问话,哀家乏了,先回宫了。”太后说罢扬长而去。 走出永巷,太后身边太监低语道:“太后,皇后好大的气焰,明知您中意那丫头,还不顾您的” “住嘴!”太后呵斥他道:“皇后她是吃醋了你没看出来吗?皇帝一向对她有求必应,整个后宫都为她空置着,如今突然领个丫头回宫藏着,皇后能不恼吗?” “太后说的是。可太后面前,皇后当收敛才是。” “无妨。”太后笑着说,“今日那丫头道出了你等不敢说的话,确实提醒了哀家,如今哀家在这后宫颐养天年,无需再仰仗他人鼻息,痛快得很!那万贞儿再得宠,还不是早早命归黄泉,恶有恶报!” 这一边,皇后行礼恭送后,转身道:“今日不教你说出实话,本宫就白掌这后宫凤印了。德延,给本宫打。” 李慕儿无奈地说:“皇后,小的所说千真万确,您为何不信?可否请来皇上相问,皇上自有解释。” “你是什么东西,皇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吗?”德延又是一掌挥落,“即便真是皇上带来的,将你囚于永巷,便是罪人!” 皇后闻言倒是脸色稍霁,可怜李慕儿两颊已被扇得红肿,狼狈不堪,她实在气急,口齿不清道,“皇后就算把我打死又有何用?且不论我是否有罪,即便有也只听皇上发落。皇后管的是后宫,我非后宫之人,皇后不怕皇上怪罪吗?”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德延见李慕儿腰板直挺,牙尖嘴利,一脚向她踹来,“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你也敢来挑拨!” 李慕儿向来不怕天高地厚,又出于习武者的本能,竟伸出手想要反击。 奈何,如今的她不说手无缚鸡之力,也到底再没有武功可以自保。伸出的手丝毫未曾妨碍德延,她瞬间被踢中胸口,整个胸腔袭来一阵阵大痛。 看来这内监倒也算是个练家子! 本来被封内力,心脉不见有损,被这一脚倒踢出个内伤,李慕儿觉得好笑,逃过了皇帝,劝过了太后,最后却死在这毫无瓜葛的皇后手上,难道这是天意?还是? 念及此处,她突然福灵心至,莫非这一切不过是皇帝的阴谋? 什么永巷清冷适合养伤,实是想骗过聰哥哥,借她人之手杀她吗? 否则为何一直不闻不问? 否则为何银耳还不叫来萧敬? 萧敬,对了,李慕儿欲起身,想想还是躺着装死算了,便伏在地上告诉皇后:“你且慢些动手,我刚才去请了萧敬,他来了一切自可分明。” “什么你啊我的,今日定要教你知道这宫中规矩,上下尊卑!”德延气急败坏地说。 “停手!” 德延一掌将将又要落下,却听永巷那头有人喝止道。 紧接着身旁宫人皆拜倒跪迎,三呼万岁。 李慕儿打眼看去,只见朱祐樘身边只跟了萧敬和银耳,急步而来。 明明他们已经走得很快,明明永巷就那么一点路,李慕儿却觉得时光仿佛慢了下来,随着他们的脚步一下,一下,远在天边 朱祐樘穿着常服,翼善冠高高在上,盘领窄袖袍子,玉带齐整,皁靴清爽,似是下朝而来。李慕儿望着他衣前盘着的那条金龙,心中不禁觉得讽刺,他是天下最大的人,却是她想杀的人,他就这样朝她走过来,他能左右她的性命,也能左右天下人的性命。他不杀万氏身边的人,却杀了她满门。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果就为博仁义之名而饶她性命?还是假仁假义借刀杀人? “皇上!”皇后快步走过去相迎,“你果真识得此人?” 朱祐樘停住脚步,等皇后走至他身前,两人恍若无人地相拥在一起,而后分开,双手紧握徐步而行,几个小动作做得如此自然,李慕儿想那德延太监倒是说的实话,这对年少夫妻果真是伉俪情深,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好戏,她为鱼肉,人为刀俎。 “皇后在想什么呢?”朱祐樘边行边讲,“之前去往陕西,路途艰险,曾遭刺客埋伏。” 呵,这么快就要露出狐狸尾巴了,李慕儿心想。 “什么?!”皇后急忙停步打量上下,“皇上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可有伤着?” “皇后关心则乱,”朱祐樘展展双臂,又拉过她同行,“你每日与朕同寝,有无伤着,你会不知?” “皇上”皇后的脸羞红了起来,这一脸红更是显得明艳动人,“那这女子是?” 终于,几人走到了李慕儿面前;终于,这场腻歪的戏总算演完了,李慕儿眯起双眼,只等宣判。 “是她救了朕。”朱祐樘突然伸出手来,阳光打在他的半边脸庞。李慕儿看不清,她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模糊了,眼前半弓着腰的人影,一只手的轮廓,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人说:“为何每次见你,都是这副狼狈模样。” 李慕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鬼使神差地交到那只手中,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的承诺,可还算数呢?”最后鬼使神差地晕了过去。 朱祐樘握着李慕儿的手,感觉到她手指上长年握剑而生的薄茧,心里发笑。自己是鬼迷心窍了,这茧为杀他而生,这人是为杀他而来。可他不仅留下了她的性命,还将她带进宫中,萧敬禀报她有难,又来不及换下朝服径直过了来。 “皇上说的,是真的吗?”皇后惊诧地站在一旁,“可,为何不告诉我?” “她为救我受了重伤,朕不告诉皇后,是怕皇后担心。她本是宫外庶民,可救命之恩不得不报,便带回宫中养伤。”朱祐樘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此刻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我岂不是错怪了恩人?”皇后错愕,“皇上糊涂,怎可将恩人置于这冷宫永巷,岂不亏待?” “皇后,朕本以为永巷清静,不会泄露风声。若是叫朝臣知道朕路遇刺客,又要烦得我耳朵起茧。”朱祐樘摇了摇头,“此事就到此为止,怪朕没有与皇后打招呼,是朕不好。” “是我的错,不该逞一时意气,”皇后晃晃朱祐樘的手臂,“皇上可会责怪乐之?” 朱祐樘拍拍皇后的手背,浅浅笑道:“自是不会。” “那,皇上打算如何安顿她?” “朕见她有些才气,就封她做御侍,在朕跟前伺候笔墨文书,皇后觉得如何?” “只封做御侍?”皇后心中窃喜。 “不然皇后希望朕封她什么?”朱祐樘反握住她的手。 “皇上,你戏弄乐之”皇后语带娇嗔,“都听皇上的就是了。” “乐之,朕答应过的事情必会信守承诺,你当信朕。” 光影斑驳,微风拂面,永巷中,帝后相对而视,宫人们低头敛笑,旖旎了整片春光。 唯有地上伏着的李慕儿,和她身旁一直不安打量着她的银耳,格外突兀。 第五章:改名换姓 李慕儿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爹爹教她练剑,有娘亲教她习舞,有先生教她读书,有嬷嬷为她托辞遮掩,有骢哥哥带她游乐街头也有爹爹血溅三尺!娘亲拔剑自刎!先生含泪告别!嬷嬷受尽折磨!骢哥哥横刀相对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只留阳光下一个模糊身影,伸出手对她说“为何每次见你,都是这副狼狈模样。” 以至于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怔怔不能自已,全然没有听到床边银耳声声呼喊。 “慕姐姐,慕姐姐,你总算醒过来了,我当时真以为你死了” “慕姐姐,慕姐姐” “现下好了,一切都过去了,皇上封了你做内廷女官,官阶还不小呢” 银耳细细碎碎地说着,这才把李慕儿慢慢从回忆中拽出。李慕儿分明记得,刚见到银耳的时候,还赞她是个安静话少的,怎么这会儿发现,原来她也是个絮叨的 “银耳,”李慕儿转着眼珠子打量房间,“我这是在哪儿呢?” “姐姐,这里是乾清宫庑房,你现在是皇上跟前御侍,当住在这偏阁随时听宣。”银耳小脸带着喜悦。 “御侍?干什么的?” “伺候皇上啊!” “什么?!”李慕儿一惊而起,顿觉心口疼痛,遂抚胸咳嗽起来。 “姐姐快躺下,”银耳急急将她扶住,“你躺了好几天,脸上倒是消肿了,可这胸口,说是损了心脉,要细细调养,否则会留下病根儿。” “我知道的。”李慕儿稍稍平气,她知道那德延一脚,踢别处还好,偏偏她恰好先前被马骢将内力逼与任督二脉,点上下主穴封与其内。德延力道虽不算大,却伤了她任脉膻中穴及鹰窗穴,使她少许内力漫散,上冲至心,损了心脉,轻则心慌意乱神志不清,重则心跳停滞丢了性命。李慕儿原以为自己性命难保,现在看来算是命大。 李慕儿想起什么,焦急问银耳道:“骢哥哥来过?” “姐姐说的是?”银耳回想,“是那锦衣卫指挥同知马大人吗?” “对,当是他没错。” “来过的,不知他为何会来,当时皇上也在,我就出去了。” 是了,骢哥哥来过,为她疏导内力,重新点穴,方才捡回了这条命。 李慕儿没有猜错。三天前,马骢正在衙门内与下属议事,被急宣入宫。马骢匆忙赶到,却发现李慕儿双颊红肿,嘴角带血,被置于乾清宫偏阁。他顿时心疼不已,一月来担惊受怕,总寻思着李慕儿在宫中境况,却不料果然是想象中最差的那般,怎不叫他懊恼? 他为她疗伤之际,心中不免对朱祐樘有丝责怪,慕儿性情倔强,别人不知,他却是清楚的。叫她在这人心莫测的宫中生存,就像鸟儿折断了翅膀,九死一生。 是以出门时,他又恳求朱祐樘恩准李慕儿出宫,自己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可朱祐樘还是拒绝了他,他的原话是:“如今她已名列官册,再出不了宫了。” 马骢心惊,却更疑惑,不解朱祐樘出于什么考虑,竟将行刺自己的人放于自己身边,心不设防。 这也恰恰是李慕儿的疑惑,银耳出门端药前告诉她,御侍之职,是为皇帝御前最高女官,每日侍奉皇帝文书笔墨,可掌管皇帝身前所有事宜,甚至参与旁听乾清宫君臣议事。这样一来,李慕儿非但时时刻刻要见到这该死的杀父仇人,而且还会暴露在朝臣面前,自己虽只是闺阁女子,可难保有心人不认识李慕儿这身份。 正当李慕儿思索之际,外头有人敲门:“李御侍可醒了?”是萧敬的声音。 “公公,我醒了,”李慕儿想了想还是起身亲自去开门,“公公有何事找在” 李慕儿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她看到了萧敬身后站着的朱祐樘,他今日穿着便服,一身闲适,在见到她的时候,眼神里竟似有一丝欣喜拂过。 李慕儿双手僵在门上,倏地沉下脸来,若说是气是恨,倒不如说她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男人。要是此刻她还认为这一切不过是他要除掉自己的一场阴谋,就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可是她猜不透他,看不清他,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不把她凌迟处死,也该一刀砍了才算干净,何苦费这种种心思。 “你就让朕站在门口同你说话吗?”朱祐樘适时开口。 李慕儿望望他,又望一眼萧敬,闪身让他们进门。 朱祐樘找了个椅子坐下,直截了当说道:“朕再给你三日休憩,三日后你便开始到乾清宫当差吧。” 李慕儿扶着胸口,却硬是把腰身挺直道:“我若不愿呢?” “朕知道你会这么说。”朱祐樘了然一笑,“若是传旨,叫萧敬来就是了。朕亲自来,是想告诉你,这样做的好处,以及交换的条件。” 李慕儿嘴角一扯,这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倒是说说,我且听听看。” 朱祐樘与萧敬对视一眼,笑得嘴角都轻扬了起来:“来时便和萧敬打趣,说朕这天子,在你面前说话气场都要弱上三分,瞧瞧你这口气,可不是气势如虹,锐不可当嘛。” “你少讽刺我,有话快说。”李慕儿不耐。 “好处就是,你可以自己亲查你家门被诛的原因,他人说于你听,总归你是不会信的。” 李慕儿轻嗤:“有什么好查的?你皇上杀人,还需要原因吗?” “朕也许可以不需要,你就不需要知道吗?你不想知道为何你爹会死?是死于非命?还是罪有应得吗?” 朱祐樘的话正说进了李慕儿心坎,她当然想知道!从前在家虽爱玩爱闹,可毕竟是一介女流,朝堂之事,父亲为官,她是一无所知。父亲对她可谓宠爱有加,向来有求必应无微不至,怎么会是坏人?若真是冤屈,朱祐樘在刑部已答应替自己翻案,如今能亲自勘查,岂不方便? “好!我答应做御侍,留在宫中。那条件呢?” 朱祐樘毫不掩饰得逞的表情,说道:“条件自然是在这期间你不能杀我啊。” “你是不是傻?这里是你的皇宫,宫里全是你的手下,我武功尽失,怎么杀你。难不成我还能把你掐死,用茶盏把你砸死吗?” 朱祐樘听得笑出了声,“朕和你说笑呢。条件是你须得向尚仪局学这宫中礼仪,你得向朕跪拜,行礼,当朕是你的主子。还有一点,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叫李慕儿,记住,你的名字叫沈琼莲,字莹中,乌程人。” 李慕儿心伤,她不是没有料到这一层,可一想到从今日起她要改名换姓,抛弃过往,忘掉自己,心内感慨怎能平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情绪,问道:“交换条件呢?” “朕可以放李嬷嬷出刑部,找个地方好好安顿,叫她过上平常日子。” “真的?!”李慕儿稍一迟疑,扑通一声跪下,“皇上。” 朱祐樘使劲憋住笑,却看得出来十分满意。 萧敬也忍不住轻轻笑道:“沈御侍可真算得上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了。” “礼仪这三****会慢慢学,总之不会在人前露出马脚。我知我身份特殊,不能被朝臣知晓,我现下不想死呢,你不说我也会注意的。希望你说话算数,我身边之人尽死,若能让嬷嬷从此安宁,也算偿还他们一丝恩情,解我心中愧疚” 李慕儿说着眼眶终于渐渐泛红。朱祐樘不再说笑,他突然意识到,他以为封她为官是赏赐,轻松逗她顽乐,其实却堪比在她伤口上撒盐吧? 见她难过,不禁又开始于心不忍,“朕答应的,必定做到。你且宽心,三日后朕于乾清宫等你。”他深深望了她一眼,终是起身离去。 李慕儿呼了口气,跌坐于地。 从此世人面前再无李慕儿,只需要皇帝口中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关于李慕儿的恩怨情仇,能否轻易地一笔勾销呢李慕儿只能想想嬷嬷,心中方才得到些许释怀 翌日天犹未亮,李慕儿便被银耳拉着起身,各自开始梳妆打扮。李慕儿打着哈欠,不太熟练地挽着头发。 银耳见状,在旁指挥道:“姐姐,你之前受伤,发髻都是我顺便梳的。今后可不同了,你做了御前女官,装扮都得规规矩矩才是。我教你个简单的式样,万一以后我碰巧不在,你也得自己会不是?呐,你看,把所有头发顺到后面,往上挽起,一窝丝儿攒好,用带子系上,再扣上髻子。多出来的碎发呢,掩在髻子下面,最后往上边儿插戴头面就是了。” 她絮絮的一连串话语,李慕儿无法全然听明白,只觉得她像春日窗下的一只黄鹂,滴滴丢丢地唱个不停,却不叫人觉得聒噪,反而活泼可爱的很。 李慕儿再次觉得,初次见面时以为她不善言谈,分明就是看走眼了。 手忙脚乱一番终于梳好发髻,李慕儿已经抖着手在吁长气。从前在家有丫头伺候,后来总是随意往头顶一扎,系个发带便是,哪梳过那么复杂的头路啊!银耳咯咯一笑,走到了她身后教她,“这支窄的,是在前头的;长得像小山的,则是后头的;这支长着脚,最长的,从上往下插在髻子顶上。” 李慕儿依着教导,终于将这些制作精巧的金玉头面一一放对位置,晃了晃脑袋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宫里头连梳个发髻都这么多花样,麻不麻烦?”说着便欲起身,却被银耳按住,“你的领子呢?” 李慕儿摸摸脖颈,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待她拿过一件狭长的白色护领,沿着衣领帮她折好,她才奇怪问道:“这不是纸吗?” 银耳又变出一枚金扣,连纸带领一同锁住,方答:“可不就是纸吗?一日一换,省得洗涤,宫人们都是要这么穿戴的。” 方便什么啊,李慕儿只觉得磨着脖子疼,不由伸手去拽。可薄薄的一层宣纸,哪里经得起抓,稍一触碰便会褶皱,再大些力怕是就会扯破。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宫里要用这种纸护领,扭个头都困难,能不举止端庄吗? 做完这一切,银耳还不忘补充一句,“姐姐,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比起接下去要学的宫廷礼仪,这穿戴的规矩可简单多了!” 第六章:御侍谢恩 银耳的话不会错。 “低头!” “哎哟!” 李慕儿脑门儿上又吃了一记打,郭尚仪那不冷不热的声音再次传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低头低头,双眼不能直视主子,知道吗?” 尚仪尚仪,顾名思义是执掌宫中礼仪教学的。这郭尚仪年纪不大,脾气可不小,自打进门以来就没露出过一丝笑容,活像李慕儿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李慕儿抿抿嘴,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心中可是将朱祐樘一顿好骂。 “双手交叠放在小腹,目视下微屈膝。” “左上右下!” “落身,双手拘前,欠。” “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头至地。” 这一天下来,她是腿也痛来腰也酸,简直比从前一连练上几个时辰的剑还要疲惫。好不容易熬到郭尚仪出门,她立刻趴到了床上不愿再动弹。 银耳呼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捂嘴偷笑道:“慕姐姐,你这么快就受不了了啊?” “嘘,”李慕儿累归累,脑子却还清楚,“银耳,今后可不能带这慕字了,我如今啊,姓沈,名琼莲,字莹中” 她故意将尾音拖得老长,惹得银耳又噗嗤一笑,“嗯,我记住了!姐姐,你也不能怪郭尚仪难为你,她们都是宫中老人了,混了多少年才坐上这官位。可你呢,嗬,进宫区区几天,就独得皇上恩宠” “打住!”她话还没说完,李慕儿一手哗地挡在她面前,速度之快让银耳只觉一阵掌风狠狠扑面。可她雷声大雨点小,立马又垂了下去,嘟囔着说道:“我这被折磨得半死,怎么倒都成了他的好了?” 三日时光转瞬即逝,李慕儿在郭尚仪教习下,礼数总算体面了些。弘治三年三月廿四,司礼监一早前来宣读圣旨,赐以官服。银耳早早便陪着李慕儿等候,帮助她套上缎靴,穿上长袄长裙,梳好发髻,罩山松特髻,戴上庆云冠。一切穿戴整齐,银耳不禁赞叹,只见眼前人儿长袄缘襈看带,绣有禽鸟图案,长裙横竖襴并绣缠枝花纹,衬得脸庞凝脂如玉,却又威风凛凛。 李慕儿步出偏阁时,辰时伊始。 三日来她学习宫规官制,方知乾清宫是朱祐樘寝宫,而东面庑房为宫内六局一司的办公地点,是以她的住处被安排在乾清宫西面闲置的一间庑房。乾清宫面阔九间,她要去中殿拜见朱祐樘并谢恩,只消走过偏殿和西暖阁的距离便可到达。可她足下似被注了铁,竟是举步维艰。 只好徐步而行。 殿前站着一众侍卫,几个内监,分明他们目不斜视,李慕儿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看。咬咬牙,抹了把脖子上细细浸出的薄汗,她提步迈进大殿。 殿中宝座上,端坐着的朱祐樘正挥笔提墨,见她进来,一时愣住。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她盛装模样。 没有杀气腾腾,没有狼狈不堪,也没有脂粉飘香,没有官宦之气。 她五拜三叩,她礼数周全,她恭谨谢恩,她称自己“臣沈琼莲”。 朱祐樘感觉过了一世。前一世的李慕儿,这一世的沈琼莲。 直到萧敬提醒,朱祐樘才回过神来,李慕儿还在下面跪着。 “平身。”他放下手中的笔,照礼制他当再交待几句,可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盯着殿下的李沈琼莲。 “谢陛下。”李慕儿起身,低头等着朱祐樘说话,好接一堆她早已练好的“臣谨记皇恩浩荡”之类的话,可殿上那位却一直不说话。李慕儿纳闷,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却见到朱祐樘死死盯着自己,似沉思似探究,吓得她赶紧又低下头。 一室寂静。 “你过来。”朱祐樘突然来了一句。 幸好李慕儿没有忘了规矩,道了声“臣遵旨。”遂恭敬上前几步。 “上来。”朱祐樘又说。 李慕儿不敢违抗,走到龙案边,萧敬身旁。 “再过来。” 李慕儿想这厮定是要害自己,再往前走可是僭越了。她瞄了眼身旁的萧敬求救,不料这衷仆竟冲她点点头会意地往后让了步,李慕儿嘴角抽了抽。 “皇上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李慕儿又作揖。 “唉”随着一声轻叹,细嗦衣料摩擦声音,眼前出现了一双黄靴。紧接着领口处伸来一双手,为她将领口竖好。 那双手无意间划过她颈上的肌肤,手指微凉,惹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惊得抬头,正好撞上对方双眸。他双眸深邃悠远,瞳仁清澈见底,似着一汪春水,倒映出她的容颜,莫名的吸引力,卷着相望的人心,让李慕儿险些跌了进去。 李慕儿又惊得低头。 好在此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皇上,今日可还回坤宁宫用早膳?”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长案那头还有个女人,她作宫女打扮,又比一般的宫女打扮得精致些。再瞧她脸蛋圆扑扑的,一双大眼睛眨一下,纤长的睫毛就跟着微微打颤,低着脑袋一副乖巧模样,李慕儿觉得实在可爱娇俏。这定是在朱祐樘跟前服侍的大宫女,这么说来自己根本不用管他的生活起居,李慕儿想到这儿不禁开心地弯了嘴角。 朱祐樘也已经回过了神来,他绕过李慕儿往案前走去,回宫女道:“自是回的。”又停下脚步尴尬地咳了声,“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开始你便每日辰时在此等朕下朝,伺候文书。” “是。臣恭送皇上。”李慕儿轻嘘一口气。 “还有。朕让马骢在乾清门等着,你且去送一送他吧。”朱祐樘说完就带着小宫女走了。 萧敬见李慕儿还怔愣原地,便开口提醒道:“沈御侍,皇上走了。” 李慕儿白他一眼:“你怎么不跟去?” 萧敬倒也没有生气,笑嘻嘻地说:“老身同你一样,也是伺候公事的。老身要回司礼监当差了,沈御侍快去吧,那马同知可要等急了。” 李慕儿撇撇嘴,目送萧敬离开,心内矛盾。 不是不想见马骢的,三年多来有哪一日不曾忆起当年两小无猜的情谊,可如今 叫她怎么忘记他的父亲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李慕儿到的时候,马骢正与身旁牟斌说着话,牟斌是他在锦衣卫的好兄弟。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在牟斌面前喊出李慕儿的名字。 “这位是?”牟斌看着穿得颇为隆重的李慕儿问道。 “在下是皇上新封的御侍,沈琼莲。马同知是在下旧识,皇上特准我送他到宫门。”李慕儿弯腰拱手。 “不敢当,沈御侍多礼了。在下是锦衣卫佥事,牟斌。你们只管叙旧,我就先行告辞了。”牟斌是个识趣儿的,遂拱手告辞。 李慕儿这才打量起马骢来,他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极是气派,本来就硬朗的脸部线条,更显得他气宇不凡。 “马同知穿这官服,很合适。”她笑着开口。 马骢却听着讽刺。从她进入他眼帘开始,他就惊艳不已,从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他们竟隔着宫门,同朝为官。 “你还好吗?慕儿”酝酿了好久,终是只憋出这么一句。 李慕儿四下看了看,拉过马骢向宫门走去,又立刻放开了手道:“我早已不是什么李慕儿,在你眼前的是沈琼莲,你可要记住了,否则我又是难逃一死。” 马骢听得更加讽刺了。 只好扯开话题:“伤可好些了?胸口还疼吗?” “好多了。那踢我的太监不过三脚猫的功夫,”李慕儿冷哼一声,“要是我武功还在,十个他也不是我的对手。” 马骢嘴角抽了抽。 “说来都亏你们马家本事厉害,处处能为皇上分忧。这一个月来我也曾打坐练功,想冲破封锁,”李慕儿踢了踢踩到的碎石,接着说道,“可一点儿屁用没有。” 马骢只好不说话了。 二人很快走到了午门的东侧门,马骢一路只顾看路,没怎么说话,此时却依依不舍起来,“你在宫中万事小心。” “嗯,死不了。”李慕儿接道。 “若有危险,要懂得自保。” “嗯。” “宫里不比外头,今时也不同往日,凡事不可强出头。” “嗯。” 李慕儿把头低着,马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想起从前她在自己面前说话,从来都是昂着个小脑袋,趾高气扬,颐指气使。 “那我走了。” “嗯。” “保重。” “嗯。” 马骢终是转身走了。 李慕儿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念道:“嗯。你也保重,骢哥哥。” 若是马骢此刻回头,他会发现,李慕儿抿着嘴,眼眶泛着红,却又带着丝天真的笑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去。 印象中,李慕儿的印象中,童年岁月中,这个背影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因为他总是将她护在身后,那如今成熟健朗的双臂,曾陪着她做过许多事,不论是好事,坏事,还是傻事。 她可以怀疑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虚情假意,可唯独这个人,李慕儿知道,只要她愿意,他会一辈子是她的依靠。 只可惜,岁月倏忽,往事已矣。 第七章:走马上任 翌日,李慕儿作为殿前御侍沈琼莲走马上任。 卯时刚过,李慕儿就穿戴整齐来到乾清宫大殿上,她心中有很多疑惑,需要私下听朱祐樘解答。这个时辰朱祐樘应该还在上朝,李慕儿为他收拾了一下案上东西,将他还没看完的折奏维持原样摊着,看得出来朱祐樘倒是个勤政的,奏本上的批红也十分仔细。李慕儿不敢多瞧,又觉得无聊,遂步出殿外张望乾清门。 守着宫殿的侍卫是认得她的,不会妨碍她,李慕儿就在殿门口不守规矩得来回踱着步。 乾清宫殿前左右分别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各司其职。前设鎏金香炉四座,正中出丹陛,接高台甬路与乾清门相连。李慕儿踱在宽敞的月台上,非但没有显得突兀,反而别有一番清丽温婉,中和了汉白玉石冷硬之气。 不久,乾清门那边传出热闹声响,李慕儿算算时辰,当是退朝的时候了。果然,朱祐樘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他穿着朝服,与那日永巷所见略同,只是头上换成了金丝蟠龙翼善冠,坐着金黄色华龙绕柱的轿辇,更衬得气派非凡。李慕儿远远望着,脑子里飞快回想着自己的职责中有没有要上前迎接圣驾这一条。 朱祐樘看到她身着便服,淡雅素净,大咧咧得站在殿前,似乎是等着他过去,不禁莞尔。很多年后他每每下朝而归,总会想起这一幕,怀念这个人。 李慕儿实在没想起来。 直至朱祐樘到丹陛之下下轿,温和地冲着她笑。 二人几步之隔,李慕儿行了个礼,正准备走下台阶去拉他私谈,昨日那大宫女就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突然冒了出来。她端着热茶,恭敬递给朱祐樘,朱祐樘接过正要喝,又似想到什么,把茶杯伸到了李慕儿眼前,问道:“喝不喝?” 李慕儿惊,刚想说不喝,瞄到一旁惊愕的大宫女和陪着朱祐樘上朝的萧敬等太监,忙低眉顺目点头哈腰道:“谢陛下赏,臣不渴。陛下现在可还得空?臣有要事禀报。” 朱祐樘把茶杯递还大宫女,又问李慕儿:“早膳用了吗?” 李慕儿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皇帝最大,皇帝说话做事不需要头绪,遂答道:“臣用过了。” “可朕还没用呢。”朱祐樘笑,他很享受看她一副你有病吗可又拿他无可奈何的表情,“沈御侍真早,朕一般下朝后会先到皇后的坤宁宫陪她用早膳,再回乾清宫处理政务。” 李慕儿反应很快:“是,臣记住了。皇上慢走,恭送皇上。” “嗯。你且在殿里等着,朕一会儿就来。” 朱祐樘到坤宁宫时,张皇后已立于门口相迎。两人相携入座,张皇后温婉说道:“皇上,今日我做了您最爱吃得凉饼,皇上尝尝。” 身旁大宫女将筷子奉给朱祐樘,他夹起一尝,满意道:“皇后手艺了得,朕自是喜欢的。” “我知道皇上不喜荤腥,最近正向宫中嬷嬷讨教做素食点心呢。”张皇后得到肯定,心情大好。却见朱祐樘喝着清粥就着凉饼极快地吃着,又劝道:“皇上,您慢点用,食快伤胃啊。” 哪知朱祐樘已用完放下碗,说道:“朕现下有些急事,需到乾清宫处理。皇后慢用,不必送了。” 大宫女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快步跟上。 “哼。”朱祐樘一走,皇后将手中双箸一摔。 朱祐樘没有食言,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他就回到了乾清宫。落座后他便问道:“沈御侍有何事要奏。”李慕儿正为他研磨,闻言望了眼那大宫女,这厮真是与皇帝形影不离啊,哪儿都有她。 朱祐樘了然,转头对宫女说:“金莲,你去给朕做碗甜羹,早膳吃得有些腻。” “奴婢遵命。”她说着告退。 “现在可以说了吗?”朱祐樘总是浅浅笑着。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萧敬他们还没回来,贴身宫女又被差走,李慕儿不再顾所谓君臣之礼,停下手上活计张口就问,“为何封我做御侍,不是别的?” “别的你会什么?”朱祐樘反问。 李慕儿被噎住:“我” 朱祐樘拿起案上茶杯慢慢说道:“宫里的女人不过三类:嫔妃,女官,宫女。嫔妃你是别想了,宫女你就未必肯做,女官很适合你。” 李慕儿听得恨恨咬牙:“女官那么多,干嘛封个每天都要见到你的,让我闹心。还叫什么御侍,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行当。” 朱祐樘差点把喝进嘴的水吐出来,“你这两天尽在想这些吗?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宫中地位多高啊?” “多高?” “宫中官制六局一司,最高官位秩正五品,你秩从五品。你昨日衣服上的补子,绣的什么知道吗?” “当然知道,是白鹇对吧?” “是了,五品文官才配用的。” 李慕儿不屑,继续问道:“刚刚你唤金莲的那宫女,也和我一样是御侍?” “算是吧,她可没有官位。” “那她是没有官位的御侍?” “你当她是她就是吧,御侍一职,本就是朕随口说的。左右不过是为封你个官做。” 李慕儿冷汗,“那你就派我去六局一司做个正经活计吧。” “朕当然考虑过。不过这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朕问过马骢了,你样样不会。” 李慕儿心里把马骢骂了个遍,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是这般百无一用,虽然这也是事实无疑。 “你现在又没了武功,当不了朕的贴身侍卫。” 这下李慕儿更加把马骢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 “不过马骢说你读过书,还有些文采,给朕当文书也总算没屈了朕。” “是屈了我!”李慕儿心想。 “朕不是也同你说过了吗,最重要的是,”李慕儿还在腹诽,就听朱祐樘正色说道,“你在朕跟前当差,才方便接触各类文书,旁听大臣看法,如此也能助你了解朕与你父为人,做出自己的判断。” 李慕儿听罢倒也同意,示好地递上一本奏帖,嘴上语气却不肯服软:“这样说来,你倒是用心良苦了。” 朱祐樘接过不客气地说:“嗯,你知道就好。” 当真是臭不要脸。 李慕儿又问:“那什么,上回你那皇后非要罚我,如今可是好了?” 朱祐樘本看着奏帖,闻言抬头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乐之本性不坏,是朕宠得她有些小性子了。你又是个性子倔的,两下一燃,不烧起来才怪。今后再见到她,莫要再和她顶嘴,顺着她心意就没事了。” “你们似乎感情很好?”李慕儿眨巴眨巴眼睛,使坏地问道,“我听银耳说,你后宫虚设,竟只有她一个女人。” “嗯。我们年少夫妻,却是患难与共。”朱祐樘声音变得柔软。 李慕儿倒是对他专情这点极为敬佩。她爹在世时也宠爱娘亲,却还是娶了几房小妾的。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何况是国之君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也份属正常。没想到这弘治皇帝却是情有独钟,实在难得。“她是皇后,我自是不敢惹她的。可她要是再无缘无故打我你得教我点说法自保。” 朱祐樘看着她认真地说:“不会了,以后不会了。” 李慕儿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想到昨日就在此处发生的尴尬,连忙移开视线,轻咳道:“永巷中那些姑姑,也是可怜之人,你能让太后别再害她们吗?” “朕已听闻你在永巷的壮举,你放心,朕已下旨放她们出宫去了。倒是你这不怕死的,在永巷都能惹出祸事来。”朱祐樘竟用手中折子敲了她头上一记。 “当真?”李慕儿喜极,“你竟这般宽宏大量?!” 朱祐樘白她一眼:“如你所说,冤有头,债有主。” 这话让李慕儿想起了他的凄惨身世,心中喟叹,遂又转开话题道:“那么,我要翻案,你可不许背地里动手脚阻碍我。” “朕只会全力配合你。”朱祐樘承诺,“你想过从何处开始着手了吗?” “你这些折子,我可看得?”李慕儿指指手边折奏。 朱祐樘思索了半晌,终是点点头:“看是看得,但看完后需烂到肚子里去。” “我不看这些。”李慕儿道,“我要看三年前你上位之初的。” 朱祐樘惊讶:“你是想看看你父亲在朝堂中的口碑?还是想看看你父亲所呈奏疏是忠是佞?” “都想。” “好,”朱祐樘犹豫了片刻,应承道,“你倒是想得出来。朕上位至今的奏本、题本、揭贴,应该都存于内阁大库。而你父亲所呈,都是前朝的了,且不说有没有销毁,就算还存着,找起来也需费些时日。” 李慕儿激动地说:“不怕的。我每日看一些,总能找到的。” 朱祐樘见她意气焕发,势在必行的样子,既喜又忧。喜的是她有了目标,有了蓬勃的生机,忧的是她亲手挖掘真相,只怕到头来还是一种伤害。 眼下却只想依了她的心愿,朱祐樘道:“朕不能每天大张旗鼓去内阁看存档,你也不方便直接去内阁索要。这样吧,明日开始朕会让人每日去取一些过来,你看完次日再让人去换。如此虽花费时间,却最为稳妥。” “如此甚好!”李慕儿拍了拍手,“我就趁没外人时在你眼下悄悄看,你放心吧。” 朱祐樘苦笑摇摇头,这样的决定对一个帝皇而言,显然是不知分寸。可想到她因为自己当年的一个松口,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不禁又开始愧疚,不愿拒绝于她。 再来,无论是从马骢的口中听说,还是她进宫后的所作所为,都让他感觉到,李孜省养出的这女儿,想必与他并非同一类人。 第八章:兴王祐杬 , 此后几日,李慕儿一切按部就班,每日上乾清宫当值,悄悄看些折子。朱祐樘十分勤政,每日除了去皇后处用膳就寝,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处理政务。除了早朝还开午朝,有事儿没事儿还老宣大臣往乾清宫跑。不过几日,李慕儿就快把当朝四品以上官员见了个遍。朱祐樘吩咐的差事极为简单,不过是读读写写,难不倒她。可有两个人,倒是难住了她。 这第一个难她的,是兴王朱祐杬。 他热热闹闹地进殿来,开开心心地拿出新写的诗作呈上来,请朱祐樘指点。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脸色一黑,若是手中有剑,必定立刻把她给结果了。 朱祐樘见势不妙,突然大声说道:“你们都退下吧,朕有密事与兴王相商。” 李慕儿正要告退,便听见朱祐樘又补了一句:“沈御侍留下记录。” 殿上众宫女太监立时退个干净。 李慕儿硬着头皮抬起头来,迎上兴王的视线。 兴王却并没有说话。 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就是皇上居然没有杀她,皇上居然封了她做官,皇上居然还把她放在身边。 李慕儿被他盯得直想笑,便真的笑了出来:“看什么看?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也奇怪着呢” 兴王这才说话:“你这妮子!还敢嚣张!” 李慕儿顶嘴道:“你这小子!多大了就叫我妮子。” 一旁看戏的朱祐樘被逗得直乐,“好了,都别闹了。杬儿,她叫沈琼莲,如今是朕跟前的御侍女官。” 兴王闻言,脸色更是一凛,急忙单膝跪地劝说道:“皇兄请三思而后行,怎可在身旁养虎为患啊?臣弟知道皇兄向来仁慈,就让臣弟来动这个手吧!” 说着他又恶狠狠地看向李慕儿。李慕儿心想,看来这个王爷倒是个忠心的,那眼神火辣滚烫,确实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似的。 朱祐樘却摇摇头,反而宽慰起他来,“朕这样做总有朕的缘故,日后自会与你细说。起来吧。” 李慕儿也顺势道:“你安心吧。我失了内力,能奈他何?况且,我现在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兴王只好起身,还不忘冲李慕儿冷哼:“你最好规矩些,否则本王定不饶你!” 李慕儿懒得答这话,看向了朱祐樘。朱祐樘对她笑笑:“他是朕的弟弟,兴王祐杬。” 李慕儿哦了一声。 想想又觉不妥,便上前几步行礼道:“微臣沈琼莲,见过兴王殿下。” 兴王受了这礼,看了眼朱祐樘,不好再说什么,倔强地将头撇向一边。 朱祐樘打起圆场,“你别看他对你凶神恶煞,却是个爱好读书写诗的小才子,心善着呢。”说着招呼兴王上前,“快拿来我读读,写得好不好。” 兴王立马屁颠屁颠跑了过去。李慕儿不禁感慨,这小伙看来和她一样,是个心宽的,脾气架势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也就厚着脸皮挪近去看,罗纹纸展开,笔迹浑厚有力,行云流水,没想到这小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再看他的诗,诗名曰杨柳,正合了这阳春三月的意境。诗中写道: “金丝缕缕是谁搓,时见流莺为掷梭。 春暮絮飞清影薄,夏初蝉噪绿阴多。 依依弱态瞅青女,袅袅柔情连碧波。 惆怅路歧行客众,长条折尽欲如何。” “嗯,宛转流动,写得很好。”朱祐樘读罢赞誉。 “我却觉得‘依依弱态瞅青女,袅袅柔情连碧波’这两句美则美矣,却缺乏情趣。”李慕儿故意抬杠。 兴王气得回头白她:“你这妮子懂什么?!” “呐,我给你改二字,再叫你兄长评评,你敢叫我改吗?”李慕儿激他。 “有何不敢?”兴王仰着头骄傲地说。 朱祐樘也来了兴致,亲自递过一张纸来。李慕儿提笔,想了想又说道:“我们打个赌。若是你兄长觉得我改得好,你便得答应我一桩事儿,反之亦然,可好?” 兴王心想,难不成本王真会输了你去,难不成樘哥哥还会帮你不成?遂大方应承:“好,一言为定!” 朱祐樘一脸得色道:“好,那朕就为你们做个见证。” 兴王嘴角一瞥:“皇兄只管公正评判,不要偏帮了臣弟,惹得小妮子不服气。” 李慕儿也不搭话,提起笔来一书而就。 朱祐樘率先拿过,只见她的字迹虽不如祐杬的力透纸背,却是美女簪花,隽秀飘逸。他默读了遍改好了的诗,轻轻摇了摇头,对朱祐杬说道:“杬儿,你输了。” 兴王本端着一副自信的表情,闻言脸色大变。朱祐樘也不逗他,只将诗递给他自己看: “金丝缕缕是谁搓,时见流莺为掷梭。 春暮絮飞清影薄,夏初蝉噪绿阴多。 依依弱态愁青女,袅袅柔情恋碧波。 惆怅路歧行客众,长条折尽欲如何。” 不过是两个字的更改,确实多了份绵长情意。兴王心中十分喜欢,嘴上却揶揄道:“这回且算你赢了吧。” 李慕儿拱手,笑道:“兴王年纪尚小,不知情为何物,也是难怪。不过我看诗中所写,怕是某人情窦初开了” 兴王的脸一下红了,恨恨道:“哼,本王不和你争。你要我答应什么,说来便是,本王定不耍赖。” 李慕儿转了转眼珠子道:“现下还没想好,我且记着吧。” “那可不行,今日事今日毕,今日的赌约今日就得结,逾期不候!” 李慕儿不驳他,转头问朱祐樘:“你是公证人,你说。” 皮球踢给了朱祐樘,他只好接着。只见他站起身来,打量了一下兴王,突然伸手取下他的玉佩坠儿,丢给了李慕儿,并道:“拿着这坠儿,以后管他兑现承诺。” 李慕儿眼疾手快接过,哈哈一笑,又作势行礼,“皇上英明,谢主隆恩!” 兴王郁闷得咬牙切齿,“皇兄!我当皇兄会偏帮臣弟,原来竟是自作多情,皇兄分明一心向着她!”又冲李慕儿叫道,“你快还我!我答应你就是。” “不还!”李慕儿将手举高。 兴王上前去抢,两人你争我躲,朱祐樘在旁看得眉开眼笑。 突然,殿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郑金莲捧着茶托诧异地站着,不知该进该退。 “咳咳”朱祐樘一声轻咳,三人遂各归各位,恍若无事。 m.。 第九章:仇人见面 , 这第二个难她的人,却是个她想一剑结果了的。 这日午后,朱祐樘午朝归来,也带来了一个李慕儿最不想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 李慕儿立刻认出了他,虽然幼时只是偶有照面,但马文升毕竟无甚变化。李慕儿记起他常来府上拜访,说是讨教武功,却从不记得他有胜过父亲。如今看来,原来是图谋不轨,早有计划。一想到这儿,李慕儿就恨不得扑身过去与他决一死战。可眼下的情形她是明白的,自不会轻举妄动,只能埋头为朱祐樘磨墨。 马文升并不确切记得李慕儿样貌,却是个精明睿智的。虽然几次三番询问马骢,马骢都不肯相告,但他知晓,马骢近来精神困顿只会为一人。越是要瞒,就越能证明李慕儿就在京城。然而他跟踪马骢,却从不见他相会于鬼祟之人,可见李慕儿当是在马骢触手可及却出手不得之地。 难不成混进了皇宫,欲行不轨? 何况马文升抬眼看殿上女子,一个是御前常侍宫女郑金莲,众人皆识。而另一个女官打扮的,看着眼生,又看着眼熟。 马文升心生一计,对朱祐樘奏禀道:“皇上,臣今日求见,只为荐那江西巡抚闵珪,此人武功高强,处事老成,本该在京为朝廷效力。却在前朝被那贼子李孜省排挤??????” 李慕儿手中的墨块猛地掉入砚台中,咬紧了嘴唇。 朱祐樘侧目。 “皇上,从前在皇上身边没见过这位大人,大人是?”马文升趁机问道。 “此人姓沈名琼莲,从前在掖庭当差,是朕刚提拔的女官,封为御侍,马尚书没有见过也是情理之中。” 马文升紧张起来,果然没有猜错。 当年苦练克制李家剑法之术,只为将佞臣李孜省一朝击溃。本该斩草除根,岂料李孜省这老狐狸竟扣下马骢,要挟马文升送他出城,保他全家无虞。千般讨价还价,最终二人大打出手。 李孜省这才知道,马文升已创出破他剑法的武功,李家再不能敌。 马文升却也心系马骢安危,提出以一换一,可放李家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人自由。李孜省爱女如命,答应放出马骢,换李慕儿出逃,不必发配边疆受苦。 只是,马文升没有料到,当晚一封密报,彻底改写了李家的命运。那死在自己刀下的便并非李慕儿,而是她人代之。 李孜省必定早有预感,才得以保下了掌上明珠的性命。可这变故对马文升而言,却是大逆不道! 私放朝廷钦犯,此举若教皇上知道,他也在劫难逃。 马文升只好不动声色,继续说道:“人才难得,臣所以荐之,望皇上将之召回京师,委以重任。”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李慕儿将墨块拾起,全然不顾手上沾上的墨汁,薄唇紧抿,脸色铁青。 朱祐樘盯着她看了几眼,心中忐忑。他竟忘了马文升亲手灭了李家家门,忘了将她支开。如今两人打了照面,怕是不妙。 “就依马尚书所言,朕明日即下圣旨,擢闵珪为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 “皇上英明。” 马文升又与朱祐樘商讨几句兵政废弛的状况,便告辞回府去了。 朱祐樘命郑金莲下去更换新茶,这才得空复看向李慕儿。 李慕儿一声不吭,手下的墨汁已被磨得浓腻粘滞。朱祐樘蹙眉,轻轻抓过她的手道:“朕的砚台都快叫你给磨穿了。” 李慕儿没有抬眼,似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失魂落魄。 朱祐樘看得心口竟疼了一下,也不嫌脏,用自己的手细细擦拭起她沾了墨的手指。 男子略带粗糙的指腹,指尖细腻的摩挲触碰,终于将李慕儿拉回了现实。 她抬起眼,怔怔发愣。 望着眼前朱祐樘如刀削的侧脸,略低着的眉眼,第一次觉得,若是这人不是自己的仇人,她不用杀他该有多好。 这个想法吓得李慕儿心头一跳,猛然缩回了手。 朱祐樘手中落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既在朕身边当职,便该想到总会见到他,今日你表现已是极好。” “你倒是会安慰我。”李慕儿吸吸鼻子,“你放心吧,我不会拿他怎样,也不能拿他怎样。你当我为何找你报仇而不找他,其一虽是他动的手,但始作俑者却是你。” 朱祐樘苦笑。 “其二就是,我打不过他。” “朕一直忘了问你,你可记得当初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去的?” 提到这茬,李慕儿心中敏感,恨意又上来几分,没好气地答道:“不知道,我一直昏睡着,出了城才醒来。” 朱祐樘却在心中盘算起来。 当年有密探报告马骢被扣于李府,而后马文升亲诛李家,马骢却安然无恙,如今看来,应是李孜省做的一笔好交易。怪不得李慕儿如此执迷,她父亲对她,倒算得上爱逾性命。 好在,这样一来马文升应该是不敢戳穿李慕儿真正身份的。他是贤良之臣,为救儿子私放李慕儿也可以谅解。可如今不知他是否认出来李慕儿,若是洞悉了她的身份,必定会为了君主安全,想方设法将她除去。 “朕担心,你不能拿他怎么样,他却要拿你怎么样。”朱祐樘眉心紧皱。 李慕儿冷哼一声,“那,大不了与他拼了。” “你与他拼了,那你的骢哥哥怎么办?”朱祐樘逗她,“他是帮你呢?还是帮你呢?” 李慕儿脸红了红,“什么呀,他自然帮他那个诡计多端的爹爹。他若会帮我,此刻我也不会在这宫里,整天对着你这个大仇人!” 朱祐樘叹了口气,有些失望道:“你这人平日里看起来倒也灵光,怎么唯独这看人,总看不清澈。” “我怎么看不清?”李慕儿嘴硬道,“是看不清他爹诡计多端,是看不清他帮不帮我,还是看不清你是不是我仇人?” “都对,”朱祐樘分析道,“他爹是忍辱负重,他是重情重义,至于朕,也不一定非是你仇人。” 呸,李慕儿心里暗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是说不过你,也不敢揍你。你等着吧,终有一天,定要叫你服了我,看你还还得了嘴?” 朱祐樘起身,浅浅一笑,“好好好,我且等着看。不过现在,我要去别的地方还嘴。免得你嘴皮子活络,小命儿却丢了。” m.。 第十章:朝臣质疑 , 马府。 马文升回府后立即遣人去锦衣卫镇抚司衙门找来了马骢。 一路上马骢心神不宁。近来一直在担心李慕儿的事,唯恐她在宫里闯出什么祸端。一方面又在打探如何才能进宫当差,哪怕做个带刀侍卫,也好有机会多见见她。 可今日父亲来找,定是已经见过慕儿了。 果然,还没等他开口,马文升就一个茶杯砸了过来,正中他眉心。 “逆子!你迟早为这女人,连命也要丢了!” “父亲见到她了?”马骢的额上流下了殷虹的鲜血。 “说!是你助她混进皇宫的吗?若是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马文升赤胆忠心,只能以死谢罪!”马文升激动道。他自问一生为官忠正,三年前为着这儿子,已违抗圣喻,今日亦是为他犯下了欺君之罪。 “父亲多虑了。”马骢自知理亏,跪下道,“儿子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那她如今混在皇上身边,却是为何?当日以为她只是前来投奔于你,尚可原谅。可她若是要潜伏皇上身旁伺机报仇,为父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事情和盘托出。”马文升自然不知,李慕儿早已报过这仇了。 马骢也不会告知,只说:“父亲宽心,皇上已知晓慕儿的身份,是皇上自己要将她留在身边的,而且,我已经废了她的武功现下危险的不是皇上,我看是慕妹妹才对” “你说什么?皇上怎么...”马文升也是惊讶,站起来思索了片刻,又说道:“那皇上定也能猜到是我私放了她。” 马骢知道父亲有他的执着,劝解道:“父亲,皇上连李慕儿都能放过,怎会怪罪于你。” 马文升刚想答话,门外家丁前来禀告,说皇上驾到。 父子俩赶紧出外相迎。 只见朱祐樘一身便服,行色匆匆,只带了萧敬一人而来。 朱祐樘遣他们一同到了书房,这才开口悠悠说了句:“马尚书当知我来意。” 吓得马文升急忙跪下说道:“臣有罪。” 马骢便也跟着跪下。他额上的伤口倒是不大,此刻血已止住,只是干涸的血迹显得更加突兀。 “马卿快请起,”朱祐樘亲手相扶,“朕当感谢马卿。” 两人起身,马文升不解道:“皇上此话怎讲?” “马卿可知,当年下令杀李家全家,朕于心何忍。”朱祐樘负手走到窗边,“李孜省是有罪,可李慕儿何错之有?” “皇上英明!”马骢同意得很。 马文升却道:“皇上太过仁慈,当年形势所迫,不容迟疑,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况且,李孜省所犯之罪,罄竹难书,皇上莫再自责。” “可我终究有愧于她,”朱祐樘摇头道,“既然她没死,朕不怪你,你也不要为难她了。” “臣谢皇上不怪罪,可臣实在不能安心皇上将她安置身边,若是她” “她不会的。”朱祐樘打断他,“朕信她。她只是不了解她父亲为官做人之品质,朕已叫她亲自调查,等她明白了,朕便放她出宫,从此两清。” “皇上,如果当年的密报属实,如果她身上真的背负着李家的” “爱卿不必再说,此事当初我们已经查明真相。何况,依朕看来,她果然是对李家的事一无所知。”朱祐樘顿了顿,面色一沉,话锋一转,“若她到时还要杀朕,那就当朕看错了人,还望马骢替我动手,绝此后患。” 马骢一怔,却觉得朱祐樘所言在理,遂跪下道:“臣也以性命担保,慕儿从小便是侠肝义胆,大仁大义。若真有那么一天臣定不手软,必保皇上周全!” “好。马尚书,你儿虽感情用事,却是个识大理,明大义之辈。有他保护朕,马尚书可放心了。”朱祐樘拍拍马骢的肩头,十分满意。看了看他的伤口,又转头对马文升说道,“朕还有个地方要去,马尚书莫要再责怪马骢了。” 马骢送朱祐樘出门,望着他远去的车辙,满心欣慰。 若是上回在刑部眼见着李慕儿被他带走,心中还惊惧不安,那么这次朱祐樘说的话无疑让他放下了心口的大石头,总归,她是安全了。 朱祐樘本以为与马文升交了心,李慕儿就能安然待在他身边了。不料几日后,还是出了问题。 弘治三年四月初四,庚戌科殿试,上御奉天殿,朱祐樘亲自策试礼部会试中式的举人,李慕儿想见见世面,便一同上殿为之记录。 朱祐樘命少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刘吉等十三名大臣,为殿试读卷官。 这十三名大臣中,不仅有兵部尚书马文升,还有一位李慕儿的熟人:刑部尚书何乔新。 李慕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朱祐樘你是猪吗?居然还明目张胆地许她跟来!大殿之上,百官面前,若是教他们戳穿她的身份,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惴惴用余光去扫二人,然而那两人却毫无动静,只当作不认识她。 李慕儿记录完朱祐樘所出试题,悄悄望了他一眼,朱祐樘仿若先知,对着她微笑点了点头,她这才安下心来。 想必皇帝这厮已经帮她摆平了。 正当她舒一口气的时候,大学士刘吉上前进言:“旧制礼部会试中式举人,先一日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以日时迫促,致阅卷未得精详,自今请再展一日,至第四日始放榜,臣等将各竭考校之力,读卷执事等官寄宿礼部,以绝浮议。” 公平公正公开,朱祐樘自然允。 刘吉又请:“臣还有一事要奏。本朝女官铨选,先民间初选,次司礼监复选,内宫细验,再考问文史,熟察其性情言论,而汇评其人之刚柔、智愚贤否,方得任用。然今皇上身边御侍沈氏,分明僭越!” 李慕儿一颗将将落地的心又被提了起来,只是千思万虑也不曾想到,这最后质疑她的竟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内阁首辅刘老学士! 朱祐樘亦没有料到! 只听刘吉继续说道:“科举殿试选贤与能,内廷女官虽与臣等外吏几无大碍,但皇上案旁事无巨细,更当规范选拔。” 他字字句句持之有故,言之有理。 朱祐樘始料未及,李慕儿无言以对。 马文升、何乔新趁势步出,说道:“臣附议!” 百官诧异。 马文升、何乔新之流,一向不屑与刘吉同伍,如今却难得的和他意见相投,有机灵的官员,立马上前附和。 大殿上呈现了一面倒的局势。 就在朱祐樘打算驳斥时,一向话少的萧敬走了出来。他向大臣们行了个礼,转向朱祐樘自责道:“皇上,是老臣的疏忽。沈氏为浙江选送秀女,经司礼监复查核验选入宫掖,并无发现任何不妥。老臣以为此事乃内宫礼仪,故不曾通告于朝堂。如今让大人们提出疑义,是老臣失责。” 李慕儿内心暗自拍手叫好。 萧敬说话虽笃厚恭谨,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这是宫里的事儿,关你们外廷什么事! 萧敬果真还算是个好人! “司礼监做事自然万无一失,”刘吉说道,“只是要服侍御前,与那等尚宫不同,这学问才情,当是百里挑一才好。” “大人怎知下官不是百里挑一?”李慕儿实在忍不住了,她几步走到殿前,对刘吉行了个大礼。 刘吉冷哼道:“看你这般目无尊长,骄傲跋扈的样子,便知德行欠佳。” 李慕儿心想,我哪里目无尊长了,哪里骄傲跋扈了?面上却不得表现出来,只是转身掀衣跪下道:“皇上,今日大殿笔试,皆是栋梁之才。下官不敢在此喧宾夺主,坏了科举大事。可大人们心中疑惑,下官又不能置若罔闻。是以下官自请,待得进士及第,授职听用后,皇上与众位大人再来考衡下官才学,以示皇权公允!” “好!”朱祐樘望着眼前女子,她眉目如画微仰着头,神情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眼梢又淌着自信豁达,真真气势夺人,饶是刘吉能言善辩也再不驳她。 “众卿可还有异议?” “如此甚好。”刘吉等人俯首遵从。 朱祐樘拍板,一声令下:“那便以十日为期。十日后,朕再与众卿在这奉天殿,亲策沈氏。” 岂料李慕儿却反对道:“皇上万万不可!下官一介女流,何德何能,怎敢造次于奉天大殿。下官始于掖庭,到时便劳皇上召各位大人入后宫评判,不至于乱了前朝规矩,皇上以为如何?“ 这倒是让刘吉十分赞同,他也拱手相求道:“沈氏所言不错,皇上当可许之。” 朱祐樘不知李慕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突然变得如此谦逊,倒也应道:“那便依你们吧。” 尘埃落定,李慕儿缓缓步回原位,心中腹诽,这刘吉到底何许人也?高官厚禄,却与她一个小小女官一般见识。 朱祐樘余光看她,见她眉头深锁,以为她为十日后的考量担忧,于是在心中盘算起来,该如何助她一臂之力 m.。 第十一章:读圣贤书 , 殿试结束后,朱祐樘携李慕儿与萧敬回到乾清宫,也来不及避讳郑金莲,便迫切商讨起来。 李慕儿先开口道:“那刘吉是同你有仇还是同我有仇?为何突然看我不顺眼?” 朱祐樘摇头,“朕也没有想到。他一向懂得为官之道,善于附会,照理说应该不会贸贸然对朕提出质疑。至于你,更是与他毫无干系才对。” 萧敬也道:“老奴与他也无过节。” 朱祐樘想了想,道:“那便是有人指使了。” “会是谁?”李慕儿问,“马文升?” 内阁首辅,精于营私,今日冒着开罪皇上的危险,当众批评一个御前女官,到底有何缘故? 朱祐樘确实想不出来,“也许是朕想多了,他位高权重,怎会受他人以挟。” “对啊,就是啊,为什么呢?”李慕儿还在愤愤不平,朱祐樘转头看着她问道:“话说回来,你为何要将试场设在宫中?” 李慕儿掩嘴虚咳一声,又以手遮面,靠近朱祐樘耳语:“其实我是怕在奉天殿文武百官面前出丑,而这宫里,想要召谁来观战还不是你皇上说了算。” 朱祐樘听罢不禁失笑,“你这鬼机灵!确是不假,朕这后宫虽然空得很,也不能任他们都进来。朕会为你安排,只准那几个为首的来,你不要紧张。” 李慕儿撇撇嘴道:“我才不紧张呢。只是这学问之事,众口难调,还是越少人评判越好。” “那你可有自信?” “并没有。” “刚才在殿上不是胸有成竹吗?” “唉,刚才那是装的,我这几年光顾着练功,学问怕是早就还给先生了。”李慕儿抚额长叹。 朱祐樘想起那日李慕儿为兴王改诗,可见是有底子在的,但究竟底子多深,也不得而知。眼下只能临时抱佛脚,趁这余下不多的时日好好打磨了。 “接下去几天我要告假。”李慕儿也和朱祐樘想到了一块儿,她毫不客气得说道,“我先不查案了,改看文章。” “好。”朱祐樘点头,“需要什么书籍跟朕说,朕叫他们日日送到你房中。” “这样最好。”李慕儿将手背到身后,故作老成道:“从今日起我便真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李慕儿已经四天没有到乾清宫来了。 朱祐樘提起笔,又一次忘了要写什么。抬头看看李慕儿往日站的位置,空空如也。 遂又把笔放下。 郑金莲以为是墨用尽了,匆匆绕到这边,抬手去拿墨条。 却听朱祐樘说道:“莫要站在这里。” 郑金莲怔愣了片刻,悻悻然退下。 朱祐樘内疚地看了她一眼,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前两日还好,今儿个却开始不习惯,总是心不在焉。 定是今日状元及第,令他想起李慕儿了。 嗯,定是如此。 不知那妮子学得怎样了。 且去看一眼吧,好督促督促她,不要到时丢了他的面儿。 朱祐樘如是想着,突然笑逐颜开,对郑金莲道:“快去熬碗安神补脑汤来。” 一个时辰后,郑金莲托着安神补脑汤,随朱祐樘来到了殿旁的庑房。 还没叫门,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朱祐樘摇头,这人,就知道她不会乖乖读书。 他接过郑金莲手上的托盘,郑金莲急得叫道:“皇上不可” 朱祐樘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郑金莲紧了紧双拳,低头告退,里间的笑声也突然消失了。 朱祐樘觉得好笑,推门而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番情景: 满桌书册狼藉,纸张飞了一地,床上还散落着几本诗词,李慕儿坐在桌旁,手上胡乱捏着毛笔,脸上浸着薄汗,拿着一本书盯着看。银耳站在床边收拾,也是挂着汗珠,还有些微气喘。 银耳即刻跑了过来请安,看朱祐樘左手里举着托盘,忙紧张接过。 李慕儿却也不起身,顾自读起书来。 朱祐樘佯怒:“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见了朕也不行礼。” 李慕儿也不瞧他,回道:“我看书呢。” 一旁银耳噗嗤一笑。 李慕儿横了她一眼。 朱祐樘指指托盘,道:“枉朕亲自给你送来汤羹,还不如喂狗去。” 李慕儿望望托盘,又望望朱祐樘身后,略感愧疚道:“你亲自给我送来的啊?” “可不是嘛。”朱祐樘点点头,又道,“你不喝朕拿走了。” 李慕儿这才放下书,起身边走边说:“要喝的,要喝的,皇帝亲手送来的,能不” 话音卡在喉咙里,因为一个毽子随着她身躯晃动从她袖中滑落啪的掉在地上。 朱祐樘哭笑不得:“你就是这样看书的?” 李慕儿尴尬,呵呵笑道:“先喝汤,先喝汤,你看都凉了。” 她端过汤碗走回桌旁,看桌上狼藉,一手往桌上移了移,本就不幸挤在桌角的几本书立马掉在了地上。 她将汤碗往桌上一放,滋滋喝起来,还招呼朱祐樘道:“你也过来坐呀。” 朱祐樘走过去,却不忙着坐下,而是弯腰去捡地上的书,正色说着:“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古人著书立说不容易,我辈应当珍惜。” 李慕儿听得惭愧,抢过他手上的书,又将地上掉落的依次捡起,整整齐齐在桌上码好,才道:“你说得在理,是我不好。我这几日读书乏了,才这么失礼,以后再不会了” 朱祐樘难得看到她乖巧模样,倒有些不习惯,怔怔盯着她看。 惹得银耳也跑过来求情:“皇上,慕姐姐每日都温书到半夜,就连奴婢现在看到书也想吐了。” 银耳的话逗得二人哄堂大笑。 朱祐樘让李慕儿再喝口汤,又叫银耳捡来毽子,在手里掂了掂,问李慕儿:“你们方才在踢毽子?” “嗯。”李慕儿怯怯瞄他,“才找来的,就踢了一会儿。” “踢来朕瞧瞧。”朱祐樘说着将毽子高高扔起。 李慕儿反应极快,起身抬脚,把毽子稳稳定在脚尖,使力踢起来,边踢还边念叨:“我也是新学的!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 银耳也过来跟着踢,却基本是为李慕儿接着,踢还给她,好让毽子不落地。 看得出来她技艺并不娴熟,步法紊乱,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下前一下后。 朱祐樘站在她身后看她,冷不丁被她撞了个满怀。 毽子落,李慕儿惊得转身,耳根唰的就红了。 银耳忙闪到门后憋笑。 朱祐樘也尴尬,握拳轻咳道:“确实不会踢” “是啊我这儿地方小,踢不开,不然怎么会搞得这乱七八糟的” 朱祐樘遂假装打量起房里,只见一床一桌,几张小凳,外头也没有院子,只有长廊,不便出门活动,果然寒碜。 “你去忙吧” “等你考好了” 两人同时说道。 “等你考好了,”朱祐樘笑着重复了一遍,“朕便送你样东西。” 李慕儿好奇问道:“什么好东西?” “到时你便知道了,”朱祐樘故作神秘,“你一定喜欢。” “好,那我好好温书,你走吧。” 朱祐樘流汗。 m.。 第十二章:对牛弹琴 又过了两日,李慕儿迎来了一位老朋友,萧敬。 她憋坏了,拉着萧敬便要说话,可萧敬却不是来闲聊的,只叫她即刻收拾东西。 李慕儿闷闷问道:“怎么?想让我滚蛋吗?” 萧敬真真哭笑不得。 李慕儿被带到了乾清宫耳殿,萧敬告诉她此为雍肃殿,也是皇上办公或就寝之用。皇上一直未用上,平日里也就空置着。如今叫拾掇了给李慕儿暂住。 李慕儿喜不自禁,打量起她的新住处。 其实就在原先住处的隔壁,往日去当差每每都会经过,不曾想今日竟住了进来。只见它面阔三间,单檐歇山顶,覆黄琉璃瓦。殿中一间开门,两次间为槛窗。殿前还有斜廊,开一小门直通乾清宫穿堂。 果然气派。 且朱祐樘就在旁边办公。 李慕儿和银耳谢过萧敬,收拾了一下床褥,又把书籍都搬过来,李慕儿就又坐下看书了。 哪里看得进去。 满心都是欢喜。 李慕儿将书轻轻一放,冲还在高兴地翻箱倒柜的银耳说了句“我去谢恩”,就匆匆跑去乾清宫。 走进大殿,他果然在。就像知道她会来似的,朱祐樘也不抬头,嘴角浮笑淡淡道:“收拾好了?” 李慕儿见还有郑金莲和一个眼生的小监在,便跪下行礼谢恩。 朱祐樘叫她起,她便嗒嗒跑上殿,为他研起墨来。 朱祐樘满意地道:“喜欢?” “嗯。”李慕儿答。 朱祐樘又说:“这下可以踢毽子了。” 李慕儿抿唇笑着,将墨条搁好,又熟练地把桌上折奏分好类,才用唇语说道,“我走了。” “去吧,”朱祐樘轻语,“朕一会儿去看你。” 李慕儿便巴巴地等着。 银耳取饭食回来,见她看一眼书就望一眼门口,吃吃笑道:“慕姐姐在等谁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李慕儿也不答话,尴尬地笑笑。 午膳后,李慕儿看着书打着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琴声吵醒的。 她缓缓睁开双眼,触目是朱祐樘温润如玉的身影,坐在一张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之后,左手边恰置着一盆银耳昨日领来的剑兰,衬得他宛若天人。他指尖流动,琴声如诉,纵使窗外春日暖阳,惠风和畅,都不及他万分风华。 她正陶醉着,琴声戛然而止。朱祐樘看着她说:“你醒了?” 李慕儿从来没有觉得他的声音如此刻悦耳,宛如天籁。 晃了晃脑袋,李慕儿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抚了把琴弦。只见琴身通体髹黑漆,琴面蛇腹断纹,简洁而自然。 “你会弹吗?”朱祐樘看她瞧得出神,问道。 李慕儿拨了一下琴弦,笑道:“不会,我对琴是一窍不通。” 朱祐樘失望:“那朕岂不是对牛弹琴?” “可是我会听啊!”李慕儿装腔作势道,“恩,你的琴音清澈悠远,着实不错,着实不错。” 朱祐樘笑着摇摇头。 正在此时,门外萧敬前来禀报:“皇上,兴王和马同知到了。” 朱祐樘起身出门,又想起什么,转头道:“这把琴就放在你这儿了,大臣们总反对朕练琴,你不要宣扬出去。” 李慕儿还没答话,他便匆匆走了。她本想跟去,可是想到要见马骢,就作罢了。 可她没有想到,她不去就山,山却要来就她。 马骢走到院外,想起刚才在殿上的事儿。皇上前几天给他派了任务,他调查后发现结果对李慕儿十分不利。今日前来回禀,皇上见他心里牵挂慕儿,特准他进雍肃殿探看。 李慕儿正在纸上耐心作着笔记,看到马骢进来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李慕儿拉过他看看门外,将门关上,才道,“可别是偷偷溜进来的。” “慕儿!”马骢突然拉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你关心我!” 李慕儿甩开他的手,道:“我是担心你又害我挨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副心性,一点儿也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该学学我才好。” “那你此刻便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喽?”马骢笑道。 李慕儿翻了个白眼,暗骂他不要脸。心里却奇怪,最近心里的仇恨竟似慢慢淡去,无论是对马骢,还是对朱祐樘?????? 李慕儿想,或许是最近太忙了,也或许是生活得太安逸了吧。 马骢见她神游天外,正色道:“慕儿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弄出宫去,这宫里太过复杂,不适合你。” 李慕儿却道:“那也得等我替我爹翻完案。” 马骢苦笑,说:“慕儿,你就没有想过,也许你爹真的是奸佞之臣,罪有应得吗?” “你胡说!”李慕儿激动,“连朱祐樘也没有这样说过,我总会自己调查个清楚的!” 马骢闻言上前蒙住她的嘴,提醒她:“莫再直呼皇上名讳,这宫中人多口杂,叫人听见了又是祸事。” 李慕儿挣脱他,问道:“骢哥哥,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老说些神神叨叨的话。” 马骢为她一句骢哥哥高兴,笑呵呵道:“没事,没事,你过来看书,我陪你一会儿。” 他拉着她回到桌旁坐下,复又说道:“上回奉天殿的事我听说了,他人称奇,我却是了解的。像你干的事儿。” 李慕儿冷汗,真听不出来是贬是夸。 “你别害怕。考得不好也无大碍,顶多便是贬为宫女或者赶出宫去,不会有性命之忧。” 李慕儿猛地合上书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想过若是被否定了结果会如何,如今听马骢一点破,这结局并非她想要,不行,必须要赢! 她正欲开口阐明心志,却听外面有人敲门。两人相视一眼,李慕儿前去开门,却原来是那郑金莲,她奉命每日送来安神补脑汤。 李慕儿谢过,拿着回屋,眼里满满溢着笑。她心里清楚,这汤哪里有什么益智平心的大功效,不过是一片心意,却叫她感动。 马骢见她拿过便喝,一把将她拦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试了试。李慕儿蹙眉讽刺道:“你是在家看姨太太后院争斗看多了吗?” 马骢又喝了一口,才道:“还是小心点好。” 李慕儿也不避嫌,就是他喝过的碗一口一口把汤喝完。 马骢见她也不嫌弃自己的口水,就和小时候一样,一时心情又大好。 李慕儿又开始看书,马骢便在一旁默默陪着坐了很久,倒也不闲着,直盯着李慕儿瞧。距离上一回两人这么和谐地相处,似乎过了好久好久,马骢看她不施粉黛,发髻上也未加首饰,想到怀中的樱珞,遂探手入怀。 却偏偏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 李慕儿起身,念道:“奇了,今儿个是吹的什么风,这么多客人来访?” 外头站的是朱祐樘和兴王。 兴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便要进屋。 李慕儿又想与他斗嘴消遣,便拦他道:“女子闺房岂是小爷你能随便进的?” 此时房内马骢也过来见礼,兴王指指他,对李慕儿道:“他进得?小爷我便进不得?” “他是我兄长,兴王是?”李慕儿佯装思索道,“那兴王便算作我弟弟吧。” “哼,你想得美!我可是王爷!”兴王不依,“不进就不进,本想指点你学问来着。” “好了好了,”朱祐樘笑道,“你们两怎么一见面就要吵?” 李慕儿这才让开身,请他们进门。 她看着三个大男人围着她的书桌,或坐或站,蓦地想到什么,问道:“你们三人今日商讨了何事?我怎么总觉得与我有关?” 兴王正欲开口,朱祐樘便说道:“没事,就是担心你做不好学问,被人笑话。” 李慕儿淬道:“你们且等着吧,定教你们刮目想看。”说着也到桌边坐下,拿过一本书朗朗读起来。 四人说说笑笑,一会儿讨论书上内容,一会儿听李慕儿和兴王斗嘴,倒也其乐融融。 第十三章:试守宫论 十日工夫转瞬即逝,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一大早,李慕儿便来到了乾清宫。她知道今日早朝必定对金榜题名的进士加官进爵,会较往日更晚下朝,可还是忍不住先来看看。 她如第一次当值那般,在殿中干完差事,便在月台上流连。却突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郑金莲。 仔细想想,李慕儿似乎从来没和这个一起当差服侍皇上的大宫女说过一句正经话,倒是劳她给送了好几日的汤。 想起那碗汤,李慕儿匆匆走到郑金莲面前,与她拱手说道:“这些日子多谢了。” 郑金莲并没有因为她的突然搭讪而惊讶,面无表情道:“不敢。我只是听从皇上吩咐罢了。” 李慕儿遂不要脸地问道:“今日可还有汤喝?” 郑金莲回头望了望身后尚食局,说:“皇上没有吩咐今日不用做,我便已经炖着了。” 李慕儿欢喜道:“那劳烦你带我过去喝吧,今日可不敢再叫你端给我了。” 郑金莲便将她带到了司膳房。 这里和她从前居住的地方一般规制,在乾清宫的东庑房。两个女官正在里面看着炉子的火,见她们进来,对郑金莲行礼道:“姑姑早。” 郑金莲点点头说:“我来取安神补脑汤,你们且顾自己忙吧。” 两个女官走开,郑金莲用手巾握住砂锅柄,将汤倒入碗中递给李慕儿。李慕儿笑着接过,觉得烫手,便呼着放到了一边桌上,转头调皮地朝郑金莲眯眯眼。又呼了几下,李慕儿才轻轻嘬了一口,对郑金莲道:“姐姐好手艺,趁热喝更美味呢。” 郑金莲看她津津有味地喝着,淡淡笑了笑,问道:“你多大了?” “我十八,你呢?” “姐姐没叫错。” 李慕儿乐:“我家中无兄弟姊妹,父亲膝下只我一个,姐姐当真没叫错!” 又将碗递给郑金莲,央求道:“姐姐再给倒一些,日后怕是喝不到了。” 郑金莲深深望了她一眼,又给盛了一碗,说:“当心一会儿考试时要出恭。” 李慕儿抬头笑道:“姐姐怎么知道我今日要考试?” 郑金莲愣了一下,方答:“上回听你们说话猜的。” 李慕儿心想也是,那日殿试动静闹得大,自己这些天又一直没上工,恐怕整个前朝后宫都有风声了吧。 李慕儿两碗热汤下肚,还真得想出恭了,遂匆匆道谢告辞,没有再聊什么。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光已经发亮,朱祐樘才带了人从乾清门款款而来。李慕儿本是紧张的,可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不过就是刘吉马文升何乔新及另一个她也见过的内阁首辅刘健,还有两个老熟人兴王和马骢。另外有个生面孔,穿着红艳艳的朝服,二梁梁冠,青色垂缨,一定是刚及第的状元郎,倒是新鲜。 于是也不紧张了。到乾清宫中叩拜行礼,萧敬叫人搬来桌椅,取来纸笔,李慕儿淡定入座。 朱祐樘手心在袖中握紧,对众人道:“近日来常有大臣上书,请朕选妃以广子嗣。众卿倒是说说,朕这后宫,倒也得让前朝来为朕做主吗?” 众人忙下跪齐道:“臣等不敢!” 朱祐樘又道:“如此今后便莫要再提选妃之事,朕与皇后患难夫妻,宜室宜家。后宫如何乃朕的家事,家国天下,于朕而言,家字在前,若欺朕家人,朕定不轻饶。” 众人齐应。 李慕儿心想,好一招指桑骂槐!可他口口声声皇后皇后却让她心里并不痛快。她为自己的不痛快而懊恼,从来便知他们夫妻情深,她与朱祐樘又是隔着杀父之仇,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朱祐樘请大家平身,又道:“从前太祖重视女官制度,便是为着内和而家理。朕亦求内外兼治,阴阳协和,故选宫人不重容貌而重才学。朕身前御侍,更当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众卿考之当时,你当悉心以陈,朕将亲览。” 李慕儿起身道是,请朱祐樘出题。 岂料朱祐樘为了避嫌,把出题的任务交给了刘健。李慕儿记得,刘健在她的事上态度保持中立,又是个崇儒兴学的,出题当也公正。 果然,刘健出列,思索片刻,便道:“吾皇英明,为臣子者当鞠躬尽瘁!我等在前朝保国安民,尔等于后廷守宫平内,方得国之大兴。今日便以守宫论为题,限时成篇。” 守宫论。 李慕儿默念题目,心有所思,却提笔忘字。 朱祐樘拳头握得更紧,一颗心全系在了她笔上。 马骢亦然。 连总是同她吵嘴的兴王,此刻也蹙了眉头。 幸好,不过喝口茶的时间,李慕儿便沉稳落笔。三人见她奋笔疾书,行云流水不易一字,才略微松了口气。 李慕儿却并不轻松。 从刚才落座,她就觉得腹中不适,落笔之后,更是开始慢慢痛起来。 写到大半,下腹竟已绞痛难耐! 她脸色苍白,唇色发青,汗珠渐渐浸出,双腿开始打颤,右手使了全劲握住笔,才不至于凌乱了笔迹。 朱祐樘他们自然看出来不对劲,可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谁也不敢此刻去打扰她,只能在旁干着急。 朱祐樘心生一计,叫过萧敬耳语几句,萧敬急急出了殿,须臾又匆匆而回,只是手中多了一把琴。 此时天甫大亮,晨光照进了殿中,虽已是春末,却还有燕子呢喃,他对众臣说道:“近日水绿山青,日暖风和,朕今年事多,春来时都没能尽兴弹曲,不免手痒。先生可许朕解解厌气?” 刘健拱手说道:“皇上向来爱好乐曲,只要不耽误正事,偶时消遣无甚不可。” 状元郎笑道:“微臣今日有耳福了。” 朱祐樘遂拨弦起音,边弹边道:“此曲名为阳春,冰消暖至地回春,暖风吹寒退,天地也氤氲。心中淡荡,冲和雅谈,不可铅华。” 李慕儿紧皱的眉眼,缓缓舒展。 耳边飘进他舒缓轻扬的琴音,伴着他温醇磁性的轻语,印象中他说话总是这样,无甚起伏,温润如水,和他的气质一样恬淡儒雅。李慕儿笔尖停顿了一瞬,嘴角艰难地扬了下,她知他的良苦用心。 他人道这琴音是消遣,可此刻对她而言,却如流水击石,如微风拂叶,如清泉入口,如指绕青丝。 李慕儿心头一片清明,深吸一口气,忍住剧痛,脑中思绪甚至较之前更加开阔。 挥笔点墨,俄顷立就。 第十四章:擢女学士 李慕儿放下笔,拿手背衣袖抹抹汗,强打起精神,步出座位跪下道:“陛下,臣已作完。” 朱祐樘令状元郎先看。状元郎读了第一句,便抬头望了李慕儿一眼,轻笑摇头。众人以为状元郎此举是为不满,李慕儿却对他回以爽朗一笑。 状元郎继续阅卷,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皱眉,惹得大家揣测连连。 轮到刘健,却是频频赞好。 刘吉接过,看了篇首,便双目圆瞪,大骂放肆。 马文升与何乔新,看完却极为淡定,不发一言。 萧敬等大家都阅尽了,才取来献给朱祐樘。 朱祐樘心里早就七上八下,面儿上却装得极为镇静,镇静地翻开卷面,镇静地读到: “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 好一个宫岂必守哉!皇帝无道,则宫不可守!朱祐樘并不生气,反而十分满意。再看,文章不曾徒聘浮辞,没有隐言泛论,俱是直述以对。其中引经据典,有周幽王为博美人笑烽火戏诸候终死于乱箭,也有仁宗在位虽短却使得许多冤案得以昭雪。朱祐樘知道,答题者虽姓沈名琼莲,文中点滴却是李慕儿肺腑之言,参酌古今恰到好处。 通篇看罢,他看向众臣,先问刘健道:“先生既为策问者,觉得此文如何?” 刘健欣慰道:“皇上,沈氏文风流畅,辞无所假,实在令老臣惊讶。且她一介女流,却是见识不浅,文语中徜徉恣肆,自成一番气魄。老臣想,若她生为男子,定能在朝堂建功立业。”他说着回头看了眼李慕儿,又拱手对朱祐樘进言, “得此人才,是皇上大幸,望皇上莫要埋没。” 李慕儿心中感激刘健,却不同意他男女定论,想要反驳。但因腹痛不支,只能作罢,她把身子伏低,不动声色地蜷成一团。 马骢本是吃了一肚子鸡毛心里乱糟糟,一直在旁望着李慕儿默不作声,此刻却像得了圣旨,侧身附和道:“臣虽不才,却也觉得这沈琼莲文采飞扬,不输我等男儿。” 刘吉却不依,又因皇上刚给过下马威,不敢太过强硬,遂婉转道:“皇上,沈氏文采尚可,然臣读她文章字字珠玑,一针见血,便可知此人太过浮躁。内廷女官当谦卑随和,若得此女随侍皇上身侧,恐有不妥。” 马文升何乔新也随之跟着上奏,大约就是有才不假,做官不成。 此时兴王步出说道:“臣弟自幼爱读书写字,今日读沈氏文章,也是受益良多。满腹经纶者,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臣弟年纪小,不懂什么深明大义,只知今日考的是这沈氏学问,而她的学问,已经是女子中万中无一。” 几人开始争辩起来。却听最无干系的状元郎突然说道:“皇上,臣斗胆有几句话说。臣入京赶考前,家师曾告诫于臣:平时做文章,求情文并茂浑然一体,方能为传世之作;若幸得殿试,则要开门见山言必有中,才可夺人眼球,教人过目不忘。沈御侍今日,与臣等当日殿试也是异曲同工。臣敬佩沈御侍,气概不输于臣等科举之士,才情更胜过多数名门闺秀。臣说句冒犯的话,沈氏当这区区御侍,实在是大材小用。” 李慕儿蓦地抬头,对这状元郎真是刮目相看。他说的这番话,也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股莫名熟悉亲近,李慕儿不解,她可从来没见过此人啊。 状元郎的话,也是朱祐樘听得最顺耳的,他欣赏地看看他,才开口评道:“钱福此话最合朕心意。沈氏此文落笔大胆,文风犀利,却警醒于朕。朕必将采而行之,无论前朝后宫,不教众卿失望!” 众人跪地大呼“陛下圣明”。 朱祐樘这才下令:“传令下去,今有掖庭沈氏琼莲,得朕亲试,才华横溢,擢为女学士,赐居雍肃殿,给事御前。” 一锤定音。 李慕儿就如此这般莫名其妙却又万分艰辛地当上了女学士。 只能谢恩:“臣,沈琼莲,叩谢隆恩!承蒙皇上不弃,臣今后必当倍加珍惜,表率宫人,维持后廷雍肃!” 木已成舟,众人相继告退。 只不过有的人失望而归,有的人却如愿以偿。 马骢并不希望她留在宫中,此刻却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小时候常带她一起逃课,将各自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可他心里清楚,李慕儿是个聪明的。人人说她调皮捣蛋不学无术,其实她学东西极快,甚至总赶在自己前面。只有这武功马骢想到就觉得既好笑又讽刺,从前就爱和她比划拳脚,看着她一败涂地就哈哈大笑。可如今她也是因为在自己手下一败涂地,才会沦落至此 马骢走到李慕儿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刚才便觉得她不好,这会儿看她仍是跪地不起,略微探出的脸庞已是惨白如纸。马骢心惊,回头望望皇上,见后者亦如他一般,紧张地盯着李慕儿,只等众人出殿。 马文升已却行到殿门口,见儿子没有跟上,严厉地叫了他一声。马骢还没答话,朱祐樘就说道:“马同知等等,朕还有话问你。” 马文升只好独自回去。 眼见着父亲转身,背影消失在丹陛之下,马骢急得赶紧去扶李慕儿。朱祐樘也已赶到身边,两人一人一边,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齐齐馋起李慕儿,又齐齐问道怎么了。 李慕儿勉强站起,又觉得实在太疼,此刻压力解除,身心俱疲,哪还顾得上回答他们,只吃力说道:“床,床” 朱祐樘会意,低声问道:“想躺床上是不是?“ 李慕儿虚弱到只能点点头。 ”好,马上就去。”朱祐樘说着袖摆浮动,欲要动手。却被马骢抢了先,一把横抱了她,匆匆往殿外冲。 朱祐樘追在身后,心中比在殿上为她考试着急时更要紧上几分。若说她是怯考紧张,未免太严重了,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副憔悴模样? 思索间已来到了雍肃殿。银耳正在院里踢毽儿,看到李慕儿也是吓了一跳,连忙进屋铺床。 李慕儿一挨上床,便捂紧肚子,又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才呼了一口气。 马骢为她盖好被子,才问道:“这是怎么了?进殿的时候还神灵活现的呢。” 朱祐樘站在床的外沿,也接话道:“是啊,看你捂着肚子,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连跟在他身后的萧敬也说:“皇上,女学士看起来不妙,要不要请医女来看看?” 李慕儿急忙喊住:“不要” 马骢拍拍她的肩膀,温柔道:“瞧你疼成这样,不找人看看怎么行?” 李慕儿没有理他,只看向一旁的银耳,牙齿打着颤地对她说:“红糖红糖” 银耳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问:“什么?姐姐要什么?” 李慕儿低吼一声:“红!糖!” 银耳这才明白过来,“啊?是是是,我这就去煮红糖水来!”说着冲朱祐樘作了个揖,匆匆跑了出去。 朱祐樘和马骢不明所以,只好等着。 银耳回屋的时候,一股浓浓的姜味儿随之而来。银耳见他们还在,一下子脸红起来。她走到床边,倾身隔开了马骢,才叫了一声李慕儿。 李慕儿本闭着眼睛,被银耳叫醒,挣扎要起,马骢一个箭步上来扶她,差点将银耳手中的碗打翻。李慕儿也被吓到,靠着他肩膀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朱祐樘几次想去扶她,可奈何自己九五之尊,本就懊恼着,闻言闷闷道:“你这个样子,叫人怎么放心?” 李慕儿听到他的声音,便又联想起刚才殿上他为她弹琴,抚平她的情绪,便觉得窝心,不再说什么。 趁热喝下红糖水,李慕儿终于脸色稍霁。萧敬在宫中当差久了,已猜到大概,就对朱祐樘说道:“皇上,女学士已无大碍,皇上再待在这里恐有不便,老奴会着人好生照看,皇上请回吧。” 朱祐樘仍旧目不转睛盯着李慕儿。 李慕儿一抬眼就跌进他的眼眸,苍白的脸上竟然也浮起一片红晕。 她又尴尬看了一眼马骢,这才不好意思地说道:“密奏君王知入月,唤人相伴洗裙裾。” 这下轮到朱祐樘和马骢尴尬。 她怕是癸水来了。 朱祐樘轻咳了几声,吩咐她:“这几日好好养病,康复了再来当值。”然后抬脚离去。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叫上马骢一起。 马骢又再看她几眼,才道:“还好是虚惊一场。不过今日在乾清宫出了风头,往后在宫中要更加小心。” “知道了”李慕儿乖顺地应着,心里却在想,他每回总是这么几句话,好像这宫中有豺狼虎豹要吃了她似的。 众人走后,李慕儿将头埋在被子里,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心里默念,失了内力竟这般不济吗?考个试都能把自己紧张到月信提前,以前也从来不曾痛过啊? 并且这一痛,就痛了三天。 第十五章:所谓礼物 李慕儿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情况也未见好转,只好去请医女。 来的是个婆婆,对她倒是极为恭敬。把脉问诊以后,说是寒气入了体,导致气滞血瘀。就给开了药方疏肝理气,去热驱寒。李慕儿对医理什么都不懂,惟有道谢。 照着药方吃了两天,李慕儿才终于来了癸水。 朱祐樘毕竟是避讳的,可到了第五日,他还是出现在了李慕儿门前。 李慕儿正坐在院儿中小凳上,晒着太阳喝着药,见到朱祐樘想起身问安,被朱祐樘免了。他缓步走到她身边,虚咳了一声,问道:“可好些了?” 李慕儿难为情,点点头不说话。 朱祐樘觉得好笑,却又严肃道:“既好了就该来上工,小心朕罚你俸禄。” 这下李慕儿来了精神,“罚吧罚吧,反正我拿了俸禄没处花。” 朱祐樘听着有些心疼,轻叹了口气道:“你记不记得朕答应过送你样东西?” “自然记得。”李慕儿说着看了看他,又望了望他身后,皱眉道,“瞧你两手空空的,东西在哪儿?” 朱祐樘笑,“你这礼物有些麻烦,我叫萧敬包好了才能偷偷送来。” 李慕儿挑了挑眉毛,疑惑道:“这么神秘?” “恩,是。”朱祐樘说罢抬头望着天空,轻声唤她:“沈琼莲” 李慕儿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便又看着她唤了一声。 李慕儿莫名心烦,语气不耐地埋怨道:“这名字真难听。” 朱祐樘看她不像说笑,垂眸想了想,道:“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那朕唤你莹中如何?” 李慕儿其实只是随口一说,总不能教朱祐樘叫她原名,遂没好气地说:“随便怎么叫,反正我也早已不是我了。” 朱祐樘仿佛被触到什么情绪,趁势问:“你若已经不是你,那你如今,还想不想杀朕?” 李慕儿惊。 雍肃殿外似乎传来几个宫女急急走过的脚步声,院中却是一片静谧安宁。午后的光影在他身上流转,李慕儿望着这个在刑部接她状纸的他,在永巷向她伸出手的他,在乾清宫为她抚琴的他 我若不是我,又怎舍得杀你? 可惜,我还是我,是李慕儿的身体,是李慕儿的记忆,不是沈琼莲,不是莹中。 “不想。”嘴上却这样答道。 朱祐樘的眼睛里像迸发出了万点光,说不出的欢喜。 可李慕儿接下去的话又让他跌进谷底。 “我现在不会杀你,因为我尚有机会替我父亲翻案。对我而言,比起杀你,我父亲是否冤枉要重要的多。我们不过是各自信守承诺,不是吗?” 朱祐樘沉默,是他想多了。 不过是一场交易,她为父查案,他不负圣明。何时变得复杂起来,忘了彼此立场?他有他的皇后,她是他的女学士,仅此而已。 自嘲一笑,只当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轻语道:“是。所以赶紧来当差,你已经浪费半个月的时间了。” 李慕儿应:“会的。我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 不会忘,不能忘。不是浪费了半个月的时间,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差一点。怎么能?怎么可以? 多亏今日他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管好自己的心。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倒是李慕儿先打破尴尬局面,“当日听你唤那状元郎钱福,他是哪里人?” “松江人。你认识他?”朱祐樘意味深长地问。 李慕儿想了想,“不认识,见他帮我,心存感激。” “他倒是很欣赏你。”朱祐樘微笑。 “那你呢?”李慕儿脱口而出,又猛觉不对,补充道,“你欣赏他吗?” “朕欣赏他,也欣赏你。”朱祐樘没有看她,却似看穿了她,“你们都是有才情之人,朕自当珍惜。” “我没什么好辅佐你的,总归尽心当好差就是了。”李慕儿稍稍服软,坚定对他说道,“绝不授人以柄落人口舌。” “这样最好。” 虽然这么说,朱祐樘的心里却是空荡荡的。 明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怎样最好,却总是敌不过那一次次冲动。 回到乾清宫,萧敬还跪在殿上。 朱祐樘走到他身边,叹道:“萧敬,你也是好固执。” 萧敬恳求:“皇上,老奴不敢倚老卖老。可皇上要为自己的龙体着想,要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啊!” 朱祐樘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一把剑。 说是一把,却有两把剑柄,两根剑穗,原来是有双剑同在一鞘。朱祐樘想拔出双剑,又作罢,只将剑穗摊在掌心,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对萧敬说道: “起来吧,朕答应你就是了。” 萧敬激动谢恩站起,又弯腰摊开双手,去接那双剑。 这两柄剑,两人都熟悉。正是当日李慕儿刺杀天子所用武器! 如今天子却要将它们还给刺客,这不是疯了吗?!萧敬自然一万个不赞成。他虽也挺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姑娘,却不敢拿天子的性命冒险,遂长跪不起,要朱祐樘收回成命。 此刻朱祐樘终于一狠心,将剑递还给萧敬,转身说道:“好好收起来。去年撒马儿罕上贡的鹦鹉,朕记得后廷还养着一只,明日给朕取来。” 萧敬遵命,心想现在别说一只鹦鹉,就是金山银山赏她都行啊。 李慕儿重新回到乾清宫当差。 虽然封了女学士,可差事与以往无异。李慕儿做着顺手,又得空翻起了几年前的老折子。折子翻得越多,李慕儿越发对朱祐樘刮目相看。从大臣的上奏,他的批红,处理的结果,都可以看出他确实是个明君。 他选用贤臣,勤于理政,减免供用物料,又减免地方赋税,实在无愧于民,无愧于国。 可自己父亲的案子,还是一点发现也没有。李慕儿想,或许真如朱祐樘所说,这大海捞针的活,确实费工夫。 有时候她枯燥地看着折子,朱祐樘就在身边看书,她真想直接开口问他,他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可问了又如何,他说父亲无罪,便是承认自己无德;他说父亲有罪,难道她就会相信吗? 朱祐樘似乎看穿她的想法,总会一脸戏谑地对她说:“你不用看朕,朕是不会帮你的。” 李慕儿真想掐死他。 不用当差时,李慕儿就会回雍肃殿陪莲子玩。 莲子是朱祐樘送她的东西。 犹记得那天傍晚,朱祐樘将它送来,说是答应了给她的东西。李慕儿欢喜的不得了,可又不忘揶揄他:“我当是什么,不过一只鹦哥儿,搞得神神秘秘的,教人念想!” 朱祐樘却不多言语,只问:“你喜欢吗?” 李慕儿是真真喜欢,立马取了名字叫莲子,气得一旁银耳狠翻白眼。 朱祐樘又说了句“喜欢便好”就拂袖而去。 若不是因为他腰缠万贯,李慕儿差点以为他小气不舍得送呢。 莲子又漂亮又聪明,通体雪白,一惹它它的冠羽就像扇子般竖起张开。 人都说鹦鹉学舌,原来它是真的会学人说话。 李慕儿每日过得充实,转眼就入了夏。 第十六章:状元钱福 端午佳节。 由于朱祐樘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宫中没有大肆操办,只是赐臣子于午门外吃吃粽子,喝喝酒。 各宫各苑也有自己的过法,在门两边安了菖蒲、艾盆,门上悬挂吊屏,再去领来芦苇叶和糯米,包各种馅儿的粽子。 这天李慕儿没有去乾清宫当值,在自己房里陪银耳折腾。 两个人有说有笑,头上还有只鹦哥咿呀学语,热闹的很。以至于朱祐樘他们走进了门口,她才发现。 “给皇上请安。”二人赶紧行礼。 入宫这许久,李慕儿已经习惯了这些礼数,人前人后都能恪守君臣之礼。 “好热闹呀!”朱祐樘打量了一番她们手中活计,“朕还想着你会嫌宫里过节闷,看来你倒是自娱自乐得很。” 李慕儿回他爽朗一笑,心思却全被他身后的人吸引去了。 来人一个是与她见面三分吵的兴王;一个正冲她宠溺地笑,是马骢;而最后一个竟是仅有一面之缘却分外投缘的状元郎钱福。 李慕儿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当即越过他们对着钱福拱手道:“状元郎,莹中这厢有礼了。” 钱福忙回礼,“下官不敢。女学士才高八斗,钱福早想一叙。” 李慕儿也高兴,邀约道:“我这女学士还不是靠你当日美言。今日若不嫌弃,可否让我请你饮杯雄黄酒?” 钱福笑答:“如此正好!在下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喝上几口!”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客气,旁边的人都成了摆设。兴王自然不爽,敲敲身侧的桌子道:“当日在乾清宫,我们都有份帮你,怎么你只记着钱福,忘了小爷吗?” 李慕儿回头作势横他一眼,“酒只有一壶,姐姐只请知己。” 兴王怒,噘嘴去看朱祐樘。 朱祐樘勾着半边唇角,打圆场道:“这有何难?银耳,传朕口谕去找萧敬,便说今儿个午膳设在雍肃殿院中,小菜即可,只这酒不许少。” 银耳领命而去。 不过盏茶时间,院中就备好了小酒小菜。李慕儿感激地望了眼朱祐樘,心想皇帝办事儿就是速其成。 朱祐樘招呼大家都坐下,李慕儿立刻坐到上座,其他几人却迟迟不肯入席。 定是拘着君臣之礼,李慕儿郁闷道:“你们要是这样拘谨,我就要赶皇上走了。” 朱祐樘闻言重了语气,“还不快坐下!” 众人再不敢推辞。 李慕儿左手边坐了朱祐樘,右手边坐了马骢。李慕儿却一概不理他们,先去给坐在对面下座的钱福倒酒。她倒一杯,钱福饮尽,她再倒,钱福又饮尽,三杯下肚,连马骢都看不下去,酸道:“慕女学士,你俩真把皇上当陪宾呢啊?” 朱祐樘却格外温和,不介怀地挥了挥手,“无妨。今日不分君臣,便陪她胡闹一回。” 说得李慕儿也不好意思,过来给大家都斟上酒,举杯相敬,“莹中感谢各位当日恩情,却无以为报,只好先干为敬。” 众人跟着饮完。 钱福喝了酒,兴致高涨,笑道:“好酒!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对女学士,可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李慕儿一拍桌子,“可不是嘛!我也觉着你亲切的很,我们从前见过吗?” 钱福想了想,又饮一杯,方道:“见是没见过。不过,倒有一事,我也觉得奇怪。” 李慕儿还没问什么,朱祐樘便已接过话,“是不是觉得,你们的文风有些相像?” “正是,”钱福继续说:“当日殿上读女学士文章,便觉得其中铺陈手法,用词习惯,都与臣有些相似。倒像是” “倒像是师出同门?”朱祐樘又接口。 “不错,臣幼时去私塾上学,曾路遇高人指教,后来就拜于他门下学习。可我这恩师是个爱好云游天下的,几年后不告而别。三年前,他却又出现在了我家门口,我能金榜题名,说来全是他的功劳。” 钱福几句话只讲了个大概,李慕儿却一字一句细细回味着。 他这恩师,难不成就是教她学问的陈公? 犹记得,当时年幼,与父亲在茶楼听说书,忽然有位老者进门与说书的争辩。说书的气恼,辩不过就要动手,李慕儿上前帮忙,还稚气地为他说话:“你说得都对,他说的不对。你别怕,真理是属于少数人的!” 陈公像捡到了宝,跟着她直到家门口,说要教她学问当她老师,工钱随意,食宿全包。 呵,原来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父亲一来看中他有才华,二来想把她培养成文武全才,爽快答应了他。 没想到这一教就教出了感情。 他总是循循善诱,耐心教育她不要功课做着做着就翻墙出去玩耍;他总是装神弄鬼,在房间里静坐说什么体认本心;他总是两袖清风,却大咧咧地叫她去为他讨口酒喝;他总是拒人千里,从不告诉任何人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他却又视她为女,做完功课就将她背在背上满院子跑 可是他却狠心告别,在她家出事时放手离去 朱祐樘和马骢担忧地看着李慕儿。她脸上虽挂着笑,眼睛却直直盯着杯中酒,渐渐泛起水雾。 钱福偏又不知情地问道:“莫不是我这恩师,当年游荡到了女学士府上?” 马骢适时撞了撞李慕儿胳膊。 李慕儿反应过来,“他,陈公他可还好?” 果然便是恩师!钱福开怀大笑道:“他很好,身体健朗!这么说你我真是师出同门?” 李慕儿也笑起来,“是,若他是陈公,莹中在乌程,也受过他指点。只是不如你福气好,我不过偶有机缘,学了些皮毛而已。” 朱祐樘左侧坐着的兴王高兴说道:“原来竟有这种缘分!如此,你便该是他师妹!” 李慕儿嗯了一声,倒满酒杯相敬钱福,“那今后莹中当称呼你一声兄长!” “好!妹子,干了!”钱福干杯饮尽,又思忖了一下道,“若不是当日皇上看得起我,叫我一同阅卷,我哪有机会应这声兄长?来来来,莹中,我俩敬一敬皇上才对!” 李慕儿照办。 马骢和兴王在旁恭喜,气氛立刻活络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热闹,几人都喝了不少酒,尤其是钱福和李慕儿,不被他人灌得晕晕乎乎,也自己相敬得晕晕乎乎了。 饭后朱祐樘要午休,众人散去,各回各家。 院子被收拾个干净,李慕儿却留了一壶酒,自斟自酌起来。 未遇故人,却思故人,又哪还有什么故人? 她虽喝得慢,银耳还是怕她喝多,就过来劝,这不劝还好,一劝倒引得她耍起了酒疯。 只听她絮絮叨叨说道: “银耳,姐姐今儿个高兴!” “我兄长是金科状元!我是皇上钦封的女学士!” “那小老头儿真是能干哈!桃李满天下呀!” “我真是想念他” “想念父亲,想念娘亲,想念骢哥哥” “想念嬷嬷,想念小柯” “我还想” 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李慕儿敛起仅有的神识,震惊地望着来人。 他挥挥手叫银耳退下,他坐到她身边,他穿着便衣,没有戴冠,他的眼神滚烫,他轻轻地问: “你还想谁?” 李慕儿觉得胸口发烫,紧张的快要窒息。 她举起手,又无力地落下,张了张嘴,却无从开口。 过了半晌,才平复了不知从何而生的紧张情绪,镇定道:“你知道我先生,对不对?你叫兄长来阅卷,是因为你觉得他会为我说话,对不对?” 朱祐樘点了点头,“你还活着,我难免要查一查当年你家的情况。也是巧,钱福若没有考中状元,我不会问起他先生。我知道后,便想着或许他会帮你。幸好,没有看错他。” 李慕儿数日来被压下心头的情丝又爬了上来。 狠狠咬了咬唇瓣,硬着心肠断断续续说道: “你何苦费尽心思留我在你身边?” “我现在好后悔,我喝多了,我想毁约。” “你放我走,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 “我” 说话声越来越轻,朱祐樘只觉软香温玉入怀,竟是这厮醉倒在了他肩头。 他晃了晃酒壶,微笑摇摇头,抚着怀中人的脑袋,自语道: “我也喝多了。你说的话,我没有听见。” 怀中人无意识,他自嘲扯扯嘴角,抱她上床躺好,才回乾清宫暖阁午憩。 哪里睡得着。 又起身,召来萧敬,将她的双剑取来,挂在了床尾。 第十七章:五雷道法 , 六月庚子,襄王见淑薨,辍朝三日。 朱祐樘却没有闲着,照常带着李慕儿去内阁议事。 回转的路上,朱祐樘突然停步问道:“虏寇来犯大同边境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他这是在与她一个女子讨论国事吗?李慕儿惊诧,只好婉言:“皇上,微臣身为后廷女官,不敢妄言前朝之事。” 朱祐樘轻笑:“你如今整日旁听朝事,连折子朕都让你翻了,还有什么不可为的?” 听他言语轻松,李慕儿眼珠子转了转,大着胆子道:“这回你让新宁伯谭祐选军马二万练习,虏寇以为我们有所防备而遁走,是为大幸。可若他们知道了这不过是招兵买马虚张声势,难保不回来再犯。” “是,”朱祐樘点点头,“大同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是以直到今日仍是驻了重兵把守。朕向来提倡采取怀柔政策,只是总有好斗虏民来扰。这也是朕的一个心腹大患。” “大同与延绥接境,当可互相应援。”李慕儿想了想,又道,“只是若大同守臣先报奏于京请求借调延绥游兵,等你批复下旨,怕早就误了大事。” 朱祐樘问:“所以呢?” “所以,”李慕儿弯腰拱手,“如果虏势紧急,皇上该准他们先调发然后奏闻。” 朱祐樘又点了点头道:“嗯,朕已经这样做了。” 李慕儿猛地抬头:“你耍我!” 朱祐樘噗嗤一笑:“可是,调兵如此容易,若是有人借此漏洞起兵造反,不也是个威胁?” “那你就派个信任之人驻守两地,代替你抉择形势。”李慕儿说完又有心嘲弄他,“莫非你这毛头小儿初登大位,连个可以信任的将士也没有?” 朱祐樘收起了笑容,正色道:“有一人倒是可用,守备天成都指挥使张安。” 李慕儿见他有些犹豫,便问:“可是有何不妥?” 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答道:“此人是朕入主东宫时就开始培养的心腹,忠心不二。” “那就行了啊!”李慕儿又转念一想,“我从未听说过此人。这么说他是你安排在暗处的?你是怕将这心腹派往远境,他日京城起了什么变故,恐无人能在暗中帮你办事?” 朱祐樘不语。 李慕儿心中暗叹,她能够理解他身在高位的无可奈何与提防谨慎,也感慨他居然将这种密事拿出来与她相商,于是好言劝道:“你心胸足够坦荡,何惧京中无人能用?倒是这边关之事,变幻莫测,时不我待,派个足够信任的将士前去,你我方能安心。” 朱祐樘听完后嘴角突然微微上扬,轻快道:“好。就这么办。” 回到乾清宫,他便拟了旨,封张安为大同游击将军,掌管驻地防守应援。 李慕儿刚把他手中笔接回,就听他道:“今日事已毕,朕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好啊!”李慕儿抚掌,“去哪里?宫后苑吗?听说宫后苑除了你们这些主子,旁人须得有你赏赐方可赏得,我这还没去览过世面呢。” “不,比宫后苑更好,”朱祐樘似笑非笑,“我们呀,出宫去。” 李慕儿眼睛都亮了起来。 蓝空碧如洗,鸟声脆如曲。街市上人群熙攘,源源不绝。三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骑着马缓缓行着,引得百姓纷纷侧目赞叹。 李慕儿像久未出笼的小鸟,一路上东张西望。她女扮男装,穿着一身青布直缀,头戴一顶六合一统帽,看上去倒也不觉得怪异,反有股特别的英气。 而朱祐樘与她相同装扮,不过衣衫是沉香色的,且衣袖更为宽阔一些,更显得他气质儒雅。 另一位,则是被朱祐樘传来保护御驾的马骢。他身着黄色短衫罩甲,为了不露身份,腰间并没有配绣春刀,而是一柄普通长剑。 大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胭脂水粉香味飘于鼻端。李慕儿对这些女子物什不感兴趣,倒是被一处人声鼎沸的包围圈吸引了眼球,一个纵身跃下了马。 可她忘了自己内力已失。 这一落地不稳,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马骢“小心”二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人也已经跳下马冲她奔去。可惜他们一个在朱祐樘左边,一个在右边,哪里救得及。 居然从马上摔下来,李慕儿觉得没面子极了,赶紧从地上蹦起来,痛都不敢喊一声,拍拍屁股尴尬笑道:“没事,嘿嘿,没事。” 朱祐樘的大笑声却从马上传来:“是谁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说要骑马的?” 李慕儿的脸一下子绿了。 一脚踩在马骢脚背上,喝了句:“都怪你!” 马骢哭笑不得地挠了挠后颈。 朱祐樘笑得更欢。 李慕儿索性不理他们,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马骢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转头望了望朱祐樘。 “让她自个儿去吧。”朱祐樘笑着冲他说,并不打算下马,就在原地张望着。 马骢只好也骑回马背。 马上居高临下,勉强可以看到里头情况。 正中一个道士打扮的男人,正舞着一把剑念念有词。 围观者窃窃私语。 李慕儿却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紧接着道士与她似乎发生了争执。 李慕儿转身回走,众人居然自发地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马骢高声叫道:“骢哥哥,借你的剑一用。” 马骢犹疑看向朱祐樘,对方点了点头,他才把剑扔向了人群前方站着的李慕儿。 李慕儿对他做了个鬼脸,拔剑而舞。 虽然动作绵软无力,但她的一招一式都与那道士所舞没有分毫之差。 道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狡辩道:“你这是此刻临时所学,不过记性好罢了,凭什么说本道法术无用?” “哼,”李慕儿一声冷笑,“你说有了道具你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看你缺的不是道具,而是天意。今日晴空万里,没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就算给你道具万千,也是唤不来半点雨水的吧?” “你!”道士动了怒,“你这小子到底有何目的,竟敢污蔑我派五雷法?” “五雷法?”李慕儿又比划了一段剑花,“你说的就是这个?” 道士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会使得?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李慕儿正欲说话,身后朱祐樘不知何时从马上下了来,突然拽住她握着剑的手腕道:“莫要惹事。” 李慕儿撇了撇嘴,把剑还给一同过来的马骢,被带着走出了人群。 她满心不甘道:“干嘛不让我教训教训他,这种人就知道装神弄鬼!什么五雷法,这些招式不过是我爹编出来哄我玩的把戏,怎么就” 她的话没能继续,在看到朱祐樘和马骢若有所思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后,便没有再继续。 她爹编出来的“五雷法” 那她爹有没有拿这弄虚作假过? 李慕儿潜意识里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用力甩开了朱祐樘的手,闭嘴爬上马去。 朱祐樘虚咳了声,扯开话题道:“好了,去办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李慕儿没好气地问。 朱祐樘无奈摇头,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m.。 第十八章:梅诺麻卡 , 三人很快来到了北会同馆门口。 “会同馆?”李慕儿好奇问道,“会同馆是招待各处夷使及王府公差的,你带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朱祐樘耐心回答:“今儿个该是迤西各处使臣到达之日。我们先不进去,在对面饭馆坐下看看。” 找了个二楼靠窗位置坐下。 李慕儿又开始埋怨:“你是来观察使臣的?我当你果真这么好,带我出来耍玩,没想到还是为公事。整天就知道公务公务,我看不用我动手你也迟早英年早逝。” 马骢本拘谨坐着,闻言蹙眉呵斥道:“丫头,别瞎说。” 朱祐樘但笑不语,李慕儿见他淡定模样反倒心虚起来,吐了吐舌头问:“此番迤西使臣到来,所为何事?” “哭穷,讨要赏赐。” 李慕儿没想到他会回答得如此直接,一口水刚入口梗在喉头,呛得她直咳嗽。 马骢反应迅速地上前为她拍背,朱祐樘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 李慕儿摆了摆手,挑眉又问:“那么,你不肯给?” “也并非全然不肯,”朱祐樘抿了口茶水,“只是他们未必都需要。” 李慕儿还欲再问,朱祐樘示意她看窗外。 来的几批人马中有汉人,也有身着异服的少数民族。李慕儿直直盯着他们一群一群地进了会同馆,才收回眼分析道:“从这些使臣出示通关文牒的谨慎模样,以及对迎接官员的客气态度,可见对上京事宜的恭敬与重视,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朱祐樘指了指门口迎接的官差,“你可看到他们手上的礼物?” 李慕儿瞄了一眼,“看见了,这些东西不过是当地特产罢了。他们既是上京讨要赏赐,必定不会露财。” 朱祐樘摇摇头。 李慕儿又疑惑望去,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拍了下桌子道:“我明白了!大部分包装都是用的最普通的云龙纸,而这最后一群人送的东西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这纸质可精贵的多了!” “嗯,”朱祐樘满意,“最后一群人是永昌府的。永昌、腾越之间,沃野千里,控制缅甸,乃大都会也。那里的百姓善制金、银、铜、铁、象牙、宝石、料绿、竹器、布之属,皆甲于他处。我不增加他们的税收,叫他们自给自足,还为他们铺路发展边境对外商贸,已是仁至义尽。这些官员前来朝贡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讨要回赐倒一次比一次积极,这是虎视眈眈盯着朕的国库呢。” 李慕儿听后亦觉得心里不畅快,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后说道:“你把这事儿交给我,我保证你一个子儿不用花,让他们乖乖滚回老家!” “你?”朱祐樘和马骢皆不可思议地瞪眼。 李慕儿抱肩不满地问:“怎么,你们不相信我吗?” 马骢怕他又要惹祸上身,劝诫道:“不是不信,可朝廷之事不可儿戏。” “我非儿戏,”李慕儿转向朱祐樘,微仰着头问道,“喂,你说,我能帮你搞定这事儿,你信不信我?” 朱祐樘正经回答:“我信。” 李慕儿反倒呆住。 “不骗你,我真的信。”朱祐樘一声轻笑,“朝廷众臣迂腐,大多讲原则守规矩。这些使臣没犯错违法,他们奈何不得。而你就不同了” 李慕儿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两手撑在桌上边站起来边道:“少说这些废话,你们两个到时候记得配合我就成了,我要去好好会会他们。” 翌日,李慕儿身穿对襟园领上衣,腰佩弯刀和筒帕,头上高高包着缀有花边图案和彩色小绒珠的包头布,带着几个四夷馆找来的当地人,乔装打扮来到了会同馆。 馆内设有宴厅、后堂,东西前后各九照厢房。李慕儿扮作使臣,被安排在最靠近前厅的厢房。 使臣之间有本就互相认识的,有初次进京倍感新鲜的,有讲汉语的,有讲着各族方言的,欢声笑语不绝,彼此寒暄不断。但也有不合群的,比如此刻与李慕儿撞个满怀的这位。 他五大三粗,脸上表情凶神恶煞,正是昨日所见永昌府的官员。李慕儿出门时假装一个不慎撞了他,便被他们一群人团团围住,不得放行。 他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你这小屁孩儿,是哪个土司带来的?” 李慕儿忙弱弱道:“小的是里麻司的梅诺麻卡。我们土司在上京途中病倒了。小的不是有意冒犯大人,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让小的过去用膳。” “原来是里麻司那个穷地方的,怪不得如此小家子气。”他与身旁众人大笑道,“来来来,入京了能吃口饱饭,大家赶紧让个饭碗,免得饿晕了这小子。” 李慕儿不搭理他,上桌后顾自吃饭。他仍是一副嚣张样子,故意放话给她听:“这会馆的伙食哪是给人吃的!走,咱们出去好吃好喝。” 他一走,李慕儿便挪到隔壁桌找一个正摇头轻叹的汉人问道:“小的见识浅薄,不知这恶霸是哪个府上的?” 对方冷哼一声道:“自然是永昌府的满剌哈只,这里在座的都是不懂逢迎他的,有哪个没受过他一点半点讽刺羞辱啊!” “就是!”旁边又有人义愤填膺道,“仗着地域富庶,整日瞧不起人。问皇上讨要封赏时可没见他手软过。” “都少说几句吧,”一老者突然站起,劝和道,“毕竟这是在京城,大伙儿都谨慎些为好。” 众人闻言忙住了嘴。 “满,剌,哈,只?”李慕儿咀嚼着这个名字,脑子飞快地转着,“很好,不怕你嚣张,就怕拿不到你的软肋呢” 此后几日,李慕儿暗里偷着观察这满剌哈只。此人就是个莽汉,行事跋扈,在接待使臣的京都官员面前还算收敛。而私下里,迤西同僚面前,整个儿就一大尾巴狼,恨不得学螃蟹横着走。 至于其他几派的态度,她也大致有了个了解,正盘算着如何跟朱祐樘通个气儿,计划下一步行动,朱祐樘便不请自来。 这日夜里,她如常在房里翻看众使臣的信息,直到朱祐樘在身边坐下,她才发现。 “咦,你怎么来了?不过你来得正好,我有话同你说。”李慕儿望了眼门口,这厮竟是孤身一人乔装而来。 朱祐樘眼角含笑,指指她的衣服道:“不急,你先站起来我看看。” 李慕儿哼着鼻子站起来道:“看吧看吧,我知道我穿这身景颇族男装很是难看。你瞧这顶上的包头布,又闷又热,而且重的我这几天脖子也疼,脑袋也疼” 朱祐樘止了笑意,站起来扶住她后颈问:“这里吗?”说完还按压了几把。 李慕儿晃着脖子道:“对对对!” 话音一落,周围便尴尬地安静了下来。李慕儿感觉到他的指腹冰冰的,很舒服。可这样的肌肤接触让她脸瞬间烧起来,虽然不舍,还是巧妙地躲了开去,道:“我和你讲讲这几天观察到的情形吧。” “嗯,”朱祐樘的手缓缓收回,“你说。” 李慕儿一番交待,最后总结道:“所以你说得没错。这永昌府富庶有加,满剌哈只太过贪得无厌。” 朱祐樘对她的认真很是满意,“那你想到法子了吗?我过几日便要设宴款待他们了。” “想到了。他不是很嚣张吗?我就利用他的嚣张,让他吃点苦头。”李慕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轻松道,“你只管设你的宴,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都要恕他无罪,放他归去便可。” “好,我知道了。”朱祐樘嘴角微微扬起,似乎对她很是放心,“那我走了。” 李慕儿点点头,凝着他的背影走到门口,又看着他打开了门,终于忍不住说道:“喂,你的手好冷。天气虽然热了,但你还是要保重身体。” 朱祐樘过了许久才无声无息地回头。 李慕儿歪着头看他,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的声音温柔地像要滴出水来:“好。你也自己小心。” m.。 第十九章:满剌哈只 , 六月戊申,朱祐樘下令晚膳宴请迤西各处使臣于会同馆宴厅。 李慕儿与众人按照礼制提前一个时辰到得后堂等候圣驾。 所有的使臣都聚齐在此,人人都是穿戴整齐,精神抖擞。 李慕儿也不例外,她坐在满剌哈只正对面不远处,不时用余光打量着众人。 角落有人正悄悄谈论着: “往年都是先给封赏再赐宴的,这回皇上怎么这么早宴请我们了?” “谁说不是呢!嗳,你说皇上不会是叫我们吃完空手而回吧?” “我看不至于,咱们可是长途跋涉地过来朝贡的,光赶路就花费了两个多月,也不在乎等这几日了。” “说得也是,这会同馆住着倒也舒适,皇上也没怠慢我等。” 这些闲言碎语李慕儿听着,满剌哈只自然也听到了。他立时不满道:“哼,这都来了好几天了,皇上的赏赐什么时候下来?你们这些窝囊废,就知道背后嚼舌根子,待会儿宴上直接问皇上不就行了!” 众人一时没了声响。 李慕儿却不合时宜地冷笑了一声。 满剌哈只的火气一下子转移到李慕儿身上,指着她鼻子大声喝道:“梅诺麻卡,你这兔崽子笑什么呢?” 李慕儿细细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大人好大的气焰啊!不愧是永昌府的人,家底儿够厚,腰板子够硬。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自然不敢当面质问皇上啊!” “就是,就是。”旁边有少许应和声。 满剌哈只愈发不满:“你这小子话里有话,当我听不出来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慕儿抬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道:“我想说的已经说了,大人这是听不懂吗?咱们还巴巴地等着皇上赏呢,可不敢惹怒皇上。不似你们永昌府,家大业大,大概是不会在乎那点东西的。” “你!”满剌哈只用力拍着桌子站起身来,“好啊,我当你是个软柿子,原来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讽刺老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眼看他就要冲将过来,李慕儿仍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直直盯着他。 此时坐在满剌哈只一伙旁边的老者突然也站了起来,并一把拽住了他。 正是之前劝和的老者。 老者慈眉善目,虽比在座的都年长,却不失儒雅之风。 李慕儿自然已经了解过,此人是丽江府木氏土司衙门官员,木延。他是木府土知府木泰的挚交好友也是最得力的手下。 满剌哈只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好了,快开宴了,都消消火吧。”木延站在中间淡淡说道。 满剌哈只闷哼着回了座。 李慕儿起身对木延拱手行礼,闲聊道:“在下一直听说丽江府土司木泰大人精通汉语,还好诗词歌赋。看大人气度不凡,想必今日宴上的行酒令是不用担心了。” “什么行酒令?”还没等木延答上话,满剌哈只便抢着问道。 旁边立即有人回话:“行酒令呀,就是对诗或对对联、猜字或猜谜什么的。京城里时兴这个,皇上也叫我等准备着呢。” 李慕儿自然接过话茬,“是啊,昨日就差人来告知了。咦,大人您莫非在外头大鱼大肉,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吧?” 满剌哈只的怒意又被挑起,气冲冲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咱们连汉语都说不太溜,还对什么对子吟什么诗!” “大人不必担心,不过是酒桌上助个兴,皇上说了,用族语也行,还能图个新鲜!”李慕儿又拐了个弯道,“大人不会?要不要小的教教您?” “你!” 角落已经有人开始闷笑,满剌哈只听得胸口发堵,拳头都握紧起来。 李慕儿扬了扬嘴角,转而对木延恭敬道:“在下倒是顶爱这些把戏,这会儿便向木大人讨教一二,免得等宴上众人面前丢脸,皇上眼前跌了份子。” 木延颌首道:“请。” “只是骂个道打个僧,这这般这般,若毁圣谤贤,”李慕儿顿了顿,冲满剌哈只瞄了眼,继续道,“那还了得。” 木延思忖后接:“不过吃口肉喝口酒,便如此如此,倘坏心毒胆,怎么样儿。” 满剌哈只脸色已经不能入眼,身旁跟随的几人还要劝他:“大不了一会儿宴上咱们不说话就是了。” 被他狠狠一眼白了回去。 轮到木延出:“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 李慕儿接:“开颜便笑世间可笑之人。”又出上联,“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 木延下联:“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 满剌哈只一掌重重拍在了椅子扶手上。 所有人都被惊得一愣,还没来得及等谁开口说话,就听到门外传来声音: “皇上有旨,传各位使臣觐见!” 众人遂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往宴厅而去。 只有满剌哈只一行十数人没有动静。 李慕儿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站在原地恭谨道:“大人为何还不动身?小的可要先行一步了。” “你给老子站住!”满剌哈只怒道。 李慕儿却不理他,顾自移步。快到门口时外头的礼部官员进来叫道:“满剌大人请快些,皇上已经入席。” 满剌哈只大声对官员吼道:“老子不去!皇上的赏赐未到,老子不稀罕吃这顿饭!” “您这可是抗旨不尊!” “老子就抗了怎么着吧!梅诺麻卡,老子叫你滚回来!” 李慕儿刚伸脚垮门口,便听到满剌哈只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耳边停下,紧接着背上就被狠狠击了一掌,摔出门外去。 “满剌哈只,你怎么还打人?你要造反吗?”礼部官员边骂边朝外头冲去,也不想着扶李慕儿一把。李慕儿忍着痛转过身来,又被满剌哈只拽住领子一拳打在脸上。 “你小子敢惹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 李慕儿半边脸立马肿了起来,鼻子嘴角鲜血直流,疼得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的同僚们看大事不妙,再闹下去怕是脑袋都要保不住,赶紧拉的拉,劝的劝,把他死命拽了起来。 满剌哈只正血气上涌,哪里肯轻易罢休,放着狠话又要冲上来。 手腕却突然被人使劲掐住。 疼得他“嘶”的一声,挣脱开来与那人打作一团。 李慕儿斜眼看去,原来是马骢,他定是比他人更快赶了过来,那么他也该到了吧。 “皇上驾到!” “给朕住手。” 果然,李慕儿刚这样想着,朱祐樘就在众人簇拥下从宴厅快步走来。 满剌哈只慌忙停手跪迎。 李慕儿吐出一口血水,里头赫然混着颗牙齿。她不慌不忙,双手支地缓缓撑起身子,吃力却自觉地跟着跪好,才发现朱祐樘已经走到了面前。 李慕儿不能抬头看他,四周静谧的一瞬,只听到自己的血滴在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滴答”声。 下一刻礼部官员就开始弹劾:“皇上,这满剌哈只等人不但以赏赐未给抗旨不赴圣宴,甚至殴打同僚,实在于理不合,与法不容!皇上您看该如何处置?” 朱祐樘半晌没回话,倒是满剌哈只开始狡辩:“皇上明查,是那小子先惹微臣的!” “大人抗旨不肯赴宴,怎的来怪在下?”李慕儿口齿不清。 朱祐樘忽的冷哼一声,淡淡说道:“满剌哈只等人,越礼冒法,罪在不赦,即刻拘至礼部。” 李慕儿有些诧异,不是告诉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放过满剌哈只嘛,怎么 偷偷抬眼望他,只见他少见的怒形于色,双拳也握得死紧。 人很快被锦衣卫架走,各处使臣一边儿激动兴奋地看看被抓的满剌哈只,一边儿又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李慕儿。 李慕儿只能等朱祐樘准她平身。可这厮半天没有动静。 直到满剌哈只等人的喊冤求饶声绝于耳畔,才听到他说:“大夫呢?不是叫就近去找大夫吗?怎么还不来!” 明明是急迫的口气,却压抑地低沉。 “皇上,大夫来了!” “还不快扶进去。”朱祐樘说罢拂袖而去。李慕儿以为他是回宫,谁料他竟一路往她房间走去。 还好那些使臣都没有跟来,否则被看到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她房间先她一步进了门,可真是有几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大夫简单处理了李慕儿的伤口,还在她掉牙处塞了一团棉花,便被朱祐樘挥退。 李慕儿肿着脸,又不能说话,只好尴尬望着他。 他穿着宴会华服,看上去高高在上,李慕儿居然也觉得有一丝惧怕。 尤其是在发现他眼中似乎稍不留神就要勃发的怒意后。 让她脑袋都不禁又疼起来。 索性抬手三两下解开了包头布,才略感轻松些。 她把包头布扔到桌上,看到桌上的纸笔后随手拿过来,写道:幸亏使臣进会同馆前都要上缴武器。 朱祐樘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和凌乱的字迹,吸了口气闷闷道:“你说你有办法,就是与他打架斗殴吗?” 什么打架斗殴?李慕儿眉头纠紧,继续写:我没打他。也没想到他竟敢动手。不过这样更好。 “你!”朱祐樘眼神从纸上移到她脸颊,见她还张扬地笑着,愈加气不打一处来,“真是活该,打死你才好。现下事情了了,跟着朕回宫去吧。” 李慕儿把口中棉花一吐,急道:“不行,还没完呢。这样一关,他怎么肯服?你把他放了,让他回来收拾东西滚蛋,我还要在这里等他。” 朱祐樘仔细观察着她,确认没有再出血才回道:“你不怕他再打你?” “不会,他虽糊涂,却还是顶在乎他的官位的。况且我若不在此与他了结,他回去后怕是要找里麻司的麻烦。”李慕儿手指点着桌子,模模糊糊地说着。 朱祐樘无奈摇摇头,起身抚了抚她的伤口,突然说了句:“被打成这样,怎么也不吭一声?” 李慕儿有些失神,他的眼中明明寡淡如水,她却似看到了光芒万丈,讷讷地不知道回话,也不知道移开眼去。 朱祐樘却没发现她的异常,放下手顾自往门口走去,边走边恨恨说道:“那朕也要先关他几天。” “为什么?”李慕儿在背后问他。 “因为,”朱祐樘伸手拉门,门开的吱呀声盖过了他的说话声, “他打了你啊。” m.。 第二十章:谁舍不得 , 满剌哈只是在第三日被放出来的。并且一回来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转。 朱祐樘警告了他,若有再犯必治以罪。 可李慕儿知道他虽受了教训,不敢再讨要什么赏赐,对她却一定是怀恨在心的。 幸好,“他”这个梅诺麻卡,总归是要消失的。 果然,还没等回到会同馆的消息捂热,他已气急败坏地往李慕儿房间赶来。 李慕儿早有准备,听到脚步声渐近,她便挎着一个包袱拉门而出。 正好与满剌哈只打了照面。 她没有给他骂她的机会,就抓住先机开始数落起来,“大人回来了?大人可真是好福气,把小的打成这样也不过就在礼部待了两日。小的可就没你那么好的命了。我们族长病愈回来,听说发生了这等事,非但没有安慰我,反而将我除了官位,逐出了里麻司。还责骂我挑衅在先,害里麻司赏赐减半!大人这么急着过来,是来看在下的笑话吗?” 满剌哈只见“他”穿着一身汉服布衣,满脸浮肿狼狈的模样,心中怒气立下消了大半,只冷声讽刺道:“哼,算你们族长识时务!你害我白跑这一趟京城,还害我被关礼部,这笔账我本不会轻易算了的。不过瞧你这幅德行,哼,也是罪有应得,活该!” 到底是谁罪有应得,到底是谁活该?李慕儿心里暗骂,嘴上却忍着道:“我知道,若是在咱们的地界,这事儿别说您不放过我,我们里麻司也不是吃素的,哪能白挨这打?可今日是在天子的地盘,没有掉脑袋已是万幸了,赶紧烧香拜佛去吧!大人借过,咱们呐,到此为止,再见了您嘞!” 说着把包袱往肩上一甩,斜身往满剌哈只旁侧擦过。 满剌哈只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大概是在考虑是否真应该就这么算了,身旁跟着的一随从趁势劝道:“哦哟,爷爷啊,您可别再放不下了!他说的话糙理不糙,这事儿就这么结了吧,别又惹恼了皇上” 李慕儿听得清楚,回头补了几句道:“大人,小的倒还有几句话奉劝您老。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您该收敛着些,今日皇上看在永昌府的面子上放过了您,他日您再犯错,保不齐就没这机会喽!” 话音一落就快步走了开去,留下满剌哈只二人在原地又逗留了片刻。 终于,满剌哈只大手一挥,低声说道:“走,启行回府。” 李慕儿出了会同馆,怕有人跟踪,便没有直接回宫,独自在街上游荡。 难得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头晃,她的心情愉悦的很,一路脚步轻快,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小酒馆前。 小酒馆无甚吸引人的,只是里头当中坐着的,正是她那位刚认的兄长,钱福。 李慕儿顿觉有趣,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 钱福没有看到她,或者没有认出她,直到她拍了下他的肩膀,在桌旁坐下叫了声“兄长”,他才反应过来。 “莹中?你为何会在此处?你这身” “嘘”李慕儿示意他噤声,左右一张望,笑嘻嘻道,“兄长无需多问,赏我一口酒喝就好。” 钱福又叫来一坛酒,看着她一连喝下好几杯,大呼过瘾后,才又问道:“脸上的伤,哪里来的?被打成这样,怎么还有心思喝酒?” 被打成这样,怎么也不吭一声? 李慕儿蓦地想到朱祐樘的话。 怎么会不痛?在刑部被鞭笞的痛,在永巷被德延踢打的痛,如今在会同馆被拳击的痛,哪一次不痛? 可痛又如何,吭声了又如何? 世上会为她心疼的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哪还有资格在人前呼痛? 李慕儿憋了口气,苦笑道:“无妨的,兄长,我皮糙肉厚,没少挨过揍,习惯了,呵呵。兄长为何独自在此饮酒?可是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 “倒也不算得烦恼之事,”钱福饮下一杯酒,无奈道,“自我登第,远近以笺版乞题者无虚日。为兄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不想这么早归家。” 原来是声名显赫带来的苦恼。 李慕儿觉得好笑,可望着他恣意模样,知他不是个爱结交应酬的人物,便宽慰道:“兄长若是不喜,回绝了便是。可不能叫这些浮名约束了生活,人生得意须尽欢,来,咱们喝酒!” “好,”钱福抚掌,“说得好!知己良朋,一二足矣,莹中可是为兄的好知己!” 李慕儿面露欣喜,干完杯中酒又问:“兄长如今远在京城,家中可有老小需要接来照顾?” 钱福摇摇头,“双亲皆已故去,为兄孑然一身,倒也自由。” “我也是。”李慕儿为他添上酒,“不过兄长,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节庆,咱们同游。有什么难事儿,咱们同当。可好?” “好啊,如此甚好!” 两人又喝上几杯,酒劲儿开始上头,钱福情不自禁念起了诗: “潮汐往来如有约,性天恬淡独忘情。纷纷马足车尘客,谁解沧浪可濯缨。” 李慕儿托着脑袋呆呆看着听着,突然有些想念宫中那位。 明明出宫应当高兴。 明明就应该就此脱逃。 可为何竟舍不得一走了之,竟还想着早些回去见他呢? 李慕儿自嘲一笑,抬眼却看见酒馆门口,那个她正想着的“曹操”满面温存地朝她走来。 她不敢相信,拿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眼时朱祐樘的脸庞已近在咫尺。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喘意,“我是忘了告诉你,不要乱跑。还有,不要总是喝醉。你喝醉后,酒品不太好,会乱说话。” 李慕儿歪着头,有些含糊地问道:“我帮你省了一大笔,你要怎么奖励我?” 朱祐樘直起身子,见她的眼神一直跟随着自己,不禁扬了扬唇角,假装思索为难,“呃,私房空虚,我只能纡尊降贵,亲自背你这个酒鬼回去了。” 身后跟着的萧敬闻言一愣,忙赶上来道:“公子,万万不可!” 连一旁早就恭顺站着的钱福也看不下去,一同劝阻。 朱祐樘却自说自话地背转身,“上来吧!” 李慕儿哪里肯放过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瞅准时机就跳了上去,还晃了晃腿嘚瑟说道:“公子说背得,就背得。谁敢再有异议,便打落一颗牙!” 朱祐樘朗声一笑,轻快迈开步子,“好,谁敢有异议,打落一颗牙陪你!走着,咱回家去。” 多年后,有人问李慕儿此生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李慕儿想来想去,觉得便是这一****醉了没有记清,朱祐樘耐心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宫的场景。 她舒适地趴在他肩头,不吵也不闹,只有嘴角上扬着微妙的角度。 他脑门上渐沁出汗,手却稳如泰山,无视周遭人流的议论侧目。 直至走到停在很远的马车边上,他才颠了颠背上的人儿,转头道:“好了,上马车。我可不能真这样把你背进宫门去。” 李慕儿意识朦胧,只知道那人即将把她放下,连忙双手环紧了他的双肩,拿不痛的半边脸蹭了蹭他的背,不舍地念道:“我不要回宫了我再也下不去手杀你了我呀舍不得” 朱祐樘背脊一僵,突然想起端午那天在雍肃殿没有听完的话,想来该是这一句。 他好不容易扳开她的手,好不容易将她抱上马车,好不容易让她躺靠在自己腿上后,她早已鼾声渐起。 半边脸余肿未消,有些狰狞地对着他。 这伤是该算在他头上的。 他心疼地皱了皱眉。又吃惊于她怎么会是那个自私自利贪赃枉法的李孜省的女儿? 明明就是个深明大义不惜自我牺牲的女中豪杰。 他果然没有看错她,没有留错她。 心下顿时一片清朗,低声回应道: “你舍不得杀朕。可是,朕也舍不得放你走啊。” m.。 第二十一章:花前月下 ,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慕儿和朱祐樘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虽然李慕儿并不记得自己喝醉时讲了什么,可她记得朱祐樘为她做了什么。 说不感动是假的,谁都看得出来,朱祐樘对她极好。 一直以来都是极好。 而朱祐樘呢,却是她说的字字句句都记着。 与其说是尴尬,更像是彼此心里都有了别样情愫,谁也不愿戳穿。 就像此刻,李慕儿正在整理着折奏,朱祐樘突然伸手来拿,两下都没有留意,手背便轻微地碰触了一下。 两张脸顿时红了个透。 幸好郑金莲端着莲子汤进殿来,低头唤道:“皇上,处暑已过,这太阳却还毒辣得很,喝碗冰镇过的莲子汤,解解暑吧。” “哦。好呀。”朱祐樘急迫地接过。 “是啊,今年的天气好奇怪啊,都要入秋了还这么热。”李慕儿闷笑,又对朱祐樘说道,“皇上只顾自己消暑,臣也要管金莲姐姐去讨要这冰镇的莲子汤喝。” 不料朱祐樘却说:“你要喝便叫银耳煮,冰块可去御用监领。” 李慕儿脸又红了,这回却是被气红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她问郑金莲讨要吃喝,总被他生生打断拒绝。 好生小气! 郑金莲又面无表情地端着碗退下,李慕儿望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有股萧瑟之感。记得当日叫过她一声姐姐后,两人又再没机会私下聊天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慕儿总感到郑金莲躲着她,不愿与她交往亲近。 李慕儿回过头来,正要开口埋怨,朱祐樘却突然递过一块牙牌在她眼前。牙牌呈长方扁平状,上有系绳,下挂小穗。上面刻着一列小字:凭悬带此牌出入皇城四门不用。 这岂不是,出入宫廷的身份凭证? 李慕儿怕他反悔,一把夺过才说:“有了这牙牌我可以随意出宫?” “当然不能随意,得去尚宫局登记备案。”朱祐樘答,忽而又展开笑颜,“最重要的是,得朕允准才行啊。” “你就不怕我跑了?”李慕儿晃了晃手中牙牌。 朱祐樘假装蹙眉,作势要去抢回牙牌,逼得她大退一步,才开口说道:“我是怕的,可你事情还没办成,恐怕赶你也赶不走的。” 李慕儿噗嗤一笑,赶紧将牌子收好,说道:“下个月,我便要出去一趟,可以吗?” 朱祐樘立即问:“去哪里?” “去兄长家,过中秋节。” “中秋节宫中也热闹,何必要出去?” 李慕儿语气恹恹的,说道:“宫里的热闹是你的,不是属于我的。你陪着你的皇后,我可没有家人,兄长也是孤家寡人,正好可以搭个伴儿。” 朱祐樘见她如此,心里不是滋味,只好答应道:“好,朕只准你出去几个时辰,宫门上钥前须得回来。” 李慕儿激动,行了个大礼道:“臣,谢皇上恩准!” 中秋节当日。 宫中也要进行祭月、拜月的仪式,宫人们一大早就忙开了。朱祐樘却还是照例早朝午朝,甚至连经筵日讲都较往日更认真,仿佛这日子与他没什么关系。李慕儿跟着跑了好几个地方,又作记录又整理言论,直到傍晚太阳都快落山了,才得了空。 办妥了手续,回到住处咕咚咕咚喝下一杯水,李慕儿叫上银耳,换下宫衣,喜滋滋准备出门。 路过乾清宫时,她却不知怎的顿了脚步,脑海里闪现一个念头,想再去看看朱祐樘在做什么。 便叫银耳等着,自己进去中殿。 脚步刚刚跨进,就发现朱祐樘果然还坐在御座上看奏帖。 李慕儿惊讶极了,赶紧说道:“皇上,天色不早了,今日中秋佳节,皇上莫要太过忙于政务了。皇后,她还在坤宁宫等着皇上呢。” 朱祐樘看李慕儿穿着一身朴素的短褂马面裙,弯腰站在殿门口。夕阳打在她背上,地上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斜。 看来是要夜了。 他放下手中帖子,微笑说:“你快出宫去吧,天暗了路不好走。朕看完这个就走。” 李慕儿深深看他一眼,再不迟疑,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外头才真是热闹! 李慕儿从来都很享受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游逛。本以为天色一暗,百姓们定是都回家团圆去了,不料街上还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有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有人却还在忙着做生意,有人与友相约闹市同聚赏月,有人往那城中酒楼高处走去。 李慕儿同银耳两人逛了好久,买了些月光纸和月饼,才依照钱福说的路线,朝目的地找去。 寻了好久,终于看到钱福,他正在门外张望着,看到李慕儿赶紧奔过来,笑哈哈地说:“莹中妹妹,我当你们不来了,酒都备好了,你不来兄长就要独饮到天明了。” 李慕儿赶紧作揖道:“兄长,莹中这不是来了嘛,还不快请我们进去!” “好好,快请进快请进!今日我们把酒邀月,定要饮个不醉不归!”钱福说着先进了门,在门口侧身请她们进。 银耳咯咯笑道:“状元郎好客气!”谁知脚下一绊,眼看就要跌倒,幸好钱福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惹得银耳害羞地吐吐舌头连连道谢。 二人进院后虔诚得很,似模似样向月祭拜,焚了月光纸,才坐下与钱福共饮。 李慕儿边咬着一个月饼边问钱福:“兄长可有妻室了?” 钱福一喝酒便停不下来,嬉笑回答:“不曾娶妻。怎么?莹中有姊妹许你兄长?” 李慕儿掸了掸落在身上的饼屑,心中一时郁结,低头说道: “兄长又不是不知道,莹中无姊妹,孤家寡人一个,再不能与家人团圆了。” 银耳在旁拍拍她的手,“姐姐不要这么说,你还有我呢!银耳就将姐姐当做家人,今天能和你一起赏月喝酒,就是团圆了!” 钱福也忙跟着说:“可不是,莹中莫要徒添伤感,你有我这个兄长,又有银耳这么可爱的妹妹,怎会孤单?” 李慕儿抬起头来看看二人,大笑一声,举杯道:“说得没错!我们兄妹三人便是彼此的家人,天地为鉴,明月为证!” 三人碰杯,钱福率先饮尽,爽朗大笑道:“好好好,钱福上京赶考,功名利禄求得,没想到还多了两个妹妹,天下的好事儿都让我给碰上了!” “状元郎这气概,倒不像个文人墨客,像是个”银耳喝了酒小脸儿变得通红。 “像什么?”钱福和李慕儿一齐问道。 “沙场将军!” 钱福笑得更加开怀,“银耳,别再叫我状元郎了。从今往后,我也是你兄长,再叫错就要罚你了!” “说得对,这里是我们的家,家中没有状元郎,没有女学士,也没有宫女丫鬟,只有家人!” “是!银耳敬兄长,敬姐姐!” 银耳咧着嘴,笑起来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和钱福的豪爽相映成趣。 圆月当空,李慕儿觉得此刻心中一片欢乐清明,所有愁恨,疲倦,都融化于这皎洁的月色和真诚的笑声中。 三人正聊着各自生平趣事,一杯杯喝得高兴,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家家户户团圆之夜,谁会来找钱福? 李慕儿和银耳疑惑对视,钱福却笑着去开门,边走边说:“还有一个贵客也到了。” 来人进门,李慕儿惊叫:“骢哥哥!” 马骢不穿官服的样子,少了分武气,却多了份飘逸。 他盯着李慕儿,笑弯了眼,“知道你今天在这儿,家中吃完了团圆饭,就赶着来了。” 钱福轻咳,趁势道:“莹中啊,今日这酒就喝到这儿了,马贤弟可要带我们去个好地方呢。” 这都马贤弟了,看来两人定是私交不浅。李慕儿心下这样想着,更觉得温馨,起身道:“骢哥哥带我们去哪里?既是好地方,可别叫人失望才好。” 马骢已安排了马车等在门口,一路有说有笑,片刻即至。 下了马车,李慕儿等人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满地的玉簪花,色白如玉,花苞似簪,简直迷了人眼。 钱福走到一边诗兴大发,银耳拉着李慕儿往前边走边看。 李慕儿闻着满丛清香,回望站在几步远处看着她的马骢,心中往事星星点点而现。 曾几何时,她与他同去报国寺赏海棠,她说海棠虽美,却过于妖艳,不及她最爱的玉簪花。他便为她寻到这花海,为她簪上这玉簪花,并答应她每年花开就带她来赏。 她与他之间,太多太多的回忆,太多太多的曾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马骢一步步靠近李慕儿。 风过花香扑鼻,李慕儿怔怔站着。 马骢的脸庞已近在眼前。 在这满地的玉簪花中,显得格外风流倜傥。 他随手折下一朵,插入她的发鬓,清淡开口:“我以为,今年又是我一个人来这儿赏花了。” 以为,此后年年岁岁花相似,那个人却再不会出现。 以为,此生便只能错过。 可是她现在回来了,活生生站在眼前,同往时一样,花前月下。 他再不能失去她。 洁白的玉簪花挟着凉意,贴在李慕儿耳边,却差点将她的眉眼打湿,她急急后退一步,道:“骢哥哥,我得回宫了,若是宫门下了钥就麻烦了。” 说完匆忙抓过银耳夺路而逃。 天边圆月,银光荡漾。想象中无比美好的夜晚,马骢却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自嘲一笑。 m.。 第二十二章:她的双剑 , 马骢和钱福送她们回宫,一路上李慕儿话变得极少,马骢看着亲手为她戴上的玉簪花,随着她的身影晃动,倒是心情转好。 到了宫门,二人下马车与他们告别,李慕儿也不多言,匆匆往宫中跑去。 来到乾清宫前,李慕儿叫银耳先回住处,便独自盯着乾清宫殿发起呆来。 殿门关着,东西暖阁中各有几点火烛。他在里面吗? 还是去了坤宁宫? 李慕儿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当她看到玉簪花那一刻,却想起了朱祐樘。当她想起朱祐樘,就记起了他白日里的异常。当她记起他的异常,便突然意识到,中秋佳节让她思亲,那他呢? 他是否也想起了自己无故死去的母亲,想起了自己还在为之守孝的父亲? 他是否也同她一样,有人相伴开怀,心底却为逝去的亲人难受? 他是否也其实希望,那个陪着他过节的人,是她? 他却还放她出宫,叫她出去游玩作乐 朱祐樘,为什么每每好不容易离开皇宫,心里念的,却还是他? 李慕儿站在银辉下,有人却站在黑暗中,悄悄打量着她。 女学士,沈琼莲,你终究,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终于,这人迈出了脚步,徐徐从暗处走出,徐徐从侧陛走向乾清宫正殿,徐徐与门口侍卫耳语几句,又徐徐推开了殿门。 李慕儿看着进入殿中又关门的郑金莲,这才疾步跑上台阶。 既然郑金莲进去了,那他一定还在里面! 走到门口,几个侍卫对她行礼,并未拦她。 李慕儿愈加高兴,他果然还在。 推门而入,殿中无人。乾清宫高大巍峨,一派肃穆之气。此时灯火未点,正面的鎏金龙椅上也没有她想见的人,显得孤独又阴森。 李慕儿左右张望,明明没人,她却又觉得有双幽眸正盯着她背脊。记得第一次上殿当差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这一张望,便看到郑金莲的衣角在东暖阁门边闪过。 赶紧跟过去,她有满腹的话要说与他听。 一把推开了门冲进去。 没有朱祐樘,也没有郑金莲,什么都没有。 只有,她的剑!她的龙凤双剑! 李慕儿却惊喜极了,自从她有记忆开始练剑,用的便是这其中一柄凤剑。可小时候不认真练武,总是输给马骢,她便耍赖说武器不好。父亲听闻后不久,便又送了它一柄龙剑,从此双剑傍身,从不离手。 她急忙将她的剑从床尾取下来,握在手中细细抚摩。 是她的剑,一定是她的无双,是她给取的名字,是骢哥哥送的剑穗,几年生死相伴,剑穗都已经发旧,就是她曾经发过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无双剑! 只有剑鞘不是她的,这剑鞘新的很。 可剑身上有几个豁口她都能清楚认得。 李慕儿毫不犹豫迅速拔出双剑,一左一右虚步持剑。剑身交叉,剑光晃眼,果然是她的! 哪里还把持得住,整整半年没有握过它们。 弓步一撩,正要耍剑,突听得一声尖叫:“来人哪,抓刺客!” 李慕儿惊,正犹豫要不要出去帮忙,一群侍卫冲进阁中将她团团围住。 电光火石之间,李慕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暗道糟糕。 眼下情景,自己未着宫装官服,孤身一人在皇上寝宫,手持武器,谅她再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还不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又是一声尖利的女声,却不见其人。 李慕儿冷笑,心想现在自己是不是该叫一声“姐姐,我是莹中,你快来为我证明身份。” 实在讽刺。 只能自救道:“自己人!各位,本官是皇上身边的女学士,沈琼莲。为皇上取剑而来。若是不信,请报之皇上,即可见分晓。” “那便先放下武器!”为首的侍卫喊道。李慕儿记得,似乎片刻前他刚向自己行过礼。 李慕儿盯着手中双剑,实在舍不得再放下。可现在情况特殊,只能先委屈它们了。 李慕儿这样想着,弯身想将剑放在地上。 那边女声却又叫道:“小心!” 眼前侍卫瞬时骚动,李慕儿的剑还未脱手,两肩就被利物刺入,痛得她一声嘶叫,双剑委地。 玉簪花儿掉落,以绽放的姿态飘零,无声无息,不知踩在了谁的脚下。 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刺客既已擒下,不必惊扰了后宫。皇上对此事早有预见,明日早朝上,自会论罪定夺。” 以及眼前出现的一双女鞋,整洁的裙摆。 坤宁宫。 坤得一以宁。果然,此处正是一片静谧祥和。 帷幔深深。空中飘散着安神的熏香,沁人心脾。一张四柱帐架床,黄杨木镂空精雕,龙凤瑞兽万字纹,气派非常。架上垂着红色纱幔,芙蓉暖帐,柔了一室旖旎。 朱祐樘却突然惊醒。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听到李慕儿唤她。没有唤他皇上,也没有唤他名字。声音像飘在远处,又像近在耳边。 她唤他“喂”“喂,我不杀你了”“喂,我,舍不得” 最后,又似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尖叫声,将他吓醒。 朱祐樘坐起身子,汗水已****了额头。 枕旁人也悠悠醒转,起身低语道:“皇上,怎么了?又梦到母后了?” 朱祐樘握住她给他擦汗的手,紧张问道:“乐之,你可听到有人尖叫?” “没有啊,皇上,你定是累坏了。只是个梦,皇上,你做了个噩梦。别怕,乐之在这儿,乐之陪着你。” 皇后说着将头靠到他肩膀,双手环过他的腰,在他背上轻轻拍着,拍着 钱府。 钱福与马骢仍在推杯换盏。 突听得钱福一掌拍在大腿上,叫道:“好啊!这么说来你和莹中早已情投意合!你要娶她我自然满意,只是莹中身为内廷女官,要尽其事数载后方能归家婚嫁,你也等的住吗?” 马骢轻笑,“别说几载,就是一辈子,我也愿意等她。” 一辈子,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愿意等她。 等她放下仇恨,等她回心转意,等她披上嫁衣,为他。 马骢握着手中酒杯,固执地这样以为。 m.。 第二十三章:沦为刺客 , “女学士,女学士,醒醒,快醒醒。” 一股发霉腐朽的味道传到口鼻中,李慕儿想使劲睁开双眼,却怎么也张不开。这种感觉让她想到小时候“鬼压床”,明明听到母亲一直在床头叫着自己,却无论如何挣扎也醒不过来。 “母亲,快叫醒慕儿,娘亲” “女学士,你肩上的伤口得赶紧处理上药。在下是马同知的好友,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情况特殊,在下只好得罪了。” 李慕儿听到对方如是说着,却没有力气做出反应。 随即肩上便被丝丝冷风浸入,李慕儿被惊得一激灵,这才睁开了眼睛。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入眼是一片黄色光亮,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盏烛火,烛光羸弱,只照得清眼前三寸光景。她背靠在墙上,身前男子穿着锦衣卫服制,半蹲在地,正用剪刀将她左边肩头的衣服剪破。 他的脸埋在暗影里,李慕儿看不真切。 “我自己来,嘶”李慕儿抬起右手欲去夺他手中剪子,却发现右肩被带动得剧痛,又无力摔下。 “当心!”男子同时开口。 李慕儿这才看清楚他,的确见过,那天送马骢出宫,他与她打过招呼。 “你是,牟斌?”李慕儿依稀记得。 牟斌笑了笑,“女学士记性真好,难怪声名远扬。” 他把剪刀放到地上,又拿起湿布条为她擦拭伤口。 李慕儿疼得皱眉,只好转移注意力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牟斌手上熟练动作着,有所顾虑地瞄了她一眼,才回答她说:“这是锦衣卫北镇抚司大牢。” “呵,是了,”李慕儿环顾了一下四周,牢房不大,四面是墙,倒遮掩了她此刻衣衫不整的尴尬,她冷笑,“自然是牢狱。” 牟斌清洗完伤口,尴尬看着李慕儿道:“女学士,我现在为你上药包扎,难免会有所冒犯,还望见谅。” “无妨,”李慕儿想冲他笑,可一咧嘴嘴唇就干裂作痛,“谢谢你还愿意帮我。” 牟斌摇摇头,此刻她双手不能动弹,自己又不方便脱她外衣,只能再拿起剪刀,将肩上衣物剪出一个大洞,迅速上药,再用纱布缠住伤口。 李慕儿感觉到牟斌的手滑过她的肩头,又从腋下抽出纱布,层层包扎,层层触碰,也只好假装镇定。 倒是牟斌,李慕儿余光看到他努力别过头去,手微微颤抖着,便觉得好笑。看来骢哥哥这兄弟,是个老实孩子,人品着实不差。 听到她低笑一声,牟斌的脸更红了。 手忙脚乱地包好,额头都冒出了薄汗,“咳咳,女学士,好了。你的伤口很深,愈合需要时日,记住千万不可乱动。不对,最好是一动也不要动。” 李慕儿愈加觉得好笑,“牟大哥,我不是来这里养伤的,对吧?” 牟斌正收拾着东西,闻言愣了愣,而后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奇问道:“女学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突然” “突然想起刺杀皇上吗?”李慕儿接口。 牟斌诧异她会这么直接,点点头道:“抓你来的缇骑是这样说的,是在乾清宫抓的你。大内禁宫安全是由锦衣卫负责的,所以你即刻就被扭送到这里了。” 李慕儿点点头,“幸好是这里。” 牟斌笑,“你应该说,幸好今夜是我当值,否则外头的手下可是等着要给你上刑的。” “今夜?”李慕儿疑惑,“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 “应该是寅时末了。我卯时末换班,就去找马骢,告诉他你出事了。” 李慕儿听到牟斌回答,不再接话,眼神转到牢门上,心里想着,寅时末,马上他就要去上朝了吧。 坤宁宫。 皇后正在为朱祐樘整理龙袍。一个是柔媚多娇,一个是气宇轩昂,好一番举案齐眉的甜蜜画面。 难怪宫里宫外常有云,当今帝后虽是真龙真凤,却像是寻常人家夫妻,同吃同住,当真鹣鲽情深。 朱祐樘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出了坤宁宫,他立马叫过萧敬问道:“昨晚女学士可回宫了?” “皇上放心,回了。”萧敬笑道,“皇上在四门都下了口谕,无论女学士回不回都要禀报老奴。老奴记着呢,若是没回,早就禀报皇上了。” 朱祐樘这才一颗心落了地,上了轿辇。 为了防止皇上口渴,轿辇上总是备着一杯热茶。到了奉天门,想到将要议政,朱祐樘下轿前便随手拿起喝了一口。 奉天门外,落座,鸣响鞭,众臣叩拜,依次有事奏事。 好不容易轮到刘吉,刘吉出列大声说道:“臣有事要奏!昨夜” 朱祐樘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果然! 可是此刻他已来不及思索,只能先挡,“刘爱卿要奏之事朕已知晓,朕心甚痛,下朝后请刘爱卿跟随朕到乾清宫,再细细议来,该如何处置。” 刘吉倒是惊喜,既然皇上已经知道,必定是看来皇上也想通了,遂恭敬应是。 众人虽一时疑惑这对君臣卖的什么关子,倒都无暇过问,只管奏自己的事,或等着退朝。 朱祐樘本能地应付着之后的朝事,心却已经乱成一团。 幸好,有人暗中提醒他! 是谁? 在那杯茶下面压了纸条? 上面写道:昨夜女学士有难,早朝报。 又幸好,刘吉早先就对李慕儿发过难,让他不难猜到。 好不容易等到早朝结束,鞭声一响,朱祐樘当即唤过萧敬耳语道:“快去找莹中,她出事了。” 萧敬甚至来不及说是,便匆匆跑去雍肃殿查看。天知道,皇上对这女学士有多看重,怎么近来好好的,突然说出事就出事了? 到雍肃殿一看,糟糕,人不在,连银耳也不见了。 会不会已经去了乾清宫当差? 萧敬又赶紧跑到乾清宫,远远就看到皇上的轿辇已经往这边来了,后边跟着刘吉。 萧敬赶紧进殿,也不见李慕儿,甚至不见郑金莲。 昨夜分明有人禀告说女学士被马车送回来了,怎会有假? 眼见皇上已下了轿辇,萧敬突然眼睛一亮,往东暖阁进去。 朱祐樘步进殿中,刚好看到萧敬从暖阁走出,这个一向老成持重的司礼监秉笔,此刻却是皱着眉头。 朱祐樘忐忑落座。 萧敬此时也已步到他身边,趁奉茶时摇了摇头并轻声提醒,“剑也不在了。” 朱祐樘心中惊疑不安,却只能强装镇定,对刘吉道:“刘爱卿有话请讲。” “皇上既已知道昨夜之事,无论她是谁,有何居心,皇上都定当严惩刺客啊!” 刺客?! m.。 第二十四章:二入刑部 , 刺客?! 朱祐樘手上的茶杯差点打翻,萧敬与他对视一眼,也是深感不妙。 剑,刺客,原来竟是这样的局! 原来自己才是这局中最大的罪魁祸首? 他扯了扯嘴角,漠然道:“昨夜的事宫里都尚且没有传遍,不知刘爱卿是怎么听说的?” “这?”刘吉不是没想过皇上会提出这样的质问,只是他以为朝堂之上,所有注意力只会转移到刺客身上,谁会关心他是怎么知道的。 “今早臣在上朝路上,正巧遇上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他告诉臣,昨夜宫中有刺客,是以他被提早召去衙门当差。” “这么说来,孙瓒还未见到刺客,刘爱卿也并不知晓刺客是谁?” 朱祐樘边问边拿过纸笔,在上面写: 女学士昨夜未回。 萧敬看到,了然,迅速假装收拾折奏,将写过的纸处理掉。 刘吉并不知这背后玄机,只顾着圆自己的话,“臣,虽不知,但听说刺客已被刺伤双肩。” 朱祐樘手中笔墨甩了满纸。 却听刘吉继续说道:“锦衣卫必定很快就会来禀报皇上。刚才早朝皇上告诉臣已知晓此事,那么皇上定已知道,刺客就是” “朕不知道。”朱祐樘打断他,“看来朕与刘爱卿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刘吉惊讶,问道:“那皇上指的是?” “昨夜宫中还发生了一件事,惹得朕很不高兴。朕那御笔亲封的女学士,”朱祐樘顿了顿,继续道,“出宫过中秋节,好得很,竟然夜不归宿。” 这下听得刘吉眼睛都瞪大了,皇上哪里是心甚痛,分明是有意护之啊!好一个夜不归宿,比起刺杀天子,这点罪名倒不过是小事一桩了。 趁着刘吉还在怔愣,朱祐樘又写道:找马骢,换莹中。 萧敬心中记下,现在只需找个借口告退,好去安排事情。 谁料刘吉却说:“皇上,女学士之事乃后宫之仪,臣不敢多嘴。现在当务之急是昨夜有人行刺圣上,既然皇上原本不知,那不如就与臣去一趟北镇抚司,审一审那刺客,好早做决断!” “刺客?”朱祐樘冷笑一声,“爱卿口口声声说刺客,可这刺客怎么连朕的面儿也没见着?” “定是禁军尽忠职守,早早将刺客拦下,才没有惊扰了圣驾。” 朱祐樘厌烦了与他打太极,轻笑说道:“既然没有惊扰到朕,此事就到此为止,那刺客便永世囚于牢中,如此可好?” 永世囚于牢中,当然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锦衣卫证实刺客的身份,那么从此沈琼莲再无翻身之日。刘吉心中得意,也不忘拍拍马屁,“皇上英明!皇上如此宽厚,乃国之大幸!” 朱祐樘叹了一口气,侧头对萧敬说道:“朕有些饿了,你去叫皇后做些吃的,朕一会儿去。” 萧敬趁机退下。 刘吉也正想告退,好去镇抚司将沈琼莲身份板上钉钉,却被朱祐樘叫住: “刘爱卿如此关心朕,朕着实感动。今日天气晴朗,御花园中海棠花开得正好,朕便邀你同去赏玩,可好?” 皇上支开了萧敬,又留下了他,难道是在为沈琼莲争取时间,好让萧敬去锦衣卫打点? 刘吉如是想着,可哪敢推脱,忙怯怯跟上。 再说这边萧敬匆匆赶去安排,先叫昨日宫门口当值的人噤声,咬死没见过女学士回来。 接着即刻赶往北镇抚司。 万幸的是,北镇抚司本就直接听令于皇上,萧敬携令牌前往,要救出李慕儿应该不难。 可就在萧敬到达之前,镇抚司内已起了变数。 李慕儿哪里还在这儿。 说是锦衣卫所属大内侍卫昨晚只不过暂押刺客于北镇抚司,按照刑律,行刺皇上乃大罪,应扭送刑部关押,再行三司会审。 北镇抚司本是办皇上钦定的案件的,萧敬却迟了一步。 看来有人早有预谋,天一亮就把她押走了。 要与刑部交涉,萧敬并没有这么大的权利。只得先赶回宫里禀告朱祐樘。 萧敬前脚刚走,马骢和牟斌也行色匆匆地赶到了衙门。 同样被告知女学士已被转到刑部。 马骢转身一拳打到柱子上。 若是他能早点到这里。 若是他能早些见到牟斌。 若是他昨晚没喝得酩酊大醉。 牟斌也觉得惭愧,今日换班后家也没回就去马府找马骢,却被家丁告知马骢还没睡醒,请他在大厅等。可等到马文升都下朝回家了,他还没醒。马文升对儿子向来严厉,带着牟斌就冲进了他的房间,将他一顿责备。牟斌等马文升走后才赶紧对马骢说:“骢,女学士出事了。” 马骢洗漱完了正在穿衣,闻言惊得衣服都差点撕破,“她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昨夜回宫晚了?” 牟斌摇摇头,压低喉咙道:“是刺杀皇上!” 马骢心中一凛,“怎么可能!她现在在哪里?” “在诏狱。” 马骢二话不说冲出门去,牟斌边在后边快步跟着,边为他报备此时境况: “说是持着双剑在乾清宫行刺。” “不过被侍卫拦下了。” “她两肩都被刺伤了。” “伤口很深。” “幸好是我当值,已经为她裹了伤。” 马骢听得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突然叫道:“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牟斌赶紧闭嘴,心中难免腹诽了一句:谁叫你贪杯?瞧你这一身的酒气。 可是牟斌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得那么快,这才过了多久,人就被带走了。要知道会有这变故,他真该早点冲进马骢房里去! “我要进宫见皇上,你先回去休息。”马骢扔下这句话,就奔出了衙门,消失的无影无踪。 牟斌顿时觉得,这女学士总算没有救错,瞧马骢那紧张劲儿,看来他对她的感情,绝不只是旧识这么简单。 李慕儿转了一圈,结果又回到原点,回到了刑部,回到了刺客的身份,也见到了老朋友——何乔新。 何乔新习惯下了朝先到刑部巡视,没想到今日却再次见到了半年前的刺客,他一直阻止皇上任用的女学士,沈大人。 他来到狱中,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头便责问:“好个女学士,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本官第一次在乾清宫见你当差,便私下向皇上提议不可留你。果真是被本官猜中了,早知会再有今日,本官便该以死相谏,留你不得!” 李慕儿半昏半醒,刚经受了押送途中的连番颠簸,此刻虚弱得很,在地上顺着气问道:“何大人?怎么是你?我不是在镇抚司吗?怎么又” “你三番两次犯下行刺之罪,定是皇上这回再不容你,将你发配到刑部调查,再由三司会审定你死罪!”何乔新恨恨接话。 “皇上?”李慕儿干涸的嘴唇嚅动,呵,兜兜转转,也许这半年来不过是李慕儿在刑部的黄粱一梦。 可是,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难道都是假的呢? 他的温柔对待,是假的吗? 他的处处相护,是假的吗? 她的快乐甜蜜,是假的吗? 她的银耳,她的兄长,她的守宫论,她的兴王弟弟,她的玉簪花,她的骢哥哥,是假的吗? 不!他们那么真实,他们对她那般好,他们怎么会是假的? 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只听何乔新复又说道:“你可知当初皇上将你封为御侍后,曾私下找过本官。堂堂天子,为了你竟亲自到本官家中,百般解释,百般保证,百般示好。如今你却又皇上定要伤心了,竟看错了你!” “皇上?”李慕儿又轻轻重复一声,抿紧双唇动了动身子。 伤口因为路上的折腾,早已又裂了开来,李慕儿却顾不得疼痛。 她望着眼前慈眉善目却愤愤不平的何老头,艰难地撑起身子,双手因为用力,血便顺着手臂流下来。 何乔新以为她要拼个鱼死网破,不禁后退了一步。谁料她却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他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何乔新疑惑,眉头一蹙,“你哼,女学士这是为何?若是你确实又犯下这滔天大罪,老夫可帮不了你。” 李慕儿抬起头直视着他,认真地说道:“何大人,我从来不想做这女学士。我留在皇上身边,也从不是为了再次杀他。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毕竟我是有前科的。可是我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何大人,这回我真的是冤枉的,昨夜发生的事情都太过蹊跷,实在非我本意啊!” 何乔新虽嘴上严厉,心底却本就有几分疑惑。这么久以来相安无事,听闻她在宫中也是恪守本分,尽职尽责,甚至才华出众颇有建树,怎么突然又要行刺? 且她就在皇上咫尺当差,何需舍近求远,趁皇上宿坤宁宫之际到乾清宫行刺?难道她会不知皇上行踪?这所有种种,根本说不通啊。 犹记得当初在刑部,她宁死不肯开口的脾气,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勇气,他可是看得真真切切。如果这回真是她干的,何必费心解释? 静下心来盘算了遍,又听到李慕儿言语诚恳,何乔新打心眼儿里还是有些相信这个小姑娘的。 念及此,何乔新语气稍缓,平心静气问道:“你既知自己是有前科的,就该在宫中谨言慎行,怎得又惹出这祸端来?” “何大人,我是遭人陷害的。”李慕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咬牙回答。 m.。 第二十五章:真情流露 , 何乔新耐心听完了李慕儿对昨夜事件的叙述,李慕儿已经很感激。是以何乔新一声不吭地走了,她也不再做过多纠缠。 再来,她实在吃力了。 幸好双脚还能动,找了个干净些的角落,李慕儿便靠在墙上闭眼休憩。 浑身烫得很,伤口疼得很,她真是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口齿清晰地喊冤自救。只不过她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后事如何,是生是死,就只有等了 李慕儿如是想着,身心放松,又渐渐睡了过去。 朱祐樘接到萧敬消息,急着往刑部赶来,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李慕儿耷拉着脑袋,靠在冰冷的墙根上,肩上衣衫大片破损,却被斑斑血迹遮住了裸露在外的纱布和肌肤。袖中也粘连着两条血线,染得她双手通红。 朱祐樘素来知道心痛的感觉,他从小就知道。 就像此刻,他想不顾一切过去拥着她,他想替她伤,替她疼。 这便是心痛了。 萧敬见他沉默不语,脸色却说不出的阴郁,攀在牢门上的双手紧握,青筋凸起,就赶紧叫衙役开了门,并识趣地领了众人退下。 朱祐樘几乎是冲到了李慕儿身边,不顾地面肮脏,单膝支地将她揽入怀中。 这算是他第一次好好拥抱她。 和前两次她喝醉酒时的拥抱全然不同,朱祐樘觉得自己好像等这个拥抱已经好久,好久。 伤口的挤压终于还是痛醒了李慕儿。 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宽厚有力的怀抱中,鼻端还依稀闻到那人独有的龙涎香。 那人。 李慕儿睁着眼,看看眼前的黄色衣料,怀疑自己又做梦了。 再闭上眼,伤口真真切切的痛却提醒着她,这是,真的? 李慕儿倒抽一口凉气,就听到头顶上男子声音飘来:“你醒了对吗?莹中,你听好了,你给朕听好,不是我,不是我要害你。” 李慕儿闻言眼泪立马漫出了眼眶。 傻瓜 当然不是你 怎么会是你 我怎么可能以为是你 无力地说道:“我知道。你先,放开我。” 那双手却将她揽得更紧。 “嗯”李慕儿闷哼,“疼。” 朱祐樘这才意识到自己压痛了她的伤口,只好缓缓放开她。 两人方才得以对视。 李慕儿泪流满面,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 可看到朱祐樘紧皱着眉,一脸心疼,平日沉稳似不复存在,便又觉得高兴。 李慕儿好想伸手抚抚他的脸,但实在抬不起来手。啜泣着说道:“你也给我听好,我没有要杀你,再也不会。” 朱祐樘闻言心中大恸,想拥她入怀,可看一眼她的伤,又心痛自责不已。只得边用手为她拭着眼泪,边安慰她,“我听到了,不哭,别哭。” 李慕儿似看穿了他的想法,止住眼泪笑问:“喂,你让我靠着你,就靠一会儿,好不好?” 朱祐樘连忙坐到地上,揽过李慕儿背靠着他,可是从这个角度看去,她肩上的伤口显得更加狼狈。 大手一挥,用衣袖盖住了她肩头,才说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不,我很快就放你出去。” 李慕儿舒适地依偎着他,听着他的保证,觉得身上所有的伤痛似乎都消失了,整个人像飘在云端,轻飘飘的。 只想这样睡过去,永远不要醒。 朱祐樘见她没有反应,低头见她闭着眼睛,挂着泪痕的脸上溢着满足的笑容,不禁摇了摇头。 她的两腮泛着不自然的红,朱祐樘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额头。 果然很烫。 “莹中?”试探着叫她。 李慕儿并没有睡着,沙哑着声音回答:“我不叫莹中,叫我慕儿。叫我,慕儿” “慕儿,”朱祐樘将她又抱紧些,“李慕儿” “真好听,”李慕儿睁眼,“我的名字,真好听。” 原来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好好听。 朱祐樘闷笑,“一点儿也不好听,一点儿也不。” 李慕儿也想跟着笑,却牵动了伤口,疼的她冷嘶一声。 朱祐樘紧张道:“你不许笑!” “是,皇上。”李慕儿坏坏逗他。 朱祐樘满意地恩了声,又问:“慕儿,你告诉我,昨夜为何要去乾清宫找我?” 他说我。 他没有说朕。 他叫她慕儿。 李慕儿觉得自己掉进了蜜罐子里,甜甜答道:“我想问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不高兴?我想陪着你,我想给你” 李慕儿说着顿了顿,使劲想将手抬起来伸入怀中。 “给我?”朱祐樘突然脸红起来。 “那个”李慕儿同时说道。 朱祐樘脸更红了,嘴角却高高地扬起来,这死丫头,实在是,脸皮太厚了 谁知李慕儿却继续说道:“那个,我怀里,我够不到。” “啊?什么?”朱祐樘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又发作不出,原来是自己想歪到哪里去了。 他尴尬地咳了声,才把手探进她怀中暗兜,摸出来一个: 月饼? 朱祐樘无声愣住。 哪还像月饼?压扁了,碾碎了,油乎乎一坨,粘在手上。 眼睛里却热热的,有什么东西快要涌出。 这下轮到李慕儿脸红,看着他手中玩意儿,轻轻说:“碎了,呵呵。这个馅儿我觉得最好吃,就,藏了一个给你。呵。” 朱祐樘迟迟没有说话,他一动不动,盯着月饼,陷入了自己翻腾的思绪。 慕儿,是我害了你。 恩怨情仇,原来,唯情字伤你。 对不起,李慕儿。 李慕儿发现他没有回应,便唤他道:“喂,喂。” 朱祐樘回过神来,“我也不叫喂,唤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 李慕儿弱弱地笑了一声,“臣,不敢啊。” “这个,可以敢。” 李慕儿只是笑,她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名字,不喜欢他的姓,不喜欢他掌握着至高无上生杀大权的身份。 “你不愿意?”朱祐樘似乎意识到什么,犹豫了一下道,“那就叫我的小名。” “小名?”李慕儿忍不住想转头看他。 朱祐樘怕她牵动伤口立即制止了她,“嗯,我小时候没有名字,母妃不愿给我取名字,就叫我‘阿错’。” 阿错,错听来并不光彩的小名。李慕儿试探着唤道:“阿错” “嗯,我在。”朱祐樘低声应着,举起月饼咬了一口。 李慕儿惊呆了,尴尬问道:“是不是很难吃?” “恩,很难吃。比母妃做的,差远了。”朱祐樘说完将月饼递到李慕儿嘴边,李慕儿就着吃了一口,果然,冷冷的,硬硬的,并不好吃。 可还是抑不住的甜。 又听朱祐樘继续低低说着: “母妃做的糕点,是这个世上最好吃的。可是,母妃却死在自己做的糕点之下。慕儿,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阿错”李慕儿只是轻轻唤他。她听说过那个福薄命薄的女子,那个红颜早逝的纪妃,当今天子的生母。可是从他口中听到,却令她止不住的紧张害怕起来。 “万贵妃不知从哪里听说母妃糕点做得可口,叫母妃做了满满一盒精致的糕点送去。万贵妃说,她身边的爱犬嘴馋先尝,却一命呜呼,便来质问母妃。母妃分辩,万贵妃道‘既然你的糕点没毒,就叫祐樘来吃了它’。母妃知道,她是想害我。于是母妃,一块一块地吃下了自己的糕点,一块一块,一块也没有剩下” 李慕儿听他娓娓道来,明明他说得平静无波,李慕儿心里却被绞得生生地疼,眼泪又簌簌地落下来,只有轻轻唤他,“阿错” “等我下学归去,母妃安祥地躺在床上,嘴里全是血。我哭着叫她,我也想大吵大闹,我也想为她报仇。可是我瞧见,万贵妃手下的太监汪直就在院子角落躲着看我,等着拿我把柄。我便只能轻轻唤她,母妃,母妃,你安息吧,阿错会好好保护自己,阿错会听你的话,鸟穿浮云云不惊,沙沉流水水尚清” “任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立功名”李慕儿一字一句接道,“我老早听过你的身世,所以一直很奇怪,哪怕万氏已死,你怎么也该把和万氏有关的人都处以极刑。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母妃教得你很好,她也很伟大。她知道,仇恨不会让你变得更好。阿错,三年前我醒来时,嬷嬷便告诉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杀了你。可这三年间,我从没有一日感到开心直到骢哥哥封制我的内力,我居然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我知道,我都知道,”朱祐樘一直说得很冷静,此刻却哽咽起来,“慕儿,假如那日,你成功把剑刺进了我的胸口,你也不会开心。因为,你和我一样,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我越想念母妃,就会越明白,她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果然也很思念他的母亲,李慕儿意识开始朦胧,声音也越来越低,“阿错,我也知道,我也知道你昨日不开心。我应该陪着你的,我该陪着你” 朱祐樘为她轻轻擦拭眼泪,拍拍她的脑袋继续说:“我从小就习惯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我从小就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我从小就学习,怎样才能求得大同,可是我却始终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珍爱的人” 朱祐樘感觉到怀中的人又昏睡了过去。 她的身子越发滚烫,伤口也还未止住血,可是他却舍不得放开她,顾自低低地说着话。 只想再抱她一会儿,再看她一会儿,再陪她一会儿。 m.。 第二十六章:投靠钱福 , 牢墙的小窗口照进一丝光亮,虚虚地笼着二人。朱祐樘穿着一身明黄,盖着身前的可人儿。大牢里时而有人叫屈,有人大骂,此室却是恬静温情,又恍惚朦胧。 马骢不顾萧敬阻拦,直冲进大牢,恰好看到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 于他而言,却是震惊! 难道,皇上也对慕儿动了心? 他的慕儿! 朱祐樘是听到他们吵闹进来的,却还是痴痴地看着李慕儿。直到马骢走到里面跪下叫他,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李慕儿。把她慢慢平放在地上,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又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什么,方才起身。 他拽起自己衣袖一角,正要用力,又停住想了想,对马骢道:“马骢,把你的外衣脱下来,给她盖上。” 马骢今日穿着家中平常衣服,闻言二话不说脱下外套,便要往李慕儿身边而去。 却被朱祐樘一把拦下,拿过他的衣服哗啦罩住李慕儿。 马骢心里的疑虑更深了几分。 做完这一切,朱祐樘终于解脱似的叹了口气,转身看着马骢的双眼。 马骢一与之对视,便要低头回避。 朱祐樘正色道: “马骢,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 马骢心惊,只能迎上他的注视,叫一声:“皇上。” 朱祐樘坚定地望着他,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力气,问道:“马骢,你可想救她?” 马骢毫不犹豫地回答:“臣当然想!” “朕将她交给你,你是否,能护她周全?” 马骢闻言咚的一声跪下,一字一句地答:“臣,愿以性命相护!” 马骢没能看见此刻朱祐樘眼里的灰败,只听到他继续叮嘱:“如此,你便带她走吧,不要让人找到她,不要回来,直到” 马骢听他迟迟不继续,提醒道:“皇上?” 朱祐樘没有回应,只是一步步走到牢房门口,才回头看李慕儿一眼,说道:“也许,永远不要。” 马骢看着他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觉得这个九五之尊的背影,此刻却透露着无奈和颓败。 他急着奔到李慕儿旁边,看到她虽睡得香甜,却十分狼狈,脸上满是泪痕,嘴边甚至还挂着些饼屑。只是,他亲手簪上的玉簪花,早已不在。 慕儿,你和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慕儿终于睡醒过来,却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刑部大牢。 清淡的檀木香似有似无,身下是厚重暖和的床褥,上方是飘逸摆动的纱幔,转过头看向床外,窗明几净,是间清新闲适的卧房。 怎么?没有鞭打上刑,没有审讯逼供,没有按指画押,没有三司会审吗? 她怎么都不记得。 就这样给放出来了?会不会太容易了? 不过,她回想到睡着之前的事,便甜蜜地笑了起来,又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是了,他说很快,很快就会救她出来,那自然是很快了,快到肩上的伤还在钻心地疼,没有一丝恢复的感觉。 他是皇上啊。 李慕儿越想就越哭得身子都微微抖动起来,可惜碍于双手还不好,身上也没有力气,否则真想跳起来即刻去寻他。 他是皇上啊,九五至尊的皇上,却原来也有埋得那么深的痛苦,无人可诉,无人能解。 她哭着去看窗外,却猛然发现,这不是她的房间。她的房间没有这么小,这里不是雍肃殿? 李慕儿脸上僵住,忙止了哭声使劲眨落眼泪仔细分辨。 这是,在哪里? 急急开口叫道:“银耳,银耳银耳!” 门迅速被人从外面推开,映入她眼帘的却不是银耳,而是马骢。 “骢哥哥?”李慕儿疑惑唤他。 “慕儿,”马骢赶紧跑到她床边,手探上她的额头感受了好一会儿,才呼了一口气,道:“谢天谢地,烧总算是退了。” 李慕儿起不来,只能继续问:“我烧了很久吗?” “整整三天三夜,”马骢为她掖掖被角,“一直发着高烧,说着胡话,对对错错的” 李慕儿此刻虽然醒转,身子却一点也没爽快,好像又往鬼门关走了一圈似的。 马骢知道她的心思,深深望了她一眼,安慰她道:“我知道你有无数个问题要问我,可是你现在还没好透,先吃点东西,养一养,我再慢慢回答你。” 李慕儿还是满脸不安地望着他,他只好又补充道:“你放心,事情都摆平了,你李慕儿的小命又捡回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可以了吗?” 李慕儿只想问一句,便再也憋不住问了出来,“他呢?” 马骢本因为她醒来有些许宽心,闻言手僵在被头上,看着她又哭花了的脸,心里像被人痛击了一拳。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满心都是他呢? 闷闷答道:“皇上也很好。事情解决了,他叫你先在宫外静心养伤。” 李慕儿这才松了口气,虚弱道:“骢哥哥,我现在需要喝水,吃饭。” 她这么快有了生机,马骢自然觉得高兴,语气里透出一丝轻快,“好,知道要吃东西了就好,我这就去准备。” 李慕儿望着他匆匆而出的背影,尝试动了动手指,幸好,还有知觉。 那就好了,等稍养一养就回宫去找他,去陪着他,做他一辈子的女学士。 马骢出了房门,就要往厨房走去。这时又一男子从院中桌前猛的站起,急急赶上他问道:“如何,可醒过来了?” 听这声音中气十足,可不正是钱福。 “醒了,我去吩咐丫头做些吃食。” 马骢看起来心情不悦,钱福却高兴叫道:“太好了,大夫说了,能醒来就应该无大碍了,不然烧坏了我妹子这么聪明的脑袋,可如何是好?我进去看看她。” 马骢一把拉住他说:“兄长别去,她忌讳着我,不敢多问。你若进去了,必定缠着你问这问那,恐怕多费心力,不利于恢复。” 钱福一想有理,便随着马骢一起进厨房打点。 可是他心中亦有许多疑问,三天前他从翰林院当差归来,就发现家中被人占了,慌忙进门一看,原来是马骢带着受伤的沈琼莲,而他这妹子两肩皆伤,且高烧难退! 前一天晚上还有说有笑的一起喝酒赏花,怎么会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马骢对发生了什么又三缄其口,实在令人不解。 好在此刻莹中已经醒了,倒要同他交一交底了,钱福这样想着,便问马骢道:“你只告诉我,莹中在宫中受了伤,到我府上秘密养伤。背后定还有隐情是我所不知的。她这伤来得古怪,你总不能,全然瞒了我吧?” 马骢却突然直起身子拱手,极为正经地回答:“兄长,我知你视她为亲妹妹看待,才敢将她带到你这儿来。兄长不必多问,知道了怕是会连累兄长。等她伤好些了,我便要带她远走高飞的,现下还望兄长成全,莫要泄露了她的行踪。” 钱福也严肃起来,“贤弟何苦说连累二字,钱福重视与你等的情意,自是有难同当的。我只是希望了解事情真相,好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过我知道,你要瞒着,必是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我也不多问了,只要能保我妹子安全,别的都不重要。” 马骢十分感激。三天了,宫里宫外都没有一点消息,既没有听说有刺客逃跑,也没有听说女学士出事。行刺之事好像投石落湖,起了那么大的涟漪,却又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湖底,再无动静。既然皇上可以将事情这么妥善地解决,为何又突然愿意放了慕儿出宫? 他说不要让人找到她,难道还有人定要拿她? m.。 第二十七章:榆木脑袋 , 马骢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李慕儿身上。 李慕儿什么也不用操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马骢甚至不放心使唤丫头,事事都想亲力亲为。 搞得李慕儿好尴尬,两人虽是两小无猜,可毕竟大家都长大了嘛。 不过最让李慕儿不爽的是,马骢似乎有事瞒着她。 她太了解他了,这个直肠子的男人,什么都写在脸上。疑惑写在脸上,焦虑写在脸上,隐瞒也写在脸上。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宫,他回答彻底养好的时候。她问他银耳呢,他回答在宫里不方便出来。她问他案子怎么结的,他回答不知道反正结了。她问他这是在哪里,他回答等你下床就知道了。 她就想挣扎起来下床,却被他按回床上点了穴道。 完了,她被软禁了。 看来这厮不等她完全养好是不会放了她的。可这得养到什么时候啊,她想着念着的那个人,何时才能再见啊! 他也不来看望她? 终于有一天,趁着马骢不备,她从床上溜了下来。 好不容易打开了门,一下就撞进了个结实的胸膛。对方说道:“你信不信我将你绑起来?” 她有足够的理由相信。 可她还是看清了身处何地,这不是,兄长家吗?当日就是坐在院里那张桌边藏的月饼。 月饼 马骢见她傻乎乎的不说话,把手放到她额头问:“怎么?真烧坏脑子了?” 李慕儿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说:“别欺负我现在打不过你。骢哥哥,你这人别的都好,就是太榆木脑袋” “我怎么了?”马骢将她一把横抱起来,放回床上。 “你把我带来兄长家,却不让兄长见我。”李慕儿靠在床头,坦然地说,“说吧,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我?” 马骢嘴角抽了抽,一屁股坐到床上,吓得床都抖了三抖,“我什么也没有瞒你,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让兄长见你,是怕你问东问西泄露了身份。他若知道了你身份,对你和他都不利。” “我什么身份?刺杀皇上的身份吗?” 李慕儿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口有人一个踉跄。 “兄长?!”马骢和李慕儿一齐叫道。 “嗳,呵呵,那什么,”钱福尴尬地打开手中折扇,“我看门没关,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就过来看看,过来看看。” 李慕儿却被他逗得眉开眼笑,“兄长,这下你完了。你都听到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收留了我,你也是死罪,哈哈!” 钱福连忙把门关上,过来对着李慕儿头上就狠敲一记,“瞎说什么呢,当心叫外人听见。” 李慕儿抬不起手来,只得呲牙咧嘴道:“兄长下手好重!我和骢哥哥说话没遮没掩惯了,这下倒真格要连累兄长了。” 马骢骂着活该,却赶紧伸手帮她揉揉脑袋。 钱福看着他俩,心里感慨,这样的花样年华似乎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人生匆匆数十载,佳人难求,知己却更难遇吧。 两人齐齐望着他,他负手踱到凳子边坐下缓缓说道:“你们真当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内廷女官,身受重伤,秘而不宣,出宫避难。莹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该与兄长说说了吧。” 李慕儿看看他,又看看马骢,一五一十将当晚的事情讲了一遍。 马骢也是第一次听到事情原委,愤怒于那郑金莲居心叵测之外,想到李慕儿匆匆回宫只是为了找朱祐樘说话,这么机灵的一个人却也因此掉进了人家的陷阱,便更觉心痛。 钱福倒是很淡定地问她:“莹中,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剑为什么会挂在那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兄长的意思是,这剑是洗清我冤屈的关键。进殿的时候我两手空空,怎么可能去行刺?”李慕儿如此猜测道。 “不对,”钱福摇摇头,“既要冤你,你在何处拿的武器又有什么要紧,抓你的那刻拿着就行了。” 李慕儿同意,“是啊,那门口的侍卫定也是她安排好了的。可她为何要害我?” 钱福起身,又过去敲她一记,“你先别管她为何害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她要害你,只需一面之词,皇上若是救你,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就好像那两柄剑,她说是你的便是你的,可皇上说不是你的,那就一定不是你的。” 李慕儿被他绕得晕了,“兄长不就是想说,一切都是皇上说了算。皇上是一国之君,当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所以我现在才什么事也没有的坐在这里和你们讲话呀。” “又错!”钱福笑,“凡事都要讲证据,只不过正巧你这桩事情里皇上是最大的证人和证据,就看皇上护着谁了。” “自然是护”李慕儿差点脱口就要说出我字,又脸红低下头笑。 马骢在一旁听了半天,此刻却是懂了,可惜,慕儿怕是猜错了。 只能暂且让她这样以为,安心养好伤。 可是待她好了,是否还会心甘情愿跟自己离开? 李慕儿被钱福一点拨,心情甚好。从此以后更是再不用她的双手,生怕落下病根影响她为朱祐樘磨墨写字。 可脚却是利索的,奈何被马骢禁足于屋内,不许出了大门去。她懂朱祐樘和马骢的一番苦心,为保护她不再遭暗害,定是对外瞒了她的行踪的。 自然乖乖听话。 直到这天上午,有个熟人的出现。 时值秋末,秋花凋零惨淡,秋雨连绵淅沥,李慕儿正倚窗听雨,试图进行艺术创作,却听得院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那人敲了良久,她唤过丫头问道:“我兄长去翰林院了?” “是的,姑娘。” 李慕儿招呼她推开窗户又问:“那骢哥哥呢?” “今日还没来呢。” 对啊,往日这个时候早就围在她身边照顾了。 只好任由那人继续敲。 可是听着对方一直叫唤钱大人,李慕儿越来越觉得声音耳熟。 好像是?牟斌! 李慕儿赶紧和丫鬟撑了伞去开门。牟斌看到门后站着的李慕儿,刹那间变了脸色,惊愕地立在原地。 李慕儿难得的伸出了双手行一大礼,笑道:“牟大人,请受我一拜,谢你在牢房搭救之恩。” 牟斌这才虚扶她一把,说道:“应该的,女学士不必多礼。我道最近马骢怎么总是往这儿跑,原来” 他又思索了一下,道:“这下,我算是什么都明白了。你要和马骢私奔对不对?” 李慕儿吓得连连让小晴把门关上。 两人走到厅堂,牟斌抖着身上伞上的雨水,急急问着:“马骢不在吗?他到底去哪儿了啊,我可找他老半天了。” 李慕儿坐到桌边,冷静反问:“不知牟大人今日来找他,为的何事?” 牟斌叹道:“两桩事,一是锦衣卫的掌卫事都指挥使朱大人病倒了,朱大人是我们的老师,该去探视。二是马大人,就是马骢他父亲,找到衙门来了。我可替你们兜着呢,没告诉他马骢已经辞官了。” 什么?!李慕儿闻言双手不自觉撑在了桌上,肩上伤口随之袭来一阵疼痛。她强装镇定问牟斌:“他辞官,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那天去刑部见你之后没过多久,说是皇上直接允了,现在还没说开去,只有我知道。”牟斌挑挑眉毛,继续说道,“你放心,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知道他对你的情深意长,我定会为你们保守秘密。等你们私奔成功了,记得给我来个信儿就成。” 牟斌又回忆昔日兄弟情义,又祝她与马骢天长地久,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慕儿的神色变得多么难看。 马骢回来的时候,还未靠近李慕儿,就察觉到了她身边丝丝古怪异样的气氛。 她端坐在厅里,一只手垂在身侧,一只手搁在桌上,手上甚至还拿着个茶杯。微微笑着看他,温柔地问道:“骢哥哥,你去哪里了?” 马骢拿过她手上的茶杯,倒水,说:“是不是渴了,没见着我,不高兴了?怎么不叫丫头喂?” “你去哪儿了?”李慕儿又问一遍。 “自然是去衙门了,”马骢把水递到她嘴边,呛她道,“你现在是圣眷正浓,我可不能领空饷。” “哦。”李慕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又淡淡说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走呢?” 杯中水起了一层波纹,马骢故作镇定地问:“走?去哪里?你伤又没好。” 李慕儿伸手拿过他手上茶杯,笑着说道:“好不好又有什么打紧,你都已经准备带我远走高飞,伤没好不是更好控制吗?” 马骢一惊,随即倒反而觉得轻松了,这几天瞒着她,心里又怎会好受,他苦笑了一声,“你知道了?你总归还是知道了。” “恩,我知道了。”李慕儿哆嗦着手举起杯子又喝了口水,“让我猜猜,他皇上虽帮我摆平了行刺事件,可何乔新必定趁机提出不能再留我在宫里。你能这么轻而易举地从刑部将我带出,说明皇上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条件就是,让我离开?” 马骢不答话,她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其实郑金莲的目的,也不过就是让我离开吧。哼,什么刺不刺客,还有谁会关心。” 马骢急忙说:“这样也挺好啊,宫中是非多,现在皇上不追究你的刺杀之罪,还你自由,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李慕儿冷笑,“谁告诉你们,这是最好的结果?谁准你们以为,这对我是最好的结果?” “慕儿,”马骢突然严肃道,“无论如何,我这次一定要带你离开。我已经准备妥当了,你不肯的话我就将你绑了,你不要怪我。” 李慕儿却出奇地恢复了平静,闭上眼睛道:“我不怪你,也不怪他。你们确实是为了我好,我都能明白。我跟你走。” 马骢惊喜,“真的?你真的想通了?” 李慕儿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只有一个条件,帮我把银耳弄出来,她是我妹妹,我要带她一起走。” 听到这话,马骢却愣住了。,这点他怎么会没想到,近来他已经筹划好一切,可想到银耳,知道李慕儿定重视她,是以今天就进了趟宫,问朱祐樘讨要银耳。 然而朱祐樘却不知为何,不肯放她。 马骢只好再做打算,先应承她说:“好,我会带她出来,反正你的伤还需要养些时日,我也需要好好筹备。” 李慕儿见他犹豫了一会儿,心中像被针扎了一般,狠狠疼了一下。嘴里只道:“骢哥哥,你这几日不用常来我这儿,你有那么多事要准备,那么多人要告别,好好陪陪他们吧。我不会跑的,我也需要多留些时间和兄长相处,再好好道别。” 马骢见她平静说着,心里不免欣喜。终究,她对他还是有情的,愿意随他而去。想到今后可以与她天涯海角相守作伴,马骢便觉得愉悦之至。就依她所说,出门找牟斌去了。 李慕儿望着马骢欢快的背影,却是满心满眼的内疚。 m.。 第二十八章:何府千金 , 翌日一早,雨过天晴。李慕儿较平常多裹了几层纱布,便寻了个借口出门。 问了一路,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何府后门。 李慕儿深吸一口气,扑通跪在了地上。 后门人少,她跪得膝盖微微发麻了,才好不容易碰到个小厮要外出办事。那小厮一开门,便被李慕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 他挠挠头皮关门跑了回去,片刻后,又领了人来。 这回是一个老者开门,见状赶紧过来扶她,和善问道:“姑娘这是为何?老朽看你衣服光鲜,不像是落难投靠。” 李慕儿不起,含笑反问:“老人家定是何府管家吧,何大人此刻可在府上?” 老管家赞她机灵,回答:“老爷还在刑部办事,不会那么快回来。姑娘不如先起来,等中午再过来。” 李慕儿摇摇头,“那小女子便在这里跪着等吧。何大人回来时,请老人家为我通传,就说沈某有事相求。” 老管家再劝,却怎么也劝不动她,只好先回府。他关门的时候,李慕儿瞄到院子里站着一女子,身材高挑,风姿绰约,却用一层薄纱负面,腮边两缕发丝随风轻柔拂着面纱,凭添几分诱人的风情。 李慕儿只想到几个字来形容她: 不食人间烟火。 跪了好几个时辰,膝盖都已经麻到没有知觉,终于盼来了何乔新。他看到李慕儿,脸色自然十分难看,凶巴巴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老夫劝你趁早离开京城,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李慕儿磕了个头,才开口说:“何大人,我知道你不肯再让我回宫,所以我来求你。我不指望今日便能说服你,只是来表个态。何大人,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再做任何伤害皇上的事!为了表明我的决心,从今天起,我便每日来你府上求你。前门人来人往,怕污了你的清名,只好在这后门跪着,希望何大人也愿意为小女子开开后门,准我回宫侍奉皇上。” 李慕儿说着又一头叩到底,何乔新还是气呼呼地说:“简直冥顽不灵!你再这么胡闹,我便叫人将你赶走。” 李慕儿抬起头真诚地看着他,“何大人,你尽管赶我,我脸皮厚,不怕赶的。我日日都会来,你日日赶我岂不吃力?” “你!”何乔新被她气得冷哼一声,闷闷回府。 李慕儿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怕是赶不上午饭被马骢发现。遂起身站了一会儿缓缓膝盖的疼痛,垂着双手扬长而去。 何府的下人们最近多了一个新话题,便是每日到后门报到的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 李慕儿每日寻着借口出来,时间并不固定。有时候一早便来,有时候午休时来,甚至有时候晚上才来。 虽然老爷严令不许理会她,不许讨论她,更不许泄露出去,但是私底下人人都想着去瞧瞧,今日来了否?今日何时来的?今日跪了多少个时辰? 于是乎,最近何府的后门变得好不热闹,总有家丁出门采办却空手而归,总有丫鬟不小心将毽子踢到了院外。 何乔新却耐得住性子,全然无视她。 不是不受挫的,她也曾想过会不会竹篮打水,折磨了自己却毫无意义。 不是不怨那个人的,她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大骂,为什么舍了她。 不是不气闷的,她也曾在跪了几个时辰无人理会时,对着飞鸟说话,对着落叶念文章。 可是李慕儿知道,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将它走完。 幸好,似乎有人了解着她的不甘,她的落寞,她的期待。 每当她都快要放弃时,院子里就会响起琴音。 那琴音,柔美恬静,虽带着些许愁思,却令闻者深感舒软安逸。 自然想到了朱祐樘,他是否也在抚着琴?是否也如她思念他一般,思念着自己? 只好直起身子,告诉自己,便再坚持一会儿,便再坚持一天 凭着这份坚持,李慕儿跪了一日又一日。 只是,老天未必肯给她面子,晴了太多日,终于又下起了雨。 都说夏雨躁,秋雨缓,总以为是秋雨绵绵如细丝。谁知道,今日这场雨,却似倾了盆,泼了墨,将整个城笼在烟波中。 李慕儿被淋得尽湿。 “一场秋雨一场寒,三场秋雨不穿单。十场秋雨披层棉,无人为我添衣衫。” 李慕儿苦笑念道。 雨水顺着发丝不断流下来,流进了嘴里,苦到了心里。 她颤抖着身子,伤口缠了再多的纱布,此刻也湿了个通透。 里间的琴音也突然止了。 李慕儿一屁股坐在脚上,自言自语道:“不弹了吗?怎么,不弹了?” “我真是没用啊,这第一步就输了。阿错,难道我们真是有缘无分,注定就此别过?” 直起身子,心灰意冷之下,李慕儿欲起身离开。 那扇门却突然开了。 雨水早已打湿她的眉眼,看不清,难看清。 一把油纸伞灰白有致,是出?是进? 直到蹁跹裙角摇曳到身边,伞儿打在了她头顶,李慕儿才来得及惊讶。 这不正是那日瞧见的仙女嘛! 万般不甘转为兴奋,李慕儿冲着她笑笑道:“原来,还是好人多!” 来人却没有笑意,淡淡对她说道:“今日,就先回去吧。” 李慕儿看着她露在面纱外的青山黛眉,剪水双瞳,连自己身为一个女子也差点陷了进去。 见她没反应,来人又叫她一声:“姑娘?” 李慕儿回过神来,问她:“你是,何小姐?” 来人点点头。 “这几日抚琴的也是小姐吧?” “恩。” 李慕儿望着那双好看的眉眼,坚定地说道:“何小姐,今日你给我伞,那么明日呢?我不需要伞,只希望小姐继续为我抚琴。有何小姐乐声相伴,我无惧风霜雨雪。” “好,这有何难。”声音也是淡雅。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仿佛看到何小姐的面纱下,泛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稍纵即逝。 m.。 第二十九章:情动智损 , 这日李慕儿打着喷嚏湿淋淋地回到钱府,却发现她兄长不知为何提早到家了。 钱福也是前脚刚进门,见她不在正要出去寻找,谁知在门口与一身狼狈的她撞了个正着。 于是着急责问道:“莹中,你这是干嘛去了?伤口湿成这样还能好?快去换身衣服。” 李慕儿连声应着“是是是”躲回房中。 钱福还是不放心,亲自进来喂她喝了姜汤。 李慕儿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知道钱福不像马骢好糊弄。 果然,钱福一点也不含糊,喂完就问:“说吧,干什么去了?不说,我便去找马骢回来问。” “兄长放过我吧,”李慕儿赶紧求饶,“下次不敢雨天出门了。” “我去找马骢。” “兄长兄长!” 李慕儿急得双手拉住他,钱福这才回身,叹了口气道:“好了,我不告诉他行了吧,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兄长只想告诉你,无论你选谁,无论你在哪里,兄长都会站在你这边,你莫觉得孤单。” 李慕儿眼泪又要不争气,“兄长,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赤心相待?” 钱福神秘一笑,对她耳语道:“不知老师收你时有没有交代一句话,陈公膝下本伶仃,弟子奉茶要听清,” 李慕儿自然记得,脱口而出:“同门求师皆兄弟,相逢何必骨肉亲。”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笑陈公拙劣的骨肉诗,笑陈公的厚脸皮,也笑陈公为他们种下的缘分。 这场雨果然下了数日。 让李慕儿没料到的是,不仅此后琴声未断,何府的家丁丫鬟居然轮番为她打伞。虽然彼此无言,李慕儿却着实感激,腰板不禁挺得更直。 连绵的大雨将她的膝盖小腿泡的发皱,阴冷浸骨,好几次她都差点站不起来。 何乔新却似乎还是无动于衷。 何府的人终于再看不下去。 这一日,雨又较往时大些。李慕儿刚跪下没多久,便看到门开了,她当是有人为她来撑伞,正欲道谢,但在看清来人动作时,瞠目结舌。 何小姐打着伞袅袅走近,也不说话,突然将伞递给身边侍女,一把掀衣跪在了她身边。 别说李慕儿,何府众人也是惊得大喊“小姐”。 侍女忙把伞举过她头顶,其他人则纷纷效仿,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 李慕儿脸上淌着雨水,满是狼狈,尽力拱手说道: “何小姐,多谢。” 何小姐冲她微微一笑,这回是真的笑了,李慕儿望着她眸中包含的好意,觉得雨打在身上都成了暖的。 大概过了盏茶时间,何乔新匆忙赶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何小姐带头说道:“爹爹,你常教女儿,水滴积累,石长石笋,万事恒为贵。连女儿都看懂了沈姑娘的坚持,爹爹当真如此狠心?” 李慕儿觉得她的声音动听极了。 何乔新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跪在雨中,虽不过一时片刻,却已让他心疼不已。而沈琼莲已在这里跪了一个月,他怎会没有过于心不忍。只是 他深深叹了口气,对李慕儿说道:“你再跪老夫也没有用,根本不是我阻你进宫,老夫帮不了你。” 李慕儿心中一刺。 何乔新说着便让众人即刻进去,并让人拉回了何小姐,李慕儿见好不容易有些打动了何乔新,自然不肯放弃,大声叫道: “何大人,求求你再给我个机会。” 见门就要关上,她也不顾膝下疼痛,向门口边挪边求,“何大人,请你帮帮我,何大人!” 门终究合上。 李慕儿不顾肩头伤口,使劲拍门,“何大人,我只能来求你,求你帮帮我,我真的想回去,何大人”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伸来,突然将她抱起,她双手还想趴在门上,被来人一把甩开。 李慕儿抬眼望他,顿时所有恳求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脱口只剩弱弱一句: “骢哥哥” “哼,你不要叫我,我不认识你!”马骢气恼说着,快步将她抱回家中。 钱福并不在家,马骢一脚踢开房门,把李慕儿猛地扔到床上,疼得李慕儿嘶鸣一声。 马骢冷哼,“还知道痛?”随后大步跨前,用力扯开了李慕儿胸口衣裳。 李慕儿吓得大叫一声,她从来没有见过马骢这个模样,双目通红,声色俱厉,活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从小到大,他何时这样对她凶过,李慕儿望着他,只觉得心头不是害怕,而是愧疚,满满地堵在胸口。唯有讨好地叫他: “骢哥哥” 马骢望着李慕儿衣前破损后露出的双肩,虽然纱布缠的厚重,此刻却被打湿了粘在肩头,露出若隐若现的红血丝,更是气急攻心,“别叫我!你不是我的慕儿!我的慕儿恣意轻狂,率性骄傲!可你看看自己,你还有尊严吗?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慕儿吗?!” 李慕儿紧咬着下唇不说话,他骂得好,他骂的对,她找不到言语辩驳。 “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那个牙尖嘴利不甘示弱的李慕儿呢?!”马骢扣住她双肩道,“李慕儿也在三年前死了吗?你别忘了,三年前是谁杀了你全家!他是你的仇人,你忘了吗?你都忘记了吗?!” 李慕儿伤口被晃得生疼,却实在无言以对。 是啊,她都忘了,她全然忘了。杀父之仇,灭门之恨,都敌不过那一个拥抱,那几缕情丝 她,对不起父亲母亲的地下亡魂,对不起嬷嬷等人的生死相护。 她,简直该死。 终于,眼泪又簌簌地跌落,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撕心裂肺。 马骢却突然乱了阵脚。 若不是今日回家去找马文升,恰巧撞上了来访的何乔新,何乔新听完府上家丁异样来报,又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他不会跟踪而至,发现这个不争气的。 当他看到她浑身湿透地跪在雨中,还卑微地死乞白赖,真是恨不得上前打她两巴掌,好打醒她个失了心智的。 可是,他说了什么?他骂她做什么?他提她父母做什么?皇上是她的仇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她都愿意放下仇恨随自己走了,他却还来揭她的伤疤,唤醒她的仇怨? 马骢想到这些,自责不已,忙轻轻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哄道:“慕儿,我错了,我不骂你了,别哭,是骢哥哥不好,骢哥哥说错话了” 李慕儿哭了好久,才压下心头愁绪,喘了口气冷静说道:“骢哥哥,我总说你榆木脑袋,原来我也会情动而智损,失了自我,乱了分寸。” 马骢见她情绪平静了,叫过丫鬟帮她更衣盥洗。自己则倚在门外弱弱问道:“慕儿,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没有回应。 他苦笑,正欲离开,李慕儿忽然开门。 明明已经收拾个鲜丽,可马骢觉得,她眼中全是沉寂,看起来格外颓败沮丧。 “骢哥哥,”她问他,“是不是要带银耳出来,遇到些麻烦?” 马骢没有答话。 李慕儿冲他笑笑,“再给我十天吧。十天后,若是还没有结果,即便银耳出不来,我也会离开这里,随你去任何地方。” 马骢低头看着她,其实很想告诉她若不愿意走便依她,无论她做何事,在何地,或心为何人,他都依她,只要她开心。 可是出口却成了:“好,你不过是想我再给你十天时间任你疯,任你傻,我答应你。可是十天后,我便备下车马,带你远去,再没有机会反悔。” m.。 第三十章:镜花水月 , 紫禁城,文华殿。 近日雨水颇大,免了好几日的朝。朱祐樘便叫心腹大臣到文华殿议政,共同处理奏章。 这一天事毕,何乔新却迟迟未走。 朱祐樘亦然。 “何爱卿,咳咳,”他似乎有些着凉,恹恹带着丝病容,“还有何事要奏?” 何乔新担忧望了眼他,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皇上,此事老臣思前想后,还是要报。若再不报,老臣府上的人,怕是都要违逆老臣了。” 朱祐樘闻言淡淡笑了笑,好奇问道:“爱卿此话怎讲?” “皇上,”何乔新撩衣跪下回话,“皇上放女学士自由,臣也答应。皇上为保她,不准她再回宫,臣自然同意得很。只是,这女学士如今找不到皇上,却讹上了老臣,日日跪在臣家门口,实在” “你说什么?”朱祐樘遽然上前一步,急切问道,“她日日跪在你家门口?什么叫日日?跪了多久了?” 何乔新暗暗叹了口气,瞧皇上这紧张模样,自己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怕是有一月了,老臣眼见着她这般坚持,心中倒也难免有所触动。皇上,她虽曾有害你之心,如今却已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呵,她居然”朱祐樘苦笑打断了他,“她这么傲的性子,怎么肯做出这样的事她想怎么样?是为了银耳吗?” 他这话听着是问句,却不知是在问谁,何乔新听得疑惑,唯有回答:“自然是求老臣帮她回宫。” 朱祐樘又咳了两声,才轻语道:“回宫?呵,回宫干什么?她若是知道”话没说完,他又默了半晌,才转头对何乔新叮嘱,“你随她去吧,不要赶她,别去骂她就让她自己想明白,马骢会带她走的,总会走的” 原来皇上是狠下心打定了主意的。何乔新暗自叹气,只得无奈回府。 李慕儿自然早已在原地跪着。 他来到后院,见女儿在院里抚着琴,大概被他训斥后不敢再出去陪着胡闹,倒是松了口气。 他想出去劝劝李慕儿,又怕她纠缠,终究还是作罢,只同爱女说道:“青岩,该做的为父已经做了,你总该满意了吧?” 何青岩拨弦未停,回头笑道:“多谢父亲成全。” 何乔新摇头哀叹,温柔对她说:“可惜,宫门不为她开,为父这扇后门,又有何用呢” 几日光景匆匆而过,天公作美,虽然一日比一日严寒,也总算艳阳高照。第十日一早,李慕儿与往常一样出门,却见天空灰蒙蒙,寒风吹得树枝左右摇晃,她惨笑一声,最后一天了,老天爷就不能争点气吗? 往何府去的路,李慕儿闭着眼睛也能认得了。可是今日,她真希望路再长一点,时光再慢一些,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她是不是还有希望? 终归很快就走到了。 跪下,抬眼,望着眼前黑漆木门,李慕儿心下却变得一片清明。 在不知不觉中,她突然有一种这样的感觉,不是不爱,是不能爱。 她不能,他亦不能。 如今她跪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痴念,成全这场镜花水月。 院内琴声适时响起,李慕儿释怀微笑。 不一会儿,听到里边侍女叫了声:“小姐,下雪了!” 李慕儿抬头,才发现雪花已在漫空纷纷扬扬,像蒲公英围绕在她身旁,零零星星飞舞不绝,打在眉心,又融于眉心。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饮罢飞雪,此生与君再不复。 乾清宫。 朱祐樘正用完早膳回到门口,便看见飘飘洒洒的雪落下来,他回身负手望着殿外,看雪打在月台之上,打在丹陛之上。 那是她站过的地方,那是她走过的地方。 那个她,现在也在看雪吗? 朱祐樘眼神猛然一晃,赶紧唤过萧敬,“备车。” “是,皇上。”萧敬应道,又疑惑问,“皇上是要去哪里?” “何府。” 马车碾在落雪之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搅得朱祐樘心乱如丝。 明明已经,忍了这么久,耐了这么久,禁了这么久,绝了这么久。可还是为着这一场雪,唤醒了内心沉睡许久的冲动。 马车停在了远处,车轱辘哽咽地叫了一声,便剩下了一片平静。 朱祐樘徐徐掀开了门帘,就看到了那个人。 没有着披风,没有戴斗篷,虽然穿着袄裙,看起来却极为单薄。朱祐樘知道,她是清瘦了。 风声呜咽,雪落满肩。但见那枝叶上的余雪也随风坠落,潜入了那一地的苍芒中。她却安静跪着一动不动,头上身上落满了雪,鹅黄色的鲜艳衣衫,此刻却铺满了白。 也不知道掸一掸吗? 朱祐樘看看自己身上的皮氅,想下车去为她披上,可刚探出身子,就望到同样在暗处停着的一辆马车。 马骢站在马车边上,背对着朱祐樘,也那般痴痴地望着李慕儿,所以并没有发现他。他穿着舒适的收身衣物,头上扎着方巾,像是准备长途跋涉的样子。 朱祐樘知道,这意味着她要离开了。 于是回到马车放下了帘子。走吧,就这样吧。 闭眼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现有悠扬的琴声,从院子里飘飘渺渺地传来。 原来竟有人为她鼓着劲,打着气。朱祐樘不禁莞尔,她似乎总有这样的能力,吸引着同道中人,这样的人不会缺挚友。那么今后的道路上,她也不会寂寞吧。也好,过得热闹些,好快些忘了他,快些忘了这段过往。 只是,自己也能忘了她吗?细细想来,二人之间可以拿来回忆的事情那么少,可就是那么短的相处,那么浅的缠绵,为什么像是深深刻在了心里?放不下,舍不掉。 能轻易忘了吗? 车外萧敬轻轻的问话传来,“皇上,要回宫了吗?” 迟迟给不出回应。 不如? 掀帘回应道:“先走吧,别惊动了人。” “是。” 马车缓缓掉头,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m.。 第三十一章:入骨相思 , “阿嚏!”李慕儿打了个喷嚏,抖落了一身的雪。 她想到自己现在必定像个雪人一样,竟傻乎乎地笑了出来。 里面的琴声也被她的喷嚏吓得戛然而止,李慕儿刚直起身子想唤何小姐,琴音又轻柔响起。 李慕儿松了口气,坐回腿上。 可是片刻后,她却似意识到什么,突然挺直了腰板,絮絮说起话来: “何小姐,今日你的琴声,似乎有些不同。” “今日的琴声,更像我的心上人了。” “何小姐,你可有心上人?” “我的心上人啊,是个谦谦君子。他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啊,对了,他还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我从没有见过他发火,好想知道,他发起脾气来,会是什么样子” “好像,也没有机会了。呵,真是可惜。我还没有看到全部的他,还没有经历过他的喜怒哀乐。” “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了” “不过还好,我总是记着那些过往的。” “何小姐,你可知道,入骨相思的滋味?” “从前我总以为,我思念家人,思念亲友,便是相思了。可遇着他,才知道,相思是能蚀骨,能断肠的。” “我已经被蚀了骨,断了肠,你能不能有办法帮帮我?” 琴音又停住,门里并没有任何回应。 李慕儿摇头笑笑,继续自语: “何小姐,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抚琴了。” “谢谢你一直以琴音相伴,又替我向何大人求情,你是个好人,我一定会记得你的情谊。也替我转告何大人,他是个好官,我会为你们祈福。” “只是今日一别,怕是此生再没有机会相聚。” “何小姐,我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与你的情谊,只有记在心里了。” 李慕儿默默一叩首,已是红了眼眶: “我,真的走了哦”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李慕儿缓缓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双熟悉的靴面,那身熟悉的明黄,那张熟悉的面容。 朱祐樘望着她笑中带泪的脸庞,满身覆雪地跪在身前,忽然觉得一切冲动都值得了。 “我终于跪动了何大人,终于跪来了你,阿错,阿错” 再也顾不得其他,朱祐樘大步上前猛抱起她。 他迈动步子,李慕儿轻轻问道:“去哪里?” 他答:“回宫。” 坚定有力。 她埋首于他怀中,微笑阖眼。 马骢的手紧抓着车辕,指节泛白,眉眼间尽是萧条。 他远远看着朱祐樘抱着他的慕儿走回门里,看着他不顾院内众人侧目,抱得那般紧。看着他回身时李慕儿脸上的欣喜,深深埋首的温顺。 心中不由苦笑。 若是当日抛下职责放了她,若是当时在刑部拼死带走她,一切会不会都将不一样? 朱祐樘一直将李慕儿抱上马车,不肯假手他人,此时又咳嗽起来。 李慕儿蓦地睁眼,从他怀中抬头,盯着他瞧。 朱祐樘笑,又能看到她这样看着他,真好。 车内暖和,李慕儿身上的残雪融化,衣服变得湿哒哒。 朱祐樘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包好她一些,把她压回怀中,抱紧了柔声说道:“傻丫头,我没事。你真是个傻丫头。” 李慕儿像是被点了哑穴,明明满肚子的话语,此刻却什么都不想问,不想说。 朱祐樘闷咳一声,“你要回宫,可做好了面对现实的准备?我必须告诉你,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若是要处置你,你可能承受?” 李慕儿点点头。 为了你,刀山火海。 “还有马骢,”朱祐樘轻轻叹气,“我刚才见着他了。你对他不住,自己可能处理?” 李慕儿再点头。 你总是,为我考虑周全。 朱祐樘箍着怀中软玉,望着她的乖巧睡颜,心中释怀。 那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慕儿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银耳。 到乾清宫问朱祐樘,却被告知皇后身子抱恙,他去坤宁宫陪伴了。 李慕儿猜测,银耳八成被罚到哪里做差事去了,便想着去宫正司查。 宫正司的人一见来人是女学士,都显得十分诧异。李慕儿恭敬相询,对方倒也不难她,查阅后道:“银耳因护主不力,被关押在永巷了。” 护主不力?永巷? 李慕儿已经做了心理准备来的,却还是惊讶气愤。 二话不说便往永巷赶去。 她前脚刚离开,两个司正对视一眼,急急出门去向宫正禀报。 李慕儿找到银耳的时候,她正在逗莲子说话。看到李慕儿,她也是惊喜交加,奔过来一把将她抱住哭着说道:“姐姐,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去哪里了,为什么留下我?中秋晚上刚说过我们是一家人,为什么我醒来就再没看到你?” 李慕儿被她说得又气恼又惭愧,苦于手伤不能伸手回抱,只好安抚道:“不哭,是姐姐不好。今后我再不会抛下你。你先告诉姐姐,你为何会在这里?她们有没有对你用刑?” 银耳擦擦眼泪,啜泣着回答:“中秋节后,我不见你回来,就想去乾清宫看看,谁知刚出门便被人拿下扭送至此,说我没有看好主子。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在这里等你。用刑倒是没有,有一天我起床,还发现莲子也在院中,不知是谁送来的。” 李慕儿心下一片了然。 从马骢久久不将银耳从宫里要出来她便有所察觉,再到何乔新说并不是他不让自己回宫,又想起宫正司的人见到自己的异样,她现在可以确定: 朱祐樘用了最笨的方法救她。 那便是,女学士中秋当晚出宫后,根本再没有回宫来。 没有回宫,怎么可能行刺? 找个人犯代了她关在刑部,镇抚司和刑部都没出错,谁还能说什么? 只是,沈琼莲再不能回来,否则必将旧事重提,或是治她目无宫规,私自离宫之罪。 只是,银耳却回了宫,自然也要治她失职之罪。 可朱祐樘为何不索性私下放了银耳出来,好让她带着银耳死心离开? 难道还有人盯着这里,等着她要了银耳出去,好顺藤摸瓜找到她? 若是如此,此人当真这么容不下她?离宫都不够,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吗? 李慕儿正分析着眼下状况,好早做准备想好对策,可意外总比计划来得更快。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推开,几个女官一拥而入。 李慕儿认识她们,有刚才两个司正,还有她们的上司崔宫正,以及尚宫局的蒋尚宫,尚仪局的郭尚仪等人。 李慕儿也知道,这几个人的官位与她平起平坐,看着她年纪轻轻却受尽隆宠,怕是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碍于她在朱祐樘御前当差的情面,不敢怠慢她罢了。 郭尚仪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虚咳了声问话道:“可是女学士沈琼莲?” 真是好笑,她初为御侍时还是郭尚仪给教的礼数呢!李慕儿心中冷笑,立直勉力拱手答道:“正是区区。” “中秋节那****曾请旨出宫一日,宫人出入簿上也有你出宫的记载,可有此事?” “不错。” “如此,今日距中秋已过去整整双月,你才回到宫中,可知所犯何罪?” “知道,”李慕儿坦然跪下道,“藐视宫规,该当重责。”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地认罪,又顾忌着她一直都深受皇上器重,倒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尚宫大人毕竟老成持重,又算得上在宫中位高权重,不会与李慕儿斤斤计较,此刻还算中立,步出款款说道:“既然女学士认罚,等我禀报了皇后,再行责罚。” 李慕儿正欲道谢,便听见一个尖锐的女声由远及近,“不必扰了皇后,皇后身子不爽。女学士既然承认,该怎么罚便怎么罚吧。”m.。 第三十二章:天下太平 , “不必扰了皇后,皇后身子不爽。女学士既然承认,该怎么罚便怎么罚吧。” 之所以觉得尖锐,是因为这声音让李慕儿觉得心寒,觉得害怕。 来人正是郑金莲。 她搀着一名老者,老者衣着华丽,与曾经见过的王太后冠服类似。 众人齐拜,“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安康。” 原来是朱祐樘的亲祖母。 李慕儿在后宫很少踏足乾清宫以外的地方,所以并未见过。但因着朱祐樘的关系,她对太皇太后自然充满尊重,忙跟着叩首请安。 太皇太后虽然两鬓斑白,神态却很健朗,也不多言,任郑金莲继续说叨: “女学士可知,你出宫那晚,乾清宫发生了行刺事件?” 李慕儿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满是荒凉。 他明明知道是郑金莲陷害于她,他一定是知道的。可他竟一丝不罚她? 耳边突然响起钱福为她分析的言语:“凡事都要讲证据,只不过正巧你这桩事情里皇上是最大的证人和证据,就看皇上护着谁了。” 就看皇上护着谁了 原来他护着郑金莲。 他不愿意为自己作证,揪出这双幕后黑手。 他宁愿让自己离开。 此刻却也只能回答:“臣,不知。” 郑金莲冷笑,“女学士这么久没有回宫,自然不知。” 又侧头说道:“崔宫正,女学士虽在皇上身边当差,却也属后廷女官,犯错当与宫人同罪。” 崔宫正忙应“是”。 李慕儿咬牙切齿地想着,你这狐狸尾巴倒真是露得彻底。 “只不过,女学士差事重要,亦不可罚重了。既然出宫二月不知时辰,便罚提铃二月,以儆效尤吧。” 李慕儿暗道糟糕,自己手还没好全呢。 果然,郑金莲就是故意的,她又悠悠问道:“怎么,女学士可有顾虑?” 李慕儿懒得搭理她,抬头对崔宫正说道:“沈琼莲领罚。只是如今臣下已经回宫,可否请宫正司放银耳出永巷?” “女学士是希望她陪你提铃,还是希望她在这儿再住上俩月?”郑金莲如是说道。 银耳欲开口请求陪李慕儿受罚,被她拉住摇摇头阻止。 多说多错,郑金莲分明是仗着有靠山,狐假虎威。李慕儿知道,此刻不能意气用事,再添是非。 郑金莲似乎很满意地呼了口气,攀上太皇太后胳膊,“太皇太后,奴婢处理完了,咱们回清宁宫去吧。” 太皇太后这才笑着开口说了声:“你这丫头!” 语气里竟满是宠溺。 李慕儿还未来得及再见着朱祐樘,当晚就开始受罚。 所谓提铃,不过是每日傍晚至拂晓赶着时辰,自乾清宫门到日精门、月华门,再回到乾清宫门前,徐行正步,提铃喝号“天下太平”。 李慕儿脸皮厚,本是不怕罚的。只是如今双肩还没好全,膝盖又跪得酸痛未愈,叫她提着被做了手脚加重的双铃每夜受刑,倒是种折磨。 顶着寒风坚持了一夜,想着次日找朱祐樘质问,为何如此宽容郑金莲。 可翌日亦见不到他。 地上的雪还未化,天上的雪就又下了来。 他却还是在坤宁宫。 夜,四更天。 北风呼啸,刺骨的寒流涌动侵蚀着她的脸庞,雪花瑟瑟飞舞拍打她的衣摆。除了风雪声,四下却是极静的,只听得到她手中铃儿叮当,以及句句: 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李慕儿木然念着,突然脚下一滑,磕跌在月华门台阶上,膝盖剧痛,肩膀也因为撑地而感到一阵****。 心内委屈油然而生。 虽然早猜到他没有为自己作证洗白,但在看到郑金莲时,还是满肚子的憋屈。 猝然将铃一扔,骂道:“什么天下太平!你为什么不替我解释!你为什么如此护她?你为什么选择舍了我?!” 没有人回应。 半晌,李慕儿呼了口热气,幸好没有人回应,要是被有心人抓到还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罪她个大逆不道也是有的。 起身看了看屋檐下守着门的两个士兵,他们并没什么反应。李慕儿吐了吐舌头,决定先回房处理下伤口,等五更再来。 哆哆嗦嗦回到房,掩了门赶紧钻进被窝。 费劲扒了衣服看伤口,果然有些裂开了。 胡乱裹了一下,李慕儿再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朱祐樘进门的时候,见她微张着口,睡得正香。 又觉得好笑,这厮真是内心太强大了;又觉得内疚,定是累极了吧。 强忍着憋住咳嗽,到她床边坐下,给她掖掖被子,为她将纱布缠好一些,才起身准备离去。 谁知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喂,又要这样不声不响走了吗?” 脚步生生定住。 回头望她,她又是那般表情,笑中带着泪,有些欣喜,又有些埋怨。 朱祐樘摇摇头,回床边抱住她,也终于敢咳出来。 “怎的还没有好?”李慕儿心疼拍拍他的背。 朱祐樘满意说道:“老毛病,不碍事儿。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气!谁说不气?”李慕儿嘟嘴,“幸好银耳没事,否则我定不会原谅你的。” 朱祐樘拍拍她脑袋,“所以我不会叫人伤害她的。”犹豫了一下问,“你,有没有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没和马骢走啊,”他笑,“我早同你说了,回宫会受罚。可还受得住?” “不怕的,怎么罚我都受得住。”李慕儿从他怀里挣开反问道,“可是,你是不是欠我个解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郑金莲害我?” 朱祐樘低下眉眼,内疚地回答:“当然知道。” 他望了眼窗外,天还未亮,风雪未停。转头握拳咳了声,温柔问道:“我有些冷,你借我一角被子,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李慕儿本撅着嘴闷闷不乐看着他,闻言小脸哗啦一下红了。什么叫,借一角被子? 可是看到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不自觉地就往床里挪了挪。 朱祐樘抿嘴偷笑,和衣上床靠坐着,将被子盖好,才伸手揽她入怀。 李慕儿心跳得厉害,被他抱过多次,还是觉得小鹿乱撞,尤其是此刻在床上,两人就像寻常夫妻夜间闲话。她只好低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害羞模样。 朱祐樘也不戳穿她,缓缓道来: “金莲自小就在太皇太后膝下伺候,又机敏乖巧,是太皇太后最喜欢的丫头。朕登基后,她才将她赐给了我,寸步不离地侍奉。” 李慕儿不解,插嘴道:“既然太皇太后喜欢,为什么又将她赐给你?” “你别着急,听我说下去。”朱祐樘敲了下她脑袋,继续往下说,“你应该听说过,我从小是被偷偷养于西内的,到六岁才被父皇发现,得以重见天日。” 李慕儿心头颤抖了一下,伸手环抱住他。 “太皇太后一见有我这个孙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母妃去世后,为了护我不再受万妃暗害,更是将我接入她宫中亲自抚养。如此,我便认识了金莲。她对我极好,太皇太后也放心她照顾我。从小,我便没有同龄的朋友,是以金莲对我的好,我十分珍惜,也十分感激。可是长大后,我有了太子妃,就是今日的皇后,皇后对我”他顿了顿,“皇后对我来说,是至亲夫妻。金莲对我的感情我不是不知,太皇太后将她赐给我的心意我也不是不懂,但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不表态,不拒绝,是不想伤害她。我以为她会理解,没想到却将她宠坏了。当日殿试守宫论,你突然腹痛,也是她做的手脚。此后我从不让你吃她做的东西,是想警示她:朕什么都知道,且朕重视你。可朕不罚她,想让她自己知难而退,悬崖勒马。而且,私心里,我那时也还不愿意动她,年少相伴,她对我确是真情实意。谁知是我太过仁慈,才害你受这场无妄之灾。这一回,她将你伤成这样,我不能再忍去刑部探你后,我便回宫要处置她。可她真真聪明,早就跑回太皇太后身边寻求庇护。有太皇太后在,我实在动不了她。我能走到今日真的不易,都是靠一个个恩人相助,有些甚至为帮我而命丧黄泉。所以我对还在身边的,只能尽力相报。若是犯了错,也尽量不追究,权当也是报恩慕儿,此刻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怪我?”m.。 第三十三章:如玉公子 , “此刻我这样说,你会不会怪我?” 李慕儿听着他一字一句问话,突然觉得释怀。 她的心上人啊,是个谦谦君子。他不止是君王,更是君子。是宽厚仁慈的君子,是知恩图报的君子。 抬头离了他的怀抱,抚过他微皱的眉眼,李慕儿轻声回应:“我不怪你,也不怪她了。她回到太皇太后身边也好,我会尽量避着她。可是,你也别再推开我,不要为了怕我受伤就叫我离开。你瞧见了,什么风霜雨雪,我都不怕的。我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要,从今以后,我还是皇上的女学士,我们永远在乾清宫相伴,永远不会变。” 朱祐樘深深望着她,听她许着永远,觉得时光正好,能遇着她,真是万幸。大概是自己的身上太冰,她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叫人忍不住想要去温暖它。 李慕儿看着他缓缓靠近的脸庞,紧张的忘了呼吸不知所以,只有本能地闭上眼睛。 “皇上,”门外却突然响起萧敬的声音,“快五更了,今日还上朝吗?” 想象中的温热没有到来,李慕儿尴尬睁眼看别处,朱祐樘也脸红到猛咳嗽。 “皇上没事吧?”萧敬焦急问道。 李慕儿赶紧帮他又拍拍背。 “没事,朕就好了。”朱祐樘对外面说,又回头看着李慕儿交代,“我不动她,不代表她还可以动你。你现在既已回了宫,我就会给你安排好出宫养伤的理由。明日开始,不用去提铃了。”他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掌,“再提,手就要废了。我会安排翰林院问朕要人,遣你去帮忙。你在宫外好好养养,过几个月再回宫,朕看谁还敢动你。” 他说着便下了床,李慕儿抓住他衣袖问道:“你又要赶我走?” 朱祐樘微微一笑,“这回不赶。我会常去看你。你的手现在也干不好差事,不如彻底养好了再回来,这回我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李慕儿思索了片刻,确实自己的伤无论如何不宜被人发现,在宫中只会令他分心担忧,遂顺从点头道:“好。我们每回都谈条件,这次我的条件是” “银耳可以陪你出去。”朱祐樘抢话道。 李慕儿噗嗤笑出声,“还有一条,等我好了,你还来接我,可不可以?” “好,一言为定。”朱祐樘捏捏她的手,起身出门。 不料李慕儿也随之跟了上来,朱祐樘回头问道:“你做什么?” 李慕儿指指乾清门,调皮回答:“皇上,五更到了,再去一回,莫叫人又拿了把柄,耽误臣出宫办事儿。” 朱祐樘笑着看她跑到前面去,一本正经地提铃高唱天下太平,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留下她踩了一地的脚印,深深浅浅地散落在雪面上。 她回眸一笑,竟胜过白雪之姿。 朱祐樘兴起,到乾清宫提笔画下了这一幕,并题词道: 冰心染玉手,白雪映蛾眉。 伊人相知予,君心不负卿。 李慕儿感叹着果然天下还是皇帝说了算,大大咧咧地出了宫。 钱福早在家门口侯着,见到她们简直喜上眉梢,“实在太好了,没事就好。这几日为兄也是为你担心得寝食难安,如今总算皆大欢喜。你便放心在我这住着,我已说了你是我妹子,无碍的。” 李慕儿笑答:“自然是要住在兄长这里,我才不怕人家说叨,难不成兄长还怕我们污了你清名?哈哈,银耳你说是不是?” 李慕儿回头问银耳,却发现银耳低着头,小脸红红的,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银耳?”她又叫她一声。 银耳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回话:“啊,是是是,要打扰兄长了。” 钱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几月不见,我家银耳似乎长高了些呢!听说你在宫里受了委屈,现下不怕了,回到兄长家,一切都过去了。” 银耳本就生得可爱,此时一双大眼睛里泪珠打着转,看得二人好是心疼,赶紧哄着牵着进了门。 到了院中,才发现马骢一人坐着,背对着她们,说不出的寂寥。 钱福尴尬清清嗓,“银耳,我带你去你房间看看,兄长这里地方小,只剩一个小房间,刚好给你住。” 两人脚步声渐远,李慕儿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跨出这一步。 他已重新穿回锦衣卫的服制,本该是潇洒倜傥的。可是此刻冷风扑打着他的衣摆,不断有落叶扫过他身旁,连腰间的绣春刀都发出呜咽的声响。 李慕儿想起曾经那个如玉公子,何等意气风发,何等傲骨嶙峋。可偏在她面前,总是被她欺负,被她伤害。 落地情字一片片。 一句对不起,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慕儿实在抬不起头来。马骢终于忍不住,起身猛地转过来,盯着她吼道:“你不高兴见到我吗?” 可见她眼中含着泪,一副歉疚模样,心中火气又被生生压下。 “不许哭,你哭什么,我还没哭呢。你知不知道我抛下了所有,名利,父母,兄弟,备好了马车在雪中等着你。你倒好,连一个回头都吝啬给我,巴巴地跟着别人走了” 李慕儿的眼泪终于啪嗒啪嗒落下,头也低得快埋进胸口。 这份情,怎么还的出? 马骢却明显柔了声线,“跟你说了不许哭。” 她哪里忍得住。 “好了好了,不哭了,”马骢见她越哭越急,几步上前,伸出手臂欲抱一抱她,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背,说道,“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这话一点也不假,每次你只要一哭,我就要缴械投降,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李慕儿听得又是一阵内疚,猛地搂住了他,眼泪鼻涕都沾在他威风的飞鱼服上,断断续续哭喊着道:“骢哥哥,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你那么差,你却还来看我我真对你不住,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骢哥哥啊,要不我们打一架,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杀了我,我不怪你!” 马骢哭笑不得,终于也用双手环住了她,闷闷说道:“我倒真想杀了你个负心人!好了,你别给我来这套,反正你总是拿着我的软肋了。什么叫我还来看你,难道同你老死不相往来吗?” 还有一句,他却没有说出口: 总归此生直到老死,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无论以什么身份。 李慕儿却对他说:“那你别再喜欢我了,我压力好大,我给不了你回应,你若执迷不悟,不如还是趁早杀了我吧!” 马骢觉得无奈死了。 钱福看时机差不多,赶紧出来打圆场,玩笑道:“这怎么听着要发生流血事件了,难道你们习武之人,行事都这么雷厉风行,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吗?” 马骢这才推开李慕儿,自动自觉地举起袖摆给她,她也习惯性地顺手拿来抹着涕泪。 哎,这两个小孩儿,看来也是剪不断理还乱。钱福如是想着,却听马骢问道:“我是习武之人倒是明显,可兄长怎么知道她会武?” “很简单啊,”钱福优雅打开折扇,“宫中冤她行刺,你们没有一个人提出她不会武如何行刺的质疑,而莹中又说那双剑是她心爱之物。是以为兄猜测,只怕莹中不只会武,甚至武功还不在骢弟之下吧?”m.。 第三十四章:窈窕淑女 , 马骢和李慕儿对视一眼,都觉得钱福这状元郎真不是盖的,心思缜密,聪明睿智。幸好他性格豪放不羁,是友非敌,得此知己真乃一桩幸事。 李慕儿却心有愧疚,钱福对她诚心以待,可她连真实身份都没有坦诚相见。还有银耳,进宫时她曾介绍自己叫李慕儿,后来成了沈琼莲,银耳从未多嘴一句。想想,实在愧对这两个家人。 马骢似看出她的心思,拱手对钱福道:“兄长真真好眼力,只是她怕连累你们许多事情都是无奈之举,还望兄长见谅。” 钱福豪爽笑语:“人生在世,不过图个热闹。何必在乎这许多,一杯浊酒下肚,全都化作乌有,哈哈!” 众人不禁被他的豪迈带动,纷纷嚷着要喝一杯庆祝团聚。 酒刚上桌,院外突然叩门三声。 几人都疑惑是谁,钱福放下酒杯,望了眼门口,对他们挑眉轻语道:“来人敲门简短,却轻盈有礼,必是窈窕淑女。” 就连李慕儿带出来的莲子也在笼子里叫了句:“窈窕淑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好逑!” 大家都被逗笑,李慕儿催他,“兄长快去开门,若不是窈窕淑女,你当罚酒三杯,不,一壶!” 钱福遂起身亲去开门。 门枢吱嘎,钱福拉开双门,却呆立原地,竟似丢了魂般一动不动。 几人还从未见过兄长这般模样,纷纷打趣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像是被点穴了。” “咳咳,我站在同为一个男子的角度看,怕是被窈窕淑女迷住了。” “哈哈!” 嘲笑声四起,终于将钱福思绪拉回。 只见面前女子薄纱覆面,一双眼睛却是美目盼兮,清素若九秋之菊,叫人移不开眼去。 他拱手问道:“在下户主钱福,请问小姐找在下所为何事?” 对方敛眉轻笑,“我是来找沈姑娘的,烦请你告诉她:曲终人不散,故人寻知音。她便知我是谁了。” 真真巧笑倩兮。 钱福如是想着,提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曲终人不散,故人寻知音?” 桌边的李慕儿暗暗咀嚼了一番这话,突然一跃而起,奔到门前便叫:“何小姐!是你吗?” 果然,门外亭亭玉立的佳人,可不正是何府千金嘛! 李慕儿乐得闭不拢嘴,推推钱福道:“兄长傻了吗?还不请我的恩人进屋?” 钱福连忙侧身相让。 李慕儿拉着何小姐回桌坐下,才与众人解释:“这位是刑部尚书何大人之女,何” “何青岩。”她淡淡接道。 “我在何府求情,多亏何小姐琴音相伴,抚我寂寥。何小姐,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迟早要去寻你这故人的!”李慕儿说罢紧紧握住她手。 何青岩娓娓道:“自从你走后,我每日都同父亲打听你消息,今日听说你在这儿,便偷偷溜出来看看你。你一切可好?” “好,我很好。”李慕儿满腔感激要诉,却一时开心地说不出话来。只好向她介绍桌上众人,然后激动举杯,“说起来,你们都是我的贵人。我就是命好,到哪儿都遇贵人相助。来,贵人们,我敬你们一杯,先干为敬!” 李慕儿一口饮尽杯中酒,钱福拿过给何青岩准备的酒杯,轻声问道:“何小姐,能喝酒吗?” 何青岩接过,望他一眼答:“喝一杯无妨。”遂也低头以袖挡之,将酒杯探入纱下徐徐喝完。 钱福笑,“莹中竟有如此知己良朋,兄长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李慕儿恣意挑眉,“我的挚友,有骢哥哥般英雄气概,有兄长你状元之才,还有银耳乖巧可爱,如今又多了何小姐这名门闺秀。都说人以群分,唔,看来我也要跻身人中翘楚了!” 马骢喝着酒笑骂:“就数你嘴皮子厉害,夸了我们大伙儿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臭不要脸!” 众人皆笑,银耳清脆声音道:“你们才都是人中龙凤,我就算了吧,我什么也不会,我,我给大家倒酒吧!” 李慕儿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冲她大笑,“谁说你什么都不会,你是我们最喜爱的好妹妹,你那么可爱,你只要在我身边我便觉着高兴,银耳,以后不许你再妄自菲薄!” 银耳高兴冲她点点头,目光移到了钱福方向,只见何青岩正侧脸与钱福说着话: “你便是今科状元钱公子?父亲尝夸赞过你的文章,他日还望赐教青岩。” 钱福摇头温柔回答:“尊上谬赞了。赐教不敢当,何小姐若不嫌弃,今后莹中在我府上住着,你可多来寻她玩耍,也好有机会与在下切磋一二。” 何青岩淡淡颌首。 银耳觉得这个何小姐真是美极了。虽然看不到面容,但她身上云淡风轻的素雅气质,足以令人神往。 一顿酒喝下来,几人聊了许多,把酒言欢,彼此交心之至。 饮罢,银耳已醉倒,李慕儿见何青岩未带随从,自请送她回府。钱福却叫她照顾银耳,他作为一家之主,自会相送何小姐。 李慕儿依言,钱福便伸手请何青岩先行。 李慕儿疑惑望着他们的背影,引得马骢过来敲了她一记脑壳,笑骂道:“呆子!” 钱福和何青岩一路行来,一个英俊风流,一个娴静如水,恍如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引得路人侧目。 何青岩似乎不习惯他人注视,不自在地说道:“钱大人本不必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钱福笑笑,“何小姐何必在意世俗眼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在世,一杯小酒,得知己二三,不必理会他人。” 何青岩抚了把面纱,知他意有所指,摇头轻语道:“青岩不在乎外界纷扰,只为图个清净。”又徐步边行边道,“沈姑娘初来何府纠缠,我本是厌她的。可一日日见她跪下来,那般执着,又觉得好生羡慕。羡慕她有所追求,有所冲动,羡慕她充满生机活力,羡慕,她才是真正活着。” 钱福也同意她说的,回应道:“我也喜欢莹中那股冲劲。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知道如何尽力争取。世人都有所求,可有几人真正明白自己何所求,何所达” 说话间前方已是何府,钱福停步拱手,“钱福便送何小姐到这,免得损了何小姐清誉。” 何青岩浅笑,“钱大人刚叫青岩不要理会他人看法,此时自己倒介怀了?” “当局者迷。”钱福拿折扇指指自己的脑袋,又问,“他日不知能否有耳福听何小姐抚琴?” “自是有机会的,我喜欢同你们说话,定会再来拜访的。” “如此,钱福时时恭候着。” 何青岩颌首回府,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料钱福却还没走,正站在一株梅树下含笑望她。 见她回头,他才尴尬转身离去。 风习袅袅,广袖流云,她心头竟有一丝难得的悸动。 m.。 第三十五章:贵人二三 , 朱祐樘没有骗她,次日就出现在了她房门口。同行的除了萧敬,还有兴王。 李慕儿已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他了,觉得他似乎又高了些,俊了些,竟一时忘了与他斗嘴。 兴王也是,居然破天荒地关心道:“小妮子,好久没见到你,你最近好吗?” 李慕儿仰天大笑三声,反问他:“兴王弟弟,你看我好不好?” 于是两人又开始互掐。 朱祐樘在中间轻笑,等她和他吵了几句,才帮衬道:“他听说我来看你,硬是求我带他来的。” 李慕儿得意冲他点头。 兴王气得脸都绿了,可还是拿出新作的诗词,兴奋地拉过她到一边探讨起来。 这下轮到朱祐樘脸绿了,他严重怀疑他家杬儿是故意报复他的。 两人一起说了好久好久,最后以李慕儿一句“总之,你就是我弟弟。不过,你姑且也算我的贵人吧,昨日我清算了一下,勉强也算你一个吧。”兴王回她一句“切,谁稀罕做你的贵人!”而结尾。 李慕儿这才得空去瞧朱祐樘。只见他在一旁默默坐着,喝着银耳泡的茶,也不看她,就知道她在瞧他,“终于看见我了?我可只能待一会儿工夫。” 李慕儿讨好地想去给他加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制止,然后径自拖进房去。 房门一关,她被抵在门上,只听那人在耳畔悠悠问道:“我呢?我可算是你的贵人?” 李慕儿从来没想过,他的声音也可以如此魅惑。 而此刻她被按在门上,觉得浑身都瘫软无力了。 可还是嘴硬说道:“你不是!” 朱祐樘眉头一皱。 李慕儿闷笑,嗫嚅道:“不过,呃,阿错是。” 朱祐樘满意扬起唇角,继续在她耳边低语:“那,昨日欠了贵人样东西,今儿个可能还了?” 李慕儿的脖子都红透了。昨日欠了,欠了什么? 朱祐樘脸庞挪开,两人面颊轻微地擦过,耳鬓碎发因为厮磨缠在了一起,此时又分了开去。 李慕儿很想抬头看他的眼睛,却又失了平日里所有的勇气,只咬着唇瓣轻轻吸气吐气,不让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朱祐樘满足地低头凝着她娇羞模样,本来只是想要逗她,却偏又逗得自己心猿意马了。 终是没忍住,再把头低下些,将唇轻轻地印在了她额头。 李慕儿一动不敢动。 他的吻明明冰冰凉凉,贴上自己又离开,只是蜻蜓点水般一瞬间的触觉,却让她感到温暖如春。 “我要走了。” 朱祐樘的话把她从春日里拉回,这才听到外头嘈杂,似乎还有催促他回宫的声音。 “恩。”她傻乎乎地应道。 朱祐樘笑,掐住她的腰将她凌空抱起旋转过来,才看住她的眼睛说:“你,挡着门了。” 李慕儿羞得捧着自己滚烫的脸颊背过身对着他,问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寻我开心吗?” “算是吧,想你了就来看你啊。”朱祐樘又忍不住从背后抱住她,“我怕你养伤闷,就来告诉你,你可以让你兄长带去翰林院转转,我交代过了的。那里修撰国史文献,你去学学,以后在我身边待着也用得上的。” “好。”李慕儿闻言心中甜蜜,反身环住他,说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朱祐樘双手将她揽着却说:“那你放手吧。” “你先放。”李慕儿也更环紧些。 两人看着彼此,一阵傻笑。 门外又传来催促声,朱祐樘只好说道: “好了,一会儿肩又要痛了。等你伤口好了,我再送你样礼物。” “好。那我们一起放手,一,二,三。” 翌日,李慕儿便跟随钱福到翰林院参观。 本来也是带着忐忑不安的情绪的,不料进去以后人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仿佛都认为她是替皇上来视察的,将她视为上宾。 就连兼着翰林院学士的刘健,看到她也未有丝毫惊讶。李慕儿见到他,想到当日殿试时他对自己的支持,遂一揖到地,感激道:“刘大人,请受下官一拜。下官能得此地位,全靠大人提携。” 刘健却是个话少的,只道了句“你我皆为辅佐圣上,能脚踏实地办事就好。”便顾自忙去了。 李慕儿受挫,钱福忙在旁安慰,“刘大人从来是个直言不讳的,听说他除了公务外概不见人,只读诗书。能在殿上为你美言,看来着实是欣赏你的。” 李慕儿闻言正洋洋得意,却又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在内间指点手下文书。 正是处处与她作对的刘吉。 她赶忙拉过钱福躲到一边问:“兄长,他怎么也会在这里?” 钱福看了一眼,轻声回答道:“刘吉是修撰先皇实录的总裁,自然也常来此。这可是个人物,朝堂上多有弹劾他的,他却义正言辞据理力争,越弹他爬得越高,你说奇不奇?你莫怕他,皇上定已为你安排妥当了的。” 果然,等刘吉走的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 李慕儿却在思考,那先皇实录里,会不会也有她父亲只言片语? 李慕儿虽不好文,但在翰林院确实能学到许多,此中人士皆是才高八斗,动不动就能给她哼出些诗词歌赋来,耳濡目染之下,李慕儿倒也觉得清心向学。 这日李慕儿和钱福早早下工回家,推门的时候还在说着今日修撰的史料,是以看到何青岩两人都极为惊讶。 李慕儿急急奔过去拉她的手问:“何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何青岩指指背后的落霞琴,又淡淡说道:“莹中,我长你许多,你今后叫我姐姐吧。” 李慕儿真真喜欢她坦然直接一丝不扭捏造作的性子,点头高兴唤她姐姐。 却见钱福乐呵呵站在一边,傻笑无言。 李慕儿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却不打招呼,又想起马骢骂她呆子,突然恍然大悟。她一把拿过钱福手中折扇敲了下自己脑袋,说了句:“我可真是个呆子!” 钱福玩笑道:“莫脏了我扇子。” 李慕儿轻佻展开折扇,挑挑眉话中有话,“脏了就脏了呗,大冬天的整日拿个扇子,不怕扇走大好姻缘吗?” 两人尴尬不语,一直沉默站在他们身后的银耳却突然开口:“我去给你们沏壶茶来,好欣赏曲子。” 李慕儿调皮点点头,“对对对,今日不知是兄长托我的福还是我托兄长的福呢?” “死丫头,”钱福抢回扇子笑骂道,“自然是兄长托你的福。” 何青岩默默走到琴后坐下,径直拨起弦来。 m.。 第三十六章:翰林风波 , 这回的琴音果然更加绵柔似水。 她的清雅声音也随琴音缓缓响起:“此曲名为欸乃,最是颐养至静,莹中,你还记得吧?” “嗯,自然记得。” 李慕儿与钱福在石桌边坐下,正欲再说话,却听钱福款款接道: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李慕儿想要感慨,又被何青岩抢先接话: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 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 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 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 李慕儿嘟嘟嘴,看来自己真是插不进话了。 恰好银耳为她倒茶,她便兴起抓住银耳的手道:“银耳,你不是最会唱曲吗?来和一和这琴声。” 银耳难为情,“我哪里记得住这词啊?!” “我教你。”钱福和何青岩竟同时开口。 琴声猝然停下,两人都有些脸红。 还是何青岩先回过神来,“那便由你兄长教吧,我只管为你抚琴。银耳,你是叫银耳对吗?不要紧张,我再为你弹一遍,你慢慢跟着和。” 银耳凝着她的眼睛,觉得入耳尽是风风韵韵,遂微笑点头。 听一遍后再奏,她便和着琴音,轻轻哼起来。 李慕儿这才知道,银耳真当有一副宛若黄莺的好嗓子。 钱福也是惊讶,随即一字一句用心教她:“谁能听欸乃” 银耳转头回望着他,他念一句,她便唱一句。 他念一句。 她便唱一句。 到得第三遍,她已能和着何青岩的琴声,完整地唱出这首曲子。 低吟浅唱,天籁之音。 余音落地,几人都惊艳得久久没有言语,直盯着银耳瞧。 看得银耳又不好意思起来,“你们别瞧着我不放啊,我唱的不好听是不是?” “好听,好听!好听极了!好听死了!”李慕儿拉着她喜欢得直想转圈,“银耳,我早与你说不要妄自菲薄,真没想到,你还有这天赋!” 钱福也夸赞,“从前只道银耳声音清脆悦耳,却原来唱起歌来竟似出谷黄莺,当真绕梁三日。” 银耳开心回道:“是何小姐弹奏得好。” 何青岩摇摇头,起身绕到了她面前,“银耳,你这把好嗓子可切莫辜负了。下回我再来,给你带些词曲学唱,我还为你伴奏,可好?” “好,多谢何小姐。” 银耳说着就要行礼,被何青岩一把阻止,“此处没有什么小姐千金,没有什么权贵官衔,只有知音尔尔,情谊三千。” 钱福抚掌附和,“说得对,青岩真乃我知己,我这儿就是大家的安乐窝,一切凡尘俗事都可以放下。” 李慕儿正欢笑开怀,突听得门外同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以及男子粗犷话语:“什么事这么开心,看来我们兄弟来得正好。” 原来是马骢和牟斌。 众人笑着打了招呼,李慕儿冲他们显摆道:“骢哥哥,今天我们发现一只黄鹂,以后可有耳福了!” 马骢望一眼银耳,转头对李慕儿使了个眼色,“只要不是你唱,怎样都行。” 听得旁人大笑,纷纷要她唱一个来听听。 李慕儿气得狠翻白眼,“你怎么整日不好好当差,又来讨水喝吗?” 马骢刚想回她,牟斌在一边抢话道:“可不是,又不顺路,还天天喊渴要来讨口水,锦衣卫也没寒酸到不给水喝呀!” 这下轮到马骢生气,反身就是一拳过去,“叫你话多!怎么,又想打架吗?” 牟斌旋身躲过,“我可不敢打你,你父亲可是老来得子,一会儿把你打坏了又要来找我质问。上次你私奔,我可被他整得很惨!” 此言一出,李慕儿惭愧低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马骢怒地抡起刀就冲牟斌砍过去。 牟斌只好接招,还大叫着“骢,我错了,哎哟喂,你来真的啊?!” “哈哈!”钱福几人看得精彩,纷纷拍掌叫好。 李慕儿却兀自发呆,听牟斌提起马文升,便又想起那事,他与父亲同为前朝官员,不知先皇的实录里可有提起他们? 她定要找个机会看看。 此时实录已临近收尾,李慕儿特意趁刘吉不在期间才找借口进去阅览。不敢太大张旗鼓,她又看得仔细,所以每日只能看一些。 很久之后,终于找到他父亲的名讳,不过只有寥寥数语,却是字字见血: 谗言,方技,阴险叵测 反而是皇太子的婚礼,有着大段篇幅。亲自迎亲,亲自揭帘,合卺之礼,同心相结。 可见朱祐樘在迎娶当今皇后时,多少普天同庆,多少热闹非凡。 该怪自己没有在对的时间里遇到他吗? 可就算遇见了,自己又怎会是他那个对的人呢? 还有父亲,实录里对他的用词如此不堪,难道他真的 李慕儿好几天闷闷不乐。 这一日,她又溜进里间看,可巧碰上刘健与李东阳。 李东阳她亦见过多次,是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院侍讲学士,也负责篡修实录。 不过,他俩似乎正在为某事讨论争辩。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好像听到他们谈及了父亲的名字,便忍不住多听了几句,没有如旁人那般回避。可是争论显然已经到了结尾,她只听到刘健义正言辞道:“确是如此,明日内阁议政我必明谏于皇上,不让类李孜省之流再污朝野。” 李慕儿心里咯噔一下,却不敢去向刘健搭话。 又实在忍不了,遂悄悄跟着李东阳出门,只说有学问相询。 李东阳是个平易近人的,言语间诙谐轻松,说着久仰女学士文采,当初殿试之事已在宫外都成为美谈云云,两人倒聊得上几句。 李慕儿不想多废话,见机便直奔主题道:“方才听刘大人提起李孜省,下官在宫中从未听闻此人,倒不知是何许人也,竟叫刘大人也气愤至此。” 李东阳冷哼一声,“奸佞小人,何足挂齿?此人只会凭借所谓方术装神弄鬼,结交巴结近侍,与司礼监虎宦互为奸利。多少忠臣良将曾被他排挤贬黜,惹得朝野不安侧目。幸好皇上英明,继位之初便将此等妖人驱逐朝堂,澄清吏治” “李大人为何如此肯定,这人是奸佞之臣?若真如此,先皇为何不处置他?”李慕儿尽量平静地问道。 李东阳倒也不多疑,正直说道:“奸者,弄权营私,残害忠良。佞者,偷奸耍滑,阴邪谄媚。样样他都占了,先皇只不过是一时被他蒙蔽罢了。此等恶人,人人得而诛之。当今圣上宽容,最终饶过死罪,只将他发配戍边,实在是” “戍边?”李慕儿整颗心都在颤抖,“那他如今” “恶有恶报,定是仇家太多,当时便庾死狱中了。” “那他的妻儿呢?” “仍流放二千里。”李东阳终于不解皱眉,“女学士为何问这么仔细?” “噢,一时好奇。也好警醒自己,老实当差。”李慕儿再没办法继续聊下去,寻了个借口告辞。m.。 第三十七章:祸起无双 , 李慕儿神情恍惚,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进门便不言不语坐在院里发呆。 父亲真如人所说,是大奸大恶之臣?可他对她舐犊情深,叫她怎么将他和那个他们口中的坏蛋联系起来? 还有朱祐樘,李家本不必死!他既判了她们流放,为何又要反悔,暗下黑手赶尽杀绝? 到底其中还有什么缘故? 还是他们本就是表里不一,叫她难以分辨? 她无力地趴在桌子上,桌上冰冷,她的身子却一阵阵发烫。体内被封住的内力,此刻像要从血脉里蹦出来,快要将她挤爆,却又被另一股内力硬生生压下。 她甩了甩火辣辣的脑袋,将脸贴上凉嗖嗖的桌面,耳边似有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 你真的将一切仇恨轻松放下了吗? 你真的不能将一切仇恨轻松放下吗? 银耳叫了她好几声,李慕儿这才发现何青岩今日也在,正教她唱曲。 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巴巴地摊着不说话。 不久钱福也回来了,边进门边埋怨她:“怎么今日都不等兄长,一个人回来了?”却在发现她的异样后闭嘴不再提。 三人与她搭讪,她倒是嗯嗯啊啊有些反应,几人便也没当回事,顾自弹琴说话。 不久,门外又传来声响,似有马车停驻。 而后门被推开,一个修长身影闪进。 钱福他们见了来人忙要见礼,却被他制止并噤声。 紧接着一样东西被放到了桌上,李慕儿背对着门趴在桌上,此刻被耳边响动吸引,直觉抬眼去看。 竟是自己的剑! 李慕儿双眼都烫得生疼起来。 她没有半点惊喜,只觉得这是家人冤魂在提醒自己。 她本该用这两柄剑手刃仇人!即使败了,也不该苟且偷生至今!即使苟且偷生,也不该被情字迷了双眼,背叛家门! 朱祐樘看见她缓缓将手放到剑上,眸底泛红,紧抿双唇,以为她是想到曾因它们而含冤受伤,心生胆怯,便安慰她道:“你的肩也该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身体中埋藏的内力火热到快要将她撕裂,李慕儿再受不了。 过去的怎么轻易过得去?! 咽下喉间腥味,她双手抽剑起身,挥剑便向朱祐樘刺去。 朱祐樘本能往后闪躲,将将避过。 他吃惊地望着李慕儿,见萧敬上前一掌就要劈向她,他还是心疼地大喝一声:“萧敬退下!” 李慕儿的剑却不马虎,她虽失了内力,可剑法依旧精湛,一会儿弓步撩刺,一会儿侧腰花叉,一会儿翻身双抄,一会儿旋腕斩剑,步步往前逼着。 而双剑另一头的朱祐樘呢,望着李慕儿满眼的厉色,血红的瞳孔,他心痛万分。 不舍得伤她,只能勉力闪身躲避她的剑招。 心下不由冷笑,若是她此刻内力未失,如此凌厉的剑势,自己这回怕是真要被她亲手杀了。 眼前场景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都惊立原地,一时手足无措。 还是钱福先反应过来,几步跑上前去。何青岩想拉住他,却只碰了个衣角,已然来不及。 只见钱福趁李慕儿不备,徒手抓住了一柄剑,她另一剑正狠狠向前探去,也被朱祐樘一把握住。 萧敬大喊一声“皇上”! 何青岩与银耳惊得跪倒在地! 朱祐樘和钱福一手一剑,殷红鲜血从指缝间缓缓露出 李慕儿若是再动,他们的手掌就要废了! 心下一个激灵,李慕儿这才回神撤手。两人也随之放手,掌心却已是血迹斑斑。 双剑清脆触地声伴着朱祐樘话语在耳畔响起: “莹中,你当真,还要杀朕?!” 他的语气算不上愤怒,相反充满了失落、难过,听在李慕儿的耳里,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方才的滚烫不复存在,她的身体冰冷,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言语。只好握紧双手,让指甲狠狠掐进皮肉里。 她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她伤了一直关爱理解她的兄长! 她还伤了,伤了那个宠她护她,许她千般任性万般放肆的阿错! 他在她面前何时像个皇上,他对她那样纵容,哪里像是装出来的? 李慕儿捂住脑袋,无措地后退了几步,随后踉跄奔出门去。 钱福府上为了保护隐私,自她们住过来就将丫鬟辞了。何青岩和银耳只好赶紧把李慕儿裹伤剩下的药和纱布拿出来,仓促地为两个男人包扎。 彼此间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一头雾水,却也是一片震惊。 朱祐樘以外,钱福他们还有满心的恐惧,惧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定她死罪。 “上回来还是好好的呢”谁料朱祐樘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轻声问道,“钱福,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 “回皇上,”钱福欲下跪回话,被朱祐樘免礼,他想了想回答,“最近莹中都跟着臣在翰林院学习,同进同出,未见有何异常啊。” “不对,今日她是独自回来的。回来后就一直魂不守舍趴在桌子上。”何青岩插话道。 朱祐樘望了眼她,有一些疑惑,又谨慎说道:“你们是她好友,应该知道,今日的事,都不能说出去。” 三人自然答应。 萧敬却紧紧皱眉,“皇上,你的伤” 朱祐樘看着自己渗着血的掌心,心尖又痛了起来,嘴上却说:“是不小心被冰凌划的,记住了吗?” 萧敬只好应是。 朱祐樘回到正题,继续问:“既是今日不寻常,那么,她今日见过谁?” 钱福思索了下,“似乎,是跟着侍讲学士李大人出的门。” “李东阳?”朱祐樘奇怪,“为何会跟着他?” “臣不知。她近日都在看先皇实录,想必是” “实录?”朱祐樘猛地起身,沉吟片刻,才道,“她在找她父她一定是探了李东阳的话。朕竟没想到这层,是朕疏忽了若果真如此,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众人还没理解他的话,就见他匆匆唤过萧敬道:“去找马骢来,快去。” “是!” 萧敬走后,气氛更加尴尬。 朱祐樘坐了一会儿,苦笑道:“朕知道你们满心疑问,但是朕不能替她做主告诉你们什么。她若想说,自然会同你们说的。何小姐,你先回去吧,记住朕的话。” 何青岩遂行礼告退。 钱福要送她,也一同离去。 于是便只剩下朱祐樘和银耳独处。 银耳抿紧双唇,低头看着脚尖。朱祐樘知道她紧张,看着她温柔道:“前阵子听她说你学了歌谣,她很欢喜,你且唱来听听。” 无琴无乐,银耳只好徒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曲歌罢,朱祐樘笑了笑,“嗯,确实好听。是谁教你的词?” 银耳神色慌乱,“是,是姐姐教的词,姐姐说,她,她想皇上的时候就叫奴婢唱给她听。” 朱祐樘笑容顿了顿。 银耳犹豫片刻,似突然鼓足了勇气,扑通跪在了地上,带着哭腔求道:“皇上,姐姐定不是故意伤了皇上的!姐姐她,很,很喜欢皇上” 她很喜欢皇上。 “你也觉得她喜欢朕对不对?”朱祐樘点点头,声音却有些无奈,“可是,越喜欢朕,她的心里就越难受,对不对?” 他的眼神飘向那两把剑,似乎并没有指望银耳回答。 又似乎,自个儿也不知在问谁。m.。 第三十八章:何处为家 , 马骢进门的时候,就感觉到气氛压抑。 地上躺着慕儿的龙凤剑。 还有几滴凝结的血。 皇上的手上缠着纱布! 萧敬找他时只说慕儿出事了,现在看来,怕是出大事了。 马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求情。 可还没等他跪下,朱祐樘便着急问道:“她一个人跑出去了,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这?”马骢在脑中回想了下,“从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倒有几个常去的地方。臣这就去找。” “好,朕跟在你身后。” 马骢驾马在前,萧敬赶车在后,三人急急往城外寻去。 钱福送何青岩已经送上了瘾。 两人又是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缓缓走着,今日气氛却不免有些沉闷。 何青岩低叹了声,终于先开了口:“手,要紧吗?” “无妨。皮肉伤最不打紧,伤心里才痛。”钱福难得的闷闷不乐。 “你是说皇上伤心吗?” “自然。你看不出来皇上很在乎莹中吗?” “哎,”何青岩又叹口气,轻声说道,“可我却觉得莹中心里更痛呢。” 钱福歪头,蹙了蹙眉,“此话怎讲?” “情之所至,恨之所依,心之所痛。你我都是明白人,当看出莹中与皇上有解不开的结。皇上在乎莹中在你看来竟是难得,可莹中对皇上的情谊在我看来,”何青岩停步,“却是豁出一切。” 钱福听着若有所思,半晌才恢复笑意,忽地转身问道:“若是有人为你豁出一切,你可愿情之所依?” 何青岩一怔,随即立刻避开他眼神,拿过他手上捧着的琴,看着前方何府淡淡道:“青岩不惧求而不得,唯惧得而复失。我到了,你回去照看家里吧,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说罢竟头也不回地离去。 钱福像往常一样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停揣摩着她丢下的话: 得而复失? 李慕儿冲出门后,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该往哪里去。 天大地大并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好好的一个现成的家,她却不知分寸地伤了兄长,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他们。 搞砸了,什么都搞砸了。 她低头讷讷望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无双,跟着她多年,不是没有见过血,可再怎么坚韧锋利,都不曾在她手上伤过自己在乎的人。 伤口在他们掌心,也像刺进了她的心,她抚住胸口,闷闷的疼。 磕磕绊绊走了好久,天色眼见就要黑了。又是风雪欲来的样子,街上行人寥寥,行色匆匆,都赶着回家。 可她的家呢? 李慕儿苦笑一声,这才抬头看,眼前是 李府! 她竟不知不觉真的走回了家。 然而,这哪里还是她的家? 宅子早已易主,现在是谁住着她的房间,步着她步过的角落,看着她心爱的玉簪花呢? 李慕儿真想进去看看,可她也早已不是那个轻功高强的李慕儿了。 只能到远处树下瞧着。 这个她父亲为她经营的家,这个她父亲一手毁掉的家。 耳边时而飘过父亲说:慕儿不要怕,你把天捅下来爹照样能给你抡平了。时而飘过母亲说:慕儿快练剑,一会儿你爹又要罚你倒立。时而又飘过朝官纷纷骂声:奸佞之臣,哼,小人,装神弄鬼 李慕儿蒙住耳朵蹲下身,轻轻念道: “爹,我从来不要荣华,不要富贵,你求那些做什么?你可不可以回来,什么都不用给我,只给我一个家,只有我们” 马骢找遍了她年少时会躲的地方,还是没有找到她。 只好回马到朱祐樘车驾边拱手道:“皇上,天黑了,不如臣自己去寻。皇上先回宫去吧。” 萧敬也趁势奉劝。 朱祐樘却似没听见,顾自思索着。 她会去哪里? 他们还漏了什么地方? 望着路上仓促的行人,他突然急中生智,问道:“马骢,她会不会,回家去了?” “回家?有可能,皇上若不回宫,不如就去家里等着吧。”马骢虽这样回答,心里却觉着,以她的性子现在是不会回去的。 朱祐樘摇头,“那不是她家。朕指的是,李府。” 马骢恍然大悟。 可那早已不是李府,早已不是她家啊! 她今日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马骢带着朱祐樘来到李府附近时,天色已暗,果然见到李慕儿正坐在门口,偏头望着顶上灯笼呼呼作响。 突然有小厮开门出来,二话不说就要撵她。 马骢想打马过去,又回头请示朱祐樘。 朱祐樘远远望着她,忽而欣慰一笑,“去吧。她现在怕是不想见着我的。一会儿,你带她去个地方” 李慕儿懒得和小厮斗嘴,起身步下台阶,低头无趣地踢着地上的灰。突听得夜色中缓缓有马蹄声靠近,抬眼一看,马骢已出现在她面前。 白马玉鞭少年郎,可惜不是心上人。 她有些失望地又垂下脑袋。 马骢穿着衙门的衣服,小厮看着就畏惧,唯唯诺诺地走回去关了门。 李慕儿便索性坐到门槛上,大咧咧靠着门,道:“当官真好啊,怪不得都要争权夺势。” 马骢把马栓好,也在旁边坐下,习惯地摸摸她脑袋,“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替你担心?”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李慕儿忍了半天的情绪又上来了,忙用一手蒙上眼睛,叹口气道:“唉,骢哥哥,你真不会说话。” 马骢茫然,他说什么了啊? 没说错啊。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呵,李慕儿只手抚着眼睛,喃喃说道:“骢哥哥,为什么我爹是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骢哥哥,即便你父亲杀了我爹,可你却还是敬他的对不对?因为他是个好官,我其实都知道。呼,五雷法气派的府邸我早该明白的一直以来,都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我爹他,不是个正人君子” “可是,他是我爹啊就算全世界都憎恨他,可他是我爹啊”李慕儿啜泣声顿了顿,“骢哥哥,你有没有帮我问过你父亲,我爹娘的尸骨呢?他有没有帮我收敛他们?还是曝尸于街头,人人喊打呢?” 马骢看到眼泪从她指缝中流出,才知道原来她是发现了她父亲真正为人。原来她崇拜深爱的父亲竟是自己从小最不齿的那类人,她怎么会不痛? 也才知道,原来,他才是真的懂她。 好想抱抱她,可知道他在暗处盯着,只好拍拍她肩膀,道:“慕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可你要答应我,去了以后,你要将过往抛下,从此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李慕儿愣了愣,起身抹干眼泪,轻声却坚定地应道: “好。”m.。 第三十九章:近乡情怯 , 两人上马,李慕儿坐在前面,隐约瞧见马骢冲后边夜幕中偷偷望了一眼。 马行飞快,很快来到一片荒郊野外。 李慕儿远远看到几个土堆凸起,便猜到了这是哪里。 她跳下马,步子却迈得极慢。 马骢知道,她这是“近乡情更怯”。 随着自己跪下的扑通声,李慕儿感觉连风也安静了下来。时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的家人都还在一起,只差一桌小菜,一壶小酒,她便能与他们一起,继续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眼泪打在黄土之上,她看不清这些无名墓堆。可她知道,他们都在,就在这地下,几尺黄泥的距离,时隔三年,终复一聚。 马骢抚着她的背,心内也有几分难过,“想哭就哭出来吧。” 李慕儿终于不再嘤嘤,放声大哭出来。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叫着爹娘,似要将满心思念尽数倾之。 马骢也不扰她,只半跪在侧,默默陪伴。 而不远处,月色照着一驾马车,车内人时不时轻咳几声,亦默默望着她,陪着她。 马骢哄了好久,才将李慕儿哄回家门口,可她硬是不敢敲门进去。马骢拿她没有办法,一把将她揽起,施展轻功跃了进去。 四下无声无人,一片寂静。 李慕儿想到他们定是怕自己内疚,才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鼻子就又泛酸,赶紧告别了马骢跑回房间。 一关门,她便看见她的无双剑放在桌上,温顺安静,简直像在嘲笑她。 走过去拿起它们,抱在怀中坐下,李慕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该怎么补救自己闯下的祸。 第二天大清早,钱福起床准备去翰林院,一开房门就被眼前人吓了一跳。 李慕儿身着单衣,背着她的剑,正拱手低头跪在自己房门口。 钱福哭笑不得,“莹中,你这是干嘛?” “兄长,我来负剑请罪,”说着竟拔出一柄剑来,“兄长若不肯原谅我,我只好也割自己一剑!” 钱福看到她拔剑,本能往后缩步,摇着手道:“赶紧把它收起来,昨日是情势所迫,为兄可还有心理阴影呢。” 李慕儿不依,举剑递给他,“兄长自己动手刺我吧,否则我心中愧疚难以平复。” 钱福被剑尖逼得又退几步,赶紧答应她:“兄长原谅你,兄长压根没怪你,你快把这玩意儿收起来,我晕剑,快收起来。” 说着就往门外逃去。 李慕儿闷笑着起身追他,一面叫着“兄长别跑,就给我个痛快的吧,我的剑利,划一下就行,你快拿着!” “别别别!莹中!” 银耳推门的时候,就看见钱福躲着,李慕儿持剑追着,吓得她尖叫一声跑到钱福身前挡着,“姐姐要伤兄长,不如先杀了我吧!” 李慕儿和钱福皆愣住,对视几眼后李慕儿赶紧收了剑,安慰她道:“我们开玩笑呢。银耳,你不要紧张,姐姐以后再不敢了。” “是啊银耳,”钱福重重握了握她的肩膀,“昨日是意外,今日是玩笑,没事了,没事了啊。” 银耳自知反应过激,小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又绞着衣摆支支吾吾道:“我,我陪你,进去穿衣服吧。” 李慕儿被她拉到屋里,心里却依旧不安。 银耳这傻丫头,不会是喜欢兄长吧?可是兄长和青岩分明已经两情相悦 她木然穿着衣服,担忧地看着银耳,突听得钱福在门外说道:“莹中,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皇上赔罪吧。你可知昨日那剑,伤了他哪里?伤得他多重?” 李慕儿的动作猛然停住。 半晌才深深吸一口气,几下穿好衣裳,拽着银耳回到院中,开口道: “兄长,银耳,我对你们不住,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女学士。不,女学士是我,可我不是沈琼莲,不是莹中。我叫李慕儿,我是前朝左通政李孜省之女!” 钱福闻言折扇落地。 银耳却很镇静,“我认识姐姐的时候就知道了啊,你忘了吗?你是慕儿,我是银耳,我们合该是姐妹呢!慕姐姐,我从不多嘴问你为什么变成沈琼莲,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啊!无论你是永巷中救死扶伤的李慕儿,还是乾清宫伺候文书的女学士,在我心里,你都只是我的姐姐,没有其他身份。” 李慕儿觉得银耳总能给她意想不到的惊喜! 感激抱住她,回望钱福。银耳不知她爹名讳,兄长却清楚。 钱福惊,却不是惊李慕儿竟是佞幸之后。而是惊,青岩说得没错,她与皇上果然有解不开的仇!遂怯怯问道:“你父亲,被皇上处死了?” 李慕儿缓缓摇头,“不,不只我父亲,是我全家所有人,包括我。” 这下连银耳也没办法平静了,一脸错愕的表情。 李慕儿放开她的手,坐到桌边娓娓道来:“我侥幸逃脱,在外东躲西藏,苦练武功,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杀了他,为李家报仇。可是我行刺失败,被他带进了宫,还迷迷糊糊做上了他的女学士。我看着他勤政为民,体恤大臣,温厚宽容,对我又原本我以为,只要我为父亲翻了案,便看在他是个明君饶他一死,我也可以恢复身份,离开他的身边。可是没想到,我居然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真的爱上了他。昨日李大人在我面前狠狠羞辱了我父亲,我一时冲动,竟又伤了他。我明白,这次我真的伤了他。可是我又何尝不痛?骢哥哥这个木头,怎么可能晓得我爹娘葬在何处。我知道,昨晚是他叫骢哥哥带我去拜祭我爹娘,我都知道。他待我越好,我便越痛现在我还知道了,我父亲确实有错,也许我不该怪他了,也许,我也该离开了” 钱福见她揪着胸口胡乱说着,不禁摇头。 也才真正理解青岩说的,豁出一切。 她要爱皇上,必须豁出一切。放下深仇大恨,抛弃半生身份,丢掉所有尊严,甚至不要名位,只为在他身侧一角之地。 只为了那一角之地,她双手几残;只为了那一角之地,她跪了月余。可是现在 “难道你要放弃了吗?” 李慕儿被他的话引得抬头,却听钱福继续说道: “莹中,你真的要这样放弃皇上?你舍得这样离开他?” m.。 第四十章:真相大白 “你真的要这样放弃皇上?你舍得这样离开他?” 钱福的话似利剑划过耳边,真真说进了她的心坎里。 他的脉脉深情,她都记得。 那日在雍肃殿做出的承诺,她都记得。 他答应来接她回宫,她都记得。 怎么会舍得呢? 李慕儿正要答话,门口却突然传来踢门声。一个熟悉身影闯进,竟举剑刺向了她! 是兴王! 饶是他及时收住剑势,此刻剑尖离李慕儿的喉咙也不过半指距离。这突如其来的危险一幕令钱福和银耳倒吸一口凉气,忙为她求情道:“王爷息怒!” “息怒?哼,”兴王冷哼一声,“我老早警告过你!若是再有伤害皇兄的行为,本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说,皇兄的手是不是你伤的?” 李慕儿正因钱福的话内心挣扎,闻言愈加心乱如麻,垂眸只答:“是。” “你!”兴王的剑又往前递了一分,恨恨骂道,“皇兄对你这般好,你怎么还执迷不悟?我知道你是谁,你家的事,我也有份,今日我就给你机会报仇,去取剑来,本王跟你好好打一场!” 兴王的话无疑在李慕儿的心上又刺了一刀。 报仇?她想起当年她醒来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报仇。可在朱祐樘身旁待了这么久,听他的过往恩怨,看他的为人处世,她实在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有何意义? 兴王见她没有回应,眼神黯然地补充道:“当年怀恩就是被你们李家重伤而死。皇兄视他如父,论报仇,皇兄才应该在初见你的时候,就将你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 他为什么不呢? 因为他仁慈? 还是因为他愧疚? 李慕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解释道:“王爷,我虽不如皇上大度,可也并非黑白不分之人。昨日的事,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只是因为情绪激动,乱了体内真气,才无法控制自己” “少来!谁会信你这套说辞?” 兴王咄咄逼人,李慕儿脱口而出:“他信!他一定会信我!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他,我怎么舍得伤害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兴王几乎听不清,却听到门外忽然有人回应道: “对,皇上信你。” 几人惊得齐齐看向门口,见萧敬孤身一人,快步走进。 李慕儿失望垂首。 “王爷,皇上料到你看见他的伤口会寻女学士的麻烦,您果然还是来了。” “萧敬,”兴王收剑,“你说皇兄信她,是什么意思?” “王爷,老奴只是来传话,皇上叫王爷停手。王爷,若是您今天伤了女学士,恐怕才真的会伤皇上的心哪!” 此言一出,兴王沉默下来,李慕儿再次心如刀割。 萧敬又朝着李慕儿拱手,语重心长道:“女学士,我知道你无法忘怀家门不幸,可恕老身多嘴一句,皇上那完全是无奈之举啊!” 兴王也反应过来,接话道:“这事儿我最清楚。那封害死你们李家的密信,便是当晚被人夹在我书里的。” 密信?李慕儿茫然。 “没错。信里说,李家掌握着江湖上一股巨大势力,这股势力,可以听令于李家任何一个人。并且,他们已经在你们发配戍边的路上设伏,打算营救出你们,而后随时准备反扑。”兴王顿了顿,试探问道,“你一点也不知道怎么控制这股势力?” 李慕儿还是一脸错愕。 “看来那封信果然是假的,为的就是要借皇兄的手,彻底除掉你们李家。当时格局紧迫,根本来不及考虑。内阁元老和皇兄的心腹大臣,都极力恳请皇兄” 兴王没有说下去,李慕儿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嬷嬷只告诉她,是新登基的小皇帝派马文升杀了李家人,叫她必须报仇雪恨。看来,就连嬷嬷也不一定知道密信的事。至于那股江湖势力,李慕儿更是听都没有听过,绝对是无中生有! 也就是说,害死李家的罪魁祸首,原来另有其人? 李慕儿心头乱跳,无力地坐回石凳上,想了想又讷讷问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从不同我解释?” 萧敬缓缓摇头,“皇上丝毫不想女学士知道这些过往,是因为他希望你不要被仇恨所困。女学士还记得刚入宫时要看的那些折奏吗?皇上怎么可能找不到,他只是不愿你看到,不愿你伤心而已啊!” 听到这里,钱福也已经明白个大概。李慕儿低头闭上了眼睛,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可他能够理解她此刻的心境,遂上前安慰道:“莹中,皇上也好,马骢也罢,真正爱你的人,反不会帮你去挖掘真相,冤冤相报。只会,将你护在树荫下,却能感受到阳光明媚。” 李慕儿眼角终于滑落了一滴泪水。 众人都久久不再说话。 半晌,萧敬走到兴王身边,低声劝道:“王爷,请回吧。” 兴王最后看了眼李慕儿,表情已不似刚进门时那般冷酷,反而带着些许感慨。 两人一走,气氛愈发沉闷。李慕儿默了片刻,突然睁开眼,坚定说道:“兄长,刚才你问我的话,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我不舍得,我不会放弃他!” 钱福欣慰一笑,“好,这才像你的性子。” 李慕儿擦干眼泪,呼了一口气,又似想到什么,蹙眉道:“可是兄长,你说,他还会原谅我吗?他还愿意见到我吗?” “你都做好了豁出一切的准备,难道还怕等吗?你等着吧,皇上说不定今日就来了。” 钱福说完匆匆就走。 不知是不是听了她的事情受到鼓舞,他突然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便是去找何青岩,告诉她他也有豁出一切的勇气,问她是否也愿意给他豁出一切的机会? 而李慕儿回身取来双剑,怀抱它们正对着门口坐下,思忖了片刻,自语道:“好,我就在这等你。等你来接我。” 可哪里有来。 傍晚时分,门口终于有了动静。 李慕儿赶紧起身去看,却是钱福回来了。 连打招呼的兴致也没了,失望地又坐回原位。 钱福也没有说话,闷闷地在她身旁坐下。 两个人就这样望着门,都不言语,直到银耳叫开饭。 李慕儿将剑往桌上一搁,钱福将折扇往桌上一搁,各自发出极响的一声。银耳看着他们,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们怎么了?不就才一天吗?姐姐在这儿住了多久,皇上统共才来了三次。皇上这么忙,哪能天天往这儿跑?” 李慕儿闻言打起精神,拿起碗筷道:“银耳,你简直是我的贴心小棉袄!没错,这才一天,泄什么气啊,吃饭吃饭!” 钱福也边倒酒边说:“说的对,前路虽漫漫,来日却方长!” 银耳微笑着给他们夹菜。 第四十一章:一厢情愿 家门口从此多了两块石头,石狮子都省了。 一个抱着两把剑白天等晚上也等,一个只要回家就跟着等。可等来的除了马骢和牟斌,再无他人。 几天后,就是冬至了。 冬至大如年,城里的店肆都开始歇业,钱福也放了几天假。家家户户忙着做节,偶有小童经过,唱着什么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两人在门口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倒是银耳轻松,居然还有心思忙着磨水粉,蒸花糕、做粉团。 李慕儿见她似乎心情很好地进进出出忙碌着,突然想起什么,终于问身边人道:“兄长,怎么最近都没见青岩姐姐来了?” 钱福斜了她一眼,“你才发现吗?” 李慕儿一拍脑袋,道:“我明白了,你这不是在陪我等他呢!” 钱福嘴角抽了抽,轻声回她:“我等皇上干嘛?” “那你等谁?”李慕儿坏笑。 “你说我能等谁?”钱福反问。 李慕儿啧了声,“上回姐姐一定受到了惊吓,我还没赔礼呢。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啊?” “也没什么。我去何府提亲了。”钱福打开折扇又收起。 “哦。啊?你说什么?”李慕儿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没想到她这兄长竟是个这么直接的汉子!拱手打趣道,“兄长,妹子佩服,佩服!不过看你这熊样,怎么,何大人没答应?” “不是,何大人可欣赏我了,”钱福恹恹地说,“是青岩不肯。她说她此生不嫁。” 李慕儿倒抽一口凉气,仔细想一想,何青岩确实,二十有五了还未婚配,原来是她自个儿惧婚? “那你在家里等着干嘛?” 钱福叹气,思绪回到数日前,那人无情拒绝他的话语 “青岩此生不会嫁任何人为妻。与钱大人不过数面之缘,求个君子之交,大人若误解了,我只好不再同你见面。” “要什么理由呢,青岩自己选择的人生,何需向他人解释。” “你何苦执着,不必等我,我不会改变主意,也不会再上门叨扰。” “莹中,”钱福苦笑道,“你说她明明也对我有意,为何不肯给我一丝机会,突然就拒我于千里之外呢?” 李慕儿低头想了片刻,圈着手臂回答:“姐姐必是有难言之隐。会不会是,她脸上有瑕,所以才整日以纱遮面?” 钱福笑,“为兄岂是在乎容貌之人?” 李慕儿抢过他折扇敲敲他脑袋,“你不是,可她怎知你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她若喜欢你,才会在意呢。” 钱福觉得她分析得有些道理,不耻下问道:“那怎么办?我让她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这么多天了也不见她有反应。” 李慕儿又敲一记,“兄长笨死了!哪有像你这样等女孩子主动的啊?真是当局者迷,你过来,我教你一法子。” 说着便附到钱福耳边悉悉索索讲了些悄悄话。 钱福听完蹙眉道:“可行吗?” “啧,帮我拿着,”李慕儿一把把剑递给他,“看我的吧,等我回来!” 匆匆来到何府,李慕儿思索了下还是转到了后门。 恰好有小厮出门购置冬至物什,被李慕儿一把拉住,问道:“何小姐在吗?” 小厮一看是她,也是一喜,不怕生地说道:“姑娘,是你啊!你好久没来了!小姐在里边儿呢,我这就给你叫去。” 李慕儿得意,没想到在这儿还能混个脸熟。可看见何青岩的身影出来,她赶紧拉下脸,几步迎上前去,弱弱叫了声“姐姐”。 何青岩倒是淡定,“莹中,你怎么来了?” “姐姐,上次惊了你,我向你道歉。”李慕儿眉眼纠作一团,“可你为何不来找我了?我好想你,你知道,我最近不太好。” “近来家中多事,”何青岩拍拍她的手道,“你若想我可以来这里找我,父亲不会拦你了的。” 李慕儿恨不得挤出两滴泪来,“可是,兄长也不太好。” “他,怎么不好了?”何青岩终于有了些不稳。 李慕儿急急答道:“他病了,他快病死了!” “你说什么?”何青岩彻底乱了阵脚,“怎么会病了呢?什么时候的事?” 相思病!李慕儿心想,又是一个情动智损的,自己这么拙劣的谎话,竟也真的能骗了这个向来淡然聪慧的。却也只能继续骗,“就那天,从何府回来,就一病不起了。他不让我来找你,说是怕你徒添烦恼,还说什么情之所切,不在乎得到。” 何青岩再听不下去,也不交代一声府里人,就往钱家赶去。 李慕儿跟在身后,不知为何,看到何青岩急切的步伐,本该得意的她却有些忐忑起来。 到得门口,李慕儿赶紧奔上前开了门,何青岩心神不宁地进去一看,哪里有什么病人,那所谓的病人正站在院里含情脉脉地凝着她。 何青岩怔愣了一会儿,随之苦笑开,“当真是当局者迷”又去看李慕儿,可这厮早就拉着银耳逃到房里去了。 钱福终于见到了几日来心心念念的人儿,急于倾诉衷肠,“青岩,我们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想到此法骗你出来。可是,你看,你还是在意我的,是不是?既然并非我一厢情愿,你为何不肯接受我?” “还是真如莹中猜测,你在意自己的容貌?可我真的不在乎,你当懂我。” 何青岩唯有苦笑。 李慕儿逃进房后就趴在门口偷听,却见银耳无力地靠着墙。这让她猛然意识到,她帮了外面那双,是不是又伤了身旁这只? 轻轻问她:“银耳,你是不是也喜欢兄长?” 银耳顺势靠墙坐下,将头埋在怀里,才回:“姐姐,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我也希望他们在一起,可又怕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崇拜兄长,也尊敬何小姐,我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好渺小” 果然!李慕儿暗叹了口气,过去抱住她,安慰道:“你又在妄自菲薄了是不是?银耳,你一点儿也不渺小,只是我们都习惯了你在身边,就忽视了你的重要。我马上就要回宫去了,你倒是可以想想,你要留在这里陪兄长,还是跟我回去?” “自然是跟姐姐回宫的。”银耳猛地抬头回答。 “那就好了,看来你最爱的还是我。而我呢,却会永远陪着你的。”李慕儿笑。 银耳也被她逗乐,“姐姐,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我没事,我也希望兄长好。” 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外传来钱福慌张的叫声:“青岩!青岩!你怎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冲出去查看。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随时爆更!同时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支持一下五花,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谢啦!) 第四十二章:明明倾城 何青岩背对着她们,虚弱地攀着门沿,微仰着头。钱福想去搀她,却被她使尽全力推开了,这一推自己也失力,摊靠在门上。 李慕儿赶紧上前去扶,就看见她面纱上竟有殷殷血迹,吓得李慕儿一把扯掉她面纱寻找伤口,边急着问:“姐姐这是怎么了?伤到哪儿了?” 何青岩已无力推拒,于是一直未曾曝光的脸便展露在李慕儿面前。 丹唇列素齿,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更显得肌肤如雪,哪里有什么瑕疵,分明是倾国倾城,绝色容颜! 李慕儿惊诧间,感受到手掌被何青岩紧紧一捏。 “莹中,帮我。”她吃力说完,伸手拿过她手中面纱蒙住鼻衄止血。 钱福正欲再次走过来,李慕儿大叫一声:“兄长站住!姐姐累了,我送她回去。” “莹中!”钱福又惊又惑又恼。 李慕儿并不答话,将何青岩搭在自己身上,开门便走。 钱福欲追,只听何青岩声音传来:“你若跟来,我今后再不理你。” 他唯有止步。 李慕儿好不容易将何青岩送回何府,被何乔新一顿臭骂。李慕儿听着骂声趴到何青岩床边,听她疲惫道:“父亲先带大夫出去,我有几句话与我妹妹说。” 听这一声妹妹,李慕儿一下子红了眼眶,“姐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去见兄长的。” “不怪你,”何青岩拿过枕下一瓶药丸,倒出一颗服下后缓缓道,“你看我父亲,很顺着我吧?我一个闺阁女子,想出门他就让我出门我叫他帮你他就帮你皆是因为,我自幼身染顽疾,能活到今天已是奇迹了。我余下时日无多,你说,何苦再误了你兄长半生。” 李慕儿已经有所准备,可听她亲口平静说出,还是觉得心口被扎得生疼,“姐姐,兄长不怕你误,你就误他吧,好不好?你就让他来照顾你,好不好啊?” 何青岩微笑,“可是我怕啊。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你们不要再逼迫我,便让我继续清心寡欲地等活下去,不行吗?” “可是兄长已经对你情根深种,如何自拔啊?”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请你一定帮我瞒住他。总归是我负了他,我不该贪恋一时情谊,招了他千缕情丝,却难以回应。” 李慕儿帮她揩了揩即将落下的泪,使劲咬了咬唇,实在不忍拒绝她,“姐姐,我真的不想帮你这个忙。可是若换做是我,定也会狠心离开他,不愿让他看着我” “可是姐姐,我也有一个条件,你不肯做我的嫂子,总还可以当我们的朋友吧?你拒我们于千里之外,实在残忍。” “我何尝不想与你们团首聚面,我又何尝不想见你兄长,只是怕再惹他情深难了”何青岩眼中尽是怅然。 李慕儿心疼不已,紧紧握住她双手道:“我会帮你搪塞!姐姐,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你不会死的,你那么美,那么好,上天怎么忍心” 何青岩摇头,“为了调理身子,我自小学习歧黄之术,是以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得很。” “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的!” 何青岩看着李慕儿伤心却坚定的眼神,心中感动,只得点头安慰她,才叫人送她出门。 李慕儿走在回家的路上,街上处处弥漫着冬至喜庆的氛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即便那寒风呼啸,天寒地冻。李慕儿走到必经的桥边,望着尚未结厚冰的河面,喃喃念道:“冬九九,一九二九不出手。相逢不出手,相爱不相守,真真伤人” “扑通!” “来人哪!救命啊!” 发着呆的她被一阵落水和呼救声吸引,探身一看,竟是一小童贪玩踩冰掉入水中,岸上婆婆正大声求救。 李慕儿来不及考虑,猛地扎入河中。河水刺骨冰冷,她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幸好自己水性极熟,三两下就把小童拖至岸边。 众人纷纷叫好,李慕儿却顾不得听婆婆言谢,赶紧奔回家中换衣服。越奔就越觉得冷,身子都已经麻痹了,只好放慢脚步,呵着白气好不容易到家。 钱福正在门口痴痴等着,见她狼狈模样吓得忙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青岩呢?她没事吧!” 李慕儿本来满心愁绪,此刻被冰水和他的话浇的真个生生冻住,白他一眼,打着牙颤道:“姐姐很好。快给我烧热水,我得泡个热水澡,不然我就要先死了!” 钱福这才反应过来,又是帮她搬浴桶又是去厨房烧水。银耳赶紧将她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脱下,先用被子裹了她,再去提热水进来。 一番折腾,李慕儿终于将自己整个泡在热水里,这才缓和了一些,唇上青紫去了大半。银耳去煮姜茶,钱福也不好意思扰她,她便舒服躺在浴桶里,拿汗巾蒙着脸想事情。 若是将来何青岩真的死了她不敢想象。 若是钱福知道了她帮着欺瞒她也不敢想象。 该如何打消钱福的爱意?难。 或是劝何青岩改变主意?更难。 在各种不敢想象的想象,不知该如何的如何中,她听到吱呀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很快又是吱呀关门的声音。 她叫银耳,没有回应,掀开汗巾一看,房中并没有人。便没理会,继续盖上汗巾发呆。 盖了一会儿,却突然猛地站起身来,拉过衣服草草一裹,就向门外奔去。 院中,朱祐樘正俊脸微红地在问钱福:“你怎么不告诉朕她在沐浴?” 钱福无奈地回答:“是皇上让微臣噤声的。” 话音还未落,就见李慕儿披散着头发冲了出来,她来势凶猛,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朱祐樘,激动叫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 钱福和萧敬尴尬不已,连忙别过头去。朱祐樘回身,才发现她领口微微豁开,发丝还滴着水,也不穿件袄子,赤着双脚踩在地上,手上却拽着他衣袍不放。 按捺住心底的莫名冲动,一把推开她,淡淡问道:“冷不冷?” 李慕儿僵住。 呵,果然还是怪我的。本不冷,被你的冷漠一堵,心里冷。 她退后一步,低头答:“微臣不冷。”又跪下叩首,“臣,请皇上赐罪。” 只是这一叩首,胸口春光乍泄。 朱祐樘眉头一皱,连忙挥袖挡住她,又回头看了看钱福萧敬。 吁,好在他们一直别过身子。 李慕儿跪伏着不动,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该乞求,还是该撒娇?该像对马骢那样,还是对钱福那样?明明想过许多办法求他原谅,讨他欢心,可只听到他疏远的一句“冷不冷”,便像被打入了谷底,千般心思再使不出来。 只怪自己造下的孽,轻轻抬眼,盯着他手中缠着的纱布,真是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 他却俯下身子,闷闷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托住,横抱入怀。 耳边又响起他熟悉的声音:“你一定是故意的,是不是?” 不似那句“冷不冷”的凄清薄凉。 是往日对她才有的无可奈何,宠溺诱惑。 咫尺相贴,他的香气入鼻,心中又像打翻了蜂蜜,找回信心扯起嘴角问道:“故意什么?” 他却不答话,径直将她抱入房中。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随时爆更!同时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谢啦!ps基友的书:男神快跑!婢妃传,妙逆仙途) 第四十三章:勾引皇上 房门用脚勾上,朱祐樘眼神在满地湿漉漉的衣服上逗留了一圈,默默绕过浴桶,将李慕儿放置在了床上。 猝然离了他的怀抱,李慕儿正欲再扑上去,却见他坐上床沿,捧起了自己双脚。脚底沾上了灰尘沙砾,他取过浴桶上搭着的汗巾,不怕脏地细细擦拭着。 李慕儿忆起有一次手指沾上了墨,他也是如此耐心地帮她揩干净,留给她一个温柔体贴的侧脸。 鼻子开始有些泛酸,他总是这么好,对她这般呵护。可自己又给了他什么?自以为是?无情伤他? 朱祐樘手上动作停下的时候,已经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看了她一眼,拉过被子盖好她身子,又用手捂着她冰凉的双脚,一起塞进被子里。才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么爱哭鼻子了?” 李慕儿被他缠着纱布的手硌得心中更愧疚,只好收回双脚,在被中跪起,得以与他拉进了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朱祐樘觉得好笑,他与她之间,该说谁原谅谁才好呢? 何况,他何时怪过她,何时表现出不原谅她了?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表情,又忍不住逗她:“那你是怎样,求得你兄长原谅的?” 李慕儿一听有戏,跳下床拔出墙上挂着的其中一柄剑,作势比划到自己掌心,答他:“我叫他如此还我一剑,他竟不敢。此刻我也还你一剑,你便原谅我好不好?” 朱祐樘惊到,她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急忙站起来,倾身一把移开她放在剑下的手,道:“这回我可学聪明了,不敢再夺你的剑了。” 这话在李慕儿听来却还是深深的埋怨。 怎么办?怎么让他原谅自己? 她皱眉重重将剑一扔,只手揽过他颈项,狠狠吻了上去。 朱祐樘背脊一僵,他的右手还抓着李慕儿左手,手心似也浸出了薄汗。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浴桶,水还是热的,不断往上冒着雾汽,晕着眼前模糊的半张脸孔。 他,居然被这妮子强吻了! 可这妮子显然生涩,单薄嘴唇淡薄地贴在他唇上,只是这么清凉地覆着他,带来柔软的触感。 鼻息相缠之际,朱祐樘终于想起要给予回应。 可敲门声遽然想起,惹得李慕儿猛地弹开身子,红着脸去开门,又见她快速接进一碗姜汤,快速将门关了上。 李慕儿转身靠在门上,强迫自己深呼吸,可还是心如捶鼓,姜汤碗面滚烫,还晃出来泼了手指,她也浑然不觉。 到底是朱祐樘见过世面,藏笑坐回床上,叫道:“你过来。” 李慕儿魂不附体,茫然走到床边,不知所措地将姜汤递过去,结巴道:“喝,喝吗?” 朱祐樘接过,道:“回被窝。” 李慕儿照做,还乖乖接回汤碗缓缓喝尽。 朱祐樘满意地将空碗搁置一边,才说话:“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李慕儿点头。 朱祐樘又问:“那你有什么想同朕说的?” 李慕儿逃避似的摇了摇头。 朱祐樘叹气,“莹中,别躲。这件事,总归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你想说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只管告诉朕。” 李慕儿被他定住肩膀对视着,突然意识到什么,楞楞问道:“那,你对我这些好,是不是都是因着对李家的内疚?” 朱祐樘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在心里回忆了一下两人过往,最终应道:“是。” 李慕儿觉得心底瞬间有什么东西被刺破。 好在朱祐樘没有停顿,继续道:“朕是对李家有愧,对你有愧。朕留你在身边,给你官职,为你筹谋,这些都是对你的补偿。可是,阿错喜欢上你,却并不因为你姓李,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你姓李。” “阿错”李慕儿将这小名放在口里慢慢咀嚼。此刻她的眼中,尽是阿错温润如玉的眉眼。他的瞳孔很黑,多看一眼便会将人连着魂儿卷进去。李慕儿知道,她已被卷了进去。 因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她心中,已经不是那个与她有深仇大恨的皇帝,只是一个谦逊,自持,一举一动都妥贴的读书人——阿错。 她久久不言语,刚表达完爱意的朱祐樘难免有些尴尬,移开眼看着地上散落的衣服,问道:“今日又这么狼狈,干什么去了?” 李慕儿莫名其妙地回答:“哦,想不开,跳河去了。” 她居然真的无视他的表白,朱祐樘被呛到,闷闷道:“那怎么没死成?” 李慕儿这会儿已回味过来他的话。想起何青岩,又满满是可怜红颜薄命的惆怅,再想到片刻前刺骨河水没过鼻息的无助,突然就醒过了神来,猛地扎进他怀里道:“阿错,生命真的好渺小,我们不要再闹了好不好?人生苦短,我不想留有遗憾,今后我只想待在你身边,什么恩怨是非,我们都忘了好不好?这回是我不好,我向你认错,你原谅我,好不好?” 连着三句好不好,萦绕在朱祐樘耳边。本就是逗她,听她这么诚恳道歉,放下仇怨表明心意,他哪里还绷得住。 双臂紧紧回抱她,欣慰道:“好,什么都好。傻丫头,我不怪你,我只是怕你还放不下,不肯再理我。今日我放心了,冬至我要祭祀,会很忙,等忙完了,我就来接你回宫。” 李慕儿想到自己也要在外先解决钱福和青岩的问题,遂爽快应道:“好,我等你。” 两人又默然拥了一会儿,她衣裳单薄,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脊骨凸起。朱祐樘突然笑了一声,李慕儿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定是故意的。”朱祐樘拉起她,望着她眼眸道。 这话他刚才就说了,李慕儿又问:“故意什么?” 朱祐樘嘴角扬起,手抚上她脸庞,悠悠说道:“故意,勾引皇上。” 李慕儿本欲发作,却感觉到他的纱布摩挲了面颊,心头又不舒服,拿下他的手,捧在自己手心,轻声问:“还疼吗?” “不疼了。” 朱祐樘答着,却见李慕儿眉心微蹙,举起他的伤口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又欲开口道歉。 再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朱祐樘倾身上前,堵住了她的嘴。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随时爆更!同时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支持一下五花,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谢啦!) 第四十四章:蒹葭苍苍 李慕儿方才知道,原来这才叫亲吻。 他的舌尖从自己震惊微张的嘴中长驱直入,温柔撬开她的牙关,唇舌触碰处,轻舔细吮。他的动作并不算大,缓慢轻柔,却又极尽索取之意,让她不禁紧闭着双眼,迷离了神智,酥软了身躯。 朱祐樘时而睁眼,满意地看她睫毛微颤,双颊飞霞。嘴里满是姜汤的微辣,又带着她初次的清爽甜味,令他不由加深了唇上的力气,只想将她揉碎,吃尽。 李慕儿的唇越发麻了,身子也热了起来,似是往常施展轻功跃于空中,又似被人拽上了云端,飘然欲坠。恰逢他的手由肩上缓缓滑下,温暖擦过她的锁骨,最终隔着衣服探索覆上了心口,这种虚空的感觉愈加明显,令她不自觉发出一声嘤咛低吟。 朱祐樘动作却戛然而止,不舍的在她嘴上温柔啄了几下,才将她拥回怀中,微哑着声音说道:“恩,你等我,等着我。” 朱祐樘走后,李慕儿尚来不及体味初次亲吻的甜蜜,就被钱福拉着坐下。 他虔诚地望着她,也不说话,就足够让她局促不安。 怎么办?她还没想好怎么帮青岩隐瞒呢。 只有先旁敲侧引: “兄长,难道你的爱,就是一定要得到青岩姐姐吗?” “我”钱福哑然。 “兄长,”李慕儿坐直身子,尽量沉着地说道,“我爱皇上,便不在乎能否得到他。我知道他有他的皇后,可我不在乎成为他的谁。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只要能看到他的笑容,我不在乎什么身份。” 钱福明白她的心意,却还是失声问:“哪怕他一辈子不娶你?” “他已经有了妻室,当年他大婚,明媒正娶,万民同庆。那样的风光,我无福遇上。我从没想过要嫁他,以后也不会想。” 钱福望着她坚定眼神,不禁失笑:“可皇上也喜欢你,你还是可以当他的妃嫔的。哪像兄长,不过是一厢情愿。” 李慕儿自嘲一笑,却不再说自己,引入正题道:“兄长,这便是我要和你说的了,你觉得自己是一厢情愿,心中可有不甘?” “不甘倒是没有。虽有失望,可我却是希望她开心安乐的。” “那便是了,”李慕儿抚掌,“你若真想她安乐,就别再逼她回应你的爱,你还像从前一样,当她做知己红颜,不也很好?” “话虽如此。可她总要给我个理由,为何不肯接受我?” “或许,她有自己的执念,我们何苦为难她?”李慕儿脑海中又浮现何青岩苍白容颜,不禁感怀。 钱福听她这么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其实等了这么多天,自己也已想通,若是她真的不肯接受他的情意,自己又岂能勉强?能回到从前知音之交,应是福气,不愿再惹她不快。遂叹气道:“我只是想她开心,不求其他。” “这就行了!”李慕儿高兴道,“兄长,过几天我就要回宫去了,你可别再伤了姐姐的心,把她逼走了!” 钱福扯扯嘴角,心想,怎么成了他伤她的心了,不是自己被伤得很惨吗? 几天后,李慕儿就去何府看望何青岩,还带去了钱福的一封书信。她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只是仍以薄纱覆面。李慕儿拉着她说道:“姐姐绝世容颜,真真辜负了。” 何青岩笑:“只为求个清净。” “是了,你若不掩着些,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个像我兄长一样痴情儿郎呢。” 李慕儿玩笑刚出口,就看她止笑低头,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扯开话题: “姐姐,我今日除了送信来,还有就是要告诉你,兄长他已经想通了,不会再强求于你。过几日,我就要回宫了,姐姐可否赏脸,来送送我,为我饯行?” 何青岩抬起眉眼,略有失望道:“我会来的。只是,你这么快就要走了,我真有些不舍。进了宫见面的机会怕是少了。” 李慕儿将信递给她,又握紧她双手,抿抿嘴说:“所以我要求你,多去看看我兄长,省得他一人寂寞。” 何青岩不置可否,只好不答,却迫不及待打开信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难读透,唯愿伊人安。 “唯愿伊人安。”何青岩默默咀嚼着,满心都是欢喜,却又满心都是黯然。 李慕儿望着她眉心成川,也是怅然不已,世上多少痴男女,生死两边难相守。能好好地伴他左右,已是上天对自己的垂怜了吧。 李慕儿做好了回宫的准备后,看谁都特别顺眼。马骢一连几次上门,都得到了她亲自端茶递水的热情款待。 结果就是往这儿跑得更勤了。 这日马骢又带牟斌上门来,李慕儿正在院里耍剑。牟斌见她剑法精妙,吃惊道:“没想到女学士不但文才了得,剑术也如此绝伦。” 李慕儿撇撇嘴回他:“这就绝伦了?我若没失了内力,十个锦衣卫都不是我的对手。” 马骢在一旁黑脸。 偏偏牟斌是个老实人,不识时务地问道:“为何失了内力?” 李慕儿这才去看马骢,拿剑在他面前挥挥道:“骢哥哥,你能恢复我内力吗?近日我每日练剑,却觉得手臂发酸,出剑也是徒有其表,实在气闷。不如你偷偷帮我解了,我也好保护自己啊,对不对?” 马骢看着她挤眉弄眼央求,虽然心里也希望她能保护自己,可毕竟皇上安危在前,他当初锁她武功时就没想过有今日,是以,下了狠招。 只好转移她注意力,道:“反正你无论怎样也是打不过我的。” 李慕儿果然不服,抱剑嗔怒道:“说起来我与你久未过招,你敢不敢不用内力控刀,与我比划比划招式?” 马骢举刀昂首笑答:“有何不敢?敬请女侠赐教!” 绣春刀出鞘,两人很快战成一团。 牟斌还没来得及叫好,就听门外又有声音传来:“看来今日我们哥儿俩有眼福了。” 竟是皇上和兴王! 牟斌惊得赶紧下跪行礼,却被朱祐樘制止,兴王因为上回见面的事,还有些闷闷不乐,讽刺道:“看是锦衣卫的绣春刀厉害,还是妮子的仙派剑法厉害。” 李慕儿本架住马骢的刀看着朱祐樘甜甜地笑,闻言冲兴王冷哼道:“什么仙派剑法,我这是正宗的李家剑法,还有我的木耳剑法!骢哥哥看招!” 马骢遂也不请圣安了,只顾接她剑招。说也奇了,马骢内力轻易便能压制着李慕儿,可这下大家只比划招式,照理说她的招数他也应该都能破,但今日她出招却不像往常,似乎料到他要破她,偏不照他想的做。 李慕儿嘴角微翘,时而报上招数:“玉女探花”!这招本该身体****往后探出的剑,她却偏一个虚晃向左挂剑。“燕子抄水”!这招本该由左至右翻身上刺,她却偏又剑尖下挂刺腿。 马骢一时竟只忙着拆她的招! 观战的都是习武之人,看得暗暗叫好,李慕儿出剑快准狠,看着花哨漂亮,实则剑剑阴狠。朱祐樘却含笑对马骢说道: “马骢莫受她干扰。她报出招式,便是要引你回忆招数破她。你别被她骗了,只管破招出招。” 李慕儿狠狠朝他翻了个白眼。 马骢也觉得好笑,差点败在以为自己很了解她的禁锢中。 不再受她误导,劈刀挡开一招,迅速格架扫进。此后更是劈砍撩扎,威猛异常。李慕儿却也不好惹,她的反应速度极快,又身如矫燕,出剑敏捷。 两人过了数十招,最后一式马骢进左脚,偷右步,左转身,反手横靠一刀边大叫一声:“拔草寻蛇!此为左路。” 李慕儿只能一手腕花叉步右上挂斩剑。又想探他右处外腹空档,却不料马骢本就是诱敌刮入,左肘往右横垫,右脚斜踏而退。李慕儿右路扑了个空,暗忖糟糕,连忙回身。果然马骢已随加右手,共持刀把砍于她胸前。 李慕儿柳眉倒竖,嘟嘴骂道:“你学我扰敌阴招!” “哈哈,你也知道你使的是阴招。”马骢以刀背搁于肘上,反拏刀杷入鞘,漂亮收刀。 “漂亮!” “太精彩了!” 兴王和牟斌抚掌叫道。朱祐樘也点点头道:“刀如猛虎,剑若游龙,确实好看。” 李慕儿这才努努嘴,表示满意。 又急忙跑到朱祐樘身边,看看人多,也不敢僭越,只招呼他到一边问:“你又忙了这么多天才来啊?” 朱祐樘低头收起了笑容,正欲答话,却听她继续说道:“要不你过些日子再来接我吧,我还没有叫他们安排给我饯行呢!” 朱祐樘刮了刮她鼻子,无奈说她:“真不害臊,还叫人家给你饯行。” 李慕儿乐,又鼓起勇气问道:“当然要的。三日之后的晚上,你也来,好不好?” 朱祐樘不解,“既然是为你饯行,我来做什么?难道你想饯行送别和接风洗尘一起办了吗?” “不是,但是那个,”李慕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那个,我好几个月没领俸禄了,囊中羞涩啊。” 朱祐樘挑眉提声,“你让我来给你付账?” 李慕儿急得赶紧拿手去蒙他的嘴,“哎呀,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我是给你当差的,你就当预支我月俸,我请大家去酒肆吃一顿,不花你的,啊?” “恩,可我过日子向来清俭,我没钱。”朱祐樘实在忍不住想逗她。 李慕儿本就难为情开口,被他说得更是不耐,“啧,你堂堂一国之君,恁的小气。你不给,我问骢哥哥要。” “你敢!”朱祐樘眯眯眼,回头看一眼大家都不敢往这儿瞧,遂揽过她腰在她耳边说道,“刚才比试默契十足,还嫌不够叫我吃醋吗?” 李慕儿再说不出话,抿唇偷笑,又往他身上摸钱袋,细声道:“真没有?” 朱祐樘被她呵得直笑出声,“真没有!” 兴王和牟斌正用手比划讨论着刚才两人的招式,根本无暇顾及这边。马骢却余光暗投,表情郁闷,心底的那个念头也愈加清晰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大胆狂徒 这一日,李慕儿睡到日晒三竿,孤身一人来到父母坟头拜祭。 坟前荒草丛生,李慕儿一株株拔着,手中全是冬日寒凛的冰意。 她自觉不孝,心有千千结,却不敢开口相诉。 父亲设法留她性命,无论是叫她替李家报仇雪恨,还是望她安然度过此生,终究都是要违背了。 三叩九拜。 四周静的仿佛时光已然凝固。 若是他们泉下有知,能否成全她一番钟情? 李慕儿望着被她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把荒草,突然笑开。 曾几何时,母亲月下翩然起舞,父亲仗剑饮酒而观,陈公见了此情此景,是怎么说来着?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 回来的路又走了很久,李慕儿越行竟越觉得几年来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彻底卸下,不由身心放松,步子愈发轻快起来。 就在她快步出坟地外林子时,突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吓得她忙退让一边。 抬首看来人,一群壮汉皆做武士打扮,身配刀剑武器,策马疾驰而来。 荒郊野外,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来者不善,李慕儿暗忖。 眼见马队就要飞驰而过,队首一中年男子竟瞄她一眼,随后勒马急停。其他人定是以他为尊,随之纷纷勒紧缰绳。 一阵吁马厮叫声响彻林间。 李慕儿心惊,别说此刻没带双剑,就算带了,今时今日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只好装作没看见,急急往来路走去。 那为首的却不肯无视她,悠悠一声: “慢着。” 李慕儿只作未闻,脚下不停。 身后马上有一人飞身而至,举剑拦住她去路,喝道:“爷叫你站住!” 李慕儿心中盘算着如何装作良善弱女,见机讨饶,就听见为首的又是一句:“回过头来。” 李慕儿只有回身。 那人对身旁一年轻的男子大笑道:“这京城啊,果然是天子脚下,乡郊野外也能遇上如此姿色。” 李慕儿暗骂:呸,你也知道此乃天子脚下,谈吐如此狂妄无忌! 那人见李慕儿剑都架在了脖子口,眼底却没有一丝惧意,更觉惊奇,作势欲下马来探。 身旁年轻男子却拱手劝道:“爷,正事要紧,此行切不可徒生事端。” 那人倒是极为听从他的话,哼了一声道:“算了,走!” 李慕儿得以解脱,轻呼一口气,正眼瞧了下那年轻男子。 他有着小麦色的健康肤色,背脊挺的标杆般挺直,一张算得上俊俏的脸上面无表情,尤其是一双眸子,如射寒星。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就让李慕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冰凉薄情,哼,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可管他们好东西坏东西,她现在只知走为上策,赶紧脚底抹油狂奔而去。 那群人也已调正马头重新启程,中年男人侧头狞笑说道:“墨恩,你觉不觉得此女有些面熟?” 被唤作墨恩的男子回头望了眼李慕儿仓皇的背影,面不改色答:“卑职不觉得。” 话毕便一马当先而去。 中年男人又冷哼一声,才扬鞭驱马跟上。 李慕儿回到家中,仍是惊魂未定,冲进房去抱了剑出来,才得一丝安抚平静。 银耳见她脸色不好,纳闷问道:“姐姐怎么了?出去那么久,回来又这副神色?” 李慕儿苦笑摇摇头,“我如今真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换做以前,哼。”说着抽出双剑,狠狠朝回来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门外恰巧传来钱福笑声,“哈哈,莹中,好汉不提当年勇!” 李慕儿见他心情不错,打趣道:“兄长今日这么早回来了。定是知道我请了青岩姐姐,按捺不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了吧。” 结果就是又吃了钱福折扇一记。 说曹操曹操到,何青岩踩着点就进门了。李慕儿忙上前告状,惹得何青岩频频发笑。 钱福则一下子手足无措。 距离上次不欢而散,两人虽通过几封书信,都不过寥寥数语闲话家常。如今又见着,满心的思念溢出,却不敢表现出来,居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银耳在一边也看得分明,上前接过她的琴说道:“青岩姐姐,你好久不来教银耳唱歌,我都生疏了呢。” “所以今日来了啊。”何青岩轻轻拍拍她的手。 银耳却不知为何竟鼻子一酸。 抬眼凝着何青岩道:“青岩姐姐,我和慕姐姐回宫后,兄长就又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请姐姐垂怜,多为我们照看着些。兄长好酒,动辄饮醉,还望姐姐劝着点。” 李慕儿心想,银耳果真每回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这话说的,一下子把他俩的关系拉近了,何青岩看着银耳诚恳模样,只有默然点头。 可是银耳心里,也是难过的吧? 李慕儿摇头叹息,问世界情为何物啊 四人又如初识,有说有笑,还有头上莲子时而学语。李慕儿望着眼前自己新的家人,笑容明媚,抱紧怀中无双,觉得宛若重生。 眼见着夕阳西下,牟斌也到了,李慕儿张头探脑望他身后,牟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把,“别看了,骢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干嘛去了,叫我来护送你们过去,他一会儿直接与我们酒楼会合。” “护送?”李慕儿嗤笑一声,惹得牟斌一顿说叨。 城中热闹,街道两旁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淡淡地普洒在红砖绿瓦或者那颜色鲜艳的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盛的京城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和诗意。几人一同出门而行,一路上引得看客侧目,只道谁家少年少女,花样正好。 李慕儿见人打量,几步跑到前面,转过身来背着走,好看着眼前自己的家人好友,款款步向她。 耳边三两声叫卖,街上寒气逼人,她却感到心中温暖,犹如姹紫嫣红开遍。 “当心!” 突听得他们皱眉齐叫一声,李慕儿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撞到一个人身上。 赶紧回头道歉,却在抬眼间怔忪愣了下。 随即举起手中剑鞘挡在身前,猛地后退一步。 来人虽用软巾将头脸整个遮住,可那双眼睛,李慕儿不会认错,定是那林中遇到的青年男子没错。 他眼中亦闪过一抹惊色,随即又恢复一贯寒峭,盯得她头皮发麻。 牟斌警觉情况不对,走到李慕儿身边问道:“怎么了?” 牟斌今日虽已换下锦衣卫的衣服,但一把绣春刀还是让人生畏,李慕儿明显察觉对方眼神异变。 可似乎,并非惧意? 她看看他身后,并没有其他人,遂也不想多事,回牟斌道:“没事,我们走。” 对方似也不想惹出是非,只斜斜看了牟斌一眼,错身而去。 第四十六章:把酒践行 李慕儿的好心情并没有被这段小插曲影响,随着眼前醉仙楼越来越近,她早已融入这热闹气氛中。 牟斌又实诚地在一旁感慨,“你请我们到这么好的地方喝酒,不怕付不出钱来吗?” 引得众人发笑。 钱福拍拍牟斌肩膀道:“你放心,她付不出,自有人付得出。” 李慕儿驳他,“兄长说谁呢,我可是领了俸禄来的,总归不会让你们吃霸王餐的。”说话间已来到酒楼门口,李慕儿作势请道,“咱们走着!” 再说这醉仙楼,果真算得上京城数一数二的热闹场所。听说它始于应天府,移都京师后这大掌柜立马跟来开立分店。如今虽已是几十年的老店,却仍是高基重檐,栋宇宏敞。李慕儿一行进门,发现一楼大厅已是座无虚席,有文人墨客,有江湖侠士,推杯换盏间,好不热闹。 李慕儿拉过小二耳语几句,小二便带了众人上二楼。她订的雅间位置极好,正对着一楼舞台,掀帘便能看到台上戏曲,锣鼓喧天。又闹中取静,里头隐蔽的很,毕竟某人身份特殊。 李慕儿招呼他们坐下后,就倚在栏边点菜,顺便盯着门口等人。 菜还没点完,就看到她玉树临风的心上人带着他那朝气蓬勃的兴王弟弟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她兴奋地冲他挥手叫道:“这里,祐樘” 里间的人都惊呆了,这是什么地方啊你是什么人啊居然敢直呼天子名号! 李慕儿也是出口就想起来不对了,眼见底下宾客就要抬头看过来,她忙尾音未断地圆回来冲小二道:“子,蛏子,有蛏子吗?” 里间的人更加厥倒。 李慕儿边说着没有就算了,边又歪头看向她正款款走上楼梯的心上人。 从今往后,她便可以一直待在他身边,静静陪伴他做事,多么美好! 今日他穿得极朴素,其实除了朝堂之上,私下他似乎总是穿得很朴素的。李慕儿傻笑想着,回头对小二说道:“刚才那道最贵的招牌菜,不要了哈!” 小二闷闷应着转身下楼的时候,朱祐樘已走到了她面前,冲她额头弹了一指,问:“想什么呢?” 李慕儿醒过神来,答:“没想什么,看见你来了,我高兴。” 兴王探出脑袋来,也重重弹她一下问道:“我也来了,你高兴吗?” 李慕儿难得的没有回嘴,抚着被弹疼了的额点点头道:“嗯!高兴!” 兴王“咦”了一声,“奇怪了,你回娘胎重新打造了吗?居然不顶撞小爷了!” 他们说话间里面的人已全数站起走出来,拱手拘谨站着。朱祐樘微笑冲他们道:“在这廊上挤着干嘛,都进去吧,今日不要拘礼,若是你们拘礼害得她扫兴,我的钱可就白花了。” 众人没憋住,都笑了出来。 朱祐樘不解,却见李慕儿咬着牙铁青了脸看他,直看得他心虚起来,赶紧先进去到主位坐下。 李慕儿抱剑背靠着栏杆,一会儿看看里面几人果真毫无顾忌地说着话,一会儿又伸脖子望望门口。 朱祐樘扫了圈房内,果然还有个人没到。 正想叫她先来坐,就见她冲着楼下微抬下巴,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那么细微的小动作,那么默契的感情。 好吧,他承认,自己似乎有一点点吃醋。 但更让他吃醋的事情还在后面。 李慕儿打完招呼欲进来,却似乎被叫住了。接着她一副受惊的表情盯着楼梯方向,朱祐樘看仔细了才发现,哪里是受惊,分明是惊喜的神色。 紧接着马骢出现在视野中,嘴唇微微动了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却清楚看见他将手中两条剑穗,递到李慕儿手中。又似不放心,把她的剑柄拿了过去,亲手将剑穗换上。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走进来,马骢在牟斌身边坐下。李慕儿则往首座走了过来,眼中竟有丝雾气氤氲。 朱祐樘心里有些发闷,自己好不容易偷溜出宫,难道竟是来看她随意收受人家礼物的吗? 剑穗,要多少?不会管他要吗? 哼! 默默喝了口茶,任她在身边坐下,看也不看她。 知情人们也都有些尴尬,恰好小二开始上酒上菜,才缓和了桌上气氛。 可还有个不知情的忠厚人,不怕死地问道:“骢,你干嘛突然送莹中东西啊?” 几人手中的酒杯险些打翻。 马骢却疑惑看了眼李慕儿,道:“难道你们不知,今日是她生辰?” 众人惊讶看向李慕儿,纷纷埋怨道: “你怎么不早说?” “就是啊,我们都没准备。” “怪不得要请我们为你饯行,原来是过生辰啊!” “礼物只有下回补上了,今日只好陪你不醉不归。” 李慕儿站起来笑道:“兄长说得对,你们能聚在一起陪我过生辰,我已经很开心了!今日我们便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说完举起杯来,众人也陆续举杯立起与她相碰,只有朱祐樘没有回应。 朱祐樘握着酒杯,得知今日是她生辰,他比他们更震惊。心中既为刚才的幼稚想法而内疚,又仍旧生气:这妮子,竟连他也瞒着! 可是,天大地大,寿星最大。 桌下李慕儿已经在暗暗扯他衣袖,他狠狠挟住她手,用力捏了一把,方觉解气。 余光看她抽了抽嘴角,才憋着笑站起来举杯道:“生辰快乐。” 众人遂也开怀笑道:“生辰快乐!” 李慕儿连连道谢,看着他们将酒饮尽,才仰头喝了许久,好不让眼泪掉下来。 此生何德何能,遇贵人如卿等,同我相知相交,为我共庆生辰。 刚坐下,便听耳边人低语:“回宫后,再给你补上。” 李慕儿嘴角快咧到了耳后。 觥筹交错间,大家更加放开了心扉,君臣礼仪早被抛在了脑后,就连钱福和何青岩似乎也靠得越发近了。李慕儿兴奋提议,“不如我们来玩行酒令吧!” 兴王附和,“好啊好啊,我先来出个题,大伙儿即兴填个词,上要女古人名,中要一物,下要古诗。寿星先开始!” 李慕儿拿筷子戳戳脑袋,对道:“王昭君抱着琵琶唱阳春一曲和婚难!”并指指朱祐樘示意他接。 朱祐樘思索片刻,对:“赵贞女兠上坟边哭血泪染成红杜鹃。” 旁边是兴王,对:“黄月英坐木牛流马燕尔新婚正妙年。” 轮到牟斌,挠挠头皮闷声干了酒,引得众人大笑。 他努努嘴不服气,“不行不行,这些个填词赋对的东西我可做不来,我们来个简单的拧酒令儿。” 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个不倒翁,拧着它旋转,一待停下后,不倒翁的脸朝着谁就罚谁饮酒。 不料何青岩频频中招,钱福愣是给挡了一杯又一杯,看得人纷纷喝倒彩。 何青岩也觉得不好意思,她还蒙着面,吃起饭来十分不利落,牟斌这个实心眼再次捅蜂窝道:“何小姐,你为何老戴着这劳什子费事儿的,托女学士的福,这儿没外人,你不如摘下来吧!” 李慕儿已喝得醉醺醺,“你们这些人,定是以为姐姐脸上有什么伤疤瑕玷对不对?” 何青岩连忙制止她,“莹中!” “没事儿,姐姐,都是自己人!”李慕儿挥挥手继续说,“呐,你们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几人不明所以,俱不答话。 李慕儿遂转头望向朱祐樘,朱祐樘佯装思索了下,皱皱眉道:“还行吧。” 李慕儿不顾众人哄笑,指指何青岩道:“姐姐的相貌,比我行过百倍!” 钱福一怔。 何青岩不想她再继续扯自己,遂自觉说道:“青岩绝非对各位不敬,只是实在无可奈何。这样吧,青岩输了那么多次,便为大家抚上一曲,聊表歉意。也算作,与妹妹道别了,如何?” 牟斌这回倒是不迷糊了,抚掌道:“好啊好啊,我和骢每次都没赶上听你好好弹奏过。” 兴王与朱祐樘默契对视一眼,下楼去打点了下。 朱祐樘对众人笑道:“时候也不早了,那我们便寄情于何小姐的琴声,干了这最后一杯吧。” 众人纷纷饮尽,又对李慕儿说了些道别珍重的话。搞得李慕儿愁绪涌上来,急忙挥挥手抗议道:“你们干嘛呀,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还会出来找你们玩的,对不对?” 朱祐樘看她侧头对着他的微红小脸,重重点头,“自然。” 雅间外兴王招呼何青岩出去,众人遂一起步到廊上,原来兴王已叫掌柜打烊,台上清空,何青岩坐在正中,拨弦而奏。 一夜话少的银耳此时也默默走到台上,和琴而歌。 幸好,不是什么离别恨歌。 只是,眼前钱福深深凝着何青岩,远处银耳遥遥望着钱福,于他们而言,终是纠葛。 可于李慕儿而言—— 时光仿佛又回到钱家小院,数月的快乐相伴,人来人往,在她醉意朦胧的思绪里纷纷重现。多年后再忆,才恍然惊觉,这原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 第四十七章:逢凶化吉 冬日夜长,五更已过,天色却还未明。 乾清宫内,只有一盏烛火。 李慕儿身着官服,在丹陛上信步而行,口中甚至哼着小曲。 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好。 抬头望了望殿顶高高在上的垂脊兽,那骑凤仙人脖颈修长,昂首目视前方,颇为潇洒。 相传战国时期齐国国君齐缗王败北后被追兵紧逼,逃到江边,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突然,一只大鸟飞到眼前,国君急忙骑上大鸟,才能化险为夷。因此,人们将之放在建筑脊端,寓意着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李慕儿会心一笑,缓缓步入殿中。 看着久违的大殿,久违的龙椅,心中格外的亲切。 他还没有下朝。 李慕儿正要上前,突听得有人在身后招呼道:“女学士早。” 这声音听着耳生,李慕儿倏地转身,见来人一身最普通的青蓝内监服饰,束着一目黑的革带,带上佩着牙牌、茄袋和刀儿,腰间还隐约可见一道辫线,线下起褶。瞧这服饰,似宫中都人,又似高宫中都人一等,大约是十二监的一员太监。他看起来与她年龄相仿,长得眉清目秀,握着茶盘的手指如若青葱,竟比她还要纤细三分。她正顾自打量着,却见他端着热茶,越过她,极熟识地往案边走去。 李慕儿对他有些印象,但顶多不过在宫中见过一两面。 不过,他的举动让她忽然想起,郑金莲已经不在这儿当差了,心里立即狠狠松了口气。 遂轻快问道:“你是?” 对方落落大方地答:“小的名叫何文鼎,女学士去翰林院协工,乾清宫缺了人伺候,这几个月一直是小的在这儿当差。” “郑金莲去了太皇太后那里我知道,可我记得以前还有个叫刘山的内使在这儿打点,怎么他也走了吗?” “是,被调往别处了。” 李慕儿点点头,又对他笑笑说:“那我们以后就是同僚伙伴了啊!” 何文鼎回以含蓄一笑。 李慕儿接过他手中朱砂墨研磨起来,下一瞬眼梢就瞄到了朱祐樘从殿门口走进来。 不敢在外人面前失礼,她赶忙随着何文鼎一道作揖请安。 朱祐樘已经好久没在乾清宫看到她,心情也是极好,快步走到座上喝了口茶,问道:“你们相互问过好了吧?” 李慕儿很识大体的没有盯着他直看,只与何文鼎一道低头应是。 朱祐樘看着她低头顺目的样子,心里美极,“你还不知道,何长随可是对你有恩的。” “有恩?”李慕儿这才疑惑抬头,看向何文鼎。 何文鼎弯腰谦虚道:“皇上玩笑了,微臣不敢居功。” 李慕儿转了转眼珠子,实在想不到何处受过他的恩惠,朱祐樘见她一脸惊疑,便耐心为她解释起来。 原来当日她在乾清宫被污作刺客,何文鼎恰好路过发现,听到郑金莲说话,便伺机提醒了朱祐樘她有难,使得朱祐樘有了防备。 李慕儿感激看向何文鼎,如此说来,果真是有大恩大德!若是被刘吉在满朝大臣面前栽赃,哪里还能像后来那般轻易处理了。 遂拱手道:“何长随请受莹中一拜。没想到宫中还是有不惧险恶的正义之士,莹中与你素不相识,你竟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何文鼎被她一腔江湖言语说得失笑,道:“小的只是敬佩女学士才情,且自认还算有些明辨是非的眼力。” 李慕儿不再说什么,心中却是对这何文鼎没了忌讳。 看得出来朱祐樘亦然,因为他旁若无人地又弹了弹她的额头,问道:“说了回宫给你补上的东西,快说,想要什么?” 李慕儿瞬间记起来,他是指昨日欠的生辰礼物。可她确实还未想好要什么。 朱祐樘见她思考良久,又想到那两条剑穗,酸酸问道:“你那剑上的流苏,一直都是马骢送的吗?” “恩,是啊,”李慕儿刚想继续补充那都是他亲手编来的,可看了看他的眼色,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脸红道,“他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是亲的那种!” 朱祐樘果然脸色稍霁。 李慕儿憋笑,又突然想到什么,叫道:“啊,我知道要什么了!你帮我把剑收了起来,给我配了新的剑鞘。可我家的剑鞘,却也是大有文章的。你能不能再帮我重新做一个?” “这有何难?”朱祐樘爽快应道,“你记得大概模样吗?” “当然记得。给我张纸,我画下来给你看。”李慕儿说着提笔而画。 何文鼎很识趣地默默退下。殿内便只剩下李慕儿和朱祐樘。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一个描着,一个看着。 一个说着,一个笑着。 两人挨得极近,李慕儿边画边解释着:“鞘口上要配一颗红色玛瑙,不需要多珍贵,但一定要按我写的机关制作还有八卦护环云纹剑镖我的名牌是一块雕蛇白玉牌,上面还有一个这样的图案好了!你一定要悄悄给我办好,这可是我的传家宝。” 一回头,却发现朱祐樘正默默注视着她,眼底含笑,透着百般柔情。 李慕儿害臊,想要挪开身子,却被他一把扶住了腰,然后他那少有的魅惑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莹中,你愿不愿意,当朕的妃子?” 妃子?! 莹中?! 李慕儿突然有些失神。她的心上人居然正在向她当面提亲。原来,自己已经长到可以婚配的年纪了吗? 只可惜,他叫的不是她的名。 也不是娶她做他的妻。 她尽量自然地挣开他的手,跪下淡定说道:“皇上,莹中从未想过当这后宫嫔妃,只愿一生做你的女学士。” 朱祐樘的手还僵在原处,凄然一笑,道:“好,你能这么想,朕心甚慰。” 你能这么想,给朕省了不少麻烦。 好,你很好。 李慕儿起身干活,朱祐樘将她画的图收起藏入袖中,便开始批阅折子。 一时间两人俱都无话。 不过这一天差当下来,李慕儿明显感觉到,朱祐樘不高兴了。 可他偏偏又是个内敛的,情绪藏得极深,竟是半点都不露出来,甚至去坤宁宫的时候还跟她道别说朕走了。 李慕儿坐在雍肃殿门槛上唉声叹气,怎么她也和他陷入了这怪圈,得亦不是,不得亦不是。 第四十八章:自作孽者 等到何文鼎走到了眼前,李慕儿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 “文鼎!你来找我吗?” 何文鼎又要恭谨行礼:“小的”被李慕儿出声打断: “别这么拘束了,我从来不爱这些繁文缛节。况且你还是我的恩人呢!快来坐。” 何文鼎抿嘴,在她身边坐下道:“说起来我也该答谢女学士呢。” “哦?为什么?”李慕儿撑着脑袋,分明在想别的事情。 “我本来只是一个负责清路引道的长随,那晚被人排挤派到乾清门内清小石子,没想到就看见了你。我看得清楚,是那郑氏引你进去的,而你两手空空,是以我猜她要害你。我曾在殿上见过你一面,看得出来皇上很,额,看重你,所以就斗胆偷偷向皇上报了信。不料皇上居然特地查到了我,还叫我到御前侍奉。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让我得了这份好差事啊?” 李慕儿听了后又是一番窃喜,他定是希望她在乾清宫能够安心,才找了个愿意帮她的人与她共事。 心中温暖,开心道:“你这是好人有好报!宫中就需要你这种敢于做出头鸟的人!” “公道在人心,我只是不想做个虚伪之徒。”何文鼎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丝无奈。 李慕儿转头看了眼他,拍了下他肩膀,笑道:“说得好,衷心正直,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从今以后,我们在这宫里,相扶相持,对抗一切恶势力!” 话毕还挥掌耍了几个花招。 何文鼎笑了几声,也是颇为欢喜李慕儿直来直往的性子,和他有的一拼。想到她的遭遇,他又不免有些疑惑,支支吾吾问道:“那个,莹中啊,你这次遇难,是郑金莲一手策划,你没想过给她点颜色瞧瞧吗?” 李慕儿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地皱眉,“若是换做以前的我,是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她转了转肩膀,“可如今,她已经得到最好的处置了。” “处置?”何文鼎不能理解,她明明在太皇太后宫里,啥处置都没有啊。 李慕儿苦涩一笑,“是啊,你不明白,她现在回了太皇太后宫里,便是最大的惩罚了” 清宁宫。 朱祐樘正坐上位,含笑望着眼前郑金莲奉上的茶。 郑金莲神色复杂,半是惊喜,半是慌乱,“皇上,太皇太后去吴太后宫里念佛经,很,很快就回来。” “哦。”朱祐樘的声音无波无澜,听得郑金莲愈加紧张起来,“皇上,要留下用膳吗?” “不了,反正,朕也只是来找你说几句话。”朱祐樘拿起茶杯抿了一抿,冷冷开口。他终于肯与自己说话,郑金莲脸上闪过一抹兴奋,急忙接口:“皇上请说。” “呵,”朱祐樘冷笑,“金莲,如今朕同你说话,都要趁着太皇太后不在。免得你又搬出太皇太后,真真好大的气魄。” 郑金莲脸色骤变。 “怎么,朕说得不对吗?”朱祐樘摆弄着茶碗,又问一句,“金莲,你应该知道,莹中她回宫了吧?” “奴婢,知道。”郑金莲的拳头不知不觉攥紧,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那你也该知道,朕要同你说什么了?” 郑金莲跪下,“奴婢清楚。皇上让奴婢不再招惹女学士,奴婢记着了。” “嗯。”朱祐樘收起了笑意,“不过朕今日在乾清宫见到她,决定收回这句话。” 郑金莲不解抬头。 “不是别再招惹她。是以后,你都不要再接近她,一步,半步,都不要了。” 朱祐樘一字一句,分明也不带任何懊恼或敌对的情绪,只是那样淡淡得从口中吐出。可在郑金莲看来,却是针针见血,成了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郑金莲想哭,发现自己根本连哭的资格都没有,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自作孽,她又该怪谁呢。使劲憋住上涌的眼泪,她低声笑了,“皇上,奴婢真是不明白,你做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朱祐樘没有回答她,反而继续放狠话,“朕的意思你懂,便是从今以后,你也不用再靠近朕半步了。” 郑金莲嘴唇颤抖,也顾自说着:“究竟有何意义?皇上再怎么护着她,可皇后那关呢?皇上难道忘了吗?” 两人各说各话,突然尾声一收,四周变得无比安静。 直安静了半晌。 朱祐樘掀衣而起,冷漠地绕过跪在地上的郑金莲,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她。 “皇上,您越是护着她,皇后就越不会放过她。您能不顾多年情分,如此对待奴婢,不知道能不能,也为了她,如此狠心对待皇后呢?” 她的声音越行越远,朱祐樘渐渐听不真切,可这已足够搅乱他的心头,切中他的要害。 让李慕儿回宫本非他本意,他开始有些迷惘,这个决定,到底是否正确? 李慕儿与何文鼎聊了半天,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意味。一片欢笑声过后,李慕儿问道:“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 差点耽搁正事,何文鼎拍了拍脑袋,“你不说我都忘了。皇上要你晚膳后去乾清宫。” “哦,怎么他今日不宿在坤宁宫吗?” “皇上好几日没宿在坤宁宫了,”何文鼎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好像是和皇后闹别扭了。” 李慕儿蹙眉,“怎么会呢,他们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天下皆知。” “谁知道呢,”何文鼎站起来拍拍衣服,“这一年来大臣明里暗里不知道参了多少次了,让皇上纳妃,皇上都一概回绝了。照理说不会在这个时候闹别扭啊?难不成其实皇上想纳妃,是皇后不肯?” 李慕儿想到今日朱祐樘问自己的话,突然感觉整个人烦躁起来,“文鼎,别在私底下讨论皇上家事,难不成你也想跟着上奏吗?” 何文鼎闻言正色道:“我正有此意啊,天家无小事!何况皇上与皇后结为连理已近四年,还尚未有所出” “打住!”李慕儿喝止他,“这不是咱们该关心的事。你听我的,这事儿别去掺和,皇上自己有分寸的。” 何文鼎本也是随口说说,听她一阻挠便没再继续,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就走了。 第四十九章:划清界限 雍肃殿一下子恢复了静谧。夜色渐浓,李慕儿坐在严寒户外,陷入了一股复杂情绪中。 他和皇后? 她从来不愿多想关于他们的事。以为自己努力逃避,便可以将自己圈在他们的外面。可是回到这宫中,时时刻刻都有人或事提醒着她,他们的恩恩爱爱,他们的缠缠绵绵。 她怎么能忘了,她的心上人,本就在两个圈里,生生重叠了。 他要纳她为妃,何其容易?可自己如何忍心,将他拆成两半,一半给自己,一半留给她? 李慕儿仰头望着半沉的天空,自语道:“对不起,阿错,我不愿意这样委屈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对待你。” 站起来掸掸尘土,来不及等银耳回来用膳,就匆匆去了乾清宫。 朱祐樘正独自在乾清宫用膳。 宽阔的大殿中,只设了一张桌案,菜色虽多,旁边也有传膳太监伺候着。可李慕儿远远望去,却觉得他格外孤单。 她没有进殿,低下头在外头回避,还是被他发现并叫了进去。 李慕儿走到他桌案前不远处,想开口说话,张了张嘴又作罢。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陪着他吃完了一餐饭。 朱祐樘亦沉默不语。 直到草草用完膳,进到西暖阁炕上看书,又叫她进去。 几个小太监进进出出端茶递水忙的欢,两人却似被隔在两端,竟忽然生疏了。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朱祐樘赌气地重重翻了页书。李慕儿忆起当初她备试时乱丢书册,被他训话,不禁失声笑了出来。 朱祐樘重重把书合上,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李慕儿走到他跟前儿几步远,怡怡然道:“臣笑,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古人著书立说不容易,我辈应当珍惜。” 朱祐樘冷冰冰的神色总算有些缓和,甚至嘴角轻轻扬起了一丝可疑弧度。 李慕儿趁热打铁,糯糯发声,“阿错,我是想永远陪着你。可是,你是皇上啊!我很怀疑,做了皇上的妃子后,我是不是会后退,是不是不再纯粹?我想永远陪着你,可我不想同人家分享你,你就成全我,也成全她吧。” 朱祐樘不是不震惊的。 他一直以为,她想和自己在一起,他便该给她一个交代,尽力给她一个名分。原来,竟是他肤浅了。 可是,这是不是代表着 他皱眉,起身站到她面前,惊得她连连退了好几步。 他不允许她躲避,伸出掌心递给她。 李慕儿赶紧别过头不愿正视。 朱祐樘心下黯然。他怎会不知,若不纳她为妃,那他们之间就必须划清界限。 果然,她是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从今以后,君是君,臣是臣? 朱祐樘终于发话,语气不知是何意味,“你这妮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李慕儿心里有些遗憾,可又暖暖的。闻着咫尺鼻端他熟悉的气息,听着他明明沉闷却温柔的语气,实在忍不住,双手将他掌心合拢,甜甜说道:“阿错,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可我从青岩姐那里学到,有一种喜欢,是放弃。我可以陪伴着你,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我不在乎什么身份,也不想要那种身份。” 朱祐樘无奈苦笑,“你那青岩姐到底怎么回事?都教了你些什么玩意儿?” 李慕儿最爱看他这么沉稳的人在自己面前不沉稳的样子,咯咯笑了几声,想到何青岩又不禁叹了口气,正欲和他讲起她的病,就听到外面有声音传来: “皇上,皇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朱祐樘猛地收回了手。 李慕儿如遭雷击。 忡愣间朱祐樘已向大殿走去。 门外不断有声音传进: “你怎么来了?” “皇上” “怎么不多穿件衣服?你们是怎么照顾娘娘的?” “奴婢该死!” “皇上,我今日不该发脾气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自称我,和她一样。 呵。 当日皇后在永巷差人打她时口口声声说什么宫中规矩,上下尊卑。 原来所谓规矩,所谓尊卑,真的只在于皇上的恩宠而已。 皇后在外面,她却无论如何迈不开腿去,行一个礼。 终于,背后脚步声响起,倒是解了她迈不开步的尴尬,她苦笑一声,转身跪下,“微臣,沈琼莲,给皇后娘娘请安。” “女学士请起。”皇后声音轻飘飘响起,听不出任何感情。 李慕儿缓缓站起。虽仍是低着头,皇后却觉得,她与上次见面果真是大不相同了。 官服补子鲜艳,衬得她一张素颜煞为英气。睫毛成扇,看不清她的眼神,可是皇后猜测,她定是不好受的。 因为,她也不好受。 不久前朱祐樘深夜对她说:“乐之,若是有一天朕真的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你会不会怪朕?” 从那个时刻开始,她就没有好受过。 外界流言蜚语,她没有办法阻止。 大臣上书劝谏,她尚可以发通脾气。 可是当他亲口对她说出时,她竟是,惊慌失措。 当年嫁入皇家,两人都还年幼,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顺应时势的必要结合罢了。 还未出嫁母亲就教育她,要站稳自己的地位,应当如何如何。她明明照着做了,却反而婚后将他越推越远。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桩事情,才让她彻底在皇宫内院站稳了脚跟 如今他却跟她说,要背弃当年的诺言 虽然朱祐樘发现她神色不对,马上安慰“朕只是说如果。乐之不要想太多,你若不允,朕是不会背弃诺言的。” 可是,心里种下的刺,怎能轻易拔得掉? 这根刺,既然别人不能帮她拔,那么,只好她亲自来拔了。 “女学士,”她悠悠说道,“本宫早就听说郑氏回了太皇太后处,皇上身边缺了个体己的人伺候。如今你回来了,那么从此以后你便要多当些差事了。皇上的衣食起居,你要寸步不离,一应打点,听清楚了吗?” 李慕儿惊疑。本以为皇后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一点好看,毕竟两人初次见面已经“好好关照”过了。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整她,还准她贴身侍奉朱祐樘,难道,他这野蛮皇后转性了? 再余光窥窥朱祐樘,他正没事儿人似的拿回那本书翻阅。她真的怀疑,何文鼎说这二人闹了几天别扭,简直是子虚乌有! 不敢违拗皇后,李慕儿只能应道:“是,臣遵旨,臣定当尽心竭力,伺候好皇上与皇后,不敢有丝毫怠慢。” “恩,很好。”皇后继续吩咐,“今日本宫就陪皇上宿在乾清宫。明日五更前,你便要在外侯着,打点好一切,等皇上起床。具体事宜,德延——” “小奴在!”李慕儿可记得这尖锐声音和嘴脸。 “具体事宜便向德延请教吧。”皇后说着转身,“本宫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是。”众人纷纷从阁中却步退出。 关门的那一刻,李慕儿看到皇后温顺地靠到朱祐樘背上,她只看到他的背影。 那个她那么熟悉,那么依恋的背影,那个她早就告诉过自己,不是属于她的背影。 从此以后,也只剩背影 第五十章:暖耳暖心 , 翌日,才四更天,李慕儿便起床出门。 月色尚且蒙蒙,大地依然沉寂,未融的冰雪罩着这幢巍峨建筑,乾清宫里里外外一片静谧。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却又尝试呵出薄薄的热气,好将手呼热了,去暖一暖冻红的耳朵。 可瞬间手又冰冷了,只好一步步重复这样的动作。转头望望朦胧雾色,李慕儿觉得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等待许久,暖阁里灯火终于亮起,传出了微弱的动静。李慕儿赶紧去传执役人等,幸好,她们比她老道的多,早就备好诸般事务,在等着皇上起床。 里间却突然恢复了宁静。 李慕儿捉摸不准,该现在进去还是继续侯着呢?转身想去问身后四个端着紫金盆的宫女,可她们都弯着腰低着头,一副但听吩咐的样子。 只好作罢,暗暗清了清嗓,对着房门弱弱问道:“皇上,您起了吗?” 朱祐樘片刻前已起身静坐醒脑,闻此话时,正被皇后搂住腰撒娇:“皇上,再陪我睡会儿” 他将要反手安抚她的动作蓦地顿住,耳边回响着外面人儿略带沙哑的声音,她是不是受凉了,她会不会冻坏了? 皇后望着他半阖的双眼,明明是极力掩饰着什么情绪,便觉得心中一片懊恼,低低道:“女学士,进来吧。” 李慕儿恭谨应是,带领众人进去,推门一瞥间是她缠着他腰的亲昵模样。 下意识地低垂了眉目避开,在门边站着。 宫女们上前伺候他盥洗,从她身边经过匆匆退下,她视若无睹。后头有一年长的宫女拿着梳子欲为他栉发,被皇后接过,她也没有发现。 皇后站在朱祐樘身后亲手为他束发,每一梳都极近温存,每一梳都熟悉平常。 “皇上,”她突然扯起嘴角问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大婚的第二天,我也这样为你栉发,你拉着乐之的手说了一句什么话?” 朱祐樘睁眼,淡淡看着镜中,没有回答。 皇后嘴角笑容却更甚了,“皇上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若是李慕儿现在还能淡定当做一切都是寻常,那她一定是脑袋被驴踢了。 皇后必须是为了刺激自己,让自己知难而退啊! 李慕儿正腹诽着,就听皇后叫她:“女学士,你看,我梳得好不好?可梳正了?” 李慕儿赶紧抬头看朱祐樘的发髻,镜中的人影便不期然地映入了她眼眸。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刚醒来的模样,虽然有些睡眼惺忪,精神靡靡,可她的心上人,还是那么英俊好看。 李慕儿这样想着,心中又觉愉快,刚才的酸意暗涌,被一番甜蜜滋味压回心底,含笑答:“皇后娘娘手艺很好。” 又招过身旁端着衣服的宫女道,“皇上,该更衣了。天儿冷,莫要着凉。” 朱祐樘依旧不发话,起身,上前几步,展开双臂。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他眼底似乎浮现了丝笑意。 而皇后则亲自上手,为他穿衣戴冠。李慕儿低头不敢正视,亦不想正视,最后递上披肩时,倒是多看了几眼。 这披肩是由贵重皮毛缝成的一个大约高六七寸的圆圈,在两侧对应耳朵的位置各缝缀一条长片。这样,箍在他翼善冠外侧,皮圈护罩头部,两侧的长片则将耳朵掩起,达到了很好的御寒效果。李慕儿心想,这东西可比她从前在家戴的护耳暖和多了。 终于等到朱祐樘穿戴好,皇后腻歪好,李慕儿赶紧跟在他屁股后头去上朝。 皇后嘴巴动了动,终觉得不好将她直接留下,就由她去了。 李慕儿走在朱祐樘轿边,深深吁了口气。看着吁出的一大团白汽,她捂嘴便是一阵偷笑。冬日里他的步辇已换成了有顶有栏的轿子,李慕儿看不见他,却还是走得满心欢喜。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在傻傻开心什么。也许是因为能够如愿以偿地陪在他身边,并且是这样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已经让她足够满意。 走到奉天门内,李慕儿和抬轿的人必须止步了。朱祐樘下轿正要出奉天门听政,突然回身走回来,将头上披肩摘了下来,给李慕儿套上。 李慕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听见他边摆弄着她的脑袋边说:“额,好像太大了。回头朕让他们给你做一个,省的你老觊觎朕的。好了,在这儿等着,这样就不冷了。” 说完他双手快速捂了把她的脸孔,转身就走,留下李慕儿愣在原地,鼻子直抽抽。 这一日的早朝,百官都戴着暖耳,唯独宝座之上的皇上,冻得耳朵通红。 好不容易听到下朝的鞭声,李慕儿焦急探身看他走近,又将披肩给他戴回去,踮着脚欢快道:“等下皇后看了不高兴。我戴一会儿,你戴一会儿,这样我们都不冷了。” 两人望着彼此,明明天寒地冻,心中却都温暖如春。 回转乾清宫中,皇后果然还在,她替朱祐樘换上便服后,李慕儿便要领人呈上茶汤及诸种饼饵,再到殿中陈设早宴。昨夜那德延逮着她教了半宿,她一点不敢马虎。 朱祐樘与皇后共食,桌案设了两桌,上面陈列各种菜色,都以清淡为主。御桌旁边,还设了数张小案,尚食局有专人在此先尝菜试毒。 到得他们夫妻动筷,李慕儿心道这下该没她的事儿了吧。不料好的不灵坏的灵,皇后像是会读心法术似的,马上点了她的名: “皇上,这道野生木耳珍贵,女学士今日差事当得好,不如赏她吧。” 朱祐樘只嗯了声。 李慕儿心里狠抽自己大嘴巴,面上却含笑作揖,“谢皇上赏。” 然后闷声走至小案前,接过宫人递来的赏赐,憋屈地站着一口口吃完。 又觉得好笑,这么巧赏慕儿吃木耳,皇后果真有读心法术。 这样想来,嗯,味道确实不错。 吃了好几道赐菜,身旁的宫人都投来了羡艳的眼神,一定觉得这女学士果然受皇上器重,连皇后娘娘都如此厚爱她。 李慕儿欲哭无泪,这些人,能不能三观正一点?!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顿饭,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个活菩萨,李慕儿敲着老腰,一步步挪到朱祐樘身边磨墨。 何文鼎冲她眯着眼笑笑,也是笑得极有内涵,气得李慕儿冲他挥了挥拳。可她一手扶着腰,拿墨条的手一挥,就甩出几滴墨汁到了朱祐樘脸上。 何文鼎立马憋笑低头,李慕儿慌忙扯了袖子给他去拭,赔笑道:“呀,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哈。” 朱祐樘将手上帖子一放,斜眉道:“怎么?报复朕吗?” 李慕儿见袖子拭得他脸颊皮肤都红了,只好换手轻轻去擦,“臣哪敢啊。况且,臣也没什么事情要报复的啊!” 她的手指不似寻常女子滑腻,有些带茧的粗糙,可偏偏这么不温柔的触感,便抚得朱祐樘平静了下来。 这一早上的,看皇后处处给她下马威,早看得他左右为难,心烦气躁。皇后是他明媒正娶的患难妻子,他从来都是由着她胡闹,可今日她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却让他无比揪心难受。 也许李慕儿是对的,若是纳了她为妃子,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欺侮呢。 “你当真不生气?” 脸上的墨渍已经被擦干净了,可李慕儿却没舍得伸回手,仍然抚着他脸回答:“有一点点不过我会习惯。你告诉过我顺着她心意就好了,我记着呢!你看,她也没拿我怎么样啊!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一辈子都不会。” 朱祐樘看着她半晌,如果此生真的不能结为夫妻,这样知己相伴,或许也是美好。可是,心角的那点遗憾,亦是一辈子吧? 强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李慕儿也笑,“幸好你是个勤快的,公事忙也忙不完,我也好少吃点醋!” 朱祐樘被她的这句吃醋哄得欢喜,安心办起正事来。 m.。 第五十一章:琴棋书画 朝迎凤辇趋青锁,夕捧鸾书入紫微。 李慕儿戴着御赐的暖耳,过上了整日与他贴身不离,却又整日与他相距千里的日子。中间的这条银河,也是乐此不疲,每天想着法儿地拉朱祐樘秀恩爱,而朱祐樘是真的宠她,几乎有求必应。 可偏偏碰到李慕儿这个一根筋的,看着,酸着,却又忍着,乐着。 有时候会想起钱福与何青岩,便给他们写信。尤其是跟何青岩说些皇后耍威风的事,倒也觉得格外有趣,比如: 这一日朱祐樘得闲,到坤宁宫与皇后下棋,李慕儿自然得乖乖在旁边站着作陪。可虽然在旁边看着,却是半点没看进去,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瞧得津津有味。 皇后本下得好好的,见她没兴趣,突然就问她:“女学士,你才高八斗,棋艺必定也精湛吧?你来帮本宫看看,下一步该怎么走啊?” 李慕儿几日来已经被她磨练地处变不惊了,淡然回道:“皇后娘娘棋艺高明,臣自是比不上的,臣就不献丑了。” 皇后见她拒绝,更是来了劲儿,捏着棋子眼珠子一溜,转而对朱祐樘娇嗔道:“皇上,女学士定是谦虚,怕帮我赢了,拂了皇上的面子。不如与皇上的这局先欠着,让女学士来和我下一局吧?” 朱祐樘看着棋面笑道:“皇后明明是自己要输了,还找这诸多借口。” 皇后嘟嘟嘴,将手中子儿往棋盘上一扔,不悦地说道:“好好好,这局就当我输了吧!” 朱祐樘摇摇头,开始清理棋盘。 李慕儿看着他无奈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也时常如此。再看皇后噘着嘴的模样,突然觉得其实她的性格很是活泼开朗的。 也许,如果没有喜欢上同一个男人,她们说不定能合得来。 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可惜没有如果,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夫君宠得她一身骄傲,自己却迟来一步,只能看着他对她无可奈何。 李慕儿这一笑,更是惹怒了这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 她冷哼一声道:“好吧,和皇上下输了也正常。女学士,该你了,你来陪本宫下一局。” 李慕儿蹙眉,她从小都没耐心,是以从未学过下棋。还以为已经蒙混过去,不料皇后当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朱祐樘见她没反应,以为她也生气了,连忙帮着解围道:“好了,今日就下到这里吧。朕还有公事要处理呢。” 可皇后哪是这么好打发的,她立马接道:“皇上有正事就去忙吧,妾身不敢耽误朝廷政务。不过请女学士留下来陪臣妾下一盘吧,难道皇上连这么一盘棋的时间都不愿意离开女学士吗?” 朱祐樘刚刚起身,肩膀明显僵了僵。 皇后却继续顾自说着:“皇上每天和女学士在一起的时间可比和妾身在一起还要长了” 李慕儿抽抽嘴角,这话题的走向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若是她还不站出来,恐怕这大冬天的也要打雷闪电下冰雹了。只好呼口气,尴尬道: “皇后,臣并非不肯陪您下棋。而是,臣根本不会下棋,真的,一点也不会。” 皇后闻言瞪大了她的丹凤小眼,盯着她半晌,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 “哈哈,皇上,我以为女学士多少才情万丈,原来竟是连下棋都不会,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德延,你说好不好笑?!” 她不问不要紧,这一问,身旁的宫人都陪着她一同哄笑开来。 李慕儿真想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 曾几何时,她也如她一般,被父母视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她也如她一般,被要求学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可是她从来叛逆,一样都不肯学,若不是遇到陈公耐心教她学问,她现在不过只能当个粗使丫鬟吧。 没想到,从来不曾在意过的事情,今日却让她如此难堪,真真悔不当初。 她本能地去看朱祐樘,发现他并没有任何笑意。 若是换做平时,他一定会嘲笑她,可现在他没有。 他不会。 突然就释怀了。 为了防止皇后故技重施,李慕儿索性把路堵死,厚着脸皮说道:“琴棋书画,臣只勉强会些书法,其余全都不会。臣素来听闻娘娘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臣只有佩服娘娘的份。” 皇后真的笑得很开心,被她的话哄的更是开怀。 李慕儿也终于得以逃脱,屁颠儿屁颠儿跟着朱祐樘回去了。两人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该干活干活。 只是不久后宫上下却都传遍了,那乾清宫文才出众的堂堂女学士居然不会琴棋书画。女学士如何成功上位,是否浪得虚名,成了宫人们茶余饭后必聊话题之一。 尤其是六局一司中,以当初教她礼数的郭尚仪为首的几位正五品女官,更是趁此对她下了定论:看吧,果真如我们所说,是个绣花枕头稻草包,不知怎的谄媚,才爬到这位置的? 听银耳告知这些讹传时,李慕儿正在喝水,呛得她好一番咳嗽,“怎么这么小的事也值得她们讨论吗?!我倒是想问一句了,她们自己都精通琴棋书画吗?只会人云亦云,真该好好给她们上一课!” “那你就去给她们上一课吧。”朱祐樘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浅笑着弹了弹她的额头,玩笑道,“反正你的职责也该为她们讲读诗书,整肃内廷。” 李慕儿却焉了,托着额头长叹一声,“你莫来调侃我,我若现在出去吼一吼,皇后还不知道给我安个什么‘正式宣告与中宫势不两立’的名头呢。” 朱祐樘又是苦笑摇头。 李慕儿知道他定也不好受,连忙收起玩笑,安慰他道:“没事儿,我脸皮挺厚的。” 朱祐樘垂了垂眼眸,才伸手捏了下她脸颊,“嗯,是厚。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 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逆来顺受的,你到底心有多大啊? 而朕,又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李慕儿哪里知道他的心里话,只吃痛地捧着脸颊道:“早知道会有这出,小时候我就该听话些,多学点东西。” 朱祐樘突然温柔起来,替她揉一揉脸蛋,轻声念叨:“不用。你这样很好,什么都不需要改。” 在他唇角如风动水的笑意之间,似乎还隐藏着什么别的情绪。 李慕儿感动,又不无气馁,“可是,你这么爱弹琴绘画,我却什么都不会。”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李慕儿本来确实有些灰心,听闻此言受用得很。便一指勾过他下巴,满眼堆笑啧啧道:“嗯,钟期既遇,我不奏流水又有何惭?” “去”朱祐樘一把打掉她的手,迟疑了下又拉过来道,“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李慕儿被他带到了仁智殿。 一走近此处,她就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因为这是宫廷画师供职的场所,大老远的,就有一股墨香扑鼻。 今日只有一个画师正在作画,两人进门后也不言语,只在他背后默默地看。当然,朱祐樘是看画,李慕儿是看他。 她明白,他想安慰她。 他想告诉她,他是真的不嫌她。 她也明白,就这样陪着他做他喜欢的事,足够美好。 有趣的是,那画师正全身心地投入于自己的创作中,画得忘乎所以,如痴如醉,竟丝毫没有发现皇上在他身后观看。 李慕儿捂嘴偷笑,朱祐樘转头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冲她使了个眼色。 默看了许久,画师最后一笔终于落成,一捋胡子大叫:“哈哈,吾乃天下老神仙是也!” 两人被吓得一愣,随即再忍不住,放肆大笑出声。 从钱福和青岩给她的回信中也得知到,他们感情稳定,常通书信,偶有见面。李慕儿想,这样也很好。 而她,也很好。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存稿多随时爆更!同时请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谢啦!ps基友的书请关注:男神快跑!婢妃传。妙逆仙途。盛世遗孀) 第五十二章:闹鬼事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事有了方圆,便可以治理管教。唯独这人的一张嘴皮子,最是难以约束。不过,令李慕儿没有想到的是,琴棋书画事件她丢掉的面子,没过多久她就加倍讨了回来 这天深夜,李慕儿因为白天忙得紧,便睡得格外安稳。 她这边儿睡得香,殊不知宫里某处可是闹翻了天。 “来人哪,快来人哪!” “太后娘娘,何事搅扰了您老安睡?” “谁?谁在那里?鬼啊有鬼!快,快将灯火全部点燃!捉住她,快捉住她!” 这惊慌失措的声音来源于此刻正躲在床帏后瑟瑟发抖的女人,也就是门外众人口中所说的,李慕儿初入宫时打过两次照面的王太后。 在外值守的宫人和侍卫,本已齐齐跪在地上,闻言慌忙推开了门欲往里去。可门一打开,他们却怔愣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尤其是后头的两个宫娥,在开门的那一瞬已被吓得脸色惨白,差点也要失控叫出声来。 一个女人身影瘫倒在地上,就在他们面前! 之所以说是瘫倒,是因为这身影如若无骨,软绵绵地从门后飘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还愣着干什么!快抓住她!快,快进来给哀家掌灯!” 太后恐惧中带着愤怒的叫声拉回了几人神识。借着寝殿外的零星灯火,后头的侍卫与内监大着胆子上前打量,才发现那哪里能算是个身影,分明就只是件衣裳而已。 一名内监深吸了口气,似鼓足了勇气,绕过衣裳小跑了进去。 烛火逐盏点燃,整个仁寿宫从一片黑暗中早早醒来。众人站的站,跪的跪,围在床边,不敢抬眼去看煞白着脸的太后。 而太后呢,她扑在随后赶到的她最信任的一位嬷嬷怀里,瑟瑟发抖不敢抬头辨认。 “太后娘娘,是真的,”那嬷嬷继续安慰道,“您大着胆子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真的只是件衣服,还是您自己的衣服呢,怎么会是鬼呢?” “不不不,”太后显然尚未平复心情,“她还同我说话了,她还同我说话了” “娘娘,她到底对您说了什么呀?” “她说,”太后身子一颤,喉咙愈加发紧,导致声音听起来倒比这门口的衣裳还要阴森三分,“她说,我在找东西去哪儿了?我去哪儿了?还有,还有水声,我听见有水在流,不,也许是血,是血” 听了这番语无伦次,所有人顿时脸色大变。 气氛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仿佛刚才的惊魂尖叫都不过是场错觉。 难道,是真的有鬼,而这鬼,金蝉脱壳了? “不会的,娘娘,”就在此时,刚才那名最先进门的内监又大胆道,“方才是有个宫娥在仁寿宫外寻东西,娘娘是不是听错了?” 嬷嬷嘴唇也有些发紫,却忙不迭接道,“是啊娘娘,准是这样没错,娘娘听错了,”她又转头冲内监吩咐,“明日叫人去找到那宫娥,深更半夜在宫里随处晃悠,该当重罚。” “是是是,娘娘,我把衣服拿过来您看看,这不过是您平日里穿的一件中衣,定是被风吹到地上了。”内监故意将话说得轻松随意,倒确实让太后心安了下来,慢慢把脸挪开了些,想要探个究竟。 眼看太后就要抬起头来,房里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咚”的一声又落回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太后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再次提起,瞬间联想到刚才白影飘过的那一幕,便又失声大叫了起来。 叫声刹那间传遍四周,划破了夜的宁静。 李慕儿听说这桩事的时候,正与银耳在院中晒着太阳瞎比划剑招。银耳不是块学武的料,怎么教也学不会。 “怪不得今日皇上下了朝就直往仁寿宫赶去,原来是太后受了惊。那,太后现下可好些了?”李慕儿将用来练习的树枝折断,一面侧头问坐在小凳上刚讲述完事情原委的何文鼎。 “唔,该是还没有呢。你可真够心宽的,昨晚那么大动静,你真个一点儿没察觉?”何文鼎又咪口茶,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味道。 “嗯,我睡得死了。” 李慕儿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脸紧张的银耳制止道:“嘘,姐姐,最近可别说这些犯忌讳的字眼,那东西脏的很,保不齐就来咱这里了” “哈哈,”李慕儿忍不住大笑,“银耳你还真信这些鬼神之说啊?依我看哪,八成是有人装神弄鬼,有什么好怕的!文鼎,你说是不是?” 何文鼎点点头表示赞同,“对,我也不相信有鬼,听仁寿宫的人说,可能就是场误会,太后娘娘自己吓了自己罢了。”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太后娘娘必定是有什么心虚之处才会这话李慕儿可不敢真说出口,只放在心里头默默想着。 还没等她想出个什么花样,院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这可把刚听完鬼故事尚在联想的银耳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李慕儿与何文鼎哈哈捧腹,一齐走过去开门。 来者正是昨夜仁寿宫的那名内监。 他自介名叫林炎,是奉了朱祐樘口谕,宣李慕儿去仁寿宫的。 这事儿同她有甚瓜葛?为何要宣她去见太后? 李慕儿心中不解,婉转问道:“公公,皇上只宣我一人觐见吗?” “哦,不是的,奴婢请完女学士,就转道去六局一司,请崔宫正和郭尚仪。” 崔宫正和郭尚仪?这两人又与此事有何关系? 李慕儿愈发困惑,只好依言前往仁寿宫。何文鼎也好奇的很,便借口去找朱祐樘秉事,也一道跟着去了。 仁寿宫外把守的侍卫似乎多了一层,看来太后果然受惊不轻。 而李慕儿却被直接带进了太后寝室。 檀香味阵阵飘来,虽不算沁人心脾,倒让闻者静气凝神。李慕儿行完礼,偷眼探看着屋内众人。 太后在床上躺着,没有什么动静;朱祐樘坐在床边一张凳上,看不清神色;皇后坐在他身侧,也是难得的默默不语。 跪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叫起。直到崔宫正和郭尚仪到了,朱祐樘才一并说道: “起来吧。”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存稿多随时爆更!同时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谢啦!ps基友的书请关注下:男神快跑!婢妃传。妙逆仙途。盛世遗孀) 第五十三章:如此巧合 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李慕儿暗自屈了屈发酸的膝盖,就听到皇后声音传来:“几位大人都是宫里最有才干的,昨夜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本宫和皇上的意思是,”她顿了顿,眼神重重看向李慕儿,“请几位好好查一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要她们查这闹鬼事件,李慕儿诧异,不由望了身边两人一眼。 她们也是一副震惊表情。 “本宫知道你们有所疑惑,若这是桩寻常案子,大可交给锦衣卫办理。可事关太后娘娘凤体,又是在后宫发生的事情,只能委托给各位大人了。”皇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彬彬有礼,李慕儿三人自然不能拒绝,只能低头应是。 “那好。太后娘娘喝了安神汤,睡得正熟。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这位孙嬷嬷。”皇后交待完这一切,转头对朱祐樘说,“皇上,臣妾也乏了,咱们大可宽宽心,交给她们查去吧。” 朱祐樘从喉间“嗯”了一声,真就和皇后一道走了。何文鼎没见着李慕儿出来,眉头一皱,不安地跟上朱祐樘。 这叫什么事儿啊?!李慕儿瞄了眼床上脸色极差的太后,又接受了几道来自郭尚仪和崔宫正不善的目光,在心里叫苦不迭。 她又不是何乔新,能查出个什么鬼来? 鬼对啊,是叫她查鬼呢?还是查人呢?万一真如她所料,是太后心里有鬼,自己吓自己,那又叫她查什么鬼呢?! 李慕儿这边懊恼不已,却见郭尚仪和崔宫正已经行动起来,围住孙嬷嬷开始轻声问话。 郭尚仪和崔宫正 皇后故意给她下套欲让她出糗倒是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她们和她一起查呢? 李慕儿低头寻思了片刻,突然唇角一勾,恍然大悟,而后立刻来了兴致,大步走到孙嬷嬷面前,也开始听她解释起一些细节。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衣服我已经叫下头的人收起来了,免得太后娘娘看了又发慌。至于水流声,昨晚无风无雨的,我们实在想不出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她一番阐述下来,话里话外其实都透露出一个信息:所谓的“鬼”大概只是太后的幻觉,可大家又谁也不敢说是太后错了。 “衣服就在那柜里,别的东西我们都没有移动过,万岁爷吩咐了,几位可以随意察看,等太后娘娘醒了,也可听听娘娘怎么说的” 孙嬷嬷这话一说完,郭尚仪和崔宫正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们不约而同地认为,此番调查多半是做做样子,最终只能不了了之。不过,女学士也查不到,那便是对她“光明仕途”的又一个讽刺吧?想到这里,两人心中放松了不少。 可李慕儿哪里如她们一般只顾着想前景,她眉间紧紧拧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张望着,俨然已经进入“战斗”状态。 看了半晌,她终于开口:“嬷嬷,此事大有可能是个误会,根本没有什么鬼。” 切,郭尚仪和崔宫正暗自嘲笑,这不明摆着了吗?就连孙嬷嬷也不屑地只是嗯了声。 李慕儿却问:“但是衣服无端落在门口,殿外凑巧有宫人路过,这些巧合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 孙嬷嬷想了想,反问道:“女学士是怀疑那宫人吗?她远在殿外,屋里头发生了什么,她哪里能控制?” “那窗户呢?嬷嬷方才说了,昨夜无风无雨,那窗户,又怎得被风吹开了呢?” “这?” 孙嬷嬷斜眼瞄向了窗檐,看来是被李慕儿说得生了疑。李慕儿又欲开口,郭尚仪眼疾手快,抢在她前头道:“孙嬷嬷,我也正想问你,调查过那名宫人了吗?还有,太后娘娘的衣服,能否拿出来让本官看一眼?” “春潭,去把衣服取出来。”孙嬷嬷轻声使唤了一名小宫女,答复道,“夜色深了,侍卫说没看清长相。我们也已经派人到各宫去问了,都说夜里没有人私自出门。” 此时衣服被递到了众人面前,李慕儿没机会摸着,只好在旁细细打量。郭尚仪和崔宫正一寸一寸捏在手里,实在没发现有何机关。李慕儿也觉得,还真没什么异常,不过等她们摸完了,她还是象征性地拿过来看了看。 孙嬷嬷在旁暗忖了一会儿,估计也琢磨出不对,愈加压低声音道:“难不成殿外的那个不是宫女,而是那东西遁了出去?” 郭尚仪和崔宫正面面相觑,李慕儿在她们背后苦笑摇了摇头,一会儿觉着是太后臆想,一会儿又觉着真的有鬼,看来这仁寿宫的人,是靠不上了 李慕儿顾自踱到一边,先检查了下窗檐,然后顺着太后床尾,缓缓走向房门。直至走到门外,她才停下步来,微笑着与殿外侍卫打了个招呼,又回了进去。 脚步刚一跨进,床上躺着的太后便发出了呓语:“谁?谁在那里?” 众人慌乱跪下,唯有孙嬷嬷一人匆匆到她床头抚慰。片刻过后,太后娘娘情绪似乎平复了些,起身冲着最远的李慕儿招招手,道:“女学士,你过来。” 李慕儿一惊,赶紧上前。 “女学士,说来哀家同你很早就认识了。” 李慕儿看不清太后神色,想来应该是憔悴的,因为此刻她的声音,全然不如李慕儿初见她时那般中气十足了。 “是,承蒙太后娘娘还记得微臣。” “嗯。哀家记得,你有些胆量。” 这话说的,看来太后是信任李慕儿调查此事的。李慕儿遂大胆问道:“太后娘娘,您说您那夜听见水声,是怎样的水声?” 太后一时间没有答话。 直到李慕儿已经失望而郭尚仪和崔宫正开始偷笑时,她才突然回神似地说道:“很轻,很细。不只是那晚,有时候白天也能听到。周围越安静,哀家便听得越清。” 周围越安静,便听得越清?李慕儿又陷入沉思。 “好了,如果你们都看过了,就先出去吧。哀家好累,还需要休息。” “是,太后娘娘保重凤体。” 三人恭谨应着,纷纷退出殿外。 第五十四章:浣衣宫人 李慕儿走在最后头,冷得咯咯发抖。太后殿里炭火十足,外面风可大的很,李慕儿不禁将暖耳往下再拉了些。 暖耳暖心,朱祐樘这厮,定是知道六局一司都有人在嘲笑她,才想着让郭尚仪和崔宫正和她一起调查,好让她为自己正名,也教她们刮目相看。她刚才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心里暖的不得了了。 等等,暖耳? 李慕儿顿步,回头。宫中几乎人人都用暖耳,更何况各宫主子。她想起方才在仁寿宫见到的——太后放在一边的暖耳,耳部的设计可是比她的还要厚上几层,毛茸茸的好大一个,一看就极为舒适暖和。 李慕儿等到郭尚仪和崔宫正都走远了,终于忍不住,回去求太后娘娘赏赐那顶暖耳。 孙嬷嬷有些不满她急于邀功,讽刺道:“什么?女学士,你这还没查出个眉目呢,就急着讨要赏赐了?” 底下的人眼里也生出分不屑,不料太后却特意起身道:“算了,就赏她吧。那日皇后也说喜欢,改明儿叫尚服局多做几顶。”没想到太后还真肯了,看来是真心希望李慕儿能帮她“驱鬼”什么的。 那么李慕儿,就去找找这只“鬼”吧。 她先到尚服局绕了一圈,没找到。 她并不气馁,神色中甚至带着股早已预料到的坦然。而后果断转身,往浣衣局去了。 浣衣局极远,李慕儿走了良久,越走越觉得心里头不安。从太后宫里出来时,她就已经想好,若是真能抓了“鬼”,于她而言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可是这会儿,初时的激情已经不在,她开始有些犹豫:若事情真是如她所料,她到底该不该像初进宫时那样,再放肆一回? 思忖着,脚步已跨进了浣衣局的大门。 天寒地冻,皂角味重,李慕儿的第一感觉是冷,阴冷。 浣衣局原本是二十四衙门之一,由内务府的宫人充任,地方也不在皇城之内,而是远在德胜门以西。可后来,大概是为了给主子盥洗衣服方便,宫里的浆家房渐渐取代了浣衣局,也不再是颇有威望的官务场所,反成了犯事儿宫女服役洗衣处。 可想而知,在这里当差的男男女女,都是或犯了宫规,或得罪了主子,或老弱无用,才被打发过来的。 里头几个宫人,自李慕儿进门后,连头都没有抬起,兀自在冰冷的水盆中涤洗着衣服。她们的表情麻木,像绑着线却自己会动的傀儡,麻木到让李慕儿都有些害怕起来。 真不愧是除永巷以外宫人最不想进的地方。 李慕儿不愿浪费时间在这阴森氛围中,又不知该找谁问该问什么,只好晃晃悠悠,四处张望着寻找。 她要找的人,正是当初她在永巷,从太后杖下救下的那一群宫女。 之一。 朱祐樘告诉过她,已经放由她们出宫,去留但凭她们选择。李慕儿虽然一听说太后出事,便联想到了她们,但到底不敢确定,直到她发现那顶暖耳 李慕儿握紧了手中暖耳,眼神定格在一个佝偻的身影上。 此人没有别的特点,只那脸上,有一条狰狞的刀疤。 当日,便是她跪在地上,劝诫李慕儿道“你得罪的,正是当今太后!” 如今这话,却该反过来讲了。李慕儿深吸口气,几步上前,将暖耳往她眼前一递,哑声道:“久违了,姑姑。” 伴随着水桶坠地的声音,李慕儿听到她苦笑了一声,而后释然道:“贵人,如今该称呼你女学士了” 一屋子的大通铺,阴冷潮湿。两人进来后,沉默了半晌。 李慕儿终是不忍,叹气道:“既然皇上已恩准你等离宫归家,你为何不出去,好好安度余生呢?” 她吃力地勾了勾唇角,反问道:“女学士又是为何,会来找不名一文的奴婢呢?” “姑姑大概不记得了,那晚我扶你们进房,桌上赫然摆着几枚海螺。以前我听我那见多识广的先生提过,海螺放在耳边,便能听到海浪的声音。他告诉我,那是家的声音。可我们都知道,那只不过是因为海螺里头曲曲绕绕,容易产生回声而已。”李慕儿掂掂手里的暖耳,“太后虽说这是尚服局的人制作的,可我心想,永巷出来的人,怕是去不到尚服局这样好的地方当差的。那么能接触到这暖耳的,便只剩这浣衣局了。你大概也是因为看到这太后娘娘的暖耳,才想到演这一出的吧?” “呵,这暖耳怎么了?” “太后白天都戴着暖耳,越安静的时候,她就越能听清里头的回声。时间一长,便出现了幻听。她说她听到血流声,实际上,只不过是她耳朵里血管流动的回音。这自然令她心中恐惧不安,而后,她说她听到女鬼同她说话,”李慕儿顿了顿,“实际上确实是你在殿外找东西的说话声。” 她没有答话,看来也不肯承认。李慕儿只好继续道:“不止暖耳,你在这里干活,还可以接触到太后的衣服。我方才在太后宫里见着了那件衣服,上面竟有几条丝线勾出,那丝线的材质,与衣服本身的丝线截然不同。唔,怎么说呢,肉眼轻易不能见,却又不是轻飘飘的,有点像江湖上,杀人于无形的”李慕儿怕暴露身份,不敢多讲江湖上的事,便虚咳了声,“咳咳,太后的衣服自然珍贵,可也不会用如此刻意的丝线缝制。所以我猜,那定是你扎了长线在衣服上,逮到机会送进太后宫里时,便挨着地面放线,直到门外。等到夜深人静,再将线快速用力一扯,衣服便如鬼魅般从托盘里飘了出来。太后一叫人,门被侍卫从外头大力一推开,线自然就断了。你确实在找东西,因为你要收回断在外头的丝线,对不对?” 她站着的身子一僵。 李慕儿再次叹气,“外头的人听说太后受惊,全冲进了殿里。你又趁机用石头砸了下窗,坐实鬼话。窗上有磕碰的痕迹,却不见磕碰的东西,你一定是用什么东西裹着石头。唔,丝线易断,应该是绢帛之类的,能将石头远远地收回” 她几不可见地往床边挪了几步。 第五十五章:该进该退? “姑姑,你知不知道,你每多做一步,证据便多留一分。丝线容易处理,绢帛可不易,你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烧了或扔了,如果我让人来搜一搜,是不是就能抓你个人赃俱获?” 她突然不再动弹,是啊,李慕儿若是要抓她,为何独自一人前来?她救过她一次,难不成,还打算救她第二次? 她面带惭愧地低下了头,额上的刀疤便愈加明显,李慕儿赶紧抓住时机劝解道:“姑姑,我知道太后曾经伤害过你。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们只不过是宫中可有可无的小小蝼蚁,能出宫拥有重新生活的权利,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机会,你为何不好好把握呢?” “我也想好好把握”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却充满了凄惨,“可出了宫,我也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想当年,我和妹妹一同被送进宫,一同服侍万贵妃,何等的风光无限。我们自认,处事内敛,从不仗着万贵妃势大而欺压别的宫人。可万贵妃死后,她宫里的势力一下子倒台,太后娘娘整日抓着我们不放,我妹妹她可怜我妹妹,是第一个死于太后手中的小小蝼蚁,太后娘娘也心慌,便不知将尸体如何暗中处理了你说,我连我妹妹的尸骨都没有办法敛葬,哪里来的脸面独自出宫?” 原来如此。李慕儿听她带着哭腔,三言两语地简述着几年来的伤心事,不禁于心不忍,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谁料这一拍,直接把她拍跪了下来,“女学士,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深得皇上器重,又是个菩萨心肠的贵人,你能否再帮帮我,帮我找找我妹妹的尸骸?” 什,什么?这闹鬼事件倒是查好了,现在又叫她查尸骨?李慕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置可否。 “女学士,贵人,我求求您了!我真得没有想过要找太后报仇,我只想要回我妹妹可我上哪里去要?所以只好装神弄鬼吓吓太后,好让太后心虚害怕” “心虚害怕?”李慕儿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使劲摇头叹气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心软,决定再帮她一回。她背过身去想了半天,才转过来扶起她道,“算了,你也别求我了,我,尽力一试吧。这几天你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安安静静等我的消息。” 她又要跪下道谢,被李慕儿制止道:“你先别谢我,我可没说一定能成。这件事,恕我直言,安抚太后才是第一位的。三天后,不管成没成,你答应我,一定要离宫。否则的话,我会把你供出去,到时你不只枉丢性命,也辜负了我的努力。” 她点头连连应是。李慕儿这才舒了口气,又问了几句她妹妹的情况,准备回住处筹划。 一进雍肃殿,李慕儿便看到那个熟悉身影,正没事儿人似的在她书桌上随笔练字。 朱祐樘见她回来,头也没抬地问道:“回来啦?查出什么端倪了吗?” 李慕儿心中同情“刀疤”,自然不肯实话实说,摇摇头答:“没有,皇上,微臣没有头绪。” 也许是她恭谨客套的语气让朱祐樘觉得有些生疏不爽,他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盯着她。 李慕儿心虚,下意识地垂眼,“不过皇上,微臣没有查到,郭尚仪和崔宫正肯定也什么都没查到。” 她这副样子,看着就反常。朱祐樘不动声色,低低哦了一声,蘸墨继续写字。 李慕儿也不敢说话,怕说了露馅儿,便默默走过去为他磨墨。 上前一看,他正写着一个“仁”字。 写了许多张,似乎并不满意。 李慕儿很喜欢他的字,苍劲有力,熠熠生辉。可是他是个极低调的人,甚少留墨宝,也不喜欢在自己的字画上盖章,惹得她总是嘲笑他没自信。 就像今日这个字,明明她觉得已经写得够精致了,他却似着了魔一般,还是一遍遍重复练习。 李慕儿终于忍不住,出口问道:“皇上今日怎么想起练这字儿?” 朱祐樘冷冷瞧她一眼,没有答话。 李慕儿手下的墨条顿了顿。他这是怎么了?说他生气,似乎也没有。可李慕儿知道,他的脾气能藏得很深,一般不会动怒。现下这样冷漠不语,脸上又不似往常那般不笑都自带三分温和,那定是生气了。李慕儿仔细回想了下,不记得哪里得罪过他啊?要说得罪,倒是他在仁寿宫和她保持十万八千里,巴不得撇清一切关系的态度,才叫她生气呢! 不过,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为了给她洗白,让人知道,她这女学士的位子,可不是浪得虚名,靠皇上只言片语就提拔起来的。 念及此,李慕儿自己就在心里服了软,讨好道:“这样一看,‘仁’字虽然笔划简单,但确实难写,你说是不是,皇唔”她瞄了眼四下无人,大胆道,“阿错,你说是不是?” 朱祐樘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神情,嘴角极力抿了抿好控制自己不笑出来,淡淡道:“嗯。” 李慕儿抿抿唇,继续拍马屁:“‘仁’字左边是个站立的人,右边却又指不仅一个人。阿错,你说这半边‘二’,到底是指两个人,还是许多人?” 朱祐樘毫不思索,出口便道:“自然是除‘我’以外的很多人。来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心比心对待每一个人,方能称人,成仁。”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慕儿见勾起了他回应,心中得意,更加起劲地说道,“三代表天、人、地三才。仁字却从二不从三,就是要我们化掉人心,只怀天地心,以天性善良、地德忠厚的心来为人处事。我说得对不对,阿错?” 再回头看朱祐樘,他已是欣慰满意悄然漏于眼底,频频点头道:“‘仁’自古至今便是个含义极广的道德观念,你想怎么理解都成,别忘了它的初衷就好。越是简单的字,越是难写好。越是简单的事情,也越是难办好。” 李慕儿受教,心中感慨,突然闷声问道: “阿错,我知道这回你想帮我正名,假如,结果我什么也查不到,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第五十六章:此事蹊跷 果然反常! 朱祐樘少见李慕儿这般没底气的样子,哪里还能生气,忙放下笔看着她的眼睛道:“不会,无论结果你是不是输给她们,我都不会对你失望。” 得了他这样暖心的鼓励,李慕儿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噗嗤一笑,挥挥手道:“唔,那我就认输好了,也许真的是孤魂野鬼也说不定。” 朱祐樘不喜欢她这样不求上进的态度,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不信这种言论,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李慕儿想起自己父亲最擅长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不免有些尴尬,撇了撇嘴。 朱祐樘亦然,不过话都出口了,再说什么倒显得欲盖弥彰了,他虚咳一声,指了指案上书过的纸张,道:“把这些处理一下,朕回乾清宫批奏章。你这两天安心办好此事,可以不用来上工。” 李慕儿“嗯嗯”应着点点头,目送他出了门,才猛然想起什么,冲到门口远远叫道:“阿错!” 朱祐樘回头,“嗯,怎么了?”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要对我失望。”李慕儿一边说话,一边还小心翼翼密视着朱祐樘的神情变化。说完前一句她停顿了会儿,声音明显低了下来,继续道,“也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好。”朱祐樘点点头,露出了他今天进门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翌日,李慕儿三人又被宣进仁寿宫。 太后精神看起来比昨日好了许多,已经打扮妥贴地坐于正殿,只等三人汇报调查的结果。 “如何?三位大人,谁先说?”孙嬷嬷也是一脸好奇,催促道。 郭尚仪瞄了眼低着头的李慕儿,挺直腰背抢占先机道:“太后娘娘,微臣斗胆,敢问太后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太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与孙嬷嬷对视了眼,答:“昨夜有人寸步不离伴着哀家,相安无事。” 郭尚仪含笑道:“太后娘娘,微臣掌管尚仪局,深谙“五礼”之说。这祭祀之事为吉礼,冠婚之事为嘉礼,宾客之事为宾礼,军旅之事为军礼,丧葬之事为凶礼。其中,丧礼的产生最早。丧礼于死者是安抚其鬼魂,于生者则成为分长幼尊卑、尽孝正人伦的礼仪。礼仪的本质是治人之道,是鬼神信仰的派生物,履行礼仪即是向鬼神讨好求福” 说这一大堆,李慕儿明白,郭尚仪是有意向她卖弄自己的学识,可太后哪里耐烦听这些鬼神论,不满地打断道:“好了好了,郭尚仪的意思,最近宫里哪处死了人,没办好丧礼?若是如此,算是你尚仪局的失误才对。” 郭尚仪没有料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忙解释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只是觉得,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尚仪局会按照礼数,在仁寿宫行一场祭祀之礼,由下官亲自行九拜礼,请求诸神保佑娘娘安康。” 太后沉默少顷,点头同意。 李慕儿刚要抬头,崔宫正却先行抢话:“太后娘娘,郭尚仪此举虽是诚意满满,可若此事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岂非毫无意义?” 好一个诚意满满,这不正正地讽刺了郭尚仪一把吗?李慕儿余光瞅了眼崔宫正,实在没有想到平日里一向话少的崔宫正会有此着。看来,六局一司远没有她想象中和谐,为首的几位女官,必定各自都有所忌惮,却又要抓住机会打压对方,提拔自己。 太后亦好奇道:“哦?崔宫正此话怎讲?” 对啊,她说此事是人为,莫非李慕儿不由紧张了起来,打起精神听她说话。 “太后娘娘,微臣仔细检查过衣服和窗户,都发现了些问题” 果然,李慕儿当真小瞧了这个崔宫正,关于衣服和窗上的痕迹,以及殿外为何碰巧出现一位宫女,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并且,全然正确!李慕儿暗抽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拿走了那顶暖耳,如今崔宫正才想不到暖耳这步,也没有任何证据。 “崔宫正说得是有些道理,但是,这一切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后宫之内,有谁敢如此放肆?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郭尚仪恰时提出反驳,场面一时充满了火药味。太后娘娘蹙眉,不满地看向旁边的李慕儿,问道:“女学士,两位大人都提出了自己的猜测,你呢,你有何高见?” 此言一出,众人的视线纷纷转向了一直不曾说话的李慕儿。尤其是郭尚仪和崔宫正,仿佛突然又统一了战线似的,齐齐道:“是啊,女学士还有什么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她们一个说要祭祀,一个说是人为,李慕儿若有不同看法,就该说是太后娘娘自己臆想罢了。若没有不同看法,李慕儿就成了马后炮,人云亦云而已。 众人自然好奇,她选择得罪太后,还是坐实虚名? 李慕儿深深叹了口气,为这人前人后的勾心斗角,也为她接下来要做的违心之事。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太后娘娘,微臣不敢放肆揣测两位大人对错,却有办法,消除太后娘娘烦恼。只是,太后娘娘可否给微臣一个机会,单独禀报于您?” 她说着抬头,用极有深意的眼神望着太后的眼睛,直看得太后惊慌失措起来,匆匆摆手道:“好,尔等先退下,哀家先听听女学士的意见,再做决定。” 郭尚仪和崔宫正满脸不悦地被请退,殿中只剩太后的几个心腹,孙嬷嬷和林炎。李慕儿咬了咬舌头,她赌太后“心虚害怕”,看来果真赌对了。 “女学士,快起来说话,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也觉得此事蹊跷,是不是?”太后言语间已有些慌乱。 “太后娘娘,微臣入宫前,曾看过些道法术书,此等诡异之事,郭尚仪提出祭祀或可缓解,可若要斩草除根,怕是得寻其根本,了其心愿,方可一劳永逸啊!” ps: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还是推荐几本好友的书: 魔头进阶计划:仙侠,做了几世的大善人,南风决定这一世要转型做魔头。 男神,快跑!:现言,海龟男神变胖子,女汉子表示很心塞,全文轻松搞笑无节操。 盛世遗孀:古言,朝臣遗孀变身江湖毒医,一路遇美男。 婢妃传:古言,架空正剧,王府婢女遇上当朝太子,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妙逆仙途:仙侠,无男主正统修仙文。重生归来姜妙发誓,不再让人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五十七章:招魂法事 李慕儿话一说完,太后便拉着孙嬷嬷的手道:“对对对,哀家就知道,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真的有鬼,哀家知道的,哀家就知道!”不过她比那晚刚被吓的时候可镇静多了,立马接着问李慕儿,“可是,宫中禁行法事,前朝那些僧众道友,早被皇上贬了出宫。女学士,你可有办法?” “回禀太后,”李慕儿咬咬牙,“这正是为什么微臣请求太后屏退他人的原因啊。微臣学过些皮毛,若是太后信任微臣,微臣可以一试。只不过,此事必须秘密进行,否则恐怕玷污太后清名。” “那是自然,哀家明白的,”太后指指林炎,“女学士有什么需要的,快去准备!” 片刻后,木屑铺地,少许茶、酒、饭食、剥壳熟鸡蛋被放于筛子上,两根蜡烛相对而立,一张椅子面北而置。李慕儿其实也是随口一说,求个阵仗而已。随后她从怀里拿出事先画好的几张符咒,取来太后的那件衣裳铺在椅上,随意贴了两张符咒。 做完这一切,她接过林炎手中的一把木剑,回身对太后点点头,示意自己要开始了。 太后不敢看,叫几个宫人不要喧哗,便由孙嬷嬷扶着进了门。 李慕儿更加得意,用当初去会同馆路上见到的道士口中所谓的,她爹也会使的“五雷法”,耍了一些剑招,念了几句口诀,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就连老天也帮她,好好的晴空万里,突然便乌云密布,阴风四起。李慕儿卡住时间,大叫:“火眼,开!”蜡烛瞬间被吹灭,她扔出两张符咒刺于剑尖,出剑直指衣服,冷笑一声道,“她来了” 旁边的林炎吓得腿都抖了抖。 李慕儿提起架势,右手持剑,左手捏了个诀,气沉丹田开问:“大胆小鬼,有何所求?” “对方”当然没有回应,李慕儿尴尬偷瞄林炎,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闭着眼,丝毫不敢参与的模样。她使劲憋住笑,转身挥剑,剑尖的符咒却飘落了下来。李慕儿本想用烛火点燃它们的,这下可好! 她吐吐舌头,唯有强装镇定,对着空气道:“好!事成之后,你当速速退散,不得再为祸人间!”随后迅速舞剑,避过几个宫人耳目,从怀中偷偷掏出最后两张符纸,以剑招接住。眼看着乌云就要散去,李慕儿心道当真天助我也,随即大喝一声:“火眼,收!” 一场“招魂法事”做罢,院内恢复风平浪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李慕儿累得满脸是汗,将剑递给已经回神跑过来的林炎,道:“她所想所求已经写在此处,你快呈给太后娘娘。” 林炎撕下那两张粘在木剑上的符纸,惊得又是一抖,手忙脚乱地往里头跑去。 片刻后,李慕儿被太后叫了进去。 看来几人已经讨论过一番,神色都有些凝重。可太后的眉眼却舒展了许多,就像久病之人寻到了治疗方法,再怎么容颜憔悴都会面露希望。她免了李慕儿行礼,急着问道:“女学士当真可以驱了她?” 李慕儿恭谨道:“太后娘娘,微臣只学过些皮毛,怕是不够火候。不过,这厮提出了要求,想必微臣若满足了她的条件,当可以送她回‘正途’。” “哦,对,哀家也是这个意思。”太后摆手招过林炎,吩咐道,“这事儿你最清楚,就照你说的去办。不要声张,办好了哀家重重有赏!” “是,奴婢遵命。”林炎说着便叫上李慕儿一道出了门。 这前脚刚一出殿,李慕儿便装腔作势地问:“公公,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下官方才有所顾忌,可是半点不敢看呢!” 林炎左右张望了下,低声道:“女学士是个聪明人,当知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女学士已经做得很好,明晚戌时末,宫门下钥前,奴婢会在玄武门左侧门口等着女学士,还要请女学士再燃上几张符咒,以保周全。” 李慕儿哪里会不知道,她那两张呈上去的符纸,是她亲手写的:芳名红秀,枉死后苑。移尸出宫,方得解脱。 她松了口气,此事看来是办成了。 林炎却突然诡异地笑了笑,倒是把李慕儿吓出一身冷汗,好奇问道:“公公笑什么,怎么这会儿不怕了?” 林炎忍不住又勾起嘴角,“女学士,你不知道,这事儿办好了,奴婢兴许就能升任仁寿宫总管一职了!这还要多亏了女学士你啊” 李慕儿嘴角抽了抽。原来这小子为了升官儿发财,也是什么都肯做了。想到刚才他害怕不敢接近的样子,啧啧啧,真是讽刺。 次日,李慕儿关上门,画了一天的符纸。 此事不能假手于人,并非专业出身的她,只能依着自己的想象,一张一张逐笔描绘。 傍晚的时候银耳来送饭,她还坐在一堆黄纸中,神神叨叨的样子。银耳大概是害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支支吾吾地劝她不要继续。 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眼看天就要黑了,李慕儿没怎么搭话,便匆匆将符纸码齐出了门去。 外头很冷,寒风侵肌,有风雪欲来的迹象。 到了约定时刻,林炎果然驾着辆马车来到宫门前。李慕儿见他也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递上一沓“符纸”道:“公公莫慌,把这符令一路往外撒,保管她再不能回来。” 林炎将纸偷偷塞入怀内,东张西望道:“只是如此一来,怕会留下证据。” 李慕儿继续瞎掰,“公公放心。等你回宫后,符纸自会随风而去,明日一早,烟消云散。不过公公切记,无论发生何事,听到什么,都莫要回头!” “哦,不能回头,”林炎连连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多谢女学士提点,来日你我在这后廷,必定能够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呐!” 得了吧,李慕儿暗笑,这小子满脑子已是升官发财的美事,她不愿再多费唇舌,拱手拜别。 (亲们喜欢的请收藏,作者随时爆更!同时不要吝啬您手中的推荐票,让五花可以换杯美酒喝,多谢多谢!ps基友的书:男神快跑!婢妃传,妙逆仙途,盛世遗孀。) 第五十八章:易主牙牌 林炎的马车刚消失在宫门口,李慕儿便转到右手边廊下家的一个院落里,拉出一个人来。 那人身着一套内监服制,却似乎有些不太合身,与她脸上的那条刀疤更是产生了强烈的对比。 李慕儿余光瞄了瞄这院落,恍惚间闻到一股酒香。 这里被称为“廊下家”,意思大概是“位于廊下的家”,都是那些没有品级职位的小太监差役们居住的地方,位于后宫内侧的北城墙下及西城墙下,共计54个院落。这些院落都有大量的枣树,果实甘脆异常,小太监们酿成枣酒,到宫外去卖,被外头的人称为“廊下内酒”。 无论是贫是富,是卑贱是高贵,是欢喜还是悲苦,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下去。李慕儿叹了口气,将腰间牙牌摘下塞到她手中,道:“这是我的出宫令牌,快去吧,沿路都有符纸,你顺着走,就能找到你妹妹葬身之处。” “女学士,奴婢给你跪下了!”女子脸上刀疤在月光下更为瘆人,神色却充满感激,显得格格不入。 李慕儿早料到她会如此,一脚垫到她膝下,疾声催道:“莫再谢我了,赶紧去吧。从今以后远离宫闱,别再想着往日恩仇了。”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些碎银,“我的俸禄也不多,却没处可花,你拿着至少能做些正经营生,出去好好过日子吧。” 女子热泪盈眶,犹豫着掏出个海螺,道:“女学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奴婢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这个” 她一定是顶喜欢海螺,无论是太后暖耳中的海螺,还是此刻要送她的这枚,似乎都经过精心挑选和细致打磨,看上去独一无二。 眼前这枚,壳口内为杏红色,珍珠光泽在月光下竟是熠熠生辉,宛若腹中藏着一颗珍贵的夜明珠。 “好啊,”李慕儿一把抢过,朱祐樘送她剑鞘,她正想不出拿什么做回礼,这个海螺,倒是别有新意,“今后就不用自称奴婢了!这好东西我收着,用我的牙牌换它,唔,不亏。快下雪了,赶紧走吧!” 女子看着牙牌上的一字一句,实在过意不去,“女学士,你这么好的心肠,这么直的个性,皇宫这地方,实在不适合你。您的官位虽高,实则还不及宫外一个七品县令,听闻您曾出宫不归,怎么又?” 李慕儿满心欢喜地端详着海螺,随口答:“你说你有牵挂才不肯出宫,我也有啊” 我喜欢的人就在这里,我为什么要出去? 李慕儿正想笑,却发现刀疤女盯着她背后,神情忽然变得难看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人或事。李慕儿暗叫不好,刚想转过头去,便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 “女学士,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皇上” “皇上明鉴,是奴婢想偷溜出宫,要挟女学士” 刀疤女欲将罪过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却见朱祐樘一步步走近她,也不同她说什么,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牙牌,对身后的萧敬道:“萧敬,送她出宫。” “是。” 萧敬做事效率,片刻就只剩下朱祐樘和李慕儿两人。 一个负手气呼呼站着。 一个埋首慌兮兮跪着。 雪不合时宜地落了下来,两个人的眉心,都沾上了这六角花瓣。 沉默了半晌,朱祐樘终归熬不住,先开口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慕儿忽的想起银耳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来这宫里,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只是她不知道,传言是她在仁寿宫做了场法事有功,还是她妖言惑众扰乱人心有罪? 不过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在向来对此深恶痛绝的朱祐樘看来,恐怕都是诡辞欺世,大逆不道吧? 李慕儿这样想着,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副但凭处置的样子。 朱祐樘愈加气不打一处来,随手就要将牙牌砸过去,想了想又作罢,只将牙牌垂到她眼前,闷闷说道:“朕送你的东西,你便这样随意转送他人吗?” 什么?李慕儿恍惚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牙牌。 难道说,他不悦只是因为这个? 李慕儿得意咧嘴,趁他不备抢了回来,拿在手中晃一晃,随即压到胸口,赔罪道:“明白了,皇上,臣知道错了,臣下次一定不敢了!” “还有下次?”朱祐樘一甩袖摆,负气转身。 雪花被他抖落在地,李慕儿见势不妙,一个激灵站起身,抓住他袖摆道:“阿错,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个小小女官,没有放人出宫的权利,将牙牌给她,实在是无奈之举。” 袖袍被拉得轻轻晃动,朱祐樘感觉到对方焦躁不安却又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知为何,气便消了大半。 要知道,刚才在暗处看见她用牙牌换了个破海螺,还道不亏时,他可是肺都要气炸了! 李慕儿见他别过头不回应,一时也没了主意,讨好得将海螺递过去,道:“呐,我现在也拿这个跟你换回我的牙牌,好不好?” “既是好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朱祐樘撂下这么一句,兀自往回路走去。 李慕儿“嗳”了一声,只好把海螺和牙牌都收起来,匆忙抬脚跟上他。 雪下得很大,顷刻间脚下便响起了咯吱声。李慕儿踩着朱祐樘的脚印,与他一前一后安静走着。然而,此路却并非往坤宁宫或乾清宫方向,而是——仁寿宫? 李慕儿摸不准他的想法,便在岔路口停步,不知如何是好。 朱祐樘发现后头脚步声没有跟上,也当即止了步,回头默默地看着她。 两人都没有打伞,头顶上已是白花花一层。李慕儿受不了这样的心理战,感觉已经被折磨得如同蚂蚁噬咬全身,索性又跪下道:“皇上,微臣知道错了。” “你又错哪儿了?” 他这话听不出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李慕儿大着胆子凝着他眼眸,以反问当作回答:“你说过,不会对我失望,不会讨厌我,你还记得吗?” 朱祐樘望着薄雪中的她,便想起何府门口执着下跪的她,乾清宫前提铃喝唱的她,以及刚才她说的那句在这宫中也有牵挂。 怎么可能讨厌她? 非常感谢各位亲的收藏和推荐票!朋友的书:宰执大宋,敬请关注! 第五十九章:两个太后 朱祐樘摇摇头,安慰道:“今日宫里都在传,女学士技高一筹,帮太后解决了闹鬼事件。太后要赏你,女官们输得心服口服,你没让朕失望。” 李慕儿却以为他是在讽刺,不禁神色黯然。 朱祐樘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挪动步子,道:“朕讨厌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是因为他们的目的不纯,只为获得钱财富贵,骗人骗己。可你既没有害人,又两全其美,朕怎么会怪你呢?” 是啊,要不然他为何只字不问便主动放刀疤女子离宫了呢?李慕儿也欣喜于他总能猜到自己心里的想法,看着他一步步在雪中走向自己,不禁感动地有些想哭,连忙低下头。 朱祐樘已来到她身边,见她垂眸不语,便弯下腰歪着头道:“怎么,朕的东西都差点被你送人了,还不许说你几句?” 李慕儿蓦然抬头,泪眼盈盈地望着他道:“说得说得,此事是我不对。” 朱祐樘傻眼了。 “怎么怎么还哭鼻子了?”他紧张地半蹲下来,拉过她的手,才发现她右手中指的笔茧上还是红红的,不由心疼道,“下回再要做这种事,叫上朕,朕虽不懂什么五雷法,可依样画葫芦,肯定不会输给你。” 李慕儿被他逗乐,“果然什么都逃不出你的法眼。太后做过的事情,我以为她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不敢告诉你。” “太后不想让人知道,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朱祐樘说着顺势牵起了她,“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玉屑晶莹,洋洋洒洒。一路走了许久,两人皆未打伞,到得寿安宫门口时,已经落得满身是雪。 李慕儿却不感到寒冷,只觉心中开花,用力回握了一把包着她手的冰凉掌心,才不舍的放开,跟随进入殿中。 寿安宫位置偏远,在西六宫还要以西。殿中的种种布置,也只能说是清冷。可见主人性子寡淡,脱离了宫廷浮躁之象。 李慕儿直觉,这定是前朝的哪位后宫佳丽住所。可她实在猜不到,到底是哪位主子? 直到宫人见礼,朱祐樘相询,她才恍然大悟,这可真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一个主子: 先帝的废后——吴皇后。如今,该称呼她为吴太后。 “嬷嬷,母后歇下了吗?” 朱祐樘叫她母后。李慕儿惊诧。她只听说过,当年吴皇后仗着自己的地位,处处打压万贵妃,先帝为了维护万贵妃,便废了吴皇后,改立王氏为皇后。那如今宫里有两位太后,倒也不足为奇。可是朱祐樘为何对她如此恭敬,甚至比名正言顺的王太后,还要敬上三分? 李慕儿带着一肚子的疑惑,见到了这个传闻中的废后。 她两鬓斑白,看上去比王太后老上许多,可那眉眼之间的云淡风轻,却是这宫里的任何女子都无法比拟的。饶是李慕儿印象中最为淡然的何青岩,比起她都稍逊三分。那更像是经历年岁洗涤沉淀后的清水,蕴藏着李慕儿所不能理解的安之若素。 而她一开口,又给了李慕儿一个着实不小的惊吓。 她说:“阿错,你这么来了?” 朱祐樘忙迎上去,“母后今日念经念晚了。” 李慕儿目瞪口呆地望着母慈子孝的二人,竟忘了请安。 吴太后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朱祐樘,浅浅笑道:“你们这是,办完事儿了?” “是啊,母后。”朱祐樘看起来乖顺的很,还拉过一直发愣的李慕儿,低声提醒,“还不快给太后请安。” “啊,是,微臣,拜见太后娘娘!” 李慕儿作势要行大礼,被吴太后扶住,拍拍手背道:“过来烧柱香吧。孤魂得以解脱,轮回也好安宁,善哉善哉,女学士做得对。” 李慕儿跟着朱祐樘上了柱香,才终于想明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恐怕不是他,而是这位吴太后才对。 李慕儿转头,尴尬地冲她笑了笑。吴太后回以一笑,宽慰道:“人这一生,难保不做错事。哀家当年,年轻气盛,也做过许多荒唐事。王太后遭此一劫,大概也能像通些,可以放下过往种种,不是坏事。” “嗯。”李慕儿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一向巧舌如簧的她,此刻闻着这满室的檀香,竟觉得心中静谧,不愿扰了这安详的气氛。 朱祐樘看在眼里,呵呵一笑,拽过她到殿中炭火旁,呵气道:“冷不冷?快暖暖手,还要走很多路回去呢。” 吴太后也不再说什么,顾自坐得远远地拨弄佛珠。 只是看着眼前李慕儿,雪花落满发髻,一袭桃红褙子犹如梅花一点,娇艳欲滴,不禁感慨:丫头心思空灵无垢,偏遇上阿错这样仁厚不负苍生的皇帝,两人往后年岁,怕是难走。 从寿安宫出来,李慕儿脚步轻快了不少。夜已深,雪已停,李慕儿从不曾深夜走过这紫禁城,竟也觉得新鲜。她抬袖笼着冰冷的脸庞,清澈双眸浮着点点激动之色,“阿错,吴太后宫里的粥,真好喝。还是我没用晚膳,才觉得特别可口?” “是好喝,干净。”朱祐樘看来心情亦不错。 李慕儿还在嘟哝:“阿错,你和吴太后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也管你叫阿错?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能叫你阿错?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个?” 朱祐樘双瞳在雪光映衬下如同琉璃,眨眨望向李慕儿,“母后是父王的废后,被贬冷宫。她很早就发现了我,可是她非但没有把我供出去,还救下了我,处处保全我们母子,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月俸吃食,都藏下来留给我。是以我登基后,便想为她平反,给她太后的名位” “可她不要,对不对?”李慕儿抿抿嘴,叹息道,“她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吧。” “嗯。”朱祐樘神思飘远,似在回忆。 李慕儿不愿他想起伤心事,忙扯开话题,“你为何带我去寿安宫?” “唔,没什么,就是想让母后见见你。”朱祐樘说着弹了下她的额头,兀自往前走去。 雪还没有积厚,朱祐樘的脚印碎碎地散在眼前,李慕儿摸了摸额头,索性提了裙角,轻轻一跃踏在他踩过的地方。 宫城之下,银装素裹,一片静谧秀美。 第六十章:板著之刑 ♂ 疏明星斗夜阑珊,玉貌花容列女官。 风递凤凰天乐近,雪残鹊嵒晓楼寒。 昭仪引驾临丹扆,尚寝薰炉爇紫檀。 肃肃六宫悬象魏,春风前殿想鸣鸾。 朱祐樘悄悄走进雍肃殿时,李慕儿已沉沉睡去。 窗口时有刺骨寒风渗入,她却没有躲进温暖被褥中,而是趴在书桌前睡得香甜。手中的笔虚虚倚着虎口,点在纸上花了开去。 纸上齐整摊着这首诗,应是在给钱福写信。 是首好诗。可明明气魄万千,却掩盖不住字里行间的寂寥。 今日定是累坏了,望着她疲惫的睡颜,他如是想着 时光回到今儿个午后,朱祐樘在坤宁宫午憩完,皇后突然想听他弹琴,朱祐樘遣人进去内阁取琴,皇后却说:皇上,我的琴我自己日日可以弹,我想听你抚清平,好久没见到皇上那把琴了。 朱祐樘听完便蹙眉看向了李慕儿。 李慕儿反应敏捷,推测清平一定是他留在雍肃殿那架。清平清平,当初多亏了它,让自己清心平静,果然不负其名。 突生得私心不愿去拿,琴儿那么多,何苦非要那架遂上前行礼道:娘娘,臣记得那琴似乎有些脏了,便拿去擦拭了。这来来回回的,恐误了娘娘兴致。听闻娘娘的飞瀑连珠乃旷世宝琴,可谓大雅中的大雅,不知臣能否有此眼福得以一窥 那琴是朱祐樘好不容易为她寻来的,李慕儿揣度她应当十分乐意拿出来显摆。谁料这次她却似变了性,一口回绝道:不能。 连朱祐樘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李慕儿无奈,只好说: 既然娘娘想听清平,臣现在去取来就是。 匆匆回到住处。 银耳不在,门却开着,一股不祥的预感随之而来。 果然,琴倒是还在,弦却断了一根。 李慕儿将琴抱起,一肚子的懊恼。 皇后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罚一罚她,何苦要用这种手段 这把琴对她而言也许一文不值,对朱祐樘而言不过是其中之一,可对李慕儿而言,却承载了他太多的情意绵绵。 李慕儿试图压下心头翻腾的怒意,无果,于是气冲冲地向坤宁宫回去。 可还没走过交泰殿,李慕儿又想通了。 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找皇后质问,她可以不在乎冲撞皇后带来的恶果,可是朱祐樘怎么办 他会左右为难吧 她怎么舍得他为难。 恍恍惚惚回到坤宁宫,皇后早已做好准备,琴还没有触上案几,就听她斥责道: 女学士,你好大的胆子。这把琴是皇上最喜欢的,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是吗原来是他最喜欢的 不是他的其中之一,是他最喜欢的 李慕儿下跪认罪:是臣的疏忽,请皇后娘娘责罚。 朱祐樘实在烦这些小肚鸡肠,可毕竟仅是些小肚鸡肠,只能打个圆场道:算了,皇后,不就是断了根弦嘛,拿下去叫人修好便是了。 皇后却使劲握住他手,直视着他的眼睛问:皇上,琴断了,也是小事吗 朱祐樘一时噎住。 他很想回她一句:你既知那是朕最爱之琴,却还要动这手脚,琴究竟断在谁手上 可终究还是忍住没说出口。 李慕儿见情势不妙,忙插嘴道:皇后娘娘,臣虽为皇上当差,却位属后廷。皇上对属下仁慈,可皇后掌管后宫,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臣知道规矩,臣认罚。 皇后这才满意,放开朱祐樘微湿的手心,转头对她道:女学士深明大义,本宫欣慰。今日罚你,是要你做好后廷宫人的表率,知道自己的职责,认清自己的身份。 是,臣谨记皇后娘娘教诲。李慕儿深深叩首。 然后她很不幸地被罚一个时辰的板著。 步出坤宁宫外,面向北方站定,弯腰伸出双臂,双腿不容有一丝弯曲,用手直直地扳住两脚。 看,那不是女学士吗 咦,是啊这女学士最近可是宫里的风云人物。 可不是嘛不过听说万岁爷和太后娘娘都青睐她,怎的今日受罚了 嘘,小声点,上头的心思咱们哪能随意揣测得清啊。 李慕儿深吸口气,无视身旁来往宫人议论,尽量想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晚上要给兄长写封信,前天托锦衣卫带出去的信不知收到没,怎的还没回 骢哥哥不知最近可好好久没见他进宫了。 青岩姐姐的病有没有好转对了,她还没向朱祐樘提过,或许宫内太医医术高明,可以求他帮帮忙。 还有 坤宁宫里偏在此时传出了阵阵琴音,以及皇后婉转动听的歌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琴音水波流转,歌声清扬婉约,李慕儿却第一次被虐得想哭。 板著对她而言并不算苦,那三年练武的时光比这辛苦过百倍。 她想哭,为自己没有在十四岁时遇见他。 没有与他同看青梅青的缘分。 没有与他比翼入苍云的机会。 也多亏,板著的这个姿势,将她眼泪生生地倒了回去。 小时候常被罚倒立,久而久之已不觉得是受罪,更像是练功的必修之课。可今日才发现,原来将脑袋倒过来,居然可以控制自己不哭出来。 受了大概半个时辰,何文鼎来寻朱祐樘去午朝时,看见了李慕儿,他惊讶跑过来,蹲她旁边说话:这是怎么了你又惹到皇后了 李慕儿无奈欲点头,却发现点头也困难,只好吃力答:是啊,今儿惹大了。你快去找皇上吧,别耽误了公务。还有,你千万莫替我求情,否则我定要被多罚几个时辰了。 何文鼎咬咬下唇,百般不甘,终究还是依了她道:好。那你还好吗 李慕儿努力从喉咙里发出一丝笑来,没事儿,我能倒立两个时辰,你要看吗 何文鼎忙摇手,别别别,你真是个缺心眼儿那我真走了,祝你,额,早些受完罚。 何文鼎一步三回头地往坤宁宫进去,盏茶工夫后随朱祐樘一起出了来,可脚步声却迟迟不曾绕过她。 第六十一章:南郊视牲 ♂ 李慕儿看不见他,却意识到他一定正在看着她。 她有些尴尬,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而她似乎总让他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模样。 皇后声音在背后响起,皇上 皇后,那向来温柔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有些沉闷严肃,朕只说一次,朕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到此为止吧。 接着是他拂袖离去的声音。 李慕儿震惊,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朱祐樘以这样的语气和皇后说话,虽然是为了她,可她却并不觉得痛快。 是不是,自己终究还是让他难做了 她正内疚着,就听到皇后走到她身边,恻恻说道:女学士,你好大的能耐。 李慕儿差点摔倒。 可是本宫不会输的,本宫的地位,任何人都夺不去,任何人,都不行。 这是皇后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坦露心思,李慕儿却毫无底气,低声解释道:娘娘,臣不敢。也请娘娘相信,臣真的只想当好女学士的差事,别无肖想。 之所以毫无底气,是因为她压根儿觉得皇后不会信的。 果然,皇后冷哼,一字一句道:最好是别想,本宫不会容许有人抢走我的位置,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成为皇上的妃子。 李慕儿是被朱祐樘抱她的动静摇醒的。 迷迷糊糊中看到是他,李慕儿十分温顺地笑了笑,喃喃细语:好困啊,我已经好久没有睡个整觉了。 朱祐樘本想抱她上床躺好,见把她弄醒了索性也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来,将她靠在自己肩头。 两人静静待着,朱祐樘明明口有千言,却不愿意触及那个敏感人物。 李慕儿倒是因靠着他更加安心,很快又要睡了过去。 莹中朱祐樘突然叫道。 嗯李慕儿含糊应道答。 过两日朕要去南郊视牲,带你一起出去好不好 李慕儿一下惊醒,真的吗我可以出宫去了啊 朱祐樘点点头,又蹙眉道:你是不是不高兴了不想待在宫里了吗 不是李慕儿揉揉眼睛,偶尔出去一趟当然高兴啦你呢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想赶我走吗 朱祐樘笑,眼睛又好看地眯了起来,我怎么会赶你走你放心,我不赶。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我绝不会再放你走。你可是女学士,用场大着呢 李慕儿满意,靠回他肩上,问道:你去视牲祭祀,我能干嘛呢 朱祐樘浅笑,答:你要是不怕冷的话,可以去骑骑马,那里有马场。 真的李慕儿惊喜道,太好了,终于有件我会做的事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骑马我告诉你,小时候啊我最喜欢 她絮絮叨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说了几句又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朱祐樘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又是一番心疼,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惹得她眼睫阖动。 也许人性就是如此,拥有越多的人,越不懂得珍惜; 而什么都没有的人,却极为容易满足。 几日后,李慕儿得了恩赐,跟随圣驾去南郊视牲。 大路调仙驭,朱旗列禁城。帝牛三月系,田烛九衢明。朱祐樘穿着隆重,从龙舆中走下,君临天下,光芒万丈。 李慕儿不是没有见过他盛装的样子,可是此刻望着高高在上的他,突然觉得他只可远观,到底还是隔了好深的沟壑的。 这种想法让她十分不安,鼻子不由酸了一酸。 幸好,负责警跸的是马骢和牟斌,她趁朱祐樘行礼祭拜时,偷偷蹭到了他们身边。 他们两个看到她,倒是乐得忍不住咧嘴。 两人今日穿着正式的锦衣卫飞鱼服,李慕儿看得眼睛直亮,悄悄将头靠过去对马骢说道:骢哥哥,你穿这身衣服最好看了。 马骢眉眼笑得更开,牟斌却耳尖听到,立马接嘴:可惜马上没得穿了。 被马骢狠狠反手一拳打到肚子上。 李慕儿疑惑,正要开口询问,被马骢急急阻止道:皇上说你想骑马,走,我带你去。 两人说着避开前方人群暗中溜走,牟斌只好帮他兜着,连他那份岗也给站了。 南郊果然有好大一个马圈,李慕儿今时不同往日,尽量挑了匹看着温顺些的,惹得马骢在旁嘲笑,有些人从前可是嚷着驯马断喉压英豪,顶喜欢骑烈马的啊 李慕儿翻身上马,昂着脖子道:骢哥哥,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偷骑了爹爹的马出门,结果在街上受了惊吓冲撞起来,你的小马驹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我呢 哼,那是你家的马野性难驯,马骢也一跃上马,继续道,随你。 李慕儿被逗得直笑,哪里随我了我看这马乖巧,才是随我呢 说完一挥马鞭,纵马驰去。 马骢嘴角轻扬,看起来,她的状态不错。 晌午将近,朱祐樘已经办完正事,令众人休憩,他则在马圈外与大臣说话,远远地就看到这样一副美景: 暖阳薰细草,温馨的光辉下,李慕儿与马骢聊着趣事,悠哉悠哉回转。 马骢边行边问:你老托我给兄长与何小姐送信,怎么从没想过给我写封信 李慕儿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和你太熟了,写信显得多生疏啊:吾兄马骢亲启舍妹莹中敬上好尴尬啊哈哈 马骢突然顿步,慕儿,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也还要做沈琼莲吗 李慕儿收起了笑容。 是啊,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可是,如今对她而言,做不做沈琼莲,又有什么区别呢 看着马骢认真表情,李慕儿心中感动,莞尔道:骢哥哥,这个世上,恐怕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李慕儿吧。 那你在宫中,过得好吗 好啊,李慕儿由衷一笑,骢哥哥,我很好。 马骢自嘲,是啊,你天天对着自己的心上人,自然是好。 李慕儿说完已自顾往前行去。 这才发现,前方马圈前,那人正遥遥望着她。 李慕儿展颜,匆匆往前奔去。 马骢苦笑。 他的小马驹再怎么长大,果然也还是没追上这匹烈马。 他哪里会知道,他所谓的烈马,早在宫中磨的,脾气全无,马蹄尽断。 第六十二章:刮目相看 ♂ 朱祐樘见李慕儿奔近,不自觉地上前去迎。众大臣看着,他虽已换下皮牟服,却还是衣冠楚楚,李慕儿可不敢昏了头,急忙驻马步行过去。 朱祐樘也察觉到不对,只好虚咳道:女学士为朕试马,觉得这马如何 李慕儿憋笑,答:皇上尽可放心,马匹健壮,矫健如飞。 说完便告退去还马。 身后马骢亦到了这边,向朱祐樘行礼。 朱祐樘看着他,想到她最近在宫中的处境,忽而对他说道:马骢,你所奏之事,朕准了。 马骢一愣,紧接着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跪下谢恩道:臣,谢皇上恩典。 李慕儿还了马悠哉悠哉走出来,余光里还是可以瞄到似有大臣指指点点,她也只好装作没瞧见,乖乖地退到了朱祐樘身后。 朱祐樘瞧她出了宫还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心中懊恼,收起了一贯的和颜悦色,冷眼环视了众人一圈,转头拔高声音对李慕儿道:走,女学士,随朕去用午膳。 皇上赐膳,这是何等的荣幸南郊此处乃圈养之地,条件有限。朱祐樘带着李慕儿进了里间唯一的厢房,其他随驾的臣子就在厢房外的大厅简单就餐。李慕儿趴在厢房门口,听着外头细碎声响,咯咯地傻笑着。 朱祐樘望着她这会儿的鬼祟样,忍俊不禁,轻轻唤她:你做什么呀快过来吃饭。 李慕儿嚯地转头,用鼻子哼哼了一声道:我可不敢一会儿再有人送菜进来,见我与皇上同桌而食,外头大臣还不用口水将我淹死 有朕在,你怕他们作甚 他的话让李慕儿心口暖暖的,小心翼翼地靠近桌子。可满满一桌的素食,又让她提不起胃口来,恹恹地垂下了脑袋。 朱祐樘成心想逗她,夹起一筷白白净净的萝卜递到她嘴边,道:不难吃的,你尝尝。 李慕儿一脸嫌弃,还是将嘴巴探了过去。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外头有几句突兀话语传来,似有人在为什么事情争辩。李慕儿好奇心顿起,又急于摆脱这一桌蔬食,便亮着眼睛期盼地盯着朱祐樘。 朱祐樘看她含着萝卜腮帮子鼓鼓的,只觉有趣,弹了弹她额头,宠溺道:去吧,知道你最喜欢看热闹。 李慕儿如沐春风,嬉皮笑脸地说了句多谢皇上便往门边冲去。到了门口,却停下脚步直起腰,整了整衣衫,一本正经地推门而出。 朱祐樘看得直乐呵,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好跟着去凑热闹。 待他用完膳步出厢房,众人已在喝茶闲聊,见了他皆起身行礼。唯独有一桌,被围得满满的,一圈人似都没有发现他,顾自聊得甚欢。 不消想,李慕儿定在那人堆里面。 朱祐樘想想又好笑,示意他人噤声,悄悄地绕到了人群里。 果然,小妮子坐在下位,与刘健刘吉和谢迁围坐一桌,正翻阅着两本书籍,品头论足。 三人都是朝廷重臣,李慕儿自然都熟识。刘健是内阁首辅,谢迁是朱祐樘的侍讲学士,这两人向来爱才,能与她同坐而语,倒也不奇。可这刘吉朱祐樘可不会忘了,他是怎样容不下李慕儿,三番两次找她茬的。 此刻他们又是在争论什么呢 马骢与牟斌本一左一右站在李慕儿身后,歪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瞧见朱祐樘,忙绕到他身旁拱手。 他点点头,却发现李慕儿依旧低着头不曾注意到自己。 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他心头发堵,握拳虚咳了声。 几人这才慌乱起身致歉。 李慕儿上前一步想去拉他,惊觉场合不对,便正色解释道:皇上,这两本文集是刘大人与谢大人随身带阅的,今日谈论起来,却发现两本书虽为不同先生所著,可当中的内容,雷同得很。 她是御前女学士,由她禀报圣上也是无可厚非,可刘吉却默默瞪了她一眼,似乎极为不满。 朱祐樘难得见到她如此严肃,也来了兴致,过去翻了几页,哦那你们是觉得,果然,十句里面有八句是类似的,这其中有人剽窃 回皇上,这倒也未必,刘吉抢在李慕儿前面答道,许是一人所著,署名不同而已。且少数语句经过斟酌修改,有所出入,也未可知。 刘大人此言差矣,一旁谢迁拿过书来,驳道,斟酌修改之说若是成立,这前后风格又怎会如何迥异况且若是同一人所著,何必拿着着未经修改的书稿自荐于你 刘健也上前指着书中某处搭话道:不错,便如这句,同为思家之作,孙少如所写萧萧别家人,丝丝寄白马与毛澄所写的低首无语思何故不见烟雨不见家岂可同日而语这就像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到底是能分出高下的。 朱祐樘凑上前一看,确实有所不同,可真要说谁更胜一筹,怕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毕竟并非国学大家所著,谁抄谁的都无伤大雅,他信口夸了一句几位爱卿好眼力便欲作罢。 不料谢迁谦逊一笑,赞赏道:皇上,这是女学士发现的,并非臣等。臣早就听说过女学士文采,便向她讨教了一二,女学士由此所作夕阳欲落山涧后,离人总为孑身愁。梅尽换牵柳絮绕,唯余绝影识古道。才是真真饱含莼鲈之思啊。 李慕儿受宠若惊,垂眸接道:谢先生可要折煞微臣了,微臣只是读过些书,怎敢得谢先生谬赞 她没有唤谢大人,而是唤他先生,谢迁对此反倒十分满意,捋了捋胡须微笑颌首,末了还给了个地址,道:女学士若是真想查个是非对错,可去此地找著此文集的毛澄。 说完他还举了举手中的其中一本书册,不屑地看了眼刘吉。 这个小插曲似乎很快被人遗忘,众人忙着启程回去。朱祐樘出门准备上驾前,招过看起来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的李慕儿,轻声道:先回宫换衣服,一会儿朕陪你去。 李慕儿这才笑开了怀,使劲点了点头。。 第六十三章:润物无声 ♂ 换上百姓服装的两人,很快来到了毛家。 毛家很小,只房片瓦,可室内堆满了书卷,一看便知主人有多好学。 李慕儿和朱祐樘之所以顺利进入了他家,是因为朱祐樘自称吏部官员,仰慕毛澄才华,特来拜访。 李慕儿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心里直想发笑。 毛澄看起来斯斯文文,眉宇间却透着股傲然正气,李慕儿也不知是不是读了他的作品,对他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竟觉得他有几分像兄长,想必日后大有前途。 毛澄见李慕儿微笑凝视,有些赧然道:小地寒碜,让大人见笑了。毛澄并非京城人士,从家乡举家迁徙来此,也是无可奈何。 李慕儿摇摇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毛澄了然而笑。 李慕儿想到正事,忙问道:你可认识一个人,名叫孙少如 少如毛澄疑惑,少如他是我的同窗至交,且我们当年就住在一个屋檐下。如今离开书院已久,我这甫来京城,倒也未去寻他。 同住一个屋檐下,怪不得了。 李慕儿又问:你是否著有一本三江文集 两位是如何得知的毛澄说着去翻出了那本书,我这书集未得刻印,却是自己个儿抄录而成的。遇着人欣赏,便赠上一本,也是寥寥心意。 李慕儿翻看了几页,又递给朱祐樘看,随后哼了一声,道:毛先生,你说的这位至交,可是拿着你的文集到处卖弄,等着谋个好出路呢 什么毛澄听闻此言满脸震惊,怎么会这样 他想了想,又转头去挖出一堆手稿,解释道:在下虽算不得才高八斗,可这本书,也是一笔一字细细斟酌,千辛万苦之作啊 李慕儿看着快铺满桌的手稿,心中百感交集。 才真正体会到朱祐樘所说的,古人著书立说不容易,我辈应当珍惜。 这挖空心思所得的成果,如今轻而易举就被好友易名套用,当真伤人伤心。 朱祐樘注意到李慕儿脸色异样,也轻叹了口气,微微侧身问毛澄道:毛先生学识出众,怎不去参加我朝的科举考试 毛澄望了眼这个进门之后都未曾开口的男子,他自称只是吏部小官,可毛澄却觉得,他那淡泊飘逸的气质,不怒自威的神态,让人有些不自觉地敬仰,又不觉得压迫。他诚实答道:是准备参加的,谁料上回的庚戌科举,在下不幸在赴京途中染了重病,遗憾错过。所以,才想到谪居于此,他日再逢科举,省的奔波劳累。 嗯,如此甚好,那我们便等着毛先生三年之后的好消息了。朱祐樘的鼓励实心实意,算是对他的信任与肯定,毛澄自然百般谢过。 李慕儿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朱祐樘拉回,李慕儿会意,再次激励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今日也是因为仰慕毛先生才华,前来一观。十年寒窗,贵在坚持,毛先生励志冰檗,足以廉顽立懦。 多谢大人夸奖。不知大人,怎么称呼 李慕儿身着普通女装,毛澄早已疑惑,女子不得入朝为官,她何以与吏部官员一同前来查探。 李慕儿知他并无恶意,拱手笑答:在下,宫中女学士。 回转马车,李慕儿心中尚有三分不甘,盯着朱祐樘道:此事看起来分明,可真要处理起来,倒也不能拿那孙少如如何。 朱祐樘点点头,剽窃一事,古往今来都不胜枚举,可谓代代有之,花样也是层出不穷。 李慕儿冷哼,礼曲礼中就有讲过,毋剿说,毋雷同,这取人之说以为己说者,当真可恶。 你懂得还挺多,朱祐樘见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宽慰道,好了,你已经帮到毛澄了。 我哪里帮了他 你从一开始便坚信他才是正主,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了。 可那孙少如,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戒。 不,你想想,刘吉因为他,被你贬低,被同僚嘲讽,可谓受了一肚子气,待回去了,怎么可能还会重用此人怕是不将他打压一番,也要派人轰出门去了。 李慕儿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禁笑开,也是,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朱祐樘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笑道:小时候怀恩跟我讲过永乐年间的一个人物,他叫晏璧,曾任任山东按查司佥事,以精通作诗而名于一时。有一回他从好友手中得到一本元人吴澄所著的三礼考注,便起了歹心,想掩为己有,冒称为自己所著。于是呢,他就用粉涂了旧字重新书之,将书中原称澄曰,都改作先君曰,有称澄按,都改作愚谓。 李慕儿听了不禁大笑,先君那他不是将吴澄认作自己亲爹了 嗯,朱祐樘继续款款道来,这位晏璧先生为了窃取前任著作,可不就是妄认了回亲爹嘛。然而机关算尽,还是未能如愿。大学士杨士奇钞传此书时,发现其掩盖之迹隐然可见,便将其改正了。 李慕儿欣慰点头,笑道:不知晏璧在九泉下见到这个所谓的先君时,该何以自容。 朕不知道晏璧该如何愧疚,可朕知道,杨学士九泉下见了吴澄,必能受到厚待。你也一样,女学士,毛澄现在最缺的便是赏识,你已经给了他最好的帮助。朱祐樘也笑起来,马车缓缓行驶中,烈日的光影从车窗上的糊纸中偷偷潜入,打在他的脸上斑驳溢动,李慕儿被晃得有些走神。 他总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灌输她做人的道理,慈悲也好,宽仁也好,李慕儿从他身上学到了太多太多。 李慕儿就像突然开了窍,凝视着他,坚定道:阿错,我知道,近来你我陷入一个怪圈,彼此都很尴尬。我也曾怀疑过,现在这个样子,留在宫里到底有何意义。今日谢先生和毛澄却让我明白了,没错,当初我是阴差阳错做上了女学士,可如今,我很喜欢这个职位,喜欢这个称谓。虽不能助力朝堂,但希望一字一句,皆能奉上一份心力。而后她拱手低头,正色而语,承蒙皇上不弃,臣今后必当倍加珍惜,以我学识,表率宫人。 时光仿佛回到她殿试守宫论的那一天,掖庭沈氏琼莲,得朕亲试,才华横溢,擢为女学士,赐居雍肃殿,给事御前。 朱祐樘欣慰一笑,以君臣之礼,扶手搀她。。 第六十四章:彼此彼此 ♂ 李慕儿在乾清宫看到马骢的时候,以为他来汇报什么公事,挤眉弄眼地与他打招呼。 不料他行完礼竟自然地退到了一边。 李慕儿诧异,看看朱祐樘,他也不问话,顾自看着一本题帖。 再看看马骢,当真没有一丝要奏事的样子。 这才猛地发现,他今日穿的这身衣服,冠红缨,铁盔帽,披铁甲,不是和乾清宫门外值守的侍卫一样吗 一番细细思量,李慕儿再忍不住,扯扯朱祐樘衣角问道:为什么降骢哥哥的职 朱祐樘头也没抬,轻语:没有啊。 李慕儿眉间轻皱,怎么没有他好好一个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被贬来做个大汉将军了 所谓大汉将军,听来威风八面,实际上只不过是区区一个殿廷卫士,锦衣卫属下低得不能再低的官职,与马骢原本的同知职位,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朱祐樘听她不爽快的语气,才真叫有些不爽,放下帖子冲底下问道:马骢,你当真心甘情愿放弃大好前程,屈就一个小小的殿廷侍卫 马骢嘴角一挑,却是看向李慕儿,拱手答道:臣自己上奏所请,自是无怨无悔,谢陛下成全。 李慕儿眼角突突地跳了跳,真没想到,她傻,还有人比她更傻。 可是她怎么狠得下心,看着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呵她护她,对她言听计从的人,陪着她一起犯傻呢 你怎么想的她低沉了声音在朱祐樘耳边说道,他愿意,你可以不允啊你知道,我定是不会高兴的 朱祐樘却闭了闭眼,略有些无助地低语:我只是觉得,也许他能做些,我不敢做,不能做的事。也许,他能帮我护着你些。 李慕儿被哽住。 原来,马骢这个御前护卫,不是护天子安危,而是为了她这女学士不受人迫害。 而马骢,不知舍弃了多少权势地位,又如何违逆了马文升 他们两个的良苦用心,怎能不教她湿了眼眶。她是修了几辈子的福,造了多少七级浮屠,才换得此生如此幸运 再深深看了一眼马骢。 他穿着这身铁甲红缨的衣裳,也是一样的英武不凡。 马骢的突然出现,果然让李慕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德延将东西递给李慕儿时总是故意趁她还没触上就松手,每每都被马骢倏地接住。 皇后要差使她,也总被他生生替了。他不笑的时候一脸的冷酷无情,再加上与朱祐樘一唱一和,李慕儿总算过上了几天清静日子。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这一日皇后邀朱祐樘去西内冰嬉。 太液池玉河桥下,水面冰冻,此时以木作床,下镶钢条,遣人在前引绳,名曰拖床。 皇后与朱祐樘共坐拖床之上,行冰如飞,而李慕儿和马骢并肩在岸边望着,只听到皇后银铃般燕尔笑声。 马骢突然斜眉盯住她,问道:你还说你过得好,这叫过得好 李慕儿侧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苦笑轻答:骢哥哥,我们彼此彼此。 马骢冷哼,拗口说道:皇上可没像皇后打击你那般打击我。 李慕儿失笑,真是个缺心眼,果然是彼此彼此。 朱祐樘只坐了一轮,便觉冰上寒凉,身子不适。可皇后非要再玩,朱祐樘咳了咳,回到了岸上。 李慕儿见他回转,投以轻松一笑,晃着脑袋吟道:琉璃新结御河水,一片光明镜面菱。西苑雪晴来往便,胡床稳坐快云腾。 朱祐樘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女学士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这文才,谁要是敢质疑,朕倒是要罚他们的。 身后有几个宫人扑通跪倒在地。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皇后看着岸上温馨场面,却失了游嘻的兴致,猛地站起身来,似突然间想到什么,冲岸边朱祐樘喊道: 皇上,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儿冰嬉那时你才刚登基不久,我在这儿为你跳过舞 说罢,她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李慕儿倒也乐得欣赏。 眼前美人舞姿,袅娜腰肢温且柔,身躯辗转缠而绵。天公作美,空中仿佛天女散花,无穷无尽的雪突然从天穹深处飘落,与冰上婀娜的裙角衣摆相汇相融,煞是好看。 眼角余光瞄瞄朱祐樘,只见他亦望着冰上,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又似带着三分愧疚与惋惜,眼波浮动间,仿佛经历了一番挣扎。 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呵。李慕儿想到这首诗,自嘲一笑。 朱祐樘回神,愧疚望她一眼。 李慕儿更是想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不用这样看我。我都明白。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朱祐樘嘴唇蠕动,皇后却已一曲舞罢,站在雪中,伸手唤他:皇上,对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李慕儿尽力保持笑容。 朱祐樘摇头叹了口气,还是迈步踏上冰湖,亲自去接皇后。 马骢眉眼纠结在一起,看着李慕儿低下头抿紧唇的样子,真恨不得拉着她立刻拔腿离去。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份属寻常,他们马府也有好几任姨太太,何况帝王马骢知道,若李慕儿他日为妃,这样的场面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宫里头的女人个个厉害,也不知她是否能够招架得住。 可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拍拍她肩膀给她些许力量吧。 他贴近她几步,正欲安慰她跳的可没你好时,便听到她继续喃喃自语着:若是能早些遇见,该有多好 马骢再没忍住,拽了她一把道:女学士,皇上吩咐的差事还没做完,我们还是回乾清宫去吧,省得又惹人怪罪。 说罢大步而去,李慕儿也顺势跟了上去。 刚走过乾明门,马骢就猛地掰过她肩膀,低沉着声音道:慕儿,够了,真的够了这破差事有什么好当的你去收拾东西,我现在就带你走 李慕儿叹了口气,就知道马骢迟早会看不下去,可没想到他爆发得这么快。 好啊,骢哥哥,我马上就跟你走。 马骢定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李慕儿勾起唇角,声音越来越低: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对不对我怎么可能再跟你走人人都道情爱迷失人心,而我如今即便失了心智,也总算有所作为,这一官半职对你而言如同草芥,对我而言却很有意义。 马骢想不出言语驳她,就听到她又得寸进尺道:骢哥哥,你走吧,你这样陪着我,何苦何苦 我不会走的。马骢坚定答她,如你所说,我们,彼此彼此。 草木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玲珑心七窍,却早也给了你。 两人再说不出安慰对方的话,只好默默无言望着对方。暗处,却有人盯着李慕儿的背影,掂了掂手中的小匣子。。 第六十四章:彼此彼此 ♂ 李慕儿在乾清宫看到马骢的时候,以为他来汇报什么公事,挤眉弄眼地与他打招呼。 不料他行完礼竟自然地退到了一边。 李慕儿诧异,看看朱祐樘,他也不问话,顾自看着一本题帖。 再看看马骢,当真没有一丝要奏事的样子。 这才猛地发现,他今日穿的这身衣服,冠红缨,铁盔帽,披铁甲,不是和乾清宫门外值守的侍卫一样吗 一番细细思量,李慕儿再忍不住,扯扯朱祐樘衣角问道:为什么降骢哥哥的职 朱祐樘头也没抬,轻语:没有啊。 李慕儿眉间轻皱,怎么没有他好好一个从三品的锦衣卫同知,被贬来做个大汉将军了 所谓大汉将军,听来威风八面,实际上只不过是区区一个殿廷卫士,锦衣卫属下低得不能再低的官职,与马骢原本的同知职位,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朱祐樘听她不爽快的语气,才真叫有些不爽,放下帖子冲底下问道:马骢,你当真心甘情愿放弃大好前程,屈就一个小小的殿廷侍卫 马骢嘴角一挑,却是看向李慕儿,拱手答道:臣自己上奏所请,自是无怨无悔,谢陛下成全。 李慕儿眼角突突地跳了跳,真没想到,她傻,还有人比她更傻。 可是她怎么狠得下心,看着这个从小到大一直呵她护她,对她言听计从的人,陪着她一起犯傻呢 你怎么想的她低沉了声音在朱祐樘耳边说道,他愿意,你可以不允啊你知道,我定是不会高兴的 朱祐樘却闭了闭眼,略有些无助地低语:我只是觉得,也许他能做些,我不敢做,不能做的事。也许,他能帮我护着你些。 李慕儿被哽住。 原来,马骢这个御前护卫,不是护天子安危,而是为了她这女学士不受人迫害。 而马骢,不知舍弃了多少权势地位,又如何违逆了马文升 他们两个的良苦用心,怎能不教她湿了眼眶。她是修了几辈子的福,造了多少七级浮屠,才换得此生如此幸运 再深深看了一眼马骢。 他穿着这身铁甲红缨的衣裳,也是一样的英武不凡。 马骢的突然出现,果然让李慕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德延将东西递给李慕儿时总是故意趁她还没触上就松手,每每都被马骢倏地接住。 皇后要差使她,也总被他生生替了。他不笑的时候一脸的冷酷无情,再加上与朱祐樘一唱一和,李慕儿总算过上了几天清静日子。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这一日皇后邀朱祐樘去西内冰嬉。 太液池玉河桥下,水面冰冻,此时以木作床,下镶钢条,遣人在前引绳,名曰拖床。 皇后与朱祐樘共坐拖床之上,行冰如飞,而李慕儿和马骢并肩在岸边望着,只听到皇后银铃般燕尔笑声。 马骢突然斜眉盯住她,问道:你还说你过得好,这叫过得好 李慕儿侧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苦笑轻答:骢哥哥,我们彼此彼此。 马骢冷哼,拗口说道:皇上可没像皇后打击你那般打击我。 李慕儿失笑,真是个缺心眼,果然是彼此彼此。 朱祐樘只坐了一轮,便觉冰上寒凉,身子不适。可皇后非要再玩,朱祐樘咳了咳,回到了岸上。 李慕儿见他回转,投以轻松一笑,晃着脑袋吟道:琉璃新结御河水,一片光明镜面菱。西苑雪晴来往便,胡床稳坐快云腾。 朱祐樘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女学士虽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可这文才,谁要是敢质疑,朕倒是要罚他们的。 身后有几个宫人扑通跪倒在地。 两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皇后看着岸上温馨场面,却失了游嘻的兴致,猛地站起身来,似突然间想到什么,冲岸边朱祐樘喊道: 皇上,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儿冰嬉那时你才刚登基不久,我在这儿为你跳过舞 说罢,她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李慕儿倒也乐得欣赏。 眼前美人舞姿,袅娜腰肢温且柔,身躯辗转缠而绵。天公作美,空中仿佛天女散花,无穷无尽的雪突然从天穹深处飘落,与冰上婀娜的裙角衣摆相汇相融,煞是好看。 眼角余光瞄瞄朱祐樘,只见他亦望着冰上,似沉浸在回忆之中,又似带着三分愧疚与惋惜,眼波浮动间,仿佛经历了一番挣扎。 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呵。李慕儿想到这首诗,自嘲一笑。 朱祐樘回神,愧疚望她一眼。 李慕儿更是想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你不用这样看我。我都明白。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朱祐樘嘴唇蠕动,皇后却已一曲舞罢,站在雪中,伸手唤他:皇上,对我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李慕儿尽力保持笑容。 朱祐樘摇头叹了口气,还是迈步踏上冰湖,亲自去接皇后。 马骢眉眼纠结在一起,看着李慕儿低下头抿紧唇的样子,真恨不得拉着她立刻拔腿离去。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份属寻常,他们马府也有好几任姨太太,何况帝王马骢知道,若李慕儿他日为妃,这样的场面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宫里头的女人个个厉害,也不知她是否能够招架得住。 可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拍拍她肩膀给她些许力量吧。 他贴近她几步,正欲安慰她跳的可没你好时,便听到她继续喃喃自语着:若是能早些遇见,该有多好 马骢再没忍住,拽了她一把道:女学士,皇上吩咐的差事还没做完,我们还是回乾清宫去吧,省得又惹人怪罪。 说罢大步而去,李慕儿也顺势跟了上去。 刚走过乾明门,马骢就猛地掰过她肩膀,低沉着声音道:慕儿,够了,真的够了这破差事有什么好当的你去收拾东西,我现在就带你走 李慕儿叹了口气,就知道马骢迟早会看不下去,可没想到他爆发得这么快。 好啊,骢哥哥,我马上就跟你走。 马骢定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李慕儿勾起唇角,声音越来越低: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对不对我怎么可能再跟你走人人都道情爱迷失人心,而我如今即便失了心智,也总算有所作为,这一官半职对你而言如同草芥,对我而言却很有意义。 马骢想不出言语驳她,就听到她又得寸进尺道:骢哥哥,你走吧,你这样陪着我,何苦何苦 我不会走的。马骢坚定答她,如你所说,我们,彼此彼此。 草木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玲珑心七窍,却早也给了你。 两人再说不出安慰对方的话,只好默默无言望着对方。暗处,却有人盯着李慕儿的背影,掂了掂手中的小匣子。。 第六十五章:正人君子 ♂ 朱祐樘是在雪停的时候回的乾清宫,一入座就发现殿内气氛沉闷,李慕儿正笔直站着抄录前几日皇后罚她抄的无逸,马骢则僵硬地站在老远处。 场面虽然尴尬,好在李慕儿总是心宽,一见她便求教道:皇上,尚书十分难读难懂,无逸似乎是个例外。我每抄一遍,似乎都读得更透彻了。历朝历代以来,周公的话确实有所印证。那些经历过困苦,来自民间知道民情的君主,在位时间长,寿命也长,甚至生的孩子也多。那些在安乐窝中成长的小皇帝,在位时间短,寿命也短,有的连儿子都生不出来,只好由兄弟即位。可不就正如他所说的,君子所,其无逸。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通俗易懂,可在皇上面前这样讲,显然非常越矩,可谓大逆不道。马骢紧张地望了眼朱祐樘,生怕他龙颜大怒,责她个大不敬。 谁料朱祐樘点却只是点点头,补充道:尚书文字古奥迂涩,所谓周诰殷盘,诘屈聱牙,就是指这个特点。但也有少数文字比较形象朗畅。你之所以觉得无逸好懂,大概是因为朝上那些文官每天总是说着大概同样的话吧。 他话语间俏皮地讽刺了朝臣,惹得李慕儿暗笑连连,指指马骢道:若是让我选,当个武官倒也不错。 马骢放下了吊着的心,冷哼着将头别向一边。 气氛一下又恢复轻松,三人也结束了一天的差事,准备各回各家。 李慕儿回到雍肃殿,银耳正在缝衣服上的补子,她拿出早上马骢带进来的信函朝她挥了挥,银耳赶紧扔下手中活计过来拉着她坐下,高兴道:兄长来信了姐姐快拆来看看 李慕儿拆开读信,等读到了最后几行,才有几句问候银耳和祝她好的言语,可银耳却笑逐颜开,蹦蹦跳跳地不知干嘛去了。 也是一个傻丫头。 李慕儿又看了遍信,兄长说近来彗星现,而后京师见地震,为大不吉。朝堂上受星变困扰,皇上所以敕喻百官修省,又罢腊节宴,可见极为重视。刘吉等朝廷命官以星变灾异乞避位请辞,皇上皆不允他们辞退。 说了许多,总而言之就是叫她小心,别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以孛星害之。 李慕儿觉得窝心,兄长果真睿智敏捷,竟能想到这层。同时她也欣慰,她从未告诉过钱福她在宫中被人欺压,只在予何青岩的信中言及一二。他却知道来提醒自己,只能说明他与何小姐果然走得极近,可不让她喜闻乐见 再思忖那星变之言,彗星见于天津,主东南方,应该怪不到她头上。 她正满心愉悦,突听得外面动静传来,然后就看见德延提着个食篮进来,女学士,万岁爷赏膳。 李慕儿习以为常,揶揄道:放下吧。我会记得谢恩的。 德延将菜拿出,却不急着退下。 李慕儿瞄了眼他,心想最近在马骢手下还没吃够亏吗,非得亲自看她吃了才回去复命 又瞅了瞅那菜,不过一道蔬果汤罢了,无油无腥的。想到最近朱祐樘斋戒,遂也端起来尽数喝了,将碗还给他道:这样行了吧 德延满意退下。 李慕儿看着他谄媚的嘴脸,就觉得烦躁。 越想越觉得烦躁。 又转而研究起星变的事儿来,可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烦躁。 明明是冬夜,浑身却热的难受,手心出了汗,将信纸都打湿了。明明空旷寒冷的房间,此刻对她而言却似个蒸笼,空气好像稠乎乎的凝住了,让她透不过气来。 残存的一丝理智告诉她,不好,怕是中毒了。 银耳一定被人支开了,她不想坐以待毙,只好起身往殿外出去求救。 好不容易走得几步,一股无名的火从脚底钻到皮肉里骨髓里,刹那间,她的肢体,她的骨骼,都变得软绵绵轻飘飘,只得将身子撑靠在门上。 突然想起上次喝醉酒,便是这般感觉,最后倒在了朱祐樘怀里。 想到他,胸口灼热愈加难受,竟不由自主唤出了口:祐樘 想起那个唯一的缠绵悱恻的吻,想起他执笔的手茧触碰皮肤带来的温热 马骢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殿的。 他已走到了宫门口,却被一个小监叫住说女学士有难。他几乎是冲过来的,一脚踹开了院外的门,看到的却是她这副模样。 媚眼如丝,薄唇水润,双颊燃烧着不寻常的红晕,瘫软在门扉上。 马骢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李慕儿狠狠咬了一口下唇,找回些神智道:骢哥哥,我中毒了,快帮我把毒逼出来。 她却不知,她此时说话的语气,妩媚妖娆。 马骢毕竟比她懂些世事,低头尽量不看她,手足无措地轻声答:你不是中毒了 可是我好热啊李慕儿说着又欲出门,脚下却踩空,眼看着就要倒下。 马骢手疾眼快地过去接住了她,可一触手,他就后悔了。 眼前李慕儿浑身发烫,身子软的像水一样,让他的脸也一下子红了起来。 从小到大,自己从未对她有过分的举动,甚至连非分之想都没有。除了那一次她跪在何府,他气她自轻,扯烂了她的衣裳。 她肩上的两道伤口,却是为了别人而痛。 深吸一口气,他强壮镇定地说道:慕儿,你听我说。现在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好,有人给我们设了个局。我不能再待在这里,必须尽快离宫。你听好,我会去提些冰水过来,若是觉得难受就拿水浇自己。我知道会很冷,可我不知道别的办法,你最好,等我走了再浇。还有,千万不要出殿,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你,在殿里待着等药效过去。 李慕儿将下唇咬得出了血,低低应了声:嗯 不过一个嗯字,马骢听了以后却愈加觉得自己万万不能再待下去了,迅速将她靠回门上,去提了几桶冰水来。 临出门时,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实在不敢再去抱她,只说了句:你放心,乖,没事儿的,熬过去就好了,明日我早点来看你。 狠狠心,转身就走。。 第六十六章:可我要你 马骢知道,自己失去了人生中唯一一次得到心爱女子的机会。 其实,如果真能得到她,被惩罚又如何,一起下地狱又如何? 他又怎么舍得看她用冰水浇自己? 可他更怕控制不住自己,他更怕她醒来会后悔,他更怕她今后会恨他。 出得门外,马骢狠狠一拳打在柱子上,转身逃也似地离去。 而另一边,李慕儿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一片空白。舔了舔双唇,觉得口渴,嘴里直喊:“水水” 眼前便是马骢提来的水桶,她软绵绵挪了过去,取瓢,舀水,仰头猛往脸上浇下。 刺骨的水流进喉咙,又沿着领口丝丝浸入身子,冻得她一激灵。 果然是有用的。 可不过一口茶的功夫,那丝难过又像蚂蚁般逆着寒意而上。李慕儿根本无暇去感受这冰火两重天的变化,抬手又是一瓢狠狠泼上,纸领化开,被她猛地扯掉扔在了地上。 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么卑劣的办法来对付她? 为什么要扯上马骢?! 她愈加烦躁,拿起瓢咕咚咕咚地喝着冰水,恨不得把腹中燥热和愤怒一并淹死。 正在此时,一阵规矩的敲门声传来。 李慕儿大惊失色。 她骤然想起马骢交代的话,哪里还敢妄自开门?连忙使劲爬起来,摇晃着来到门后把门闩拴了上,才隔着门问:“谁?” “女学士,是我。” 是萧敬的声音。 李慕儿方松了口气,就听萧敬继续说道:“你的剑鞘做好了,此刻皇上在坤宁宫用膳,不方便拿给他去看。你要不要先自己看一下是否满意?” 李慕儿对萧敬自然是信任的,可正要开门,余光便瞄到自己胸口的狼狈模样。只能甩手作罢,吃力回应道:“萧公公,多谢你了。明天吧,我”那股莫名的潮热又渐渐袭来,“你走吧” 说完李慕儿又冲水桶摸去。 萧敬疑虑,她对自己亲点的礼物竟如此不上心?这不是她最爱的东西吗?而且转身正欲回去的时候,还听见里面传来莫名其妙的哗哗水声。 似乎有些什么不妥。 萧敬说不上来哪里不对,蹙了蹙眉,终还是往玄武门方向回去了。 敲门声再次响起时,李慕儿已整个人湿透,在寒风中打着冷颤,却也神思清明了许多。 她累得不想再应,巴巴地趴在水桶上不动,只等来人自己走开。 外面那熟悉的磁性声音却浑然响起:“莹中。” 李慕儿眼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哆嗦着开了门。 朱祐樘站在门外,也是满心担忧,往日她总是大大咧咧的,从不上门闩,今日这是怎么了? 手再次探出欲叩在门板上,就看到她一身湿哒哒地拉开了门,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了眼前。 他吓了一跳,接住摇晃的她焦急问:“怎么了?” 身后萧敬也惊到,“幸好老臣还是觉得不妥,找借口叫了皇上出来。” “先把衣服换了。银耳呢?” 李慕儿答不动,萧敬反应敏捷,转身出去寻人。 朱祐樘打横抱起她,走向房里时看到倒翻的水桶,一阵心寒。 他哪里会想到,李慕儿贴着他的胸膛,却是又掩不住心口跳动,竟不自觉地用手勾上了他的脖颈。 朱祐樘脚步定住,低头看向怀里人。 眸底娇羞,脸庞飞霞,这分明是 “阿错,”李慕儿柔柔唤他,“我等了你好久” 朱祐樘亦如马骢般深吸一口气,赶紧撒手将她放到床上。 接着想帮她把湿得厚重的外袄先脱了,却被她忽而拖住手,细细摩挲着曾被她伤过的疤,疤早已淡了,亏她还记得在哪里。 这一摩挲,朱祐樘也想起两人之间那次生涩的亲吻,心中似有火烧着了,竟不比她好多少。 偏偏这人还尽要添些柴火。 “阿错,我中毒了”此时的李慕儿仿佛变了个人,冰水的作用似乎不复存在,她的手从他手上伤疤挪开,慢慢顺着他手臂攀上,再次附到他颈上。身子也随之靠过来,冰凉的贴着他的外衣,她抬起头,微一用力拉下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中了你的毒” 朱祐樘极力克制着心中那股躁动,将她双手拽下来,扯到她身后扣住,直视她道:“你中了药,清醒一下,换完衣服睡一觉就好了。” 李慕儿看到他喉结狠狠动了一下。她只顾自己呢喃软语:“可我不要清醒,我要你” 一滴水从她发际流下,很快滚到睫毛上,迫得她猛眨了下眼,那水滴却似化作了泪,又沿着鼻端滑落,眼看就要碰上她沾了血的红唇,朱祐樘再忍不住,俯身用嘴将它接住。 不同于上次的青涩,朱祐樘感觉到她正努力地回应着他,这让他更加不能自已,持续地加重了舌下的力气。 她的口中都是冰冷的,交换着的气息却真实地扑打在鼻尖,还是那抹让他放不下的清甜。他衔起她咬破的下唇,齿背轻轻划过,疼得她低吟一声。 李慕儿因唇上的刺痛打起了一丝精神,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反扣着,那熟悉的龙涎香味萦绕在四周,裹着她,卷着她,将她拉入了一片未知的深渊。 可她竟如此强烈地渴望进入那片深渊,甚至挣扎着摆脱开双手的钳制,只为离他更近,更紧。 朱祐樘本就是虚握着她手,此刻她一得脱手,竟猛地往他扑了过来,将整个上身架在了他身上。 紧接着双手环住他,一脚跨过来,坐到了他腿上。 朱祐樘蓦然惊醒。 几乎是慌乱的,朱祐樘揽住她腰侧,胡乱使力,反身将她推倒在床上,并且再次固定了她的手。 定睛望住她,他道:“莹中,我不能要你,至少,不是现在。” 李慕儿的背遽然摔在床上,很痛很痛,痛到她整个人都惊醒了。视线变得清晰了起来,她蹙眉看着眼前人,看着他坚定却温柔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怎么了,遂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嘴唇轻轻开阖,“我是不是,中了那个药?” 朱祐樘忍俊不禁。(。)28 第六十七章:完璧之身 当李慕儿醒来的时候,满世界都恢复了明媚,哪里像发生过什么不齿事情的样子。 可她终归还是记得的。 甚至连细节都记的,清清楚楚。 “嘶”她抿了抿干涸的嘴,才发现下唇有些肿痛,不知是被自己咬的,还是 昨夜,她幡然醒悟时,羞得简直想把身下的床给拆了。朱祐樘也窘迫的赶紧从她身上逃开。然后银耳嗒嗒跑了进来,懊恼地说自己被几个宫女拉去做女红,缠着她不放。 李慕儿神识恢复了些清明,在银耳的帮助下换下浑身黏糊糊的湿衣服。 与此同时,朱祐樘就站在门外吹着寒风,等她换好,又等她睡下,才安心去了乾清宫就寝。 她的心上人,真是个谦谦君子。 而自己在药物的催动下,都做了些什么?李慕儿本静静回忆着,想到这里不禁害臊地大叫了几声。 叫声惊动了房门外的人,问候的话语倏时传来: “慕儿,你醒了吗?你,还好吧?” 是另一位君子。 李慕儿听到这个声音,眉头紧紧皱了一下,匆匆捣腾好自己去开门。 马骢却亦不进门,亦不看她,只是背着身问道:“好了?昨晚,没出事吧?” “嗯。”李慕儿尴尬回应。 “没受凉吧?”马骢回家后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那几桶冰水下去她怎么受得住? “没有,骢哥哥,我很好,真的。”李慕儿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个冬天入了两次冰水,可每回都像打不死的蟑螂,一点儿毛病没有。 倒是每次都和朱祐樘 呼了口气,继续说道:“骢哥哥,没想到她会利用你来对付我。这次我不会再退了,你跟我来。” 马骢终于正眼看她,“去哪儿?” “去找那罪魁祸首算账!”李慕儿转头欲去拿自己的剑,想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反正有马骢在,他总是佩着刀的。 谁知,两人刚走到殿门口,就被一群人堵住。定睛一看,是皇后带着德延,自己送上门来了。 李慕儿冷哼,“德延,你来的正好!” 德延嘴硬,“可不来的正好嘛,女学士和马大人孤男寡女的,不知在探讨什么差事呢?” 一句话说得两人更加恶心,马骢沉闷回应道:“探讨光明正大的事,探讨阴险毒辣的小人。” “你!” 德延还欲出言羞辱,被皇后开口制止,“办正事儿!” “是,娘娘。”德延腰背一弯又挺起来,阴恻恻道,“后廷最忌讳宫人与侍卫私通,秽乱宫闱。偏偏昨日有人向皇后娘娘举报你们两个私下有染,果然,今日被娘娘逮个正着,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慕儿欲问举报者是谁,叫他出来对质,可想了想何必费此功夫,不如直接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我们清清白白你也定不会信。说吧,要我怎么证明?” “哼,你既说你是清白的,可敢让嬷嬷验身?”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后边跟着的嬷嬷,看起来面目还算和善,便没有多想,张嘴就答:“这有何难?我沈莹中身正不怕影子斜,验就验!” 马骢没有做声,却觉得不妥,这验与不验,结果怕是都一样,还不全凭她们一张嘴。李慕儿明明处子之身,被她一验说不定反而然后一旦佐证了,就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李慕儿哪里知道马骢的想法,还趾高气扬问道:“怎么个验法?” 马骢急得嘴角抽了抽。 李慕儿继续傲气说着:“若是今日验证了臣是清白的,还望娘娘允许臣抓出背后嚼舌根使阴招的恶人,施以惩戒,以正视听!” 皇后巧笑嫣然,“好啊!嬷嬷,将女学士带进屋去。” 嬷嬷应声上前而来,马骢眉头一皱,举起刀鞘横上去阻止。 “大胆!”皇后喝斥,“马骢你要造反吗?本宫面前也轮得到你放肆?来人哪!” 脚步声响起,外面有人温润应道:“皇后气势好大,倒把朕给叫来了。” 皇后闻言怔了怔,转念一想想皇上来了也好,好亲眼看看他俩的丑事,遂温顺道:“皇上,有人向妾身举报女学士与马大人昨晚妾身觉得,定要验明女学士正身,莫错怪了他们才好。” 朱祐樘负手而立,目光少见的清冷,“这就怪了,马骢昨日出宫的时候女学士一直同朕在一起,难道是朕弄错了?何文鼎,你去宫门查查,马骢昨天几时出的宫。” 何文鼎应声而去。 皇后瞄了眼马骢,不信他难道真这么正人君子,送到嘴边的都不吃? 何文鼎动作很快,即刻就来回禀,马骢昨夜确实按时出了宫。 皇后一行没有说话,心中却一片哗然。皇后暗恼,不甘心道:“还是请女学士验一验吧,马骢昨天总归是到过这宫里的,谁知道是不是糊涂完才回的呢?” 马骢扣在刀鞘上的手背一紧,青筋立现。 “好,验了也好,能还女学士清白,也能还马骢清白,更能还了朕的清白。” 朱祐樘话音刚落,皇后身子几不可见的晃了晃。 朱祐樘缓缓移步,得以靠她更近些,低语道:“皇后,昨夜,马骢离宫后,朕一直在这里啊。” 这下皇后真的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却愤愤然冲嬷嬷叫道:“快,快去验!给本宫验清楚,本宫要听实话,快去!” 李慕儿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失态,只有随嬷嬷进屋。 片刻后她冷静地走了出来,低垂着眼睛默不作声,唯有双手握紧的拳头泄露了她的情绪。 李慕儿满身都觉得恶心。 另一边,嬷嬷跪下抖着声音回话:“万岁爷,娘娘,女学士确确实实,还是完璧之身” 此言一出,皇后舒了口气。 而李慕儿胸膛起伏不定,满腔懊恼,愤怒,羞耻,却只能尽量假装平静,抬眼道:“如此皇后可满意了?可该兑现你的承诺?臣定会找出背后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妖孽,好好给他些颜色瞧瞧。” 皇后狠狠白了眼德延,一言不发。 一直漠然立在一旁的朱祐樘,此时勾唇笑了笑,附到皇后耳边继续低声道:“朕没有碰她,皇后可满意了?皇后应该知道,朕最讨厌那种东西。” 皇后一个惊惧,竟晕倒在朱祐樘怀里。(。) 第六十八章:星变之说 一场闹剧结束,皇后突然晕倒,顿时人去楼空。 李慕儿仍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想到刚才嬷嬷粗糙的手指,心中情绪实在难以平复。 看了看马骢,他亦然,刀鞘都快被他捏碎了。 该死,皇后要害她她可以受着,可马骢为她放弃了那么多进宫相护,她怎么能容许人家因自己而害他! 李慕儿眼色一厉,对马骢笑道:“骢哥哥,你自进宫以来,刀还没出过鞘。今日,也该让它见见光了。” 马骢猛地回头,发现李慕儿眼中似有璀璨星光,调皮狡黠。想起从前每次她想馊主意时便是这种眼神,不禁开怀,好像曾经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儿终于又回来了。 李慕儿再管不了许多,回房拿出了自己的双剑,扔给马骢拿着,冲他使了个眼色,“趁皇后现在没空管他,走!”随后快步离去。 马骢将剑接住,扔到空中换只手掂了掂,笑着跟上。 后宫里空置的殿阁比比皆是,德延被扔到地上的时候,竟也不知到了何处。 事到如今,狡辩也没有用了,望着眼前活动着筋骨的女学士和正向刀背上哈着气的大汉将军,德延真比见了阎王还可怕。 他连连跪下告饶,“女学士,姑奶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你错哪儿了?”李慕儿故意将手指关节掐得直响。 德延双手合十拜道:“小的错在,错在不小心,不小心弄脏了菜!” “呸!”李慕儿忍不住一啐,“是弄脏了,太脏了!你个臭不要脸的!我真该把你的脏手剁下来!骢哥哥!” 马骢眉毛一挑,将刀狠狠掷了过来,竟将将插到他跟前儿,把他衣服牢牢钉住。 他虽已是没根儿的东西,可这刀锋再往前一寸,恐怕他小命也要不保了,德延不禁吓得直哆嗦,“马将军手下留情,奴婢只是个小小内监,唯有揣测主子心意行事啊,奴婢今后一定收敛!” “收敛?!”李慕儿突然也从背后抽出自己的剑,“看来这双手,是留不得了!” 剑鞘凌厉,一按便狠狠弹出剑刃。德延看了一惊,她竟然有这武器! 马骢则慢悠悠踱过来,拽过他手按到地上,想了想又蹙起眉头,将他穴道点了,一脸鄙夷道:“卑鄙小人,碰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李慕儿蹲下身来,只用剑穗轻轻扫过他手背,就已寒得德延倒抽一口凉气,“奴婢不会说话,奴婢以后不敢再害女学士了!可奴婢,不敢违拗皇后娘娘啊!” 李慕儿拿剑柄拍拍他手,讽刺道:“你主子有你这种人在身边,真是悲哀。话说回来,你那什么药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么龌龊的东西,我定要毁它个干净,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奴婢,奴婢是从伺候先皇的内侍那里高价买来的,他说这是唯一一颗了,好不容易才藏下来的” “真的没有了?” “真没了!” “那便好!他又是从哪里弄来的?” “应是从先皇那里偷下来的,先皇在时那万安和李孜省之流常献以丹药,他偷”德延话还没说完,明晃晃的剑突然就架到了他脖子上! “你胡说什么?!”李慕儿大叫,“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德延眼神又变了变。 马骢听到李孜省时也是一惊,马上反应过来握住了李慕儿手腕,边移开她手中的剑锋边安抚,“别冲动!冷静,冷静” 李慕儿脸色阴郁,怒道:“今后别再让我抓到你害人,否则我就算被皇后赐死也要拉你垫背,滚!” 马骢用脚尖解开他穴道,德延如蒙大赦,仓皇而逃。 李慕儿心里不舒服,却又无从发泄,闷闷地一拳打在自己胸口。 马骢赶紧又握住她拳头,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没事了。慕儿,你不是早就知道的吗?你早就放下了啊,都过去了,冷静” 李慕儿本也不希望朱祐樘会拿皇后怎么样,可是没想到皇后却轰轰烈烈地病倒了。 她终于落得清闲,朱祐樘除了公事外就在坤宁宫亲自照顾,不需要她跟着。 只是两人在一起办公的时间也就因此少了,明明那晚那样亲近过,可这几天却不知为何,竟似生了层隔阂。 这日陪着朱祐樘在文华殿议政,马骢怕遇上他父亲所以没有跟着,李慕儿又听大臣们议论起了星变的事。她紧张的耳朵一竖,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发现并不是针对她的。 而是冲着萧敬! 萧敬前朝末被贬在裕陵司香,今年才刚被朱祐樘召回的司礼监,居然就被人参了? 上奏者夸夸其谈,称:北斗,人君象,孛星,乱臣矣。萧敬憸邪奸险,强辩饰非,作聪明伤善类,请陛下黜之以消天变。 李慕儿诧异,兄长说的果然没错,原来所谓星变之说,真的可以被有心人用来针对某人? 朱祐樘是明君,自然驳回了他们的上奏,“萧敬是朕的顾问,可朕从未给过他实权。况且他之前已经贬黜过了,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萧敬逃过一劫,李慕儿却心里打鼓,愈加警示自己要小心,别真被人钻了空档。 然而,意外来的总比预想的要快。 她才随朱祐樘回到乾清宫,就有钦天监官员急急前来奏事。 “陛下,皇后娘娘近日身体不佳,曾找过臣卜卦,这卦象已出,怕是和那星变有关啊。” 李慕儿真真佩服皇后,躺着也能滋事。 “哦?”朱祐樘却紧张起来,“你且说说。” 李慕儿心中一万个祈祷,千万别滋到她头上,没想到祈祷居然灵验,来人竟真的没有针对她。 只听那人回道:“皇上,彗星见于天津,天津在京师东方。彗星如出在东方,乃是乃是将军谋王之象。” 李慕儿松一口气,将军谋王,呵,她又不是将军。 等等,将军?那大汉将军算不算将军? 心中一时抽紧,却听朱祐樘问道:“既是这么不吉的星象,为何不早些报于朝堂?” “回禀皇上,此次彗星所见星宿皆主内。是以臣算前朝之事时未曾发现。而皇后主理内宫,正与这孛星犯了大忌,才会无故得病,久不见愈。” 李慕儿忍不住想插嘴,朱祐樘看了她一眼,又问:“那依你们推算,如何解这不吉之象?” “臣斗胆问一句,近来可有新进宫的蒋姓人士?或是,大汉将军?” 朱祐樘和李慕儿齐齐看向马骢。 马骢也已听得清楚,歪嘴不屑地一笑。 朱祐樘没有立即下定论,便遣了钦天监官员退下。(。) 第六十九章:马骢遭难 殿中一下子恢复了宁静。 这宁静却不是往常大家各忙各事,默契有加的宁静。而是像风雨欲来前的海面,静谧的让人心发慌。 李慕儿可受不了这样憋着,呼了口气步出来跪下,坚定问道:“皇上,刚才你在文华殿驳了弹劾萧敬的官员,可见你实是不信这类孛星害人之说的,对不对?” 朱祐樘淡淡看着她,最近他似乎总是这样淡淡地对她,“你何需如此紧张?我若要废黜马骢,不过是叫他不再做这大汉将军,好好回去锦衣卫当指挥使同知,这不是应该更合你的心意吗?” 李慕儿看了眼马骢,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她瞧不上以这样的手段让他离开,不禁有些懊恼起来,字字铿锵道:“我虽也希望骢哥哥离开,却不愿见他被人侮辱。皇后有什么冲着我来好了,为何要拉上骢哥哥?” 朱祐樘许是被她一声声“骢哥哥”有些气着了,冷冷说道:“皇后这回没有要害谁,她确实病了,病得不轻。” 此言一出,李慕儿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后没有害谁,那就是说确实是马骢与她犯冲咯? 简直荒谬!李慕儿气得胸口发闷。 场面有些尴尬,马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自然不想走,听李慕儿护着他又觉得十分温暖。可看着两人渐起争执,更非他所愿。 只好单膝跪了打圆场道:“皇上,若真的是臣,臣出宫便是。等皇后病好了,可否请皇上开恩,再让臣回来。” 他这低声下气的语气对李慕儿而言简直是火上浇油! 当下转头对马骢吼道:“骢哥哥,这不是是,或者不是的问题。我同你说过了,有人害你,我绝不退步。” 马骢感动望着她,觉得一切都值了。 “呵,”朱祐樘却突然冷笑,“你绝不退步,那你想怎样?” 李慕儿转过脸直视他双眼,语气强硬道:“不怎么样。除非你赶我们走,否则骢哥哥哪儿都不去。我就不信,他在这儿,皇后的病就好不了了?!” 朱祐樘胸口一团怒火猛然烧了起来,是,确实不是什么是不是马骢的问题。他一向也不信这些虚妄之事,不喜邪门歪道的东西,就像下药事件,他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训诫了皇后。 可此时看着她跪在马骢身边,一字一句地护着他,违逆着自己,叫他怎么不生气! “朕,不会拿皇后的身体做赌注。” 如果刚才是气愤,那么现在,听到他这句话的现在,李慕儿心里应该只剩痛楚了。 听来多么的温情。 何文鼎本默默站在一边,眼下一看情势不妙,连忙端起案上放凉了的茶水,大声插话道:“皇上喝口热茶吧。”就连马骢,都已经意识到不对,偷偷拉着李慕儿的衣角,阻止她别说话了。 可明知再说下去就是一场灾难,她还是盯着朱祐樘,一字一句问道:“所以呢?” 朱祐樘将刚接过来的茶杯重重放下,沉下了声音,“你不要逼朕。” “哼,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逼你又如何?”李慕儿冷笑起身,“骢哥哥,我们走。” 话一说完竟然毫不犹豫转身就离去。 马骢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了看上头坐着的强装镇定却分明眸间晦暗的那位,终是拱手告退,追了上去。 出宫的路不长,马骢一步步跟在李慕儿后面,心情复杂。眼看着就要到宫门口,马骢不敢开口叫她名字,只得加快脚步赶到她身边,问道:“你不会,真打算这样跟我走了吧?” 李慕儿正若有所思,闻言却忽然冲他莞尔一笑,“不然呢,人家都明摆着在赶我了。” 说完又顾自往前走去。 马骢低下头,琢磨着该如何提醒她,皇上那是明摆着吃醋才对,就听到她回头叫他:“快点啊骢哥哥,我送你出宫。” 马骢闻言眉间舒展了开来,追上去又问:“你不跟我走啊?” 李慕儿禁不住笑着反问他:“你到底是想我跟你走呢,还是不想我跟你走呢?” 马骢思索了下,正色答:“为了你好呢,应该让你走。可是为了你好呢,又不能让你走。” 李慕儿眉毛一挑,拍了下他的头,“哟,你这榆木脑袋里现在这么有想法了啊?” 马骢被她逗乐,“好了慕儿,你说吧,你怎么想的?” 李慕儿作深呼吸状,停下来轻声道:“骢哥哥,你实话告诉我,他们冤你和皇后犯克,你气不气啊?” “还好,我无所谓啊!本来是有一点生气和不屑,不过,”马骢说着刮了下她的鼻子,“看你为我这么据理力争,我哪还有空生气啊?而且,我觉得我说不定真和这皇后犯冲,啧啧啧,大冲,不然我为什么看见她就不爽?” 李慕儿揉揉鼻子,“再不爽还不是得顺着她,乖乖回去做你的锦衣卫同知。这样被贬去做高官的,恐怕天上地下就你一个了吧!” 马骢耸耸肩,“谁叫人家是皇后呢,惹不起,我就只好躲咯。”想了想他又不放心道,“我只是担心你,我不在,恐怕又要被欺负或陷害。” “骢哥哥,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已经看清了,委曲求全是没有用的,她这病来得蹊跷,我得留在宫里,查她一查。我不会让你平白被人冤枉,待我找出证据摆在他们,看谁还敢说你?!” 李慕儿蹙眉思索的样子让马骢十分欢喜,豁然笑道:“你又找回斗志了?不错哦,不枉费我被个女人陷害的憋屈。你也放心吧,我回去抓几个贪官污吏,等过了这茬,我马骢,迟早还会回来的!”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现下只好牺牲你了啊!”李慕儿说着又迈开了步,将马骢撇在了后头。 马骢回了回神,赶紧提脚跟上,一面叫道:“诶,这是怎么说的?你又摆我一道啊,什么叫牺牲我啊?喂,那你记得给我也写写信啊”(。) 第七十章:井水河水 李慕儿送完马骢,并没回乾清宫,一来两人都在气头上,怕见了面又是一番争吵。二来,她确实需要冷静下来想想,皇后是真病,还是假病? 她是在下药事件的当口病的,很有可能是为了逃避朱祐樘的责备,那就是假病。可若说她是假病,怎么能一装装了那么多天,朱祐樘又不傻,难道会看不出来?而且刚才殿上听他的口气,紧张她的很。 那是真病了? 诡计没有得逞突然就气急攻心病倒了?怎么会这么巧? 她边走边想着,一个抬眼却看见个熟人。 郑金莲! 李慕儿慌忙顾盼查看,没走错路啊,这不是太皇太后的清宁宫啊。 她可没忘记郑金莲是怎么害她的,比起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下意识地寻路要逃。 却听郑金莲的声音挡在身前:“女学士,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去奴婢那里叙叙旧吧。” “走开,”李慕儿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谁要与你叙旧。我们两个最好是井水不要犯河水!” 郑金莲也不生气,轻笑道:“我见你与那马骢走得亲近,不知那药的滋味如何啊?” 李慕儿睁大了双眼,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郑金莲笑意更浓,扬着声音道:“奴婢在这宫里十多年了,还真没有不知道的事呢。” 李慕儿愈加觉得这女人可怕极了,真真一刻也不想多留,闪开她又欲走,却听她又说:“你是不是想知道皇后为何病了?好为你那骢哥哥平反?” 李慕儿头一次有不见刀刃,却脖颈发凉的感觉,可还是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 “奴婢倒是知道些情况呢,女学士”郑金莲的脚步一步步靠近,声音就在咫尺,“就看你愿不愿意与奴婢合作了。” 李慕儿的脚似被深深定住,含糊的声音从喉间迸出:“合作什么?” 郑金莲轻飘飘答道:“合作扳倒皇后啊” 李慕儿脑袋轰的一声,冷汗从额头丝丝浸出,退后几步离她远些,才镇静道:“你真令我恶心。你以为你是谁?皇上对你的感情,就是被你这样一丝丝抽掉的吧!” 这话显然戳中了她的软肋,郑金莲的眉眼间终于有一些不稳,“哼,我谁也不是,可我等了皇上十三年你呢,你等了多久?你就不想” “我不想,”李慕儿打断她,“我从不想。你不用白费心机了,我不会跟你合作,我也不会允许你伤害皇后。” “我伤害皇后?”郑金莲冷笑,“你可别小看了皇后。女人要是生了嫉妒心,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李慕儿不愿意再搭理她,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对她说:“哦,对了,如果我是皇上,一定也会选皇后,怎么样都不会选你的!” 再转头的那一刹那,她恍惚觉得,郑金莲的眼眸里充满了衰败。 可是怎么可能,这个恶毒的女人! 郑金莲望着李慕儿的背影,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你不跟我合作,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像我一样,等十三年?不,三十年?呵” 李慕儿心里乱的很,皇后整日打压她,却下手直接,且不置她与死地。郑金莲则不同,她阴险,心机城府都极深,可以杀人于无形。今日朱祐樘对皇后的维护,不,他一直以来对她的宠溺郑金莲这么有本事,为何还要拉拢她,从皇后身边抢走他? 迷迷糊糊回到雍肃殿,她赶紧冲进房找出她的一双剑来。剑鞘是上次怀恩送来的那个新的,果然一丝一毫都是按照她的想法做的。 按下鞘口上的红色玛瑙,剑身就会弹出三寸,每次她都用这招对付那些为非作歹的小混混,扬言“本姑娘都不用出剑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想到往事,她忍俊不禁,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无双,无双,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独一无二” 她默默念着,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口靠着的身影。 直到头顶上莲子欢快叫着:“皇上来了,皇上,皇上!” 李慕儿被她逗得抬头笑,才发现他正抱着胸定睛注视着她。 笑容一时僵在脸上,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朱祐樘却有些雀跃,他刚才真的以为,她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跟马骢走了。折磨了自己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就往这儿来了。 幸好她还在。 她没走,她还在。 还看着他送她的剑鞘傻乐。 朱祐樘泯然一笑,大步走了过去,弹了弹她的脑袋,说道:“朕不生气了。” 李慕儿皱鼻送了他记白眼,“可臣还气着呢。” 朱祐樘浅笑弯下脑袋,问:“那要怎么办?” 眼看着他的脸凑到了自己脸边,李慕儿噘嘴捧着剑转过身去。忽又想到什么,眉毛一挑,举起剑鞘对准他心口,快速按下了鞘口上的机关。 “嘶”朱祐樘被这突然的袭击弹得吃痛,本能拿右手去揉痛处。 李慕儿抱剑起身逃开,放肆大笑。 朱祐樘咬牙坐下,背对她抚着胸口不语。 怎么办,下手太重了? 李慕儿止笑,赶紧跑过去蹲下来看他:“对不起,我又伤着你了。” 朱祐樘得逞,一把拽过她的手抚在心口,“是,你伤着我了。这里好痛。” 李慕儿刚平复下的情绪一瞬又尽数上涌,咬着唇反握住他的手,覆上自己的心口道:“那我呢?那我呢!” 朱祐樘看着她泛着泪光的水翦双眸,想起她为自己受的委屈,以及刚才在殿上对她的冷漠,心中惭愧,便想着将她搀起来。 可一只手去揽她的腰,被她压在胸口的手不由得用力,一下子重重按在了她胸前的起伏。 李慕儿眼泪还没来得及掉下,视线怯怯地下移到胸上一瞄,又怯怯地抬头,只见朱祐樘也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无措地望着她。 朱祐樘狠狠地咽了口气,差点就要抑制不住长久以来抑制着的冲动,她却突然将剑举到二人中间,把他覆在她心口的手转移到剑柄上,红着脸说道:“你,是不是也会武功?我们打一架,谁输了谁道歉。” 真真扫兴!(。) 第七十一章:井水河水2 朱祐樘横她一眼,转头呼了口气,平息了心底的躁动,才将其中一柄剑拔出,握于手中道:“你可别反悔。” 李慕儿将手中剑鞘一转,利落拔出另一柄剑,“龙凤成双,你那把是龙剑,我这把是凤剑,我用左手使剑,也能轻易赢你。不过,老规矩不许用内力,只比剑招!” 朱祐樘摇头失笑,“你一直这么大口气的吗?忘了上回我怎么点拨马骢赢你的吗?” 李慕儿边往门外走边不服道:“试了就知道了。” 朱祐樘跟随来到院中,用手指弹了下剑身,“确实是柄好剑,女侠看招吧。” 李慕儿不多废话,撩剑而上 一炷香之后,李慕儿把剑架在了朱祐樘肩头,得意地扬着双眉,“你输了。” 朱祐樘苦笑,“好吧,你的招式确实厉害。我练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本来就不精。” 李慕儿收回剑,皱眉问:“为何要强身健体?你身体很差吗?” 说完就想起,他似乎遇寒总会咳嗽,有几次还咳得十分厉害,不禁有些心疼。 又听朱祐樘淡淡回应道:“嗯,小时候在幽闭空间里长大,没见过太阳,体质自然差了。” 他说过,小时候被偷养于西内,可什么叫偷养,李慕儿实在没有概念。 不能被人看见?藏于暗室中?不许跨出一步?没见过太阳! 暗室晓未及,幽吟涕空行。 那到底会是怎样地步的悲怆凄凉? 天哪,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到这些,李慕儿哪里还忍心,将心爱的剑一扔,赶紧上前展开他双臂检查起来,“别说了,我下手没轻没重的,有没有伤到你?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是故意气你的,下回再不跟你犟了,好不好?” 朱祐樘又一次极力掩起得逞的奸笑,轻拍她肩头道:“好我原谅你了” 李慕儿却不明所以的直点头。 再说马骢出宫后,匆匆地去了一个地方讨水喝。 钱福开门的时候有些惊讶,却还是开怀笑道:“今儿可是难得了,什么风把你这个大汉将军吹来了?自从莹中走后,你除了差人送信,何时还记得我这个兄长啊!” 马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兄长说笑。以后我可又得常来了。” 说完进门,发现何青岩竟也在,起身与他打招呼。 马骢冲钱福扬了扬眉,顽笑道:“还是兄长福气好,怪不得她总看着你们的信满口啧啧啧” 钱福与何青岩相视而笑,何青岩颌首道:“听起来像她的作风。她可还好?” 钱福也忙着接话:“对啊,我妹子好吗?有没有被星变之说所困?” 马骢冷哼一声,“这回不是她被困,是小弟我。” 钱福见他一脸不痛快,又忆及他刚才说以后会常来,了然问道:“你被?赶出宫了?” “啧”马骢蹙眉,“兄长说话怎如此直接,叫我好没面子。” 二人又笑,何青岩也难得的开起了玩笑,“赶出来好啊,宫里少了个呆子,也是桩好事。” 马骢转头望着她局促一笑,又眼睛发亮道:“青岩姐在这儿正好。她说你精通医理,叫我来问你,有什么药是能让人快速生病,又不伤身,又可以拖着不好的呢?” 这下轮到何青岩皱眉,思索了片刻才答:“有是有,不过我不知道具体症状,一时答不上来。这病人是何表现?哪里不适?” “这倒不知。那就等她去查探了再说,她会给你写信,再行询问。” 何青岩点了点头,钱福却疑惑道:“青岩居然还精通医理,我竟不知。” 何青岩低头沉吟,马骢不知缘故,兀自说着:“唉,她如今又一个人在宫里了,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迫害呢,我们在宫外又帮不上忙。不行,等皇后病好了,我必定等赶紧回去” 李慕儿若是知道宫外三人正为她殚心竭虑,大概是要感动死的。可此时她却没空,她正往御药局走去,试图去查看皇后的药方,寻些线索来着。 虽然和朱祐樘已经讲和,可这几天见他的机会还是极少,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坤宁宫,概不让她跟随。且这皇后的病也并未听说有好转,李慕儿不好意思再去开口为马骢辩驳,只得亲自查查,她到底害了什么病? 而且,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郑金莲似乎,和皇后的病有着什么干系。会不会是她害的皇后呢?李慕儿每念及此便心惊不已。 御药局的人都认识她,知道她现在负责皇上的起居,对她极为客气:“不知女学士此来有何贵干?” 李慕儿镇定道:“皇后久治不愈,皇上不放心,叫我再来对对药贴。” 当班的太医只能谨慎照办,边将簿子拿出,边说道:“臣等丝毫不敢怠慢。这药虽是宫外女医所开,可臣等亲视讨论,当无不妥。” 宫外女医?宫内御医无数,皆为回春妙手,何苦舍近求远? 李慕儿愈发觉得蹊跷,一面应付道:“那是自然。皇上也是稳妥起见。”一面努力发挥自认为还行的记忆力,强记下了几份药方,就匆匆告退准备去给何青岩写信。 还没出御药房,又看到某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差点忘了,御药局就在清宁宫前面,郑金莲知道她在这儿也不稀奇。 李慕儿仍旧不愿理她,抬步欲走,她却又拦住了她,:“女学士还说不想跟我合作,怎的又偷偷摸摸来查皇后的病情?” 李慕儿本能反驳:“我没有偷偷摸摸!” “你根本不知道皇后患的什么病,来看药方却只字不问病情和药性,因为你害怕露馅,你不敢让太医生疑,对不对?” 这女人! 李慕儿索性抬头承认:“是,我心中疑惑。一来疑皇后是故意让自己生病,二来,我怀疑是你害的她!皇后害我骢哥哥,你要害皇后,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要拆穿你们!” 郑金莲居然含笑点头,“嗯,那你更该跟我合作,因为我也觉得皇后是装病。” 李慕儿不由定住。 可她心里明白,绝对不能与她同流,跨出了这一步今后必定会受她掣肘。 郑金莲继续顾自说着:“女学士之所以怀疑皇后,除了她病得及时,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到今日为止你都未曾见过她吧?为何皇上不许你跟?是不是?” 李慕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个女人心毒,眼睛更毒,可以看穿她的一切想法。她必须得承认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郑金莲望着她的背影,又是深深叹一口气。 “你只不过进不了坤宁宫。而我,却是连乾清宫,也永远近不了了。”(。) 第七十二章:皇后病了 何青岩的回信来得很快。结论是药的成分和用量都没有任何问题,皆为清热去火之配。可何青岩亦疑惑,此配方应该就是医治上火之症,何至于久病不愈? 李慕儿合了信,暗下思忖。 药是御医亲自盯着的,自然没有问题。 只是区区上火之症? 为何皇后不肯看御医?为何朱祐樘不许她跟着? 郑金莲的话又回响在耳边,难道郑金莲真的没有骗她,她没有害皇后,全是皇后自己在作怪? 李慕儿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终于决定冒一次险,亲自去寻一个人。 德延看着眼前这个差点剁了他手的活祖宗,吓得扑通又是一跪:“女学士啊,奴婢最近真的恪守本分,丝毫不敢招惹您老人家啊!您为何又把我叫到这儿来了?” 说完他开始左顾右盼,惹得李慕儿一声冷哼:“别找了,马大人虽回了锦衣卫,要进宫一趟倒也容易,你等着吧。况且,就算马大人不来,你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德延哪里知道李慕儿是懵他,一想到他俩的刀剑就觉得脖颈发凉。急忙识时务道:“女学士有何吩咐,小的照做就是。” “算你聪明。”李慕儿抱胸,“你老实告诉我,皇后得了什么病,为何还不见好?” 德延眼珠子一转:“哎哟,小的以为女学士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原来不过是为打听为关心皇后的热症啊!” “热症?那为何这么多天了” “小的不知啊!”德延忙着接话,“小的只知道按时侍奉,病情的事哪里能知?女学士也看到了,皇上每日来坤宁宫亲自照顾,岂能有假?” 这么说是真病了。 药也没问题,病也对的上,那会不会是煎药的人出了问题,或是皇后压根儿没有吃药?! 李慕儿虚咳了一声道:“我问你,皇后的药是谁煎的?为何不让太医院的人看病?” 德延谨慎回答:“小的也不知道这其中玄妙,皇后自从病了后一直躺在床上,小的哪敢多问啊,您说是不是?至于这药,自然都是奴婢我,亲自带人煎好,亲自送到娘娘跟前儿的。” 李慕儿沉吟半晌,又问:“皇后一般什么时辰用药?” “大约膳后半个时辰。” “你给我滚过来,”李慕儿招呼德延到身边,对他耳语道,“给我准备一套坤宁宫侍女的衣裳,今日晚膳后带我混进去看看皇后。” “哎哟喂,”德延又忙跪下道,“奴婢可不敢啊!女学士,你就不要再难为奴婢了,要是被娘娘发现了奴婢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李慕儿斜他一眼:“怕什么?我又不干嘛,唉,我真的就看看,死不了你的!你不肯也行,等马大人来了咱们再聊,啊?” 德延忙摇手:“别别别,女学士,奴婢遵命就是了!” 李慕儿梳上宫女的发髻,穿着宫女的服制,又往脸上抹了些胭脂,还真像变了个人似的,自己都差点认不出来。 她踩着小碎步跟在德延身后,尽量将头低了又低,终于进了坤宁宫去。 药在瓦罐里卟卟地炖好,那女医倒出两碗,先亲自尝了,才将另一碗置于托盘之上。 李慕儿留心看了那两只碗,是坤宁宫里的人自己准备的,未见异样,女医又是随意一拿,应该没问题。 德延上前端起放药碗的盘子,李慕儿则端了放漱口水的盘子,跟着德延步进了暖阁。 烛火不似往常亮堂,甚至算得上昏暗。不过这也让李慕儿更加安全,不至于被人发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药味,李慕儿暗暗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除了德延手中汤药外,另一股奇怪的味道。 四下寂静无声,似乎没有几个宫人在这儿。她不敢抬头细看,只能凭直觉,感受着房里诡异的气氛。 德延的声音响起:“万岁爷,娘娘,药来了。” 他已经在了。 李慕儿把腰又弯下些许。 那熟悉的龙涎香味逐渐靠近,又逐渐远去。紧接着是一阵帐幔悉索声,李慕儿深吸口气,大着胆子抬起头来。 果只有她和德延两个人,孤零零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 床上帷幔深深,依稀可以看见三个身影。一名状似宫女,将皇后小心扶起。而朱祐樘则坐在床沿,正用勺子舀了药,放在嘴边呼着。 李慕儿竟不自觉扯起一丝微笑,他总是这般细心,这般温柔。 虽然,此番并不是为她。 药呼凉了,他接在碗上朝皇后递去。皇后的声音传出,听来却是含糊不清: “皇上,你明知道我皇上我不想喝” 李慕儿蹙眉,她一定是不愿意看病吃药,才一直拖着不好,用自己的身体来挟制他,是不是? 朱祐樘却并不气恼,只柔声说道:“乖,听朕的话吃药” 皇后终是被他一口口喂完了药,李慕儿眉间更紧,若是她每天都乖乖被喂了药,那自己岂不是又猜错了? 李慕儿正烦心,突然看到帐幔猛地被拉起,下意识想低头,却在仓忙的那一瞥中看到,皇后无力地靠着身边宫人,别的倒没什么,只那樱桃小嘴上,长满了口疮,李慕儿离得这么远都瞅了个仔细! 这是,得多上火啊?! 李慕儿开始打退堂鼓,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皇后看来确确实实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她之所以不让御医诊治,是因着这满嘴的毒疮害了容颜,不愿让人看见,不愿让人知晓! “咳咳”李慕儿心烦气躁,却听到那边他急促的咳嗽声,惊得忙又抬头看他。 他定是怕吵着皇后,强忍着咳嗽喂她喝药,此刻出了榻,咳得脸色都有些泛红。 李慕儿抿紧了唇,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定定地看着他,竟忘了收眼。 而朱祐樘好一阵咳嗽后,似终于平复了喉头瘙痒,放下衣袖,径直朝她走来。 李慕儿慌乱低首弯腰,抬高手上的托盘遮住了眼面。 朱祐樘的衣角近在眼前,伸手来拿杯盂,李慕儿绷紧了身心,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太紧张,竟感觉到他的手似乎顿了顿。 不过只是一刹,下一瞬他已又回到床边,亲手喂皇后漱口。 李慕儿偷偷打量,德延见她冒着冷汗呆立原地,赶紧换过她手中托盘,上前去接空碗和漱盂。随后却步而退,李慕儿只好收回视线,抬腿跟上。(。) 第七十三章:请安清宁 匆匆回到住处,换下一身宫娥衣衫,咕咚咕咚喝了杯水,李慕儿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错了,一切都错了,皇后果然得了热症,什么不看御医而请外头女医,都是有难言之隐。什么装病威胁,更是无从说起了。 而郑金莲似乎也没有机会可以害到皇后,药是在朱祐樘眼皮子底下喝下的,怎么可能有问题。 事到如今,李慕儿再无话说,既然她只是平常毛病,那也只能祈愿她早日康复。马骢的事,也就随它这样过去吧,总归马骢回去过正常日子,也是她所愿。 想到这里,李慕儿心中倒也安慰了许多。不过她现在看到了她症状,或许,可以问问青岩有何秘方医治。 脑海中又浮现出皇后口上红肿泛脓,真真可怜。 李慕儿心中也不由得生起愧疚,病者如此呜呼痛哉,她竟还在背后悱恻她,是她不应该,赶紧研墨写信。 次日一早,她照常在乾清宫等着朱祐樘下朝,与何文鼎在月台上闲聊。 过两日就是正旦节了,两人说着各自家乡过年的习俗,正觉有趣,便见一内监跑到殿外,被门口侍卫拦了下来。 李慕儿好奇,走上前去相询。那人一见是她,如释重负道:“女学士,太皇太后请您到清宁宫去一趟呢。” 李慕儿听到郑金莲所在的清宁宫,直觉反感,问他:“太皇太后有何吩咐?我可以不去吗?” “回女学士的话,太皇太后令您务必此刻就去。倒无甚大事,万岁爷几日未去清宁宫,太皇太后该是要询问万岁爷近况,又不想扰了万岁爷。” 李慕儿回头看了眼何文鼎,刚想说要他去也可以,那人却堵了她道:“太皇太后叫奴婢一定请到女学士,奴婢不敢擅作主张,望女学士莫难为了奴婢。” 李慕儿叹气,好吧,去就去,难不成郑金莲还能叫太皇太后吃了她不成? 走进清宁宫,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倒让李慕儿静心不少。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竟变得这么怕事,能躲则躲了? 看来果真是生存环境决定心性啊! 下跪叩首:“微臣,沈琼莲,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福寿安康。” 太皇太后声音慈祥,“女学士请起。” “谢太皇太后!”李慕儿起身,仍恭谨俯着首,却还是瞧见了太皇太后身边穿着不同于一般宫人的郑金莲。 太皇太后打量李慕儿几眼,又笑着唤她:“女学士,你且上前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李慕儿忙答:“微臣不敢造次,微臣蝼蚁之身,怎可近得太皇太后贵体。” “无妨,快过来。” 太皇太后今日似乎特别和蔼,李慕儿推拒不得,唯有趋身上前,眼角则不友善地斜了郑金莲一眼。 待到近前,太皇太后竟握住她的手,示意她转了一圈。李慕儿不解,照做后又听太皇太后哀声叹气道:“唉,你们两个丫头,也是不争气。” 李慕儿一惊。 “皇后多年未有所出,哀家多少次劝皇上选秀女,纳妃嫔,或是”她说着瞄了郑金莲一眼,“皇家子嗣何其重要,你们既然对皇上有心思,就该好好使把劲,到时哀家定会保你们荣华。” 李慕儿闻言顿时浑身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往后仰去。 什么跟什么啊,竟是叫她来听这些,太皇太后言外之意,不是暗示她俩主动往朱祐樘被窝里钻吗?太皇太后关心皇室子嗣,她完全可以理解,可是这于她何干?这一腔热血,她怕是错撒了。 李慕儿觉得好笑,不由去看郑金莲,却发现她脸上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李慕儿脑中突然精光一亮。 莫非,难道,该不会 这郑金莲早已爬上过龙床? 李慕儿心头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刚想婉言向太皇太后表明自己心意,便听殿外门监传道:“皇上驾到。” 李慕儿只能吞下想说的话,先默然退到一边。 朱祐樘进殿后第一眼就看见了她,脸色倏地一沉。 李慕儿却不曾发现,顾自思考着如何好言相劝太皇太后。 朱祐樘一番见礼,道:“孙儿这几日见忙,未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今日可是一下朝就往这儿来了,还望太皇太后不要生孙儿的气。” 太皇太后笑得眉眼都弯了,“没事,没事的,樘儿向来孝顺,不差这几天的。对了,皇后的病如何了?” “好些了,樘儿也是代皇后来道个歉,病中实在不便来给您请安。”朱祐樘亦笑得真心。 李慕儿这才默默打量了他几眼,常听人说他孝顺,今日看他望着皇祖母的眼神,确实满满都是尊重和乖顺。 她又想到眼前的太皇太后,在他失去母妃后一手维护他长大,想必对他是真心疼爱,不觉就对这老太太萌生了许多好感。 郑金莲去上茶,李慕儿注意到她递给朱祐樘时直视着他的双眸,眼神里充满着各种情绪,竟是一丝都不避了的。 两个宫中最大的主子坐于桌边喝茶,李慕儿讷讷不敢动。 “不打紧的,皇后莫不是有喜了?若是有喜了可得头先告诉祖母!若是有喜了,天天不来请安也无妨啊!” 李慕儿听得尴尬,太皇太后也是为抱重孙操碎了心啊,三句话又绕了回来。再打眼看朱祐樘,果然也是一脸无奈。 看得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朱祐樘眼神往她那里瞥了瞥,淡然笑着答道:“太皇太后莫急,樘儿还年轻,太皇太后也年轻,他日我与皇后儿孙满堂,还怕扰了您安享晚年呢。” “樘儿,不是祖母责备皇后,你们小两口相敬如宾是好事,祖母不怪你。可应当知道分寸,顾全大局。从前的事虽还历历在目,可她也该朝前看,不要执迷于过往云烟” “祖母教训的是,”朱祐樘赶着接了她的话口,“樘儿回去定好好说她。” 原来他也是个打太极的好手,李慕儿心想,似乎一直以来总是见他待人温和的模样,不知道发起脾气来会是怎样? 朱祐樘又陪着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话,才似终于想起了她,问道:“樘儿刚从朝堂回来,竟不知女学士为何不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倒跑到太皇太后这儿来了?”(。) 第七十四章:突生误会 李慕儿正欲作答,郑金莲急忙道:“前几天在御药局偶遇女学士,便想着寻她叙旧。今日一聚,太皇太后也格外喜欢女学士呢。” 李慕儿脸色瞬间僵硬。 之后他们聊了什么,她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的。 御药局偶遇?! 叙旧?! 难怪今日非要请她来,原来是等着演这一出呢。 打蛇打七寸,李慕儿自觉被她又一重击。 且这次,怕是比上回害她更甚。 她勉强定了定心神,急着去寻朱祐樘的眼神,可他只顾和太皇太后说话,甚至还与郑金莲交流,果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压根儿当她不存在! 遭了,这下真的遭了!李慕儿百感交集,突然觉察到对话停了下来,她连忙打起精神。 朱祐樘最后饮了口茶,起身说道:“那孙儿就先告退了,太皇太后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两日后除夕,孙儿与皇祖母好好吃顿团圆宴。” 一番话哄得太皇太后眉开眼笑,开怀应着。李慕儿正想着自己又该如何告辞,就听朱祐樘淡然道:“女学士是随朕回乾清宫,还是继续于这儿叙旧?” 李慕儿如获重释,赶紧拱手道:“臣自然是回去服侍皇上。”又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太皇太后今日邀微臣询问皇上近况,此时见着皇上也该放心了。臣就此告退,就不扰太皇太后休息了。” 随后逃也似的出了清宁宫。 朱祐樘负手走在前面,众目睽睽之下,李慕儿不敢造次,唯有静静跟着。偏他脚步走得极快,李慕儿时而小跑几步才能将将赶上。 不一会儿二人便走回了乾清宫,进了殿门,朱祐樘忽然就停了脚步。李慕儿来不及反应,猛地撞上他背。 不敢喊疼,怯怯退了两步,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皇上,臣可以解释。” 朱祐樘迟迟不回头,似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又似在平复着什么情绪。 李慕儿正欲再开口。他却又猛地转身,平淡问道:“要过年了,你想不想出宫去陪你兄长?” 李慕儿以为他不生气了,惊喜抬头,可望进他眼眸里,分明是抹不开的阴郁,以及,陌生。 对,是陌生!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 似挟了无形的掌,瞬间将她推开,千里之外。 “我不走。”李慕儿使劲压下心中慌乱,试探道,“我在这里陪着你过年,不好吗?” 朱祐樘本表情冷冷,闻言垂下了眼眸。李慕儿索性大着胆子站起了身,想要去拉他衣角好好说叨说叨。 他却蓦地又背过身去,李慕儿的手停在半路,便听他淡漠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 “可是,朕不想看到你。” 李慕儿耳边万籁俱寂,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只能静静站着,唯有静静站着。说不出任何言语,发不出丝毫声音。 他说,不想再看见她。 几个月的相守相伴,瞬间成了一个笑话。笑她痴,笑她傻,笑她看不穿。 进宫这许久,一直以为不乏心痛的时候。可是原来,那些也不算痛。真正的心痛,竟是这般滋味,上不来,下不去,梗在喉头,卡在心尖,竟会让人忘了怎样应对。 该哭?还是该笑? 朱祐樘见她没有反应,倒是知道该说话化解尴尬,可话语传进李慕儿耳朵也不过是雪上加霜,因为他说:“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那语气,真真如寒冬腊月的飞雪。 何文鼎一直在殿上侯着,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进来,便觉气氛古怪。此时听上几句话,更是大惊失色,忙上前到李慕儿身边跪下劝解道:“皇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女学士她是不会” 却被朱祐樘一口打断,“文鼎,你都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就这么急着为她辩解吗?” 何文鼎意识到,这回她恐怕真是触怒了龙颜。 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和她跟在皇上身边同进同出,看她忍气吞声,看她毫无怨言,看她看皇上的眼神,看她只为皇上一个笑容或是一句安慰便可放下一切怨怼的知足常乐。也看过她为路过宫人打伞,看过她顶替自己受罚,看过她私下对朝事公正的态度。 他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能干出什么坏事儿来。 “皇上,臣虽不知道女学士犯了什么错惹皇上生气,可臣相信女学士的为人,她一定” 朱祐樘冷哼,“那你倒是问问她,昨晚是不是扮作宫女,偷偷混进了坤宁宫去?” 李慕儿心中了然大悟,原来昨夜,他果然还是认出她了。 眼角瞥到何文鼎亦疑惑回头望着她,她突然觉得释怀,做错了事,迟早还是得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来得可真快啊。 屈膝下跪,只道:“是。” 何文鼎赶紧在脑海中挑了句关键的话来说:“皇上,女学士是怎样的人,皇上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朱祐樘却决然道:“朕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接着问,“你再问问她,这么做有何目的?” 李慕儿只好说出他想听到的答案:“臣去坤宁宫,是为了探一探皇后娘娘的病。臣疑她装病,去御药局,也是为此目的。皇上没有看错,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 何文鼎这下真的不好再劝什么了。 可是他奇怪,若是为了自己,她不会这么做,或者说应该不会只这么做。若是为了那被“贬”出宫的马骢,倒是有可能,他是她心上的结,若是马骢自己知道,倒该欣慰了。 他正胡乱猜着,却听龙颜再次大怒道:“朕告诉过你,她是真的病了。你可以不相信皇后,可你应当信朕。” “我信你,”李慕儿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着,“我信你为了护着她,什么都可以不顾。哪怕明知骢哥哥是无辜的,还要给他加个这样尴尬的罪名。那么你就算欺我瞒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文鼎大致看清楚了,当真是旁观者清,这两人的别扭,怕是他人劝不清的。得,他还是乖乖退下吧。他默不作声地行动起来,遣了殿上的人都出了去,心想这下随他俩慢慢辩吧。(。) 第七十五章:别样惩罚 李慕儿听到他的质问,心里其实已经软了大半,更多的是愧疚。 是啊,如果她肯相信他的话,也许今日这场争吵也不会发生。 何况此事,确实是她做的错了。想方设法地调查了一桩他早已告知她的真相,还被有心人又利用了一把。 见殿里撤了个干净,遂厚着脸皮抬眼道:“我错了。祐樘,这次是我错了。我不对,我不好,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我真的没有恶意的,我没有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我只是以为” “莹中,”朱祐樘突然打断她,“你知不知道,朕最喜欢你心无旁骛,直来直往。可是这次,你却也学会了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呵,朕真是后悔,是朕的错,让你失了本性,也成了这后宫中争夺恩宠的可怜女子,成了朕最不屑的人。” 什么拉帮结派?什么争夺恩宠? 难道是因郑金莲的话? 李慕儿急着为自己分辩道:“我没有!我今日是被突然叫去清宁宫的!对,我是见过郑金莲,可我没有理她,也没有答应她提出的要求,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这么说你承认了?”朱祐樘叹了口气,看着她眼睛道:“莹中,朕也曾经说过封你为妃,是你自己不愿意。如今又要去太皇太后那里百般讨好,难道你也像金莲一样,这么想爬上朕的床吗?” 郑金莲,郑金莲,她果然已经 眼前又浮现出方才在清宁宫见到的郑金莲似笑非笑地表情,李慕儿一下被激怒,气得全身发抖,原来他竟是这般看她?原来她在他心中竟是这般一文不值的可悲女子? 她想到自己初次亲他,便是为了求他原谅。想到他说她“故意,勾引皇上”。想到中了药时,对他投怀送抱。现在看来,这些对他而言是不是也是一场筹谋,一番策划。 呵,原来原来 李慕儿咬紧唇瓣,浸出了血丝也浑然不觉,终呼出一口长气,缓缓起身,退后一步,冷眼问道:“你和郑金莲,是不是也已经” 朱祐樘看着她殷红嘴唇,也不禁忆起那几幕过往。她的唇部极嫩,似乎总是一不小心便会咬出血来。那血带着一股腥甜味道,他会将它掖在舌下,于下颚与齿尖徘徊。 该死,明明是不屑,却偏偏抵不过她的诱惑吗? 朱祐樘大步向前,拽起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着往暖阁走去。 李慕儿惊诧望着他的背脊,他一向温润,可此刻手下的力道分明用了狠劲。 门被狠狠踢上,李慕儿吓得一颤,刚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抱了个满怀。耳畔想起他熟悉低语:“你要什么,朕给你。” 那低语却不似往日深情,夹杂着一丝压抑,又夹杂着一丝怒意。 李慕儿本能就想大叫,可刚提上气来,就被他将声音全数吞了下去。 嘴巴让他的唇狠狠堵上,李慕儿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眉眼。 这吻不同于前两次的软昵,带了惩罚,带了狠厉,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伸手欲推开他,反而被他挟住了,顺势推到北面的卧床。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力气可以这么大,这么狠。腰背重重磕在了床上小几,李慕儿坐在了床沿帐幔之上,疼得龇牙,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 小几被大手移开,他的吻又铺天盖地而来。李慕儿从疼痛中寻回一丝神识,在他舌尖再次滑入时用力稳稳咬了下去。 朱祐樘吃痛,低吟一声挪开了脸,眼神里却极尽复杂。 不屑?愤怒?欲望?李慕儿轻喘着气,下巴往门口努了努,提醒他道:“你疯了吗?” 朱祐樘冷笑开口:“是,朕是疯了。你不是就想要这样吗?朕赏你” 李慕儿没有办法去感受再次随之而来的深吻,以及重重压下的身躯。这哪里还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心上人,他哪里还将她放在心上? 在你心里,我竟这么卑微? 我要了什么,换来你这般对待? 心中反复漫着这几句话,一帘帐摆随着她倒下,撕裂飘落,堪堪盖在了她的眼上,也敛住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这样也好,他看不见她的眼,会不会就认为身下的人,不是她,不是莹中,不是沈琼莲,不是李慕儿。 因为,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朱祐樘哪里还顾得了分辨李慕儿所想所思,舌下全是二人血丝糅合,寸寸磨灭着他的理智。一掌扣着她双手置于她头顶,一掌轻易撕开了她的纸护领。 双唇不舍的从她嘴上挪开,改吻过她的耳垂,她的颈窝,她的锁骨,一寸寸往下。细腻肌肤带着冬日的干燥,在他的吮磨下渐渐湿润,印上一朵朵桃花烙印。 灼热的手心夹着汗意,动作却不由自主放慢了下来,怕弄疼了她。 然而这一切,都在他睁眼的一刹那生生顿住。 入眼的是肩上狰狞的伤疤,窝在她一双手臂圈起的半圆中,极致地嘲笑着他。 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肩头的两道疤痕竟这么深,这么丑。 这个为他放弃所有,受过伤,受过罚,受过欺侮,受过冷落的女子,他竟以为这是她想要的! 他竟这样折辱她! 朱祐樘重重摇了摇头,慌乱地为她掩好衣物,才抬眼去看她,才想起她一直没有说话,没有反抗。 她紧闭着双唇,竟是一脸平静,眼上盖着的浅黄色帐幔,却浸着湿意,晕出两团明黄,似他胸前衣裳的颜色,真真讽刺。 他几乎是颤抖着手,掀开了那层轻幔。 她的睫上濡着泪珠,不住地颤着,看得他心头绞痛。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对你,对不起莹中”朱祐樘低头亲吻她的浓密睫毛,想把她的眼泪全部吞入肚中,又用手轻轻抚她脸庞。 却似乎无济于事,泪水似断了弦儿的珠子,不停涌出。 直到她动了动被压麻的手指,朱祐樘立即会意,赶紧松开了她。束缚已解,李慕儿却不急着动,只抿了抿嘴上血迹,嗫嚅着说道:“我当你懂我。阿错,我,我当你懂我。”(。) 第七十六章:寂寞除夕 朱祐樘缓缓移开脸看她,牙齿猛地磕到舌尖痛处,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蠕动了下嘴唇说不出口。强烈的无力感让他觉得颓败,举起一拳狠狠砸在床板上。 李慕儿被耳边重响惊得睁开眼,正对上他复杂眼神。是无助,是挫败,是后悔? 抬手轻轻推了推他肩,他又马上会意起了身,挺直了腰板坐在床沿。 李慕儿看不出他的不知所措,她起身站起,背对着他淡然整理着自己杂乱的上衣,尽力将破损的护领一寸一寸抚平,轻声说道:“我的确做错了事情,若这是我该受的惩罚,我受。可是阿错,我真的没有那么龌龊,那么不堪” 殿前突然传来鞭炮声,虽然临近正旦,乾清宫前每日都会燃放烟花爆竹,可今日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放得这样早,生生将李慕儿接下去的话盖住了。 “是不是我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连你也瞧不起我了” 朱祐樘只看到她回眸时眼角跌落的一滴泪珠子,以及她踉跄而出的背影。 他竟忘了去追她。 也没有勇气去追她。 李慕儿再没有去乾清宫,除夕夜就热热闹闹地来了,宫中个个光彩照人,却也忙得不可开交。有的忙着准备皇上一家的年夜饭,有的忙着准备明日奉天殿的庆贺礼。 谁也不会注意到她,谁也不会关心她是否安好。 李慕儿坐在桌边,望着空荡荡的琴案。那里本放着朱祐樘的“清平”,如今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可曾想过把它还回来?还给她?李慕儿自嘲一笑,她哪里还配。她在他心中,早已一无是处,不过是这后宫中心怀不轨的女子,其中之一。 银耳正缝着一件红衣,看她痴痴盯着某处,不禁叹息。这两****总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去当差,也不出门见人,就连信也不写了。昨天何文鼎来找,她也只是听着不回话,出门的时候何文鼎悄悄拉过银耳叫她这几天好好照看着些,说是和皇上闹了别扭。 她真的从未见过李慕儿这般魂不守舍的消极样子。 “姐姐,”银耳开口试探,“今夜是除夕,皇上定又要赏我们很多御膳,我前些天从御酒房得些好酒,晚上我陪姐姐好好喝一杯。” 李慕儿没有回头,淡淡答:“好。” 银耳又默默叹口气,说道:“姐姐,你说兄长今晚是不是一个人,他最爱喝酒,除夕夜独饮不知道会不会寂寞” 李慕儿这才有了些反应,转身轻轻拉过银耳拿着针线的手,言语中带着几分愧疚道:“银耳,姐姐对不起你,本来我们可以出宫陪兄长过年。可是,我现在不想出去。” 银耳忙反握住她手,“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喜欢怎么样,银耳都愿意陪着你的。可是看你这么闷闷不乐,银耳心里头也不好受,如果姐姐不高兴留在宫里,为何不求了皇上,回兄长家住几天呢?” 李慕儿却垂了眼,没有答话。 夜幕降临,宫里霎时喜庆了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乾清宫殿中,朱祐樘和太后,太皇太后谈天说地,皇后还在养病没有出席。何文鼎一边指挥人侍候着,一边挂念着隔壁殿里的人。 朱祐樘喝尽杯中酒,把酒杯放下,恰逢何文鼎过来,亲自为他斟满。朱祐樘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你别再这伺候了,去陪陪她。” 何文鼎窃喜,心内又不由感叹,明明皇上也是很挂念她的吧。 来到雍肃殿时,却是一片冷清。银耳张罗着吃食,摆好了酒杯,正要唤她,被何文鼎抢先,“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李慕儿抬头看门口,一见是他,强扯了扯嘴角,道:“你不用回都知监,也不用在乾清宫吗?” “嗯,我可是奉了圣旨来的。”何文鼎说着把手上食篮放下,和银耳一起拿东西出来。 桌上很快被放满,李慕儿望着他俩动作,心中满满都是感动,主动起身给他们倒了两杯酒。倒惹得他们顿住,彼此对视了一眼。 李慕儿笑道:“谢谢你们陪我吃团圆饭,我这几年东奔西走,居无定所的,没想到今年倒在这宫里头吃上了年夜饭。来,我们一起好好过年,希望来年事事顺心。” 何文鼎和银耳见她终于想通,高兴极了,忙着干杯喝酒,又一下打开了话匣子,说笑起来。 几杯水酒下肚,银耳的脸就红扑扑了,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呵呵说道:“姐姐,我都好久没唱歌了。今日我给你们唱一个吧,好不好?” “好啊好啊,”何文鼎看似老道,原来也是个不胜酒力的,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反正大家都顾着自个儿热闹,没人注意到这里的。” 李慕儿听着他的话,心中又有些失落,狠狠灌了口酒。可这解忧杜康,醉了不该醉的人,她这想醉的,反而愈加清醒了。 银耳的空灵歌声已婉转响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李慕儿手指点了点酒杯,非常不礼貌地打断她:“银耳,不要唱这个。唱我新教你的那歌词。” 银耳点头,唱道: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遇子期。 云想衣裳,花想容。美人恋君浓。 明珠投君心,君心难窥测。 问君何能尔,问君何所意。 道世间,情为何物。 非圣贤,孰能无过。 怎堪说。 费思量。 无因。 便无果。” 窗外忽然映起烟火光亮,三人抬眼望去,自然是乾清宫殿前的天空灿烂。 李慕儿突然轻语:“人人都会犯错,我是错了,可你怎么能将我全盘否定?郑金莲犯错,你不动她,皇后犯错,你护着她。可为何轮到我,却换来你这般仇怒?你对世人皆仁慈,为何独独对我,却如此狠绝” 银耳没有听见她的话,醉醺醺托着头道:“姐姐,我好想兄长。” 李慕儿收回视线,将银耳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道:“对不起,银耳。不是我不肯带你出去。” “只是我怕我这会儿一出宫啊,就再没有勇气回来了。”(。) 第七十七章:好友贺岁 初一天还没亮,拂晓时分,风格外的大。朱祐樘诣奉先殿,奉慈殿,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完礼,在华盖殿穿戴好衮服龙冕,端坐于大殿御座之上。 锦衣卫陈设卤簿、仪仗于奉天殿丹陛及丹墀,设明扇于殿内,列车辂于丹墀。丹陛东西陈设着奏鸣御用音乐的乐队,同文、玉帛两案在丹陛之东。鸣鞭者四人,面北而立。 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从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门之外,锦衣卫则设将军于丹陛至奉天门外,东西各设一列龙旗,排列于奉天门外。仪仗专用的骏马、犀牛和大象排列于文、武楼以南,东西向。 身穿正式朝服的百官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随鼓声由午门左、右掖门入,来到丹墀东西,朝北肃立。朱祐樘待执事官来到华盖殿向他行了五叩之礼后,启驾临奉天殿。 鼓乐喧鸣地到了正殿,明扇打开,珠帘也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预先设立于御座之东的宝案之上。 鸣鞭报时,百官排班行四叩礼。两名给事中来到文案前,引导序班官员手捧放置着“表目”的小几案由东门入,放置于大殿之内。展表官取表,宣表官来到朱祐樘御座前的珠帘外,高声朗读“表目”,百官跪聆。 宣表结束,大殿内外的臣工集体跪拜,山呼万岁。代表百官向皇帝致贺的“代致词官”跪在丹陛之中致词:“具官臣某,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百官随韶乐再行四叩礼。 又有传制官跪在朱祐樘面前请示了旨意,出到丹陛前高声朗读:“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百官再次山呼万岁。 一番繁冗的仪式,可谓地动山摇。而李慕儿这里却是分外安静清闲。 银耳昨夜醉了,才刚起床。出门便看见李慕儿已经穿戴整齐,拿着昨天喝剩的酒壶,望着东南方向,时不时往嘴里灌口酒。 只好劝她:“姐姐,你怎么又在喝酒了?大早上的,当心伤胃。” 李慕儿缓缓转头,嫣然一笑:“银耳,新年好啊。” 银耳站在背光处,看着她笑靥如花,觉得她今日似乎格外美。可眼里隐着的那哀伤,又似格外深了。 那边李慕儿又含笑喝了口酒,继续说着:“我早早就被外边儿纸炮声吵醒了。你看,我早将门闩在院子里抛掷了三次,你说这叫什么来着,跌千金对不对?” 银耳见她有些醉意,便欲上前拉她。她却顾自往前走,还踩着院里石凳,爬上了桌去。 忙叫她:“姐姐,你快下来,莫摔着了!” “银耳,你知道吗?我娘曾是名动京师的舞伶,她不会使剑,不会武功,却能将剑舞得比谁都漂亮” 说完以双指比剑,在空中划了个剑花。 银耳见她来了兴致,倒不愿阻挠了,只道:“姐姐想舞剑?我给你去拿。” “不要,”李慕儿叫住她,“我不想看见它。” 银耳回身,见她又望向那个方向,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突然优雅转了个圈,脚尖轻点,空着的手虚虚一扫,随之缓缓下腰,单足屈膝而抬,维持着这个柔美的舞姿,将壶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入嘴中。 裙摆扬在风中,只是简单两个动作,银耳却觉得足够惊艳。 敲门声便在这时突然传来,却仅仅象征性地叩了叩门,一双大手便急切地推了进来,伴随着几个男子浑厚笑声: “莹中!” “快看看谁来了!” 李慕儿受惊,酒壶脱手砸下,狠狠打在脸上,她还来不及呼痛,身子已失去平衡直往后倒去。 幸好马骢眼疾手快,迅速朝前掠去,在她落地前及时接住了她,抄手将她抱起。 而那边钱福还没反应过来,怀中已扑过来一个小人儿,带着哭音叫他:“兄长,你总算来看我们了!” 牟斌一只脚还在门槛外,瞠目结舌地望着里面两两相拥的画面,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余了。 他正不知该进该退,钱福已推开银耳,爽朗安慰道:“银耳见了兄长怎的不高兴吗?我这不是来了嘛,给你们拜年来了!” 李慕儿那边情况却不甚妙,马骢抽紧了声音问:“糟糕,伤着哪里了?” 众人慌忙向她看去。 李慕儿摊在马骢怀里,只手捂着脸,指缝里有丝鲜血渗了出来。 “骢哥哥,快放我下来。” 马骢依言照做,几人也围了过来看她。李慕儿看着眼前三个亲近之人,心底委屈被轻易勾起,眼眶刹那泛红。 钱福急道:“这是怎么的,我这两个妹子,看见兄长来贺岁都不高兴吗?” “高兴,”李慕儿忙接口,“兄长,莹中高兴。可是,我的鼻子,好像断了。” “啊?!”几人惊诧。 李慕儿噗嗤一笑,几人想想进门时她那高难度动作,又看看她此刻捂嘴而笑的狼狈模样,忍不住讥笑了她几句。 李慕儿拿过银耳递来的帕子按住鼻子止血,随口说:“怎么跟青岩姐一样了”说完惊觉不对,钱福眼神已瞄了过来,赶紧圆回去:“我说面纱,面纱” 又急忙打量起他们三个,笑嘻嘻问:“你们穿得好威风,庆贺礼结束了吗?” 马骢答:“是,皇上叫我们过来看你。” “哦?他这么好啊”李慕儿眼色一暗,转向牟斌道,“牟斌,你今日,似乎格外有气势呢。” 牟斌抚抚胸口麒麟,不好意思地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马骢偷笑,对她解释道:“你真没看错,他现在可升做锦衣卫指挥使了,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牟斌拿刀顶顶他,也对李慕儿说:“还不是托骢的福,好好的差事不要做,非要闹着当个大汉将军!” 李慕儿歉疚看了马骢一眼,玩笑道:“那现在锦衣卫里你最大,以后我要是再被抓了,你可还得救我!” 牟斌忙摇手:“不不,别这么说!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李慕儿看他还是这副忠厚样,吃吃笑起来。马骢见她开心,便问道:“我不在的这几天还好吗?皇后有没有再为难你?” 李慕儿低下头,答:“没有。她真的病了。” 钱福正和银耳说着话,闻言也道:“怪不得皇后免了命妇朝贺,怕是还没好吧?” “嗯,”李慕儿不敢再聊这个话题,忙转移他们注意力说,“兄长,你工于书法,我这儿还缺对春联,你快给我写。” 银耳忙去拿纸笔出来,牟斌也抚掌道:“对对对,大哥的字写得可好了,我家的春帖全是他写的!” 几人遂围着钱福看他写字。李慕儿却坐在一边抚着鼻子,无心地揩着血。 刚才她傻笑,大家都以为她是说来逗他们的,此刻她却觉着,鼻骨看来真的断了,疼得她头昏。酒气也开始上来,心中到底有没有被这痛楚、醉意、欢聚之乐,冲淡些许愁绪,她也不知。 马骢从纸上抬眼看她,觉得她似乎不太对劲,就走了过去,边用手指轻轻支起她脑袋,边问:“怎么血还没止住?” 这一看,她满眼藏着泪,鼻梁左侧有些凸起,吓得他惊叫:“别动,鼻子真的折了!” “啊?!”几人又纷纷看过来。 马骢仔细看了看,道:“幸好只是一侧,你忍着点,我得赶紧帮你移回去。”说着跨步到李慕儿背后,用两手拇指压住了她突起的鼻骨。 李慕儿晕晕乎乎,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声细微却清脆的咔擦声,以及鼻上突然传来的强烈痛意。 “啊”她疼得闭了双目大叫出声,眼泪汩汩流出。(。) 第七十八章:换朕争取(求打赏求订阅) 而众人却没空顾她,忙着朝刚才随着她尖叫声冲进门的某人行礼作揖。 那人示意他们免礼,匆匆奔到她面前蹲下,看着她溢出的鼻血手足无措。 李慕儿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所有情绪都随着鼻骨的复位倒退回去。索性拿手蒙住了双眼,试图盖住眼泪不让他们瞧见。 可忍不住,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啜泣着说道:“我好疼,怎么会这么疼他叫你们来做什么?来带我出宫吗?他真这么不想看见我?呵,真是可笑啊,我还要这么贱地赖在这里,你们说,我可笑不可笑?” 一双温暖的手突然抚在鼻下,轻轻为她擦拭着不知是鼻血还是鼻涕。她没有闻出他的味道,却认出了他的声音: “你不可笑。是朕可笑” 李慕儿的手猛地放下,睁眼慌乱起身,躲到马骢身侧作揖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起身时看到朱祐樘的手指上沾着她的血,本能地将手中巾帕递上,可递过去才发现帕上也全是血,想收回却已来不及,被他一把接了。 朱祐樘盯着上面斑斑血迹眼色暗了暗,方起身道:“文鼎,传御医。” “文鼎不用,”李慕儿忙阻止,“骢哥哥帮我接好了,没事。” 朱祐樘招招手,“你过来,朕看看。” 李慕儿却几不可见地退了一步。 他人没注意,马骢可看在了眼里。 她刚才说的话,她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脑中轰的乱套,马骢只知道本能地伸手挡在了她前面,偏偏还是执刀的那只。 气氛突然凝重到了极点。 朱祐樘压抑着翻腾情绪,又低低说了一声:“莹中,过来。” 李慕儿眼睛深深闭了闭又睁开,眨落模糊视线的泪水,重重呼了口气,终于迈步欲向他走去。 马骢却已失了理智,不肯撤手,反而慢慢说道:“皇上,若不想看见她,请让臣带她离宫吧。” 李慕儿正将手放在马骢臂上欲推,闻言也是一震。随后生起浓浓惧意,她害怕,怕马骢的话正合了他心意,怕他又骂她有多么不堪,怕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赶她走 手下不由抓紧了马骢。 手臂传来痛意,马骢回眸望她,见她似陷在什么痛苦的回忆里,心中更加确定。若是早知如此,多少次都该狠下心将她带走,顾什么忠孝礼仪,管什么后果严重,都该狠心将她带走! 朱祐樘亦定睛凝着她,数不清的愧疚卡在喉咙,沉声道:“若是,朕不肯呢?” 李慕儿手稍松,又听到朱祐樘柔了声音: “莹中,从来都是你在努力留在朕的身边,这次,换朕争取你。” 李慕儿的手滑落下来。 “银耳,将她的剑找出来,给朕。” 银耳犹豫间,就看见朱祐樘的眼神瞥过来:“立,刻。” 银耳再不敢违抗,进房拿出李慕儿的双剑呈上。 朱祐樘接过,嘴角微微翘了翘,按下那颗红色玛瑙。双剑弹出些许,隐约可见剑脊龙凤图案。他抽出龙剑,将剑鞘连着凤剑扔向李慕儿,并道:“龙凤成双,我这把是龙剑,你那把是凤剑。” 李慕儿方接住,他已挥剑攻向马骢,马骢早有防备,刀脱鞘飞出,竟也无丝毫顾忌,迅速反击。 钱福摇头叹气,拉过银耳退避一边。牟斌是刚刚才发现原来皇上也喜欢女学士的,正在“骢是不是死定了”和“要不要搬个小板凳观看他和皇上打架的难得场面”间忐忑。何文鼎把门紧紧关上,闪躲着挪到李慕儿身边看她。 李慕儿盯着二人,一个穿着正式的飞鱼服,一个显然是换下了衮冕过来的但依旧常服华丽。他们此刻不像与她比划时那样不能用内力,所以战况十分激烈。 马骢武功高强她知道,可让她惊讶的是,朱祐樘的招数多变,似集百家所长,居然与马骢对上数招都不见逊色! 难道他上回是让着她,故意输给她的? 何文鼎啧了声,拉拉她衣角,道:“你还愣着,快叫马骢住手啊!伤了皇上怎么办?” 李慕儿回神,果见马骢毕竟实战经验丰富,片刻已处于上风,忙用衣袖掩住脸喊道:“哎呀,我的鼻子!” 两人慌忙看向她,不约而同收回刀剑跑过来。 李慕儿连连拉住马骢道:“骢哥哥,我想养玉簪花,你能不能给我带些进来?” 马骢正检查她的鼻翼,闻言眉目一沉,凄然笑道: “皇上,臣输了。” 朱祐樘温柔望着李慕儿,眼角终于泛起了笑意。 马骢看了眼朱祐樘,他明明只要开口不放她走就是了,却不顾身份和自己动武。 再看看李慕儿垂着首不敢面对自己的样子,知道她又在内疚,只好安慰道:“好,我下回给你带来。” 李慕儿这才抬首冲他感激而笑。马骢无奈,摇头低语:“你舍不得走,他舍不得放,偏还要折磨彼此。你们所浪费的时间,可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的。” “知道了,”李慕儿笑得比哭的还难看,“你们先回去吧。我与他好好谈谈。” 马骢垂眸,闷声往门口走去。牟斌和钱福也告退跟上。银耳自然要送钱福。而何文鼎,识趣儿地走在最后掩了门。 院里突然一片静谧。仿佛刚发生的一场闹剧,只是李慕儿的醉梦。可风在脸上浅浅刮着,鼻上传来的痛感,却是真实无误的。 朱祐樘安静立着,直到李慕儿举起袖口往鼻下抹去,他才拽住她手,道:“别乱擦。” “嗯。”李慕儿应。 朱祐樘很想抱抱她,可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住只为她揩了揩血渍,“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李慕儿顿住,这不是她常说的台词吗? “我叫他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气氛。我以为有他们在,你总能理我了。却忘记了马骢这个实心眼。好在,你还是向着我的,是不是?” 李慕儿不语。 “我是气你不信任我,如果你怀疑皇后,大可以直接问我。我虽护着她,却总不会骗你的。是以看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乖顺的模样,就以为你和郑金莲同气连枝,贪图” 贪图什么?李慕儿眉心紧了紧。 “现在想来,那些不过是有心人故意让我看到的。而我也错在了没有信任你。莹中,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样就能扯平吗? “至于郑金莲,我发誓我从没碰过她,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暖阁里发生的事,对不起。” 听到暖阁,李慕儿一股涩意又上心头。 “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我知道的。说出那样的话,你恨我也是应该。” 他这么主动认错,李慕儿开始犹豫是不是该原谅他了。 “我不是你想象中那般坏的,可是我是个男人,你知不知道啊?” 李慕儿依旧低着头,表情却已放松。 “你知不知道?那不是你想要的,其实是我想要的” 李慕儿错愕张嘴。 再打眼望去时,朱祐樘的脸已涨得通红。 “我对自己中意的女子有感觉,应该也算不得大过吧?” 李慕儿恍然意识到,他好像,在对自己说着蹩脚情话。 “这次,换你原谅我,好不好?” 李慕儿想起自己总算写对一句歌词: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又附送一番甜言,还有什么不爽?还有什么不好? “好。” 朱祐樘舒展了眉眼粲然而笑,又小心翼翼试探着展开了双臂。 李慕儿莞尔,只觉他这一笑,岁月复又静好。(。) 第七十九章:是毒是药? 正月己丑,朱祐樘又去了南郊,祭祀天地。 李慕儿自从初一那日与他言归于好后,这都已经过去十天了,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还没超过一个时辰过。他不是忙着庆贺,就是忙着祭祀,国事也是一桩没落下。 “当皇帝真的好累,你说是不是?”李慕儿侧头问身边的何文鼎。 两人正站在乾清宫月台上,看前头空地上的宫女太监们放着纸炮,远处还有些赶着去各宫门口挂上元灯的急促身影,看起来宫里的年味儿着实尚浓。 何文鼎将手插进袖口里躲暖,笑答:“可不嘛,不过咱们皇上也是特别奉行节俭,各种赐宴免了又免,连上元节假都免了。” “哈哈,”李慕儿大笑,“那当他的大臣也好累啊!” 何文鼎斜眼睨她:“别人我不知,你可不累!你看看你鼻子,哟,不是好了嘛,那皇上怎么还心疼得天天让你休息呢?” 李慕儿狠狠白了一眼回去,“去,都说你是个直肠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 说笑完李慕儿准备去尚食局端回点心,可刚走到门口,突然看到郑金莲从尚食局走了出来。想到她的离间,李慕儿立马收了笑脸。 郑金莲一看是她,倒仍旧满面春风得意地说话:“女学士,找奴婢有何贵干啊?上回叙旧,还没叙够吗?” 李慕儿这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愤愤道:“托你的福,皇上果然对我生了好大的嫌隙!我问你,你为何老同我作对?什么合作扳倒皇后,你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冲着我,要引我入瓮吧?” 郑金莲笑,“女学士不愿与奴婢合作,那奴婢想先除掉你,不是也很应该吗?” “你为何非要除掉我,我又威胁不到你!皇后是我们的主子,她罚我我认。可你呢?你凭什么?” “女学士,后宫的主子,不是只可以有皇后一个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与皇后平起平坐吗?” “又来了,我才不要!” “女学士确实非同常人,对皇后可谓百般退让。哦,对了,这碗药,听说也是女学士特地从宫外求来,为皇后治病的吧?” 李慕儿这才发现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可上面放的那药怎么可能是她的?她是曾问何青岩求过药,但后来同朱祐樘一吵架,哪里还有空拿出来献。 是以李慕儿推测,这药一定有问题,难道她想毒害皇后,然后叫自己背黑锅?好毒的心肠! “你胡说什么呢,这不是我的!何况皇后的病已经好了,为何还需要吃药?” 郑金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回应道:“谁说皇后的病好了?热症好了,还有别的病呢女学士心善,特意亲熬了汤药让奴婢为皇后送去。奴婢已让人验过,无毒的。” 李慕儿本习惯性地离她很远在说话,此时忙上前几步,意欲打翻她手中托盘。 郑金莲反应极快,自己连连后退,让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拦住了她。接着转头与尚食局的人及其中一个侍卫耳语几句,便提步往后殿走去。 李慕儿被侍卫架住,只能眼看着她端药离去。回头望望乾清宫方向,何文鼎也已不在。可眼下她必须赶过去制止!即便那药无毒,也定有些玄机,能再次陷她于不利。 望着身前两名侍卫,她只好威胁道:“你们难道不怕皇上回来怪罪吗?我记住你们了,要是我被她害了,也定要拉你们垫背!” 两人面面相觑,似考虑了下后果,终放开钳制着她的手,却身退开。 李慕儿无暇思疑,急忙往坤宁宫而去。跑过乾清宫穿堂,郑金莲身影早已不见。只好加快脚下步伐,片刻来到坤宁宫外。 “皇后娘娘!”她来不及叫门监通传,直往正殿闯进,果见皇后于正堂榻上端坐,手中捧着药碗欲喝。 皇后看到她,脸色明显凝重起来。 李慕儿则只想着药的事,冲到她面前跪下就要去夺药碗。 “大胆!你做什么?”皇后惊怒。 “娘娘,这药喝不得!” 李慕儿胡乱使力,皇后失力撒手,药一下子倾倒在李慕儿身上,袖上胸前顿时一片漆黑,碗摔落于地,发出清脆碎裂声。 “娘娘”李慕儿正欲解释,却见皇后双眼绯红狠狠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之色。 “沈琼莲,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呐,将她拿下!” 侍卫本就跟着李慕儿进了来,此时立刻左右逮住了她。 李慕儿忙解释道:“娘娘,这药不是我献的,是她要害我们” 还未等她说完,皇后已经一个耳光子扇了过来,生生将她脸扇向一侧。 李慕儿这才得以看清殿中情景。 堂堂皇后寝宫正殿,此刻却正在祭祀,不知是祭天祭地,祭哪位神仙祖宗? 门窗各处张贴着黄符纸,暖阁门口竖立着两根木柱,两根大的木棒横放于上,用麻绳固定着,又有红布盖在上面,架成了一座桥的模样。而这“桥”前,另设了一张桌案,上面除了置着一些祭品外,最显眼的当属一支竹筒,里面装满了大米,上面则放了两个鸡蛋。竹筒前有两碗水,中间隔着一只碗的距离。 一个道士身穿交领宽袖法袍,头戴元色布缎巾加黄冠,手持浅棕色葫芦拂尘,正立在桌前俯着首,脚边地上还有些未曾燃尽的符灰,闪着点点火星。 李慕儿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讷讷回头看皇后。 她,这是在作法?求什么? 皇后狠厉眼神依旧,指着她道:“拉出殿外,施以杖刑,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停!” 李慕儿自知撞破她的秘密,怕是在劫难逃,然现在谁也帮不了她,唯有尽力自保:“娘娘,这一切都是误会。是郑金莲的诡计,她故意引臣来这里” 身后侍卫哪里肯理她的,直把她往外拽。 万万没想到,德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靠近皇后劝道:“娘娘,今日是大祀之日,不能见血的。” 皇后似恍然大悟,这才挥手道:“慢着。带回来。你们所有人,全都退下。”(。) 第八十章:君臣身份(求打赏求订阅) 殿上立时撤了个干净。 李慕儿不敢耽搁,又匆忙解释:“皇后请仔细听微臣一言。臣真的以为这汤药是郑金莲拿来毒害娘娘的,是以一时心急,冒犯了娘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一声冷笑,“郑金莲根本没有来过。你分明是见不得本宫好,不想让本宫成功,是不是?” 李慕儿惊,郑金莲根本没有来过!看来她又着了郑金莲的道。 再瞄了瞄袖角的药渍,黑乎乎的竟没有一丝药味。 可是,为何她却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 对了,她眼睛一亮,那日偷偷潜进来探看皇后的病情,也曾闻到这股类似的,烟灰味道。 难道,近来皇后一直在服用这些乱七八糟的鬼祟东西,才害了自己体质受损,得了热症,且迟迟好不起来? 念及此处,李慕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娘娘,臣说的都是实话。臣也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哼,”皇后闷声道,“你懂也好,不懂也罢。皇上曾对本宫说过,此生只会娶我一人做他的皇后。天子的诺言,何其珍贵?” 李慕儿心头一刺,这话虽已不算新鲜,可听着心上人对他人许下的承诺,怎能叫她不难过? “本宫还是那句话,除非本宫死了,否则,你永远别想抢走我的位子,你们,都,别,想!” 李慕儿无奈,皇后是他的妻子,即便他是九五之尊,可一个妻子想要完全占有自己的丈夫,又有何错可言呢? “皇后娘娘,臣也还是那个回答。臣从未动过这个念头,以后也不会。臣心中也有一坎,永远跨不过去,不可能做皇上的妃子。皇后该担心的是郑金莲,她实在心机颇深,微臣担心她对娘娘你不利” 皇后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翘,打断她道:“你当真这么想?” 李慕儿答:“是。君臣身份,永不会变。” 皇后不再说话,眼光却深邃起来。 皇后自然也没有轻易放了她。 李慕儿被罚跪了几个时辰,眼看朱祐樘也该从南郊回来在奉天殿行庆成礼了,才被放了回去。 她步步往回走,心中倒舒了口气。 总算是有惊无险。 同时她也深深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再也别听信郑金莲任何话语。 此刻郑金莲不知躲在哪里笑呢。 刚走到乾清宫,就看到朱祐樘从轿辇上下来。两人一个在月台上,一个在丹陛下,皆是一副疲惫神态。 回到暖阁,李慕儿赶紧帮他将一身繁重的衮服龙冕换下来。 朱祐樘确实累了,闭着眼睛,扭了扭脖子。 李慕儿有些心疼,轻轻为他按摩手臂放松。 朱祐樘露出丝满意笑容,睁开眼打量了她一眼。不瞧还好,一瞧才发现她衣服上一团脏,便问道:“你去哪里了,玩儿得这般脏?” 李慕儿也方意识到自己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浅笑作答:“放鞭炮去了,弄得满身灰。皇上躺着休息会儿,臣先回去拾掇了。” 手臂舒适顿失,朱祐樘不满,“等等,朕好累,再按一下。” 他难得这般示弱撒娇,李慕儿拒绝不了,“皇上不嫌臣的衣服脏就好。” 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静静待着。 只这样静静待着。 李慕儿觉着心里头高兴,又突然想到件事情,停下手上动作问道:“上元节我能不能出宫去看灯?” 朱祐樘蹙眉,“不好,那朕怎么办?” 李慕儿笑,“你自然留在宫里陪家人啊。” 朱祐樘顿了顿,点点头,“嗯,十五朕确实比较忙。”沉吟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宫外正月十六才罢灯,罢灯的晚上才热闹,你十六再出去,好不好?” 李慕儿愣了愣,可是既然他那么希望她十五的时候留下来,她自然应允,随即笑开答:“好吧” 话还没有说完,朱祐樘就已开心地转头看她。可这一看,又注意到她的一边脸颊微微肿着,上面还有几个浅浅指印。 慌乱地站了起来,手轻轻抚上她脸,她却吃痛避开。 “谁打的?” 李慕儿突然不知该从何答起。你种的因,郑金莲推的波,皇后动的手? 见她不语,朱祐樘了然叹气,“是皇后对不对?” 李慕儿佯装淡定,淡定地拿过一件氅衣,淡定地问出: “皇上,你是不是真的对皇后作出过承诺,此生后宫只她一个皇后,再不纳旁人?” 朱祐樘垂眼,轻答:“嗯。” 李慕儿为他披上氅衣的动作并未有丝毫停顿,只是踮起的脚尖忽觉得有些不稳。他曾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做他的妃子,她曾以为他要纳自己为妃轻而易举。 现在想来,那时他竟是想过为了她背弃誓言的,那简简单单一个问句,却是承载了他诸多无奈,诸多决心,诸多爱意的。李慕儿胸腔一下就被感动塞得满满当当。 “那你知道她在求什么吗?” 朱祐樘仍旧默了片刻,才沙哑着声音答:“求子。” 宫中的纷扰谣传忽然在脑中尽数浮现,皇上否决群臣上谏纳妃的提议,皇后四年为有所出的传言,郑金莲的种种心机,太皇太后钦定的妃子人选 最终这一切全部化为皇后倾倒在她身上的那一碗汤药,以及自己承诺的那句:“君臣身份,永不会变。” 李慕儿将氅衣胸前长带系好了结,轻抚了下他胸口,抚平结口的褶皱,也想抚平他心头的起伏,而后淡然道:“嗯,臣猜到了。” 衣料悉索声终于停息,二人皆轻轻呼吸,生怕扰了彼此思绪。 “莹中” “皇上” 同时开口的默契又生,头顶拂过一口气,轻轻浅浅,李慕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知道,他也同自己一样,笑一笑,乱了鼻息。 李慕儿终于抬头,明媚说道: “皇上,臣愿陪着你,守住这个承诺。” 这大概是朱祐樘听过,最感人的情话,也是最残忍的情话。 他已许了她人终生。 此生两人再无可能。 “莹中,你当真不悔?” “不悔。臣不悔。”(。) 第八十一章:上元佳节 火树银花元宵夜,彩灯万盏熠霞流。 上元佳节,朱祐樘虽以修省免赐百官宴,但宫中的团圆宴还是照常举行。他虽只有一个皇后,却是个大孝子,除却太皇太后和太后,后宫的庶母与弟妹们也几乎请了个遍。 李慕儿除夕夜不在,是以此次见着这么多主子,多少有些被吓到。伺候朱祐樘酒食时,出了好几次错,惹得他闷笑不已。 宴上难得的载歌载舞,气氛欢快。李慕儿和兴王不时挤眉弄眼与对方打招呼,逗得她也十分欢乐。他俩虽经常在乾清宫碰面,可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他母亲,那个传说中长于西子湖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能歌善舞,善解人意的邵太妃。果然是倾国倾城之姿,怪不得朱祐杬这小哥儿长得如此英俊。 宴毕,众人齐到乾清宫殿前看灯,赏烟花。李慕儿躲在最后面,尽量保持低调沉默,省得引起皇后和太皇太后身边的郑金莲注意。 望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李慕儿心中有一个疑问突然生起。 朱祐樘娶了皇后的这四年来,与郑金莲是怎么做到如此和睦共存,相安无事的? 脚边突然传来响炮声,打断她思绪,惊得她跳起来,原来是兴王拿了一个“地老鼠”使坏吓她。 李慕儿看了看前边儿的主子们,还好他们并没发现这边异常。她轻抚胸口,向罪魁祸首望去。兴王正眯眼直窃笑,李慕儿也不生气,回他一个鬼脸,又指了指他手中鞭炮,招招手。 兴王会意,用嘴型比了一个字“走”,然后往侧陛走了下去。 李慕儿捂嘴偷笑,提了裙角悄悄跟上。一到他身边,李慕儿就没了正形,跺跺脚说:“快快快,让我也放一个,手好痒!” “你会放吗?”兴王边笑,却还是递给她一个花筒。 李慕儿接过,就着他手上的火折子点燃,赶紧放了手。那炮瞬间飞上天空,嘭地爆开,李慕儿乐得前仰后合。 兴王嘴角微微上翘,倒是淡定的很。李慕儿恍然觉得,他这表情倒有几分像朱祐樘,忍不住打趣他: “兴王,你长了一岁,好像稳重了不少嘛!” “去,本王本就稳重,这几年皇兄办事儿总带着我,我可学到不少。谁叫你曾我才总爱与你斗嘴的好不好?” 李慕儿一面抢过他手中鞭炮来放,一面笑着回应:“好好好,你最稳重!说说看,你都学到些什么啊?” 兴王索性将火种递给她,搓搓手道:“可多了,学问,本事,还有做人的道理,身为皇族的责任” 李慕儿本仰着头望天,闻言含笑望向他,又低下头思忖了片刻,道:“嗯,我也学到好多。学会仁慈,学会放下,学会不报仇,只报恩。也学会了爱” 爱一个人,只要他好,什么都可以包容,什么都可以付出。 “你说得没错!喂,我告诉你个秘密。”兴王神秘兮兮地靠过来低语,“当年皇兄还是太子时,万贵妃苦心积虑要废他,曾提出易储于我” 李慕儿瞪大了眼,震惊道:“那你岂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嘘!不是我,我当时那么小,懂什么?!”兴王尴尬看看周围,又负手立直道,“本王只是想告诉你,皇兄如此都能容我,教我。还有你!所以,我们都当感恩,懂不懂?” “嗯。”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李慕儿点点头,又望向月台上众人间的那一抹身影。 人群之中,她亦能一眼瞧见他。 月圆灯明,也不及他耀眼夺目。 为着这样的一个他,嗯,不悔。 三五风光,月色婵娟,花灯烟火照耀,鼓乐杂耍喧闹。朱祐樘果然没有说错,虽已过了上元节,可十六这天晚上,灯市上形形色色的花灯高高悬挂在灯架之上,应有尽有。专程前来观赏的人摩肩接踵,男女皆有,热闹非常。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钱福折扇拍在手心,爽朗笑着吟道。 何青岩接过曰:“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李慕儿转头看着并肩走的二人,嬉皮笑脸道:“我看啊,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骢哥哥,你说对不对?” 被点名的马骢正在为银耳看中的一个花灯付钱,闻言转头笑说:“你是说我与你吗?” 李慕儿黑脸,钱福笑得更加开怀了:“没想到贤弟也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啊,哈哈,看我妹子脸都红了!” 李慕儿拉过银耳,又去拉何青岩,佯怒道:“不理他们!瞧见没,那边女子在‘走百病’,我们也去走一走。” 说完特意冲何青岩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 三人一起走向前方,马骢问旁边商贩讨了一炷香,点燃了递给李慕儿,道:“我和兄长去那边鳌灯山处猜猜灯谜等你们,莫走丢了。” “知道了知道了,”李慕儿接过香,走到最前面,又对身后两人说,“姐姐妹妹,快跟上我。” “都城灯市由来盛,大家小家同节令。诸姨新妇及小姑,撺掇梳妆走百病。俗言此夜鬼穴空,百病尽归尘土中。不然今年且多病,臂枯眼暗偏头风。踏穿街头双绣履,胜饮医方二钟水。今年走健如去年,更乞明年天有缘。” 马骢和钱福望着三人背影,她们都穿着白绫袄儿蓝裙子,很快就淹没在人群堆里。听着李慕儿的声音渐行渐远,兄弟俩才相视而笑,往侧方鳌灯山走去。 李慕儿她们有说有笑,携手连着走了三座桥,何青岩与银耳都觉得有些腿酸,便放下灯停下来休息。 李慕儿却兴致极高,半分不觉得累,看前面不远处一扇城门那里有妇人三三两两围着,就问何青岩:“姐姐,那边的人做什么呢?扒着门不放!” 何青岩打眼望去,不禁失笑:“她们在摸城门钉,妹妹要去摸吗?” 李慕儿拍拍手,兴高采烈道:“去啊!干嘛不去?摸了有什么好处?” 何青岩更加忍俊不禁,却只敷衍答:“就是讨个吉利”(。) 第八十二章:上元灯会(求打赏求订阅) 李慕儿听了更加来劲,拽着二人挤了进去。城门口不同闹市处,竟是黑灯瞎火。李慕儿和银耳摸索而上,何青岩却立在一旁暗笑打量。 “哎,摸到了摸到了,我摸到了!”李慕儿突然叫道,“银耳,手伸过来!看,这有何难?哈哈!” 身旁的那些妇人闻言都哄堂大笑,何青岩捂嘴忍着,忙唤她:“莹中,我们快回去吧,莫在这儿贻笑大方了” 李慕儿又拉着银耳奔出暗影,好奇问她:“我哪里贻笑大方了?” 何青岩往回走去,捡起搁在地上的花灯,伸手招了招她,反问:“你没发现,那边的女子与我们有何不同吗?” 李慕儿边倒着走边打量:“没什么不同啊,好些都和我们穿着差不多的白绫衫。” 银耳却突然拍了拍脑袋,叫道:“啊,青岩姐我知道了,她们都梳着妇人发髻!” 何青岩抚抚她的头,终笑出了声:“是了,摸钉,添丁,她们是来讨这吉利的!” 银耳脸唰的一下通红,李慕儿却哈哈笑道:“好啊,姐姐你戏弄我们!不过这怕是也不会灵,我可是要做老姑娘了的!” 银耳也结巴着说:“是是是,我也陪着姐姐做老姑娘!” 何青岩看着李慕儿天真模样,无奈摇摇头,牵起二人手道:“那我们三姐妹,只好一起做老姑娘了。他日垂垂老矣,也只有互相扶持,共度晚年了” 李慕儿被她逗乐,咯咯笑着,银耳却正色道:“我和姐姐在宫里还好说,可是青岩姐,你定得嫁给兄长,白头偕老的啊!” 何青岩尴尬不语,李慕儿赶紧止了笑,推着银耳往回走,边圆场道:“走了走了,别让兄长他们等急了。我们在这儿聊些不害臊的体己话,可不能让他们知道了去!” 三人遂又相携回转。 走了许久,终于找到鳌山下的钱福和马骢,他们正尽兴在猜着灯谜。不过李慕儿走近了才发现,都是钱福在猜,马骢只负责把他报出的答案写到高处他够不到的灯上。 李慕儿自然兴起加入了进去。 “兄长,你有没有听过朱淑真的断肠谜?” 钱福正写下一字,闻言冲何青岩瞄了一眼,含笑答:“自然是听过的。下楼来,金簪卜落。问苍天,人在何方。恨王孙,一直去了。詈冤家,言去难留。悔当初,吾错失口。有上交,无下交。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里相思一撇消。” “好长的谜面!”银耳敲敲脑袋,好奇道,“姐姐,谜底是什么?” 李慕儿刮了下她鼻子,“哪能轻易告诉你?字谜嘛,众人猜起来才有意思。我再出一个同这一样的谜面,断句为一字,听好了。” 她还没开口,身旁许多人都已围了过来,似乎对断肠谜的谜底十分感兴趣。李慕儿伸出根手指,晃着脑袋一句一顿道:“好元宵,兀坐灯光下。叫声天,人在谁家。恨玉郎,无一点知心话。事临头,欲罢不能去。从今后,吾当决口不言他。论交情,也不差。染成皂,说不得清白话。要分开,除非刀割下。到如今,抛得我手空力又差。细思量,口与心儿都是假。” 围观的人中不乏才子佳人,自然有人猜了出来:“谜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众人立即恍然大悟,纷纷叫好。就连练摊卖灯笼的老板,也抚着胡子大笑称赞:“这字谜不算难猜,谜面却着实精彩!在下佩服之至,就送两位一盏灯笼作为奖赏吧!” 他话一说完,马骢便唇角一勾,纵跃而上。李慕儿看着一身便装,从灯架上掠下的俊逸少年,突然想起幼时两人也是如此,在灯会上追逐打闹,窜上蹿下。 可现在自己轻功尽失,思来不禁懊恼。遂冲着马骢喊道:“骢哥哥,我要那盏,最高处的莲花灯,你帮我把它取下来!” 马骢眯起硬朗的眉眼,道:“好!这有什么,你等着!” 说完又要一跃而起。李慕儿急忙拽住他:“等会儿!骢哥哥,你带着我上去,我好久没飞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了!” 马骢嘴角扬得更高,一把揽住她腰,说了一句“自己抓好”,便轻点脚背,直冲而上。 钱福与何青岩看一眼他们,又默契相视一笑,继续同看一张谜面。 银耳撇撇嘴,侧头随意将视线往人群里避。不料这一瞄便瞄到几个熟悉身影,当中那个正边仰头看着鳌山上依偎的两人,边往他们这里款款走来。 是皇上! 还有兴王和牟斌,另外还有两个人,银耳从没见过。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服装,看来又是偷溜出宫的。却仍是个个英武神气,掩不住一身富贵风华。 银耳无暇多想,赶紧抬头欲提醒上面正拽着马骢领口,去够最高那盏花灯的李慕儿。可还不等她出声,上头却已生了变故。 李慕儿刚将灯握在手里,一道人影极速旋来,二话不说抢了她手中花灯,又稳稳向地上旋去。 李慕儿手头突空,气得一把打在马骢胸口,马骢苦笑,也抱着她落回地上。 对方竟只是名小女子,穿着绿衣,不施粉黛不点珠翠,却别有一番灵动的少女姿态。正举着灯含笑用手拨着观赏,问那灯商:“这灯多少钱?本姑娘要了!” 李慕儿几步上前,先软语道:“姑娘,这灯是在下先看上的。在下已拿在手里,姑娘为何不问一问,上来便抢?” 绿衣少女看看她,又看看灯,撅了撅嘴。正欲说话时,有道声音突然响起:“莹中。” 李慕儿再顾不得灯,咧嘴笑着转身,还没看清人就劈头盖脸问:“你怎么也来了?!” 自是朱祐樘不错。众人不敢唤皇上,皆拱手作揖就当行了礼。朱祐樘上前一步,余光瞥了眼马骢,淡淡答:“出来看看热闹,一会儿就回。”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人,便向兴王和牟斌眨眨眼权当打招呼,可目光转到另外两人时,吓得她本能往后退了三步。(。) 第八十三章:一舞倾城 那两人瞧着是她,也是一脸惊色。 这不是生辰那天在林子里遇到的猥琐中年男和冷酷年轻人吗?! 原来他们也是他的臣子,可她从未在朝堂上见过,想来该是外地来京的。是了,上回还听那中年男人说什么“这京城果然是天子脚下,乡郊野外也能遇上如此姿色”,李慕儿一想到便觉得恶心。 可既然是官员,她自不敢说什么,只恨恨白了他们两眼。恍惚间,好像看到他们二人彼此略有深意地对望一眼,还使了个狠戾的眼色。 李慕儿复又看向朱祐樘,甜甜地冲他笑。朱祐樘看她刚才脸色有异,又想起她在鳌山上攀着马骢的样子,酸酸问道:“怎么了,看到我不高兴?” 李慕儿不知他意,忙窜到他身边轻轻解释:“没有啊,我看上一盏灯,被那姑娘抢了去!不过见着你,我就高兴了!” 朱祐樘这才面色稍霁,与她一齐望向那绿衣少女。 一旁兴王看懂了现下状况,上前对那小女孩说道:“姑娘,这灯是我家姐姐先取的,可否请姑娘相让,我们愿以双倍价钱交换。” 绿衣少女蹙了眉,脆生生道:“本来我是要让的,可是你要提钱,本姑娘听着可不高兴。心爱之物岂能用世俗东西衡量,你说对不对?” 兴王愣了愣,这丫头听起来倒是个讲理的啊!遂又好言相劝:“姑娘说得极是,是在下唐突了。可这灯” 李慕儿看着两个小孩儿在面前你来我往打着太极,觉得好笑极了,捧腹道:“好了好了,小妹喜欢就拿去吧!我再去找找更喜欢的!” 皆大欢喜。绿衣少女眉毛一挑,爽快说了句:“那就谢了!” 话音未落,突然不远处一个临时搭的戏台边上有人群大声呼好。众人一同望去,见一女子正翩翩起舞,舞姿甚为动人。 这舞让李慕儿想起了皇后,侧头看朱祐樘,他也盯得正牢。李慕儿歪歪嘴,却听到她讨厌的中年男子突然说话:“公子,这人间美女无数,能歌善舞者比比皆是。老太太的意思,也是希望公子顾全大局,广纳妻妾” 原来也是个上奏他纳妃以延子嗣的,那所谓的“老太太”,应该就是指太皇太后吧? 他一边要守着对皇后的诺言,一边又要应付这种来自宫里宫外的谏议,压力必定很大。 念及此处,李慕儿大着胆子拱手道:“这位大爷大可不必忧虑公子家事。我家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哪是这些莺莺燕燕能比的呢?” 又斜了一眼台上女子道:“况且,这外头女子舞姿虽美,却及不得夫人分毫。夫人在家常教习我等歌舞,谓之怡情养性。是以小的认为,这比比皆是,也不过如此罢了” 朱祐樘感激看了她一眼。 原来是张伶牙俐齿,当时怎么一声不吭装无辜?中年男人嘴角一歪,“这位姑娘看来对公子和夫人极为了解,不知是?” 朱祐樘轻声替她答:“是我的女学士,沈琼莲。” 中年男人却与那年轻男子又对望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又干笑道:“可惜夫人不在,不然真该见识见识。此刻却说什么都是枉然啊!” 话音刚落,台上一男子拿着一盏花灯向底下大声招呼:“若是无人来挑战方才的小柯姑娘,这舞魁的称号便又要收入月影楼了。今年这花灯可是格外珍贵呢!” 他晃了晃手中花灯,李慕儿只见那花灯以上好绸娟为面,玉竹骨架在内里火烛照射下竟似通透,更别提所配玉佩、丝穗何等精致了。 而娟上彩绘,竟是一条盘龙,栩栩如生卧于灯火之上,虽只是灯面配画,却几可乱真。 李慕儿越看越心动,转头望了眼朱祐樘侧脸。又努着下巴冲那中年男子说:“夫人舞姿岂是尔等可以肖想瞧见的?” 不料朱祐樘却严肃低语了一句:“莹中,不得无礼。” 李慕儿应是,稍缓和了语气道:“小的既受过夫人些许教导,今日就大胆献丑了。” 众人皆惊惑望向她,只有马骢神色自若,甚至还带着丝薄笑。 李慕儿不再费话,眼看台上人就要一语定局势,大声叫道:“慢着!小柯姑娘可否借我身衣裳?” 说完凑到马骢身边,两人默契一笑,马骢便揽起她腾空往后台而去。 台上空荡,台下骚动,朱祐樘这边却人人屏息以待,又是好奇,又是疑虑。 片刻后,马骢又携着她在台边出现,却以掌风轻轻一推,将一袭红色舞衣,披着长长帛带的她推向舞台。 人群还未来得及因她的从天而降而沸腾,便听得清雅乐声委婉响起,她水袖向两边甩将开来,绕身而旋,飞袖转动,如一片片桃花花瓣,飘飘摇摇临风而下,舞衣上散发出缕缕脂粉浓香,却丝毫不让人生厌。 李慕儿背向人群稳稳落地,收回撒出去的水袖,搭于一臂上,单脚轻往后移,虚虚一晃,似醉非醒。 正当人们都以为她身形失了平衡,她偏又猛地回身,柔柔旋一个五花,随着音乐,漫步启舞。 天上一轮圆月相映成辉,月下女子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不时探出,盈盈握着水袖或帛带。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臂。开合遮掩间,面庞时隐时现,更衬出她姿态万千的绝美容颜。 脚下投足间亦是步步生莲,仪态动人。忽而轻云般慢移,忽而疾风般旋转,叫人生怕她摔着,想上前搀扶,却连发声都不敢,唯恐打扰了仙人舞动的美好画面。 只觉那仙人身若无骨,腰肢袅娜,躯体柔软,似风拂过弱柳。其中几个下腰与抬足,让人忍不住惊疑她是如何做到! 可当人群瞪目时,她那虚渺的眼神突又飘来,眸中明明没有任何波动,却似有春风淡淡扫过;明明没有看着谁,却似又瞧遍了众人,当真勾魂夺魄。 乐声渐急,她的身姿舞动得愈来愈快,素手婉转流连,如烟水眸欲语还休,流光飞舞间,整个人像被蒙了层雾,朦胧飘渺,闪动着美丽的色彩,却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第八十四章:她不见了(求打赏求订阅) 最终,一个漫长的旋转戛然而止,裙裾与帛带却仍在空中飘飞,她回眸一笑,万般风情尽现,却已是一舞终了,碎步定身。 舞已毕,曲已罢,台下人群却忘了呼吸,皆沉醉其中尚不出梦,不知今夕是何年。半晌方有人抚起掌来,众人才仿佛被唤醒,一时喝彩声不断。 李慕儿认识的人们也被惊艳到,边叫好边埋怨她居然藏的这么深,竟不叫他们先开开眼界。 朱祐樘只嘴角微微地扬着,眼光却一瞬不曾离开台上的可人儿。这会儿她终于结束,他才注意到马骢不知何时已回到这边,同他一样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你从没告诉过我,她的舞跳得这般好。” 马骢正回忆着小时候,李慕儿不爱练剑,却极爱与她母亲习舞,为此受过不少罚。犹记得那片玉簪花海中,女孩儿软糯地唤他:“骢哥哥,我今日又创了新的舞步。你别告诉别人,若是叫爹爹知道,又要罚我倒立!你说他这么爱看我娘跳舞,为什么不让我学呢?哎,你看着,我跳给你看啊!”身如轻燕,眸若清波,她的舞动人心魄,他一直都知道。 听到朱祐樘轻声问自己,方醒过神来答:“公子没问。她也没机会舞。” 朱祐樘默然,又望向台上红衣如火的她。那边已是一番评比,认定她当之无愧应是魁首。刚才那男子正询问她:“不知姑娘是何方神圣?在何处献艺啊?” 李慕儿偷笑:“我无门无派,也不当这魁首。我只想要这花灯,可不可以啊?” “当然,当然!”男子不可抗拒地把灯递了给她,又不甘心地问道:“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李慕儿歪头想了想,终眯着眼睛笑了笑,答:“慕儿,我叫慕儿。” 台上的人如此回答。 台下的人却乱了情绪。 朱祐樘盯着她举着花灯下了台,又看向深情凝望着她的马骢。她攀着他肩膀翻飞,她凝着他眼眸微笑,她曾是他的李慕儿,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而马骢却习以为常的? 真是,反了她了。 “咦,怎么还不回来?”时间已过去好久,她却还没换好衣服。马骢眉间微蹙,冲朱祐樘拱了拱手,挤着人群往后台去寻。 朱祐樘也欲移步,就听后头中年男子说道:“公子,时辰不早了。我等先送公子回去,再回驿站。” 朱祐樘顿步,他本就是偷溜出宫的,不能耽搁太久。原倒也是来接她回去的,可这里如此热闹,那野丫头不知还要疯多久。见她玩得开心,他考虑了下还是不要扫她兴了。遂唤过钱福道了声“叫她早些回宫”,便先行离去了。 随行的还是原先那几个。其中那个冷冷的年轻男子站在最后边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见他们转身,忙退让到一边,等他们走过了才跟上。 钱福等人送走他,也纳闷李慕儿怎么还不回,就一齐往台后方走去。可还没等走近,就见马骢拿着她赢来的花灯,慌乱奔过来:“糟糕,她不见了!” 众人惊愕,纷纷四处张望起来。钱福心里也着急,却安抚道:“我们先别自己乱了阵脚,可能是她又发现更中意的灯,讨要去了。” 马骢看着拿在手上的花灯,眉目深深一沉。 钱福说罢忙带着何青岩和银耳到处询问,可周围人皆说没有注意到。只有一个后台打杂的小厮看了眼何青岩,说了句“不就和这位姑娘一起离开的嘛”。 众人更疑,却也只能四处奔走寻找。 回到乾清宫,牟斌功成刚要身退,便听朱祐樘叫住他说:“女学士怎么还不回来?你且再去一趟,护着她回宫。” 牟斌心想,这我们才刚回,她就算后脚就跟上,也得要一会儿吧?嘴上却唯有应是,匆匆折回去接她。 路上不敢有丝毫懈怠,牟斌片刻就回到灯市上找到了马骢,远远就道:“骢,你可别怪兄弟,我得带女学我得带莹中回去了!” 马骢看到他,才想到应该动用锦衣卫的人一起找,忙说:“你来得正好。她不见了,快叫上几队人一起来找。” 牟斌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忙把马拴在人少处,让身后随从回去喊人。又奔到马骢身边道:“会不会贪玩去了别处,和我们闹着玩呢?” 马骢看了眼手中花灯,坚定答:“不会,她不会扔了这灯的。” 心中不由的更加紧张,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见了,难道被什么流氓恶人掳走了?最好不要伤她一根头发,否则教他抓到,必用上锦衣卫衙狱所有刑罚,让他们好看。 牟斌也是一肚子苦水,这皇上的意思分明是叫他赶紧带女学士回去,没想到现在人都找不着了,他是该上报呢?还是等找到了直接送回去呢? 她到底在哪里,可别真出事了?牟斌一个寒颤,还是先找到她再说吧! 朱祐樘在暖阁里就着昏暗的灯火作画,画上女子帛带飞扬,婀娜多姿,一双美目流盼间,不知是醉是醒。 可他却越画越躁,眉间越纠越紧,终轻轻放下了笔,唤道:“文鼎,酒凉了吗?” 何文鼎从外头推门而进,触了触案上温了好多遍的酒,回他的话:“皇上,这回还热着呢。” 朱祐樘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喃喃道:“她怎么还不回来?牟斌也没个回信再派个校尉出去找找。” “是。”何文鼎再次退下,余光看见朱祐樘显然有些急了,拿起酒杯倒了酒,顾自饮了起来。 这酒是坤宁宫那位特意差人送来的,何文鼎见朱祐樘似乎有心事,便没有提这茬。 过了不久,何文鼎派出去的人匆匆而回,禀告他:“公公,不好了,小的还没到灯市,便看见一队锦衣卫的差役,说是,说是女学士不见了!” 何文鼎慌忙横在暖阁门口,生怕他声音传进去,惊了里头那位已经上火的,轻声问他:“什么叫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小的也不清楚,现在灯市上好几队人马在找,小的只好先回来报信” 门猛然从里面被拉开,朱祐樘冷着脸站在门口,沉吟了片刻,低语道:“找几个人出去侯着消息,每一刻钟轮流来报。” 何文鼎舒了口气,幸好皇上没说亲自出去寻她。马骢肯定安排了许多人在找,他要是再出去,局势怕是更乱。 可在宫里干等着消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隔着层厚厚的门板,何文鼎都能感受到他来回踱着步,着急的样子。 阿弥陀佛,莹中啊莹中,你赶紧回来吧(。) 第八十五章:冷血墨恩 “找到了!”一个锦衣卫衙役刚飞上堵围墙走了几步,便看到底下黑暗角落里靠着一人,下去一看,果然是女学士。 忙放出锦衣卫专用烟火定下位置信号。 马骢和牟斌几乎同时赶到,牟斌见确实是她,松了口气,遂开始打量周围状况。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她身上衣物完好,没有明显外伤,究竟怎么回事? 马骢蹲在李慕儿身边,揽过她靠在肩头,将领口后面往下一掖,示意牟斌过去。牟斌靠近发现她脖颈上明显有个手刀瘀痕,看来是被人打晕的。 马骢顾不了许多,抱起她就往钱福家奔去。牟斌遣散了锦衣卫众人,又吩咐人去宫里禀报情况,才急急跟了上去。 朱祐樘数不清听了多少次“还未找到”,急得愈发心烦,酒壶都快见了底。终于等来了“已找到”的消息,却说她独自一人晕倒在荒僻胡同里,实在奇怪。 会是谁呢? 不伤她,不害她,只把她打晕了? 不过她没事就好。朱祐樘叫那校尉回去告诉牟斌,今日就让她在外好好休息,明天再回宫也不迟。 李慕儿在钱福家睡过的床上悠悠醒转,便看见一群人正围着她看。吓得她一个挺身而起,叫道:“你们干嘛啊?!” 出口才感觉到后脑勺那边剧痛,呲牙咧嘴地用手去抚。 马骢将她扶正,急忙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打的你?” 李慕儿找回神识,张望着问道:“青岩姐呢?” 钱福答:“太晚了,我送她先回去了。莹中,有人说看到你和青岩走了,怎么会呢?青岩一直在我身边啊。” 李慕儿抚了抚额,回想起被打昏前 她跳完舞换回衣服兴冲冲走出后台,就看见蒙着面纱,穿着白绫衫的何青岩在外面等着她。后台背光,李慕儿拉起她的手,开心唤她:“姐姐,你来接我吗?走吧,我” 余下的话却全卡在喉咙里,“何青岩”突然点了她几处穴位,李慕儿只觉再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来。 她不是何青岩?! 花灯坠地,里头的烛火瞬间熄灭。李慕儿被她架在肩膀,神不知鬼不觉地拖向了市集反向,街道暗处。 李慕儿被带到一个安静隐秘的巷子,假“何青岩”没有解开她穴道,却向着她后方拱了拱手。 她这才意识到后面又来了一人,脖子上已被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阴森森绕过来抵了上。随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要是敢喊,刀可不长眼。” 这声音,为何让她觉得有些耳熟? 哑穴得解。李慕儿立即问:“你们想干嘛?” 男子也问:“说,你是谁?” 李慕儿不敢大意,试探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为何绑我?” “你真的只是皇上身边的女学士?” 李慕儿惊。“既然你知道,就也该知道我身边有人保护着,他们见我迟迟不回,总会来找我的。” 对方却答非所问:“我本来是该杀了你的。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可是,你跳的这舞,我家那位爷突然不许杀你。我真好奇,你到底是谁?” 李慕儿冷汗都快冒出来,她大概猜到他是谁了。他说话冷硬的语气,他提醒她不要乱说话,他和他那位爷在台下看了她跳舞。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可我没有撞破你们什么秘密,为何要杀我?” 那人冷笑了声,缓缓从背后走到了她面前,果然是那个眼里藏霜的年轻人。那双眼睛,都不需要看全一眼,就能让人寒到骨子里去。 “你只需要闭嘴,别告诉任何人曾在京中偶遇我们,我便放了你。” 这有什么关系?李慕儿心想,嘴上却说:“否则呢?你家爷叫你不许杀我,看来我的小命还是能保住的。何况我若突然消失,对你们怕是百害而无一利吧。” 男子见她嬉皮笑脸,竟一丝不显害怕,疑窦更深。却没有功夫与她废话,便将匕首从她颈上移开,一个腕花,刺进了旁边假“何青岩”的喉咙。 那女子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捂着脖子直直倒下。李慕儿陡生惧意,这人果然冷血无情,心狠手辣! “我在街上看到过你好友,今日又见着了。” 李慕儿心惊胆战:“你什么意思?” 他即便说着话,表情也没有一丝波澜:“我们无事,他们无事。否则,她就是前车之鉴。”说完踢了踢地上女子。 望着那个扮成何青岩的人此刻已成了一具尸体,面纱被血染红,竟死得这般悄无声息,李慕儿不禁寒意丛生,尽量稳住声息道:“若是你们要伤害皇上,我劝你们还是” 男子冷哼打断她的话:“若是要伤害皇上,此刻他还能安然在台下看你跳舞?” 是啊,要是像她一样想行刺,早就动手了。李慕儿权衡了一下利弊,终答:“好,我答应你。不准碰我朋友。” “自然。”男子拔回匕首起身,冷冰冰扫了一眼她的眼睛,她现在这样回去可藏不住情绪,遂出手在她脑后一劈。 下手真狠,李慕儿一刹那失去了知觉。 马骢见她垂眸似在思索,又开口提醒她:“想起来没有?” 李慕儿抬眉,反问他:“你们找到我的时候,旁边还有人吗?” 牟斌立刻接了话:“没有,就你一个人靠在墙根上。什么痕迹也没有,才奇怪。” 李慕儿眼神暗了暗,闭眼按了按太阳穴,终低声说道:“我的钱袋被偷了,大概是个求财的。”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牟斌哼了一声道:“我明天亲自带人去查查,这小贼,也不瞅准对象再偷,太岁头上都敢动土!” 几人被他逗笑,钱福开始下逐客令,“那就麻烦太岁爷了!今日大家都累了,都回去休息吧。我这俩妹子明日还得赶回宫去呢!” 李慕儿却突然尖叫着欲下床,“啊,糟了,我的灯呢?” 银耳忙拿过桌上花灯递给她道:“在呢在呢,骢哥叫我好好拿着,我可不敢弄丢了!” 李慕儿接过灯,吁了口气拍拍胸口,冲马骢笑了笑,道:“我要回去。” 牟斌正跨出房门,闻言回头说了句:“不用,皇上许你明天再回!” 李慕儿含笑转着花灯,从床上站起来,“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马骢看着她干净侧脸,自嘲一笑,道:“好吧,我送你们。” 李慕儿冲他吐吐舌头,顾自跳出门去,只在路过钱福时叫了声:“兄长,我走了,改日再聚!” 还没等钱福回话,人已旋风般上了门外马车。(。) 第八十六章:画中仙儿(求打赏求订阅) 朱祐樘咳了两声,何文鼎在门外心一紧。这都已经什么时辰了,外面好消息传来也很久了,里边儿的灯火却还未熄。 只好低声劝道:“皇上,明早还要上朝,皇上该歇息歇息。” 里头默了片刻,才出声:“再去给朕倒杯热茶。” 何文鼎应着去办,刚端着热茶回转,就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在丹陛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来。 他像见了救星,上前就道:“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李慕儿小口喘着气,看了眼何文鼎手中茶碗,嘿嘿笑问:“皇上还没睡?” “是啊,”何文鼎索性把茶递给了她,“谁叫你玩失踪,给皇上急的,整晚没合眼!” 李慕儿乖顺拿过茶碗一手端着,另外一只手扬了扬花灯,道:“寻个火给我点上。” 朱祐樘还在案前润色着刚作完的画,听到开门声并未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三更了。您再不睡,天可要亮了。” 朱祐樘猛然抬头。 笔下那人出了画,正站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笑吟吟凝着他。 那盏花灯就那么淡淡映衬着她,却是明珠生晕,美目莹光。 朱祐樘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起身绕过书案,拥她入了怀。 李慕儿蓦然被抱住,双手却不得空回应他,不禁轻笑出声:“皇上快搭把手,您是想先喝茶还是想看看我要送你的礼物啊?” “礼物?”朱祐樘松开她,望向她手中花灯,“这是,送给朕的?” “当然了,是不是很好看?”李慕儿说着又晃了晃它显摆,“本来想送你那盏莲花灯的,可是这盏更好,对不对?” 朱祐樘微笑着从她手里夺过,满意道:“对,朕喜欢这盏。它是你好不容易赢来的,自然更好。” 见他开心,李慕儿万分满足,顽笑道:“哪有好不容易?你看到了,我是轻而易举赢来的。” 说完还跳了一个似醉非醉的舞步,表情却不再风情万种,只调皮狡黠地眯着眼睛看他。 朱祐樘忍不住又抱住了她,闷声笑道:“这舞叫什么呢?” 李慕儿只手拍了拍他背,答:“醉舞。酒不醉人,人自醉。舞不迷人,人自迷。我娘教我的,是不是比花灯还要好看呀?” “嗯,好看。”朱祐樘蹭了蹭她的脸,“不过,以后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跳了。” 李慕儿皱了皱眉,想问为什么,就听他已经回答她:“因为,朕会吃醋啊。” 他今日似乎有几分不同,李慕儿弯了弯眼睛,毫不犹豫答:“好!” 朱祐樘迟迟不放手,李慕儿便也不说话任他抱着。直到他将下巴支在她脖子后头,她才吃痛低吟了一声。 朱祐樘惊得推开她问道:“他们说你被人打晕了弃在巷角,看见人了吗?” 李慕儿不想扰了此刻温馨气氛,摇摇头道:“没看见。反正我也没事,你看,我好好的呢!” 说着张开了双臂,才发现一只手上还端着茶。她不禁失笑,推开他往书案走去,想将碗放下。 桌上还有一酒壶,看起来精致万分,李慕儿酒瘾顿起,也顾不上分寸,拿起来咕咚咕咚喝完了最后几口。 “咦?”刚饮完低头,她的视线就被那副画吸引了去,无奈灯火并不明亮,她又是倒着看,没看个真切。于是边问他:“你在画画,画谁呢?”边绕过去察看。 这一看,她眼眶差点红了。 是她,他在画她。 她居然被心上人一笔一划勾勒在纸上。 黑白色彩单调,却晕出了她满心五彩斑斓的欢喜。 她手指颤抖着抚上了画中落款,未干的墨迹印在了指尖,竟是他的名。 嘴角的弧度已不能更弯,而朱祐樘的回答,叫她即便笑肌都发了酸,也忍不住喜眉乐眼。 他说:“慕儿,我在画慕儿。” 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两字,无疑是她的软肋,她的死穴,一击即中,心醉神迷。 朱祐樘也来到了案前,举起花灯看画,又含笑抬头看她。 她小嘴微微张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带了些诧异,带了些感动,带了些无措,带了些欢喜。 眼眸里映照着他的脸庞,以及花灯里微弱的一星烛火。朱祐樘知道,自己的眼中亦是如此,只有她。 唯有她一人。 两人便如初次亲吻时那般,隔着张书案,双唇轻轻触上。 李慕儿安然闭上眼睛。他的唇舌绵软,晕着薄薄酒气,辗转吻着她,每一下都充满暖意,每一下都委婉至极。 她知道,这一次,他会温柔待她。 朱祐樘忆起自从上次混账欺侮她之后,再没与她有过甜蜜接触。就连正旦节那天哄她原谅,明明他已张开了双臂,她却只是取回他手上的龙剑,入鞘回屋,将他尴尬留在院中。 今日几次拥她入怀,心中那根神经早已被拨起,更别提这个压抑已久的亲吻。 这样香甜醇美。 空了的手缓缓抵上她脑后,想把她尽量拉进,身子也不由向她靠近,却不小心撞到了案沿。 “嗯”两人同时浅痛低吟,却又被对方咽下了喉咙。 李慕儿这一下脖子吃痛睁眼,却见朱祐樘唇角微勾,将花灯放在案上,尚不曾离了她的唇,双手捧住她的脸,人已绕过书案到了她这侧。 她被拉得往旁边偏了偏,又被转过身背对了书案。 唇舌还是紧紧贴着。 李慕儿偷笑,被他这样控着拉扯,实在显得自己势弱。 遂伸手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尝试深深回应他的吻。 这种感觉好奇怪,她退,他则进。她进,他反而退。 李慕儿哪里知道,两人此刻夹在书案和椅子中间,她一主动,两人身躯贴得更紧更近,朱祐樘感觉到鼻尖下全萦绕着她的气息,颈间偶尔传来她手指触碰的清凉,衣料的摩擦声再次搅扰着他的理智,身体已微微发烫。 这一刹那的犹豫,他便发现李慕儿吻得气闷,欲撤舌而出。哪里还肯放她,狠狠卷了回去,将她腰肢握得更牢。 李慕儿差点喘不过气来,嘤咛着将手移到他胸前,拽紧了他的衣裳。他似受到鼓舞,灼热的手亦向上移走,滑到她下巴,轻轻扫了扫,转而去解她领口钮扣。(。) 第八十七章:只能是他 她穿着白绫袄,金属质地的扣子一颗排着一颗,解起来有些费劲。他却丝毫不急,只是终放开了她的唇,眉目温暖地望着她,亲她的额,亲她的眼,亲她的鼻尖,慢条斯理解着扣。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他在给自己时间反悔,他在给自己机会拒绝。 可他如此温情,她怎忍心说不? 朱祐樘从她下巴离开唇,衣摆的最后一枚扣子终于分离。李慕儿垂首抿着笑意,脸泛红晕,手指轻点着他常穿的这件氅衣下挪,虚虚一抽,散开了他衣襟上系着的结。 抬起头来看他,他瞬间绽放了一个粲然的笑容,李慕儿亦然,唇复又被盖上。花灯的火星呲呲晃了晃,两人身影浮动,衣衫件件滑落。 李慕儿上身只剩一件主腰,收的腰身盈盈一握,朱祐樘掐着她的腰肢一提,便将她带上了书案。 头顶用来箍住狄髻的发饰被他缓缓拔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痒得李慕儿轻甩了几下,动作娇而不媚,惹得朱祐樘更加动情。唇舌即贴上去,顺着颈间不断向下轻扫,触到她肩上伤疤,不禁温存吮了几口。 李慕儿攀着他,背部却因他的用力亲吻不自觉向下倒去。眼见就要靠到案面上,李慕儿收回一只手反抵在画着自己的画上,急急叫道:“莫压坏了我!” 朱祐樘用力撑住了她,挪开脸柔情似水看着她,闷声而笑:“好,别怕。” 李慕儿脸蛋愈加红,刚要解释她说的是画,就被朱祐樘一把横抱起步向床边。 帷幔被放下,身上的重量不期然而至。盖上被子,刚才空气中的丝丝寒意不复存在,朱祐樘再无了顾忌,索性将她从仅剩的衣裙束缚中捞出,紧紧圈于自己怀中。 再没有光源在身旁,李慕儿只觉跌入了一片黑暗。可分明是一片黑暗,却因着他那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没有分毫惧意。只想随着他,只想顺着他,只想跟着他,沉沦在这片黑暗中。 只能是他。 她忽抬起他的脸,想努力看清他。朱祐樘会意,用指尖将帷幔撩开一条缝。一缕烛光撒进,李慕儿一得瞧见他,便用手指抚上了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薄唇,糯糯唤他:“阿错。” “嗯”他笑。 铺天盖地的吻再次密密袭来。 朱祐樘齿腹温柔噬咬着她每一寸雨嫩肌肤,身下的可人儿阖着眼睫,紧抿着唇,时不时轻颤。他分不清,她是敏感,还是害怕。 “别怕。”他又说了一句。 李慕儿睁眼,见他停下了动作,只手撑在枕边以挪开自己的重量让她放松,另一只手仍旧被她压在脖子下没有离开。她这才发现,他是怕她后颈伤处磕在床上痛,从刚才就一直用手心垫着。 李慕儿胸腔被甜蜜和感动塞满,攀住他肩膀借力附到他耳边,软软应了一声:“嗯,不怕。”随后吐了口气,叼上他的耳垂学他一般,轻啃浅咬。 朱祐樘被她生涩的主动逗乐,将她放回枕上,指尖弹了弹她额头,重掌控了局势将唇覆上。可关键时刻还是感觉到她身子一僵。朱祐樘不敢再乱动,吻她的眉眼安慰,低低问道:“很疼吗?” 她却语气和煦地答:“有一点,不是很疼。”又呼了口气,反问了一句:“会很疼吗?” 他紧绷的身体这才稍许放松,笑吟吟地盯着她蒙了雾气的双眸道:“慕儿喜欢朕,所以不会很疼。” 李慕儿眼中的雾气顷刻凝聚成水珠。是,她好喜欢他。从刑部他接下自己的诉状开始,从永巷中他伸出的手心开始,从乾清宫殿前他温润的眼神开始,从那一碗他亲手递过的补脑汤开始,从睡梦中听到他的琴声开始,从他亲封她为女学士开始,从中秋夜他床尾挂着的双剑开始,从牢狱中他的故事开始,从何府门口他在雪地上抱起她开始 原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痛感已悄然过去,身体深处一股躁动痒意陡然升起,她忍着眼泪,试探地弓起腰肢,想贴得他更紧。 朱祐樘满心都是好好温柔疼爱她的自制,却又好想知道,她的身体究竟有多柔软,她的心究竟有多温暖?明明已经与她合而为一,却还是觉得不够,明明两人已经足够契合,却还是想占有更多。 意识再不能受控制,只因她一个弓身的小小挑逗,便将体内的火热与狂野尽数勾出,驱策着他忍不住狠狠去索取,肆意去宣泄。 李慕儿感受到他的动作,感受到自己身体最深处的空虚被填满,细腻而滚烫地安抚着她的莫名瘙痒。她本能地配合着,手上细茧按压在他背上,与他光洁的肌络纹理贴合,时而下移,时而抓挠。 呼吸不由的急促起来,胸膛跳得愈来愈快,抑制不住地呻吟出声,却又觉得羞涩,只好衔着他耳瓣一遍遍唤他的名字。 “阿错” “唔阿错。” “阿错阿错阿错” 朱祐樘有一声没一声地粗哑应着,觉得自己就如一团燎原的烈火,想将她烧成灰,揉到骨子里。而她就像一股清泉,他越是想燃烧她,却越是被她柔情卷入,偏又不将他浇灭,叫他感受着水与火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彼此倾尽所有的交叠,融于血肉的缠绵渐渐累积累积,最终释放爆发,两人默契地寻到对方双唇,将低叫互相吞下,一起到达了极致。 李慕儿就算用尽所有言语也无法形容的极致。 粗喘声慢慢平息,脸上却依然滚烫。她吃力地睁眼,就看到他已似笑非笑,架在自己上方,一副得意模样。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抽回手想盖住面庞。却被他一手一只抓住,移到头顶固定住,然后将手指一个个挪到她指间,与她十指交叠。 她好喜欢这样十指交叠的触感,遂比他更用力地回握住。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意,将唇轻点在她额头,暖暖说道: “慕儿,你是朕的女人了。” 她听到烟火在心底绽放的声音,绚烂了她所有神经。(。) 第八十八章:无情无义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时,李慕儿又经了一番云雨,正翻身趴他身上,耳朵贴住他胸口急促呼吸着,从她迷离眼神不难看出,已被折腾得够呛。 何文鼎不知房内状况,只看到灯火亮着,便小心问道:“皇上,您起了吗?该上朝了。” 李慕儿惊得坐起,被子从光滑背脊滑落,她才想起自己光着身子,想去够衣裳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干脆又摊靠在他胸前。 朱祐樘失笑,勾起她一缕发丝在指尖绕着圈道:“你要做误国的美人吗?” 李慕儿挣扎着起床穿衣。 朱祐樘倒后悔开这句玩笑了。 她穿好自己的贴身衣物,又将他的扔上床,正正盖上他脸。 朱祐樘笑得更欢,三两下穿上,讨好地去书案处捡起外衣,拉过她道:“从前都是你伺候朕更衣,今天换朕伺候你。” 李慕儿牙齿紧紧覆住下唇才忍着没笑出来,作势展开双臂,让他亲手为她穿衣。 朱祐樘嘴角含春地为她扣好扣子,把整头青丝从衣服里撩出,像个孩子似的蹙眉道:“可我不会绾发。” 李慕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安慰他道:“没事,我自己来。”说着往门边走去,将门开了条缝对外头说:“文鼎,给我梳子。” 何文鼎一脸震惊看着她,还没等开口问她怎么还在房里,门就又合了上。 李慕儿坐下来安静盘着发,朱祐樘也不急着套外衣,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给她递着发饰。 思忖了半晌,终问道:“慕儿,如果你愿意” 李慕儿却马上打断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要说出口。我们说好的不是吗?”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两人心中各有心思,却都有同一种感觉:好像做了场梦,满满的不真实感。 虽然是美梦,可美梦初醒,最是失落。 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勉力冲他一笑,径自出门去招呼服侍的人进来。众人低着头鱼贯而入,李慕儿注意到这会儿最后边多了个眼生的,作女官打扮,捧着一本册子,也不进门,只恭谨站着。 李慕儿蹙了蹙眉头,上前询问:“大人是?” 女子回答:“女学士,下官是尚仪局彤史,皇上昨晚?” “皇上昨夜独宿乾清宫。”李慕儿轻答。 女子狐疑偷眼望她:“女学士” 李慕儿淡淡笑道:“我天天都在乾清宫当差,也要记吗?” 彤史了然地点点头,心想何文鼎今日为何突然来找几乎一直当闲差的自己? “下去吧。” 彤史如获重释地退下。 李慕儿回头,看了眼暖阁里正经八百换着龙袍的他,明明温文尔雅,却又气势逼人,嘴角不自觉地扯了扯,她再不敢久留,匆匆回去住处换衣服。 “咦?” 朱祐樘郁郁寡欢正要迈步出门,便听见尚寝局铺床的司设一声极轻的闷惊声。他突然想到什么,忙挥退众人,奔到了床边。果然,床单上几点殷红血迹,昭示着他已完全拥有了她。 眉眼不由轻轻弯了,朱祐樘又坐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 而一旁的何文鼎,不明所以地在心里长叹了口气: 莹中啊莹中,你是不是傻? 李慕儿回房就呼呼大睡,朱祐樘下了朝也回了暖阁休憩。一夜未眠的两人此时精疲力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睡得格外香甜。 一觉睡醒已是晌午,李慕儿才想起来有正事要问,忙扒了几口饭赶到乾清宫去干活。他倒是在,她行了礼走上前刚要问话,就被他在案下拉住了手,温柔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心里甜蜜又层层荡开,她余光偷瞟了眼何文鼎,拘谨掖着笑容。 何文鼎突然发现气氛有点异常,空气中好像飘来春花烂漫的甜香,散发着阵阵情意绵绵。抬头看李慕儿,果然是一脸怀春少女的样子,遂打趣道:“皇上,今日女学士似乎有些不同了。” “哦?”朱祐樘顺势问,“你倒说说,有什么不同?” 何文鼎憋笑:“格外光彩照人。” “瞎说什么呢?!”李慕儿脸红,忙转移话题问正经事,“皇上,昨晚陪你一起出宫的人是谁啊?” 朱祐樘心情极好,仍不放手笑答:“除了杬儿和牟斌,还有荆王和他的随从。” “荆王?”他竟是王爷? “嗯,荆王朱见潚,算起来朕该叫他一声叔叔。”朱祐樘感觉到她手指颤了颤,倒没有起疑,只含笑又道,“怎么,昨天你对他无礼,朕斥责了你,不高兴了?” “不是。”李慕儿又问,“他不住在京城?” “当然。他是藩王,在湖北蕲州就藩。” “既是藩王,为何昨夜会出现在京城?” “你放心,”朱祐樘捏捏她的手,宽慰道,“他是请奏过的。他很会讨太皇太后欢心,是以几乎每年都要上奏进京,看望老人家一趟。去年和今年都是上元节前来的。” 李慕儿眉头纠成一团,去年和今年都是上元节来的,那她生辰那日碰到他算怎么回事? 心下一震,她终于明白了,她抓到了他们什么把柄,让他们感觉到了威胁,差点置她于死地。 藩王无诏,不得进京,违者死罪。 她掌心瞬间被汗****,那年轻人冰冷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他真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她违背了他,是不是她在宫外在乎的人真的会有危险?! 朱祐樘终于发现她的异样,抹了抹她手里的汗意,关切问道:“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只能搪塞答他:“哦,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他一个在远地就封的藩王,怎么还有空关心皇上纳不纳妃的家事” “定是太皇太后授意的,”朱祐樘无奈摇摇头,又回忆了一下道,“朕记得前年他还特意写折子上奏到朝廷了,害得朕又被那些文官一通念。那之后朝上明里暗里有人上奏,让朕博选嫔妃。” 李慕儿还在心惊肉跳,却听到他不怀好意的玩笑话接着传来:“朕哪有那个本事,连眼前这一个都搞不定” 何文鼎闷笑,识趣儿地告退添茶水去了。李慕儿半晌反应过来,再次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你说什么呢?什么搞不定?” 朱祐樘扶额轻叹道:“哎,不知道是谁,睡完了朕,居然静悄悄走了,真是好无情无义。” 李慕儿被哽地差点咳出来。心中只一个声音好笑地在叫:是谁说他温文尔雅的,出来我好好跟你分辨分辩(。) 第八十九章:未央太妃 二月二,龙抬头,冰雪尽融,春意渐萌。李慕儿近来的日子过得,便如同这天气一般,温暖甜蜜。 “皇上,你今天不用去祭祀吗?”她又从朱祐樘手边食盘上拿起一块糕点,塞进自己口中,边吃边问,丝毫不顾什么礼仪。 这都怪最近朱祐樘待她关怀备至,百般纵容。虽然两人从上元节以来都没再提那晚的事,也再没有过亲密举动,可他却只想对她好,满足她一切要求。 更值得庆幸的是,不知道是不是那日在坤宁宫撞破皇后作法事时,对皇后许下的承诺起了作用,皇后最近都没有为难她。朱祐樘又怕她心里不舒服,去坤宁宫时一概不带她。是以她连皇后的面都很少见到。而郑金莲也似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再没有给她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怎能不叫她格外愉悦放松呢。 朱祐樘从折奏里抬起头来,看她津津有味地啃着糕点,碎屑直落到案上,不禁失笑,却也不责备她,只宠溺反问她:“你睡糊涂了吗?朕早上不是去了太社太稷,祭祀过土地神和五谷神了吗?” “哦。”李慕儿几块甜食下肚,解了馋,又喝了一口他亲手递过来的茶,才抿了抿嘴埋怨道:“当皇帝真累啊,要是你不当皇帝就好了” 一旁何文鼎差点没吓晕过去,这女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私下同他说说也就罢了,怎么还当着皇上的面说出来了呢! 朱祐樘倒是没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有些无奈,深深望着她道:“身在帝王家,本来就是种无奈,朕也没得选啊。” 李慕儿笑笑,正想说自己只是开个玩笑,就听到兴王声音从门口传来。 朱祐樘宣他进殿,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立刻跪下谢恩,替他母妃答谢朱祐樘御赐礼物云云。李慕儿这才知道今日是兴王的母亲——邵太妃的生辰,便接了一句:“太妃的生辰真个吉利。” 兴王此时已起身,温婉笑道:“母妃自从元宵夜见过你,觉得投缘的很。如果你有空的话,晚间可以来未央宫喝杯水酒。” “未央宫?”李慕儿转头兴奋地问朱祐樘,“可以吗?我可以去吗?” 朱祐樘点点头,“当然可以。邵太妃喜静,不爱张扬,你独自去就好。” “好!”李慕儿冲兴王挤挤眼,高兴应道。 酉时刚至,李慕儿就带着贺礼兴冲冲地往未央宫走去。想起手中的礼物,她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片刻前她和朱祐樘一同从乾清宫出门,一个去坤宁宫,一个去未央宫。朱祐樘突然叫住她问:“你就这样去吗?” “怎么了?”李慕儿低头望了望自己,没有什么不妥啊。 朱祐樘含笑从何文鼎手里接过一个木匣,塞给她道:“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李慕儿又惊又喜,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这木匣,定是料到她迷糊,早早叫人备好了的。 “那我走了啊!” “去吧,少喝几杯。” 李慕儿就像是个装满蜜糖的甜罐子,满面红光地来到了未央宫。 邵太妃果然好清净,所谓过生辰,不过就是和三个儿子在一起用膳。她穿得清雅,丝毫没有浓妆艳抹的浮躁之感,可天生丽质难自弃,李慕儿觉得她怎么看怎么有气质。而这三个王爷,兴王朱祐杬,岐王朱祐棆,雍王朱祐枟,虽都不过十几岁,皆是一表人才且彬彬有礼,可见她很懂得教养孩子。 李慕儿心中愈发敬佩这个邵太妃,忙向她行礼请安。 邵太妃亲自扶了她起身,又拉她坐在自己身边,才和蔼说道:“女学士不必多礼的,哀家这里向来不重礼仪,自己舒服就好,女学士随意。” 她的手掌和她一样生着薄薄的茧,带着丝丝暖意。两人紧握着的手背上都有颗朱砂痣,李慕儿有些诧异这样的巧合,也有些奇怪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长出了这么颗痣。抬眼望她,发现她说话的时候眉目都含了浅浅笑容,让人自然而然想要亲近。李慕儿忆起在永巷听过的往事,心想她在前朝万贵妃独宠的恶劣环境下,不仅没有被迫害,反而步步升为贵妃与万氏平起平坐。甚至,在万恶的万氏眼皮子底下顺顺利利地一连生下了三个皇子,还都这般优秀。 美人如斯,难怪难怪啊! “啊,对了太妃,今日是您的生辰,臣没有什么珍贵之物,只能送娘娘一个小玩意儿。还望娘娘莫要嫌弃。”她赶紧献上匣子。 邵太妃眼睛亮了亮,接过边打开看边道:“女学士一片心意,哀家高兴都来不及,怎会嫌弃呢?” 礼盒被打开,李慕儿自己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便探眼去看。不料竟是一支玉簪花发簪,簪子玉质通透,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倒叫李慕儿尴尬了起来。 果然,邵太妃轻笑道:“女学士真会说笑,这哪里是小玩意儿,分明珍贵的很。哀家很喜欢,多谢女学士美意了。” 李慕儿虚咳一声,挠挠额鬓不好意思地说:“臣很喜欢玉簪花,玉簪花如莲,生泥土而不染,高雅纯洁。可不正如邵太妃一般嘛!” 邵太妃被她逗乐:“女学士真讨人喜欢,怪不得哀家初次见你就觉得投缘。哀家也喜欢玉簪花,它日花期到的时候,一定约你一起观赏,可好?” “嗯,那是臣的福气,自然好!” 兴王见她们相谈甚欢,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母妃,女学士,你们再聊下去,我们兄弟可要饿坏了,快用膳吧!” 岐王也赶紧举杯道:“是是是,我们一起祝母妃生辰快乐!” 李慕儿跟着说:“对,臣今日有幸为太妃庆贺生辰,便祝太妃永远这么年轻美丽,三位王爷平安快乐。” 众人欢乐碰杯,邵太妃却拿起一只筷子敲了敲三兄弟的酒杯,优雅道:“小孩子不许喝酒。” 李慕儿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偷偷瞄了一眼兴王,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口型重复了遍“小孩子”。 兴王闷闷反驳:“母妃,孩儿不小了。孩儿都已经搬出宫在诸王馆住了快半年了,怎么母妃还拿我当小孩子看。”说完又坏坏地勾起唇角去抢两个弟弟的酒杯,“你们两个才不许喝,快还给哥哥!” 岐王和雍王哪里肯放,一时三兄弟打闹成一团。邵太妃捂嘴轻笑,又拉过李慕儿的手说:“你瞧瞧,男孩子就是闹腾,整日叫哀家心烦!哀家不知道多想要个女儿,就像女学士这样,才貌双全,蕙质兰心才好。” 这下轮到兴王喷了,“她蕙质兰心?母妃可别被她几句花言巧语欺骗了,她凶起来可是连皇兄都要让上三分呢!” 李慕儿看他们三兄弟玩闹,而邵太妃虽说着责怪的话语却充满母爱,正在感慨和家人在一起就是幸福。是以没听清兴王的话,只顾自出神乐着。 邵太妃眼色微变,却只是一刹那又恢复了笑语:“哀家听杬儿说女学士舞姿动人,哀家也喜欢跳舞,不知日后可有机会与女学士切磋一二?” 这句李慕儿倒是结结实实听到了,刚要应好,又想到朱祐樘的话,遂偷笑了一声,婉拒道:“臣舞艺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哪敢与太妃同舞。” “这你倒不用谦虚,”兴王难得地夸她,“那晚我可是亲眼瞧见了,嗯‘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与母妃有得一拼!” 李慕儿忍着心中得意,冲他瘪瘪嘴道:“以后你可见不着了,以后呀,我只跳给一人看。” 兴王眼珠子转了转,识趣地掩笑闭嘴。 这一顿饭吃的,虽没能喝上几口酒,倒也颇为有趣。邵太妃一家都是好文采,吟诗作对风流晚,念词说句巧成章,李慕儿应对得很是尽兴。 临了临了,邵太妃还牵着她手亲热道:“哀家与女学士兴趣相投,既结了这缘分,以后女学士可否常来陪哀家说话?” 李慕儿自然答好。兴王要出宫回诸王馆,与她一路往乾清宫方向走着。李慕儿发现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初见的时候才到她耳朵,现在已经高过她一些了。不由呵呵笑出声来,打趣道:“再过没几天我就认识你们一年了,你怎么还不肯叫我声姐姐?” 兴王嘴角抽了抽,想了想窃笑道:“姐姐就免了吧,嫂子倒是有可能的。” 李慕儿被他堵的没话说,却听他正了色复又说道:“我母妃挺喜欢你的,你若是得了空” “知道,知道,”李慕儿忙接话,“我也巴不得呢,你放心。我到了,你也快回去吧,兴王弟弟” 兴王看她歪头调侃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又讥笑了她几句,拂袖而去。 李慕儿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当初他真的顶替朱祐樘当上了太子,此刻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也很好,应该也会是个明君,可她或许就不在人世了吧? 只有朱祐樘,才会那么仁慈宽容,只有他,才会这样待她好。回头遥遥望了一眼坤宁宫,夜色微浓,无星无月。一更天的鼓声才刚刚传来,李慕儿打了个哈欠,端着心中的爱意,悠悠往住处而去。(。) 第九十章:一笔勾销 “梨花云绕锦香亭,胡蝶春融软玉屏,花外鸟啼三四声。梦初惊,一半儿昏迷一半儿醒。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捻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偏,笑倚玉奴娇欲眠。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银耳的歌声软软糯糯地唱着,李慕儿靠在窗边儿,直觉得软软糯糯地又要打瞌睡。 她们此刻正坐于马车上,在城中徐徐行着。窗外人头攒动,倾城男女,提酌挈盒,轮毂相望,赶着去祭祀扫墓,或是踏春游玩。李慕儿求了朱祐樘出宫,此刻由马骢在宫门口接了,往钱福家齐聚。 听到银耳的最后一句,李慕儿直起身子来,笑问:“银耳,你和兄长差了快一半儿年岁呢,你为何喜欢他啊?” 银耳脸红道:“姐姐又调侃我,我哪有喜欢兄长?我知道他心里有青岩姐我只是,只是敬他重他” 李慕儿忙拍拍她的手,安慰她:“是姐姐说错话了,姐姐再不说这胡话了。” 说完还是觉得愧疚,掀开帘子冲赶马的马骢道:“骢哥哥,停一下。” 马骢将马车停住,回头问:“怎么了?” 李慕儿指指河边发芽抽绿的柳树道:“先帮我们去折几支柳条。” 马骢眼角一弯,施展轻功快去快回,坐回马车上几下就给她们编出两个柳圈,递给她道:“我差点忘了。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白首。” 李慕儿边给银耳戴上,边回他:“是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 银耳顿时被她逗乐,李慕儿才又说道:“银耳,一会儿你先到兄长家,我要去个地方。等我回来,咱们再叫上他们一起去放纸鸢踏青,好不好?” “好啊!”银耳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多问,到得钱福家门便独自跳下马车,挥挥手进去了。 李慕儿冲马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发。马骢会意,打马往城外驾去。李慕儿一个人坐着嫌闷,索性坐到车前,与马骢一人一半儿。 马骢得意道:“我知道你要去的,先去买些东西是不是?” 李慕儿感激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又低下道:“等一下我自己去就行了,你把马车停远些。” 马骢脸色沉了沉,马车速度加快了些,穿过一片小林子,不久便到了郊外。这里是个类似乱葬岗的地方,零零散散有几个小坟堆,上面荒草丛生,显然无人问津,并没有什么人来扫墓。他早早停下马车,目送李慕儿背影过去,才跳下来靠着马车等她。 她不希望他跟着,他自然可以理解。是他父亲亲手杀了她父亲,他有什么资格陪着她去祭拜?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永远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可是他呢,她是不是也不愿意嫁他? 可他为何能够赢得她的心,能让她如此心甘情愿无名无分留在他身边? 马骢正叹气无奈地想着,突然听到那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吓得他赶紧又施展了轻功,几个翻身跃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着实连他也大吃一惊。 李家连在一起的十数口坟,被尽数挖开,黄土遍地,甚至都能望见墓穴里面森森白骨,惨不忍睹! 不会是刚发生的,挖开的黄土经过雨水的冲刷一部分流回了墓中,一部分流成一块块的小土堆,时间应该过去很久已然凝固定型。 可怜那暴露在外的骷髅白骨,不知受了多少风吹日晒。 李慕儿显然还不能接受现实,捂着嘴震惊呆立,祭祀用品早已撒落在几步之外。马骢忙回过神来去安慰她,稳住她肩膀道:“慕儿,没事的,我们重新安葬就好。” 她眼睛泛着红血丝,无神瞪着狼狈的坟冢。然后缓缓推开马骢,踉跄走进坟间,嘴里还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们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么个黄土堆,是谁” 突然脚下一绊,李慕儿双手撑地,结结实实摔跪在地。而眼前刚好一具白骨皑皑,空洞着眼窝似深深望着她。 那残破褪色的衣物,那未腐发丝上挂着的青簪,看得她浑身发抖,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马骢在她摔倒时就已经扑上去狠狠抱住了她,此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将她眼睛别开,由着她痛哭发泄。 李慕儿哪里挪得开眼,拉着马骢的胳膊嘶喊道:“骢哥哥,这是我娘,我认识她的发簪。这是我娘啊!为什么?是谁那么恶毒,死人都不能放过!我知道我爹不是忠义之辈,可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这样侮辱他!为什么?!” 马骢想宽慰她也许只是求财盗墓之人干的,可谁会盗这荒郊野岭的枯墓贫冢?这样的残忍手段,想来也只能是仇家报复所为,叫她怎么能接受得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只能将手臂更圈紧一些。怀中的人却突然止住哭声,没了动静。马骢忙松手一看,李慕儿脸颊上还满是泪水,眉间紧紧蹙着,却已晕倒在他的怀里。 这样也好,马骢心想,就让她这样睡过去休息,也好过清醒着面对眼前凄惨景象,痛不欲生。遂轻轻起身,动作很小地将她缓缓抱回了马车。 李慕儿醒来时已是午后太阳最烈的时候,她竟睡过去这么久?揉了揉太阳穴,神识开始清明,眼中泪意便又要上涌。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坟地走去,远远地就看到了马骢。 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铲子,一个人,一铲一铲地,正往最后一个墓穴里填着土。 汗珠从他耳边一粒粒滚下,打湿了衣襟,李慕儿甚至能听到他的粗喘声。他却像丝毫不觉得疲惫,木讷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看着那一个个新埋好的土堆,想到他定是点了自己的睡穴,独自默默做着这些。李慕儿深深呼出一口气,走到马骢身边去握住了他的铲柄。 马骢看到她,有一些惊讶,抹了把汗,低语道:“你醒了?很快就好了,别难过了,好不好?” 李慕儿望见他擦汗时通红的手心,几乎磨出了血,使劲憋了憋鼻尖的酸楚,对他展眉,一字一句道:“好。骢哥哥,就冲你今天为我家做的,我对马家的仇恨,从此一笔勾销。”(。) 第九十一章:中宫诊脉 李慕儿和马骢赶到钱福家时,早错过了一天中最好的光景,晴朗明媚的一天已不属于她。别说约定的放纸鸢,荡秋千,踏春,都未得成行,钱福和银耳在家直急得团团转。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钱福着急询问,却在看到两人满身是泥,一脸狼狈的样子后觉得不对,立刻转了话锋,只宽慰道,“还好,我就说了有贤弟在不会出事的。” 李慕儿闷闷不乐地去拉银耳的手,愧疚地对她说道:“对不起,银耳,没能陪你玩。”又转头对钱福道别,“兄长,我们回宫去了。” 银耳刚想说没事,李慕儿已经回身进了马车,不愿再多言语。银耳也察觉到事情不妙,与钱福打了招呼匆忙跟上。 到得宫门,已是日暮西山。李慕儿站在夕阳的光晕里,郑重地拱了拱手,与马骢道别:“骢哥哥,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马骢轻轻勾了勾唇角,温柔道:“我今天值了。去吧,别再想了。” 进了玄武门侧门,李慕儿将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一路上走得极慢。银耳不敢多问惹她伤心,看着她使劲控制情绪的样子又着实着急。好不容易到了隆福门,就想着拉她抄近路,从这门进去往乾清宫穿堂直接回住处。 谁知一进门她就后悔了。 进了隆福门,坤宁宫在左侧,乾清宫在右侧。而此刻皇后娘娘带着几个人,慢悠悠地往乾清宫走去,与她们撞了个正着。 李慕儿赶紧把银耳拉过往身后一藏,退到一边垂首,让皇后先过。 回来的马车上,颠簸的她肚子坠痛,又走了这许多路,想必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更别提满身泥污的样子。李慕儿心里只想着别让皇后抓到把柄才好。 不料皇后非但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甚至还殷切地停了脚步瞧着她道:“女学士身体不适吗?怎的脸色这般苍白?” 李慕儿被点了名,肚子又绞痛一下,本能拿手抚上,回话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没事,不敢耽误皇后娘娘说话。” 皇后神色复杂,立马接口道:“女学士,本宫看着你不太好,你是刚从宫外回来的吧,这副模样怎么伺候皇上?这样吧,你随本宫到坤宁宫去,本宫那里有个女医一直当着差,叫她给你瞧瞧本宫才放心呐!” 李慕儿暗道不妙,可皇后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叫她怎能推拒?余光瞄瞄乾清宫,明明就在咫尺了,怎么这么倒霉? “多谢皇后娘娘,那微臣只好麻烦了。” 她福了福身子,握住银耳的手往乾清宫方向用了一把力。谁知皇后似看穿了她,补充道:“让这丫头跟着吧,也好记得有没有忌口。” 李慕儿和银耳对视一眼,欠身跟上。 今日看来多灾,皇后怎么会好心替她医病? 可她料想皇后应该也不至于毒杀她,无非就是想给她些难堪,乱喂她些药,倒也不怕的。 腹诽间已来到坤宁宫正堂,李慕儿想起上回撞见的事儿便又觉得心慌,身形不由一晃。皇后忙叫人将她扶进了房,李慕儿眼看银耳被拦在外面,愈发心颤。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皇后与她和医女,李慕儿硬着头皮将手探出,让医女为她诊脉。仔细一看这医女,不正是当初为皇后治疗口疮的那位嘛! 李慕儿不由低下头,心下庆幸她没认出自己来。 医女号了许久的脉,终于起身。 李慕儿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目光随着她转。 不料她却只是回话道:“回娘娘,从脉象看来,女学士身体并无不妥,只是有些气虚乏弱。不知女学士自己感觉可有何处不爽?” 李慕儿松了口气,忙道:“皇后娘娘,臣并没有任何不适,只消休息一下便可,不敢占用皇后娘娘时间了。” 女医继续道:“如此,臣就为女学士开帖药吧。只是这药材尚食局难求,不知娘娘是否” 皇后脸色莫测,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直接去煎药吧,女学士身体要紧,在本宫这儿喝了药再走也不迟。” 李慕儿愣住,果然还是要灌她药,只是不知这药性如何? 面上却唯有跪下谢恩。 煎药要花不少时间,李慕儿被赐了座,在皇后下首坐着,各种不自在。 皇后却突然冷笑开口道:“女学士,你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可不敢吃了你。自从你同本宫讲了那番话,本宫也好好想过了。你只要安守本分,本宫是不会为难你的。” 李慕儿不知真假,正欲说话,就听皇后郁郁又道:“你应该也知道了,本宫多年未有所出,背后他们都是怎么议论的。本宫也是害怕啊,怕皇上终有一天,会因此废了本宫,你说,他会不会啊?” 望着眼前妆容精致的后宫之主,低垂着眉目掩了神色,对她说出这样的心里话,李慕儿心中难免动容。可是要亲口安慰她,终究带了一份涩意: “娘娘,不会的。皇上一言九鼎,您永远是他唯一的皇后。” 皇后听后似乎十分满意,更加没有刁难她,叫她喝了药,便挥了挥手允她回去。 李慕儿好不容易和银耳回到雍肃殿,换下了一身脏衣服,已是精疲力竭,趴在桌子上不动。 银耳着急问道:“姐姐,你喝了皇后赐的药,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李慕儿这才发现,自己身子非但没有不爽,反而较回宫时舒服了许多,“看来这次是我又错怪了皇后,给我喝的确实是好药,我已经好多了。” 话音刚落,朱祐樘推门而进。 银耳忙行礼告退,李慕儿却突然有点怔愣,不禁回想起宫外的事。 偏偏朱祐樘温柔的低语声又不合时宜地响起:“去拜祭过了?若是不想看到朕,朕离开就是了。” 她眼眶开始泛红,只将头埋在手臂里不答话。 他却也不走,反而微微叹了口气,上前轻揽她入怀,抚了抚她的头。 李慕儿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流了会儿眼泪,哽咽着道:“阿错,人真是不能犯错。犯了错,至死都偿还不了。”(。) 第九十二章:中宫喜事 朱祐樘不知该怎么答她,总觉得自己身份尴尬不宜说太多,只好抱着她默默陪伴。 李慕儿果然在他的怀里慢慢平复了下来。 朱祐樘遂轻轻推开她些许,为她揩去脸上的泪痕,才望着她眼睛道:“乖,不哭了。你说得不对,你每次犯错我都有原谅你啊,是不是?” 李慕儿被他逗得扯了扯嘴角,道:“谁犯错你都原谅的啊,不知道轮几轮才轮到我的。” 朱祐樘还是弯着腰的姿态,揪揪眉道:“那,我犯错你也原谅我的啊,可见还是看人,对吧?” 李慕儿拿手背抹了把眼睛,挣脱开他的怀抱,心中情绪复杂,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最终只是抽抽鼻子揶揄道:“嗯。” 接连几天,皇后都派人送药来,李慕儿乖顺服下,肚中不适居然真的不复存在。 自从去年春天被郑金莲的“安神补脑汤”害了以后,她的葵水就没曾正常过,还时而腹痛坠涨。这几天喝了皇后送来的药,倒整个人舒服不少。 李慕儿心生感激,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她趁送药的人不注意,用手绢蘸了药,等那人走后给何青岩写了封信,看她能不能从沾着药的手绢里辨出个大概,判断药性。 将信交给了锦衣卫的一个侍卫,她没往回走,而是散着步去了邵太妃的未央宫转悠。 进门的时候,邵太妃正在抚琴。见她来了也没停下,只微笑对她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慕儿熟络地走到一旁坐下,托着脑袋静静欣赏。 桌边放着一盘新鲜的青梅,看起来娇艳欲滴,她拿起一颗便往口中送去,丝毫不顾忌尊卑礼仪。近来她几乎每日都来,早已和邵太妃成了忘年交,虽然,邵太妃看起来也长不了她几岁。 琴音却忽然停下。 “娘娘怎么不弹了?莹中还没过够耳瘾呢。”李慕儿含着青梅,语态轻松问道。 邵太妃闻言继续拨弦,一面和蔼问她:“这果子酸不酸?哀家刚才尝了一个,差点酸掉牙。” “不酸啊,”李慕儿又拿起一个咬上一口,答,“臣觉得很好吃。臣最怕酸了,连臣都觉得不酸,那一定是不酸的。” 邵太妃琴声再没有继续,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书案上,正静心练习书法的小儿子雍王。 她温暖地瞧着他,对李慕儿道:“日子过得真快呀,眨眼间哀家的三个孩儿都这么大了。” 李慕儿望望雍王,见他丝毫未受外界影响,埋首于眼前功课,便笑道:“太妃的三个孩儿教得真好,将来有他们孝顺,无福都难。” 邵太妃点点头,轻语:“嗯,但愿如此。”又转向李慕儿道,“你身体看来是好了?” “娘娘怎么知道我身体不适?” “宫娥们都在传,说女学士得了病好几天没上乾清宫当差了。你是哪里不舒服?” 李慕儿更加惊疑,“没有啊,臣每日都有去乾清宫啊。只清明那天看了皇后身边的女医,这几天药喝下来好的很,没有哪里不舒服了。” “那就好,”邵太妃又问,“天气暖起来了,吃食容易坏。一定要当心别吃坏肚子,恶心呕吐。” 听着她关切的语气,李慕儿心中温暖,早把什么宫中讹传抛向脑后,又拿起一个梅子,笑道:“是,臣记得了,娘娘也小心。” 李慕儿还没等到何青岩的回信,宫里就传开了一好一坏两个大消息。 好的是皇后终于有孕! 坏的是皇后又病倒了。 听到这两个消息时,李慕儿正在跟银耳学做女红,本就不顺的手势一下没收住,针尖深深扎进了手指。 带来八卦的何文鼎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可你若从外头得知怕是更难受,还不如从自己人口中听到的好。” 李慕儿含了含手指,“我为什么要难受,这不是迟早的事吗?皇后病了又是为什么,严重吗?” “说是低烧咳嗽,倒不特别严重,只是,”何文鼎歪了她一眼,“此刻有着身孕,不敢随便用药。” 李慕儿也捂嘴咳了几声,才道:“这大开春的,柳絮飞舞,是容易得病。你瞧我这么硬的身板,这两天也喉咙发痒,老犯咳。” 何文鼎见她想得开,稍放了心,又补了一句:“皇后这一孕,可更要得道升天了。前阵子她父亲刚请奏给勋号并诰券,皇上二话不说应了。这下可好,她娘家人还不都得加官进爵,赏赐厚禄了。” 李慕儿掐了掐喉咙不适处,蹙眉道:“文鼎,我知道你和那些外臣一样不爱看这些。可那毕竟是皇上的家事,何况皇后有功,家人得些封赏也是应该。” “怎就应该?张家在外头是怎样的做派,朝堂之上多有议论,恐怕你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慕儿没有说话。 “纵容外戚,向来是皇家大忌。皇后总是为娘家求这求那,有没有想过皇上在朝臣百姓面前有多难做?”何文鼎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硬,见李慕儿没有反应,索性拂袖而去。 李慕儿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他终于要有孩子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和他一般,眼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性子温温的?她既然是后廷女学士,以后没准有幸教他些诗书也说不定呢 正觉着也挺有意思,门外又传来动静。 这回却是德延,说皇后有请。 李慕儿对他本是没有好感的,奈何上回在坤宁宫他无意间维护了她,就也不与他争辩,疑惑问:“皇后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空召见我?” 德延在她面前再不敢嚣张,却也不似马骢在时那般狗腿,只唯命是从的模样道:“正是因为病的事情唤女学士去呢,不过是您的病。皇后娘娘记挂着让女医给您再号号脉,看痊愈了没。娘娘一片心意,女学士还是快随奴婢去吧。” 李慕儿当真受宠若惊,放下手中活计跟了去,也好当面去谢皇后赏药之恩。 (。) 第九十三章:内安乐堂 坤宁宫中。 皇后靠于软榻之上,怀着身孕的她果然精神恹恹。李慕儿还未请安,她就赐了座让女医赶紧为她诊脉。 可这次的结果却没有那么如意。 只见女医见鬼似的收了手,冲皇后跪下道:“娘娘,臣没有猜错。正是女学士得了疫病,传染给了娘娘。” 李慕儿大惊失色! 身旁的宫人纷纷不自觉地退开了两步。 李慕儿马上反应过来,此事怕是有诈!遂就地下跪道:“娘娘,臣没有什么疫病,女医怕是搞错了。娘娘若是不信,不如请太医院的人一同会诊,还臣的清白。” 皇后淡定地撑起身子来,皱眉道:“是啊,德延,把女学士带出本宫的房间,去请个太医来亲自为女学士诊诊。本宫当日一片好心为她医治,没想到竟被她传染了疫病,怪只怪本宫怀着身孕,本就虚的很一会儿让太医好好问问,女学士清明那天出宫去了哪里办事,惹得这一身病来晦气本宫。” 李慕儿还没从她最后一句话中反应过来,人已被请出房间。 她出宫是去上坟,这事儿哪里能让人知道?! 片刻后她又被一太医号了一次脉,结果自然一样。 李慕儿叹气,却引起了喉间的不适,握拳闷闷地咳了两声。 众人更像见了瘟疫,远远躲开她。 那太医转身去向皇后回话:“皇后娘娘,女学士这病说严重倒也不严重,只是容易传染,且医起来要些时日。” 皇后声音从里间传出,听不出什么情绪:“女学士是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如此一来,皇上岂不也会被传染?看来女学士得先告假养病了。” 原来原来,皇后先前百般示好,不过是在等这最后一击。 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怀有身孕,不必再理会朝廷内外的奏本弹劾,不必再担心后宫女子的闲言碎语,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得了她的地位。 至于朱祐樘,他身为皇帝,二十有一,终于要做父亲。他的正宫皇后,他曾经承诺过的唯一的妻子,怀了他的嫡子。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他都该十分高兴欢喜。从来都对皇后有求必应的他,现在是不是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而她,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此刻不正是除掉她的最好机会? 李慕儿冷笑一声,索性抬起头来大声说道:“皇后娘娘,臣没有疫病。若是娘娘要将臣逐出皇宫,直说便是。” 门突然打开,皇后站在门内,瞪着她看了半晌,才道:“沈琼莲,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送信给谁,本宫知道,你跟谁出的宫,本宫也知道。要不要本宫再去查查,你出宫后还见了什么人,将他们一并发配了?” 看来她写给何青岩的信被人截了。 李慕儿自知再与她争辩也不过是徒添是非,尤其是她这趟出宫,若被她顺水摸鱼查出自己真正身份,才真的再无回旋余地,还会牵累许多朋友。 “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微臣?” 皇后悠悠然答道:“本宫也不想为难你。可本宫怀了孩儿,不能出半点差池。本宫只希望你老老实实在外养病,莫再出现在本宫和皇上面前,至少,等本宫平安生下皇子。来人呐,传本宫旨意,女学士身患疫病,宜隔离静养。即刻送至安乐堂,命掌司好生照看,不得有误!” 后廷宫人,无名号位秩的,患病都是被打发到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修养。运气好的熬过去了,可以回宫续职。可大部分不过是到那里等死,不仅得不到好的医治,还要受尽白眼永世不得翻身。 而李慕儿,显然是属于后者。 出了乾明门,她在太液池的玉河桥上停下了脚下步伐。 去年冬天陪他和皇后在此冰嬉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可今日走过这座桥,去往那个名为“安乐”的软禁囚牢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李慕儿不禁自嘲一笑,喃喃自问:“若是我能早些遇见你,你说,这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自然没有回应。 她望了望身后跟着的小公公,盘算了一下是否应该敲晕他直接逃跑。又觉得这样更坏事儿,叹了一口气,抬步继续向西而行,心下暗自嘀咕: 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皇后的心意,到了安乐堂后再行自救。 幸好皇后并没有直接要了她性命,一切就还有机会。 走过玉熙宫,出了棂星门,往北就是羊房夹道。地方不小,北首还有牲口房、虎城、羊房,李慕儿曾经听说过,前朝这里收育了许多珍禽异兽,朱祐樘登基后嫌继续喂养浪费粮食,杀了又忒残暴,放出去更祸害人,最后干脆不杀也不养,让它们自己活活饿死了。是以此时夹道两侧珍兽圈空废,部分圈舍顶空露天。 李慕儿觉得好笑,又看了一会儿,才折回夹道尽头内自己的目的地。 中深尽头内堂屋为一进院,正门南向,内有一人半高的石影壁一座,北正房面阔三间,黄琉璃瓦硬山式顶,琉璃褪色瓦片零乱,东西各有配室一间明间开门,南北各附有耳房。 北正房牌匾书“安乐堂”,其中左侧明间便是她要住的地方。几个看着像掌事的人从里边出来,还向她行了个礼,尊敬地称她为女学士。 李慕儿有些惊讶,进门后便问那领她过来的小公公道:“公公,我为什么可以住这么好的房间?这安乐堂里没别人了吗?” 小公公却并不搭理她,只出门拉过那几个掌司去暗下说话。 李慕儿打量着新住处,虽然有些萧条,又没什么摆设,但总算干干净净宽敞明亮。 正当他们在外头说话时,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人走了进来,对她作揖说道:“女学士,奴婢是安乐堂的掌司赵氏,从今天起负责照料女学士的饮食起居。” 住那么大的明间,还有专人伺候,李慕儿更加诧异,引得喉头作痒又咳了几声。那掌司却没有丝毫要闪避的意思,李慕儿心中冷笑,起身道:“不敢劳烦姑姑。我定会好好养病,不会叫姑姑难做的。”(。) 第九十四章:疫病原由 而这一边,送走了李慕儿后,皇后扶额又靠回榻上,对下首跪着的人道:“这件事,你们做得很好,总算没叫本宫失望。记住,这后宫是本宫说了算,今后只要你们咬紧牙关,不该说的不要说,本宫不会亏待了你们。” “谢娘娘,臣等谨记了。” 太医告退,德延这才抬头,低声提醒道:“娘娘,那万岁爷那边” “皇上那里本宫自有办法。整个后宫都咬定她得了疫病,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学士,皇上能怎么样?更何况,安乐堂是皇上的软肋,他是不会去探看她的时日一久,皇上就会慢慢忘了她,忘记这个意外” 德延忙拍她马屁:“是是是,娘娘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况且万岁爷现在可比从前更疼爱娘娘了,当日听到您有喜的消息时,哎哟喂,万岁爷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皇后眯上眼,似笑非笑地将手抚上肚子,回想起那个春光乍泄的午后 御花园中,因着她喜欢,清明节设下的秋千架子还未拆下。她就坐在秋千上,赏着海棠花,而朱祐樘靠在搬来的榻上,晒着太阳,捧了本书闲看。 时光静好,正是该发生些什么好事的时机吧?她扯了扯嘴角,略使力晃起了秋千。微风轻扬,送来缕缕清香,她却突然叫道:“停下,快停下来!” 周遭宫人慌忙定住秋千,朱祐樘也惊得站起,过去蹙眉问道:“皇后,怎么了?” “皇上,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今晨起来我便觉得头晕犯恶心。” “请太医看了吗?”朱祐樘亲自扶了她到榻上,招手让人传御医。 御医是和坤宁宫的女医一起赶到的。女医一到便跪在地上眉开眼笑道:“万岁爷,是奴婢失职,皇后娘娘她,她其实已经” 她连忙打断女医道:“皇上,是我不让她们说的。我想亲口告诉皇上,好给皇上一个惊喜。” 朱祐樘握了握她的手,手心有些出汗,却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猜到了一二,便转向御医道:“既然刘太医来了,不如也给本宫诊一诊脉吧。” 御医上前号脉,亦欣喜下跪回禀:“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这是喜脉啊!” 朱祐樘手下的力道更紧了些,脸上洋溢着喜色,声音都有些不稳:“好,好!朕要做父亲了,朕终于要当父亲了。传旨下去,好好为皇后保胎,内廷所有司局,都要以皇后的旨意为先,听从皇后差遣。” 她的手被抓得生疼,心下愈发确定,有了她腹中的孩儿,才能真正得到想要的一切。 她含笑又问御医:“本宫今日还觉得喉咙发痒,不知有没有大碍?” 御医答:“娘娘本就体虚,孕后应当更加小心,千万不要靠近风寒伤病之人,也该注意休息调理” 朱祐樘沉吟半晌,拍了拍她手对她说道:“朕的身体也不好,日后怕是要多避着皇后一些了。皇后可会怪朕?” 她摇摇头,将手覆上肚子,温柔道:“皇上,接下去的日子里,他才是最重要的,对不对?” “自然!”朱祐樘又转头对宫人说:“扶皇后回宫!今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当差,听见了吗?” 众人被他突然提亮的声音惊得纷纷下跪遵旨。 她却定定凝着他。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欢喜雀跃的样子。他总是淡淡的,对她相敬如宾,甚至有一些过于守矩。 原来他的情绪也会如此激动,原来他是这般期待着做一个父亲的。 也是,他有着怎样的童年,虽没有同她讲过,可她自然是知道的。从小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他必定比任何人都渴望成为一个好父亲。 念及此,她暗自吁了口气。 幸好,她有了孩子。 “皇上,不好了皇上!放我进去,我要找皇上。”银耳匆匆往乾清宫奔着,却在殿门口被拦了下来。 朱祐樘正在暖阁里看书,听见银耳的声音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已快日落,李慕儿还没到过乾清宫,难道又出事了? 他眉间不禁纠结在一起,起身出去。刚走到暖阁门口,银耳已被何文鼎领了进殿,冲进来给他跪下道:“皇上,姐姐她,她被皇后娘娘抓走了!” 朱祐樘亲扶了她一把,“什么叫抓走了?你起来慢慢说。” 银耳哽咽回话:“中午皇上午憩的时候,皇后娘娘唤人将姐姐带走了。奴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去找人打听。结果听说,听说姐姐得了疫病,传染了皇后娘娘,被打发到安乐堂去了皇上!” 朱祐樘身形都要不稳,反手一拳狠狠拍在门板上,闷声说道:“安乐堂,安乐堂是朕大意了” 他深深闭了闭眼,刚要迈步而出,就看见牟斌和马骢恰好来回禀公务。 忙叫马骢单独进了暖阁,开口便问:“清明那天她出宫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竟没告诉皇上?马骢惊了惊,答道:“是。皇上,发生了很不好的事。” 朱祐樘转头,“很不好?” “很不好。”马骢又重复一遍,“她家人的坟冢,被,被人毁了。除了她娘,其他人的尸骨都被动过,大约是仇人报复” 朱祐樘脑子里顿时满是那****轻轻哭泣的画面,原来竟是因为遭了这样的变故。 可是她却没有告诉他,她的心里,终究还是过不了那一关? 那他们之间,到底该何去何从? 马骢回完话,看他没有反应,忐忑问:“皇上为何突然问起?” 朱祐樘回神,淡淡道:“她得了疫病,怕就是那样染来的。” 马骢震惊,忙又问:“疫病?皇上,她要紧吗?” “不要紧。她会很安全。” 朱祐樘片刻后就赶到了坤宁宫,亲自拿过宫人手里的汤羹,一勺一勺喂皇后喝下。 “皇后,可好些了?” 他没有劈头盖脸兴师问罪,他甚至还是满面温存和关切。皇后知道,这一局,她赢定了。 “皇上,你应该知道了吧?女学士她身染疫病,被我请去西内养病了” 朱祐樘将碗递还给宫人,只低低说了一个字:“嗯。” “皇上,”她伸手过去拉住他的手,“你会不会怪我?” 朱祐樘迟迟不说话,似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才道:“皇后,朕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容不下女学士?”(。) 第九十五章:以退为进 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直截了当地谈论起李慕儿。 皇后有些怔愣,耳边突然回响起有人同她说过的话:你越是打压她,便越是将他推远。反之,你越是退让,他便越是对你愧疚。以退为进,方为上策。 “不。皇上,你误解我了。难道在你的心目当中,我就这么任性吗?” 朱祐樘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答:“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就该相信妾身。”皇后打断他的话,也抽回了自己的手,“还是说皇上,宁可冒着让妾身难过,让腹中孩儿不安的风险,也非得留女学士在您身边吗?” 朱祐樘望了眼她的肚子,歉意又说了一遍:“朕不是这个意思。乐之,朕愿意相信你,你不想看见她,那就这样。也只能这样,可以吗?” 皇后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知道他这次更会依着她,可现在他真依了,她心里却又空落落的。 这个男人总是如此,为了当初低谷时的那些恩情,不惜牺牲自己的意愿。 她突然有些愧疚。 “自然。皇上,我只是想平平安安生下我们的孩子。毕竟,你知道的,我多不容易才怀上这个孩子” 朱祐樘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不忍再多说什么,只好拍拍她肩膀轻抚安慰。 同一时刻,马骢和牟斌匆匆出宫去了钱福家。 “兄长,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有诈?”马骢拍案而起。 钱福挥了挥手上拿着的一封信,道:“我也只是推测。自从听说皇后有孕后,青岩就同我说过,若皇后要除掉莹中,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不错,”马骢握紧双拳,“她先把她打发到无人问津的安乐堂软禁,等到时机成熟了,皇上放松警惕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很有这个可能”钱福淡淡点头,手上却也不觉用了力,使得信上褶皱更深。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牟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补充道:“西内属于皇宫禁苑,没有皇上的直接命令,就算以锦衣卫的势力也是鞭长莫及。怎么办?” “那皇上呢?皇上怎么说?”钱福似乎不相信朱祐樘会对此事无动于衷。 马骢想到这便有些怨念,“皇上只说她会很安全。可她被孤立他处,皇上毕竟不能时时护她周全啊。” “那至少她现在是安全的。既然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就不要自寻烦恼了。我相信皇上定会想出万全之策,大不了” 牟斌急忙接口问:“大不了什么?” 钱福摇摇头,无奈说道:“大不了,就再把她送出宫来,我这里总是欢迎她的。” “就怕她自己不肯,她哪里会肯啊!”牟斌嘴快,说完又觉得不妥,尴尬望了眼马骢,努努嘴先告辞回去了。 马骢还维持着双拳抵在桌上的姿势迟迟未动,末了闷声说了句:“她若是不肯,我这次也不会顺着她了,那个鬼地方,迟早害了她性命。兄长,我也走了。” “好。你先别乱来,有消息再来告诉我。”钱福送走马骢,忙回房写信给何青岩。两人虽不能天天见着,但事无巨细都会通过书信沟通。他刚才没有告诉马骢一点,何青岩还跟他提过许多郑金莲的事。 只怕就算皇后肯饶过她,暗处要害她的人也不少。 现在,众人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她自己,能自保无虞。 而皇上,心里怕是比谁都煎熬吧? 钱福摇了摇头,低头奋笔疾书。 马骢出门时,夜幕已经降临。他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又去了趟衙门,并且拿了套锦衣卫夜晚外出办差的夜行衣带上,又折回了紫禁城。 他利用职务之便,绕近路从西华门出,到了西苑。快靠近内安乐堂时,才寻了个地方换上一身夜行衣。 正欲施展轻功越过房顶,从上路去到那边,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惊得他本能扣住来人手腕准备反击! 那人似料到他的动作,倏地翻掌滑出,旋身转到他面前,一边轻声说道:“是我!自己人都不认识了?!” 马骢这才得以看清,眼前这个与他穿着一样的夜行衣的“自己人”,除了牟斌,还能有谁?不禁扯了扯嘴角讽刺道: “你堂堂指挥使,没的身份来干这偷偷摸摸的事。” “嘘,”牟斌边谨慎探看四周边又埋怨,“你还说我呢,还不都是为了你和她!我这榆木脑袋都能猜到,你铁定是要去探探她好坏的。快走吧!” 牟斌说完径自一跃,马骢听到他说榆木脑袋,便愈发想那个常骂他榆木脑袋的李慕儿,抿了抿嘴急速跟上去。 牟斌毕竟身为锦衣卫实务统领,领路十分上道。两人很快避过各处守卫,落到安乐堂院内。 这地方着实冷清,人人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紧闭屋门,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可如此一来,他们怎么知道李慕儿住在哪间房呢? 两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北边一个大房间里传出哐当一声陶瓷坠地的碎裂声,惊的他们赶紧朝那边掠去。 此时还是牟斌尚存着些理智,一把拽住就要往里闯的马骢,示意他莫轻举妄动。又用掌风狠狠拍开了一扇窗户,拉过他躲到一边见机行事。 李慕儿刚使计故意打翻了赵掌司递上的汤药,两人都被窗户突然打开的闷响声吓了一大跳。 李慕儿索性不再解释,起身去关窗,一面开口道:“姑姑,都说这春风拂面,想来最是惬意。怎的今晚这风吹得这样迅猛?我看是要变天了,就不劳烦姑姑再为我煎” “药”字梗在喉咙里还未发出,李慕儿瞪大了双眼看着窗边突然冒出的,正摘了面巾笑吟吟冲她打招呼的两个脑袋,手一下子僵在了窗沿上。 “女学士,奴婢谨遵上头旨意,不敢违抗。奴婢还是再去为女学士煎一碗药吧。” “是,”李慕儿回过神来,赶紧把窗关上,道,“药还是得吃的。那就麻烦姑姑了!”(。) 第九十六章:歪脖子树 赵掌司一走,李慕儿又重新打开窗户,高兴叫道:“你们这么快就来看我了!” 马骢翻窗而进。 牟斌却在外面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快些说话,我替你们把着风。” 李慕儿放心点点头,还想再探身同牟斌说话。马骢却已经将窗子一关,握住她臂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你没有得疫病是不是?你好好的对不对?” “咳咳”李慕儿作势虚咳,又推开他道,“骢哥哥,你离我远些,保不准我真得了疫病,可是要传染的!” 马骢哭笑不得:“还能开玩笑,看来好的很!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慕儿笑笑,并且拍了拍马骢胸口,示意他安心。 这个动作看似亲昵,此刻却让马骢倍感无奈,“你就不怕皇后害你吗?” 李慕儿呼气,“她已经害了我啊。她不就仗着有孩子,把我赶离了职位吗?” “现在是赶离,等日子久了,她还不想法儿把你斩草除根吗?!” 李慕儿闭了闭眼,沉吟片刻,又扯开话题道:“你们怎么穿成这样?哈哈,看着像打家劫舍的,牟斌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也陪着你瞎胡闹吗?” “你少跟我打混,”马骢并不理会她的顽笑,反而脸色愈发严肃,“我来就是要问问你,到了此时此刻,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宫,离开皇上?” 李慕儿默默退了两步,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才回应道:“骢哥哥,我也还是那个答案。” 马骢自嘲一笑,他虽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不死心,“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皇后怀了嫡子,如今母凭子贵。从此他的身边,恐怕再没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一席之地?”李慕儿快速打断了他的话,“骢哥哥,这偌大的皇宫,皆是皇上的立身之处,我为何会没有一席之地?” 马骢愣了愣,终于问出了一句他早就想问的话:“慕儿,你既然心仪皇上,为什么不干脆做他的妃子?” 李慕儿默了半晌,每个人都想这样问她吧。也对,天下女子有几个不想嫁他,何况她对他情根深种?她当然也希望他做自己的夫君,可是除了他对皇后的承诺,她还有她的固执啊。 苦笑一声道: “骢哥哥,你怎么不想想,李氏慕儿,怎能冠上皇家之姓?” 李氏 是啊,这个恐怕早已被众人忘却的姓氏,这个关乎家仇的坎,虽然看似垮了过去,但要更近一步,她马骢的拳头握了握,心想如果与她情投意合的是自己,恐怕因着他们父亲的嫌隙,此生她也是不肯嫁他为妻的。 再换位思考了下,马骢突然觉得朱祐樘也有他的无奈,“可若是皇上纳你为妃,才能留你在身边,光明正大护着你。” “不。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他也会来救我出去,让我留在他身边。” 她竟是这样想的?她竟如此相信他!马骢急了,“那他为何什么也不做?你到这里以后这么久了,他为何不马上来看你?万一刚才那碗药真的有问题,而你又没有打碎它,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这里了?” 李慕儿居然还笑了出来,站起来展开双臂道:“我才来这儿几个时辰,哪有很久?我这不是还没死吗?你呀,就是关心则乱。皇后只想我离皇上远些,倒也未必非得杀我。你放心吧,他会来救我的。” “我可不敢拿你的性命冒这个险。” “骢哥哥,我意已决,你又何必再多费唇舌。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世上除了他,就属你对我最好。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吊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了,好好去找门亲事,正经成家才好。” 马骢的注意力果然瞬间被转移,瘪瘪嘴道:“你又在胡说什么呢?只许你傻,就不许我傻吗?” “只许你傻,就不许我傻吗?”李慕儿反问,过去推着他往窗边走,一面还不忘交代道,“你得帮我去找一下银耳,她一定急坏了,你告诉她我很好。还有,下次你若能再来,把我未做完的女红活拿来。还有我的剑,拿来我好防身,还可以解闷” 马骢听她絮絮叨叨说着,闷闷说道:“没有下次。下次我可不来了,活该你折在这儿。” 李慕儿停步,缓缓点头道:“哦,不来的话就最好了。” 马骢气的不轻。 李慕儿嬉笑开窗,发现牟斌立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遥遥望着东面皇宫方向,便忍俊不禁问道:“牟指挥使,看什么呢?” 牟斌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答:“没什么。你们说完了吗?说完我们赶紧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谢谢你来探我,快把你家这匹烈马带走,我怕他打我。”李慕儿拍拍马骢肩膀,又亲手帮他把面巾蒙上,目送他们远去。 初春的夜晚,淡月笼纱,娉娉婷婷。有风拂过脸颊,带着丝许夜凉,却是平静柔和。李慕儿的心里亦平静柔和。 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放弃她,可她不这么认为。 他一定会接她回去,他一定会。 突然的开门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定睛一看,是赵掌司又端药而归。 这次却多了一只碗。 赵掌司将药当着她的面倒入两只碗中,对她说道:“女学士,喝药吧。” 李慕儿心想,她是怕她再砸了药碗,所以多备了一碗?甚至还把整个药罐都拿了来,看来是非让她喝不可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随手拿过一碗,正琢磨着如何是好,那赵掌司却随即端起另一碗药,二话不说尽数喝下。 李慕儿震惊道:“姑姑这是何苦?!” “女学士,”赵掌司放下药碗,用手揩了揩嘴角,仍旧恭谨道,“奴婢知道女学士怕这药有问题。皇后娘娘吩咐过,女学士若是不信,就叫奴婢一同服药,以证清白。奴婢哪敢不从?况且,奴婢可以保证,这药女学士近来一直在服,只是调理身子的寻常方子,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李慕儿更加不解,“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喝药?我根本没病,这药难道是喝给别人看的吗?” 赵掌司但笑不语。(。) 第九十七章:随遇而安 李慕儿了悟,不正是喝给别人看的嘛。 既然是因为疫病而被贬来此地,总要叫人信服,不至于怀疑皇后初衷吧。 乖乖地喝了药,李慕儿深深叹了口气。她从小就身强体壮,鲜有看病吃药的时候。可自从进宫后,明里暗里,好的坏的,不知用了多少药,想来便觉得讽刺的很。 另一边,马骢和牟斌换下了夜行衣,正儿八经地出了宫。 马骢突然平静说道:“刚才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了。” 牟斌有一瞬惊讶,又立刻释怀回应道:“是啊,我差点就要动手。动静可不小,以你的内力自然能感觉到。” “是皇上对吗?”马骢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方向,低声问,“他为何不进去看她,就这么走了?” 牟斌也很疑惑,又回想起片刻之前,他正在窗外打起精神把着门,忽然就看到院内身影落下。 他猛然拔刀相向,却在看清对方后连忙收手,下跪谢罪。 眼前人竟然也是一身黑衣隐秘装扮,手上还拿着把剑,他见过,正是李慕儿的剑。 来人,自然是朱祐樘! 他挥挥手示意牟斌噤声。刚要进门,就听到房里两人的争论声传出。 她的一句“李氏慕儿,怎能冠上皇家之姓?”他的脚步便被生生定住,垂眸望着手中的剑,不再往前挪步。 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静静听完里头谈话,一句也没有落下。 最终,什么也没有留下,转身离去。 牟斌只好回答:“我也不知道啊。我猜皇上是被你俩刺激到了吧!” “不,他是怕她失望。” 马骢说完这句,心情似乎更差,一路上再没有言语。 李慕儿在安乐堂度过的第一晚居然睡得很好。她跟着朱祐樘早起惯了,这一大早的还是准时醒来。却想起自己不用再去当差了,心下不免有些难过,喝了几口清粥便讷讷地步到院中发呆。 除了东配间的门上上了锁,其他房里几乎都住了人。随着天色蒙蒙亮起,宫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大概是都听说了她得的疫病,见到她避之唯恐不及。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以后在这儿也不会有人陪她说话了,只能习惯一个人找乐子。 其实这里的宫人活得十分自由,想躺着躺着,想起来起来。有钱财的托掌司买买药材,没钱财的就只能在门口晒晒太阳,或是病在床上听天命。可又有几个人甘心坐等生死?不然也不会不敢靠近她吧。 算了,计较这些毫无意义。 李慕儿看了眼门内的石影壁,发挥出打小上房爬树四处窜的技俩,踩着沿沿角角攀上了影壁。 根本没有人阻止她。 她更觉得有趣,一屁股坐到了檐上。 待在高处,视野开阔了许多,甚至能瞥见那边最高的宫殿屋顶。她轻叹口气,嘴唇蠕动背起了尚书中的无逸。皇后常罚她抄尚书,她最喜欢的便是无逸篇,闲时常背,连她的鹦鹉莲子都能说上几句。 可是在此地念“君子所,其无逸”,难免枯燥乏味,本来准备出来晒太阳的人都被烦得躲回了屋里 李慕儿噘着嘴有一声没一声地又背了几句,余光却发现西面耳房里有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正仰头仔细听着,时而学舌重复几个字,却又似觉得晦涩难懂,轻轻皱着眉歪头思索。 她突然来了兴趣,遥遥对她说道:“你喜欢读书吗?” 对方低头,并不答话。 “我教你个简单的吧。”李慕儿也不灰心,手扶额头思索了下,道:“唔我们来念千字文,平白如话,最易诵记。好不好?” 对方抿着嘴抬起了脑袋,却仍不言语。 她的眼睛圆圆的,眼珠子很黑,这样的眼睛,极易给人一种灵气逼人的感觉。可惜她似乎是被关久了,木讷地没有了自己的个性。李慕儿想到这里更觉得可惜,顾自己一字一句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对方开始用手指在地上轻划,最后索性也跟着念出了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兴王进门的时候,便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李慕儿坐在萧墙上背对着他,正对底下不知何人滔滔不绝讲着道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我等虽然被贬在此,也不该虚度了光阴。看,背背文章既可解闷,又能陶冶情操,岂不快哉?” 兴王困惑不已,绕过萧墙去看她在和谁聊天。谁料墙下空无一人,众人都在自己房里,只有少数几个探出脑袋来,却只是听她说话,丝毫没有在跟她交流的意思。 逗得他捧腹大笑,“我当你又和谁混熟,原来是在自娱自乐!” 李慕儿蓦然看到他,惊喜的不得了,猛地跳下来道:“诶,怎么是你?你怎么会来!” 几个眼力好的掌司也认出了兴王,忙跑过来叩首行礼道:“兴王万安!王爷贵体,怎可临驾安乐堂贱地?何况女学士疫病缠身,王爷该离得远一些为好。” 李慕儿闻言,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兴王看在眼里,不爽道:“邵太妃让我来看看前阵子她宫里遣来的宫女,病好了没?邵太妃还等着她回去消假供职呢。” 掌司们面面相觑,回道:“王爷,近来似乎没有从未央宫过来的宫女啊” 兴王顺势挥挥手,“那你们还不快去查查。” 几人慌乱退下,他又转头往前垮了一大步,道:“呐,给你的!”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拿着不少东西。其中有一样包着布巾长形的,不用猜也知道是她的双剑。 她兴奋接过所有,边察看边笑哈哈道:“骢哥哥这么快就传消息给你了啊!对对对,正是这些女红,银耳她还好吗?” 兴王却蹙了蹙眉答:“银耳很好。可这不是马骢叫我送来的,是皇兄!” 李慕儿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奇怪,朱祐樘怎么会知道?! 送剑给她许是怕她闷,倒也不难想到。 可女红的活计,她是刚学的,无人知晓。 只昨晚告诉了马骢!(。) 第九十八章:咫尺天涯 “还有,母妃也叫我来看你。听说你的事后,她很记挂你,她又不爱走动,便让我来探探病。果然,你根本就很好是不是?”兴王一番话说得飞快,但还是能听出来其中的关切之情。 “好,也不好。”李慕儿摇摇头,“替我谢谢太妃厚爱。等我回宫了一定第一时间去给她请安。” 这下轮到兴王摇头。 今日他被宣到乾清宫时,朱祐樘已将东西都准备好,嘱咐他找个借口去寻她,因为只有他,才不会被拦。 没人拦他这王爷,可更没人敢拦他这皇上吧? 他自己却不来,为什么? 不敢说这些负面的,兴王只好应道:“好,等你回来。” 夜色又悄然降临,顷刻间布满了房头。 紫禁城似乎已沉沉睡去。 内安乐堂的这座石影壁,墙中央镶嵌有福寿字样的浮雕,在与屋顶相交的地方还有混枭和连珠。 月光打在影壁上,一面明,一面暗。 其实朱祐樘不用细看,也知道那上面有什么,尤其是它在夜深人静时候的模样,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可是此刻他所处的屋顶暗处,正对着这堵影壁萧墙,它极尽嘲讽地朝向他,他躲不开,不能躲。 这里真的很安静。 还是这般安静。 哪怕一阵风起声,都会变得明显突兀。身后不远处太液池的水声,也是听得分明。 这样静谧安宁的感觉,却让他的胸口有些发闷。 底下终于有了些动静。 是拔剑出鞘的声音;是裙摆摩挲,脚步浮动的声音;是双剑在空中划过,带起风的声音;是剑尖相触,流光四射的声音。 朱祐樘嘴角轻轻扬起,脑中默默猜着她使出的招式。白蛇吐信?叶庭藏花?几招过去,他心心念念的人便出现在院中,马面裙打着旋,飞上扬下,她顾自痛快练习剑招,脸却埋在暗夜中,恍惚不能见。 今日这几招他竟也未曾见过,这让朱祐樘想起与她初见的场景。 不记得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动了心。也许是摘下她面巾时的那一瞬惊艳,也许是在刑部看到她满身伤痕时的那一抹不忍,也许是永巷触碰她指腹时的那一手糙感,也许是她在乾清宫殿前等他的那一身静谧,也许是她偶尔被他逗弄时无意间露出的那一脸羞涩 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喜欢上的。只知道当时她武功高强,眼神中透着狠厉和仇怨。转眼间已过去一载,她拔光了浑身的硬刺,褪下了所有的武装,磨灭了原本的个性。 只为他。 他很想下去抱紧她。告诉她他在,他一直在。可是他亦怕,他这一下去,又是一番剪不断,理还乱。 他不能再让她有所期待。因为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默认了皇后的做法。在她和皇后之间,他选择了皇后。 他已经负了她。 只希望她能平安。甚至自私地希望她能等着他,等他的孩子出世,他便来迎她回宫,继续做女学士。 朱祐樘不明白,那个人家对他一分好,他就还以十分的阿错,为何变得这么自私? 耳边回响着自己承诺过的话:“你放心,我不赶你。除非你自己想走,否则,我绝不会再放你走。” 可她会不会总有一天想要离开? 朱祐樘痴痴看着她出剑,收剑,再出剑却是在石影壁上刻下了深深两划。 刻完后,她又将双剑举起放于眼前,对着月光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 他也得以看清她的神色。 居然满脸藏着笑意。 没有看错,是她一贯的偷笑表情。他不禁也跟着笑了出来,有些人就是有这种本事,到哪儿都能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她看来并未发现他,没有抬头望,只踩着轻快步伐回房。 可走到檐下,又停了步,不知对谁说话: “谢谢。我自己来捡就成。你没听说我得的是疫病吗?该离我远些才好。” “这剑鞘是你的?”对方亦是名女子。 “嗯。你瞧得这般仔细,是不是也喜欢舞剑?我也可以教你啊!” “不。不喜欢。”一声清脆的剑鞘落地声响起,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似乎有些无奈,耸耸肩低声说了句:“不喜欢也别扔啊。” 身影终于消失在檐下,然后是双剑回鞘的声音传来,以及她突然拔高的语气: “这可是我心上人送我的,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朱祐樘嘴角不由勾了勾。 又静静呆了会儿,直至听到她进屋安顿后,朱祐樘才起身轻纵,悄然离去。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放李慕儿身上可是一点儿也没错。不过短短数日,她已把时间安排地满满的。晨起便爬上影壁讲学问背诗书,午憩后光线好,她会央着赵掌司教她刺绣。晚膳后服了药,她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院子里练剑,风雨无阻。 这一晚,她如往常一样来到院中,先去刻下了一划。随后举剑看了看,又蹙眉回头望了望,却失了舞剑的兴致。喃喃自语道: “白天听人说明日是中宫千秋节,看来果然是了。” 所谓千秋节,是皇后诞辰日。千秋,意为千年,亦即长寿。每逢此日,皇后会御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妃嫔公主至在京王妃,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至皇后座前行礼,礼毕,皇后于坤宁宫设宴。 想必此刻宫里面一定忙得不可开交吧? 她恹恹走回房中,拿过女红在灯下绣起来。 “倦把青绒绣紫纱, 阁针时复卜灯花。 明朝天后长生诞, 可有恩波遍及麽。” 外头忽有动静传来,是极轻极轻的脚步落地声。李慕儿却敏感之至,一下跳起来推门而出。只来得及看到一角衣角闪过,消失在东耳房边缘。 好奇心驱使她疾步跟去,绕过了耳房,到了安乐堂的最北边,谁也没有看到,只剩一堵砖墙。 李慕儿的注意力却不再是刚才的身影,而是眼前这堵墙。 明明三面都是围墙,可这一面上却有条古怪缝隙。 像是,门缝?(。) 第九十九章:郭家幼女 这让李慕儿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这后面有些什么,是她不该触碰,却极想了解的故事。就像来到了一个漩涡前,明知再靠近就会被卷入,但又无法抗拒心底的那份探索。 还是忍不住将手覆了上去,抚摸着那一块块灰败的砖块,试图找出打开暗门的机括。手指沾上了青藓,有股潮腻的触感,她的心越来越凉,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攀附。 手下突然失力,一块砖松动凹陷了进去,李慕儿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凝视了那块突兀的砖好一会儿,她才平复了下呼吸,再次伸手微微用了些力,将整块砖按入。咔哒一声,墙缝缓缓开启,果然,以中线为轴的一道石门,跃然眼帘。 月光随着门缝照到内室地面上,不但没让她看清里面场景,反倒有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她靠在门上轻轻喘息,这个石室,封闭阴暗,令她想到了朱祐樘曾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啊”李慕儿尚沉浸在惊悸中不知所措,却被人在后面重重一击,瞬间失去了意识。 乾清宫。朱祐樘近来每日乔装了去看李慕儿练剑,不知不觉染上了风寒。他怕自己咳起来现了身份,是以今晚没有前去。 心底就总觉得少了什么,习惯成自然,真是很可怕的东西。 实在辗转难眠,咳嗽了两声,索性起来继续看书。 何文鼎在外听到声响,忙又端了润肺茶进去。正好被朱祐樘叫住问道:“让你查的事,可有结果了?” “回皇上的话,此刻在内安乐堂待着的人,臣都派人查了。掌司全是当差数年本分守己的,并无甚不妥。而在那养病的宫人,都是各宫各苑地位卑微的,也该跟女学士没什么关联。皇上尽可放心,那里的人,应当不会害她。” “还是小心点为好。”朱祐樘披了件外衣缓步踱到书案边,索性拿起本折子批起来,吩咐道,“朕反正睡不着。你同朕说说那里每一个人的身世背景,朕听听看可有会受人以挟的。” 何文鼎应是。把这几天听人回禀的安乐堂众人的情况一一复述,说到一个姓郭的宫女,他倒觉得有些意思,不禁多讲了几句。 这郭氏之父,叫作郭成显,原是个无赖。学过一种称为五雷法的道术,能役使五方雷霆,斩妖捉怪,呼风唤雨,据说开始时颇有灵验,因此想入京师借术图个进身之阶。传言他途中遇着个高人,自称“赛天师”。一见面就对郭说:“你身上藏着五雷正法的秘诀吧?”郭一听,知道他未卜先知,定是神人,不敢隐瞒,连声称“是”。赛天师说:“我还有‘六雷法’要赐给你,只要依法施行,能够召来天仙,化为美女,跨上鸾凤,游戏人间。近来李孜省权倾中外,你挟着这法术去投靠他,那显赫高官马上可以获得。” 朱祐樘一听到这里,却突然放下笔,急切问道:“然后呢?” 郭一听大喜,急忙叩头请他传法,事讫又叩头辞谢。到了京师后,他就寻到李府,先向李孜省演五雷法,那李孜省也信此术,引为同道。郭成显趁机得意地笑着自夸:“还不止这些哩,我还有六雷法,传授此法的人说,用它能召来天上美貌的仙女。” 李一听便催着郭成显快快演法。 郭却趁机摆起架子来,先让搭起法坛,周围布置,务求全套精致行头,挂红灯,围翠幔。一切布置就绪,方择日登坛演法。李家的家丁和下属,也纷纷或远或近地赶来观看。 且说郭成显在坛上作起法来,果然有四五位仙女跨骑赤色虬龙降在坛上。其中两位尤其美貌,清啭歌喉,唱起曲来。音节清脆,歌声如怨如慕,似讽似嘲,孜省手下的门客术士都听得呆了。忽然雷雨当空,风刮黄沙,满坛灯火一时吹灭,似乎狐精鼠怪趁机都跑了出来。 一阵工夫,这一切又都消失,天际只有纤淡的云片,弯弯的月亮挂在檐头。隐约听到有呻吟声从法坛深处传来,点起灯烛一照,却见有四五个李家的侍妾,赤身裸体各跨着个傻大汉——都是李孜省搜罗来的术士,家奴过去强扶他们回房。 再看郭成显,还站在法坛上,满口糊涂话,正得意扬扬在作法呢! 李孜省又羞又怒,提剑上去将郭斩为两段,抛尸在后花园池塘中,并严令下属不得外传。 可这般丑事,哪有瞒得住的,第二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事后甚至有人报官说李孜省杀人藏尸,但进府一番搜查后自然是一无所获。拿不到凿实的证据,李孜省当时又深受先皇器重权倾朝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可怜那郭成显的幼女,从此孤苦无依,机缘巧合下入宫为婢,倒也算得了个去处。 朱祐樘一拍桌子站起来,沉声道:“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朕?” 何文鼎疑惑:“郭氏虽身世可怜,却跟女学士扯不上关系啊?” 朱祐樘这才想起,宫里除了他和萧敬、银耳,应该没人知道李慕儿的真实身份,何文鼎自然也不会将这郭氏和沈琼莲联系起来。可现在朱祐樘既然知道了,心下不安顿起,忙说:“快给朕准备衣服!朕还是不放心。” 李慕儿睁眼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瞎了?无论她如何眨眼,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当她找回些神识,回忆起昏迷前的事的同时,又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动弹不得。随即意识到,自己必定是被关进了密室里! 诡异的环境下,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她粗喘着气,在黑暗当中显得格外突兀。满心都只剩下恐惧,甚至忘了呼救。她从未有过这种慌乱的感觉,就连死亡都差点经历过,可从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般害怕。 是压抑。无穷无尽的压抑。仿佛这个密室中发生过让她难以接受难以想象的事情。(。) 第一百章:密室惊魂 耳边突然传来滴答水声,她又是一惊,咬牙憋住气去听。这一听更加惊惧,身旁竟还有另一道呼吸声,冷静沉稳,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正死死盯着她看。 幸好嘴上还能说话:“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对方阴测测一笑:“我是谁?全取决于你是谁?” 是女子的声音。李慕儿正回忆这个声音,一只冷冰冰的手却伸过来,摸索着掐上她的脖子,反问她:“你不应该叫沈琼莲,对不对?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李慕儿终于记起来这道声音,是那个跟她学背诗书的宫女,是那个拾起她剑鞘细看又愤然一掷的宫女。难道说,她认识真正的沈琼莲?还是她看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并非沈琼莲而是李慕儿?! “李孜省已死,李家其他人全被发配边疆,那么,你到底是谁呢?看你的年纪,莫非你是他那宝贝女儿?你是从边疆逃回来的,改名换姓混进宫来当女学士,是想报仇?” 她说得八九不离十,李慕儿不敢轻易承认,遂开口试探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李家,我不认识。什么报仇,我不明白!” 女子冷哼:“你隐藏得很好吧?谁都没有发现你。可是你的剑,你剑鞘上的图案,我却记得清清楚楚。” 剑鞘?是了,她的剑从小傍身,剑鞘上的图案是李家独有,没想到被有心人注意到,还从中猜出了她的身份。她已经很小心,没想到居然会在这无人问津的安乐堂被识破! 女子听她没有回应,又娓娓道来:“你别装了,你只能是李家后人,否则,谁会稀罕用李家的剑,你们李家的剑,多脏啊!你不是问我是谁吗?那我就告诉你,我叫郭之桃。你不认识我,却一定认识我爹,郭成显。当年我爹惨死你家中,连尸体都未寻到。我上门去找,一次次被你们扔出来。我也许记不得你们的长相,可你们腰上的佩剑,我却死也不会忘。那个图案,这么多年来,总是萦绕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李慕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爹!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叫了!” 郭之桃突然拿起身边水桶中一块湿布,猛地盖上她脸。李慕儿呼吸立马困难起来,使劲挣扎呼救。 “你叫啊,看有没有人来救你?这个石室什么都不好,隔音最好我在宫中无依无靠,有一回得罪了掌司,他便偷偷把我关在这里。无论我怎么叫,”郭之桃附到她耳畔,“都没有人听到。” 李慕儿又想到这个石室让她感到可怕的那个原因,心尖一紧。自知求救无望,水滴从口鼻中流入,她咽了咽口水,艰难说道:“你听我说,我不是李家后人,剑的事,是巧合。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放开我,我帮你离开这里。” 又一张湿布覆上,李慕儿声音愈加虚弱:“你还有大好的日子要过,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念的千字文吗?你肯陪我背文章,可见你并非歹毒之人。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第三张,第四张李慕儿渐支撑不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我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发过誓,一定要亲手为他报仇。你拿着这剑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定是天意。”郭之桃的双手都有些颤抖,话语中听不清是哭是笑。 李慕儿的胸腔像被千斤重担压住,窒息的感觉让她一瞬间好像重新经历了一世,真的只在一瞬间。最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人的脸庞:他从容不迫时的气度,他轻扬嘴角时的温柔,他皱眉思索时的专注,他惊慌失措时的无助不对,他怎么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呢?李慕儿正有些奇怪,胸腔上便突然轻松,似有股清流涌入,从嘴中缓慢却持续地涌入。 唇上的触感徐徐清晰起来,是熟悉的温软,是熟悉的气息。她直觉地大口呼吸刚才失去的空气,又鬼使神差地,贪恋地贴上嘴唇,深深回吻了黑暗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他。 朱祐樘感觉到唇上的回应,又惊又喜,不再呼气喂她,转而挟住她的唇舌使劲吸吮了一番。他到安乐堂后,四下平静,他以为是他想多了,正欲离开,却看到有人在她门口,低低说了一句:“糟糕,人去哪里了?”不祥的预感一刹那袭上心头,他四处寻她,最后终于来到这个他一开始就想到,却迟迟不敢来的地方。 按下墙上机关时,手心全是寒意。里面的人显然受惊,发出不小的动静。可惜室内一片漆黑,月光照在门口完全不足以看清里边状况。他着急赶上前寻她,却被郭氏钻了空趁机逃了出去。他无暇管她,摸索着找到李慕儿,当碰到她脸上层层湿布时,他吓坏了。他差点以为她会死,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死在他面前,再不会哭,再不会笑,再不能轻轻唤他的名。 幸好,幸好他来了,幸好他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她,幸好她还能醒过来他一把将她拉起揽入怀中,紧紧抱着她,不愿再放开。 李慕儿却不哭,不闹,不再害怕。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在做梦,不是回光返照,不是碧落黄泉。 “是你,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阿错” “嗯。是我。我在。别怕,我在。” 李慕儿手脚还未待松绑,不能回抱他,只好用脸在他怀里蹭了蹭,道:“你终于肯下来看我!” 朱祐樘愣了愣,“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在?” 李慕儿轻笑,“我知道。那一晚我练剑,你的脸就映在我的剑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可我每天都不敢看你,怕万一戳穿了,你就不来了。我好想念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朱祐樘手却渐松,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李慕儿轻飘飘答他,“你先帮我松绑。” 束缚一解,李慕儿复又靠上他肩膀,细语道:“阿错,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肯来这里救我。”(。) 第一零一章:我一直在 朱祐樘全身一僵,她知道了,她猜到了。 李慕儿主动环上他腰,低低安慰:“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事不可谏。 朱祐樘闭上了眼。 他曾在这个密室中生活了六年。 整整六年。 从他婴儿初啼,母亲便因怕他哭声被人发现殒命,将他藏在了这个石室中。于是他便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有机会被带出室外,看看星辰月色,摸摸石壁残影。 说来奇怪,那时竟也不觉得可怕,只以为世间本就没有白昼,只以为天下人皆是如此过活。 他不说话,李慕儿知道他陷入了回忆中。 她方才一直缠绕心头的那句话,便是他曾对她说过:“小时候在幽闭空间里长大,没见过太阳,体质自然差了”。 想到他说这话时的淡然,李慕儿不由又心疼起来,抚了抚他的背说:“我们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你别难过了,我” 朱祐樘忽然拥住了她,温柔道:“没事,我不怕。从前不怕,如今更不会怕。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慕儿摇头。 “因为,我从不孤单。那时有母妃,此刻有你。即便你们不在身边,却一直在这里陪我。” 她的手被朱祐樘拉着捂上他胸口,那里跳动着的,不止是他的坚强,他的隐忍。更是她的支撑,乃至天下人的支撑。 “是,我一直在。”李慕儿脸上凝聚的水珠延到下巴,她反拽住他手揩掉水滴,又捂到自己心口,“你不在我身边时,亦在这里陪着我。阿错,你不要内疚此时不能放我回宫。六个月也好,六年也罢,无论我在何地,你永远只在我的这里,我亦不会孤独,不会害怕。” 失去视觉有时会让人恐惧,有时却带给人心安。便如此时,黑暗将两人笼罩,除了彼此的气息和心跳,一切都再入不了耳目。 李慕儿是被朱祐樘抱出密室的。 这让正在满院子惊慌寻她的赵掌司十分诧异。朱祐樘穿着黑衣,她并未认出他来,所以她很犹豫是否应该叫醒其他掌司报告情况。 朱祐樘极为镇定地送李慕儿回房安顿好,又转头吩咐道:“皇上有令,女学士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既然在此养病,尔等就该替皇上好生照顾,切不可有所怠慢。尤其是你,若是女学士少了一根头发,皇上必会拿你是问。” 赵掌司吓得连连应着告退,再有百般不解,也只能吞入肚中。 李慕儿心里泛着甜意,却在听到他的几声咳嗽后荡然无存。她想告诉他,以后莫再凉夜来看她,可又实在舍不得说出口。 倒是朱祐樘自己开了口:“若是被人知道朕来这里探你,朕怕你的危险更甚。你,明白吗?” 他的手搭在她被水打湿的发丝上,李慕儿看着他的脸,忍了好久,还是不由自主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尖,他的唇角,眼含涩意道:“你知道我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看过你了吗?” “知道。”朱祐樘拉下她的手摩挲着她指腹的细茧,“你在影壁上刻痕数日子,我数你刻下的日子。” 李慕儿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不愿再多说什么惹彼此伤心,遂淡淡道:“快回去吧。我不走,我会等着,多久都等。” 朱祐樘鼻端也有些发酸,不敢再逗留下去,起身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 她却像早已料到他会回头,单手半支起身体撑在床沿,冲他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保重身体。”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朱祐樘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回到乾清宫,他命人即刻捉拿了郭之桃过来。 郭之桃不知救李慕儿之人是他,一被带到就开始上告她的真实身份,言语之间充满厌恶和恶毒。 朱祐樘双拳紧握,突然想起那日马骢探她时警告过她的话:“万一是不是今晚你就死在这里了?” 万一他没有出现,是不是今晚她就死在那里了? 他忽地拍案而起。 郭之桃一惊,最后补了一句:“奴婢所言千真万确。李家人阴险毒辣,罪该万死,万岁爷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 “李家人阴险毒辣,那她可曾对你阴险毒辣?” 郭之桃心头一跳,她怎会不知,数日来,这李家后人非但不曾阴险毒辣,反而光明磊落,热情慷慨。所以她才会在听到她念千字文劝她时,差点心软,差点松手。 可满心的仇怨,多年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可以发泄的人,她怎能后悔? “说啊,”朱祐樘怒意更甚,“你说不出,因为她没有,对吗?李孜省害了你父亲,可她没有。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却差点杀了她。到底是谁阴险毒辣?到底是谁罪该万死!”声量不觉提高,“来人呐!把这婢子押下去,即刻,杖毙!” 郭之桃跌坐在地,甚至忘了求饶。 怎么会这样?虽然她犯了杀人之罪,可李氏的身份,不是更该千刀万剐?!为何皇上言语间竟似百般护她?! 人很快被带下去,朱祐樘无力地靠在椅上,轻按着太阳穴假寐。 何文鼎满心都是震惊,他也是今晚才知道,女学士根本不叫什么沈琼莲,居然是,居然是臭名昭著的李孜省的女儿。更加不敢细想,她为何会在宫里,为何皇上明知她的身份还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不是坏人,他不瞎,皇上更不瞎。他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靠近朱祐樘,低声劝道:“皇上向来仁慈,这回真要处死郭氏吗?莹中若是在此,怕是不愿意看到” “她不愿意看到郭氏因她而死?”朱祐樘睁开了眼,望向她常站的位置,缓缓说道,“她会内疚。内疚她父亲杀害了她父亲,内疚她又要害死她” 片刻后,何文鼎得令下去放过了郭之桃。 她已被打得很惨,却仍不甘心地爬过来揪住何文鼎衣摆问:“请公公明示,她分明是个罪人,怎得皇上如此庇护?” 何文鼎轻叹口气,蹲下好言道: “她是不是罪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皇上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第一零二章:风寒优待 坤宁宫。 皇后本已睡下,可听说内安乐堂的赵掌司有事来报,不但没有谴责,反倒着急起床召见了她。 赵掌司把夜里发生的事如实禀报,从李慕儿被人从密室中抱回房,到安乐堂有一宫娥神秘失踪,无一遗漏。 皇后听完神色复杂,半晌才挥手叫她退下,并吩咐她不准声张,只顾做好她交代的事即可。 又派人悄悄去了趟乾清宫。片刻后,便得了相关的消息。 没想到皇上还是去了。 皇后本能地一手覆在肚上,另一手却握紧了拳。坚硬的指甲狠狠地抓进肉里,她恍若未觉,顾自闭上眼纠着眉头沉思: 没想到还是低估了皇上对她的感情,竟真的这般强烈,这般放不下吗? “那就别怪我无情了,皇上。” 卧室里的熏香似有似无地淡淡浮着,有些事是时候摆到台面上来,而有些事,却要从长计议。 “德延。” “奴婢在。” “明日一早,去帮我找一个人。告诉她,可以用的筹码,也该拿出来用一用了。” “是,奴婢明白。” 德延嘴角阴邪一笑。 等到皇后转眼,他才止了笑,眉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李慕儿睡到晌午才醒来。 她总道自己是铁打的身板,这一回却结结实实染上了风寒,倒也顺势坐实了来治疫病的流言,惹得众人更不敢轻易靠近。 期间马骢又偷偷来看了她一回,她没敢把差点遭人暗算丢了小命儿的事告诉他。而马骢还是见不得她受苦,非要带她走。她不肯,他便又放狠话:“你迟早病死在这儿,到时候我可不来给你收尸!” 李慕儿无奈撑额,“我头好痛,你不要这么凶嘛。” 马骢心中怒火顿时又化为一番柔情。 “你吃的那些药到底有没有问题?要不要我找青岩看看?” “有道理。”李慕儿将碗里剩了一点还来不及端走的药蘸到帕子上给了马骢,假装正色道,“快拿去。说不定是慢性毒,总有一天把我和那赵姑姑一并毒死!” 马骢猛推了下她脑袋,心中却被她说的紧张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走,好赶紧去找何青岩。 李慕儿被推得顺势倒回床上,笑嘻嘻道:“骢哥哥,你可一定要为我收尸啊!” 马骢怒的把窗拍出了好大的声响。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身上微微发烫,神识也有些糊涂。 李慕儿不自觉地把手探出了被子,把手心贴在被子外面,凉凉的,很舒服。索性把被子往下踢了踢,感觉到冷风从翻起的被角吹入,往衣襟处涌到心口,才昏昏欲睡。 可这种舒适感并没有维持太久,手不受控制地翻转了过来,好像是被人裹进了掌心里,被子也重新掖到了下巴上。悉索布料摩擦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身后忽然靠上的硬朗身躯。 李慕儿迷迷糊糊,却一点儿不觉得害怕,相反,是久违的心安。 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那团身躯贴近了些。 对方似乎愣了愣,却又在瞬间将她抱紧。 他和着衣服躺进来,带着室外的夜雾薄凉,这无疑让李慕儿更加好受,不由满意地“唔”了一声。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其实印象中他的手经常冰凉,只有那几次抚上自己身体时,才那样火热滚烫。 李慕儿惊醒,好在背对着他,自己绯红的表情才没有被发现。 眼皮重的可以,鼻子虽然不通气却还是闻到了靠得极近的龙涎香。她放心闭上眼,吃力叫了声:“阿错。” “嗯。我在。” 朱祐樘说罢把一只手从她颈下穿过,轻搭在她额头,还好,不算太烫。他吐了口气,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想好了再不过来,可还是没有忍住。没有瞧见她,更是干脆溜进房来。 走近一看,却发现她微红着脸,蹙眉踹着被子,定是发烧了。想也没想就钻进被窝抱住了她,心中挖空的那个角落也瞬间填满。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不愿意扰了这温馨的气氛。不久李慕儿的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朱祐樘闭着眼睛微笑,如果李慕儿此刻看一眼他,就会看到他满脸的宠溺表情。 他该走了。 动了动手指,见李慕儿没反应,他才小心地尝试将手抽出来。 却蓦地听到她低低地说道:“阿错,我爱你。” 声音虽然很轻,但十分清晰。清晰到让他觉得她根本没有睡着,一直都没有。 李慕儿感到朱祐樘动作戛然而止,却不给她回应,不由失笑:“这三个字由我先说,也是应该的。” 朱祐樘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李慕儿有些受挫,只好扯开话题问:“那个郭之桃,你没把她怎么样吧?” “哦,赶出宫了。”朱祐樘半天才平复了百感交集的情绪,浅浅答道。 “那就好。”虽这样说着,李慕儿其实有些不高兴,遂转过了身来,面对着他,搭着眼皮定定地看了会儿,然后使劲地咳了几声。 温热的吐息狠狠打在脸上,朱祐樘吃了一惊,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忍俊不禁。也重重咳了两声,不偏不倚,咳回她脸上。 然后两人憋了半天,终憋不住,咧嘴咯咯齐笑了出来。 此后,朱祐樘每晚都会看她睡着才走,她的风寒就这样很不争气地没过几天就痊愈了。 这晚吃药的时候,李慕儿不禁有些懊恼和失落。 白天收到马骢的书信,转告了何青岩的答复,前几天吃的药没有任何危害。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妥,就是不知为何,治疗风寒的药下得极轻极轻。 不知为何?哼,自然是希望她越坐实了疫病越好!偏她身子骨真真硬朗,只几天工夫便全好了。 想到这里,李慕儿看着赵掌司试药服下,不悦地把药碗搁在桌上,挪到窗边看月亮,喃喃自语:“那今晚怕是不会来了吧。” 话音落下不久,背后猛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李慕儿惊得回头,只见赵掌司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口吐鲜血趴伏在地,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第一零三章:但求自保 怎么会这样?! 李慕儿赶紧跑过去扶她入怀,大声叫道:“来人呐!快来人哪!姑姑,你怎么了?” 赵掌司痛苦难忍,死死抓住她的手,艰难吐出零星几字:“药有毒别喝你,你” 门被猛地推开,冲进来的几个掌司也被眼前场景吓到,赵掌司微张着嘴,瞪大了双眼,显然已经没了动静。 李慕儿两手颤抖地抱着怀中人,惊恐不已。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太突然,她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是皇后发现朱祐樘对她余情未了,决定赶尽杀绝? 可明明是她自己要求赵掌司陪她吃药,怎么会用这种立时发作的剧毒? 不是皇后,那会是谁? 郭之桃?她已经被赶出宫去了啊。 或是,郑金莲? 李慕儿粗喘着气,实在不能接受这千钧一发的一幕。庆幸再次与阎王爷擦肩而过的同时,又充满了后怕。 差一点,又差一点。 这宫里宫外,到底有多少人想要她的性命! 直到那几个掌司过来从她怀里接过赵掌司的尸体,她才回过神来,忙喝道:“小心点,好好厚葬她!” 几人不敢不从,小心地将尸体抬出。 李慕儿跪坐在地,懊恼地拿拳头重重砸在地上。赵掌司何其无辜,若不是为她,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还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今日死的不是她,这事儿就不算完。 恐怕,从今起,这种意外会源源不断地发生,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不能再坐以待毙。 可是,她能做什么? 夜里,那个温柔的怀抱居然还是如约而至,虽然有些晚了,但李慕儿也还没有入睡。 他的动作极轻,应当只是想抱抱她,却又担心吵醒她。 这样的小心翼翼让李慕儿忘却了所有恐慌,到嘴的那句求他无论如何带她回去的话,也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终究不想让他为难。 “还没睡?身子好了吗?” 轻微的叹气声被朱祐樘识破,他温存的关怀轻易就让李慕儿红了眼眶。 看来他并不知晓今晚发生在内安乐堂的祸事。 “我说好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来看我?” 许久没有回音。 正当李慕儿打算轻笑带过时,他的声音却又柔柔响起: “莹中,你是不是觉得,朕很窝囊?” “没有,怎么会?我知道这个地方会让你不安,你却还是每天来陪” “不,不是这个。朕是指,弃你在此的事儿。” 终于要放到台面上来说吗? 李慕儿其实并不敢面对。 “是朕对你不住。” 预料之中的话语。 可哪有谁对不住谁? 说过帮他守住承诺的自己,其实是他守信过程中的最大障碍。 正如马骢所说,若是索性松口做了他的妃子,是不是反而不会让他如此难做了? 算来不也是对不住他。 然而不知为何,仿佛被一张大网挟着,如今两人的关系竟越来越不能照期望的那般走向,反而愈发不明朗。 李慕儿既不想让他为难,显然就需要冷却下来好好考虑自保。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她突然握住他的手,“就从今日开始。” 他似乎有些猜到她的意思,轻轻应道:“嗯。你说。” “我身在安乐堂,再不是宫中的女学士。” 李慕儿忍了忍眼底的酸意,停顿了好一会儿,”从今日开始,不要再来看我了。” 朱祐樘也半天才应:“好。” “等到下次见面,便是你允我回宫之日。” 朱祐樘呼了一口气,“这话是不是该理解为,‘不能带我回宫做回女学士,你小子就别再来见我’?” 李慕儿被他莫名其妙的玩笑逗乐,闷笑道:“好像,是这意思。” “好吧。”朱祐樘弹了弹她额头,“给朕等着。” 他说完便起身准备离去,李慕儿不敢看他的背影,就真的忍着没转身。 直到他最后的声音传来:“女学士,你一定要等朕,好好的等着。” 赵掌司的死如同投石入湖,在内安乐堂泛起了涟漪随后却杳无音讯,甚至没人禀报到朱祐樘那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慕儿的药终于停了,吃食也变成了和安乐堂众人一起。这其实是好事,至少下毒这条路不通了。 可赵掌司毕竟是皇后吩咐过的人,两日后,德延寻了来。 “什么,赵掌司死了?怎么死的?” 他竟也不知道? 看他样子,倒也不像装出来的。李慕儿情绪低落,语气讪讪地回答:“怎么死的?哼,被人毒死的。” 德延难得的露出正经神色,低头沉思起来。 李慕儿起身踱到他面前,试探道:“皇后娘娘必定是不希望我死的吧?若我死了,皇上不会高兴的,对吧?” 德延毫不犹豫答:“自然!” “嗯,既然如此,”李慕儿点点头接着说,“有人想杀我,皇后娘娘得保我吧?” “正是。” “我也不求她放我回宫恢复原职,但给我单独配个侍卫,这个要求总可以满足吧?” 德延又思忖了片刻,恭谨道:“女学士且等着,奴婢这就去请示皇后娘娘,定会给女学士一个满意的答复。“ 马骢出现在安乐堂时,李慕儿一点也不惊讶。 一边儿要寻个可靠的人保护,一边儿想尽办法要来保护,她对他这种不顾一切的能力没有丝毫怀疑。 虽然他满脸的不爽。 “我怎么说来着,给你收尸?呵,迟早的事儿。” 李慕儿望着他,想到他多少次为了自己抛下锦衣卫的高官厚禄,甘心降为一名小小护卫,便觉得愧疚不已。只是此番在内安乐堂,她确实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要害她的人在暗处,就连皇后也不甚明了。 她想要活着熬到皇后生产,恢复女学士之职,前路将是漫漫不可预知。 念及此,她唯有低语求助:“骢哥哥,你别怪我对你太过自私。可是,这回我求你,能不能再护我一次?就这一次,几个月,一年?我想再赌这最后一次。首先,我得好好活着”(。) 第一零四章:再逢意外 马骢在身边护着,李慕儿总算得以安心。 本来安乐堂众人便因为她的疫病不敢接触,如今身边多了这么个大块头,更是生人勿近,日子过得好不清静。 每天几乎和李慕儿形影不离的生活,马骢自然十分得意。那天她求他护她的一番话,差点没让他掉下眼泪来。他暗自发誓,就是豁了性命,也要保她毫发无损,好好地交回那人手上。 至于心中不甘,呵,不愿多想,他早已习惯。 这日两人又坐在石影壁上,李慕儿突然说起小时候的事:“骢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偷溜回我家时,曾在屋檐上看到过我爹作法” 马骢一愣,他那时并没有关于她爹的是非观念,也许潜意识里就故意无视那一点,只因为是她父亲。 “我,记不清了。” 李慕儿轻笑,“我最近总梦见我爹,梦里他也对我很好。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不齿,可我从前真的丝毫没有发现过。现在想想,他定是避着我,也藏着我,从不让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嗯,”马骢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他确实很宠你。” “那时候无忧无虑,多好。我打小的梦想,就是长大了行侠仗义,和你一起云游天下,行走江湖” “当真?”马骢惊喜凝住她,“你当初真是这么想的?” 李慕儿自知说错了话,忙顺着他的话道:“你也说了是当初。小时候没想那么多,也没经历过世事”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就只想待在他身边啊,“入廷为官,人人敬重,很适合我啊!” 一点儿也不适合!马骢心想。手又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那里有一处硌起,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尚没有送出的那枚璎珞。 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是时候了。 他趁李慕儿盯着轻摆的脚尖发呆时,缓缓拿出来,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颤着手在她发髻上寻了个地方戴上。 李慕儿有些惊到,愣着不敢动,等他收回手才摸了摸头顶,摇头笑叹:“骢哥哥,你应该知道,就算我收下了这个,我们的关系也不会改变吧?” “知道。”马骢居然调皮地噘了噘嘴,“反正也不会给别人了。还不如给你。” “那我就收下了。”李慕儿无奈地放下手,不敢再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跳下墙道,“骢哥哥,我最近创了套新的剑法,保证你破不了。要不要试试?” “好啊,”马骢也一跃而下,“从前三天两头便要打一场,现在可是难得练手。” “那我拿你练练手。” 两人断断续续打了一个下午,累的李慕儿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甘心说道:“我现在体力跟不上了。就差一招,我一定拿下你!” 你早就拿下我了,马骢暗道。怕地上凉,他忙伸手拉她起来,宽慰说着:“好好好,你最厉害!” 太好勇斗狠的结果,李慕儿吃完晚饭就又累又困。可全身被汗水打湿过,黏腻腻的实在难受,遂在房里独自洗浴。 也就和马骢分开了那么一丁点儿工夫,意外便不偏不倚地发生了。 夜黑风高,李慕儿熄了烛火,解了衣服,边淋水边出神放空着。突然就听到细微脚步声。 常年习武的敏锐直觉不会有错,她不假思索地拔出了床头的双剑,却没来得及套上件衣裳。 月光朦胧打在室内,隐约可以看清是刚才为她打水的女掌司,“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的?” 话未说完远远地欲拿剑去挑自己的衣服,却被对方抢了先,一把取过她的衣服。 “女学士,奴婢为你更衣。” 对方蒙着面巾,方才李慕儿以为她是怕传染疫病,有这种举措也属正常心理。而此刻她故意压低的声线却告诉她,此人恐怕没那么简单。 “不用,”她警惕又退一步,“把衣服扔给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看不清对方表情,只看到她举起手中衣裳,倒确实是要扔过来的打算。 李慕儿视线就集中在了她手上,月光似尽数笼在一点,打亮了心头某个角落。 李慕儿怔愣着没有说话,衣服飘了过来,她没有接。 幸好她没有接,所以当那女掌司手持匕首刺来时,她轻巧地避了开去。 对方有点诧异,用古怪声线问道:“你会武功?” 李慕儿不想再浪费时间与她废话,在她下一招过来时拿剑一挡,大声冲外叫道:“骢哥哥,救我!” 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踹开。马骢本就提着心的,听到她呼喊哪里顾得了许多,动静闹得极大。这下惹得安乐堂的人都听到了,掌司们纷纷出来查看。 马骢只看到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拿着利刃欲刺李慕儿,即刻反应过来提刀砍了过去,对方勉强躲过。下一瞬他就看到李慕儿抱胸蹲下在摸索什么。心上怒意更甚,举刀又欲出招,门外却有声音由远及近:“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有没有穿上衣服?!马骢来不及反应,只是本能地脱下衣服盖了过去。就这短短一个眨眼间的工夫,那名女子已经奔到窗前,破窗而逃。 “滚开!不许过来!”门口已闪进人影,马骢气得大声一喝。众人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他才回头去看李慕儿。 只见她还蹲在地上,披着他的衣服倒是裹得严实,却闷着不说话也不动作,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别怕,慕儿,”他以为她怕被窥探了隐私,忙安慰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李慕儿被他的话逗笑出来:“你先出去,难不成要我当着你的面儿换衣服呢?” “不,我不走。”马骢想到刚才发生的事仍然后怕,“呐,我背过身去。你换好了叫我。” 李慕儿知道再说也改变不了他这死脑筋,干脆不再驳他。 “你有没有受伤?”衣料悉索声传进耳朵,马骢多少有些尴尬,便转移注意力问道。 “没有。我本就时刻准备着的。” “那就好。”马骢话锋一转,“慕儿,这样下去可不行,在这里,防不胜防。我们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跟她们斗?” 李慕儿想起那名刺客,动作稍有停顿,长叹一口气道:“总之我还活着呢不是吗?有你在,不怕的。” 马骢不知该哭该笑,她已穿个妥当,他转身就要埋怨,却一下子看到了她眼里的星光闪烁。 “怎么了?不要哭。有我在,不怕的。” 李慕儿把他的外衣递回,扯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骢哥哥,快了。我有种感觉,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第一零五章:真假琼莲 翌日一早李慕儿起床的时候,发现马骢正在院子里教训一个掌司。 只见他一边揍他一边还恶狠狠高声骂着:“别给老子胡说八道!再让我听到你们背后议论,当心自己的舌头!”看到李慕儿出来便一脚踹了他,“给老子滚!” 李慕儿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嚼什么舌根,无非就是关于她和马骢有何苟且之类的。她懒得搭理,对马骢顽笑道:“骢哥哥,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嗯粗鲁的时候” 马骢的视线落在她发髻的璎珞上,心情瞬间从雨转晴,“我向来暴力,你问牟斌便知道了。” “牟斌?说来我有好些天没见过牟大指挥使了,他怎么不来探望你这好兄弟?”李慕儿不动声色,全然不提起昨晚的事,仿佛昨晚发生的意外已是过眼云烟。日子还是照样过,该等的人还是照样等。 马骢一面笑着答她的话,心中却在思索,他不能不做些什么,傻傻等着人来害她。 朱祐樘从太皇太后的清宁宫请完安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蒙蒙细雨。他挥退了身旁打伞的小厮,独自走着,一路上若有所思,走得极慢。 大老远就看见马骢,疾步迎了上来。 朱祐樘已经许多天没有去看李慕儿,他以为他不去,至少她会过得很安全,如今从马骢脸色看来,显然不是。 马骢如实禀告了赵掌司的死以及昨晚的事,末了还加了句:“皇上,臣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约定。臣只知道,这些事都不是偶然的,她在那儿多待一天,就多一份危险。皇上没有半分行动,只会纵容的她们,得寸进尺,再下毒手。” “怎么会这样?朕以为那郭氏只是意外怎还有人要”朱祐樘一下惊了,思考了会儿又道,“皇后答应过朕,不会害她性命,她不至于” 马骢也是急了,立刻单膝跪下道:“皇上,难道真要等着她尸体摆在面前,再做决定吗?” 朱祐樘闻言脸色铁青,怔怔站了半晌,才开口对马骢解释道:“朕不是不想护着她,只是” 正话还没说上,远远地又见一人急色赶过来,是何文鼎。 他跑到朱祐樘跟前儿,连礼都忘了行,便匆忙道:“皇上,坤宁宫探子来报,莹中被人带进了坤宁宫,此刻还不知道” “什么?!”朱祐樘和马骢齐齐出声。 “皇上,好像是有关她的身份。” 马骢愈发着急,“糟了。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又出了事!” 他说着朝朱祐樘瞄了眼,朱祐樘蹙着眉也不淡定,只说了一个字:“走。” 三人跨进坤宁宫时,李慕儿淡然地跪在正堂中央,旁边还跪着一个陌生女子。 朱祐樘一进门,众人纷纷行礼问安,她却恍若未闻,就那样痴痴地跪着,低着头不看任何人。 朱祐樘也没有看她,哪怕一眼。 他缓缓步到榻边,与皇后一同坐下,开口问道:“皇后,不是说女学士得了疫病吗?不怕传染给朕的皇儿吗?” “皇上是指,哪位女学士?”皇后眼睛飘向底下跪着的两个女人。 “朕只封了一人为女学士,便是沈琼莲。”朱祐樘看着皇后,眼神里却是坚决,“还能有谁?” “沈琼莲?”皇后回看朱祐樘,掩嘴轻笑了一声,又继续冲底下两人叫道,“沈琼莲,抬起头来。” “是,皇后娘娘。” 不是李慕儿在回话。 但见她身边的女子得令抬头,恭谨答道:“奴婢沈氏琼莲,字莹中,浙江乌程人士。” 这句话多么耳熟。 李慕儿惨笑,就是因着这句话,她才踏进了一个不可平息的漩涡,越陷越深,再难自拔。 因着这句话,她彻底失去了自我。 现在,是不是终于要被人从泥沼中拉出。 听来居然也是一种解脱。 她没有辩驳,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马骢也不敢说话。他一不能越界在这后廷多话,二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暴露她的身份,只好寄希望于朱祐樘。 暗暗看了眼朱祐樘,朱祐樘却似早已等着他,立刻动了动嘴巴,用唇语吐出两个字:萧敬。 马骢忙借口不宜扰了后宫清静而告退。 皇后倒也不拦着,继续微笑朝那女子问道:“你说你是沈琼莲?那本宫就不明白了,跪在你身边的女学士,又是谁?” 何文鼎这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前站到李慕儿身后帮她说话:“娘娘,这其中不知起了什么误会。宫里面上上下下,谁不认识皇上身边最得力的女学士沈琼莲?”他刻意将得力二字咬得重些,“臣虽眼拙,却与女学士****一同在皇上跟前儿当差,不会认错。分明这位才是,皇上钦点的女学士。” 皇后一向不喜这个不懂阿谀奉承迎合她的何文鼎,自然没有好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宫说这许多?”又索性直接冲着李慕儿道,“你是皇上封的女学士,可这不代表你就是沈琼莲。当初皇上带你进宫,曾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本宫如今却怀疑,你是故意借机入宫。你顶替她人身份,根本就是图谋不轨,欲行不义!” 李慕儿从来不知道,原来朱祐樘是这样维护自己的。 救命恩人?明明是刺客,却成了护驾?当时她还揣度他假仁假义,借刀杀人。 不行,她不能认输。她不能就这样放弃他! “皇后娘娘,臣不服。”她忽地挺直腰抬起头来,却仍不敢看向朱祐樘,只直视皇后道,“臣在宫中尽心尽力当差,恪守本分,何来图谋不轨之说?臣任女学士一载有余,娘娘却突然要来盘算臣的姓名家世。那臣倒是也怀疑,有人妒臣坐得官位,有意冒充才是。” “你还嘴硬。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沈琼莲,倒是都说说看,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啊?” 李慕儿正考虑该如何回话,身旁女子已率先开口:“奴婢乃江南儒家女,家父是私塾先生。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兄长沈溥,还曾在科举考试中中举,当可考据”(。) 第一零六章:赐婚马骢 她还没说完,李慕儿就知道她输了。 她对沈琼莲的信息,几乎一无所知。 怪只怪当初朱祐樘为何不与她道个明白?又为何偏选择让她顶替这个沈琼莲的身份?难道他就不怕终有一日叫这正版的戳穿吗? “奴婢在万岁爷初登大宝时就已入宫,只得个在藏书阁整理书录的差使。听闻女听闻有沈氏被封女学士时也是惊叹万分,却苦于无处申诉,只能” 李慕儿强言道:“娘娘,臣家中有何人、供何职,稍加打听便知,这也不能证明她是沈琼莲而臣不是啊!” “可奴婢怎么曾听女学士亲口说过,家中无兄弟姊妹,女学士的父亲,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呢?” 一道女子声音沁凉入心,李慕儿不用回头便可猜到来人是谁。 脑海里映出那个天色未明的初晨,两人友善对坐于尚食局,隔着一碗安神补脑汤,说过的话: “姐姐当真没叫错” 神思恍惚间,郑金莲已走到了面前,背对着她向上头作揖,又慢悠悠地说道:“皇后娘娘,请恕奴婢多嘴,奴婢也觉得女学士身份存疑。说起来当初乾清宫发生行刺事件,倒也和女学士有几分关系呢。” 李慕儿已经顾自失了神。 在这宫中,她到底看错了多少人?被多少虚情假意所迷惑? 仔细想想,宫里每个人,谁不把自己藏在面具后头。甜美柔弱背后是狠厉心机,任性妄为背后是自卑无助,温柔体贴背后,就不知是人是鬼。何文鼎和银耳,不也是有着满腔道义,却被后廷礼规压抑。 她呢,更是顶着别人的名头,活得战战兢兢,任人摆布。 而她一直视为精神支柱的那个心上人哪,他高坐于堂,一言不发。 他万人之上,不也是戴了面具,顾虑这个,担心那个,同样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她没有什么话可再反驳的了。 皇后和郑金莲是不是一伙,何时结为一伙,她也再不关心。 今日她们终要与她算分总账,置她于死地,那便,置吧。 “哦?照你的意思,乾清宫行刺的,莫非就是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女学士?” 郑金莲没有直接回答皇后,而是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朱祐樘,语气温婉道:“奴婢不是来趟这趟浑水的。皇上,奴婢是奉太皇太后之意,再来问一句,方才说起的事,皇上此刻可能” 话还没说完,萧敬随着马骢急匆匆赶到了,抢话谢罪道:“叩见皇上,皇后娘娘。老奴可以作证,女学士绝对是乌程沈琼莲,她的身份家世,司礼监皆有记载。是老奴亲自举荐,不会有错。” 众人都没有反应。 萧敬疑惑抬头看向李慕儿,只见她嘴唇微动,冲他莞尔一笑,只是轻语: “迟了。” 迟了。 是她自己亲口对郑金莲说漏了嘴,本就是假的,怎么成的了真。 一直淡然坐在榻上的朱祐樘此时终于开口,却不是评论她是不是沈琼莲的事,而是答郑金莲的话: “好。朕赐。” 赐赐死?! 除了郑金莲红颜舒展,皇后安静坐下,其他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 难道今日她真的要命丧于此? 李慕儿终于缓缓将视线移到朱祐樘身上,目不转睛地将他凝住。他的发冠、眉眼上还带着些水雾,他也不擦一擦,万一又冻着了。 他的身体,可是虚的很。 朱祐樘本半垂着眼,此刻却像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似的,抬起头来也盯着她不放。以往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看他,满满的透着爱意。如今竟这么不害臊,一点也不避讳了吗? 没有想到,两人的重逢竟然是在这种境地。 没有料到,终于等到他,却也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只这深深的一眼,李慕儿明白,他们要分开了,真的要分开了。 朱祐樘一定也意识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李慕儿脸上带着淡泊的解脱的笑意。 “皇后。无论她姓甚名谁,都是朕御笔亲提的女学士。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听朕的?” “皇上,臣妾自然是听皇上的。不知道太皇太后有什么打算,这样急着来问皇上?” 朱祐樘的眼睛依旧没有从李慕儿脸上移开,虽然他很担心,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会不会将她击垮。 “女学士,德行兼备,表率后廷,如今虽还未及放归,却已到适婚年龄。朕念你忠于职守,任事以来甚得朕心,特将你许配给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骢。你,可愿意?” 这是皇上亲口下的圣旨。 闻者皆惊愕失色。 就连郑金莲也变了脸色,急急反驳道:“皇上,太皇太后她” “你给朕闭嘴。”朱祐樘硬生生打断她,“朕告诉过你,朕封的女学士,她的生死去留,由朕自己决定。” 郑金莲眼眶泛红,只好唯唯诺诺答:“是,奴婢失言了。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太皇太后。” 她出门的时候经过马骢身边,冷笑看了马骢一眼。 本瞠目结舌愣在原地的马骢这才回过了神,郑重上前跪下谢恩:“臣,谢皇上成全。” 自然是说不出的欢喜。 这一回,是他放的手,彻底将她推还给他。他怎会不牢牢接住?他要用一生,一世,好好接住。 同时又有担忧。 她为他放弃所有,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她接受得了吗?她是不是难受的要死?想到这儿马骢忙收敛了欢喜神色,打眼去看她。 她竟似无悲无喜,只那般痴痴地望着朱祐樘。 马骢突然有种感觉,成亲后,不知要用上多少年岁时光,才能抹掉她心中关于他的那一部分。但是他知道,无论多久,他都愿意等,愿意陪她忘。 可她会不会现在就抗旨? 李慕儿却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她轻呵了一口气,一俯到地,将头磕在交叠的手背上,语气平静地说道:“臣,谢主隆恩。” 马骢心头激荡,忍得双拳攥紧。 李慕儿却伏着身子久久不能抬头。 皇后此时倒摆起了仁义:“得饶人处且饶人。皇上,如此,甚好。” 尘埃落定。(。) 第一零七章:说不得。(求订求赏,今天四更) 朱祐樘站起身来,言语间听不出任何异样:“朕即刻去乾清宫叫人拟旨。马骢,你且回家去,等着接旨吧。” 马骢最后望了李慕儿一眼,她仍不肯起来,他便只能看着她的背脊,告辞退下。 “皇上,妾身也累了,想回床上休息。”皇后从袖摆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支在额头。 朱祐樘扶了她一把,目送她进了暖阁,才又开口,对那“沈琼莲”道:“你说你是沈琼莲,那便是吧,朕一点儿也不在乎。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朕不想再看见你。” 那人一惊,慌忙告退。 朱祐樘这才开始移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李慕儿身边,声音终于有了丝不稳:“随朕,再去趟乾清宫。写这最后一道圣旨。” 李慕儿抬目时,双泪已下,尽量压着情绪应承道: “微臣,遵旨。” 雨下得大了些。 像针线一样又轻又细的春雨,斜斜织着,汇成一张情网,弥漫出一股无名的伤痛。何文鼎为朱祐樘打着伞走在前头,李慕儿撑伞独自跟在后面。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伞边的雨水过许久才缓缓连出一条线,无声地滑落,默默念了一句:“当真是好雨知时节。” 朱祐樘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毫无预兆地回身,毫无预兆地打翻她的伞,毫无预兆地拽她入怀,毫无预兆地吻上了她的唇。 李慕儿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泪流满面。 他的吻夹杂着熟悉的气味,带着冰冷的掠夺,又带着温暖的柔情,是她曾经沉溺过的缱绻缠绵,是她此刻不能逃开的依依不舍。 如果这一吻就能到白头,该有多好 何文鼎的伞停在原处,久久不动。他本该回避,至少该移开目光。可是此刻他却忍不住看着二人。雨水打湿了他们的眉眼,朱祐樘的背脊宽阔,罩住了李慕儿全部身影。 他看过二人按捺眼中蜜意,看过二人压抑心内深爱,可从没有看过二人如此抛开顾忌,流露真情。 却已经走到了末路,走上了陌路。 多情自古伤离别,此去经年,莹中,保重。 何文鼎折伞转了身,留下二人倾诉衷肠。 一吻终了,朱祐樘离了她的唇,双手移上她的面庞,用指腹揩去她的泪水,轻声在她耳畔重复说着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哽咽在喉,李慕儿眼前模糊,分不清他脸上是雨是泪,只知道他一声声抱歉,仅仅是让彼此更加难过。她拼命迫使自己去想他的好,想想两人之间美好的往事。不料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愈发绞着心口隐隐作痛,索性借着雨声的遮掩,大哭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不会赶我!”一开始是咒骂,随后声音却越来越低,几不可闻,“我不走,你为何放开了我?为何,放开了” 朱祐樘却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 颤抖着手箍住她双臂,答道:“朕不能看着你死。是朕没用,是朕懦弱,朕什么都不能为你做。你在安乐堂所遇之事,马骢都告诉了我。此外,你也看到了,皇后终究不能容你,朕不能将你带回身边守护。你到底明不明白,朕越是在乎你,恐怕越是将你推向深渊,万劫不复。” “可我不怕啊,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怕,我不怕!你不要再用保护我的借口推开我。你真就这么爱皇后?你难道就不肯为了我,不依她一回,就这一回。”李慕儿伸手握住他一只手,做出最后一次请求。从确定自己对他的心意起,为了留在他身边,哪怕刚才在坤宁宫差点被拎出罪人的身份,她也努力了,争取了。现在只求他最后一次,能不能放下皇后,选择救她一回。 朱祐樘无奈摇了摇头,耐心解释:“你知不知道太皇太后派郑金莲过来问朕什么?” 李慕儿怔愣。 “是荆王,你还记得吗?” 那个威胁过她的荆王!她当然记得。眼中立马浮上厌恶,听他继续说着: “太皇太后要朕赐你嫁他做妾,你说,你会愿意吗?” 怎么会这样?李慕儿脑子彻底混乱了。 两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家人,皇后要害她,太皇太后要赶她!难怪他要把她许配给马骢,只有马骢,才能叫他放心吧? 李慕儿突然理解了他的难处,突然想起自己说过,永远不会让他为难。可她的存在,本就无时无刻不在叫他为难吧? 如果,干脆什么也不要顾忌了呢? 不管他对别人的承诺,不管他和李家的沟壑,只成全他们自己。 李慕儿拿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下了决心道:“我不愿意嫁他,也不愿意嫁骢哥哥。我只想嫁你,你还愿不愿意娶我?” 朱祐樘沉默。 他差点就要紧抱住她说愿意。 眼角的湿润更甚,却唤回了他的理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这一切都该在今天结束。所有过往都要归零,放不开,也放了。舍不得,也要舍。 “可是皇后怀孕了。你大概不能理解,皇后腹中的胎儿,对我们两而言,对大明社稷而言,有多重要。” 你俩?我能体会,我能理解。天下之大,社稷之重,嫡子的地位多么重要!李慕儿这样默默想着,出口却成了:“你很爱皇后吧?” “莹中,这个世上除了爱,还有责任,有诺言,这些对朕而言,分量更重。” 李慕儿今日受了太多打击,理智早已全无,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我呢?你爱我吗?” 朱祐樘真的被问倒,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却一字一句继续道:“说啊。由我先说出口的那句话,你能不能也对我说一遍?” 她的眼泪不该再为他而流,朱祐樘终于铁了心,闭上眼不敢看她失望的神色,低声道出三个字:“说不得” 说不得。 李慕儿的心跌到了谷底。所有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过往,总归是化为了云烟,融化在一句“说不得”中。原本以为与他漫漫长路可走,却也这么快就到了走完的一天。(。) 第一零八章:参商永诀(为小k赏和氏璧的加更) 朱祐樘箍着她肩膀的双手也松开,两人不知是进是退的关系,真的应该到此为止了。 长久以来应该告诉她的事情,也是时候说出来了。 再开口的时候,已是恢复淡然:“你知道太皇太后和郑金莲对朕有恩,所以朕一直没有动郑金莲。可朕一直没有跟你讲过,关于皇后的事,关于,朕对她的承诺。” 李慕儿曾经是想过要问的,为何皇后肆意任性,他却对她宠爱有加;为何皇后久无子嗣,他却为她六宫虚设?可让她听自己的心上人表达对她人的爱慕,还不如不问。 今日,却是不得不听一听了。 雨声似乎小了点,李慕儿觉得朱祐樘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他和皇后的过去,便这样抽丝剥茧地呈现在了她面前。 “当时朕还是太子,在万贵妃的强势之下,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朝堂上下乌烟瘴气,后廷争斗此起彼伏,那样的环境下,朕根本无心娶妻。可是,身为太子,本就有许多双眼睛在身后盯着,大统之下,所有的规则都是既定事实,朕没有能力改变,唯有遵从。当年入宫候选的太子妃人选,有万贵妃的心腹,有朝臣的千金贵戚,朕能做的,便是选一个最为平凡普通的良家女子。后宫之主,位高权重,朕虽然只权衡朝政利弊,可既然做了决定,从那一日开始,她便是朕唯一的妻子,是朕难得的家人。” 太子亲迎,风光大礼。李慕儿曾在翰林院实录里看过的,太子朱祐樘迎娶太子妃的大段文字。此刻当时热闹场景似活生生重演,一幕幕映入眼帘。 眼泪又不自觉溢出来,为她不能重回的过去,为她不能阻止的往事。 “可是,她才做太子妃没多久,就发生了意外。那人一定是冲着朕来的,她想刺杀的是朕,却误伤了皇后若是皇后没有替朕挡那一剑” 朱祐樘说到此处,声音都有些抖。 李慕儿这才明白,原来,皇后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至于那刺客,必定是万贵妃的人吧?她想起他曾抱着她说过的话:能走到今日真的不易,都是靠一个个恩人相助所以对还在身边的,只能尽力相报若是犯了错,也尽量不追究,权当也是报恩 他对郑金莲尚且如此,何况,是替他挡剑的妻子。 “那一剑伤在她的腹部,差点就要了她的命。后来,命是保住了,可太医说,她伤了根本,这一辈子,怕是很难生育” 李慕儿眼泪都惊得止住。 难怪,难怪即便她多年未有所出,他也不愿再娶。 “你也是女人,你应该明白,这种消息,对她的打击该有多大。她每日以泪洗面,朕便对她发誓,此生,只娶她一人,再不会有其他妃嫔威胁到她。至于皇位传承,朕之所以让杬儿打小跟在身边做事,便是想着有一天,朕不在了,又没有自己的皇子袭位,就让他继承皇位。他是个好孩子,与朕最是相似,他为一国之君,朕很放心。” 李慕儿听到这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人,明君,良夫。 “朕早就发现,皇后是有些小性子,这或许与她张家打小的教育有关,只要不危害到江山社稷,朕不会放在心上那件事以后,她的脾气见长,可相比她失去的,这些小事也不足挂齿。她要什么,她的家人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她们,朕也应当满足她,让她忘记朕带给她的伤痛。” 李慕儿突然想起何文鼎总是私下埋怨他纵容外戚,现在想来,此事事关重大,定是被偷偷瞒了下来。而一向很重视朝臣意见看法的他,屡屡为皇后与他们背道而驰,这其中的无奈,谁能懂他? “也是上天垂怜朕,四年了,皇后明的暗的,正的偏的,调理了四年,终于有了孩子。” 李慕儿也终于能够理解他说的,皇后此时腹中的胎儿,对他俩而言,对社稷而言,有多重要。 难道该怪他,是个遵守承诺,有情有义的帝王? 难道该怪他,除了小名阿错,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名字,叫朱祐樘? 她退后了一步,叩首于地,忍下痛入骨髓的悲戚,平静开口,一字一句:“好。皇上赐婚,臣不敢不从。你我君臣二人,从此,参商永诀,不复相见。” 她跪着不动,是因为不想做先离开的那个。 朱祐樘却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可她亦顾不得了,他的喜怒哀乐,此后再不归她揣度,于公于私,再没有瓜葛。 两人不知又这样静静等了多久,直到朱祐樘脚步声终于响起,直到他擦肩而过时衣角带起了耳边一阵湿漉漉的凉意。 犹记得当日在刑部她求他放过嬷嬷时,拉过他的衣角,此刻她多想也伸出手指不顾一切拽上,问问他能不能重来一次,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可是她没有。 她安静地听他步子远去,别说伸手,就连望一望他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阿错,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天凉的时候总是我给你暖手,以后你可要再多穿一件衣裳。你每天废寝忘食忙于政务,我从来没有劝过你,是因为我也陪着你废寝忘食,便以为你跟我一样不觉得累。可是今后,你能不能偶尔歇一歇,停下来想一想我?你给我画的画,你收在了哪里?我再不能为你舞一曲,也再听不到你为我抚琴,这遗憾,可否用那幅画送于我做弥补?” 没有人来答她。 “阿错,我生辰时你花钱让我请了好友喝酒吃饭,我一直想着要还你这份情。可你的生辰在七月,我恐怕等不到了。我还没有来得及为你准备礼物,太早了,没想到离你生辰还这么远” “阿错,我最喜欢你弹我额头。明明有点疼,可我就是好喜欢。你能不能再弹一次,再重也不怕的。你知道的,我最不怕痛了可是我现在好痛啊我好痛” “莹中。”(。) 第一零九章:良君难托(为推荐票破万的加更) 他还没走?! 李慕儿惊喜地抬头,站在眼前的却不是朱祐樘,而是朱祐杬。 她有一瞬的失神,他从来不曾唤过她的名字,不是叫喂就是喊小妮子。兴王,兴王,多么意气风发的兴王。 她自以为是认的弟弟,她到底能够信赖他吗? 兴王蹲下身来,担忧看着她道:“皇兄走了。我,我进宫给母妃请安,听说你又被整了,还被整惨了,就想到坤宁宫给你求情。你和皇兄,你们,怎么了。” 李慕儿忆起元宵那日,他陪着她放烟花,一本正经教她要懂得感恩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他就是她的弟弟啊! 她从腰间扯下一样东西,递到他眼下,正色问道:“还记得这个吗?” 兴王看着她手中的玉佩,是他的玉佩,是他因一首诗中的两个字输给她的玉佩。 她居然一直留着。 “杬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李慕儿手指屈了屈,恳切问道。 此刻他怎么可能拒绝她。 “嗯。你先起来。” 李慕儿在他的搀扶下起身,注视着他再次相求:“杬儿,你答应过为我做一件事情的。现在,就现在,你一定要帮我,求你帮帮我。” “我是欠着你一个要求。可是,我毕竟能力有限,”兴王怕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先问她,“你先说说,要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出宫。” 兴王惊。 他以为她无非就是求他搞定那个“沈琼莲”,好解除她的身份威胁。看来还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求你,帮我逃出宫。我不能嫁给骢哥哥。我已经欠他太多,不能再心怀别人嫁他为妻,我不想,拖累他一辈子。” “什么?你要嫁给马骢?!”兴王自然不知道这一茬。 “是你皇兄将我许配给了马骢。若我凭着牙牌出宫,怕是会被人拦下。杬儿,你只需回答我一句,到底愿不愿意帮我?” 兴王望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下也是充满了苍凉。明明这样你中有我的两人,明明可以知己相携的君臣,为何最后走到了这一步? “好。我帮你。你听好了,你现在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不要带多。等到了晚上” 他还没有说完,李慕儿警觉地望向他身后,他连忙住嘴回头。 还好,是萧敬。 萧敬微皱着眉,看上去亦不太高兴,走到她面前时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女学士,这是你的剑,皇上命我去取回来了。反正,你也不用再回内安乐堂了。” 李慕儿接过“无双”,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谢谢你,萧敬。” “女学士言重了,老臣只是奉命行事。” “不,我是指,一直以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此时不说这谢字,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我这人没什么规矩,从没有尊敬称呼你,可我私心里,把你当成我的忘年交,萧敬。” “哎”萧敬感慨,“女学士,其实,皇上有太多的不得已。他也是为了护你,不想你再在这后宫受了伤害,甚至丧了性命。说起来,今日的事,也该怪我。刚才那沈琼莲,也是假的。当初是我挑的这身份给你,因为真的沈琼莲,早因故去世了。不知皇后从哪里得的这消息,竟仔细调查了沈琼莲的家世,再找了个人来与你对峙。若早料到今日这一出,我该找个无牵无挂的,至少,也该谨慎着些。” 李慕儿这才晓得,也许命理已定,一年前无心的一句话,原来早已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还有,你在内安乐堂的这段日子里,皇上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除了要处理繁琐的政事,还每日去坤宁宫找皇后谈。皇上本是希望,能说服皇后,放你回来。可皇后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不同意,总是拿腹中皇子说事。皇上拗不过,甚至想过与皇后反目,硬着心肠接你回来。我知道,皇上是想你想得急了。万万没想到,原来不止皇后,太皇太后、甚至暗地里还有什么人,也都容不下你。我说句大不敬的话,被说皇上是帝王,哪怕就是个寻常百姓,也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可正因着他这善啊”萧敬遗憾叹了口气,“皇上从小过得苦,顾虑的比他人多很多,也比常人更懂得感恩。你应该明白,哪怕你回到皇上身边,哪怕你就算当上了嫔妃,可宫里有人要害你,就一定能害了你。后宫是个吃人的地方,皇上是真的不忍再留你了” 萧敬一番话,情真意切,怎能不教李慕儿感动。 她明白的,一直都明白的。 她以为自己不招惹人家,人家也不会招惹她。事实却并非如此,她若想安全留下,就要忍受这些阴谋圈套,甚至学会勾心斗角。 她不愿成为那样的女人,他更不希望她成为那样的女人。 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后宫争宠的流血事件。 “不怪你,也不怪皇上。道理我都懂,他在乎的人都想让我消失,如今我只是终于顺了她们的心意。这样,对谁都好。” 她又忽然仰头,对萧敬真切道:“可我还是要抗旨。沈琼莲也好,李慕儿也罢,我这一生,不能嫁他,便谁也不嫁。” 萧敬不搭话。 兴王负手轻摇着头。 李慕儿又要跪下,萧敬忙拦了一把,“这是干什么?好吧,这事儿我也有责任。若你执意要走,好,算我一份。” 李慕儿拱手深深弯下腰去,又恳求道:“萧敬,你一定知道当初和我一起的嬷嬷的下落吧?我此番出宫,再难相逢,你该将她还我了吧?” 萧敬沉思片刻,终应了她:“我知道了。今晚,你随着兴王的车驾出宫,她自会在宫门外侯着你。” 许久未说话的兴王此时插了一句:“你要不要再考虑下,你无依无靠,在外漂泊流离,不如就嫁给真心待你的马骢吧!” 李慕儿不答话,却突然释怀笑了。 怎么可能嫁他人? 嫁时罗衣羞于著,如今始悟君难托。君难托,妾亦不忘旧时约。(。) 第一一零章:莹中姐姐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银耳见到浑身湿透的李慕儿出现在雍肃殿,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激动地扑了上去。“姐姐,我好想你,我一直在这等你!皇上让我什么也不用做,只在这里等你,维持着这里的原样,等你回来住。姐姐,一切都结束了对不对?你可以回来了对不对?” 李慕儿回抱着她,双眼打量着房中熟悉的事物,莲子还在头顶撒欢地叫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是啊,都结束了。银耳”却在看到一物时,变了脸色,“清平?是清平!这把琴怎么会在这里?” 银耳被她推开,见她踉跄跑向那架原本放在那里,后来被弄坏带走,前阵子皇上又拿回来的琴,解释道:“皇上想你的时候,就会来这抚琴。可惜,姐姐你都没有听见。” 李慕儿忽然就这么趴在琴上放声大哭,哭到声嘶力竭。 银耳直等她哭完一场,才敢上前,安慰拍了拍她的肩膀。李慕儿含泪抬起头来,什么也没同她解释,只哑着声音说了一句:“银耳,收拾东西。我们,走。” 乾清宫。雨停了,天也暗了。朱祐樘独坐案前,花样百出的膳食铺满一桌,他却久久没有动筷。 何文鼎立于一旁,尚食局的宫人为他布菜,皆不敢出声,恐扰了他沉思。 半晌,朱祐樘终于将筷子伸向菜碟,众人才松了口气,腰板轻了一轻。 何文鼎却觉得更加可怕。 如果说李慕儿可以哭,可以骂,可以怨,可以恨,那么皇上呢? 他就这样平静地,一言不发地,毫无异色地孤零零用着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何文鼎几乎看不出白天发生过什么事,几乎看不出,他刚刚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君王的悲痛,又有几人能够知晓? 直到他夹起一筷木耳。 何文鼎仿佛听到了心弦崩断的声音。银箸跌落在案,众人慌乱下跪。 朱祐樘却面无表情继续拾起筷子,一点一点吃完了盘中餐,所有人都低头跪着,他也不愿意叫他们起来。 他不能叫人看到他眼底的泪水,不能让人发现,他心里缺了的那块角落。 即使一口口吃完桌上所有的食物,也无法填满的那个角落。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她陪在身边,偷吃他的点心。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赏她御膳,却也再不能请她吃饭。 还有多少“再也不”? 是他这个君王不能承受的? 耳边又回响起那些她说过的话: “当皇帝真累啊,要是你不当皇帝就好了” 是啊,朕守得了太子之位,守得了皇位,守得了这天下黎民,却守不得,一个你。 李慕儿和银耳换好一身萧敬给的都人衣装,低头跟着他往宫门走去。银耳清楚地看到,出门的时候,李慕儿远远地看了一眼乾清宫,只一眼,看似毫无留恋,可她从未在她眼中读到过那样的眼神。 失落?解脱?无助?绝望?无论用任何褒贬的词汇,银耳都描述不出那眼神。 于是她也终于明白,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宫了。 拥紧了怀中一个包袱,她快步上前,用力握了握李慕儿的手。 李慕儿一只手提着鸟笼,另一只手上吃了力,便觉得掌心暖暖,冲淡了心底那难以言表的晦涩,遂侧头冲着银耳微微一笑。 再看眼前兴王的背影,已然强壮到可以让人依靠。 不怕的,生命中还有很多人,要为了他们,好好过活。 一辆小马车侯在宫门外,车旁萧敬蹙眉站着。李慕儿还没走近,就看到车帘掀起,嬷嬷探出身来。 她强忍了忍,走到她跟前才低低叫了一声:“嬷嬷” “慕小姐,你,你没事就好。我们走吧。”嬷嬷说完话,还恨恨地朝兴王瞥了瞥。她的声音比从前嘶哑了许多,但还算中气十足,想来并没有受什么苦。 李慕儿把银耳扶上车,对车里轻声道了句:“我跟他们道个别。”然后折回身,冲兴王和萧敬二人拱手行了个大礼,“大恩不言谢。今日一别,只怕没机会再见。二位恩人,多多珍重。” 萧敬倒是淡然些,只默默摇头叹息。 兴王毕竟年少,眼看就要红了眼,忙仰头望天假装云淡风轻,“说这些做什么?来日方长,总会重逢的。你自己保重,别再像从前一样做事浮躁。离了皇兄,可没人保你了。” 说完又觉得提到了不该提的,便偷眼看她有没有难过。李慕儿却只是微笑着,“是啊,我知道了。”又低头取下腰间东西,递予他道,“这玉佩,还你吧,赌约结束了,杬儿。” 一声杬儿,唤得兴王情绪又要上涌,索性背过身子去,“你拿着吧。以后若是碰上了难处,便拿着它来寻我!”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慕儿把玉佩塞回怀中,看着他背影,只能再说一句,“杬儿,珍重。” 随后快步走向马车。 身后却蓦然传来兴王带着哭腔的声音:“莹中姐姐,保重!”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姐姐。 李慕儿用手捂住了口鼻,任眼泪打湿了整个手背,慌忙踏上车去。 嬷嬷已坐在车辕上准备赶马,见她这幅样子,眉间立即不悦地纠在了一起,二话不说催马而行。 一弯弓月似眉黛已残,照耀在紫禁城的边角。几片乌云如归港渔船一般,正在缓缓向其压拢,沉重浓厚的一如这深红色的宫墙。马车离之愈行愈远,李慕儿不敢回头去看,只觉得车轮的轱辘声,扰得她头晕目眩。 在狭小颠簸的空间里换上普通女子的襦裙,又行了不知多久,李慕儿愈发觉得疲累。正逢嬷嬷停下车来,掀帘问她:“慕儿,出城吗?” “不,嬷嬷,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李慕儿示意了父母坟冢的方向,马车再次隐入夜色中,不知疲倦地奔着,街上行人纷纷回避。 而后方那华城已经全然消失于视线,在那禁闱中所发生的一切,也似乎悄然划上了句号。 (第二卷完。)(。) 第一一一章:落脚之地 车驾眼看着快要到钱福家,银耳不禁趴在窗口一顿,马车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随即会意,缩回车中,不敢再探出头去。 李慕儿看到了这一幕,牵过她的手道:“银耳,你可以自己选。在兄长家下车,兄长一定会收留你,可你不能泄露我的行踪。或是跟我一起走,从此便是天涯海角,再无归期。” 银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回答:“慕姐姐,我自然是跟着你!你不要丢下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李慕儿不是不感动的,而且她也不希望银耳步她的后尘,去到钱福身边。当下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叫嬷嬷停下来。 马车离了人多的地界,便愈行愈快,往郊外疾驰。不断的颠簸之下,李慕儿脸色开始苍白起来,腹部又有不适感,她实在坚持不住,歪头支在银耳肩上,附耳叫停车。银耳忙传达,再与嬷嬷二人一齐将她扶下了车透透气。 此时她们已在城郊,前面有零星灯火,应是一个村落。她靠在一颗树下,虚弱地闭着眼睛小憩。 嬷嬷焦急发问:“怎么了,慕儿,哪里不舒服?你以前身体很好的,你这一年多到底经历了什么?!” “嬷嬷,慕姐姐她曾被人下毒。这会儿怕是老毛病犯了,最好找个地方躺一下,再喝碗红糖水。”银耳故意制止嬷嬷咄咄逼人的问题。 被人下毒?嬷嬷脸色阴了阴,但到底是关心她的,忙搀着她道:“前面有人家,不如去借宿一宿?” 李慕儿正要回答,就见有人向她们走过来,是个老妇人和一个小男孩儿。他们应该是经过的路人,被马车挡了道,便侧着身子打算往她旁边挪过去。那妇人却在看清她相貌时,大叫一声扑了上来。 嬷嬷吃惊,举剑往前一挡,差点打翻来人。那老妇慌忙退后一步,激动说着:“小姑娘,是你!你是我们的恩人呐,你不记得我孙儿了吗?” 李慕儿吃力睁眼看了看他们,却实在想不起来。 “姑娘一定是善事做得太多!去年冬天我家这小子踩冰落了水,是你救的他,姑娘,我们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李慕儿又看了一眼:“嗯,我记起来了。不用谢。” 原来是虚惊一场,嬷嬷松了口气放下李慕儿的剑,拱了拱手道:“我家小姐身体不适,正想找地方借宿。不知能否劳烦老夫人,行个方便?” “当然可以!咱家就在前头不远,姑娘若不嫌寒碜,刚好让咱们报你的救命之恩。” 众人来到她家,虽然不过是几间茅草屋,却是独门独院,也干净整洁,有一间空房给她们住。 老人边收拾着边客气地说:“这本是小宇他爹娘的房间。他们都不在了,就一直空着。姑娘别嫌破败才好。” “哪里的话,”李慕儿靠在炕上,无力地说道,“多谢老夫人收留。” “姑娘叫老身纸婆婆就好,大家都这么叫我。” “纸婆婆?”李慕儿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意思,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唤过银耳耳语了几句。银耳听完拿出了一锭白银塞到纸婆婆手里,两人一番推拒,最终还是银耳败下阵来。李慕儿看得更加发笑,便道:“纸婆婆,您不收着,我还是走吧。我是真心想叨扰您一阵子,您可别赶我。” 这下她只好收下。 嬷嬷又补充道:“婆婆,你孙儿既然曾被我家小姐所救,应该相信我们不是坏人。家中落败,不得已才要远走他乡。还望婆婆为我们保密,待得小姐身体好转,我们便会动身离开。” “嗨,没事儿!你们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纸婆婆一走,房内恢复了安静。 李慕儿知道嬷嬷有千言万语要问她,奈何她不舒服才一直忍着。她知道她一定怪她,明明一直在宫里,明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报仇,却什么都没做。 朱祐樘是个明君,李慕儿跟着一日一日相处下来,方才知晓,可嬷嬷哪里能知晓? 嬷嬷没有见过他批折子批复到天明,没有见过他让侍卫为上朝的官员掌灯回家,没有见过他咳得厉害却坚持开设早午朝量她再怎么解释,嬷嬷也不会明白,他这个皇帝到底有多圣明。 她不敢说话,嬷嬷火气又上来,喝了一声道:“你休息一下,我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去。万一有追兵,也好引开他们。” “嬷嬷,”李慕儿叫住她,“慕儿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 嬷嬷愣了片刻,终低低应了一声。 银耳听她驾马走远,才问李慕儿:“姐姐,嬷嬷她,好凶。她好像,见到你很高兴,又很” “生气?”李慕儿接话,“嬷嬷是我爹最忠诚的手下,我没有报仇,她生气。” 可是她更疼我,李慕儿心想,等她回来,还是主动招了比较好。 嬷嬷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 李慕儿习惯地早起,银耳昨晚照顾李慕儿累了,她想让她多睡会儿,自己到院子里找了个小木凳坐着等嬷嬷。 不一会儿,就看到嬷嬷只骑了匹马回来。 她紧张地站了起来,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嬷嬷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想到在李府的往昔年华。那时李家风光太平,一家子像宝似的捧着李慕儿。她每次偷溜出去玩,或是在家惹了祸,便是这副委屈的模样,惹得大伙儿都护着她。 可如今李家家破人亡,她们报仇失败,她却进了宫不知干了些什么。 总之,就是没干本该干的事儿。 李慕儿见嬷嬷面无表情盯着她,却不搭理她,赶忙先找话说:“嬷嬷,这一年来,你在哪里?他们,没为难你吧?” 嬷嬷冷哼一声,“托你的福。我就在外边儿好吃好喝待着。那个姓萧的太监告诉我你在宫里,叫我不要轻举妄动。我以为你被他们关押着,时时刻刻担忧你的安危。没想到,再见你时,才知道你和他们竟混得这般熟稔。怪不得,怪不得我虽然算不上过得逍遥自在,倒也没受什么拷问逼迫。慕儿,你告诉嬷嬷,你在宫里,究竟在做什么?” (。) 第一一二章:白云苍狗 李慕儿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迟早要给她个交代,便将入宫以来的事娓娓道来。 当然,与朱祐樘的感情,她还是一个字都不敢提起。 不只是怕嬷嬷怪罪,更因为她不敢再去回忆那些点滴,将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复又挑起。 嬷嬷却仍心存疑惑:“你的意思是,当年有人借皇帝的手,除掉了我们李家?” 李慕儿点点头没有说话,却一直在观察嬷嬷的表情。 看来她确实并不知情。 可看她若有所悟的表情,似乎又有所了解。 嬷嬷沉吟了片刻,厉色又起,“即便如此,那小皇帝难道就没有责任吗?你虽失了内力,可每日相近相处,你就真的没有机会杀了他?” “嬷嬷,”李慕儿在她面前明显底气不足,“慕儿说了,慕儿觉得,皇上是个明君。而爹他” “你疯了吗?!”一个耳光响亮扇在李慕儿脸上,“李慕儿!你居然替小皇帝说话!你的意思是,你父亲该死?我们李家这么多人,都是该死?” 李慕儿强忍着眼泪,心怀着对李家的愧疚扑通跪下,道:“慕儿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下不去手,真的下不去手。” “你这个不孝女!”又一巴掌拍下,嬷嬷的掌力雄厚,李慕儿的嘴角立时流下了一丝殷红鲜血。嬷嬷看了心中也有不忍,却一时没有办法原谅她,断断续续喝斥道,“枉你爹这么疼你他把唯一的活路给了你,你居然不想着替他报仇你简直不配姓李!我真是护错了人,我就该随你爹一起去” “嬷嬷,我错了,这一切皆是慕儿的错。嬷嬷可以代父亲罚我,可是不要丢下慕儿。”李慕儿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慕儿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和银耳陪在身边,求你别丢下我,别放弃我” “慕姐姐!”银耳突然从房门口冲过来抱住她。她被外间的动静吵醒,一起来就看到李慕儿跪在地上,脸上混着血泪,忙啜泣着帮她求情,“嬷嬷,你不要生气了。慕姐姐在宫里过得并不好,她受了苦,伤了心,嬷嬷难道不心疼吗?” 心疼?银耳的话惊醒了嬷嬷,她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李慕儿,一身粉嫩衣衫也掩饰不住的狼狈,愈发不忍。到底是自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把这满心怨怼全部加诸于这样一个小姑娘头上。还是她从小疼到大,他李孜省护在手掌心的姑娘。 仔细想想,李孜省留着她的性命,是让她保护李慕儿平安过完一生,还是如她所想,为他报仇雪恨呢? 李慕儿见嬷嬷似陷入了回忆中,一点点挪到她跟前,拉住了她的衣角,细声道:“嬷嬷,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仇恨,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好。我不知道他说的有无道理,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放下仇恨后,我的心弦确实松了不少。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大概还是会刺杀皇上,若那是我应该为李家做的可那一剑我没有成功,就意味着我从此失去了主动权。你或许觉得不可信,但就是如此,一步一步地,也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是对是错,便行到了这步田地。” 本想行刺皇帝报父仇,却位列女官立功名,本想位列女官立功名,却深陷宫闱惹纷争。 说是美梦黄粱似乎不很恰当,应当是活脱脱一出镜花水月的多情戏码。 便因着这许多的情 李慕儿轻叹了口气,语速变得极慢,“嬷嬷,我真的杀不了他。我不想报仇了嬷嬷,我真的累了,我只想好好活下去,我们不要报仇了好不好?” 嬷嬷怔了怔,她见过李慕儿所有的模样。 轻快的,调皮的,狡黠的,佯怒的,难过的,却从不曾见过她这般,心死如灰的模样。 终是背过身去,不再责骂她,也不应承她,只问:“往常做错了事,你爹是怎么罚你的?” 李慕儿赶紧站起来,什么话也不说,跑到院中双脚腾空,一把倒立起来。说来讽刺,小时候觉得这是受罚,可这几次,她都觉得倒立很好。至少可以把眼泪憋回去。 “两个时辰,不许下来。” 嬷嬷说完径自回房休息,银耳抹了把眼泪,走过去再次好奇问道:“嬷嬷好凶,她一直都这么凶吗?” “不是。她以前很温柔,除了我娘,没人比她对我更温柔了。”李慕儿说话未见吃力,可再往下说的时候,难免有些伤心,“是因为我爹死了。她对我爹我说不上来,可只要嬷嬷在,你放心,我们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有危险。” 银耳不忍看她受罚,索性出门去采购些日常用品。天色渐亮,昨日的阴雨天气已然不会继续,日头慢慢爬出了山头。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李慕儿被日头正正照得有些睁不开眼,便移着手转了个身。 一转身就看到纸婆婆的孙儿正蹲在地上,隔了十几步的距离盯着她瞧。 李慕儿与他闲聊:“小宇?你叫小宇对不对?” “嗯。”小宇主动跑了过来,还趴下身子看着她眼睛问,“恩人在干什么?” “我在练功呢,”李慕儿有心逗他,“别叫我恩人啊,我叫钟莹,你叫我莹姐吧。” “莹姐。那你在练什么功?” “竖蜻蜓啊。你会吗?等我练完教你哦。” “好啊,我要学我要学!姐你教我竖蜻蜓,我请你去荡秋千!” “秋千?在哪里啊?” “就在外面啊!你昨天进来晚了没看见,外边儿不远处有好大一棵树,树上可以坐人,树下有个秋千。是我家太太太爷爷亲手种的呢!” 李慕儿被逗得微微发笑,又问了他一些他们家的情况。原来纸婆婆所以叫纸婆婆,是因为她有门剪纸的手艺,剪出来后拿到街市上卖,好糊个口。小宇的父母都去世了,只剩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清贫,却极为简单安定。 李慕儿仔细听着,心想这样的生活也很舒坦,从今以后她大概也要过上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就挺好的。(。) 第一一三章:旧人故人 如此过了几天,随着时间推移,李慕儿马屁又拍得好,嬷嬷已经不再与她置气,彼此之间总算其乐融融。 李慕儿偶尔会帮着纸婆婆剪纸。纸婆婆的手艺确实是绝,手下的东西栩栩如生,什么玩意儿都能剪出来。她和银耳学着学着,也能剪出一两个大概来了。 小宇还带她去了那棵大树下,是棵巨大的公孙树,几人环着都抱不起来。树干坚硬,看着果然威风凛凛。她就坐在秋千上,教他练习些把式。 李慕儿觉得只要不再去想那个人,她大概是可以做到这样悠闲自在度日的。可有人却找她找得快疯了。 马骢没有等到赐婚的圣旨,等来了朱祐樘宣他进宫。 还是去李慕儿的住处。 朱祐樘一大早就听何文鼎禀报,她不见了。 赶到雍肃殿一看,人去,楼未空。除了鹦鹉和剑,什么都还在。她的官服官帽,整整齐齐地叠在桌上,看起来十分讽刺。 还有清平,那把他为她抚过的琴,此刻只能如此孤寂躺在琴案上,嘲笑着他的懦弱,他的无能。 手指轻轻染上琴弦薄尘,弹的仍是那首曲子,听曲的人却不告而别。 他想给她一个好归宿,终究还是低估了她的衷肠。 马骢甫一进门,就瞧见廊下的几株玉簪花,抽满了新芽,嫩绿的像要滴出水来。 今后能不能再亲手将花簪入她鬓角?马骢突然心头不安,失了自信。 这才终于注意到了里间传来的琴音。马骢愈发觉得有不好的预感,难道才经了一晚,朱祐樘主意有变?他不舍了?他后悔了? 琴声停下的时候,马骢已在殿中,左右环视了一圈。却还是禁受不住朱祐樘开口告诉他:“她走了。是朕不好,不该不问问她的意愿。你,不要怪她。” 马骢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他怎么会没有想过,她不愿意。可她再不愿意,怎么能任性地独自跑出了宫?在外头无依无靠,她现在又失了武功,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他已经失去了她三年,不,四年,他不能忍受再一次久别! 即便不是娶她为妻,也须得在她身边守护。 他偷瞄了眼朱祐樘,后者一片云淡风轻,可他知道,这云淡风轻背后,是与他一样的担忧烦扰。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去找她吧,找到她以后,好好陪着她。朕只能做到这里了。” 三月末的空气里仍带着一股春风弥漫的味道,这样清新的味道在雨停放晴的这个日子里格外清晰。朱祐樘望着马骢毅然决然没有半分犹豫便离去的背影,突然十分羡慕他。 只能做到这里了,不能去找她,不能了。 李慕儿没有想到,在这无人认识的偏僻之地,竟遇上了一个故人。只是这故人,却不是她所喜,她所望。 这里的夜晚,不仅是静的出奇,也黑的出奇。百姓们难得点灯,除了天上零零碎碎的星月之光外,周围几乎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李慕儿喜欢摸黑坐在秋千架上,双手攀着一侧的绳索,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这样静谧的夜里,让她可以安宁地想他。不带任何恩怨情仇,悲伤欢喜,只是默默地思念他。 此刻他又在做些什么? 李慕儿低头苦笑,才发现自己手背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蝴蝶。 这奇异古怪的蝴蝶,两只色彩斑斓的翅膀时而扇动着,那如网的脉络竟有些熠熠发光。李慕儿细看了会儿,发现它正对着她手上的红痣,像蜜蜂采撷花蜜似的扒着不放。浅蓝色的触须如同纤细的云锦,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触,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后怕,令她背上发凉,汗毛直竖起来。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这颗红痣,并不是生来就有。而是,从正元节去看灯会后才长出来的。 她惊得站起,四周漆黑似乎更甚,一种莫名的恐慌油然而生。那蝴蝶因着她这一动,终于飞离她的手背,却还一直绕着她的身子打转。 李慕儿想逃。 但是已经来不及。一把匕首已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抵上她的喉咙。李慕儿无法低头看清那匕首,可对方带给她的阴森气息,她居然觉得再熟悉不过。 “你又要做什么?”只好故作镇定。 对方默了片刻,明显在思索她的“又”字。匕首并没有再往前递半寸,看来他这次亦不想伤她。 过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被,赶出宫了?” 大概是此刻再心无旁骛,李慕儿竟不觉得他的声音如往常冰冷。也就放松了些答道:“托你们荆王的福,他想娶我,我不肯,就被撵出宫了。这样想来你们应该高兴,我还没来得及将你们秘密进京的事情告诉皇上,以后也没有机会了。怎么,你是替你们荆王来拿我的?请求赐婚不成,就要强抢吗?” “我才不帮他干这种事。”他突然闪到李慕儿面前。还是一身戾色,黑沉沉的衣装,黑沉沉的脸,瞳孔里也是黑沉沉,深不见底。 李慕儿有些失神,想起那日灯会,两人也是这般会面。说起来,她还真的失算没在离开前揭穿荆王的丑事,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哪有那么多说起来,若真要说起来,她还有许多事没和他做。 墨恩见她冷眼盯着他,眼中却又似全然没有他,而且眼眶一会儿就湿润了起来,心中倒泛起了一丝异样。 “你哭什么?我不是替他来抢女人的,什么玩意儿嘛。我只是来确定一下,你没有泄露秘密嗳,你他妈别哭啊” 李慕儿也就是触景伤情,悲从心中来,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没想到对方却慌了神,连匕首都移开了几分。她连忙钻了空退后闪躲,可她忘了身后是秋千架子,这一退脚下一绊,直直向后倒去。 墨恩反应敏捷,空着的手一把拽住她,李慕儿被猛的一拉,整个人的重心又往他身上跌去。 可惜他们都忽略了,他另一只手上握紧的匕首。(。) 第一一四章:冷面墨恩 利刃划过肩头肌肤,疼的李慕儿嘶了一声骂道:“你特么,是来杀人灭口的!” 墨恩赶紧扔了匕首蒙住她正欲开口呼救的嘴巴,低声反驳:“不是。”想想又觉得不好意思,抱歉地补了句,“人杀多了,习惯了。” 李慕儿气得想跺脚,才发现自己正被他揽着腰紧紧抱在怀里。 只好用眼神狠狠地示意他放手。 墨恩会意,威胁道:“不许叫。我今天不想开杀戒。” 李慕儿点点头。 下一刻嘴上腰上即被松开,她捂着肩头伤处,一屁股坐到秋千上,啐道:“真是倒了血霉了,我都说了我不回宫了” 余下的话被惊讶塞回喉咙,只见他单膝蹲了下来,利索拿出怀中药物,拍开她的手就要为她理伤。 肩上衣服已被割开,露出了狰狞的老伤疤,显然曾受过极重的伤。 他看得一愣,还算识趣的什么也没问,麻利儿地擦干净,倒上止血药,却在拿出纱布的时候犯了难,这,怎么裹? 李慕儿本在为他随身携带着这些东西而惊奇,看他犯难,又看了眼自己伤处的暧昧,没好气地对他道:“算了算了,不过划了条小口子,血止了就成了。” 墨恩把东西一收,站起来尴尬立着,想了想还是问:“你到底是谁?若真是女学士恐怕不能随随便便离宫吧?况且,王爷求亲,你都敢拒绝?” 这句话无疑刺中了李慕儿的死穴! “你当你们王爷是谁?他想娶,我就愿意嫁吗?瞧他那样子,就是个遇美人急索登床的浪荡种,我虽位卑,却也不稀得嫁这种男人,还是为妾。” 遇美人急索登床,这评价对荆王而言可真没说错,甚至还算中肯,墨恩心中暗笑,继续问:“女学士也知自己位卑,堂堂荆王府侧妃,不算埋汰了你吧?” “不埋汰,但是,恶心!” 她火气腾腾站起来,抛下几个字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墨恩若有所思地立在原地,过了片刻默默拿出一个小匣子,将一直徘徊在附近的那只蝴蝶收入匣中。 李慕儿回房的时候,嬷嬷和银耳看到她的伤吓坏了,以为是宫里的人又来害她性命。 李慕儿敷衍她们说是自己不小心被剪子划了。谁料嬷嬷却在发现她的旧伤后,又生了好大的气。 “这是在受审的时候伤的。”李慕儿忙着解释。 “真的?你别骗我,”嬷嬷边心疼地为她找了纱布裹一裹,边咄咄问她,“刑部的刑罚我又不是没受过慕儿,你老实跟我交代,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没有告诉嬷嬷?而且,是顶重要的事,是不是?” 李慕儿心虚看了眼银耳,银耳皱着眉一脸不忍的表情。 李慕儿觉得又窝心,又无奈,苦笑了一声淡淡回话:“嬷嬷,都过去了。无论是什么事,都没有那么顶重要了等我伤口愈合,再带你去过我爹坟头,我们也该动身离开。嬷嬷,你答应我,这一走,我们再也不要回来了。” “好,如你所说,再也不回来了。” “你怎么还来?” 第二天晚上,李慕儿又在秋千上数着树叶想朱祐樘。却再次迎来了墨恩这个不速之客。 “我对你们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怎么还阴魂不散的?” 墨恩从树上轻巧落下,在她面前站定,下巴朝她伤口方向努了努,别过头不自然地问了声:“没事儿了吧?” 李慕儿有些意外,今日也不知怎的,明明他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变化,她却头一次觉得他不带丝毫煞气而来。搞得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的味道。 “这么点伤,算什么。” “嗯,你那里的伤疤厚,不怕砍。” 李慕儿简直黑脸,一句也不想再同他多说,只当下了逐客令。 墨恩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她不搭话,他便又飞回树上,靠着树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两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两厢无言,也安安静静地坐了许久。 这让李慕儿不禁联想到,以往她在乾清宫当差,便是这样,和朱祐樘各做各的事。彼此之间不需要说话,却一举手一投足就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在一起的日子不足一年,可默契这东西,真是奇妙的紧。哪怕是要分别的时候,都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不至于没有心理准备。 她一向是个生存能力很强,掰碎了牙齿吞下去以后还能笑出来的人。此刻也是如此,明明因为不能再见到他而心痛难以附加,可只要想想曾经的美好过往,就觉得这份情哪,也算是没有错付。 至少,足以让她甜蜜回忆一生。 墨恩听到底下传来的轻笑声,竟也不自觉地跟着扯了扯嘴角。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的化不开。此刻却让他全身心都静了下来,深深沉醉于这片静谧祥和中。 夜迷人,人已寐,微风轻轻吹拂却无凉意,偶尔一声两声狗吠昭示着这里的安宁。偷得浮生半日闲,原来竟是这般滋味美妙。 直到门口传来银耳的呼唤:“姐姐,该回屋睡觉了!” “知道啦,这就来。”李慕儿远远喊了声,等银耳回转身,才头也不抬地问道,“那个谁,你是为你们家王爷来监视我的吗?” “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那你以后别来了,一不小心又杀了我,我可没处申冤。” 李慕儿说完又冷哼一声,起身欲回去。头顶却突然掉下一样东西。她本能伸手接住,是个药瓶。 李慕儿终于抬眼看了看他,对方却一副死人脸,望着天空岿然不动。就好像这药瓶是他不小心掉了而她不小心捡着一样。 真是个别扭的人,李慕儿心想,嘴上却还是说上句:“谢了。”然后挥挥手里的药瓶径直回了屋去。 墨恩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那角度细微到估计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看着李慕儿走进小院儿重重关上了门,他才直起身来眯了眯眼,潇洒离去。(。) 第一一五章:身形突变 接下来的几天,李慕儿再没有入夜独自去荡秋千,是以她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再来。 想必是不会来了吧?话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奇怪的人,居然肯放过她,不把她绑了送去给他那荆王邀功,这倒让她有些诧异。 他送的药也是极好的,肩头伤口很快就愈合。李慕儿终于带嬷嬷去了趟李家坟头,拜祭后商议决定,三日后便动身离开。虽然还没有想好去何处定居,可李慕儿倒是有一个地方想先去一去,只消往那个方向而行即可。 可这个计划却在回到家沐浴的时候,被她猛然发现的身体上一处细微变化而改变。 如往常一样洗完澡穿衣,长发如瀑般挂在胸前,她双手托住两边头发往后一甩,低头去系主腰。 可就在那一刹那,突然觉得腹围似乎大了一圈。 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异样,她掀起衣料露出肚子,缓缓伸出一只手抚上那里并不明显的凸起。 硬硬的触感,李慕儿的手如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缩回,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将她吞噬。 她三两下穿上全部衣服,重重开门而出。 纸婆婆祖孙和银耳在院中剪纸嬉笑,嬷嬷因为刚去祭过李家,心情不是很好,正独自在一旁坐着发呆。几人听到李慕儿闹出的响亮动静,皆是一愣,然后纷纷问她怎么了,为何如此惊慌。 李慕儿胸口剧烈起伏着,瞪大了眼看看嬷嬷,思忖了下只能将心中猜测全部压下,轻轻回答:“没,没什么。” 想了想又唤了声:“银耳,进来帮我梳头,” 银耳应声而进,刚拿起梳子就看见李慕儿慌乱地解开衣上系带,露出腹部问她:“银耳,你看我的肚子,是不是变大了?” 银耳奇怪地皱了皱眉,走过去左左右右瞧上一圈,又碰了碰,才疑惑道:“好像是有一点,姐姐,你胖了?这也没什么啊,可能最近生活得踏实呗。” “是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李慕儿讷讷说着穿回衣裳,可还是觉得不安,拉住银耳的手说,“银耳,你去帮我” 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外面推入,李慕儿忙止了话茬,望着门口的嬷嬷,瑟瑟不敢语。 “慕儿,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一会儿我要上趟街,雇辆马车。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嬷嬷,姐姐她” 银耳刚想回话,李慕儿一把捏住她手指,“嬷嬷,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吗?” “你?你可以上街吗?不怕被认出来吗?” “我蒙着面纱就行了。走吧。” 进城的路上,难免又经过了钱福家。李慕儿下了马,在门外站着感怀了好久,才从门缝里塞进两封信去,一封给钱福,一封是叫他转交给何青岩的。 这一走,就算是与这两位贵人永别了。 什么感谢和不舍的话,只能通过这两封信聊表一二了。 两人牵着马行到一家药房附近时,李慕儿停下了脚步。与嬷嬷说道:“嬷嬷,我想进去配些药,不如我们分头行动,节约时间赶紧回去,免得生出是非来。” “好。你没事儿吧?真的不用嬷嬷陪你进去?” “不用不用,就是日后长途跋涉用的上的药,我们三个女的,备着点比较好。一会儿我们在那棵柳树下见面。”李慕儿指指不远处的河边。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点。”嬷嬷闻此也不再多说,独自牵了马往街市上而去。 李慕儿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进药店,却被人伸手挡在了面前。 “哟,小姑娘,一个人哪?” 李慕儿连眼皮都不想抬,这种小混混,换做以前,她早就一拳将他打飞了。此时却不敢惹怒对方,只好侧了侧身想绕过去。 “哎哎哎,别着急走啊,姑娘!”来者两人,长得倒也不猥琐,却给人感觉阴阳怪气的。 “咱哥儿俩打赌,赌姑娘这面纱之下,是倾人之姿呢还是丑陋之颜?姑娘可得让咱开开眼界啊!” 李慕儿忍不住呸了一口,拔腿又要走,对方却更加过分,动手左右拉住了她,“姑娘怎的这般小气?借一步说话呗!” “放手!” “放手。” 李慕儿怒喝,却发现除了自己的声音外,还有一个男声一同说道。 只不过那声音可比她阴沉的多了。 随后传来的,便是那二人指骨折断的脆响,以及凄厉惨叫声。两人看了看罪魁祸首,皆被他的阴冷眼神震慑到,不敢再寻事,互相使了个眼色落荒而逃。 墨恩默默松了口气。 他本在对面酒楼吃着午饭,探头就看到她和一妇人在外说话。虽然蒙了面,可他绝不会认错她。惊喜于这样的巧遇,便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儿,只想过来和她打个照面。 没想到刚好遇上英雄救美的机会。 可她要去药房干什么?他瞥了眼她肩头,低声问:“还没好?” 李慕儿顺着他视线望了望自己伤处,不耐烦地回答:“不是。”又推了已挡在身前的他一把,“你让开。” 墨恩见她一脸阴郁,心里也不知从何而生一股忧虑。但也不拦着她,跟在她身后就进了药店。 “你跟着我做什么?不许跟着我。”李慕儿烦透了这个不知来历身份的人,语气越来越不见好。 墨恩冷笑一声,“自作多情。” “你!”李慕儿说不出来的烦躁,好像一个早上堆积下来的烦躁突然就被人点燃,回头狠狠踹了他一脚,顾自奔出门去。 莫名其妙,墨恩暗道,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而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河岸,李慕儿懊恼地折下一截柳枝,想学马骢那样编个圈。可怎么也编不好,便丧气地把它往地上一掷。 墨恩见状,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拾起被她搅得乱七八糟的柳枝,耐心地编好了,递给她:“呐。” 李慕儿郁郁地接过,咬着唇瞄了他一眼,想来有些愧疚,鼓了鼓腮帮子轻语道:“我有一个朋友,他也会编这个。他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可真想他。”(。) 第一一六章:惊天霹雳 墨恩不接话,脑海中却出现了灯会那晚抱着她,与她关系暧昧的那个人,好像还是个锦衣卫,从他的腰牌可以看出来,职位可不低。 看来不肯嫁给荆王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他吧? 正这样想着,李慕儿的声音再次传来:“谢谢你帮我。你走吧,我在这儿等人。” 又要逐客。 墨恩闷声不响转身走了几步,想了想还是回过头来:“你去药店干嘛?” 李慕儿又将眉头紧紧蹙起,闷闷不乐道:“不去了不去了。”本来就不敢去,害怕得到令自己不敢面对的结果。现在被这么一闹,更加不想去了。 墨恩歪了歪头思索了下,终走回来拉过她一只手,不顾她惊讶神色,细心号起脉来。 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是滑脉之象? “你得了热症?”墨恩把手放她额头试了试温。 李慕儿一把拍开他的手,“没有啊,我身体好的很。” “哦。”墨恩把手收回,复又抱着肩冷冷看着她。 “哦什么哦,我没事吧?”李慕儿试探着问,心头却被揪起,紧张的不得了,“什么也没有吧?” “不知道。”墨恩却道,“我不是大夫。” “那你给我诊什么脉?”李慕儿怒,只好傻傻安慰自己,“算了算了,也许是我想多了。” 墨恩惜字如金,没头没尾地吐出二字:“没有。” “没有什么啊没有?”李慕儿一听就着急上火,这不是存心吊着她玩嘛。 是她自己想听的,墨恩无奈摇了摇头道:“你没有想多。” 李慕儿脸色霎时惨白。 他说,你没有想多,你没有想多!她猜对了,想对了。 “我,真的有了?” “嗯。” 脚步生生往后退了两步,她扶住一棵弱柳,心头突突地乱跳。 没有惊喜,没有难过,唯有一个“乱”字。 她,怀孕了,是朱祐樘的。 河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痛了李慕儿的双眼。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她脑中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墨恩见她这个样子,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干嘛偏偏就会医术。不过,从她的脉象看来,少说也有三个多月了,怎么她自己一点数也没有? 既然有了身孕,与那人又已是情投意合,为何还会一个人流落在外? 他满肚子的好奇,却不打算问她。本不想再掺和,准备一走了之,可看她怔怔地盯着河面发呆,表情说不出的难受痛苦,居然再次觉得于心不忍。 只好陪着她默默站着,怕她想不开跳下河去。 李慕儿过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回过神来思绪飞速运转起来。 她怀孕了,她居然怀了她和朱祐樘的孩子。她多想奔回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朱祐樘,可是然后呢? 让朱祐樘违背誓言娶她? 两人抛开一切重新在一起? 可能吗?一句说不得,早就将她打入地狱,如今为了一个孩子就可以娶她,她甘心吗? 不回宫,好,那孩子怎么办?她一个人倒也罢了,不过是天南地北晃荡一世。可孩子是无辜的,跟着她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现在不要还来得及。” 李慕儿被身旁墨恩的无情言语吓了一跳。 不行,怎么可以不要! 她和她心上人的孩子,怎么可以不要?一定要生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这是她李慕儿的孩子,她一定将之好好抚养长大。 “我要的。”李慕儿下定了决心,倒反而放松了下来,语气也柔和起来,直视着水面坚定地说,“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墨恩望着她的侧脸,干净白皙的皮肤上带着稚嫩的颜色,浓密的眉毛叛逆的向上微微扬起,怎么看也不像个会带孩子的。“你的身体,不适合生育。” “为什么?” “你经脉里封了一股内力,经不起折腾。” 李慕儿总算听懂,是马骢封了她浑身的内力,若是不小心冲破,恐怕会有大麻烦。难道她非得去找马骢一趟不可? 不可以,不能再拖着他。 “不怕的,就算我死了,还有嬷嬷和银耳,可以帮我照顾” “孩子的父亲呢?”墨恩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李慕儿没有作声。 孩子的父亲,她寻不得。想到这儿,李慕儿突然忆起一桩事情。 她应当是在正元节后怀上的身孕,那么清明时节她在坤宁宫把脉时,皇后是否已经知道她也怀上了孩子? 想必是知道了的。 怪不得皇后忍了她这么久,等到最近才突然犯狠,要下手将她逼走。 却没有杀她? 难道真如朱祐樘所说,皇后只是有些任性,倒也不算太坏,从没有想过谋害她和腹中子的性命。 李慕儿想得头都大了,捂着脑袋使劲晃了晃,不愿再去想宫中纠葛。无论过往各种是是非非的困扰,如今都已不用顾虑,也算是出宫的一大安慰吧。 “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人说话真是不讨人喜欢,李慕儿暗自埋怨。侧头凝着他,转移话题道:“不用你管!你为什么还在京城?藩王无召进京是死罪,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非得进京来?” “我又不是王爷。”墨恩蛮不在乎,“我明日就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他说后面那句的时候似乎眼神不悦地窥了眼她。 “哦。”李慕儿想到以后不用再见到他,本该高兴的,此刻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是无所谓他在与不在?还是对他今日帮了她有些感激? 还想再说什么,嬷嬷已经驾着马车行到眼前,见有陌生人在,设防地走到李慕儿身侧问道:“没事儿吧?他是谁?” 李慕儿悄悄挑眉对墨恩做了个嘘的嘴型,又回嬷嬷的话道:“不认识。” “那我们回去吧。还没吃饭呢。” “好。” 李慕儿与墨恩擦身而过。那擦身而过的一刻却让她记起,手背上的红痣还在。 那么,也许她同他还会再见吧? 上了马车,李慕儿掀帘再看,他早已不知去向。 反而是嬷嬷的背影,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嬷嬷知道她怀着朱祐樘的孩子,会是怎样的一场狂风暴雨。(。) 第一一七章:绿衣少女 马车缓缓动起来,李慕儿想起曾经两次车马颠簸后都身体不适,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肚子里这小东西在抗议。 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静下心来后,居然心底某处生起了一丝莫名的喜悦。 挠得李慕儿心头痒痒的,又暖暖的。 不过,下一瞬她担忧地捂上肚子,不发现也就罢了,本已同嬷嬷说好了准备离开,可如今自己哪里还经得起长途跋涉? 怎么办?看来是走不了了,她得想个办法说服嬷嬷,等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才能离开。 可如何开得了这个口?又如何瞒着嬷嬷? 李慕儿闭上了眼睛,她需要好好想想对策。 是以门帘被突然掀开的时候,李慕儿吓了好大一跳。 等看清了来人,她再次惊了好大一跳。 “是你!” 来人还是一身绿衣,却比初见时的那套更简洁些,袖口裤腿都箍紧着,看起来似乎是为了方便施展拳脚。 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爱动武? 李慕儿不禁想起元宵灯会初次与她相遇时,她便那般突然出现抢走了她的灯笼,此刻有缘再见,居然又是这般唐突地闯进了她的马车。 “嘘”少女将手指放在唇上,对李慕儿和皱眉掀帘来赶的嬷嬷示意噤声。 李慕儿笑了笑,对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便放下了帘子,顾自又坦然地赶起马车来。 不一会儿车旁似有几个男人经过,边磨刀霍霍边叫嚷着:“别让那丫头跑了,快,往那里追!” 李慕儿觉得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仗着自己有三两功夫,满街的惹祸。现在想想,却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你认识我?”听听追赶的人走远了,少女才开口问李慕儿。 看来自己蒙了面纱,她并未认出她来。李慕儿索性也不露面了,只含笑问:“他们为什么追你?” 少女冷哼一声:“他们主子的死狗咬了人,还不肯道歉赔偿。我一生气,把它给宰了。” “什么?!” “是把狗给宰了!”少女嘿嘿一笑,“这不,一群狗仆要为他们家小主子报仇。我可打不过这么多人,跑为上策!” 李慕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小姑娘,应该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明艳活泼的时光。手中的剑握得死紧,鲜红色的剑穗时不时晃悠出好看的弧度,正如她微扬的嘴角一般可爱。 李慕儿十分理解她。 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提着一把剑处处“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但她有马骢护着,从没吃过什么亏。 “你打不过他们?” “嗯,”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学的最好的就是轻功。这剑术啊,呵呵,还差一点。不过也没关系,逃得快就好啦!” 李慕儿被她逗得咯咯直笑,“那我教你几招,你再去教训教训他们。” “你教我?怎么教?”少女挑了挑眉,眼前的人瘦瘦的,她怎么也不相信偶遇的这么个弱女子,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教她制敌之术? “这招很简单。”李慕儿掀帘对嬷嬷说了句停车,然后和她一同下车进了旁边的胡同。 拿过她的剑比划了几下,李慕儿开口教道: “你听好了,我教你这招运气的心法和口诀,把你使轻功的内力拿出来,汇集于剑锋,然后这样” 少女见她出剑绵软无力,剑招倒是好看的很。便好奇接过剑来照她说的一试,结果远远地就在墙上划出了好深好长的一条口子。 “哇,你也太厉害了吧!” “这招叫顺风扫莲,最适合对付,额,一群,‘狗仆’!” 少女大笑,正想再说什么,刚才那群男人就折回来发现了她们。 嬷嬷本坐在车辕上看着,这下飞身就欲过来保护李慕儿,却被李慕儿一把拦了,朝少女努努下巴道:“嬷嬷莫管,叫她自己来。” 少女似得了鼓励,立时就与他们战成一团,到了快抵抗不住的时候,才使出了李慕儿教的那招。 如风拂过,威力迅猛。 一下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纷纷倒在地上哀嚎。 “哈哈,”少女乐的前仰后合,“还不快滚!否则本姑娘还有更厉害的招数,非打得你们屁股尿流不可!” 几人落荒而逃。 李慕儿和嬷嬷一直在一旁浅浅笑着,战局既已结束便对视了一眼欲走。 少女却兴奋地奔到她跟前儿挡住,仰着头清脆地叫了声:“师傅!” 李慕儿转头看了眼嬷嬷求助,嬷嬷一副这下好了,叫你多事的表情,李慕儿尴尬笑笑,虚咳了声道:“那个,小姑娘,我只是见不得你一个小女孩儿吃亏,没别的意思。我,我不收徒的,你看到了,我其实,也不算会武功不是?” 少女却是个不肯服输的,闻言居然退后一步扑通跪了下来,“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下李慕儿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别啊小姑娘,我要走了,实在不方便哈” 说完拉着嬷嬷就要离开。 少女不罢休,也不多废话,就一直跟在李慕儿屁股后头。马车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她倒真不算说大话,就她这轻功本事,脚程该比马车还要快了,哪里甩得掉? 嬷嬷看李慕儿蹙眉无措的样子,不由发笑,“倒不是个坏人,看着挺讨人喜欢的。诶,慕儿,你是不是也觉得,她和你小时候有点儿像?” “嗯,是有点儿。一样的天不怕地不怕,一样的说一不二。” “可惜我们要走了。不然,收个徒弟也蛮好的,也省的你这么好的剑法就此断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姑娘家世如何?” 李慕儿见嬷嬷还真在思索要为她收徒了,忙摆摆手道:“嬷嬷你可饶了我吧。”可听她说要走的事,便试探着问,“其实,嬷嬷,我觉得在纸婆婆家住着也挺好的。你看,纸婆婆祖孙生活拮据,收留了我们刚好可以贴补家用。而且她家僻静,邻里关系又好,不怕泄露了我们的身份嬷嬷你说是不是?”(。) 第一一八章:捡个徒弟 嬷嬷怔了怔,蹙眉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总归还在京城,嬷嬷老觉得心里头不安。” 看来有戏。 李慕儿心中一喜,现在只要能先留下来不用赶路,其他如何瞒天过海的事,待日后想出办法再说。于是她趁热打铁接着道:“这一去不知还会不会再回来了。这几年中秋节我都没有和爹娘团聚,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儿,如今知道了他们所葬之处,倒也希望能和他们共度中秋以后再走。嬷嬷,你觉得呢?” 马车不觉慢了下来,嬷嬷似乎心头挣扎了半晌,终回答她:“我都行。一切由你决定就好。” 李慕儿心上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寸,赶紧趁热打铁道:“那便这样决定吧。我们再在纸婆婆家住上几个月,等到天冷了,再往江南走,就最好不过了。” 车驾完全停下来,“那这马车?” 李慕儿慢慢爬下了车,一路跟着的少女也跑了过来。李慕儿温柔看了她一眼,对嬷嬷道:“嬷嬷去把马车退了吧。这里离纸婆婆家不远了,我和这位姑娘说会儿话,一会儿自己走回去,在家里等你。” 嬷嬷也瞧了眼那小姑娘,觉得她一张小圆脸儿越看越可爱,不禁扯了扯嘴角,放心地应了句好,驾车折回街上。 “师傅,我们现在去哪儿?”少女真是一点也不怕生。 “自然是回家。”李慕儿此刻一改以往大摇大摆的姿态,走路都不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蒋伊。师傅,我叫蒋伊。” 蒋伊一口一个师傅,听得李慕儿又是得意又是尴尬,“那我就叫你伊伊吧。” “咦,师傅你怎么知道?我家人都叫我伊伊!” 李慕儿笑着打趣,“大中午的你不回家吃饭,你家人该找你了。” “没事儿,我一个人野惯了。师傅,你住哪里?我以后是到你住的地方找你学剑吗?” 看来她是真心向学!李慕儿停步,“我什么时候说过教你了?你都不知道我是谁,不怕我骗你拐你卖了你吗?” 蒋伊笑着露出两排小牙,“那你会吗?” 李慕儿无言以对,教她几招倒也不是不行,而且她一看就是自由自在惯了的,还可以帮她李慕儿眼珠子一转,狡黠说道:“小丫头,让我教你也成。那以后我说的话你听吗?” “听!为师命是从!”蒋伊又扑通跪下,“师傅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师傅叫我往西,我也绝不会往东!师傅让我” 李慕儿被她手舞足蹈的调皮模样逗得捧腹大笑,“好好好,快别说了,我相信你了!”又指了指院前的公孙树,“练功得早起,以后你可以辰时来找我。呐,就那棵大树下。不过你要保密,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有我这么个,额,师傅。更不许带任何人来,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不过师傅,你看你又蒙着面,又不让人知道,又不告诉我你叫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李慕儿神秘地眯了眯眼,小声回答:“你不觉得,这样更加深不可测吗?” 正午的阳光略显猛烈,晒的两人的脸颊都有些红扑扑。这样晴朗的日头下,李慕儿和蒋伊捂嘴大笑,散发着丰沛鲜盈的生机气息,让她心头暖意无限。 “伊伊,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天气开始进入梅雨季,蒋伊虽然有些皮,但习武的毅力倒是不差。雨下得不大的时候,她还是照常来寻李慕儿。 李慕儿等她走近了,才张望了下四周轻声问她。 “带来了。师傅,你要这么多布干什么?做衣服吗?我直接给你带衣服来不就好了。” “额,是啊,做衣裳,自己做的好看”李慕儿不敢说,是因为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不用布裹一裹,恐怕穿着衣服也要遮不住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可真是过得,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了。 为了不让嬷嬷看出破绽,她连银耳也没有告诉。可三人同睡一房,她每天只能起得比她们都早,睡得比她们更晚。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自从得知怀孕后,她看什么都想吐。每次吃饭只好强压着满嘴的恶心,咬牙一口口吃下,想吐了也不敢吐,只能硬生生咽下。因为如果她吐了,可没人再给她开小灶,她受得了,她的孩子可不能受。 还好她的身子骨本就硬朗,这么藏着瞒着,竟也过了这么多天。 而现在难受的反应都熬了过去,可身体的转变却瞒不住。倒没有比以前胖多少,只是肚子越来越大,就会更加突兀。挑了最大的衣服穿,整日弯腰双手抱在肚子前坐着,尽量不在她们面前走动,才将将躲了过来。 她也不想裹布头伤了她的宝宝,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让这肚子瘪一点,再瘪一点 “师傅,你想什么呢?”蒋伊见她发愣,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哦,没什么。”李慕儿从飘飞的思绪中醒过神来,“今日你先回去吧,一会儿该下大雨了。这一个月来教你的那套剑法,回家勤加练习就好。” “嗯,好嘞!” 蒋伊爽快地飞身而去。 李慕儿憋着嘴回房想裹肚子,可是今天下雨,嬷嬷和银耳都待在屋里。 李慕儿无法,讷讷地走回床上,拉过被子往身上一盖,把布料塞到被褥中,又假装要睡个回笼觉。 “慕儿,慕儿,起来了,该吃饭了。” “嗯好困啊嬷嬷我再睡一会儿” “你这孩子,最近老这么早起晚睡的,想什么事情呢?看你,身上还是湿的,也不怕着凉” 李慕儿只觉得睡梦中有人在拉她的外衣,立刻惊醒过来,怎么她竟真的睡着了! “嬷嬷不要!”可惜已经来不及,衣裳被解开,嬷嬷的手便正正地放在她肚子上,吃惊地望着她。 李慕儿紧张地套好衣服,慌乱地去拉被子往腹部遮掩,却被嬷嬷一把拽住手腕: “慕儿,你,你的肚子!怎么了?”(。) 第一一九章:孕相大白 “慕儿,你,你的肚子!怎么了?”手上力道更甚,“你告诉嬷嬷,你是不是,怀孕了?!” 李慕儿脸色铁青,不知如何是好。 “慕儿,是谁的?”嬷嬷气息立即紊乱,“是谁的孩子?!” 瞒不住了! 李慕儿心绪彻底失了宁,手腕上吃痛的紧,却还记得用另一只手护住腹部。望着气急的嬷嬷,她也想全盘托出,可在这种状况下坦白,怕是更加刺激嬷嬷。 唯有等她冷静下来,再慢慢与她说出实情。 嬷嬷见她不说话,却愈发愤怒,半拖半拽地将她从床上拉下,往屋外带去。一到院中,又把她狠狠往地上一甩,“你好好跟李家的列祖列宗说说,这孩子是谁的?到底是谁的?!” 正是饭点,银耳和纸婆婆闻声惊慌从厨房出来,才发现摔坐在地的李慕儿,外衣不整,虽然双手捂着肚子,可那里的凸起已然明显。 银耳直觉地上前护住李慕儿,大声解释:“嬷嬷不要责骂姐姐了!没有孩子,怎么会有孩子!姐姐是中了那郑金莲的毒,一直不见好,对不对姐姐?” 李慕儿因着刚才的一摔,有些担心腹中胎儿,根本无暇顾及她们的话,地上湿湿凉凉的,她不能坐着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撑着银耳站了起来,又摸了摸肚子,安慰地笑了一笑。 别怕,孩子,娘亲会好好护着你。 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惊讶的纸婆婆,焦虑的银耳,盛怒的嬷嬷,还有房门后躲着探出一个小脑袋的小宇,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我的确有了身孕,快五个月了。” 嬷嬷的巴掌如期而至,却在快拍上她脸颊时骤然停下,只冷然追问:“是谁的?” “他的。” 简简单单的二字,对于嬷嬷而言,却如同晴天霹雳。不是没有怀疑过,她言语之间对他的包容和守护,她说起宫中过往时却刻意回避与他的交集,她梦中常常呼唤的名字,早已令她生疑。 可一直以为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想再追究她这份背叛家门的情谊,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和他 珠胎暗结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要生下那个人的孩子!孩子是姓什么的?你想过吗?” “可以跟我的姓”李慕儿才开口,就被嬷嬷大声打断: “他不配!他凭什么跟我们的姓?他不配姓李,不配做李家的孩子。” 他不配。 李慕儿的心被这话狠狠地揪了一把,疼的不能自拔。但是她不能倒下,她不能服输,她要为了他们坚定地面对一切。 “我说他姓李,他就姓李。我是李家唯一的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嬷嬷你准也好,不准也罢,我既然瞒了你这么久,便是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放弃他,他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我就够了。我要把他生下来,传授他李家的剑法,教他做人的道理。嬷嬷,你好好想想看,这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事,对不对?” “不,我不能接受!李家也不会接受!”嬷嬷大发雷霆,一掌摧碎了院中的一张小椅。 纸婆婆听到这里,也明白了个大概,忙上前劝解:“哎哟,莹儿说的对呀,有了孩子多好的事儿啊,咱们应该高兴才对!嬷嬷啊,听老身一句劝吧,孩子是无辜的。” 李慕儿也不服软,扔下一句“嬷嬷,你必须接受。”便顾自回了房去。 嬷嬷好几天没和李慕儿说话。李慕儿也不需要再隐瞒,大大方方地挺着肚子,俨然一副孕妇的模样,享受着孕妇的待遇。 这让前来习武的蒋伊倒是乐的很,“师傅,原来你有身孕了啊?真好!几个月了?男孩女孩?师傅你坐着教我。” 李慕儿难得听到这么喜庆的话,蒋伊对她一无所知,让她觉得分外轻松,微笑着答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不过都一样,我都可以。女孩儿能像你一样活泼可爱招人喜欢,男孩儿嘛,”她脑海里顿时出现一个温润的轮廓,“呵,一定要像他父亲,温文尔雅” “嗯,等他出生了,我一定要送份大礼给他,他可算是我的师弟师妹呢!” “好好好,那我先替他谢过你这位小师姐了,可不许反悔!” “自然不会!我是家中的独女,可希望有个弟弟妹妹呢,快让我看看师傅的肚子。” 蒋伊说着便上手摸起李慕儿的肚子,圆圆滚滚的,真是神奇!两人又敞开心扉聊了好一会儿,蒋伊突然好奇问道:“师傅,你每次见我都蒙着面,这都多久了,你还不让我看你的真面目!万一以后你搬家了,我岂不是识不得你了?” 李慕儿想了想,也对,这孩子对她实心实意,她却老是遮遮掩掩的,实在过意不去。遂边扯下面纱边对她说:“其实我们曾见过的,就是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是你!”蒋伊惊讶,她一眼就认出了,“师傅,居然是你!那晚你跳的舞,我可一辈子也忘不了!” “你也看到了?” “对啊,我抢了不是,我买了灯笼后没走。那天想问我买回灯笼的人,是师傅的朋友吗?” 兴王?李慕儿回忆了一下,当时还觉得两个小鬼讨价还价的样子着实可爱。没想到早已过去的事情,此刻回想起来居然还是一清二楚,刻骨铭心。她苦笑着答:“是啊,是我义弟。怎么?” “没怎么,”蒋伊脸微红了红,“那天他私下里又和我道歉,明明是我抢了你的灯笼,他却因为那一句话感到抱歉,你说好不好笑?” “他是个君子。” “嗯。原来我们竟还有这样的初遇,师傅,我们真有缘分!”蒋伊蹲在李慕儿身边,甜甜地凝视着她,“师傅,你长得真好看,你夫君真幸福。” 李慕儿脸色一僵,却很快掩饰了过去,伸出手指弹了弹蒋伊的额头,笑道:“小丫头!” “哎哟!”蒋伊摸了摸被她弹了的地方,嬉皮笑脸地埋怨,“师傅下手好狠,疼死我了!” 疼吗?李慕儿思绪又飘远了去:为什么我每次都不觉得疼呢? 阿错,你说为什么? 我怀了你的孩子,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 第一二零章:被逼堕胎(求推荐求订阅,两更合一,剧情不能停) 这天晚上,李慕儿早早上了床,和银耳靠着说了会儿话,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似乎又梦到了朱祐樘,他低低的声音如在耳畔。 他温柔地叫她莹中,叫她慕儿。 他嘱咐她好好保护他们的孩子。 他说,我们的孩子。 喉间似有液体流进,暖暖的浸入心脾,李慕儿却蓦地惊醒。 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果然,嬷嬷正一手端着碗药,一手掐住她的脸,试图将药灌到她嘴里。 房里没有点灯,外头又是阴郁的下雨天,无星无月。 嬷嬷就在李慕儿眼前,她看不清她的脸色,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来自自己亲人的阴森可怕。 她没有想到,嬷嬷真的会这么残忍,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李慕儿忙挣扎着推开她的手,大声喝道:“嬷嬷,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慕儿,你才是疯了。你怎么可以生下那小皇帝的孩子,你不能这样背叛李家!”嬷嬷边说边又上前要动手,“乖,你乖一点,把它喝完。我问过大夫,这药的剂量足够了,虽然会疼,可是很快的,很快就会过去” “不要啊嬷嬷!”银耳也早已被她们惊醒,和李慕儿一起去抢去打嬷嬷手上的东西。嬷嬷经不起两人纠缠,药碗失手摔落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嬷嬷愣了愣,哼了一声夺门而出。 李慕儿知道嬷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她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连衣服都来不及穿上,就往门外跑去,身后银耳也担心地跟着,一面担忧地问:“姐姐,你刚刚有没有不小心喝下去一点?” 李慕儿惊的一怔。 她也不清楚刚才梦中喉间的温热感是不是真的,她到底有没有喝下去? 脚下却不敢停,直往外头跑去。 两人刚走到院门口打开木板门,嬷嬷就追了过来,且手上再次拿了一只碗。 “嬷嬷,你不能这样做!”银耳转身拦住嬷嬷,慌慌张张又杂乱无章地吼道,“姐姐快跑,千万不能喝那药!孩子,嬷嬷,有孩子不是很好吗?” 李慕儿顾不得其他,捧着肚子往外狂奔,可不过跑出几十步,就被嬷嬷从后面拉住了胳膊。李慕儿用力一甩,自己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地缓冲,肚子倒是没着地。但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嬷嬷就蹲下来在她身边凝住了她。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若是来硬的,她现在怎么都不会是嬷嬷的对手,只要嬷嬷现在点了她的穴道,她便再无反手之力,任她宰割了。 只好服软求她:“嬷嬷,求你别这样?慕儿好怕,你这个样子慕儿很害怕。嬷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会这样对慕儿的,嬷嬷!慕儿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还要叫你一声外婆,你不想听吗嬷嬷?你还可以给他取名字,慕儿都听你的,求求你不要杀了他!他还那么小,是慕儿犯了错,他是无辜的” 嬷嬷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李慕儿可以感觉到她内心也在挣扎,正要抓紧机会再劝。可嬷嬷却似突然下了决心,抬眼恨恨注视着她,道:“慕儿,孩子以后还可以和别人要,这个不能留。我这几日老梦到你爹,他在怪我,他怪我没有好好保护你,才被人钻了空子,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你不要怕,我帮你做这个决定,免得你将来后悔。你怪我也好,恨我也好,嬷嬷都认了。嬷嬷以后哪儿也不去,就守着你,什么都听你的,就这一次,你听我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慕儿又要逃跑,这下真的被点了穴道,眼看那碗掺着雨水的堕胎药又朝她嘴巴送来,她只能死死咬紧下唇。 雨下得并不很大,一丝丝轻飘飘打在脸上,可这么会儿工夫已把她的眉眼尽数打湿。 眼泪不住地顺着两颊滚落,李慕儿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 刺杀朱祐樘的时候没有。 离开朱祐樘的时候也没有。 可现在,她即将失去她的孩子,她要看着他从她身上一点点流走,这种恐惧和绝望的感觉将她无情吞噬。 唇上被咬出了血,如铁锈的味道萦绕在齿间。她紧紧闭上双眼,不敢去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脑海里满满只有一个名字: 阿错,阿错。你能不能来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子? 预想的药味却未曾来到,只听到药碗再次破碎的声音,下一刻她就被解开了穴道,揽进了一个高大的怀抱。 难道她的祈求灵验了? 李慕儿惊喜地睁开眼睛,却在看到头顶上方的男子面庞时,目瞪口呆。 怎么,会是他?又是他? “怎么?看到是我,失望了?”墨恩冷着声音讽刺她。他已在树上等了两晚了,明知道天下着雨,她又怀着身孕,不会再出来荡秋千,可还是带着一丝期望来了。 结果,就让他看到了眼前这一幕。 呵,也是,家中小女未婚先育,任哪个亲人知道都要处理的。只不过她们八成不知道,她的身体,这么一碗药下去,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嬷嬷被人打断,十分恼火,“是你?慕儿,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他派来的?” “救我。”墨恩刚欲回嬷嬷的话,就听到李慕儿轻轻地说了这两个字。同时腰上的衣服被扯住,她握紧的手似乎发着抖,却那么地坚强有力。 墨恩想看一眼她,又不忍看到她必定楚楚可怜的眼神,便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一手贴上她瘦弱的背脊,弯了弯腰打横将她抱了起来,冲嬷嬷道:“你想给她用药,是准备害死她吗?” “什么?我问过大夫,大人不会有危险的。” 一向话少的他此刻忍不住叫道:“孩子都成型了,现在打掉,和生下来没什么区别。何况她的内力这样被封着,换做别人没事,她可不一定能熬过去。” 嬷嬷僵在了原地。 墨恩发现怀中人儿没有再说话,看来是真的吓到了,想也没想就抱着她飞掠而去。 李慕儿被放置在客栈的床上时才想起来考虑,刚才是否真的喝下了一点那个药。忙拉住墨恩问,墨恩垂眼思忖了下,出门给她拿来了一个大水壶和一只大碗。 冷冰冰道:“喝。” 李慕儿明白过来,这是要她催吐呢。便毫不犹豫地接过碗,一碗一碗咕咚咕咚喝着。喝到喝不下了,低头死命抠喉咙,对着他准备的桶里狂吐。 越吐越觉得委屈,越吐越觉得疲惫,到最后边哭边吐,抽泣声和呕吐声混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听得心酸起来。 墨恩就站在床边,也不说些安慰她的话,只俯下半个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背,偶尔将她掉落的发丝撩起免的沾上秽物。 一番狼狈过后,李慕儿觉得虚脱的快要死了,无力地倚在床沿,看着墨恩喂她水漱口,又一点也不嫌弃地为她清理呕吐物,最后找出他自己的衣服扔给她,道:“呐,披着。” 李慕儿感动的一塌糊涂,也难过的一塌糊涂。 没想到此时此刻,在她身边帮她陪她的,居然是这个她一直排斥抗拒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也许是她吐得声音有些嘶哑,墨恩没有听清,走近床边问:“嗯?什么?还需要什么?” 李慕儿看着笼在面前的身影,突然觉得从前都没有好好看过他。现在这样仔细瞧着,他虽然长得硬朗,可是不摆臭脸的时候,倒也是很温暖的。那嘴角好像生来就挂着上扬的弧度,只是平时他都刻意压下了吧。眼睛也是,此刻明明温顺的很,看来他常带着的阴冷眼神,都是装出来的。 “没什么,”李慕儿收回注目,郑重地又说了句,“谢谢你,我说,这一次真的谢谢你。” “哼,”墨恩冷笑,“知道就好。” 李慕儿抬头冲他感激一笑。 她满脸都是泪痕。 满脸都是苍白。 却还是对他笑笑。 墨恩心想,这死丫头,心可真够大的。 李慕儿累极了,动了动身子换个舒服的姿势,正犹豫着接下去该怎么办,却被肚子里的微妙动静震住。 墨恩看她动作突然停顿,以为她哪里不好,忙又俯下身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嘘,”李慕儿神秘兮兮地让他噤声,手轻轻地左右摸着自己的肚子,最后停在一处,抬眼望着他惊喜地说,“他在动,孩子在踢我。” 墨恩松了口气,但面无表情。 李慕儿被这胎动搞得心情很好,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明显的胎动,她的孩子很好,他没有事,他没有被打掉。 肚子里那位适时地又踢了她一下,李慕儿不由笑出了声。 然后她很自然地去拉墨恩的手,把他的手覆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墨恩很快感觉到了手心柔弱的一下跳动。好像里面那个小家伙使出全力重重的和他击了一掌,却是隔靴搔痒,只给他如此绵软的一记触感。 他的嘴角不自觉就要扯起。 甚至手掌微动摸了摸那一处,想要安抚安抚里面那位才受了好大惊吓的。 他的手腹粗糙,却带着满满的安全感。 至少此刻,李慕儿是这样觉得的。 这双手也许沾染了许多鲜血,也许参与了许多阴谋。可是现在,他只是这样轻轻的放在她的肚子上抚了抚,就足以带给李慕儿无与伦比的安心。 李慕儿有些心酸。 如果此时陪在身边,和她一起感受孩子胎动的人,是朱祐樘,那该有多圆满。 墨恩看见她的眼眶渐渐湿润。 眸中烛光晃动的那璀璨一下牵动了他的神经。 该死。墨恩心里暗骂了句,她一定是想起孩子的父亲了。 那一个个她独自度过的深夜,那一场场她坚忍面对的心惊,孩子的父亲在哪里? 他猛地把手从她手中抽出。 又不是老子的孩子,老子乐个什么劲儿。 李慕儿有些错愕,心下暗道这人真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孩子也学乖得不再动弹,四周静谧一片,李慕儿收回差点涌上的愁绪,尴尬地笑道:“看来孩子没事了。那就好,不枉我苦胆水都快吐出来了。” “嗯。”墨恩只应了一声。 李慕儿虚咳,“那个,要不我回去了。” “回去?”墨恩这才脸色有了波动,“你真就这么不怕死?” “嬷嬷只是不喜欢这孩子,对于我,她是万万下不了杀手的” “我没有开玩笑。现在要堕胎,就等于要你死。生的时候也一样,生下他,你可能也会死,我告诉过你的。” 李慕儿听得心惊肉跳。 可是她心里面没有第二个念头,只有哪怕死也要生下来的决心。 问题是,她死了,嬷嬷可能帮她带孩子吗? “不行,我不能死!” 她死了,孩子也是死路一条。 “你可不可以帮我?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墨恩又是一声冷哼,“凭什么?” 李慕儿被他问住。 是啊,凭什么?他凭什么帮她?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求人家为自己做事? 回想起来他说过她的症结所在,无法,只能去求马骢。 李慕儿挣扎着欲起。 “躺下。” 墨恩就站在她面前,手支在头顶床架上,这一声呵斥冷冰冰的,李慕儿愣了愣,觉得有些压迫感。 “我很感激你今天为我做的,真的。你不愿意再帮我,我很理解。我是什么也没有,可我总要想办法去求人救我的。” “哦?准备去求谁?” “封了我内力的人。” “可以。”墨恩退后几步,给她腾出了落地的空间,“他确实可以救你。” 李慕儿面露喜色,可是想到去找马骢,怕是又要伤了他的心,她算是逃婚出来的,不知他会不会在恨着她。 “怎么?你不愿意去找他?”墨恩心中的猜测在她的犹疑中得到验证,如果她可以做到去找他,不会等到今天。 李慕儿只好起身,披上他的衣服准备离去。 他的衣服很大,穿在她身上松垮垮的,她把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从衣服里撩出来,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又诚心诚意地道了声谢。 门却拉不开了。 墨恩几步越到她前面,一手抵住了门,一手当腰将她揽过去靠住他,随后用唇封上了她的唇。(。) 第一二一章:近墨者黑 她的肚子凸着,横亘在两人之间,上身又下意识地往后倒,是以墨恩身子探得很下来,才触到了她的唇。 李慕儿本能地伸手压在他胸口要推开他,可还没等她使出力气,对方就已经自觉离开。 快的让她误以为这个亲吻只是她的幻觉。 不不不,连吻都算不上,顶多算是唇与唇不小心碰撞了一下。 快的她想伸出手呼他一巴掌的理由都没有了。 墨恩看着她呆滞的表情,心中又似小孩子家家初次偷吃糖时的暗喜,又有不可置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举动的尴尬,又藏着不甘仅此而已的失落。忙故作镇定道:“会帮你的。” 李慕儿不敢说话,咽了咽口水,只是手上终于用力推开了他。 然后背过身去看着自己没有鞋子穿的脚背,深深地吸气呼气,冷静下来了才拒绝道: “别别别,你千万别帮我了。我他,妈还不起。” 墨恩突然笑出声儿来。 李慕儿回身,看到他笑得开怀的样子,不知不觉失了神。 虽然才见过没几面,可印象中他总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卸下心防,放松戒备的样子。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还是这样畅快地笑。 果然是笑起来好看。 李慕儿怒意惧意各自去了三分,疑惑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墨恩挥了挥手,“喂,你平时说话也这样吗?” “怎样?”李慕儿扬着眉毛问。 墨恩憋笑:“就他,妈这样。” 原来是笑她骂脏话。 李慕儿抿抿嘴,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从前她说话也曾无所顾忌直来直往,却真不是这种风格。 这只能解释为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李慕儿这样想着,就真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墨恩不禁又笑了两声,点点头道:“嗯,还真是近‘墨’者黑。” 李慕儿并没有听懂,只知道不该再继续留在这里了,便又伸手去开门。 这回墨恩倒是没拦她,只问了一句:“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李慕儿脚步顿住,是啊,半夜三更的,这是在哪里呢?她还光着脚丫子,怎么走回去? 硬着头皮收回迈出去的腿,关了门倚靠在门上,她索性双手抱胸厚着脸皮说道:“其实我觉得我今晚还是不要回去的好。你想想看,你跟嬷嬷说了那样严重的话,而我彻夜不归,嬷嬷一定会着急坏了。嗯,我得心狠一狠,先急她一急,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就不舍得再对我们下手了。” “哟,脑子倒还清楚。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墨恩同样双手抱胸,成心想逗逗她。 “这肯定是你进京投宿的客栈,也不差我一间房。你再去给我开一间,我回头还你钱,行了吧?” 墨恩摇摇头,“不行。” 地上的凉意却已经让李慕儿瘆的慌,她边问:“为什么不行?”边忍不住用一只脚去踩另一只脚取暖。 墨恩这才发现自己的粗心,她不哭不闹,他就忘记了她刚刚经历了些什么痛苦,还在这里和她耍嘴皮子。 这才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了她,就会思甜不忆苦。 “你睡这里。”墨恩走近她几步欲抱她上床躺好,想了想又作罢,只指了指床示意,“脏死了。” 李慕儿一点不客气,抱了肚子到床上坐下,拿手掸了掸脚底,利索地钻进了被窝。 好累啊。 静下来了才会发现,这一晚上过得,实在令她身心俱疲。 眼皮重重的,李慕儿知道自己一定很快就能入睡,只是不清楚,这一觉睡醒,日子又该怎么过? 墨恩见她很快没了反应,也不愿再过去吵扰,轻轻开门去了楼下,一面也在思考,怎样保她平安生下孩子。 李慕儿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来。 床边放了整齐的女装,床下甚至有双新的女鞋。李慕儿有些意外,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想去同他致谢道别。 刚走出门口,墨恩就从隔壁房间出来,两人正好碰上。墨恩随意瞄了一眼李慕儿,她穿着他随手买的一件姜黄色交领布衫,系在马面裙里,虽朴实无华,倒也清雅。 见墨恩又恢复了冷漠不语的态度,李慕儿撇撇嘴,又说了句谢谢,并表明了去意。 墨恩点点头,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饿吗?” 李慕儿当然很饿,胃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力气。 她不答话,墨恩口气反倒柔软了下来,“先吃饭吧。吃完我送你回去。顺便再警告一下你嬷嬷。” “好吧,”两人并肩往客栈共营的酒楼而行,李慕儿实在对他有所改观,感激不尽,“你这算不算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墨恩又不说话,李慕儿叹了口气,道:“你说你会帮我,顺利生下孩子,我可以相信你吗?等你想到办法,还来老地方找我,可好?” “好。” 李慕儿放下心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不会骗她,他一定能保她们母子平安。 “这里是我在京城落脚的地方,那个房间我已经包下。如果你再有危险,就逃到这里来。我马上又要回去,还是那句话,你自求多福吧。” 难得墨恩说了这么多话,李慕儿很给面子的使劲点点头,想再说谢,又觉得矫情,便笑了笑往前继续走去。 客栈其实是在酒楼的后院,走过一条长廊,两人便进入了酒楼。可没走几步李慕儿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是,醉仙楼?” 墨恩倒是心情不错起来,挑了挑眉道:“嗯。想吃什么?爷请你。” 李慕儿没有回应他,径自缓缓挪着步子,眼睛直盯着楼上一个雅间。 那是她去年过生辰的地方,那时有他,有马骢,有她的兄弟姊妹同度。现在想来,那些人那些事,恍若隔世,她竟也能尽数抛下。 墨恩忽然伸手拽了她一把,将她拉至身前。李慕儿回神,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憋了憋眼泪抬头问:“怎么了?” “有你的熟人。”墨恩答她,他的身子背对着大堂,却整个挡着她。(。) 第一二二章:熟悉场景 熟人? 李慕儿本能地歪了歪身体探头去望。 大厅里人声鼎沸,却各自都很有默契地离一桌人远远的。 那桌人公服在身,腰间武器自带三分威武。 李慕儿对这身装束自然熟悉不过,却只有一个人的侧颜她认识。 是牟斌。 牟斌并没有发现她和墨恩,正有说有笑的和身旁同僚喝酒。 李慕儿有意细听他们的谈话,也就真的听到了一二。 “不行,这杯酒必须得喝!牟大人就快办喜事了,以后可不见得有这机会带兄弟们喝酒了!” “就是就是,不能推,喝光喝光!” “瞧你们说的,我这是成亲,又不是去上战场!” 众人哄堂大笑,牟斌仰头大口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骢不在,否则哪轮得到你们灌我酒!” “是啊,马大人这都走了好几个月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诶,我听说他是去寻人了,寻什么人这么要紧?这么久都不见回来。” 牟斌收了笑意,徐徐将酒满上,递到嘴边道:“寻一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又主动把酒喝完,喃喃自问,“不知道我娶妻之日,他会不会赶回来?” 李慕儿躲在墨恩身后,一字一句听着。 牟斌要成亲了,那个在刑部红着脸为她包扎伤口的少年郎,年轻有为又忠肝义胆,告诉过自己要先立业后成家的人,如今终于也要成家了。 李慕儿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 却遗憾自己不能过去讨一杯喜酒喝。 因为,马骢在找她。 一直在找她。 也许天南地北在找她。也许不分昼夜在找她。也许风雨无阻在找她。 李慕儿觉得自己好狠的心。 “走吧。”墨恩见她眼眶越发红了,心生不快,冷然道,“我也不能被他发现。” 两人侧身借着熙攘人群的遮掩,索性出了酒楼上街。 李慕儿先在一家小摊上买了块足够大的手帕,蒙上了面。才对墨恩笑着解释:“刚才那个,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是我的兄弟。他们说的马骢,就是在找我可我不能被他找到,我不能嫁给他。” 墨恩听她那么主动地交代着,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搭话。 “骢哥哥这人是个榆木脑袋,肯定只知道天涯海角地傻找,哪里会想到,我就在京城,就在朱祐樘的眼皮子底下。” 墨恩愣住了,这妮子胆子倒挺大,“天子的名讳你都敢直呼?” “敢不敢的,也都敢了。”李慕儿觉得天气阴阴沉沉的压得人很难受,胸口闷闷的好像被什么堵住。 停下脚步来看了眼身后,脚下宽阔道路东西直向,夹道尽是琳琅商铺。路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高声还价者,有东张西望者,无不彰显着天子脚下的荣光盛世。 曾几何时,她们一行人也是如此携手举杯,共赴繁华。 可如今,因她而结缘的一群人,是否也因为她,分道扬镳,愈行愈远? 李慕儿被带到一家顶偏僻的面馆。 一碗牛肉面端到她面前时,她才从回忆的愁绪中醒过神来。 看了眼墨恩,他完全没有理她,早已顾自己吃得香。 李慕儿实在饿极了,也抓起筷子刺溜刺溜吃起来,声音发得比他还要响。 “好吃吧?”墨恩喝了一口面汤,似笑非笑地问她。 李慕儿边嚼边含糊不清地答:“嗯,好吃,白吃的能不好吃嘛。你怎么会知道这么难找的好面摊?” “从小就知道。”墨恩眼神中闪过一丝悠远。 “什么?你小时候住在京城?那你是什么时候跟了荆王的?” 李慕儿是真的好奇,可墨恩明显一脸我不会告诉你的神情。 李慕儿只得作罢,狼吞虎咽地连汤都一口不剩地喝下。然后将碗一放,大声冲老板说了句:“再来一碗!” 可这第二碗才吃到一半,就吃不下了。她吧唧了一下嘴,将碗往前一推,道:“我饱了。” 墨恩本抱胸看她吃得有滋有味,闻言把碗移到自己面前,低低骂了她一声:“真浪费。” 随后就着她的碗将她吃剩的面条几筷子吞下了肚。又得体地把碗筷叠好,亲自给老板拿到洗碗的木桶中放下,付了钱道了谢,才走回来冲她招呼道,“愣着干嘛?走了。” 李慕儿支着下巴看他一系列的动作,发现和他相处时间越长,就越难把他和那个在她眼前随意杀人的冰冷样子联系起来。 镜花水月皆有双面,他亦然。 那么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呢? 李慕儿在墨恩的陪伴下回了纸婆婆家。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嬷嬷在门外伫立着。 天色鸦青,她孤独的背影有些凄凉,鬓角吹起的白发,似乎又多了几缕。 这让李慕儿想起幼时每次在外惹了事闯了祸,被人告到家门,嬷嬷就是这样在后门等着她回去,边埋怨她,边预先通知了她,好让她有所防备,想好说辞。 从前那样温柔待她的嬷嬷,如今心肠却被她爹的死搅得乱了,硬了,也狠了。 李慕儿什么气都消了。 应该说,她本来也没有生嬷嬷的气,她觉得自己不配因这事生气。 可也绝不愿妥协。 李慕儿在心里再次盘算了一遍劝解嬷嬷的说辞,打定主意当这是最后一次,若再不成功,只好与她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还没等她盘算好,嬷嬷就已发现了她,疾步跑了过来,满脸紧张神色问道:“慕儿,你没事吧?” 李慕儿发现她想扶自己,却又缩回了手。知道她是内疚了,便主动去握住了她的手,莞尔一笑:“嬷嬷,我没事。你是在担心我吗?你还是在乎我的安危的对不对?” 嬷嬷眼眶瞬间泛红,哑着声音答她:“嬷嬷当然在乎你。嬷嬷最不想有事的就是你。” “不想她有事就别再做那种蠢事了。”墨恩此时突然没好气地插嘴。 李慕儿白了他一眼。 嬷嬷眉头蹙得更紧,眼泪也快要落下,看起来好不容易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道歉道:“这回是嬷嬷做得过了。如果你有个什么好歹,嬷嬷也没法儿苟活于世了。你能原谅我吗?”(。) 第一二三章:暂别墨恩 这是李慕儿第一次看见嬷嬷这般无助的模样,就连李家落难的时候,也不曾见她掉过一滴泪。 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事情? 只不过,这一回,她必须要把话说明白: “嬷嬷,你发誓不再害我的孩子,我就原谅你。” 嬷嬷没有丝毫犹豫的样子,手下加重了力气回握住李慕儿的手,道:“不会了,嬷嬷不会了。嬷嬷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差点害死你嬷嬷从昨晚等你到现在,就是想告诉你,我接受孩子了不闹了,咱不闹了好不好?马家的功夫我有数,你的身子没你想得那么好了,一定要小心” 李慕儿听着她哽咽的抱歉之语,又想到自己生这孩子,不知是生是死,也不由悲从中来,眼角湿润盈盈。 她刚欲托付嬷嬷,若是她死了也要替她好好照顾孩子,嬷嬷却似看穿了她的想法,快一步抢了她的话: “你不要想着嬷嬷会替你抚养孩子!若是你死了,嬷嬷也不过一死。到时候,我一定先亲手杀了你的孩儿。所以不要想,你只有好好活下来,他也才能活下来!” 这个道理,李慕儿懂。 “好。嬷嬷,一言为定。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她又看向身旁的墨恩,“他会救我。我相信他。” 墨恩怔了怔,随即冷笑道:“你们女人生孩子的事,我可没把握。” 嬷嬷蓦地一跪及地,拱手相求:“这位公子昨晚既然肯救我家小姐,必是视她为友。我家小姐一定不能有事,公子若是能救小姐,老身我愿做牛做马,为公子效力!” 李慕儿赶紧去扶,“嬷嬷这是做什么?起来再说。”可弯腰的时候觉得腹中孩子又动得厉害,便扶腰叫了一声。 嬷嬷连忙起身相扶,墨恩也直觉伸手搀住她。李慕儿满足说道:“没事,嬷嬷,一定会没事。” 说完又让嬷嬷感受了一下胎动,看着嬷嬷终于露出了泪中带笑的神情,李慕儿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是以送墨恩离开的时候,她看起来心情又好了起来,脚步轻松地走在前面。 墨恩跟在她身后,想着这一别又要月余以后才能相见。 她果然没有说错。 他想,他一定会救她。 李慕儿没有听到背后脚步声跟上来,好奇回头,看着他微笑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墨恩。你呢?” “我?我的名字你知道啊,沈琼莲。你可以叫我莹中。” “哦。” 李慕儿突然笑出声来,墨恩奇怪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啊,何必要问这么多余的问题。反正你我给出的姓名,也都是假的,对吧?” 墨恩默了片刻,也没有回答对或不对,只说:“我走了。以后每月月圆之夜,我来这里找你。” “好,我等你。” 墨恩有些失神。公孙树上,墨绿的叶子已是郁郁葱葱,他停住欲离去的脚步,望着眼前鲜活灵秀的身影。 在这片绮艳华丽中,她对他说: 我等你。 夏日炎炎,朝阳似火。蒋伊却不怕热,依旧每日来报到。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把李慕儿教她的一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李慕儿并没有传授她正宗的李家剑谱,而是在内安乐堂时自创的剑法。她也正想要知道,这套剑用上内力,效果如何。 结果自然凌厉的很。 蒋伊对此十分兴奋,往这儿跑得也更为勤了,隔三岔五还能给李慕儿带上几副安胎药。 “右臂外旋,好,出剑再快一点。” 这一日,李慕儿正指挥着蒋伊练习新的剑招,就看见纸婆婆和小宇老远地往家走来。她忙迎上去问: “咦,纸婆婆,今日这么早就收摊了?生意不好吗?” 纸婆婆高兴答道:“哎哟,不是,不是。今天是去给一个官爷送喜事剪纸的,都是早就备下的。这不,放下东西拿了钱就回来了。” “京城有官爷办喜事?”李慕儿心中怀疑会不会是牟斌,正好蒋伊走了过来接话道:“我知道是谁。” “你们聊着,我去给你们煮碗绿豆汤,瞧这满头的汗!” 纸婆婆笑着走开了,李慕儿转而问蒋伊:“是谁?” “是锦衣卫的指挥使牟大人哪!他可是个好人!我爹说了,他忠厚老实,一点儿也不像前朝的那个什么姓万的,欺软怕硬,贪赃枉法。” 果然是他! 李慕儿掩不住的喜悦,却不忘问上一句:“你爹为何会知道?” 蒋伊捂嘴噗嗤一笑,“师傅,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爹是锦衣卫里的中兵马指挥使,蒋斆。”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慕儿可是心惊不已。 没想到她竟邀请个锦衣卫官员的家人每天上门来,没被马骢和牟斌找到,还真是走了****运了! 她扯着嘴角干笑了两声,“呵呵,你是武官之女,怪不得基础这么好了” “嘿嘿,”蒋伊没发现李慕儿的异常,“我爹不爱教我实招,就怕我好勇斗狠!幸亏我命好,遇到了你这么好的师傅!” 李慕儿连忙交代她:“你答应过我的,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随意用这剑术。还有,千万别跟他人说起关于我的事,任何人都不行!” 蒋伊乖顺点点头:“嗯!师傅交待过多次,伊伊定会遵从!” 李慕儿还是很相信她的,笑了笑又问:“那你爹会去喝这牟大人的喜酒咯?” “自然是要去的,就在明晚。我还想央他带我去呢!不知道他会不会请请那个” 李慕儿见她突然害羞的样子,本就挂着汗滴红扑扑的脸上,此刻更似熟透了的样子。 难道这丫头是情窦初开了? “请了谁?瞧你这小脸红的!”李慕儿打趣地去掐她的脸颊,嫩嫩的可爱极了。 “师傅别闹了!”蒋伊拿手背冰了冰发烫的脸庞,“我只是想去凑个热闹。对了,师傅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你说牟大人是个好人。我一向敬佩好官,想亲手写幅喜联送给他。你可否帮我带去?” “当然可以,这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 “只不过不要说是师傅你送的嘛,对吧?” 李慕儿被她抢话,忍俊不禁。 两人说笑着站在艳阳中,明明是灼烧滚烫的烈日,此刻却似因为怜惜着天真无邪的姑娘,变得柔和了起来。(。) 第一二四章:牟斌婚宴 “热死了,哪有人选在这么热的夏日里成亲的啊!”蒋伊将李慕儿给的那副对联塞在她父亲备下的贺礼中,交给了门前迎宾的牟斌,边进门边暗暗埋怨。 “别胡说!牟大人是为了等他的好兄弟,特意把婚期延了又延。倒是你,哪有姑娘像你这样爱抛头露面的啊?”蒋斆嘴上虽这样说着,对这个爱女,却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蒋伊显然很明白这一点,吐吐舌头伶牙俐齿回道:“爹,反正您老人家也没有生儿子,就当我是男孩儿使吧!” 蒋斆还想劝诫她要谨言慎行,她却一个转身飞也似地不知跑哪儿去了。蒋斆再一次后悔教了她一身的轻功,闷闷地骂了一句:“死丫头!” 蒋伊找了个能看到大门的僻静角落,开始逐个观察进来的宾客。 不是这个。 这个也不是。 看了好久,她忽然看到牟斌身边的家丁捧着一批贺礼往里行,看来是要去把东西放到内室。 那可不行,她一个激灵,“我家的贺礼放起来没事儿,可师傅亲手写的对联还夹在里面。我得帮她去挂起来,要不然不是白送了!” 说做就做,她快步走到那家丁面前要过那对联,还说自己会帮忙贴。家丁只好指指前厅一对偏柱,然后顾自忙活去了。 蒋伊贴右联时身后还是一片喧哗,等贴完左联的时候,四周却静了下来。 她没有发现这一变化,还拍了拍手念道:“节值仲夏迎淑女,时逢吉日叙旧情叙旧情?嘶” “蒋伊!”她的手腕突然被人紧紧握住,侧头一看是她爹。 再侧头一看,怎么这么多人都安静看着她? 仔细往门口瞧去。 是他? 嘿,还真的等到他了! 她本来就是冲着认识牟斌后,想起上元节那晚他们是一道的,觉得牟斌应该认识他,才来他的婚礼凑热闹的。 他似乎比初遇时高了些。 身旁是那晚和他一起过来的温润男子,还有一个拿着折扇的,好像是那晚和师傅在一起的。 看来这都是师傅的朋友。 这样说来,牟斌也该是师傅认识的人。 蒋伊心里暗道:“哎呀,我还真是后知后觉。师傅也真是的,就不能跟我讲句实话啊!” 还有他,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 小小蒋伊,自然不知这个“他”,正是堂堂的兴王,朱祐杬。 更不知那温润男子,地位较兴王还要尊贵。 此刻除了兴王好奇凝着蒋伊,其他两人则直直望着那副对联若有所思。 蒋伊被她爹快速拉到了一边,让开了进正堂的路。 牟斌亲自迎着几位贵客往厅里走,他们却还是在经过蒋伊时停了步。 折扇男子先开口问道:“蒋小姐,请问这对联,是哪位高人所写?” 蒋伊心下立马闪现一个念头,师傅三番五次强调的事,原来是为了躲避这些人吗? “我怎么会知道?就是在街上随便买的。” “哦?可是个姑娘?”他继续问,这下包括牟斌在内的几个男人都围了过来,蹙紧眉头看着她。 只有那温润男子,虽然靠过来最近,却是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都说了不知道。我是问一个摊贩买的,哪有看到写对联的人啊?”蒋伊虽这般答着,心中却好奇的不得了,他们这是在打听师傅的下落呢,不知是福是祸?遂试探着反问道,“怎么?这对联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皆是一脸失望的神色,温润男子抬起头来再看了眼那对联,柔声道:“没有什么问题。字写得很好看。”说完冲她微笑点了点头,转身带人往门里走。 蒋伊就这样愣愣看着众人背影。 而兴王回头望了她一眼,终走了出来,对她行了个拱手礼道:“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蒋斆这才肯放手,示意她小心说话,便也进厅去了。 蒋伊低下了眉眼,听到他的声音浅浅入耳:“蒋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嗯,怎么了?”蒋伊高高扬起头来。 “没什么。呵,我记起来了,是正月十六那晚灯会,我们还抢过一个灯笼。” “对的。你要秋后算账吗?” “哦,不不不。蒋小姐,我只是想问,那日和你抢灯笼的姑娘,你还记得吗?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你们怎么都要打听她?不记得,没!见!过!” “都?这么说,这对联真是和你抢灯笼的姑娘写的?” 蒋伊嘴角抽了抽,嘴硬答:“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 “蒋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和里头那几位不一样,知道她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蒋伊窥了他一眼,不似说笑的,说起来他是师傅的义弟来着。 可她还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哼。 晚宴的时候,他们一群人都坐在主桌。 蒋伊坐在左下首的桌子,时而抬眼看他们。 别人倒没什么,只是那温润男子,一杯一杯顾自喝着酒。蒋伊都数不清楚他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他虽满眼的笑意,却有股说不出的阑珊。 还有牟斌,敬酒敬到一半,突然摔了酒杯,迎向从外头风尘仆仆走进的一个男子,冲他胸口重重击了一拳。两人眼中都含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却在各自说了句话后露出无可奈何的遗憾表情。 蒋伊这桌皆是锦衣卫的官员,纷纷起立与刚进来的男子打招呼,唤他马大人或马骢。 蒋伊打量了许久才忆起,这是灯会那晚抱着师傅的那个人。他瘦了,黑了,脸上还布着短短的胡渣子。如果不是她拼命把这些人往灯会那晚联想,大概是认不出他来了。 她又回头去看主桌,拿折扇的男人站了起来,在看到他们摇摇头进门后,才失望地坐下,猛地灌下了一大杯酒。 觥筹交错,几家欢乐几家愁? 蒋伊歪着头,观察着这群神态不一的人,却没有发现也有人正在观察着她。 是以当她和他的视线撞到一起的时候,她的脸又微微红了一下。她主动举杯遥遥敬他,可刚把杯子递到嘴边就被蒋斅抢了下来骂道:“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蒋伊吐吐舌头,惹得那个他捂嘴偷笑了起来。 而坐他身边的温润男子,此时也注意到了她,又冲着她淡淡一笑。 虽是笑着,可蒋伊觉得他似乎已经醉了,眼神都蒙上了雾气。 蒋伊纳闷,这个人,为什么对谁都那么和善可亲?如果他真如他表现得那样淡然欢乐,那她刚才看见的,马骢进门时,他低头握紧杯子,蹙紧了眉头的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一二五章:月月月圆 蒋伊第二天就把她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李慕儿。包括酒宴后拿折扇的男子跟马骢谈论什么信的事,包括他们都是怎么醉着出门的。 李慕儿知道,那是她写给钱福的信。 信中让钱福转告马骢,莫要寻她,他若寻她一辈子,她便躲他一辈子。话是重了点,可相见不如怀念的道理,她还是希望马骢能懂。 听起来他们都过着正常的生活,他也是。 李慕儿坐在秋千上晃着脚尖,一直没有说话,眼眶却微微泛了红。她似想到什么,手指轻轻抚上头上的那枚璎珞。 昔日多情少年。 如他,也如她。 故事,却只剩了皮囊。 已然说不得。 李慕儿望了望天,猛然想到,今天就是十五了。 天气这么热,晚上得备点莲子汤才好。 仲夏的夜带着厚重的暑气,李慕儿懒懒地靠坐在树下,树干和地上传来的凉意,能让她觉得阴凉好受些。皓月当空,群星璀璨,她的视线却是被婆娑的树叶遮挡了的。头顶上虫声繁密如落雨,偶尔有几只萤火虫飞过,李慕儿直勾勾地看着地上晃动的树影,脑中放空。 直到一只蝴蝶飞到她身边打转,李慕儿才拉回神识,伸出手来任那蝴蝶停在手背上。 “你来了。” 话音还未落下,树影中已出现一个修长身影,抱胸稳稳立在树干上。 李慕儿立起身子,颠了颠手,蝴蝶飞开。她移步往左,蝴蝶扇着翅膀往左,她移步往右,蝴蝶扇着翅膀往右。像是她手上有什么好吃的,它就非要往她手背上来。它的双翅发着荧荧光亮,李慕儿不似初次看到时那么反感,还觉得有趣极了,逗着它转圈舞动。 这让墨恩记起她跳过的那支舞,当时只觉得轻盈优美。可此刻她不过随意莲步微移,甚至不能谓之为舞,身形也不复当日婀娜,他却觉得: 若仙若灵,勾人魂魄。 “你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放蝴蝶来寻我?”李慕儿停下动作,蝴蝶便又落在她手背。她托着它,举到眼前凝视着,问树上的墨恩。 “谁知道你会不会走?”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等我。 “这蝴蝶真有意思,你怎么养的?我这手上的红痣,是你绑了我的那晚种上的吧?” “嗯。怎么养的?”墨恩冷笑了一声,“呵,我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李慕儿看着这颗鲜红的痣,便想到一个人,好奇地打探道:“它是不是只能找到我一人?” “嗯。” “你养了很多?这世上除了你,还有别人会养这个吗?” “不多。你到底想问什么?”墨恩终于觉察到不对。 “那个,”李慕儿考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在宫里见过其他人手上也有这样的痣。当时没有什么想法,直到你在这儿找到我,我突然联想到。你应该和她没有关系,那是谁为她种的呢?” 她见过两个。 一个是邵太妃。 一个是,在内安乐堂刺杀她的人。 墨恩并不清楚她说的是谁,“这是我义父教我的,并不难,有他人会也不奇怪。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宫里有人使过这法子。” “哦?快说来听听。” “是前朝的事了。据说有个入选的秀女,被万氏的锋芒所逼,独自住在皇宫外的一所御苑内,根本无法得见先皇,更别说被临幸了。于是乎,她便求来了这法子,在一个月圆之夜,趁先皇到御苑游兴,派人在他面前放出了蝴蝶。” 李慕儿大概能猜到接下去发生的事,便接口道:“蝴蝶一被放出,便引着先皇来到了那秀女面前。女子本就花容月貌,还正吟着一首幽怨的诗词。先皇听罢,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当即宠幸了女子,并封了名位,对吗?” “应该吧。这事儿不会被人知道,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知道。你怎么?” 李慕儿冷笑,她现在知道了。她还知道当时那女子吟了首什么诗: 宫漏沉沉滴绛河,绣鞋无奈怯春罗。曾将旧恨题红叶,惹得新愁上翠螺。雨过玉阶秋气冷,风摇金锁夜声多。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 这可是前朝邵贵妃所作的,闻名后宫的红叶诗啊 呵,原来她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玉簪花,终究也是看错了。 她不敢再多想,抬手将蝴蝶举高,朝墨恩努了努嘴。 墨恩仍在树上不肯动弹的样子,李慕儿叹了口气,大声说:“快收回去。别欺负我上不了树。想当年我会武的时候,十棵这样的树我都能如履平地” 墨恩轻扯了下嘴角,纵身跃了下来,把蝴蝶装回了匣子。 李慕儿转身弯腰端起一只碗,捧给他道:“喝碗莲子汤,消暑。” 他惊讶地定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一饮而尽。她的声音似在耳畔: “是不是很苦?如果觉得苦,等你下次来我给你放些糖。” 不苦。 怎么会苦? 一点儿也不苦。 嘴上却说道:“无事献殷勤。” 李慕儿嘿嘿笑道:“你可是我们母子的救命稻草,得拍好马屁才行。怎么样,你想到办法没?” “你想上树吗?” “啊?”李慕儿被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揽过飞上了树。 她探眼看了看下面,打翻的碗还在打着转,树影中赫然两个身形,一男一女暧昧靠着。这才惊觉尴尬,推开了他的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端正坐好。 耳边尽是凉风吹拂树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李慕儿闭上眼,自己确实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高立树上纳凉的轻快感。 “莹中。” 也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李慕儿有些怔愣。随即泛起一股酸意,白天从蒋伊处听来的种种事端突然涌上心头,那些温柔唤她莹中的人们,都这般匆匆地从她生命里消失了。 她憋了憋眼泪,过了好久才睁眼应他:“嗯?” 看着她突然低落的神情,墨恩有些懊恼,别过头冷冷道:“如果你是莹中,那宫里那个女学士沈琼莲又是谁?”(。) 第一二六章:冲破内力 “什么?” 什么女学士?哪个沈琼莲?她是假的,那个沈琼莲也是假的! “从未听说过沈琼莲已出宫放归,据我所知,宫里那个女学士仍旧在御前当着差呢。” 墨恩此言一出,李慕儿登时被震得七荤八素。 他为何可以再留一个假的沈琼莲在身边? 那她呢? 她到底算什么? 她都忘了问他,当初到底打算以她哪个身份赐婚马骢? 那道旨意,又到底下了没? 身隔两地,原来有那么多的误会难以解开。李慕儿很讨厌这种感觉,只能警告自己,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早已没有什么关系。 “你明知道这不是我真名。”她急忙扯开话题,“你没有想到办法救我吧?干嘛说这些有的没的。” 墨恩也不愿再刺激她,顺着她的话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帮你解开内力,引导它回归正常筋脉穴位。可这需要时间,也有潜在的危险。万一真气暴乱,逆流至心,轻者走火入魔,重则吐血而亡。” 墨恩说得淡然,李慕儿听得也淡定,这是她预料过的结果,否则马骢不会每次都不给她回应。 “时间我还有几个月。可是这种方法极为耗费治疗者的内力,你真的肯帮我吗?” 墨恩冰着张脸,轻飘飘地说了四个字:“看你表现。” 李慕儿这下真的没辙了,怎样才算表现好呢? 墨恩见她一脸茫然,冰着的表情稍有融化,“行了,你记得欠着我情就好。” “好啊。这份情当真是重,我会好好记着,他日必当重谢!” 墨恩冷哼,一副看你也还不出来的德性。 两人都不再说话,并排坐在树上,各有所思。 夜风拂过耳边,彼此之间虽隔着点距离,墨恩的手却不再抱着胸,而是支在身侧,想着万一她没坐稳也好及时接住她。 寻了个安静的夜晚,两人就在树下盘腿相对而坐,尝试为李慕儿恢复武力。 李慕儿好久没有打坐练气,有点不太习惯。但还是乖乖坐在墨恩身前,静气凝神,连呼吸都不敢造次。 墨恩闭着眼,粗糙的指腹带着滚烫热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点在她胸口上。 和马骢太熟,当初又是那样的境地,被封内力时丝毫没觉出异样。可是此刻面对还不算太熟的墨恩,李慕儿终归有些尴尬,不自觉含了含腰。 墨恩立刻骂道:“别动!想死直说。” 李慕儿知道他要开始运功了。 一想到他这一开始,每行一步都是拿她的命在博,就难免突然有点紧张起来,低低叫了他一句:“墨恩。” “嗯。” 墨恩的声音淡淡的,让李慕儿心里更加没谱。 她不是不相信他的,只是怕有个万一:“万一我死了,你也不用内” “不会。”墨恩猛地睁开眼睛,坚定打断她的话,“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不会让你有事。 听得李慕儿鼻子酸酸的。 今夜的风仿佛格外清凉,拂在耳畔似也要安抚她的不安。 肚子里的孩子也乖巧的一动不动。 四目相对。 居然能看到墨恩眼中难见的温情。 这无疑给了李慕儿最大的安全感。 她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曾经她以为水火不容的人,此刻却成了她们母子的依靠。 助她们。护她们。救她们。 收起所有惧意,李慕儿轻呼了口气,嗯了一声道:“墨恩,谢了。开始吧。” 没有丝毫拖沓,李慕儿瞬间感觉到膻中穴被重重一点,然后一股强大的真气随着他手指的游移缓缓往上冲。 玉堂穴,紫宫穴,李慕儿觉得越来越闷,越来越热,仿佛下一刻胸口就要爆开,身子就要烧起来。 但还是可以感觉到他小心控制引导着自己体内的真气。手指时而轻微颤抖,李慕儿知道那是他正在使出全力压制。睁眼偷看他,会发现他闭着双眼,眉头紧蹙,汗滴从颊边低落。 李慕儿有些内疚,忙闭还眼不敢再看。 可才走了没几个穴位,李慕儿就发觉内力突然全数回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重归膻中穴。 失败了? 李慕儿刚冒出这个想法,就听到对面墨恩低咳了一声。 她忙睁眼,墨恩手已收回,捂在他自己胸口上,嘴上还溢着丝殷红鲜血。 而她却一点事也没有。 “你怎么了?”她慌忙跪坐起来搀住他,“怎么会这样?” 墨恩咽了咽喉间的血腥味,尽量平静地答:“是我低估你了。你小小年纪,哪儿来这么强劲的内力?而且刁钻毒辣,我拿不准,只好逼了回去。” “解不开就解不开嘛!”李慕儿拼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将他扶着站起,半是愧疚半是感激地说,“何必再帮我重新封制,受这反噬之苦。” “我说了,不会让你有事。” 李慕儿盯紧了他,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他虽刻意淡然答话,可她心里清楚,这么一瞬间与她的内力抗衡,他受的伤绝对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 她苦笑一声,低头不再看他,手上却紧紧抱着他不敢放松,“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墨恩不敢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只轻轻靠着她,遗憾道:“此路不通,就只好只好再加重对你内力的封制,这样你就不能冲破了。不过” “我不是说这个!”李慕儿打断他,“我是说你!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怎么帮你?怎么治你?” 墨恩心中顿生暖意,闷笑了一声道:“没事,死不了。你能帮得了什么忙,我一会儿回客栈自己疗伤就好。” 李慕儿无奈应了声,又想到什么,抬头问:“你说还有别的办法,是不是比较安全?那你为什么不早说?非要选这最难的!” “因为,”墨恩也看着她,“如果再加重,恐怕生产时气血不畅。现在,你自己做个决定。若维持原样,你很有可能在生产时冲破穴道,后果不堪设想;若再加层封制,你生产时会比常人倍感痛苦,却尚可保孩子平安出世。” 李慕儿听到他曾有意为自己考虑过,情绪激动起来,“如果我知道会害你受这么重的伤,情愿自废这一身功力。”(。) 第一二七章:共撷红豆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墨恩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扬。 李慕儿想到他权衡出的办法,又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我自然是要孩子平安,我不怕痛,我能撑住,你尽管帮我封制内力。” 墨恩暗自叹气,“那你得等我修养几个月了。” “好。”李慕儿想了想补充道,“千万不要勉强!生死有命,况且我这条小命硬的很,不要再为了我伤了自己,永远不要!” 墨恩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望着她无比坚定的眼神,心头又觉满足,终究作罢了。 李慕儿牵挂他的伤牵挂了几天,还是不放心,独自到客栈来探病。 可好不容易摸索到墨恩房间,人却不在。 李慕儿不知道他是离开了,还是出去办事了,又进不了房,只能坐在门口等他。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待墨恩回来,看到蒙着面纱傻等着自己的李慕儿时,震惊又感动,忙飞奔过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来看看你需要什么。吃药了吗?你把药方给我,我去煎。” 墨恩好笑地看了眼她的肚子,讪讪道:“你这个样子,确定能照顾我?” 李慕儿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了看,不介怀答道:“确定啊。我是怀了孩子,这只会给我多一个人的力量才对,哪有这么娇弱?而你,可是我我们俩的救命恩人,对吧?你吃饭了吗?别出去了,我给你去端来。” 说着还把墨恩推进了房,自个儿则快步往酒楼去点菜。 墨恩扬了扬眉,十分满意,索性坐到床上开始运功调息。 他确实伤得很重,但不敢耽误正事,是以起床了就照常出去打探消息。这都来京多少趟了,他们要办的事,还是毫无头绪。 不过,以前他总嫌两地奔波懊恼的很,现在嘛 正想着呢,李慕儿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墨恩,吃饭。” 墨恩睁开眼,看见桌前正摆放着碗筷的人,和那整齐的饭菜,两人餐具,不禁又扯起了嘴角。 “有没有好一点了?”李慕儿边吞咽口中的食物边问。 墨恩抬头望了眼她,见她发髻随意挽着,模样就像家中的小娘子,过着稀疏平常柴米油盐的日子。 这样的状态,让他极为放松。 “姐,我昨晚才伤的。” 难得听到墨恩俏皮说话,李慕儿失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放碗里,又问:“那你早上去哪儿了?” “办事儿。”墨恩讽刺道,“你以为我每个月入京还真是为了你吗?” “我没这么以为啊!你要办什么事?说来听听,没准儿我还能帮你。” 难得这么和谐的气氛,墨恩才不愿提这烦心事儿,遂扯开了话题道:“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吗?我来了那么多次,还从没好好看看这地儿呢。” 李慕儿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才叫道:“啊,有了!大夏天的,西郊的莲花估计开的很好。如果你的伤没事的话,我带你去看。” “好啊。你我都见不得光,那就晚上去吧。”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李慕儿嘴角抽了抽,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可晚上,还是同他一起到了莲花池边。 莲花池东西二里,南北三里。湖域中遍布莲花,绿水澄溶,川亭望远,游瞩之人亦是众多。 两人皆蒙了面,李慕儿大着肚子,墨恩腰间佩剑,看起来俨然一对行走江湖的神秘夫妻。 很快就有船夫来兜生意,他们选了艘有篷的,泛舟到湖心赏莲。 银辉倾洒湖面,波纹阵阵,荡起的闪亮水纹映照着无暇的白莲。李慕儿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银耳带来,她的歌声配这美景,必定是一绝。 墨恩看她有点失神,碰碰她手肘,指了指远处道:“你看那边。是哪里?” 李慕儿顺着那方向看去,不由眼神一黯,“紫禁城啊。怎么了?” “这莲花池是宫中西苑太液池的水源。”墨恩探身拨了拨水,湖面顿时生起一圈圈涟漪。 “你怎么知道?”李慕儿瞪大了眼,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你连这都知道,还骗我跟这儿不熟。” 墨恩却不以为意,若有所思地问道:“你是从宫里出来的,对那个地方有什么看法?” “看法?紫禁城?”李慕儿苦笑,“能有什么看法?那里是皇上待的地方,不属于我,也再没有我了。” 墨恩不再搭话,两人又似平常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时一样,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 湖心亭中有文人墨客正在取材咏诗,时而有人鼓掌相和,时而有人斟酌讨教,热闹非常。李慕儿突然长叹一口气,喃喃念道: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佳人彩云里,欲赠隔远天。 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 她怎么会知道,此刻与她相聚不过几里的太液池上,有人也正泛舟赏莲,共撷相思红豆。 “皇上,夜深了。”何文鼎立在朱祐樘身后,轻轻开口提醒。 朱祐樘好似从梦中惊醒过来,遥望着远方的眼神晃了一晃,回过身道:“上回吩咐沈琼莲作诗,她作了没?” “作了,皇上您忘了?” 朱祐樘思忖了好久,才想起来,“哦,是作了。‘香雾蒙蒙罩碧窗,青灯的的灿银缸。内人何处教吹管,惊起庭前鹤一双。’中规中矩,不算太差。” 何文鼎暗暗叹了口气,大着胆子问:“皇上,恕微臣多嘴,您不喜这沈女学士,为何要让她替了莹中的位?” 朱祐樘没有回答。 是啊,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明明当初在坤宁宫放过狠话不想再看到这个沈琼莲,可是只要一想到她还叫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应该要在他身边待着。 而那个他心目中的沈莹中,已经走了多久了呢? 好像不过三个月。 第一个月,他把所有时间都疯狂用在朝事上,以为如此就可以忘了她。 第二个月,他开始每晚宿在雍肃殿,每晚弹奏“清平”,每晚拿出几幅旧画,反反复复地看。 第三个月,他把那个所谓的“沈琼莲”召到了御前,于是他在乾清宫中再唤莹中时,终于有人会应他一声: 在。皇上,臣在。(。) 第一二八章:近在咫尺 皇上,臣在。 臣在。 现在想来,那么努力想忘,却根本做不到。 索性不再逼迫自己忘记,反到处寻找她的影子,她的气息,却发现相思更苦。 她哪里还在? 相忆相思难相忘。 相知相念不相见。 原来竟是这般磨人滋味。 莹中,你到底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像朕思念你一般,思念朕? “文鼎,今日宁王奠培薨,朕已下令辍朝三日。咱们出宫转转吧。” “是,皇上。只是这护卫” “牟斌新婚燕尔,还是莫要扰了。宣马骢吧。” 李慕儿和墨恩在莲花池上待了一会儿,又嫌无趣,便欲回转。 上岸的时候,李慕儿又瞥了湖心亭一眼。她亦想过去小试身手,可正如墨恩所说,两人身份见不得光,只得作罢。 才子们似乎兴致正浓,个个慷慨激昂不知要斗到几时。 李慕儿心痒难耐,难免停下来多听了几句。 其中有个瘦小青年,站在角落,脸色难堪,大概是输了文采,被人笑话了。 不知为何,李慕儿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正纳闷着,那小青年已经愤然离席,羞臊地冲了出来,李慕儿神游天外躲避不及,差点被他撞倒。 幸好墨恩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可她的脸却完全暴露在了空气中。 “呼”李慕儿顾不得去捡面纱,先感受了下腹中有无异样,确定无恙才长长舒了口气。 墨恩却身形一动。李慕儿知道他脾气可不太好,忙拉住他劝道:“算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小公子兀自低着头,居然瑟瑟发抖,一副比她受惊更甚的模样。 他没有回话,李慕儿也觉得尴尬,推开墨恩手臂道:“那我们走了哦?公子,自古文人相轻,见怪不怪。“ 他的表情还是很难看,李慕儿以为他还在为那些墨客的讽刺难过,心中不免为他叫屈,便安慰他道:”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公子无须太介怀他人贬低,做学问者,自有骨气。” “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他垂着眸,低声重复道。 “正是,小公子,有缘再会,在下必定好好讨教公子才华。” 一旁一直不曾插话的墨恩此时轻笑了一声,难得的玩笑道:“你又要卖弄你读的几两书了,文人相不相轻我倒不清楚,但是听说自古文人骚客,我看倒是没错。” “墨恩,此’骚客‘非彼’骚客‘,你也太胸无墨水了吧。” 那小公子听着他们有趣的对话,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一拔腿跑了开去。 李慕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与墨恩对视了一眼,一齐笑出了声。 “走吧!看来你说得没错,自古文人骚客,无不孤芳自赏,我说了半天,看来是孤芳自赏咯” 醉仙楼全天营业,正门大开,两人准备从穿堂走向后头的住处,边走边说着话。 只是一路上墨恩总时不时回头,不知道在瞧些什么。 “今晚你睡自己的房,我睡你隔壁,也方便我照顾你。” “好。” “如果哪里不舒服可以叫我。” “好。” 墨恩乖顺应着,满意于她主动提出留下来照顾直到他离开。 李慕儿却一直抬眼望着记忆中的那个雅间。这么晚了,里头的灯居然还亮着。她环视了眼一楼大堂,只有零零散散几桌江湖男女,带着朦胧醉意闲谈帮派之事。 她突然也想趁着夜深无人发现,再坐在此处吃上一顿,便止步对墨恩说道:“我饿了,吃点儿宵夜吧。” “好。” “我要坐那里。” 墨恩正随意朝一张小桌走去,闻言回头,见她指着楼上,一副期待的模样,便点了点头,与她一道往楼梯走去。 二楼一排雅间,此时只有一间坐着客人,两人来到相邻的那间坐下,点了些东西,各自无声吃着。 隔壁也不闻有人言语,只有杯盏相磕的声音,以及男子偶尔的轻咳。不知是李慕儿刻意留心着那里,还是四下实在安静,这轻微的声响,却清晰地叩在她心头。 尤其是咳嗽声,令她不由想起那个人。 “走吧,回去睡觉。”吃了很久,隔壁还未结束。李慕儿本想进那间再去看看,此时只好作罢。 回到客房,叫来管事的,问还有空房吗?管事的回答:“这层的三间房都是本店最好的,这位爷的房间在最里边儿,旁边的两间房都空着,客官要住哪间?” “那就挨着他的这间吧。” 李慕儿在中间房躺下,出奇得很快入睡了。 迷糊中听到隔壁有动静,生怕是墨恩有什么需要,便下床去听。 “公子小心。” “公子醉了,小心扶着。” “晚上不回去,真的没关系吗?” “是公子非不要回。” “哎,进去吧。我在门口守着。” 原来是外边儿那间房有了住客。 李慕儿睡眼惺忪,他们说话声音极轻,她只听了只言片语。可发现不是墨恩,就安心地又躺下去休息了。 这一睡甚是宁静,一夜无梦到天明。 还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一醒来就发现日头高照,她暗自骂了声糟糕,说了是来照顾墨恩的,结果起得比他还晚。 昨晚也不知是怎么了? 睡得这般好。 李慕儿拍了拍脸蛋,起身去开门。门闩刚一取下,墨恩就挤了进来把门复又锁上。 “怎么了?”李慕儿见他还似昨晚一般罩着脸,好奇问道,“被人追杀吗?” 墨恩摇摇头,盯着她看了会儿,才道:“我今天走。” 李慕儿淡然道:“好。你确定你没事儿,可以赶路了吧?” “嗯。”墨恩点点头。 “哦。那我先走了。” 李慕儿说着就要离开,却被墨恩拦下道:“把面纱戴上,我去收拾东西。等我过来,再送你回去。” 李慕儿照做,坐在房里洗漱打点着等他。 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开门关门声,她懒得去分辨是哪间房,直到两边都安静了,才等到他回来,被他带着从客栈后院出了门。(。) 第一二九章:援勤之桃 “墨恩,你昨晚有没有听到隔壁的动静?” 墨恩的脚步突然定住,显然惊讶于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李慕儿却未察觉到异常,兀自说着:“奇怪,难不成你也同我一样,睡得很沉吗?”她抚了抚肚子,接着道,“自从怀了这小家伙,我可一日都没睡过好觉。夜里总做怪梦,往前儿那些好的坏的,总时不时跳出来,在梦中重现。唉昨晚却睡得香,看来,我以后要多去借你的房间才是!” 李慕儿唠叨着唠叨着,一转头,却发现墨恩表情有些凝重。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事。”墨恩虽这样回答,脑海中却不断浮现今晨在隔壁房门口看到的那个人。 他双眉如锋,眼神中带着几分锐气。墨恩不会忘记,曾经在上元灯会时见过他怀抱着李慕儿的样子。 以及他们对视时的默契。 他是锦衣卫吧? 那他会不会就是孩子的父亲? “墨恩,我快到了。” 墨恩犹自思忖间,两人已经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眼看离纸婆婆家不远,便彼此道了声珍重,分道而去。 李慕儿脚步轻快,可走了不多远,听到后头似又有脚步声跟上来,她浅笑回头,“不是告诉你不用送了吗?你身体还” 还?还未看清来人,只见一把匕首迎面刺来。 李慕儿本能抱紧肚子,噌噌向后退步。 “啊!” 一声尖叫,却并非来自李慕儿,而是对面手执匕首跌倒在地的小公子! 去而复返的墨恩此时一手将李慕儿护在身后,一手掌势未收横在胸前,冷眼盯着十数步远的伤者,声音听起来像要冰住,“我早就发现有人跟踪,没想到,却是冲着你来的。” 李慕儿虚惊犹在,也死死盯着那伤者。 这小公子看着好生眼熟,不正是昨晚不小心撞到她的那位! 可也不止这份眼熟,小公子此刻网巾落地,发丝散乱,口吐鲜血的“他”双唇嫣红,分明,就是一位女子! 分明就是,当初在内安乐堂要置她死地的,郭,之,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哼,”郭之桃吐出一口血水,一字一句恨恨道,“女学士,我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你不清楚吗?皇上将我打个半死,扔出宫外,我以为再没有机会报仇。没想到,老天爷有眼,居然让我再次遇见了你!” 大约是昨晚面纱落地,被她认了出来。 但李慕儿转念一想,却不禁感慨她居然乔装去和那些才子舞文弄墨,可见她果然与在内安乐堂一样,虔心向学,渴望正道。 即使这般,李慕儿也自觉最没有资格劝她不恨。 可又不得不劝,“既然,皇上放你出了宫,你便该好好过你的日子,何苦还要记着那些陈年旧事,惹自己不痛快呢?” “陈年旧事,”郭之桃除了冷笑还是冷笑,“好一句陈年旧事,好一句陈年旧事你一句陈年旧事,就让我沦落到如斯境地!” 墨恩听了个大概,脸色很不耐烦。 他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沦落到了哪般境地?瞧她衣裳也算鲜亮,脸色看上去白白嫩嫩,看来所谓的赶出宫,也是为她铺好了后路的。 这样的人,根本无须与她废这半天话! 墨恩回头拉起李慕儿的手,“走,我送你回去。” 李慕儿的手被他温暖掌心握着,一时没来得及挣开,只迟疑道:“那她?” “放心,她不会有事。” 没再给李慕儿心软的机会,墨恩很快送她回了纸婆婆家。 郭之桃半躺在地上,一直看着两人消失于她的视线中,才勉力撑起自己。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女学士”郭之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报仇,还是因为嫉妒? 犹记得在内安乐堂,那个都人进了便等于被判死刑的地方,那个向来死气沉沉,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去了,却还能爬上墙头,面带微笑,高唱千字文。 那样的鲜活,让人羡慕。 听说她是女学士后,郭之桃就愈发嫉妒。女学士啊女学士,谁人不知她是后廷高官,谁人不知她多受天子器重? 最后还偏偏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她兀自不甘,丝毫没有发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直到一把冰冷匕首贴在她脸上,她才惊惶回神,盯着眼前男子。 他的眼神,冷冽到极致。 没有任何表情,就这样静静看她,似乎毫无恻隐之心,教她不禁感受到无边的恐惧。 像是闻到了,死,死亡的气息。 胸如鼓擂,明明自己手中也有匕首,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匕刃从她的脸上寸寸滑下,并未伤她分毫,其后缓缓滑到她拿着匕首的手上,用匕尖一下一下点着她的手背。 仿佛是在警告。 匕首锋利,很快刺破她的皮肤。郭之桃却至少松了口气,以为他只是要自己停手,便赶紧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掷远。 可下一瞬,令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的手还未待收回,就被墨恩狠狠一刀扫过! 这一刀快到,痛感尚未袭来,鲜血尚未喷涌,三个指节便齐齐掉落在地! 郭之桃嘶叫出声! “啊!你这魔鬼!你不得好死!你们都不得好死!” 墨恩表情愈发阴冷,嫌弃地蹙了蹙眉,往后挪了一步。 又从怀中拿出一药瓶,从容倒出一枚药丸,夹在指尖道:“你好像很恨她?” 郭之桃疼得咬牙切齿,语气自然又极端起来,“我当然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死她了!她爹李” “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你为何恨她。”墨恩无情打断她的语无伦次,“你恨她,她又想留你性命,那你只能把这药吃了。” 药丸入口滑下咽喉,郭之桃根本来不及反抗。等到 她想起来反抗时,墨恩已经起身,恍若无事地离去。 他的背影决绝,冰冷到刺人心骨,只最后留给她一句话: “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喜欢这个疯样子。”(。) 第一三零章:阴晴圆缺 时光转瞬即逝,眨眼又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八个月了,肚子已经有明显的沉重感。李慕儿有时一早醒来,会觉得像做了场梦,好不真实。 那个人似乎已经离她很远很远,可他与她的维系,却离她越来越近。李慕儿开始想象,该怎样迎接他的到来。 比起去年在钱福家度过的中秋,纸婆婆家的祭月仪式就显得正式多了。纸婆婆捧出月光菩萨神位,供上圆形的果、饼与西瓜,西瓜还切割成了莲花状。在月出之方,李慕儿和嬷嬷银耳齐齐随着她们祖孙向月供祭,叩拜。 虽然这个临时家庭才组成不过几月,但彼此都已将对方视为家人。李慕儿十分满足于这样的团圆,听纸婆婆念念有词的祈愿,也不禁为大家说起祝语来:“八月十五人团圆,带起香烛敬菩萨。老人家青头发,后生子有财发。堂客生个胖娃娃,小妹对个好人家。” 众人被逗得咯咯笑,纸婆婆摸着她的肚子直说:“好好好,你快生个胖娃娃,老婆子给你带!” 叩拜之后,小宇将月光纸焚化,便急着冲撤下来的贡品下手去了。 看着他的贪吃样,众人又是一顿发笑。 蒋伊白天送来了上好的月饼,大家围了桌子坐下,分食着瓜果月饼。头上是一轮皎洁的圆月,耳边是银耳轻哼的歌声。李慕儿本以为今日会因对某人的思念而格外难熬,没想到此刻却是如此静谧安宁。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莹儿,婆婆可真不是跟你说笑的。” 李慕儿本抬头笑眯眯望着月亮,听到纸婆婆慈爱的声音传来,就收回眼神看着她,怔怔问道:“嗯?婆婆说了什么?” 纸婆婆拉过她的手:“你这孩子!婆婆说给你带孩子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等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定然是要走的对不对?” 李慕儿尴尬侧头去看嬷嬷,嬷嬷独自喝着酒,接收到她的暗示后忙答:“不错。纸婆婆,我们在您这儿也扰了太久了。” “哎,”纸婆婆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都明白,你们有不可说的秘密。可我一个老婆子,不在乎这些。我只知道呀,你们住在家里的这些日子,又是帮我干活,又是教小宇习字练武的。人多了就是热闹,欢声笑语的,多像一个家的样子啊!如果你们不是非要奔波逃命的话,就别走了,继续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他日婆婆终老了,也好把小宇托付给你们。” 李慕儿听到这里赶紧制止她:“呸呸呸,纸婆婆,这大好日子的,可别说这晦气话。” “是,是,我吐口水重说。”纸婆婆又拍了拍她的手,“人都是有感情的,住一起久了,都习惯了。纸婆婆这儿也很安全,我看你们也不是非走不可。怎么样,再考虑考虑?” 连一向调皮的小宇此时也乖巧地递了个月饼过来,糯糯说道:“你们不要走,小宇舍不得。”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一群人在一起,总有那么一刻,大家都同时不再说话,这个时候,最为尴尬。 李慕儿和银耳嬷嬷面面相觑,也都有些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虽然每晚只能挤在一个房里,可就是这样贴近的生活,才让彼此的感情更加亲昵了。 “好,我们再想想。”李慕儿只好这样应道。 嬷嬷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问李慕儿:“那个墨恩怎么不来了?” “是哦,”李慕儿不禁往院外大树望去,“上个月也没来。大概是忙事情去了吧。” 嬷嬷把酒杯一放:“那你的身体怎么办?” “反正离孩子出生还有些时日,不急的。”李慕儿又想到什么,转头对纸婆婆说,“婆婆,村子里有会接生的人吗?” “不用找稳婆了,”嬷嬷抢话道,“我来就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倒是,李慕儿点点头,没想到嬷嬷还会接生。不过嬷嬷接生的话,怎么能让她务必保小呢? 李慕儿挠了挠额头,有些惆怅。看了眼外头,风好月好树轻摆,就拿起个月饼说:“我出去散步。” 公孙树仍旧高大葳蕤,微风徐徐,满树微黄的银杏叶子在明晃晃的圆月下,跳跃着,摆动着,更加绚丽夺目。 李慕儿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在等墨恩。 纸婆婆说得没错,习惯真是可怕。 那么,五个月的时光,一百五十多个日夜,他是否已经也已经习惯没有她了呢? “在想什么?” 李慕儿被惊得回头。 才恍悟回头是不对的。 继而望向头顶,果然墨恩已站在树干上。 孑然一身,冷漠孤傲。 “墨恩。” 墨恩拿不准李慕儿这声呼唤里有什么情绪,喜悦?期待?埋怨?责怪?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在等他。 “嗯。”他宠溺应了一声,不自觉想要向她解释:“荆王那边出了点事,我回了趟藩地,来回耽搁了。” 李慕儿哦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下个月呢?下个月你可会来?” “会。”墨恩纵身跃到她面前,“我伤还未痊愈,下月十五再为你压制内力。” 想到他的伤,李慕儿又有些内疚,举起手中的月饼讨好道:“吃个月饼,很好吃的。” 墨恩半晌才接过去,轻咬了一口,也不说话,折身去秋千上坐下,惬意地享用起来。 李慕儿跟了上去,手搭在秋千绳上又叫了一声: “墨恩。” “嗯?”墨恩解决了一个月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壶酒来,仰头猛灌了一口。 李慕儿有点馋酒,夺过来使劲闻了一口,若无其事地说:“我父母都去世了。” 墨恩有点意外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也跟着交代道:“我也是。我从未见过。” 这下轮到李慕儿诧异,把酒递还给他,瞪着眼对他说:“那你比我惨。” 墨恩狠狠白了她一眼。 “那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快告诉我,孩子如果从小没有父亲的话,会怎么样?”(。) 第一三一章:师徒道别 原来她是在想这个问题。 墨恩倏地起身,没好气地答道:“谁说我没父亲?我有义父,是他收养了我。” 李慕儿被堵得没话接,闪身在秋千上坐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继续发呆。 墨恩瞧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想起上回分别时的事儿,思忖了一下还是对她坦白道:“你那晚宿在醉仙楼,难道就真的没有见到故人吗?” “故人?”李慕儿心不在焉,“什么意思?“ 墨恩暗暗叹了口气,“那天我起来的时候,可是看到你那位‘骢哥哥’,刚从你隔壁房间离开呢?” 李慕儿瞬间怔愣。 隔壁房间? 雅间里的咳嗽。 “公子醉了,小心扶着。” “哎,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 怎么会? 李慕儿喃喃自语:“我怎么会连骢哥哥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 那么,也就是说,那晚在雅间里咳嗽的,醉倒在她隔壁房的,是朱祐樘? 李慕儿觉得心头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生生地疼。 她居然和他再一次这么近,近在咫尺。 却又是再一次错过,阴差阳错。 不过,至少,李慕儿眼角忍不住泛出泪水,“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果然,也是想念我的否则他不会去醉仙楼,否则他不会宿醉在外他爱我,他告诉我说不得,可是他爱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哭声却越来越清晰。 却似乎还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捂着嘴啜啜泣泣。 墨恩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上次听牟斌说起他,还是潇洒淡定的。 不是没有见过她哭,可是从没见她这般压抑的伤心。 一直以为她早已放下,一直觉得她深埋了这份感情,而如今看来,恐怕她不过是藏着掖着,不敢掏出来面对罢了。 一旦掏出来,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是不是这样? 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轻轻唤了她一声: “莹中。” 李慕儿的哭声顿住,她又是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这个她一开始抗拒万分,如今却求而不得的称呼。 她差点就要直觉地应出: “在。臣在。” 奈何往事已矣,只能付之一声苦笑。 李慕儿强迫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事。墨恩,人生在世啊,就是如此。有时你心心念念之人,也许就在眼前。只不过,呵,造化弄人,怎么都不会叫你发现。” 而这一旦错过,就注定了一辈子的相负。 月月月圆。 九月十五到来之时,李慕儿的肚子看上去已经滚瓜烂熟。 这让她不得不准备对蒋伊下逐客令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蒋伊款款而来时,脚底还踩着枯草白霜。 “师傅!昨日我拿你教我的剑法教训了几个市井泼皮,真是过瘾!不过你放心,我特意跟他们到荒郊野外才动的手!”蒋伊边说边比划了几个剑花,兴奋道,“诶,师傅,就我现在这两套剑法要是使出来,我看连我爹都要让我三分了!” 听着她爽朗笑声,李慕儿突然发现,这几个月的时光,不知不觉间,蒋伊也已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哪天若再听不到她叫师傅,定也是种不习惯。 李慕儿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忘了对我的承诺!我看你啊,已经按捺不住了,早晚把我这个师傅出卖了。” “不会的,师傅!”蒋伊难得地正色道,“我蒋伊虽然不算什么君子,可是江湖道义我却是懂的!师傅,你这样说我,可真是冤死我了。这么久以来,师傅你从不告诉我你的事,我什么时候多过嘴?如果我要出卖你,婚宴那天在皇上他们面前就” “皇上?”李慕儿蹙了眉,“伊伊,你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蒋伊咬了咬唇,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索性坦白道:“师傅,我不认识他们,可我爹认识啊,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不过师傅你放心,我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慕儿冲她温柔一笑,“我相信你的。那你是不是在猜,我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当初和他们夜游看灯,如今却处处躲着他们?” 蒋伊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伊伊,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李慕儿笑着微叹口气,语气中充满无奈,“当断则断。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不会再与这段过去有任何纠葛。所以我要躲开他们所有人,不能给自己任何留恋和不舍的机会。” 她又看着蒋伊,补充道:“如今亦然,你和我之间,师徒之谊也好,姐妹之情也罢,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蒋伊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问:“师傅,你这是,要赶伊伊走吗?” 李慕儿被她的表情逗乐,“我干嘛要赶你走啊?我只是,快要生产了,怕是也教不了你什么了。而且我一生下孩子,便要去云游天下,彻底离开京城了。” 蒋伊低下头思忖了片刻,突然开口笑道:“师傅,我懂了。你是我师傅,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会强留你,也不会哭鼻子,只要师傅过得好就行了。” 李慕儿有些惊讶这个一向雷厉风行的孩子,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豁达又窝心的话,遂感动回应道:“谢谢你,伊伊,你帮过我许多,又肯为我保守秘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蒋伊一把抱住她胳膊,“师傅,你说什么呢?你一天是我的师傅,就永远都是我的师傅!你教我的武功这么厉害,我才谢不过来呢!咱俩别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师傅,你知道我家的,如果你回来,一定要来找我!” 李慕儿只好干脆应道:“好。” 自古逢秋悲寂寥,没想到,这个孩子真是四季如春,硬是把离愁别绪变得如此简单温暖。 “不过师傅,你先别急着赶我。等你哪天要走了,我们再道别也不迟。我还想见见我这弟弟或者妹妹呢!” 李慕儿莞尔,“好。我们练剑吧。”(。) 第一三二章:两三心愿 夜幕一深,墨恩也如约而至。 李慕儿站在树下,站在满地翻黄的银杏叶上,轻风一起,树上的叶子也如美丽折扇般飞扬飘零。不是一片,一片,而是成群结队地掉落,散漫地落在她发上的璎珞,落在她削弱的肩头。 墨恩第一次不想飞掠到树上,而是一步步从背后向她走去。 银杏树下的芳草地已被厚厚的金色的银杏树叶覆盖,踩起来“沙沙”作响的声音,感觉很美。 李慕儿回头,望着来人强劲有力的步伐故作小心地踏在满地金黄上,觉得别扭的好笑。 然后墨恩运功帮她压制内力。 李慕儿一直乖顺的没有说话,墨恩便也沉默不语。直到一切完成,他才拿出一个荷包交待道:“听着,以我现在的功力,只能帮你护住靠近心口的左路内力。可如今你的血脉被封制得愈发厉害,生产之时,难免觉得用不上气力。到时含两片这个在舌下,能助你一时。生孩子的事我不懂,你还是得自求多福。” 李慕儿点点头,笑道:“是,知道了,自求多福,自求多福!” “还有,我警告你。你这内力一天未解,就存在着再次冲破的危险。”墨恩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又把手递给她,道:“起来吧,我得走了。最近有很重要的事要忙,没那么多空管你。下个月你就要生了,一切小心为上。” 李慕儿皱了皱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生起一股不安,似乎不愿让他离开。 一定是错觉,李慕儿伸手交给他,被他扶着站了起来,忍不住叫住了即将转身离开的他:“墨恩!” “嗯?”墨恩回头。 手心里她的手居然没有收回去,仿佛还有意回握住了他。他的心底为这一发现生出一丝雀跃,想了想问道:“还要上树吗?” 李慕儿重重地点头嗯了声,眼神扫过腹部又觉不妥,瘪瘪嘴道:“可我的肚子太沉了,坐不住了。” 墨恩似笑非笑地朝树上瞟了眼,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来,跃上了树干。 一到树上,李慕儿放开本能环着他肩头的双手,才察觉到他根本没打算把她放到树干上。而是让她坐在他腿上,自己则稳稳地抱住她。 虽然满满的舒适和安全,可这样的动作无疑让李慕儿觉得暧昧,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红着脸低声道:“快放开我。” 墨恩低头看了看她,半晌低低地骂了句:“你他么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慕儿无言以对,难道是自己想歪了? 索性任他抱着,享受着免费的肉垫子和满目的美景。 两人一言不发地默默坐着。 似乎半年来,她与他之间总是如此,把该说的话说完,不该说的则你也不问我也不说,就这般安静地坐着。 一如这满地的银杏叶,在凉爽的秋风中,将生命的静好,细细咀嚼。 李慕儿不由地轻笑了声,抬起头问墨恩:“我生孩子的时候,你会不会来啊?” 墨恩反问:“你希望我来吗?” “希望,”李慕儿郑重其事地回答,“我希望你在。” “那好。如果你希望我在,我便会在。”墨恩嘴角轻扯,宽慰道,“至多到下月初,我就来,陪你到生产。” 李慕儿长舒了一口气,他沉缓而平静的声音带着一股力量穿透到她心底,好像得了他的承诺,肚子里的孩子就得了安全似的。 两下复又静默无言。 李慕儿望着天边满月,用温热的掌心覆在肚子上,心中充满期待与感慨。 熬过来了。 终于,快熬出头了。 李慕儿一面安心待着产,一面和嬷嬷讨论着往后到底是去是留。 却一直讨论不出个结果。 嬷嬷主张走,李慕儿却想留。 带着孩子奔波,她不愿意。 嬷嬷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她还是去见蒋伊,可这几天蒋伊来的时间很不规律。有时候李慕儿要等上她好一会儿,有时候李慕儿到的时候她已经嘴唇被冻得发紫。 李慕儿不由的好奇问她缘由。 蒋伊正在因怎么也挽不好一个剑花而懊恼,听到李慕儿的问题嘴里没几分好气地答道:“哼,我爹这几天不用早起上朝,就好像故意逮我似的,不是和我同一时辰起床,就是派人把我抓去同他用早膳!我又怕爽了师傅的约,只好每日与他斗智斗勇,变着法儿地躲开他。” 李慕儿忍俊不禁,又想起小时候偷溜出门玩耍,也是想尽办法与她父亲“躲猫猫”的往事,便靠回树上接着说:“那蒋大人为什么不去上朝呢?身体不适告假在家修养吗?若是如此,你该陪在他身边才是。” “哪儿啊,我爹好的很!”蒋伊似乎想到什么,歪着头偷看了李慕儿一眼,才继续说,“是皇上,皇上病了。” 李慕儿的笑容冰在脸上。 拖着浮肿笨重的双腿,她几步奔到了蒋伊面前,急切问道:“皇上病了?什么病?多久了?严重吗?” “好像挺严重的”蒋伊索性把剑收回剑鞘,缓缓答她,“我也是听我爹和来拜访的客人说起的,先前只当是入秋受了凉,没想到这几天愈发严重了,都已经三四天没视朝了。听说,还未见好呢。” 李慕儿眉眼垂了下来。 天一冷,他便爱咳嗽。 是老毛病了。 可他从未因此罢朝。有时咳得急了,她也会劝他休息。可他却总说没关系,没问题,没大碍。 他那么勤于政事的人,如今连上朝都上不动了。 定是病得很严重了。 李慕儿突然又联想到他到外面来买醉的事情。 怎么现在他变得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吗? 而她甚至连他的近况也不知道,更别提在他身边陪着他照顾他了。 李慕儿的情绪从担忧到无助,从彷徨到难过。最后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鼻尖渐渐泛起酸来。 脑海里仿佛什么理智都不剩了,只留下一个念头: 去看他。要去看他。要跟他说保重。不,要看着他好起来。(。) 第一三三章:自求多福 一旦这个想法冒出,便是不可救药,再无回旋之地。 李慕儿转身往纸婆婆家走回去,打算去骑一直栓在院里的那匹马。可走了几步又觉不妥,且不说嬷嬷看到了会不会阻止,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骑得了马呢。 她折身回到怔怔然望着自己怪异举动的蒋伊身边,猛地拉过她的手道:“伊伊,我们走。” 蒋伊更加震惊,“去哪儿?” “你别管。你把我带到长安街上,我有事情要办。”李慕儿无暇解释。 “师傅,怕是使不得!”蒋伊望了眼她的肚子,“从这儿上街,对我而言是很近。可你若凭这两条腿走过去,就远了。换做平时倒也好说,师傅你现在临盆在即,哪里走得动?” 李慕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实在是急红了眼,只想马上见到他。 “伊伊,那你赶紧去给我找辆马车来!我想要立刻进城一趟。” 蒋伊愣了愣,终究点了点头应道:“好,我这就去。师傅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李慕儿在原地徘徊踱步,等了许久,期间还不断回忆着与朱祐樘的点点滴滴。当时也曾心疼的声声咳嗽,此刻仿佛在耳边不断扩大加深,扰得她心无宁绪,闪过各种不好的念头。 越等这种不安感就越强烈,可蒋伊直到晌午也未见归。 李慕儿站得实在累极,端着肚子靠着树慢慢滑坐下去,被出来寻她的嬷嬷瞧个正着。 嬷嬷慌忙赶过来抱住了她,紧张地询问她:“慕儿,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李慕儿蹙眉望了望进城的方向,蒋伊还未待归来,嬷嬷定不许她再等,怎么办? 思来想去,李慕儿决定与嬷嬷说说闲话,拉着她陪她一起等。 “嬷嬷,自打我有记忆开始,你就已经是我除去父母外最亲近的人了。不过我还从来不曾问过你,你是哪一年进的李家?你和我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嬷嬷眼神变得悠远,嘴上却揶揄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走吧,我扶你回去。” “不,嬷嬷,今儿个外面天气好,我想再坐会儿。”李慕儿拉起她的手,如幼时那般摇晃撒娇道,“嬷嬷说嘛,慕儿想听。” 嬷嬷浅笑一声,索性也靠在了树干上,娓娓道来: “我与你爹啊,打小就认识。可你爹心气儿高,压根儿就不愿蛰居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他走了以后,村子里得了瘟疫,我侥幸逃了出去,便想到去投奔他。可天大地大,我哪里寻得到他?阴差阳错之下,我入了一个门派学习功夫”嬷嬷说到这里,似乎刻意隐瞒,直接跳过继续道,“总之等我找到你爹时,已是沧海桑田,他竟没有认出我来我是他的一名暗卫,却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杂役嬷嬷,也好在这个不起眼的身份,才让我有机会逃脱,好跟着你保护你。” 也好为李孜省报仇! 嬷嬷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转头凝住李慕儿接着道:“所以,慕儿,我和你爹没有什么关系,非要说的话,我只是他的其中一个下属。” 李慕儿听后有些感慨,“嬷嬷,你为何对我爹如此忠心?” “忠不忠心的,说不上。我只知道,当你寻一个人寻了半辈子,你是不会介意那个人是否还是从前的样子,是否还记得你。因为啊,寻到了,这一生啊,就算是没白活了。” 李慕儿脸上挂着笑,半晌,望了眼城里方向,摇摇头道:“嬷嬷,我们回家。” 可就在使劲起身的一刹那,下身一阵温热。 她本能地定住,握紧了手中嬷嬷的胳膊。 嬷嬷直觉不好,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宽慰她道:“慕儿,别怕,我们先回房。” 她的声音给了李慕儿莫大的心安。 李慕儿呼了口气,安静道:“好。” 回到家,李慕儿依照纸婆婆所说,照常吃了饭,便躺在床上等待阵痛的到来。 银耳一直紧握着她的手,嬷嬷也坐在床边关切地望着她。 李慕儿为还有人能陪着她生产而感到满足,却也不由自主地仍然挂念着朱祐樘。 如果他知道,她在为他生孩子 不知道能否冲个喜,让他的病好起来? 李慕儿这样想着,不禁苦笑了一声,这孩子竟这般不争气。 差一点,就差一点,也许她就能想法子进宫,也许孩子就能在父亲的陪伴下出世。 祐樘,难道我们注定错过? 李慕儿心里默念,阵痛却毫无预兆地来临。 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喉间几不可闻地哼哼了一声。 嬷嬷还是敏锐地听到了,轻抚着她的肚子道:“开始痛了?放松点,保持体力。” 李慕儿点点头嗯了一声,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果然又不痛了。 嬷嬷似乎也很紧张,又把手抚上她的脸,道:“乖,有嬷嬷在呢。” 银耳也捏了捏她的手指,附和道:“姐姐,银耳也在。” 李慕儿眼眶有些发酸。 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感受着胎动幻想过无数次生产时的场景,可还是没想到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际,自己居然能如此冷静。 不得不冷静。 墨恩还没有来。 她果真须得自求多福。 腹部一阵一阵痛楚慢慢袭来,李慕儿强忍着,不愿花费力气在无谓的呼喊上。 可阵痛的间隔一点点缩短,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李慕儿终于忍不住低吟出了声。 银耳感受到自己的手被用力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惹得李慕儿抬起苍白到骇人的脸来,冲她勉强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傻银耳,不许哭。给姐姐唱歌。” “好。”银耳拼命抑制对她的心疼,吟吟而唱,“心上人送奴一把扇,一面是水一面是山。画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画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流断” 我的心上人啊,是个谦谦君子。他风度翩翩,温文儒雅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一波波的痛意开始加剧,李慕儿感觉到自己整个人像要被撕裂一般,汗水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冒出来,下唇已被咬得失了知觉,终于再忍受不住,嘶哑地大叫了一声。 “啊”(。) 第一三四章:众生皆苦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高墙内洒着一片朦胧昏黄的光,紫禁城无论何时都显得如此神秘而安静。 远远望去,那一座深红的乾清宫宫殿像嵌在雪地上一样,分明奢靡耀眼,却藏着无尽的薄凉。 东暖阁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黑中泛紫的颜色,古朴深邃,浑身散发着幽雅的光泽。 而此刻在上面躺着的男人,却是恹恹的不见一丝光彩,脸上只剩病态的苍白。他双眼紧紧闭着,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嘴唇时而蠕动着不知说了什么字眼。 床边还立着几人,个个面色凝重,一副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模样。 其中一人端着见底的药碗,叹了口气悄悄地退了下去,自然是何文鼎。 而另两位,则是当日助李慕儿离开皇宫的始作俑者:兴王和萧敬。 “这样下去可不行,”说话的是兴王,“皇兄他这分明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啊。” “哎,”萧敬轻叹了声,“也许只是旧疾发作。每年这个时候天气入了寒,皇上便会犯病。老臣还记得去年正逢女学士在外头养伤,皇上也病了,却不让告诉她。” 兴王听他提起女学士三个字,不禁想起往日的诸多事情来,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往年哪有此般严重过?这回都辍朝数日了。我若不是亲眼见着,也不敢相信皇兄病成这样。刚才听何文鼎说,皇兄时常借酒消愁,还出去醉仙楼寻酒喝。别人不知道,我却是明白的,皇兄必然是放不下莹中姐姐,心中苦闷才会如此。” 这时何文鼎又从外头回转,拱手对兴王道:“王爷请冷静一下,皇上白日里本是好了些,可天一暗又烧了起来,说着胡话唤女学士的名字,这会儿好不容易服了安神的汤药睡着,王爷莫再吵醒了去。” 兴王并未动气,点了点头对萧敬说道:“我们出去说话。” 正待转身,床上朱祐樘轻微的声音传来:“莹中莹中对不起不要走” 兴王和萧敬对视一眼,齐齐蹙眉摇了摇头,朝外头走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皇兄虽令朝臣有事照奏,身子好些的时候也会继续处理朝事,不至于耽搁了政务,可这样病下去,身子迟早是要垮的啊。这下可怎么办才好?”暖阁门一关,兴王便心急如焚道。 萧敬也是一脸愁容,“王爷,即便如你所说,皇上这是心病。可是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这剂心药呢?” 是啊,上哪儿找呢?上哪儿找呢 兴王突然眼前一亮! “啊!我想到了,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她在哪里。” 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开口告诉自己。 萧敬正要问是谁,里间蓦地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看来皇上又醒了。 二人连忙进去探望。 朱祐樘单手支着斜靠在床沿,另一只手握拳抵在鼻下,狠狠地咳了几声,才抬眼望着兴王轻笑道:“杬儿来了。” 兴王心尖不由酸楚,关切问道:“樘哥哥,你怎么不保重身体?” 朱祐樘却答非所问:“杬儿,我听到她在哭。她在叫,叫我的名字,哭着喊着叫我的名字。你说,她好吗?她到底好不好?” 她到底,好不好? “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鸣。 李慕儿微仰起头喊出了声,而后重重地摔回到枕上,感觉全身已经虚脱。 墨恩说得没错,她根本使不上力来。 每当她要使劲儿,血气上涌到胸口,却被硬生生压了回去,使不出来。 就好像她用力拉着绳子的一端,有人用力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可她刚要用尽全力把绳子拉过来,对方却骤然放手,她的力气便全数收回,且狠狠地摔倒在地。 嬷嬷拿出她交代过的墨恩给的荷包,倒出颗药丸塞到她舌下,声音亦是禁不住地发颤:“慕儿,产道开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得用力。别害怕,听嬷嬷的话。” 李慕儿含住药丸,休息了一个眨眼的工夫,便又是一阵强烈的痛感传来,疼得她根本再叫不出声来,只觉得宁可一死了之。 她自认为是个极能熬痛的人,却在这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痛到恨不得死掉算了。 恨不得求人拿过她的双剑,在她心口毫不留情地刺上两剑,快准狠地给个痛快。 而此刻,伴随着痛意的还有不由自主想往下用力的急迫感,仿佛孩子正着急出来,拼命地逼着她使力。 “好,就现在。慕儿,屏气,向下使劲儿。” 嬷嬷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李慕儿依言照做,一只手握住银耳的手,一只手紧抓了身下的床单。她深深地吸足一口气,闭着嘴好不让气漏出来,然后随着腹痛的节奏用力。 墨恩的药确实有效,李慕儿感觉到强烈的撕裂感,却明显是能用上一把力了。 可这把力一出去,她又虚弱地安静下来,双手因为失力而轻微地打着颤,再不能动弹。 嬷嬷露出一丝安慰笑容道:“慕儿,你做得很好!现在不要用力,养精蓄锐,等再痛的时候同刚才一样继续。” 李慕儿没有任何反应。 银耳的手刚才被握得生疼,此刻却察觉到李慕儿的手软绵绵的,再去看她,才发现她布满汗水的脸上湿哒哒粘着几根鬓发,竟无半分血色。眼睛也是半闭不睁的样子,眨都不眨一下。 银耳吓住,大声叫道:“姐姐,你不要吓我!你快醒醒,千万不要放弃啊姐姐!” 李慕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紧接着表情又现出痛苦的神色。 嬷嬷看了一眼,紧张说道:“慕儿,别放弃!像刚才那样,打起精神来!” 李慕儿低吟了一声,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不行了没有力气嬷嬷,剑” 嬷嬷疑惑问:“要剑做什么?” 李慕儿只能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眼:“剖剖开” 嬷嬷心疼不已,嘴上却狠狠道:“李慕儿,你想也别想!嬷嬷告诉过你,你活着,孩子活着。你死了,孩子必须死!”(。) 第一三五章:艰辛产子 李慕儿似乎惨笑了声,随即再次咬住了下唇。 鲜血从她惨白嘴角留下,显得格外殷红,看得银耳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嬷嬷赶紧又对银耳道:“银耳,和她说话,快把她叫醒!” 银耳慌忙用空着的手背抹了把鼻子,扑到李慕儿耳畔絮絮说道:“姐姐,你不要银耳了吗?银耳从来没有家人,你和兄长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让我选择跟着谁,我选择了你,如今你却要不负责任地抛下我了吗?” “不”李慕儿想要摇头说不会安慰银耳,身上喉间却都不得力,只好狠狠吮起口中的药丸。 “姐姐,即便你不要我,可孩子呢?你好不容易保住他,怀了他这么久,如今眼看就要熬出头了,你怎么忍心放弃他?他多想出来看看你,看看他娘亲长什么样子。姐姐加把劲儿,给他点力量好不好?” “你不是告诉过银耳,墨恩说不会有问题的,你可以把他生出来的。你说过,他说没事一定没有事;他说你可以做到,你一定可以做到!姐姐,你忘记了吗?” 李慕儿没有答她,却深深地憋住气,照着嬷嬷的吩咐再次使了几把劲。 嬷嬷眼眶也已泛红,“银耳,继续说。说点他的事。” “姐姐,你知道你在安乐堂时,皇上总是来雍肃殿弹琴,可我从未同你说过,皇上其实也常叫我唱歌。他让我唱青青子衿,那是我第一次在兄长家为他唱过的歌。皇上说,他最喜欢你教我的这首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便是这样觉得的看,姐姐,皇上其实真的很喜欢你,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你。这是他的孩子,是你那么喜欢的人的孩子,是你和他的孩子,你一定能平安把他生下来的我现在给你唱皇上最喜欢的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李慕儿在银耳清脆的歌声陪伴下,在嬷嬷温热的掌心覆盖挤压下,拼了命用着力。她没有心思细听分辨银耳的话语,却直觉那字字句句都直达心脏,给了她无穷无尽的精神支柱。 这是他们的孩子,宁死也不能放弃! 再难的不过是分别,身体上的痛,何时难倒过她? 李慕儿这样想着,又含了一颗药丸入口,感受着精气神沉入丹田,把每次使劲都当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努力。 嬷嬷看时机差不多,忙对银耳指挥道:“快,出去把纸婆婆准备的热水拿进来。” 银耳应声,面露喜色地再次捏了捏李慕儿的手指,小跑着出了门去。 刚一进厨房,便听到房间里传出李慕儿凄厉的尖叫声。 以及一声短促的却极为有力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 银耳和纸婆婆手舞足蹈地端着脸盆往房门赶去。却在推门的那一刹那被吓得呆立在原地。 是嬷嬷厉声喝道:“把水放桌上!快!快去找大夫,胎盘下不来,血也止不住了!” 银耳望了眼李慕儿,她失力过多,显然已经昏睡了过去! 她忙放下脸盆往外冲,却被纸婆婆拦住道:“大晚上的,你不认识路,老婆子跟你一起去!” 银耳点点头,拉起纸婆婆就跑。 “是你?你是,兴王?” 蒋伊正准备出门再去寻李慕儿练剑,就被蒋府后门口等着的一个儒雅少年吸引了目光。 来人正是兴王朱祐杬。 他站在小巷中一棵落着叶的大树之下,穿着一身白衣,上头绣有灵芝纹样形同如意,倒衬他得很。 兴王见她出来,笑着朝她走了过来。 看来是特意来找她的。蒋伊对他本有个好印象,可是这一回,她却直觉他必是有所求。 “正是区区。蒋小姐,本王已在此恭候多时。” 拱手,抬头。 说话也是优雅。 蒋伊留意了一下他的袖口,居然绣着一朵玉簪花,瞧那手艺倒不似出自能工巧匠,反而像寻常闺阁随手而缝。 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回以一礼道:“王爷多礼了。不知小女子有什么可以帮到王爷的?” 兴王轻挑了下眉间,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接,“蒋小姐果真是明人不说暗语。实不相瞒,小王是为了向小姐打听那写对联女子的下落,不知蒋小姐可还记得?” 果然,蒋伊冷哼一声。其实她也正急着去找李慕儿。昨日她进城雇马车,可到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银两在身。只好回家去取,却被从锦衣卫衙门回转的蒋斅逮个正着。她无奈被禁足在家,爽了她师傅的约。 昨日见李慕儿情绪激动,蒋伊此刻心里仍是不安和歉疚,一字一句语气不悦地答:“不,记,得!” 兴王早已想过不会那么容易,陪着笑又道:“蒋小姐,若非万不得已,在下不会来麻烦你。我知道她必然要求你为之保密,我也曾说过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可如今出了些状况,非得请出她来不可,不知蒋小姐可否泄露一二?哦,你放心,在下一定不会告诉她!蒋小姐只需要透露下她的行踪,至于她肯不肯出面,我自会劝说她。” “哼,”蒋伊并不吃这套,她想到李慕儿怀胎十月却仍消瘦的面庞,想到她三番五次交代要保密,便可知她并不想与从前再有任何瓜葛。遂不耐烦道,“我真的不知道。哪怕从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过去那么久了,我早忘了。”又作了个揖,“王爷恕罪,小女子先告辞了。” 兴王还不肯死心,在身后继续唤她。可蒋伊也不是吃素的,一个飞身掠得很远。兴王想追,却已是无可奈何,这厮轻功了得,哪里还见得到人影。 蒋伊怕被人跟踪,以比往常更快的速度赶到了老地方,却未看到李慕儿。 她抬头望了望,才发现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四周除了树叶沙沙作响,可谓一片寂静。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生出一分恐惧。从前常常等待的这地方,此时似乎充满了阴暗混沌的气息,压得她有些气闷。(。) 第一三六章:未闻安好 蒋伊探眼再看了看周围,说来讽刺,前方稍远处便有一个村落,照理说她应该就住在那里。可蒋伊从不知道,她具体的住处。 人生总是如此,平日里那么多机会,却从未留心去弄清楚。真到了想要明白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一无所知,根本无从下手。 蒋伊寻着棵树坐了下来,想着或许她一会儿就来了。 等了许久,李慕儿还不来。 蒋伊开始自个儿练剑。 两套剑法耍了无数遍,还未见人影。 蒋伊收剑回鞘,心中惧意更加强烈。擦了把额角的汗珠子,她喃喃自语道:“难道师傅生我的气了?” 还是说,说过的分别,竟这般不知不觉地突然降临了? 蒋伊不由抚了把胸口。 就在这时,耳边脚步声骤近,蒋伊以为是李慕儿,兴奋抬头,却是她身边的嬷嬷。 这嬷嬷很是喜欢她,还曾与她过过几招。蒋伊便熟稔地迎上前去,急切问道:“嬷嬷,我师傅呢?” 嬷嬷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对她说道:“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特意来告诉你,今后,莫再来这儿了。” 说完转身就走。 蒋伊按在胸口的手还未及放下,“嬷嬷,你这是,何意?你们要离开了?我以后都见不到师傅了?” 嬷嬷停步,又补充了一句:“本就是好心教了你几招,何苦执着?小姑娘,你走吧。” “好,我知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走就是了。可是,”蒋伊支剑单膝跪地,“师傅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还未曾郑重感谢。何况,师傅为何不亲自同我告别?嬷嬷,我只想知道,师傅,她没事吧?” 嬷嬷的背影又开始动起来,脚步踩在落叶枯草上的咔嚓声清脆,蒋伊直直望着她不稳的背影,余光瞥见满天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肆虐地漂浮下压,而等待的一句“她没事”却没有如希望中那般传来。 只听到嬷嬷说:“她死了。她和孩子,都没有撑过来。” 蒋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秋雨淅淅沥沥飘下,倒不再如往年的萧瑟凄凉,至少,凉不过她此刻满肚子的伤感。 好不容易拖着步子回到了蒋府后门,蓦然发现树下那个依稀的身影还在。 他居然也没撑伞,等了她这许久? 蒋伊却再没有心情理会他,瞧了他一眼便欲进门。 兴王快步走过来,倒没再打听刚才那事儿,而是关切问道:“蒋小姐怎么不打把伞?你一个小姑娘,下着雨还迟迟不回家,不怕着凉吗?” 蒋伊抬了抬低垂的眉眼,还是没有说话,闪身想越过他。 下一瞬打到脸上的雨丝却被挡住,她仰起头,看到一朵玉簪花高高开在头顶,绽放着鲜艳的颜色。 “愣着做什么?快回家吧。” 兴王初见成熟的声音响起,随后轻推了她一把,举着袖子一步步护她到了门口。 袖子上的玉簪花晃啊晃,等到蒋伊回神,人已在门内,隔着门坎与他对望。 “进去吧。” 他又说。 蒋伊讷讷地关门。 却在看到他转身的背影时,突然鼻子发酸。 也突然意识到,她的师傅,死了。 那个说起话来自带三分笑意,笑起来又带着无比明艳的女子。 那个顶着大肚子还要为她示范招数,陪她在烈日下晒着也不赶她的师傅。 死了。 她去哪里再找这么好的师傅? 兴王两步跨下了门口台阶,掸了掸袖子,遗憾地叹了口气。 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再来,不知能否有所收获。 身后却突然传来哭腔。 兴王回头,门已关上。 只好抬步离开。 没走几步,那哭声愈发明显,女孩儿清脆的说话声也似迷上了层薄雾,显得沙哑灼心: “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她死了。” 哭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可闻。兴王的脚步却被生生钉住,不得进,不得退。 她死了。 沈莹中,死了? 他开始怀疑当初帮她逃出宫到底是对是错。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随遇而安的一个人 说死就死了? “金丝缕缕是谁搓,时见流莺为掷梭。 春暮絮飞清影薄,夏初蝉噪绿阴多。 依依弱态愁青女,袅袅柔情恋碧波。 惆怅路歧行客众,长条折尽欲如何。” 兴王还是再次来到了乾清宫探朱祐樘。可一跨进殿中,脑海里满满都是回忆。 “你这妮子” “你敢叫我改吗?” “这回且算你赢了吧。” “不还!就不还” “你怎么还不肯叫我声姐姐?” “兴王弟弟” “王爷,王爷?”何文鼎见兴王进了门以后,盯着某处发愣,不禁提醒道,“皇上此刻服了药正在休憩,王爷要进去探看吗?” “哦,不了,”兴王回神,“今日可好些了?” 何文鼎摇了摇头,“回王爷,不见好。晨时非起来批了几封折子,现下又不好了。” 兴王又失了神,心药也没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这个消息,是不是也得瞒着? “咳咳” 暖阁里传出声咳嗽,两人望了眼隔着的门,兴王微微叹气道:“本王不进去了,明日再来探”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火急火燎跑来一人,边冲进来边喊道:“快,快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要生了,皇后娘娘要生了!” 何文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坤宁宫的太监德延。 他却不想遂了这德延的愿。皇后怀胎以来,皇上几乎没怎么跨进过坤宁宫。表上说是自己有疾,怕传染给皇后和腹中子。可何文鼎明白,皇上多少也在怪皇后恃宠生娇赶走了莹中。此刻皇上好容易睡着,也不敢惊扰,只好问兴王道:“这王爷您看” 兴王倒是立马吩咐:“快去通报皇上,这是好事儿,兴许能让皇兄高兴起来!” “是。”何文鼎蹑手蹑脚走到朱祐樘床边,轻轻唤道:“皇上皇上” 朱祐樘本就已经咳醒,支起身子来问:“杬儿在外头?” 何文鼎上前搀扶,“是的,皇上。” 朱祐樘又命:“叫他进来。”(。) 第一三七章:弄璋之喜 “是。皇上,”何文鼎想了想终道,“可这会儿有更要紧的事,皇后娘娘,要生了。” “什么?”朱祐樘果然面露惊喜之色,“好,这很好!快传朕的命令,叫人好好为皇后接生,必保母子平安!” “是,臣这就去。”何文鼎退了两步,又听到朱祐樘制止道:“慢着,朕还是亲自去看看。扶朕去坤宁宫” “皇上,”何文鼎回到床边扶住他,“皇上龙体欠安,且产房污秽之地,恐怕不妥。” 兴王也进了门来,劝解道:“是啊,皇兄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在此等候坤宁宫的好消息吧!” 德延也道:“万岁爷,奴婢只是依照娘娘吩咐,前来禀报这一好消息。娘娘说了,万岁爷尽管宽心,好好休息,那边一切安好,等孩子平安出世,再请皇上移驾也不迟。” “她倒难得这样懂事。”朱祐樘还是起身下床,“好吧,你回去看着,有什么消息随时过来回禀。” 德延应声退下,朱祐樘也在兴王与何文鼎搀扶下出了暖阁,“朕到大殿去等,睡了这么些天,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的声音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生机。 兴王见他心情渐佳,更是把心中的悲痛压下了几分。 朱祐樘坐到龙椅上,提起笔来欲在纸上写字。想了想又停下问兴王:“杬儿,你才情好,快来帮朕想想,朕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好?” 兴王哪有这心情,只低低应了一声“是”。 朱祐樘在纸上胡乱写着字眼,又扯了扯干涸的嘴唇道:“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种期待为孩子取名的喜悦感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朱祐樘发现写到最后满满一张纸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时彻底结束。 满页满页的“莹中”。 他的笔无力摔落在案。 他心底溢出深深的内疚。 内疚皇后正在为他诞下龙子,而他却还在相念别的女子。 这种内疚感很快将他吞噬。他重重地咳起来,懊恼地将写了字的纸张拂落在地。 何文鼎惊得立刻下跪在地,劝慰道:“皇上,龙体要紧。” 兴王却愣在原地,望着地上一张写满了她名字的白纸发呆。 朱祐樘的咳声尚未平息,只见兴王缓缓走上前来,缓缓屈膝拾起了那张纸,若有所思地凝着,直凝到眼中泛起了湿意。 十五六岁的少年,果然最藏不住情绪。 “杬儿。”朱祐樘唤他。 兴王错愕起身,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何文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寻个借口道:“皇兄,臣弟昨日没去向母妃请安。皇兄这里既无事,臣弟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他才刚移了两步,就被朱祐樘叫住,“你不对劲。” 兴王把头压得更低。 “出什么事儿了吗?”朱祐樘站起身子来,何文鼎也抬头望向今日怎么看怎么古怪的兴王。 “皇兄” 兴王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外边儿就传来喜报: “皇后娘娘生了!” “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皇后娘娘诞下一名龙子,母子平安!” 这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嘛! 朱祐樘眼角终于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好,太好了!” 兴王顺势跪下,与何文鼎三呼万岁,恭贺他喜得嫡子。 “朕这就去坤宁宫。”朱祐樘走过兴王身边,停步道,“杬儿,你等朕回来,朕有话问你。” 在一片片的欢呼恭贺声总,兴王静静地留在乾清宫,背影时不时轻颤着。 朱祐樘来到坤宁宫。 一进殿就感受到了满堂的喜气。 众人带着喜色,各自忙着: 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见朱祐樘驾到,又纷纷下跪贺喜。 朱祐樘缓步走进房里,女医忙抱着孩子迎上。 朱祐樘小心翼翼地抱过孩子,只见襁褓中的小婴儿,粹质比冰玉,神采焕发,一出生便是一副活泼模样,好生讨人喜欢。 初为人父的喜悦立刻爬上心头,朱祐樘果然觉得连气也顺了许多。 床头此时传来声响,是皇后轻声唤他:“皇上” 朱祐樘忙把孩子递还给女医,坐到床边牵起了皇后的手,“乐之,莫要说话,好好休息。”又提起些声音来对满房的宫娥们说道,“皇后平安诞下皇长子,乃朕之大幸,国之大幸,你们伺候皇后有功,皆有重赏。今后亦当好生服侍着,皇后是这后宫唯一的主子,有什么要求须得尽力满足于她,听到了吗?” 众人喜道:“奴婢遵命!” 朱祐樘说了几句话有些吃力,皇后却极为满足。他知道挑她爱听的话说,她亦知道该趁这机会重塑旧情: “皇上,我终于为你生下了孩子,你喜不喜欢?” “喜欢,朕自然喜欢,”朱祐樘冲女医挥了挥手,再次把孩子紧紧抱于怀中,道,“看,孩子很健康,乐之,朕该谢谢你!” 看着他生涩的动作,疼惜的眼神,皇后心中感慨,不禁落下泪来,“皇上,我也好高兴,我们终于有孩子了,还是个皇子皇上,我知你为女学士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如今可否看在妾身为你诞下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原谅妾身?” 朱祐樘的目光有一瞬的暗淡,却随即恢复正常,将孩子递回给女医,收回手来为皇后擦干眼角的泪,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好了,乐之,是朕不好。往后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嗯。”皇后乖顺地点点头。 朱祐樘喉间又有点发痒,连忙别过头去,道,“朕身子还不见好,不能传染给你和孩子。你好好坐月子,朕改日再来看你们。” “皇上保重龙体,”皇后握住他的手,“如今皇上已为人父,更要快快好起来,孩子还等着你来抱他呢。” 朱祐樘又深深地望了孩子一眼,才拍拍她的手道:“乐之说得没错,朕做父亲了朕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的。” 他的声音低到听不清,几乎是在自语。 而他真正自语的,或许是过往不能忘却的那个人那些事,确实也该放下了。(。) 第一三八章:弄瓦之乐 朱祐樘回乾清宫时,精神已经好了不少。 兴王果然还在等他,还有他刚刚派人去宣的萧敬也到了。 他步到门外,想着他们若果真知道她的行踪,便吩咐他们为她寻个好去处,也就罢了。 孩子清秀的小脸又浮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孩子的那一刻,朱祐樘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他想,那一定是属于父亲独有的欢欣。 没有莹中教他学问,那该请谁做他的师傅呢? 唉,怎得想着想着,又回到莹中?朱祐樘摇了摇头,试图将她赶出自己的脑子。 不料脚下还未跨进殿门,就听到萧敬颤抖着声音说道: “王爷,若是皇上知道她死了,只怕” 朱祐樘和何文鼎登时震惊立在门口。 “谁死了?” “皇上(皇兄)!”兴王与萧敬,看见他后立即跪倒在地。 只见朱祐樘双目圆睁,步履蹒跚,待挪到二人面前时,又沉声问了一遍,“谁,死了?” 没有人答。 没有人敢。 可越是不答,越是让人痛不欲生。 答案已然彰明较著。 “莹中,她死了?” 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咯咯地裂了开来,朱祐樘猛然又是一阵咳嗽,伴随着一股腥甜之味从口中倾吐而出。 “皇上(皇兄)!” 李慕儿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过了一世。 也确实过了一世。 能再醒来,即算是重生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打量着这个寒酸却温暖的小房间。 一桌一椅皆是熟悉的模样摆放着,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可还活着,真好。 眼睛一点点划过老旧房顶,划过窗户门楣,最后落在了崭新的被褥上。 被褥瘪瘪的,未见任何凸起。 李慕儿惊了一跳,忙伸手去抚自己的肚子。 没有了,肚子空空如也,她的孩子呢? 李慕儿努力掀开自己的被子,便觉得全身好像拆散了架刚被重新拼回,压根儿没有一丝气力。 她这才恍然,是了,孩子生下来了,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终于好好地生下来了。 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赶紧看看自己的孩子。 李慕儿不禁扯了扯嘴角,唇上却一个吃痛,原是被咬破的伤口,因为她咧嘴而再次撕裂了开来。 她嘶了一声,门就适时地被打开。 还好,那张熟悉面容,是银耳。 李慕儿用手支着床,想借力撑起身子来,却被进来的银耳制止:“姐姐莫动!”又听她朝门外喊道,“嬷嬷,姐姐醒了!快把孩子抱进来!” 李慕儿居然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为这,一切都好。 孩子很快被抱到床边,李慕儿也被嬷嬷费了好大劲扶起来靠在肩头。 银耳喜极而泣,激动道:“姐姐,你真的吓死我们了。生完孩子你就晕了过去,嬷嬷叫我们去寻大夫,谁料路上遇到了山贼。我和纸婆婆好不容易逃脱回来,就看到你不声不响躺在床上,我还以为你” “好了,”嬷嬷赶紧制止了银耳的话,“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没事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都好!你看,孩子也好好的,是个女孩儿,快看看,长得多像你!” 李慕儿和银耳双双止住了眼泪,把孩子围在中间打量。 她的小脸蛋瘦瘦瘪瘪,面上黄黄的不太白净,眼睛也是半眯不睁,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活泼气息,一直晃着头不安分的样子。 相貌上倒还看不出像谁,不过李慕儿觉得,一定是像她的。 若是像他父亲,可不会这样不沉稳。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谁知她这一笑,孩子却哭了。 李慕儿不知所措地想去抱她,手上却使不出劲儿,只好皱眉朝嬷嬷求助。 嬷嬷含笑道:“别担心,孩子饿了。你昏迷这许久,我已经抱她来吃过好几次奶了,如今你放心喂就好。” 李慕儿尴尬脸红,任由嬷嬷帮衬着拉扯开衣服喂她。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而美好。 李慕儿满足地笑起来,又听嬷嬷说道:“你只是失力太多,身体果然没有大碍,再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了。” 只好喂完奶乖乖躺下。 大抵是心里安稳,这一睡又无梦无呓,睡过了夜。 第二天醒来时,李慕儿感觉身体已经能动弹,精神头也恢复了不少。 “哎哟,你看这活泼劲儿!” “是啊,和她娘亲简直一模一样,长大了必定也是个调皮捣蛋的!” “哈哈,嬷嬷你当心被姐姐听去!” 耳边有人说话的喧闹声,还有扑腾的水声,李慕儿轻轻扬着嘴角,支起身子去看。 床下首三人围着一个澡盆子,她的小宝贝正在咿咿呀呀地扭动。盆里边儿的水泛着浅绿透着艾草香,还漂了一些红枣花生什么的。李慕儿正欲问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便看到嬷嬷拿过一把小梳子作势梳了梳,嘴上念念有词“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女婿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李慕儿听得直想笑,却忍住了继续往下看。 这回嬷嬷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一根穿着红丝线的绣花针来,紧接着就听见孩子的啼哭声“哇”的一下传来。 惊得李慕儿大叫:“嬷嬷,你在做什么?” 三人这才发现李慕儿已经醒转,都冲着她笑出声来。 银耳站起身来擦擦打湿的手,一面安慰道:“姐姐莫怕!今日是孩子出生后的第三日,我们这是在为她‘洗三’。至于这针,是为她扎耳朵眼儿呢,姐姐莫心疼了!” 李慕儿脸色稍霁,可还是不忍,“但她哭得厉害,能不能不扎?” 嬷嬷下手快准狠,在她说话的当口已收回了针,笑道:“你这孩子自个儿任性也就算了,还带着女儿一块儿任性。” 又与纸婆婆一道把孩子擦干裹起来,边继续冲她说叨:“如今也是当了母亲的人了,以后做事可得瞻前顾后些。” 李慕儿看着孩子被递过来,心中蜜意立起,颤抖着双手去接。 孩子已止住了哭,睁着泪眼似乎在望她,又似乎不是。 李慕儿虽眼里噙了泪,却噗嗤笑了出来。(。) 第一三九章:来者何人 众人见了也都高兴,嬷嬷接过纸婆婆递上的一棵大葱,往孩子身上轻轻打了几下,边打边念:“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李慕儿欢喜地看着嬷嬷忙完出去,才用脸贴了贴孩子的脸,浅笑着道:“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银耳坐到床沿开心地说:“姐姐,孩子还等着你给取名呢!” 取名? 李慕儿突然有点失神。 关于孩子的到来,她想了无数个月,却唯独没有想过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甚至不知道她该姓什么。 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认为,孩子的名,应当由他来取。 而他,三天过去了,病可好些了? 银耳见她不回话,又压低声音说道:“姐姐,现下你醒来了,嬷嬷怕是就要带我们离开了。” “嗯?”李慕儿眼神一刻也未曾离开怀中的小丫头,却蹙了蹙眉问道,“为何如此着急?” “这”银耳欲言又止。 李慕儿终于别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思忖起来:嬷嬷一直想带她走,如今孩子也平安生下,至多等孩子满月,就再没有借口留下来了。也好,她圈紧了手臂中的小人儿,有了她相伴,去哪儿都行。 只是在走之前 “银耳,把我藏着的包裹拿出来。” 银耳照做。李慕儿把孩子轻轻放到枕边,伸手接过东西。那里面,是她数月未碰的无双,还有当日出宫所穿的太监衣装,以及,一块牙牌。 可以自由进出宫门的牙牌。 朱祐樘亲手赐给她的牙牌。 便再用这最后一次吧。 她拿起牙牌对银耳说道:“我必须要回宫一趟。银耳,他病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好,不走这一趟,我实在不放” “慕儿,你又要闹什么?”话还未说完,门被重重打开。嬷嬷板着脸站在门口。 孩子被惊得哭起来,李慕儿忙抱起她哄着,来不及答上嬷嬷的话。 嬷嬷进门后一把夺过那块牙牌,抬手要摔! “嬷嬷,你砸吧。我意已决,你拦不住我的。我今日就进宫,回来我们便离开这里。” 嬷嬷被这平静的语气镇住。也许真的是做了母亲一下子长大了,她觉得李慕儿变了,她的眼神沉稳犀利,不再是那个凡事依着自己性子而行,毫不计较后果的小姑娘,也不再是那个知道求饶讨好,机灵的不与人硬碰硬的小滑头了。 她有了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说到底,她和她,早就都变了。 “唉”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不愿看她紧张抱着孩子的模样,“慕儿,我送你去。” 李慕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着她。 嬷嬷冷哼,“我现在是管不住你了,呵我送你去,是要提醒你,孩子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若你是冲着一家团聚去的,我便自刎在宫门口,左右不过是下去给你爹赔罪了。” 李慕儿知道这个话题沉重,不敢接口,只发誓道:“嬷嬷,你放心,我亦不愿他知道。” 亦不愿,他为难。 天还未暗,李慕儿便梳妆打扮,准备出发。她的身子还虚着,是以一切都由银耳代劳。 银耳有些心不在焉,李慕儿很快察觉到,侧头问她:“银耳,你想再去见一见兄长吗?” 不料银耳却答:“不,姐姐。相见,不如怀念。” 李慕儿诧异,笑叹道:“银耳,我虽比你大上几岁,倒不如你活得透彻。”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能顺利生下孩子,说来都是你的功劳。这下好了,我们都平平安安的,等我回来,就可以一起浪迹天涯,持剑走江湖!你说好不好?” “好,”银耳抚了一下掌,“我唱曲儿来你做舞!姐姐,我等你,你可一定得回来。” 原来她也在担心这茬,李慕儿只好笑着安慰她:“你放心,我就算能舍下你,也舍不下床上那位啊。” 两人一起望向床上,孩子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是睡着了,衬托得气氛格外安好。李慕儿与银耳对视一笑,皆为这得之不易的新生命而感到幸福与满足。 有了嬷嬷的护送,来路变得简单多了。李慕儿一路小心翼翼,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已顺利到了乾清宫外。 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巍峨殿宇如山般矗立在眼前,在入秋后渐次凋零的景色中显得格外薄情寡义。李慕儿缓缓步上丹陛,脚步轻的连自己都难以听清。 她想起便是在这里,与龙座上的帝王携手展书卷,提笔共丹青。 她想起曾经无牵无挂,无情无爱时,对他是多么无所顾忌,态度恶劣。 想起发现自己对他的心意后,又是多么豁的出去,死皮赖脸。 如今想来,不过是一笔孽债铸就的一场孽缘,从一开始就是错误,自然注定了这种结局。 “来者何人?” 殿门口的侍卫不是生面孔,却没有认出她来。 李慕儿抬眼用余光瞄了下殿中,空无一人。仔细斜耳分辨,也未听到任何声响。 难不成他去了坤宁宫? 李慕儿按照预想中的台词说道:“奴婢是奉太皇太后的命令,前来探看万岁爷可好些了?” 她内心万分希望对方的回答是“皇上一切安康,何来探看一说?”那她便可以寻个万岁爷白日向太皇太后请安时脸色不好之类的理由盖过,而后安心离开。 可偏偏侍卫拱手而道:“回太皇太后的话,皇上还是老样子,未见丝毫起色。” 李慕儿的心被狠狠提起。 他果真还未好。 这是怎么了,竟病得这样久这样严重吗? “这位大人,那请问公公在里头吗?奴婢还需再向公公打探些细节,好回去向太皇太后禀报啊。” 李慕儿并不确定何文鼎是否还在乾清宫当差,若是不在,要进去倒得另觅他法了。幸好侍卫答道: “何公公刚出去,你且在旁侯着吧。” “是。” 李慕儿稍稍退步。 何文鼎没过多久便从穿堂匆匆而来。李慕儿正低头牵挂着里头“未见丝毫起色”的朱祐樘,倒是何文鼎先发现了她,神色不悦地问道:“你是哪宫的?不知道皇上需要静养吗?” 李慕儿猛地抬头:“公公,是我。”(。) 第一四零章:别来有恙 她的声音很轻。何文鼎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李慕儿冲他谨慎地摇摇头,“奴婢是太皇太后宫中的,奉命前来探望万岁爷。” 何文鼎会意,对她说了句“那随杂家进来吧”,便领着她进了殿。 两人一齐往暖阁走去,何文鼎突然停步,哽咽着说道:“莹中,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死?文鼎,你胡说什么呢?我一直好好的啊。”李慕儿纳闷,转了个念却忽然想到,“等等,该不会是以为我死了,皇上才病了吧?” 何文鼎微微摇头,“皇上生病在前。不过本来皇子诞生,该冲喜好起来才对,谁知意外得知了你的死讯,这病便愈发不可收拾了” 皇后也生了? 是谁告诉的他们她死了? 李慕儿没有心情再去思索这些,就已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 暖阁里的灯光极为昏暗。若不是她对这处所熟悉之至,也许会找不到他在哪里。 可她是沈莹中,她闭着眼睛都能摸索到床边。 朱祐樘十分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看起来瘦了许多,两颊有明显的凹陷,苍白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嘴唇也是惨白干涸。 李慕儿动了动嘴欲唤他,却被一阵酸意堵住了喉间,迟迟叫不出来。 她只好作罢,转而去握他的手。 被子被微微拱起,她悉悉索索地摸到他的手心。 明明那么温热的被窝,他的手却仍是冰凉。 李慕儿紧紧裹住他的手背,看着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吐纳的样子,终于再忍不住,眼泪悄悄滑落下来。 “你怎么这么笨我怎么会死呢?你忘了我的小命有多硬吗?你都不舍得杀我,我怎么可能就这样默默死掉?你不会来找我吗?你就这样轻易地以为我死了,也不想着起来为我收尸吗?你怎么可以这么坏我生时做不了你的人,死了还做不了你的鬼吗?你快起来为我收尸啊!不不不,阿错,我没有死啊!你起来啊,起来看看,我活得好好的,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你相不相信?你不信的话,起来看看我啊!阿错,皇上,我是莹中,我是慕儿啊,你起来叫叫我好不好?” “皇上昏迷许久了,药就在床头搁着,还没凉掉,你若能喂下,就喂皇上喝一些吧。” 何文鼎在阴暗处望着李慕儿的身影,她趴在床头,字字句句带着哭音叫他起来,却分明不愿吵醒他。 不愿真正吵醒了他。 他不敢再看这样令人感动却又心碎的画面,只得抿了抿泪走到门外等候。 李慕儿顾自絮絮叨叨说着。 “你快点好起来,我还要看你描绘这大好河山,还要听百姓歌颂称赞你,我要让自己不后悔,没有杀了你,反而爱上了你” 她抽手去拿药碗。 朱祐樘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她愣着感受了下,好像又没有。 她苦笑了声坐到床沿,端起药碗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可哪里灌得进去。 李慕儿的泪愈加止不住,“你喝药啊我好不容易混进宫来,你就连这喂药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药还是从嘴角流了下来。 李慕儿无法,猛地往嘴中灌了一口,弯腰对上他的唇,想吐到他嘴里。 可他连嘴都不张。 李慕儿被苦的狠狠皱了皱眉,伸舌硬是撬开他牙关,总算将药灌到了他嘴里。 她每次只喂一小口,直到听见他的吞咽声才敢松口。 一小碗药,喂得李慕儿额角都沁出了汗。她心疼不已,用自己的脸贴上他冰凉的脸,轻轻地摩挲着,感受着他熟悉的面部线条,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掐醒,狠狠骂他不保重身体,再告诉他: 她好想他,好想他。 她还为他生了个女儿。 可是她知道她不能。 他醒来,会怎么样?李慕儿不愿面对。 也许很开心她还活着,然后再次道别。 也许很内疚逼她成婚,许她再回宫中。 而这些也许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到从前。 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丝帕,塞入了他的怀里。 他只穿了里衣,她的手似乎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眉心明显地紧了紧。 李慕儿小阴谋得逞般的一笑,噙着泪款款道:“这是我亲手绣的,你知道我不会女红,为了你这生辰礼物,我可是戳破了好几次手指呢。可惜,七月初三你生辰,我总是没法儿陪伴你左右呵,咱们不说这些,你知道我来过就好了,死人才不会给你东西呢。我没死,阿错,我会好好的,我会想着你。如果你还不好起来如果你还不好起来,我就真的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我信。” 他微弱的声音窜入耳帘。 李慕儿惊得坐起看他。 他却明明还是昏睡的模样。只是眉头不再紧紧蹙着,仿佛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甚至几不可见地向上扯了扯。 李慕儿吁了吁气,看来只是呓语。 房外却传来真真实实的响动。 “入夜露重,怎的又把殿下抱来了?” “何公公,是皇后娘娘吩咐的,殿下不吵闹的时候便多抱来给万岁爷看看,也好叫万岁爷高兴高兴,驱驱病气。” 李慕儿不禁走到门口去听。 何文鼎正在帮她打掩护,“哎,皇上还是未醒呢,带殿下回去吧。” “可是,”来人声音听着是个妇人,想必是那殿下的乳母,她有些为难道,“皇后娘娘说今日殿下还未给万岁爷请安,奴婢这么回去,怕是会受责备” 李慕儿闻言打开门,低着头说道:“公公,皇上叫奴婢抱殿下进去。” 何文鼎见她来解围,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接过孩子与她一同进了暖阁。 门复关上,李慕儿指指黄色襁褓中的孩子,冲他笑笑问:“这是皇长子?” 何文鼎知道她心里不会好受,垂眸轻声道:“嗯。丁酉日刚出生的。” 丁酉? 只比她女儿小上一天,该是弟弟才对。 李慕儿觉得有趣,伸手道:“让我抱抱。”(。) 第一四一章:锦衣嫡子 孩子很快被递到李慕儿怀中。 与抱自己女儿的触感相同。两个都是刚出世的婴儿,身子软若无骨,靠在手臂上总让人有股紧张感,生怕自己太过用力弄疼了软绵绵的他们,又生怕自己抱不紧摔坏了无意识的他们。 却就是想抱着,如果可以,甚至永远不想假手他人。 李慕儿真要嘲笑自己了,对自己的孩儿也就罢了,怎么现在只要对着孩子,就有恨不得将他们放在心尖儿上的感觉呢? 手下摩挲了下,要说完全没差别,到底还是假的。 锦绣包被,这触感怎会与自己女儿身上的粗布棉衣相同?怀里这位可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子,他朝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这会子细看,他可是长得好生可爱。粹质如同冰玉,神采焕发。脸蛋儿又是胖嘟嘟的,一看就讨人喜欢。 李慕儿不由发笑,啧着舌逗他。孩子丝毫不惧生,居然也眯着眼睛笑起来。 李慕儿愈发欢喜,边轻轻晃着他边问:“取名了吗?” “还没有,”何文鼎见她一脸轻松,也跟着放松下来,“皇子取名是大事,皇上这不是病着嘛不过殿下出生那会儿皇上倒是选了些字儿,就在那案上搁着呢。” 李慕儿侧头看了看那张熟悉的桌案,上头果然放有几张写满字的纸张。她抱着孩子绕过案头坐下,细细看起来。 桌上虽亮着烛火,光线却微弱,李慕儿靠得很近才看清。 “照,炜,珍,宁,汐” 果然有女孩儿的名字。 李慕儿笑,这趟也算是没白来。 她空出一只手来翻页,动作却瞬间僵住。 下面这张纸上整页写着的,不是她的名字吗? 胡乱纷杂的莹中和慕儿。 她眼中又沁满湿意,侧首去望床上安静躺着的那人。 “皇上为何病成这样,莹中,你最清楚。当时各方迫害于你,又要以皇后腹中龙子为重,皇上那全然是无奈之举。如今可不同了,”何文鼎趁势劝道,“你看,皇上对你情意尚浓,莹中,你该留下来。” 留下来?怎么留?李慕儿苦笑。 “自从你走后,皇上大多独宿在雍肃殿。说来也怪,皇后竟也没意见了。可是少了你的雍肃殿、乾清宫,实在冷清。连我都这样认为,何况皇上?莹中,如果你今日没有来,我不会说这些话。可是你来了,莹中,多情人必至寡情,你与皇上,都莫再做寡情之人,伤人伤己了。” 情最难久,多情人必至寡情。李慕儿唯有闻言叹息,正欲起身再去与朱祐樘说话,怀中孩子却扑腾起来。 她忙低头查看,发现孩子一个劲儿往她胸口钻。 这模样,定是因为她身上还有母乳的味道,贪吃劲儿上来了。 李慕儿也觉得胸口涨起来。 见他呜呜哇哇将要啼哭,李慕儿不禁失笑,对何文鼎道:“文鼎,你帮我在门口守着。告诉那嬷嬷,皇上要抱一会儿殿下,叫她稍候。” 何文鼎被支开,李慕儿还是有些尴尬,抿了抿唇背过床向,将衣服渐次解了开来。 看着怀中孩子囫囵的吃相,李慕儿有股说不出的满足。 这大概是母亲的天性,没有任何征兆地,疼爱孩子的本能已然悄悄地笼罩在了李慕儿生命中。 孩子吃饱便依偎在她怀中乖乖睡去。 李慕儿看看他,又看看床上的人,忽的站起来走到床头道:“你口口声声说责任道承诺,如今有了这般可爱的孩子,你倒好,便忍心顾自躺在这里,万事都不管了吗?” 朱祐樘面露痛苦之色。 李慕儿心头一软,又内疚起来,自语道:“骂他做什么?你疯掉了吗,他这个样子,你还来骂他?” 这么难得相见,居然还骂他? 此时此刻,不是应当把握时间陪着他嘛。 念及此,她赶紧转身出门,想将孩子还给那乳母。 孩子的手却不知何时从襁褓中伸了出来,竟作势要抓上她的脸。 李慕儿本能地躲开,又觉好笑,便伸出一根手指让他握着。 书案上的灯花“滋”的一声轻响,花火微微摇晃,倒映在李慕儿和孩子的脸上。 两只大小差距极大的手软软地靠在一起。 如果朱祐樘此刻醒来,便会发现此时场景: 出奇的美。 直到孩子被接过,才各自松开了手。 乳母被何文鼎打发走,李慕儿赶紧又回到床边。 也不说话,只是抓紧他的手,感受着他的手慢慢温热。 这样的静好让她沉溺,无论多么警告自己该拔腿离开,却总起不了身。 直到皇后驾到。 李慕儿诧异,说来她该是在坐月子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她慌乱起身,刚拿了药碗退到桌案旁,皇后便轻轻推门而进。 幸亏光线昏暗,她又弯腰低着头,皇后看来并未认出她来,只听她焦急问道:“不是说皇上醒了吗?” 何文鼎忙上前回话:“娘娘,皇上刚才醒了一会儿,看了看殿下,就又睡下了。” “你们都退下吧。” “是。” 李慕儿正欲迈开步子,余光瞄见了案上那几张纸,便眼疾手快藏了一张写着几个女孩儿名字的在袖底,恭谨退下。 心里也明白,这一别,真正再无相见之日。 从此天各一方,只望他珍重。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又一次将她与他分隔两端。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望了眼正无奈看着她的何文鼎,便欲离开。 阁内却突然传来皇后叫声:“皇上,皇上醒了!来人呐,快传御医!” 身边人开始急匆匆忙活开来,门也被再次推开。 李慕儿心中高兴,不由得往里边儿探了一眼。 他似乎坐了起来,握着皇后的手轻语着,不知说了什么。 皇后为他抚着背,时而乖顺地点点头。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她初次见他夫妻同时出现时,便是如此。 伉俪情深。 李慕儿摇头失笑,是自嘲,是欣慰,亦是了然。 从乾清宫到宫门的一路既漫又长,月光打在李慕儿寂寥的背影上。夜空深邃依旧,群星明亮依旧,就连宫墙上的斑驳都是依旧。 爱他的心,却不能再依旧。(。) 第一四二章:何处为家 嬷嬷见她回转,面露欣喜,难得的没有责备她。看到她满脸郁色,还主动抱了抱她,轻声安慰道:“慕儿,别再想了,那些都过去了。累了吧,嬷嬷带你回家,好不好?” 李慕儿鼻子泛酸,过了好久才反问道:“家?嬷嬷,哪里是家?” “对嬷嬷而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嬷嬷握着她的肩膀,浅笑回应,“慕儿呢?慕儿现在有孩子了,我们大家都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 这话无疑说中了李慕儿的心声。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母亲的秀丽面容。也许是因为自己也做了母亲,便总是会想起曾经与母亲共度的时光。她的母亲是当年京城中最富盛名的舞姬,却从来都是清心寡欲。父亲的官职是一步步往上升的,她们的府邸也是一步步往上升的。李慕儿对那些住所大抵都没什么印象,越来越精美的装饰与摆设,也不过是眼中闪过的几点颜色罢了。 唯一记得的,便是母亲每次到了新家,都会弯腰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指着院中的玉簪花道:“慕儿,你看,这是我们的家。” 如今,时隔几年,李慕儿自己有了女儿,也又有了家。 她忍着泪还了嬷嬷一个笑脸,道:“没错。嬷嬷,咱们回家。” 两道长长的车辙绵延向远方,顺着那个熟悉的方向辗去。李慕儿这次没有再回头望那高耸的宫墙,而是在心内一遍遍勾勒着女儿的眉眼,抉择着到底该选那纸上的哪个字眼。 所有的不舍和留恋终将被希望和憧憬所代替。 回程变得又快又短。 到得纸婆婆家门,李慕儿想主动下马车去给嬷嬷开院门,却被嬷嬷反手拦住。 李慕儿方觉怪异。 院内无甚动静,只是院门却没有关严实,豁着一个大口子。 不像是特意为她们留的门。 李慕儿看到嬷嬷的手握紧了缰绳,脸上的神色也格外严肃起来。 星稀云淡,风声鹤唳,月色也似乎突然变的惨淡。周围寂静得有点诡异,只有冷风吹的树枝“咯吱”作响,摇摇欲坠。 两人各自深吸了口气,牵着手步到了门口,一左一右去推院门。 却又皆停下了动作。 惶惶不安的气氛无预兆地袭来,在这样的黑暗中。李慕儿全身一阵阵冒着凉气,头皮发麻,哆嗦着声音问道:“嬷嬷,你是不是也闻到了?血血腥味” “没事的,慕儿,我们别想太多了。”嬷嬷握着她的那只手加了一分力,李慕儿却明显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汗意。 门还是被嬷嬷重重推了开来。 李慕儿的手蓦地从门上滑落,突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院子里一片狼藉,尽是翻飞的纸屑随风飘扬。 纸婆婆和小宇赫然躺在中央。 满身满脸的血。 李慕儿看到嬷嬷急急奔至她们身边蹲跪下来,看到她将手指伸向她们唇鼻之间,看到她蹙眉摇了摇头。 她还看到,纸婆婆的手里握着常用的那把剪子。 剪子向来用作剪红纸,剪喜字,不知不觉已褪去了银光染上了大红。李慕儿常叫纸婆婆换把新的,纸婆婆却总是说:“旧的用惯了,用不了新的,会手生。” 可是此刻她却看到,剪子上沾了不知谁人的鲜血,真真正正染成了通体的红,连昔日的破旧也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 找不着了。 死了。 悲伤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尖,李慕儿突然想到什么,从院门口直直往房门冲去。 银耳,孩子! 她连纸婆婆和小宇的尸体都无暇再多看一眼,大声叫道:“银耳!银耳!” 房门被同时冲过来的嬷嬷一脚踢开,屋内同样乱糟糟,却不见银耳。 李慕儿居然松了口气。 她往床边走去。 没走两步就踩到一样东西。 黏糊糊的打湿了她的鞋底。 是血。 李慕儿低头。 是莲子。朱祐樘送给她的鹦鹉。她逃出宫都带着的鹦鹉。 她的脚下像是注了铅,重的竟无法上前挪但凡一步。 仿佛这一步一旦跨过去,便会跌入无尽的深渊。 嬷嬷到底比她寡情与冷静许多,猛地伸手拉了她一把,使她不再站在那滩血中。而后以更快的速度走到床沿,掀开了被子一角。 “没有银耳是不是?”李慕儿抱着侥幸的心理问道。 嬷嬷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李慕儿有些头晕目眩。 她尽力镇定心神,又肯定地问了一遍:“嬷嬷,没有银耳,是不是?” 嬷嬷看到她微微晃动将要上前的身形,喝止道:“别!别过来!” 李慕儿觉得胸口快要爆开。 她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道奔到了床头,一把揭开了嬷嬷手中的被角。 被子在空中划了好大的一个弧度,才又重新摊回床上。 却没有再盖到床上那个小小婴孩儿的身上。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那里,睡着了似的。 可是脸上没有任何常有的滑稽表情,只有一片沉沉的铅灰之气。 李慕儿捂着嘴不敢说话,生怕吵醒了如此乖巧可爱的她。 嬷嬷却梗咽着道:“孩子是被活活闷死的。慕儿,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孩子死了,她死了。” 仿佛海市蜃楼幻灭的感觉。 李慕儿被这样的得而复失折磨得要死。 她抱起孩子,用并不熟练的姿势。 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她道: “孩子,娘在这里。不要害怕,娘亲在。” 她想用手抚了抚她的脸颊。 袖中的纸便在这时掉了出来,上面隽秀字体,写着几个备选的名儿。 李慕儿望着那张纸从眼前落下,无声无息落到床沿,眼看就要再滑到地上。 突然理智就失了控,长啸出声。 只觉得浑身气血都在上涌,直冲到胸口,一股熟悉的力量随之而来,让她轻而易举就将那张纸吸回掌心,又轻而易举地撵了个粉碎。 可是很快,一股噬心的剧痛爬满了右半身,胸口的爆裂感愈发加剧,逼得她吐出一口鲜血,混在纸屑粉末中飞洒。 意识也开始四散凋零,落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第一四三章:大风起兮 乾清宫。 “来人,快送皇后回宫。”朱祐樘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一丝精神。 可总算是醒过来了。 何文鼎面色喜悦地陪着御医站在门外,闻言应声派人,恭送皇后。 皇后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仍旧露出往日那般厌恶却不屑的眼神。何文鼎余光瞄过,对此早已习惯,倒是奇怪皇后这朱红雨润的,也同平时一样。 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何文鼎一溜烟儿地小跑回暖阁。 比起让御医为其诊脉,何文鼎有一个更要紧的好消息要告诉他。 朱祐樘却抢话在前:“朕做了一个好真实的梦。梦到莹中她回来了,就坐在这里,喂朕吃药,同朕说话。朕想醒过来看她,好好再看看她,却像被什么压着,怎么也醒不过来。” “皇上,您不是在做梦,”何文鼎眼中的欣喜愈加不可抑制,“莹中她没死!她确确实实来过了!她知道皇上病了,特意来看您!” “你说什么?”朱祐樘有点反应不过来,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皇上,是她,”何文鼎道,“千真万确!” 朱祐樘这才相信这个事实,喃喃自语道:“她没死,她真的没死?呵,是了,朕真是傻。她怎么会死?她精神得很,还知道责骂朕呢,咳咳” 本能地捂住胸口,却突然意识到什么,探手入怀拿出样东西。 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帕子。 朱祐樘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小心翼翼地摊了开来,上头绣着几朵盛开的玉簪花。 手艺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她人呢?” “这皇上,刚才微臣去请御医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何文鼎说到这里,难免有些无奈,甚至还有些内疚没有把她留住。 只是他该说的都说了,没想到莹中当真如此狠心,拍拍屁股又走了。 “走了?”朱祐樘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可随即又提起气来,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尽量响亮一些,“文鼎,快,去宣马骢。朕要把她找回来,朕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马车疾驰在荒郊野外的小径上,嬷嬷焦急赶着马,却不忘回头察看车内人是否安好。 风沙吹入眸中,刺痛了她的双眼。不知是因为这痛,还是因为心头的沉闷,嬷嬷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这一幕像极了五年前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然而这回并非为了逃命。 李慕儿醒来时的反应,也与五年前大相径庭。 五年前她还轻松地打着哈欠。这次她睁开眼睛默了半晌。 五年前她在得知真相时大吵大闹。这次她是不哭不笑。 五年前她挥舞着双剑不肯罢休。这次她却再拿不了双剑。 昏迷前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翻转回旋,素面白衣的李慕儿,眉心净的不染纤尘,却也冷的不言而喻。 半晌,她漠然地仰起身来问道: “嬷嬷,告诉我,是谁干的?” 嬷嬷被身后这么突如其然的一问,惊得勒紧了缰绳停住了马。 “慕儿,你终于醒了!” 她表情欣喜,看来自己昏迷了很久,李慕儿如是想着,那些歇斯底里的痛苦便又再次在心底回转。 她将它们尽数压下,复又问道: “银耳,还没有找到,对吗?” 嬷嬷看着她故作镇静的模样,心里反而更加不是滋味,宽慰她道:“没有找到即是好消息,至少她这会儿该是尚在人世的。” 说完又觉这话不妥,便紧张地打量起李慕儿的脸色来。 她却仍面无波澜,只是又问了一遍: “到底是谁干的?” 嬷嬷暗叹一声,回道:“恐怕是山贼。慕儿你还记不记得,银耳曾说寻医途中遇到贼寇拦路。她被那匪首看上,若不是有侠义之士出手相助,她怕是当日就回不来了。” “你们都未曾告诉过我。”李慕儿使劲握紧双拳,却发现右手毫无知觉。 “那几****实在太虚弱,我以为此事已了,便没让她再提。”嬷嬷有些内疚道,“如今想来,银耳说她挣扎中伤了那人,定是他们寻到家里来报仇,掳走了银耳,抢走了家中所有钱财。只是,没想到他们还如此丧尽天良,杀人灭口也就算了,竟然连也不放过” 李慕儿边淡淡听着,边用左手去按压右手各处关节和肌肉。 嬷嬷见她不语,眼神不由黯然了几分,认错道:“慕儿,此事是嬷嬷不对,没有好好保护她们。你若是责怪嬷嬷,嬷嬷无话可说。从今往后,嬷嬷必定什么都听你的,若有违背,如同此臂!” 说着抡剑便欲往手臂砍去。 李慕儿本低垂着眼眸,见此情景直觉地拔出身旁的剑,直觉地挑了过去。 一下就把嬷嬷的剑挑飞了出去。 接着收剑回鞘娓娓说道:“不,嬷嬷,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你的,我不该执意进宫,我不该离开她们的” 嬷嬷惊异,李慕儿却已单手撑剑借力跃出了马车。 她的轻功? 她把钉在地上的剑一脚踢起,挥掌拍还给了嬷嬷。 她头也不回地说:“李家的剑,从不是用来自伤自残的。” 终忍不住问道:“慕儿,你的内力,冲破了?” 李慕儿背过身去,缓缓迈开步子,没有回答。 狂风猝不及防地扫荡过来,似欲吹山而倒,卷起了重重砂土,也迷了人的双眼。 马儿受了惊,肆意地狂呼起来,嬷嬷好不容易压下马来,睁开刺痛双眸寻找李慕儿,却发现她并没有步出多远。 她走得极慢,右脚似乎没怎么用力。 “慕儿慕儿,你,你要去哪里?” 李慕儿终于停下了脚步。 风刮起她的长发,她回话的声音听来有些沙哑,却带着习武之人才有的丹田之气,令人隔得老远也能听个清晰: “我去找银耳。我一定要找到银耳。” 她的背影似乎摇摇欲坠。 又似乎坚定不移。 不知为何,嬷嬷突然有一股心悸的感觉。 她不知道,再一次的家破人亡,会将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女孩儿变成怎样。 变成什么样?(。) 第一四四章:不见旧人 叹光阴,如流水。 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 月与灯依旧。 只是,不见了去年人。 醉仙楼中人声鼎沸,可无论怎样灯火辉煌的热闹场景,似乎都没能感染到二楼一个雅间里的众人。 雅间中分散坐着五人,彼此间隔着些距离,且有两个位置无端空着,更显出一丝冷清。 几个男子喝着小酒,看得出来都已有些迷朦小醉。 一个女子蒙着面纱,淡淡的眉眼如画,却不时担忧地打量着他们。 不消说,这一行人,正是朱祐樘带着李慕儿曾经的那群知己良朋,又到老地方怀念旧人罢了。 楼下大厅歌舞升平,众人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倒是钱福酒劲上来,再看不下去,打开话匣道:“公子,莹中若是知道我等在此为她闷闷不乐,定是不会高兴的。今日是元宵佳节,我们便以这杯中酒遥祝莹中,无论身在何方,惟愿她能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杯中酒尽数饮尽。 何青岩的面纱不慎沾上了酒,钱福立马递上了袖中帕子。 一向直肠子的牟斌在旁连连附和:“不错不错,大哥说的话总是在理。莹中她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何须杞人忧天呢!” 说完还拍了拍马骢肩头。 何青岩看朱祐樘和马骢仍是不语,无奈摇了摇头,寻了个话题道:“公子,今日怎么不见兴王同来?” 朱祐樘咪了口酒,冲她笑笑道:“杬儿不日便要大婚,这几日自是忙极。一会儿忙完了再来与我们会面。” 明明是带着笑,何青岩却看得满心苦涩,“是,听说兴王妃是将门之后,我倒也希望能喝上这杯喜酒。” “这有何难?”朱祐樘放下酒杯,“我会叫何大人带上你。说来杬儿这小妻子你我都见过。” “哦?竟有此缘分?” 何青岩说着去看钱福,钱福点点头道:“可不是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好!” 楼下突然喝彩声迭起。 坐在门边的几人打眼望去,原来是台上舞姬舞姿动人,惹得看客们频频叫好。 乐声清泠于耳畔,女子神色间欲语还休,举止处有幽兰之姿,宛若仙子。 他们几人却都一怔,纷纷看向朱祐樘。 他两指在杯上一下一下轻点,像是在配合乐声打着拍子,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计策,眼皮都不曾抬起来去看台上动静。 一曲终了。 朱祐樘才缓缓步出门去。众人也跟着一个个站起来。 “走,咱们去赏灯。”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哀乐。何青岩又再看了眼台上正在讨赏的舞姬,她跳的是去年李慕儿所作之舞,一颦一笑皆是像极,动作轻巧自如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唯独缺了那份情意。 走到门口,兴王和萧敬正在门外准备进来。两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朱祐樘的神色,却听他微笑说道: “我心领了。以后大可不必。” 东施效颦,不及她分毫。 原来是他们有意为之,何青岩心头一愣,又想叹气,却被身后的马骢吓了一跳。 马骢本走在最后头,此时突然逮住靠近门边的一桌客人问道:“你们说的那个剑术极好的女子,可是用的双剑?” 朱祐樘本已走到了门外,闻言闪身疾步走到马骢身旁。 那桌两男子看他们一群人衣着体面,气宇不凡,又见马骢腰间配着把刀,便知他们来头不小,回话丝毫不敢怠慢,“我也是听人说的,没有亲眼见过。倒是没听说是使双剑的,只说是一年轻女子和一妇人,单枪匹马就把那山匪的贼窝给端了。” 年轻女子,妇人,单枪匹马?这像极了她的作风。马骢心中如是想着,继续问道:“是听谁人说的?可否现在就带我们去寻他?” “这” 朱祐樘见那人犯了难,冲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忙递上银两,男子接在手里,不安地看看他同伴。 同伴大着胆子说道:“诸位爷有所不知,这事儿怕是不大方便。” 马骢无法,与朱祐樘对视了一眼,朱祐樘点点头,他便拿出腰间的令牌放到桌上,压低声音道:“你们放心,锦衣卫办案,尽管据实说来。” 时候不早,钱福送何青岩先回了府。而朱祐樘一行五人则跟随那两男子,来到了一座大宅前。 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冯府。 原来这冯家老爷乃是京城最大的胭脂水粉商人,膝下有一幼女姿色过人,却在一次出游时被贼人掳去,不久前才刚回来。 冯家为保小姐声誉,一直对外瞒着,而这二人有一挚交正是府上的家丁,当时恰巧也被掳去,这才泄露了口风于他们。 将路带到,两人匆匆离去。 冯老爷一听是锦衣卫的人,虽心有顾忌,总归算是恭谨有加,请了当日被抓的几人出来回话。 马骢直截了当问道:“冯小姐,在下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骢。请问当日救你们出来的人,冯小姐可看清了?那女子是不是手持双剑,武功却很一般?” 冯小姐眼神不知为何,竟闪过丝惊诧。随后作了个揖,双颊飞红道:“小女子未曾看清恩人容颜,因她们都带着帷帽,只从声音分辨出该是一老一少。那女子,亦不像大人所说手使双剑。”她顿了顿,似在回忆,“她只用一柄长剑,武艺高强,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朱祐樘将手中茶杯失望地放回桌上,又问道:“冯小姐可曾看到她剑上,或是剑鞘上,有何图腾?” “没有,”冯小姐想了一下,摇摇头,转头问身旁丫头道,“你记不记得?” 丫头回答:“小姐,她身后配着的剑鞘藏在布袋中,奴婢不曾看到。” 旁边家丁也接话道:“是是是,她出招极快极狠,根本看不清。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她是个左撇子,这算不算?” 左撇子? “我用左手使剑,也能轻易赢你。”耳边忽然响起这句话,朱祐樘惊得站起,想想又觉自己太过敏感,只好强加镇定问:“她可有说些什么?比如,为何要救你们?”(。) 第一四五章:兴王大婚 “我们也觉着奇怪,”冯小姐偷瞄了眼马骢,又低下了一张娇俏的小脸,双眉微蹙道,“她仿佛与那群贼寇有什么深仇大恨,剑剑取人性命毫不留情。而后她望着我,只说了一句‘不是,又不是。’便拂袖离去。我们连句谢谢也没来得及说,也不敢说。她的剑上沾满了血,好可怕。” 不是,又不是? 朱祐樘摇了摇头,心底一阵失落。 朱祐樘与马骢问案,八分都是带着情绪的。而牟斌却保持着清醒,亦保持着锦衣卫的本能,上前只问道:“发生此等大案,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哎哟,大人,”冯老爷赶忙来说好话,“若是叫人知道小女曾被贼人掳去,小女的清白可就算毁了!咱们只是经商的小贩,这山贼匪寇之间争斗死伤的事,哪里敢管?当时只想着用钱将小女赎回,不料有侠女搭救,难不成我们还去报官捉那恩人不成?” 牟斌还欲再说,马骢拦住他道:“走吧,斌,看来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哪里会是她? 出来的时候,夜市上的灯会依然热闹非凡。 朱祐樘手中紧紧握着一盏灯笼,徐徐走在前头。 途中经过蒋府门口,朱祐樘停步,转身问兴王:“杬儿,我叫你做的事,你做了吗?” 兴王抬头本望着蒋府牌匾,眼含笑意,闻言拱手答:“是,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了。” “好,”朱祐樘欣慰说道,“四日后兴王迎娶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斅之女蒋伊,朕会亲自主持婚礼。” 弘治五年正月二十。 兴王朱祐杬亲迎蒋妃。 旗锣开道,仪仗威武。兴王的彩车当前缓缓行着,蒋伊凤轿在后尾随。 轿外喧闹声不绝于耳。涌动的人群似乎下一刻就要撞上来。 蒋伊心中半是紧张,半是喜悦。 这一日过得却半是疲惫,半是慌乱。 入宫到奉天殿行完礼,回至诸王馆,已是黄昏迟暮。 蒋伊浑身都累得快要散架。本满心出嫁女子的羞涩不安,此刻早已被这整日的繁文缛节磨得一丝不剩。 只想将满身沉重的凤冠霞帔脱下,好喘上一口气,喝上一口水。 她哪里知道,真正的仪式才刚刚开始。 是以当盖头被揭开的时候,她的一脸倦意便恰恰映入了兴王的眼帘。 逗得他抿嘴偷笑起来。 蒋伊正欲发作,余光却瞟到身旁女官礼赞丛立,正位上还坐着当今天子。 怎么皇上亲自来看他们拜堂成亲? 蒋伊只好憋着浑身上下的难受劲,在礼赞的指引下乖顺地行礼。 夫妻对拜。饮合卺酒。 合卺玉杯形制奇特,以两杯对峙,中通一道,使酒相过。两杯之间承以威凤,凤立于蹲兽之上。 酒杯轻碰。 蒋伊疲惫之意顿时烟消云散,心间突然想到八个字。 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从今以后,与眼前这个翩翩公子。 初次相识,两人为一灯笼争执。再次相遇,她被他们围着打听事情。三次相见,他为她遮了风挡了雨。 不过区区三面。 怎会想到,今日竟嫁他为妻? 换做他人,她定是不会愿意的。 只是,想到与他的因缘际会,难免就会联想到她师傅。那个曾经鲜活无比的身影。蒋伊心里始终不能放下这一茬过往,越是喜庆时刻,难免遗憾暗道:师傅,这样的缘分,你却无法得见了。 烈酒入喉,烧得她胸口有些隐隐作痛。 同蒋伊被送入后院新房,兴王换下了一本正经的皮弁服,便又要出去大厅宴客。 临出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眼蒋伊,却是欲言又止,转身离开。 蒋伊知道规矩,不与他交谈半字。且好不容易坐下来,才发现这一日的礼数做下来,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遂眼珠子忍不住直直地盯着桌上的吃食不放。 偏偏房内一个女执事还寸步不离跟着,教她稍安勿躁,静待兴王宴完宾客回房。 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蒋伊猛地站起身来。 女执事慌忙来拉,可还没走到她身前,就突然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兴王来到大厅,厅中已是高朋满座。大厅布置得极其喜庆。地上铺着厚厚的嵌金丝的地毯,樑上挂满了精巧的彩绘宫灯,结着大红的绸花。一人高的雕花盘丝银烛台上面,早早点起了儿臂粗的红烛,烛中掺着香料,焚烧起来幽香四溢。 如此喜庆的场面,主人翁却似乎并不领情。 兴王匆匆绕过满堂恭喜他的人群,来到殿门口的迎宾处,与门房耳语了几句,又匆匆挤回了主桌。 朱祐樘身旁。 “皇兄,她还是没有出现。”说完,兴王又抬眼朝门口望去,生怕漏掉了哪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朱祐樘手中酒杯举起,又放下,低声说道:“朕不信她不来。再等等,或许她还在想办法混进来。其他几个小门,都派人把守了吗?” “是,凡是有门樘的地方臣弟都派了人。”兴王转头看了看他,又览了览四周所有宾客,“大门口守着的是我的贴身侍卫,性子机敏,又认得她。若是她从大门进,定逃不过他的眼力。可如今都快开宴了,她还不来,她当真如此狠心,连我的婚礼都不来瞧瞧吗?” 他右手边即是钱福等一大桌子故人,闻言也是纷纷摇头叹息。 以她的性子,牟斌娶亲尚且送去贺词,如今是她的兴王弟弟成亲,她怎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莫非,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才会三个多月无迹可寻,如同人间蒸发一般? 念及此处,众人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 马骢更加,酒盏里的酒差点晃出。他盯着兴王的红衣看了一会儿,要是慕儿在此要是慕儿在此他突然恍过神来,起身举杯道:“王爷,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应当开心才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来,会不会来,却清楚她的脾性,这杯酒我替她敬王爷。” 众人都没有料到这番话会从最担心她最放不下她的马骢嘴里说出。 怎能不举杯痛饮? 朱祐樘也站了起来,与兴王碰了碰酒杯,淡淡笑道:“开席吧。”(。) 第一四六章:公子自重 新房内却是另一番场景。 “师傅!” 蒋伊顾不得满头的累赘,冲着女执事身后突然出现的李慕儿飞奔过去。 李慕儿就这样遥遥地望着她奔近,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酒窝。 她的左手上拿着刚刚摘下的帷帽,空不出手去扶她,只好提醒道:“慢些。都是成了婚的大人了,怎么还这样毛手毛脚。” 蒋伊已一个猛子扎进她的怀里。 “瞧你,满身的行头,也不悠着点。” 熟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宠溺。 刹那间,蒋伊的心被失而复得的光亮填满,再顾不得满身的疲倦。 师傅!是师傅!她欣喜地退开身子,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慕儿。 她的脸瘦了,肚子也平了。 她穿着白色直身棉衣,外头却套着一件长至脚踝的红色纱衣,腰间用纱带系着,就连帷帽上的纱幔都是红色的新纱。 定是怕自己通身白色冲撞了自己喜庆的婚事,临时添的这行头。蒋伊心生感动,眼泪差点就要忍不住掉下来。 “诶,大喜的日子可不许哭。”李慕儿后退了几步,垂首看了眼地上躺着的女执事,绕到床头边将帷帽放下,边道,“我本想弹灭烛火再打晕她的,可是有位老人家曾告诉过我,新婚之夜的烛火,是不能灭的。幸好师傅穴位还算找的准,她应该没有瞧见我吧?” 蒋伊见她没事人似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跑过去抽着鼻子问道:“师傅,我以为你死了,嬷嬷告诉我你死了,我当真以为你死了!你还好好的,是不是?孩子呢?你的孩子出生了,是不是?” 李慕儿本与她对视着,此时假装不经意地移开了视线,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也不知道自己在应些什么。 蒋伊却是个心思浅的,抚掌乐道:“太好了,师傅!我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更没想到你能来见证我的婚事!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出嫁的?” 李慕儿本有些出神,闻言勉强笑了一笑答:“能不知道吗?兴王殿下迎娶锦衣卫中兵马指挥蒋斅之女蒋伊,白纸黑字昭告天下,大江南北都张贴着此喜榜。皇上册封你这兴王妃,用了好大的排场。” 却不知,是为何,要做甚呢? 蒋伊只顾歪着小脑袋满足地凝着李慕儿。 见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李慕儿突然想起了正经事,正色问道:“伊伊,师傅问你,你可是真心喜欢杬儿?” 蒋伊愣住。 脸色立时绯红。 不自然地呵呵道:“师傅说什么呢,怎么问这种问题?” 李慕儿看着她的双眼,又问了一遍:“你是真的喜欢他,不是皇上乱点鸳鸯谱?” 蒋伊脸上愈发红的不能看,可师傅看起来不像取笑她,遂咬了咬嘴唇厚着脸皮道:“是。皇上若是胡乱赐婚,我不肯,谁也不能勉强了我。” 李慕儿松了口气,看来是她想多了,以为有人为了寻她的行踪,竟拿她的徒弟下手。 实在自以为是,她哪里值得人这样做? 自嘲一笑,她眼神闪躲,避开蒋伊的注视。又仿佛想到什么,衷心说道:“我早该猜到的。当时你总问起我这杬儿弟弟的事,我便该察觉到。你们一个我认作弟弟,一个认我作师傅,缘分不浅,实乃天作之合,师傅也为你们感到高兴。” 蒋伊听她这样说,自然愉快,嫣然一笑道:“师傅能来,我才真正高兴!来,咱们师徒喝杯薄酒,权当伊伊感谢师傅传授我武功的大恩大德!” 她情真意切,李慕儿不愿悖她心意。 只好依她。 几杯酒下肚,蒋伊脸上泛起了红晕。 情深缘浅,浊酒下肚,李慕儿心知不能再留。 正欲告辞离去,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错落的脚步声。 来人不少。 李慕儿内力在身,听得分明。忙折身去床上拿回帷帽戴上。转头手指一屈想弹熄烛火。 却又想到了纸婆婆曾经告诉过她的话:新婚之夜的烛火,是不能灭的。 门就在她这个犹豫的当口被推了开来。 外头立着诸多故人。 此刻脸色也是格外精彩。 从刚推门时嚷着要闹洞房的喜悦,到看见女执事晕倒在地时的惊惧,最后都诧异地望着眼前这个装扮怪异的神秘女子。 李慕儿被落在自己身上的这无数道眼神灼得浑身发热。 即便隔着帷帽,都能感受到他们滚烫的视线带着无限探究。 他们。 轻纱之下,她定睛一一扫过他们的脸。 兴王,牟斌,兄长,青岩姐,骢哥哥。 还有他。 这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泪意不自觉地涌上了眼眶。 进退两难。怔在原地。 直到有人似乎走了过来。 李慕儿看不真切。他靠得越来越近,她却越发看不清晰。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见就要触到她的帷帽。 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唤她道:“莹中。” 李慕儿突然就醒过了神来。 本能地做出反应,内力运于左手掌心快速地击了出去。 “皇上!” “当心!” 一阵喧嚣。朱祐樘吃了这不轻不重的一掌,堪堪退了两步。 李慕儿是尽量收着力的,却还是不知有没有伤到他。心下默默紧张,也只能压低嗓子变了声线,装腔作势道: “公子,请自重。” 众人皆脸色一变。 蒋伊见她居然对皇上动了手,冷汗都冒了出来,酒意醒了大半,慌忙闪身到李慕儿面前维护道:“皇上,此人是伊伊的师傅,不识皇上身份,望皇上见谅。” 朱祐樘摆了摆手,慢吞吞道:“无妨,今后你该同杬儿一样,叫朕皇兄才是。” 他居然还有空逗她?蒋伊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应道:“呃,是,皇兄。” 李慕儿却无暇顾及,也不愿再在他们面前逗留。 心头似被焚燃,浑身火辣辣的发着烫,她怕自己控制不住。 心知再放肆不得,她微微欠了欠身,只当是行过了礼,依旧哑声道:“民女乃江湖中人,不懂规矩礼仪,皇上既然大人不计小人过,民女就此谢过,先行告退了。”(。) 第一四七章:她非莹中 李慕儿说罢,便朝门口走去。 朱祐樘轻蹙着眉头,也不拦她,看上去似在思索,似在怀疑,又似在难过。 刚刚冲进门的这帮人也个个都是同样的表情。 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 李慕儿一步步经过他们,心口疼的快要喘不过气来。 故人相见不相识,空怪解吟无本诗。 眼看她就要跨出门外,马骢自然不肯罢休,他又是个急性子,伸手猛地拉住了她左边胳膊。 声音却极为温柔,“慕儿,是不是你?你为何又不肯认我?” 李慕儿紧紧咬了咬唇瓣,平静道:“公子,你认错人了。” 同时左手如水蛇般一扭,轻易便挣脱了马骢的纠缠,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指快准狠地点上了马骢的穴道。 众人又是一惊。 这女子的功夫,深不可测。 李慕儿缓缓收回双指,却对动弹不得的马骢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再没有人拦她,足尖轻动,她已兀自迈出门去。 身后却有个声音突然沉稳地叫出:“慢着。” 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 “莹中,如果是你,朕希望你留下来。”他的话听来语气平静,李慕儿却觉察到其中的丝丝无奈。 还是会在意吧,听他这样真诚,心里怎么会没有起涟漪? “如果是你,跟朕回宫吧,朕什么都答应你。不嫁,你谁也不嫁,你还是朕的女学士,什么也没有变。” 李慕儿的背脊差点打起颤来。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赶紧挺直了身子,头也不回地淡然说道:“不知皇上要找何人,怕是真个认错了。民女区区江湖草莽,不敢乱与君等贵人攀交情。” 一句话把自己和众人都撇了个干净。 一直没有出声的几人此时愈加不知该说什么。 也越发不敢确定。 李慕儿闭了闭眼,冷冷地又往前挪了一步。 “既然是朕认错了,”朱祐樘突然话音一转,“来人呐,给朕拿下她。” “是,皇上!”牟斌得令快步袭来,周围也顿时多出好几个锦衣卫,齐齐朝李慕儿围过来。 这下轮到李慕儿惊疑,一个侧身躲过牟斌双爪,怒道:“皇上这是何意?民女来参加小徒婚事,竟要得到如此礼遇吗?” 朱祐樘低着头没有看她,“朕派锦衣卫查数月来剿灭山贼的案子,近日倒是有所收获。你若不是莹中,便是那杀人无数的所谓‘侠女’吧?你可知山贼也是人,自有王法审度,岂容你胡乱害人性命!’” 李慕儿听得直想冷笑。 手下没有闲着,左手一掌一掌击在围攻她的人身上,背上。 奇怪的是,这些锦衣卫,包括牟斌在内,都没有亮出兵器,甚至一招一式只为拦着她不肯放她走,或者不伤她分毫地抓住她。 李慕儿终于明白,他还是在试她。 他果真那么想找她?那么想留住她? 可为什么不早一些? 李慕儿胸口又是一阵大恸,眼神也开始滚烫了起来。 恰好牟斌一个虚招晃过,斜斜撩向她的帷帽。没有半分犹豫的机会,李慕儿狠狠一掌拍向了他的肩头。 牟斌竟跌出老远。 观战的人看到此情此景,怎么会不震惊? 钱福与何青岩已快步跑到牟斌身边扶他起来,焦急问道:“没事吧?” “没事,”牟斌虽内力不敌她,可到底是练功的好手,并没有受多大的伤,他轻轻对两人说道,“不会是莹中。她的武功,太阴毒了。” 何青岩却还不死心,大声叫道:“莹中,他是牟斌啊,是你的好兄弟,你忘了吗?” 李慕儿身形一晃,脸上的火热消了几分。 还未冲破穴道的马骢看不下去,沉着声音冲牟斌吼:“斌,出刀吧,别伤她。” 牟斌本就受了气,早不将眼前人视作旧友,闻言提刀便砍了过去。 其他人也似得了鼓舞,纷纷效法。 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一舞起绣春刀来,功力倍增。 李慕儿单手使掌,哪里还能敌。 马骢定是要逼她拔剑。 可她背上布兜里的剑一旦现形,身份便如同被明码标价的商品,再清楚不过了。 只能左闪右避,试图掠出包围圈飞上墙头。 一个锦衣卫看穿她的意图,纵身居高临下一刀劈下来。 来势汹汹竟似忘了命令。 李慕儿抬掌去接,预料中的刀锋却没有来到。 朱祐樘不知何时掠到了她身后,赤手抓住了那把锋利无比的绣春刀。 又是这样的伎俩! 李慕儿却没有清醒过来。 她甚至没有停下来扶住他,径直跃上了墙头。 下头的众人都慌了神,锦衣卫纷纷跪下请罪,何青岩她们匆忙围上去察看。 朱祐樘功夫在身,此次使了内力招架,倒并没有伤得多深。 可他不顾滴血的伤口,直勾勾盯着墙头的模样,却让李慕儿浑身血液开始沸腾。 是谁伤了他? 一股腥甜之气上涌。 她突然放弃逃脱的大好机会,又旋身跳了下来。掌心浮动,身侧风尘飞旋,还未待那名锦衣卫有所反应起身相抗,她已一掌扫出,将那“罪魁祸首”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其他锦衣卫本能地又举刀誓要拿下她,都被她一一打伤。 众人目瞪口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就连朱祐樘也蹙紧了眉头,不置可否。 直到何青岩低低地说了句:“她绝对不是莹中。莹中怎会如此滥伤无辜?” 李慕儿的鼻子有些发酸。 浑身暴涨的真气愈加乱窜。 只残留一丝理智:下定主意离去。 却见兴王手臂一挥。四下里又出现了一批侍卫。 牟斌扶起他身边的一名下属,盯着她指挥众武士道:“她的右手不会动,攻她的右路!” 前后立即有刀迎向她的右臂。 李慕儿心头隐隐作痛。 声音更加嘶哑了几分,“你们为何,非要逼我?” 单剑“咻”的一声,被她从背上束缚中拔出,紧紧握于左手。 手腕微动,轻轻一下挑开两路刀锋,火星四溅。 众人眼熟的那道红色剑穗,随风轻摆,剑身上的凤纹,光芒灼眼。 如碧波荡漾。 “莹中!” “快住手!”(。) 第一四八章:红色盖头 李慕儿分不清是谁在说话,只知道体内真气乱窜,一出招便不知轻重,横扫过去又伤了大半。 也将意欲围上来的钱福等人挡在了剑气之外。 “莹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快听兄长的话,把剑收起来。我们都是你的亲朋好友,你知不知道这几个月找你找得多心急?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可以告诉我们!” 兄长的声音。让她不禁想到银耳。 那个唱起歌来宛如天籁的女孩儿。 那个在身边时不觉得多重要,失去了才懂得有多好的女孩儿。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慕儿的意识,飘回到数月之前,那个家破人亡的夜晚。 命运的转轮,从那一刻开始,朝着她不能控制的方向狂奔乱行 第一个找到的山寨,是郊外最“负有盛名”的古马寨。这座山寨就在纸婆婆家附近几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头上,座北朝南,外貌像一座古船的形状,因船头高高挺起又像一匹昂首的骏马,因此附近知道它的百姓都称呼它为“古马寨”。 因那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官府也拿它无法。 此时李慕儿尚怀有希望,银耳或许只是刚被抓到寨中,一切安好。 当看到她们主仆一老一少出现在寨门口时,一群粗野的壮汉,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危险。 “哟,两位娘子,这是来投宿吗?” 轻薄语言,惹得众人哄笑。 “投宿可以,只是本客栈房舍甚少,得委屈娘子与我们同睡了,啊?哈哈哈!” 李慕儿左手微抬,差点就要动手,却被嬷嬷按住了道:“莫轻举妄动,打探银耳所在要紧。” 说得不错。 李慕儿双眸微眯,唇角一勾道:“叫你们寨主出来,就说寨主夫人到了。” “寨主夫人,哈哈,”那人愈加乐开了怀,“老子就是寨主,老子怎么不记得,啥时候娶了个这么俏的小娘子啊,啊?” 寨主外号叫“独眼三哥”,盖因他一只眼睛残疾,被黑布蒙着。此时仅存的独眼,发出别样的精光。 “哈哈,寨主哪儿惹来的风流债!” “就是,寨主,好福气啊!” 李慕儿无视他们污言秽语,正色道:“现在,就现在娶的,你要不要?” 她眸中半是清冷,半是妩媚的眼神,惹得独眼三心头一个荡漾,疾声道:“要要要,送上门的,为何不要?兄弟们,给你们嫂子让道!” 李慕儿一进寨子,不等众人起哄,便自己个儿“入戏”道:“我既投奔你这里做夫人,便要先问清楚一事。你这儿可还有其他美人?我是算妻,还是算妾?” 独眼三面露喜色,忙着迎合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若有妻妾,哪敢轻易迎你这美人进来,不怕后院起火吗,啊?” 李慕儿呼了口气,解下背后的双剑掷于桌上,指指鬓边白花,道:“家中没落,守孝之日尚余七天,七天之后,咱们再行夫妻之礼。” 独眼三百般不乐意,可看着她坚定眼神,想着毕竟是块送上手的上好肥肉,养个几天又有何妨。 正要开口答应,门外却有喽啰来报:“三哥,来生意了!” 生意?! 独眼三眉开眼笑,“好,今日真是黄道吉日,天下掉下个俏媳妇不说,这么久没生意终于又要开张了!娘子且等着为夫,咱去给你置办点聘礼!” 哼,李慕儿压下满腹呕意,待他们全员出动,便与嬷嬷前后左右翻遍了整个寨子。 哪里有银耳的身影? 难道不是他们做的?还是银耳已经 李慕儿不敢多想,静待独眼三回转。 他果然满载而归。 只是不止有银两宝物,匪寇截物,为了阻止失主报官,往往杀人灭口。至于其中女眷,多半是带回寨中,或沦为玩物,或扣做奴仆。 李慕儿看着几个丫头怯生生哭泣的脸蛋,以及男人兴奋邀功企图分得“佳人”的邪恶表情,顿时失去了理智,举剑便砍下了独眼三的一只手臂!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 李慕儿红着双眼,最后再问了一遍:“银耳呢?你们把我的银耳,弄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应,没有人知道。 那一夜,让方圆百里闻风丧胆的“古马寨”,忽然无缘无故地从人间蒸发。 李慕儿轻咳了一声,吞下口中欲呕出的鲜血,不置一词。 而朱祐樘只是盯着她看。 想起她被满剌哈只暴打时的顾全大局,想起她为了他长跪一月时的执着不弃,想起她在宫中受欺侮时的毫无怨言。 曾经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乐观面对的人,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变得这般决绝与冷血。 她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当真是一下也未曾动过。 她的剑上泛着寒光,修长的剑穗和凤凰图腾看起来要多寂寥有多寂寥。 她满身鲜红纱衣,在夜幕中已透不出里头纯净的白色。 还有那顶红色帷帽。 活脱脱是一张红盖头,等着心上人温柔揭起,许她一生依靠,不再如此孤苦伶仃。 朱祐樘的脚步不由自主动了起来。 顾不得周围人的阻止,顾不得地上躺着的伤患,顾不得她横剑相指的冷漠。 虽然横剑相指,李慕儿却没有再出招。 而是被逼得步步后退,直至墙角。 他若再往前一步,剑尖便会刺入他的明黄缎衣,他的胸口皮肉。 她必须做出抉择。 “噌”长剑委地。 对着眼前这副熟悉的眉眼,终究,她还是舍不得。 李慕儿感觉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某个夜里。 月色姣好。 他溜出宫到钱福家探望养伤的她。 何青岩正抚着琴,钱福在教银耳一些唱词,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与她相视而笑。 然后撩起她额边的碎发,轻柔低语:“莹中,你怎么老是披散着头发?女子散发的样子,是只能给夫君看的。” 就像此刻,他掀起她的帷帽,绵言细语:“莹中,别害怕,朕在这里,一切都已过去,回来吧。” 回来吧,回来吧。 唇角被一片柔软覆上。 是熟悉的温润如玉,熟悉的微凉触感。 李慕儿再逃不掉。 长睫缓缓阖上。(。) 第一四九章:辗转梦醒 李慕儿从一片混沌中醒来。 身上暖暖的,背后软软的。 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又往这温馨的被窝靠紧了些。 可那并不是被窝。 是某人的怀抱。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身后的人说话声已柔柔地响起,“莹中,你醒了?” 李慕儿不知所措。 曾经在刑部大牢,她的双肩受伤,他便是这般让她靠着,万分小心地抱着她。 这样的温暖她不知期待了多久,梦见过多少次。 可没想到此刻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居然觉得消受不起。 遂挪了挪身子想要挣脱。 “别动。”明明是命令式的一句话,他说得却没有一丝强迫,甚至带着些软绵绵的宠溺。 李慕儿就真的没有再动。 朱祐樘低低笑了出来,似乎十分满意,又补充道:“我的手麻了,脚也麻了。” 李慕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心下讽刺,我的手,才早已麻了。 他却突然扳过她的身子,得以与她对视。 李慕儿的眼神没有焦点,不知在看哪里。 “莹中,”朱祐樘显然也想到了她的手,“你放心,朕一定会治好你的右手。你放心,总有一天,你还能舞起你的无双。” 满满的心疼。 他想起三天前她晕倒在他怀中。马骢解开了穴道奔过来,一把夺过她探她内力时的神色。 惊慌失措。 “怎么会这样?皇上,她,她冲破了封制的武功!臣当初是下了重手的,怎么会?怪不得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力,她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走火入魔是肯定的!臣必须立刻为她压制!” 朱祐樘闻言顾不得手上的伤口,横抱起她进了最近的一个房间躺下。 也是让她靠在身上。 马骢运功。 可不过一会儿,他喃喃说道:“我明白了,有人又在她的心脉上加了内力封制,所以她现在没有生命危险。” 众人本提心吊胆在旁看着,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马骢却话音一转,“可是她的右手是我的错她的功夫本就与我的相抗,如今她不知什么原因冲开了我的封制,属于她自己的内力本能抵抗,就将我输入的真气尽数引到了手臂上可哪里经受得住,她的手,怕是废了” 房内一片寂静。 蒋伊到底年纪小,听说师傅的手废了,刚从她死而复生的阴影里走出来的庆幸荡然无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过来趴在床边,“师傅,你可千万别再有事了!你还有” 兴王忙过来安慰她,“伊伊,你先别难过。” 今晚本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如今却是一团糟,兴王打心眼儿里觉得有愧于她,说话的声音半是温柔,半是讨好。 蒋伊却不吃这一套。 她突然转头狠狠盯着他,冷哼道:“谁准你叫我伊伊的?” 兴王呆住。 只听她继续努力恨恨说道:“父亲告诉我你亲自求皇上赐婚,我当真以为你喜欢我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场骗局,你们只是为引我师傅出来吧?你们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兴王愕然,慌忙去拉她,“不是的,伊伊,你误会了。莹中姐姐她没有犯错她” 蒋伊一把甩开他的手。 下垂过耳的两博鬓摇摇欲坠,她索性抬手将凤冠扯将下来,举起便往地上一扔,“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师傅不愿意见到你们,为什么要逼她?你居然还利用我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 说着跑出了门去。 兴王看了眼朱祐樘,得到他的点头后,忙追了出去。 外头早已人走茶凉,再不复晚宴时的喧嚣,蒋伊的背影,顷刻间消失在视野。 这个傻瓜,怎么会以为他不喜欢她?他是想寻沈莹中,可还不至于拿上自己的终身大事做赌注吧!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 钱福与何青岩一直在旁心疼地盯着李慕儿。尤其是何青岩,心疼之外还带着歉意,内疚于刚才误解了她,说了很不好的话。 她心里明白,那话伤了她的心。 只能盼望她赶紧醒过来,好让自己有办法补救。 “对了,皇上,”她突然想起一人,“当初莹中求您派御医为我治病” 钱福惊了一惊。 “其中有一位姓凌的御医,精通针灸经脉。青岩略懂医术,心想若是用针灸之学外加马贤弟内力引导,或许还有回转余地。” 朱祐樘凝重面色稍显缓解,立刻看向马骢。 只见马骢脸上也露出一丝欣喜,“皇上,青岩姐说的方法,或许可行!何况如今她已是这种境况,也只有尽力一试了。臣会全力为她疏导真气,不至于再走火入魔,乱了心性。这手臂的伤,皇上,不能再耽搁了。” “好,朕现在就带她回宫。” 李慕儿见朱祐樘没再说话,似乎沉浸在回忆中,便也懒得给出什么反应。 她这右臂,她怎会没想过诊治。可墨恩没有再出现,民间郎中又说治不了。 她早已失去了信心。 时日一长,也就习惯了单手。 幸好她从小就练习双剑,这左手也同右手一般灵活。 李慕儿觉得,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吧。 就像此刻也是,在外头晃荡了近一年,如今还是因为挂念着蒋伊的幸福,被逮回了这个牢笼。 李慕儿用余光左右瞟了几眼。 雍肃殿一点也没变。 清平还放在琴案上,连灰尘也不曾积上一分。 朱祐樘见她呆呆望着琴,抿嘴道:“你想听朕弹琴对不对?好,你在床上躺着,朕弹给你听。” 悠扬缠绵的琴音传来,李慕儿靠在床沿盯着他看。 脑海中却没有半丝往日听他弹琴的清宁。 甚至眼睛里全是他,身上心上却仍是冷冷的。 只想起银耳。 只要想到她,就觉得冷。 想到她曾经说过,皇上最爱听她唱青青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李慕儿不知不觉哼出了声。(。) 第一五零章:蒋伊被劫 这是朱祐樘第一次听她唱歌。 勉强能听出来调,确实不怎么好听。 若换作以前,他定是要取笑她的。可是此刻,看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唱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泪水在眼眶里闪烁却硬是忍着不让流出来的模样,哪里还笑得出来,只想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着,告诉她他在,承诺她从今以后不再分别。 他正欲这样做,却被门口细碎的叹息声打断。 转头一看,兴王和钱福,正在外头立着,生怕打扰了他们,又不由自主发出了感慨。 李慕儿望了一眼他们,看到兄长和善的笑意后,却猛然低下了头去。 朱祐樘看在眼里,挥了挥手道:“我们去乾清宫说话。” 想了想又绕到李慕儿床前,抚了抚她的头,“乖,朕去去就回。若是凌云来了,就让他先为你施针。” 李慕儿耷拉着脑袋,并不理他。 到乾清宫不过几步路,朱祐樘走在前头,步伐还算沉稳。 而兴王跟在后头,却是心烦意乱。 今日本是他陪蒋伊回门之日,蒋伊虽自新婚之夜开始就未曾搭理过他,但该行的礼数倒是一程也没有落下。 按照礼制,他先行到蒋府向蒋伊父母行礼,受蒋家亲属四拜礼后,蒋伊再至。 可蒋伊却迟迟未到。 兴王在正厅都快坐不住了。 却听人急急来报,蒋伊在路上被人劫持,不知去向。 他几乎是飞奔了出去。 劫持蒋伊的,是嬷嬷。 她被掳到了从前学武的地方,嬷嬷扔下她,问她师傅如今身在何处。 她支支吾吾,“师傅她,她被皇上,带回宫了” 嬷嬷闻言一掌拍在身旁一棵树上,嘶哑着喉咙说了一句:“枉你师傅对你那么信任,没想到害她被抓的人,终究还是你。” 只这一句,足够戳中蒋伊的心窝子,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昨晚师傅突然出现,一定也同自己后知后觉到的一样,认为兴王是利用了她。 可是一想到师傅的手。 她抬眼毫无底气地说道:“嬷嬷,无论你怎么误会我都好,就算师傅不原谅我也好,可师傅的手,你应该知道,她需要得到最好的诊治!普天之下,还有哪里会比皇宫更适合养伤的?” 嬷嬷的眼神果然起了变化。 态度有松动就好,蒋伊继续说:“嬷嬷,你且相信伊伊,我听朱祐杬说了,皇上已经找到了治疗师傅手伤的办法,马同知和那个善于针灸的凌御医,都会尽全力医好师傅的!” “马同知?”嬷嬷冷哼一声,心里却明白,马家确实能救慕儿,“可是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之子马骢?” “正是。” 若是马骢,定能保慕儿无虞。嬷嬷这样想着,神色稍霁,叹息着去扶蒋伊。 她一向挺喜欢这个小姑娘,此刻看她狼狈地摔坐在地,倒也不忍,“嬷嬷曾骗你师傅已死,你可曾怪我?” 蒋伊身着翟衣,笨重的很,却还是扯了扯嘴角答:“不怪的,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哎哟”勉强扶着嬷嬷站稳,才发现不知何时扭伤了脚踝。 她也顾不得痛,拽着嬷嬷道:“嬷嬷可以随我一同进宫去,免得师傅一人气闷。我看得出来,皇上还是很器重师傅的,定会应允你进宫陪伴!哦,对了,将孩子也带上。” 嬷嬷眉间又揪了起来,语气略重,“往后在你师傅面前,不许提孩子的事。” 蒋伊心头咯噔一下,正想问为什么,不远处似有动静传来,迅速往她们这边靠近。 定睛一看,是兴王领着几名锦衣卫赶来救她。 蒋伊还在气头上,看见他来,非但没有逃过去,反而提着脚往嬷嬷身后挪了一步。 而兴王见了嬷嬷,心情却更加复杂。 在他看来,李慕儿虽无意再行刺皇家,可她这嬷嬷,是人是鬼,不甚分明。 只好试探道:“嬷嬷,莹中姐姐一切都好,我们是不会伤害她的。你把伊伊还给我,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蒋伊轻声嘁了一下,“谁是你的伊伊” 别人没有听到,嬷嬷却听得清晰,她将蒋伊一把拉至身前,横剑抵上她喉咙,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嬷嬷帮你试试这夫婿,值不值得嫁。” 蒋伊瞪大了双眼,只听耳边嬷嬷冷笑道:“放了她可以。可兴王该知道老身我痛恨皇族。今日既大幸掳得兴王妃,自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吧,我数十个数,请王爷您自废一臂,日后同我家小姐一同医治,也好叫老身放心。” “什么?!” 此言一出,包括蒋伊在内的众人皆是一惊。 倒是兴王,神情泰然,不见半分惊慌。 蒋伊没再躲避他的眼神,视线交汇间,竟看到了他的坚定,还夹着丝温柔的笑意。 没来得及等她探究,耳畔已响起嬷嬷的数数声: “十,九,八,七” 他的右掌高高抬起。 没有一丝犹豫。 “六,五” 内力已汇于掌心。 一掌下去,便是经脉暴断。 “不要!” 脖子上的剑一离开,蒋伊便腾空飞窜了出去。 这也许是她此生中,最庆幸有这一身轻功的时刻。 得以在他掌心落下时,冲到面前阻止了他。 他却在笑。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疯了吗?堂堂一个王爷,怎能轻易自残?” “怎么轻易了?”他伸手牵过她,“用一只手臂换我这好不容易娶过门的娇妻,明明是笔划算的买卖。” 蒋伊差点儿没站稳。 脚踝也因刚才急迫落地更痛了些。 兴王见她踉跄,忙将她横抱起来。他个子已经长得很高,身体也愈发结实,蒋伊娇小的身子窝在他怀里,觉得很有安全感。 嘴角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 嬷嬷在远处望着,微微一笑,突然大声说道:“伊伊,帮我转告你师傅。嬷嬷说过什么都依她,她要留在宫中,便好好保重吧。若是有一日待不下去了,便回来找嬷嬷,嬷嬷总是在原地等着她的。还有银耳,我会全力去寻,她只管静心养伤,别浪费了她的双剑。”(。) 第一五一章:那些过往 嬷嬷言毕拂袖而去,只留回音空空在树间回荡。 她飞掠的背影,让蒋伊有点莫名惆怅。兴王边转身迈步边问:“在想什么呢?舍不得她吗?可嬷嬷是绝对不肯进宫的,她不愿意看到皇兄的。” 蒋伊揉了揉眼睛,“我只是想到师傅和我讲过的话。她说,前朝的时候,万贵妃为非作歹,搞得后宫鸡犬不宁。人人都说先皇亦有过失,她却觉得,先皇并没有错,只是爱错了人。嬷嬷也是爱错了人,才总做出些事与愿违的事情。可是,爱错了人,怎么能是他们的过失呢,对不对?” “对,”兴王稍顿了顿步,“不过你放心,我和你,一定没有错。” 蒋伊莞尔笑了出来,小丫头的心思简单,今日他舍臂相救,足够将她的疑虑打消,昨夜的怒对烟消云散。不过,想到师傅,实在笑不出来,“你可以告诉我,关于师傅的事情吗?其实我连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现在可真是看得一团乱。” 兴王扬了扬嘴角,点点头宠溺说道:“你终于肯好好听我讲了。” 冬日暖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树枝枯丫倒影摇晃,锦衣卫远远跟在后面,蒋伊听他低声细语诉说着师傅的故事,突然觉得自己与师傅相比,实在幸福至极。 第一次爱上的,便是对的那个人。 听到最后,师傅被孕中的皇后赶至内安乐堂,又被质疑真实身份,皇上忍痛将她许配马骢,她不得已逃出宫去的时候,蒋伊惊觉不对。 她一把抓住兴王的领子,“你说师傅和皇上两情相悦,那师傅出宫后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孩子?! 兴王震惊,“什,什么时候的事?” 蒋伊见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倒抽了一口气道:“你们不知道师傅怀孕了?你说师傅是去年开春离宫的,而我是在春末遇见的她天哪,孩子是皇上的!” “杬儿,你在想什么?” 兴王被朱祐樘的问话拉回了思绪,忙答道:“皇兄,你说得没错,嬷嬷确实来寻莹中姐姐了,还劫持了伊伊。” “哦?”朱祐樘面露担忧,“蒋伊她没事吧?” “谢皇兄关心,她只是崴了脚,没什么大碍。” “嗯,那就好,嬷嬷说什么了?” “嬷嬷只叫莹中姐姐在宫里头安心养伤,并没有过多纠缠。” 兴王答完,又开始犹豫该如何告诉他孩子的事。一旁听着的钱福却突然问道:“王爷可有听嬷嬷提及银耳?微臣一直在想,嬷嬷既然知道莹中已经回宫,那银耳自然是愿意进宫陪她的,可她为何一直不曾出现?” 兴王这才想起来,他满脑子都是孩子的事,差点把银耳这茬给忘了,“对对对,嬷嬷说,她会继续寻找银耳,臣弟也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寻找银耳?”朱祐樘负手踱步于他们中间,“你们还记不记得冯家小姐一事?若救她的人就是莹中,那莹中便是在寻人。难道,银耳不见了?” “嗯,”钱福应了声,“皇上所言极是。不知道莹中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何等变故,如今也只能等她自己开口告诉我们了。” 朱祐樘垂眸盯着脚尖,一派落寞之色,“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兴王再不敢隐瞒,咬咬牙道:“皇兄,还有一桩事情,臣弟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须得禀告皇兄才行” 雍肃殿。 马骢看着眼前瘦了一圈的李慕儿,简直恨不得杀了自己。 这个他从小视如珍宝的女子 这个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女子。 这个他一年来苦苦寻觅的女子。 曾经她是那样鲜活和美好。 而如今,她任由御医在她右臂上插满了针,心如死灰地沉默着。 她有一双漂亮又明亮的眼睛,马骢是个词穷的人,只记得幼时两人见面时,她总会眯起眼睛轻快地叫他“骢哥哥”,只记得那时她的双眸如同天空繁星,总是闪烁着清澈的光芒。此刻,这双通透的眼睛,却死死地闭着。长睫微微颤动,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又似乎只是在休息。 反正就是,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哪里知道,李慕儿不是不想看他,完完全全是不敢看他。 一想到自己不告而别,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李慕儿就恨死了自己,恼死了自己。 这几个月来,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过,而这些回想汇集成两个字,就是假如。 假如当初她遵从了旨意,嫁马骢为妻,她的手臂是不是就不会残废? 假如马骢一家愿意接受她,银耳是不是也不会出事? 一切是不是都会好好的? 李慕儿冷笑了一声。自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变得这样自私。 马骢凭什么为她承担这一切? 御医收完针起身,她才张开眼睛,抬首道谢。 而这一抬首,便瞥见了马骢满脸心疼的神色。 “凌老先生慢走。”他送御医至门外,转身凝着她问,“慕儿,你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从前可是什么事都会告诉骢哥哥的。” 李慕儿躲避着他的眼神,转身折回床边,显然是送客的意思。 马骢心急,“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十个月,整整十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在找你!” 十个月。 整整十个月。 李慕儿心口又有些痛。 “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不怪你,我也不会强迫你。可你现在已经弄成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李慕儿没有回应。 马骢亦默了半晌,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我先帮你疗伤,等你想通了再告诉我吧。” “不用了,”李慕儿坐在床尾,头也不抬,“你走吧。” 好好坏坏就这样了,何苦再浪费他的功力。 马骢刚跨出的脚步木木停下,看着她一脸排斥的表情,想到她伤了牟斌和锦衣卫的兄弟,不禁懊恼,“你怎么变得这么冷漠。” 话一摔下,转身便出了门。(。) 第一五二章:青岩入宫 边往乾清宫走着,马骢心里边升起了无限的后悔。 也许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紧张情绪终于爆发,也许是怪她在外面遇了难处也没有想过找他,也许只是懊恼她的手不能动弹而自己帮不了她。 总之他凶她了。居然凶她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殿门口,还未跨进门槛,马骢便觉得里头气氛不对。 朱祐樘站在桌案前,双手支在案上,背影看起来有些不稳。一旁何文鼎正蹲在地上颤着手收拾打碎的茶盏。 “微臣参见皇上。” 马骢步到钱福身边行礼,侧头便发现钱福也是一脸的惊愕。 这是什么情况? 马骢强装镇定,“皇上,凌老先生今日已为她施完针,似乎还未见什么效果” “马骢,”朱祐樘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她为何会冲破内力?” 马骢愣了愣,“臣也不清楚。如果气血受了强烈冲击,比如被人打伤,或是受了什么刺激,都有可能” “比如生产呢?” 马骢再次被打断,心里愈发吃惊,“生生产?生产要耗费巨大心力,也许,也许会的臣封她内力时,没有考虑过这些” 朱祐樘再不言语,转身大步冲向殿外。 却被钱福叫住,“皇上,您现在前去逼问莹中,恐怕她也是什么都不肯说的。此事蹊跷的很,银耳失踪了,孩子又在哪里?这些想必就是莹中的心结,如若贸然问起,微臣怕她再受刺激。” 朱祐樘回头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钱福继续道:“皇上,恕微臣斗胆提议,不如宣青岩进宫陪伴。莹中一向喜爱敬重青岩,况且臣以为,此时她也需要有个闺中密友从旁引导。” “可是朕的孩子流落在外,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怎么办?” 朱祐樘的声音很小,可马骢却听得一个激灵。 生产?孩子? 她和皇上的孩子! “皇兄,”一直沉默的兴王此时也上前一步附和,“钱大人所言甚是,臣弟觉得,既然莹中姐姐没有要急着回去找孩子的意思,那孩子或许在她很放心的人手中。” 也或许兴王不敢转述嬷嬷那句“不许在她面前提起孩子”,这句话无疑让他内心有一股很不祥的预感。 朱祐樘思忖了半晌,在脑海中权衡了所有利弊,终于点头应是,派钱福去接何青岩入宫。 钱福与何青岩同乘一辆马车,往紫禁城的方向行着。 光影打在马车窗户纸上,细碎婆娑,一路上气氛恰到好处,两人却相顾无言。 自从李慕儿失踪后,他们二人信中交谈最多的,便是她的下落。此刻人终于找着了,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尤其是何青岩,一想到兴王娶亲那晚,就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钱福看在眼里,知她内疚,宽慰道:“青岩,莹中她不会怪你的。她那晚心狠手辣,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是我家那个善良忍让的妹子,你不必介怀。” 听得何青岩反而眼角湿润了起来。 钱福忙道:“青岩,莹中她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若是这个样子去见她,更要惹她伤心了。” 何青岩深深吁出一口气,“我是真的心疼她。我不能想象,她独自在外,怀着身孕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一定很无助,可我们却都不在她身边。现在她还弄坏了一只手,使不了双剑,跳不了舞,她心里的苦,我都明白。” “你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她的手臂一定能医好的。”钱福说完眼神黯了黯,突然想起一桩事情,“青岩,那凌云凌老先生,精通针灸疗法,擅治疑难杂症,为何莹中曾求皇上派他为你看病?” 何青岩怔住。 “青岩?” 直到钱福开口提醒,她才遮遮掩掩地回答:“哦,没什么大病。你知道,我也懂些医术,凌老先生是大家,我自然借故向他讨教一番。” 钱福微微点了点头,不再多问,马车也恰时在宫门口停了下来。 这是何青岩第一次进宫,寻常民间女子进宫,多少都会不受控制地左顾右盼。这紫禁城对在其间者是牢笼,对遥遥望着的女子,却是梦想之处。 可何青岩目不斜视,丝毫不为这宫中壮丽所动。 钱福对她这淡然的性格,半是欢喜,半是无奈。 何青岩却突然停步,极不淡定地说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谁?”钱福疑惑。 “皇后。”何青岩瞪大了双眼,“如果说莹中离宫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那皇后她知不知道?” 钱福低头思索了片刻,恍悟道:“你的意思是,皇后早就知道她怀上龙子?是了,这样的话,离宫前皇后对她百般刁难,也就说得通了。” “是呀,皇后千方百计要害她,虽然最后她是自己逃出宫的,却恰恰遂了皇后的意。”何青岩似乎刻意将声音压得极轻,“可是如今莹中回来了,若是她将孩子也带回宫,那皇后能不能容下她们?” “这”钱福蹙眉,“皇上总会想办法权衡吧?” 男人的想法果然和女人的不同,何青岩摇了摇头,“皇上若能权衡,莹中不至于此。所以,我倒希望孩子永远不要进宫,甚至,莹中也不该再被关回这宫里。” 眺望着不远处高耸的乾清宫殿,她又叹息道:“你看这宫墙深深壁影朱红,哪里有一丝人情味?” 两人走进雍肃殿时,刚好看到一个宫女提着食篮出来,而朱祐樘只身站在院中,紧张问道:“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伺候女学士用膳吗?” 那宫女被他吓得跪在地上,“万岁爷,是女学士叫奴婢出来的,她说不需要奴婢伺候。” 何青岩忙上前作礼,为她解围,“皇上,让民女和钱大人进去试试吧。” 朱祐樘如逢救星,点头答应。 推门的时候,何青岩余光瞥见他眼中的雀跃,堂堂天子,此刻低声下气只为哄她开心,何青岩心中不免感慨。 早知今日如此放不下,当初又何必苦苦将她推开呢。 现如今两败俱伤,真不知是谁的错。(。) 第一五三章:银耳不在 李慕儿正在用膳。 听到开门声,她抬了抬头。见是何青岩与钱福,她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异样,忙低下头继续吃。 她左手握着双箸,随意地扒拉着碗中饭食。偶尔有一两颗饭粒落在桌上,还会用筷尖夹回碗里。 明明她用左手也已经很熟练,可何青岩的心头还是泛起一股酸意。 她看起来有些紧张,差点噎到。于是放下筷子想拿勺去舀口汤喝。 那双筷子却不听话,其中一只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钱福几步走到她身侧,蹲下身帮忙拾起来,递还给她道:“莹中,兄长和你青岩姐可也还没吃饭呢。” 故作轻松的口气。 李慕儿侧头看他,却看见了他满眼的心疼。 对她而言,却是同情,是讽刺。 心底莫名的躁动又油然而生,她回头垂下眼眸,低低地说:“不用了,勺子对我而言更顺手。” 紧接着舀了汤泼在饭上,一勺一勺地往嘴里塞。 钱福起身,尴尬地立在原地。 何青岩望着她倔强的小脸蛋,觉得她此刻就像一只刺猬,把身心全都缩了起来,用浑身的尖刺冲着外头。 勉强压下泪意,她挪到钱福身边接过那只筷子,拍拍他肩膀道:“吃饭吧。” 钱福愣了下,展颜笑道:“好!” 桌上却没有多余的碗筷。 何青岩轻咳了声,指着正要落座的钱福道:“等会儿,先去叫外边那位,给我们添置几副碗筷。” 钱福震惊,“啊?” “唔”何青岩眼睛扫了一圈桌上,“再让他去加几个菜。” 李慕儿怎会不知朱祐樘就在院子里,看着钱福下巴都要掉下来,讪讪地往门口走去,她突然不再烦躁,甚至几不可见地歪了歪嘴角。 何青岩便在这时摘下了面纱。 还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李慕儿瞥了一眼。 又忍不住再瞥了一眼。 何青岩笑,“你老看姐姐做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李慕儿想了想,是见过,不过统共不会超过两面。 “咦?”何青岩起身,走向了琴案,“你房里怎么会有一把琴?” 李慕儿眼神转到琴上,便不由自主地黯了下去。 何青岩了然,“是皇上的?”笑了笑,“他经常给你弹吗?” 李慕儿看着她提腕拨弦,觉得愈发亲切,轻轻答道:“不经常。” 何青岩得到她的回应,心里已是高兴的不行,轻轻唤她:“莹中,你过来。” 李慕儿没有犹豫,缓步挪了过去,走到她左手边站定,甚至还随意地挑了下琴弦。 “莹中,你喜欢听姐姐弹琴吗?” 李慕儿点点头。 “你喜欢听皇上弹琴吗?” 李慕儿点点头。 “那你还喜欢皇上吗?” 李慕儿点点头。点完又抬了抬眼,弱弱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一个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多久未见,只要他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发现,”何青岩顿了顿,“你还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李慕儿低下了头。 “莹中,我喜欢你兄长喜欢得要死。我和你兄长,也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你理理我们,好不好?” 李慕儿半晌没有回音,看似发着愣,眼底却泛起了水花。 终于,她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气,道:“我” 门突然被推开,钱福端着一个托盘跨进门来,在看到何青岩面容的时候手一松。 手上托盘跌落,发出了好大的声响。 李慕儿皱了皱眉,赶紧抬起左手,用袖摆猛地遮住了何青岩的脸。 她还知道为别人考虑,何青岩感动极了,却还是轻轻推开了她,道:“莹中,我躲了这么久,躲累了,我,不想再躲了。” 李慕儿望着她绝美的容颜,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又转头看了眼震惊失色的钱福,突然觉得心安。 至少,这些人都重新走到了她身边。 何青岩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趁势握住她手道:“莹中,回来就好。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没关系,我们陪你一起面对。” 李慕儿眼泪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钱福也已奔到了她身边。他没有再多看何青岩,而是虚虚地拢了李慕儿入怀,轻拍着她的头安慰,“妹子,乖,回来就好。我们都在,所有人都在。” “不,”李慕儿啜泣着,语气却平淡,“银耳不在。兄长,我把银耳弄丢了。我把那么好,那么好的银耳弄丢了” 朱祐樘刚才被钱福的动静惊到,此刻也来到了房内,默默地注视着她。 等听完她说银耳的下落,他还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朱祐樘唤人宣了牟斌和马骢进宫,交代寻找银耳的事宜。 他说得很急,吩咐二人速速去寻。 他的心里总有一分忐忑不安。 正当他奇怪这分忐忑不安因何而起时,猛然发现皇后不知何时抱着孩子站在了他面前。 诧异抬眸,才想起来这份忐忑不安来自哪里,就是为什么,李慕儿如此忧心银耳,却对孩子的事只字未提? 皇后怀中的小皇子咿呀叫着,仿佛在提醒他已身为人父。 他温柔地抱过孩子,轻轻地晃了晃,听皇后说道:“皇上,妾身知道你这几天为了女学士殚精竭虑。皇上放心,皇儿很乖,妾身会照顾好他的。” “嗯,”朱祐樘淡淡道,“乐之,委屈你了。” 皇后摇摇头,“皇上,只要你无恙,乐之不怕委屈。那晚皇上终于醒来,乐之便答应过准女学士回宫。只是没想到,她居然” 朱祐樘听她娓娓说着,突然想到李慕儿出宫前的点滴,猛地打断了她的话,“乐之,你当初,是不是知道莹中也怀了身孕,才急于赶她出宫,离开朕的身边?” 皇后怔愣了一下,随即回答:“皇上,妾身,妾身不知。妾身问了医女,当时女学士脉象流利圆滑,是发热疫症之象,根本没往喜脉方面想现在想来,这脉象确实相似皇上,是妾身的疏忽” “如此,朕不怪你,”朱祐樘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莹中因此吃了不少苦,是朕对不起她。朕今后,定当好好弥补她,你明白吗?”(。) 第一五四章:我女儿呢 “是,妾身明白。妾身先告退了。”皇后说着接过孩子。朱祐樘眼尖地发现,她的额头沁出了薄薄的汗珠子。 皇后一出门,朱祐樘便唤过一直站在旁边的何文鼎,“把朕前几天写的圣旨收起来,册立太子的事,先放一放吧。” 何文鼎一惊,“皇上您这是?” 朱祐樘叹了口气,“你相信皇后的话吗?” “微臣不敢妄言,”何文鼎把腰弯得更低,“不过把脉之事,本就变幻多端,有所误会倒也不奇。” “不,”朱祐樘压低了声音,“皇后说了谎。她刚才的话中,分明是在为自己开脱。她若不知道莹中怀孕,此刻该比朕更惊讶才是,怎么会急着辩解?” 何文鼎这才明白过来,这事儿如今也不过他们几人知晓而已,皇后怎会这么快知道?只是,他想了想又道:“皇上,可朝廷上催得急,英国公张懋等大臣们已连番上表,请求册立东宫。皇上您看,这圣旨一天不下,该如何堵这悠悠众口?” “文鼎,”朱祐樘语重心长道,“你知道朕最忌讳后宫之人与前朝勾结。可前有太皇太后与刘吉,今又有英国公为皇后请命,朕正好趁此机会,打压一下这种不正之风。” 李慕儿在何青岩的陪伴下,情绪稳定了许多,马骢再为她运功疗伤时,也不再抗拒。 可是何青岩觉得,这样不吵不闹不哭不笑的稳定并没有什么可喜。 她每日不是盯着银耳的东西发呆,就是在看书分散注意力。 几乎同谁都没有交流。 何青岩只能想到四个字形容此时的她:行尸走肉。 唯一稍值得庆幸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的手在凌云和马骢的连番治理下,竟然真的有所恢复,已经勉强能动弹几下手指。 “莹中,我就说凌老先生的医术了得吧,你瞧,过不了多久啊,你这手便能行动自如了。”这天一早,日头晴朗,何青岩仍如往常一样扯着她说话开解。 李慕儿却只是低低应了句“嗯。” “你放心,若是嬷嬷知道了也定会为你高兴的。”何青岩话音一转,“莹中,嬷嬷为何不肯随你进宫,她宁愿一个人在外头吗?” “嗯。” 没有了下文。 何青岩心又沉了沉,这样有意无意的试探不知已发生过多少次,可李慕儿真就一字不提孩子的事。 有时候何青岩实在怀疑,会不会一切只是个误会,她根本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为皇上诞下了一位皇儿? 两下又没了话题,何青岩站起来抚抚衣裳,想着好歹带她出去逛逛。 这刚一站起来,就看到朱祐樘来到雍肃殿,半是喜悦半是失落地告诉她们: 抓银耳的山匪,找到了。 何青岩猛地望向李慕儿,看她愣了片刻,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问道:“在哪里?” 她的声音分明有些颤抖,却还在极力地掩饰着。 “在锦衣卫大牢。”朱祐樘坐到她对面,望着她的眼眸道,“莹中,你冷静听朕说,山匪虽然抓到了,可银耳,还是没找到” 李慕儿一字一句说道:“带我去。” 锦衣卫诏狱。 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李慕儿在此处关过一晚,对这儿并不陌生。看到墙上挂着的各式刑具,她并没有觉得惧怕,反而恨不得亲自上手试一试。 耳边传来牟斌和一粗矿男子的对话声。 “画中女子你果真认得?” 那人不屑道:“哼,认得认得。大丈夫办事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老子做的,老子不会不认。被你们这群混蛋锦衣卫抓了,算老子倒霉,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幺蛾子,还不够给你大爷我挠痒痒呢!” 牟斌似乎发怒踹了他一脚,“那女子如今身在何处?我们找遍了你的寨子都没有找到她。” “跑了。老子都说了多少遍了,跑了就是跑了,我怎么知道在哪儿?他奶奶的,真是倒霉,老子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就被她跑掉了,老子可是花了大力气把她找来的!哎哟!你他妈踢哪儿呢,有种放开老子,咱俩再干一场!” 他的叫骂声隔间的李慕儿听得也是格外清楚,左手指尖已经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泛白发痛,她再也忍不住,用力挣开朱祐樘拽住他胳膊的手,走到了审讯的地方。 那人见了她,眼睛一亮,好像没有想到这么标致的姑娘会出现在肮脏不堪的牢狱里。 谁知这姑娘却一点也不柔弱,上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快要将它拧断。 “她真的跑掉了?”声音亦充满阴厉! “咳咳真真的” “你们没有碰她?” “没没有咳咳” 眼见她手指越收越紧,牟斌忙宽慰她,“莹中,这也算是个好消息。我们已经搜查过,那方圆几里都不见银耳的”他顿了顿,又道,“也就是说她一定还活得好好的。那地界路远偏僻,她说不定是迷路了,没准很快就会找回来的。” 李慕儿似乎听进去了,手松开了一些。 一直远远望着的朱祐樘,紧握的拳头也放松了些,心想让她发泄一下愤恨也是好的。 李慕儿突然俯身到那人耳边,轻声问:“是你杀了那对祖孙?” 那人还在大口喘气,有一是一地答道:“那是我手下干的!” “那,我女儿呢?是你杀的吗?” 阴冷的声音从耳蜗进入,饶是那人五大三粗,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竟不知该不该再据实作答。 “说啊,为什么杀了她?” 脖子上的力气又收紧,他惊恐地看着从他耳旁移开,此刻与他对视着的这张美丽的脸庞,低声说道:“她,她哭得太大声了” 李慕儿脑子一片空白。 身后似乎又有人进来。 然后有人过来拉她。 她被带离了那人身边。 余光瞟到一把绣春刀。 李慕儿一瞬间脑海里浮出一个声音: 杀了他。 抽刀,手起。 她习惯了用剑,刀使得并不好。 血溅得四处都是。 她的脸上。马骢和牟斌的飞鱼服上。朱祐樘的氅衣上。(。) 第一五五章:莹中犯狠 这一幕发生地太快太突然,鲜血温热触到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人皆怔了半晌。 终于朱祐樘反应过来,却是沉声训斥她道:“莹中,你疯了吗?他纵是有百般罪过,也自有律法制裁,你” “呵呵呵哈哈”李慕儿低低地笑了出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绝望,越笑越像在呜咽。 朱祐樘永远不会忘记她转身看他的那个眼神。 万般爱恨。万般无奈。 还有她接下去说出的零碎话语。 “她哭得太大声了哈哈她怎么能不哭她才出生几天,她只会哭啊” 马骢和牟斌瞪大了双眼,为她终于亲口说出的关于孩子的一二。 可是显然,这些话语并不让人乐观。 朱祐樘听得差点就没站稳。 她却还要一步步靠近他,往他心窝子上戳刀,“皇上,莹中为你生了一个小公主她长得很可爱,却很调皮,一点儿也不像你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我丢下了她,为了见你那短短的一面,我丢下了她他们杀了她他们活活闷死了她阿错,我把她抱在手里,她那样小,她冷冰冰地躺在我手里,她没有哭她再也哭不了了,再也哭不出声了” 体内真气又开始冲撞,她的嘴角流下了殷红鲜血,朱祐樘扶住越来越不稳的她,哽咽着唤她:“莹中” 她依旧胡言乱语,口齿不清:“可皇上不是好好的吗?皇上何时需要过莹中?我怎么可以丢下她去找你,我是疯了,我确实是疯了” 说到最后,她无力地瘫软在朱祐樘怀里,昏了过去。 朱祐樘却还清醒着。 清醒着一丝丝地感受这份冲击,这份痛苦。 此刻的她似乎变得格外重,压得他跪坐在地,才能支撑住她的身体。 幼时那股无力感又涌上心头,难受到令他透不过气来。 小公主 他的小公主 没了 再也顾不得还有旁人在身边。 再也顾不得在臣子面前失态。 朱祐樘环紧李慕儿的身子,无法抑制地低低啜泣起来。 李慕儿在床上休养了几日,朱祐樘都没有出现。 李慕儿变得愈发沉默。 众人都知道,这一篇,怕是很难揭过去了。 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去安慰。 何青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天光大好,晴空万里,李慕儿起了床在院里发愣,何青岩再次想到拉她出去转转。 正好何文鼎得空来探望。 “要不,咱们去宫后苑吧?豆蔻梢头二月初,宫后苑里已是春意萌发,最是清新了。” 何青岩微笑着去牵她,“莹中,姐姐还未观过宫中美景,你就带我去看看吧。” 李慕儿回神,淡淡道:“好。说来,我也从不曾正经逛过宫后苑。今日便仗着龙宠,放肆一回吧。” 语气里满是讽刺。 何青岩与何文鼎对视一眼,默默叹了口气,同她一道往宫后苑走去。 宫后苑内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景象变化多端,层次分明。就连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镶拼成福、禄、寿象征性图案,丰富多彩,好不气派。 李慕儿缓步踩在上面,忆起从前来这里,都是陪他和皇后来的,每次都要提防皇后突然使坏,对这苑中景致自然只能走马观花,匆匆一瞥而已。 如今真个能安心游历,那份美好心情,却早已不在。 才逛了一会儿,她便想打退堂鼓,谁知就在转身的那一刻,耳边竟响起了孩子的哭声。 何青岩见她愣住,怕她又受刺激,连连主动拉着她要走,却已经来不及。 皇后带着几个随从,赫然出现在了她们面前。 其中一名妇人,穿着雍容华贵,丝毫不输于身旁的皇后。她的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小小的脸蛋皱成一团,正嘤嘤哭泣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李慕儿痴痴盯着那婴儿,神情恍惚,全然忘了要向皇后行礼。 何文鼎暗暗地拽了把她的衣袖,这才将她从怔愣中拉回,转头看向皇后。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两人直直地盯着对方,久久不曾说话。 皇后身边的妇人却盛气凌人,冷哼道:“好大的胆子,见到皇后还不下跪?你是哪个宫里的奴婢,怎的这般不懂规矩?” 何文鼎忙为她打圆场,“回夫人的话,这位是宫中的女学士,是专门伺候皇上文书笔墨的。” “女学士?”妇人抱着孩子上前一步,“原来你就是女学士。”紧接着空出一只手便往李慕儿脸上扇过来。 “小心!”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李慕儿只看到本就哭闹的孩子因为妇人的分心,身子失力往后仰,眼见就要摔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伸手过去,才恰好扶住了孩子的背,接过来抱在了怀中。 自己却没能躲开,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周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傻傻愣在原地。 那妇人见孩子安然无恙,暗自吁了口气,冲着李慕儿扑头盖脸又骂过来,“好你个女学士,对皇后无礼不说,还要害小皇子受惊,你该当何罪!” 什么受惊,先前一直哭闹着的小皇子此刻在李慕儿怀中,瞬间安静了下来,乖巧地往她肩头靠去。 妇人话音未落便伸手来夺孩子。 李慕儿立刻侧身避开,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便将孩子主动递给了皇后。 皇后愣了愣神,居然什么斥责的话也没有,温顺地接了过去。 似乎一切都已恢复了平静。 只是下一瞬,李慕儿手刚一得空,居然毫不犹豫地往那妇人脸上招呼了过去。 “啪!” 清脆亮堂的一声响,在场的人皆是目瞪口呆,震惊地望着冷漠的李慕儿和被打得身子都歪了一歪的那妇人。 何青岩看过李慕儿使用武力,以她这一巴掌的力道,啧啧啧,想想都够疼的! “你!”对方刚刚稳住了身形想要回击,李慕儿反手又是一掌,打在她没有捂住的另半边脸上。 这下皇后终于看不下去,厉声呵斥道:“女学士你放肆!” (。) 第一五六章:皇后示弱 “哼,”李慕儿冷哼一声,完全没有忌讳皇后,盯着那妇人道,“这第一个耳光,是还你无缘无故打我那下。这第二个耳光,是教训你差点摔着了小皇子。有因就有果,至于我放不放肆,皇后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 她说着将目光冷冷转向了皇后,倒看得皇后背脊一凉,一时竟有些发怵。 那妇人忍着面颊上火辣辣的痛楚,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口齿不清道:“你!好啊你!你竟然敢打我?你个贱婢,可知道我是何人?” “民女瞧着这位夫人气昂昂,头戴珠冠,光灿灿,胸悬金印,比起皇太后来都是不差一分的,想来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母亲,金夫人吧?” 何青岩猜得没错,此人正是寿宁伯张峦之妻,皇后的亲母,一品诰命金夫人。 为了给皇后坐月子看孩子,她从年初就进了宫陪伴皇后同住坤宁宫。 身份地位,可见尊贵。 一向内敛的何青岩此时竟站出来为李慕儿讽刺对方,李慕儿心下不免感激,偷偷地瞧了她一眼。 她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果然,金夫人恼羞成怒,颐指气使道:“既然知道,还敢以下犯上!来人呐,快将她们给我拿下!” “谁敢动我?”李慕儿左手已握成了拳,“这后宫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外姓命妇做主了?” “你!本夫人做不了主,难道你区区女学士就能做主?皇后,快把这两个婢子抓起来严惩!” 金夫人话毕看向了皇后,却见皇后抱着孩子,正垂眸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皇后?” 她出言提醒,皇后这才抬起头来,轻叹了口气道:“母亲,你先带人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女学士说。” 没想到皇后竟是这样的反应,连李慕儿都有些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 金夫人虽然怒气未消,到底不敢违抗皇后的旨意,攥着拳头和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皇后看了看李慕儿身后的何青岩与何文鼎,沉声道:“本宫的话,在这后廷总还是有用的吧?”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何青岩与何文鼎两人只好跟着告退。却也只是退到稍远处,静观其变。 何文鼎想去禀奏皇上,被何青岩拦了下来。 一来她认为皇上此时出现也许只会另这处境雪上加霜;二来,她丝毫不担心如今的李慕儿会再受什么委屈或伤害。唯一要担心的,恐怕反而是李慕儿别像对待金夫人那般,伤了皇后才好。 远远地遥望着她们说话的方向,何青岩对如今古怪多变的李慕儿的性情,居然也开始拿不准了。 何文鼎说得没错,正值初春,宫后苑的景致端的就是宜人二字。内宫绿意满庭,花蕊瑟瑟,树下光影斑斓,燕儿初啼,若放在平常,便是把酒言欢的好时节,观赏景色的美妙午后。 可现下,却再无人有此闲情,气氛只落得个尴尬。 李慕儿淡淡斜视着皇后低头哄怀里的孩子,她的手势看起来并不熟练,眼见孩子又要哭泣,李慕儿皱了皱眉,转身欲走。 她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与皇后独处,何况还要面对他和她的孩子。 皇后以前如何迫害她,她从不曾放在心上。 此刻却一幕幕在心头重新上演。 她没有那么大方,要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不恨皇后,她怎么做得到? “女学士,你听我说。”眼见她要离开,皇后忙着开口。可刚一说话,孩子的哭声就随之响起。 听得李慕儿心烦意乱,“娘娘,你和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还是娘娘也要追究下官没有作揖请安之罪?娘娘难道不知道,我出宫后,右手已经废了吗?” “女学士,”皇后边哄着孩子,边要阻止她离去的脚步,显得有些局促,“本宫知道你恨我,可本宫还是想同你解释几句。没错,本宫是巴不得你离宫,可本宫从未对你下过毒手不是?你现在回来这么久了,本宫也没找过你的麻烦不是?你在宫外发生了什么意外,本宫也不愿意看到几个月前,皇上大病,他好不容易醒来时,本宫便答应了他,允你回后廷,继续做你的女学士。本宫真的没有想到,你离宫这许久,皇上还是没有忘了你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留下来吧,如果你想做皇上的妃子,本宫也可以成全你” “娘娘多虑了,”李慕儿没想到她会示弱说出这一番话来,可听来实在讽刺与可笑,李慕儿再听不下去,抢话道,“微臣从未有此心意。以前没有,以后更加不会有了。” 孩子似知道大人闹别扭,在皇后怀中扑腾得愈发厉害起来,李慕儿瞥见他委屈的小脸蛋,也不知哪里泛起的爱心,伸手去扶了扶他。 皇后见状尴尬地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小皇子这几天总是不好,哭闹起来没个痛快,叫御医看了又说无病。” 李慕儿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人,一个她差点忘记的故人。 皇后却继续顾自说着,“也许啊,是想他父皇了皇上已经好几日不曾来看望过我们母子,听说朝堂上请立东宫的折子也被皇上一一压下,”她晃了晃孩子,盯着他道,“你说,父皇是不是不喜欢你了?” 小皇子似有感触,居然止住了哭声回望着皇后。 这样母子情深的场面,李慕儿一刻也不愿多看,火灼似地收回手。 一个指头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握在了小皇子的小手中,她这一抽,小皇子的手跟着举起,却硬是握紧不放。 李慕儿心底某一处角落瞬间变软。 这个小家伙,好像还喝过她的奶水。 细看之下,他长得委实可爱,眉宇间自有一股活力,就算满脸的涕泪也掩盖不掉。 朱祐樘他是疯了吗? 孩子何其无辜? 李慕儿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来由地说了句“小皇子尚小,不懂得自保。娘娘得多派些人跟着,护着,谨防有心人钻空害之”,这才毅然决然地转头而去。(。) 第一五七章:长乐未央 李慕儿回身往来的方向走去,老远就看到何青岩与何文鼎弯着嘴角等她。 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望着眼前好友那样明媚的笑意,李慕儿觉得好不真实。 她把自己困在一个重重包裹的厚茧里,不声不响地困了这么久,将身旁爱她的人都推得远远的,甚至不自觉地伤害了他们。 这样的李慕儿,真的好讨厌。 让他们这样围着她转为她担心的李慕儿,真的好讨厌。 李慕儿握了握拳,走近的时候主动开口道:“青岩姐,文鼎,我们回去吧。” 两人自然欣喜。 尤其是何文鼎,自从她回宫以来,压根儿没同他说过一句话,此刻怎能不叫他高兴。他如小鸡食米似的连连点头,道:”“好,莹中,我先送你们回去,一会儿再回乾清宫。” 何青岩则拉起她的右手,难掩的激动,“莹中,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无意间去接小皇子,用的是哪只手?” 李慕儿领会她的意思后,不由愣了半晌,才尝试举了举自己的右手。 果然,前几天只是能动指头,这会儿连手臂也能动弹几下了。 虽然还是无力,但好歹是康复了许多。李慕儿自己倒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看着何青岩真心为她高兴的模样,她又是一阵感动,使劲弯指紧了紧何青岩的手掌。 她的手指上因为常年弹琴,有层薄薄的茧。 何青岩笑了,这些天的陪伴,总算是有意义了。 李慕儿微一侧身,又对何文鼎道:“等等,你先陪我去一个地方。” 未央宫。 未央:未尽,不止。 仰头望着眼前牌匾,李慕儿忽然想到一个典故。 据说当年汉高租刘邦,从泗上亭长、小吏而登上皇帝宝座,定然也是希冀这样养尊处优的帝王生活永远“乐”下去的。这一愿望,在他居住宫殿的命名涵义上自然地反映了出来。先是修葺秦“兴洛宫”而改名“长乐宫”,后又兴建“未央宫”,二宫连成一片,宫名相联成义——“长乐末央”,即永乐不尽之谓。 唐亦有宫名未央宫,归来池苑还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只是眼下,李慕儿倒不清楚,这大明宫中的未央宫,到底是取自“夜如何其?夜未央”,还是“长乐未央”。 这未央宫里头开着的,又到底是纯白的玉簪花,还是带刺的毒玫瑰? 还是一样的宁静安详,甚至没有守门的侍卫进行通传。 可见这一宫的主子是多么与世无争,光明磊落。 李慕儿对何文鼎交代道:“文鼎,你在外头等我。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出来,就进来提醒我。” “好,你只管与邵太妃好好叙旧便是。” 叙旧? 李慕儿暗自冷笑了一声,进了门去。 院中无人,李慕儿熟络地走到房间里头,把正在做女工的邵太妃吓得脸色一变,针头猛地刺进了指尖。 但只是一刹那,李慕儿见她瞬间恢复了平静,倏地站起来惊喜说道:“女学士,真的是你吗女学士?你终于来看我了!” 李慕儿在她快要走近时,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笑道:“从前下官当娘娘是忘年知己,如今好不容易再有福分回宫,自然要来探探娘娘过得好不好。” “好,哀家一切都好,倒是你,”邵太妃面露关切心疼之意,“我听杬儿说起过一二,这一年来,你在宫外受苦了。” 李慕儿嘴角极力扯了一下,“杬儿这孩子心眼儿直,当真什么事儿都与娘娘直说不过娘娘多虑了,莹中还能活着,倒也不算太差。” 邵太妃面不改色道:“快过来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同哀家诉说。哀家虽帮不上忙,可在宫里也算是个老人,见得多了,总也能开导上你几句。” 李慕儿依言坐下,低头咪了口茶,便一眼瞥见了邵太妃手背上的朱砂痣。 当初与墨恩交谈的话语又浮现耳边。这颗朱砂痣对李慕儿而言是威胁,对邵太妃而言,怕是平步青云之“祥瑞”吧? 李慕儿突然不想再与她拐弯抹角兜圈子。 “太妃娘娘手上这颗痣,以后做事前,怕是得藏好些了。” 邵太妃正为她添茶水的双手一抖,茶水不小心滴在了桌面上。 既然都摆在桌面上了她冷静放下茶壶,嘴角泛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女学士的话,哀家不是很明白。” 李慕儿吸了口气,左手食指轻扣着桌面道:“内安乐堂人多眼杂,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我下手,娘娘一定觅了许久的良机吧?” 邵太妃轻笑出了声,“女学士怎么会认为是我?难道,仅仅因为这颗痣?” 她没有问什么下手?而是问:为什么认为是我。 李慕儿摇了摇头,“当初你动手的时候,我真的不愿意相信是你。你这样超然物外的性情,便如我送你的那簪子,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直到我遇见了”李慕儿又想到墨恩,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丝异样,这个陪伴了她数月不知是敌是友的“故人”,她居然,有几分想念他? 继续道:“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告诉了我一段故事,一段,关于红叶诗的故事。” 邵太妃的表情终于有些僵住。 “‘几年不见君王面,咫尺蓬莱奈若何。’娘娘,您这咫尺蓬莱的路,走得可真是妙绝。就连当时飞扬跋扈的万贵妃都能被您收得服服帖帖,愿意扶持兴王为储,下官还敢认为您是那卑小甚微的玉簪花吗?” 李慕儿边说边伸手缓缓拔下了邵太妃头上的那支玉簪子。她居然一直戴着,李慕儿心中不无惊讶。 “呵,这深宫后院,哪还有什么纯洁的玉簪花皇后飞扬跋扈,倒是不难看清。可你以为,那深居简出的太后,就真的简单吗?那颐养天年的太皇太后,就真的,干净了吗?”邵太妃眯了眯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半晌才复开口,“哀家与你无仇无怨,相反还与你很谈得来,何苦害你?”(。) 第一五八章:长乐未央2 “是啊,这也是下官一直疑惑不解的。直到,”李慕儿心头又揪痛起来,她狠狠忍住继续道,“直到我发现自己,怀了皇上的孩子,我便想通了这一点。娘娘是过来人,想必比我更早发现这一事实吧?杬儿什么都说于娘娘听,自然也告诉了娘娘,皇上私下同杬儿说过:若是此生没有子嗣,便会将皇位传给兴王殿下吧?” 邵太妃怔了怔,继而低低笑起来,“女学士的想象力真是丰富,如果哀家想要谋害皇嗣,那皇后娘娘肚里的孩子,怎么就平平安安生下来了呢?” 李慕儿对此也深表疑惑,话却说得愈发直接和决绝,“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再对皇后下手,也许,是因为你多年前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不是吗?” 邵太妃一直压抑的平静,此刻却蹙了蹙眉,没有回话。 李慕儿复又说道:“怎么?娘娘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皇后这桩密事吧?不错,是皇上告诉我的。娘娘,能在这宫里头行刺皇上却多年未被察觉,您一定足够小心谨慎的。” 邵太妃冷哼,“哀家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本事行刺皇上?” “不,你会武功,”李慕儿摊开自己的左掌,“你虽然也弹琴,却有与我一样的茧。你那晚想杀我,用的是匕首,招式却狠辣。你总说要与我比较舞艺,其实,我才该向你讨教武艺。从来都听说娘娘舞技超群,却没听任何人提起过您会武功,能藏得这么深,下官实在佩服娘娘的小心谨慎。也正是因为娘娘这样小心谨慎的个性,自然不会再贸然伤害同样小心谨慎保胎的皇后吧?” 邵太妃突然讽刺一笑。 这样的不屑让李慕儿十分恼火,语气也开始咄咄逼人起来,“这也是我今日来找你对质的目的。皇后说小皇子近日各种不适,是不是你干的?你蛰伏了这么久,怎么,现在又想到路子了?如果是的话,娘娘,你收手吧。” 李慕儿感觉到邵太妃攥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继续威胁道:“我明白你为什么如此小心谨慎,因为你宁愿不成功,也不会冒任何被发现的风险。因为你一旦被揭穿,不单单是你,你的三个孩子,尤其是兴王,就算不沦落到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可能再有今日这样安逸的生活” 话音还未落下,电光火石之间,李慕儿的脖子上已抵上了一把匕首。 邵太妃站在她身后,一手抵着她腰上的命门,一手亮着深藏的那把匕首,凑在她耳畔道:“想不到皇上还会找你回来,也难怪哀家会折在你身上了。如今你既已认清了我,你说我还能不能放你活路?” 李慕儿心寒地叹息了一声,“娘娘,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你以为,我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皇上就不会起疑了吗?呵,你当然清楚得很,所以你没有直接一刀杀了我,你不会冒这个险。” 闻言,邵太妃的手仍旧丝毫未动,声音却透出了一丝不稳,“杬儿视你为姊,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牵连他。” 李慕儿听得心头一酸,憋了憋情绪尽力平静道:“娘娘,我已经恢复了功力,你不会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不动手反抗,不就是为了杬儿?” 邵太妃终于松手。 “娘娘,”李慕儿侧身,没有看她,“你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杬儿,我也一样。我也曾为人母,今时今日,我能理解你的做法,所以我来只是要奉劝你一句,到此为止吧。杬儿如今成家立业,过得十分美满。眼看他就要封藩,你也不希望他的大好前尘,富贵人生,从此付之一炬吧?你说得对,他的确什么也不知道,他有情有义,知书达理,从来不在乎什么虚名。你以为你最成功的是为他默默做这一切吗?不,你最成功的,就是教育出这么好的孩子,没有让他变成像你一样争夺皇位的阴险小人。” 似乎没想到李慕儿如今说话如此犀利,邵太妃无力地闭了闭眼,反问道:“皇后迫你至此,你何苦还要护她?” “我不是护她,我甚至恨她恨的要死,”李慕儿眼神变得飘忽,“可孩子是无辜的。我只是,不想他的孩子再出事” 她定了定神,决定快些结束这场对话,于是毅然决然说道:“我言尽于此,太妃娘娘若还不肯停手,我只好将所有真相禀明皇上,和兴王。先不论皇上会如何处置你,你说兴王知晓了这些,是会感激你为他筹划一切的苦心,还是痛恨你的口蜜腹剑呢?” 这一番话又将邵太妃微微激怒,她冷笑道:“就算哀家罢手,换杬儿安宁,可哀家又凭什么相信你不会泄露出去?” “这就由不得你了,”李慕儿横眉冷对,“现在主动权在我手里,你只能信我对杬儿的一番情谊。不过,换句话说,我与杬儿的情谊有多深,也全凭娘娘您决定。你若再敢有所动作,我不会念这半分情义。哦,对了,你不用想着陪杬儿去封藩之地。我不希望你到了蕃地,再鼓动怂恿杬儿犯事儿,他很干净,蒋伊也很干净,你不配待在他们身边。” “你!”邵太妃显然又在震惊她竟变得如此果决狠辣。 “你安分地留在宫里,杬儿一世荣华;你敢再谋害皇嗣,杬儿人头落地!” 说完这句,李慕儿催动掌力,手中玉簪子顿时碎成粉末,纷纷扬扬飘落地面。 邵太妃终于相信,她说得没错,论武功,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李慕儿没有再看她一眼,将手负在身后,缓缓步出门去。 身后传来邵太妃嘶哑的笑声,这个曾经叱咤宫廷的美人,如今额头眼角爬上了细纹,早已不复当日风华,“呵,呵呵,哈哈,女学士,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李慕儿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后悔的事情太多太多,也不差这一桩半件了”(。) 第一五九章:太子厚照 何文鼎就在门外安静地等着李慕儿。见她满面阴郁地出来,他忙跑上前问道:“莹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李慕儿抬头看向他,不答反问:“文鼎,我是不是伤害了你们很多人?” “额”何文鼎心里暗道可不是嘛,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多不搭理我我多伤心难过啊,嘴上却安慰着,“怎么会呢?你那都是无心之举。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们心疼你还来不及。你安心啦,没人会在意那些小事情的。” 李慕儿抿了抿嘴,垂眸喃喃自语道:“我今日又伤了一个人,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怪我” 何文鼎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便小心翼翼地拽了拽她的衣袖,轻声道:“莹中,别想太多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你还有我们呢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李慕儿低头瞥着他细微的小动作,突然觉得很温馨,心头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想到何青岩每日都要服药,却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这个冷清的皇宫里陪着她;想到马骢明明气她对他疏离,却隔三差五不惜耗损内力为她疗伤;想到牟斌被她打伤,却还在宫外奔波劳累为她寻找银耳 她李慕儿何德何能,得他们如此厚爱? 心门外围着的高墙有慢慢倒塌的迹象,说话的态度也温和了起来,“好,文鼎,我回去换身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 “你猜” 朱祐樘正在乾清宫埋头对着一本奏章发呆。 殿门口传来些响动,侍卫却没有通传,他就以为是何文鼎,并没有抬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身侧停下。 随后一杯茶被递过来。 朱祐樘摇摇头,吩咐道:“先放着吧,朕不渴。” 茶杯被小心放下,却还是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 朱祐樘皱了下眉,视线仍旧没有离开案上的奏表,“文鼎,这册立东宫的折子,已经是第几道了?” 还未等人回答,他又自语答道:“第三次了,英国公这回可真是跟朕卯上了,非要逼朕即刻立储不可” “那皇上答应他不就结了。” 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朱祐樘登时呆住。 李慕儿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站着,眼神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火盆上。 方才她进门的时候便已经注意到了盆中红红的炭火。已经是二月了,天虽还不曾发热,倒也不至于寒到还要靠炭火取暖。 他这畏寒惧冷的老毛病,看来愈发严重了。 而她居然还有一丝心疼。 气氛有些尴尬。朱祐樘默了半晌,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她竟穿着女学士的官服。 胸前威风凛凛的白鹇补子,此时却分外扎眼。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从那日锦衣卫大牢回来后,便开始迷茫,不敢见她。 没想到她却来找他了,她竟主动来找他了! 李慕儿似乎终于意识到朱祐樘在看她,缓缓转头,再次只手拿起那杯茶,道:“皇上,先喝口茶休息一下吧,微臣亲手沏的。” 朱祐樘点点头接过,望着她一身鲜衣,时光仿佛回到了往昔,他们仍是都俞吁咈的君臣关系,欢如平生。 如果她不是这副赛雪欺霜的表情。 他轻抿了口,李慕儿扯了扯嘴角道:“微臣不能为皇上磨墨写字了,只能勉强沏杯热茶。” 茶水微烫,朱祐樘舌尖瞬间有些麻麻的感觉。 李慕儿趁他喝茶,顺势拿起桌上的那本奏章开始审阅。 果然,是请表早建储君的,她轻轻念道:“邦本不摇,皇图弥固英国公一字一句为国为民,皇上为何不肯允之?” 朱祐樘放下了茶杯,还是没有说话。 李慕儿只好继续劝说:“皇上,小皇子是嫡出,又是长子,无论是依国法律例,还是讲情义礼教,都配得上东宫主位” “莹中,”朱祐樘突然打断了她,“你恨不恨朕?” 恨? 李慕儿垂下眉眼,又自问了一遍: 你恨不恨他? 是不恨的吧?否则为何会这样轻易地跟着他回宫了,又乖顺地待了这么久? 是恨的吧?否则为何会没日没夜想他念他,真正见了他,却只想躲开呢?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今日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过来,便把该说的话,大大方方说了才好。 “我不敢恨任何人,也谈不上恨不恨。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再执迷于过去也无济于事。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们把这茬翻篇吧。继续陷在泥潭里,只会让关心我们的人陪着我们痛苦罢了。” 朱祐樘惊喜。 却更加内疚,没想到最后跨出这一步的人,还是她。 没想到这丫头,原来从来没有变过。即便手上沾满了鲜血,即使不能再同从前一样活泼开朗,可天性善良,又岂会变? 没想到她居然还来为他和皇后的孩子求得太子之位。 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好。 可是气氛终于得以缓和,他当然得抓住机会。 凝视着她点了点头,“好,朕什么都依你。” 李慕儿没有躲开他的注视。 她其实多少害怕这样的注视啊。 她就是死在他这样温柔的眼神里的啊。 朱祐樘却还卑鄙地弯起了好看的嘴角。 李慕儿慌慌张张移开了眼,“听说小皇子这么大了,连名字都还没取?” “嗯。朕想不好。” 想不好,是因为重视吧? 李慕儿在心里吁了口气,突然想起她那刚出世的女儿,也未曾取名。 “可不可以由我来取?” 她轻轻地问出。 “好,朕什么都依你。” 他的声音如同殿外湛蓝如洗的天空,温暖宜人的阳光。 李慕儿极力回忆着当初偷看到他写过的名字,越回忆心就越痛,那一个个女孩子的名字跳入脑海,挥之不去。 她拼命忍住,咬了咬嘴唇道:“厚德载物,照耀天下,便叫厚照吧。” “厚照,朱厚照”朱祐樘放在口中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十分满意,含笑道,“好,就依你。朕这就下旨,册立东宫。”(。) 第一六零章:何以解忧 李慕儿不置可否,他便又道:“那朕再下一道圣旨,册封你为妃。” 李慕儿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震惊望向他。 他竟似早有准备,在案上翻出一卷黄帛。 上面赫然写着:女学士沈氏! 李慕儿冷笑,一把夺了过来。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了这个名分?” “不,朕不是这个意思” 朱祐樘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黄绢已被她催动内力,狠狠掷向了火盆。 火花四溅,青烟飘起。 那一纸圣眷,最终化为了一团火焰。 朱祐樘不知哪里生起的一股怒意,亦冷下了脸,“杬儿结婚的那晚,你身穿红衣,是朕亲自掀了你的红盖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一生,你都是朕的女人,永远都别想再逃出宫去!” 他从不曾有这样发怒的模样,这样激烈的言辞。可此言一出,李慕儿反而平静了下来。 “皇上,如果你能早些对我说这些话,如果当初我求着你对我说那三个字的时候,你能回答我这些话,该有多好” 而如今,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不需要你的内疚,统统都不需要了。 不敢再逗留下去,她觉得心底的某些东西快要崩塌。 朱祐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她姗姗而去的背影。 两人之间的那一道道坎,真的就这么难以跨越了吗? 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正兀自思忖,李慕儿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你已经负了我们母女,莫要再负了她们母子” 走出殿外之后,步下丹陛,李慕儿望着远近错落的红墙碧瓦,久久不曾动弹。 永远都别想再逃出宫? 现如今,对她而言,宫墙里头和宫墙外头,又还有什么区别呢? 呵,李慕儿自嘲地笑了一声,不想再哭着张脸回雍肃殿去,惹何青岩陪着难过。 倒是想去找杯酒喝。 这样想着,李慕儿迈开步子,径自往御酒房行去。 御酒房的提督太监一见是她,忙堆着笑迎了上来,“女学士是为皇上来取佳酿的?” 这宫里头的酒水供应分为两个部门,一个是酒醋面局,职掌内宫人食用酒;另一个就是这御酒房,所酿的大多是滋补养生酒,总名长春,专供圣上及其家人享用。 可酒醋面局在宫外,李慕儿出不去,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正想着该如何骗得几口酒喝,听他这么一说,正合心意,点头应是。 抱着一坛子御酒出来,李慕儿多少有些心虚,急于找个地方坐下来享用。 打眼望去,正东面是武英殿,黄琉璃瓦歇山顶,须弥座围以汉白玉石栏,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武英门,一派威严庄重之象。 摇了摇头,又往北看去。 是,仁智殿。 李慕儿呆呆地望了会儿,终于抬脚朝它走去。 殿中有数位画师正在作画,其中一位正是当初她随朱祐樘观画时遇见过的“天下老神仙”——钟礼。 他身旁立着一宫装女子,背对着她,她看不真切,却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顾不了这许多,她几步上前招呼道:“老神仙,今日在画什么奇观异景?” 钟礼回头,豪爽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女学士大驾光临。哪有什么奇观异景,老夫许久不曾放浪山野,这笔杆子都已经陷入了方圆规矩里,失了意境。” 他说着把笔重重一搁,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快。 李慕儿却呆立原地,久久未给予回应。 她的目光被那一同转身的女子全然吸引了去。 女子长相说不上美,倒也还算清秀,她鼻尖有颗小黑痣,李慕儿不会忘记。 女子见了她,也是一副震惊的神色,犹豫了片刻,终弯下腰来哆嗦着向她作礼,“奴婢,给女学士请安。” “女学士?”李慕儿讽刺一笑,凑近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怎么我记得,你才是女学士呢,嗯?” 一旁钟礼不知缘故,还主动来与李慕儿攀谈,“女学士在宫中声名远扬,人人赞你文采出众,来来来,你且来评评老夫这幅画!” 李慕儿从女子身上收回视线,微笑着看向画作。 “峰峦惨澹,烟云灭没,难怪皇上总是夸钟老先生的画,时有沉酣之致。这月下独酌之境,可不正应了那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嘛。” “嗯,”钟礼抿了抿嘴,“那这幅画,就取名举杯邀月吧!” 李慕儿再次低眉欣赏着画中幽茫空旷的意境,摇摇头道:“老先生请恕下官之言,您的画作,往往纵笔精豪,世人看来,却多乏气韵。若是老先生不嫌下官多嘴,我倒觉得,不如唤作‘举杯玩月图’,当更富野趣生意。” “举杯玩月?”钟礼提笔又在画上勾勒了几笔,半晌才开怀大笑道,“哈哈,好,此名甚好!女学士果然不负盛名!” “哪里,下官见识浅薄,其实并不懂得赏画”李慕儿说着望了眼身侧不知所措的可人儿,“相请不如偶遇,老先生可否借个地方,让下官和这位姑姑说上两句话?” 钟礼疑惑瞥了瞥眼前这位送书卷而来的藏书阁宫女,又指了指殿中东北方向,朝李慕儿颌首道:“那边是我等疲乏时休息之处,桌椅一应俱全。女学士若怕人搅扰,便去最里边儿的隔间,把门关上即可。” 李慕儿恭敬谢过,往他所说之处走去。 走了几步发现人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也不说什么,就等着她过来。 把她脸都吓了个通红。 慌忙抬脚跟上。 门一关,她的心也跟着扑通跳了一下。 李慕儿见她紧张模样,不由失笑,边走到桌旁拿起茶杯斟酒边悠悠问道:“怎么,你怕我这个假的沈琼莲,吃了你这个真的沈琼莲?” “沈琼莲”惊慌地抬头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咬了咬嘴唇。 李慕儿并没有发现,顾自闭眼抿了口酒,发出一声舒适的感叹。 “女学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奴婢还有” “你会喝酒吗?”(。) 第一六一章:唯有杜康 “你会喝酒吗?”没有等她把话说完,李慕儿突兀地问道。 “啊?”她望着桌上搁着的一大坛子酒,咽了口口水道,“奴婢,从没有喝过,不知道会不会” 李慕儿被逗乐了,“那你过来,陪我喝两杯。” 她挪着步子过来,远远地坐在李慕儿对面位置,倒是主动地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 随后紧紧皱起了眉。 李慕儿更加觉得好笑,又往自个儿杯中加酒。 可是她单手提起那酒坛子来倒,酒再次洒了出来。 对面的人刚才就已经看不下去,此时忙捧过了坛子帮忙添酒。 李慕儿索性托着脑袋打量她,态度极好地问道:“你叫什么?” “嗯?”她总是用很多语气词,显得有些胆怯,“琼莲,噢,奴婢叫琼莲” 李慕儿脸色骤变。 冷冷说道:“哼,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怕什么?” “额,这,奴婢真的叫琼莲。”她突然抬眼望着李慕儿的眼睛,真诚道,“皇后娘娘便是无意间听到人家唤我名字,才把我拉去坤宁宫说那些话的” 李慕儿愣了愣,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与那沈琼莲,竟是同名同姓。” “不,不是的,”她晃了晃脑袋,“奴婢姓戴,好多年前就进了宫,一直在文渊阁整理书卷。” “呵,真有意思,这宫里到底有几个琼莲”李慕儿连着喝了好几杯,才想起来提醒她,“你这样跟我坦白,不怕皇后找你麻烦吗?” “嘶,”她又被酒辣了一口,“不怕啊!我就是一颗棋子,一把利刃,如今用完了,谁还有空管我?” 她倒是看得通透!李慕儿不禁有些喜欢起这个女人来了。 而戴琼莲明显已经有些薄醉,自顾自说起话来,“女学士,其实这段日子,我一直过得很迷糊。我实在想不通,皇后为什么要我冒充沈琼莲,皇上为什么真把我宣去当了女学士,又突然黜我回文渊阁直到今日再次见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你回宫了,我也才明白,皇上压根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他总是叫我——莹中,莹中” “莹中。” “嗯。” “莹中。” “在。” “莹中。” “皇上,臣在” “这样想起来,皇上心目中的女学士,一直都只是你一个人吧。女学士,你是不是很怪我?” 她的问话将李慕儿从翻飞的思绪中拉回,举杯道:“不,我不怪你。对我而言,皇上有错,皇后有错,哪怕我自己也有错,可唯独你,是无辜的。” 戴琼莲的眼眶一下子湿润。 当初皇后身旁的太监对她的威逼利诱,如今宫人辱她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的冷嘲热讽,突然间全数涌上了心头,让她觉得委屈,却也觉得解脱。 没想到最理解她的,居然是这个她无意害过的,不知真假的“女学士”。 情绪万千,不知该如何感激她,只好举杯相和,喝它个不醉不归。 “皇上,”何文鼎蹑手蹑脚地走近发了一下午呆的朱祐樘身旁,拱手禀报道,“何小姐来问,女学士至今未归,可是皇上遣了差事?” 朱祐樘这才抬头,“什么,她还没回去?” “是。” “快派人去找。”朱祐樘望着何文鼎离去的身影,想了想又叫住他,“等一下,还是朕亲自去吧。” 仁智殿里,两人已喝得烂醉。 李慕儿支着脑袋,听趴在桌子上的戴琼莲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偶尔答上几句。 “女学士,外头怎么这么安静了,画师们都走了吗?” “嗯。” “我们这么不守规矩在这儿喝酒,他们怎么不来管管?” “宫里头到处都讲规矩,唯有这一处最是逍遥自在,最有闲情逸致。” “听你这样说,似乎不喜欢宫里?宫外好玩吗?你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是啊,为什么还要回来? 李慕儿也自问了一遍,讽刺一笑,“我也不知道。我从前虽然也过得稀里糊涂,却至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总有自己想为之奋斗的人可如今,我真不知道我活着还能为了什么?为了银耳?呵,我找了她三个月,手上沾满了鲜血,却一无所获。可他们只用了三天,就找到了那凶手,你说,奇怪不奇怪?好笑不好笑?我真是,什么也干不成了,该过怎么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所谓?” “银耳是谁?” 李慕儿望了眼她的眼睛,没有回答这一句。 “女学士,这坛子酒,叫什么名字,怎么恁的好喝?” “它叫‘寒潭香’,取自高山寒潭水,故比常酒更为清凉,但后劲十足,令人沉醉上瘾。” “啊?女学士,这是御酒?!” “是啊,御酒又如何?但看御酒供来旨,录得嘉名百十余” 李慕儿慢悠悠念着,一字一句呵气如兰,戴琼莲真真觉得沉醉上瘾了。 “女学士,我好羡慕你,人人都赞你才高八斗,难怪皇上如此呃,器重你!” “我只是误打误撞何况我现在,连笔都提不起来了” 戴琼莲望了眼她垂在桌下的右臂,心中也满是感慨,自嘲道:“皇上也曾叫我作诗,可我觉得好难,文渊阁里藏书众多,我每日都念书,可就是学不会” 李慕儿看着她快拧作一团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她像一个人。 “银耳,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忘了吗?姐姐在,姐姐会教你来!” “啊?”戴琼莲还在疑惑,手腕已经被李慕儿拽住,拉出了门外。 两人来到大殿西面的偏房,房门上着锁,李慕儿一掌就把锁给卸了。 “这,这是”戴琼莲看着满室的书画,震惊的合不拢嘴。 “你以为,画师整日在这儿当差,都是吃空饷的吗?这间是皇上闲暇时用来赏画的房间,我从前常陪他来。” 这不知是她今日步进仁智殿以来第几次提到皇上了,戴琼莲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心想。(。) 第一六二章:设法回旋 李慕儿却还步伐稳健,准备好笔墨,开口吩咐道:“你挑一些没落款,或者落了款却没盖章的,那多半是画师不满意的弃品,我们来题诗。” “我,我不太会。”虽这样说着,戴琼莲还是挑选了一幅画,双手递给了她。 李慕儿盯着画温柔问道:“你看这画中哪样东西画得最好?” 戴琼莲指了指画中央,“当是这对鹤,真叫活灵活现。” “嗯”李慕儿思索片刻,把笔交到她手中,才款款道来,“香雾蒙蒙罩碧窗,青灯的的灿银缸。内人何处教吹管,惊起庭前鹤一双。” 戴琼莲照她念的,逐笔书写在角落。 她的字写得很好看,清新飘逸,无乖无戾,李慕儿不禁勾起了唇角。 戴琼莲又展开一幅。 “御柳青青燕子愁,万条齐水弄春柔。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 “啧啧啧,”戴琼莲边写边感慨,“好诗,美景。女学士去过江南吗?我别说江南了,连这宫墙之外是什么颜色,都快忘光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催她再去找画。 戴琼莲转了一圈,突然将视线定在画柜高处,“咦,那个盒子,我好像在乾清宫见过。” 李慕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奇怪,她并没有见过。 “噢,我想起来了,皇上那次重病,何公公就把这盒子拿走了,说是怕皇上见了伤心。” 李慕儿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踮脚飞掠而上,取下了那个长盒。 里头放着三幅画卷,被她们一一展开。 一幅梅花树下美人如玉,一幅雪地之中佳人提铃,还有一幅灯火阑珊伊人作舞。 李慕儿蓦地呆住。 “女学士,这是,你?这都是你” “女学士,你看,冰心染玉手,白雪映蛾眉。伊人相知予,君心不负卿。” 君心不负卿 李慕儿再听不到任何声响,耳畔只萦绕着那些往日时光。 一滴滴豆大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打在立着她翩翩身影的水墨画作上,晕开了点点丹青,惹得她慌乱去擦。 却愈发止不住地哭泣。 慕儿,我在画慕儿 抽抽搭搭的啜泣声一吸一顿,朱祐樘在殿外听着,止住了何文鼎将要跨入的步伐,“随她去吧。哭出来才好。她终于,肯哭出来了。” 阳光照进窗户,刺得李慕儿睁不开眼来。 宿醉的人,大概最怕醒过来的时候被人问“酒醒了吗?” 李慕儿没有回答,挣扎着支起身子,问了声:“银耳呢?” 何青岩叹了口气,“莹中,你是不是又梦到她了?” 李慕儿闭了闭眼,这才想起了昨晚的事,“是我认错人了。” 李慕儿收拾了下仪容走出房门,却发现朱祐樘正坐在厅中书桌上,旁若无人地看着折子。 “他怎么在这儿?”李慕儿蹙眉问道。 身旁何青岩掩嘴轻笑,“你昨晚喝得不省人事,是皇上抱你回来的。” 李慕儿尴尬,“那又如何?” “你扒着皇上的衣服,说不要走,让他陪着你。” 何青岩轻飘飘说着,李慕儿的脸却火辣辣的。 忙走过去对他说:“皇上,微臣昨夜贪杯胡言乱语,皇上大可不必当真” 话音未落,抬眼就看到朱祐樘如水双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今后除了上朝和召见大臣,朕便在此办公,可好?” 李慕儿还未答话,他又指着满桌的文书道:“你看,朕让文鼎将奏章都搬来了,你就当给朕参谋参谋,可好?” 李慕儿望了眼熟悉的本本册册,恭谨答:“皇上,后宫不得干政。” “可你不是朕的后宫。” “这是微臣的住处,皇上在这儿怕是不太方便。” “整个后宫都是朕的,朕在哪里都方便。”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样嚣张跋扈的时候,李慕儿被这话噎到,一片心烦,丢下了一句“随便你”转身回房。 朱祐樘恍若未闻,与一直旁观着的何青岩对视一眼,彼此低头抿起了嘴角。 “皇上,您怎么” 前来为李慕儿疗伤的马骢望着满桌的朝廷要事和正在朱笔批红的朱祐樘,一脸惊愕。 李慕儿在房里听到他的声音,似迎来了救星,几步跑出去,拉住他的手往房中带,还说道:“骢哥哥,别理他。” 手中细茧摩挲,马骢觉得恍如隔世。 憋了许久的话便也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慕儿,对不起,我上回那样凶你,实在是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发生了这么多事,吃了那么多的苦。你对我不冷不热,又伤了我的兄弟,我才哎呀,我真的是疯了才会对你发脾气” 李慕儿本隔着门缝,望着外头正拿毛笔发泄,甩得满地都是墨的朱祐樘,偷偷地扬了扬眉毛,闻言转过头来小声道:“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凶过我,说明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退后了两步,她似想到什么,道:“骢哥哥,带我溜出宫去吧!” “啊?” 还没等马骢反应过来,门外又传来声响。李慕儿自知不能耽搁,拉起马骢的手便要往窗口冲去。 门却倏地被打开。 一同传来的还有清脆的女孩声音,“师傅,师傅,我来看你了!” 李慕儿暗暗叹了口气,转头就被扑上来的小人儿一把抱住。 李慕儿放开马骢的手,轻轻拍了拍蒋伊的肩头,下意识地躲避着兴王的目光。 “莹中姐姐,我们今日是来给母妃请安的,伊伊非嚷着要来看你,我拦都拦不住。” 兴王的声音听起来天真爽朗,李慕儿却有些心虚。 “你的脚,可好些了?” “师傅!”终于听到李慕儿温暖话语,蒋伊抑制不住地激动,“好了好了!我现在又能飞檐走壁了,师傅你再教我武功好不好?” “师傅现在手都残了,还怎么教你?” 此言一出,众人都有些难过,偏这蒋伊还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师傅,皇上说了,你的手会好的。你从前大着肚子都能教我,如今功力都恢复了,教我还不跟玩儿似的!”(。) 第一六三章:绣球招亲 这回众人脸色都有些变了。 一直在外坐着的朱祐樘也站了起来,握着笔的右手指尖泛白。 “伊,伊伊,你少说几句会死是不是?” 兴王埋怨中带着宠溺,才叫蒋伊觉察到说错了话,挠挠头呵呵了两声,攀住李慕儿道:“师傅,宫里头闷不闷?不如我们出去玩吧!” 兴王抬手扶住了额头。 李慕儿环视了一圈众人担忧的目光,突然点点头道:“好啊,你帮我去问问外头那位准不准。” “嗯?” 蒋伊刚歪了歪脑袋不知她所问何意,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最后停留在她身边,有个声音温婉说道:“准,朕准。” 悠悠荡荡,李慕儿被蒋伊拽着胳膊,行走在喧闹的街市上。看着眼前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寻常百姓,她不禁有一丝迷惘的感觉。 仿佛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人了。 恍恍然不知所之,茫茫然不知所终。 脚步突然停住,李慕儿望了眼另一侧眼神闪烁的何青岩,又望了眼面前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钱福,心下了然。 此刻何青岩虽与她一样,为图方便换了一身男装,可英姿飒爽绝尘如仙的美貌,早已惹得人群侧目。 这样一个倾世女子,却整日薄纱覆面,钱福怎会不震惊?自从那****发现以后,还未曾与何青岩碰过面,想来今日再见,必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李慕儿识趣地拉着蒋伊后退了一步。 何青岩叹了口气,缓缓走向钱福。 李慕儿回头去看朱祐樘,对方也正满眼感慨地凝着她。 力已尽而空怀心,戚戚唯有昔年。 若此时蒋伊不在,气氛必然是要尴尬了。 蒋伊忽然猛地拽了李慕儿一把,“师傅,快看那里在做什么?好热闹啊!走,我们去看看!” 果然,一座两层高的酒楼前,人声鼎沸。 走近一看,方见一妙龄女子站于二楼廊前,正对着底下人群张望。 蒋伊顾自就要挤进人群,兴王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跟着她一起挤了进去。 李慕儿站在人群外,越看越觉得楼上的女子面熟。 瞥了眼朱祐樘,他也正盯着那女子,与马骢耳语着什么。 稍顷,蒋伊和兴王牵着手挤了回来,蒋伊兴奋说道:“楼上那姑娘是城中富贾冯家千金,这冯家据说是从南面迁来京城的,依照他们的习俗,得抛绣球招亲。师傅你看,她一定正在物色如意郎君呢!” 李慕儿随之抬头,才发现那女子已经注视到了他们这边。 只见她突然双颊飞虹,捧着绣球的双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则再没有从他们身上离开过。 蒋伊环了眼身边众人,突然大笑道:“哈哈,是了,咱们这儿一个赛过一个的仪表非凡,那冯小姐准是看上了我们之中的谁!会是谁呢?” 说话间她又偷偷瞄了眼兴王,神秘兮兮对他耳语道:“你想不想娶她?我帮你去抢绣球啊!” “胡闹!”兴王佯怒,眼底却暗含笑意。 那笑意带着满满宠溺,李慕儿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是在前年的端午前后吧,琉球国遣使臣来朝贡。赐宴之时,酒过三巡后,舞姬们长袖曼舞完毕,低垂着头,款款而退下,琉球使臣却眼中精芒微闪,提出有美人愿为皇上献上琉球民歌一曲。 李慕儿还记得,当时那绝美的歌姬,声如潺潺溪水,清洌淳厚。曲荡人心魄的丝竹之声轻扬而起,若灵若仙的女子宛如精灵般,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 那番用意,定是听说朱祐樘后宫空虚,借机向皇上献美人来的。 李慕儿当时哪里明白朱祐樘与皇后之间的诸多纠葛,还只道佳人如斯,琉球有心,皇上应该笑纳才是。 当时朱祐樘亦是如此回应她。 他斜眼睨她,无奈地说了句:“胡闹!” 想到这里,李慕儿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 蒋伊看她笑了,更是来了精神,围着她绕了一圈,道:“哈,师傅看起来潇洒倜傥,万一冯小姐看上的是你怎么办?” 这话说得响亮,惹得旁人纷纷侧头。李慕儿正无奈,就听身侧的朱祐樘轻飘飘说了句,“那本公子只好抢亲了。” 旁人不明其意,哄笑一阵也就完了。李慕儿却抽了抽嘴角,偷偷往马骢靠过去。 别人没看出来,她可是发现了。那冯小姐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的只有一人,便是她这榆木脑袋的骢哥哥了。 “骢哥哥?”她微低着头,挑着眉毛试探着问他。 马骢显然还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你们认识?” 马骢看了眼朱祐樘,见朱祐樘仍旧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便撇了撇嘴无奈答道:“要说认识,该是你先认识的她。” 李慕儿怔愣,就在她发呆的一瞬间,人群躁动起来,而后绣球不偏不倚地往她这边飞了过来。 眼看就要落在马骢身上。 马骢也顾不得什么寸步不离保护皇上了,疾步往后退去,将将避开那飞越人群而来的绣球。 他这一退,楼上的冯小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楼下的人群则轰的一下冲了过来,李慕儿被人群一挤一推,稳稳地摔进了某人的怀抱。 李慕儿都不用抬头,就可以想象到某人得逞的样子。她暗骂了句该死,突然心底生出个坏主意。 右手还不能动弹自如,她伸出左手虚虚一拨,本在旁边人群争抢中的绣球,往上一蹦,又朝马骢飞去。 马骢见她被朱祐樘抱着,本就气馁,这下更是大不高兴,狠狠把那绣球往人群上方一推。 可他忘了这儿还有个爱凑热闹的小破孩儿。 “哈哈!师傅,我来帮你!”蒋伊一个跳跃,还没等绣球落下,轻功了得的她就将它朝马骢踢了回去。 李慕儿顺势举起手要去助攻,却发现一只蝴蝶突然出现在了她眼前,正盘旋着在寻找什么。 蝴蝶?! 李慕儿猛地直起身子,改为一掌推开朱祐樘,挤进了汹涌的人群中。 “莹中!”(。) 第一六四章:旧情已逝 李慕儿一路跟着蝴蝶,来到了一个二进四合院。正门匾额上大字写着“显忠祠”三字。前殿面阔三间,大式硬山绿琉璃瓦项,上带吻兽、垂兽,前后出廊,旋子彩画,看来十分威武。 李慕儿顾不得欣赏,侧身往后殿而去。二门前有一座碑亭,为六边形攒尖顶,李慕儿粗粗望了一眼,隐约间似看到了“怀恩”这个名字。 她觉得有些熟悉。 来不及多想,思绪已全然被眼前故人吸引了去。 “墨恩,真的是你。” 墨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蒙着软巾,冷冰冰地望着她。 而这冷冰冰的眼神,让李慕儿心中一凛,蓦然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他便是如此阴森可怕的模样。 可是她怀孕时两人每个月的相处,他对她的细心呵护,又怎么会有假? 念及此,李慕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直直地迎上了他的眼神。 墨恩却顿时侧脸回避,压低声音问道:“你,回宫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李慕儿暗叹了口气,不由后退了一步,答:“嗯。” “看来你过得不错。” 冷漠,瘆人的冷漠。 李慕儿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忽然要回复到这样生疏冷漠的状态,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墨恩,自从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发生的那种种事情。 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说好生产之期来寻她,他到底来了没? 不知道不知道,李慕儿竟无奈地笑了出来,“嗯。”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一个人跑了出来,他们很快就会追到。如果你没有话和我说,那我先走了。” 墨恩闻言终于抬起了眉眼,“等等。” “放心,”李慕儿已经转身,“你帮过我,我不会再把你们私自来京的事禀告皇上的。” 墨恩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了她,“你既然知道我帮过你,便该想办法报答我吧?” 报答?是啊,这十月之期,怎能不好好报答他 “原来你引我到这儿是有求于我,”李慕儿冷笑,“好,你且说说看,要我做什么?” 墨恩不再躲闪她的注视,定睛道:“有人要秘密向皇上递一份关于荆王的奏疏,此刻应该还没有到皇上手里。” 李慕儿惊了惊,“你想让我截住参他的折子?” “女学士,对于你而言,这应当很容易,不是吗?”墨恩想到刚才找到她时,她正与马骢耳语,气得他调头就走。此刻再想起还是觉得浑身不痛快。 李慕儿因他这句生疏的“女学士”,心中寒凉,摇摇头抗拒道:“你恐怕高看我了,我没有这么大的权利,也不想像你一样助纣为虐。何况,荆王的死活,与我何关?” 墨恩浑身僵了僵,荆王的死活,与她何关?这话的意思是,他的死活,也与她无关吧? 李慕儿也反应了过来这话的不妥,他无情,自己怎能如此无义?心底不禁生起丝内疚,匆忙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荆王若是犯了事儿,自有法理制裁。我会帮你求情,总归不牵连到你就是了。” 墨恩冷哼了一声,“如此我倒要多谢女学士了。可惜荆王下了命令,若我不能办妥此事,怕是不用劳烦皇上动手,我便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本是为了讽刺她,谁料李慕儿却猛地抬起眼睛,使劲儿伸手拽住了他,“不,你不要死,你不能死,谁敢动你,我定让他死无全尸!” 墨恩诧异,脑海中一片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发现她似乎和以前不同了。 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 手臂被掐得生疼,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欲伸手去搭她的手腕。 可就在这时,前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吓得二人对视了一眼,慌忙分开。 李慕儿的手从墨恩的臂上滑落,而墨恩的手划过李慕儿的手腕,还来不及探上一二 “你快走!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李慕儿边退后边冲他挥手。 墨恩没有时间再犹豫,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欲从后面逃走。 李慕儿却忽然叫道:“等等!” 墨恩回头,居然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舍。 这样的眼神让他的心底片刻间柔软了下来,仿佛二人又回到了那棵公孙树下,她会微笑着问他:“下个月,你还会来吗?” “保重。” 两个字将他从回忆中拉回,他的眼睛里不再是灰败的颜色,反而扬起了一抹浅浅笑意。 “嗯。保重。” 一阵微风拂过,李慕儿望着眼前空了的屋顶,垂下了眼眸,回头等待脚步声靠近。 追来的是朱祐樘。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明显松了口气。 李慕儿看了眼他的身后,才发现他居然是独自来的,这难免让她有些惊讶。 而下一刻他已将她揽入了怀中,轻声道:“我以为你又不声不响地跑了。” 不声不响?李慕儿觉得讽刺,推开他道:“等找到了银耳,或者,等我的手好了,我会大张旗鼓地走。” 朱祐樘不怒反笑,“那我或许该将银耳和凌老先生藏起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马骢。” 李慕儿不愿听他故作轻浮的言语,转身边往殿外走边问:“骢哥哥呢?” “自然是被冯家拉去当女婿了。” “什么?”李慕儿猛地停住,撞在了收步不及的朱祐樘身上。 “怎么,”朱祐樘歪了歪脑袋,“不是你拼命把绣球塞给他的吗?” 知道他是在嘲讽,李慕儿不想答话,匆匆绕过二门前的碑亭而去。 朱祐樘却不挪步,兀自盯着那碑亭。 李慕儿没有察觉,他只好大声叫住了她:“站住。” 李慕儿被惊得停步,不知他为何忽然语气不悦。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李慕儿一愣,对此她本就有些心虚,更不愿做过多解释,背对着他揶揄道:“没什么,恰巧路过,进来透透气。” 脚下再不做停留,大步而出。 徒留身后朱祐樘,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修长的身形充满落寞。(。) 第一六五章:冯家洞天 回到原地,人群果然已经散去。李慕儿左右环视了一圈,才发现后头缓缓跟上的朱祐樘。 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 李慕儿不解,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如果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先回” “莹中,”朱祐樘打断了她,一步一步靠近她,柔声道,“以前的事,我必须向你道歉。是我的懦弱逃避,害你吃了许多苦。我知道你很难忘记过去,很难原谅我的无情,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可是我很担心你,不光是我,你的好友们,都很担心你。人一旦进入一种浮躁的状态,很容易将仇恨放大,而失去了善良的天性。刚才你一离开,我们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你会不会再次伤人,甚至,杀人。莹中,这不是我们应该在你身上看到的。刚才那位冯小姐,你不觉得眼熟吗?她是你血洗一个山寨时意外解救的姑娘。你应该看到的,是这些被你救出来的人,而不是过程中的戾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慕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透过他深沉的目光就可以看进他的心底。 他真是一个优秀的说客。怪不得满朝发短心长的老臣们,都对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帝王如此心悦诚服。 李慕儿如是想着,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并且,我正在努力弥补所犯的错误。 “好,”朱祐樘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现在,我们去找被冯家请去的马骢。还有其他人,我们约好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你,都在那里会合。” 冯家果然是京城富甲一方的大户,自进门伊始,两侧弯腰行礼的下人就没有断过。到得正厅门口,屋里阳光充足,并有诸多华贵的摆设,极尽奢华。饶是李慕儿自小锦衣玉食,又在宫里当差,也不禁感叹了一句,真他,妈有钱。 冯家老爷在商界纵横多年,自然是个圆滑的主。虽然朱祐樘和李慕儿穿着平平,他还是堆着笑迎了出来,并且一眼就认出了曾经到访过的朱祐樘。 自然也记得,当日问话的马骢是锦衣卫同知,这位公子却稳坐上座,得马同知恭谨对待。那么想必,他的职位定是在同知之上吧。 他只冯月言一个掌上明珠,一心想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也为冯家寻个乘龙快婿。如今马同知虽接了绣球,却态度不明,不置可否,他不禁私心盘算,眼前这温润公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另一边,马骢见李慕儿回来,心中欣喜大过了愤怒,大步走了过来。 李慕儿眼看着冯老爷一边问候一边上下打量朱祐樘,又望了望鲁莽冲上来的马骢,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趣道:“冯老爷先别着急问话,我等可否进去讨口水喝。” “当然当然,是老夫疏忽了。”冯老爷似乎这才发现身侧还有个李慕儿,虽也是相貌堂堂,但与朱祐樘和马骢相比,“他”显然过于矮小瘦弱,甚至可以说黯然失色。言下却不敢怠慢,扬手请道,“几位大人请随老夫到后院品茗,咱们坐下来慢慢聊。” 朱祐樘要等其他人汇合,没有拒绝。马骢眉头却皱了一皱,李慕儿看在眼里,自知刚才抢绣球的时候坑了他,现在该拉他趟出这趟浑水,便点头道:“如此甚好。承蒙冯老爷不弃,邀我们几个生人喝茶。正好我等还有几位好友会来府上寻我们,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冯老爷一会儿了。” 她几句话明就暗推,冯老爷哪里会听不出来,立刻接了一句:“哪里的话,以后就是自己人了。” 朱祐樘忍不住暗笑了一声,李慕儿再去看马骢的表情,显然已经黑脸。 这下好了,祸祟怕是闯大了。 穿过厅堂,入眼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踏上甬路通往后院,那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花坛盆景,还有结构细巧的假山怪石,无一不让人觉得别有洞天。 这阵仗,比起宫后苑来都逊色不了几分。 李慕儿走在中间,拿手肘暗暗怼了怼马骢,忍不住地打趣道:“骢哥哥,这可是豪门” 朱祐樘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偷笑了一声,马骢发作不了,只好用唇语道:“都怪你!” 李慕儿撇撇嘴,问道:“你不是没抢吗?” 马骢沉着脸回答:“你突然消失的刹那,绣球刚好落在我身上,我光顾着寻你,哪里还管得了那玩意儿,夹在手下就追出去了。” 李慕儿看着前面隔了几步的冯老爷的背影,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再进数步,视野逐渐平坦开阔起来,院中只觉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爱。 院子西面,几根长的竹竿架上,爬满了花藤,稠密的绿叶衬着紫红色的花朵,又娇嫩,又鲜艳,远远望去,好像一匹美丽的彩缎。 在这个时节居然能看到如此繁盛的花丛,就连朱祐樘都面露了异色。 冯老爷见众人沉浸在自家院落的美景之中,十分自豪地解释道:“我家月言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摆弄些花花草草,这满院的奇花异草,皆是老夫寻遍天下所得,可耗了不少人力财力呢。不过,千金难买心头好,只要小女喜欢,便是让老夫散尽家财,也是在所不惜的。” 他话中有话,马骢显然愈发为难起来。 李慕儿忙接口,“世间万物皆有价码,唯有这‘人心’二字,最为难得。冯老爷爱女之心,实在令人感动。” 冯老爷瞧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三位大人请上座,茶水一会儿就来。” 他请字刚罢,马骢主动为朱祐樘和李慕儿拉开椅子。而朱祐樘则弯下了腰,将李慕儿椅子上散落的花瓣小虫掸落,才拉着她坐了下来。 他向来细心周到,李慕儿已经习惯,冯老爷却吃惊地望了她一眼。 甫一坐定,冯家小姐冯月言的身影便蹁跹而至,以及丫鬟递上的一套繁复茶具。(。) 第一六六章:冯家千金 只见冯月言款款落座,纤纤玉手轻抬,桌上的一大堆家伙什就像活了过来,随着她指尖的跳跃,迸发出蓬勃的生机。 她的声音亦是温婉动人,“小女子不才,略懂些茶艺,今日便大胆献丑,为诸位大人烹上一壶。” 对于这样的美人儿,李慕儿向来是过目不忘的,可当日救她实属意外,心中又牵挂着银耳,自然没有太记在心上。如今经朱祐樘一提醒,她倒是有心打量起来。 淡粉桃花面,媚眼含羞合,肤白如新剥鲜荔,娇小却恰到好处。碧绿的翠烟衫及水雾般的马面裙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却不显得华贵庸俗,反而无处不透着一股俏丽。 这样的姿色与气质,若是与马骢相配,倒确实郎才女貌,不失为一桩大好姻缘。 只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怕是无意 耳边声音涓涓如泉水,李慕儿收起内疚,继续听她说道:“瀹饮虽较煎茶容易,却也极有讲究。一是要用上品泉水洗涤茶具,务鲜务洁。然后以热水洗涤茶叶,水不可滚,滚则一洗无余味矣” 候汤,投茶,小壶冲泡。 几人专心于欣赏她的动作,全程没有插话。 “茶壶当以小为贵,壶小则不涣散,味不耽搁。每一客,壶一把,自斟自饮,方为得趣。” “多谢冯小姐。”三人都心有所思,想着该如何开口解释,帮马骢开脱。直至每人面前得了一壶暖茶,才想起来道谢。 朱祐樘自己不忙着喝,先替一只手不便的李慕儿斟茶入杯。 冯老爷不禁开始对李慕儿刮目相看。 眼前三位英俊绝伦的男子,一个温润如玉,一个英武不凡,一个书生白面,看起来个个都是人间翘楚。 今天抛这绣球,看来真没选错日子。 正满意思忖着,有小厮跑到身侧,冲他耳语了几句。而他听完后,神色更加愉悦起来。 茶一入口,李慕儿便觉一股清香慢慢从鼻端沁到咽喉,四肢百骸是说不出的舒适快慰,果然是好茶! 她刚想称赞几句,旁边马骢突然“嗯?”了一声。李慕儿和朱祐樘被引得纷纷看向他,发现他盯着冯月言,表情看起来是疑惑,是不解。 再看向冯月言,已是醉脸春融,笑涡红透。 见李慕儿和朱祐樘没反应,马骢困惑地转头低声问道:“这茶怎么这么甜?” 朱祐樘心里咯噔一下。 李慕儿则本能地拿过马骢的茶杯抿了一口,确实很甜,像加了糖。 她便又拿朱祐樘的茶水来尝。 尝完后,她眉眼一展,恍然大悟地看向马骢。 冯老爷大声笑了起来,边笑边看着马骢欣慰点头。 众人皆注视着马骢,他却仍在犯懵。一直不曾言语的朱祐樘只好解释道:“听闻冯老爷并非京城本地人士,而据我所知,抛绣球该是壮族等地的习俗。” “大人好眼光,”冯老爷笑容不变,“老夫虽迁来京师已久,却不忘家乡之风情,是以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朱祐樘复又看向马骢,“壮族还有一风俗,男子第一次到女方家相亲时,姑娘必须敬他一杯茶。如果茶中有糖”他顿了一顿,李慕儿接话道:“表示姑娘同意这门亲事” 冯月言微笑着垂下了眸。 马骢却惊诧的不行,猛地站了起来,拱手道:“多谢冯老爷和冯小姐高看,今日之事是场误会,小生无心抢这绣球,也无意相这亲事。” 冯月言瞬间脸色一变,虽然方才已看出他成心躲避绣球,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听他这一番拒言,怎能不叫她眼眶犯红。冯老爷蹙眉,不悦道:“马大人堂堂男子汉,怎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当时绣球在你手上,全京城的人都瞧见了,更何况,小女本就心仪于你怎么,做我冯家的女婿,难道还能委屈了马同知不成?” “我”马骢无言以对,无奈地看了李慕儿一眼,只想扯个慌赶紧混过去,“冯老爷,实不相瞒,小生家中已有婚约,不敢再高攀冯小姐。” “哼,”冯老爷冷笑了一声,“马同知真当我是市井小民好打发?老夫已派人调查过了,马同知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兵部尚书马文升,你是家中独子,尚未婚娶。你们这里讲究门当户对,婚姻之事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马尚书听说这桩喜事,十分满意,说不定正在往我府上赶来。马同知推三阻四,当真是看不起我冯家了?” 没想到冯老爷的办事效率如此之高,李慕儿知道这件事情怕是闹大了,心中更加歉疚。打心眼儿里来说,她很希望撮合这一对璧人。只是一来她不知冯小姐性情是否纯良,是否适合马骢;二来,马骢的脾气她是了解的,从小到大只要是他喜欢的,就算一条道走到黑他也不会放弃。如果他不喜欢,你就是塞给他金山银山,他也是断断不会要的。 要他移情别恋喜欢上别人,还得慢慢引导。 忙跟着站起道:“冯老爷请息怒。壮族民风既这般淳朴开明,冯老爷便该理解,两情相悦本属不易。今日马同知与冯小姐才刚认识,如此草率谈婚论嫁,确实不妥。我等今日公务在身,不小心才拾了绣球,这事儿小生也有责任,是我在追逐犯人的过程中,将绣球递给了马同知。冯老爷莫要怪罪,小生向你赔礼就是。冯小姐国色天香,京城大把王公贵族都想一亲芳泽,哪里用得着抛绣球招亲,被我们这些个榆木脑袋的粗人耽误了光阴?” 她一番话说得俏皮又不失礼数,朱祐樘和马骢直盯着她,脸上各自洋溢着喜悦的神采。 有多久不曾听到她说这么多话?有多久没有见她挺身而出的模样。仿佛那个熟悉的李慕儿突然间又回来了,做着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却总是能够将事情摆平。 “这么说绣球你也接着了?”冯老爷脸色稍霁,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道,“刚才的甜茶,你也喝了”(。) 第一六七章:自拆身份 难道,冯老爷的意思,还看上了李慕儿,准备退而求其次不成?! 李慕儿正在反应,可谁也没有料到,冯老爷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红着脸看起来十分腼腆羞涩的冯月言遽然站了起来,“爹,你不要再说这些让女儿难堪。这位大人,月言并非今日才与马同知认识。早在那晚他到访府上,向我询问山匪之案时,我便已对他一见倾心。今日我本不愿抛这绣球,可老天有眼,居然恰好是你接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俩之间的缘分?” 她一会儿对着她爹,一会儿对着李慕儿,最后坚定地凝视着马骢,道出了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表白话语。在场的看客无不目瞪口呆,感慨人不可貌相,这冯月言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这下,轮到马骢面红耳赤。 他左顾右盼,刻意回避着冯月言的眼神。冯月言却不闪不躲,目不转睛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能如此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李慕儿突然有些佩服起她来。 或者说,是羡慕。 又或者说,是怀念。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同她一样,以为自己心里所想所念所爱,便可以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不会顾忌对方里不理会、回不回应,也不用害怕后果如何、他日何罪。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也只能看着她人疯狂了。 马骢余光瞄到发呆的李慕儿,忙紧张地拽了拽她的衣袖,生怕她一个心软就撒手不管,任他与冯月言搅和不清。 李慕儿回神,迷茫地看向了朱祐樘,仿佛从他身上能找出什么答案。 朱祐樘只是微笑,而后淡然地点了点头。 李慕儿轻吁了口气,上前一步拉过冯月言道:“冯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冯月言吃惊地挣开了她的手。 李慕儿苦笑,轻语道:“冯小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冯月言还在惊诧当中,李慕儿已经接过朱祐樘不知从哪儿拾起的树枝,犀利地使出了几个剑招。 冯月言不傻,顿时想起来某些事。 说起来,那****一个闺阁女子,本不该出现在那座山头。奈何幼时好友有难,她爹却不肯施以援手,她只好瞒着府上,独自外出。 偏巧,回程途中遇上了山匪。 她本以为闹出了祸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有两人突然从天而降,如食人罗刹般,屠尽了那些恶汉。 当时,她便也是使着这样凌厉的剑招,不知退,只知进。剑起剑落,血光似日头初升初落,挥洒于空。 冯月言看不懂那些打打杀杀,不知道她的剑法有多出神入化鬼斧神工,唯记得一种颜色,那就是“红”。 大片大片的红。 她的身上,她的剑上;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刀上。 还有她的双目,也是红光外射,如火如焰:如火在燃烧,如焰在跳动。 与此刻眼前的“她”,决然不同。 那双眼睛,此刻不再是既冰又冷的阴狠感觉,反而带着几分忧伤与寂寥,冯月言看不穿。 可回想起那一幕,冯月言难免大惊失色,一个闪身躲到了冯老爷背后,探头指着李慕儿道:“爹,她,她就是救我的那位姑娘!” “什么?她是个姑娘?!” “对对对,老爷,我也想起来了!就是她,就是她杀光了那些山贼!” 周围变得喧嚣起来,李慕儿有些烦躁,使劲扔掉了手中的树枝,用低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冯小姐,你不要害怕” 朦胧中有个身影恰时遮住了她的视线。李慕儿还没来得及抬头,身子已被一双大手揽过,投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莹中,你才不要害怕。别被束缚太多,也别回头。” 他的声音盘旋在头顶,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背,这双大多数时候都一片冰冷的手掌,此刻却重新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马骢平静地望着这一幕,一年前,他看到相似的画面,心底总有不甘和落寞。可是此刻,不知为何,他竟有些欣慰。 冯老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瞬的震惊过后立刻冲到了李慕儿身边,双手作揖恭敬道:“多谢姑娘救小女出了火坑,大恩大德,冯某越倾囊相报!” 李慕儿没有答话,朱祐樘又抱紧了她一分,同时下巴朝马骢站的方向努了努,“冯老爷,我家娘子什么也不要。只求冯小姐看在她的这份薄面上,原谅马同知今日误抢绣球之过吧。” 原来这两位本是一对,这岂不是一下失了两位理想的女婿人选而这马骢,也不知到底在顾忌些什么?恩人如此为他开脱,倒让自己被动了起来,不好太过强硬冯老爷心底百转千回,暗叹了口气,遗憾地望向爱女。 冯月言还是一副惊恐的颜色,不解这个杀人如麻的女子,为何会跟马骢他们在一起,而且,他们看起来,关系匪浅。 她转头去看马骢,果见马骢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慕儿。那样深切的眼神,好像生怕眨个眼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冯月言看不懂。 只好不看。 “马同知既然不愿,月言岂会强人所难。几位大人请便吧。” 她这么一说,马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拱手道:“冯小姐,我马骢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今天多有得罪,日后若有用得着我效力的地方,我一定义不容辞。” 冯月言视线转到了院子西边的那处花架上,久久不曾接话。 其实,她很想告诉他,她与他的相识,并不是那夜他来访府上,而是更早以前。 早到,想必他早已不记得她了。 气氛有些凝重,李慕儿却安静地躲在朱祐樘的怀里,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那般熟悉的心跳。 他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回头。 因为他是他,她杀了人,她做错了那么多事,他都能替她端着。可也正因为他是他,在他的怀中,她怎么可能不回头? 李慕儿心头一痛,忙从朱祐樘的怀里挣开。朱祐樘一阵失落,却也没有他法,只能与她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准备告辞。(。) 第一六八章:烟消云散 才刚提气,院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笑声,那笑声如银铃,透露着主人家无限的朝气,“好啊师傅,我们找得你半死,你倒好,在这儿闲适地喝茶呢!” 脚步声杂乱,来的不止蒋伊一人。兴王,钱福,何青岩,都前来与他们会合。 还多了个牟斌。 “唔好香啊,这是什么茶?我也想喝!”蒋伊说着就把手伸向了桌上的茶壶。 兴王看见,啪的一下打在她手背上,斥责道:“没礼貌。” 蒋伊噘噘嘴,丝毫没有发现周遭尴尬的氛围。 冯老爷忙迎上来与众人打招呼,又叫丫鬟下去添茶,李慕儿只好婉言谢绝:“饮茶以客少为贵,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七八人是名施茶,没了品茗的雅趣。既然我们人已聚齐,就不打扰冯小姐雅兴了。冯老爷,告辞了。” “这,”冯老爷有些为难。眼前是冯府的恩人,理当好生款待;可让冯月言继续面对马骢,又怕她心里不痛快。权衡了一下,他最终选择放下面子,“那老夫就不送了。姑娘可否告知你的身份,他日老夫必当重谢。” 李慕儿摇摇头,“冯老爷无须客气,你们已经还了这份情。”又转向冯月言道,“在下名叫沈莹中,冯小姐若是不嫌弃,便当多交了我们几个朋友,今日之事,只能告歉了。” 众人这才转身离去。 刚到的几人不知事情原委,不敢多言。但看着李慕儿与朱祐樘并排行走,挨得极近,心中倒也高兴,跟在两人后头脚步轻松的很。 冯月言望着他们的背影,只觉风来树枝轻隐,衣摆浮动,衬着年少的公子们风华无限。 那个讨茶喝的小公子折下一根细柳,顺手打在身旁人的脑袋上。对方非但没有气恼,还回他温柔一笑。 走在他们后面的一位美得不像话的公子似乎踩到了石子,旁边那位成熟稳重的公子立刻扶住了他,抬脚为他扫平地上障碍。 马骢和另一名男子走在第二排,那男子故意撞了撞他,不怀好意地冲着他挑挑眉。 而为首的恩人,顾自平静走着,倒是她夫君,眼神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扫过她。 生怕她会消失似的。 多么美好的一群人儿!冯月言突然羡慕起这样携手流年的感情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叫道:“诸位等一等!” 众人疑惑回头。 冯老爷以为她仍不甘心,上前几步想劝,谁料她释怀笑道:“方才是月言浅薄了,知己难逢,今日有幸得识各位人中龙凤,是我的福气才对。时近晌午,各位若不嫌弃,不如留下用个午膳吧。” 众人自然都看向朱祐樘等他指示,他却凝着李慕儿,一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没出息样,众人只好又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李慕儿。 李慕儿目光依旧清冷,却勾唇浅笑道:“如此,甚好。我等也想有幸能赏冯小姐曼妙舞姿。” 众人疑惑,冯月言亦眸现惊诧,“你是如何知道我会舞的?” 李慕儿眉眼轻抬,示意大家看那西边花架,“鸾行凤影,旁拂轻花,在下对舞艺略知一二,地上落花被踩得参差不齐,不似平常脚步,而是一些复杂舞步。”她边解释着,边缓缓靠近冯月言,在她耳畔轻语道,“冯小姐既然愿意留我们午膳,就不要浪费了早已备好的一片心意。” 冯月言眼神复杂,心想这女子真不简单,仅凭几个零碎脚印就判断出了她邀她们来后院的本意,只是“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冯小姐,”李慕儿低声真诚道,“若你方才真就这样赶我们走了,我等与你,此生也许不会再有交集。可你既然豁达叫住了我们,便莫要拘泥于眼前事物了。知己虽然难逢,来日却也方长啊。” 知己虽然难逢,来日却也方长她一番话暗藏玄机,冯月言思索了片刻,忽而嫣然一笑,与李慕儿对视点了点头。 两人的默契在一个眼神中似乎悄然确立。再没什么言语,冯月言转身去唤乐师歌伶。 落英缤纷,清风绕肩,翩翩作舞的冯月言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采。 饶是在座的都是自认见过世面的“公子哥”,也不禁为她的动人舞姿而折服。 只是,比起当年上元节李慕儿那支舞,到底还是差了些。 这样想着,眼神总禁不住去打量李慕儿,怕她触景伤情。 李慕儿却神情淡然,浅笑望着冯月言,甚至手指在桌上轻轻地跟着节奏打拍子。 她习过舞,也见过许多人跳舞。有如母亲般舞技卓绝的,也有如皇后般简洁清雅的,或是像她自己,喜将舞蹈和武艺相融,令人眼前一亮。 可冯月言的舞,似是散发着毒药,随着飘舞的花香溶于空气中,溢在口鼻处,让人沉迷自醉,无法忘怀。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去观察马骢,他虽算不上聚精会神地观舞,但目光已不复方才清冷,再不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是个好现象,李慕儿如是想着。 人生就是一场场的相遇,分离,重逢,然后再分离。与马骢相识十多年,李慕儿从没有想过未来两人何去何从。可经历了那么多,越来越明白,她不能一辈子陪着他,他也不能一辈子罩着她。 如今,李慕儿比任何人都希望,马骢能够找到对的那个人。 那个人,却永远不该是李慕儿。 就像此刻坐在朱祐樘身边的虽然是她,李慕儿偷瞄朱祐樘,可陪伴他度过余生的伴侣,永远不是她。 李慕儿苦笑摇头,恰好看到牟斌正望着她叹气。 她突然想起,还欠他一个道歉。便举起面前的酒杯道,也不说话,只是敬他。 牟斌恍了个神,赶忙举起酒杯回敬,嘴笨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先干为敬。 一切烟消云散。 李慕儿还不忘对他使个眼色,牟斌望了眼她示意的马骢和冯月言,立马领悟。两人隔着桌子相视而笑,各自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第一六九章:他喜欢我? 兰叶春葳蕤,外头处处可见浓郁的春色。可回到这沉闷的紫禁城中,除了天气见暖,再觉不出什么春意盎然的滋味。 李慕儿支着脑袋,望着平淡无奇的窗外发呆。 红墙黄瓦,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景象,说不出的冷冰冰。 她在心底暗叹了口气,动了动偶尔能动弹的右手手指,转头去看认真批着折子的朱祐樘。 自从那日冯府回来,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李慕儿不怎么说话,但朱祐樘与她搭讪,她多少都会给予回应。 朱祐樘对此似乎十分满意。 他含笑抬眼,“怎么了?是不是闷了?等我看完这几本,再教你下棋。”见她在活动右手,又略带失望地说,“凌老先生最近在研究新法子,朕相信,他很快就可以有所突破。” “皇上说得是,凌老先生的医术,从我身上便可见一斑。”与李慕儿对面而坐的何青岩附和道,她本捧着本医书默读,此刻亦抬头眼带鼓励地凝着她。 李慕儿淡淡点了点头,眼神却落在朱祐樘的折奏上,久久不曾移开。 墨恩只说有封密疏,可关于什么内容,是谁上奏的,只字未提,她该上哪儿去找这本奏疏呢? 李慕儿在御前当过这么久的差,自然知道密疏的意义。普通的题奏本,从进呈到处理,要经通政司转呈、文书房备案、皇上御览、内阁票拟、皇上批红和六科抄出等繁冗程序。经手的部门和个人诸多,墨恩要拦截易如反掌。 而密疏之密,密就密在它的内容不能让除上密疏者和皇上以外的其他人察知;密就密在上呈渠道、处理方式等不同于一般的章奏,有着相应的保密措施。 这上奏者必定亲自书写封印,交予心腹送上京城。墨恩已经在京城,说明驿递途中没有拦下。可是上京之后呢,无论经过通政司转呈,还是至会极门直呈,以及在紧急情况下从宫门门隙递入内廷,都可以邀截密疏。 墨恩会来找她,可见呈奏密疏者定把这些关卡都考虑到了,他下不了手。 而李慕儿可以下手的机会,就是当通政司或会极门将密疏送入内廷,直达御前的时候。 眼前新添置的长案上,折子堆在两边,厚厚叠着,近在咫尺。 这对她而言,似乎真的不难。 后头坐着的那个人,又在埋头批红。朱砂墨已被沾得见了底,他恍若未觉,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审着折子上的白纸黑字,偶尔蹙一蹙眉,偶尔默默点头。 看着这样勤政的朱祐樘,李慕儿不由地犹豫起来。 万一,截下那封密疏,会对他不利呢? 李慕儿想得烦躁起来,起身往门外走去。 “莹中,你想去哪里?”朱祐樘反应比坐在她对面的何青岩还快,快到李慕儿不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真地专注在公文上。 “气闷,出去走走。”李慕儿再次抬脚。 “皇上,我陪她去吧。”何青岩话音落下,跟了上去,却发现李慕儿定在门口,不知看见了谁。 探头看外面,原来是坤宁宫的医女,抱着个孩子站在院里。 那孩子,不消说定是即将入主东宫的准太子了。 此刻,他在医女怀里挣扎乱动,看上去似乎不太舒适。 李慕儿想绕开她们,却被医女拦了下来,“麻烦女学士通报一声,小皇子来给万岁爷请安。” “进去便是。”李慕儿欲躲开,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声引来了朱祐樘,他紧张内疚地望了眼李慕儿,但还是温柔接过了孩子,略带责备地问道:“怎么了?” “万岁爷,”医女作了个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殿下的乳母,她,她走了,殿下认人,总是哭闹。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叫皇上试试,能不能哄哄?” 皇后为何不亲自来? 李慕儿与何青岩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同一个疑惑。 朱祐樘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掂起孩子来。他的动作很轻,嘴里又念念有词,看起来还算娴熟。 可是孩子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越哭越可怜,似乎对这个世间充满了不满,急于发泄出来。 朱祐樘便越发怜爱地安抚他。 李慕儿可不想看到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可是朱祐樘接过孩子时与医女刚好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只好后退了一步,想折回房里。 医女却突然叫住她,“女学士,上次在御花园你抱过殿下,他似乎,很喜欢你。你能不能哄哄殿下?” 朱祐樘这下彻底怒了,呵斥道:“皇后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医女吓得忙跪下来,“皇上恕罪,是奴婢说错了话,奴婢该死......” 李慕儿本已经准备转身,闻言反而顿住,侧头看向孩子,小声问道:“你说,他喜欢我?” 医女哪里还敢答话。 李慕儿这才看清孩子,他哭得五官都揪成了一团,哪里还看得出平时的精致模样。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见他,可怎么每一回见,他都是在哭闹?李慕儿不禁想到,若是自己的孩子还在,这样不乖,她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李慕儿摊开双手,也不看朱祐樘,只盯着孩子道:“我试试。” 朱祐樘愣了愣,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最终还是将孩子递了出去。 软绵绵的身躯入怀,李慕儿左手紧紧抱着孩子,右手使不上劲,只在背后虚虚托着,姿势看上去比朱祐樘还要笨拙的多。她也没有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只得学朱祐樘刚才那样,轻轻地晃悠起来,口中发出几个温暖绵长的音节。 说来也奇怪,她的抱法并不见得多舒服,甚至显而易见的生涩,可孩子大概是哭累了,竟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乃至破涕为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可爱,李慕儿不经意间放下了方才的烦躁,只想与他说话,逗他开心。 朱祐樘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索性让医女先退了下去。何青岩倒是淡然许多,悄悄拉过朱祐樘到一旁,低声道:“皇上,我们都以为,要将莹中护在羽翼下,不能让她接触会刺激她的事物。可眼下看来,她远比我们想象得强大,无论是冯小姐,还是小皇子,她都处理得很好。”(。) 第一七零章:拦截密疏 朱祐樘终于松了口气。确实,自从知道了李慕儿在宫外的经历,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最怕她见到皇后和孩子,会触景伤怀。看来,他是想多了。尤其是最近,李慕儿对他的话,似乎又能听进去了,再不像刚回来时那样抵触。他感激地看着何青岩,冲她微微颌首,“嗯,多亏有你陪着她,她的心态确实好了许多。” 何青岩似不赞同他的话,摇了摇头笑道:“皇上,我是陪着她没错。马骢、凌老先生也在医治她没错。可能让莹中重新活过来的人,从来都只有皇上您一人啊。” 朱祐樘诧异抬眸。与何青岩也算共处一室许久,两人从未谈论过关于李慕儿的话题。他早知道何青岩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却一直没有机会听她好好说过话。今天她不容易愿意为他指点迷津,朱祐樘自然洗耳恭听。 何青岩望着眼前天子一脸虔诚的表情,不由失笑,“皇上,世间万事,常是旁观者清。我记得以前莹中给我写过的信里,曾提到过,她觉得初入宫时皇上对她的好是因为内疚,而她却深陷了进去。当时我告诉她,谁说因内疚而起的爱情,就不是爱呢?” 她顿了顿,朱祐樘便想起当年,似乎真的是因为愧对于她,又想感化她,才把她拉到了身边。可是哪里只有她深陷了进去,恐怕最先陷进去的,是他才对吧?“她从未对我说过。” “皇上,莹中是怎样的人,你该比我了解才是。她爱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回报。”何青岩直视着朱祐樘,正色问道,“可是皇上,我现在却想问你一句,不管以前如何,如今莹中再次回到你身边,你对她,是内疚,还是爱呢?” 朱祐樘被她问住。内疚,李慕儿难过了多久,这两个字就伴随了他多久。可是他爱她,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啊。 何青岩见他迟迟不说话,宽慰道:“皇上,别让内疚绑得你畏首畏尾。莹中不想从你眼中看到愧疚这种东西,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不能接受你封她为妃的圣意。你说莹中心态转好,不正是因为,近来你真真切切的在好好喜欢她吗?” 微风轻拂,朱祐樘默了半晌,忽然唇角勾出浅的难以分辨的弧度,侧身往李慕儿走了回去。 “嘘,”李慕儿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低语道:“他睡着了。” “你还真有一套。”朱祐樘夸了她一句,又唤过医女抱走孩子,才拉过她手往屋里边走边道,“走,昨天的棋局你还没破,不许耍赖。” 一个小雨淅沥的午后。 李慕儿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对面朱祐樘手握一颗棋子,正在斟酌下一步。 半晌,棋子落下。朱祐樘抬头看向李慕儿,发现她歪了脑袋,眉眼轻轻地皱了起来。 他的心情不由大好。教她下棋已有一阵子,本意是希望她平心静气,谁知她竟学得很快,如今已能与他对弈许久。 李慕儿刚刚举起一枚黑子,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进。何青岩这几日回了家,那么来人应该是何文鼎了,李慕儿便没有抬头,顾自思索。 直到何文鼎说话声在面前响起:“皇上,这几封是通政司刚呈上来的密疏,皇上是否现在查看?” 李慕儿手中的棋子骤然砸在了棋盘上。 抬眼,朱祐樘已接过密疏,震惊地望着她,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李慕儿这样说着,手心却顿时溢出了汗。她心虚地收回手,低声道,“先下完这盘再看吧。” “好,”朱祐樘果真把密疏放在棋盘一边,还吩咐何文鼎道,“去准备些糕点,她刚才午膳吃的太少。” “是,皇上。”何文鼎含笑退下。朱祐樘这才望向棋盘,噗嗤一笑道:“这还怎么下,都被你弄乱了。” 李慕儿看了看自己这边狼藉的部分,忙凭着记忆去整理。 可朱祐樘却又伸手去拿奏疏,李慕儿心跳都漏了一拍,慌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嗯?”朱祐樘感受到她手心的湿意,眉间蹙了起来,又问了一遍,“莹中,怎么了?” 李慕儿轻吁了一口气,“我,我困了,想午睡。” 朱祐樘展眉,“好,那就不下了。” 李慕儿的手从他的手腕缓缓滑到手背,反过来牵住了他的手,垂眸道:“你陪我。” 朱祐樘听得恍惚,脑海中似被五彩斑斓的颜色填满,半天说不出话来。李慕儿抬脸,局促地盯着他,他才勾了勾唇角,极尽温存地应道; “好。” 被褥隔着衣裳,还是能感觉到雨季的潮腻。李慕儿听着枕边人轻轻浅浅的呼吸,心里乱的不行。他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过一会儿便温柔地拍一下。这样舒适的相处,若不是牵挂着外头的密疏,李慕儿大概很快就会睡过去。 可现在她只能装睡,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腰上的手不再有动作,耳边呼吸声变得绵长均匀,她才拨开他的手,蹑手蹑脚地坐了起来。 她望着朱祐樘安静的脸庞,又坐了好一会儿,确保他已熟睡,才终于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向外面那几封密疏。 一眼就看到一封最为粗糙的书信,封壳有些褶皱泛旧,明显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洗礼。 她的手微微颤抖,抽出了那封信。 蕲州,镇国将军见滏、见淲。 蕲州,是荆王的藩地。镇国将军,是低于藩王的郡王爵位。这两位爵爷联名上疏,是举报荆王什么恶行吗? 李慕儿若想确定,必须打开这封密疏查看。她拿过一盏燃着的蜡烛,将信口凑了上去。 “莹中,你醒了为何不叫我?” 朱祐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慕儿一惊,密疏的尖角被烛火拂过,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李慕儿屏住呼吸挺直了背,索性将点燃的一角冲下,任它烧毁。 关门声,脚步声,朱祐樘离她越来越近,李慕儿额头沁出薄汗。 终于,就在朱祐樘双手再次触及她的腰时,信已烧尽,李慕儿无视被火苗烫伤的手指,催动内力,将纸灰全数收于掌心。 她闭上眼,使劲叹出了一口气。朱祐樘从背后抱着她,笑声打在她的耳鬓,“怎么?没分出胜负,不甘心?” 李慕儿睁开双眼,沉声道: “阿错,对不起。” 朱祐樘心头一紧。 “对不起?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李慕儿敛了敛心神,解释道:“鸟穿浮云云不惊,沙沉流水水尚清。这几个月来,我做得不好,让你们失望了。” 朱祐樘感觉整个身心都安定了下来。仿佛一直压于肩头的重担突然被人卸下,说不出的轻松痛快。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之间,也不需要说这三个字。”朱祐樘说着扳过她的身子,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嘴角。 一掠而过的触感,李慕儿还在怔愣,他就已经没事儿人一样,顾自坐下来,道:“好了,去洗个手,我叫文鼎拿吃的进来,多少再吃点。” 李慕儿丢了魂儿似地走到脸盆边,摊开了左手,掌心已是黑乎乎一片。回头看看朱祐樘,他打了个哈欠,终于拿过一边的密疏,认真拆了起来。 李慕儿将手狠狠地探入水中。(。) 第一七一章:太子乳母 “咦,何小姐,你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人,谁带你进宫的?”何文鼎正在雍肃殿收拾着文书,听见门外的响动抬眼一看,原来是回了几天家的何青岩。 “啊,是马骢带我进来的,他要和宫里的锦衣卫处理公事,忙完了就过来。”何青岩将手中拿着的一封信往桌上一放,四处张望了番,“莹中人呢?” 何文鼎笑了一声,“去藏书阁了,说是去找人。”又想了想,“好像是去找上回一起在仁智殿喝醉的,冒充女学士的那个宫女了。” 提到这个人,何文鼎似乎有些不爽。 何青岩看着何文鼎瘪着嘴继续收拾,不禁失笑,“她肯出去转转,找朋友聊天,是件好事。文鼎,看来莹中已经渐渐敞开心扉了。” 何文鼎这才展颜,点点头道:“嗯,也是。不过,我看她还是没法儿接受皇上。尤其是这几天,也不知怎么了,皇上对她无微不至的,她却总是躲躲闪闪,我都看得着急。” 何青岩闻言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看着案上的折子被何文鼎码得整整齐齐,她才想起来问道:“今日皇上没来?” “刚走,去坤宁宫看太子了。”何文鼎手上的活做完了,便走到了何青岩旁边,与她一同坐下道,“何小姐,有一桩事情,你还不知道。” “嗯?什么事?” 文渊阁。 “女学士,你看我这样写,对吗?”戴琼莲甜美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把神游中的李慕儿拎了回来。 “哦,嗯,对。” 深呼了口气,李慕儿抚了抚额头。她这样魂不守舍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自从不小心把那封密疏烧了以后,她总觉得不安。一方面潜意识里认为自己背叛了朱祐樘,一方面又要担心密疏的内容是否会对他不利。 再加上这几日除了治疗手臂,偶尔哄一哄太子,实在是无事可做,只能接受良心的谴责了。 戴琼莲见她又心不在焉,把笔一搁道:“哎,女学士,你夸我字写得好,叫我勤加练习,怎么也不见你指点我一下啊?” 李慕儿无力笑道:“既是写得好,我又哪来的资格指点。” 瞧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戴琼莲抿了抿嘴,突然想到什么,晃了晃她的手臂道:“女学士,你有没有听说太子乳母的事?” “啊,听说了,不是刚换了个乳母嘛。”李慕儿随手拿过一本书,胡乱翻了起来。 戴琼莲似来了精神,托着下巴道:“是啊,可你知道为什么换乳母吗?” 李慕儿不感兴趣,没有做声。 戴琼莲便兀自答道:“因为先前那个乳母啊,被皇后赶跑了!唉,此事说来话长,还应该从皇后的母亲,金夫人被接进宫开始说起” 雍肃殿。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把皇上给乳母的赏赐都收为己用?”何青岩握着微凉的茶杯,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没有道理啊!谁不知道皇上向来对皇后有求必应,她岂会贪图这点钱物?” “嗯,可是何小姐你忘了,这坤宁宫不是多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金夫人吗?”何文鼎言辞开始犀利起来,“皇后对她的娘家人,才可谓是有求必应。别说后宫的恩赐,朝堂上皇上给予张家的封赏,也多有不合规矩之处,惹得朝臣们众说纷纭啊。” 何青岩敏感地望了望门外,示意他小声说话,“文鼎,他人不懂,你我却是该明白的。你想想看,皇上为何对皇后有求必应?皇上这样节俭自律的人,你当他真的不知道这样做不好吗?他也是有苦衷的啊。” “苦衷?”何文鼎疑惑思索,眼梢不小心瞄到了窗下还未对弈完的棋局,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皇上对皇后提出的这些要求一应满足,是因为......” “嘘,明白就好。世人皆道皇上独宠中宫,殊不知,如今皇上能给皇后的,也只有这些身外之物了吧。”一个求荣华富贵、高高在上,一个尽力满足,心里也能好受些吧?何青岩伸手扣扣桌面,叹了口气道,“你继续说。” “嗯。这些赏赐被金夫人截了,倒也不至于惹得皇后恼怒那乳母。归根结底,是皇上太尊重那乳母,许她一桌同食,许她不用跪拜;而太子认人,几乎只肯让乳母抱,这些皇后看在眼里,一定记在心上了。那一日,皇上与太子顽笑,让他打皇后一下,太子就像听懂似的,还真的伸出了拳头作势要打。皇上发笑,又叫他打乳母,他却一下扑进了乳母的怀抱,咯咯地笑个不停。皇后当场脸色就变了,皇上一走,她就当面呵斥乳母,将她逐出了宫门。” 何青岩听得惊奇,插嘴道:“太子年幼,哪儿能分辨这些,不过一个玩笑,皇后为何如此敏感?” “是呀,”何文鼎点头表示赞同,“乳母走后,太子便啼哭不止。皇上听闻原由也不高兴,就有了医女将太子抱来雍肃殿那一幕。” 何青岩记得那一日,医女还被朱祐樘责备了。她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由站了起来,踱步走向门边,“太子,似乎很认人?” 何文鼎盯着她的背影,嗯了一声道:“说来也怪,太子竟极爱让莹中抱他......” 话音未落,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站在何青岩面前挥了挥手,“青岩姐,想什么呢?” 马骢的声音将何青岩的思绪拉回,她浅笑道:“没想什么。你倒是来得快,莹中却还未回来。” “她去哪儿了?我们有急事找她。”马骢说着退到一边,让他身后背着医箱的老者先进门。 “凌老先生!”来人正是御医凌云,李慕儿的手能恢复得这么好,大部分便是这位针灸圣手的功劳。在场的人对他并不陌生,尤其是何青岩,甚至算是他的半个入室弟子了。 何青岩作揖问道:“凌老先生可是寻到好方法了?”(。) 第一七二章:别来无恙 凌云没着急回答,倒是先从药箱中慢条斯理拿出一个药瓶,递给何青岩道:“青岩,这是你的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乱用。你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清楚。” 向来从容不迫的何青岩突然神色起了波澜,她慌乱地接过瓶子,闪身挡到马骢面前,才低声谢过:“多谢凌老先生费神,青岩铭感于心。” 马骢与何文鼎对视一眼,自是疑惑不解,可又不敢轻易相问,一时尴尬。 凌云则顾自深叹了口气,看着何青岩道:“女学士的手臂,经老夫一个月来的针灸,与马大人的内力调息,已经将经脉打通个大概。” 此言一出,几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何文鼎边为他们沏茶,边趁热打铁问道:“那她现在还使不上力,是还需要时日静养恢复吗?” 凌云摇了摇头,答:“不,还差最后一步。” 而李慕儿这边,戴琼莲的八卦还没有讲完。 “乳母这一走,太子夜里总睡不好。皇上虽责怪皇后,倒也没发作,只派了人去请回乳母。谁料乳母大概平日里吃了太多亏,好不容易逃离,哪里还肯回来。听说,当着派去宫人的面,她就扬言,要她回宫,宁可一死。” “这么严重?”听到此处,李慕儿手上的书啪嗒一声合了上。 “对,就这么严重。”戴琼莲歪着脑袋,故作老成道,“哎,女学士,你说,皇后和金夫人,就算再怎么讨厌乳母,可好歹也该为太子考虑考虑吧?怪不得宫中竟然会传出那种谣言来......” “什么谣言?”李慕儿打起了精神。 戴琼莲却变得神秘兮兮起来,“也没什么,都说了是谣言,还是不要乱说为好。” 她这么一说,李慕儿也觉得在理,反而点点头告诫她道:“说得对,俗话说,谣言止于智者。”说完她又打开书,可哪里还看得进。 索性起身,准备回去。 “你说最想出宫看看,我过几天得了空,便带你......”李慕儿告辞的话语还未道完,殿门口突然传来宫人高声喝道:“太皇太后驾到!” 李慕儿惊了一惊,忙拉着戴琼莲躲到角落跪迎。 太皇太后还是一样的精神矍铄,鬓边的衔珠衬得她光彩熠熠。 身边也一如既往地跟着郑金莲。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郑金莲。也难过,她消失了多久,郑金莲也在她眼前消失了多久。 不过,这次回宫后,她也一次未出现在她面前。这会儿看着,她似乎较从前清瘦了些。 李慕儿不敢抬头,低眉听着她们说话。 “太皇太后要找书,让奴婢来就成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 “哀家也闲来无事。这人上了年纪啊,也该多走动走动。” “太皇太后还年轻着呢,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奴婢初见您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过。” “哈哈,金莲哪,你这张小嘴,怎么就在哀家这里甜呢?可你这样想,他人却未必啊。哀家每天在清宁宫坐着,怕是有些人,都快忘了哀家的存在了。” 太皇太后分明意有所指,李慕儿听得不由背脊一颤。 而此时两人正经过她身边。 李慕儿额上沁出冷汗。 幸好,二人似并未察觉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倒是戴琼莲,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找书。李慕儿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过去。毕竟郑金莲是认识她的,怕会多生事端。 只听太皇太后继续说着:“哎,说起来这文渊阁里的珍本秘籍,大部分都是从南京的文渊阁运来的。当年哀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妃子,这主持清点编目的大学士杨士奇,还是哀家的先生呢。” 郑金莲笑着搭话:“如此说来,太皇太后和这藏书阁还有些渊源?” “是啊,哀家还清楚地记得,杨学士将所有的书逐一打点清切,编置字号,收藏于书橱中,”太皇太后环视了一圈高大的书橱,挥手指了指,“并据以编成文渊阁书目,以千字文排次,自天字至往字,凡得二十号,五十橱。金莲,你会背千字文吗?” “奴婢自然会,”郑金莲打小侍奉太皇太后和朱祐樘,太皇太后又一直有心将她塞给朱祐樘,这些基本的诗文,倒是难不倒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太皇太后,就是这二十号吧?” 太皇太后满意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你还记得内安乐堂里差点被皇上打死的那个婢子吗?她还是什么也不肯说,倒是整日念这千字文......” 李慕儿大惊失色。 这个婢子,难道是当时差点害死她的那个,郭之桃? 她什么都不肯说? 太皇太后希望她说什么? 李慕儿想得出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微微抬起了头。 于是郑金莲拿到书转身的那一刻,便不偏不倚地看到了她。 “啪嗒”一声,厚厚的书册掉落在地,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也让李慕儿蓦然惊醒,慌忙低下头去。 可哪里还躲得过,脚步声逼近,是太皇太后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冷冷开口:“女学士,别来无恙。” 李慕儿与太皇太后仅仅见过数面而已,因着朱祐樘的关系,无论郑金莲对她怎样,她都一直不曾讨厌过太皇太后。 可今日太皇太后的一句“别来无恙”,竟让她感受到入宫以来的第一次汗毛直立,心慌意乱。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来不及多想,她只能问安:“太皇太后安康。” 太皇太后笑了,“女学士,皇上将你接回宫后,倒是藏得极好。若不是今日巧遇,哀家都不见得能见上你一面。” “太皇太后说笑了,”李慕儿十分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的对话,“微臣手伤未愈,皇上仁慈,准臣告假罢了。” “嗯,”太皇太后长长地应了声,终于直言道:“皇上既然有心,女学士便该珍惜,往后好好辅佐皇上吧。”(。) 第一七三章:对你不起 李慕儿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太皇太后忽而转变的态度。 太皇太后则挺直了腰,复又说道:“往事已矣,女学士当恪守本分,莫再招惹了不该招惹的是非。金莲,我们走吧。” 郑金莲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回身捡起地上的书,扶着太皇太后出了门。 李慕儿分明看见,她弯腰的那一刻,神色复杂地望了自己一眼。 到得阁外,太皇太后本与郑金莲缓步走着,突然叹气道:“哎,金莲,你们到底年轻,心还是太软了。哀家本可以帮你们妥善解决,”她停步,“如今你看,麻烦又找上门了吧?” 郑金莲作了个揖,眼中是难掩的落寞,“太皇太后教训的是。” “你也别太难过了,皇上再怎么喜欢她,不还是没给她该有的名位吗?” 郑金莲闻言苦笑了一声,“太皇太后,没有见着她的时候,奴婢总幻想着,或许皇上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个腹有诗书的人伺候。可今日看到她重新出现在面前,奴婢才终于意识到,皇上的心里,大概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 太皇太后心疼地拉过她的手,“丫头,你怎么不想想,皇上肯为了她背弃对皇后的诺言,那对你而言也是件好事啊。以前哀家虽常劝诫皇上,倒从不曾逼迫他,毕竟他是我最喜爱的亲孙子。如今,既然他心里装得下别人,皇后又有了太子,那么,皇后与你之间的约定,也该履行了。” 郑金莲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凝神看着太皇太后,半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抿唇道:“是。” 另一边,李慕儿精神恍惚,再跪了会儿就默默起身回雍肃殿了。 一进门,她便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包括刚从坤宁宫回来的朱祐樘。 李慕儿有些疑惑,却想着更重要的事,拉过朱祐樘就想问。 可还没开口,反被他握住双肩,微笑道:“莹中,你的手,很快就会好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转头去看凌云。 凌云会意一笑,“女学士,最近是否感到手臂已能动弹,却使不上力气?” 李慕儿点点头。 凌云继续道:“这都是因为女学士手上经脉堵塞已久,如今穴位大通,淤血却无法顺利排出。是以,从今日开始,老夫会为女学士刺破手指三个大穴,由马同知引淤血而出,或可痊愈。” “如此,便多谢凌老先生了。”李慕儿识趣儿地行完礼,便被朱祐樘推着进了里屋。 指尖刺破,不过轻微痛感。李慕儿不以为意,看着紧闭的房门,心中还在疑惑为何凌云要将人都拒之门外,只留马骢为她运功。 直到手臂上如火灼烧般的痛楚传来,她才明白过来。 黑色的血从指间缓缓渗出,流到凌云准备的小盆中,李慕儿额头汗水滴落,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身后马骢似有察觉,不解问道:“慕儿,怎么了?疼?” 李慕儿抿紧唇瓣,脑海中全是方才众人喜悦的眼神,以及身后马骢耗费真气的认真表情。 鼻子有些发酸,她看了看凌云,闭眼咬紧了牙关。 凌云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刚才一直没有告诉众人,此法虽能快速治好她的手臂,其中痛苦却也难熬,是怕她接受不了而放弃。 如今看来,是他想多了。这女学士的意志,要比他想象中,强大的多。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不过浸染盆底的几缕淤血,李慕儿却如受重创,无力地靠向了马骢肩头。 马骢这才意识到不对,轻轻嗯了一声,接住她问:“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呵,”李慕儿尽力扯出个微笑,答非所问道:“骢哥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这句对不起,我欠了你太久” 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的那一抹久违的温柔,马骢百感交集。 他一直有种感觉,自从她这次回宫以来,不,应该是从她“逃婚”以后,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似乎她对朱祐樘有多排斥抗拒,对他也一分不少。她这样的状态,马骢的心里比谁都要难受,但除了尽力为她疗伤,他什么都做不了。每次来为她疗伤时,都想与她好好谈谈,也总说不出口。 不喜欢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感激或内疚的话语,可想到她终于对自己敞开心扉,像幼时那般靠在他肩头,马骢不想再反驳她,只抬手轻轻为她擦起了鬓角的汗,低低地回应了句:“没关系,慕儿,从来都没关系。” 从小到大,从过去到将来,都没有关系。 李慕儿眼眶有些泛了红,再没有任何言语,只又往他肩头靠紧些,安心闭起了双眼。 那头凌云已经过去将门打开。 朱祐樘修长的身影迅速冲了进来。 马骢收回手,还没来得及再打量一眼李慕儿的指尖,怀中便已经落空。 他识趣地起身,默默地退到了何青岩与何文鼎身后。 透过两人之间的缝隙,他清楚地看到,朱祐樘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捧过她的右手,亲自为她包扎起伤口。 他的双眉拧成疙瘩,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再弄疼她,又或是,生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马骢以前见过他批折子,也是这般专注模样。 他都用处理国事的精力来对待她了,马骢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难过? “凌老先生,这是何故?”朱祐樘可没有注意到马骢正思绪翻腾,他只想问凌云,怎么将本来已有大起色的李慕儿,治成这个样子! 凌云心中暗自感叹,平时来为女学士扎针,只要皇上在,自己便会各种拘谨。因为他每扎上一针,皇上的眉头就要皱上一皱,哪怕女学士一声不吭,他都要考虑下是不是扎重了。此次若不瞒着皇上,就凭皇上这心疼样,女学士的手能有进展才怪! “皇上不必紧张,女学士只是失血气虚,需要小憩一会儿,无妨的。等她醒来,给吃些补血的汤药即可。”(。) 第一七四章:捧在手心 凌云说着还特意看向马骢,似想得到他的支持。马骢回神,她全程一声不吭,应当没有大碍,遂答话道:“是啊皇上,女学士在医治过程中并无任何不妥。” 连马骢都这样说,朱祐樘才真正放下心来,眉眼也舒展了三分,对凌云道:“辛苦凌老先生了。还要几次,女学士的手才能恢复如初呢?” “若是这方法适用,那就用不了多久了。” 凌云的话令在场的人从紧张气氛中释怀,都不由绽放了笑容。 朱祐樘却突然顿住,望着李慕儿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等她的手好了,会不会真如她那一日所说,再次离开他? 朱祐樘恨不得她一动不要动。 李慕儿看着递到嘴边的一勺饭,再受不了,再次拿起左手边的筷子,道:“我自己能行!皇上,你这个样子,叫人看见了多不合适?” 何青岩只好憋笑移开了眼。 朱祐樘恍若未闻,更加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啊”。 李慕儿鬼迷心窍地又张开了嘴。 手中筷箸成了摆设,李慕儿瞄了眼何青岩,讨好似地夹了一筷笋鸡脯到她碗里。 何青岩有丝惊讶,随即莞尔一笑,道:“姐姐要忌口,你忘了?” 李慕儿脸色变了变。 何青岩陪她这许久,虽说未曾发过病,可每日的汤药李慕儿是看着她一顿顿喝下去的。 她是有多自私,居然没有关心过这个视她为亲姐妹的何青岩分毫。 李慕儿尚在惭愧,便听何青岩淡淡说道:“皇上,如今莹中有你好好照料,民女也该功成身退,离宫归家了。” 朱祐樘愣了愣,放下碗勺看了看李慕儿,后者正一脸关切地望着何青岩,他叹了口气,道:“如此,朕便不强留何小姐了,这段时间,多谢何小姐照顾。朕有几句话,一直找不到机会说予何小姐听,今日便一道说了吧。” “皇上请讲,民女听着。” “你的病,经过凌老先生近一年的调理,不能说有所起色,也至少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何青岩没料到皇上居然一直关注着她的病情,感动地道了声谢。 朱祐樘继续道:“朕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可钱福并不能。他同你一样,都是执着之人,认准了的,怎会轻易放弃?那日在宫外,朕看着你走向他,便有种感觉,你俩这一生,恐怕都是要牵系在一起了。何小姐,你真的不考虑,给他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李慕儿的视线已经不由自主转移到了朱祐樘身上。 印象中,他总是在忙,很忙。尤其是她回宫后,他除了忙不完的公务,还要分心照顾她。没想到,原来他把她身边人的所有事情都看在了眼里,放在了心上。 何青岩显然也是这样觉得,她轻笑出声,望着他俩道:“怪不得,同样的话,从我们嘴里说出来不灵,皇上说出来,莹中就能听进去。” 李慕儿一个恍神,是啊,她老早便认为,朱祐樘是个很好的说客。 朱祐樘浅笑,“那何小姐呢?何小姐可曾听进去了?你总是以为,你们不在一起,才是对彼此最好。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一起,对两个人有多好?” 何青岩低头,盯着碗里凉掉的饭菜,失了魂儿一般,没有再说话。 李慕儿也默默无声,朱祐樘无奈,又舀起一勺饭到她嘴边,“吃饱了吗?” 李慕儿点头,朱祐樘便就着她的碗,将剩下的饭菜全数吃完了。 见他胃口不错的样子,李慕儿不禁想起以前有一次在乾清宫,看到他独自用膳的寂寞身影,当时便想,若是哪天两人能放下身份,同桌而食,同床而梦,该有多好。 同床而梦? 李慕儿脸红起来,慌忙移开视线,尴尬道:“皇上,册立太子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朱祐樘拿筷子的手顿了顿,随即平静道:“定了,三月初八。” “可太子那么小,如何行礼?” 李慕儿此言一出,朱祐樘猜测到她定是听说了乳母的事,遂宽慰道:“无妨,朕自会找个他喜欢的人当引礼官,典礼上哭闹,可不像话。” 李慕儿看了眼自己的手,没接话。 倒是何青岩已回过神来,道:“届时皇上定有许多事情要忙,宫中也会人多口杂,不如让莹中去民女家中小住几日吧?” 朱祐樘不舍地瞥了眼李慕儿,闷声应道:“好。” 说起出宫,李慕儿终于想到了旧事,猛然抬头道:“你还记不记得郭之桃?” “郭之桃”朱祐樘想了想,蹙眉答,“记得,在安乐堂,她差点置你于死地。” “你把她怎么了?” 朱祐樘又思索片刻,神色看起来有些不满,“朕本想杀了她。可是后来打了一顿,逐出宫了。” 这就对了,她在宫外,被太皇太后控制了。李慕儿不愿与朱祐樘细说,只道:“我想出去找她。” 朱祐樘更加不悦,“她会伤你。” “如今她伤不了我了,”李慕儿态度稍软,“你若不放心,叫骢哥哥陪我去。” “不好,”朱祐樘听到这声骢哥哥,本能拒绝,“改天朕陪你去,今日朕要去文华殿听经筵讲学。” “政事比较重要,”李慕儿同意,想一想又觉得不是非见到郭之桃不可,便提醒道,“我不去找她也行,你知道她在哪儿,派人将她换个住处,最好保护起来,省得被有心人钻了空档,暴露我的身份。” 朱祐樘虽奇怪她为何突然想起她,倒也觉得她说得有理,遂点头答应了。末了还不忘补一句:“你若想出宫游玩,朕帮你安排便是。” 李慕儿顺势接道:“那好,我想带戴琼莲出去转转,顺便,去找冯小姐。” 朱祐樘知道她有意撮合马骢与冯月言,内心自然赞成得很,“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们还是扮作男装,省得惹人垂涎。朕派牟斌保护你们,注意安全。”(。) 第一七五章:争相斗艳 李慕儿一行四人很快到了冯府。 没想到,冯府今日好生热闹! 还没走到门口,几人就感受到如同置身于集市中的喧闹,还是逢年过节最为繁华的那种集市。周遭人群不断涌来,嬉笑声此起彼伏,连李慕儿的心情都不由受到影响,变得明朗起来。 不过,奇怪的是,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乎都是女子。看上去年纪参差不齐,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风华正茂的妇人。但她们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妆容都十分精致,可谓争相斗艳。 戴琼莲长年不曾出过宫,一路上东张西望,充满了新鲜感,这会儿见到这种场面,更加好奇,还没等李慕儿她们开口,就迫不及待拉住了一个姑娘,问道: “姑娘,你们这是赶往何处?所为何事?” 照理说,闺房小姐也罢,良家妇女也罢,鲜少有大白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街上乱逛的。而戴琼莲此刻一身男儿装,不忌讳地拉着人家姑娘,人合该给一巴掌才是。 可姑娘却似得了鼓舞,非但不恼,神色还有些雀跃,“公子有所不知,这冯府是京城最大的脂粉商户,他们每隔三年便会将铺上最好的货品拿出来竞价拍卖。”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你看,今年冯家包下了澹烟楼,你若也想为心上人得一好物,便去冯府门口领上号牌,上澹烟楼等着就是。” 她的小脸微微一红,又补充道:“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你可有受到冯家人的邀请?” 戴琼莲愣了愣,回头疑惑地望着李慕儿。 见她一脸期待的表情,李慕儿轻声问:“你想去看看?” 戴琼莲的眼睛亮了亮,使劲点点头。 李慕儿一瞬间怔愣。何青岩感觉到她的异样,替她答戴琼莲道:“这没什么难的,我们与冯小姐算是旧识了。走吧。” 李慕儿袖口被一拽,方才回神,戴琼莲开心走到前头,她看着既高兴又有些遗憾,对何青岩道:“姐姐,你觉得她像不像一个人?” “谁?” “银耳。” 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何青岩也有些感慨,她明白,一日不找到银耳,李慕儿就一日过不去那个坎。 她也明白,有时候,已逝的人并不折磨人心,而那个不知飘散在天涯何处的故人,才真真揪心。 因为,那个人留给李慕儿的,是她的孩子无法再给予的: 希望。 何青岩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她看来,戴氏虽不是坏人,但终究害过李慕儿,今日也不过与她初见,哪里能从她身上看出心爱的妹妹银耳的影子? 李慕儿似乎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倒是想到了什么,停步等牟斌上前,同他耳语了几句。 牟斌仿佛立刻和她达成了共识,憋着笑转身欲走。想想又不妥,回头交待她:“莹中,那你们自己要当心点,我去去就回。” “放心吧。”李慕儿冲他挥了挥手,再不停留,大步随着人流往冯府走去。 冯府门口,几位看似掌柜的人正在分配着号牌。冷不丁看到这么几张相对而言陌生的脸孔,几人先眼神交流了一番,确认都不认识她们,才拱手问道:“敢问几位姑娘芳名,府上何处?” 戴琼莲惊讶,忙默默上下打量自己,看是哪里出了差错。 何青岩清冷如故,李慕儿笑了笑,微微弯下腰道:“各位不愧是做脂粉生意的,果然好眼力。在下沈莹中,是来拜访冯小姐的,烦请通报一声。” “哟,真是不巧。小姐早就随老爷一同到澹烟楼准备了,不在府上。几位要去那里找她,只是” 只是没有号牌,根本进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 李慕儿正要想办法,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了没?好了就快些让开。” 是个男子?这声音中气十足,半分不会有假。李慕儿回头,发现来人一张娃娃脸,面相横阔,颧骨凸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却是身强体壮,看得出的大块头。身上衣裳倒是素雅,崭新的淡蓝色程子衣,不算华贵,倒也干净整洁。 这哪里像是会买脂粉的人,一看就是在草地上跑的,骑上马就能飞的,不过换了身儒士皮囊,便来凑这份毫不相符的热闹? 李慕儿不愿多事,移步往旁边让了让。 年轻男子迫不及待地上前,李慕儿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另一“男子”。 “他”看起来显然上了年纪,眼角已有不可逆的皱纹。可不知为何,李慕儿觉得,这些纹路里藏着的,不是平常妇人那般的肤浅人生,而是带着她们所不能理解的不凡阅历。 没错,“他”也是个女的。 李慕儿多次女扮男装,能认出来并不稀奇。 可她脸上那看破世事的豁达,眉宇间不怒自威的神色,大概才是让李慕儿有奇怪感觉的原因。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打量,眼神淡淡瞥来,冲她笑了笑。 笑得没有温度,却也看不出轻蔑。 李慕儿呼了口气,准备闪人。 吵闹声从身后传来,自然是年轻男子没有邀请函,却非要参加。 “不是卖东西吗?你们打开门做生意,还这么多套路,真够别扭的!小爷我今儿个就要买上个玩意儿,还非得在你这儿买!” 言语之间听上去有点儿口音,不是本地人。 “其实他说得也在理,”戴琼莲点着头道,“不过就是卖脂粉,何必搞这些噱头,还要三年一次。” “他们是商人,最懂得如何抓住人心了。”李慕儿随意答着,心内却在寻思,为什么后面那妇人看起来如此沉稳,却任由那小子胡闹呢? 是他的手下? 感觉不像,反反才对。 李慕儿想得出神,差点撞到一个胸膛上。 是马骢。 马骢一把撩住她,满脸都是宠溺的笑,“怎么了?想什么呢?” “骢,骢哥哥,你这么快过来了。” “是啊,镇抚司衙门就在附近,牟斌说你找我,我就赶紧过来了。说吧,什么事儿?”(。) 第一七六章:入澹烟楼 马骢望了眼她手指着的方向,轻松道:“这有何难?让牟斌带你们进去,就说锦衣卫查案,不就好了?” “那倒不用,”李慕儿挑了挑眉,“不用查案,你这个锦衣卫带我们进去就成。” 马骢脑袋冒问号,牟斌忙挤过来插话:“就是就是,骢你怎么这么大老粗,还查案,不怕吓到里头姑娘!快走吧,我们赶紧过去,小心一会儿没位置。” 马骢被牟斌拽起就走,李慕儿跟上几步,又回头去看方才那两个怪人。 咦,不见了 李慕儿蹙了蹙眉,返身往澹烟楼走去。 这澹烟楼与醉仙楼的格局大不相同。 醉仙楼一楼为厅,正北为台,楼内以各种奇珍异宝为饰,璀璨夺目。二楼东西两列包间闹中取静,东面包间下的直廊通向后院,与另一幢客房相连。 而澹烟楼,进门竟先见正中一个颇大的圆形舞台。舞台玉石台面拔高,需拾级而上。外圈还围绕着一环清泉,上面飘着几朵清莲。且不论这季节哪里来的清莲,就这清泉而言,已让人好奇诧异,到底从何而引? 再扫视四周,一桌一椅不似寻常木质,皆是美轮美奂,排列有致,仿佛经过精密的计算,合理的设计,既不显拥挤,又别致有型。除去南面李慕儿等人此刻所站的门口,其他三面皆有雅间包厢,两重楼,左右楼梯往上相连。怪不得冯老爷会选澹烟楼,这么多雅间的好处,自然是让名门大户的千金们不必露面,也能不错过好戏。 再者,若说醉仙楼是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那这澹烟楼,却处处透露着雅致,和别样的风情,在一股不知名的袅袅清香下,让人感觉格外舒适。 “马大人,额,恩公,快里边请,小的这就去请小姐。”说话的是冯府管家,他认识李慕儿和马骢。是以方才在门口见着两人,便二话不说亲自上前,堆着笑将人请进来,哪里还管什么邀请函子。 李慕儿知道,多半还是因为马骢。可惜这榆木脑袋,当真不解风情,眼看冯小姐迎上前来,他也不客套几句,只拱手道了句“叨扰冯小姐”,便不再语。连牟斌都看不下去,赶紧解围道:“哦,冯小姐有礼。今日奉皇” 李慕儿甩袖挡住他未说完的话语,得了吧,她还指望这直肠子解围,第一个就得把朱祐樘的身份卖了。 “冯小姐,我等闲来无事,在街上逛着,恰巧碰上你家摆这稀罕之局,便想着来凑个热闹,别给冯小姐添了麻烦才好。” “不麻烦,不麻烦,你们能来,月言高兴。”她这样说着,眼角不自觉地扫过马骢。 李慕儿点点头,伸手介绍,“这几位冯小姐都见过了,”最后停留在戴琼莲身上,附到冯月言耳边道:“这是家中小妹,最爱这些脂粉物什,还望冯小姐一会儿给开个后门。” 冯月言捂嘴一笑,“这是自然。几位楼上请。浩叔,先代我把贵客领到楼上我的房间,我忙完就上去。” “是,小姐放心着。”管家领着众人上楼,楼下的姑娘们纷纷递来艳羡的眼神。 “这房间果然视线最好。”等到了所谓冯月言的房间,连何青岩也忍不住夸上一句。其他房间,门前皆有走廊,若想探楼下究竟,难免要步出房间走到廊上。而她这间,正中将廊折断,只消用叉竿撑开窗户,底下情况一目了然。 “能不好嘛,这可是小姐自己设计的,非要这么整。”管家好像是在埋怨,语气里却全是宠溺。 “自己设计的?莫非,澹烟楼也是冯家产业?”李慕儿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难怪这里每个物件都如此精细优雅。冯小姐的审美,从她家的院子里就可见一斑了。 “正是。”管家说这话时又不由自主瞄向马骢,偏巧马骢正盯着窗外,顺着他的视野望去,恰是冯月言的背影。管家欣慰一笑,便出去准备茶点了。 李慕儿和牟斌对视一眼,忍俊不禁。何青岩心里也有数,摇头用手指点点憋笑的他俩。唯有戴琼莲不明就里,还傻乎乎补充道:“嚯,冯家可真是富庶。方才那冯小姐花容月貌,谁若娶了她,可真是财色兼收了!” 牟斌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李慕儿冲她“嘘”了声,道:“你一个长年待在宫里的人儿,哪儿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话?” 她们闹得开心,浑然不觉主角的异样:马骢站在窗后,仍是目不转睛望着下面,脸上却未见任何欢喜,反而带着浓重的戒心。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自带这职位应有的敏锐性,其他事情可能不算灵光的他,此时却最先发现了马骢的不对劲,紧接着立即身形一动把三个女孩儿护在身后,轻声问:“骢,有什么问题吗?” 马骢这才回神望了他们一眼,脸色放松道:“哦,没什么,楼下有几个公子,看起来面色不善。不过,应该不打紧。” 李慕儿突然有股很不好的感觉。 几步冲到窗边,果然,正是片刻前在冯府门口遇上的那位小青年和妇人。不过这回他们身后又多了一人,女装打扮,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简单的短袄配裙子再搭个半臂,额前是用以御寒的乌绫。这身装束好不好看暂且不说,可与在场诸多或千金之贵或青楼美妓相比,实在过于平淡朴素。 李慕儿却对她极为好奇。为什么?因为她只当她是他们带着的一介丫鬟,可她却偏偏忽然站到了面色不善的男子前面,与冯月言交涉起来。 并且,说话间,谈笑自如,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灵性,犹如天上之皎皎明月。 李慕儿直觉,男子能进澹烟楼的门,必是这小姑娘后来赶到,想了主意。也直觉到,不消片刻,她便能说动冯月言,在此觅得一个好席位 “冯小姐是生意人,自然能够理解,万物皆可议价,也皆可易主的道理。”(。) 第一七七章:上清童子 冯月言很客气,“小姐说得不错。照理说进门都是贵客,冯家不敢怠慢。可今日来得都是熟人,小女实在想不出,是多少价钱,能让我家客人将这号牌易了主?” “我三人光明正大进来,必有我们的本事。我议的不是俗物,而是本事。冯小姐办此盛会,想必也不是为了换得‘上清童子’三千,何不宽宽心,别在乎这些小事,也让我等开开眼界。况且,说不定我还能凭我本事,易主几样宝贝呢。” 李慕儿望着她平凡无奇,却自信满满的眉眼,当真生出几分好奇。 冯月言大概也是这样认为,她展颜一笑,带着几分无奈道:“姑娘真是好口才!如此,便请几位留下一观吧。若有看的中意的,大可凭着本事,斩获二三。” 那姑娘眼含深意地望着冯月言,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李慕儿没能听到她们的话语,正在疑惑,旁边牟斌突然问道:“‘上清童子’是什么意思?” “上清童子?”李慕儿不知牟斌何意,耐心解释道,“‘上清童子’是钱的隐称。相传唐代贞观年间,有位中书舍人岑文本,常到山中避暑。一天,有个自称‘上清童子元宝’的人求见,两人谈得甚为投机。童子走时,岑文本起身相送。不料,刚走出山亭,童子忽然不见了。第二日,童子再次来访,岑文本派人暗中跟踪,童子也在墙角处消失。岑文本十分诧异,当即命人掘地三尺,发现有一古墓,墓中了无余物,只有铜钱一枚。岑文本这才醒悟,原来‘上清童子’是铜钱名,‘元宝’乃钱文。后来就有少许文人,据此称钱财为‘上清童子’。牟斌,你问这个做什么?” 牟斌抬下巴努努下面,“那姑娘说的。” 李慕儿再回首,发现三人已名正言顺地入了座,便实在忍不住多看几眼,并频频点头。 这姑娘,果然不简单。 冯月言很快来到了房内。 马骢起身为她挪座,惹得她又脸红起来,一揖道:“多谢马同知。” 方才匆匆一瞥,李慕儿这会儿才好好打量起冯月言来。她今日穿的比在府中华丽些,短袄通袖是织金柿蒂形翔凤纹,裙上也箍有金彩膝襕。这样行云流水颜色厚重的衣裳极为挑人,而她身材修长高挑,皮肤柔嫩白皙,穿着最合适不过了。 几个女孩子不免夸赞了她几句,她小脸俊红,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马骢。马骢此时倒是表现极好,大方坐她身边,主动为她倒茶,还关心道:“冯小姐,刚才那几个人,没什么问题吧?有任何不妥,你尽管告诉在下。” 冯月言微微一笑,长长的睫毛倒垂,隐约可见酒窝里的清甜,“无妨,大概是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想换些好东西。” “换?”众人一声齐呼。 “哦,你们还不知道吧。今日要出售的是三年来冯家所有字号中最好的货物,虽说需竞价,可最不值钱的便是金银铜币了。如果能以稀罕事物来交换,是为次佳。若是难得的孤品,那身外之物全然无用,同为竞价者必须以一技之长,打败对手,方得此物。” “真是有趣,”戴琼莲不禁抚掌,“如此一来这枯燥的竞价拍卖倒是有趣许多了。” 何青岩也点头道:“难怪诸多小姐都是结伴而来,原是为了相互照应,相互扶持吧?” “嗯,的确如此。今儿个来的有闺阁千金,有名门贵妇,有勾阑艺妓,也有为情人求一心爱之物的公子哥儿,”冯月言环视了几人一圈,“过会儿你们便会知道,这后苑香闺中,可是不乏卧虎藏龙之辈,真真能叫人大开眼界呢!” 说笑间外头也开始热闹起来,冯老爷一番客套的说辞铿锵有力,充斥着整个澹烟楼。而后是各大掌柜献宝,从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炼而成的“珍珠粉”以及用玉簪花合胡粉制成玉簪之状的“玉簪粉”,仿波斯人而制的上好螺子黛,到设计精巧独一无二的脂粉奁,可谓千娇百媚应有尽有。 几个掌柜也不愧是生意人,吆喝之声隔着老远也如在耳畔,女子之间的喧闹声完全盖不过。戴琼莲已趴在窗口惊叹了半天,其他几人终于忍不住,也纷纷来到窗边观赏。 楼下气氛已开始沸腾,正如冯月言所说,用金银财宝买卖,不过图个热闹,毫无看点。一物换一物的,多见稀奇宝贝,十分有趣。可众人最期待的,自然是将要拿出看家本领来一较高下的姑娘们。 “这瓶‘露花油’,比起姑娘们日常所用桑汁儿头油或是兰膏,更为香气馥烈,泽发生光。制作工艺繁琐,柜上三人花了足足七日七夜,才酿成此一份而已” 终于,一掌柜搬出当家宝贝。顷刻间雅间内陆续有女子走出,想要一试。只是,这其中有擅乐理的,有攻诗词的,有穿舞衣的,不同长项的人走到一起,比试什么就成了问题。 李慕儿好奇欲问冯月言,她却未卜先知,解释道:“恩人别着急,我们家的掌柜都不一般,自会出题。” 李慕儿摆摆手,“冯小姐莫再叫我恩人了,听来实在生分得很,叫我莹中便是。” “好,莹中,那你也唤我月言即可。马同知,也唤我月言吧。” 她的脸又不自主地红起来,马骢一脸无措,牟斌看得着急,直用手肘怼他,“成成成,那你叫他骢哥,莹中就是这样叫他的。” “去你的,多事儿。”马骢一拳头挥在牟斌腹部,疼得他咧嘴。几人看得好笑,又听楼下掌柜掷地有声道: “皎皎白纻白且鲜,将作春衫称少年。裁缝长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复恐兰膏污纤指,常遣傍人收堕珥。衣裳著时寒食下,还把玉鞭鞭白马。这局,比的是女红。以半炷香为限,哪家小姐能在这极短的时间内,绣出最精致的图纹,便为胜者。”(。) 第一七八章:跋扈女子 议论声四起,片刻即有小厮取来工具递于就位的姑娘们。李慕儿不禁笑语:“儿时家中母亲做女红时,缝几针便要往发上篦几下,我便问她为何?她告诉我,因发上有头油,篦几下针就不涩了,缝起来省劲。掌柜居然让人比女红赢这头油,当真有趣。” 冯月言闻言没有多想,立刻接道:“莹中若想为母亲赢得这‘露花油’,也可以去试一试啊。” 李慕儿摇摇头,“我不会女红,母亲也已仙去了。” 马骢心疼地凝住了她。 “怪月言多嘴了,”冯月言尴尬,还想道歉,李慕儿已打断她道,“月言,我还有一个疑问,一会儿谁做仲裁,评这长短高低?” 冯月言莞尔,颊上的酒窝愈加深了,“所谓长短高低,向来是莫衷一是的。爹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我的喜好,自然是由我来评判了。” “原来如此,冯老爷对你真好。”李慕儿眼睛无神望着窗外,“京城中定有许多名门望族愿与月言交好吧?” “月言交友,向来挑剔。”冯月言以笑语结尾。 说笑间,楼下第二个掌柜已开始出题,比的是琴。 冯月言还在为第一轮绣出的一片花瓣和一个纹样而犹豫,李慕儿和马骢牟斌则已经纷纷望向了何青岩,惹得她嗔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们还指望我去为你们赢一物件吗?” 众人齐笑,可不敢逼她!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光,听着楼下一个个美人悠然婉转的琴音,李慕儿心情不错,还嬉笑着打趣道:“月言,你怎么还在纠结前一轮,这第二轮眼看都要结束了。” “不会,我听着呢!” 冯月言的话音未落,底下突然喧闹起来,一个男子声音传来:“这些比试实在无聊,若是你上场,必定将她们都比了下去,岂不下她们面子?” 好大的口气! 李慕儿垂眼一看,竟又是那个嚣张男子。 一直忙着看热闹,都没有再注意他们三人。此刻才发现,他们桌上的茶点丝毫未动,也还没有什么收获,两手空空地看着台上。 只不过男子脸上充满傲慢,妇人和姑娘却十分淡漠。 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姑娘似乎蹙了眉,透出一丝不安。 冯老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桌边不远处,闻言倒也不恼,只是客气地拱手道:“公子若是不服,大可上前一试。各位都是凭本事赢取个妆台小物,胜负无需太过介怀。” 男子一声冷哼,“好啊!”转头又对姑娘耳语了几句,姑娘便点点头,起身走到前排。 李慕儿没有落下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此刻,是又恢复了最初的灵动。 “小女子什么都没有准备,这轮既是比琴,可有美人愿意借琴一用?” 前面刚弹奏完的女子还未下台,到底是大家闺秀,毫不介怀道:“姑娘用我的便是。” “多谢美人,”姑娘一面走上去,一面不似寻常闺阁地轻薄笑道,“等小女子赢了彩头,便回敬给美人。” 底下又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的好奇她的实力,有的则鄙夷她的自信。 直到琴声响起,全场寂静。 她弹琴浑然不似前面几位姑娘那般温婉轻缓,而是直奔主题,手指灵活翻动,急越如飞,琤琮如溅瀑下赴,仿佛要将人带到一片广阔草原上,天高地阔任君翱翔。 连李慕儿这样不懂琴的人都知道,她这分明是在炫技! 至于这“技”好不好,炫得成不成功,从何青岩的眼神里,李慕儿已窥出一二,“青岩姐?” 何青岩立即领会她的意思,回话道:“嗯,弹得确实好。指法娴熟,难度颇高。” “我却觉得,太过激进。”冯月言此时也已回到窗口,插嘴道。 李慕儿不语,看着楼下女子们竟被生生吓住不敢再上去弹奏,只能无奈摇头。 不过决定权仍在冯月言这里。冯月言也不着急评判,打了个手势叫掌柜继续下一轮比试。 “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有记:‘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红也。’说的呢,是唐朝的杨贵妃,因为涂抹了脂粉的缘故,连汗水都染成了红色。下面这盒胭脂,才是本店孤品中的孤品。” 第三位掌柜拿出一个陈旧的脂粉奁,小心翼翼地打了开来。那奁中膏体已然凝固,可甫一打开,竟还有股清雅的蜀葵花香飘散开来,刹那间弥漫整座楼宇,当真稀奇。 “这可是杨贵妃自个儿藏着用的东西,其珍贵之处,无须赘述。各位姑子小姐,若想收藏宝物,可别择日咯。” 掌柜此言可不正踩着姑娘们的心思了嘛! “三掌柜,您就别卖关子了,还不赶紧出题!” “题目啊,已经在我方才说的话里了。便是这开元天宝遗事,请各位节选自己喜欢的趣事,以楷书和行书分别默在纸上,技高者得。” 说来倒也容易,比的只是书法。可开元天宝遗事足足一百五十九条,先不论姑娘们是否知晓,即便背过,该选哪条才能既合了冲裁的心意,又展示自己笔尖的优势呢? 众人握着笔头,似乎都有些犯难。 唯独那位姑娘,提笔立书,俄顷立就。 她写得好不好李慕儿还不知道,可光凭那份气魄与架势,便觉得她已胜出三分。 只是那男子以她之才为己之荣的傲慢态度,实在令人不爽! 很快大作便被送到了冯月言面前。 几人发现,那姑娘默的只是掌柜说的那篇“红汗”,字写得再好,岂不毫无新意? 正在诧异,男子声音再次传来:“喂,楼上的是何人?所谓冲裁连个面都不露,如何服众?” 马骢和牟斌已彻底被激怒。 “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绝非善类,如此嚣张跋扈,谁给他的能耐?!” “就是就是,冯小姐,你要是看他不爽,告诉你骢哥,他去帮你赶!”(。) 第一七九章:三人为伍 冯月言不语,垂眸思索了一瞬,忽然将窗口开大,冲下面说道:“月言确没什么本事担这‘仲裁’二字,只是家父怜爱,许我挑选心爱之物,观闻大雅之人罢了。公子进了这澹烟楼,便该知道得失皆靠本事的道理。能让月言喜爱,也自有那人的本事!” 她虽极力保持优雅,口气里却也能听出不悦。甚至,大概因为被质疑,还带着几分紧张。 李慕儿见状,抬手帮衬冯月言扶住了窗沿,讽刺道:“有没有本事,冯小姐若说不得,公子就更说不得了。” “哼,”男子抬头注视着她们,眼中尽是不屑,“说得轻巧,能赢了我家丫鬟再说。” 那个被称为丫鬟的姑娘身形一震,眼中的颓然稍纵即逝。 李慕儿轻叹了口气,回身与何青岩与戴琼莲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立刻会意,点了点头,一前一后步出雅间。 李慕儿感动于彼此间的默契,看着缓缓下楼的两人,悠然道:“公子既然不服冯小姐做评判,我们便叫在场所有姑娘裁断。姑娘方才已经展现过琴艺与书法,恰好冯小姐这房中也有好友会一些。姑娘若还觉得不尽兴,不如与在下把下一轮也一道比了,岂不痛快?” 马骢惊了惊,站在窗边阴影里提醒道:“下一轮比试什么犹未可知,你的手还没好透” 冯月言这才注意到李慕儿藏在袖中包着纱布的五指,以及马骢一脸紧张地神情。 “好啊,”小姑娘倒是爽快,“那可有趣多了!” 李慕儿侧头对马骢眨了眨左边眼睛。 马骢对这个动作并不陌生,此时看见甚至心中有莫名的感动。小时候,她对某物势在必得,或是某个奸计得逞时,便会对马骢使个这样的眼色,示意他不用担心。 他便会信她,陪着她。 “咳咳”冯月言一阵轻咳,将马骢思绪拉回,低头一看,何青岩已经坐在琴案前,戴琼莲也已手握毛颖。 众人的眼神却在最后一样宝物,等着最后一轮试题。 那是一对无比精致的梳篦。 掌柜徐徐道来:“众所周知,梳篦多产于常州。在下有幸常到木梳街、篦箕巷采购,那运河两岸的整街满巷当真全是篦梳作坊,玲琅满目。可诸位姐儿有所不知,站在文亨桥上,头顶皓月,那桥下便有个角落隐隐闪着光亮。当地人皆以为是水面反射,直到我遣人深入水下” 李慕儿忍不住轻笑,“月言,怪不得你们冯家能够富甲京城,不仅冯老爷厉害,这几个当家的掌柜,也个个都是商界的奇才啊!” 冯月言有些心不在焉,只随口嗯了声。 “谁知道哪里是什么焰石,分明就是块上等的圆形美玉!姐儿们看这玉篦子,合二为一如圆月,分开则成了两枚梳篦。柄中透雕双凤纹,双凤对立回首,颈部相连,啧啧啧,简直妙哉!” 掌柜一手一枚梳篦,一副痛心疾首状,“叫本掌柜拿出这么好的宝贝来,真是要了我的命!咱家这位千金说了,”说着幽怨地望了楼上冯月言一眼,“不,咱家这位是万金,玉梳当赠美人,月圆方能人圆。这一对儿,一并赠与接下来的大赢家!” 透过一众女子惊艳与垂涎的目光,李慕儿与那姑娘隔空相望,竟发现从她眼中看不出对宝玉有丝毫兴趣。 “既是一对儿物什,那就请各位姐儿对对子吧。轮流出对,对不上或被在场的人视为不工整,便算输了。” 掌柜说完,马骢和牟斌恍然大悟。李慕儿吐了口气,客气道:“在下惶恐,想拔个头筹,与这位姑娘先来一局,望各位成全。” 可以探探水深,众人自然答应。 李慕儿与何青岩互相点点头,琴音便随着何青岩的指尖如丝般滑出。 真真美妙! 李慕儿在优雅琴音中怡然开口:“琼莲,一一记下。第一对:黄莺出谷。” 姑娘瞄了戴琼莲一眼,“乳燕归巢。”又扫过一众女子道,“第二对:浓妆红尘,唱尽风花雪月,强颜欢笑。” 李慕儿蹙眉,瞥向她身后的男子,“布衣人世,饮罢真情假意,冷暖自知。” 姑娘的眼神变了变,却不敢去看那男子。 李慕儿继续道:“第三对,黑白有道,方圆岂能失礼?” “进退无常,左右难以逢源。”姑娘直视着李慕儿,眼中透出丝无奈,可只是一刹那,下一瞬她又变得犀利起来,“第四对:只有几件宝,你来求,她来求,好生寒酸。” “她什么意思啊!” “这人好嚣张!” 一语激起千层浪。李慕儿本以为姑娘与那男子不同,还有几分敬佩,此言一出,心中对她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正色回道:“不过半分才,此也现,彼也现,实属难堪。” “你!” 姑娘身后的男子猛地站了起来,马骢和牟斌则一左一右护住了李慕儿。 此时何青岩的琴声正由柔到刚,呈起伏辗转之势,一时间楼内气氛如同凝固,充满了无名的火药味。 李慕儿的声音便显得格外突兀:“第五对:争也无用,公子你无计(髻)可施。” 男子怒火更加,姑娘垂眸思索半晌,突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好,没想到楼中竟有此等高人,小女子甘拜下风。” 李慕儿不急着回应她,转而看向了何青岩与戴琼莲。何青岩顺势收尾,戴琼莲举起所书对子,一字不落,字字珠玑。 于是满意问众人道:“各位姐儿,觉得这琴音与书法,可能胜过她?” “胜!” “自然胜!” “就是,都比她好!” 李慕儿这才拱手,“姑娘,承让了。” “哼,你们三人对一人,赢了也不光彩!” 李慕儿料到男子定会不服,笑答:“公子所言差矣,我等胜你绝不是因为人多,而是因为: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 她话还未说完,便看到从进门至今都不曾出声的妇人,忽然拍案而起,看着她道:“失民心者,打天下!”(。) 第一八零章:老生常谈 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场,好似从地狱而来,加上这样掷地有声的一句狠话,令在场所有人震惊。 旁边有个胆小的女孩子生生被吓退了两步。 被她那样可怕的双眼盯着,李慕儿一时也呆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一甩衣袖,对其余二人道:“走。” 脚步声远去,众人仍然久久不能回神。 “月言,那这些东西” 到底还是长者见过世面,片刻便冷静下来欲处理后事。冯老爷一面指挥着几个掌柜拾掇,一面等着冯月言的回应。 冯月言哪里还有什么心情?不仅是她,雅间中许多贵人也都没了兴致,纷纷结伴离去。 马骢见李慕儿尚在怔愣,蹙眉道:“要不要我们去查查几人的底细?” “不必了,骢哥哥。这几人看来身份不凡,一旦查起来,恐怕节外生枝。”李慕儿说着转头欲向冯月言告辞。 这才发现,冯月言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攀着窗沿,指尖微微泛白,看上去似乎不太妙。 “月言?”李慕儿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嗯?哦,我没事。”冯月言抬袖揩去额角细汗,冲刚走回楼上的何青岩与戴琼莲道,“几位既然赢了,那几样宝贝就请带走吧!” 两人正欲推辞,却被李慕儿拦住,“好,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月言,你自己保重,我们改日再聚。” 回宫路上。 “女学士,那三人实在嚣张,这么一闹腾,冯小姐估计很不高兴了。我看,他们也不像是冲着这些个物什来的,嘶,到底是何许人也?” 戴琼莲无疑说出了几人心头共同的疑窦。连一向清冷的何青岩也忍不住好奇道:“那姑娘,倒确实是个厉害角色。可是莹中,我想不明白,为何她会甘愿认输?最后那幅对子,你们说,她究竟对出来了吗?” “自然是没有。”牟斌接话,“不过冯小姐好像的确生气了,连我们出门,她都没有来送。” 他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看了眼马骢,马骢没有理会,只顾自说道:“别的我不清楚,可就凭那人拍桌子那一掌,我敢说,他不仅会武,恐怕还是个高人。” 李慕儿点点头,对他们的猜测都表示赞同。只有一点——她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男装,道:“牟斌,你说错了,她一定是对出来了,所以才认输。” “其木格,你为什么就这样服输?你的下联是什么?” 还是那个年轻人。 看来他仍有些气愤,瞪着双眼埋怨跟在左后方的姑娘。 他的问题却不是“你对出来了吗?”,而是——“你对了什么?” 被唤作其木格的姑娘此刻面色淡然,想起李慕儿最后出的对子,不由低头微微一笑,“争也无用,公子你何‘髻’可施?夺又何为,姑娘我无‘须’如此。他给我挖了一坑,我若对出来,就真是自个儿往里跳,主动放弃了。” “照你这么说,他还挺厉害的?” “是。” 男子听她答是,眼色突然变得惊喜,转而看向那妇人,兴奋叫了句: “满都海!” 李慕儿回雍肃殿的时候特意绕过乾清宫,朱祐樘居然破天荒的不在这两处。 按说这个时辰,文华殿讲学早该结束。那么他应该是去了坤宁宫看望皇后和太子。 这也无可厚非,李慕儿没有多想,换回宫装后,与何青岩静坐桌边看书。 可到了晚膳时分,他居然还没有出现。 李慕儿便有些坐不住了,一再放下书望向门口。 雍肃殿的门上是斜方格纹,由两斜棂相交后组成一幅幅菱格形图锦。李慕儿以前听银耳讲过,这样式的门等级不高,寓意是获取财富。 就连皇宫里都兴这样的祈愿,财富有多重要,可见一斑。 冯家财富可抵半座城池,冯老爷为博爱女一笑甘愿千金一掷,多少让人艳羡。 至少李慕儿,是羡慕冯月言的。 唉,也许是最近习惯了朱祐樘几乎寸步不离的照料,她居然还怪想他的。 何青岩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笑着瞥了眼她,语气中带着分玩笑的意味,“中午还一起吃的饭。” 李慕儿咬了咬唇,有些尴尬。 “莹中,”何青岩放下手里的医书,且笑且补充道,“最近,唔,自打上回从冯府回来,你和皇上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姐姐真是好奇,他到底怎么开解得你?” 李慕儿把视线转向一旁案上仅剩的几本折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勾,只答了四个字:“老生常谈。” 何青岩笑出声来,“我与你兄长整日对你老生常谈,可没见有什么效果啊!”见李慕儿神色轻松,何青岩决定趁热打铁,拉过李慕儿受伤的手道,“莹中,我本来并不想这样劝你,可是近来皇上对你的心意,连我一个局外人看在眼里,都不免有所动容。往事已矣,孩子的事,虽然遗憾,但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再要啊!莹中,你难道真得不肯给他弥补的机会,真真正正地入他的后宫吗?” 李慕儿愣了片刻。 她与朱祐樘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许两个人都没有错,可真要走回去,又谈何容易? 她默默摇了摇头。 何青岩脸上并未见太多失望的神色,只是长叹了一声,娓娓说道:“未来漫漫长路,莹中,我真希望你不要孤身一人。还记得中元节那晚我们一起去城门摸钉吗?当时我就在心里想,我可以孤独终老,可这两个妹妹,还希望月老能给予最好的安排。莹中,银耳如今不知去处,我们同你一样难过,可往好处想,她也许已经有了最好的安排也不一定,你说对不对?” 李慕儿的眼眶不知不觉渐渐湿润,唯有点头。 “所以啊,你也不要让姐姐失望,好不好?” 李慕儿终于察觉到何青岩的不对劲,她咽了咽口水,也把翻涌的泪意咽下,才故作镇定试探道:“姐姐,你最近说话,有些古怪。是不是”(。) 第一八一章:吾心动容 话还没有问出口,门外就传来声响。两人齐齐看了过去,只见朱祐樘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匆匆踏进门来,一面还凝视着李慕儿道: “莹中,你们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回的,玩得可开心?” 李慕儿鼻子顿时又泛酸。何青岩说得没错,他做的点点滴滴,怎会不叫人动容? “嗯,开心。你用膳了吗?” 朱祐樘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听到李慕儿这样主动与他说话,不,主动关心他。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便已叫他手足无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没呢,皇上刚从宫外回来,就直接到你这儿了。微臣这就去传膳,还同中午一样,简简单单四菜一汤,可好?”身后跟着的何文鼎反应敏捷,得了李慕儿点头应允后便匆匆离去。 李慕儿回望朱祐樘,他果然连衣服都不曾换过。一身月白色的直身私服,头上网巾小冠的打扮,干净清秀。印象中,他总是穿得极朴素的,很衬他满脸的斯文气质,非但不叫人害怕,还忍不住会想亲近。 可是啊,李慕儿又记得,初见他的时候,他从马车步出,负手立于车沿,那睥睨天下的气魄。 皇上,阿错,她的心上人。 此时朱祐樘已经还过神,步步朝她走来。 他拉过她的手,检查了一下指尖,确认无碍才欣慰放下,坐到老位子上,愉悦问道:“今日去冯府,可有什么收获?” “有。”李慕儿乖顺地点点头,“还遇上了几个怪人。” 朱祐樘笑得眉眼尽弯,“什么怪人?” 李慕儿蹙眉想了想,“唔,说不清楚,就是很奇怪。” “确实奇怪。”何青岩也不禁插了句嘴。 “你出宫了,可是去寻郭之桃?” “嗯,你说得我不安起来,便亲自走了趟。放心吧,这回真的处置妥当了。”朱祐樘虽如此作答,却不由回想起下午所见郭之桃的状况。 一年前她差点要了李慕儿的命,朱祐樘便也差点要了她的命。后来在何文鼎的劝解下,他将她逐出了宫。 郭之桃早已孤苦无依,他还特意命何文鼎为她找了居住之所,好让她放下对李慕儿的仇恨,重新开始新生活。 可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让她变成了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的模样 朱祐樘与何文鼎一进她的房舍,就闻到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她袄子破烂不堪,头发乱成一团,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像刚被人暴打了一顿。 何文鼎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音,仍旧双眼无神地啃着脏手中紧握的一个干硬馒头。 更让两人诧异的是,她右手的中间三根手指,竟被齐整地砍去半截儿,看着别提有多瘆人了。 就连何文鼎也不禁嫌恶地皱起了眉头。朱祐樘却丝毫不避讳地上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问道:“郭之桃,朕有几句话问你。” 他的声音中没有怒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歉疚,何文鼎忙上前跟着蹲下,并催促道:“皇上问你话呢?郭之桃,你还记得吗?” “郭之桃?”她嘴唇干涸欲裂,困难地开合着,“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你”何文鼎恼她不敬,被朱祐樘拦住。 很明显,郭之桃不对劲。 虽被撵出了宫,可她不该是这副状态。朱祐樘心头不安被放大,试探地问了一句: “这是谁教你的?” “啊!”郭之桃吓得连馒头都扔了,抱头往炕上爬去,“别打我,别打我!不知道,不记得了!我是谁?她是谁?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何文鼎脸色骤变,“皇上,这!看来有人在探郭之桃的话!” “不错,”朱祐樘额间纹路更深,“你说,会是谁?” 何文鼎低头不敢答话,朱祐樘想了想,起身又问:“郭之桃,你爹呢?” “爹爹对对对,我有爹,我爹呢?啊!我爹他被李唔” 朱祐樘没有给郭之桃把话说完的机会,示意何文鼎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哎哟!”何文鼎虎口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立时留下两排齿印。何文鼎无法,只得使劲儿冲她后颈拍了一掌,打晕了又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她。 看来,有心之人并不了解郭之桃,没有用对方法撬开她的嘴。朱祐樘呼了口气,稍稍放松,“文鼎,找几个锦衣卫,把这里监视起来。” “是,皇上放心。” 放心?哎,朱祐樘暗自叹息,刚欲出门离去,只听炕上郭之桃呢喃声传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深深摇了摇头,朱祐樘回眸补充了一句:“再找个老妈子,好好照顾她吧。” “其实,我在宫外碰见过她。”李慕儿的话将朱祐樘从思绪中拉回,却十足吓了他一跳! “在哪里遇见的?可曾发生冲突?” 冲突?李慕儿想起当时情况,不由想到墨恩。可她不能提起墨恩,只好摇头道:“不曾。只是街头偶遇。不说此人了,她平安就好。刚才我们说的怪人,你怎么看?” “你都不告诉朕如何奇怪,朕怎么看?” “皇上真是糊涂了,莹中好容易思索个话题与您聊天,你偏还要拒绝。” 何青岩这样直截了当的玩笑,让朱祐樘瞬间忘了心中不快,一下便笑了出来,三人之间的气氛也因着这轻松闲适的谈话而显得格外融洽。 直持续到何文鼎空手回来,附耳到朱祐樘身边,道: “皇上,太皇太后,请皇上今晚去清宁宫用膳。” 何文鼎说得小声,可李慕儿与何青岩到底是聪明人,哪里会推测不到。看着朱祐樘为难的样子,李慕儿觉得有些内疚,催促道:“快去吧,去忙你的。我这里很好。今日有些累了,一会儿我们直接休息了,你不必再过来。” 虽是赶他走的话,可她连一句“皇上”都没有加,朱祐樘便知道,她并没有气恼。心下略安,起身对她俩道:“那你们多吃点,早些睡。” “多谢皇上关心。”何青岩不敢忘了规矩。李慕儿见状,也作揖道:“嗯,多谢皇上关心。” 她垂着眉眼,整个人平平静静,好像又恢复了初入宫时的澄澈空明,再不见浮躁的戾气。 朱祐樘转身出门时,脚步轻快了不少。(。) 第一八二章:旧事重提 清宁宫的门窗,是双交四椀菱花样式。由两根木棂条相交,并在相交处附加花瓣,而成为放射状的菱花图案。 这菱花从里头望出去,仿佛就挂在空中,随着夜幕渐渐袭来,显得越发清晰。朱祐樘对这清宁宫很熟悉,每次来总会有亲昵的感觉。 可是今天,他却觉得怪怪的。 回头望着桌上精致菜碟,全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朱祐樘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与他共食的,除了太皇太后,还有他的皇后,张乐之。 而郑金莲就站在他身边,不断为他们布着菜。 “樘儿,你怎么不吃啊?不合口味吗?”太皇太后说话很容易辨识,总是字正腔圆。可每每对朱祐樘说话时,当中的宠溺语气总是盖过所有的威严。 从小到大,在朱祐樘的印象中,太皇太后无论对先皇,还是对朝臣,都有她自己的手段。可唯独对他,她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甚至可以说百依百顺。 如果碰到两人意见不合的事情,太皇太后也都会让着他。 可是这一回,怕是没那么容易了。朱祐樘瞄了眼皇后,第一反应便是该借口离开,“太皇太后,孙儿吃饱了。夜里天凉,孙儿和乐之还得回去看看厚照。” “皇上,不着急,方才妾身过来的时候,厚照正安睡着,想必是逢着春困有些爱打盹,一时半会儿,倒也醒不来。” 朱祐樘震惊看向皇后,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打发他。她微低着头,灯火在她鬓边留下一抹阴影,扰得朱祐樘心头有根叫“内疚”的弦儿瞬间绷紧。 太皇太后满意嗯了声,顺势接口道:“樘儿,你和皇后能得厚照,也算是上天垂怜了。如今厚照快要入主东宫,皇后母凭子贵,当无后顾之忧了。” 朱祐樘伸手覆在皇后手背,浅笑道:“太皇太后,这么多年了,您老最清楚不过了,乐之从不需要什么母凭子贵,只要朕还在位一天,她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皇后缓缓抬头,眼中暗含泪意。 “樘儿,”太皇太后并未因朱祐樘的逆反表现出半分不悦,相反还语重心长劝道:“你也说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来,哀家一直都依你,即使满腹期望,可曾有一次违你心意,逼迫过你?如今皇后诞下龙子,皆大欢喜,当初樘儿说过的话,皇后自然也该谅解了。” 朱祐樘说过的话 他自己记得。 那是一个安静的雨夜,风穆穆,雨融融,本该平静祥和的东宫,却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御医确诊,太子妃腹伤已愈,只是从此生育之事,恐怕千难万难。 这个消息无疑像一道雷电,将在场的朱祐樘和当时的太后,击得不能言语。 还没等年少的朱祐樘反应过来,太后已经开始考虑重纳太子妃。朱祐樘一个激灵,匆忙跪下哀求,他道: “祖母莫要亏待了孙媳妇!御医只说难,未说完全没希望。孙儿不能如此忘恩负义,大难临头独自飞去!” “哎,樘儿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心软的”太后看着他,又回看了眼正心疼盯着他瞧的郑金莲,“不过,皇家不能无后,哀家可以不休了太子妃,却要为你再物色几位侧妃,如此才可安心。” 朱祐樘正欲答话,卧室中突然传来张乐之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张乐之嫁于他后,一来两人尚且年幼,二来他对男女之事冷淡,满心都是朝廷社稷,是以还未同房。可此刻,那哭声在他听来,简直如同将院里水缸中接着的雨水整个儿泼到了他身上,透彻心扉。 他不能做无义之人。 “祖母,恕孙儿不能依你。我们都还年轻,未来尚未可知,孙儿,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太皇太后在后宫摸爬滚打几十年,岂会怜悯一个刚刚嫁入天家的外人,自然不答应。 朱祐樘只好以退求进,“祖母,孙儿知道您的顾虑,孙儿亦不敢做朱家不肖子孙。那便请祖母给我们五年时间,届时再来讨论此事,可好?” 这本是朱祐樘当年拿来搪塞她的借口,如今五年时间已过,没想到太皇太后终归是要旧事重提了。 “太皇太后为孙儿择妃,不过是担心乐之的身子。如今乐之已然大安,此事便不必再谈了吧?” “这正是哀家要说的,乐之既已大安,你俩便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哀家老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撒手人寰”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几个小辈惊慌失措,纷纷道:“太皇太后寿与天齐,莫要讲这不吉利的话!” “哀家说的是事实,”太皇太后一直平静用食,此刻倒放下了筷子,“近来,哀家愈发觉得,许多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樘儿,你打小就跟在哀家身边,哀家从未对你有何要求,因为哀家明白,你是个好孩子,你有自己处世为人的方式,也能将朝政把持得很好。上个月,伺候了哀家一辈子的周老老也走了,哀家就在想啊,这哪天,说不定就轮到哀家了哀家这一生起伏跌宕,凡事都要管上一管,争上一争,为的就是不留遗憾。如今哀家,却还有一个心愿,因着对樘儿的宽容,至今尚未实现”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经意便望向郑金莲,最后索性拉住郑金莲的手,意图再明显不过。朱祐樘暗自叹了口气,心中确实不忍,气势也一下弱了下来,“祖母,您说这样的话,真要折煞樘儿了。金莲虽是一个小小宫人,但陪伴我们祖孙十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樘儿自小又视她为姊妹,自然不会亏待她。等忙完册立太子的事务,便择个吉日,为金莲选个好人家,做正” “那便等到立完太子吧,”太皇太后一把抢话,“到时候樘儿纳金莲为妃,了了哀家这最后一颗俗世凡心。” 眼看太皇太后就要成功说服朱祐樘,一直在旁神情复杂的郑金莲,却忽然跪了下来,“太皇太后错爱了。万岁爷,皇后娘娘,奴婢不敢居功,更不敢高攀天家,万岁爷说得对,奴婢,只不过是个小小宫人”(。) 第一八三章:娥皇女英 朱祐樘只能在心里怪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安抚,却听皇后也开了口:“太皇太后,妾身自知,数年来太过任性,没有为皇家的未来兴盛考虑。如今厚照身为嫡长子,不过半岁就将登上太子大位,妾身怎能不知足?”朱祐樘还在疑惑,她又转向他道,“皇上,金莲姐姐服侍您有多周到,妾身向来清楚。妾身,愿意从今后与她一同侍奉皇上。若皇上嫌弃她身份卑微,妾身便大胆认金莲为姊妹,也算为我娘家再添一份光彩了。” 她一番话说下来,眼角光亮只增不减,看得朱祐樘又心酸起来。 三个女人一台戏,朱祐樘站在戏台正前方,差点就要被她们绕进去。 可他眼前却蓦地闪过一张脸,有个声音对他说:“我陪你一起,守住这个承诺。” 他恍然,重新握起筷子道:“太皇太后给朕一些时间,册立太子后再议吧。金莲,你也起身来,今日没有外人,坐下一起吃吧。” 看来他似乎有所松口,态度也亲近了不少,太皇太后不想逼迫太紧,以免适得其反,便拉过郑金莲坐在了自己身侧。 晚膳后,朱祐樘与皇后一道回了坤宁宫。 朱祐樘已经很久没有在坤宁宫就寝,虽然他叫彤史每日都记录了与皇后同寝,事实上却都是独宿乾清宫。当然这种宫闱秘事众都人也不敢随意讨论,其中的真相,恐怕只有皇后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今夜他愿意留下来,皇后自然受宠若惊,即使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如她内心所思的那般若惊。她只是淡然地上前为朱祐樘解衣,并没有说话。 朱祐樘只好握住她的手,主动问道:“乐之,你当真不介意?” “介意?”皇后苦笑一声,“皇上,乐之本就不该介意。早在五年前,乐之便不配在这个位置上。是皇上怜我,才给了我这多年荣华。如今,皇上也算仁至义尽了。” 朱祐樘语塞。 皇后话锋一转,“皇上,若是这一步你迟早要迈出去,还不如,选一个我知根知底儿的。沈莹中来路不明,不要说我这关,就是太皇太后那里,她也是断然过不了的。” 这话倒是警醒了朱祐樘,“乐之,你是否还在暗中调查她?” 皇后闻言心中一惊,却及时反应过来挣脱了他的手,嗔怒道:“皇上,乐之在你眼中,真就这么不堪吗?是了,您有多久不曾进过坤宁宫的寝室了?乐之在做些什么,皇上自然不知晓了” 她的眼中又流露出方才见过的那股委屈,朱祐樘看得连忙别开了眼睛。 是啊,皇后虽然任性自私,可好歹,从未做出伤害李慕儿之事,也没有什么大的手腕。郑金莲则不同,自小在皇宫里的她,早就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后宫争斗,也并没有出淤泥而不染。朱祐樘对她的那点情谊,早就被她对李慕儿的所作所为消磨殆尽了。 册立太子在即,他需要好好盘算如何应对太皇太后。想到这里,朱祐樘不愿再多说什么,只展臂示意她继续解衣。 何青岩很后悔没有听李慕儿的话迟些起床,非要在这个宫人都在外头忙着清理打扫庭院的时候,去文渊阁找戴琼莲和换书看。 于是当那些风言风语传入她耳朵时,倒也显得不那么做作刻意了。 “喂,你们听说没有?” 在这固若金汤的高墙之内,这样的开场白无疑是滩蜜糖,顿时吸引了一群蚂蚁蜂儿围拢到一块儿,纷纷伸长着脑袋欲尝到第一口甜头。 “听说坤宁宫多了位皇后娘娘的亲妹子!” “胡说。皇后娘娘的母亲金夫人我倒是见识过,可从未听说娘娘还有个妹妹啊!” “不对不对,重点是,有妹子又如何?你这小杂碎,又拿姐姐们寻开心呐?” “嘿嘿,各位娘子啊,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关键不是皇后这妹妹的身份,关键是啊,皇后要万岁爷纳她妹妹为妃!” 李慕儿本与何青岩缓步慢行着,闻言猛地顿了步,在离他们不远的墙角默默不语。李慕儿还算淡定,倒是何青岩,蹙紧了眉搀住了李慕儿,生怕她听进去又受刺激。 “不会吧?”“不可能,万岁爷多年不愿纳妃,怎么突得?”“说的就是,而且怎会突然冒出个皇后娘娘的妹妹来?” “啧啧啧,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位皇后娘娘的妹妹啊,你我可都见过”为首的小内人看起来年龄不大,一举一动倒颇为老道,得了这般惊人的消息,怎舍得一口气说完? “我们见过?”“究竟是谁啊?”“少卖关子,快说快说!” “哎呀,娘子们真是够笨的,怎么不想想近来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事儿?” “你是说那位?”“天呐!” 那人终于在一片惊疑声中获得了存在感与满足感,压低身子遮着嘴角道:“没错!你们说,这一个小小宫娥,辈分多低,只好用皇后妹妹的身份打掩护纳入后苑咯!” 自然也有不明所以的宫人,忍不住问道:“你们可别打哑谜了,到底是谁啊?!” “啧,可不就是那清宁宫里藏着的,郑,金,莲。” 何青岩手上的书哗啦啦地跌落在了地上。 抬眼再观李慕儿,却是出奇的平静。何青岩努力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半点的情绪,可她就像回到了刚被救回宫时那样,冰冷的面孔令她都不敢靠近。 可是何青岩懂她,是以明白,她这分明是在隐忍。 闲聊的都人们自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散了开去,竟似有都不回头看清来人的默契。 在这宫里呆久了,原来真会同化一群人啊! 何青岩也无暇顾及他们,只试探着又去牵李慕儿的手。 李慕儿不知在想什么,仍默了半晌,才弯腰主动去捡拾地上的书卷。 她的指腹还包着纱布,一动则痛。何青岩忙抢了过来,不让她插手,她却淡然起身道:“姐姐,走吧。”(。) 第一八四章:国母谣言 ,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何青岩默念着这首诗,端着颗忐忑不安的心陪李慕儿来到文渊阁,才发现到哪儿都不乏爱八卦 的群体。这不,文渊阁这样的清曹峻府,门口也扎着一堆议事儿的。 两人没赶上,只听了个尾: “是了,关键提这事儿的是谢迁!那谢迁早年不是反对万岁爷纳妃吗?如今可倒好” “哎哟,我当时可就在内阁里伺候,听得清清楚楚。原话哈,‘舜娶尧之二女,将无不可。’哎,你们可知这话是何意义?” “这是谢大人劝着皇上效法帝舜,同娶娥皇女英啊!” “可不是嘛,看来流言并非全然不可信,说不定” “咳咳” 何青岩实在受不住,虚咳一声打断了他们。文渊阁的都人到底有礼,立刻收起了戏谑,恭恭谨谨朝大他们一阶的女学士问了安,才借口退下。 戴琼莲本在里头擦拭书案,见她们进来了,立刻跑到跟前儿,笑嘻嘻道:“这么早就过来了?前天刚看的书,这就又要换了?可看得真快。” “啊,是呀,左右闲来无事。”李慕儿随口答了句,转身顺手抽了一本书翻阅。 有些人吧,越是有心事,越是不挂在脸上。何青岩是如此,李慕儿以前并不是如此,现在却也变成了如此。 这让何青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轻叹了一声,还是劝了一句,“外头闲话终归是谣传,做不得数的。” 戴琼莲听着纳闷,只好闭嘴不言。 李慕儿余光刚好瞥到她抿嘴模样,突然间想起一事儿,合上书问道:“琼莲,你前阵子同我说,宫里传着一桩稀奇谣言,究竟是什么?” 既然都是谣言,多听一桩也无妨,说不定还有以毒攻毒的效果。 但是戴琼莲并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显然没料到李慕儿会突然问起那事,于是一脸困惑却压着声音据实答道:“咳咳,就是听说啊,当今皇长子,未来的太子,其实并非皇后娘娘亲生。而是呀,被皇上在那清宁宫里藏了一年的,郑,金,莲!” “啪!”书卷再次掉落。 李慕儿脸色骤变。 如果说方才她还能够装作没听到,那么此刻戴琼莲的话无疑像一桶冰水浇在头顶,凉意从四面八方直灌入她心房,不留一寸余地。 许多往事和细节不断涌入脑海,朱祐樘对郑金莲处处容忍太皇太后暧昧的言语郑金莲邀她挤掉皇后可皇后与郑金莲和平共处多年郑金莲憔悴的面容若是将这些都联系起来,李慕儿无法怀疑这流言的真实性! 何青岩强忍住惊诧,声色皆厉地骂了一句:“简直荒谬!” 戴琼莲哪里知晓自己已捅了大篓子,仍兀自补充道:“宫里头都这么说呢!据说这消息,还是从宫外流进来的。说是郑金莲的父亲,名叫郑旺,得了宫里头一个叫刘山的内人透露郑金莲种种消息,于是在外到处宣扬自己是皇亲。还道,自己女儿才是‘国母’!这话我是不知道真假,不过,宫里头的人,可都信着呢!” 李慕儿听得简直失魂落魄。 等到被何青岩句句呼唤唤回神时,她才发现自己正蹲在地上愣愣地捡书。 这本书她以往早看过的,仔细回忆的话,似乎是在备试守宫论之前。 那时候的朱祐樘和郑金莲,是怎么个关系呢? 还有刘山,刘山是 何青岩又俯身来帮,却见李慕儿失魂落魄,忽地拾起那本书,喃喃道:“读圣贤书,立君子品。古人著书立说不容易,我辈应当珍惜。” “什么?”何青岩正疑惑她此话从何而来,便见她拾起书后凄然一笑,道: “没什么,想起一些从前没看明白的事儿。这下子,可全都对上了。身在后宫,生存之法,郑金莲可是一步一步拿捏得准呢。” “你的意思是”何青岩有些尴尬,小心翼翼接道,“郑金莲她,不惜代皇后产子,好换来今日这一朝封妃的机会?” 李慕儿垂眸,不曾答话。 “只怕,这真假‘国母’的风声,也是她自个儿放出去的吧?” 李慕儿仍以沉默回应。 何青岩有些尴尬,可在她看来,朱祐樘完全不是这样乱来的人,遂不自觉地为他开脱了一句:“皇上,或许对此并不知情。你知道,烛火一熄,若是皇后有心,肯” “我明白。”李慕儿没有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她如今顶多还算半个女官学士,主子的私隐,她管不着,也没资格管。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要有的。 “所以,即便皇后松了口,皇上也未必会答应。” 何青岩下此结论,则完全是在安慰李慕儿了,李慕儿倒也感激她好意,豁达一笑,嘴上答的话却是:“不,他会答应的。” 何青岩一时接不上话,只疑惑望着她。待她再答:“他的性子,我清楚。太皇太后忍了这许多年,也该爆发了。何况,若他纳了郑金莲为妃,便是违背了对皇后的承诺。现下看来,皇后已经释怀,松了这个口。那么,他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纳了我啊” 是了,何青岩恍然大悟,太皇太后给的压力且先放到一边,恐怕皇上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给李慕儿名分! 不知道为什么,何青岩心里,突然第一次有了心疼朱祐樘的想法,他似乎总想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可他明明身在帝位,完全可以用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实现一切,他却只能默默将自己的感受放在最后,努力不伤害身边任何一个人。 这样的皇帝,当真是累。 “莹中,如果真要沦落至此,你会怪皇上吗?” 李慕儿不置可否。 怔愣半晌,她才眼角往方才那本书上一瞟,忽而嘴角上扬道:“若我偏不遂了那郑金莲的愿呢?”(。)m.。 第一八五章:故人之谈 , 昏昏沉沉,一晃白天就已过去。朱祐樘竟出奇得未曾跨入雍肃殿半步。 李慕儿与何青岩都明白,他此刻不愿面对她。 夜幕一旦降临,紫禁城便落入一片寂静无声的沉闷中。不,也许往日不觉,今夜却分外沉闷。待到戌时更声一过,李慕儿便换上内监装扮,匆匆往清宁宫而去。 殿外自然被拦阻,李慕儿只说了一句:都人刘山,有要事寻郑娘子。 郑金莲果然不消片刻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为何是你?!” 李慕儿已反问作答:“为何,郑娘子一听是故人,如此着急前来相见?” 这位刘山,确是故人。 李慕儿初入乾清宫当差时,刘山是殿中一名内人。那时,李慕儿,郑金莲,刘山,几乎低头不见抬头见。 而后郑金莲设局诬陷她为刺客,乾清宫才彻底换血。 刘山是郑金莲的人,也不足为奇,可李慕儿没料到刘山在这桩真假“国母”的事件中,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她以此人为话头,对郑金莲道:“郑娘子,若我明日将刘山拿下,顺藤摸瓜找出郑旺,即使不能罪他个大逆不道,也至少是妖言惑众吧?” 郑金莲如往常每次与她对峙那般,只一瞬间的惊诧后,便恢复镇定,脸上堆满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女学士自是金莲的故人,大驾光临,怎能不亲自来迎?只是女学士说这一通,金莲可是半句话也听不懂呢” 李慕儿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说道:“郑金莲,我今夜来,并不是与你废这口舌的。你与皇后之间有何交易内幕,我不在乎。太皇太后宠你,我也惹不起。可是麻烦你们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时,可否考虑一下皇上的感受?你们当真以为皇上不能奈你们何?他只是不想伤害了你们这些恩人至亲!” 郑金莲嘴角略显僵硬,默默往前一步,深呼吸道:“女学士,你不来找我这一遭,我也是要去找你的。相识至今,我们从未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今夜既有此良机,女学士能否看在往日同侍乾清宫的情面上,与我小叙片刻?” 郑金莲的卧室清香怡人,陈列摆设虽简单朴素,却极为精致。李慕儿若不是念着她的蛇蝎心肠,大概会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位知书达理的寻常小姐闺阁。 可眼前的女子毕竟是郑金莲。 “太皇太后已经歇下了,这几日与皇上打心理战,倦的很。” 李慕儿料不准她到底藏得有多深,只好表现出疑惑的神态,想要试探她到底意欲何为。 郑金莲却出奇得温和下来,先给她烹了杯茶,又拿起桌上一叠貌美的糕点,讨好地移到她面前。 李慕儿蓦地想起小时候爹爹同她讲过,狐狸最可怕的时候,不是咬你的时候,而是摇着尾巴讨要你手中食物的时候,因为你料不到,当它得到食物后,会多么狡猾地出卖你。 像极了此刻的郑金莲。 见李慕儿不敢吃那糕点,郑金莲也不恼,只顾自拿起一块放到嘴边,随意问道:“在女学士心目中,金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慕儿半分不会客气,“阴险,狡诈,工于心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郑金莲终于咬下一口,“为达目的?什么目的?谁的目的?” 说到后来,她索性轻笑了起来,笑得李慕儿不禁打了个寒颤,敷衍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说吧,想同我说些什么?” 郑金莲重重叹了口气,“女学士,你知不知道,我有时真羡慕你。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而你呢,刚入宫的时候,你简直是害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全无。我一碗动了手脚的安神补脑汤,竟也能换你唤我一声姐姐。呵,那时的你,真是单纯”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郑金莲扔下糕点,不紧不慢答话,“现在的你与当时相比,可是成熟老练了不少。我如今若还想与你一斗,说不定也要败下阵来。” 这话不假,人经历得多了,自然会成长,可她接下去的话,却让李慕儿答不上来: “女学士,你进宫才多久,就改变了这许多。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自小入宫,见识了多少宫廷争斗,经历了多少因果是非?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在妃位时欲挤掉正宫娘娘未遂,尊生母皇太后位时便处处排挤嫡太后,甚至阻拦嫡太后与英宗同陵合葬,如今能做到太皇太后的位置,你以为只是凭运气吗?” 李慕儿震惊,她一向以为郑金莲尊太皇太后为亲祖母,太皇太后也宠郑金莲为至亲,可没想到会从郑金莲嘴里听到这番大不敬的言论! 郑金莲似猜到她的疑窦,无奈道:“你不会当真以为,太皇太后是真心疼爱我吧?天家女子的心中,哪还有什么真心?尤其是像太皇太后这样一生都活在争斗中的人。在她的眼中,只有乖巧与不乖巧,可控,与不可控。值得欣慰的是,若真要论真心,太皇太后对皇上,毕竟是打小养在身边的亲孙儿,倒还算得上真心疼爱,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都依着皇上任性。” 李慕儿手指渐渐收紧,才知道朱祐樘有多么难做。 “我自小在太皇太后跟前儿侍奉,耳濡目染之下,早学会了宫中那些吃人的把戏。只不过,呵,”她一声惨笑,“只不过咱们皇上,当真是个死心眼儿,说娶她一人,真就独宠她这么多年哎,女学士,你也知道,身为天子,怎能不广纳后宫,延绵子嗣?这简直是胡闹!后宫之道,早已改变,后妃之间本该相互制衡,如今却是一家独大,太皇太后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如今皇后已心无芥蒂,太皇太后哪里还肯放任不管?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何苦自相残杀?”(。)m.。 第一八六章:金铃系花 李慕儿蹙眉,“谁同你自相残杀?后宫争斗,我是不理解。我只知道,皇上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太子生母,他都不会喜欢你!你要做他妃子,实是逼他为他不愿为之事,你于心何忍?” “错矣,错矣,女学士,你怎知皇上不愿为?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郑金莲顿了顿,轻笑一声,一字一句道,“皇上若想给你名位,必得先依了太皇太后。这句‘姐姐’,你可是叫定了。” 李慕儿听得恼怒,拍案而起,“郑金莲,我再说一遍,我不愿他做违心之事,想用我来要挟他?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说着她缓缓取下帽子,轻挑出一缕长发,“我曾经说过,要帮他一同守住对皇后的承诺。今日我便在你面前立誓,我,女学士沈莹中,此生绝不跻身嫔御之列,若有违背,如同此发!” 指尖内力催动,长发应声而断,洋洋洒洒飘落地面。 这样的诛心之论,令郑金莲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你当真,不肯与我和平共处,共侍皇上?” 李慕儿只手将帽子一收,答非所问道,“郑金莲,你好自为之。这宫里不是没有真心之人,而是因为你不真心待人,自然无人真心回应。” 她轻飘飘离去,脚步静的几不可闻,只留下郑金莲茫然坐于原位。 半晌,郑金莲拾起盘中未吃完的那块糕点,慢慢放到嘴边,轻语道:“太子弟弟,以后等你长大了,也娶金莲好不好?” 那是一个静谧的春夜,两个垂髫之年的儿童坐于一株海棠花树下,落英缤纷,两人却无暇在意这美景,只顾吃着放在中间的一盘糕点。 “莲姐姐,好吃吗?” “嗯,好吃!嬷嬷的手艺,果然是这宫里最好的!” 小男孩儿听了这话,脸色却突然变得不好,“若是我母妃尚在,就不是了” “啊,太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该死!” “哎呀,莲姐姐,我没事,不是跟你说了嘛,私下里不要这么拘束。” 女孩儿直起身来,摸了摸男孩儿的头,“太子弟弟,纪娘娘在天上一定过得比这儿开心。” “嗯!”男孩儿轻笑,眼睛好看得弯了起来,“快吃吧!听说今日有个王爷娶妻,太后娘娘命嬷嬷做了不少糕点恩赐,我好容易才得了这一盘呢!” “嗯?呵呵,太子弟弟,太后和万岁爷这么疼你,你就是全要了也不打紧啊!” “不行,母妃告诉过我,不能轻易开口问父皇和祖母讨要东西,会惹他们不悦” 小女孩儿皱了皱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惹他不快,忙扯开话题道:“今日不知是哪位王爷娶妻,我听清宁宫的都人说,宫外可热闹了!” “娶妻不同于纳妾,明媒正娶,三书六礼,自然热闹啦!” “那,太子弟弟,以后等你长大了,也娶金莲好不好?” 女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充满着期待,男孩子却噗嗤一笑,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她眼前道: “莲姐姐,樘儿的婚事全由父皇和祖母做主,哪由得樘儿自己做选择?” 女孩儿愣了愣,含笑接过糕点,再放入口中时,竟觉得没有方才可口了 李慕儿快步走在宫道上,耳畔尽是春夜微风习习的声响,还伴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金属撞击声。 前方便是乾清宫,李慕儿蓦地顿步。望着那熟悉宫殿中的一抹微光,她突然想起备试时读过的一本开元天宝遗事,之前在澹烟楼与人斗文,掌柜的提到这本书,回宫后她便又重新翻看了遍。上头有这样一个典故,说唐玄宗的哥哥宁王,精于声律,雍容文雅,对花草特别钟爱。每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他就命人把金铃密密的穿在红丝绳上,系于花梢,雀鸟落到花上啄食时,园吏就扯动绳索拉响金铃将鸟吓走。这办法后来被各宫争相效仿,不知可曾流传到了今日? 其实即便那位儒雅帝子如何惜花,就算系满金铃,到了春末,也终将看着心爱的海棠随风而去。而富贵如唐玄宗,不也只能在西风中掩面送别自己最珍爱的美人? 有些事情,是人力无法阻止的。比如花朵迟早要从枝头跌落,比如人迟早会长大,比如相见恨晚 虽然心情不佳,但李慕儿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就爬上了乾清宫的台阶,走到了殿门口。 远远地往高台御座望去,某人竟真得还在捧着折子细阅。 周遭黑漆漆一片,只案上左右放着两盏烛火,他向来节俭,她明白。 他心无旁骛,时而轻蹙眉心,时而取过御笔勾勒,全然沉浸在朝事之中。 他向来勤政,她明白。尤其是有心事儿的时候,便恨不得一天到晚开朝会,批折子。 他心里有事儿,她明白。 李慕儿也不知怎的,望着这明明无比熟悉的一幕,视线却忽然变得模糊,那盈盈泪珠,眼看就要跌落下来。 直到当值的侍卫轻声提醒道:“女学士,您为何这身打扮?” 朱祐樘这才发现了一身小监装扮,呆立门口的她,立时放下折子欲站起来。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抹了把眼底晶莹,提起嗓子道:“皇上莫动,莹中过来。” 朱祐樘将起未起,吃惊地盯着她看。 李慕儿没有犹疑停顿,几步便来到了他身边,面上表情尽量表现得轻松,弯了弯唇道:“皇上,您看您的,微臣还同从前一样,为您磨墨。” 说罢她已拿过墨条熟练动作。朱祐樘心中应当有满心疑惑,可是这般温馨的时刻,他哪里舍得破坏,遂什么也没有问,只抿嘴对她轻笑了一下,继续处理手头上未完的事务。 其实,这些事务哪里做得完?他若想做,便有源源不断的公文可以批断;他若不想做,搁个一时半会儿也无妨。可浮世红尘三千,扰他心境,令他烦忧,倒不如这卷上笔墨,无论繁华或薄凉,只字片语便可断夺。 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儿,式微式微,还好,总归她是回来了(。) 第一八七章:瓦剌鞑靼(今日依然有加更) , 月影漂浮,烛光斜照,乾清宫内,两条人影拖得长长的。 而那两人,你不曾言,我不曾语,却默契依然。只见一叠未批复的公文,经李慕儿的手展开,经朱祐樘的毫素轻拟,逐渐变薄。 “咦?”李慕儿突然眼前一亮,将手中折子往灯下一凑,跟着弯下腰来,细看道,“瓦剌与鞑靼要来朝贡?” “嗯。”朱祐樘轻声应。却发现她低头间半截发丝突兀跌落,在烛火前摇曳,于是指尖不觉便往前一挑,接住她秀发不满道,“这是怎么了?” 穿成这副模样,头发还断了一截儿,她到底是怎么了? 李慕儿将发丝拢于耳后,没有正面答他的话,仍旧一脸震惊之色问道:“蒙古族向来与我朝不合,瓦剌人犯我江山,虏我”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说的话,在他人面前说得,在皇族面前说,可就带了讽刺,是大逆不道了。 只好转了个话锋,“瓦剌与鞑靼亦是水火不容,同来入贡,会不会掐起来?” 朱祐樘修长的手指收回,和颜悦色瞧着她,解释道:“两国开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是来入贡?我大明与他们蒙古族的确素来交恶,时战时合,可天下之事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至于他们自己,你放心,使臣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之人,保管是和和气气,绝不会逞一时之快,犯无谓的错误。” 李慕儿点点头,顾自心有所思。 鞑靼与瓦剌,分别占有蒙古高原的东西两部,各自占有一些蒙古部落。 明初瓦剌势大,与大明久战不下,方才李慕儿差点说出口的,便是著名的“土木堡之变”。经“土木堡之变”后,太师也先遣使与大明议和,送回英宗皇祖,才恢复了双方通贸互市,缓和了彼此敌对的关系。 其后,太师也先以异姓贵族篡夺汗位,部下离心,纷纷背叛,不久亦在内争中被杀,瓦剌势衰,鞑靼复起。 是以朱祐樘在位的几年,瓦剌部落分散,逐渐衰落,内部事态鲜为人所知。鞑靼各部则仍处在异姓贵族争权夺利,相互混战的内乱阶段。 瓦剌早已不如从前强大,鞑靼又还在成长时期,大明如今立于中立之地,实力大大压过两方。 李慕儿此刻作为一名大明子民,心底自豪油然而生。她看过实录记载,也听过诸多大臣分辩,所以在她看来,“土木之变”仅仅是那时的朝廷由于宦官专权所造成的一个偶然事件。此后大明和蒙古之间的朝贡关系并未受到影响,蒙古瓦剌部虽然强大一时,但仍要和明廷保持这种朝贡关系,如今鞑靼部夺势后,亦是如此。 只是蒙古人骨子里骁勇好战,不甘臣服。一方面和大明保持着通贡的关系,另一方面却时常袭扰明边。 尤其是新上位的鞑靼小王子,据说弘治元年他奉书求贡时,便自称大元大可汗,足可见其傲慢与野心。 “那可不一定。”李慕儿想到这些蒙古人的不善,心中不定。不知为何,脑海中还闪现过几个人影。 “其实他们掐着也好。俗话说” 李慕儿知道他要俗话说什么,忙接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了,他们再怎么掐,也烧不到你。”朱祐樘说着习惯性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若是感兴趣,到时候陪在朕的身边伺候就是了。” “如此甚好!”李慕儿点头应承,“他们是住会同馆对不对?会同馆我熟悉。” “是啊,会同馆你怎么会不熟,还在那儿掉了颗牙齿呢!”气氛轻快,人便放松了下来,朱祐樘的手便这样无意识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面上浅带笑意,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 李慕儿以前总是受用。 脸上痒痒的,缺牙的那处早已没有感觉,心上缺的那块,似乎也正在慢慢填满。李慕儿心头一动,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突然不知该作何回应。 半晌,在朱祐樘殷切的眼神注视下,李慕儿还是扫兴地说出:“皇上,您不必为了我而纳郑金莲。从今往后我依然是您的女学士,这便是我最后的决定了。” 朱祐樘情绪十分平静。 经过这许多日的努力,最终得到的仍是这个答案。朱祐樘却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这个人。 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他的手轻轻滑落,握住她受伤的五指,轻轻念道:“我明白了。” 灯火映着案上笔墨,也映在他的脸上,唯独两人牵着的手,隐没在黑暗中。 时近清明,京城的天气已经极暖,李慕儿的手伤尚无完全恢复的迹象,可于她而言也不打紧。她盼着朱祐樘带她去见贵客之时,贵客却以令人吃惊的方式粉墨登场了。 朝廷对迤北蒙古族的朝贡特别重视。朝贡使臣一入明境,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 礼部会差官员先前往大同,会同镇巡等官,将使臣逐一译审,分豁使臣若干,随来男妇若干,赴京若干,存留若干。 也就是说,来朝贡的人,并不是都能入京的。 最近的一次朝纲,应当是在弘治三年,定下“鞑靼许一千一百名入关,四百名入朝;瓦剌许四百名入关,一百五十名入朝”,这样准许入京的人数合为五百五十人。 这五百五十个以内的使臣和随行人员还都要统计造册。一方面是保证其饮食起居,一方面是作为赏赐的依据;对所进和带进的物品要区分等第、造册盖印、发给勘合,这也是为了按物给赏。 结果入京到了会同馆核对时,瓦剌方少了人数,还少了物品。 礼部每关每道必会查验,不会出差池,那么照这情形看来,只能是瓦剌方自己出了问题——监守自盗。 瓦剌人却认为是鞑靼使臣趁他们不备,杀人越货。 两方有好斗者,私下大打出手。(。)m.。 第一八八章:鞑靼熟人(收藏4000加更) , 丢了几样东西事小,伤了三方和气事大。无奈,朱祐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瓦剌与鞑靼的头领,将赐宴提前到了当天。 李慕儿与马骢分立朱祐樘两旁,望着眼前的鞑靼使臣,双目圆睁,一副吃惊之相。 为首的健壮少儿郎,女扮男装的妇人,鬼灵精怪的小姑娘,三人虽都换做蒙古装束,却分明眼熟于底,正是那日在澹烟楼滋事的故人! 三人此时亦是瞠目结舌,回望着李慕儿,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遇见她。 一番礼让,众人依次就坐。 瓦剌来使一个叫苏合,一个叫牧仁,看起来斯斯文文,八成是文官。 而鞑靼这三人,除了小姑娘其木格眉清目秀,其他两人面相看着就凶。 少年自称巴图,妇人阿古拉,仍旧不说话,却与少年平起平坐,同为一桌。 李慕儿知道这顿饭吃得不会痛快,果然,几人屁股还没坐热,苏合便用流利汉语道:“陛下,此次贡品失窃事件,绝非吾等疏忽。” 牧仁接话道:“不,陛下,确是我方疏忽大意,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朱祐樘静静抿了口茶,或许是等着听鞑靼方有何说法。可他们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桩小事上,巴图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李慕儿。 朱祐樘抬眼瞧见,眉心立即揪了起来,不满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此事巴图大人怎么看?” 巴图这才收回眼神,却转而看向了其木格。其木格瞥到,立即回话:“皇帝陛下,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看,而是您怎么看。这等小事想必陛下也不会在意,西边儿现在日子过得寒酸,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了。” 其木格这小姑娘当真厉害!李慕儿这样想着,难免抬头看她一眼。便这一眼,就与其木格视线撞了个正着,并且后者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苏合与牧仁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讽刺,眼看着就要发作,朱祐樘适时打圆场道:“这样吧,这些东西就当朕已经收下了,还照封册上的数额回礼。只是这人,朕可就还不出了,还得请两位回程路上,好好寻一寻。” 这话虽是对瓦剌方说的,朱祐樘却直直盯着巴图。苏合与牧仁倒也会意,不敢再揪着不放。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巴图却忽然大笑出声,“陛下果然英明,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以退为进。而我们蒙古人也有句谚语——骆驼老实了,人人骑着玩。陛下觉得哪句话更有道理?” 此言一出,显然在给朱祐樘下马威,不知为何,这个叫巴图的小伙,几日不见似乎天差地别了,完全不像当日在澹烟楼傲慢无知的模样。 李慕儿与马骢蹙眉对视一眼,却不敢随意插话。 李慕儿不免担忧地去看朱祐樘清秀侧脸,只见他薄唇一抿酒杯,淡然道:“朕身居高位,没机会听说这些民间俗语。倒是听说过你们太祖铁木真的一句话,你的心胸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能驰骋多远。朕听了受用,所以战马才能驰骋万里。” 答得漂亮!李慕儿忍不住捂嘴偷笑,并顺势提起酒壶道:“皇上英明!皇上的酒杯空了,微臣为您添酒。” 巴图闷闷饮了一杯,看着她道:“这位娘子自称微臣,难道竟是在朝为官?” 他终于忍不住与自己搭话了,李慕儿嘴角一勾,“微臣只是后廷一名区区女官,何足挂齿?微臣前阵子出宫办差事,也遇上了几个蒙古友人,可我瞧他们对自己的骆驼可是关爱有加,没有半分看轻的意思。嘶,这样说起来,微臣瞧着几位大人分外眼熟,莫非几位脚程较他人快上许多,早就与微臣在街头碰过面?” 她一番话,非但堵了他骆驼一说,还将了他义军。巴图狠厉地剜了她一眼,笑道:“我才说了一句,怎得大人费这许多口舌?” 李慕儿垂眸,“微臣失礼了,微臣只是在想,为何瓦剌来使独独少了三人?” 苏合与牧仁听到有人替他们讲话,正要再次打开话匣,朱祐樘却默契地调停道:“好了,女学士莫要在贵客面前失仪。此事朕已决断,就此叫停。女学士,给众卿斟酒。” “是,微臣领命。” 美酒如线,斟入几人酒杯。巴图低头没有看她,脸上却仍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总是沉默的阿古拉,盯着她指尖的纱布看了几眼。到得其木格身侧时,其木格用手掌支着脸,将头偏向一边,轻声笑吟吟道:“原来你是女学士?怪不得我会输你。女学士,比试仍在继续,你可愿接招?” 李慕儿闻言手上一顿,酒珠子便洒了出来。她莞尔回应:“倒酒不满曰斟,太过曰酌,贵适其中。故凡事反复考虑、择善而定,称为斟酌。望姑娘斟酌再三,莫满而自溢,失了身份。” 其木格缓缓放下手,直起身子用手指叩击桌面,嘴角上扬道:“多谢女学士,其木格受教。” 李慕儿其实并不厌憎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姑娘,冲她友善笑了笑,便折回到朱祐樘身边。 朱祐樘从她方才明里暗里的话已经听出个大概,估摸着他们是早就见过面了,倒也不再计较巴图对李慕儿探究的眼神了,好声邀请道:“几位时辰来得正巧,近来我朝喜事连连,还望与卿等同乐。” 苏合牧仁连连道喜,就连巴图也学习汉族的礼仪拱了个手恭贺东宫得主。 朱祐樘复有说道:“册立太子之事还有些时日,到时可请各位观礼。不过明日,便是千秋节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瞄了眼李慕儿,李慕儿才豁然想起明日又是二月二十九,皇后的生辰了。“换做往年,朕是不喜铺张浪费的。可今年,皇后为朕诞下嫡长子,册立东宫又已在眼前,倒是该好好庆贺一番明日宫中薄宴,也请几位来饮杯生辰酒吧。” 众人纷纷应好,李慕儿却有些失神。 直到听见其木格的声音又一声声传来:“女学士?女学士?”(。)m.。 第一八九章:再逢比试 , “嗯?”李慕儿回神,才发现午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众人已经起身离座。朱祐樘喝得脸颊有些微红,也一脸迷茫地望着她,温柔问道:“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哦,没事,微臣大概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女学士,”其木格的声音清脆,“皇上叫你和马大人带我们去东苑嬉耍。” 定是巴图他们自己要求的,李慕儿心想。时近清明,正逢春回大地,各项户外活动盛行。蒙古是马上民族,自然酷爱这些活动。东苑有御马监可以跑马,又有蹴鞠场可以娱乐,正合他们的胃口。 李慕儿点点头,自觉地退后欲走到马骢身边。 不料被朱祐樘一把拽住。 他蹙了蹙眉头,转身对巴图等人道:“朕也闲来无事,随各位去看看热闹吧。” 照理说,对方又不是皇权贵族,只是入贡使臣,朱祐樘没必要作陪。可李慕儿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也扰乱了他的情绪。 其木格点名要女学士作伴,他不好拒绝,只能自己伴着女学士了 几人浩浩荡荡来到东苑,李慕儿居然发现兴王与蒋伊,钱福与何青岩都侯在那里。她奇怪看向朱祐樘,后者会意一笑,“既然要游戏,不如耍个痛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众人客客气气问好,何青岩见到三位使臣如此眼熟,脸上立即闪过讶异之色,走到李慕儿身边与她眼神交流了番。李慕儿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随机应变。” 御马监里十分热闹,跑马的跑马,蹴鞠的蹴鞠。不同于后宫的沉闷,这里夹着汗意的活动氛围强烈,连春意都似乎更浓烈几分,墙边整排的杨柳树,都较外头刚抽新芽的柳枝儿长得茂盛。 巴图与苏合他们看了一会儿蹴鞠,摸清了大概规则,都有些跃跃欲试。 球场中央竖立着两根高三丈的球杆,上部的球门直径约一尺,叫“风流眼”。规则其实也简单,两方夺球踢向风流眼,过者为胜。 巴图与苏合上场对立而站,自然成了双方的球头。原本场上的勇士也不废话,立即各就各位,投入了赛事。 到底是草原上长大的汉子,两人姿势颇为凶猛,又毫不示弱,不消片刻便已进了数球。 这样活跃的气氛带动下,场外的众人早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是敌是友,纷纷呼喊叫好。 “好球!”其木格刚为巴图的一个进球喝彩完,突然眼睛一亮,趁李慕儿不备,偷偷挪到了她与何青岩背后,捂嘴道:“咳咳,两位公子,别来无恙。” 两人一惊回头。 李慕儿率先反应过来,闷声道:“姑娘你胆子好大” “我胆子大,两位公子胆子可也不小啊!这后廷女官随随便便出宫,还扮作男人,要是被你们皇上知道,怕是罪名不小吧!” 何青岩与李慕儿对视一笑,那是你不知道啊,这主意可就是皇上出的呢! 其木格不明其意,娇笑着晃晃脑袋,辫子上五颜六色的珠子顺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嫣然补充道:“女学士,这回是其木格第三次见你。” 李慕儿再次震惊,“第三次?哪来的三次?” 其木格没有解答她的疑惑,而是指指场中再次进球的巴图,道:“巴图快赢了,女学士与我比一场,我便告诉你,可好?” 这大概是东苑御马监里,绝无仅有的一次赛事。初春的马圈前,漫天清风中翩翩飞舞着朵朵柳絮。天颜大悦的九五之尊,此刻微眯着双眼,在明明灭灭的幻动光影中,注视着场内两个清朗的身影。 而那两个娇俏的姑娘,此刻提着裙角对视而立,眼中各自熠熠生辉,说不去的夺目。 不过,比赛的紧张,徘徊于两人之间,弥漫于空气中,不仅她们自个儿,场外的人也不由屏住了呼吸。 “风流眼”的踢法野蛮,又难免有肢体接触,两个姑娘只好比简单些的“白打”踢法,也就是除用足踢外,头、肩、臀、胸、腹、膝等部位均可接球,以表演花样多少和技艺高低决定胜负。 其木格迫不及待,足间用力,球猝然飞起,被她踢过头顶,又立刻用左肩接住,一个滚弄到右肩,“双肩背月,女学士接好了。” 李慕儿没有料到她想轮着来,好在功力恢复,这点小把戏还难不倒她。 低头抬脚一个倒勾,差点飞出的球被她召回,旋身一记飞跃,球不离足,足不离球,疑履地兮不履其地,疑腾虚兮还践其实,“燕归巢!承让!”球随声飞踢回去,李慕儿动作一气呵成,颇为潇洒。 “好!” “师傅好棒!” 几个回合下来,场外众人纷纷喝彩。尤其是给李慕儿打气的人——而朱祐樘与何青岩虽脸上表情淡淡的,目光却一瞬也不离李慕儿,时而眉间轻拧,时而双唇一抿。 马骢与牟斌似乎更注重实际招式,趁兴讨论着这招若换做自己会如何招架。 蒋伊拽着兴王的衣摆晃个不停,恨不得自己也飞上场去。兴王一边注视着场上动作,一边还得小心顾着身旁这位小姐,却也乐在其中。 钱福呢,堂堂金科状元,观到精彩处自然是诗兴大发,应景吟道:“蹴鞠当场二月天,仙风吹下两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扑娥眉柳带烟。” “好诗啊,这位大人是?”其木格似乎对中原文化特别感兴趣,居然被钱福的诗句吸引了注意。李慕儿瞅准时机,一记重力将球斜踢向其木格侧面。 “其木格!” 巴图的提醒显然已经太迟,其木格倒身微偏,连忙用脚去勾,球却将将擦过她的脚背,扑通落在了地上。 还讽刺地弹了两下。 “斜插花。”李慕儿唇角一勾,眼底不禁浮出丝得意,灼灼闪着光亮。 其木格嘟了下嘴,随即笑开,爽快道:“女学士果然文武双全,我又输给你一局!” 李慕儿含笑淡然道:“承让。”(。)m.。 第一九零章:射柳飞鸽 , 其木格的心情丝毫未被蹴鞠场上的失利所影响,一说要跑马,当先就骑上马飞奔了出去。 巴图他们紧随其后,马骢也跟着上马,就连自称“晕剑”的文弱状元钱福,也心痒难耐,挑了一匹尽可能温顺的马骑上,还不忘与它耳语几句,惹得何青岩频频发笑。 骑马这种事对蒙古人而言,简直如同吃饭那么简单。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阿古拉此刻策马扬鞭,已经赶超了一众男子,最甚者已被她落下足足一圈。 李慕儿一早知道她是女子,可望着她驰骋的样子,竟恍惚怀疑起自己的直觉。她眼神中的锋芒,霸道的神态,和挥舞马鞭时潇洒模样,当真是不让一丝须眉! 蒋伊蠢蠢欲动已久,好不容易挣开兴王手上的钳制,奔到朱祐樘面前哀求道:“樘哥哥,我也想要骑马。” 朱祐樘酒意未醒,被她一句甜甜的“樘哥哥”叫得心中开怀,摸了摸她脑袋道:“樘哥哥准了,去吧。” “谢谢樘哥哥!”蒋伊回身,对着兴王做了个鬼脸,施展轻功跃上一匹快马,兴王本碍于身份没有加入,耐着性子阻拦她,这下可好,朱祐樘一句话,付之一炬!他低骂了声“臭丫头”,而后飞身坐到了蒋伊身后。 “喂,你!”蒋伊不满抗议。 “伊伊,你别放开我的手,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了。”兴王的声音如今已经变得低沉醇厚,拂在蒋伊耳畔就像带着羽毛的轻扇,怎会不触及她心底的柔软。 于是回话语气立马变得糯糯的,“知道了啦!” 看着马场上众人已经赛完一轮,蒋伊也懒得上去参加。但她灵机一动,指着不远处那一整排杨柳树道:“元宝,你有没有玩过‘射柳’?” “射柳?”兴王垂了垂眸,忽而笑起来,目光也变得深远,似乎忆起什么愉悦的往事,“有一年端午玩过。那时候我还小,父皇他手把手地教我,可还是没赢过樘哥哥。” “这么说樘哥哥也在行?”看他眼神便知对此很感兴趣,蒋伊得意自己押对了宝,推推他道,“我去同樘哥哥说,我们大家来比一比!” 兴王浅笑,拉住缰绳回马,这就算是答应了。 两人这么快折回来,朱祐樘几人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蒋伊憨笑了几声道:“樘哥哥,他们都比完了!嘿嘿,元宝说想玩‘射柳’,樘哥哥要不要一起来?” “元宝?”谁知几人的关注点都不在射柳,而是蒋伊对兴王的小昵称,惹得大家哄笑开来。 兴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上嘟囔道:“谁说是我要玩了?” “好好好,元宝要玩,当然要遂他心愿,”朱祐樘边大笑着,边招过何文鼎,“快去准备家伙。” “慢着”李慕儿叫住何文鼎,补充道,“用软箭头。” 朱祐樘回望她一眼,会心一笑。 所谓射柳,就是将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挂于柳树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飞的高度来判定胜负。 不消半个时辰,何文鼎就带着人将一切准备就绪。 巴图他们听说要射箭,自然极有兴致,纷纷调试着各自的弓箭。 朱祐樘亦取过一弓。众人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他身上。 只见他双脚微分,将弯弓缓缓举至胸前,也不搭箭,利眸微微眯起来,轻轻拉弓便如满月。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熟稔,也许是因为他用力十分轻松的缘故,这样武相的动作,他做起来却给人一种优雅从容的感觉,偏偏又与这场面氛围一分也不违和。 李慕儿正这样想着,突听得“噔”的一声,原来是他放开了弦,李慕儿惊得尴尬回神,低头不再看他。 比试立刻开始。 装在葫芦中的鹁鸽系有鸽铃,当鹁鸽飞出来时,射柳场上空顿时响起串串清脆的鸽铃声,众人连连射中,鸽铃之声不绝于耳,十分有趣。除此以外还有弓箭离弦带起的呼声,葫芦落地声,鸽子翅膀拍动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抚掌叫好声,交相辉映,好不热闹! 李慕儿站在一旁,也与何青岩时时发出惊叹声。只是她的目光似乎一直集中在朱祐樘射出的箭,竟丝毫不曾关心其他,是以当听到巴图他们不满的说话声传来时,李慕儿还顾自指着一只鸽子叫道:“这只最高!阿错赢了,阿错你赢了!” “什么错赢了?”巴图正对这射柳把戏表示不服,听到李慕儿欢呼雀跃,当即讽刺道,“鸽子飞得高不高,关输赢何事?这种玩法实在无趣!陛下,要不咱们换种比法?” 的确,以挂在柳枝上的葫芦落地震开后,葫芦中鹁鸽飞出的高低为标准,而不是以射技的优劣论输赢,这与金元时期以柳条上削出的白木为目标,以射断和驰马手接与否决胜负相比,在难度上要小得多。在都射中葫芦的情况下,谁胜谁负,取决于鹁鸽,而不是射手的射技和骑术,这无疑具有了极大的偶然性,使得射柳的娱乐意味更浓而竞技意味更淡。 可陛下此刻哪有空理他。 朱祐樘双眼直直凝望着李慕儿,眼神中柔情脉脉,仿佛周遭的事物早已消失不见,只剩彼此,时光又回到往昔,无怨无恨。 “皇上?” 耳边有人不识趣地唤他,朱祐樘蹙眉看向巴图,语气沉闷道:“那便再加上,射中飞鸽为胜,如何?” “好,”巴图眼光一亮,“还得在马背上飞驰而射!” 马上急骋,本就难以射中目标,还要先后发两箭,一箭射中摇摆的葫芦,一箭射中飞鸽,这难度可想而知。 李慕儿有些担忧地看看朱祐樘,连蒋伊都暗暗拽着兴王的袖子道:“元宝,这个好难。” “别担心,瞧本王好好给你露一手!”兴王说完与朱祐樘一齐上了马,和悦地看着两人。 李慕儿刚想去和朱祐樘说话,其木格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对李慕儿道:“女学士,我们也来比一局,如何?” “吁”朱祐樘差点就要发飙。 还好李慕儿先开口道:“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本官蹴鞠尚可一试,只是这射箭,确实是有心无力。” 说着她敛起袖口勉力动了动缠着纱布的手指。 其木格见状,先是一惊,而后失望摇了摇头,翻身上马道:“可惜了,可惜了”(。)m.。 第一九一章:引弓射箭(加更发糖) , 她身姿矫健英姿飒爽,李慕儿看在眼里,无奈苦笑。 马骢一直关注着李慕儿,见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抽紧,脚腹用力一夹马肚,欲往她的方向过去。 可是朱祐樘已经驾马往前踱了两步,来到她面前,俯下身伸出手道: “莹中,上来。” 李慕儿恍惚无措。 他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伸出的左手掌心中,还有一条淡淡的刀痕。那是她的剑划伤的。他两只手掌上都有李慕儿留下的剑伤,只是一边早已恢复,一边还未好全。 李慕儿不知不觉手心已出了层汗,咽了咽口水道:“我会扯你后腿。” “不怕,”李慕儿猜测,朱祐樘应该是笑着的,因为他的说话声充满笑意,“输了正好有借口。” 李慕儿终于将掌心递上。 两人的手心都有些湿漉漉,却握得紧紧的。上马的时候,李慕儿甚至觉得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在了掌心,将他的手一寸寸地捂热了。 “朕为你控着弓,你只管全力拉满弦后,松手即可。” 朱祐樘说话的气息就在耳后,带着三分酒气,挠得她脸色也跟着泛红,轻轻点头应“嗯”。 马骢就在他们左前方,默默低头不语。 “驾!”马匹飞奔起来,场上顿时尘雾四起。 一支支飞箭宛若流星,快准狠地射向自己的目标!只是多出了马蹄声和鹁鸽哀鸣声,气氛却明显紧张了许多。场外的看客们不再欢颜笑语,个个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飞驰的骏马,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尤其是那两个紧贴在一起,一人引弓,一人射箭的身影。 “记住,射箭的时候,目光一定要凝视你的目标,不要担心,也不要多想,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我们一定会射中它。” 摇晃的马背上,朱祐樘的呢喃声萦绕耳畔。明明就是他掌控箭的方向,说得好像李慕儿才是主角一样。李慕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配合地眺望着自己的目标。 朱祐樘举弓于她胸前,紧接着一支箭被递到她手上,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搭弓拉开了弦。 朱祐樘手劲微动控制着弓,调整箭尖到了一个合适的方向,在她耳边轻道:“放。” “嗖”的一声,李慕儿坚定无比地放箭,柳枝上的葫芦应声落下。 朱祐樘另一只手已快速抽出第二支箭,他是个中老手,自然懂得拿捏呼吸,平静自如。可李慕儿不同,她怕害他输,所以身体紧绷,小心翼翼,似乎连呼吸都不敢。朱祐樘没有时间再宽慰她,只好在把这第二支箭递给她的时候,重重地捏了下她的掌心。 李慕儿很快感受到这个小动作,心头由衷地升起一股温暖。憋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她不能犹豫,像完成第一箭那样与朱祐樘紧密配合,长箭瞬间脱弦而出! 这一瞬间,四周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李慕儿只听到自己和朱祐樘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好像被放到了百倍,徘徊在两人中间。 “哇!师傅,樘哥哥,中了!” 蒋伊的尖叫声响起,李慕儿这才看清被他们射中的那只鹁鸽,直直地坠落在地。 “臭丫头,我也射中了,你怎么没瞧见?!” “好厉害,莹中好样的!” “万岁爷果然英明神武!” 这些喧嚣的喝彩声李慕儿早已听不见,心底有如那年上元节在乾清宫前放的烟花一般,绽放出了无穷色彩。 她微微侧头,咧嘴冲朱祐樘一笑,得意道:“这回真的赢了!” 朱祐樘一时愣住。 这是她回宫以来,第一次对他绽放如此明媚的笑容。恍惚间,朱祐樘有种不知此身何处,不知今昔何年,而世事皆已翻转的错觉。 他激动揽过缰绳,转头对兴王道:“杬儿,这里交给你了。” 随后脚下狠劲儿一蹬,不待李慕儿反应过来,便绝尘而去。 只留下满场的看客们神色各异,有如巴图般不甘服输,有如其木格般眸底含霜若有所思,也有如何青岩般如释重负欣慰颌首。 却没有人如马骢这般,神色复杂,低头苦笑。 钱福向来视马骢为手足,此刻怎会不知他难过,见他下马而来,钱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马骢这才抬眸,眼中波澜已然平复,他冲钱福笑笑,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语道:“兄长,我没事了。从前我总觉得,皇上不适合她,她也不适合皇上。可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呵,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指引她的方向,那个人,一定是皇上。” 万岁山。 李慕儿望着眼前美景,才真正感受到京城的春日已确确实实到来。头顶浩瀚蔚蓝的天空,万岁山的青绿颜色布满眼眶,触手便是一棵展臂才能抱下的海棠树,两人仿佛身处一幅庞大的画卷正中,光华流转。 “听说这山顶有辽萧后的梳妆楼,倾圮已久。”李慕儿想起从前同银耳说过的一些故事,随口与朱祐樘闲谈。 “嗯。这里好看吗?” “好看。我以为只有宫后苑才有海棠花,原来万岁山里有这么多。” “宫后苑的海棠树,本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朱祐樘说着轻叹了口气,“可惜,没有琴,朕突然很想弹琴给你听。” 李慕儿回头冲他笑笑,真诚说道:“阿错,你不用再费心讨我开心。你们为我所做的努力,我都看到了。回宫以来,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太过执着于失去的东西,而忽视了身边尚且存在的情分。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过往,我没有地方可去,你能不能再留我,做你的女学士?” 她这话有几层意思,朱祐樘怎么会听不分明?一个“好”字在喉间辗转许久,最终在一阵微风中,随着落英轻轻地吐出了口。 李慕儿嘴角上扬至一个好看的弧度,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她的衣裙碰到花枝,惹来了一场朦胧的花雨。乱红之中,朱祐樘眼神缱绻,看她一身艳艳青春,随风扬起,猎猎有声,翻飞舞动的罗裙窄袖,翩翩然穿过落英和清风,宛若一只断翅重生的蝴蝶。 也许是因为观众只他一个,这支舞全然不比那年正元节的热闹。可是她的凌云之态落于朱祐樘眼中,此生怕是再难忘怀。(。)m.。 第一九二章:千秋节变 第二天的千秋节,宫里头整日都热闹非常。 按照礼制,皇后先到太后和太皇太后宫中行礼,再至交泰殿升座,行庆贺礼,自公主到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均着朝服,到皇后座前行礼。 礼毕,皇后于坤宁宫中设宴。 时值春日,天气姣好,宴席便设在坤宁宫后头的宫后苑,一来应景,二来也算凸显隆恩的一种赏赐。 是以这一日,宫中比比皆是华冠贵服的女子,一副花团锦簇的场面。刚刚吐翠的桂树上挂满了鲜艳丝绸彩带,满地铺锦,与众女子的身姿颜色交相辉映,更显华贵无比。 照理说,文武百官,家翁男丁都不能入席千秋宴,所以巴图他们几人算是拖了朱祐樘的福,独占一桌,得见了这番热闹场面。 而李慕儿与和何青岩坐在女官之中,离主桌极远。 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宴,宫中的赐宴丝毫不如昨日会同馆赐宴轻松,处处都有规矩礼仪。 礼部教坊司的乐者鱼贯而入,恭谨站在各自乐器前,对朱祐樘与皇后叩拜行礼。每一次行酒始终伴随着音乐,音乐响起,内官和鸿胪寺序班为她们斟酒,饮讫,音乐停止。 不知怎的,当乐者行完礼起身时,皇后似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手上的酒杯突然跌落,响起不小的脆裂声。 这个小意外并没有影响宴席气氛,千秋节是中宴的规格,“酒行七次,上食五次”。中间穿插着重朝妇恭贺之语,也大多没有新意,不过一番冠冕堂皇的客套话罢了。 唯独吸引李慕儿的是行酒中间穿插的舞蹈。 她是爱舞之人,可学的不过是些独舞泛泛,美则美矣,大约还是缺了气魄的。这宫廷舞曲却不同,一排排婀娜的少男或少女动作整齐划一,不说形态万千,却是方圆有致,气概万千。 武舞平定天下之舞威猛畅快,文舞抚安四夷之舞新意百出。 “好!”李慕儿不禁赞许道,“跳这抚安四夷之舞的舞者个个都有自己的特色,将各种舞蹈演绎到了极致。” 何青岩从未接触过这些宫廷礼仪,自然纳闷,“什么是抚安四夷之舞?” 还不待李慕儿答话,对面的崔宫正便冷笑道:“就是殿下舞士,分东西南北四处分别舞高丽舞,回回舞,琉球舞,北番舞。意四夷与我大明同乐。” 李慕儿与何青岩无奈对视一眼,不愿与她计较。 谁料宴席前端却传来异样的动静,李慕儿循声望去,才发现是巴图他们,不知哪里又不满意了? 她还在思忖出了何事,便听见清晰的三下击掌,紧接着有两名巴图的侍女从园外走进,接过乐者手上的鼓槌,而其木格步出座位,一步步迈向了舞台中央。 她过来的时候,正巧与李慕儿视线相交,她似乎一直在找她,此刻终于瞧见她,竟显得有点兴奋,半是挑衅半是友善地冲她努了努下巴。 李慕儿暗道不好,这小姑娘,实在太爱出风头,无论何时何地都想要与人比上一比。 李慕儿赶紧环视了一圈宴外护卫,眼尖地便发现了牟斌。趁众人不备,她赶紧溜到牟斌身边。 牟斌听她耳语几句,先到了朱祐樘身边请示,朱祐樘远远望了一眼李慕儿,嘴角轻轻一扬,点了点头。 牟斌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李慕儿回座时,鼓声已起,其木格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鼓点节奏明快,其木格舞步轻捷,在一挥手、一迂回、一跳跃之间,洋溢着蒙古人的热情、勇敢、粗犷和剽悍。 尤其是旋转之姿,像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缓慢,连周遭的春风似乎都已逊色。 李慕儿不禁抚掌叫好。 她找的帮手还没到,她必须尽量拖延时间。 “皇上,其木格果然是八面玲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相传唐明皇为杨贵妃的‘胡旋舞’吸引,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槌,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下官读此只觉讶异,今日见了其木格跳舞,可真相信观舞者会迷恋忘我了。” 其木格自然开怀,笑道:“杨贵妃善舞,吸引的却是男子。女学士可曾听说过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擅长剑器舞,下官听过。” 其木格挑挑眉,“我最想学的便是她的剑器浑脱舞,可惜,我左右手总不能协调。” 公孙大娘的剑器舞,相传公孙大娘穿着经过艺术加工的美丽军装,舞姿稳健娑爽,表现雄武、战斗的势态,。杜甫笔下曾形容,她在进退回旋之间,在急促飞快的舞动中,显现条条光芒,伴着隆隆鼓声,来到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观者均为之变色。 若是李慕儿右手无妨,尚可一试,如今哪有这个能耐,接她这招呢。 耳边细语声四起,众人似乎都在等她如何回应。李慕儿望着园外,竟还未有一丝来人的迹象。心下暗自叹了口气,她抬头对其木格道:“其木格若不嫌弃,我愿做你的左手,与你共舞一段剑器!” “好!”其木格语气中带着百般兴奋,一字便盖过身旁女子细碎吵闹。 “皇上在此,不可使用武器,你我便用那柳枝为剑,如何?” “好,就听你的!” 柳枝在手,两人一左一右刺出,动作似乎融为一体,你为左手,我为右手。这样的配合需要双方极高的默契,幸好两人聪慧超过常人,过目不忘又能反应敏捷,才没有失去平衡。 只不过,毕竟没有统一过舞步,两人虽说是合舞,其实便是你出一招,我学一招,勉强成型。 其木格果真对剑术并不在行,大部分时间都是李慕儿在考虑动作,她只要能跟上就行。李慕儿怕她难学,特意选了些李家剑谱里简单却好看的花样,并轻声提醒她: “开侧平举”,“屈肘相对” 两人动作齐整,与鼓点融会贯通,看得人纷纷叫好,惊讶于她们这对临时组合的默契。 却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不知是谁拍了桌子,发这么大的怒! 李慕儿和其木格吓得仓惶收手,眼神一移,看到太皇太后支起身子立于案前,伸手狠狠指向李慕儿,厉声喊道: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第一九三章:大事不妙 “来人哪!将女学士拿下!” 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刚才还交头接耳的妇人们突然噤若寒蝉,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本是或艳羡或欣赏或不屑,此刻却尽数转为震惊,直勾勾地盯着李慕儿。 朱祐樘则是紧张! 手中的酒杯快要被他握碎,他倏地起身面向太皇太后,也顾不得身份,惊疑叫道:“祖母?!” 牟斌刚被她支走!李慕儿暗道糟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宴席圈外离得最近的几名锦衣卫侍卫已冲了上来,将她双手扣住! “谁敢动她?” “别过来!” 两个喝令声响起,前者自然是来自一脸愕然的朱祐樘,而后者居然是一直与她针锋相对处处想要一较高下的其木格! 只见她一把拉过李慕儿,将之护在身后,一边瞪着双眼凶狠地望着身前两个侍卫。可她小脸长得娇俏,这副气恼的模样非但不让人生畏,还透出几分好笑。 话刚说完何青岩也已闪到李慕儿身前,与其木格并排而站挡得李慕儿严严实实。 李慕儿感动地要死。 太皇太后却哪里肯心软? 她又是两个字恨恨迸出:“拿下!” 朱祐樘差点就要亲自奔上前来护她,却早被太皇太后看穿,疾声令下:“将女学士押到清宁宫,皇上也随哀家一同前去。孙嬷嬷,派人去请首辅刘吉与马文升马尚书入宫,即刻到清宁宫面圣!” 若是说朱祐樘和李慕儿方才还不知太皇太后为何事动怒,那当她提起马文升时,两人便心中一片了然清明。 李慕儿的身份,兜兜转转,怕是终于要大白于天下了。 朱祐樘一时间愣住,脑海中开始思索种种对策,便听得太皇太后再次沉声道:“皇上,若不想哀家要了她的性命,便随哀家回清宁宫,解释清楚。” 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姜还是老的辣,她显然是抓住了朱祐樘的软肋,令他难以反驳。 李慕儿亦明白,此刻当面反抗太皇太后,实乃下下之策! 她纤手一拨,主动从其木格与何青岩身后走出,镇定跪下道:“微臣不顾主上尊卑,无知卖弄,实在罪有应得,但凭太皇太后处置。”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拂袖先行。 而牟斌带着马骢与冯月言赶到时,只看到朱祐樘与李慕儿的背影,往东面而去。 经这一番折腾,皇后也已没有心思再庆贺生辰,随便讲了几句感谢之语打发了众诰命妇人。 巴图等人虽觉莫名其妙,也只好离开。经过牟斌三人身边时,巴图还停下来看了看冯月言,唇角一勾道:“冯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冯月言眉头轻皱,悄然退后一步,躲到了马骢身后。 马骢则满心都是焦虑,等着何青岩过来,急切问道:“青岩姐,发生什么事了?” 何青岩脸色平淡,回首望了眼尚未起身的皇后,邀马骢他们朝外走去。待得走的远了些,才郁郁开口道:“这回,恐怕大事不妙。” 几人脚下皆是一顿,眼中晦暗加深。 何青岩又似想到什么,忽而拉住马骢,“马骢,你快去宫门口候着,看能不能来得及见到你父亲。” 马骢立刻联想到她所说的大事不妙指的是何事,二话不说便要离开。可想到冯月言是他请来的,只好转身拉上她,大步流星往外跑去。 人去酒凉,皇后独自坐于席中,手中轻晃着一个酒杯,甚至屏退了身后婢女。 教坊司的乐者收拾好乐器,成了最后退出宴席的人。皇后突然指着低头走在最后的一名男子,轻声道:“那个弹琴的青丝绾,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你留下来,为本宫再奏一曲。” 那人一怔,连应声都忘了,只立在原地不动,静静等待人群散尽。 “皇后娘娘,想听什么?” “相见欢,可好?” “好。” 乐者点头,摆琴于案,指尖轻抚,琴音悠扬而出。 乐声与他人一样,虽没有飘逸出尘与潇洒绝伦的气质,倒也算是清秀。 “青丝绾,绾一丝青云鬓,描一抹眉半弯。歌一曲相见欢,叹一句别亦难。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 皇后随琴音而和,眼中浮华尽失,只余点点星辉。 歌词悲戚发凉,皇后却似乎极为熟悉,嘴角将笑不笑的表情,与她眸中的闪烁,形成极大的反差。 “相见欢,泪满衫,不思量,自难忘,原来等不到你三万场”乐者忽而抬头,那柳眉下黑色眼眸像滩浓得化不开的墨,看不出半分情绪。 琴声止,歌声绝,皇后抿抿嘴,终于颤抖着双唇开口:“伯坚,你还在怪我吗?” 清宁宫。 李慕儿跪于殿中,没有做声。 马文升与刘吉已经赶到,静等太皇太后发话。 只不过一个脸色绷紧,一个喜上眉梢。 “女学士,是你自己说,还是等哀家让你开口说?” 太皇太后悠悠道出这句大家都心知肚明她会说的话,李慕儿却自然不可能从实招来,唯有装傻充愣,“太皇太后明鉴,下官实在不知所犯何罪。” “哼,”太皇太后的言语中已有了三分不耐烦,“就是不肯说了?好,马文升!” 马文升突然被点名,倒也没惊讶,上前一步俯首听命,“臣在。” “你来告诉哀家,女学士,究竟是何身份?” 马文升到清宁宫的路上已经见过马骢,即使不见,看到李慕儿也猜出了大概,可此事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没有朱祐樘的授意,他也不敢正经答话,遂敷衍道:“恕老臣愚昧,不知太皇太后何意?殿中乃皇上钦点女学士,老臣虽只见过数面,倒也不会忘记。” “好,你们都很好!”太皇太后起身,怫然作色,“那么谁来告诉哀家,前朝奸人李孜省家的剑法,女学士是怎么学会的?!” 果然是几个剑招出卖了自己!李慕儿悔不当初,心中又因父亲的名讳而难过,一时没了声响。朱祐樘着急,糊弄道:“太皇太后息怒。女学士信手所耍招数,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况且,方才许多动作,她都是随其木格现学的,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九四章:身份曝光(收藏5000加更) , “误会?樘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若真是李家余孽,必会对你不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那你怎么还能留她在身边,还一直为她掩饰,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咳咳” 太皇太后气急,便手放心口咳了起来。朱祐樘一惊,赶紧跪了下来,“祖母息怒,莫要伤了身子!” “太皇太后息怒啊!” 马文升与刘吉也跟着跪下说着同样的话,只是刘吉除了安抚外,还不忘补充道: “太皇太后若真有疑惑,便找人证明女学士身份即可。” 他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太皇太后转身看向一旁,“对,孙嬷嬷,那个疯女人,找到了吗?” “回太皇太后的话,”孙嬷嬷说话时不安地瞄了一眼朱祐樘,生怕逆了龙鳞,“找着了,只是一直不敢轻举妄动,今日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派人去劫了,应该很快就可带回。” 朱祐樘心头一紧。 此刻何文鼎他们必定聚在一起担心她在清宁宫的安危,哪里会想到郭之桃?只怕等谁想起来这一茬,也已经迟了! 果然,不消片刻,一个邋遢的女人被带到了殿中。 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李慕儿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满脸疯相,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的女子,居然是郭之桃!这不由让她大吃一惊,喃喃自问道:“怎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地玄黄,天地玄黄”郭之桃转着眼珠子四下打量着清宁宫,似乎对这样巍峨气派的宫殿充满了兴趣,直到她眼神流转到李慕儿的脸上。 万籁俱静。 突然,她猛地扑上前来,扯着李慕儿的领子大叫道:“女学士!哈哈哈!你怎么还好好的?你怎么还没死?你们李家的人都该死!尤其是你爹,你爹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人,他害死了我爹,他害死了我爹!” 李慕儿皱着眉,不敢睁眼瞧她疯癫模样。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打我!我不要吃药!我的头好痛,好痛啊!李孜省,你放过我吧!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郭家?为什么!” 她抱着脑袋痛苦呻吟的样子,实在瘆人。而她语无伦次的字字句句,终究只汇成了“李孜省”三个字,定格在了几人脑海中。 被拖下去的时候,李慕儿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缺失的手指轮廓,看起来十分悲惨,惹得李慕儿心里,愈发乱糟糟。 “没想到,女学士居然是,”刘吉本来得意于可以整治李慕儿,可听到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禁诧异,“居然是李孜省的,女儿!” “女学士,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太皇太后到了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似乎胜券在握,李慕儿的罪行已是板上钉钉,“哀家早知道你不是什么沈琼莲,可看在皇上器重你的份上,也没有来审问你。现在想来,哀家真是后悔,若早知你是李家后人,哀家在见到你的第一面,便该将你斩草除根!” 朱祐樘知道再辩驳也无济于事,便挑了个重点,宽慰太皇太后道:“祖母,朕只知道,女学士入廷为官至今,从未做过伤害朕的事情,甚至还在才学方面,多有建树。所谓身份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如今她姓沈名琼莲,只是一名老实本分的女官而已。” 刘吉恍惚间听到身旁马文升轻声叹息,这让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顺势道:“皇上,此事疑点重重,当年那个夜里发生的事,马大人最为清楚。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她究竟是如何侥幸逃脱?又何以混进宫来的?太皇太后,这些都得彻查清楚才是啊!” 不愧是“刘棉花”,这种时候还不忘弹一弹自己官场上的对手,老是与他对着干的马文升。 “闭嘴!” 可是,刘吉的话无疑触怒了朱祐樘,他喝止道:“朕从前朝饶你至今,刘吉,你真当朕不能耐你何吗?” 刘吉是太皇太后的人,此刻朱祐樘当着太皇太后的面给他下马威,意思再明显不过。太皇太后闻言又气愤起来,指着马文升道:“刘吉问不得,哀家问得。马尚书,你来给哀家好好解释解释,这个李家后人,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李家后人”四个字,太皇太后咬字极重,李慕儿撤回目光,整了整刚刚被郭之桃扯乱的护领,抢在马文升之前开口道:“太皇太后不必费心了,民女确实是李家后人,姓李,名慕儿。逃脱也好,进宫也好,行刺也好,都是民女自己的事儿,与他人无由!而今既已暴露了身份,要杀要剐,悉听太皇太后尊便,慕儿不敢有半分怨言。” 马文升侧脸望了眼她,只见她眸间平淡,丝毫不为刚刚帮了他大忙而得意什么。 只是这丫头亲口承认了下来,恐怕更无回旋余地了。想起片刻前马骢紧张的神色,马文升眉头不由皱地更紧。 皇上刚才有一句话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丫头进宫这许久,从来没再做过伤害皇上,或祸国殃民的事情。相反,她处处小心翼翼,明里暗里,也为皇上分担了不少。 他这么会没看在眼里? 马文升暗叹了口气,只能在心底期望丫头能同往常一样,逢凶化吉 “好,你既然自己承认了,哀家也谅在你为皇上当差这许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 太皇太后不会杀她,李慕儿早就猜到了,想必朱祐樘也已料到。是以两人都没有过多表情。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李家当初被罚判流放戍边三千里,你该在哪里,便回哪里去吧。来人呐,将李慕儿先拘至刑部,听候发落。” 这惊心动魄的一场变数,便以这寥寥数语结尾了。 李慕儿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真要她死,不用与她废话。她的目的,无非是要给朱祐樘一个威胁,一个可以用来交换朱祐樘答应她某些事情的条件。 起身的时候,她看了眼依然跪在地上没有抬头的朱祐樘,她知道他在想办法,可她又担心,他会为她做出违心的事情来。 她不想他为难。(。)m.。 第一九五章:往事莫提 , 另一边,宴席上的菜肴还未撤去,却早已冰凉泛起油珠。 皇后凝视着眼前停弦不语的男子,又问了一遍,“孙伯坚,本宫在问你话,当年的事情,你还在怪我吗?” 被唤作孙伯坚的男子轻笑了一声,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讽刺,“本宫,本宫皇后娘娘果然贵为一国之母,只这两字自称,便压得伯坚直不起腰来了。” “本宫我不是这个意思,”皇后慌忙改口否认,“伯坚,我是真的想问问你,是不是还在恨我,当年违背了你我之间的婚约,入宫竞选淑女,成了太子妃” 婚约男子抬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皇后,像要将她一眼看穿似的。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有婚约?” 皇后咬了咬嘴唇,垂下了眼眸。 原来,弹琴的孙伯坚,是皇后打小认识的世家好友,他们的琴术,还是师出同门,所以她才会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来。 而在皇后当上太子妃之前,孙家早已许聘到张家,定下了两人之间的婚事,只可惜 “只可惜伯坚没有那个福分,不怪皇后娘娘。当年若不是伯坚突然染上急症,一病不起,怕是早已经娶张家小姐过门。张家怎会有机会,上孙家退婚,转而嫁入宫门呢?” 这话在皇后听来可尽是讽刺。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每当夜深人静,张乐之也会忆起,当年他弹琴,她唱歌的那些美好时光 然而,在一个春色撩人的早晨,她听说了太子要选妃的消息。 大明不知从哪个国号开始规定,皇后必须出身于平民之家。张氏的父亲张峦,原只是一个秀才,以乡贡的名义进入国子监,是以早早就得知了这个内幕消息。 母亲金氏,立即动了念头,开始散步谣言,说张乐之是她梦月入怀所生。 这样的噱头,加上父亲是个忠厚老实的读书人,很快她就引起了宫中的注意。 可当时,她已经许给了孙伯坚,连聘礼都已经收下。 张乐之内心不是没有挣扎的。 最后,在母亲的游说下,在得知进宫说不定能一步登天后,她还是选择了舍下竹马之情,投奔富贵。说来也是天意,恰在张家不知如何退婚之际,孙伯坚忽然一病不起,险些要撒手人寰。 狠了狠心,张乐之便叫父亲去退了婚事。 之后的路,她走得更加平坦,居然真就顺利被选为太子妃,跃上枝头成了凤凰。 “唉”皇后忍不住一声长叹。 如果没有再见到他,也就罢了。可今日这偶遇,难免让她念起往昔情分。 “说来我应该多谢你,”皇后拿过一杯酒饮尽,才敢开口,“若你执意不肯退婚,我今日怎能坐于此位?” “是啊,”孙伯坚笑叹,“太子妃,皇后,三千宠爱集一身,为皇上诞下嫡长子,不日太子入主东宫,你便是将来唯一的皇太后。乐之,你的命真好” 你的命真好。 皇后眼睛有些发酸,这样说来,她的命确实一直都很顺。想要去选太子妃,未婚夫就大病任她退婚。想要当上太子妃,就在众多秀女中拔得头筹。想要当上皇后,先皇就随着那万恶的万贵妃殡了天。想要坐稳皇后的位置不受威胁,居然就发生了行刺事件,令朱祐樘对她许下了几乎不可能的承诺。 最后,她想要孩子了,虽然费了点心力,终究还是有了。 而她想要孩子登上太子之位,也很快就达到了。 今天是她的生辰,如果不是孙伯坚这样说,她倒真没有发现,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来自己所走过的路,即便说不上“一帆风顺”,也至少是心想事成了。 仿佛只要自己想要的东西,动一动手指,就可以得到。 可这样的顺当,却让她此时此刻,坐在孙伯坚对面的时刻,不禁开始怀疑起来,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是啊,”她自嘲一笑,忽而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伯坚,你为什么会在教坊司供职?” 孙伯坚抚了抚手中的琴,他想告诉她,他多么辛苦才进得礼部教坊司,为的不过就是有这一日,能够再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眼。 在这无上崇高的紫禁城中。 可一腔热忱,到了嘴边,依旧变成了几句讽刺之言:“伯坚无才无能,可以在教坊司谋得一职,已经非常满足了。哦,不,伯坚能苟活于世,就已是上天对我的垂帘了。至于别的,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后摇摇头,并不是表示否定,而像是有些紧张,急于将他从这样的自嘲中拉出,“你不要这样说。我可以向皇上举荐你,我知道的,你的文采很好,应该有更好的出路。” 孙伯坚闷哼了一声,她还是这么傻,这句向皇上举荐,哪里是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分明就是朝他心口又补了一刀。 结结实实。 “文采有何用?”他视线望向方才李慕儿站过的位置,“那位女学士,不只在你们宫里,哪怕是在整个京城中,也是小有名气的。可你也看到了,她分明是为我大明子民打压那个蒙古姑娘,却不知犯了什么错,轻易就被太皇太后提走了。都说后宫是吃人的地方,看来果真没错。纵使有百般文采,怎及得上天生的皇权?” 他居然为李慕儿说话,这无疑让皇后有些不爽,她立马反驳道:“她是个特例,说了你也不懂。” 刚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收得回?她忙又慌张地凝住孙伯坚,果然,后者似笑非笑,脸上堆满了冷漠。 “的确,小的不懂。小的只是不希望,看到梦中的那个人儿,变得薄情寡义罢了。” 说完,孙伯坚再不愿逗留,起身欲走。 皇后突然也不知再说什么是好。只能眼看着他收拾东西,渐渐退出她的视线。 擦肩而过,最后的一眼对视,孙伯坚的眸子里,竟是无悲无喜。 相见欢,别亦难,不思量,自难忘。 是不是当年她走出的第一步,就错了呢?(。)m.。 第一九六章:显忠祠乱 李慕儿被两名侍卫押着,去往刑部。 说是押送,侍卫倒也没难为她,连手铐脚链也没有上。也许他们也知道,这些对李慕儿并没有什么用,她要是想逃,十个人押送也拦不了。 也许他们也知道,让她自己逃了,更好。 从此再不能回京,远离朱祐樘,这不正是太皇太后想要的吗? 李慕儿思绪万千,走在京城繁华道路上,惹来许多百姓侧目。 这突然让她觉得奇怪,刑部在午门外千步廊右边,他们若经午门至大明门出则很快就能到。而现在,他们却是从东华门出,绕过小半个京城迂回前往刑部。 就是为了让她自己想不开跑掉? 她细笑一声,挺直腰背往前直行。 “嘶”一阵呲牙声响起,李慕儿疑惑转头,见其中一名侍卫撑在另一名手臂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点一样落下来,唇色苍白道,“不行了,肚子不舒服。你先和女学士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另一人显然不肯,“诶,不行啊,你这一走,我这儿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别他妈废话了,呐呐呐,”他看来真是憋得不行,甩过手上的家伙,催促道,“带到哪里先铐起来!我很快!” “喂喂喂,”小侍卫对着他的背影喊了半天,无奈回头,尴尬道,“那个,女学士,那只能先委屈你了。” 手铐被放于眼前,李慕儿笑了笑,淡定伸出手来。 小侍卫四下望了圈,似发现什么,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祠堂道:“走了那么久也累了,不如我们去那里面休息一下,省的在这里让你难堪。” 李慕儿心头感激,点点头跟上。 “显忠祠?” 到得祠堂门口,看清门上牌匾,李慕儿忆起,这地方她似乎来过。 往里走去,果然,绿琉璃瓦项,吻兽、垂兽,旋子彩画,都有些印象。侧身往后殿而去,有座眼熟的碑亭。 是上回与墨恩见面的地方。 她记得碑上有个名字。 李慕儿正要张望,小侍卫递过手铐试探道:“女学士,你看” 李慕儿刚要再次递上双手,身后突然窜进一群黑衣人,李慕儿正对着他们,边大叫一声“小心”,一边伸手想去拽那小侍卫! 可他身后的黑衣人对着他的背就是一掌,小侍卫一口鲜血瞬间喷出,整个身体猛地扑到了李慕儿身上。 李慕儿一下没支撑住他的身体,急急后退了几步,差点就要被压倒在地。鲜血喷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拼命眨眼想要确认眼前状况,才发现黑衣人竟不是冲她而来,而是直直往那座碑亭走去。 李慕儿百般慌乱之中忽然就想起,那座碑亭上的名字是——怀恩! 怀恩是谁?她怎么会忘记! 当日兴王冲进钱福剑指面门,就曾提过怀恩此人! 李慕儿哪里还有时间回忆太多,只能当机立断将身上小侍卫使劲推开,飞身来到碑亭面前,拦住黑衣人。 “你”李慕儿话还没问出口,黑衣人便出招向她袭来。 李慕儿如今功力已恢复大半,即便是单手,也不会惧怕他们。一招过来,她提手狠狠架住,脚下狠狠就要踹出。 谁料对方却似不愿跟她正面过招,见她反攻就立刻往后退去,随即另一人就接上向她劈来。 李慕儿又是一挡,明显感觉到他们并不想与她斗武,只是迂回接连缠住她,不让她靠近碑亭。 李慕儿心底越来越不踏实,他们人多势众,她越来越不敌。 不,不是不敌,而是被纠缠地放不开手脚。 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个黑衣人趁她不备,从她身后慢慢挪向碑亭。随后对着那座石碑狠狠一掌! 石碑应声而断! “不要!”等李慕儿听到动静回头,一切都已来不及,黑衣人也趁着她分神的一瞬全数消失在视野。 李慕儿不知怎么,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她缓步上前,抹了抹眼皮上的血渍,轻轻抚上碎裂在地的碑体。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怀恩。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心中愤怒和难过同时涌上喉间,起身就要往外头冲去。 可没待她走出几步,外殿突然变得嘈杂起来,好似又有一大堆人涌进。李慕儿这回变得机警起来,灌注内力于掌心,随时准备与来人开战。 进来的却是朱祐樘。 以及兴王,萧敬,马文升,刘吉! 众人一时呆住。 朱祐樘见她满身狼狈,本能地往她走去,背后刘吉却大叫一声:“皇上!怀恩公公的石碑!” 朱祐樘转头望去,神色刹那黯然。 只见他木然地朝那边走去,神态举止与方才的李慕儿简直一模一样。 刘吉又指着李慕儿鼻子,斥责道:“女学士,你可知皇上有多敬重怀恩公公?这世上有几位公公,能配得上‘显忠祠’这三个字?你好糊涂,虽然当年是怀恩亲手将剑刺入你父亲胸口,可逝者已矣,你怎么连这显忠祠也不放过?!” 李慕儿满目愕然。 原来原来,是怀恩亲手杀了父亲。 是朱祐樘视为父兄的怀恩! “我” “皇上” 朱祐樘伤心半跪于碑前,众人只有跟着下跪。 李慕儿看着他难过,心中情绪也很复杂,可现下的状况,唯有一个“乱”字可以概括。 “我”再乱,李慕儿却还是要为自己解释。可还是没等她说出口,那倒在地上的小侍卫突然爬起身来,猛咳着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他唇角还滴着血,却还是颤抖着举起手,指向李慕儿,一字一句道:“皇上,女学士见了这显忠祠,不知为何突然发狂,趁小的为她上拷,迎面将小的打伤,转身就” “你!”李慕儿匆忙打断她,急急解释道,“不,事情不是这样的!” “女学士你还有何话可说?” “皇上!” 耳边嘈杂,朱祐樘被闹得心烦。脑海中一会儿是怀恩亲切叫他的声音,一会儿是他死前还谆谆不悔的教导,一会儿是上回李慕儿突然跑开,独自来到这里的场景,一会儿是李慕儿满脸鲜血的模样。 “都给朕闭嘴!” 李慕儿咬紧下唇,不顾眼中血渍难受,目不转睛望向朱祐樘,却听他道: “将女学士带去刑部,听候发落!”(。) 第一九七章:刑部温情 潮湿的地牢,昏暗杂乱,异味丛生。 刑部迎来了一位熟客。 李慕儿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墙角靠坐着,方才情绪失控之下差点内力又要紊乱,此刻马骢不在,她只能自己运功调息。 牢门忽然打开,何乔新徐步走了进来。 李慕儿猛地睁开双眼,很快又皱眉紧紧闭上。外面还是白天,光线从唯一的一格小窗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疼。 等到视线适应了,她才起身弯腰道:“何大人,近来可好?” “唉” 何乔新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叫过身后的小厮道:“去打盆水来。” 李慕儿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满是血迹,定然十分难看。 “让何大人见笑了。” 何乔新摇摇头,再次叹息道:“你这丫头,早该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他言语中非但没有责备,竟还让李慕儿听出了一分关爱,李慕儿不禁鼻尖泛酸。 “该料到,也还不是没料到。何大人知道了我这层身份,不知是否,也像他们那般讨厌我?” 何乔新放下往常严肃神态,玩笑道:“老夫倒是想讨厌,也要看看青岩的面子啊。其实,老夫都知道,这些日子里,看似是青岩入宫去陪你,实际上,也是你在陪伴开导她啊。” 他慈眉善目的样子在李慕儿心底似乎与何青岩模糊重叠,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慕儿笑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何大人,你也曾与我父亲同朝为官,能不能和我说说他的事。” 如果换做从前,换答他人,何乔新定是要义正言辞批判李孜省一番的,此时对着她,却只能一句带过,“过去的事,好坏与否,也都已经过去了。你向来懂得往前看的道理,不必将自己放在谁的阴影里。” 李慕儿听得很受用,正要答谢,小厮端着水盆进来。 何乔新接过小厮手中的帕子,打湿了绞一绞,冲李慕儿招招手。 李慕儿乖顺地走到桌边坐下,任由何乔新为她擦拭脸颊。他下手很轻,很温柔,一看就知道是个好父亲。 李慕儿的眼泪便在此时控制不住地滴了下来。 “我们家青岩啊,从小就没了母亲,是我一手带大的。她脾气很倔,跟你有的一拼。呵,谁叫我就一子一女,这女儿啊,才是父亲的心头肉。可惜我这心头肉”何乔新显然不敢再继续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又将帕子过了遍水,扯了个笑容道,“傻丫头,哭什么?” 李慕儿像个小孩儿似的抽泣,“何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谁说的?”何乔新哭笑不得。 “我中了圈套,皇上定误会是我把怀恩的显忠祠毁了的,我虽不识怀恩,却知道他对皇上恩深义重。”李慕儿回忆起那天见完墨恩,朱祐樘看她的奇怪眼神,以及去冯府的路上他开解她的话语,心内不安,“如果是以前,我倒也不担心他怀疑我。可自从我这次回宫,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没有信心让他相信我何况,太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的。” 何乔新再拿帕子为她揩揩泪,随手往盆上一搭,宽慰她道:“不会的,将来,你还要代青岩孝敬我呢。” 这话肯定是何青岩透露给她父亲的,李慕儿一怔,心中感动不已,使劲地点了点头。 “哎,你将经过与我说说,我进宫一趟。” “怎么办?这回的事情怕是触及了皇上的底线!” 马骢与何青岩此时已经出宫,齐齐聚在钱府。问话的人自然是马骢,他这一整天心绪不宁,连冯月言都还没来得及送回冯府。 “先别着急,”钱福摇着折扇,安慰他道,“事情尚没有定数,咱们先别自乱了阵脚。” 何青岩这次却站在马骢这边,“此局怕是太皇太后一手策划的。太皇太后果然厉害,拿住了莹中和皇上各自的软肋,在皇上心口狠狠刺了一刀!而且皇上现在的态度,也实在让人猜不透。” “谁说不是呢?关键是慕儿与怀恩确实哎,别说皇上,我都会怀疑!怎么办?”马骢握紧腰间的绣春刀,眼神坚定道,“如果此事没有转机,我哪怕是劫狱也要将慕儿救走!” “骢你先别冲动!”牟斌单手按在他肩头,“你又想为她放弃一切?” 马骢心神不宁的样子,深深刺痛了冯月言。她多少次观察过马骢看李慕儿的眼神,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宠溺。 在澹烟楼他对她的关心 他俩自然流露的默契 他亲自登门来请她入宫舞一曲,也是为了她 刚才马骢拉着她跑时,明明紧紧牵着她的手,却一直将她甩在后面,连头都没有回过 为她放弃一切? “各位,天色已晚,月言要先告辞了” 冯月言说完转身就走,何青岩忙冲马骢使使眼色。 “冯小姐。”是马骢的声音。 冯月言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马大人不用送了,你们商量女学士的事情要紧。她,也是月言的朋友。” 马骢心里乱糟糟的,就没有再跟上去。而冯月言前脚刚离开,禁闭的门突然再次被打开。 是兴王。 何乔新走后,李慕儿心情确实轻松了不少,就连继续调息似乎都顺利了许多。 “鸟穿浮云云不惊,沙沉流水水尚清,任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立功名” 细碎脚步声响起。 “何大人?是你回来了吗?” 入夜后四周变得静悄悄的,李慕儿没有得到外头的回应,忽而觉得心慌起来。 她忐忑走向门口,似乎感觉到那人也正在朝她走近。 刑部的牢门是铁栅栏,两人一走到门口,骤然碰面! “你是谁?”李慕儿机警地瞥了眼外头,几个小厮摊在桌上。再看眼前黑衣人,身形纤瘦,当是个女子。 女子默不作声,用钥匙将门打开,便去拉她道:“跟我走!” “你们又想污我越狱?”李慕儿警觉甩开她的手,运起内力随时准备反击。 女子无法,唯有扯下面巾,露出让李慕儿安心的脸庞,道:“不是越狱,是劫狱。”(。) 第一九八章:天涯海角 李慕儿望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冯月言,她漂亮的脸蛋与浑身黑衣着实不配,可眉宇间暗藏的厉色,却奇怪地透出几分江湖儿女的英气。 李慕儿惊诧不已。 “月言?你说什么?劫狱?” “不错!莹中,你若信我,就先跟我走。” 冯月言说着又去拉她,这回李慕儿没有推拒,被她拽着疾步出了牢房。 可看到桌边昏睡的小厮,她还是觉得不妥,停步道:“等等,月言,我不能走。我若就这么走了,就真的坐实了罪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冯月言啧了声,摇摇头道:“莹中,你别天真了!我虽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他们说了,这次,你真的没救了!” “不可能,”李慕儿皱皱眉,“他们指的是谁?他们人呢?” 冯月言见她这么固执,咬了咬牙道:“他们都被兴王缠住了!马大人拜托我来救你,他知道我家有这个能力,也愿意帮你。可我不放心假手他人,所以亲自来了!” 李慕儿听得心头渐渐发颤,“被兴王缠住,是什么意思?兴王是我弟弟,他怎么可能害我?” “恐怕不是兴王要害你,”冯月言抿了抿唇,似在心底暗自下了个决心,随后一字一句答道,“你犯了重罪,被判斩立决!” 斩立决! 李慕儿呆若木鸡,全身血液似已凝固,只觉手脚发麻。 就连还未伤愈的右手,此刻也不自觉地握紧。 “斩立决?呵,呵呵,他判我斩立决?” 冯月言见她情绪低落,心中不忍,改为搀住她,道:“莹中,走吧,天无绝人之路,何必待在这里等死。” 李慕儿哪里还有清醒的神智,只顾埋头低语,“你对莹中如此之好,却判慕儿斩立决” 冯月言刚想将她拉走,突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声音,李慕儿这个样子怕是要坏事儿,冯月言权衡了一下,探怀拿出一块手绢,说了一句“莹中,对不起了”,就往李慕儿口鼻处覆去。 李慕儿心有旁骛,根本没提防冯月言,瞬间就被迷晕过去。 闭眼倒下的那一瞬,她只看到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冲她这边跑了过来。 乾清宫。 一片寂静。空气中带着丝丝幽冷。 何乔新拱手站着,不敢看御座上满面厉色,奋笔疾书的朱祐樘。 太皇太后与他擦肩而过。 何乔新低头,“太皇太后慢走。” 再抬首,朱祐樘笔下已停,“文鼎,印章。” 何文鼎颤抖着递上。 印章落下,圣旨上鲜红一角,顿时绽放。 朱祐樘拍案立起,吓得何乔新忙跪下听令。 “何爱卿,此事便交给你了,越快越好!” 望不到边的黑暗。 似乎处在一片虚空之中。李慕儿望望脚下,什么都没有,试图踩出一步,又扎扎实实。 “我这是在哪里?” 有人说,一个人在害怕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而李慕儿此刻叫出的,是阿错。 “阿错,我好害怕,你在哪里?” 李慕儿是真的恐惧,这种恐惧很像不久前女儿惨死,银耳失踪时的那一幕。她昏睡在马车里,感受着同样的虚空,她问:“阿错,你在哪里?” 可当她醒来,眼角余热再强烈,她也只能默默承受痛苦,忘掉那个名字。 而现在,她想醒来,却醒不过来。 于是便被回忆吞没。 “你是,李家幼女?” “从此以后你不能再叫李慕儿,记住,你的名字叫沈琼莲,字莹中,乌程人。” “慕儿,你说可不可笑?” “慕儿,我在画慕儿” “慕儿” “慕儿” “李家余孽李慕儿,本该发配戍边,却混进宫中,欺君犯上,如今又为报私仇,诋毁忠良,数罪并罚,判斩立决!” 李慕儿头痛欲裂,抱住脑袋蹲伏下来。 身后似有人靠近。 “谁?” “慕儿,是我,阿错。” “阿错?阿错,皇上要杀我,你想不想杀我?” “我怎么会想杀你?”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永远不会讨厌你。” 回音不断盘旋,不断萦绕,却不再清晰。李慕儿甩甩头,忽然莞尔。 颠簸。 不停的颠簸。 喧嚣嘈杂的说话声。 李慕儿觉得浑身快要散架,却被什么东西狠狠束缚捆绑住,硬是不让她散架。 依旧睁不开眼。 身子终于平定下来,周围忽然寂静无声,甚至能够闻到淡淡的青草味道。 随后一阵异香扑过鼻尖。 李慕儿缓缓张开双眼。 模糊的视线中,是大片大片的鲜红。 李慕儿以为是自己的血。 她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没想到此刻也不禁吓得大叫:“别杀我!” “呵呵”入耳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李慕儿手支着身体半趴在床上,这才得以看清眼前事物。 那大片红色实际上来自于地上的地毯,周围的家具,上边都有美丽的图案花纹,配着少许蓝色、白色,显得明快凝练。 李慕儿不解,这种装饰风格,她从来没有见过! “你醒了?” 正当李慕儿疑窦丛生时,那个清脆的女声再次响起,李慕儿转头一看,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你?其,其木格?” “嗯,看见我,意外吧?”其木格将手洗干净,拿了块帕子边擦边走过来,“女学士,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救命恩人?”昏迷前的记忆开始涌现,何乔新离去,冯月言劫狱,两个形似其木格和巴图的身影不对,明明是冯月言劫的狱,怎么会? 其木格见她犯懵,又笑了起来,“对啊,皇上要杀你,而我救了你,不就是你的恩人了。” “皇上他,不会杀我。” 李慕儿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话,那个冗长的梦似乎已经很远。 其木格冷哼了一声,“皇上杀不杀你,你都在牢里。” “冯小姐呢?你们怎么会一起救我?” 其木格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冯小姐是想救你,却不能保你一世无忧。她终究还是个弱女子,我们要劫了你,她可没办法阻止。” “一世无忧”这几个字太有内容,李慕儿望着眼前陌生的装饰风格,忽然心头一跳,猛地跳下了床,拉开门冲到了外面! 一望无际的绿色! 广傲的草原上,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个个蒙古包,成群的牛羊安闲地吃着青草,几匹骏马飞奔在远方,直向天际奔去。 李慕儿一觉醒来,竟已离他千里之外(。) 第一九九章:千里之外 李慕儿面对这万丈豪情的蒙古大草原,心情却无论如何都豪迈不起来。 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她撤回目光,直愣愣地转向其木格,明知故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其木格伸手挑了下被风吹乱的发辫,笑答:“这里是鄂尔多斯,每个蒙古人心中永远的圣地!” 成吉思汗当年率军南下,曾经在鄂尔多斯盘亘一年之久,而后他在战争中突然病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为他最后一个军师指挥中心,鄂尔多斯对于蒙古人的意义非凡。 可对于李慕儿而言,这就像是天涯与海角,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踏足的地方,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跑。 幸好如今功力尚还可以应付,她一个飞身,跃上附近的一匹黑马,扯了缰绳呼啸而去。 哪里跑得掉? 她不知方向地盲目往前奔着,奔过一群正在骑马的壮汉,他们戏谑地笑着,仿佛看到了多么好笑的事情。下一瞬,不知是谁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号,她胯下的马儿就像得了命令,竟不听李慕儿的指挥,顾自掉转头往来路奔了回去。 其木格此时也骑在了马背上,却不紧不慢地晃悠着,待她复又靠近,才摇头叹息道:“女学士,你跑不了的。何况,你盲目跑出去,只会被恶狼吃掉。生存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何必回去送死?” 她说得前两句话不无道理。李慕儿打马驰骋一番,撞了南墙,也终于冷静了下来,与她交涉道:“我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大明的子民。怎可栖居于鞑靼帐下,过背井离乡的生活?” “女学士,你不要傻了,”其木格的马匹缓步踱向她,“我早已查过,你在你们京城,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既然无牵无挂,走到哪里不都一样?况且,我们很欣赏你,一定会好好重用你。” 不对,她女学士的身份名叫沈琼莲,而沈琼莲在乌程尚有家人。李慕儿眼睛一亮,谨慎问道:“你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说话间她已来到李慕儿面前,李慕儿望着她长辫迎风飞扬的样子,愈发觉得恍如隔世。 “太皇太后为何看你舞剑像见了鬼似的,我自然起了疑。不过,你是什么身份都好,跟我们没有关系。”其木格注意到她抗拒的眼神,转移话题道:“女学士,你还记不记得在会同馆见到你的时候,我曾经说过,那是我们第三次碰面。你知道第一次是在哪里吗?” 李慕儿蹙眉想了半天,终是摇了摇头。 “也是在会同馆。梅诺麻卡,那年你可是把满剌哈只,整得很惨!而我就坐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 李慕儿再次瞠目结舌。 当年忙着与满剌哈只斗,倒不曾注意到她。 “所以我说我们很欣赏你。三次见你,你每次都有不同的身份,却每次都让我刮目相看。直到这三个你重合在一起,成为了女学士,我又觉得,啧啧啧,实在可惜。” “可惜?” 其木格点头,“我看的出来,你是一个有抱负的女子。可你在那里,只不过是后宫里的一介女官,说穿了,还不如司礼监的太监。我们这里则不同,我们不会因为你是女人而瞧不起你,只要你有才干,大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走上前朝,登上胜利者的舞台!” 李慕儿现在可以确定,千辛万苦将她带来草原,其木格此举,并非恶意,自己暂时没有危险。 可接下去该怎样,她还没有一丝主意,只能从长计议。 念及此,李慕儿静下心来,一面下马一面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其木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之色,愈加显出她的古灵精怪。 李慕儿换上了一身蒙古服饰,右开襟的长袍,上有日月图腾,色彩鲜艳浮夸。头发被扎成十数小辫,披于前后左右,额箍上一串串的珊瑚珠子,走起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李慕儿望着铜镜中陌生的自己,沉默不发一言。 昨夜她一宿没睡。 其木格告诉她今早带她见几个大人物,李慕儿思索了许久会是谁?她对鞑靼的情况并不是很了解,鞑靼小王子和皇后是不指望见到了,可其木格既然能被委派成为入京的使臣,在鞑靼定也有些能耐。 到底是去见谁呢? 正想着,其木格欢快地跑了进来,身影未到而声音先至,“女学士,你起了吗?昨晚睡得好不好?” 李慕儿以反问作为回答:“其木格,你给我句痛快话,把我留下来,到底要我干什么?” 其木格薄唇不着痕迹地抿成一条直线,神秘兮兮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现在随我去见的人,她会给你答案。” 李慕儿被带到一座全新的华丽的帐篷,洁白的毡顶围上绘有描金和天蓝色的绚丽图案。掀开厚重的帘子,李慕儿看到里面有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红色的龙图腾被褥,床上放着一张长条小桌,看起来整洁漂亮,并不浮华。 再往右看,有个妇人坐在矮桌边上,桌上放着诸多食物,还有几碗奶水。李慕儿之所以觉得那是奶水,是因为妇人正给怀中的小孩儿一勺勺喂着,而手边还有一个孩子躺在小床上咿咿呀呀叫着。 看来是对双胞胎。 妇人见有人走进,微抬了下头。李慕儿却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妇人穿着隆重,头发分开输成两辫,末端结为二椎,垂于两耳,比男装时看起来温婉了不少,却还是暗藏着一股威严。 不错,妇人正是与其木格一同进京的,李慕儿一早看出女扮男装的,没有什么存在感却总一鸣惊人的那位使臣——阿古拉。 更令李慕儿惊讶的,是其木格进帐后恭谨下跪,用蒙语与她交谈了几句,显然一副以她为尊的样子。 她究竟是谁? 阿古拉听完其木格的话,将孩子小心放回床上,支手撑在膝上,对李慕儿道:“那就还是封做‘女学士’,与其木格一起辅佐我们。” 怪不得她入京后话一直很少,听得出来,她的蒙古口音很重,汉语讲得不是很好。 李慕儿还在疑惑为何她有这么大的权利,便听其木格回头对她笑道:“女学士,还不快感谢我们的皇后!” 皇后! 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鞑靼皇后:满都海!(。) 第二百章:使臣身份 堂堂鞑靼皇后,为何扮作使臣入京朝贡,这不是莫大的耻辱吗?难道说他们此番入京并不只是因为朝贡,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李慕儿实在想不通。 其木格见她一副无措的模样,忙起身去拉她到桌边坐下。 她就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与母亲围坐一桌,看着小床上的弟弟妹妹。鞑靼皇后也不怪她越矩,只微笑着斜了她一眼,场面别提多温馨。 李慕儿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 鞑靼皇后余光瞟向她,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嗯?”李慕儿本能地将左手递过去。 鞑靼皇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 右手不灵活,李慕儿缓缓搭在桌上。指尖的纱布早已取下,露出五个不大不小的针孔。 鞑靼皇后使劲掐住她的手,持续往上掐,再缓缓往下捋,似乎是在观察她血色的变化。最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感叹道:“大夫不错,快好了。”接着用蒙语交待了其木格几句话,惹得其木格频频点头,兴奋得不行。 “那我们先走吧。”其木格听完鞑靼皇后的话拉起李慕儿就往外跑。 在草原上奔跑,空气中弥漫的青草气息沁人心脾,李慕儿却懊恼地挣脱开其木格的手,愤愤道:“其木格,求求你放我走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连语言都不通,能帮你做什么?!” 其木格收起了一贯的嬉笑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摇摇头道:“你陪着我,就是帮我了。”说完又上前牵她的手,“快走吧,皇后说了,那种虫子只有早晨阳光初升的时候才出来,现在正是抓它们的好时候。” “什么虫子?” “能治好你手的虫子。”其木格眼睛眯了起来,“你要走要留的事,咱们慢慢聊。现在最重要的是医好你的手,你难道不想医好它吗?” 这话无疑说到了李慕儿心坎上。她犹豫了一下,脚步便不由自主随着她动了起来。 她所谓的虫子,类似于田间水蛭,躲在一种长得极为特别的草下,迎着阳光探出脑袋来,一有动静,又迅速地钻了回去。 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抓到五六只,还折腾得浑身是泥。 可也因为这样狼狈的共处,李慕儿身心居然出奇地放松了下来,还觉得很开心。 “其木格你快看,这个最大的好恶心啊,怎么能长这么丑?” 李慕儿从小野惯了,哪会怕这个,说着话就要去戳它,被其木格一把阻止,“别碰它!”眼前的蠕虫呈环形红褐色,全身光溜溜的看着很瘆人,其木格将它小心收在帕子上,解释道,“你可别小瞧它,若是不小心被它缠上,得不到很好的引导,十有八九是要血尽人亡的。” “原来它吸血?” 怪不得可以医治她的手了,应当跟凌老先生的办法异曲同工。 李慕儿看着其木格脏脏的小脸蛋,有些感动,回去的路上便主动与她闲聊了起来。 “其木格,你的汉语讲得很好,是谁教你的?” 其木格走在前面,半天没有回应。 李慕儿以为她没有听到,正欲再问,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冲她笑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汉人啊!” 李慕儿再次震惊。 “你是汉人?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其实李慕儿心里清楚,她与自己不同,她显然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果然,其木格眉眼弯了弯,特别淡定地回应道:“女学士,我同你不一样。我虽是汉人的骨肉,可我的家,我在乎的人,都在这片大草原上。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大国小家的区别,我只知道,是满都海皇后救了我,是这里的人们养育了我。我生活在这里,这里便是我的一切。” 人各有志,李慕儿自然不愿和她争辩。对于她的生世,李慕儿也猜到了大概,这个叫满都海的皇后,必然对她有如同再造的大恩,足以令她死心塌地为之效忠。 而李慕儿此时却还不了解,这位叫满都海的皇后,到底在这片草原上是个怎样的传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往来路回转,后头突然传来微弱的马蹄声,和一个干净爽朗的说话声:“其木格,你们回来了?” 李慕儿闻声回头,发现眼前一匹英俊无比的马匹,长鬃飞扬,眼神凌厉,活脱脱一匹上佳的汗血宝马。 而这宝马骑在如此一个清秀的少年身下,显然有些格格不入。 少年年纪应该不大,眉梢眼角尚残存稚气,他的肤色略黑,颧骨上有两团红印,一看就是在外漂泊打滚惯了的野孩子,双眼带着股狡黠的调皮劲儿。 其木格直等他来到身边,拍了拍马背亲热地与马儿打了招呼,才嫌弃地斜了他一眼道:“朝鲁,你跑去哪儿了?他们说你又走了好几天,大祭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着急。”被叫做朝鲁的男孩子翻身下马,默契地给了其木格一个熊抱,他长得矮小,还特意踮了下脚,显得特别滑稽。随后他便发现了陌生的李慕儿,蹙眉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她,问道:“这是你从中原带回来的人?” “嗯,她现在是我们的女学士!”其木格哼了声,似乎跟他很不对胃口,可一举一动分明足见亲密。 李慕儿此时的眼神,却全系在骏马的身上。 刚才她就在奇怪,这么漂亮珍贵的一匹好马,为何一侧垂着一个篓子。这篓子很深,形似箭篓,又较箭篓大一些。它被设计得极为独特,摆放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一方面不会影响骑马人,一方面又在骑马人的保护下很安全。 当是运送什么重要物品的。 而另一边,朝鲁对她探究的眼神还没有结束,反而越来越有内容,最后化为一股不安,叹息着摇了摇头,招呼道:“咱们走吧,一起去趟大汗的营帐,我有事情要禀报。” 朝鲁牵马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望望李慕儿,看得李慕儿很不舒服,忍不住向其木格打探道:“这个小男孩儿是谁?怎么神秘兮兮的。” 其木格狠狠白了他一眼,“他是我们的小萨满。老萨满去年去世了,朝鲁传承了他的衣钵。你别看他鬼鬼祟祟的,关键时刻,我们都离不开他。” 蒙古人信奉萨满教,李慕儿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掌教的萨满巫师宣称自己集万能于一身,除了能役使鬼魅为人祛除灾难外,还能占卜吉凶,预言祸福。 可眼前这个小孩儿,看起来哪像有这么大能耐的?(。) 第二零一章:草原儿女 当李慕儿梳洗妥当,被其木格拉去皇帐前,她一直有些恍惚。 恍惚这才不知过去了几天,她竟从大明的女学士,变成了鞑靼的。 恍惚这会儿竟即将要去见传说中的鞑靼小王子。 李慕儿对鞑靼小王子的印象,全都来源于朝堂间对他偶尔的争议。包括弘治元年他曾率部落潜往大同近边营,长达三十里。包括他遣使一千五百余人请通贡,上书自称“大元大可汗”。包括他屡以入贡为名,沿边骚扰,且出没河套地区,导致大明西北边境关系时常紧张。 所以在李慕儿的心目中,小王子无疑是个好勇斗狠的形象,人也大抵长得严肃凶悍,可怕吓人。虽有着这样的预见,可真见到了他本人,李慕儿还是被震得七荤八素。 眼前华服加身难掩孔武有力,目光如炬好似睥睨一切的“大元大可汗”,不是巴图又是谁? 原来,李慕儿这么多次面对的,所谓嚣张跋扈的鞑靼使臣巴图,竟然就是鞑靼的达延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巴图孟克很不满其木格将李慕儿带进皇帐,他一面卷起本来摊在大桌上的地图,一面呵斥道:“其木格你是疯了吗?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收服她之前,别带进这里来!” 其木格行了礼,开口分辩道:“大汗,哈屯说了,也封她做女学士。” 巴图孟克脸色缓了缓,语气却不松懈,“满都海这样说也没用,关键还是看她自己的意愿。不信你当着本汗的面,问她一句,愿不愿意效忠我们蒙古草原,从此成为我们草原儿女?” 此话一出,几人齐齐望向李慕儿,包括在角落一直不曾说话却悄悄观察着她的小萨满朝鲁。 李慕儿的答案毫无意外,只一字:“不。” 巴图孟克冷哼一声,“你们的皇帝要杀你,你回去就是一死。在这里不仅可以活得好好的,还能够获得荣华富贵,你也不愿意?” 李慕儿此次再见巴图孟克,明显感受到了他身为鞑靼领袖的那股霸气。但饶是如此她仍然大着胆子试探道:“若我不愿,你肯放我走吗?” 巴图孟克没有看其木格冲他使的眼色,顾自放狠话道:“不降,你就只是个俘虏,就这么简单。” 李慕儿虽只是区区女流之辈,可生在大明长在大明的她怎会不懂得国之为大,投奔他国是为背叛的道理。巴图孟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慕儿怎还可能与他和平相处,当即脱口而出道:“大汗说得不错,败者为寇,我今日是被你们掳到此地,绝非心甘情愿。身为大明的女学士,无论生死,我都只会为大明朝效力。贵地的女学士一位,小人愧不敢当,既然大汗不肯放我回去,到底想要如何处置我?要杀或剐,我都悉听尊便!” “好,来人呐!”巴图孟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挑衅,从牢里将她救出带回蒙古,本就是满都海与其木格的主意,他从来推崇武力治国,对于她的才华可谓一点兴趣也没有。此刻又被她的强硬态度惹得恼怒,愤愤下令道:“汉人果然是最没有良心的,我们救了你,还得不到你的臣服,那还留你何用?拉下去囚禁起来,等回到漠北,将她和瓦剌的俘虏关在一起,任她自生自灭!” 其木格此时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不知是和巴图孟克一样因为李慕儿的不识时务而愤怒,还是因为巴图孟克的话语多少有些误伤到了她。 巴图孟克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居然一反常态,轻轻地安慰了句:“其木格,你不要乱想,我没有说你。” 另一边,武士已伸手向李慕儿抓来,李慕儿心中尚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反抗,该不该再次逃出去,就听见外面一个平静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 是满都海! 她只身一人而来,负手缓步走进营帐,所经之处,人人低头跪迎,对她的格外尊敬,比起巴图孟克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巴图孟克都连忙起身相迎,满脸敬意地说了几句蒙语。 李慕儿望着两人牵起的手,忽然想到一事! 这满都海看来已有四十,而巴图孟克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这两人若说是母子也不为过,怎么会是夫妻? 李慕儿才刚到草原不过一日,就受到了连番的心理冲击,此刻心里乱得不行,根本想不出如何应对。其木格看在眼里,听着巴图孟克与满都海的谈话,默默地走到了李慕儿身边,面无表情道:“你放心,我们的皇后在为你求情。” 李慕儿惊讶地望了眼满都海,便顺势发现了满都海前面站着的朝鲁,不知何时,他也加入到了两人的讨论中。 其木格听得突然一怔,抬头望向朝鲁。 李慕儿忍不住问道:“其木格,朝鲁说了什么?” “没什么,”其木格收回眼神,蹙眉道,“他也在为你求情。” 李慕儿愈发迷糊,她一个外族人,何德何能,至于他们为她说好话吗? 还没说上几句话,巴图孟克似乎很快被满都海说服,挥挥手叫武士退了下去,转脸对李慕儿道:“这回我就听哈屯的,放过你。你好好想清楚,在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之前,不准进此皇帐。” 满都海宠溺地摇了摇头,倒是很和蔼地冲她和其木格道:“虫子抓了吗?” 两人脑袋同时点了点。 “走吧,拿来我的寝帐。” 蠕虫不断吸食着李慕儿指尖的血,身上甚至显现出了可怕的黑褐色。很奇怪的是,这种疗法竟然比马骢用内力相逼,更为轻松些,几乎毫无痛感。片刻之后,手臂的压迫感就轻了不少,宛若重生。 李慕儿心里很复杂,说不感激,是假的。可民族气节又刚刚被巴图孟克逼了出来,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满都海似乎很懂得操纵这些灵物,几个手势之下,便控制得它们服服帖帖,说停就停。 其木格趴在一边,看得有趣,刚才的小小不悦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不断发出惊叹声。 大功告成,其木格拉着李慕儿出了营帐,李慕儿一颗八卦的心再耐不住,开口问道:“其木格,为什么巴图孟克看起来这么听满都海的话?他们真的是夫妻吗?”(。) 第二零二章:老妻少夫 夜幕降临,大草原的黑夜并不宁静。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李慕儿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回忆起这一天一夜来,所受的种种震撼,包括方才其木格对她讲的那个,关于满都海与巴图孟克这对老妻少夫的故事。 满都海,本是鞑靼前任可汗——满都古勒汗的侧妃。那年,满都海才十四岁,而满都古勒汗还只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七代继承人,当时不过很有可能继承汗位而已。他到汪古部求亲的时候,满都海家里其他的姐妹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只是众多继承人中的一个,未必会做可汗,年龄又偏大。 然而,满都海却不是这样的看法。 她自小武艺高强,政治军事才能出众,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一统蒙古,作为一名汪古部贵族的女儿,满都海不顾家人的反对,自愿嫁给了比她大二十二岁的满都鲁。 也许是命中注定满都海必成大业,从王妃扶正到大哈屯的两年时间里,成吉思汗的其他继承人相继去世,满都鲁虽已暮年,却名正言顺地继承了汗位,满都海也被尊为满都海赛因可敦。只可惜,她为老可汗生下了两个女儿,却始终未曾诞下男丁。 暴风雨却不会因为你还没有准备好就推迟降临。 满都古勒汗因病去世,没有儿子继承大统。 由于满都古勒汗无嗣,当时蒙古本部共六万户,大汗直辖一万户,还包括当初兼并孛罗忽的部分部众,便都继承到了满都海皇后麾下。 如此强大的势力,对想要问鼎大汗宝座的人而言无疑是种诱惑。 蒙古历来有继承人收取死者内人的习俗,不论谁做了大汗都可以娶前任大汗的妻妾。 这也就意味着,谁娶了可汗的遗孀满都海,就将继承满都古勒汗的部众、财产和可汗的地位。 于是蒙古草原各地的贵族王爷们,纷纷来向满都海求婚。 但是按照蒙古继承法,只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后人才可以即位为可汗,求婚者众多,却都不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 寻遍整个大草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继承人,只剩下年仅六岁的孤儿——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满都海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下嫁给比她小整整二十五岁的巴图孟克。 其实在李慕儿看来,致力于大业的满都海会做出这个看似荒唐的决定,并不稀奇,更多的恐怕是无奈。一来巴图孟克确实从继承顺序来讲排在最先,就拿瓦剌族也先的例子来说好了,外姓人哪怕有再大的实力夺得汗位,最终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名不正则言不顺。二来巴图孟克年纪幼小这件事,还能让权臣们放松警惕,好让满都海有时间缓口气,慢慢培养新可汗。 其木格还说,巴图孟克的命运十分坎坷,幼年丧父,母亲也被奸臣太师掳走,要不是被满都海发现,他可能一辈子都碌碌无为,或迟早被觊觎汗位的有心人杀害。 而迎娶满都海之后呢,巴图孟克自然而然坐上了第一把交椅,称号为:达延汗。 这么听来,满都海确实是巴图孟克的恩人,让他免受孤苦不说,还捧他坐上汗位,一跃成了蒙古草原的众狼之王。巴图孟克若是不尊重她,可谓天地难容。 至于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李慕儿相信,巴图孟克在满都海的教育熏陶下长大,一定对她充满了依赖。早上见到的那对双胞胎,也足以证明,两人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感情应该是极好的。 李慕儿闭着眼睛,都几乎能看到他们一路走来的不易,必定充斥着诸多非议,面对了不少抗争。尤其是对于满都海而言,不知会不会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遗憾?李慕儿私心觉得,如她这般胸怀天下的女子,大抵是无暇琢磨这些儿女情长的感慨的。 好在满都海在政事上所获得的成功,显然已经达到了她的预期。含辛茹苦培养新可汗十余年,如今终于看到他能独立站在高位,掌控全局,这样的成就感,想必是比众属下对她的服从更让她感到欣慰的吧。 对于这样一位伟大的女性,李慕儿唯有敬佩。可对于怎样反抗她从而回去中原,却显然成了大问题。 李慕儿边思索着,边感受到困意渐渐袭来,眼皮发沉便要睡去。 突听得帐外马蹄声四起,全然不似白日那样欢快,反而混着人群厮叫,充满了动乱的气息。 李慕儿匆忙穿好衣服,小心谨慎地拉起帘子一角查看。 果然,人荒马乱,两批武士厮杀在一起,刀剑划过皮肉的声音避不开地钻入耳朵,听着瘆人的很。 看来应该是族人内乱,鞑靼正在收复草原中,有敌人前来挑衅并不奇怪。李慕儿不愿掺和,眼神四处搜寻着她仅认识的几个人。 没有看到巴图孟克和满都海,倒是其木格,和几个侍卫护在一个营帐前,警惕地望着马上的敌兵。 那并不是大汗与王后的寝帐。 可看她紧张的样子,里头分明有什么重要的人物。 李慕儿眨个眼的瞬间,突然发现有匹烈马突破重围,呼啸着向其木格奔去。 “其木格当心!”李慕儿几乎是本能地施展轻功飞跃到她身边,却还是晚了一些,其木格左侧的侍卫已经被砍杀在地,其木格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站稳。 李慕儿眼色一厉,抽过死者手上的刀,以刀为剑,与来人厮打在了一起。 可那边本乱战着的敌兵,似觉察到了目标所在,纷纷朝这边涌来。李慕儿与几个侍卫,立于下首,想要拦马,便会被马上骑士所伤;与骑士过招,便要提防烈马冲撞,一时只能忙着招架,情势十分被动。 李慕儿右手尚难自如,不能在马背上与他们而战,唯有将他们逼下马来。此时她一刀刺进马腹,还未来得及拔出,背后忽然有人趁势偷袭,眼看就要砍向她! “女学士!”其木格大叫一声,紧接着李慕儿感觉到背后疾风扫过。待她回头,只看到一把弯刀接住了砍过来的刀刃,随后弯刀的主人一脚便将来人踢飞! 居然是满都海。 李慕儿与满都海出于武者本能,后背微微贴在一起,面对左右敌众,她们转头对视了眼,彼此唇角一勾,挥起刀来并肩而战(。) 第二零三章:血脉不亲 这里毕竟是满都海的地盘,鞑靼的勇士们都不是吃素的,看到满都海身陷包围圈,立马一群群冲了过来。一直没露面的巴图孟克也出现在了打斗圈里,几下就砍杀了好几个人。 没过多久,敌兵就被一一拿下。 雨过天晴,众人忙着收拾残局,不声不响,似乎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李慕儿脸上溅了几滴鲜血,漠然地望着被挟制住跪在面前的主谋,他说着她听不懂的蒙语,她只能从满都海和巴图孟克的表情判断他对鞑靼到底有何深仇大恨。 可是他们显然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竟然淡定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末了,人被押了下去,满都海才转身面对她,脸上露出丝欣喜,用简单的汉语夸赞道:“你,武功很好。” 巴图孟克也哼了一声道:“那倒还有些用处。” 李慕儿抹了把将要流进眼睛的血滴,默不作声地丢掉了手上沾血的刀。 从刚才她们开始于对方厮杀时就钻进帐里的其木格,此时终于走了出来,冲满都海点了点头,大概是示意里头的人无恙。 而巴图孟克的眼神却有些怪异,在大家都松了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时,他却连看都不看营帐一眼,冷漠地提步就走。 李慕儿好奇地看向其木格。 其木格冲她瘪瘪嘴,走过来感谢道:“刚才多亏了你。” 李慕儿摇头轻笑,“没想到你不会武功。” “嘿嘿,我打小就爱看书,却没有兴趣练武。”其木格挠了挠头,“我也没想到,原来你的武功这么好。现在想想,要不是冯月言迷晕了你,我们还指不定能不能带走你这个死心眼儿呢。”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慕儿又想到那边的事。 “你们没有把冯小姐怎么样吧?” “当然没有。”其木格移开了眼神,笑道,“这点怜香惜玉之情,我们还是有的。” 这就奇怪了。李慕儿暗忖,冯月言是认识她们几个的,一定会告诉朱祐樘她是被鞑靼使臣所掳。且不说鄂尔多斯离京千里,当时其木格她们是朝贡,朝贡事宜尚未办完,朱祐樘更曾邀请她们观太子册礼,也就是说她被掳之后定然还在京城待了好几天。 距今想必已经过去不少日子,为什么朱祐樘没来寻她? 其木格眼珠子转了转,呵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劝你死心吧,大明皇帝真的判了你死刑,直到册封太子前我们离开,他都没有收回成命。” 李慕儿心尖儿一冷。 只听其木格继续说着:“冯月言知道他要杀你,怎么会供出你的去处?她对你还算真心,至少,是不想你死的。” 李慕儿闭上眼睛,想平复下混乱的情绪。 一旁的满都海一直看着巴图孟克的背影,直到他已走回寝帐,她才叹了口气,转身想要进营帐瞧瞧里面的人。刚撩起帘子,她又似想到什么,对其木格和李慕儿招了招手,道:“你们俩,一起进来吧。” 李慕儿被其木格拽了把,慌乱地抹干净脸上残存的血渍,才随着她们一起钻了进去。 大概是人生来就有好奇心,李慕儿恍然觉得,自己的事还理不清个头绪,却对这大草原的人事充满了好奇。 里头被众人保护着的神秘人物,就算其一。 烛火很微暗,她只能模糊看清榻上躺着的一个妇女的轮廓,看起来与满都海年龄相仿,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年轻。 她的脸庞埋在阴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满都海和其木格一齐走过去蹲伏到她床边,她却只抓住其木格的手,对她讷讷低语了几句话。 从李慕儿这个角度望过去,满都海显得极为尴尬。 可满都海自己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安抚妇人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李慕儿既然进来了,自然也学她们一样靠了过去。妇人这才注意到她,微微仰起了头来看她。 徐娘虽老,风韵犹存。 李慕儿尚在怔愣,突然手上一沉,是她把另一只手递了过来,牵住了她。 其木格欣喜地与满都海对视了眼,转头道:“女学士,这位是我们的太后。” 太后。巴图孟克的生母。 李慕儿靠在草垛上,望着草原尽头的天际,隐隐泛起了一层红色,看来这惊险的一夜即将过去。 “喝酒吗?” 李慕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回头,见其木格拿着一个酒囊,盯着她俏皮地晃了晃。 “喝啊,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笑着接过豪饮了一口,又扔回给其木格,看她仰头亦喝了一大口。 草原上的马奶酒,有一股李慕儿不曾尝过的酸辣味道,说实话,并不爽口。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她半撑起身子,眼神再次悠远地望向天际。 “怎么了?”其木格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咕咚又喝口酒,“是不是一下子听了太多故事,消化不过来了?” 李慕儿回头冲她一笑,“是啊,没想到会见到巴图孟克的母亲,你不是告诉我,她在巴图很小的时候就被太师亦思马因劫走了吗?” “嗯,可是大汗亲政后,皇后就让他去打败了亦思马因,接回了太后。这样一来,既维护了皇室的尊严,也恰时将大汗推向了前台,凸显了他的宽阔胸襟和统帅风范。”其木格说到这里暗自叹了口气,“今晚的那些刺客,就是亦思马因在漠西的旧部余孽,他们想要为亦思马因报仇,也想夺回太后,或者,杀了她。” 其实,在李慕儿看来,太后跟了亦思马因十多年,想必早已与他有了感情,所以才看起来如此郁郁寡欢。她不敢直说,只试探问道:“看起来,巴图孟克对她似乎还有芥蒂。” “这是自然,大汗对这位母亲毫无记忆,他们之间的亲缘政治、感情纠葛特别复杂。这几年来,也从未有过任何互诉衷肠的只言片语。反倒是皇后,处处讨好着太后,试图缓和他们母子的关系。太后喜欢像我这样的年轻女孩儿陪她说话,所以皇后才让你也进去。” 满都海果然万事都能处理妥善,李慕儿心中赞叹,正要说出口,却听太后帐前突然有人大声喊叫。两人惊得站起,其木格脸色一沉,郁郁道:“糟了,太后又发病了!”(。) 第二零四章:春祭大典 帐中不知何时点起了熏香,香的味道很呛鼻,李慕儿刚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榻上的太后面色苍白,双手抱着脑袋不断地呻吟着,那难受的模样让李慕儿看了都似乎能感同身受。 小萨满朝鲁站在榻前,把手中的汤药递给早已在床头服侍着的满都海。 可太后口中念念有词,怎么也不肯吃药。 其木格忙伸手接了过来,轻声安抚着她,安抚到后来甚至心急地冒出了几句汉语:“有用的,怎么会没用?” 几人好不容易连哄带骗让太后服下了药,李慕儿也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站着。 直到天色大亮,太后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几人才依次退了出来。 李慕儿一出营帐就问其木格道:“太后这是有头痛的旧疾?” “是啊,”其木格眉间还未带舒展,“这么多年了,反反复复的,我们不知用了多少种方法了,总是初时有用,却无法根治。” 话一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半晌其木格才勉强扯扯嘴角,对李慕儿道:“这一晚上的就没消停过,你也累了吧?回去睡一觉,等用午膳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其木格,”李慕儿拉住欲走的她,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我相交甚浅,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其木格会心一笑,“我同你说过了啊,我很欣赏你。” 李慕儿肯定地摇了摇头,“不对。” “呵,”其木格反握住她的手,“因为,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失去了所有的家人,被人追杀流浪,是满都海皇后救了我。”说到满都海,她的眼睛一亮,“你相信我,我们在这里也可以过得很好。我们不会与大明为敌,只是找了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这并没有错啊。” 李慕儿没有说话。其木格与自己的状况,怎能相提并论?她在宫中做女学士这许久以来,对于大明和鞑靼亦敌亦友的关系,自然有所耳闻。所以她不确定,也许哪一天两国就像从前与瓦剌一般,大打出手。到时候身为大汉的子民,又岂能轻松盘旋在中间呢? 满都海实在是个亲切和善的皇后,在忙碌了一晚上之后,居然还记得要为李慕儿排淤血的事情。 李慕儿睡醒后再次来到她帐中,感觉与昨日已然不同。 她笑道:“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昨夜与哈屯并肩作战,真是痛快!” 满都海虽然汉语讲得不是很好,倒似乎能猜出她的意思,唇角微微一勾,对其木格说了一长串话叫她翻译。 其木格眼睛眯了起来,拍拍李慕儿肩头道:“蒙古也有一句谚语,‘没尝过灾难的人不知道拯救之情,没经过危险的人不知道搭救之恩。’昨晚上,谢谢你出手相助。” “应该是我道谢才对,我的手也换了许多方法诊治,没想到这草原上的小小虫子”李慕儿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盯着自己指尖上还未消失的针孔眉毛一挑,倏地灵光一闪,激动道,“哈屯,你们可曾试过中原的医术?我们的针灸之术,正适合医治太后这种脉络不通,疼痛难忍的病症,或许会有奇效!” 其木格面露惊喜之色,忙告诉满都海,满都海听完也很兴奋,转而问她:“去哪里找?” 自然是要去汉人里找。 满都海问出后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即叫人传令下去,让在边境互市的蒙人,打探是否有针灸圣手。 寻医的事情需要静候佳音,草原上似乎除了满都海和其木格,也没人在意太后的病。 因为他们在忙着更重要的事,一场对蒙古人极为重要的祭祀活动——查干苏鲁克大典。 查干苏鲁克大典,又称为“春祭”。春祭是成吉思汗陵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活动,必须在鄂尔多斯的成吉思汗陵举行。这也解释了巴图孟克他们为什么不在鞑靼属地呆着,反而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漠南。 显而易见,此次春祭对达延汗的意义格外重大。如今鞑靼初扫瓦剌,如亦思马因般的旧部奸臣势力也被一一瓦解,通过此次朝圣祭祖,满都海定是要重新确立以成吉思汗纯正血统为准的,孛儿只斤氏的唯一统治权,展现一个全新游牧汗国浴火重生后的再次大一统。 李慕儿自然没有去参与,只是从其木格转述的宏大场景与巴图孟克众星拱月般的气魄盖天中得以一窥,因而揣测的。 “这等于为大汗补办了一次即位大典,从而结束了近百年来各部族的无法无天,使成吉思汗一脉重掌实权!” 果然,其木格也与她的想法一致。只不过,其木格的话听来颇为自豪,而李慕儿却担心,鞑靼势力逐步强大,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瓦剌,迟早与大明再次开战? 这话她没有告诉其木格,她也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刻,其木格是不是多多少少会感到难受? 祭祀完毕,随之便是摆开盛大的宴会,一连三日的“那达慕”盛会可谓狂欢不断。 蒙古人与大明处处谨守规矩不同,讲求“与民同乐”。李慕儿被其木格拉着去看赛马时,便看到巴图孟克正在博克圈里赤着膊与一个壮汉摔跤。 其木格立马来了兴致,钻进去为巴图孟克大声喊“加油”。 巴图孟克似乎也能分辨出她的声音,一听就转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看我的”眼色。 博克与骑马和射箭一样,是蒙古族最传统的活动项目。攻不破、摔不烂、持久永恒,李慕儿这几天闲着也是闲着,看了许多蒙古书籍,还学起了蒙语,是以有所了解。比赛十分精彩,李慕儿也不由被吸引了目光,直到有人突然拍了拍她的肩头。 是小萨满朝鲁。 “借一步说话。”他嘴角一撇,黝黑的脸颊上居然带起个小小梨涡。 李慕儿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她笑起来时面颊上的那双漩涡总使人心生好感。 瞄了眼身旁早已无暇顾及她的其木格,李慕儿默默退出了人群,随着朝鲁去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我早就想单独和你说说话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女学士?”(。) 第二零五章:身处高位 “你叫我莹中便是。” 李慕儿站在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分的朝鲁面前,却丝毫不敢瞧不起他。 蒙古人对萨满教的信仰和崇拜十分浓厚,而朝鲁小小年纪便成了鞑靼王室的萨满,其能力想必更不容小觑。 那他为何要找自己单独聊聊?李慕儿心头竟有些发慌。 他似乎立刻看穿了她的想法,微笑安抚道:“莹中姐姐,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有个两全的提议,想同你说说。” “两全?” “不错。”朝鲁远远望了眼正在挥舞着双手的其木格,才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可是我也听说了,你回去,便是去送死。” 李慕儿的心里又倏地一沉。 “其木格很小就来到了这里,她对家国的概念,自然没有你分明。我知道,投奔敌国,是为叛国。在你的心中,蒙古随时有可能成为敌国,而我们对你有恩,你到时势必会左右为难,对不对?” 李慕儿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或许只会巫术的小伙,原来头脑如此清晰。 “那么,如果我们不再待在这里呢?” “我们?”李慕儿显然已经被他绕晕了,连其木格都算不上与她称“我们”,这大草原上哪还有人能与她称得上“我们”? “嗯,”朝鲁低了低头,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开口道,“你,我,其木格如果愿意就也算她一个。你可以不回中原,我们一起在草原上流浪,这样你既不用回去受死,也避免了他日的冲突与矛盾,岂不是两全?” 李慕儿真个诧异,“你为何愿意陪我流浪?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何况,你在王室中的地位即便不算高贵,也算能独当一面,何以要放弃这些?” “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蒙古最不缺的就是萨满巫师,而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根本无心于此。蒙古有多辽阔,我还没有尽数游遍,咱俩相互搭个伴,纵情草原,不是很好吗?” 李慕儿忍不住轻笑了声,他的建议确实诱人,与她幼时的梦想也是不谋而合,看着他眺望远方大气澎湃的模样,她差点就要答应下来。 只可惜,现在她还没有搞清楚许多事,一走了之虽然痛快,可是那些过往,就注定了永远不明不白。 朝鲁显然也没指望她会立刻回应,双手环胸故作老成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莹中姐姐好好考虑考虑,我随时等着你的答案。” 李慕儿点了点头,转念又问了一句,“朝鲁,你的汉语怎么也讲得这么好?” 朝鲁笑笑,冲着其木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教她蒙语,她就教我们汉语。你别看她这个人闹腾,私下里可喜欢看书了,我想她这么喜欢女学士你,最大的原因一定是仰慕你的才华吧?” “你们是指?” “我和巴图孟克啊!”朝鲁说出口方觉不对,吐吐舌头看了看周围,放低声音道,“大汗没有亲政前,可比现在清闲多了,哈屯就像我们的母亲,什么都顺着我们!就连其木格这样一个外族的小姑娘,哈屯都很疼她。可怜了我啊,每次我们一起犯的错,我都是唯一一个要受罚的,你说,我惨不惨?” 他提起其木格的时候脸颊上的漩涡愈加深了,这让李慕儿产生了一种错觉,恍惚间也被带入了他的回忆之中,那里面天蓝草绿,四个孩子欢声笑语不断,一匹汗血宝马跟在他们身后,明明跑得很快,却总是追不上他们的步伐 等等,为什么是四个孩子? 李慕儿蓦地回神,像是大梦初醒的感觉,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奇装异服凝视着她双眸的朝鲁。刚要说话,背后其木格笑声传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看比赛?朝鲁,你不要神神秘秘的,吓到女学士!” “其木格你好偏心!我和莹中姐姐闲聊几句,你又来错怪我!” “莹中姐姐?”其木格张大嘴巴看了眼李慕儿,“你可真会套近乎!我让你叫我一声‘额各其’,你怎么不叫?” 两人俏皮地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十分欢快,李慕儿也随之放松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们聊着。 这一晚,李慕儿没有睡好。 一方面她的确在考虑朝鲁的提议,可另一方面,她对朝鲁实在太不熟悉,说不上信不信任。 而京城的情势到底如何,更是横亘在她心底的一根硬刺。 “唉”李慕儿长叹了口气,起身披上外衣去到帐外,靠在了她常靠的草垛之上。 夜深人静,风过微凉,李慕儿呵了呵手,却听到身后响起刀刃划破长空的嘶鸣声。 以及激烈的争吵。 蒙语李慕儿虽然正在学习,但仍然听不太懂,只能连蒙带猜抓住了几个关键词:“你变了!”“你的话语总是伤害到其木格!” 是巴图孟克和朝鲁。 李慕儿憋住了呼吸,生怕被他们发现。等到一切又恢复平静,她才小心翼翼站起身来,探头向外望去。 不巧与巴图孟克对视个正着。 “你还没睡?” “嗯。” “你都听到了?” 这话问得李慕儿尴尬,僵在原地不知该答什么。 巴图孟克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突然晃了晃刀刃,道:“你武功很好,陪我练会儿手吧。” “好。” 李慕儿没有废话,接过他转身取来的一把剑,与他比划了起来。 她知道,他心情不太好。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爱找人比划。 巴图孟克的招式胜在力量凶猛,李慕儿则出剑决绝,反应敏捷。数十招过下来,两人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畅快。 直至有个小孩出账小解,被他们吓到哭了起来,两人才默契收招,退开了几步之外。 “哈哈,好剑法!”巴图孟克大呼痛快,一个翻身坐在了草垛子上,解下腰间酒囊猛灌了几口,才恍若无人地骂了一句,“真他么累!” 李慕儿抹了抹额角的汗珠子,宽慰道:“做人都累,何况你是人上人。” 巴图孟克望了她眼,叹口气,表情难得的有些忧郁,“是不是坐上高位,就注定要失去最好的朋友呢?” 李慕儿恍然之间,仿佛看到了朱祐樘,他的眉眼间也总是露出这样的疲惫之色。 天色已经蒙蒙亮,怕是该上早朝了。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高位,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零六章: 心心相惜 春祭后,最困扰满都海的一桩事,就是亦思马因的旧部余孽。 当年托郭齐少师率军彻底击溃了亦思马因部落,亦思马因被托郭齐少师亲手射死。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一时心软,放过了他与如今鞑靼太后的两个儿子。 本以为两人已是断翅之雏鹰,难成大器。却不料背后有人扶持,居然还要生事! 这让巴图孟克的处境十分尴尬,算起来,他们应该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才对。 灭,则为无情。不灭,则不甘心。 巴图孟克虽对此事没有任何表示,可满都海看在眼里,暗自下定决心要为他摆平此事。 就如前面十年来一样,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天李慕儿如往常一样到她帐中治疗手伤,无意间就听到了她与其木格的对话。 不过她心里清楚,这绝非无意。 “其木格,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照顾两个孩子了。” “嗯?哈屯要去做什么?” “亦思马因的旧部虽毁,余孽尚存,此战在所难免。” 满都海汉语讲得不溜,平时与其木格都是蒙语交流,今日这军机大事,却当着李慕儿的面用汉语分析起来,且讲得头头是道。 李慕儿不傻,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她听,试探她的心意的。 她本不想搀和。却忽然想起太后愁眉深锁的样子,和巴图孟克人前故作坚强、人后暗暗叹的那口气。 若战,对他们母子的关系怕是雪上加霜。 李慕儿深呼了口气,抬眼看向满都海道:“哈屯,汉人打仗,全靠孙子兵法。我倒记起来,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说的是让敌人的军队丧失战斗能力,从而使己方达到完胜的目的。我却私以为,这是让我们不通过双方军队的兵刃交锋,便使敌军屈服,方为上策。” “不战,何以胜?”看得出来,满都海汉语词汇有限,理解汉语的能力却不差。尤其是此刻,谈的她最挂心的国事,她自然很愿意与李慕儿做一番沟通。 这让两人的交流稍显轻松了点,李慕儿屈指扣着桌面,思索片刻后回答道:“无需胜,以退为进。” “何意?” “哈屯,亦思马因的余孽来寻太后,救也好杀也好,绝不可能是为了亦思马因。亦思马因已死,失乞儿本就不是他的正妻,且不说他会不会有这么忠心的手下,即便有,他们也无须冒此风险。所以,一定是她的两个儿子,不甘心蒙受这样的屈辱,或者说,妒忌同样是失乞儿的孩子,一个却做了高高在上的大可汗,而他们只能在草原上过着游牧裹腹的生活。” 这与满都海的意思是一样的,她们事先未曾沟通,却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儿,满都海不由地笑了笑,颌首示意她继续说。 “如果战,哈屯是准备杀了他们,还是俘来做奴隶?”李慕儿未待满都海回答,顾自摇摇头继续道,“都不妥。所以,不如寻到他们,而后给予封地,就像我们中原的藩王,吃皇粮受眷顾,安安乐乐,也是享福。但实际上,藩王的行动十分受限,只能在自己的封地自由行走,若是无召出藩,便是欺君之罪,当斩。” 其木格知道藩王制度,闻言附和道:“这确实比让他们在外游荡,随时生变的好。” 说完,其木格与李慕儿两人双双看向满都海,等待她的决断。 满都海却只问了一句:“如何寻到他们?” 要战,只需领兵到漠西,重拳之下很快就能挖出他们。可若不战,要在大草原上找到在暗处的人,可比登天还难。 李慕儿莞尔,看来满都海已经无声接受了她的提议,“四个字,引蛇出洞。” 满都海次日便带上那夜抓到的几名刺客,快马加鞭去了趟漠西。 同行的,还有一个与太后身形相似的妇人。 他们不是要找太后吗?让他们找到便是,回去交差后,顺藤摸瓜,很快就能钓出幕后黑手。 只是满都海本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她却执着亲往,坚定地对李慕儿说道:“他人恐说服不了,我要亲自与他们谈。” 李慕儿打心眼儿里觉得,这绝不是纡尊降贵,这是气魄。 可惜,令李慕儿与满都海都没有想到的是,巴图孟克那一边,却为此事,做了最坏的决定。 待满都海回转漠南时,李慕儿与其木格到她帐中吃了顿接风洗尘的晚宴。 其间满都海并没有再提那两位亦思马因之子的事,李慕儿也就无从得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不过经过这件事情,两人之间的感情似乎突飞猛进,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酒到浓处,满都海居然用一口蒙古腔调的汉语感慨道:“女学士是个人才,我特别希望你能真正留下来帮我。” 李慕儿笑,“留不留下来,在下不就在这里吗?” 满都海摇头,眼神却很真挚,“不,你的心不在这里,我看得出来。女学士,他们并不重视你。你留下来,为可汗效力,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一身才华了不是吗?” 李慕儿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哈屯一番美意,在下心领。” 她还是不为所动?满都海又饮了口酒,补充道:“明朝人向来轻视妇女,你们的文书记录中,应该根本没有我满都海的名字吧?” 不错,李慕儿鲜少看到关于满都海的事迹,所以才会在其木格讲她的故事时,感到震惊。 这样一个奇女子,在蒙古人的心中,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可在汉人的笔下,她的功绩全算在了她两任丈夫的头上。 倒让巴图孟克这个毛头小子出尽了风头! 她的意思,李慕儿听得懂。人生在世,有人为名,有人为利,也有人如满都海般心系蒙古统一,而她呢? “女学士”三字,又有几人知晓,还有几人记得呢? 自嘲着摇了摇头,李慕儿举起酒杯,遥遥敬了敬满都海。来世再投胎,定也要做她这样的女中豪杰,不疯魔,不成活!(。) 第二零七章:怪医林志 满都海此行后果不知,太后的头痛症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所幸,边境终于有好消息传了回来。 与鄂尔多斯相邻的大同,有一位名医,名叫林志。但是他之所以有名,除了因为精通针灸之术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生性怪癖,行医治病只随心兴。愿意施以援手的,哪怕不要分文也会全力救治,而他不愿搀和的,即便千金相求他也无动于衷。 如今叫他不远百里奔赴鞑靼来医病,可想而知他的答案会是什么。 针灸之术不在一朝一夕,太后不宜长途奔波。满都海思量再三,决定派其木格走一趟。一来同为汉人好说话,二来小姑娘出马总有几分薄面。 李慕儿当然自告奋勇地要陪去。 当她提出来时,满都海和其木格却犹豫了。 是啊,她这一跟去,便是回了大明,面临着两种可能:如果朱祐樘真判了她流放,此刻她就是朝廷钦犯,有没有被通缉且不说,危险是肯定存在的。第二种可能,就是她始终不信自己已被朱祐樘放弃,若是她入了城趁机逃跑,其木格能耐她何? 李慕儿怎会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只好向她们保证道:“哈屯医治我的手臂,我本就无以为报,若此番能求得良医救助太后,也算是我报答哈屯的一点小小心意。莹中虽鲁莽愚钝,倒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不会趁着这种时候耍什么手段。” 最终她还是陪其木格一起去了,只不过,还多了个朝鲁。 三人快马加鞭,很快来到了大同镇。 大同地处边塞,自古就是中原汉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接壤地带,也是各族人民“互市”,“通商”边贸往来的窗口,三人以商人之姿混入城防,尚算顺利。 也因着这个关系,大同镇内人来人往,繁荣之势比起京城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恍惚之间李慕儿仿佛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土,只是不知道那片故土是否依旧欢迎她? 思绪纷乱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张大人”。李慕儿匆忙下马,牵着马匹让到一边。抬头间,正对上一群官兵骑在马上缓步走来。 铁骑威武,军人飒爽,不知道这位张大人身居何职,有没有曾经出现在紫禁城乾清宫的那一叠叠折奏中。 风过无痕,李慕儿很快与他擦肩而过。 “走吧,莹中。” “嗯。” 李慕儿翻身重坐回马背,不知是不是因为“大人”这称谓实在令她怀念,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那张大人一眼。 只见他正亲自下马,往最热闹的那个路口走去,那边有一堵墙,上面张贴着各类榜文和告示。他动作干练,几下就把一张全新的榜文贴了上去。 文字看起来很长。待他一退,周围的人群纷纷围了上去查看,口中念念有词。 看罢之后,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慕儿却无暇再去顾及,被其木格和朝鲁拉着往小镇深处奔去。 林志的房子可以说得上是破旧。可屋内传出的阵阵清新药香无形之间让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也是,人都怕死,对医者的敬畏不如说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恐惧。 此刻李慕儿三人便怀着十分敬畏与忐忑的心情,叩响了残破的木门。 “进来进来,门不是开着嘛,装什么大头蒜啊!” 谁会料到那个传说中医术高明性格怪癖的林神医居然说话如此不拘一格,三人骤一来到屋内,望着眼前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长得斯斯文文的男人,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愣着干嘛?哪个有病把手伸过来。”林志头也不抬一下,抱着一本小破书直截了当开口。 “噢,林先生误会了,看病的不是我们三个,而是家中母亲。”李慕儿最先反应过来,拱手客气道。 林志这才斜斜瞄了一眼她,轻飘飘道:“我不出诊。” “林先生身为医者,怎么可能不出诊?家母卧病在床,难以起身,这可如何是好?” 李慕儿口气中已显焦灼,想要引起他的同情心,谁料他还是冷淡说道:“都已经下不了床了,那还让我治什么?” “你!”其木格有些被他的漠然激怒,忿忿开口,“常言道‘医者父母心’,你连出诊救治病人都不肯,怎么配得上这一身医术?医者若是不治病救人,与那些害人之人又有何分别?” “哟,还是个牙尖嘴利的!”林志似来了兴趣,抬眼开始打量三人,最后眼神在朝鲁身上扫了一圈,缓缓起身道:“噢,我知道了,你们是前几天那些鞑子派来的吧?怎么,几个大老爷们儿请不动我,就叫你们三个小屁孩儿来求我?” 李慕儿赶紧打圆场,“林先生莫要怪罪,实在是家中老母亲病得难受,才不得不让先生离家几日。先生放心,待家母病愈,定然平安送先生回来。” “那若是治不好呢?我还能回来吗?” 原来他有这层顾虑,李慕儿叹了口气,道:“我若说我等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也是空口无凭。可是,医为仁人之术,必具仁人之心,想必林先生不是如此计较之人。” “嚯,都这么会说话!”林志拿手中的破书扇了扇脸颊,似突然间想到什么,一把拉过李慕儿道,“诶诶诶,你这么会说话,快给我猜几个歇后语。呐,这个这个,我怎么都想不出来。” 那小破本子上乱七八糟写着些手稿,看来是他随性所书,李慕儿望着他指的歪扭字体——空棺材出丧,唔,“目中无人!” “目,中,无,人,诶,对哦,目,木,对对对就是目中无人!那这个呢?” 看林志这个呆傻的模样,三人真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围在一起陪他玩了起来。 “麻脸不叫麻脸?” “坑人!” “矮子放屁?” “哈哈,低声下气。” 李慕儿摸准了林志的脾气,计上心来,道:“林先生,家母这一病啊,我们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还经常打黑脸照镜子——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您,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给您打个包票,您放心跟我们走,绝对是打酒只问提壶人——错不了!” “哈哈,有意思,你这人太有意思了,好吧,我就跟你们走一趟。”(。) 第二零八章:明日歌谁 三人显然没有料到如此轻易就打动了林志,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林志自个儿快速收拾了下东西,主动对他们道:“傻愣着干嘛?赶紧走啊!” 这才拥着他连连往回赶。 林志进到皇帐站在太后榻前,不由得倒抽了口气。 他瑟瑟拉过李慕儿耳语道:“你这是骗我到了哪里?给给给谁看病啊?” “咳咳,”李慕儿轻掩口鼻,压低声音回答他,“鞑靼小王子的母亲,蒙古大草原的皇太后。” 林志瞪大了眼睛凝住她,半天憋出了一句:“吓死人了!” 可来都来了,病还是得治。 林志的医术当真诚不欺他们,三两针下去,头痛欲裂的太后便安静地沉沉睡去。 林志就此小住了下来。 李慕儿送晚饭到他帐里时,他还在气头上,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李慕儿觉得他孩子气极了。 只好好言相哄道:“林先生,没有事先告诉你被诊者的身份,是我的不对。可是,你们行医救人难道还要挑对象吗?每个人的性命都是弥足珍贵的,不是吗?” 林志横了眼她,“你懂个屁!我从不给这样身份的人治病,唉,会惹祸上身的!” 李慕儿蹙了蹙眉表示不解,他便摆摆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李慕儿笑笑,递上餐盘道:“那就不说了,累了一天了,吃点儿东西吧。这大草原上别的不说,羊肉可是真的鲜美,你快尝尝。” 林志这才发现李慕儿指尖的伤口,出于医者的本能,他一把接过了她的手,细细把起脉来。 李慕儿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末了十分嫌弃地甩开她的手,斜睨着她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他的内力?” “他?”李慕儿纳闷,“谁?” 林志却恰时守嘴,抿着唇直啧啧啧了几声,而后二话不说地开始吃饭。 李慕儿眼神变得悠远,她身上除了自己的内力,便是马骢的,还有,墨恩。 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认识墨恩?” 林志倒也不扭捏,有一答一:“嗯,他是我师弟,一起学的医。” “哦,真巧。”李慕儿一想起墨恩,心中情绪就很复杂,也不知该如何继续这话题。 林志似也不愿多谈墨恩,随口问她:“你一个中原女子,为何会在鞑子这里?是不是被他们掳来的?” 这问题可真不好回答,若说是掳来的,可明明其木格她们是为救她。若说不是,自己又何尝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呢? 林志见她不答,又转移话题道:“喂,我看你文采不错,要是个男子,说不定可以考取个功名啊!” “考取功名?”要是他知道自己本就有一官半职,而且还是在御前当差,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李慕儿不由笑了出来,与他玩笑道,“你这么爱才,莫非也想考取功名?” 谁料林志把手中肉块一丢,瞪圆了眼道:“诶,你怎么知道的?我考了呀,不过名落孙山了。”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失落,还满怀艳羡地反问,“你知道上一届的状元郎是谁吗?” 李慕儿愈发觉得好笑,点点头答他:“嗯,听说过,叫钱福,对不对?” “是啊,这人可是学富五车,输给他我也还算服气。”他瘪了瘪嘴,显然聊到了兴头上,“你听过他的诗吗?我听过几首,啧啧,真是惊才绝艳。” 李慕儿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泛酸,抱膝浅笑道:“我听过啊,他最有名的应该是那首‘明日歌’吧。” “对对对!” 两人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同念出来: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李慕儿的声音清亮,韵味十足,林志的声音低哑,却字正腔圆,在这异乡的将夜中,这样的和音非但不显得突兀,反倒有一丝飘然世外的洒脱情趣。 李慕儿与林志的交情还没有来得及加深,草原上却发生了令人不可置信的意外。 某夜,夜深人静,帐外月朗星疏,寂静漠然。 有人轻轻敛起了帐帘,挪步而出。 身姿纤瘦,是个女人。 北方那七颗亮星呈舀酒斗形,淡白的亮光照耀着脚下的路,女人却一步一停,走得十分吃力。 终于,她来到一顶破旧营帐前,不知手撒何物,将两位看守轻易迷倒。 开了锁进到帐中,一股酸臭味袭来,她却拉下了遮面的麻布,颤抖着声音问道:“巴雅尔,是不是你?” 一个宽阔的身影趴伏在地上,背上尽是血污,衣服几乎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干涸的血凝结在身上,皮开肉绽的伤口与衣服粘连在一起。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没了声息。 这个人不是那一夜来刺杀的刺客,而是前几天才被满都海带到营里的。 女人正要上前查看,被唤作巴雅尔的男子却突然冷笑出声:“巴雅尔早就死了,******也死了。锡吉尔夫人,你和太师的两个儿子,都被你的巴图孟克杀死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锡吉尔,鞑靼太后的名讳。 巴雅尔与******,便是巴图孟克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兄弟。 可惜,手足相残,煮豆燃萁,在至高的皇权之下,没有亲情可言。 满都海与李慕儿的计划没有成功,巴图孟克先她们一步,将漠西的亦思马因余孽,尽数诛杀。 而太后闻言,居然没有再问什么,徐徐回身,眼波里雾气隐隐,表情很不明朗。 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着,太后将手撑在额边,腰背渐渐佝偻在一起,最后终于撑不住,倒在了一顶小帐前。 李慕儿睡梦中被一记响亮的重物倒地声惊醒,视线尚且朦胧,她却恍然生出一股不祥的征兆。 掀帐而出,撩起倒在门口的身影,李慕儿大惊失色,尖声叫道:“快来人呐!其木格!” 片刻之后,李慕儿帐前便围满了人。 满都海从李慕儿手中接过太后,颤手伸到她的鼻下。 全场无声。 李慕儿默默退后,让其木格替代了她所在的位置。 这样一来,她才能趁着哭声响起时,不被注意地退出包围圈,快步赶向林志帐中。 林志应该也被外头的动静闹醒了,正要出门,便被迎面冲来的李慕儿拽住,气喘吁吁道:“太后殁了,你要不要先走?”(。) 第二零九章:太后去世 林志很快明白过来李慕儿的意思,但他还算镇定,冲外头瞄了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李慕儿平复了下情绪,倒也不像来时那般冲动了。她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我懂你的意思,现在不告而别,倒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可你是我找来的,我不敢冒这个险,如果你要走,我必定豁出全力护你安全离开。” 林志脸上露出难得的正色,嘴上却说道:“废话,病人都死了,我不跑还等着在这儿被鞑子宰吗?” 李慕儿怔了怔,便看到他三下五除二收拾了东西,一把撂肩上就往外冲。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不忘叫她:“喂,你走不走?” 李慕儿一时左右为难。 如果此刻趁乱和林志搭伴离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可想到其木格方才眼里的伤心,又觉得就这样离开实在有些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她还在犹豫不决,林志忽地拽了她一把,道:“快去给我整匹马啊,我一个人怎么走?” “哦哦!”李慕儿恍然回神,匆忙带着他走出帐外。 外头果然已经乱成一团,李慕儿强壮镇定地绕过人群,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林志来时骑的那匹马。 这马是在大同现买的,不会受蒙古人控制。 两人静静走了好远,林志才敢上马。临了他还是不忘拉李慕儿一把,“你真不走?” 李慕儿摇摇头,担忧反问:“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林志得意一笑,“你当我傻吗?来的一路上,我早已留下了记号,”他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药袋,“循着这药香我就能回去了。” 李慕儿极为佩服地点了点头,“你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林志略带鼻音地哼了一声,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递给她道:“看在我们俩都敬佩钱福的份上,这个送给你吧。哪天你想逃走,它可以帮助你找到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李慕儿鼻子泛酸,伸手去接。 林志却紧捏着不肯放手。 李慕儿又使了使力,一腔心事瞬间化为乌有,嗤笑道:“你到底肯不肯给?” 林志啧了声,终于放手一推,“算了算了,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说话不算数。给你了,好好待它,我走了。” “嗯,珍重。” “珍重。” 马蹄声远去,李慕儿呼了口气,这才好奇地打开了手中的小盒子。 一只闪着光亮的蝴蝶飞将而出,眼看就要往林志的方向追去。 李慕儿反应敏捷,慌忙用盒子挡住它去路,顺势将它收回匣中。 而后她震惊地捂住了嘴,神色复杂地望着黑夜中林志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曾离去。 待她返回营地时,人们似乎已从悲伤之中走了出来。 其实这不难理解,锡吉尔虽贵为太后,可又有谁真的尊她为太后呢?不说别人,巴图孟克就是第一个不愿承认她身份的。 可自从那夜看过巴图孟克沮丧的一面后,李慕儿不由地开始疑惑,他对自己的生母,是否当真如他看上去那般决绝呢? 不巧的是,巴图孟克压根不在营地,未能送上生母最后一程。 李慕儿便也暂且难以知晓这答案了。 真正因太后之死而伤心的,除了满都海,大概也只有其木格了。 李慕儿拽了拽眼神迷离的其木格,宽慰道:“死者已矣,也许对太后而言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其木格回神,这才想起来问:“林志呢?他是不是跑了?” 李慕儿没料到她这么快想到这茬,支支吾吾没有给予回应,她便又道:“我们查过了,太后是突然受了刺激才走的,不关林志的事,他走了便走了罢。” 李慕儿点点头,正要开口道谢,其木格又接了句:“是满都海哈屯说的。” 李慕儿遥遥望了满都海一眼,她神色平静,表情淡然,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太后的丧礼办得极为体面。 巴图孟克也在三天后赶回,得以送她入土为安。 除了礼仪上的周到,巴图孟克的脸上并未见过多的情绪,平常到让李慕儿错以为此事就此翻篇了。 直到这一夜,李慕儿靠在草垛之后,再次听到了呼呼的练刀声。 以及其木格沉闷的说话声: “巴图孟克,你心里难过就说出来,为什么总是憋着?” 回答她的是猎猎风声。 “你还记得我刚被满都海捡来的时候吗?当时我总是沉默,是你告诉我,失去父母的小孩子,如果再不说话,就真的没有人会理他了。” 刀刃划破长空的声音居然停了下来。 其木格的声音愈发的低沉,“你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是一言九鼎,分量极重,是不是我们已配不上再听你的肺腑之语?” 巴图孟克突然激动起来,“你们,你们?是啊,我现在身为大可汗,一举一动都关系到全族的利益,难道还能像个孩子似的,与你们玩闹在一起吗?” 其木格沉默了半晌,语气失落道:“你说得没错,大汗,你要成就一番伟业,其木格本该尽心辅佐。可其木格毕竟是个汉人,他日意见相左时,难保大汗不会因此否决其木格。朝鲁说得没错,君便是君,臣便是臣,君臣之间,永远不可能会有并肩的一日。” 脚步声离去,紧接着是一片万籁俱静。 李慕儿听得云里雾里,却觉得心底被掀起一股闷闷的感受。 而就在此后,巴图孟克带领着麾下骑兵再次离营,只是这番阵仗,显然是要去干架的节奏。 铁蹄出征,英姿飒飒,李慕儿没来由地发慌,飞奔去了其木格营帐。 她手握着书卷,似乎在掩饰着什么情绪。朝鲁站在一边,本来念念有词,看到李慕儿进来后忽地住了嘴。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正常。 李慕儿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巴图孟克要去做什么?” 其木格没有做声。 朝鲁叹了口气,倏地夺过她手中的书卷,正色对二人道:“我上次说的提议,并不是开玩笑的。如今,也该是你们做决断的时候了。是去?还是留?”(。) 第二一零章:束手就擒 李慕儿一怔,只觉得一路过来心中所有的猜想似乎都成了真。 随即阴沉了脸问:“巴图孟克去找林志了?” 其木格低垂着眉眼没有回答。 李慕儿只好自问自答:“不,准确地说,他不是去找林志。而是以此为藉口,好趁机挑唆明境,是不是?” 汉人无良庸医,医死蒙古太后,畏罪逃回明境,蒙古出兵要人,进犯大同要塞,可谓名正言顺。 没想到,李慕儿无意中竟推波助澜,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朝鲁,你说带我离开,可以置身事外。可如今,我自认已是大明的罪人,能做之事,唯有尽力挽回。”李慕儿说着望了眼其木格,“抱歉,搭救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回去大同,与我朝子民,并肩抗敌!” “等等!”其木格终于开口,叫住将要出门的李慕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下轮到朝鲁激动,“其木格!你疯了吗?你是要与我们为敌吗?” “不,”其木格坚定道,“我永远不会与你们为敌。可是林志分明是好心为救太后而来,而如今我们明知他是无辜的,还要加害于他,实在不义。” “不义?”朝鲁冷笑一声,“在政事面前,你所谓的不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我。即便没有林志,还会有梅志、盛志、刁志,哪是我们可以改变的?这个道理,你们两个总是待在皇帝身边的人,难道会不懂吗?” “朝鲁,你又是否听过一个道理:为人处世,但求无愧于心。其木格,我们走。”李慕儿说罢再不犹豫,出帐往马圈而去。 可哪里是这样轻易能走得了的? 远远地,李慕儿便瞧见满都海立于皇帐前,负手回望着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直到其木格与朝鲁也掀开了门帘将要走出,满都海才遥遥挥了挥手。 一群持刀武士立即围住了李慕儿。 李慕儿叹了叹气,突然回想起巴图孟克说过的话:不降,便是俘虏,仅此而已。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李慕儿这才发现,到这里以来,无论自己也好,其木格也好,一直把情感临驾在了理智之上。而在政权面前,理智显然是该占上风的。 如今后悔显然已经没用,身边的武士越围越拢,李慕儿只有两个选择,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或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盲目逃窜。 正在李慕儿运功凝于掌心时,她看到其木格对她使了个眼色,并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慕儿了悟,收了功,束手就擒。 算是得到了厚待,李慕儿没有被上刑,没有被拉出去干重活,只是被软禁在牢营中。 或许满都海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她。 想起满都海,李慕儿的心情有些复杂。巴图孟克此行,满都海定然是知道的。可林志无辜,她也清清楚楚。 如果说有人可以阻止巴图孟克,那这个人一定只有满都海。 可如果说这世上有女人能将国事视为一切,这个女人也只有满都海。 说曹操,曹操到。 满都海出现在李慕儿面前时,李慕儿脸上露出丝惊讶,她本以为心怀天下的满都海再不会来管她,毕竟她似乎再没有可利用的价值了。 可看到满都海身后的其木格,李慕儿又恍悟,其木格果然还在为她争取。 满都海这回没有再同她说汉语,而是说蒙语,再由其木格一句句翻译过来:“你们两个,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其木格刚一译完,便跪下来摇了摇头。 李慕儿冲她笑了笑,“不,哈屯若是无情,应该早已坐拥草原,自封女帝了吧?” “可我若是有情,此刻应该在心上人的营帐中,享受天伦之乐才对。”其木格疑惑地与李慕儿对视了一眼,继续翻译道,“我的心上人,名叫乌讷博罗特,是科尔沁部落的首领。我们幼年就相识,可我却为了自己建功立业的想法,拒绝了他的求婚,嫁给了巴图孟克。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离开时的眼神,比起你们,要失落的多。” 其木格愣了愣,用自己的口吻安慰满都海道:“哈屯,你那样做也是为了全局啊!乌讷博罗特王是属于黄金家族的远支,按照继承制度,他是没有权利继承汗统的。如果您按照感情的支配嫁给他,无疑会引来虎视眈眈的癿加思兰、亦思马因两位卫拉特部大领主的报复,那么此时蒙古各部说不定还在混战之中。” “是啊,”满都海终于自己用汉语答道,“孛儿只斤氏,必须要赢。其木格,你明白吗?” “可是,巴图孟克用这样的借口挑起纷争,实在” 其木格不敢再说下去,李慕儿顺势接话:“巴图孟克如今还太过年轻,做事难免有些浮躁。哈屯就没有想过,他的冲动也有可能犯错吗?” “没关系,他犯错,我,替他弥补。” 满都海的汉语说得生涩,却是掷地有声。就这区区几个字,重重地砸在李慕儿心头,让她猛然想起了澹烟楼的那句“失民心者,打天下”。她想,与其说满都海是巴图孟克背后的女人,不如说她是整个鞑靼背后的女人。她说得没错,大明朝中确实鲜少有关于她的记载,可了解她的人一定会知道,她才是这蒙古草原上,真正的英雄! 李慕儿思绪翻飞后,不忘问出正题:“哈屯,可否放我回去?如今你已明白,我永远不可能归属于草原。” 其木格也趁势为她开脱,“是啊,哈屯,她一个小小女子,对我们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满都海摇摇头,对其木格说了几句话,最后深深望了李慕儿一眼,便兀自走了出去。 其木格目送她离开,回头慢慢踱向李慕儿,一步一步,似乎都格外沉重。 最终,她解开了李慕儿的一切束缚,指了指门口,闷声道:“你走吧,如果这是你的选择。” 李慕儿冲她感激一笑,却疑虑道:“满都海不会怪你?” “不会。哈屯说了,人本来就是我要救的,放不放,全在于我。”(。) 第二一一章:虏寇犯边 李慕儿终于踏上了回程,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她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林志,虽然她不确定巴图孟克是否真会去抓他,可必须要护他到平安之地,她才能够彻底安心。 夜蝶出匣,闪闪犹如萤火,蹁跹地在前头带路。 风越发绵长,月色更是隐隐。 李慕儿愈行愈急,可直到天亮,还未行出草原疆域。 这回家的路,可知有多远。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慕儿暗忖不好,想要寻个地方躲闪。可草原辽阔,一望无垠,哪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少顷,李慕儿便被一群人团团围住。 定睛一看,似是蒙古骑兵。 李慕儿突然顿悟,她只顾着回大同寻找林志,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巴图孟克必定带着众骑兵在大同城围附近扎营,她要回去,很有可能经过他们的营地! 此刻不就被逮个正着? 骑兵中有人立刻认出了她来,用蒙语嘟囔了几句,便指挥众人扑了上来。 糟糕!李慕儿忙收起蝴蝶藏于怀中。她没有武器,右手虽然在满都海帮助下已能轻松动弹却尚不可运功打斗,眼下对方人多势众,又威猛强壮善于骑马作战,几个回合下来,李慕儿眼见不敌,扑通摔下马来。 刀口顿时架于脖颈,李慕儿奔波半夜,终是羊入虎口,不过是来到了蒙古另一个大营而已。 灯火已熄,天光大亮,李慕儿与巴图孟克复再次相见,立场却已截然不同。 巴图孟克哑声开口:“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李慕儿自然答是。 巴图孟克显然不信,却也未加分辩,只冷哼一声道:“既然你来到这里,本汗就让你看看,你们中原人是多么不堪一击。” 李慕儿没有想到一切会发生地这么快,这么猛烈。 当她被缚在马上,亲眼见着巴图孟克的骑兵闯入大同镇,叫嚣着,飞奔着,见东西则抢,见明兵便杀的场面后,她终于明白了朱祐樘说过的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也终于了解,她在紫禁城为女学士时,朝野上经常报奏的所谓“虏寇犯边”,听来不过区区数语,却原来是如此残暴的景象。 如果说李慕儿曾有一瞬将巴图孟克视作为朋友,那么此刻,他在她眼中则成了一个恶魔,一个野心勃勃的大明之敌! 这场捣乱持续了许久,直到明军大批兵马赶来,巴图孟克的骑兵才匆匆出城,顺势虏获了不少百姓。 一回营,人群中爆发出如雷的掌声与喝彩声,似乎在庆祝自己打了胜仗,逼得被押下来跪在俘虏中的李慕儿狠狠啐了一声。 巴图孟克发现了她,眉毛一挑,他身边一个武士便故意走了过来,到她面前,拽过一个虏来的百姓,大声用汉语问道:“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林志的庸医?” 百姓赶忙求饶,“不认识,不认识,大爷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番话顿时又引来鞑子无数嘲讽和讥笑,那武士冲着李慕儿指桑骂槐道:“中原人不仅没有良心,还如此无知懦弱,真是可悲!哈哈哈” 李慕儿呸了声,“俘获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便以为得了大明一分一毫,当真不要脸!”她又转向巴图孟克,冷笑道,“巴图孟克,我当你是个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徒!你以为扰乱几次边境就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了?错,你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是被我们大明戏称的‘小王子’而已” 身前武士哪里听得下去她这般侮辱他们的达延汗!李慕儿只觉脸上一阵剧痛,随后口中布满血腥味,她刚想把血吐到对方身上,对方却身形一闪,大手一挥叫人把她带了下去。 手铐脚链加身,李慕儿舌头抵着脸颊内侧,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些许痛苦。草原的夜很冷,李慕儿被关在铁牢中已几日有余,没有营帐,风餐露宿。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她的人生中,经历过多次绝望,可没有一次像这回一样,除了绝望,还有深深的寂寞。 嘴中又泛起血腥滋味,李慕儿吐了口血水,轻轻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背后传来应和,声音甜甜的,虽不如银耳般清透,却也在这寒夜让李慕儿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她缓缓回头,对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孔低语道:“其木格,你们也过来了?” 其木格面露愧色,“嗯,我们来与大汗会合,而后一同回漠北。” 李慕儿点点头,有气无力道:“那我们呢?是不是被带回去做你们的奴隶?” 其木格闻言垂下眼眸,显得有些尴尬。 “其木格,我不怪你。可我亦不会放弃。只要还有一丝机会,我一定会逃,逃回去,逃回家。” 说这话的时候,李慕儿的眼神飘向远方,似乎看到了什么期待的人或事,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一层浅浅的笑容。 第一次,其木格有些后悔救了她。她果然和自己不一样,如论是生是死,她的归属依然在那里。 这让其木格忽然想起她所待的那个地方,人们叫它紫禁城,它无比华丽,却透着一股空空荡荡的不实感,人们见了面总是低头,彼此之间离得很远,那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值得她怀念。 其木格这样想着,便不禁问出了口。 李慕儿却只是反问道:“其木格,你见过下雪吗?” “当然见过。”其木格疑惑。 “可你没有见过下雪后的紫禁城。”李慕儿笑了笑,眼神又眺望远方,“下雪后的紫禁城,没有见过的人不会理解,那究竟有多美。” 其木格顺着她的目光怔愣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了口气,双手攀在铁栏上道:“女学士,这是最后一次,我放你走,从今以后,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 第二一二章:设法自救 李慕儿心中感动,却凄然一笑道:“其木格,你已救了我多次,还能救我几次?今时今日,我与你的立场已然对立。你若再放我,与我降了你们是同一个道理,皆为背叛。” 她最后几个字咬字清晰,一针见血,说得其木格不由脸色一青。 “何况,你现在放我出了这牢笼,又怎能保我平安出这营地?此处不同往常,这里驻扎着的,是奔在最前方的战士,他们不会认你,亦不会手软。” 其木格双手握紧了拳,她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这让她感觉到无助,以及对巴图孟克深深的失望。 李慕儿看出了她的情绪,挪了挪僵硬的身子安抚她道:“其木格,早在澹烟楼,我就发现你对巴图孟克呵,怎么说呢,也许还停留在幼时的感情。可你不能忘了,他现在是大可汗,是草原上的王,他有一大堆的理想要去实现,有一大堆的子民要去统治,他哪里能够像你这样,计较每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的死活?” 其木格眼眶渐渐红了,“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他比我们都热血,他会帮苏日娜救受伤的幼鹰,会教朝鲁武功防身,还会帮我整夜整夜地抓萤火虫” “其木格,”李慕儿轻叹,“你有跟随巴图孟克上过战场吗?你有见过他刀口舔血的日子吗?” 其木格眼神飘忽了半晌,终是会意惨笑,“是啊,我没有见识过。当年满都海哈屯带着他上战场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哈屯将他放在箭篓中,奔波厮杀。那些鲜血,沾在箭篓上,多年以后都洗不干净,那溅到巴图孟克眼中的,又有多少呢?” 李慕儿不语,由她自己思忖。 又过了片刻,其木格抬头道:“女学士,你真好,还帮他说话。” “我才没有帮他说话,”李慕儿扯扯嘴角伤口便疼地嘶了一声,“我只是不想你这么难过。其木格,人都会变的,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不负初心?” 其木格点头嗯了嗯,回神又道:“你会被关在这里,我也有责任。我现在放你走,你至少可以拼一拼,否则哪还有机会逃跑?” “拼一拼”三个字眼显然说进了李慕儿心坎,她眼睛一亮,正视其木格道:“我自然是要拼的,不只为我自己,也为隔壁那群无辜的俘虏。其木格,你帮我个忙,帮我传句话给巴图孟克。” “好,你说。” 李慕儿脚戴锁链拖行着,被带到一个临时所搭的擂台边。所谓擂台,也不过是用木头围成了一圈,圈子外人声鼎沸,而圈子里则成了个比试场地。 李慕儿缓步而行,环顾了下四周,终于在侧边一个角落看到了正坐皮椅的巴图孟克。 后者显然也已发现了她,挥了挥打手让众人噤声,才霸道地用手指了指她道:“你真的想让本汗出题,再比试一场?” 李慕儿似笑非笑望着他,脚下一步也不踉跄,言语间透出一股莫名的自信,道:“是。” 她让其木格传话,问巴图孟克,当初在澹烟楼输给了她,如今想不想再与她比试一场扳回面子?至于比什么,这是他的地盘,由他说了算。 “假如你输了呢?”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李慕儿扬了扬眉毛,扫了一圈众人,最后视线停留在身后被一起拉来的俘虏,道,“可我若侥幸赢了,便请大汗放我们回家。” 巴图孟克冷哼了声,“你以一己之力,想救这么多人?” “不,在这里,我和我身后的所有人,都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便是大明百姓。这就好像你们无论迁徙到了哪里,都是一个集体,不分你我。” 李慕儿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关键是让巴图孟克找不到攻破的点,他只好唇角一勾,不屑地说了一句:“等你能赢了我们草原第一勇士再说吧。” 第一勇士? 光听这噱头,李慕儿就方寸大乱。她知道蒙古人好勇斗狠,想要比文是不大可能的,她是想要搏一搏,可此时此地,无论比什么,她都处于被动劣势,心里发慌也属正常。偏还得装出一副有把握的模样,不在气势上输了去。 可当她被解下手铐脚镣,在人潮的欢呼声中,站到虎背熊腰、魁梧健壮的“草原第一勇士”面前时,还是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我们草原上的英雄,最喜欢博克。博克不分体重、年龄、地位、民族,只要你摔得赢对手,就配得到尊重。你不是想当英雄吗?那就来试一试,你究竟配不配?” 博克李慕儿不是没想过的,此刻脑中也说不上是喜是悲,显然也没有时间多加思考,唯有拼尽全力一试。 耳边响起了哄笑声,李慕儿站在对手面前,活像一个娇俏的小娘子,鬼才会相信她能摔倒对方。 “规则呢?如果只是比谁先摔倒对方,未免太欺负小姑娘了。想必蒙古第一勇士,在赛场上也不是如此恃强凌弱之辈吧?” 李慕儿真没有想到,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大同俘虏中,居然有人肯为她说话。感动之余,她不禁回头去寻说话的人,可说来奇怪,怎么只问其声,不见其人呢? 巴图孟克也不屑与俘虏废话,只下令道:“我给你一炷香时间,期间不管你们互相摔对方几次,待香一灭谁将谁制服了,就算赢。” 这样一来,比的就是耐力,李慕儿还算有几分机会。前期只要与他迂回周旋,耗光他的体力,最后一击即中,或许能胜。 这样想着,李慕儿单脚退后一步,伸手将裙角提起往后一甩,另一手摊掌于身前,眉间厉色道:“请赐教。”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草原第一猛士”,下手这么狠,这么猛,当真是不分体重、年龄,只要一碰到李慕儿的身体,就双手一勾将她拎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咳咳”一个过肩摔,李慕儿只觉腰背酸痛,浑身被震得像要散了架,别说还手了,就连自保性命,都有些困难。 咽下喉间血腥,李慕儿自嘲一笑,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太过自信。 手缓缓 手缓缓上移捂向胸口,蓦地经过一个坚硬的凸起。 是林志给的小匣子。 那里面装着能指引她回家的法宝。 回家 李慕儿想回家。 她突然支身冲巴图孟克道:“我要抗议!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第二一三章:同归故里 比试因这样荒谬的理由而暂停,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其木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拿了几张肉焙子和一碗酥油茶,匆匆出现在了擂台外冲她招手。 李慕儿笑了笑,干涸的嘴唇浸出一丝鲜血,起身拍拍身上的草碎,故作轻松地走到她面前。在接过食物狂吃的空隙,她轻声对其木格道:“帮我,叫他跟人家摔一轮。” 其木格立刻会意,恰逢那勇士正与旁人讥笑,其木格便用蒙语埋汰他道:“桑博,你摔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吗?” “跟个小丫头片子摔跤有什么好累的?” 场外几个壮汉纷纷帮桑博说话:“就是啊其木格,桑博就算跟我们摔一圈也不会累啊!” “得了吧,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我不信你不累,装吧你就!” “诶”其木格的激将法显然奏效,桑博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便拉过身边一个兄弟,道,“咱其木格姑娘看来没看够,上回给大汗喊加油可不是这样的态度!来来来,咱们先来玩一个,看其木格为谁加油?” 见擂台上又掀起一股风云,李慕儿边大口吞咽着,边侧身用余光打量起来。 她出此下策,并不是希望桑博耗费完体力,事实上看他的体格再怎么耗费也不至于拎不动李慕儿。她只是想观察下,这门蒙古族古老的技艺,其中必然也有诀窍,如果光凭蛮力即可致胜,那擂台外比桑博高大强壮的人多了去了,为何他们不能成为“草原第一勇士”? 果然,只见桑博腰、腿动作协调配合,在不能举起对方直接摔的情况下,充分运用扑、拉、甩、绊等技巧,很快就将人放倒。他笑着扶起对手,两人友好地握手撞了一下彼此,身上的肉随之抖了三抖。 看起来如此敦实的他,对抗之中却动作那样敏捷灵活。 相比之下,自己可谓身轻如燕,如果利用这一点,再用点内力稳住身形,那么只要不被摔到体无完肤,就还有制胜的机会。李慕儿咽下了最后一口食物,瞄了眼烧了一半的香,昂首步回擂台。 这回她可学乖了,步法诡异莫测,身体如若无骨,只要桑博的手脚一触到她,她便好像一条泥鳅顺势滑向一侧,试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桑博一时竟讨不到好去。 可是这样耗下去,也并不能决定胜负。眼看那柱香就要燃尽,李慕儿眼神厉了厉,决定主动出击。 她没有学过太极,却曾听说过太极以柔克刚的方法。桑博一掌袭来,李慕儿搭住他的手臂,借着他的力往后一退,刚好躲过他随之而来的踢绊。这样一来桑博的姿势就十分被动,李慕儿趁机用点内力使劲一拉,他便更为被动地往前踉跄扑了几步。 好机会!李慕儿非但没有因为他扑身过来而后退,反而迎面冲了上去,斜身将一条腿伸到了他的侧后方,准备推他上身,绊他下身,将之放倒。 可惜,她面对的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博克高手,他立即猜到她的动机,手上顿时蓄起一股蛮力,狠狠地抱住了她。 如果李慕儿空着的另一只手能用上功力,那么在他腰上使点手段,说不定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一举拿下,可她的右手偏偏还没恢复到这种地步! 糟糕!香灰眼见就要落完,胜负便在此刻。李慕儿若继续被他反制,必定又会像前面无数次那样,摔个狗吃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慕儿突然听到耳边桑博一声闷哼,紧接着他蓄势待发的那股力量似乎减了大半。 她不敢犹豫,大喝了一声,将平生所有力气都用了出来,猛然伸手将他往后推,脚却快速灵活地往身前勾,两股相反的力,令桑博整个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啪!”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全场忽然的安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以及让人震惊! 桑博摔得并不疼,很快就站了起来,他疑惑地摸了把腰际,发现什么都没有,可刚才的痛感是怎么来的呢? 愿赌服输,他没有与李慕儿打招呼,只是转身握拳放在胸口,冲着巴图孟克单膝下跪。 “大汗,桑博输了。” 巴图孟克蹙眉看了眼说话的其木格,冷哼着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往营帐走去。 擂台外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大明百姓的欢笑声。李慕儿这才恍然发觉自己赢了,全身的力气顿失,骨头都像要散架,汗水突然潮涌般漫出来,她如落叶般没了支撑,缓缓滑倒在硝烟味刚刚散去的圆圈中。 其木格蓦地冲进来接住了她软倒得身躯,这样的举动在作鸟兽散的蒙古人群中显得格外温情,李慕儿冲她感激地笑了笑,强打起精神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女学士,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呵,彼此彼此。” 其木格听到她这话,狐疑地望了眼巴图孟克离开的方向。 果然,他正回过头看着她,见她留意,才再次折身离去。 “反正都这样了,芥蒂一旦生成,哪里还能轻易除去?” 李慕儿再没力气安抚颓废的其木格,怀中坚硬磕着自己难受了好一会儿,她猛地掏出那个匣子,抚了抚吃痛的腹部。 其木格纳闷,“这是什么?” 李慕儿连木匣子都晃不动,嘴角却不自觉勾了起来,“这是可以帮助我回家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就好像所有的牵挂突然都放下,李慕儿终于再支撑不住,舒服地靠在其木格肩头沉沉睡去。 耳畔扫过大风的呼啸声,却充满了安宁祥和。 李慕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入眼是一个男人的颈项,上头有一颗血红的朱砂痣。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稳步地行着。 “咳咳”喉咙里的铁锈味因为昏迷而没有完全消散,张张嘴就觉得腥痒难耐。 咳完抬头,李慕儿才发现身下的人脚步已慢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几个陌生人的声音: “姑娘,你醒了!” “是啊,恩人,你终于醒了!” “姑娘,我们被放出来了,谢谢你!” 放出来了?李慕儿眯了眯眼,终于回忆起失去意识前的一幕。不错,她赢了桑博,巴图孟克遵守承诺,他们重获自由,不必再做鞑子的俘虏 他们要一起回家。 念及此处,李慕儿放松下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同时又似想到什么,突然焦急地同背着她的男人说:“你们认识回去的路吗?我这里有东西可以指路,先放我下来。” “不必了,你那东西能找到的是我,我不就在这里吗?”(。) 第二一四章:又见林志 熟悉的声音,似乎在擂台外听过,又似乎在别处也听过。 低哑沉闷,却字正腔圆。 “哎呦喂,可累死我了,你要下来就下来罢,自己走!” 李慕儿正疑虑着,便被那人放了下来,后头的人忙上前扶住她。 站稳定睛一瞧,李慕儿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果然是你,林先生。” 林志此时一身破烂衣裳,灰头土脸,加上他本就长得普通,真要花上一番功夫方能认出。 他不乐意地瘪了瘪嘴,“不然,你以为谁会在比试前为你说话?” 周遭的人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李慕儿感激地笑笑,“恐怕不止吧我差点就要不敌,可他突然腰间一软,力气全无,也是你搞的鬼吧?” 林志自豪地扬了扬眉,“亏你还有点良心,那都是小意思,”他指缝中不知何时已多出枚细针,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就这细针,刺入他穴位后,会立刻消融不见。” 李慕儿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想了想又觉心有余悸,便避过旁人轻声问他,“你怎么这么大的胆子,难道不知道巴图孟克的目标就是你吗?” 林志讽刺地用鼻子哼了哼,反问道:“那你难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借口吗?” 李慕儿当然知道,一时没有回话。 林志见把她问住,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得意,“还有你难道不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吗?”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一副拿他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没有办法的样子,末了才松了口气道:“幸好没人认出你来。” 林志瞟了她一眼,似乎在考虑有句话当不当讲。他的心情向来显而易见地浮于表面,李慕儿一眼就看了出来,蹙眉问:“怎么?我猜错了?” 林志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是有个人,早认出我了。” “谁?” “其木格。” 李慕儿刚问出口其实便知道了答案,认出了林志却不告发他,除了其木格,还能有谁? 李慕儿叹了口气,似问林志又似自问道:“其木格说对中原已没有感情,一心归附蒙古草原,你信吗?” 林志难得的没有回话。 众人复又上路,路远跋涉,吃的都是野味,累了便席地而睡。夜里冷得睡不着,只好白天睡觉,夜里赶路。 好在人多相互有个帮衬,一路扶持着,在星星指引的方向下,终于熬到了大同边关。 不约而同地,人群里发出了阵阵感叹声。 李慕儿望着城墙上点点星火,映照着士兵闪亮的铁甲头盔,刀剑弓弩,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终于回家了。 李慕儿总觉得自己没有家,可望着城里城外的大明子民,不禁恍悟:若失了国,才是真正地无家可归。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带着复杂的心情步步往城门而行,城墙上的士兵们却突然整齐划一,拔箭架于弓上,瞄准了她们一行人。 “怎么回事?” “是不是以为我们是鞑子?” “喂,自己人!” “我们是城里的百姓!” 李慕儿这边许多人一下慌了神,冲着城墙阵阵慌乱大叫,吵闹声中反而听不清个明细。 也难怪士兵们会如此紧张,巴图孟克他们刚刚来闹过事,最近边关的防守定然加强了许多,她们深夜前来,李慕儿甚至穿着蒙古服饰,被当作奸细都不奇怪。 说自己是从蒙古大营逃出来的俘虏,显然他们并不相信。 李慕儿在心底拿捏了一下,上前几步大声道:“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我知道鞑子的落脚之处!” 带进城后,一番盘查,百姓的身份终于得以证实。李慕儿面对亲自接待她的官员,面露喜色。 因为对方自介道:“本官乃大同游击将军,张安。姑娘有什么情况,可以告知本官,本官自会定夺。” 当年她还初任女学士,曾因虏寇入侵一事为朱祐樘提过一建议,让他派一名心腹驻守大同与延绥两地,好代替他抉择形势,做好防守应援。 朱祐樘便是派的张安。 这样说来,她与这张安,算有几分渊源。 眼前将军身姿挺拔,满面正气,不愧是朱祐樘暗自培养的人才。李慕儿拱手以礼,反笑问道:“不知张大人被派到大同后,与皇上可还保持联络?” 张安蹙了蹙眉,本就对她有所怀疑,此刻更是一万个不高兴,“姑娘问这作甚?” 他这一问,李慕儿倒想起来不能与他说穿自己的身份,万一他洞悉京中状况,便晓得女学士已是阶下囚,本该流放边外,她岂不是自投罗网了? 暗忖了下,李慕儿终是保守回答道:“大人也看到了,我们都是被鞑子虏去的汉人,好不容易逃出来,哪里还能记得回去的路?小女子方才随口一说,是希望大人放我们回城,实乃权宜之计。” 张安默不作声,站起来踱了两圈,又打量了她几眼,才不信任地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姐?听这口音,不似本地人士。” 看来他还是不放心,李慕儿也自认来路确实不明,一时倒答不上话来。 就在此时,有人带着林志走了进来,解释道:“将军,林先生说有话禀告您。” 看来林志在军中也有人脉? 李慕儿正揣度着,便见张安迎上前去,恭敬地对林志说道:“林先生是我的恩人,怎劳你亲自来寻?这次都怪张某没有守好城门,让林先生受苦了。” 原来林志救过张安。李慕儿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林志是来为李慕儿开脱的:“张大人不必客气。我是来找你要回我的丫鬟的。” “丫鬟?” 丫鬟!李慕儿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 “是啊,就她!我刚从外地游医时捡回来的,没想到倒是个机灵的,多亏了她,我们才能从鞑子手上逃出来。” 这话倒是不假,张安心想,方才听其他百姓亦是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多么有骨气,多么聪敏多么牺牲 “既然是林府的人,那张某自不会难为她。不过林先生近来要万般小心,不能再叫鞑子钻了空子。不如这样,就请两位在张某这里小住几日,免得再有意外。” 好家伙,这样一来,确实可以保护林志,但更重要的,是能监视李慕儿吧? “这样当然最好!”李慕儿趁着林志张嘴拒绝前,一口应了下来。 接受到林志的狐疑目光,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要答应。大抵是因为,她这一回到大明,也不知前路如何,而张府官味十足,比较有从前的感觉吧。(。) 第二一五章:大赦天下 时隔多日,李慕儿终于换上了汉人的服装。即便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头面,素雅到不能更素雅的衣裙,李慕儿仍觉得有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在房内展臂转了一圈。 门却在此时突然被大力推开,李慕儿打着转的裙摆蓦然停下,尴尬愣在原地,望着一脸鄙夷的林志。 林志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发挥出一贯的毒舌,道:“你一个人在房里孤芳自赏吗?” 李慕儿掩面虚咳了声,反问道:“来找我有事吗?” 林志这才来了兴致,“你不闷吗?难不成还真待在这里啊?走走走,好久没上街游荡了,出去溜溜!” 李慕儿才叫好久没出去溜达了呢,哪里受得了他的诱惑?裙摆一提就跟了上去。 出府还算容易,可李慕儿有习武之人的敏锐,立刻察觉到有人跟随在后。不过这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自在,反而心中对张安愈加肯定了几分。 街上显然已经没有上回来找林志时那般热闹,蒙古商人的身影也都消失不见。这几日在风口浪尖,边境的关系趋于紧张,看来百姓也看得分明。 找了家有名气的饭馆子午膳,又走了一阵,李慕儿突然想起之前曾在街上见过张安,是他带着人马前来张贴榜文。 不知那榜文如今可还在? 李慕儿鬼使神差便寻了过去,任林志在后头叫她也没有叫应。 好大的一张京城来的官文,占了整整半堵墙面。 纸张字迹因着风雨的侵蚀已显得有些破旧,李慕儿逐字逐句读去,越读越觉得视线模糊,越读越觉得心中释怀。 林志见她异样,凑上前一看,“帝王统御天下必立储,副以定国本,以系人心,斯能长治久安国家大典中外同欢,宜敷茂恩,用慰颙望所有,合行宽恤事条,开示于后”接着是一串宽赦的罪行。 这是,册立太子时皇上昭告大赦天下的榜文,有什么好奇怪的? 林志转头奇怪地看着李慕儿的泪眼,只听她轻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十五了。” “那离册立东宫,已过去月余了”李慕儿抽了抽鼻子,喃喃自语道,“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原来太皇太后判我重新流放时,他便想好了这一出。他赦了李家的人,我又何罪之有呢?冯月言误会了,其木格也误会了,连我自己也误会了,他根本没有判我的罪,我不是朝廷钦犯” 林志大概是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语气终于软了下来,“喂,你到底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眼睛亮了亮,嘴角浮起一丝笑容道:“我要回京城!” “京城?”林志表情又回复不正经,“你准备怎么回去?” 李慕儿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向一个陌生人,在他身前站定道:“快带我回去找你们家大人,我有话向他交代!” 折回张府后,李慕儿立刻找到张安。 张安对她仍有一丝不信任,“姑娘终于想起来有什么忘了说吗?” 李慕儿一个箭步上前,焦急问道:“将军自离京后,与皇上可还保持着联络?” 张安哪里肯告诉她,揪着眉头不说话。 “将军莫慌,我绝对不是什么鞑靼人的奸细。我姓沈名琼莲,是皇上钦点的后廷女学士,将军可曾听说过?” 女学士?!一旁的林志被茶水呛得猛咳起来。连张安也心中一凛,直直盯着她道:“你真是女学士?” 李慕儿一字一句道:“千真万确。” “太好了!”张安忽然激动起来,“女学士,皇上一直在暗地里找你,没想到,居然让我给寻着了!” “他在找我?他果然在找我?”李慕儿喜极而泣,刚想说出自己想回京城的意向,却听门外有人来报,似有军机大事要上奏张安。 张安忙宽慰李慕儿:“女学士且在此稍候,等张某人回来,再与你商量回宫的事宜。” 李慕儿闻言兴奋地点了点头,送了张安出门。 心中如释重负,折身回转厅中坐下,李慕儿这才发现林志正目不转睛盯着她。 “你看什么?听说我是女官,觉得震惊吗?” 林志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道:“你在宫里面当差,有没有见过状元钱福?他可是我奋斗的目标!” 李慕儿再次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两人又聊上许久,李慕儿偏不肯告诉他关于钱福的事,吊着他的胃口。 一面她又暗自疑虑,为何张安迟迟不归? 眼见夜深,李慕儿再等不得,出门找管家问道:“将军这是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将军方才见了一人,而后便换了军装,匆匆出门去了。” 换了军装? 李慕儿正腹诽着,只听管家又道:“女学士先休息去吧。待将军打完胜仗回转,一定会差人通知女学士。” 打完胜仗?! 李慕儿猛地推开管家,冲出了门。 “女学士!” “喂,你去哪里?” 顾不得身后的喧闹,李慕儿径自往马圈去牵马。 管家显然已经受了张安交待,不敢得罪李慕儿,只能由着她偷了一匹马。而林志又是张安的恩人,顺一匹马也不算大事。望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管家无奈摊了摊手。 “你要去干嘛?” 街上已无人烟,唯有风声呼啸,夹杂着林志的声音,传入李慕儿耳朵。 “你跟来做什么?”李慕儿在马背上伏低身子保持平衡,转身冲他吼道:“今夜张安主动出征,必定是掌握了鞑子的营地,准备突袭。别人我不管,可其木格对我有恩,我要去保她一命!” “别傻了,出张府容易,可我们没有令牌,怎么出得了城门?” “闯!” 李慕儿话音未落,胯下快马已来到城门。 全城戒严宵禁,城门早已下钥。 虽然将士们大多已随张安出城,可城门处仍有一批卫兵防守。两人勒停骏马,被他们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放行。 李慕儿冲林志使了个眼色。 一方面劝他别跟着她冒险,另一方面是提醒他自己要动手了。 还没等林志反应过来,李慕儿已“驾”的一声冲了出去,顺手夺过了一门卫兵手中的剑。(。) 第二一六章:围剿蒙营 守城的卫兵们都认识林志,但此刻李慕儿当众夺刀,他们只能群起而攻之。 而李慕儿不停顿地往城门口奔去,面对他们的阻拦也不与他们大打出手,只是用巧力隔断他们的裤腰带,一时场面十分尴尬。 见此情景,林志暗骂了声“真是疯了”,随后驾马赶上前去。 空着的手往下一探,不知从何飘起一股稀薄白烟,所经之处,守卫们一个个纷纷倒下。 身旁刀锋居然越来越少,李慕儿无意间转头,才看到林志一只手探于马下,另一只手以袖捂着口鼻向她奔来,边还冲她喊道:“快走!” 两人瞬间来到城门边,李慕儿伫马用力打开城门,开了条小缝溜了出去。 刚一出城,林志又叫道:“快拉我一把!” 李慕儿本能伸手过去,将他拽到了自己马上。 身后他的那匹马应声倒下。 “好厉害的麻药!” 李慕儿感慨一声,却被林志催促道,“赶紧走吧!他们还得守城,我药性下得不重,一会儿就醒了!” 李慕儿感激一笑,勒紧缰绳边飞奔边道:“坐稳了!你指路!” 良驹跑了许久,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所谓目的地,此刻硝烟弥漫,沙尘滚滚,杂乱无章的打斗声听着让人几乎窒息。 张安一方部队精良,身着盔甲武器傍身。而另一方的巴图孟克他们看起来毫无防备的样子,显然已经处于劣势。 这是一场突袭。 为报鞑靼小王子挑衅边关之仇! 张安下手并不狠绝,看来只是想赶他们出边境回漠北,是以死伤并不严重。 但鞑靼人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李慕儿顾不得这许多,也无权干涉这种战事,只兀自逼近,寻找着自己要找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晌,她终于看到了其木格。此刻她正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神色慌张地躲在暗处角落。 还有几个勇士持刀蹲在她的身前,谨慎看着打斗圈。 李慕儿停住了脚步,顺势伸手拦下林志,道:“我们暂且不要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忽然,其木格的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李慕儿手势一提差点就要运功,待看清了来人,才放松下来。 是朝鲁牵着那匹汗血宝马,悄悄绕到了其木格身边。 几人连忙起身,将孩子放入箭篓。箭篓虽较寻常的大上许多,可同时放入两个孩子自然拥挤,顿时里头就响起了一阵啼哭声。 其木格安慰了几句,没有成功,索性随他们去,牵过了勇士随后找来的马。 朝鲁亦上马,回望了眼战场,闷声道:“走。” 李慕儿松了口气。 可就在此时,那混战圈中忽然冲出两匹快马,往他们方向奔去。 李慕儿定睛一看,发现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两人身上都染上了他人的血渍,显得有些狼狈。赶到其木格身边的时候,巴图孟克不知道为什么,竟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接着是几句蒙语的对话,不过从众人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们已准备撤退。 李慕儿视线又回到其木格身上,她看来并不好受,上马都不如往常干脆,踉跄一下差点摔下来。 稳了稳身形,人倒是安全了,可怀中一物突然掉了出来。 李慕儿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就见一只蝴蝶翩翩朝她这边飞舞过来。 准确的说是朝林志。 而巴图孟克等人的眼神,也随着那蝴蝶,直直地盯在了她与林志身上。 “糟糕!” 李慕儿还没来得及回忆林志给她的蝴蝶何时落到了其木格手里,就连“糟糕”二字都未来得及说出口,巴图孟克已经手持弓弩,瞄准她们二人。 “小心!”李慕儿使劲推开林志,自己顺势也往旁边闪躲。 一支箭稳稳插在了两人中间,只差分毫! 还不待两人后怕,巴图孟克再次张弓。 双箭齐发。 那箭似挟了风,似识得路,毫无阻力一般,冲两人脸面袭来! 此刻就算李慕儿能躲开,林志也要遭殃。千钧一发之际,李慕儿反应敏捷,旋身躲过,徒手去接飞向林志的箭。 可巴图孟克箭术之妙,这箭射出时带着多大的力量,李慕儿自然忽略了。一阵利物划破肌肤的摩擦声,她狠狠抓住箭身的左手瞬间鲜血,整个人都被箭上的力量控制,往林志方向带了几步。 箭尖堪堪停在林志鼻尖。 鲜血从李慕儿的指缝中不断溢出,跌落在鲜嫩的青草上,林志刚想道谢,被李慕儿大喝一声:“还愣着干嘛?快跑!” “哦!”林志难得这么顺从,侧身拉着她就往打斗圈中跑去。 他倒是聪明,知道去找张安庇护。 李慕儿边跑边转头望向其木格,她正满脸震惊地望着她,似乎并不相信她会出现在这里。 李慕儿又倾身抱住林志躲开一箭,才冲着其木格动了动嘴唇,用口型说道: “保重。” 视线交错时,其木格微微笑了出来。 只是那笑容中,除了信任、感激,恍惚还有一丝难过。 “保重。” 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只能用一个“乱”字方能概括。 张安手下发现了林志,带了一小队人过来保护。而巴图孟克身边的人一见明军,忙劝他不要逞一时之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诸如此类。 巴图孟克多傲的心气,这会儿让他认输撤离,自然满肚子的气恼不知该如何发泄。 李慕儿却丝毫不关心这些,她的视线还未离开过其木格。 只见其木格也同旁人一样,踱到了巴图孟克身边进行规劝。她背对着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李慕儿却总觉得,其木格怪怪的,可到底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那只蝴蝶终于绕过人群寻到正主,停在了林志肩头,李慕儿才恍然醒悟。 她猛地推开身前护着的士兵,就看到巴图孟克随手拔出一支箭,看都不看目标一眼,便狠狠刺出。 “唔”的一声闷哼,听得李慕儿眼泪瞬时溢了出来。 始作俑者垂眸望着地面,只是嘴里轻声低语:“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 那个虽然瘦小却总是充满灵气的背影,此时飘飘然落下了马(。) 第二一七章:谁是叛徒? 夜色浓重地笼罩着这片草原天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之气无人觉得讶异,突然从马上摔落的那具娇小身躯,亦丝毫没有引起双方的波澜。 仿佛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等闲之辈,同战场上战死的所有无名小卒一样,没有人关心她会被谁杀死,为什么被杀死 可李慕儿知道。 巴图孟克初登大位,早就对身为汉人的其木格有所提防,自从李慕儿的出现,愈发加深了他对其木格的芥蒂。 如今,李慕儿逃走,明兵便至,他们的营地本来难寻,可其木格身上的蝴蝶却懂识人辨道 种种巧合,难以解释。 何况巴图孟克并没有给其木格解释的机会。 气急攻心的他,将所有过往抹灭,将所有愤慨发泄在了这一箭上。 “其木格!巴图孟克你疯了吗?!她是其木格啊!她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其木格啊!” 朝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也显得暴躁、无礼。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敢这么无礼同大汗讲话。 许是一句“她是其木格啊”点醒了巴图孟克,他终于回头望向朝鲁怀中躺着的其木格。 那张总是带着三分狡黠的脸庞此刻颜色尽失,苍白无神,与口中流出的殷红血液对比,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他相识十多年的其木格。 她说:“我以为,你心底总是信我的。” 他的身形终于有些不稳。 不过一瞬间的事,李慕儿还震惊地捂着嘴,尚在不可思议巴图孟克真的动了手,周围就有大批的明军不断涌上来。 “大汗!” 催促巴图孟克的声音愈发激烈,恍惚间,李慕儿似乎还听到了满都海的声音。 隔着中间打斗的人群,她随即用眼神搜寻到了她。 满都海,这个叱咤草原的女人,此刻也同她一样,泪眼朦胧,悲痛地望着其木格。 可是她没有下马,她与巴图孟克肩并着肩,被包围在鞑靼人组成的保护圈中,甚至主动去拽过巴图孟克的缰绳。 她不能下马,巴图孟克亦不能。 唯一在马下的朝鲁,紧抱着怀中的其木格,忽而冷笑了声,抽出缰绳甩在自己的汗血宝马上,大喝道:“大汗,哈屯,走吧!” 那匹驮着双生子的汗血宝马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包围圈,巴图孟克与满都海眼色黯了黯,再不看其木格,转身夹紧了马腹,呼啸而去。 众人亦再不能停留,纷纷驾马撤离。 接下来的战况更加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鞑靼人逃的逃,溜的溜,瞬间不剩多少。 几个抵死相抗的,也被大批的明军俘虏。 往日被鞑子在大同烧杀抢掠的场面,终于反转了过来。 这无疑是一件让大明全体百姓大呼痛苦的乐事,如果地上没有躺着重伤的其木格,李慕儿想必也会这么认为。 可是现下,她只知道拖着林志,木然地说道:“快救她,救救她” 其木格见了她,脸色有些僵硬,唇角轻轻地勾了勾。反观满脸怒意的朝鲁,其木格有些感动,有气无力宽慰他道:“大汗与哈屯身处高位,不能后悔,不能回头,不能退步,我们一直都明白,不是吗?” 朝鲁闻言默默点了点头,抬首看着围上来要押解他们的明军,倒也显得淡然了许多。 李慕儿蹲跪在两人身边,明军皆不认识她,她能做到全身而退已属不易,更别提维护其木格与朝鲁。可其木格现在这个样子,她怎忍心看她被俘? 血手一动,李慕儿差点又要动手。 好在张安及时赶到,看到她和林志,先是一怔,随后立即反应过来,对他俩道:“先带回去再说。” 这已经是身为将军最大的让步,李慕儿唯有接受。 再看其木格,她和朝鲁正盯着张安身后的一个人,面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义巴来,居然是你!”朝鲁终于愤愤然喝道。 李慕儿这才注意到那个被换作义巴来的中年男子,虽然身着明军军装,可那黝黑皮肤,矮壮身材,活脱脱是蒙古人的样子。而且李慕儿对他居然有些印象,好像在巴图孟克身边曾多次看见他。 朝鲁复又开口,却是对着其木格说:“大祭之时,我就同你说过。‘最先效忠,带头尊汗’的义巴来,在上次部族叛乱时可是‘立了大功’的,当时他尚未成为部族首领,才侥幸潜伏了下来,而他父亲却在那次战役中被我军杀死。如今他刚接了亡父的班,地位尚且不稳,才会极尽卑微之能事,装出一副孤儿可怜相,只顾讨好大汗以示忠诚。当时你还骂我小人之心,怎么样,我又说对了吧?” 其木格听了这话,偷眼瞄了瞄李慕儿,仿佛这个话题与她也有关系似的。 “哼,漠南本来就归我部统治,巴图孟克要来这里落脚,还有我这个准首领什么事?”义巴来的声音粗犷,极易辨认,可他到底是不是叛徒,此刻已经没有讨论的意义。李慕儿担忧地看看其木格,又看看正一脸正经为她检查伤口的林志,问道:“如何?” 林志也算是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这会儿却又没了正形,挑眉道:“先别说遗言了,有我在,死不了。” 李慕儿松了口气。 林志又道:“不过,伤成这样,不宜动弹,怎么带回城去?” 李慕儿蹙眉凝住张安。 张安不语,他只知道皇上迫切地在寻找女学士,可对女学士到底需要纵容到什么地步,他不得而知。 更何况其木格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的鞑靼女人而已。 李慕儿似看穿了他的想法,咬唇步了出来,单膝下跪道:“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学士请说。” 张安想来扶她,被她伸手回绝,口中继续说道:“将军,皇上对边关的处置,从来都是以和为贵。对不对?” 张安沉默。 “鞑靼小王子亦好,火筛亦好,对于他们的入侵,皇上都只是采取抗战驱赶之策,从没有劳师动众,主动对他们发出攻击,对不对?” “对。”张安终于点头。 “皇上宽厚仁慈的个性,由此可见。将军与皇上是旧识,不妨试想下,若是今日皇上在此,会做出什么决定?” “女学士折煞张某了,张某怎敢与皇上相提并论?这样吧,反正也要留下一队人马在此收拾残局,你们之后跟着他们回城便是。” 张安松了口,虽只是许其木格在原地裹伤,李慕儿已十分感激,不敢再得寸进尺。 将其木格搬进就近的营帐,又经了一番折腾,几人都筋疲力尽,其木格也在疼痛中昏睡过去。 李慕儿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掀开帘子就碰上张安,他像是要先回城,特意来与李慕儿说:“女学士,我要传信儿告诉皇上你的消息,你可有话要我带?”(。) 第二一八章:有情无情 可有话要他带?李慕儿瞬间失了神。 耳边似乎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你可有话,要同朕说?” 有,当然有,有一大堆话,想同他说! 林志见她没反应,又补充道:“皇上与张某,有绝密的联络途径。张某现在回去,便要禀报皇上此处发生的事情,以及女学士的消息。女学士如果还有什么话要回禀皇上,便现在同张某说吧。” 李慕儿回过神来,笑道:“那就麻烦将军帮我附上句话:莹中无罪之身,可还能恢复官位,回宫续职?” 张安怔了怔,眼神中有些疑惑,最终只是颌首道:“好。” 李慕儿吐气回望帐里,便突然想到什么,拉住欲走的张安道:“还有一句,将军请务必亲自帮我问一声皇上:其木格,如何处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张安倒更觉得奇怪了。 皇上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这小姐妹如何处置。 没有说出心中的腹诽,张安点点头告辞离去。 李慕儿站在原地,将手缓缓捂上口鼻,足足愣了许久,许久。 另一边,巴图孟克带领幸而逃脱的众人,来到了一条河边扎营。 那是条小河,河面宽约三丈,深浅难测,也没有桥可以跨过去,说不上与寻常小河有何异处。 可巴图孟克却直直地盯着河面,盯了半晌。 完好带出来的东西不多,手下人顾自简单收拾,并没有留意到岸边出神的巴图孟克。 他脱下伪装之后的悲伤,也就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只悄悄地随着清亮的河水,流向了不知何处。 当他回身去寻满都海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意气风发。 仿佛方才的狼狈只不过是人们的错觉而已。 满都海见他这般,倒是颇为满意,宽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汗,无论此次是谁背叛了您,战事都已经发生了。您只需要记住,今日失去的马匹,他日,我们定能原原本本地讨回来。” “不,”巴图孟克眼睛眯了眯,厉色道,“是加倍。” 满都海呼吸顿了顿,如果将来有人问她,是何时发现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终于真正长大成人的,答案不是在他继承汗位时,也不是在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时,而是这一刻。 从他眼神中透露的帝王该有的决绝中。 巴图孟克没有注意满都海的异常,兀自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哈屯,此番我们本想将政权中心转移到漠南。漠南靠近长城和农耕区,虽驼道来往通畅,物资供应充裕,也好就地掌控各大部族,但毕竟面临一个人口众多、由砖木垒就城池的泱泱大国。且不说随时可能引发战争,就单论物资的诱惑,也能轻易把我族的政权变得软化了。” 他分析得不错,大明物产较之蒙古丰厚许多,难保不会再出现贪图利益的叛徒,像今晚这样带领明军侵袭蒙古皇营。 当初说要将政权转移到漠南的是满都海自己,其实也是存着私心的。 她生于漠南,长于漠南,漠南对她而言,更有家的归属感。 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她难免心存愧疚,进言道:“大汗圣明。漠南各部族之反复无常投而复叛,就连圣祖在世时也深感棘手。现今祭圣效应已充分发挥,大汗地位在大漠南北都已更加得到确认。我们确实应该离开这险象环生之地,将汗廷重新迁归漠北草原,以利大汗于远方纵观天下,控制整个草原汗国,并可确保大汗圣体无虞与马背民族之永存。” 满都海之聪明,便在于她对大局的审度,两人意见相合,巴图孟克高兴点了点头,“满都海所言极是。何况,没有了草原,畜群、游牧和战马,也就没有了马背民族!”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跪地高呼,士气复又燃起,去势也已一锤定音。 满都海却仍有顾虑,神情落寞地回望了眼来路,轻声询问道:“大汗,其木格与朝鲁” 巴图孟克躲开了她的眼神,转向另一边,装作没有听到她的提醒,毅然决然道:“等休息好了,我们便上路,重回漠北大草原。” 话里的意思却已跃然,其木格与朝鲁,不复相见。 紫禁城。 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紫荆城中虽春意不浓,却也暖融融的不消闪躲。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常,便是把酒赏花的好时节,但如今,朱祐樘却握着一杯清茶,再无闲情逸致。 距离李慕儿失踪,已一月有余。 毫无消息。 搜遍了京城角落,发遍了大赦通告,仍旧一无所获。 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不管主动还是被动,都让朱祐樘担坏了心。 回想当时在显忠祠的场景,朱祐樘就有些后悔。自己心里明明是信她的,只是想顺势让太皇太后以为自己动了怒,好保她能不被暗害,平安等到他大赦天下的旨意。 谁料她居然还是跑了。 他们彼此都以为对方会信任自己,可到头来,都不相信对方会信任自己吧 朱祐樘正走神着,忽见萧敬急匆匆进了雍肃殿来,恭谨却面带喜色地禀报道:“皇上,小安来信了。” 萧敬口中的小安,自然是指张安。他们同是朱祐樘早年培养的心腹,外人并不了解,可他们彼此之间却十分熟稔。 “是鞑靼小王子扰边的事情吗?” “是。小安得了密报,趁夜偷袭了鞑靼中廷所在,已将他们赶出边境!此举虽不算光明,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实在痛快。” “嗯,朕知道了。”朱祐樘点点头,表情算得上平淡。张安办事,他很放心。 萧敬见他淡漠的样子,唇角微微勾了勾,心想接下去自己要禀报的事情,不知还能不能让皇上如此淡定? “皇上,小安还有一件私事要报。” “哦?什么事?”朱祐樘终于看向萧敬,不理解一向秉公的张安能有什么私事?而一向干脆的萧敬为何吞吞吐吐? “是关于,女学士。” 这三个字说得清晰,震得朱祐樘杯中的清茶晃起了好大的涟漪。 即便强壮镇定,声音还是带了丝颤抖:“找到她了?” “就在大同,而且,似乎发生了什么事,要求皇上。” 朱祐樘回身,身影快速地消失在檐下,面上不自觉,神采飞扬了起来。(。) 第二一九章:终须一别 “其木格,别往那头走,小心掉下去。” “嘿嘿,不怕,巴图孟克已经在下面等着了。” “苏日娜,把手递给我!” “其木格,朝鲁,我要走了,不要告诉巴图孟克。” “其木格,其木格,你没事吧?”睡梦中忽然被人叫醒,其木格缓缓睁开双眼。 湿热的空气里带着股奇怪的味道,似熏香,似药味,倒也不太难闻,只是隐隐令人感到沉闷压抑,实在不舒服。 她狠狠呼气想屏蔽这股味道,胸口却剧烈的疼痛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伤了。 被巴图孟克所伤。 顿时胸腔变得更痛了。 “烧已经退了,怎么还在说胡话?”榻边的李慕儿抚了抚其木格额头,侧头问身后的林志。 “说胡话怪我咯?跟你说了烧退了就无大碍了,我是神医你是神医?” 李慕儿不敢反驳他,目送他走了出去。 房内突的静了下来。 其木格惧怕这样的安静,勉力想要起身。 “其木格,你的伤还没好” 其木格猛地打断了她的话:“女学士,朝鲁呢?” 她居然醒来就找从前总是嫌弃的朝鲁,也许因为如今他是她身边唯一仅剩的依赖,李慕儿突然觉得有些心酸,索性扶着她坐起来,安抚道:“你放心,他在,他不会丢下你的。” 其木格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 而这表情被紧接着进门的朝鲁抓个正着。 他沉了沉脸色,随即奔到其木格身边宽慰道:“你安心养伤,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离开。从前我问你你总是不答应,以后怕是由不得你了。” 其木格闻言反倒轻笑了出来,“离开?难道明军肯放了我们吗?” 朝鲁用下巴努了努李慕儿方向,回应道:“对。女学士说了,我们可以自行决定去留。” 女学士?其木格木讷转向李慕儿,她有这么大的权力? 李慕儿似笑非笑,没有答她的话,心里面只想着朱祐樘的那封回信中,提到她的寥寥几笔: “一切全凭女学士做主。 速回,速回。” 朝鲁稳了稳其木格身形,递了个眼神给李慕儿,再次确认道:“女学士,你所言当真非虚?你们真肯放过我们这些战地俘虏?” “我也当过俘虏,我知道俘虏的无辜。”李慕儿说着遥遥朝外拱了拱手,“吾皇素来遵循和平政策,小王子却多加挑事”看了眼其木格,李慕儿不敢再细讲,总结道,“如今你们迁回漠北,不再叨扰明边,双方的恩怨就算了了。吾皇本就只打算赶巴图孟克回巢,留你们何用?” 其木格摇了摇朝鲁的手臂,“他们回漠北了?” “嗯,似乎已经上路了。” 其木格听到这答案,算不上吃惊,点点头转而对朝鲁淡然道:“那我们也早些离开吧。在明军里待着,总归让人不舒服。” “嗯,我刚才就是去准备马车了。” 红云在天边翻涌着,渐渐散开,暮霞万丈。李慕儿驾马护在马车旁,行得极慢。 真到了说离别的时候,不知怎的,竟没有前几次那般痛快了。 她望了望坐在车沿的朝鲁,忽而想到一事,遂问道:“朝鲁,当初你邀我同游天下,我一直没想明白是为什么。那时我与你不过初见,你何以非要带我离开?” 朝鲁轻笑了声,“你忘了,我是小萨满啊,未卜先知是我混饭吃的本事。我早就料到,其木格这丫头会因你而受苦。”转头看了眼车门,又道,“你是她的劫。看,我又说对了。” 李慕儿摇摇头,本能反驳他:“你要是真能未卜先知,怎么没算到我军的突袭?” 这可把朝鲁问倒了。马车内传来嘲笑声,他尴尬地撅噘嘴,道:“反正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会给其木格带来噩运。她的身份,本就在草原上难以立足,我所能做的,便是将你们都带离暴风中心。如果不能带离她,至少也要带你离开。” 是啊,带李慕儿离开,巴图孟克不会因她而怀疑其木格,最后闹到这种地步 李慕儿正叹,朝鲁突然伫马道:“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女学士,留步吧。” 李慕儿望着眼前广阔的草原,与自己这边的沙地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俩保重。” “保重。” 马车离去,其木格自始至终未曾打开车门。李慕儿知道,她大抵也同自己一样,说了太多次珍重,却还是害怕听到这两个字眼。 回身,马蹄变得快了起来。 在这片大草原经历了太多关于信任与背叛,她心中愈发只有一个念头。 回家。 李慕儿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送了他们很远,这会儿要回去,竟然鬼使神差地迷了路。 独自走来,路也变得难行了起来,顷刻间夜幕降临,李慕儿只有下马,一面在路过的树上做着记号,一面靠着星星辨别方向。 眼睁睁看着面前出现的一个陡坡,李慕儿真是后悔没有等到林志回来,把他这个人肉指南针带出来。 “现如今他们回了漠北,漠南的势力便将由我重新掌控。你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还算数,将来我必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 李慕儿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隔着树林,说不上熟悉,可带着一股子蒙古腔调,声音粗犷,极易辨认。 李慕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 不知自己的马蹄声可曾惊动了他们?也不知对方有多少人自己能否应付? 她第一反应,走为上策! 刚一转身要跨上马,身后一阵飒飒风声即至。 李慕儿本能回身接招,谁料对方倒也聪明,竟不是冲她出招,而是悬空一脚踹向她胯下的马匹。 嘶鸣声顿起,马匹带着李慕儿,直挺挺往陡坡而去。 也就在此时,她终于看清了来人。 面容普通,却足够熟稔。 可他的眼神为何如此冰冷? “林志!怎么会是你?” 眼看着她就要摔下去,林志忽而伸手拽住了她。 两人一同往斜坡滚下去,李慕儿脑袋重重磕在石头上,意识渐渐消散在林志怀中。(。) 第二二零章:怪兄怪弟 药香扑鼻。 李慕儿睁开眼,发现暖黄色的帷帐刚刚放下,隐约能瞧见榻外那一抹熟悉的男子身影起身而去。 果真是林志。 李慕儿一直当他是与世无争的怪医,为何会与蒙古人私下相见? 还说那样奇怪的话 难道从他答应为鞑靼太后诊病开始,这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端了鞑子的蜂巢? 可他这样做有何目的? 不对,也许不是他,他背后还有人,将来义巴来要祝他们一臂之力 李慕儿想得脑袋骤然疼了起来。 轻抚额头,才发现头上缠了纱布,后脑勺很痛,怕是跌落陡坡的时候摔着了。 林志倒还肯救她? 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李慕儿的神智愈加清明,她微微撑起身子,外衣已经被褪下,只余一套月白色里衣贴在身上,发髻也早就散乱不堪,甚至有几缕贴在脸颊上。 实在狼狈。 才掀起床帏想要下床,外头有人匆匆走进,两人眼神撞个正着,顿时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屋子极其简单,看来也许久不曾有人住了,就连床周的帐子,都灰旧得像麻布似的,唯有她的被窝还算干净。 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灰,被林志踩出一个个脚印。 仔细一看,却好像不止他一人的脚印 李慕儿紧紧蹙眉,开口的时候方知道自己的喉咙有多哑:“林志,你到底什么意思?” 林志的眼神开始闪烁起来,似乎有话僵在嘴边。 愣是不说。 李慕儿急地就势坐了起来,把脚伸到床下,扯着嗓子叫道:“你想软禁我?” “啊?”林志疑惑一声。 “这不是你家,”李慕儿补充了一句,又软了语气道,“你放我走吧,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 房外飘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李慕儿刚刚立起的脚下顿时一哆嗦,头晕眼花地将要倒回床上。 那人反应飞快,冲了过来搀住了她。 李慕儿抬首与他四目相对,惊得牙关都在打颤,“墨,墨恩,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恩似笑非笑,“我来看我师兄。女学士,好久不见。” 李慕儿盯了他许久,没有问他缘故,转移话题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做了。” “我知道。” 墨恩语气淡漠,索性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轻轻放回床上躺好,才叮嘱道:“先把头上的伤口养好。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李慕儿那句“可是我想回宫”生生卡在了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墨恩都会有不一样的情绪。愤怒、依赖、开心、恐惧,都有过。 他说得没错,李慕儿心想,此刻局势不明,自己明着走也好,暗着逃也好,必得先养好这伤,否则毫无胜算。 墨恩似乎十分满意她的乖顺,扯了扯嘴角道:“再睡一会儿。”而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慕儿瞬间被一阵困意侵袭,毫无反抗之力。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月朗星稀。 李慕儿嘴唇有些干涸,便再次下了床。 这回没有人再拦她。 想必那两人是睡下了。李慕儿找到简陋小桌上放着的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眼珠子却狡黠地转了转。 摸了把后脑勺,疼痛已不似上回剧烈,李慕儿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蹑手蹑脚地往门边走去。 残旧木门的吱呀声却难以掩盖。 林志立刻出现在了眼前。 他果然心里有鬼,才会这样盯紧了她,李慕儿强装镇定,又往前走了两步,“看什么看,我要小解。” 林志嘴角抽了抽。 黑暗里有衣料摩挲的声音,李慕儿往那角落望去,便看到墨恩走了过来。 林志不知为何,竟往李慕儿身后躲了躲。 墨恩则眯着眼睛指着一个方向,冷冷道:“去吧。” 李慕儿头上也是伤,手上也是伤,折腾了半天回转,发现那俩师兄弟,隔得老远,背对背坐在院中,谁也不搭理谁。 李慕儿好奇了,“你不是来看你林师兄的吗?怎么,闹别扭了?” 墨恩手上本拾掇着什么东西,闻言塞入了怀,起身道:“他做错了事情,在逃难。” 李慕儿恍然大悟,“是不是跟蒙古人勾结?”又探头问林志,“我知道你不是什么贪图富贵的人,你到底跟义巴来交换了什么条件?” 林志这才背过身来看她,月光照耀下,李慕儿却看得清,他皱着鼻子愁容满面,仿佛听到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吓人的话语。 “你放心,”李慕儿宽慰道,“那张安与我有几分交情,我们回去同他解释清楚,我看也没有大事。此次赶走巴图孟克,实是桩功劳,这义巴来不像个好人,你莫要同他合作。若是他要挟于你,我会求张安帮你摆平。” 她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也确有道理,可林志却没有半分心动的样子,鼓着腮帮子又垂下了头。 他到底想怎样嘛?!李慕儿朝他走了过去,站在她后头的墨恩便也身形一动。 林志“啪”地起身,小跑到李慕儿身边。 “你往常不是话很多,怎么不说了?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你怕我回去乱说,对不对?”李慕儿拉着他往大门边带了几步,劝道,“可你也没有杀我灭口,看来你做的错事,也并不严重,对不对?” “不错,”墨恩速度诡异地飘到了他们面前,“确实不严重,还不如绑架女学士来得严重。” 李慕儿愣了愣。 “女学士忽然失踪,本该镇守边关的将士,可都在找你呢。” 墨恩说话怎又变得这么酸,口气和上回在显忠祠一模一样。李慕儿听得别扭,听说张安在找自己又不愉快,语气便强硬了起来:“哼,我本就该在回京城的路上。你们师兄弟,不管有什么阴谋阳谋,与我无关。如果你要维护他,把我杀了就是,这样不清不楚囚着我,又有什么意思?” “你就这么想回京城?” 墨恩答非所问,李慕儿反倒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不悦地用鼻子哼哼。 墨恩似乎叹了口气,“你的伤太重,我怕他们起疑,对我师兄不利。” 林志几不可闻地嗤了一声。 墨恩转头横了他一眼,复又说道:“你想去京城,等好了我亲自送你去。”(。) 第二二一章:代罪羔羊 墨恩肯亲自送她回京城? 不止是李慕儿,林志亦瞪大了双眼,一脸吃惊不已的表情。 “这样,你可以安心养伤了吗?” 李慕儿半张着嘴,没有回话。 “上回在显忠祠,我就觉着你不对。你身上太多的伤,内力也很不稳,究竟是怎么搞的?” 他难得说这一串儿的话,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关怀,倒让李慕儿不是滋味起来。 仔细想想,和墨恩相识的情景虽不愉快,但在纸婆婆家相守的时光,墨恩对她是大过天的恩。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如今见到墨恩总是难过,因为他的出现,是和自己最难跨越的那段记忆连在一起的,很难不让她联想到那些人。 那些人儿。 脑袋忽又痛起来,李慕儿蹲下身子,抱住了自己的双膝。 墨恩面无表情,却顺势再次将她抱回了房中。 留下林志一人,独自在院中摇头咋舌,“啧啧啧,师弟,你的心机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呐!” 接下来的日子,李慕儿果真安稳了许多。 师兄弟俩虽然并不细心,但胜在都通医术,照料得她很好。 不但头上的伤口和那夜徒手握箭的擦伤渐渐愈合,就连已初见疗效的右手,在墨恩的调理和真气疏通下,竟然不仅恢复如常,还依稀能运转自己的内力了。 这让李慕儿觉得回京的路又近了一步。 她也当真认为不久便可回宫! 可这样的“自以为”却在某个深夜偷听到他俩的谈话后,变得遥不可及 夜色浓的化不开,李慕儿睡了一整个半天,这会儿倒清醒的不行。 隐约听到门外有动静,她悄然靠近门口,吸取了上回的经验,没有开门,只趴在门上,屏息凝气,以内力倾听。 “再说,你不是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吗?为什么不干脆用药,让她疯了,让她傻了,再不济,也要让她失去记忆吧?” 林志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那药性烈。” “那,我怎么办?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别以为我真怕你,就算你揍我,我也还是要说的!没错,师傅在的时候你没少给我担着,可你也没少欺负我!我告儿你,我林志是有气节的人,这回的事儿,没那么容易,哼。” “我会救你。” “嗬,嗬,嗬,得了吧您呐!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她身上居然有你的内力,我当时就觉得奇了怪了,你们俩到底有什么过去?哈,我明白了,你是舍不得她把你也忘了吧?诶,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李慕儿双手重重按在了门上。 门很快被打开,李慕儿作势打了个哈欠,边往外走,“咦,你们怎么还没睡?让一让,我去茅厕。” 一夜未眠。 有什么东西,在李慕儿心中渐次清晰了起来。 待到天明,迷迷糊糊睡了两个时辰,忽闻得院外木门被狠狠打开。 那沉闷的声音,在清净的早晨,格外刺耳。 李慕儿赶紧起身欲开门出去,却蓦地被人点住了穴道。 身后阴嗖嗖的,李慕儿听到林志和墨恩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过一个是在房外,“别别别,小哥儿,我自己会走!” 一个是在房内,“师兄和义巴来的事,自己会去了结。我们回京。” 他的手慢慢伸过来,大概是要为她解穴,李慕儿却只觉得,浑身发冷,心慌万分。 “我真希望我永远不要了解你。”穴道被解开,李慕儿纹丝不动。 墨恩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僵在了半空中。 李慕儿眉目轻寒,“那个在林子里和义巴来交谈的,不是林志,是你吧?墨恩。” 他那双向来凌厉的眼睛又眯了眯。 “林志连我换上好看的新衣服,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更别提他那怕死的个性,”李慕儿终于回身,“他不会冒险,在我滚下斜坡时抱住我。” “你那时就发现了?”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我没有那么聪明。我也从不知道,你会易容。”李慕儿说着探手,从他怀里快速抽出了一张人皮面具,“可林志是个直性子,不懂得藏匿自己的情绪。好比他怕你,就老往我身后躲。又好比他嫌你总是睁眼双瞎话。”想到林志那些细微有趣的表情,她不由笑了出来,“当我在你们面前问他为何跟义巴来勾结时,他不是害怕,不是防备,而是像在埋怨我傻,居然主动透露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 墨恩不语。 “然后,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没错,我听到了。林志听似口口声声是要你保他,实际上却是在埋汰你为何不把知道秘密的我除去,而非要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是不是?”李慕儿说着微微摇了摇头,“林志说得没错,你真的好没良心,他可是你师兄啊!” 默了半晌,墨恩终掀起眼帘,道:“你既然明白,知道太多不会有好下场,为何还要说穿?如果你不说,我们此刻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李慕儿知道他故意用自己曾说过的话在呛她,眉宇间没有半分不耐,反而温柔道:“因为你对我有恩。你陪我度过的那段时光,没有人可以代替。” 墨恩凝住了她的眼睛。 李慕儿呼了口气,大着胆子道:“墨恩,你让我毁密奏,还和蒙古人私下联络,都是荆王派你做的,对不对?” 墨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句话我早就想说,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是在助纣为虐?荆王这个人如何,想必你比我清楚,人之风姿,言谈举止皆可表露。他绝不是个良善的主子,你要不要考虑,离开他?” 话已经摊开到这种地步,直白的不能再直白了,墨恩无奈地笑了下,“女学士,你很喜欢说教。” 李慕儿怔了怔,这说教是奏效了,还是没奏效? “只可惜,”墨恩的手又一次在她眼前晃了晃,李慕儿暗道糟糕,意识便模糊了过去,耳畔最后听到的,是他冰凉的讽刺,“我最讨厌说教。”(。) 第二二二章:京城来人 在跨入边防卫的那一刻,林志抬起头,却发现“招待”他的不是张安,而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华服青年。 那身飞鱼游走的华服纹绣精美,绣春刀鎏金错银,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都怪他该死的师弟,故意泄露他的行踪,好在女学士面前上演一场主犯被抓,与蒙古人勾结之事已了的戏码,从而打消女学士的疑窦,遮掩自己的阴谋。 然后他们二人双宿双飞,相偕回京,他就只能在此扯谎。 只是,连锦衣卫都出动了? 此事仿佛并不简单。 林志这样想着,顽劣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拘谨起来。 那人的表情却充满慌张,逮着他就问:“女学士人呢?不是说,她与你在一起吗?” 林志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嗯,本来在一起,之后她送其木格离开,送着送着,就不见了。” 他这话说得也不假,至少马骢听说的事实亦是如此。 女学士送其木格出城,再没回来。 难道她真的随其木格一起走了? “那她离去之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林志料到他会有这一问,早就在腹中盘算好答案:“没什么特别的,大抵就是与其木格之友谊地久天长,塞外草原辽阔不知是何天地云云” 马骢失望地再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林先生先下去休息吧,不知她未跟你在一起,冒昧将先生请过来,实在抱歉了。” 小子说话倒挺有礼貌,林志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顾自离去。 殊不知背后马骢眼神精光一现,转头与张安对视道:“他在撒谎。” 张安垂眸思索了下,回应道:“不错,林先生想必并不知晓,女学士要我带给皇上的话。” 一个问皇上可否回宫续职的人,怎会羡慕草原生活,一声不响又离开? 马骢握了握拳,“先派几个人,盯紧他。但别干扰他的行动,看看他接下去会作何反应。” “是。”跟着来的几个手下立刻行动起来,做事风格极为干练。张安不由忆起当年本也可以成为威风赫赫的锦衣卫,却因着朱祐樘几句话,甘愿做他暗处的助手,最后被远远地派往了边境。 虽然不悔,虽然同样位高权重,但此时难免有几分感慨。 也有许久不曾见到皇上了。 马骢没察觉张安的情绪,还在兀自安排,“将军,方才我没来得及,可否请他们再带我去趟找到林先生的地方?” “自然可以。马同知请。” 出门的时候,林志居然就在门口候着。 “我知道你们还是不会放心,”他耸了耸肩,“搞得好像女学士对我有什么用处似的走吧,我再同你们走一趟。” “不必了,林先生来来回回挺累的。”马骢说完拔腿就走,身后几个人默契地排了开来,压根儿没给林志跟上去的机会。 定是怕他一同去了捣鬼,林志被拦下,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那房子离边防卫极远,算是在郊外,却并不破败。搜索了一番,也未发现什么线索。 连个脚印都没有。 而这无疑是最大的不妥。 马骢出来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 回程中路过一家茶摊,张安提议大家歇一歇喝杯茶。可刚一坐下,马骢就发现邻座一个熟悉身影。 “林志?你怎么还是来了!”马骢腾地起身,腰间的绣春刀叮当作响。 林志惊恐地将茶杯放下,举起双手道:“这位大人,我可什么都没干!不过出来喝口茶而已。我住这儿的时候,也是顶喜欢喝老板的茶的。” 马骢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那老板身形矮小,以头巾遮面,双手并用,正在忙着泡茶。 茶水极有规律地倒进茶碗,一滴也不曾落下,一滴也不多,一滴也不少。 马骢索性坐到林志身边,挑明了道:“林先生,将军告诉我,你在同绥皆有名望,从来安分守己。可在下不明白,你与女学士到底有何冤仇,为什么要将她藏匿起来?” “大人言重了,小的可不敢当。”林某将茶盏推到马骢面前,“小的与女学士非但没有冤仇,还算得上是好朋友,怎会将她藏匿起来?大人想想,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啊!” 的确说不通,可林志这个人着实奇怪。 话还是摊开了说的好,马骢又道:“这样说来,林先生一定也是希望我们找到女学士的,对吗?” “当然,”林志毫不犹豫回答,“待你们寻到了她,我还要替她治她的手。你大概不知道,她的右手,不太利索。” 马骢闻言握住了茶盏,指尖微微泛白。 “大人!”忽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城中传来了一些消息,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女学士的行踪,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马骢瞄了眼林志,他的双手交叉在一起,带茧的指尖有规律地敲着,听到这个消息,眼色黯了黯,忙着起身道:“大人可否带小的同去?” 他越是要去,马骢越觉得不该带着他。倘若他知道李慕儿的去向,只消暗中跟着他,迟早会查到。 锦衣卫跟踪人的能力,他是很有自信的。 “不劳烦林先生了,这茶水可口,林先生且再品品。”马骢离去的脚步又是火急火燎,林志将要说的话生生咽下,脸色却一下子晦暗下来。 待得人群散尽,他才缓缓踢开身后的长椅,一步一步极慢地踱到老板身边,阻止了他继续泡茶的动作。 老板抬起头,露出了双眸,其中眼波流转似水,却不是那清澈的溪流,而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古井,毫无波澜。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一长串不带声调的句子从她口中流出来,好像没有过脑子,只是将心底某个角落烙刻着的内容重复,重复,不断重复。 林志表情说不上满意,还是失落,只是轻声问道:“他来找你了,你开心吗?” “昔之人无闻知” 她讷讷不知回话,林志倒也不着急,硬是牵起她的手道:“走了,我们走了。”(。) 第二二三章:马骢寻人 马骢到了城里,自然又扑了个空,遗憾地回了边防卫。 林志也早已经回来。 看到他们的身影,他小跑着过来,急切切问道:“如何如何?找着人没?” 马骢摇摇头,眼神悄无声息地环顾了下派去跟踪林志的几名锦衣卫。 看来他们并没有异况要上报。 “林先生脚程挺快。”马骢扔下这一句,就要进门,不料几个手下闻言却对视了几眼,预感不妙。 “大人,”有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立刻冲到马骢面前,拱手道,“林先生一直在卫所,不曾出门。” 看来是锦衣卫办事的默契发生了作用,林志握拳虚咳,虽料想到是怎么回事,却也不十分明了究竟怎么回事。 马骢却飞快转身,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抓起了林志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大概是因为常年捯饬药材,指尖微微有些发黑,却并无细茧。 马骢如遭雷击! “快,将军,我们回茶摊!” 林志未曾出门,那方才他们见到的,怕并不是林志!张安见马骢急色,也暗道糟糕,一面应着,一面跟着匆匆出了门。 刚出门,马骢又觉不对,回首大声叫道:“这回请林先生与我等同行吧!” 话音刚落,林志便从门里奔了出来,选中一匹马道:“林某正有此意,正有此意。” 可茶摊上哪里还有人? 别说假林志,就连老板也不知去向。 马骢忽然想起老板瘦弱的身板,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丝怪异的感觉。 局势变得愈发不明朗。 唯有转而问林志:“林先生,此人既然冒充你,定是对你十分了解才是。你可知道他的身份?或者,你身边有人懂得易容之术吗?” 他这话可算问到点子上了。偏林志此人性格之怪异,怪就怪在凡事随性而为,此时墨恩已经不在,急于把脚拔出来的他自然不会再为他兜着,实诚答道:“有啊,我家墨师弟就会!不过,我这师弟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马骢却一下急了!他忍林志这厮已然忍了许久,早就对他神秘莫测的模样心生反感,他这话说得虽然撇清了自己的关系,却又丢了个大疑团给马骢。马骢再受不了,一把将他手扣住,反着按在了桌上。 林志手腕吃痛,脸又贴着桌子,狼狈不堪,忙叫唤着哎哟道:“大人好不讲道理!你问的我可都回答了,绝无虚言!大人难道要仗着锦衣卫势大,欺负我这老实百姓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正中马骢下怀,“林先生说对了。锦衣卫的‘十八般武艺’,是出了名的毒辣,林先生若不肯合作,不妨进去尝尝那滋味,”他故意将身子压低,在他耳边道,“可不好受” 林志当真吓得咽了咽口水。 他与墨恩本来商量着,张安好糊弄,又视他为恩人,监视个几天觉得他没嫌疑,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可没成想来了个厉害角色。 锦衣卫的办事能力,林志可不敢轻易质疑,再者这位“马同知”对寻找女学士一事的上心程度,看起来实在有些可怕。 林志左右了下利弊,弱弱道:“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可大人要我合作,小民是自然不敢有异议的。大人说吧,要小民做什么?” 马骢这才松开了他,恢复礼貌拱手问:“林先生平常与你师弟如何联系?” “不联系。”林志答完,又怕他不满意,补充道,“只有他找我,没有我找他。” “只有他找你”马骢默默重复了遍,嘴角一勾道,“那便让他来找你” “喂,你们干嘛?诶,我不是说了会合作嘛!放手啊!” “客官,你的酒菜上齐了,请慢用。”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两个平平无奇的过客,店小二转身时,却还是好奇地望了眼其中那个戴着帷帽的。 生的倒是副好相貌,可这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在念叨个啥? 看上去傻不愣登的。 此处是两镇相交之界,陌生客人往来居多,彼此之间并无交集。隔壁那桌便没觉得这两人有多稀奇,顾自扯着闲话。 “你此番从大同回来,可遇上些什么新鲜事儿?” “嗨,新鲜事儿倒是没有,这白眼狼的事情倒是听说了一桩。” “什么白眼狼?”问这话的人是个清瘦的男子,一脸急着八卦的表情。 “就是大同的游击将军张安,”答话的男人微胖,显得中气十足,连连压低声音却还是四下可闻,“他先前在与鞑子对峙时受了伤,不是被林神医救了嘛?这最近啊,也不知林神医犯了什么事儿,被他给拿下了!” “呦,这林神医虽然性子古怪,可医术却是远近闻名的。别说大同,方圆几个镇,被他救过的人可不在少数!” “他不肯救的也不在少数啊!” 墨恩听到这一句,不由闷笑了声。 却听胖男人继续道:“医术再好,如今也没用了。恐怕,难以自保咯” “这么严重啊!那张将军可确实不够地道” 他们接下去说了什么,墨恩已经无暇去听,脑海里兀自盘算了起来。 显然,这一定是个局,要引他回去。 确切的说是引她回去。 他放下酒杯,抬头看她,见她正木讷地吃着碗里的白饭。 为她夹了几筷菜,发现她嘴边沾了饭粒。 非常本能的,墨恩就伸手揩了揩她的嘴角。 这个举动貌似惊动了她,她终于抬起眼,歪着脑袋凝着他,半晌,又低头吃起来。 果然是不记得他了。 墨恩暗自叹了口气,这样将她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实在不愿意放手。 可是林志那边,也不能真就这么不管吧? 倘若只有张安,他相信林志绝对可以搞定,但连他也没有料到,那个锦衣卫会来。 那个锦衣卫,她的心上人? 他既然已经发现自己乔装带走了她,恐怕这事就没那么轻易了结了。 “师兄啊师兄,”墨恩暗道,“看来我必须为你跑这一遭了。”(。) 第二二四章:剐心更痛 林志被关的地方守卫并不严。 是以墨恩携着人来到牢房时,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林志正小酒小菜津津有味吃着,见了他立马堆出一副惊讶表情,“你还真来了?不错不错,不枉费我一片情义。” 墨恩语气却不咸不淡,“谁把我招出来的,自己心里清楚。” 林志瘪了瘪嘴,跟着出了牢房。看着戴了帷帽的李慕儿,他不禁问道:“你知道这是个陷阱吧?你准备还人了?你对她用了什么招?怎么这么乖巧?” 一路唠叨,墨恩愣是一字未答,直直地盯着外头。待走到了门口,眼前已是乌压压一片。 全是人。 马骢握绣春刀的手紧了紧,眼神落在李慕儿的身上一刻也不想再移开。 再次隔着帷帽,再次寻到了她,这回他可不会认错。 那就是她的慕儿! 可李慕儿却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墨恩瞥了眼领头的马骢,主动揭开了李慕儿头上的帷帽,露出了她俏丽的容颜。 面含秋水,楚楚动人。 她没有说话,缓缓转头看向墨恩。 两人视线相交,她薄唇终于微启: “骢哥哥,救我。” 寥寥几字,明明说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明明都不是面对着马骢,却瞬间直击马骢心底,令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快放了她!”语气里已充满狠厉。 “放?”墨恩声线略压了压,“凭什么?” “你不放,你们都走不了。” 墨恩斜睨着他,忽而嘴角一翘,“我放,你就放我们师兄弟走?” 马骢犹豫了下。 自然不想轻易放他离开,鬼鬼祟祟,挟持女学士,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他尚不明了,又如何能放心? 墨恩见他不语,手腕一动,锃亮的匕首就抵在了李慕儿锁骨上方。 李慕儿没有说话。 马骢心头一紧,大叫道:“别伤害她!” 墨恩挑衅地看着他,似在等他的回应。 “好,你放了她,我放了你师兄。” 听到这里,林志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不成他这师弟当真转性了,来营救他不说,还肯拿女学士换他? 他抬首望了望天空,明日的太阳是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一言为定啊。”墨恩谈吐轻松,随即真得松开了对李慕儿的钳制。 马骢不由自主地上前一大步。 “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墨恩的匕首又抵上李慕儿脖子,阴沉道,“大人急什么?我们得先离开,以防你们锦衣卫出尔反尔。” 说完他拽着李慕儿,护着林志,一步步走向人群,只是在经过他们时,手上故意勒紧了李慕儿的肩膀。 很快双方便交换了个位置,墨恩等着马骢也走过来与他面对面,才复又说道:“人我还了,你能不能接着,就看你自己了。” 双手一松,他将李慕儿使劲一推。 马骢眼色一亮,快步上前稳稳接了李慕儿入怀。 而对方拉起林志纵身跃上墙头,身影顿时消失在视野中。 “大人,还追吗?”锦衣卫属下严阵以待,当即问道。 马骢下意识伸手抚了下李慕儿的鬓边,光滑平整,并非易容。 “不用了。”马骢轻声回应,随即紧紧圈住了怀中的小人儿。 夜色正浓,墨恩脚步轻快地走在路上,不急也不缓。 倒弄得林志一肚子疑惑。 “喂,你真就这样把她还给人家了?” 墨恩以反问作答:“你不是看到了?” “女学士她知道你的秘密,也没关系吗?”林志打心眼儿里其实是有些担心李慕儿,“我瞧她那样子,不太正常你是不是,最终还是用了药?” “差不多。” “那她失忆了?”林志想到她刚才叫的那声骢哥哥,又觉得不大确信。 “差不多了。”墨恩还是惜字如金,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回望来路。 “嗯”一声闷哼。 从马骢嘴里传出。 众人还没来得及散开,在锦衣卫培养下极为敏感的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惊在原地。 下一瞬,就看到马骢推开女学士,双手握着她肩膀,不可置信道:“慕儿,你” 一把匕首插在他右胸,匕首柄部握在他口中的“慕儿”手里,正滴滴答答往下淌血。 “大人!” 众人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拿下她亦不是,不拿亦不是! 偏他们头儿还不肯下确切的命令,眼神晦涩只顾凝视着她,“慕儿,我是骢哥哥啊,你怎么了?” “什么?你居然用了那方法?”另一边。林志靠着墙,亦是一脸不可思议,“我是该说你在乎她好,还是说你不在乎她好?这也太冒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所以,你根本不是来救我,就是为了让她刺那一刀!”林志抚额长叹,既叹自己又错看了他,也叹女学士倒霉遇到这种人,“可你完全可以等换完我逃出来后,再把她招出来。你却非要她刺那一刀,马骢怎么招你惹你了?还是说,你就是想要示威,想要伤他的心?” 墨恩白了他一眼。 “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他不是喜欢和我谈条件吗?”墨恩冷哼一声,“我的确放了她啊。不过,如果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呢?” 李慕儿没反应,马骢眼光闪烁,忍着剧痛又问了一遍:“慕儿,你不要骢哥哥了吗?” 不问还好,话音刚落,李慕儿将匕首狠狠拔了出来,安静地往后退了几步。 鲜血“噗”的涌出,马骢身形一晃,被手下左右扶住。 李慕儿歪歪头,用衣摆蹭了蹭沾血的匕首,无悲无喜地转身。 “慕儿,你不要我,难道也不要皇上了吗?” 她的脚步顿了顿。 “那一切都是误会,我信你,皇上也信你。你跟骢哥哥回去,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胸口疼痛加剧,马骢捂着的手中已一片。 她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挪动了脚步。 “慕儿!” 马骢最后响亮地叫了一声,仍没有听到她的回应。 却恍惚听见,她细碎地念着:“君子所,其无逸” “墨恩,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干脆让女学士杀了马骢?” “杀人与剐心,剐心更痛。”(。) 第二二五章:漏网之鱼 墨恩的话刚刚脱口,林志就看到李慕儿的身影缓步朝他们走来。 动作慢得像被人扯着,一举一动皆显木然。 忽然想起她从前能文能武的伶俐劲儿,多少灵动。若今后真就变成这么个傀儡,倒实在是可惜了。 如此想来,墨恩这家伙,可真不是个东西。 “你打算带女学士去哪里?” “她不是想回京吗?我带她回京啊。” 墨恩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真是为了她好似的,看得林志背脊又是一阵发凉。 鬼知道他带她回京又有什么目的! “你呢,师兄?我总叫你过来帮我,这回总该肯了吧?” 林志嘴角抽了抽,虽然从此刻开始他说不定就是官府追捕的逃犯了,但同从前一样,他是断断不愿意与墨恩跟随的那些人为伍的。 都怪他师父,要不是当初他一心软收下了这么个祸害,自己可是绝对不会与他有所纠葛关联的。 唉,还好天大地大,到处皆可为家。 “我还是那个答案,不肯,不答应,不愿意。” 墨恩从鼻子里哼哼了声,“矫情。” “得了吧!”林志挥挥手,转身潇洒地离开,“我还是找个地方,继续治我的病,看我的书,争取来年考个状元郎吧!” 待走过李慕儿身边时,他却停了停,耷拉着脑袋看了眼李慕儿,问道:“女学士生活还能自理吗?洗澡呢?洗澡怎么办?” 墨恩脚下一颗石子蓦地踢了出去,狠狠啐道:“滚蛋!” 墨恩不知道那马骢可曾伤愈回京,总归这一路上,也未曾遇上什么阻拦与危险。 除了李慕儿偶尔会头痛欲裂。 这让他很是为难。 此番到京城,他不敢再到招摇的醉仙楼投宿,只找了个小客栈住了下来。 这一住又过了很多天。终于等到了他认为合适的时机。 月黑风高,夜深人静。 一座华丽的府邸近在眼前。 朱红色的大门透着古韵,白玉阶旁两头石狮子威风凛凛,彩色的琉璃瓦折射出绚烂的光华。 墨恩不慌不忙,带着李慕儿步步逼近。 而里厢,一人独自坐在空旷院落中,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瞧不清眸子里的情绪。 天阶夜色凉如水,窗内烛火摇曳,窗外光晕横斜,前几日下过雨的积水顺着屋檐悄然跌落,在地面晕开一圈涟漪,似叹息似挽留。 那人望着水滴落在院子角落,望着望着,忽然抬起头来。 竟是刘吉。 然而这个被同僚戏称“刘棉花”,从来不惧谏官弹劾的内阁大首辅,此刻脸色却显得有些颓败。 原因全在于,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不久前皇后央求朱祐樘封外家两个弟弟做伯爵,他却提出此举不合礼数,应当先封太皇太后外家子弟,方能轮到皇后。 事后朱祐樘派了几个都人太监到府上讽刺了他一番,意思显然已经明了,让他主动致仕。 无论是前朝时精于营私,靠逢迎先皇、勾结宦官而尸位素餐的他,还是在朱祐樘登基后摇身一变励精图治,曾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哈密问题的他,都是在内阁任职十八年,经历两朝的大元老,他的功过是非,谁人能说清? 却不料,千算万算,最后居然败在了后宫的争斗之中。 当年太皇太后吸收了他,他还自以为搭上了最好的靠山,如今便也因着为这靠山办事,弄得官位不保。 皇上最恼后宫之人与前朝有所勾结,这他是知道的,可如果仅仅因为这个,有太皇太后在,他的下场还不至于如此。 说来他不是没有预见的,几十年来都安心当官的他,自从太皇太后要他在外对付女学士的种种行径开始,便越来越不能心安。 想必皇上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对自己生了芥蒂。 直到此番显忠祠一场闹剧,导致女学士失踪至今,皇上连与太皇太后都差点翻脸,更何况他这个始作俑者。 批复已下,他已经几日没进宫,从今往后,也无需再进宫了。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耳边忽而传来一簇风声,抬头一看,桌对面竟多了两个人。 一个遮面黑衣人他无暇关注,因为另一个人实在太令他震惊。 “女学士?!” 她回来了? “下官只是来问大人,是否还记得李家灭门的那晚?” 刘吉生生吓得后退了一步。眼前这个所谓女学士,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他可以已经知道了的。虽说皇上大赦天下饶恕了她,可当年为撇清与李孜省的关系,他可是力谏灭她满门的。 如今是来秋后算账了吗? “你想干什么?” 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眼看就要叫人,墨恩的匕首便适时压了上去。 贴在他的喉咙。 墨恩没有说话,该说的话,他早已灌输给李慕儿。 果然,李慕儿再次说话,却不是回应他,“那晚有条漏网之鱼,你知道吗?” 刘吉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条漏网之鱼,不正是她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把你对李家的了解,告诉我。” 还能有人比你更了解李家?刘吉刚要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动静,人未到而声先至:“老爷,老爷,太皇太后来了。” 墨恩一惊,慌忙撤手,拉着李慕儿翻出了墙头。 管家刚进来,刘吉便指着墙外吩咐道:“快叫人去那个方向追两个人,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浑身黑衣。” “是。老爷,太皇太后在厅堂了。” “嗯,我知道了。” 太皇太后身着素衣,卸下满身铅华,居然比往日看上去老了几岁。刘吉这样想想,自然不敢说出口,只把方才李慕儿来的事情禀报了她。 太皇太后亦是大为震惊。 “她出现了?” “不错,太皇太后,是她无疑。只是她来这一趟的目的,微臣也实在分辨不清。” 太皇太后闻言站起身来,缓步踱了几步,问道:“那一晚的事情,知道的大臣其实不在少数。不说别的,要找也该先找马文升才是。为什么,她会来刘大人这里呢?”(。) 第二二六章:沐猴衣冠 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殊不知伴着这样一个踩着后宫三千爬上高位的女人,也同样是份危险差事。 都快散伙了,她还在怀疑他。 “微臣,自然不知。” 太皇太后笑了声,道:“也对,想必是气刘大人总是与她作对,趁你致仕了,来讽刺你一番的。” 刘吉低下头,不予评论。 “不过这样看来,她对李家之事,依然在意。”太皇太后眼色厉了厉,“暗暗地不回宫,也好,趁着皇上还未发现,也该早些了结了她。” “太皇太后考虑的是,只可惜,微臣怕是往后再帮不了太皇太后了。” 他这话讲得真诚,太皇太后微叹了口气,“说起来,此番刘大人致仕,都是为了帮哀家的外家说话。是哀家对不住你,可哀家若要保你,怕又会加深与皇帝的嫌疑。” “太皇太后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微臣年老体迈,也是该回家乡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了。” “刘大人能这么想,哀家很安慰。可往后失了你这左膀右臂啊,哀家心中着实不安。不知刘大人在朝中,可有看好之人推荐?” 果然啊,太皇太后当然不是来惜别的,而是想他举荐个人,取代他的位置。 刘吉似笑非笑,“太皇太后又不是不知道,刘吉为人,在朝中树敌倒是无数,哪里来的看好之人?” 身为太皇太后,已是万人之上,为何还要在朝堂上寻一支柱?刘吉不是很想得明白,只能猜测这是太皇太后几十年在后宫生存的本能,凡事总要掌控在手,否则便缺少安全感。 “那好吧,没有就算了。刘大人此去,还望多加珍重。你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今后想必也不会再见了。有些事,就烂在肚子里面吧。” “是,”刘吉恭谨弯腰,“谨遵太皇太后懿旨。” 太皇太后前脚刚出门,刘吉这厢后脚就进了书房。 书架上一个精致花瓶,流光溢彩,伸手微转,一扇暗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刘吉迈步而入,经过重重珠宝首饰、金钱银两。 这里俨然是个小金库。 刘吉摸索着来到一个架子前,取下一普通的木盒。 上面已蒙了层厚厚的灰。 他轻吹了口,连口鼻都来不及捂住,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匣子。 那其中安静躺着一块令牌。 谈不上珍贵,只上头刻着的三个字,令刘吉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思绪不由飘回到前朝,先帝在位时,无论是时局还是官员,都与现在迥然有异 当年,朝廷的势力则明着被分为几派,宦官当权讨好万氏的汪直与刘瑾之流,贡献方术谋得龙宠的李孜省与万安之流,以及忧国忧民却倍遭排挤的马文升怀恩之流 而身居内阁大学士的他,则一向遵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规则,没有真正地融入哪一派系。 自从汪直升为西厂提督后,大权在握,内阁皆要看他脸色行事。所谓“纸糊三阁老”的名号,就是从那个时候叫出来的。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李孜省与他加强了来往。 所谓朝堂,从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李孜省是个圆滑世故的人物,看似与马文升政见不同,尚且可以以武会友,可再以武会友,暗地里,却照样排挤诬陷马文升。 再说他与汪直的关系,那更是互相利用,谋取利益之至,背过头说不定就想给对方戳上几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以李孜省的心计,有利可图者自然尽力拉拢,何况是备受汪直压迫的内阁大臣? 那日万安牵头,酒至半酣,李孜省忽然掏出了这玩意儿。 一块令牌,普普通通,并不是大内之物。 倒有些江湖风格。 果然,李孜省开口解释,这是一块掌门令。 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 他居然每人送了一块。 江湖之事,刘吉并不太了解,几壶浊酒下肚,谁都当李孜省是醉话。等到醒来,只得了这破玩意儿,连何门何派都叫不上来,还谈什么“掌门令一出”? 这之后种种,先帝突然离世,新帝继位,到李孜省落马,内阁其余二臣接连致仕,刘吉只求自保,当然是与他关系撇得越清越好。 今夜这一忆起来,没完没了的,倒想起这玩意儿。不知道那两人是否还留着此物,如今自己也告老归田,图个后世无忧,刘吉心想,是断断不能留着这物什,日后给他招来祸端的。 念及此,刘吉大步而出,意欲找人销毁令牌。 谁料外头竟又立了那两人,一人抱胸靠在窗边旁观,手中的匕首却在月下锃亮发光。 而女学士,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面向他逼近,一面重复说道:“交出来,交出来” “你果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刘吉话未说完,便被一记手刀打晕。 墨恩蹲下身来,取过他掌心中的令牌,亦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真是麻烦。” 起身时,余光瞄过李慕儿,发现她双眼虽无神,却直直地盯着墙上的一个角落。 墨恩顺着望过去,虽然挂在书房正中的位置,可不过一幅普通字画,大概是她的职业病犯了,看到题字就觉得有兴趣罢? 眼神不由自主转向落款,墨恩这才发现,原来,是皇帝的大作。 难怪刘吉当宝。 难怪她觉得熟悉,在御前当差的时候,怕是没少看这落款。 不对,她连看到马骢都无丝毫记忆,怎么见着这字画,竟有了反应? 外头又有些许动静传来,墨恩来不及多想,只知此地当真不宜久留。想拥着李慕儿再次离开,李慕儿却似有了自己的意识,竟死死地钉在原地不动。 这一微弱的反抗让马骢蹙紧了眉头,指间骤然多出一枚银针,狠狠朝李慕儿头部某个穴位狠狠刺去。 “唔”她发出一声闷哼,随即抱着脑袋微微弯曲了身体。 墨恩适时说道:“忘记一切。心如止水。” 动静渐近,墨恩再等不得,一把揽过还在疼痛中的她,飞掠而去。(。) 第二二六章:沐猴衣冠: 第二二七章:意外重逢 然这回出去,外面已是追兵重重。 怀中李慕儿头痛大作,难以运功。墨恩想要离开,须得硬闯。 他把李慕儿靠在墙角,歉疚地望了她一眼,转身去打发那些刘府的家丁。 对方虽都不是什么高手,可是墨恩尽量要将动静降到最低,以免引起更大的波澜,是以一时忽略了李慕儿的状况。 殊不知黑暗中有个身影缓缓靠近,悄然带走了李慕儿。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自是一番懊恼之色。 狠地一掌拍在最近一人身上,墨恩无心再与他们周旋,飞身去四处搜寻她的踪影。 哪里还能找到? 偏巧的是,此番他只顾着拿令牌,还未来得及给她下其它的命令。 他抚了抚怀中的令牌,眼睛都变得猩红起来。 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先以大局为重。 黑衣入夜,即刻消失不见。 而另一边,萧敬扶着神志不清的李慕儿,正一脸微汗伴着满腹震惊,疾步而行。 更深露重,紫禁城似乎近在眼前,可她疼痛难忍的模样,着实令萧敬心焦。 若是皇上看到,还不知是惊是喜? 萧敬心内一个激灵,不敢有半分耽搁,朝那皇门匆匆而去。 而那皇城内的某人,此刻又在雍肃殿自斟自酌,月光将他的身形拉得很长,夜风盈袖,衬得愈发俊挺。 他虽已褪下了金纹龙袍,只着了暗青色的曳撒随风呼呼而动,可仍是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君王之仪。 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这个集万千钟灵毓秀于一身的男子,却宛如泥塑地站着,只那般站着。 说不出的寂寥。 耳边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显然有些仓促,他头也没回,淡淡问道:“太皇太后果真去找刘吉了吗?”。 “皇上!”萧敬尾音嘶哑,惊得朱祐樘赶紧回头,却见他身旁一女子,一手撑着他,一手支着额头挡住了脸。 若不是她细碎发出的呻吟声入了耳,朱祐樘绝不会把她与李慕儿联系在一起。 因为马骢告诉他,她心意已决,再不会回宫! “莹中” 这一声儿日思夜盼的呼唤,几乎是从唇齿间溢出来的,他控制不住地双手微颤,仿佛两个月来的别离愁绪尽数涌上了心头,竟压得他动弹不得。 萧敬见他不语,也不过来,知道他是没了主意,忙对他道:“皇上,女学士她,不太好。” 果然将朱祐樘唤醒了过来。 “怎么不好?”他随手将酒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温柔地将李慕儿揽入了怀。 他的莹中。 她没有使劲挣扎,似乎也没有力气挣扎,只一味地叫着疼,鬓角都沁出了汗珠。 “莹中,告诉朕,哪里疼?”朱祐樘问出口,便察觉自己是多此一问了,看她抚头的模样,定是头疼啊。 李慕儿没有回答,像是忽然寻到了方法,将头抵在他怀中,使劲地钻个不停。 仿佛这样可笑的举动能让她的痛感减轻似的。 朱祐樘却心慌起来。 不是因为她的头疼,而是因为,她的反应,好像不太对。 无法,朱祐樘打横将她抱起,坐到一旁石凳上,放她在自己膝头,拂着她的头发对萧敬道:“快去宣御医。” 在萧敬转身离去时,他又补充了一句:“找凌老丈夫。” 四下安静,只留他们二人独处。 她的呻吟便愈发令人揪心。 她是个极耐痛的人,他从来都知道。当初被满剌哈只打碎了牙也往肚里咽,肩头那伤有多重都挡不住她去何府争取,而如今她却头疼的哭叫。 那到底该是怎样的疼痛? 他咬了咬牙,觉得心口闷闷的,唯有将怀中人又拥紧了些,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她的脑袋。 直到凌云前来。 他才把她安置回房,好让凌云诊治。 凌云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脉象温和,连往日乱冲的真气也已被压下,右手的淤血,居然也清了个干净! 这都是好事啊。 凌云思索了下,道:“皇上,老臣现在只能为女学士小施几针,减缓痛症。至于病因,怕是还得观察观察。” “好,老丈夫快些,她太难受了。” 朱祐樘话音刚落,凌云已展开针囊,取出一枚极细的针来。 只是当他将针探到李慕儿头顶时,她却忽然睁眼,挣扎着闪躲着喊道:“不要!我不记得了!不要扎我!” 此言一出,朱祐樘和凌云皆是一惊。 朱祐樘是惊,她的这个反应,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谁身上见过。 凌云则不敢再扎针,反而转身到药箱里翻东西。翻了半天,拿出一小块玄石,径直朝李慕儿头上探去。 “凌老丈夫,”朱祐樘看着她恐惧的样子,心下难免不安,“这是?” “皇上放心,这是吸针石。” “吸针石?” “是啊,皇上。” 朱祐樘疑虑还未待消散,就见凌云将玄石贴上了正使劲往床内墙上靠的李慕儿头颅。 “嗖”的一声,一枚细针从她颅中飞出,被吸附在了那枚貌不惊人的玄石上。 朱祐樘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又是几枚同样的细针被吸了出来。 每拔一枚,李慕儿便如释重负地呼一口气。 到最后,她无力地眨了眨眼睛,终于安静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吸针石上排列着数枚银针,做工精细,肉眼几乎难看清。 凌云摇了摇头,不由感慨道:“没想到竟用了这样高深的方法,来操控女学士的心智。” 凌云是老前辈,朱祐樘在他面前,不敢失仪,只能心疼地凝着李慕儿,问道:“凌老丈夫,此话怎讲?” “皇上,一般的失魂症,用药即可致,只是药性太烈,容易让人成了失心疯。而此人,用银针封穴,既能控制宿主的意志,又能在适当时候,及时撤出,不至于对宿主造成永久的伤害。” 朱祐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只不过,此举也有弊端,当宿主潜意识发生反抗时,便会头痛不已。女学士脑袋里,已经被扎了这许多针,可见,在她被控制期间,曾经多次做出过强烈的反抗。” “也就是说,那样的剧痛,她已经历了数次。” 朱祐樘终于开口,眼神里有难得的火热。 凌云暗叹,默默点了点头。 朱祐樘伸手,搭在了床架上,缓缓用劲,指尖很快泛白。 挥退了凌云,他才厉着神色,一字一句,狠狠自语: “莹中,无论是谁做的,朕一定叫他,加倍奉还。”(。) 第二二七章:意外重逢: 第二二八章:马骢的伤 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李慕儿醒来时,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安稳觉了。 第一反应是说不出的酣畅。 只是这酣畅一过,她便被熟悉的熏香味道震得心头一愣。 床的上方挂着浅色的帏帐,这个色说不上名贵,却极为少见,是她当年觉得喜欢,朱祐樘赏赐的。 她痴痴地转头,床外熟悉的摆设,规规整整梳妆台上只一面镜子与妆匣,她的首饰并不多一张绘竹翠屏被挪放在一边,全因她喜光,不愿让那翠屏遮了门去。 这是雍肃殿无疑! 她闭上眼,疲于去思考自己是何时回的此地,或是何时离开过此地?只觉得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面,没有朱祐樘。 于是这个梦,便说不上美,或不美。 好在梦醒之时,居然是在自己心心念念盼着要回的地方。 念及此,她稍感安慰,便将锦被掀了,起身下榻。 虽已是春末,不巧遇着雨天,地上难免寒凉。李慕儿素裙曳地,赤脚迎风站着,因着小脸苍白,反倒似有出尘若仙之姿。 只是头上刚受过重创,经不住眩晕,刚走几步,就身子一歪,差点摔了。 还好有一双玉手恰恰将她轻扶。 他的手冰冰的,李慕儿透过薄薄的衣料尚能感受到,这样的温度,这样的触感,只有可能是他。 可她一时却不敢抬头。 此番离别,同上回又决然不同。上回她心里有太多愁怨,太多牵挂。而这一次,两人被迫分开,再次相见,她居然觉得不知该如何面对。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不见时是求之不得的痛苦,是室迩人遐的煎熬,而见了,又觉不知该将这份想念从何说起 最终,李慕儿回神,盈盈欠了欠身,柔声道“微臣,给皇上请安。” “莹中,你终于记得朕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却说得异常认真,甚至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激动。 这让李慕儿再次愣了神儿,隐约间脑海中闪过了几个人。 林志,墨恩。 她徐徐起身,神情怪异地将朱祐樘望住,半晌才回神道“阿错,我,我不记得了。” 她说别的也就罢了,一说这句,朱祐樘再控制不住,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不怕,不记得了好,咱不要记得那些了” 在他宽慰的过程中,李慕儿已经被迫回忆起了最后有印象的画面。 那陋室中昏暗,睁眼闭眼全无分别。她浑身疲乏无力,感受着一个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突然一盏油灯在眼前点亮,说是眼前,其实放在她的脑后,但仍刺得她一时睁不开眼。 而后有人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对她柔声说道“别怕,闭上眼睛,把那些,都忘了吧。” 就像被人拉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灵魂已不再属于自己,只能栖身于那黑暗的角落中,将过往暂时搁浅 “阿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错了事?” 若是没有做错事,他不会同墨恩一样,希望她忘记的好。 他总是教她学会面对的。 朱祐樘愣了愣,除了刺伤马骢外,别的他还没有听说。可她这一问,倒让他对于她的这片空白,也恐慌了起来。“没有,莹中,回来了就好。” 李慕儿呼了口气。 只是她这口气没呼出多久。还没等她重新适应宫里的生活,马骢回京的消息传来,他受伤的消息,便没有再瞒住。 因为对于他是怎么伤的,众人都是三缄其口,李慕儿反倒疑心,非得去看一看。 只是这马府,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进的,大伙儿便约在了钱福家,也算是她回来了,对大家有个交待。 李慕儿进门的时候,一众熟悉脸庞映入眼帘,叫她感动许久。 马骢也已经在了,靠在椅子上微笑看她。 面色苍白,精神恹恹,哪还有往日的风范? 李慕儿突觉得心酸,跑过去问道“骢哥哥,怎么伤成这样,你去哪里了?” 马骢盯着她盯了片刻,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收到了朱祐樘快马加鞭送至的信,向他解释了李慕儿伤他的原因。 马骢一方面十分感动朱祐樘的用心,另一方面,自然也特别心疼李慕儿受过的痛苦。 相比之下自己受的这点伤,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没事,骢哥哥没事。” “不,你有事。骢哥哥,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马骢有点懵了,她出来探他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知道这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朱祐樘必定瞒得紧。 马骢正不知该如何应付,钱福忙过来圆场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莹中,久别重逢,难道我们不该击掌而笑,把酒言欢吗?” 李慕儿这才发现少了一人,“兄长,怎的未见青岩姐?你没有邀请她吗?” 钱福本是笑意盈盈,闻言却低头垂眸,失望道“自你失踪后,青岩也走了。说是回母家了。” 他的表情变得晦涩,让李慕儿刹那间觉得他方才的笑意也算是装出来的。 原来,饱受思念之苦的还有她这状元兄长。 说起状元,李慕儿蓦地又想到林志。 对于林志被带走后的那片空白,李慕儿说不好奇是假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好奇愈演愈烈,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名字,心尖上就好似蚂蚁过境,噬咬得她十分难受。 李慕儿觉得自己得想个办法,套出他们的话来。 手抬起来抚上额头,李慕儿装出一副不适的模样,急得马骢站了起来,牟斌也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头又疼了吗?” “嗯,不知怎么的,每当我拼命回忆却回忆不起来时,便还是会头疼。想来得等哪天全然想起来了,才能好过些。” 她这苦肉计显然奏效,却不是打动马骢和钱福,而是牟斌。 他极快地从马骢手上搀过她,扶到一边坐下道“你若知道是自己伤了骢,恐怕头更痛!”。 第二二九章:墨恩底细 “牟斌!” 李慕儿的手僵在额上,“所以,骢哥哥的伤,真的是我做的?” 心中的揣测得以证实,李慕儿的心跌落谷底。 “让我来猜猜,骢哥哥听说我送人失踪,便不远千里去了大同边关寻我。谁料我早已受人控制,亲手刺伤了你。好让你们误以为,我是自己一心求去,从此天各一方,与你们再无瓜葛” 虽然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甚明了,但是那人的目的,大抵便是如此。 事到如今,马骢终于忍不住问出:“慕儿,林志的师弟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 李慕儿眼神迷离,嘴唇微动,“骢哥哥何以会有这样的猜测?” “因为我觉得他,他很了解你。” 是啊,他很了解她。在她最挫败无助时,他陪着她,护着她,她还一度以为他是可以信任的。还一度以为,他虽心狠手辣,却总是有心的。 才会在知道他陷害林志时,主动戳穿了他,试图改变他。 没想到,自己还是赌输了。 镜花水月皆有两面,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李慕儿忽然想到什么,没有回答马骢的问题,反问道:“骢哥哥,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既然要我主动离开,为何还带我回到京城?” 几人陷入沉思,李慕儿却兀自有了答案。 墨恩此人,如今回想他的种种迹象,实在太过可疑。 他是荆王的手下,当年与荆王无召入京,而后又多次独自来京,到底是为了何事? 他让她拦下的那份密疏,是镇国将军见滏、见淲所书,她当时一时情急,看也没看上一眼就“毁尸灭迹”了,现在想想,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内容,让墨恩如此紧张呢? 还有此次他非要带着她回到京城,难道仅仅是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 不对,他肯定有所图谋。 李慕儿愁眉锁眼,再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萧敬是在哪里寻到我的?” “这个我知道!”牟斌抢着答话,“是在刘府附近。当晚动静闹得挺大,刘府附近有打斗过的痕迹。而萧公公,正巧是被皇上派去刘府办事了。”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带着我去找了刘吉”李慕儿站起身来,负手踱了几步,“找刘吉,又是所为何事?” 耿直牟斌立马接道:“去刘府问问不就知道了!” 李慕儿抿了抿嘴,眼神刚巧与马骢对上。马骢知道她对刘吉心存芥蒂,笑笑道:“听说,刘吉致仕了。” 钱福补充:“不错,刘吉被弹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败在自己那张嘴上,也算是因果轮回,恶有恶报了。” 李慕儿对此不置可否,脚步微挪去扶马骢,垂眸愧疚道:“骢哥哥,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 “没事,”马骢居高临下,摸了摸她的头,宠溺道,“走吧。” “去哪里?” “刘府啊。” 李慕儿扯扯嘴角,他说墨恩似乎很了解她,那他自己呢?不是更了解她吗? 怎么也傻傻地相信,她会亲手刺伤他呢? 眸中颜色一厉,李慕儿愈发对墨恩充满恐惧。 几人相携来到刘府,礼都提上了许多,却被告知刘吉已经“卸甲归田”,回了老家河北。 这老头儿动作之快,显然是急于跳出火坑,不想再与朝中纷扰有所关联。 虽然这样急迫的逃离无疑更证明发生了什么事,但这条线一时只能算是断了。 李慕儿一直不愿回答墨恩的底细,钱福他们也就没有多问,各自散了。 只马骢提出送她回宫。 路上便难免再次提起墨恩。 马骢说得婉转:“慕儿,我不知道你的手好了。那人扮作林志,在茶馆迷惑我。我明明看到了你,却还是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带走了你。后来夜里他带着你来换林志,我听到你叫我骢哥哥,一时恍了神,丝毫没有发现不妥。事后想想,虽然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李慕儿不怪他,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如往常一样玩笑道:“骢哥哥,让你这个榆木脑袋费这些心思,还真是难为你了。” “不,”马骢反驳道,“这回可不是我笨,是对手太厉害!” 李慕儿顿了顿脚步,便听到他适时套话道:“慕儿,此人心机如此之深,又够歹毒,留着是个祸患,你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李慕儿暗叹口气,知道,却也不知道。 只知道他是荆王的人。 可他与荆王别的事,又实在不知道。 见李慕儿不答话,墨恩愈发确定她与他的关系不简单,只好劝道:“他此番这样害你,实在心狠手辣,你可千万莫要再与他有所牵连了。” 紫禁城就在眼前,李慕儿突然想到,紫禁城里面那位,近来一直只顾照顾着她的情绪,可打心眼儿里,是不是也是与马骢一样的想法? 甚至已经有所行动。 如果他日墨恩被他们逮了,她是帮,还是不帮? 回转宫中,朱祐樘还在乾清宫批复折子。李慕儿好久没踏足乾清宫,倒也有些想念,便换了官服准备前去。 刚走上环廊,却被人拦住。 这都人看着眼生,不像是常在御前走动的,说话虽细声细气,却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也许只是因为他传达的消息,让李慕儿有这种错觉罢了。 “女学士,太皇太后有请。” 太皇太后这茬,经历了几个月,她都快要忘了。 此时再想起,心又慌了起来。 虽然大赦天下的旨意已下,可是她心里明白,太皇太后顶多恕她无罪,大概还是不能接受她这个身份的人继续留在宫中当差的。 这期间朱祐樘与太皇太后的关系有没有因她恶化,她都已经可以瞥见一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古语云皆有道理,李慕儿暗忖,此刻也唯有迎难而上,并尽自己所能,让太皇太后宽心了。 下了丹陛,经过乾清宫,李慕儿抬头,却没能望见殿中情景。(。) 第二三零章:太后谈话 “微臣叩见太皇太后。” 一入清宁宫,李慕儿便整顿衣冠,举手加额,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太皇太后与郑金莲都愣了下,恍惚间觉得她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太皇太后到底是老姜,介怀于朱祐樘的情绪,委婉问道:“女学士此次出宫,可有何收获?” 她原是指刘吉之事,李慕儿却有所不知,据实禀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微臣是被鞑靼小王子带走的” 鞑靼小王子带走了她?这头起的,饶是太皇太后本意不善,倒也好奇想听她讲下去了。 李慕儿将鄂尔多斯种种经历一番概述,重点讲了其木格之身份以及她与鞑靼人之间的关系,最后总结道:“其木格虽身为汉人,却是尽心竭力效忠小王子的。只可惜,纵然多年相处,点点滴滴看在眼里,小王子还是在奸人的背叛下,误解了其木格。” 太皇太后是亲历过“土木之变”的人,对蒙古人自然是充满了憎恶。听完这席话,当即批判道:“其木格既然是大明子民,即便蒙古人待她再好,她也不该效忠蒙古!” 李慕儿再次一揖及地,用尽所有诚心款款道:“太皇太后明鉴,微臣之于李家,早已如其木格之于大明,其中是判是离,身为观局者,难道太皇太后还不分明吗?”。 几句话语口齿清晰,可李慕儿说到最后已几近哽咽。 太皇太后听后不由感慨,怪不得朱祐樘会封她做女学士。 这寥寥数语,先引她入瓮,后至情至理,一下将她对朱祐樘之情义,表达了个分明。 有此才智,确实叫人刮目相待。 还未待她说话,李慕儿又补充道:“微臣是沈琼莲也好,是李家后人也罢,经这些年的磨炼,皇上的悉心引导,如今微臣在宫中只有一个身份,便是皇上御笔亲提的——女学士。” 她故意将尾音拉长,还悄悄地瞄了眼太皇太后身边的郑金莲。 看来,兜兜转转一大圈,郑金莲也还是未能如愿成为朱祐樘的妃子。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半晌,终于问道:“你去找刘吉,又是所为何事?” 李慕儿惊了惊。 太皇太后问出此话,一来她不能像回答马骢那样含糊其辞,否则刚刚赢得的好感将荡然无存;二来,却证明了太皇太后与刘吉有所勾结,已是不争的事实。 李慕儿决定诚实回话,却又顾虑到一点:朱祐樘曾经说过,太皇太后很喜欢荆王,荆王经常来探望太皇太后,比其他藩王入京的次数都要多得多。 荆王还曾上谏望朱祐樘广纳嫔妃,这本不关他一个旁系藩王的事,想来应当也是太皇太后授的意。 可她去寻刘吉,显然与荆王脱不了干系,这番话,难答。 “怎么不回话?你心虚了?” 太皇太后催促之下,李慕儿只好硬着头皮道:“回太皇太后的话,微臣去刘府,实非自己所愿,而是被人控制,当了代罪羔羊。” 她又将墨恩所作所为复述一遍,只是他为谁效力,暂时不敢揭穿。 太皇太后却并不相信操控人心的无稽之谈,冷哼一声道:“你这样说,哀家就该放过你吗?在哀家心目当中,皇上的安危胜过一切,哀家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李慕儿心头颤了颤,太皇太后要杀她,易如反掌,才不会同她再费这番口舌。眼下看来,郑金莲没有如愿,她还能正常回宫当差,说明朱祐樘态度必定已经强硬过,让太皇太后明白了她的重要性,不敢随意动她。 仗着这点优势,李慕儿忙道:“太皇太后,微臣贱命,怎敢与皇上的安危相维系?太皇太后留着微臣,自然有微臣的用处。微臣虽人微言轻,但太皇太后的命令,微臣不敢不从。” 好啊,她为解燃眉之急,果然愿意投靠清宁。太皇太后眼角一弯,她叫李慕儿过来,确实是为了询问她造访刘府一事。如若她有意翻李家旧事,那便再留她不得。可她若确实一心向着朱祐樘,那自然是要留着她的。 留着她,是对皇后最大的制衡! 皇后外戚多少嚣张,无人不知,就连周氏外戚在外也要让着一二。这刘吉为何被致仕,虽然朱祐樘只是借题发挥,却又给了皇后外戚嚣张的资本。 本来郑金莲上位,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可惜朱祐樘最终还是以廷议罢之。 这后宫能制衡皇后的,居然唯有女学士。 皇后最怕的,也只有女学士。 所以,太皇太后心中考虑的,便是如何用她,如何放心用她? 念及此,她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女学士,你知道,哀家对你唯一的不放心,便是你的身世。如果放下这一点,哀家从来不曾为难你。” 是啊,如果郑金莲的为难与她无关的话。 “皇帝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哀家不愿意他受到哪怕一点威胁。可是,他信你,哀家也舍不得他难过。” 这话李慕儿相信。 “如果你是真心归顺了,那么,一定要记住我和你说的话。” 李慕儿抬头,蓦地与她对视。 她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认真与笃定,“低头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我希望你记得身上穿着的这身官服。因为它时刻在提醒着你,你是一名后廷女官,那上面的装饰和点缀,与朝廷外官不同。你不能忘记,你只是一个女子,一个女子不该拥有的东西,你不能冀望在宫内得到。” 这是暗示她放下自己的身份吧,李慕儿恭谨应是。 “可往后日复一日,继续长伴皇上左右,你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一个女子所希望得到的东西,你更不能冀望在此处得到了。” 忘记自己是个女子,与朱祐樘之间 这截然相反的两句话,听得李慕儿心中大彻大悟。 “女学士是个聪明的人,可是哀家从你身上,看到了与其他女官不同的东西,”太皇太后顿了顿,终究把话说完,“是江湖气。” 李慕儿沉默。 “女学士,善良和义气,在这里不是什么好东西,和青春一样不值钱。哀家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是,微臣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第二三零章:太后谈话: 第二三一章:再现密疏 从清宁宫回来的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大概是进入了梅季,这雨水落在身上让人有明显不适的感觉。 它们却还断断续续落在李慕儿的官服上。 初穿这身官服时,还是个不思进取的小丫头,浑浑然不知究竟要做什么。而如今时过境迁,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三载有余,看似是坐稳了,其实却越来越难。 越来越多的眼睛盯着。 她突然特别想见一见朱祐樘,学学他无论遇见何事都淡然处之的心态,看看他执笔统治江山却始终不负的初衷。 脚下便加快了步伐,往乾清宫走去。 他果然还在批折子,她进门的时候没有惊动他,便看到了他手指掐着眉间,疲倦的模样。 看来自己说错了,再怎样泰然的他,也会有难做的时候。 上前越过冲她挤眉弄眼的何文鼎,李慕儿径自到他身边,双手抚上他太阳穴轻柔,“皇上,臣回来了。” “嗯,”朱祐樘笑意顿生,“回来有一会儿了吧,去哪儿了?” 李慕儿如实回答:“太皇太后召见微臣。” 朱祐樘吓了一跳,拉下她的手直视她道:“莹中,太皇太后她” “没事,”李慕儿抢话,“太皇太后没有难为我。” “那就好。” 朱祐樘还想说些什么来安抚她,殿外却传来一声急报。 是会极门的宦官来送密疏。 李慕儿每次瞧见这密疏啊,就心存愧疚。此番经墨恩一利用,愈加这样觉得。 遂眼神闪避着退了开去。 殿内瞬间恢复安静,只听到信纸信封摩挲的声音。朱祐樘握信的手指修长白皙,如若青葱,看呆了李慕儿。 “岂有此理!”突然一声怒喝,李慕儿怔愣中被吓到,身子不由地颤了颤。 隔得这么远,朱祐樘还是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转过身把她往身边一拽,柔声道:“吓到你了?” “皇上,何事惹您如此动怒?” 何文鼎尚在问,李慕儿的视线却已停留在案上的密疏中,震惊的无法自拔。 “樊山王见澋,向朕举报荆王见潚干的坏事,求朕许他迁回江西建昌府始祖旧府邸,或者迁到湖广常德、衡州等地,保全身家性命。” 保全身家性命! 可见荆王之恶,已歹劣至威胁他人生命? 李慕儿战战兢兢,开口问道:“皇上,荆王,到底做了些什么,什么坏事儿?” 朱祐樘稳住了她,转身又去看那封密疏,边回答道:“樊山王说,多年前魏妃离世,以及都梁王见溥、都昌王见潭之死,都是荆王,亲手所为!” 李慕儿惊讶于荆王手上沾着这么多人的鲜血,可这几人都是前朝就离世了的,虽然听起来都是有名有份的人物,但她却并不明了他们与荆王之间的关系。 是以朱祐樘接下去的解释,才真的令她慌了心神。 “魏妃,是荆王的生身之母。都梁王见溥,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而都昌王见潭,则是他的堂弟。” 不止李慕儿,何文鼎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生母!兄弟!是要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做出这样泯灭天伦的恶行?! “莹中,你说,朕该如何处理这封密疏?”朱祐樘狠狠将题本往案上一扔,显然气得不轻。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退后几步恭谨弯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去想与墨恩的恩怨情仇,只就事论事道:“皇上,其实您心中已有定夺,只是碍于太皇太后情面,不是吗?” 朱祐樘眉间紧着,没有答话,顾自坐回了椅上。 李慕儿见他若有所思,为难的样子,不由又心疼起来,遂劝慰道:“我泱泱华夏,在上古时代就有了忠孝之说。在那个禅让制的年代,尧选择了舜做他的接班人,舜不仅日夜照顾他双目失明的老父亲,对待三番五次想要害他的弟弟和继母也极其和善。当娥皇和女英嫁入他家,他亦要求妻子孝敬公婆,并不因为身份高贵而迁就她们。可见,古时,人们就将‘孝’作为‘忠’的前提,正所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是以在微臣看来,荆王身为王室宗亲,对父母的孝顺之情,该等同于给予一个国家,一位君主。孝,便是忠,此等不孝之人,对国、对皇上、乃至对太皇太后,尽为不忠。虽事发已久,但若就此睁只眼闭只眼,实在有悖皇上以孝治天下的理念。” 朱祐樘见她又恢复了往日当差的干劲,注意力倏地被转移,凝着她点点头嗯了声,“接着说。” “然此事也不能光凭樊山王一面之词,便治荆王以罪。不如先派人去荆王藩地暗中调查一番,看荆王究竟为人如何,百姓对他的评价如何,当年的事实又是如何,方可将一切定论。” “那你认为,派谁去合适?” 朱祐樘这个问题,也许只是顺势而问,李慕儿却思索了良久。 原因全在于,她对荆王的了解,或者说是对荆王身边人的了解,比朱祐樘多得多。他们有问题是必然,可光凭李慕儿一面之词,亦没有任何什么意义。若要去他们的地盘寻找证据,李慕儿深知,他们没这么简单,若泄露了行踪,恐怕此行同样毫无意义。 所以派谁去,这确实是个问题。 李慕儿想了半天,唯有回答:“皇上,微臣不知。但恳求皇上派心腹之人,切记保密,莫被当事者发现了便是。” 心腹之人? 朱祐樘手指点着案头,闭眼沉思了片刻,方道:“司礼监萧敬,够心腹吧?” 自然心腹! 李慕儿抿嘴点头,又考虑到什么,开口道:“恐怕不够。” 朱祐樘似乎也是这样认为,很快接道:“再派刑部和锦衣卫一名官员随行。” 李慕儿拱手,“如此,最为稳妥。” “嗯,只是,太皇太后那边,”朱祐樘想到这里眉头又揪了起来,“是瞒着,还是据实以告?” 李慕儿想起太皇太后刚刚告诫过她的话,心中尚有喟叹,反问道:“皇上,你觉得,在你和荆王之间,太皇太后会选择帮谁?”(。) 第二三二章:大发雷霆 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这个问题也问得奇怪。 她的意思是,他若非要治罪荆王,太皇太后还是会站在他这边?否则虽荆王做得这些悖逆天伦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李慕儿等不到朱祐樘的回答,便继续道:“皇上若是不放心,微臣可以替皇上去试探一下太皇太后的反应。” 朱祐樘本能要拒绝,太皇太后如今对她,可是巴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怎能亲自送上门去? 可仔细想了想,今日她这么有干劲儿,也不好打压她难得才回复的状态。何况她这样积极的模样,显然是有备无患。 “好,太皇太后那里,就交给你了。”朱祐樘应道。 李慕儿一日之内再赴清宁宫,只叹世事真是变换莫测。 太皇太后见了她,亦是一脸震惊。 一番见礼无错李慕儿未做寒暄,直奔主题道: “太皇太后,微臣好好考虑了太皇太后教诲之语,深受启发。是以去而复返,来向太皇太后坦白一些事情。” “哦?”太皇太后愈加疑惑,“你说。” “太皇太后,控制微臣的人,是荆王的手下。” 李慕儿只这一言,说完后开始暗中观察太皇太后的反应。 她眉间微皱,却没有立刻质疑自己诬陷荆王。 她一定是在思索荆王为何要去找刘吉? 李慕儿放下心来继续道:“太皇太后,微臣还有几桩关于荆王的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太皇太后言简意赅。 “微臣知道荆王常入京探看太皇太后,可有一年冬至前后,那本不该是荆王入京的时候,却被微臣意外在京城撞见。太皇太后当知,藩王无召入京,是死罪。” 太皇太后一怔。 她看重今时的荆王朱见潚,全因她与其父朱祁镐有些旧情可念,加之朱见潚此人极懂奉承迎合,讨得了她的欢心。 可他竟被惯的这样大的胆量,敢破坏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李慕儿察觉到太皇太后已有怒意,又道:“此番微臣被荆王手下绑架控制,也是因为不小心听到他与蒙古人有所勾结。” 太皇太后闻言彻底生了疑,对荆王,亦对李慕儿! 她揽过话语权,问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隐瞒至今?” 李慕儿忙道:“太皇太后,荆王这手下十分阴毒,用微臣身边朋友的性命威胁,当时微臣没有想太多,以为他只是贪玩耍乐。如今桩桩件件事情联系起来,怕是不简单。” 太皇太后明明同意这话,却似笑非笑,“那你为何不直接禀明皇上,却来告诉哀家?” “太皇太后,”李慕儿深深掬了一礼,“皇上个性,您应当很清楚。他太过仁慈,即便听说荆王杀母弑弟,亦在顾忌太皇太后的情绪,不知该不该严惩他。是以微臣只好先行禀告太皇太后,请太皇太后明鉴,荆王的事,是否应该公事公办?” 太皇太后又在脑海里将她所言与各相关人士的关系都过了一遍,突然问道:“女学士,荆王与他手下知道你是女学士,可他们知不知道,你是李孜省的女儿?” 李慕儿低头思索。 墨恩他一直都只将她认作女学士沈琼莲,从未有它。 “不知。” 答得斩钉截铁。 太皇太后显然松了口气。 可她依旧若有所思,听李慕儿继续回禀密疏之事与朱祐樘接下去的打算后,她才忽而扯起了嘴角,盯着她道:“女学士,告诉皇上,公事公办。另外,哀家倒是觉得,有一个人,更适合走这一趟,调查荆王。” 李慕儿似乎并不意外,低头道:“太皇太后,请讲。” “什么?不行,朕不答应。” 乾清宫虽是帝王寝宫,也常用来召见大臣。可在朱祐樘治下,却向来是整个紫禁城中最清静的地方。 今日却不然。 朱祐樘第二次大发雷霆,不是因着别的,而是因为,太皇太后提出,让李慕儿远赴蕲州,助萧敬调查荆王一案。 当事之人却一脸平静,似乎早有预见。 是了,她自然早有预见,这一切,本就是她的计谋吧! 她不将所知之事告诉他,而是转头告诉太皇太后,哪里是为他试探,分明就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蕲州走这一遭! 她知道他不会答应! 她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派她去,因为她是李家余孽,太皇太后一要试探她是否另有图谋,二要看看荆王是否另有图谋,三,则可以了解,李家与荆王、乃至刘吉,是否有所勾结。 她却主动入了太皇太后的瓮! “女学士,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李慕儿扑通一声跪下,没有半分惧怕的样子。她想出这一招,早已做好挨他骂的准备,可是她与墨恩之间的恩怨,她必须自己亲自去了结。 何况,她比萧敬他们,有一天然的优势。 “皇上,你仔细想想,我虽然从荆王那手下身边逃走了,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康复?” 如果,她还没有好呢? 真是荒谬,朱祐樘教训道:“你倒想得周到!” 李慕儿索性顺着他的话道:“皇上说得是。倘若女学士尚在他的控制之中,他自然会无所顾忌,再次将我押在身边,派以任务,甚至进入荆王府。我与几位大人里应外合,方能查清真相,不至于被荆王这地头蛇迷惑了视野,看不真切。” 她字字句句何其严谨,朱祐樘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她,这必定是次绝佳的谋划。 如果不是她。 朱祐樘冷笑了声,语气恢复了淡然,“可是,在这个计划中,你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人。” 李慕儿抬起头,大眼睛望着他,眨也不眨。 谁? “朕。” 李慕儿隐约有些头疼,心尖儿却暖了一下。 “你忽略了,朕已不似从前,将你的安危放在恩人的抉择之后。如果这会伤害到你,朕宁愿再与太皇太后疏离,也要否了她的建议。” 李慕儿明白他的想法,轻叹口气,声音放柔和了些,“皇上多虑了,微臣懂得自保。” “莹中,这里没有外人,你别这样叫我!”(。) 第二三二章:大发雷霆: 第二三三章:君莫辞邀 他的语气有些凶,不,不是凶,是傲娇。李慕儿听着他轻拍桌子的声音,好气又好笑,有点无奈。 看来,男人也得哄。 她站起身来,揉了揉今天跪得都有些发麻的膝盖,挪着步走到了他身边。 “微臣不叫皇上皇上,那该叫什么?微臣” 话语梗在喉咙里,李慕儿蓦地被拥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这个她在关外草原上日思夜想的怀抱。 小脸有点灼热,李慕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让他拥着,听着他在耳边不冷静的吐气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沉着声音道:“莹中,不要去,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朕的心里,有些不安。” 见她被人害成那样,后怕仍在,自然不安。 李慕儿眯眯眼,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被他这撒娇的模样迷惑了,遂抬手推开了他一点,正色说道:“阿错,这回我不能依你。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糊涂的错事,如果此番我不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补救了。”我希望可以正视你的双眸,没有半点亏欠,李慕儿把这句咽在肚中,反问了一句,“你希望我永远活在愧疚中,从此后悔不已吗?” 她似乎总能抓到他的软肋。 朱祐樘有些憋闷,又发作不出来。 好不容易找回她,好不容易看到她好好的,这会儿却被她要挟,又得将她送回虎口,这样的憋屈,谁理解得了? 朱祐樘兀自不甘,李慕儿却已挣开了他的怀抱,柔声道:“阿错,你曾经告诉过我,人一旦进入一种浮躁的状态,很容易将仇恨放大,失去善良的天性。而我此刻,正是在避免这种情况的再次发生。阿错,我知道,我受控之下,伤了骢哥哥,如果我不将这笔债理智地讨回来,我亦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原来她知道了,原来她说的糊涂错事是指这个?朱祐樘显然会错了意,李慕儿却不知,继续劝道:“我也可以再次没有交代的顾自离开,可我不会了。阿错,当我在茫茫草原上怀念宫里的一砖一瓦时,我便知道,即使此生能得的极少,能留下的极少,可是我这一生,注定是离不开这紫禁城了。” 也离不开你了。 “往后大把时光,我不想让这桩事情,留在心头扰我愁绪,阿错,你就让我去试试吧,好不好?” 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朱祐樘哪里还有理由拒绝?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他无言以对。 李慕儿见他一个好字始终不肯说出口,干脆耍赖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朱祐樘愤而背过身去。 这就真算是默许了。 李慕儿笑着松了口气,轻拍了拍他的背。 待朱祐樘转过来时,她手上不知何时从何处变出了个毽子来,歪着脑袋冲他问道:“时候尚早,踢会儿毽子吧。” 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 朱祐樘最终没有参与,可望着她如初识那般欢畅的模样,恍然觉得,也许她是对的。她的生命中有许多的事,许多的人,恐怕他不能替她决断。 唯有默默支持,暗中保护她吧。 李慕儿也是才知道,何青岩之父何文鼎,其实在她身份暴露之前,就已经辞去官职,早已不是什么刑部尚书。此次朱祐樘派去蕲州与她们一起行事的,是刑部右侍郎戴珊。马骢有伤在身,此次未能随行,锦衣卫派出的是与他同级的指挥同知孙瓒。 即便二人都是这般位高权重之士,可践行的派头,却远不及李慕儿粗! 这不,钱府今晚门庭喧闹,显然又是要帮她将接风与送行一道办了。 倒也没太高调,怕被人发现泄露了行踪,来的都是些熟人:牟斌马骢自不必说,还有兴王夫妇,以及“救”过她的冯月言。 派头大就大在,朱祐樘自然是要到场的。 只是李慕儿哪还有暇顾及他,忙着与一众久未逢面的好友寒暄。 兴王夫妇,看起来似乎又长个了,尤其是兴王。可两人坐在一起,还是那般欢喜冤家的模样,总是闹出些笑话来,叫人开心。 冯月言似乎有些尴尬无措,不知该怎样面对李慕儿。李慕儿亦没想到会再见她,反倒一脸笑容,靠过去轻声安慰道:“冯小姐不必自责,我知道当时你也是一番好意,其中的误会,想必你是猜不透的。” 冯月言闻言点点头,“那晚他们都说你凶多吉少,我刚一出门,就看见兴王匆匆而来,我以为,皇上真要杀你。我想帮帮你,就想出了劫狱的坏主意。谁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幸让鞑靼人虏了你去。那个其木格,她说她很看重你,我想,她们不会亏待你。如果在京城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另谋出路” 说到最后她底气愈发不足,拿起酒杯闷头灌了杯酒。 李慕儿神色淡然,心中却一声轻响。 她初衷的确是帮她没错,可她似乎忘了说最关键的后续。 即便不知道朱祐樘对她最后的审判究竟是什么,但马骢满世界找她,冯月言一定知道。 她却选择了沉默。 李慕儿瞄了眼马骢,果然在感情面前,是最容易迷失自我的。 视线所经之处,瞄到了独坐一隅的钱福,他看起来格外的寂寥。 何乔新告老归田,何青岩亦转身离开。连李慕儿都会在想起何青岩时心尖微痛,何况钱福? 银耳、何青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她们? 而还在眼前的,就愈加要珍惜了。 李慕儿看了眼众人,举杯叹了声,拿筷子轻敲酒杯道:“至此酒未凉,击箸而笑。我起咏叹调,君莫辞邀。” 钱福立马会意,接道:“你只随手招,她念甚妙。一曲广陵散,众人风骚。”兴王刚给蒋伊夹了筷菜,“美宴过三巡,光景驰西。” “人生几回笑,醉回年少。”朱祐樘最后一字落地,与李慕儿相视而笑。 他日再见时,希望一切光景如前,失去的那些人儿,只要各自齐心,总也有寻回来的一天。 众人互相饮尽杯中之酒,都这样美好地希冀着(。) 第二三四章:远赴蕲州 蕲州古城是鄂东最大的城池,风景优美,依托长江水运,经济也十分发?32??。 而荆王府之所以选址在此,说起来还有些典故。 第一任荆王本也是太祖之后、仁宗帝的第六子,只因不是长子而不能继承皇位,只能封藩于江西建昌。 可是随后,建昌全城都晓得荆王府出怪了件怪事:府殿的大梁上常常出现比碗口还粗的大蟒蛇,这蟒蛇的尾巴缠在梁上,蛇头在空中摆动,火红的蛇信摇摇晃晃,谁见了都害怕。 没过多长时间,连当时的英宗帝也听说了这件事儿。从皇上到荆王,无一不说这是坏兆头。而荆王趁机提出搬迁王府的要求,将荆王府搬到了蕲州。 李慕儿听闻此说时,正与萧敬几人在客栈中小憩。 为了暗地行动,几人皆是乔装打扮,一路上吃住行全如普通百姓,连驿馆都不曾进过。 这样一来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途中听说了许多关于荆王的风言风语。 同行的刑部侍郎戴珊,与前尚书何乔新一样,是个廉洁耿介、不喜迎合权贵的清官,此刻听到这般轶事,又与此行目的联系起来,不由的哼哼了一句:“依我看,所谓的闹蛇七分是假,无非是要把这话传出去闹个满城风雨,也好找个搬迁王府的由头。” 锦衣卫指挥同知孙瓒,是个武将,性格同马骢亦八九不离十,随行中贯是话少实干。萧敬听了此言,倒是笑问道:“戴兄何出此言?荆王为何不喜江西建昌,非得移到这蕲州城来?” 戴珊谨慎看了眼四周,待那几个说着荆王府闲言的百姓结账走人,才解释道:“你们方才没听到他们说这蕲州城如何如何好吗?” 萧敬仰起脑袋开始回忆,李慕儿笑着为他解释道:“戴叔叔是指,蕲州城是块风水宝地。这儿有龙峰山、凤凰山,可谓‘龙凤呈祥’;有麒麟山,示意‘麒麟献宝’;还有一个‘王’字地脉位于城中。” “正是。”戴珊与何乔新共事已久,视何乔新为师。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女学士能让皇上和何尚书都对她刮目相看,必有她的长处,是以一路上对她客客气气,甚至可以说格外照顾。 李慕儿便叫了他一声“戴叔叔”。 她继续接着戴叔叔的话讲道:“萧敬你看,在这样的地方建王府,风水大吉,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帝王事业哩!” 言外之意,首位荆王朱瞻堈,就说不定已经并不甘心分封藩王屈居人下,还总想着要当人主? 那他的孙儿,现任荆王朱见潚,是否也心怀叵测呢? 她虽压低了声音,萧敬还是保守地示意她噤声,别教人发现他们在讨论荆王府的事儿。 李慕儿乖顺点点头,心下却在考虑更重要的问题。 眼看着已到蕲州城,她显然不能再与萧敬他们同行。 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来都没见有蝴蝶来找她。可既然已经到了墨恩的眼皮底下,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一被他发现自己已经康复,那她的计划就实施不了了。 这样想着,李慕儿脱口问道:“几位接下去,打算去哪里?” 萧敬虽只是司礼监的,却负责了本次行动,自然要掌控决断,“先去府衙,与镇守湖广的刘雅等人会合,再行商量。” 李慕儿点点头,复又说道:“那莹中就要与各位告辞了。” 几人忙将手中杯盏放下。 一直不曾开口的孙瓒此时激动道:“不行,你不能冒险独自行动。” 孙瓒会这样说,李慕儿一点也不意外。别说朱祐樘,马骢牟斌定也是好好拜托了他的,他可是担了保护她的责任来的。 李慕儿无法,叹气道:“我也不想独自行动,可我若不独自行动,怕是我们都会暴露。” 她盯着手背上的朱砂小痣,最后补充了一句:“他不是喜欢找我吗?这一回,我就是要让他找到” 千番说辞,李慕儿终于摆脱了萧敬和戴珊,孙瓒却不肯,非要与她一道。 哪怕躲在暗处做她的护卫。 李慕儿只好由他去。 幸亏孙瓒这人在锦衣卫也向来低调,墨恩应当不会发现他。 一个人默默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李慕儿觉得有些尴尬。这样傻等着他来找,好像也不是办法。而且她还要继续装疯卖傻,该找个什么样的契机呢? 她得想个办法。 荆王,荆王 李慕儿心中默念了两遍,抬眼便看见了教坊司的门匾。 教坊司,名义上是官办的礼乐机构,但实际上就是管办妓院,眷养了一群妓女。李慕儿只知京城有,没想到在此处也能见着。 难不成这小小蕲州城,也有这么多官员需要官妓消遣? 这疑惑让李慕儿心头随之一震,荆王荆王,遇美人必急索登床! 她兴奋地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这条胡同,分明就是一条勾栏胡同,几家民营妓坊和教坊司共同构成了蕲州城中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就是这儿了!李慕儿勾起嘴角,在这里等,定能有所收获。 “咳咳,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李慕儿望着眼前别过头抱着胸一脸大义凛然的孙瓒,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锦衣卫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轴?! 她不过是要他假装把自己卖入勾栏院,好让她在其内装作一个被人控制的无知艺伎,静待毒蛇出洞。 他却打死不依。 孙瓒从鼻子里哼哼了声,他们锦衣卫的兄弟,最讲的便是“义气”二字,要是被马骢牟斌知道他兵行险招,把女学士卖入了妓院,还不非宰了他不可? 还有皇上想到临行前朱祐樘嘱咐他保护好她的认真模样,孙瓒便觉得心头发虚。 李慕儿见状,心下发堵,只好使出狠招,同样抱胸沉声道:“孙同知如今倒要来扮好人,可还记得当年我被冤行刺,关在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牟斌刚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将我转移到了刑部。那个人,若我记的没错,正是孙同知您呐!”(。) 第二三五章:袅袅青萝 这话可把孙瓒惊得不轻! 当年虽是被奸人所骗,但那事儿确实是1他所为。事后虽无人查究,可得知她与马骢牟斌交情不浅之后,孙瓒的心里一直心怀内疚。 听说就是因为他将她移送刑部,才错过了保她的最佳时机。 “咳咳” “咳咳”李慕儿也回以两声轻咳,语气诚恳道,“孙大人是有情有义之人,莹中实在佩服之至。可眼下我们是出来替皇上办事儿的,什么儿女情长,私人恩怨都该暂时放到一边。孙大人在锦衣卫,定也经常办这类案子,应该知道,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难查到其犯罪证据。荆王虽只是个藩王,可这蕲州城,难说不是他的天下,难道你真的认为,以萧敬他们那样子在外头走访或瞎撞,能查出个什么具体来?” 孙瓒的眉头皱了皱,她说的道理,他当然明白。若不是顾虑着她的安危,里应外合之法,他自然第一个举手赞成。 “莹中虽是一介女流,却不脸红说句大话,我既然自请来查此事,便是有保护自己的办法和能力。孙大人一味阻挡,岂不坏了大事?” 孙瓒被说动了。 “那你说,怎么做?” “你只管把我卖去,记得谈个好价钱。” 孙瓒嘴角严重抽了抽。 两人达成共识,同步往胡同走去。 刚走出几步,李慕儿突然停下道:“等等!” “又怎么了?” 李慕儿摸了摸自己光滑白净还算小有姿色的脸,扶着额头转身道:“先去趟药店。” 这个季节,尤其是白天,天气刚开始发热,勾栏院生意清淡。即便是李慕儿打听到的达官显贵最常光顾的“青萝院”,此刻门前也车马冷落,不见几个客人。 一龟公闲极无聊,眼角糊着两滩眼屎,躲在门楼底下正奄奄一息地纳凉,孙瓒带着薄纱遮面的李慕儿,一见那龟公还在梦周公,便没好气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龟公吃痛,跳起来大喝道:“哪个不长眼的?!” 眼前一男一女穿着干净,举止有度,怎么看也不像是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不过看这男子眼神犀利,龟公是个看惯了眼色的主,气势立马弱了下来,只逞嘴能道:“干嘛啊?卖老婆啊?” 孙瓒一口气差点憋不住,李慕儿冷着脸控制自己不要笑。 他的喉咙响,早已惊动了院内的老鸨,这日子清闲,鸨儿难免自己出来管事儿。 一见这阵仗,确实像是龟公说得那么回事儿。 可鸨儿会说话呀,嘴甜呀,“哟,这位小哥儿来寻新鲜,怎的还自己带个姑娘来?” “少废话,多少钱?”孙瓒说着把李慕儿往前送了一把。 鸨儿上下打量了番李慕儿,倒是副好身段,可嘴上却道:“小哥儿真会说笑,咱这儿是什么地方,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孙瓒不耐烦了,怎的这么麻烦! “小哥,这逼良为娼的代价可不是闹着玩的。咱这儿麻雀笼子小,经不起晃荡” 孙瓒可听不出她话里什么意思,这会儿出主意的李慕儿必须装傻充楞,他只好自己意会后回应道:“她是个孤儿,没地方去了。你不要白不要,拿去做杂役也成,我就要个酒钱。” “杂役倒是不缺,身家要是没问题的话,”鸨儿说着便来撩李慕儿的面纱,轻纱委地,露出一张半边红的脸庞。虽是眉眼俊俏的一个女孩子,倒也因这胎记大打了折扣,让鸨儿很是嫌弃的别过了脸道,“就给这个数吧。” 孙瓒看着她伸出的一只手,想起李慕儿说过的讲个好价钱,便举起两只手道:“这样吧!” 鸨儿又看了眼李慕儿,见她回眸死气沉沉的模样,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对孙瓒示意道:“就值这个数了。” 孙瓒早就受够了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到此时连声应道:“好吧好吧,别亏待了她。” 拿钱转身的时候,他还不忘在李慕儿耳边埋汰一句道:“本来那姿色能多卖点,现在就值这么点儿了。” 李慕儿再次憋笑。 孙瓒离去,身影转入了隔壁弄堂,李慕儿知道,他会寻个地方暗中观察保护她。 而自己,则被鸨儿拉着手进入了蕲州城有名的烟花之地:“青萝院”。 院中娘子们懒懒散散,有些围坐一堆,有些倚靠着房门小憩,看到鸨儿带了个丑丫头进来,都来了精神,纷纷赶过来看戏。 “花姐,这小娘子谁家的?” “长得可真俊!” “是啊,瞧这腰肢,一看就是个小妖精。” 李慕儿知道她们是在讽刺自己,可环视了一圈她们的容颜,觉得她们确实也有资格讽刺。 这一个个不说美若天仙,却是各有滋味风韵的。 李慕儿在京城时听说过教坊司,那里的娘子们都是不幸成为战争、政争牺牲品的官僚家眷,所以素质其实不亚于闺阁小姐。可是这家是民间的私营勾栏,为了钱财,定然乱象丛生,少不了勾心斗角、争奇斗艳。 李慕儿故意将无斑的脸别过去些,好让她们看清自己脸上的瑕疵。 其实娘子们也是本能地排斥新人,看到她这副脸孔,心里倒也是不将她列为竞争对手的。 李慕儿眼看着进了正厅,经过一个书生样的男子身边,他正在书写着什么,鸨儿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下来,嫌弃他选的词太过迂腐,古板沉闷。 李慕儿瞄了眼,“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遥知新妆了,开朱户、自待月西厢。” 其实挺好的,描写细腻,痴情丝丝。不过鸨儿大概嫌他写得不够有“内涵”? 李慕儿低头眼珠子转了转。方才她们的讽刺,让她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如孙瓒所说当个杂役,是万万不行的。在这风月场所,要么靠颜,要么靠技,要么靠艺。 没有这三样东西,不能走到台前,那即便她在这里待一辈子,也无法让她想找的人注意到她啊! 目前来看,颜李慕儿自己想法儿给掩了,技李慕儿更是听着就脸红,至于这艺(。) 第二三六章:故露锋芒 想到这儿,李慕儿装作旁若无人的样子愣愣拿过纸笔,顾自写道: “牡丹花下死,死梦生醉,醉三山五岳多情儿郎爱牡丹。 做鬼也风流,流芳万代,代五湖四海寡意女子来作伴。” 鸨儿看着她一笔笔写着,眼神里明明沉沉无光,可书下的每一个字却似熠熠生辉,全然不像个没心没智的。 疑惑好奇之下,鸨儿主动递过几张纸给她,李慕儿不说话,歪歪脑袋继续写道: “红衣一样能普渡;夜渡未必非慈航。” “红袖藏香方不悔;春风得意须尽欢。” 有意思! 鸨儿捂嘴轻笑了声,惹得近些的娘子们也靠了过来观赏。 女人多的地方碎语多,不一会儿身边便叽叽喳喳充满了议论声。 李慕儿仍是不说话,但谁递&p;lt;无&p;gt;&p;lt;错&p;gt;过来纸张,她都一一为她们题了词。 那傻乎乎的模样,仿佛这些字句都是刻在她骨子里似的。 鸨儿终于忍不住,抓住她小手直截了当问道:“娘子是在装傻吧?” 李慕儿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我,不,傻。” 她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木讷,惹得近旁几个娘子咯咯笑了出来。 “好了,别笑了,你们呀,都该学着点,好好涨些文采给自己镀镀金。一天天的不知道花点儿心思,这隔壁教坊司的燕娘子,最近可是占尽了风头,迟早将你们都比下去。” “哼,不就是会作个诗唱个曲儿嘛!” “就是,关了门啊,谁知道比不比得上我们。” “别人我可不知道,不过一定及不上妹妹你!” 姑娘们语气里的媚意,听得李慕儿汗毛一阵阵竖起来,这民间私营的勾栏院,果然是让人大开眼界! 不过,她们虽言语轻佻,但能看懂她字里行间的暗示,到底已算有几分才气,比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要强上几分了。可见鸨儿口中的燕娘子,必定是个人物。 李慕儿忽然计上心头。 既然自己貌不能视,技不如人,不如便用自己的长处,在这柳巷里打出个名堂来。 朱祐樘告诉过她,她被控制失了心智时,可都是能絮絮叨叨背出尚书的! 想来露上几分才,也不至于露馅儿。 鸨儿显然也同她想到了一块儿,吩咐人将她带到一楼书房,就算是做了她的“闺阁”。 所谓书房,不过一个书架子,上头零零散散放了几本名家之作。几个龟公磨蹭着在墙根处搭个床,就算是将她打发了。 没办法,这毕竟是个看脸给饭吃的地方。 刚安顿好,就到了用膳的时辰。白日没生意,娘子们都聚到了大厅。还有几个小厮跑上跑下,显然有些大牌是在自己房内用膳的。 这些大牌都住在二楼。 李慕儿待在房里,等人安排。谁料鸨儿还算看得起她,竟拉了她同坐。 “你叫什么名字?” 鸨儿刚发问,大家便都凝住了她。 李慕儿摇摇头,缓缓答:“不,记,得。”答完就去夹菜。 她左手使筷惯了,虽然右手已康复,还是改不过来。有娘子见了,又开始八卦,“你看,刚才她用右手写字,现在却用左手吃饭。听说两手都能使的人,特别聪明。” “聪明吗?可惜啊” 她们话语间已没有了刚进门时的尖酸,显然是对她傻傻愣愣的模样起了恻隐之心。这是好事,李慕儿乐得受用。 而此过程中,鸨儿一直斜眼睨着她,直到半顿饭过去,她才忽然放下筷子道:“你们说,拿她来对付那个燕娘子,如何?” “什么?苏妈妈,你不是说这燕娘子最近可风光了,快把全蕲州城的风流才子都吸引去了。” 是吗?李慕儿心想,难道她打听来的“青萝院”乃城中最热闹的勾栏院,是消息有误? “什么风流才子,不过是群寒酸的书生,念着她有才情才去切磋,哪里能影响了我们的生意。” 原来如此,李慕儿吁了口气,只听鸨儿继续说道:“眼光不要太浅,我就是要将她们先踩了下去,免得他日不留心爬上来。” “不过,苏妈妈,你看她行吗?”。 众人因此言再次望向李慕儿,她正有规律地往嘴里塞着饭菜,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不管行不行,先放出来试试,万一不行,反正也不是院里的姑娘,不算丢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往楼上某个方向剃了一眼,仿佛那间房中住了和此事有关的某个人物似的。 “咳咳,城北荷池里的莲花开得怎么样了?”鸨儿虚咳了声,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扯了个话题来岔开众人的视线。 “都六月中旬了,该开得极好了吧?” “好。整日窝在楼里也挺热的,改日咱们也该出去赏赏莲了”鸨儿重拾起筷子,敲了敲桌子,看来有了自己的盘算。 午后,鸨儿便带着几个属下,忙活了起来。 姑娘们又恢复了清闲,慵懒地躲着暑气说着闲话。 有好事者,拉出了李慕儿,成心想逗她玩儿。 “你真不记得自个儿的名字了?”问话的娘子一对桃花眼,笑起来便眯成十分好看的形状,李慕儿不敢直视,轻轻摇摇头。 “哟,桃桃,我看不像是假的呢。诶,我曾听说过一种失忆症,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这位娘子脸蛋儿圆润,却别有风情。 被唤作桃桃的娘子叹了口气,“妈妈嘴上说着不担心,其实可是怕死了那个燕娘子吧!连这刚刚买进来不知底细的小丫头,也要拿来用一用。” “嘘,噤声,小心被楼上那位听到。自从上回作诗输给燕娘子后,咱们这位大小姐脾气可不曾好过。” “还好吧,也不见她闹啊。” “哎呦喂,你是没看到她那张冰山似的脸。嘶,我想起来就觉得一阵寒。” “呵呵,谁叫她拒绝了荆王,荆王这么久没来找她,她可是连个靠山都没有了” 荆王! 李慕儿一下来了精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一半(。) 第二三六章:故露锋芒: 第二三七章:青萝院下 李慕儿虽说是被“卖”进了这“青萝院”,可丝毫没有要被逼良为娼的觉悟,一天天的自是闲逛,也做不出“大侠救命”的小女人姿态,反而变成了这院子里的人喜欢开玩笑的对象。 好在她也不生气,是以无论是花魁还是小厮都爱和她说说笑笑。 李慕儿除了吟诗作对,平时话着实不多,偶尔说上那么两三句,多半也是驴唇不对马嘴。这院里的姑娘,只道这个长得不错、文采出众的女子是天生少根弦。 再加上那个叫做春娘的鸨儿也有自己不可为人知的隐秘打算,特别吩咐了手下好好照顾着,除了那几个少数去处之外,她可在这“青萝院”内自由走动。所以李慕儿这几日倒也并未受什么苦。 李慕儿是装傻,不是真傻,自然不会如那些江湖泛滥的一般随处打听消息,妓院这样的烟花之所,进出之人既有达官显贵,也有落魄文人,可谓三教九流尽皆汇聚于此,能在里头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物。 要想在这些人嘴里知道点有用信息,容易引起别人猜忌不说,多半会事倍功半,所以她一开始找的就是那些底层的小厮。 如果说这“青萝院”有什么人可以知晓上下所有的事,大概就是陈阿牛了。 陈阿牛原本不叫陈阿牛,也有个体面的名字,可他终归只是个下人,再加上一直住在马厩边上那个牛棚改建的破房子里。时间久了,管事的就“赐”给他阿牛这样一个名字,好在还保留了姓,算是没有辱没了祖宗。 陈阿牛在杂事房当值,做了近十年端茶送水的活儿,虽然也算是这“青萝院”的老人,但始终不过一个一月领几吊钱的寒酸小厮了,是这院子里人人可以使唤的最下等人。 就是这样一个小厮,在这院子里,却也是顶受欢迎的人物,为什么?除了因他上辈子积德,生就了一副不错的皮囊之外,还因为他有一手洗鱼漂的手艺。 整个“青萝院”做这活计的小厮不下二十人,可只有经他手的鱼漂,没有一丝腥味,而且轻薄。要说在这烟花之地,任你是头牌还是花魁,亦或是达官显贵,最少不了的,便是此物。 李慕儿初次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后院的那间房中休息,见到李慕儿手上的酒壶,明显咽了咽口水,看来,他的见识并不差。 这“青萝院”,是烟花之地没错,可也是这城里最烧银钱的销金窟,他自然知道李慕儿手里的这壶酒是来自会稽的上好女儿红,在外头也要值上二两银子,在这院里头更是售价高达五两! 陈阿牛毕竟不是刚进这院子的愣头青,自然知道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快速起身,下意识的半弓着身子道:“姐姐看着眼生,想来便是前几天那位会吟诗作对的姐姐了,姐姐来此合意,还提着这等好酒,这不是折煞了我吗?”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 李慕儿笑道:“你一口一个姐姐,这不是把我叫老了嘛,我可听说了,你在这院子里待了十来年,咱两说不准谁大呢。” “姐姐这不是笑话我吗,我这等下人,哪配和姐姐一起相提并论啊。” 李慕儿笑笑,也不多说什么,在屋里唯一的桌子前坐下,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这酒是李慕儿从孙瓒处半抢半骗过来的,自己都还舍不得喝上一口。 酒尚未饮,酒香却率先铺满了整个房子,李慕儿二话不说,先一饮而尽。陈阿牛倒也不做作,也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李慕儿并没有如陈阿牛想的那样问东问西。半坛酒尽,始终只聊些闲碎的话题,不过这女子也并未如别人说的那样天生的傻里傻气,这倒让陈阿牛感到奇怪了。 李慕儿不说明来意,他也不好自己问,两人就这样闲聊喝酒。等到一坛酒尽,李慕儿还好,陈阿牛却着实有点上头了。可即便如此,李慕儿起身出门时,陈阿牛还是勉强站起,半弓着腰,送到门口。 他终归还是醉了,腰间的香囊落地的一刹那竟也未知。 李慕儿弯腰捡起,双手交到陈阿牛手上,无意间看到了香囊上面绣着一行细细的小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后者先是脸色凝重,随即释然,说了声“谢谢”。目送着李慕儿离开,一如刚开始那样卑躬屈膝。 回到自己房间的李慕儿刚刚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孙瓒便不知从何处隐秘出现,正一脸疑惑瞧着李慕儿。 看得李慕儿不禁笑着开口道:“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在别人面前装傻充愣,却愿意在陈阿牛这个下等小厮面前冒险?” 孙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李慕儿解释道:“原本我真的只是想在陈阿牛身上多了解点这青萝院人和事情。可是现在,恐怕我们此行的成败,多半要寄托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了。”孙瓒脸上疑容更甚,李慕儿却只是喃喃道:“江南陈家最得意,岂是区区装疯卖傻可以骗过去的。”说着便出了门,留下身后一脸莫名其妙的某人。 接下来一连三天,李慕儿都拎着酒出现在陈阿牛面前。 一如当日,陈阿牛依旧殷勤的滴水不漏,同样一如当日,两人只是闲谈般的说说笑笑。 这第四日,李慕儿照旧提酒而来,显得熟门熟路。 而陈阿牛,已然在门口迎候许久。 李慕儿在这简陋的房内坐下,给二人倒完酒,她还是豪爽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阿牛却始终未动。 李慕儿也不催促,一杯接着一杯的自顾自饮酒。 可一连三杯酒下肚,陈阿牛始终一动未动,最终还是李慕儿先憋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喝啊?” 原本应该只是最底层的市井小民陈阿牛没有如往日的殷勤,而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问道:“你是荆王的人,还是,来自京城?” 李慕儿放下酒杯,笑得无比灿烂,一直在暗中保护李慕儿的孙瓒,此时心中却早已泛起了惊涛骇浪。(。) 第二三八章:陈家灵才 青萝院最角落的那间简陋的小房间,三个人。屋内两人,以及相隔不远处的屋外一人持剑而立。 屋内两人还好说,三丈外默默持剑护卫李慕儿的孙瓒正天人交战,犹豫着是否该出剑杀了这个语出惊人的年轻人? 出剑,此次暗访的目的势必很难达成。可他心里怎会不明白,比起任务的成败,皇上更关心女学士的安危。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迫使孙瓒不得不收剑:“先生这几天来一直在外看着我二人饮酒,何不一块儿喝一杯?”此间只有三人,孙瓒知道声音是出自那个叫陈阿牛的年轻人之口,可依旧满脸的不可思议。 两人相隔这么远,那说话的声音却分明就如同有人在你身边和你聊天一般。光凭这份内力,孙瓒便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如果屋内那人有伤人之意,他和李慕儿都绝没有生还的机会。 无奈之下,孙瓒只得从藏身之处现身,走到桌子旁,一屁股坐下来。 陈阿牛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酒杯,依旧殷勤的给孙瓒倒上一杯酒,开玩笑的说道:“想必这几日的酒都是先生请的。” 孙瓒似乎远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未饮酒。毕竟他眼前的陈阿牛,再也不是那个在青萝院八面玲珑的小厮。 陈阿牛倒也不以为意,接着问道:“锦衣卫的大内高手?”孙瓒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了自己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也为时以晚。陈阿牛接着说道,“那二位便是那位的人?” 李慕儿和孙瓒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陈阿牛平静地说道:“二位此行为何而来,陈某不清楚。可若想让陈某帮忙,”他自嘲一笑,“呵,陈某只是这院里最下等的小厮,做着最下等的活,其实帮不上什么忙的。” 孙瓒还想再说什么,李慕儿却伸手阻止,拿起酒杯对着陈阿牛说道:“别的不说,你的这份情就值得我们干一杯。“ 陈阿牛会心一笑,两人共同举杯,接着问道:“你知道了?“ “本来只是猜测,可那天看到你的香囊,多半就确定了。你放心,在莹中心里,先生只是小厮陈阿牛。不过莹中十分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能让先生这等人物不惜对抗整个家族,委身于此?” 听了她直截了当的问话,陈阿牛略显促狭,“这世间的事,有哪件是能真正讲出道理来的?我只能和姑娘说四个字,那便是心甘情愿,想必姑娘能懂。” 陈阿牛和李慕儿你一言我一语,可一旁的孙瓒却越听越糊涂。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所以索性就静静地听着。他毕竟不能长时间地在青萝院出现,喝过两杯酒便独自隐去。 房中复又只剩下二人。 陈阿牛好酒,可从来都不是酒量好的那种,很快醉倒在了桌子上。 李慕儿却仅仅是微醺,独自回味着刚刚那“心甘情愿”四字。这世间上总有许多才子佳人,佳人才子的美好故事。可那大多只存在戏文里,现实就是现实,很多男子遇见女子,女子遇见男子,似乎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所以一生都因为一段感情而背负一世的债,就像慕儿和阿错。如果两人仅仅是普通的江湖儿女,是不是可以对镜临妆,舞着婉转的水袖,哪怕抵不过刹那芳华? 岁月不停逐人,阿错,你我之间,是不是真就有缘无分了? 李慕儿看向趴在桌子上的陈阿牛,又独自饮一杯苦酒,享受着黄酒过喉的灼烧感,心甘情愿这四个字,看似勇敢无私,其实透着无奈,这样的世家奇男子,本该是除阿错以外最该权倾天下的人。是该多勇敢,才能如此为一个人念念不忘? 李慕儿独自一人走出房间,出门之前不忘轻轻为陈阿牛盖上一张薄毯。 回到自己的房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醒醒酒。 显然知道孙瓒就在背后,她头也不回地说道:“可曾听过一句话,天下俊才七出江南,江南俊才九出陈氏?” 孙瓒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陈阿牛是那个号称帝师之家陈家的人?” 李慕儿点点头,接着说道:“其实我来之前,他曾经告诉过我,他有一个朋友,应该就在这城中,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不过,一切都要看机缘。我当时以为是他安排了别的人帮我们。可现在看来,多半是指的就是陈阿牛。” 孙瓒却依然一头雾水,陈家这样的家族,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不计其数,旁系末枝也多,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家族的扶持。 可陈阿牛即便不是嫡出,却也绝不可能沦落到这番地步。 别的不说,就凭他一身武功,足可以在锦衣卫谋取高位,更何况孙瓒知道李慕儿口中的“他”是指谁,能被“他”称为朋友的自然不是等闲之人。 孙瓒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陈家有这样一个年轻人。 李慕儿接着问道:“你知道陈家近二十年最出彩的是何人?” 孙赞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陈老夫子,两朝丞相,三代帝师,即便当今圣上,虽未受老夫子教诲,可依旧恭敬的称一生陈太傅。” 李慕儿颌首,“那你可记得,当年有一人,被称誉为天下才气共一石,他却独占九分。陈家老夫子更是亲口说过,有孙如此,此生无憾。” 孙赞点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他就是那个当年被特许进宫陪皇子,十二岁便凭借才气赢得陈家最得意美名的陈家长孙?可他不是在十年前暴毙了吗?” 李慕儿笑道:“陈家最得意确实已经死了,现在活在青萝院的,仅仅是一个底层的小厮陈阿牛。” 青萝院的某间简陋的小屋,陈阿牛盖着薄毯躺在桌子上,口中碎念念: “怜君落笔沏风尘, 流纨素手月华斟。 渡尽浮生才子梦, 一顾伊人误终身。”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无畏,固执,乃至偏执,放荡不羁,骄傲,而又狂妄。即使到了绝境,他们也绝不妥协,宁愿死,也不愿输,可以为了自己认定的东西义无反顾。 陈家最得意也罢,青萝院端茶的小厮陈阿牛也好,他只为她活着。 就像慕儿之于阿错。。 第二三九章:病态荆王 蕲州虽说比不得风景如画女子如仙的烟雨江南,可好歹也是这川鄂之地的重镇,是西南最繁华紧要的去处。来来往往的男人多了,才有青萝院的活路。 这世上要说赚男人的钱,最容易的无非就是赌博和女人两样,所以蕲州城中,赌坊酒肆教坊青楼林立。 十几年前更是有那好事之人出了一份胭脂榜。 一开始,只有这烟花之地的女子上榜,可是如同江湖豪杰谁都不愿意做那武人的天下第二一般,更是没有哪个女子愿意承认有人容颜更胜。所以久而久之,便有了名门望族的富家女子登顶榜单,当年老荆王之女才貌双全,一举荣登胭脂榜榜眼,这西南的女子便更以登顶榜单为荣。 荆王就藩的西南之地,比不得京城那般美女云集,也敌不过江南的锦绣。可好歹数州之地,更兼天府之国就在一侧,倒也不缺美女。这样一来,真要登上这胭脂榜也并非易事,要登顶胭脂榜,更是难上加难。 而青萝院之所以能在这蕲州屹立这么多年,便是因为常有数人登上榜单。近些年,青萝院的花魁凝儿更是常年占据着榜首之位,荆王和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人尽皆知。 时值盛夏,可春兰院里却显不见丝毫暑气,室内各种绿植看着给人一种清凉的感觉,房间四角都放了冰盒,显得格外春意黯然。 赵凝儿独自站在窗前,已经半个时辰,看不出表情。 她的丫鬟,也就是和这座小筑同名的春兰,却丝毫不敢上前打扰,两人相处了数年,她最清楚这位主人的脾气:那次春聚,是她这辈子的心结。 作为丫鬟,春兰是实打实参与了那次春聚的,不管是相貌还是气度,自己的主子赵凝儿都算落了下乘。 春兰打量着这个拥有动人容颜的女子,一身绿纱蝉衣包缚着紧致的身躯。胸前若影若现的可以看到粉色的亵衣,给人一种别样的风情。脸庞精致的如同白玉雕琢一般,红唇和双眼天生的透出魅气,当得“倾城倾国”四字。 可如果赵凝儿属于那种每个男子看了都想压在身下的抚媚女人,那么那位燕娘子,就是每个男子都想娶回家的清纯女子,真正解释了出淤泥而不染这句话。就连一直对赵凝儿宠爱有加的荆王在见过她之后,也留下了“出尘”二字,足可见她的魅力。 男人看女子,都讲求个才貌双全,所以这蕲州城才有了春夏秋冬四聚。赵凝儿能独占胭脂榜如此之久,除了那张耀眼的脸庞,自然也有真才实学。那位青萝院的掌门人没在这方面少花银子,从来心高气傲的赵凝儿也没少下功夫。 可这会儿一个燕娘子却实打实的狠狠打了她们一巴掌。 赵凝儿想到此处,双指不觉在窗沿上留下了一个指痕。 蕲州的南城,有一座恢弘的宅邸,即便比不上皇宫的龙盘虎踞,可也算是金碧辉煌,整个西南,有资格拥有如此豪宅的,除了荆王,绝无他人。 一间布置雅致地房间内,某个清秀的男子在房间踱步,双手仅仅握拳,指甲深深的陷入皮肉中,隔壁房间不时传出女人的呻吟和男子的谩骂,女人是他的妻子,而男人,则是那个蕲州城的地头蛇——荆王。 屋内,弄个美丽女子的齐腰长发被荆王抓在手里,麻木的听着荆王口中吐出的污秽言语。荆王并没有因为她的麻木而罢休,反而变本加厉得走上前扯住她的一把青丝,拖拽到床边,将她狠狠摔在床上,嘶吼骂道:“你这个出身卑微的贱货?你男人就是我养的一条狗!他今天有的,都是我给的,你知不知道?!想要他过的好好的,那就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脱你的衣服。” 一头黑丝散乱于床的女人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哭,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破天荒的平淡反问道:“我脱了你就会放过我们?不可能!” 荆王闻言明显神情一滞,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中再无阴鸷,蹲下身,伸手抚摸这张俏丽的脸蛋,也许不在一味顺从,反而更有味道。 他柔声道:“我刚才弄疼你了没?” 明显是被当作玩物存在的女人似乎抓到了某些东西,什么也没说,反而大胆得一巴掌甩了过去。 被打了一巴掌的荆王丝毫没有愤怒,脸上有种反常的兴奋,“刚才弄疼你啦,都是我的错。” 女人看了一眼带着病态笑容的荆王,心怀怨恨。荆王见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床上,嘴里说着:“你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那废物算什么东西,也配拥有你这样的女人?” “那小子就在隔壁,连个屁都不敢放!”边说着,边疯狂的撕毁她的衣衫。 女人再次麻木地任由如狼似虎的荆王摆布。 荆王似乎进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眼神迷离。 激情过后恢复清醒的荆王面对眼前的陌生女人,强烈的厌弃涌上心头。良久,对着眼前这个女子生硬的说道:“滚!” 女孩子站起身,机械的穿好衣服,走出卧室。 独自一人的荆王坐在床沿,眼神阴冷。 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一个若雪之姿的出尘女子,她长袖挥舞,她绝尘若仙,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牵引当年年少的自己。 可一个回眸,她却嫁作他人为妇,对方还是个他最不屑的人物! 从此天各一方,得不到的,也只好看着她毁灭。 “王爷,”荆王正兀自出神,房外忽然有人禀事。听着声音虽是个男子,却如出谷黄莺委婉动听,“胭脂榜夏聚即将到来,这回王爷要带哪些手下出席?” 能跟着荆王耀武扬威,又能免费欣赏美人美景,身为荆王府的属下,自然一群人眼巴巴盼着这等好事儿。 荆王却显得冷漠,“你,墨恩,再带几个护卫军官。” “是。”门外人很快退下。荆王眼神又变得不屑起来,赵凝儿,燕娘子,什么胭脂榜,什么状元榜眼,还不是区区身下之物。(。) 第二四零章:各怀鬼胎 离开青萝院五十步的地方,便是城中的教坊司,教坊司中多是官妓,论才艺或许能胜过民营妓坊的娘子,但论姿色论手段却断断抢不了多少生意。不过自从燕娘子出现以后,教坊司风头越来越盛,甚至隐隐有了盖过青萝院的势头。 教坊司中有座园中园,小而别致,院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算不得贵,却绝对精。能有幸进入这座院子的,不是这西南之地的财神爷,就是镇守一方的封疆之臣,每一个在这蕲州城跺跺脚都能震上一震。 有些女人,只要男子见到,就会想要心甘情愿地去呵护她,燕娘子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身材修长,即便略显清瘦,却依旧凹凸有致。白皙的肌肤犹如汉白玉般晶莹剔透。此时她正静静的坐在窗口发呆,眼含幽怨。 几天以后就是那场夏聚,也是这次的胭脂榜“状元”之争,可她担心的却不是这场胭脂之争,而是那位让人讨厌的荆王,上次他过来时留在腰间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 她来蕲州城没有多久,便以才气闻名,吸引了许多公子文人的注意。可她卖弄才气,从来不是为了能招揽更多的裙下之臣。 由其是荆王 燕娘子眉头蹙了蹙,她不想输了才。可是,更不想伺候荆王。 当真是矛盾了。 青萝院,鸨儿却是揣着必胜的决心的。 那个新来的女子虽说痴痴傻傻,可是肚子里确实有点货,或者可以让她帮忙赢了这场胭脂之争,再将功劳转加给凝儿。 总之,青萝院不能丢了这胭脂榜头名。 可是要那丫头参加,又想要凝儿抢功,绝非易事。先不说怎么掩人耳目,移花接木,就是那燕娘子也绝非善类。鸨儿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打算先去赵凝儿房间商议下。 来到春兰院门口的时候,隐隐听见有琴声传来,轻柔绵长。虽说这院子里的姑娘会琴棋书画的不少,可真正登堂入室的却屈指可数。 鸨儿走进房间,院子里的丫头正想禀报,鸨儿摇手示意,自己在前厅找了个位子坐下,听着纱帐里面传出的琴声。 半柱香过后,琴音奏闭,纱帐内传出赵凝儿温婉的笑声,“好听吗?” 轻轻的一声回应:“嗯。” 紧接着,一阵刺耳的拨弦声传来,一听就是有人在鲁班门前弄斧了。 鸨儿这才站起身掀开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坐在一旁捂嘴偷笑的赵凝儿和坐在古琴前表情木讷的傻丫头李慕儿。 赵凝儿忙起身问好:“苏妈妈来了啊,春兰,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鸨儿没有理会赵凝儿,只冲着李慕儿问道:“丫头,写诗看过了,你会弹琴吗?” 李慕儿顾自吃着身旁几上的糕点,摇摇头轻飘飘道:“不会。” 鸨儿暗自盘算,那就只能作诗,才有机会赢那燕娘子了。 她轻轻一笑,回身对赵凝儿的丫头道:“春兰,你带着娘子去城里好点的铺子做几身衣裳。”说着掏出一锭银子。 春兰一头雾水,可李慕儿却明白,这是想支开自己。看春兰一脸迷糊,只得接着装傻淡淡说道:“好啊,新衣服。走,去买新衣服。” 等到春兰带着李慕儿离开房间,聪慧的赵凝儿立即问道:“苏妈妈支开他们,有什么话说?” 鸨儿道:“刚刚看到你们在轻纱后抚琴,让我突然想起一个主意。待夏聚之日,我们完全可以依样画葫芦。往年都是在城北荷池边有两座亭子,到时候你和那燕娘子各坐一亭,我们再随便找个理由用轻纱围住亭子,要她扮成你的丫头,和你一同出战。你只消借用她的才华,占为己用,便可赢下一局。至于下棋,你大可从纱帐里出来,和那燕娘子面对面地对弈。” 赵凝儿闻言自然不爽,酸溜溜说道:“苏妈妈说笑了,我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傻乎乎的野丫头?” 鸨儿摇摇头,“我敢打赌,吟诗作对之事,你和燕娘子,都不会是这傻丫头的对手” 这边,李慕儿在路上也一直在盘算,鸨儿支开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春兰缠着逛这逛那,李慕儿也思索不出些什么。 个把时辰以后,回到青萝院,李慕儿率先来到陈阿牛的住处,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同他说了一遍,并问道:“陈公子,你说他们想干什么?” 陈阿牛思忖了片刻,笑道:“公子不敢当。陈某觉得,他们多半想来一出李代桃僵之计。” 说着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鸨儿在场,一定会非常惊讶,一个她路过都不会多看几眼的小厮陈阿牛所言,竟然与她的谋划分毫不差。 李慕儿恍然大悟,“照你这么说,那天我可以帮她赢了这场胭脂之争咯?” 陈阿牛浅笑着摇摇头,大概是也猜中了李慕儿心中的小九九,“你也别小看了燕娘子,她不简单。赵凝儿能霸占胭脂榜榜首多年,并非泛泛之辈,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出生,要不是家道中落”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顿了片刻。李慕儿心里看得透,却也不好说破他,只静静等着他继续开口。半晌,他才似从漫长的回忆中醒过神来,道,“绝不至于沦落风尘可是,连她这样的,都败在了燕娘子手下” 李慕儿自然知道陈阿牛口中说出“不简单”三个字意味着什么,可她才不管谁赢谁输,能吸引了墨恩,才是硬道理。 第二天,消息传遍全城,五天之后那场风流才子期盼已久的胭脂之争将在城北荷池举行。不过不同以往,此次为了保持神秘感,双方均在各自的亭子外面蒙上一层轻纱,只能够带自己的丫鬟。 听到消息的李慕儿不得不由衷的佩服陈阿牛,果然和他推断的分毫不差,也与自己期望的分毫不差。 看来这一回是要便宜赵凝儿了。 荆王府,荆王坐在桌子前,面前放着两张画,自然是燕娘子和赵凝儿。他那张卑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狞笑。 男人,若他情窦初开,只需要宽衣解带若他阅人无数,你就灶边炉台。而对于有钱有地位的荆王而言,什么女人都是手到擒来,根本早已失去了那种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憧憬,和年少时那份寤寐求之的心性。 第二四一章:偷桃换李 对男人来说,很多人很多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 而这样的女人,赵凝儿是,燕娘子也是。 谁都知道这两人暗中较劲非要争个高下,可谁也都知道,这两人是只卖艺不卖身。由其是赵凝儿,不知是何方神圣罩着,直到今日,连荆王都没能踏进过她的香闺,当真清高! 整个蕲州城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男人想着是不是可以把这两位春宵共度,还有三分之一正在考虑是不是该花大价钱和其中一位吃顿饭,至于剩下的三分之一,大概连想一想的本钱都没有。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资格为美人一掷千金的。 可是猪肉吃不上,看着猪跑一跑也是好的。所以这几天的蕲州城城北荷池一代,无比热闹,无论是贫是贵的男子,都要来瞻望一下传说中的胭脂榜之争。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西南那些游手好闲的大家子弟和富家公子,都是早早地预定好了临近湖边的位子。城北荷池边的客栈,这回是实打实地赚了个盆满钵满,连带着附近那些粗鄙茶寮的粗茶淡水都涨了价格,大有洛阳纸贵的意思。 天香楼,算是城北荷池边上最一鼎一的酒楼,生意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掌柜的倒也有自己的郁闷,明天能来到天香楼的,对他来说哪一个不是一等一的人物?谁都得罪不起!刚来一个县令公子,又来一个知府侄子,可天香楼大归大,终归只有有限的房间和桌子,这帮大爷平时颐指气使惯了,得罪了谁他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不,担心什么来什么,眼看两个人朝着天香楼走来。天香楼的小二自然也有他的眼力价,看到两人眼生,知道不是本地的人物,多半是路过蕲州的过江龙,听到有这么个盛会,来凑个热闹。在两人走进客栈以前,就当前一步走到两人跟前,哈着腰,回道:“两位贵客,实在抱歉,咱们这儿客满了,要不请两位移步,隔壁有几家不错的酒楼。” 这两人正是戴珊和孙瓒,之所以选择天香楼,纯粹是因为此处离湖心亭最近,且视野开阔,窗户又够大,方便一会儿出了问题孙瓒过去救人 不过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被人赶,孙瓒刚想开口,就被戴珊拦住。两人本就是暗中行事,最不能暴露身份。可是望了眼那窗口,这位置确实上佳,万一有什么变故,从这边可以最快赶到亭中。 “实在不好意思了”小二大概见他们没有反应,便靠近了几步补充道,“这个最好的位置,自然是被荆王定了” 官宦富贵子弟也有个三六九等,且不去说那权贵多如牛毛的京城,在这西南之地,豪阀嫡长子,以及正三品的封疆大吏之子,当然是第一等的公子哥。接下来是郡守太守子孙和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可敌国的富家子弟,加上一般世族的后代。再次之则是士族与一般实权官吏的公子。最后才轮到役门吏门子弟,父亲品秩都不高,这一那些享有声的清流子弟多半是不愿意参与这类热闹的,哪怕心里想也不会参与。 可在这西南,最不能的得罪的自然是荆王,谁都知道那位喜怒无常的荆王是个疯子,只要忤了他的面子,他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小二的嘴脸,摆明了一副“难道你们连荆王也敢惹”的模样。戴珊闻言,心中已有些了悟,只好拉着孙瓒离开。 而孙瓒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看起来并不重的包裹,脸上说不出的无奈。 青萝院,赵凝儿的丫鬟春兰莫名其妙地被告知今天不用陪自己的主子去参加这场夏聚了。 鸨儿把李慕儿叫到自己房间,后者即便心中早已知晓一切,可依旧一副人事不知的表情,问道:“苏妈妈,怎么啦,可是要赶我走?” 鸨儿笑着安抚她,“苏妈妈怎么能舍得赶你走啊?!今日苏妈妈需要你和凝儿姐姐一道去参加个盛会,到时候你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帮她写个诗就好。” “苏妈妈,我怕我不会写” “平日里怎么写今天怎么写就好了。” 赵凝儿的丫鬟换成了李慕儿——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先是鸨儿交代了春兰必须呆在春兰院不许出去,再就是青萝院破天荒的为同去的丫鬟“春兰”也雇了轿子,瞒过了所有人的双眼。 李慕儿其实很好奇,如果说男子对这一场胭脂之争趋之若鹜也就算了,可她分明也看到很多女子也纷纷赶往湖边。再者,听说主持这场考评的是来自于西南某家书院的掌院,算的上是这蕲州最拔尖的清流名士,可偏偏也愿意参与这等红尘之事。 城北荷池两岸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站在湖边的,多半是那些穷酸文人,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都是这么说的。 戴珊和孙瓒,既然没能占了客栈中最佳的位置,便索性就到岸边最寻常的角落,既安全,又能旁听民意。 还方便做李慕儿交代之事。 打眼往天香楼那个最显眼的窗口望去,荆王看来已经就位。他的身边还坐了两人,一个温文儒雅细皮嫩肉,时不时还和荆王说笑几句。一个则脸色冷冰冰的,似乎对窗外人人争着观赏的场景毫无兴趣。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李慕儿他们和燕娘子这边居然是差不多时间到达,人流很有默契的为他们分开成两边。等到来到那条由石板铺城的通往湖中两座亭子的小道,一家往左,一家往右。李慕儿这边是两乘轿子,而燕娘子的丫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竟莫名其妙的输了气势。 赵凝儿和李慕儿走进亭子,白纱之隔,若隐若现。 亭子是普通的亭子,可除了亭子,其他的一切却并不普通。李慕儿好歹实在宫里当差的,自然能识得这些东西。花梨木大理石几案,设着文房四宝和杯皿酒具。砚台是知名端砚,价值连城,而那一方墨也绝非凡品。不过李慕儿可不需要这些贵重家伙,趁着鸨儿进门之前,她偷偷走到案前,从袖中掏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墨条,也来了招偷桃换李。 (。) 第二四二章:风月之争 做完这步,李慕儿继续佯装观察着周遭事物。亭子的一角放着一个三脚的香炉,应该是东晋的东西。至于琴,李慕儿不懂,可听他说过,面板雕刻精致,表面光滑而非油漆,音质穿透力极深,则属上品,想来此间的琴也绝非善品。 今日的这个局,很有些味道,在亭子衍生的那条小道的交汇处,放着两个木斛,据说青萝院和教坊司商量着在城中特别挑选了一百零一人,这一百零一人每一位都会获得两枚竹签,这琴,书两局,每一位都可以把自己的竹签放到木斛中,得竹签多者为胜。前些日子,为了能够有资格获得那两枚竹签,蕲州城还颇起了些风浪。 第一局,是琴,青萝院作为蕲州最大的教坊勾栏,自然有她的“底蕴”。 赵凝儿作为花魁,更是出类拔萃。悠扬的琴声从亭子里出来,夏风轻抚白纱,倩影若隐若现,虽说只有琴音,可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有人在湖中长袖起舞,风度清雅,翩翩起舞,宛若一只炫目彩蝶。 李慕儿却无心欣赏,眼神透过被风抚起的白纱,拼命地搜寻着荆王的身影。 既然荆王对赵凝儿早就垂涎,那么今日他必定会来捧场。他会在哪里?墨恩会一起来吗? 他会想起她吗? 她这边心怀鬼胎,那一边的鸨儿却面带喜色,听着这悠扬的琴声,希冀着或许这场聚会,不用等到那个傻丫头那一局就赢了。 可惜,事不遂人愿。 一曲毕,众人意犹未尽,另一曲已即刻响起。 如果说赵凝儿的琴声让人如沐春风,那么燕娘子的琴音则是幽怨,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即便是李慕儿听着这琴声,也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他。 这世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太多道理可以讲,太多的事情李慕儿以为是对的,可明明却错了。她以为是错的,却其实才是对的。 曾经她想刺死他,可现在谁要是想伤害他,她必定第一个上去和人拼命。曾经她以为自己百无一用只能报仇,如今却在千里之外的蕲州城查案抓人。 世事当真变幻无常。 李慕儿侧头看向赵凝儿,这才发现,她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是靠近了才能发现,她低着头,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一枚香囊。 那枚香囊,李慕儿看着眼熟。 同样是琴音,一个浮于表面,一个直达心间,其实不用再投签,高下立判。 输了便是输了,赵凝儿没有任何的遗憾,这一局本没有赢的把握,可接下来一句对弈,她却再也没有后退的可能,必须赢。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将所有不甘与落寞全数咽下,缓缓站起了身。 李慕儿作势要跟出去,却被鸨儿猛地拽住,并示意她噤声。 纵横十九道,是下棋,其实更是斗心,两人同时掀起白纱,走向中间的交汇处。 那里放着一张棋盘,两盒棋子,和亭子里的奢华不同,棋盘和棋不是什么名贵的器具。可是棋盘也好,棋子也好,却都被打磨的无比光滑,明显是被人无数次拿在手中把玩盘出来的。 赵凝儿很自觉地坐在白子一边,让先。燕娘子倒也不做作,初盘双方都是看不出多少实际的东西,赵凝儿稳扎稳打,燕娘子也是按部就班。 可是到了中盘,棋力更甚的赵凝儿便慢慢体现出了优势,燕娘子只有招架之力。 饶是如此,燕娘子脸上依旧风淡云清。因为这一局即便输了,到了诗文一局,她自觉赢面还是很大。 李慕儿对于下棋只能算一知半解,朱祐樘教过她,但和他的棋艺相比,她只能算是学了个皮毛。 下棋之难,和习武一样,没有几年的功力是不敢自称为“会”的。李慕儿不由想到,这赵凝儿棋艺如此高超,不知是否与她一样,是心上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呢? 隔着轻纱望着赵凝儿,这女子虽比青萝院的其她女子有些才气,但脾气似乎不太好,人也有些自私。堂堂陈家大才子,怎么就会为了她“心甘情愿”呢? 这世上的啊,果然最无缘由。最难释因,也最难结果。 一炷香后,败局以现,燕娘子倒也不做作,主动投子认输。 各赢一局,似乎注定了这场胭脂之争的精彩。 回到亭子里的赵凝儿看向一边的李慕儿,略显忐忑。诗文这一局,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先是双方各出一副对子,要求夸赞到两座教坊的风流才子。再是二人各写一诗,需是少女情怀,依旧是投签定输赢。 赵凝儿装模作样地坐在几案前,李慕儿则站在一边,隐约看来,像是在研磨,实则她才是真正的主笔。 李慕儿状似细细思索,不动声色地研着墨。奇怪的是,那墨条竟隐隐透出一股花香。随着在砚台中加水磨出墨汁,这股香味越来越浓,竟渐渐地飘出纱外,进了许多人的鼻子。 而岸边的孙瓒,在戴珊的点头示意下,忽然打开了怀中的那个包袱。 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翩翩起舞,顷刻间就往李慕儿身处的那座亭子飞了过去。 “咦,快看。” “好美!” “怪不得要遮纱,看来青萝院的心思藏在这儿呢!” “是啊,噱头十足,引人注目啊” 李慕儿顾不得外头风言风语,眼看着成群的蝴蝶往此处围拢,在鸨儿和赵凝儿的惊喜笑意中,连连下笔。 而不远处的天香楼,有个一直埋头喝酒的人终于被窗外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目光,并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胸口。 那里有一个匣子,总是硌着他,一直一直硌着他。 窗边偶尔也飞进了几只迷失方向的蝴蝶,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探手入怀拿出了那个匣子。 不出所料,当赵凝儿与燕娘子的诗作被众人评议之后,赵凝儿以高票胜出。 燕娘子自然不服。 数月前还是手下败将的赵凝儿,缘何突然有此才气? 再联想到今日之聚的种种古怪,燕娘子毕竟聪敏,立刻对那纱下若隐若现的另一个女子身影起了疑,招过一旁的丫头耳语了几句。 (。) 第二四三章:温柔试探 赵凝儿终于出了几个月前的一口闷气,此时正得意着,在蝴蝶丛中笑意连连。而李慕儿则微抬着手,观察着一只只艳丽的蝴蝶,看在他人眼里还真有几副痴傻模样。 忽听得燕娘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凝儿姐姐好书法,可否留一副墨宝给妹妹学习?” 这是要为难她?赵凝儿自不服输,正要应好,却见一丫头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腾腾的不知什么东西,冲着李慕儿直直奔了过来。 鸨儿眼看着拦不下来,慌乱间竟发现李慕儿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之色。下一瞬的事情似乎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个丫头被一飞掠而来的男子用力甩了出去。 紧接着赵凝儿也被另一个男子使劲一拉,离开了那碗倾倒而出的滚烫汤羹! 鸨儿一脸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两个男子,只因他们都是陌生又熟悉:一个曾在荆王身边照过面,一个则在青萝院中常瞥见。 可是突然同时出现在这亭中,就实在显得诡异了! 陈阿牛还好,见赵凝儿没事赶紧退了下去。而荆王府的这位“冷面阎王”,此刻望着李慕儿的眼神似惊喜,似犹疑,似心疼,似气愤,饶是有百般语言也无法说清楚的复杂。 李慕儿心中大石总算放下,她赌墨恩看到蝴蝶能想起她,终归是赌赢了。眼下又不能表现出认识他的模样,只好装傻道:“呜呼!君子所,其无逸” 墨恩唇角一勾,牵起她忽地飞出了亭子外。 亭外已是喧闹一片,众人皆在对今日两大花魁之间的风月之争感慨万千,也颇有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感觉。有些站在燕娘子那一派的,还再继续对着李慕儿所写的对联与诗作品头论足,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好来。 是以一时都没有人发现,荆王府中的某位“高人”,已经潜入香闺带走了那位真正的“才女”。 不过眼尖的李慕儿倒是发现,在他们出来的那一刹那,孙瓒的身影往回掠去。 他大概是差点要来保护李慕儿了,还好没有进来,不教李慕儿露了馅儿。 甫一站定,李慕儿还未来得及思考此刻身在何处,就看到墨恩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他要开始试探她了! 李慕儿紧张起来,却表现得滴水不漏,愣是不露出一丝捎带着感彩的表情来。 墨恩蹙了蹙眉,大概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她。或是不敢在分别了这么久以后轻易相信她。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儿,微尖的下巴傲气地上扬着,显得那张樱桃小嘴愈发可人,他突然生出个主意来。 唇角上翘,他眯着眼道:“吻我。” 小别两月,墨恩对李慕儿再次发出命令。 李慕儿面无表情,心头却突突乱跳。 这样的命令,执行或不执行,似乎她都会吃亏。 真希望此刻那个天杀的荆王能突然出现救她出这两难的困境。 只这一瞬的怔愣,墨恩的表情眼看就要起变化。他的嘴角开始缓缓地向上勾起,带着试探,带着戏谑。 “我说,吻我。” 他又下达了一遍。 李慕儿心下一沉。 不能输。 嘴唇重重地贴上,毅然与决绝。 墨恩的神经一下子如同电闪雷击,被拨乱地一塌糊涂。 那年在客栈,他逗她的时候也曾如此轻吻了她,一闪而过的触感,并没有多大感觉。可当时心头划过的悸动,却让他一直怀念至今。 那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曾有过的心跳。 而此刻,这个女人在主动吻她。 他开心到刻意去忽略这是她受到控制下做出的举动。 他开心到不由自主地给予回应。 李慕儿感觉到后脑勺被扣住,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移开。 双唇被狠狠衔了,他的唇舌温柔地湿润着自己的唇线,带着浅浅的缠绵,透着浓郁的酒香。李慕儿没有回应,更不敢反抗,只得闭上眼睛,企盼这一刻赶紧过去。 吻技并不精湛的墨恩,却像是吃到了幼时最爱的糖果,小心翼翼索取着那最甜腻的芬芳,浑然忘却了自我,忘却了两人是敌非友的关系,忘却了真实的处境。 李慕儿没有料到这个吻会继续深入,贝齿被他温热的舌尖微微推了开来,而自己的舌尖即将被卷入他的浓烈中厮磨。 眼睛再闭不住,猛地睁了开来。 这个平时阴冷狠辣的男人,此刻却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模样,李慕儿以为他是要惩罚自己,现在却突然明白过来,他动了情。 他爱上了自己? 这个猜测吓到了她。 随着吻意越来越深,李慕儿越来越感觉到他唇舌的暖意,这样的温暖令她想到了朱祐樘,他也总是双唇带着冰凉,却在吻她的时候温热难当。 朱祐樘! 李慕儿计上心头! 她抬起双手扶住脑袋,唇角漏出一声痛呼。 墨恩旋即放过了她的唇。 一股莫名的怒意四起,他按住她双肩凝视着她痛苦扭曲的脸,冷冷问道:“你又想起了他,是不是?” 李慕儿不知这个“他”是指谁,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墨恩已经相信自己还未脱离他的控制。 她的计划成功了。 “疼。” 李慕儿又叫了一声,成功把墨恩的注意力转移。 他叹了口气,轻轻拉开她的手,帮她按压起太阳中还低声宽慰着:“放松,别想那些,忘记那些” 生怕他再给她下针,李慕儿见好就收,喘了几口粗气慢慢安静了下来。 “墨恩,原来你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亮堂足见主人武相的声音响起,李慕儿等来人走近了才发现,也是荆王身边的人。 “何事?”墨恩一把将她拉至身后,漠然问道。 “王爷找你呢?”来人探首望了眼李慕儿,李慕儿此时刚好侧着身,他便只望到她发红的半边脸庞,遂笑着对墨恩打趣道,“你突然离开,不会就是为了这小娘子吧?啧啧啧,眼光不咋滴啊!” 墨恩冷着脸,丝毫没有与他开玩笑的心情,开口骂道:“滚,我一会儿就来。” 李慕儿这才看清,两人正身处天香楼与湖畔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如果大家回身,或是从天香楼出来,都可以看见她们。(。) 第二四三章:温柔试探: 第二四四章:终见荆王 说话间,亭中的风月之争已经散场,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往这边涌来。 很快荆王一定也会从天香楼出来。 李慕儿又紧张起来,不知墨恩接下去会这么做,将不将她带入荆王府? 墨恩却一味淡定,转身抬手摩挲起她的脸颊。 因辰砂涂抹而变红的脸颊在他的擦拭下显出了一个嫩白指印,李慕儿心慌起来。 他发现她脸上的红斑是伪装的,会不会怀疑她现在受控的模样也是伪装的? 好在墨恩早已将她的安危放在了质疑她之前,他只是柔声问她:“谁做的?” 李慕儿对着人群出入的地方,几个青萝院的娘子款步走了出来,赵凝儿乘在轿里,鸨儿却没有,独自走在最前面。 她抬起手指,指了指一脸得意的鸨儿。 墨恩背对着那处,此时转身,看清她所指方向,眼色便是一厉。 又转回来,抚了把她的瑕疵之处,垂眸想了想道:“索性留着吧。” 李慕儿抬眸盯住他。 他居然莫名其妙笑了笑,“不回那里了,我带你走。” 李慕儿直觉要问去哪里,最后还是放弃,将手交到他伸过来的手上。 手心微烫。 荆王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墨恩身后。 墨恩将李慕儿挡得严严实实,他没有看到她,只冲着墨恩的背影道:“墨恩,在那里做什么呢?” 李慕儿心头又一紧。 如果墨恩不打算让她进荆王府,她是不是应该现在闪出去让荆王发现她? 后果呢? 荆王可是曾提出过纳她为侧妃的。 李慕儿犹豫了一下。 就在她犹豫之间,荆王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墨恩盯着一脸茫然的李慕儿,背脊微微发僵。看得出来,他亦在犹豫。 直到荆王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才似忽然拿定了主意,转身道:“王爷,这位是属下的” “女学士!”还没等墨恩解释,荆王便眼尖地认出了她,他的双眸立刻危险地眯了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 换做往常倒也罢了,经历了两位镇国将军联名密奏弹劾一事,相必他的神经是崩得紧的。她一个后廷高官倏地出现在蕲州,不能不叫他心慌。 李慕儿如是认为,荆王却压根儿不是这样的想法。 他想的只是,这个听说三番五次拒了她的内苑女官,为何会和墨恩扭扭捏捏纠缠在一起? 莫非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因为墨恩接下来的话让他即便尽力假装都无法相信! 他道:“王爷,这位,是属下的娘子,虽然长得有几分相像,却绝非宫中那位女学士。” 脸上虽有瑕,可天底下哪有长这么像的人啊? 荆王显然不信,墨恩随即望住李慕儿眼睛吩咐道:“莹莹,快给王爷请安。” “给王爷请安。” 这真是那个三分傲气七分灵气的女学士?荆王不禁又开始怀疑 “墨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刚回到荆王府,荆王便开始兴师问罪。这个莹莹的出现太过离奇,墨恩跟着他五年有余,何时冒出这么个娘子? 还同宫中的那位女学士长得七分相像! “回王爷的话,属下曾在外学医数年,便是在那个时候与我娘子相识。而后我来相助于王爷,她就留在我师父身边帮我照顾师父了。” 荆王虽算得上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但一向冷情的墨恩突然多了个媳妇儿,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他装作郑重其事的模样道:“墨恩啊,你知道在我身边当差,有诸多的忌讳。带着一个拖油瓶,可不是个事儿吧。” 墨恩心中轻嗤了声,嘴上却好言道:“我也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跑来找我,可既然来了,属下只有一个愿望,便是保她平安无虞。” 荆王脑子转了转,墨恩这人吧,虽然平时话少,可难得讲上几句,却是说一不二的。这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休想赶她,也休想动她。“墨恩,我这王府也不差这一口饭,不过她待在府上,到底多有不便,不如” “不如就请夫人为小少爷当个老师吧。” 这话出自荆王身后静静站着的一名男子,说是名男子,可他一张小脸却长得比女人还美。双眉弯弯,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说话间眼中便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而那樱桃小口嵌在白皙的皮肤中,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墨恩却似乎对他的美貌并不上心,一双利眸迅速飞向他,冷哼道:“周公子又有高见?” “墨恩真会说笑,”这周公子眼睛好看地眯了起来,轻移莲步到荆王身边,继续道,“王爷啊,小少爷的老师,前阵子又受不了逃走了。墨恩虽是王爷的心腹,可夫人若在咱王府吃了白饭,难免让其他手下觉得心里不平衡。墨恩的娘子,小的可见识了,当真才高八斗啊!”看来他猜到了李慕儿便是方才荷池亭中的纱下军师!“这两全其美的事,小的只是凑巧想到,谈不上高见呢。” 墨恩不语,心里盘算起此举是否可行。他本不想带李慕儿回王府面对荆王,可他更怕她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会再次消失。权衡之下,只能将她置于身边,时时看着。 少爷身边都是王妃的眼线,这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边,周公子亦悄悄地冲荆王使着眼色。荆王会意,立即挥挥手道: “好了,周鑑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好好好,以后墨恩与夫人一同为荆王效力,定能更用心才对。” 墨恩拱拱手,表示了赞同,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荆王望着他背影,表情变得不大好看,侧首问身边的周公子道:“周鑑,你怎么想的?” “王爷,”他一声尾音,娇而不媚,“墨恩这么多年来,何时真正尊您为主子过?此次好不容易有此良机,上天给了王爷一个他的软肋把柄,王爷可不得好好握在手里,加以利用?” 荆王恍然大悟,伸手掐了把周公子嫩白脸颊,笑道:“还是你聪明,哈哈,给本王好好看住他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周鑑周公子嘴角一勾,笑意愈加明显。(。) 第二四四章:终见荆王: 第二四五章:墨恩娘子 墨恩一路不敢半分停留,急匆匆地回转了自己的厢房。李慕儿被他带到这里已经许久,还乖巧地保持着来时的坐姿,一动都不曾动弹过,墨恩看了好笑,不由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她的身前。 “我本来只想让你静静待在我身边,不过荆王身边那个戏子,出了个还不错的主意。我心想,你反正也有文采,去做小少爷的老师,也不会气闷了。” 戏子,小少爷,老师。李慕儿过滤着关键词,心下暗喜。 “你放心,在这荆王府,没有人敢欺负你。你不用理会别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李慕儿定定看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而墨恩却突然面露愧疚,“上次把你弄丢后,我就想过了,以后我不让你帮我做那些差事了。那些事儿我做起来尚且吃力,还要利用你”他顿了顿,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似下定决心般,承诺道,“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你放心,不出三年,我必能带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三年? 李慕儿听着他突如其来絮絮叨叨的温柔之语,忽然有些失神。 他的话说得如此真诚,可三年后会是何种境地,谁能知晓? “饿了吗?” 李慕儿猛地回神,跌入他充满宠溺的双眸中,本能地便点了点头,口中蹦出一个字:“饿。” 墨恩绽放了个从未有过的明媚笑容,重重应了一声道:“哎,好嘞,夫君去给你找吃的。” 夫君? 李慕儿差点忘了这茬。 他的背影匆匆而去,可他留下的那抹笑意却印在了李慕儿心上。 她此行的目的本来明确,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厌恶,此刻却又模糊了起来。 他到底是利用她,还是喜欢她? 李慕儿没想到,未待墨恩回来,她却迎来了进府之后的第一位客人。 不过她自然不知晓,眼前这位美男子,便是墨恩口中不屑的那位戏子,荆王的心头好,周鑑。 “嫂嫂安好。”他笑靥如花。 “安,好。”李慕儿脸色平静。 “嫂嫂叫我小周就成。” 他虽一口一个嫂嫂,李慕儿却直觉此人不对胃口。 “小周。” “嫂嫂要去给小少爷当老师,可听墨恩说了?小少爷顽劣,吓跑了好几位先生了。” 这句话问得复杂,李慕儿索性装作不答。 周鑑虽是个戏子,却极为机灵,自然发现了她眼神呆滞,便试探道:“嫂嫂与墨恩,是何时结为连理的?” 结为连理李慕儿自知不能戳穿墨恩,依旧不答,顾自绕到窗下案头,拿过张纸乱写。 “嫂嫂的字写得真好,看来我没举荐错。” 原来是他。李慕儿一个哼字埋在心底,抬头冷冷把他凝住,简洁明了地表达拒意道:“烦,出去。” “嫂嫂莫生气,我是来看看你有何需要。墨恩这个大男人,平常就不仔细,要是有什么缺的,嫂嫂只管同小周说就是了。” “她说,叫你出去。” 门外突然传来声响。冰凉薄情,自然是墨恩了。 周鑑本对着李慕儿,闻言冲她抛了个媚眼,堆着笑转身道:“墨恩真好福气,从嫂嫂的字迹便可看出,韵中生韵,香外生香。” 荆王不在,墨恩只管嗤笑了声,“出去。” 李慕儿暗中观察周鑑,他碰了一鼻子灰,却也没显出怒意。可到底忌惮着墨恩的脾气,再向她飞了记媚眼过来,便坦然地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他就来此一趟与李慕儿套顿近乎? 显然没这么简单。 墨恩大概也这样认为,边招手让她过去吃饭,边吩咐道:“以后不要理会此人。” 李慕儿坐下来,安静点了点头。 真乖,墨恩如是想着,伸手想去探她头上的针是否安全。 好在李慕儿迅速反应过来,摔下筷子急急叫道:“不要!不要扎我,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好好,不扎你,不扎了,”墨恩忙改握住她的手,眼中转为内疚,“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先忍一忍,他日麻烦解决了,我一定都取出来。” 李慕儿不敢望他,重逢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墨恩显露的情绪,已然太多。 都不像他了。 而这样的他,不再让她害怕,却让她变得不安。 “小少爷,这位是新来的老师,教您做学问的。” 不知是不是物以类聚的缘故,说话的这位荆王府大管家沈二,两眼发着精光,看来也是一副颇有心机的样子。 小少爷显然不吃他这套,懒散趴在案头,歪着脑袋瞄了眼他身后的李慕儿,丝毫不加掩饰地讥讽道:“老头儿真是糊涂了,居然还找个女子来教本少爷,说出去真是丢本少爷的颜面。” 老头儿想必指的荆王,李慕儿心下暗爽,这小少爷倒是对胃口。 沈二咳咳了两声,低头偷瞄着小少爷脸色,轻声提醒道:“小少爷,她是墨恩家的娘子。” 小少爷听到墨恩二字,明显脸色一沉,随即直起腰拾过一本书掩面,强壮镇定道:“留下吧。” 李慕儿待管家走远,才绕到对面的案前,坐下来好好打量起小少爷。 他不过十岁左右,生得浓眉大眼,眉宇间虽透着顽劣,却不曾有荆王那般让人厌恶的阴险。 大家都叫他小少爷,不叫他世子,看来并不是荆王器重的,将来承袭他王位的孩儿。 可既然不器重,为何还要单独为他请个老师,不与其他孩子一同教习呢? 此刻他放下了课本,回望李慕儿,眼神中亦带着探究,“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小小年纪,明白娘子是何意思吗?李慕儿作势不理他,随手抽出一本孝经,道:“打开来。” “喂,本少爷问你话呢,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怎么他语气中三分是疑惑好奇,七分是小心翼翼呢? 李慕儿来了兴趣,放下书点点头。 谁料这下小少爷竟不再问话,端正坐好,一堂课上得认认真真,毫不含糊。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到李慕儿说结束,他呼的一声叹了一口大气。(。) 第二四六章:兄友弟恭 李慕儿与墨恩算是过上了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好在墨恩平日里总有事情忙碌,并没有多少时间来管她。 这也让她有了机会,仔细做自己想做的事。 譬如:攀上小少爷这根长藤。 见潚的第一任王妃张氏,是南城兵马副指挥张玉铭的女儿,可惜十数年前便已病逝,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而如今公认的世子朱祐柄,是庶出长子。 张妃一走,朱祐柄便成了世子,张玉铭生怕自家与荆王的关系会因此疏离,急忙再塞了个小女儿给荆王。 按理说,王爷如已有子、不分嫡出庶出、俱不许选继。也就是说,张妃即便已经离世,可朱祐柄已经出生,王爷便不能再娶正妃继位。 偏不知是谁出了力,让这第二位张氏,再为正位王妃。 而小少爷朱祐檩,便是现任荆王妃张氏唯一的孩子,在府中排行最小,却在名分上占了嫡出的好。 一个是庶出的长子,一个是继妃的嫡子,朱祐柄与朱祐檩两兄弟自己倒还算和睦,偏因着张氏欲争夺将来承袭王位的世子之名,两边可以说是水火不容。 这无疑对李慕儿而言是个空子。 “所以,兄友弟恭的意思,少爷懂了吗?”。 李慕儿试探着问话,果然引得小少爷将书一放,不开心道:“意思我懂,可事实上却绝非如此啊!” 李慕儿嘴角微微一勾,“哦?少爷此话怎讲?难道你与兄弟姐妹,关系不和?” “何止不和睦!”小少爷经这多天的教化,性子还真就静了些,对李慕儿也不再是害怕的感觉,说话自然放松了下来,“老师,你可知道,我父王有多少个老婆?” 这话从个小小年纪的孩童口中问出,多少让李慕儿有些不自在,虚咳了声反问:“多少?” 小少爷显然也没仔细想过,闻言反而愣了愣,而后敷衍地摆摆手道:“反正我的两只手是数不过来的!我母妃说了,府里半个院子的狐狸精,半个院子的小杂种,只有我和大哥,才配得上做王府里真正的主人。” “那你母妃是不是还告诉你,真正的主人,只能有一个?” “咦,不错不错,老师,她就是这么说的!大哥从来不跟我玩儿,因为他一定也知道这个道理,对不对?” 他们都只知道主人只能有一个的道理,却不知兄友弟恭的道理。 李慕儿突然想到朱祐樘和兴王的关系,不禁叹息。她没有兄弟姊妹,事实上十分羡慕这样的亲情,只可惜总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糟蹋了这样难得的血肉之情。 感慨归感慨,李慕儿还是要问正题:“那你喜欢你大哥吗?你希望他被抓吗?”。 小少爷犹豫了下,“打心眼儿里是不希望的。可我知道,大哥不是个好人,父王他也” “檩儿,上完课了?” 推门声和一个尖锐女人说话声同时传来,李慕儿恭谨地给张氏请安。 “母妃,你怎么又来了又来了!我这儿和老师说着正事儿呢!” “正事儿?”张氏眼睛都放出了光亮,“檩儿都知道谈正事儿了,好好好,太好了,母亲这就走” 李慕儿双眸微眯,正在考虑如何接近张氏以获取更具体的线索,便听她补了一句:“一会儿再来。” 小少爷发飙了。 他“腾”的一声将张氏刚放下的糕点掀翻,大叫道:“母妃您为什么老是盯着檩儿不放!整日把我关在这书房,锁在您身边,您就开心了?那檩儿呢?檩儿也想出去和兄弟玩!老师今日教我兄友弟恭,可在这王府中,哪有我兄友弟恭的机会?” 他骂归骂,称呼上却还拘着礼,李慕儿突然发现,他或许同自己一样,都是在装傻。 他看似顽劣,却不是真的顽劣。 张氏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小少爷抗拒的模样,可这回她却眼神闪烁,大概是因为“兄友弟恭”这四个字,显然已经同她想要灌输给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檩儿,你不能这样想。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那您为何不肯放我些许自由?” “檩儿,檩儿,你要去哪里?” 眼看着小少爷摔门而出,李慕儿反应过来,上前轻轻搀住了张氏,宽慰道:“王妃,让他静一静吧。” 张氏转身瞪了她一眼,却随即从她单一的眼神中想起,之前有个人提醒她的一些事儿朱祐檩口口声声“老师老师”,分明已经十分听从这个墨恩娘子的话。将要骂出口的话赶紧咽了下去,张氏侧头吩咐下人去看着小少爷,自己则依着李慕儿的话,留了下来。 “你真是墨恩的娘子?” 刚一在朱祐檩的位子上坐下,张氏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慕儿逢此问题,俱是不答。 “墨恩这样无情的人,怎么会有家眷?”张氏讽刺了句,转念又点头肯定道,“不过檩儿肯听你的,就是桩好事儿。” 她说着甚至顾自沏起了茶,看来是要与李慕儿促膝长谈的样子。 或者说是,给她洗脑? 李慕儿正如此猜测着,便听到她娓娓道来:“荆王府,房屋三百八十二间,主子家丁多达数千,我不是不让檩儿出去玩耍,而是真的不放心。” “王府再大,小少爷都是主子。” 李慕儿这话说的应当深得她心才对,张氏却并不赞同,摇摇头道:“你错了,这王府的主子,至始至终,都只有王爷一个人。将来,也只有朱祐柄一个人。而我的檩儿,不能做主子,就可能什么都做不成了” 什么都做不成?是什么样的黑暗让张氏会有这样偏激的想法?李慕儿不禁宽慰道:“王妃多虑了,今天我教小少爷兄友弟恭的道理,自然也有人教过世子兄友弟恭的道理。将来我还会教小少爷母慈子孝,减少今日这种状况的发生。” 张氏手中的茶漏顿了顿,抬眼斜睨着李慕儿道:“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呵,老师,我也读过几天书,我知道天与民五常,可这五常,哪个排在最前面?” 李慕儿如实回答:“天与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还未说完,她便明白了张氏的意思。 父义排在最先,若为父者不仁不义,怎来的兄友弟恭,母慈子孝?(。) 第二四六章:兄友弟恭: 第二四七章:王府花园 从张氏的话中不难听出,对于荆王做过的悖逆天伦的恶事,她是清楚一二的。李慕儿愈加觉得自己搭对了线,试探问道:“王妃的意思是?” 张氏却戛然而止,推过一杯茶道:“我的意思是,府中如此之大,站对了派很重要。周鑑举荐你为我檩儿的老师,便是为你指明了方向。也为墨恩指了个方向。老师,檩儿的未来,可就维系在你们二人身上了。” 这番话哪像那个只知道围着儿子转的无知妇孺能想出来的?李慕儿心有所悟,也不戳穿她,也不敢再问关于荆王的事。两人的关系还未到可以无话不谈、不加忌讳的地步,李慕儿不能越了界露出马脚,只好似懂非懂答道:“小少爷聪明,前途当不可限量。” 张氏不耐烦地转过了脸,那人教她说的,她都说了,谁料这小媳妇儿与墨恩一样,阴阳怪气的,没个痛快话。 她只好点点头,起身说句“承老师吉言了”便匆匆往门外寻小少爷去了。 李慕儿送至门边,伸手攀在门上,开始考虑该如何更近张氏一步 “下课了?” 墨恩出现的时候,李慕儿还维持着那个姿势,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 他今日一身墨衣,倒衬得麦色肌肤愈发精神,可嘴角噙着的那抹笑啊,李慕儿无论看多少次,还是看不习惯。 “吵架了。” 李慕儿声音里带着委屈,挠得墨恩心头痒痒的。小少爷大闹了王府,把荆王都给惊动了,墨恩怎么会没有听说。只是听到她这半个当事人这样无辜地说出来,墨恩只觉得好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道:“没事儿,他们吵他们的,你别管。” 这样的动作,实在暧昧。李慕儿接受不能,憋了口气道:“闷,想去转转。” 墨恩侧开身,想了想道:“唔,我好像还没带你在这王府好好转转,走吧。” 这么容易?李慕儿不敢相信,抬步跟上的时候还在思索这“转转”该转哪些地方,怎么转? 荆王府确实很大,处处红墙碧瓦,画栋雕梁。她此刻所站的荆王府花园,分东花厅、西花厅。两侧则有儒学、文庙、武庙、守备署、州衙、进膳厅以及三宫、沐浴、更衣、良医所等场所。前面就是前、中、后三座大殿。 这架势,就差照着紫禁城重盖一座了。 李慕儿也是想多了,墨恩说的带她“转转”,无非就是花前月下,黄昏院落,她居然还期望着能借此机会寻找什么线索证据。 如今两个人一前一后逛着花园,倒有些进退两难了。 “你这贱蹄子,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你可打听过我是谁?岂是你这贱人可以随意得罪的!” “那你打翻了何夫人的药碗,我回去怎么交代?” 李慕儿正觉苦闷,耳边竟传进了争吵之声,看来是两个丫鬟在为自个儿家的主子做高低之争。 女人的嘴巴碎,下人的嘴巴大,李慕儿在宫里待过,比谁都清楚这个道理,能遇上这样的状况,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念及此,她故意停下了脚步,装作不安的模样张望了过去。 “嘘,别同她吵了,她是王妃身边的人” “王妃身边的人怎么了?何夫人若不是被王爷骗进府来,也还是都梁王妃呢!” 都梁王妃! 李慕儿心头一惊! 都梁王见溥,密疏上说被荆王害死的亲弟弟,难道他的王妃在他死后被荆王骗进了王府?! 何夫人李慕儿面上还须装得镇定,偷偷瞄了眼墨恩。 他对这些女人之间的弯弯肠子显然毫不感兴趣,可她们若是再说下去,恐怕要将整个荆王府的丑事都给抖出来了! 唇亡齿寒,荆王的面子,他还是得顾着。上前几步,他正正地立在三个丫鬟面前,什么话也不说,淡淡地看着她们。 丫鬟吓得魂不附体,脸色煞白地鞠了个躬跑开,各回各家。 李慕儿心底暗骂了句,踢踢草尖儿假装无意识地道:“她们都怕你。” 墨恩闻言蓦地回头,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呢,你怕我吗?” 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怕他怕得要死。 “不怕。” 违心的话,墨恩却听不出来,他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角,轻声道:“你不怕,就好。” 李慕儿没有听见,她的注意力,全被对面走过来的一群女人吸引。 花园果然是招蜂引蝶的地方,这一群,看穿着打扮之体面,想必地位不同于刚才那三个丫鬟,应当算是各院落的主子。 墨恩厌极了脂粉俗气,拉着李慕儿就要走。 李慕儿却并不想走,所以由他拉着快速往前一跨,假意装作崴到了脚。 “哎呀” 墨恩被她的呼痛声吓到,第一反应便是蹲下身来为她检查痛处。 “咦,这不是墨恩吗?”。 “那这娘子,就是最近被传得沸沸扬扬的,墨恩的夫人吧?” “是啊,墨恩,都说你是个冷面金刚,看来也只是对外人,这碰到了自家的软玉啊,也会变成颗玲珑心呢,啧啧啧” 确实是主子了,居然敢这样调侃墨恩。 李慕儿不由地揣测起当头几个贵妇的身份。 墨恩表情动作丝毫未受影响,连正眼都没看她们一眼,惹得几位夫人互相使着眼色,不高兴起来。 “听说墨恩家的娘子在做小少爷的老师,这可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连咱们府上最顽劣的小少爷都能教上一二,看来娘子也是个人才啊!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不如让我们几个夫人见识见识,娘子这文采,是徒有虚名呢,还是货真价实啊?” 她们这是看墨恩对“自家女人”温柔,想要趁机挑衅墨恩? 眼看着墨恩的脸色越来越黑,急于留下来与她们套几分近乎的李慕儿赶紧答应道:“不许讽刺墨恩。见识就见识!” 墨恩皱着的眉间微微放松,只觉得心底的一个角落,突然被她三言两语填了个满满当当。 往来不过片刻,笔墨纸砚被摆满石台,李慕儿用崴了的脚尖轻点着地面,提笔就是一篇诗作立成(。) 第二四七章:王府花园: 第二四八章:借佛献花 “花飞叶散漫天舞, 悲风卷落一地秋。 芳心暗恨春去早, 人欲留君柳不留。” 寂寞女子深闺,李慕儿的这诗,三分诉景,七分却是说到了几位夫人心坎上的那点事儿。 也不知她们瞧懂了没? 李慕儿收笔,不动声色。 “写得真好。” 李慕儿抬头看向说话女子,见她眉黛未施半分颜色,却显露出清如幽兰的气质,看上去虽有些年纪,但保养得极为得宜。 美人绝色,只是为何一双星光水眸中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呢? “姐姐果真是见过世面的,分的出好坏来” “是啊” 李慕儿只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被几个夫人七嘴八舌的夸赞声盖过。 众情难却之下李慕儿又作了几首,直等到墨恩再也忍受不了,伸手点点石桌台面,不耐烦地环视了众人一圈。 先不说那冰冷的眼神叫人不敢再继续,李慕儿惊才绝艳,让几位夫人已是自叹不如,不敢再在墨恩面前造次。 李慕儿却瞥了那愁眉深锁的美丽女子一眼,最后写了一诗道:“ 明夜月圆帘四卷, 日斜惊起相思梦。 此欢能有几人知, 处正贞廉绝爱情。” 站了许久,没崴去的脚一直承受着全身的重量,难免犯酸,这让李慕儿不自主晃了晃身子。于是还未等她观察出众人的神色,墨恩已扯过她的手,将她一个打横抱了起来。 饶是李慕儿这样心大的人,此刻也羞得半死。 在女人们或羡慕或嫉妒或震惊或疑虑的眼神中,墨恩抱着怀中人儿,头也不回地往住处走去。 直到把李慕儿放至床上。 两人的房间很大,甚至算得上空旷,可此刻却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填满。这股情绪于墨恩而言是温馨甜蜜,于李慕儿而言,却是泰山压于顶。 她永远不敢想象下一刻墨恩回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墨恩也总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比如此刻,他只是淡然拿出一个药箱,淡然地握住她的脚踝,淡然地为她褪去鞋袜,而后淡然地为她用药酒按摩伤处。 他的掌心温热,果然让李慕儿感到伤口舒服了许多。 可也正因为他温热的掌心,让李慕儿愈加无所适从。 墨恩哪里知道她内心几多纠结,顾自问道:“你方才急着表现,是为了我?” 李慕儿不敢道不是,点点头道:“她们,讽刺你。” 墨恩低下头,唇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扯,半晌才又道:“疼吗?明天别去上课了。” “去,”李慕儿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一说出口才想起自己会不会应得太急,忙补充道,“他们会吵架。” “那就更不用去了。” 李慕儿暗道这可不行,她明日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眼看墨恩说完就要起身,她忙抬手揪住他的衣摆,弱弱道:“我喜欢,我喜欢教他。” 墨恩被她拉扯住,弓腰站着,眼睛得以与她对视。看着她眼中的一抹光亮,他突然觉得高兴。 是了,她是女学士,她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如果这是她喜欢的,他自然跟着欢喜。 点了点头,他腾出手摸摸她的脑袋,道:“好吧,但是下次小少爷和王妃再吵架,你别跟着掺和。” “好。” “嗯,我们吃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李慕儿的心呐,早已不在这学堂之内。望着眼前小少爷又恢复了朝气的模样,李慕儿笑了笑,心头却盘算着该如何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小少爷自从昨日大闹王府,似乎又成长了一分,念书都自觉了起来。李慕儿也好奇,便随口问了一句:“小少爷昨日,做什么了?” 小少爷瞄了她一眼,放下课本,托着脑袋一副失落的表情,“大闹了王府,把父王最爱的五花马打碎了。” “后来呢?” “父王骂了我一通,大哥还为我求情了。”他说到这里,眼神里才有了些神气,李慕儿突然明白,他之所以大闹王府,恐怕也是为了能引起父兄的注意吧? 孩子总是单纯如此,看似不知分寸,却比许多大人都要暖情的多。 喟叹之下,张氏踩着点又来了。 这回小少爷还算平静,吃着她带来的点心,还恭敬地行了个礼。 相依为命的母子,到底是没有隔夜仇的。李慕儿安慰,转身想要告辞而去。不料张氏却叫住了她,拉到门房角落问道:“老师,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找她帮忙?李慕儿诧异不已,“什么?” “你看这个,”她忽的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李慕儿细看才发现,是只金黄色的玉镯子,“这镯子啊,可是用上好的单色大料子做成的,乃金丝玉中的上上之品,极为难得” “王妃?” 张氏眼里闪过丝犹豫,咽了咽口水道:“老师教的檩儿这般好,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这点小小心意,请老师收下吧。” 这还叫小小心意?李慕儿在宫中当差的,对这些个劳什子也算见怪不怪,不过这只镯子料子之珍贵,就连宫中也不见能及的。 还有,送东西就送东西吧,为何问可否帮她一个忙? 李慕儿今时可不同往日,哪能同她客气,伸出手去,一脸淡定地握住了那镯子的一边儿。 可另一边儿,这张氏是怎么也不舍得松手。 若是她自己真心要送,哪会这么舍不得? “多谢王妃赏赐。”李慕儿讷讷拘礼。 张氏这才回过神来,“那个,老师啊,只是有一点啊,回头你家墨恩瞧见了,你可休要忘记了,这镯子是谁送给你的。” 哦,原来如此。 她当李慕儿傻,收下了这贵重礼物,就等于是替墨恩收下了。墨恩收下了,就等于是承了王妃这份情了。 墨恩在王府的地位如何李慕儿不知晓,可在与朱祐柄的世子之争中,得到墨恩的支持自然能如虎添翼。 瞧张氏这不甘的样子,可想不出这种“借佛献花”的事情来,她的背后,是谁在指点迷津呢? 李慕儿疑虑归疑虑,礼可是照收不误。而且,此事还让她有了另一个计划,这朱祐柄与朱祐檩的世子之争,无伤全局,却也许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矛盾(。) 第二四九章:美人身份 李慕儿得了便宜,出了书堂,却不忙着回房,径直朝花园走去。し 被王妃拉扯着耽误了一会儿,也不知还能否有所收获。 脚下疾行,不消片刻,便到了昨日作诗之处。李慕儿还未近前,唇角便已微微勾起,因为她所期待见到的那个人,果然已在石桌边上,静坐着等她。 美人之姿,当真比她今日所得璞玉还要通透莹润几分。 李慕儿顾不得脚崴处微痛,快步上前,对那闻声回头的美人微笑道:“夫人当真懂我。” 对方跟着一笑,眉眼微微弯起,“你最后那首藏头诗,果真是写给我看的?” 明夜月圆帘四卷, 日斜惊起相思梦。 此欢能有几人知, 处正贞廉绝爱情。 李慕儿果然是藏着玄机的。但是她摇摇头,并不全然同意美人的话,“是,亦不是。夫人能看懂在下的诗,顶多不过是与我投机而已。可夫人看懂了诗还暗自来到了这里,便一定是在下要找的人了。” 对方抬起双眸,眯了眯道:“老师果然是老师,说话举止,竟饱含书生之气。那,老师找我,却是为何?” “夫人,您又说错了,不是在下找夫人,是夫人找在下才是。夫人可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了,需要在下帮您做的呢?” 美人眼中再藏不住笑。 却显然还不敢轻易吐露什么真言。 李慕儿理解,舒了口气,准备补上最后一击:“夫人您,到底是谁家的夫” “哟,这是凑巧碰上了谁呢?” 一声男子轻佻言语响起,李慕儿与美人俱被吓了一跳。李慕儿背对着来人,还算保持着镇定,而美人却已脸色大变,一副见鬼的模样。 李慕儿眉间轻蹙,缓缓转身,正巧与来人面对个正着。 世子头冠耀耀夺目,只能是这王府中一人之下的朱祐柄了。 这小子与小少爷,血浓于水,长得竟有七分相似。只不过,小少爷眼中仍旧明亮,而他的眼神里,已布满了戾气。 他们之间隔了几年?五年?十年? 对孩子的教育,五年,十年,就可以将之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李慕儿似乎看到了张氏引导下的小少爷,正慢慢朝着眼前男子的方向而去,这让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慌张。 作为一名老师。 正慌乱间,世子再次开口:“你就是墨恩家的小娘子?” 李慕儿照例不答。 “哼,他们说你不大聪明,是个书呆子,看来果真没错。”世子讽刺着,目不斜视地绕过了她,径自走向了对面的美人,“茆夫人这么好的兴致,出来赏景?” 茆氏李慕儿的思绪回到今早,墨恩甫一出门,她便用孙瓒所教的秘密方法联系上了他。孙瓒一直就在附近,一来时刻关注她的安危,二来也好听她需要差遣。 李慕儿问他都梁王妃的事,正好与萧敬他们传给他的消息,对上了七八分。 人都道荆王的亲弟弟——都梁王见溥,十多年前死于非命,而他死后,他的王妃何氏,也不知去向。 若密疏所言非虚,这都梁王妃,怕是真的在这府中,成了一位莫名其妙的荆王夫人 孙瓒还告诉她,不只都梁王妃何氏,此后几年,都昌王见潭的王妃茆氏,也是一模一样的遭遇:夫君死后,行踪成迷。 而据外头的人所说,当年都昌王妃茆氏,是蕲州城有名的美人儿。 昨日写下那首藏头诗,只不过想在王府后院找个志同道合之人,方便今后许多行事。现下看来,若这些都能对上,那么,眼前的茆氏,会不会真的如她猜测,就是当年的都昌王妃呢? 再说这朱祐柄,对着姨娘不行礼也就罢了,偏还言语轻佻浮夸,与他父亲一个德行,实在令人讨厌。 也就冲着他这会儿十分真实流露的恶劣表现——李慕儿暗哼一声,拿出怀中方才张王妃所赠的玉镯,默默戴上了自己的手腕。 子既非良主,这趟浑水,趟一趟又有何妨? 如是想着,李慕儿上前几步,故意走到世子跟前儿,向茆氏做邀道:“夫人说要作诗,咱们换个地方吧。旁的倒也罢了,伤风败俗之景,恐扰了氛围。” 朱祐柄脸色骤变,李慕儿在他开口喝斥前抢先道:“况且,一会儿墨恩就要来找我。” 看来墨恩在这府中的地位果然匪浅,堂堂世子居然也在闻名后将怒意一收,拂袖而去。 “多谢老师。” 朱祐柄刚走,茆氏立即起身道谢。 李慕儿心一沉,拉过她的手道:“方才世子在前,夫人却不起身,可见亦不是真怕了他去。夫人,你在这府中,可是有何苦衷?” 后院未进多深,便能到茆氏的住处。房内上好檀木所雕成的桌椅上细致的刻着不同的花纹,处处透露出主人家细腻温婉的感觉。 但李慕儿所看到的,却远不止这个。茆氏住处位置极佳,屋内摆设等尽显华贵,足见她在荆王府混得不错,她是否真的愿意相助于自己? 李慕儿不禁开始怀疑。 “老师,这里安静,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茆氏忽然直截了当开口,将李慕儿思绪拉回。来不及做过多考虑,李慕儿当即问道:“夫人可是都昌王的发妻,当年美名在外的都昌王妃?” 茆氏眼色变了几变,似乎亦在脑海中权衡了一番李慕儿是否值得信任,最终却化为一摊苦笑,“都昌王妃,当随都昌王而去。” 李慕儿心下一片哗然。 一为心中揣测终于得以证实,二为茆氏只字片语中暗藏的百般无奈。 自古至今,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至多,其中不乏有痴男怨女殉情赴死之说,可事实上,这些故事之所以能流传,便是因为它的难能可贵。 真到了生死殊途之际,有多少人能抛下一切,与心爱人共赴黄泉呢? 而苟活之人,又岂能评价她的对错? 李慕儿叹了口气,正不知如何接话,茆氏居然主动开始讲述,她与他们的恩怨纠葛(。) 第二五零章:都昌王妃 都昌怀顺王,名朱见潭,成化十六年顺袭第一世都昌王之位。 都昌王的父亲与荆王的父亲是亲兄弟,但是由于荆王的父亲是嫡长子,他的那一脉才有资格继承藩王王位。 所以朱见潭虽是朱见潚的堂弟,却只是个支系郡王,与直系藩王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对于授封的郡王,亲王会在藩国内划一块地作为郡王的封地。都昌王一脉受封安平,两下分开二地,当相安无事才对。 坏就坏在,朱见潭还是世子时,就娶了个远近闻名的美女,安平茆县令的千金:茆音。 朱见潭与茆音成婚时,两人都是芳华正好。一个仪表堂堂低调内敛,一个沉鱼落雁温柔似水。这段好姻缘曾经在安平被传为佳话,而两人的感情也遂愿着这段佳话,夫妻和睦,恩爱非常。 茆音道,郡王在封地,不需要有所作为,更忌讳有所作为。何况当年朱见潭还是世子,父母健在,只消安乐度日,无为无过即可。于是,小两口的日子便如同民间伉俪,琴棋书画,喝酒赏花,自得其所乐。 可这样的日子,却在朱见潭的父亲——都昌惠靖王朱祁鑑去世后,陷入了一潭深渊 那一年,朱见潭年方二十,父王过世,顺袭都昌王位。 荆王朱见潚,亲自前往册封礼。 礼龛之下,得见都昌王妃倾世容颜。 用茆音的话说,当时荆王看她的眼神,就好像饿狼发现了猎物,丝毫不避讳的充满占有欲。 而她虽然觉得不适,作为都昌王妃,却不得不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行完整套礼仪。 如果她知道那一眼便引发了后来家破人亡的事端,她宁可不当这都昌王妃,宁可朱见潭让出王位 朱见潭毕竟是个男人,考虑不到过细。加之父亲刚走,初登王位,一下子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太多,从而忽略了自己的妻子早已被荆王盯上。 最先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是茆音的婆婆,朱见潭的母亲马氏。 毕竟阅历长于他俩,又有女人独有的直觉,荆王那眼神中传递出来的讯息,她岂会不知? 发现苗头不对,她不敢直接与朱见潭讲,也不敢得罪了荆王。于是便派了几个心腹,看紧了茆音一些。 这直接导致荆王在安平的日子里再没能见到茆音哪怕一眼。 荆王回府后,派人调查,得知了马氏之阴险,随即大怒。 他找了个由头,冤枉马氏在夫君死后没有守节,做出了损害家门之事,借口将马氏抓了起来,说要亲自审问。 可怜马氏入了私狱后,被剪光了头发,还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直到这个时候,朱见潭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为救亲母,他东奔西走,恨不得将家产变卖,将王位易主。这无疑也遂了荆王的愿,他的目的,便是以马氏的性命要挟朱见潭:交出茆音,以妻换母。 “岂有此理,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李慕儿听至此处,实在遏制不住满腔的愤怒,咆哮出声打断。 “呵,”茆音轻哼一声,“王法?他就是这蕲州城最大的王,王法在他身上,不在我们口中,不在任何一个他人手上。” “后来呢?”李慕儿蹙了蹙眉,补充道,“你现在做了他的夫人,也就是说,都昌王真的将你让给了他,以换取母亲性命?” “不,他没有”茆音眼神又开始变得深邃,“他不会这么做” 如此辗转近三年,马氏的罪似乎坐实了去,荆王府一直不肯交人。朱见潭也一直找不到办法救人,只知道马氏在荆王府,没有生命危险,却遭受着非人的对待。 这样的心理折磨,无论是对朱见潭,还是对茆音,都不能笑之以对。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别无他法。 整个蕲州城,都在荆王的控制之下。朱见潭从来低调不与他人拉帮结派,此时唯有沦落困境,自救不能。 这样的状况直持续到成化十九年十月,那是一个多事之秋,茆音与朱见潭的嫡长子朱祐樢难产,差点回天乏术。而荆王,也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 茆音母子刚刚捡回了两条命,便有人诬告朱见潭,吞没大批官粮,倒买倒卖。荆王“贼不捉脏”,直接抓了朱见潭入荆王府,严加拷问。 彼此之间较劲三年,各自都挤压了多少怒意,不用茆音说,李慕儿也可以想象得出来。 两下终于相见,想必便如针尖对上麦芒,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茆音讲到这里,也停顿了下来,似乎讲不下去。 李慕儿摇摇头,安慰道:“王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也许是这一声王妃,终于将茆音那堵心墙推倒,她捂了捂嘴,再支撑不住,开始轻轻啜泣起来。 李慕儿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至于朱见潭是怎么死的,她没有再继续问,茆音也没再提及。很久以后她才从孙瓒嘴里知道:朱见潭被抓紧荆王府没有多久,在一个深夜,荆王命人将他捆绑起来,拿几袋子土紧紧压在见潭的头脸之上,不消片刻,见潭便窒息而死。然后,荆王终究得偿所愿,把茆音抓进了府中,糟蹋了 茆音哭了许久,才平复了心情,抹了抹泪抬头问道:“听完这些,再看看如今我在这荆王府中过得不差,老师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这个问题确实问倒了李慕儿。李慕儿扪心自问,若当时自己身处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是宁为玉碎,还是沦为瓦全呢? 不过她很快推翻了这样的假设,因为她想起一件事儿来:孩子。 “王妃,你和都昌王的孩子呢?” 茆音似乎很佩服她想到了这一点,扯了扯嘴角道:“他很好。” 是了,三世都昌悼僖王朱祐樢,如今还在安平平安待着而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自己的荣辱,早已置之度外了 茆音猜到李慕儿在想什么,她扭过脸,解释道:“我会在荆王府忍辱偷生,不只是为保孩儿此生安康。更是因为,府中已有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 “对,老师有所不知,这府中,还有一位像我一样的郡王妃”(。) 第二五一章:不同人生 李慕儿怔了怔,立刻想起了那日在花园听说的何氏。 “我刚来府上时,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后来朱见潚拿我的孩子威胁我,我才断了轻生的念头。而朱见潚对我,也不过是有几分新鲜感,或者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等到手后,很快就同对待其他女人一样,将我抛到一边。我如今在荆王府能立得住脚,全都是靠着自己忍气吞声、绸缪规划。老师也许觉得我如今这样风光的模样,令人不齿,可那一位,抵死不从,又落到了什么地步呢?” 她说的那一位,果然便是指都梁王妃何氏。 当年都梁王朱见溥死于非命,这死于非命究竟是何意茆音并不清楚,可是何氏与她一模一样的遭遇,她却极为清楚。 只不过,何氏可是荆王的亲弟妹。 何氏性子烈,十几年来,从没有一天服从过荆王。荆王却也不杀她,只把她关在后院深处,使尽方法折磨。折磨完了再将她医治好,继续折磨 荆王脾气暴躁瞬息万变,整个蕲州城怕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茆音将何氏的遭遇听在耳里,自然不敢再步她的后尘。 李慕儿心中十分感慨,荆王府中三位王妃,一位是继妃,两位是郡王王妃,而这三位王妃又因为分别的选择,便有了决然不同的遭遇,步入了浑然不一的人生路。 孰是孰非,李慕儿也分不清楚。 她想再多探些关于何氏的消息,只是今日时候不早,再谈下去墨恩就要来找她了。要是被他发现她在打听王府私话,恐怕不好。 念及此,李慕儿只能直奔主题道:“王妃可想过,有一天离开荆王府,重回安平,母子相聚?” 茆音眼神亮了亮,却瞬间又黯淡了下去,气馁道:“谈何容易?” 李慕儿准备趁势追击,但不敢说出自己此行进入王府的真正目的,便只说道:“天无绝人之路。王妃,我也想逃离这里,可是以我一人之力,寡不敌众。我需要王妃适时助我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茆音柳眉微皱了起来,这就像是走悬崖上的铁索,你若要往前,不知能否完好捱到对面,你若不往前,则永远在黑暗中踟蹰无法改变。 到底该不该相信眼前女子,拼上一拼? 李慕儿明白她的犹豫,这个决定难下,不能急于一时。而且,她还有后顾之忧 李慕儿想了想,告辞道:“王妃可以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答应了在下,便传个口讯给我。” 本想再交代几句今日之语不可泄露,可料想她在荆王府多年处事之圆滑,应该不需要李慕儿再费这口舌。 回到住处,墨恩还没回。李慕儿赶紧又找到了孙瓒,除了要他转告萧敬顺着这条线查荆王徇私舞弊的证据,还要他帮忙做了一件事:传信给朱祐樘,要他宣安平现任的都昌王,朱见潭之子朱祐樢进京觐见,路上派人好生保护。并且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至少,要传得到茆音的耳朵里。 果然,此招一出,李慕儿很快收到茆音的回音,称能帮得上的,必定尽力而为。 而当时的场景,也当真算得上险象环生。 这一日李慕儿教完小少爷下课,小少爷非要拉着她去花园玩弹弓。 好死不死,遇上了荆王正在园中花天酒地,被一群女子围在正中,醉生梦死,一片奢靡。 光天化日之下,看到老子这样放浪形骸的样子,不知又会在小子心中留下多大的阴影,李慕儿想了想,拽着小少爷想走。 谁料那头荆王已经烂醉如泥,失了理智,只听他大声叫道:“站住!” 李慕儿已背过身去,闻言停步,怯怯不敢回头。 “说你呢,转过来。” 李慕儿也不是没想过会在墨恩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在府中重遇荆王。可这会儿他这副糊涂样,李慕儿不确定两人见面会出什么样的差池。好在小少爷在,他总算是他的骨肉,不知能否为她挡过一劫。 深吸了口气,李慕儿掐了掐小少爷的手掌,示意他帮忙。 小少爷不愧是她的学生,当即会意,转身道:“父王,儿臣突然想起来,还有功课未做,就和老师先告辞了。” “等等,”荆王说话都有些大舌头了,“檩儿,你先走,把你老师留下,父王,有话问她。” 小少爷眼看着就要闹脾气,李慕儿犹豫了一下,索性放手由他去闹。 “父王,你,你为老不尊!大庭广众,你,你还要不要脸!” 骂得好!身后传来父子争论声,李慕儿犹自不转头。 正得意着呢,眼前忽然跃入一人影,气势汹汹朝她奔来,那紧张的神情,不是张王妃还能是谁? 糟糕,她可是收了她手镯的,这会儿被她看到自己袖手旁观,任由小少爷顶撞荆王,还不要了她的命? 李慕儿赶紧转身,假意劝阻,开始口口声声替小少爷求情开脱。 “王爷,王爷,”张氏很快奔到,娴熟地拉过荆王到一旁,完全无视那些莺莺燕燕给她多大的侮辱,只顾自己讨好道,“王爷息怒,檩儿这是说着玩儿呢,王爷莫放在心上。妾身这就带檩儿回去” “快把你的宝贝儿子带走!”荆王气已经不打一处来,倒还没忘了李慕儿这茬,“把他老师留下。” 李慕儿哀叹,眼看张氏要将小少爷带走,赶紧冲他使眼色用嘴型道:“墨恩,去找墨恩。” 小少爷点点头,赶紧跑走。 李慕儿低眸,不敢迎上荆王眼神。 “才高八斗?哼,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荆王打着酒嗝,语态猥琐道,“你到底,是不是宫中那位,女学士,嗯?” “女学士?”一个娇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在李慕儿听来,居然有几分耳熟。 “难怪,文采飞扬”对方终于站起身来,李慕儿这才看清,可不就是“青萝院”的凝儿姑娘吗? 怎么一直不从的凝儿姑娘,居然也出现在了荆王府中,成了荆王的座上之宾? 陈公子护了她这么久,怎么突然不护了?(。) 第二五二章:结为同盟 李慕儿还在惊讶,就见她款步走到荆王身边,双手如蛇缠藤蔓般,缓缓攀上了荆王的脖子,将上身轻轻倚在了荆王的身上。这一套动作下来,妩媚的样子,饶是李慕儿一个女子看了都为之心动。 印象中赵凝儿虽是勾阑女子,却最为清高。怎么此刻当着她的面这样不自爱? 而那边赵凝儿樱桃小嘴轻启,更让李慕儿心跳加速,因为她随即问道:“王爷,您说她是女学士,是不是真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似乎对自己有些敌意。 “是,八成是!”荆王怎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他微微弯腰,将凝儿一把横抱起来,而后一步步朝李慕儿走来,边走边道,“女学士可是姿容胜雪,凝儿来帮本王看看,她这脸上的瑕疵,究竟是真是假?” “呵呵,是,王爷。”虽说美人十指纤纤玉笋红,可此刻伸向李慕儿脸庞的这双纤纤玉手,却让她觉得是蝎子腿蜈蚣脚,说不上来的可怕。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八成是知道了李慕儿与陈阿牛的交集,放在心上了 又不能与她解释,李慕儿只能躲闪。可刚一退后,立马有人上前按住了她。 眼看赵凝儿的手就要触及李慕儿的脸颊,李慕儿内功已运在掌心准备抵抗,却不料又是一道女人声音从背后传来: “王爷好兴致!” 来人正是茆音。 不过最令李慕儿惊讶的是,荆王见了茆音脸上那抹笑容,突然像是老鼠见了猫,竟默默地将凝儿放了下来。 “音儿,你怎么出来了?” 李慕儿不明所以,茆音美则美矣,不过毕竟不如赵凝儿年轻,为何令荆王有如此宠溺的语气? 看来她所说的绸缪规划,远比李慕儿想象中的绸缪规划,更为复杂。 李慕儿心中大喜,若能得她相助,必定事半功倍! “王爷,你许久不进奴家的院门也就罢了,怎还找些个野草野花,吵得奴家头疼呢?” 李慕儿从前倒不觉得,这茆音的声音丝丝悦耳,好不勾魂。 “这是哪儿的话,音儿若是想本王,直接来找本王便是。音儿觉得吵,来人哪,将这些姑娘全都送回去!” 荆王说着,摇晃着往茆音倒去。 李慕儿侧身躲开,可巧与茆音视线撞个正着。 茆音莞尔一笑,眼神中泛起了些许水光,婉言道:“老师做得非常好。他日有什么需要奴家帮忙的,奴家必当倾力相助。” 此言一出,李慕儿与茆音,也总算是结成了同盟。 李慕儿望着茆音与荆王远去的背影,看着她极力卖弄风骚的手段,心中五味杂陈,回头对赵凝儿道:“食色性也,女子色相,究竟能保持几许呢?还是珍惜眼前人吧” “眼前人再好,可自己不清净了,哪还有资格珍惜眼前人”赵凝儿垂了垂眸,似乎对荆王的突然离去和扫她出门并没有感到多大的难过。 “清者自清。” 赵凝儿闻言,下巴朝即将消失的美人背影努了努,神情淡然道:“我与她都是可怜人儿,谁又还能够清者自清?” 李慕儿叹了口气,正要在与她说叨几句,却见不远处走来一人,像是被派来送客,可走近一看,又不该是来送客的。 堂堂世子,怎会来做此事? “凝儿姑娘,我来送你回去。” 当真是来送客的,李慕儿惊了惊。凝儿倒是还一脸镇定,与他一道往园外走去。 墨恩赶到时,园中已是人走茶凉。只看到李慕儿一人呆立原地,神色间若有所思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这眉头深锁的样子,一瞬间令墨恩有些害怕,她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她不该思考。 “莹中,你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句熟悉称呼,差点让李慕儿措手不及。待她反应过来时,墨恩居然已经拥她入怀。 她不知该怎么答话。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李慕儿沉下心来,低诉道:“害怕,荆王,我害怕。” 墨恩的手臂又箍紧了些,回话的语气中似乎夹了丝笑意,“不用怕他,你最不用怕的,就是他。” 没等李慕儿回味过来此话何意,墨恩就拖过她的手,说了声“走”而后大步离去。 这个小插曲,确定了李慕儿与茆音的同盟关系,本该是好事。谁知却引起了墨恩的重视,李慕儿如今到哪儿,都被一个近卫跟着。 墨恩的本意应该是保护她不再被荆王为难,对李慕儿而言却如同刚刚寻到的出口又被罩在了瓮中,举步维艰。 好在,给小少爷上课时,近卫并不跟着。 李慕儿只能将所有事情都挪到课堂上来处理,而这显然不太实际。 李慕儿翻了一页书,环视了一圈书房。且不说他人进不来,光这张氏整日里里外外盯着,就够她受的了。 张氏 李慕儿心中一个机灵,伸手抚了抚腕间的玉镯子 课一上完,果然张氏还是雷打不动地捧着点心进了门来,不过她这回对李慕儿可不大友善,应该是还在为昨日小少爷差点冲撞荆王的事连罪于她。 李慕儿只好厚着脸皮上前道:“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氏正在铺陈着点心,闻言愣了愣,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却在起身的时候,看清了李慕儿刻意露出来的手腕。 玉镯子透亮,张氏眼睛也是一亮,一把抓过李慕儿道:“好,老师请到本妃房中坐坐吧。” 张氏身为正妃,寝殿自然气派非常,只不过这纤尘不染的偌大房间,缺少的岂止是一丝人情味? 李慕儿端坐于桌边,喝着张氏亲自泡上的香茗,品出的却全是寂寥与悲哀。 她不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道:“王妃想让小少爷承袭王位,可知有多困难?” “知道,”张氏点点头,“世子他,深受王爷器重。” 李慕儿抿抿嘴,伸出手指在桌上比划起来,“不止如此。即便我们拉世子下马,小少爷之上,还有五位王爷。岷青王和桐城王已逝且无子嗣,剩下虞城王、洛安王和广济王,他们虽已都受封郡王,但作为荆王的亲生骨肉,世子之后,顺位也在小少爷之前。” “你说得没错,他们都已受封郡王,”张氏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有此说辞,刻意强调道,“而我的檩儿,尚未册封。” “你想拉下世子,然后说服荆王不立长,而立嫡?”李慕儿眉头一皱,“这不合规矩。” “所以,我们才需要墨恩啊” 一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子声音从背后传来,李慕儿吃了一惊。(。) 第二五三章:戏子周鑑 不过,李慕儿很快平静下来。她早就想到,张氏身后有高人指点,且这个高人必定已与自己打过照面。 那么,毫无疑问,定然只能是他了,周鑑。 “娘子,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吧?” 李慕儿没有起身,倒不是不尊重他一个戏子,只是一想到他满腹心计的样子,总是让她感觉不适。 “先生多礼了,还是随小少爷,唤我声老师吧。” 周鑑倒也不放在心上,兀自笑道:“他们都道老师埋首于书,没料想居然对荆王府的人脉如此熟络。” 李慕儿闻言,心中咯噔一下,这周鑑可不像张氏那么好糊弄,要不露痕迹地与他合作互赢,李慕儿还得更加小心。 “先生过奖,我也是听墨恩说的。” 周鑑听到墨恩二字,心头一喜,“墨恩果真愿意与我们合作?” 我们? 李慕儿终于抬头正眼瞧他,此时张氏早已起身,乖顺地站在周鑑一侧,两人挨得极近,关系好不暧昧。 看来周鑑不止是张氏的军师。 李慕儿不屑地把眼神挪到一旁,摇摇头表示否定,“墨恩不会管这些。” 张氏急了,“那你怎么戴着我送的镯子!” 周鑑将她一拦,镇定道:“墨恩不管,老师管也行。” 谁都看得出来,墨恩对他家小娘子爱逾性命,拉了她入伙,哪怕他日东窗事发,墨恩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周鑑端的是这心思,李慕儿岂会不知,她也不去说破,拿下腕上的镯子道:“我只是为了小少爷。他是个好孩子,相比于朱祐柄,他更适合做这荆王府的主子。” 张氏哪里想到她说话如此直接,差点就要过来捂住她嘴叫她轻点。周鑑倒极为满意,推回那镯子道:“老师说得对极了。只不过这点小心意你还是收着,凡事都讲个你来我往,公公平平,如果只是老师一味付出,我们的心里反倒是不安的。” 那当然,没有这镯子,以后怎么有证据证明,墨恩与他们是一伙的呢!李慕儿明白这个道理,她递还镯子只是为了表明立场,此时再与他们推辞,倒显得节外生枝。这样想着,在张氏肉痛的眼神注视下,她将镯子复又套上了手腕。 周鑑面露笑意,安心坐了下来,问道:“老师是否已有计划?” 李慕儿瞄了眼殿外,轻声道:“墨恩派了近卫跟着我,我行事诸有不便,今日我们私下交谈,很快就会传到他的耳里。我会告诉他实情。但是,周先生务必不要再出现在此处,以及我身边。” 周鑑与张氏对视了一眼,点头应是,“我都是是从后头进来的,那护卫没有发现。” 李慕儿颌首,“我没有什么计划,只有一个人,她可以帮你们。只不过,我现在被监视着,总不能单独见她,所以今后我会写信请她帮我办事,你们要做的,便是绕过墨恩的眼线,帮我们传递信件。” “好,这有何难?你每日为檩儿上课的时候,把信交予我就是。”张氏高兴答应,想了想又好奇问道,“不过,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李慕儿表情似笑非笑,“茆音。” “茆音?”张氏大惊失色。 就连周鑑都面露异色,“老师怎么会与她搭上线?这可是个人物,捉摸不透啊” “捉摸不透?” “不错。你若说她忠贞,她可算是荆王在府中难得宠爱的几个女人之一,”周鑑说到这里难免侧头看了眼脸色尴尬的张氏,“可若说她不忠贞,她又能收了王府上上下下的人心” “忠不忠贞,要看和谁比。”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李慕儿有心想再打听一下何氏,“若是与府中的另一位王妃相比,其他任凭是谁,都配不起忠贞二字了,不是吗?” 周鑑与张氏却似乎并不愿多提这个何氏,“老师言重了,有些人有些事,是王府中的忌讳,与我们要做的事情无关,还是不要随意碰触的好。” 要通过他们靠近何氏,看来是不可能了。李慕儿失望之余,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惹他们怀疑,只得先写了两封信,一封是让他们转交茆音。而另一封,是给陈阿牛的。随后便在近卫的跟随下,匆匆回了住处。 到了晚上,墨恩熄灯前,果然忍不住走到她床边,弯腰问道:“莹中,今天王妃叫你过去,所为何事?” 李慕儿坐在床沿,盯着他的眼睛,忽而抬起手来,吓得墨恩脸往后退了退。 李慕儿不禁笑了出来。 墨恩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发现她手上多出的好看镯子。 “这是,王妃送的?” “嗯。” 墨恩看她很是喜欢的样子,就不忍将它取下了,叹了口气道:“喜欢的话戴着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李慕儿望着他深邃的眼神,她知道他明白收下这镯子意味着什么,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 李慕儿决定趁热打铁,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小少爷。” 墨恩沉默了半晌。李慕儿顾自把玩着玉镯,心中却如同鼓锤,紧张不已。 好在墨恩最终只是同往常一般冷冷一哼,轻飘飘地说道:“你喜欢就好。” 李慕儿如释重负。 躺到床上,李慕儿还在想一个问题,便是今后怎样避开近卫,和孙瓒见面。 孙瓒这个秘密,就连张氏那边也必须瞒着,那怎么才能瞒过他们所有人,设法与他通消息呢? “莹中?” “嗯?” 李慕儿思绪翻飞中,被墨恩突然的呼唤吓了一跳。 “还没睡?” “嗯。” 月光映在窗户上,婆娑的树影时不时晃动着。周围很安静。墨恩大概因为躺着的缘故,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今天我听到一首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这大概是李慕儿第一次听到他文绉绉地念诗,虽然有点班门弄斧的味道,可李慕儿却意外地觉得很有意思。 只是,他显然还没有念完。 他忽然停顿了下,“唔”了声道:“可惜,我没有听全。你能不能告诉我,后面那两句,是什么?”(。) 第二五四章:荡子之妇 李慕儿本能地接道:“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空床难独守 说出口,李慕儿便有些后悔了。 他笑她曾做过青楼女子也就罢了,这句空床难独守,实在让人脸红。 李慕儿尴尬,那边墨恩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几句诗,跟我们现在的状况可真像啊,是不是?” 李慕儿想说不是,可怎么跟他说好呢? 墨恩不知她内心震荡,还自言自语说着:“当时在城北荷池意识到那个人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怎么他今天,是要真情大告白吗? “在京城把你弄丢后,我真的很难受。不是因为我怕你泄露了我的秘密,真的不是因为那个。我只要想到,最后在那种地方找回你,想到弄丢你之后你可能受过什么苦,我就后悔得不得了。” 这话听得李慕儿有些内疚起来。 “不过还好,能找回来,就算是我的福气了。” 福气?李慕儿鼻子发酸,找回她,怎么会是他的福气呢 “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不是倡家女子?嗯,你当然不是。可我,却是正儿八经的荡子” “不,”李慕儿终于开口,“荡子,指的是长期浪漫四方,羁旅忘返的人。” “是吗?不是游子的意思吗?”听动静,墨恩应该是从榻上坐了起来。 “不是的,荡子和游子,义近而有别。荡子在外是游玩作乐不知归家,你呢?你在外是做什么?” “是啊,我在外可不是寻欢作乐,”墨恩索性下了榻,盯着李慕儿的方向道,“往常我在外头,忙起来没完没了,这个住处,回或不回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可是现在” 李慕儿心头紧了紧,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靠近床边,他继续的话语近在咫尺,低低地夹杂着叹息:“我却每天期盼着早点做完事,好回来陪着你,不让你,独守空房。” 他的脸不期然出现在眼前,李慕儿睁大双眼,定定望着他。这个角度看去,他应该是蹲靠在床边,保持着让她安心的距离。 就是这样的安全距离,让李慕儿差点就红了眼眶。墨恩这样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到底是为她考虑了多少? 墨恩依旧不知李慕儿心中的澎湃,冲她笑了笑,甚至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道:“睡吧,我看着我的小娘子睡。” 李慕儿乖顺地闭上眼睛,却仍然能感受到他炽热的注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管会不会露出马脚,就凭着这一瞬间的心软,她突然闭着眼开口道:“墨恩,无论外头有多纷扰,可在这房里,你可以将一切放下。” 半晌,墨恩重重回应:“好。” 与茆音的合作,在张氏的帮助下,显得异常顺利。但是李慕儿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只找到人证,只听到口供,却掌握不到任何实际证据。 比如,朱见潭既然死于府中,那他的尸体呢?是在府中,还是被人运到外头处理了? 茆音自然不知,他人又是讳莫如深。 没有这些切实的物证,哪怕将来人人对荆王口诛笔伐,他也尚有开脱之词。 李慕儿一面着急,一面只能先打听到何氏所在,准备亲自去见一见何氏。 可怎么避开那近卫呢?李慕儿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老师,不如你和我的丫鬟换身衣服,我们将你的近卫引到别处去?”不敢告诉张氏实情,李慕儿只说是去找茆音,张氏便也忙着出主意。 李慕儿摇摇头,此人定是墨恩的心腹,不会这么容易打发。 “那,不如老师装作身体不适,叫他去找大夫?” 也不行,她若不舒服,恐怕近卫叫来的不是大夫,而是墨恩。 “那怎么办呢?” “真是麻烦,将他打晕算了!”小少爷虽不知她们所为何事,但听着她们左右犹豫,快嘴插了一句。 李慕儿笑道:“你可打不过他。” 是啊,可打不过他李慕儿又往窗边望了眼,转头忽有所悟地看向小少爷,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嘴角。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跟着李慕儿的近卫,名字叫做宣威,和墨恩一样,性情冷淡,说一不二。被派了这个差事后,每次李慕儿上课,他便在书房门外立着,雷打不动。可这会儿突然看到小少爷气呼呼地跑出来,他也惊了一跳。 不过,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不该管的事,他权当没有看见。 小少爷却像受了什么刺激,几步跑到他面前,猛地抽出他腰间的短剑,指着他道:“来,我们打一架,让本少爷出出气!” “檩儿别胡闹!小心被伤着!” “宣威,不许和小少爷动手!” 李慕儿与张氏一前一后奔了出来,宣威看了眼李慕儿,点头欲退到一边。 小少爷却不依,执剑往他刺去。本能地,宣威取过剑鞘一挡,把小少爷拨了开去。 “好啊,你居然敢跟小少爷动手!”张氏大喝一声,眼看着两人已打成一团,她忙推了把李慕儿道,“老师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前殿找墨恩过来,檩儿最怕墨恩了。” “是。”李慕儿应着转身就走。宣威想跟,奈何小少爷真就缠住了他,要与他过招。他暗叹一声,心想只能等李慕儿将墨恩找来治这小子了 李慕儿明着说是找墨恩,暗着说是找茆音,其实却是要找何氏。可茆音住处在前院,何氏却被关押在极深的内院,李慕儿必须抓紧时间,快去快回。 紫禁城中有永巷,李慕儿待过,自然知道冷宫之冷。但饶是如此,进何氏住处时,李慕儿还是觉得背脊都凉了半截,莫名有种不敢往前的恐惧。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于鼻尖,而且这股子血腥味特别奇怪,似乎一层叠着一层,深深浅浅,浓浓薄薄,令人打心底不舒适。 “何夫人,你醒醒啊何夫人!”(。) 第二五五章:都梁王妃 听闻此声呼喊,李慕儿再不敢有半分迟疑,忙不迭奔进房中。而眼前的场景,却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卧倒在地,背上血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光是这倒也罢了,偏她脚边一张踢翻的椅子,椅子上还挂着截断掉的布条。李慕儿抬眼一看,樑上也挂着布条,显然是有人想不开,却没成功。 这个妇人,不消细想,必定就是何氏没错了。 李慕儿忙招呼着惊慌失措的丫鬟将何氏半扶了起来,好检查她是否安好。 幸亏,应该是她本就受伤在身,布条没有系好,才保住了性命,不过昏迷了过去。 丫鬟在旁半是哽咽,半是恐惧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王爷吩咐过的,要是何夫人死了,是要我们赔命的!” 这叫什么道理,天天这样折磨着,却不给个痛快,难怪茆音不愿步她的后尘 李慕儿吩咐丫鬟:“你先别急,去烧些热水来,这里的事,包括我,别给人家知道了。” “是!”丫鬟虽不认得她,却记得她是墨恩身边的人,哪敢不从。 待她走后,李慕儿输了些真气给何氏,硬是将她唤醒了过来。她的时间不多,此刻还不是同情她伤势身世的时刻,必须直奔主题。 “夫人,可是曾经的都梁王妃?” 何氏眯朦着双眼,或许是因为遭受的蹂躏实在太多,又或许是因为这个称呼已过于遥远,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属下是都梁王府派来的人,奉命前来营救王妃!” 就像是长困沙漠的人突然见到了绿洲,何氏惨淡的眼眸中忽而一亮,颤抖着声音说道:“橺儿,是橺儿对不对?他怎么这么傻,他怎么还不肯放弃?他斗不过荆王的,不用来救我,就当我死了吧” 李慕儿听得心酸,却还是硬起心肠道:“王妃,荆王一日不除,都梁王府将永世不得安宁。你不能一味寻死,应当坚强起来,同属下里应外合,搜集荆王不法的证据,设法将他连根拔起!” 何氏狰狞面色不可思议地将李慕儿望住,“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整个蕲州城都在荆王的控制之下,将他连根拔起?呵呵,简直痴人说梦!” 李慕儿蹙眉,她最怕的便是何氏这样忠贞不渝,却不肯奋力一搏的女子。 “王妃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告诉我,都梁王是怎么死的?他死在何处?可有留下证据?” 而这番问话无疑戳了何氏的心窝子,她怅然若失,绰绰泪滴,勉强叙述起来那段过往 现任荆王的生母魏妃,天顺二年进封为荆王妃,育有二子:嫡长子是朱见潚,次子便是何氏的丈夫朱见溥。虽然朱见潚是世子,可魏妃平时却溺爱见溥,在处置金银服饰之类贵重物品时,总是双倍地赏赐见溥。 这让朱见潚心里愤愤不平。 朱见潚袭封荆王后,就将魏氏关在宫中,只给一些破衣烂衫、残羹剩饭,成化十年,魏氏终于被气得一命呜呼。 但荆王还是难解心头之恨,他也不管什么礼仪,令人将母亲的棺材从狗洞儿中抬出去。 此后,荆王大权在握,更是变本加厉,真正做到了所谓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对见溥的嫉恨之心,也被再次翻了出来。 成化十三年,他派人邀请当时已被册封为都梁王的亲弟弟见溥,到后花园一起骑马射箭。谁料,见溥这一进去,就没有活着出来,说是骑马出了差池,给摔死了! 何氏不信,进王府朝见太妃,想要讨个说法。荆王却派侍女将何氏骗到另一个房间,把何氏强奸了,然后将何氏关了起来,再也不放出去。 如此丧尽天良之行,纵使李慕儿一个外人听来,也是义愤填膺。可是,听了半天,何氏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荆王的恶行啊! “王妃,你的意思是,你没有看到都梁王的尸体?” “没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荆王不肯将尸体归还,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都梁王并非摔死。他的死因,一定在他的尸体上体现得十分明显,荆王不敢将之公布! 可是时过境迁,尸体早已化为一堆白骨,就算找到也说明不了什么。那么突破点,只能是当初跟在荆王身边的那群人。 除非荆王将当时涉事的人全部辞退,否则这王府中,必然还有人知道内幕! 时间紧迫,李慕儿不能再问下去,安慰了几句便要告辞。谁料何氏却突然主动拉住她道:“别再来救我。即便我今日不能自裁,他日若王府落败,也请赐我一个自尽之名” 李慕儿一惊。何氏之忠,忠在满心认为自己已再配不上都梁王。唯有一死,或被赐一死。 真真造孽。 不过这样看来,眼下何氏这条线,并无多大用处,不过,倒是给李慕儿指了条明路:这些过往,新人不知,必须找老人下手。 荆王身边的老人有哪些呢? 一路边思边行,李慕儿也不敢忘了要去大殿叫墨恩的事情。王府内有前、中、后三座大殿,恍然间直直来到了前殿。丹陛之下,巍峨高耸的大殿之前,李慕儿差点有一种重回乾清宫的感觉。 这荆王府的气派,可见一斑。 殿外许多侍卫把守,似乎今日荆王难得的有正事在殿中忙着,侍卫们自然不肯轻易放了她进去。李慕儿无法,索在门口坐等。 过了片刻功夫,宣威大概摆脱了小少爷,急急地往这里寻了过来。看到李慕儿,他显然松了口气,上前开口道:“夫人回吧,小少爷那里没事了。墨恩吩咐过,不能让荆王看到你。” 虽然李慕儿这一趟还有别的目的,就是看一看荆王贴身的人。可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见过了何氏,对李慕儿而言已是最好,此时不宜再节外生枝,她便点头应着就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恰恰在她抬步要走的时候,殿中忽然传出一阵大笑声,笑声由远及近,很快,一群人便从内阁走了出来。 荆王、墨恩、世子,还有几个李慕儿看着眼生的下属。 可最让李慕儿目瞪口呆的一张脸,却是几日不见,但她正在相当设法要见的人——孙瓒!(。) 第二五六章:孙瓒进府 孙瓒穿着锦衣卫的服制,那般正式地出现在荆王府,李慕儿是越看越不妥。 可现在这种状况下,她只能装作不认识他。 孙瓒那边也是,余光都没有多瞄她哪怕一眼,只顾自拱手对荆王说道:“如此多谢荆王款待了,孙某此案不会耽搁太久,顶多几日,便要回京赴命。” “诶,孙大人言重了,办案要紧,本王必定全力配合,全力配合,啊?哈哈哈!” 墨恩早已在看到李慕儿时,就不露痕迹地将她护在身后。李慕儿此时倒看不清孙瓒与荆王之间的互动了。可以猜到的是,孙瓒应当是几日没见她,借查它案的缘由进府探她来了。 这事儿不妥,倒也有好处。 起码李慕儿可以在府中找机会见他,即便被发现,也不过是偶遇二字罢了。 然而,墨恩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马骢是锦衣卫,而锦衣卫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认识李慕儿,并有可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这让他对孙瓒,保持了一万分的警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刻最让人揪心的是,荆王再次见到李慕儿,好奇心又被勾起,坏笑着拉过孙瓒问道:“孙大人,你在京中,可曾听说过宫里有个女学士?” “女学士?”孙瓒顺势答,“自然听过。她才高八斗,朝廷内外皆有所闻。” “哦?那你可曾亲眼见过她?” 果然还是问了,孙瓒笑着自嘲道:“下官的职务全是在外奔波的苦差,哪里有机会得见后廷红颜?” 荆王点点头,当着墨恩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墨恩也是真拽,说了句“王爷,属下先告辞了”便拉着李慕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上,宣威向他解释了一二,墨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待回到房中,他还是不忘对李慕儿下了命令:“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到荆王身边寻我,听到没?” 李慕儿呼了口气,轻轻“嗯”了声。 墨恩摸摸她的头,继续问:“还有,那个孙瓒,你认识吗?” 李慕儿假意晃了晃脑袋,“不认识” “好,不认识就好,离他远一点。”说完这话,得到了李慕儿的点头,墨恩神色才恢复了平和。 他紧张的神情却给李慕儿敲响了警钟,看来要在府中见孙瓒,也并不容易。 次日课后,李慕儿拉过王妃谈话,开口就问:“王妃可知道,昨日进府的那位锦衣卫,住在何处?” “想必住在州衙。老师问他做什么?” 李慕儿掩掩嘴,轻声问道:“王妃可知他为何来此?” 张氏一脸疑惑,“为何?” “墨恩说,是为查世子而来。外头有人,告了世子一状!” “当真?”张氏听闻此言,自然喜出望外。 “当真!你想,锦衣卫是干什么的,会无缘无故进府来吗?墨恩知道他的目的,可是墨恩的职责是保护王爷,他不是冲着王爷来的,墨恩也不屑管他。” 张氏听得连连颌首,李慕儿趁势补充道:“王妃,这可是我们的好机会啊!” “是啊,那我们该怎么做?” 李慕儿心中吁了口气,张氏果然好哄,若是周鑑在此,她是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此时王妃不宜出面。这样吧,我以墨恩的名义,给他写一封信,烦请王妃现在就去给他。” “好!” 李慕儿又交代道:“还有,此事最好不要告诉周鑑。他在王爷身边,万一露了马脚,王妃您想,王爷是势必想要保住世子的。” “没错,是这个理儿。”张氏连连抚手,催促李慕儿赶紧书信。 李慕儿这一计得逞,却还要担心张氏中途拆信,言语上,便用了几分心思。 执笔而来,信中大致写道: 世子祐柄,与荆王身边的几位老“猢狲”,狼狈为奸,勾结谋害荆王。府中诸多被他们杀害的冤魂,尸骨难寻。要拿世子,只消“好好”听听这些老“猢狲”的话语。 再说孙瓒这边,拿到了信,便立刻出府,来到了蕲州县衙。 萧敬与戴珊等人,一直就在此处办公。 “女学士的意思,是让我们查查荆王的老部下?” “不错,该是这个意思。”萧敬到底关心李慕儿,不忘问道,“孙大人见了女学士,她一切可好?” “很好。”孙瓒顿了顿,补充道,“有个叫墨恩的,是荆王的心腹,似乎很护着她。” “那就最好。刘公公,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萧敬唤刘公公的人,乃是湖广镇守太监刘雅。也因着这身份,他对蕲州城大大小小黑白两道的事都有所了解。 此刻,他想了想,解释道:“要说老人,荆王府的护卫军官沈濂、彭浩、余涛,都是从荆王还是世子时就跟着他的了。可是,他们虽不能说尽忠职守,但跟着荆王喝酒吃肉惯了,断断不会希望荆王倒台的。” 孙瓒点点头,表示赞同,“嗯,习武之人嘴巴最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怕是更撬不开嘴。” “那,还有别人可以下手吗?”戴珊插嘴问了一句。 刘雅再看了一遍李慕儿的信,突然悟了过来,“女学士一直强调‘老人’,却还强调了尸骨,各位大人想想看,这些尸骨到底会埋在何处?” 孙瓒快人快语道:“自然是拉出去随意埋了,总不至于还在府里吧?” 众人一惊。 萧敬也将信接过复又看了一遍,喃喃道:“两位王爷死于非命,这么多年来,却神不知鬼不觉,难道真的” 孙瓒倒抽一口凉气,“他一个王爷,埋尸于王府,不怕晦气吗?” “是啊,王府选址,可是经过千挑细选,是蕲州城内的风水宝地呢!” 搭话的是湖广右布政使王范,对蕲州的地理环境极为了解。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刘雅什么,只见刘雅站起来踱了几步,“晦气?风水宝地?那当初为荆王选址的风水先生,是谁?” “是罗启儒,城中有名的老先生!” 罗启儒(。) 第二五七章:身份暴露 罗启儒本就是蕲州城中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不论是测字问卜,还是相取阴阳二宅,都是屡试屡验,从不走眼。而自从靠上了荆王府这艘大船后,罗启儒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最先发掘他的,自然是前任荆王朱瞻堈。从王府的选址到各房舍的朝向,乃至每个装饰摆设,都经过了罗启儒的细细安排。而后朱见潚承袭王位,更是免不了请他办事。 民间常有云,屠夫信佛。或许是荆王手上沾的血腥越多,所以更迷信这些占卜之事。 这样说来,罗启儒也算是靠着荆王发财富贵的,要从他嘴里探出荆王的罪行,同样难上加难。 想来只能来硬的。 好在他本就不住在荆王府,只要荆王一时不找他,以萧敬他们的能力,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住他盘问应该也不在话下。 李慕儿这样想着,抬头重新看向对面站着的孙瓒。 此刻她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居然还是与孙瓒私下见了面。 要怪就怪,张氏这个糊涂的女人,李慕儿叫她别告诉周鑑,她竟谨慎到亲自去给孙瓒送信。 孙瓒住在州衙,那是办公务的地方,张氏虽然名为王妃,可谁不知道她是只空壳的蚂蚱?她那样鬼鬼祟祟去找京城来的锦衣卫,任谁看了都要在背后议论的。 信件这种东西被抓住可是有实证的,李慕儿当真有苦说不出,只能弃了让她送信这步棋。 而孙瓒这厮,也是个急性子,等不到李慕儿找他,又急于给她回音,便一直在暗地里跟着她。 走哪儿跟哪儿。 李慕儿本就心虚,怎会没有发现?这天便用了最笨的办法,装头疼,支宣威去寻墨恩。 孙瓒出现,张口不停一顿报告,李慕儿一面听着,一面快速盘算着接下去的计划。 “所以,我们接下去的重点是找出枉死者的尸骨。荆王太过自负,尸骨埋在府中的可能性极大。如果能找出来,荆王就断断脱不了干系了。” “嗯。还有一桩事,不知道跟我们的调查有没有关系。” “什么事?” “萧公公他们在调查荆王藩地内的各位郡王爵爷时,还查到了两位镇国将军,他们在几个月前,忽然失踪了。” “失踪?”镇国将军?李慕儿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可知,是哪两位镇国将军?” 孙瓒回忆了下,淡淡答道:“好像是都昌王的两位弟弟,见滏与见淲。” 李慕儿脑袋像被人拿榔头重重一击,震得她差点儿站不住! 见滏与见淲,不就是被李慕儿毁掉的那封密疏上的两个名字嘛! “你还好吧?这是怎么了?” 李慕儿在孙瓒的搀扶下定了定身形,刚刚要答复无妨,却听一个熟悉声音尖利响起:“放开她!” 李慕儿是真得头痛,索性复又将手抚上脑袋,顺势倒入了一把捞过她的墨恩怀中。 “你们锦衣卫办事,怎么还僭越到荆王的后院儿来了?” 孙瓒不用听这言语,就已经感受到来自这个男人无尽的敌意。 两下就燃了起来。 “锦衣卫办事,只听皇上命令。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有哪里是去不得的!” 李慕儿一听不对,眼下状况已够乱的了,可不能再另起波澜。她赶忙抓住墨恩手腕,盯着他道:“头痛” 墨恩眉头一蹙,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走时还不忘冲孙瓒扔下一句:“我警告你,别再靠近她。否则,你会知道哪里去不得。” 李慕儿不敢回头看孙瓒神情,想必是气得不轻的。被急匆匆抱回住处,李慕儿怕墨恩又检查她头上的银针,及时收了歹势,不敢再呼痛。 而墨恩显然对两人的见面起了疑心。 李慕儿合上双眼,避开他探究的眼神,盘算了一遍现下的情形。 见滏与见淲如果真是因为密疏的事情失踪,恐怕又是荆王所为。时日过去不算太久,说不定这条线比都梁王、都昌王之死更能抓到证据,须得好好查上一查。 何况若真是如此,李慕儿心想,他们遭难,她可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的。 要查的话,像如今这样在墨恩的监视下实在难查。既然孙瓒已引起了墨恩的怀疑,索性 李慕儿下了个决心,睁开眼道:“墨恩,我是谁?他们都说,我是女学士。” 墨恩听到心中那根弦绷紧到极致终于断掉的声音。 孙瓒果然是来追查她的行踪的? 她果然已经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思考? 不知道该怎样同她解释,墨恩差点就要拿针出来再给她补上一针。 “不,别听他们乱说。你是我娘子,不是什么女学士。”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李慕儿觉得有点心酸,她明明清醒,墨恩却不知她清醒,他的字字句句,在清醒的李慕儿听来,竟有点垂死挣扎的感觉。 墨恩照旧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笑道:“不疼了的话,就好好休息下。我去去就回。” 李慕儿想拉住他,终究还是作罢。 她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州衙在荆王府花园的左侧,与守备署、进膳厅相邻。墨恩找到孙瓒的时候,他正在走向进膳厅的途中。 没有多余的废话,两人大打出手。 一个对锦衣卫是恨透了的,一个则是表里如一的直肠子,打了便打了,两人都不考虑自己是在什么场合,是在谁的地盘。 荆王及府里众人从进膳厅出来时,两人都已经打红了眼,一时谁也没办法喊停。 荆王平时虽不靠谱,此时倒也知道不能再让这两个火球继续烧下去。他忙挥手招过几个武功好的护卫,上前阻止他俩。 结果,却变成了一场乱斗。 直到一个清丽的身影,突然飞入了打斗中心,才终于停下了这场风波。 而这个身影,自然是李慕儿。 她知道墨恩是去找孙瓒。 她没有拦,因为,她需要正式地出现在荆王面前,以女学士的身份。 她望着孙瓒,高声道:“你为什么说我是女学士?你为什么来找我?”(。) 第二五八章:何氏之死 除了墨恩,荆王也是一脸震惊。 好在孙瓒毕竟是和李慕儿一条战线上的,当即领悟过来,转身冲荆王拱手道:“王爷,事到如今,下官只能实话实说了。” 荆王瞄了眼墨恩,似笑非笑慢悠悠问孙瓒道:“孙大人,果然是在寻人?” “不错,”孙瓒回应,“皇上千叮咛万嘱咐,此事要暗中进行。实不相瞒,宫中的那位深得皇上厚爱的女学士,几个月前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锦衣卫许多手下,都被皇上派出来寻她了。下官也是听说蕲州城有相似女学士之人,才过来碰一碰运气的。没想到” 孙瓒说着看向了李慕儿,也吸引着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扫向了李慕儿。 墨恩冷哼一声,声音难掩的狠厉:“若我说她不是呢?” 孙瓒回眸,仰着下巴将他凝住,局面再次一触即发。 “哈哈哈,看来是一场误会。”李慕儿没有想到,荆王居然大笑着站了出来打圆场,“孙大人这回可是猜错了,这位啊,是墨恩家的娘子,几年前就在本王府上了。女学士本王也有幸见过,不一样,啊?长得完全不一样嘛!哈哈哈!” 孙瓒本就是假意配合李慕儿,闻言自然乐得踩着台阶下来,“王爷既然这么说,那定是下官搞错了。看来,下官此次又要无功而返了。” 墨恩闻言不喜不悲,也没有半点感谢荆王的意思。荆王招呼着他们一起进去用膳,他也不理,顾自拉着李慕儿回了房。 而一直欢笑着如沐春风的荆王,望着他和李慕儿离去的背影,顿时收了笑意,伸手唤过身侧的护卫军官沈濂,耳语了几句。 沈濂听后,快步走出了王府。 墨恩带着李慕儿回到房间,立刻拿出一个包袱开始收拾东西,背对着李慕儿说道:“你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带几件吧。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去府外,找家近些的客栈住下来。小少爷那边,也不需要去了。” 李慕儿早预料到他会带她离开,可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叹了口气,她兀自坐到床上去,不动声色。 待墨恩收拾停当,发现她没有动作,才走到床边,半蹲下来得以直视着她的眼神,问道:“怎么了?” 李慕儿指了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淡淡道:“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墨恩先是不明其意,蹙了蹙眉,随后却似突然想通,忍着笑意道:“你不愿意走?想留在这里?” 李慕儿点点头,“恩,我只记得这里。” 天大地大,她却只记得这里了。 不过寥寥数字,对于墨恩而言,却是他听过最美好的语言。 将包袱往床上一搁,他轻声回应:“好,那就不走,永远都不走。” 李慕儿回望着他,他那柔得像水似的眼眸,他那倒垂着的长睫,全然不如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反而带着一点惬意懒散。 明明知道自己是虚情假意,李慕儿还是随着他勾起的唇角,浅浅地笑了出来。 如果这份不是虚情假意,该有多好? 闹出这样一茬,孙瓒没有理由再在王府借住,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但令李慕儿没有想到的是,刚刚被她说服留下的墨恩,居然也不知为何,紧跟着突然消失在了王府。 宣威告诉她,他有急事出门,几天内都不会回来。 这太奇怪了。 是有多重要的事,能让他在李慕儿身份差点暴露之后,还丢下她独自在荆王府? “夫人放心,我将以死保你周全。”宣威恰在李慕儿狐疑时开口,看来是一早便受过墨恩嘱咐训导。 李慕儿不语,脑中却既喜又悲。墨恩一走,对她而言简直是绝佳的时机。进府已近一月,明的暗的线埋了许久,趁着这个当口,也该有个进展了。 怕就怕荆王会不会找她麻烦,这是她不能控制的。 不知是该说上天助她,还是该说天妒红颜,何氏的死讯,便是在此时传出来的。 并非李慕儿狠心寡情,只是她觉得,这样苟且活着只知以死对抗命运的何氏,真正一死或许对她也是种解脱。 不知如愿以偿的她,是不是笑着离开的? 李慕儿无暇再悲春悯秋,她只想知道,荆王会如何处置何氏的尸体? 她必须摆脱宣威,去探个究竟。 不知不觉间,夜帷已降,碧月当空,星光初现。墨恩不在,最大的好处,晚上房中只余她一人。 宣威以为在门外守着,便可护她周全,却全然不知,李慕儿武艺高强。 临窗打开合上,人影一闪而出,无声无息。 风过云动,月朗星稀。蕲州城的夜景是出了名的迷人,可这蕲州城的最大府邸中的某处角落,却阴森晦暗。 要暗下处理何氏的尸体,必然也会选在晚上。 李慕儿没有来迟。 麻布包裹着的尸首,说不出的瘆人。两个男人蒙着面,一前一后抬起尸首,往后院更深处走去。 李慕儿身形浮动,远远跟着。 直跟到房舍尽头,穿过一个灰败的拱门,眼前居然出现了一片紫竹林。就好像紫禁城的万岁山,这片竹林似乎在王府之内,又似乎不是。 碧月竹影,星汉迢迢。李慕儿须得保持极远的距离,才能在纤细的竹竿中掩住自己的身形。 大概又行了片刻,前头的脚步声终于停下。 竹涛声阵阵,李慕儿只依稀听见一声极响的重物落地声。 大事已成。 李慕儿往竹林一侧掠去,找了个茂密之地隐藏,待得两人回了院内,她才放开手脚,往他们回来的那个方向,摸索而去。 不出所料,不出十丈远,一口枯井出现在李慕儿面前。 井旁一块大石板靠着,显然,平时这口井是被封着的。 而李慕儿之所以知道是枯井,因为方才的“扑通”声,显然不是落水的声音,委实是重物狠狠掷于平地的沉闷声。 四周只有风拂竹枝的呜咽声,李慕儿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大着胆子往井中一看。(。) 第二五九章:午夜寻尸 这口古井不算很深,借着月色便可望到井底。 只需一眼,井底的场景已印入李慕儿脑海,激起她无数恐惧与震惊,挥之不去。 何氏的尸体,被那样随意地丢弃在里面,就好像一只小狗小猫似的。 难道因为她已经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女人,他们连稍微花点心思将她遮掩一下也不愿意? 李慕儿有点害怕了。 不是害怕里面躺着的一具死尸,而是这王府中泯灭的人性,冷漠的人心。 深吸了口气,她再次趴到了井边。 方才她就已发现,月光打到井底,里头居然还别有洞天。 仿佛这井口只是个假象,下面其实有一个地下密室。 李慕儿一惊,不知下面究竟是何状况,该不该冒险下去探上一探。 就在犹豫不决之际,她听到后头好像有人在说话,说话声在这空旷的竹林中带着回响,听来愈加清晰。这下再由不得她选择,“嗖”的一声,她纵身跃入了井中。 刚一落地,李慕儿就咬着牙左右顾盼了一圈。好在除了何氏的尸体,眼前空无一物,只有地上几大堆灰色尘土,像是烧过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过,再远处因为没有照到月光,就说不准了 说话声渐近,李慕儿拿出了平生所有的胆量,闭着眼往后退了几步,隐入了黑暗中。 外头的脚步声在井边停下的时候,粉尘味道似乎更加严重了些,李慕儿伸手捂住口鼻,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那块盖板居然没有合上,可见他们的活儿还没结束,怪她一时紧张就给疏忽了! “呐,上回是我,这回你进去烧。” “得了吧,上回都多久以前了?咱还是老规矩,正面是你,反面是我。” “啧,你这人恁的狡猾!行行行,赶紧的吧,这阴嗖嗖的鬼地方。” 一声合掌声,紧接着一人欢喜一人愁。 而李慕儿暗道不好。万一他们下来,这底下如此空旷,她藏不住。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能不停退步,并且伸手往后探,试图靠上石壁,寻找可以栖身之处。 之所以用这样一个颇为奇怪和不顺的姿势,完全是因为李慕儿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惧。她不知道这片黑暗中,会藏着些什么 可这举动让她的躲藏变得十分缓慢,还没挪动几步,预料中的火把亮光便闪进了视线,她来不及再躲,扎扎实实地出现在了对方的视线中。 “谁?”对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急急地往后退了几步。在这种地方,人的感官,尤其是对恐惧的那根神经,会被放大许多倍。 李慕儿连忙伸出手掌遮住了脸。 当看清李慕儿的身影后,对方立刻本能地将火把往前一指。他先望了眼李慕儿的后边,然后冲她喝道:“你是谁?” 上头的人似乎也听到动静,往里大声叫:“怎么了?” 李慕儿眼色一沉,几步往井口奔去,看来这两个人并不认识她,那么此地更不宜久留,只能回去从长计议。 玉足一点,李慕儿径直往上掠去。 井边的人被惊得尖叫一声,摔倒在地。 李慕儿得以顺利逃脱。 两人似乎都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李慕儿便也没有回头,快速逃出了竹林。 她不知道的是,井下那个人,待她走后,往她站过的方向缓步走去,火把照射下,一个破旧的铁牢笼展现在了眼前。 铁牢中靠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嘴唇干涸,骨瘦如柴,看起来只剩出的气,再无进的气了。 李慕儿蹑手蹑脚回到房中,却听得外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进了墨恩的小院中。 今晚的事非同小可,消息传到荆王耳中,被他知道有人发现了他的黑暗之地,他是必定不会轻易罢休的。 可是,就算那两人脚程比李慕儿还快,轻功比李慕儿还好;就算整个王府后院,最有可疑的,就是她这个新来的,不知身份的女人。下面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快就追查到她这里来啊! 李慕儿兀自镇定,首先便是将一身脏衣换下。 紧接着传进李慕儿耳朵的是宣威与来人的对峙。 “王爷,这是墨恩的房!” “他墨恩的房,不也是在本王府内?” 荆王的声音。 李慕儿唇角一勾。 “你让开。” “可是王爷,墨恩他吩咐过” “滚开,有什么事,本王自会处置!” 荆王的手刚触到门上,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一张清秀却带着半边瑕疵的脸庞映入众人眼帘,而这张脸庞的主人,只穿着里衣,头发披散在肩,一副睡意朦胧的模样。 “娘子,你醒了?” 荆王的话语带着三分笑意,笑意中弥漫的更多是得意,仿佛他得到了什么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似的。 李慕儿好像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片小林。 他那毫不避讳的猥琐眼神! 他根本不是来查什么刺客!他没有那么聪明,根本没把她往刺探他秘密那方面联想!他来找她,纯粹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根本认定了李慕儿的身份,就是女学士! 李慕儿却不慌不忙,看似早已预料到他会出现在此。默了半晌,她终于平静开口:“荆王,天黑了。” “是啊,天黑了,看不清人了。”荆王话有所指,“娘子这个样子,和本王认识的一位佳人,越看越像。本王曾求着宫里的主子,请她把这位佳人,赏赐给本王。可是,一直都没有得到回音。娘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李慕儿装傻,“听不懂。” “娘子听不懂,是因为墨恩对你使了什么手段吧?本王还记得,那位佳人啊,舞跳得特别好。她的脸蛋,也长得特别漂亮” 荆王说着,缓缓将手伸向了李慕儿的脸。 宣威一看,忍不住横在了李慕儿身前,“王爷三思。墨恩他” “墨恩他去了哪里,你不是不知道吧?”荆王口气突然一厉,斜眼睨着宣威,半是威胁半是愤激地反问道,“他如此儿女情长,你就不怕坏事儿?”(。) 第二六零章:急索登床 小小房门前,几人站作一团,气氛难言的沉重。 一瞬间的犹疑后,宣威默默退到了一边。 李慕儿深吸了口气,任由那只粗糙的手掌抚上了她脸颊,染走了一片朱砂红。 荆王终于得逞,忍不住笑道:“那么漂亮的脸蛋,化这丑妆,岂不糟践?来人哪,带女学士下去,好好清洗梳妆,送至后院厢房。” 李慕儿突然想起自己对荆王的一句评价:遇美人必急索登床。想来,确实如此,亲弟堂弟的妻子,他都可以占为己有,如此不要脸的行径,岂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 几个小厮作势要上前拉她,她只身着里衣,岂能容他们亵渎? “滚开,”李慕儿眼睛一横,“我自己会走。” 说完,她头也不回,负手款步往外走去。荆王倒因她这副淡定地样子,频频望了她好几眼。 所谓后院厢房,算得上厚待李慕儿。无论是房舍大小,还是装饰摆设,与茆氏住处都算不相上下。 看来荆王几次向太皇太后求纳女学士,倒也不是玩儿虚的。 可他是为什么呢?仅仅因为初见那一面?还是因为上元节那支舞? 李慕儿如今已无暇考虑他的初衷,更重要的是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才好。她已洗干抹净,恢复了容貌,坐在荆王的“后宫”之中,怎么看都是陷入了困境。 荆王连弟妹都要何况她已不再是女学士,充其量只是个他手下的女人。 可李慕儿闭着眼安安静静坐在比墨恩的床足足宽上几尺的大床上,表情似乎还算镇定。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脚步声纷至沓来。闻着声儿,似乎有不少人。 如果是荆王要急索登床,怎么会带这许多人来? 再仔细一听,更远处似乎有更大的动静。 “抓刺客!” 很快,这抓刺客的声响,就回荡在了荆王府后院中,响彻了半个蕲州城。 看来那两人终于将今晚竹林发生的意外上奏。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前,李慕儿睁眼,缓缓步到偌大的梳妆台前,对着那华丽的铜镜,嘴角轻轻勾了起来。 荆王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一俏丽女子,微微侧身背着他,对镜勾勒着柳叶弯眉。那镜中所映出的倾城颜色,当真是压过了这王府大院中除了茆音外的所有女子。 令人沉醉! 而李慕儿,听到荆王的虚咳声时,微微挺直腰板,似有淡淡的优越感,轻飘飘说了一句,“回来了?” 这是将他当成墨恩了,还是? 荆王正沉思,外头两位却是等不及,催促道:“王爷,近来王府只有几个生面孔,小的们一看便知,是或不是!” 荆王闻言倒是醒了神儿,往边上一站,让出了视线。并且轻声冲李慕儿叫道:“娘子,你且先回头看看,可认识本王这两个手下?” 李慕儿放下一贯不用的眉笔,索性起身,向他们走近。 女子容颜娇美,妆容精致,发髻上只插了支水头极好的玉簪子,虽简单,却体现出了她气质的不同寻常。 莲步轻移间,她华服衣角轻轻摇摆,实一副动人的景象。 那两人也看得有些呆了。 方才那人虽说能看出是个女子,也没有穿夜行衣,可那紧缚的袖角衣摆,武相的身姿,没有被遮到而露在外头的暗沉发红的皮肤,以及那双狠厉的双眼,哪里能跟眼前这个一颦一笑尽显姿色的女人联系到一块儿? “两位官人认识奴家?可奴家谁也不认识了” 声音也恁的好听! “问你们话呢!认出来没有?” 两人被荆王的话惊得反应过来,齐齐答道:“王爷恕罪,好像不是。” “自然不是!”荆王气得语气又高了一度,“方才我就在她房外,亲眼看着她从房里走出来的!” 对呀,荆王,你可是我的不在场证人——李慕儿斜眼望着别处,窃窃地自得其乐。 人群顷刻间被荆王怒斥退散,外头抓刺客的叫声依旧回响在耳畔,李慕儿转身,目光淡淡地回到了梳妆台边坐下。 她其实甚少上妆,对这些家伙什儿并不十分用得妥当,好在在宫中见得多了,随性而描,倒也没闹出笑话来。 想到这些,她倒想起小的时候,每天早上站在母亲的妆台边看她梳发上妆。那时候爹爹已经贵为京城高官,母亲却仍旧喜欢用一家小香粉铺子里的胡粉、胭脂、头油。素馨和熏草的头油,只要十四五个钱,就可以打上半瓶,她却总是夸它顶顶好用。 而她梳完了,就会把手上剩下的头油抹在李慕儿的头上,再亲手帮她梳头。 是以那时两母女头发上,总是带着不同于其他富贵人家女子的馨草芳香,特别容易分辨。 如今,可是好久没有闻到了。 宫里头那位,总说她不上妆最为好看,她也就没有随着大流,往脸上抹那些香的腻人的胭脂水粉。 不知道若是他见了自己此刻浓妆艳抹的样子,会做何感想? 李慕儿自嘲一笑,却听身后荆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这委实不像他的作风。 可李慕儿并不愿回头看他,哪怕一眼。 只听他自顾自说道:“常言道红颜祸水,说得可是一点也不假。墨恩这小子平时冷情薄性,没想到居然暗暗拿下了你这女学士。照理说,别人倒也无妨,墨恩的女人,爷是万万不愿意碰的。只是,怎么偏偏是你呢?” 李慕儿听得不明所以。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王几次三番上书太皇太后要了你,他又不是不知道。算起来,是他先对不住本王才对。你说是不是?” 他似乎很犹豫,他似乎很惧怕墨恩? “何况,他要是真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上得了台面的事情,为什么今天走的时候不把你一起带上呢?” 说到此处,他好像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了脚,快步往李慕儿走了过来。 李慕儿蹙眉,转头绕过他的身影,视线直直望向门口。 “王爷!”一声媚意丛生的惊呼,李慕儿松了口气,垂眸坐直了身体。(。) 第二六一章:风雨欲来 这半夜三更的,敢到王爷临幸的房外大呼小叫,是谁? 荆王神色尴尬,径直回身去开门。 夜风寒凉,茆音素裙曳地,迎风站着,似有出尘绝仙之姿。 “音儿,你怎么来了?”荆王对着美人儿,语气难掩的温柔,可转念却厉声加了一句,“谁告诉你本王在这儿的?” “王爷,外头都在抓刺客,妾身睡不着,便打听着过来寻王爷了。”茆音简单解释了几句,末了以委屈地问句结尾,“王爷这么说,是在怪音儿吗?” 她神态中的媚意,恰到好处,李慕儿隔着夜色望去,都觉得打扮过后的自己,与她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高下立见。 显然,荆王当是也如此认为。他一面说着“怎么会呢?”一面已步出房门,紧紧圈住了茆音。 色字头上一把刀,对付荆王,只需这把刀即可。李慕儿眨了眨眼,对茆音拂了拂手。 茆音瞧见,搀过荆王道:“王爷,就今晚,到妾身的房里去吧,明日再来这里,可好?” “这”荆王有些犹豫,转身望向李慕儿。 李慕儿乖顺地倚在妆台上,双足甚至闲适地晃荡了起来。 看来这厮真的失了心智,荆王心底暗叹了口气,冲茆音说了句“好吧”,便牵着她的手离开了。 也不想着把门带上。李慕儿冷笑着,起身往门口走去。 夜色如梦,抓刺客的动静也不知何时已消失不闻,光线昏暗,李慕儿的脸上淡定如常。 孙瓒的身影,便在此时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她的眼前。 “你胆子真大!” 他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 李慕儿抿嘴笑了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孙瓒摇摇头,呼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当你问我,为什么说你是女学士时,可把我吓了一跳!你那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啊!” 是啊,早前她在荆王面前问孙瓒那句话时,似乎就将自己推入了一个火坑。孙瓒担心的是他们知道她从宫里来,从而泄露了此趟前来的目的。而李慕儿要担心的却比他多得多。 可直到此刻茆音将荆王带走,她都安然无恙,并且找到了荆王作恶行径的一个极大罪证,这一切似乎太过幸运。 果然,孙瓒也这样认为,“还好,你运气好,荆王居然大晚上的去找你,正好给你打了掩护。” 李慕儿笑笑,没有答话。不是的,自然不是因为运气好。 墨恩白天不告而别的时候,她便已经断定,那是荆王所为。 荆王为什么要支开墨恩,自然是因为她女学士! 于是她赶紧让王妃带信给茆音,叫她晚上寻找合适的时机,找到荆王并央求荆王去她房中就寝。 而这个合适的时机,在荆王府中大喊抓刺客时,茆音便可猜到。 刺客刺客,谁会料到,这“刺客”就在荆王的眼皮子底下,玩儿了他一把? 可让茆音为她挡着,一来她心里过意不去,二来这样的方法只能用几次,三来,她发现了那口井,若不早点曝光,恐怕早晚会被填埋掉。 四来,墨恩对她的情谊,不知几天内就会赶回来。 李慕儿赶紧将今晚的发现告诉了孙瓒,叫他想办法查探清楚。 “好,萧公公他们那边也有了进展,那个罗启儒应该已经招供了。” 那太好了,她必须快些将这里的一切结束。 然后回去见那个不嫌她素颜平庸的男子。 之后的几天,不知是不是入梅的缘故,天气一直阴阴冷冷的。而整个荆王府上上下下,总有些人心惶惶的意味。 据上等的家丁透露出来的消息,荆王的“御用”风水先生罗启儒,稍前的一个夜里看到了星变,说是直指荆王府,不久将要易主。 而罗启儒算出这一卦后,大概是怕牵连其中,居然忽地失了行踪。 这无疑给不祥的星变之说加了翅膀,显得愈加扑朔迷离却让人信服。 此后府中便有传言,传到后来就变了味儿,成了确确凿凿的一桩事情——世子朱祐柄,在与荆王多次发生争执后,等不及要上位了! 李慕儿听这话时,正坐在窗边欣赏落雨。王妃与周鑑坐在她的正对面,你一言我一语的向她传达着消息。 李慕儿目不斜视,淡淡地听着,只在他们讲完后,抿着嘴笑了笑。 周鑑看了,忍不住恭维道:“娘子必然心知肚明,周某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当初想要拉拢娘子,全是因为墨恩的缘故。本想着有了墨恩的扶持,才能顺利将小少爷拱到台前,将世子打入低谷。可是没想到,娘子看似不问世事,却在短短的时间内做了那么多事,挑拨了王爷与世子的关系” “诶,”李慕儿难得开口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休要这样说。我什么也没做过,怪只怪世子孽子孤心,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老师说话真是文绉绉,”王妃趁势夸赞了一句,而后接道,“今儿个檩儿不见你来上课,还跟我闹腾呢!这样说来老师可真是厉害,这拉拢人心的本事,当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及了” 李慕儿这才转眼看她,她与周鑑这样亲密,怎么还介怀着荆王那一边吗? 她这话中,明明就带着酸意。 李慕儿拉拢了小少爷时她不酸,拉拢了周鑑时她不酸,拉拢了茆音时她不酸,此刻坐在荆王赐予的厢房中,她倒开始酸了? 难道只因为她是王妃,难道王妃的位置当真如此重要? 李慕儿蓦地想起了皇后,对她而言,是皇后的位置重要呢,还是朱祐樘的心意比较重要呢? 周鑑多少精明的人,自然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歧义,显得有些不悦,“王妃这说的叫什么话,老师是墨恩的娘子,此举还不是为了离间荆王与墨恩的关系。你想,等墨恩回来,看到娘子被荆王占了,会有什么后果?” 王妃刚要反应过来,李慕儿却听不得这话,转移注意力道:“周先生,真到了办正事儿的时候,王府内站在小少爷这边的人马,有多少?”(。) 第二六二章:世子心计 “世子毕竟得势已久,目前愿意扶持小少爷的,都是要么被世子惩处过的,要么不受王爷重用的,算起来,不过一成。”周鑑对答如流,却面露忧色。 不过一成,那么当面与世子对峙,毫无胜算。怪不得张氏与周鑑处处不走正道,还总是想拉拢墨恩。 除非荆王自己放弃世子——这也是他们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可李慕儿等不及了,荆王对世子的考察,又岂是一朝一暮可以下决断的? 看来必须下记猛药了。 李慕儿正欲同周鑑说些什么,转头间却突然与王妃视线一相会,便打消了与他们商量的念头,找个借口把他们送走了。 张氏虽然口口声声要儿子上位,可上位后她这王妃的位子,怕也不愿意放下。真要她与周鑑相爱相随,恐怕也是一场空话。 若她心里有这样的小九九,必定并不愿意见荆王出事。 李慕儿望着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看上去并不和谐,李慕儿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关于他俩的故事,也许是情投意合却被拆散,也许只是进府后各有所图互相利用,可终归两人是站在一起的。 不像她,此刻没了墨恩,在荆王府就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 李慕儿会有这样的挫败感,全是因为今天孙瓒告诉她,罗启儒招认,那片竹林中确实藏了荆王的诸多罪证,可如今那里已是重兵把守,他压根儿接近不了。而如果现在就大张旗鼓地硬闯,恐查无所获暴露全盘计划。 孙瓒没有细说罗启儒招认的“诸多罪证”,但李慕儿深知,绝对不只几具尸首那么简单。所以,必须将人全部调开,再次确认其中状况,方能让萧敬他们进来,拿他个人赃并获。 李慕儿将手攀在门沿,细细盘算起后事来。 “这是滴仙人,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人弄进来的。”茆音将房内的门窗都关了个严实,压着声音道。 对面的男子接过她塞来的一包锡箔,不明所以地问道:“这是作何用?” “你说呢,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原来此刻与茆音共处一室的,正是世子朱祐柄。 “你的意思是,让我毒死父王?”世子惊了惊,随即将那包锡箔攥紧在手心,低声呵斥道,“你疯啦?!” “嘘”茆音手指放在唇边,作势望了眼四周,才小声说道,“殿下,近来王爷与你何其多的争执,难道你真的不担心,有一天王爷会请旨废了你,改立他人为世子,承袭这荆王府万贯家财与无上荣耀?” 世子愣了愣,脑海中回忆起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最后,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勾阑女子,难不成父王真要为她而废了我?” 茆音摇摇头,“殿下啊殿下,赵凝儿虽只是个勾阑女子,但她始终是王爷先看上的女人。殿下就是再喜欢,也不该去染指。如今被王爷知道,儿子碰了老子的女人,你说他能不气吗?” 世子闻言,非但没有惊恐,反而轻声一笑,猛地拉过了茆音,双手扣在她腰上道:“那,你也是父王的女人,我就碰得了,怎么着?” “殿下,你以为,王爷会没有发现你我的关系吗?”世子一惊,待要说话,却听茆音带着哭腔道,“奴家只是个不足挂齿的糟糠之妇,残花败柳之躯死了也无妨。可殿下不同,若是被有心人拉下了马,今后这荆王府的所有好处,可再同你无关了呀!” “有心人?”世子神色一厉,“你是指王妃她们?” 茆音点点头,“殿下难道不觉得,最近流传的星变传言是冲着您来的吗?” “不错,怕是有人要离间我与父王的关系。” “对啊,还有,那位被墨恩捧在掌心的女子,为何突然就进了王爷的怀里?她可是小少爷的老师,必定是站在小少爷那一边的。殿下想想,无论她最后跟了墨恩,还是荆王,王妃拉拢了她,胜算便大了好几分呢。” 世子又是一声冷哼,“一个女子罢了,能掀得起什么波澜?檩儿还小,更成不了气候。” 茆音反驳道:“殿下可不要小看了她,她若没能耐,又怎么能把墨恩和王爷都哄得团团转?小少爷现在还小,就已经在她的教导下,颇得王爷喜爱。他日小少爷渐渐得势,而殿下你与王爷的矛盾反而日渐加深,王爷会做何选择,当未可知。” 这话说得让世子沉下了脸色。 茆音又补充道:“殿下是希望看着小少爷慢慢成为自己的对手,还是趁着此刻尚有势力时,索性坐上荆王之位呢?” 坐上荆王之位?世子攥着掌中的锡箔,陷入了沉思 世子出门的时候,心态已与进门时截然不同。茆音会给他这个药,应当也有她的私心——毕竟是荆王害死了她的夫君。可茆音提出来的点点滴滴,确实直戳了他的软肋。 可他到底也不是没有顾虑的。万一此招没有成功,还被荆王发现,那他就真的再无回旋余地了。 茆音让他赌一把,然而这赌注是不是太大了,究竟值不值得冒这个险呢? 世子焦头烂额地思索着,不知不觉已步到了花园中。猛一个抬头间,竟看见一名女子身态婀娜,正在一棵大树下翩翩起舞。 轻风带起衣袂飘飞,看不清女子的容颜,饶是如此,世子依旧不自觉地被吸引住,如痴如醉地看着她曼妙的舞姿,几乎忘却了呼吸。 直到女子一个转头,驻足定身,世子方才看清,这不就是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墨恩家的小娘子嘛! 茆音说她是王妃那边的人? 世子摊开掌心,望了眼躺在其中的小小锡箔,忽然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他唤过身后的小厮,侧着身子吩咐道:“找几个眼生的下人,去王爷面前说叨,就说墨恩娘子,正在花园中作舞,美艳不可方物。” “是。” 小厮刚要迈步,世子又叫住他补充道:“等会儿,再叫人弄壶小酒来。” “是。” 少顷,小厮端着一壶酒来到他面前。他远远看了李慕儿一眼,微笑着打开了手中的锡箔纸。(。) 第二六三章:酒中藏毒 “娘子,这是王爷叫小的送来的水酒,王爷一会儿就到,请娘子在此稍候片刻。” 有小厮送上酒壶时,李慕儿正在琢磨一个旋臂的动作,故而没有答话,任那人放下酒壶,匆匆退下。 但他说得不会有错,不久,李慕儿就看见荆王的身影从远处踱了过来。 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暧昧。 脚步声渐近,李慕儿也没回头,顾自舞动了起来。 从荆王的方向看去,她身着舞衣,嫩黄色罗带束着柳腰,显得腰肢不盈一握。偏生她又倾了倾身子,那曲线更添妖娆。 直到荆王走到身边,抚掌叫好,李慕儿才淡然停下了动作,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却不说话。 荆王只好开口道:“早年便已目睹女学士舞姿,当真是美妙绝伦,令人心醉神往。没想到今日有幸,居然在自己府上再次饱了眼福” 他顿了顿,随后眼光忽然变得悠远,叹了口气道:“女学士有所不知,你的舞姿,每每都让本王想起一位故人。若是仔细看,你的眉宇间,也与本王这位故人,有几分相似” 故人? 李慕儿的舞是她娘亲亲自教的,不说独一无二,也很难有他人的影子。这倒让李慕儿不由地好奇起来,忍不住想问他那位故人是谁。 可她刚要开口,却见世子朱祐柄堆着笑迎了过来,对荆王行礼请安,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你怎么也来了?”荆王对世子的态度,果然大不如前,充满了不耐烦。 “回父王的话,儿臣也是碰巧路过,看见父王高兴,便来给父王请安。” “嗯,”荆王只应了声,顾自坐在了石桌旁,倒是不忘热情地冲李慕儿招手道,“女学士也过来坐,喝杯酒歇息一下。” “父王果真好眼力,这位当真是宫中那位才名远扬的女学士?”世子边恭维着,边绕到李慕儿面前拱手打招呼。谁料他脚下踩到一根枯树枝,导致树枝一头翘起,恰恰绊了李慕儿的路。 李慕儿没有看到,结结实实地往前摔去,幸好世子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荆王的注意,他待李慕儿坐在了对面,方才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敬李慕儿道:“女学士既然来到了本王府上,便拿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千万别跟本王见外。” 这话说得倒也体面,李慕儿听闻后却猛地站了起来,拿着酒杯绕过石桌走到荆王身边,讷讷问道:“墨恩呢?为什么要我换地方住?” 荆王和世子闻言都有些尴尬,荆王只好安抚道:“墨恩很快就回来了。” 李慕儿“哦”了声,举起酒杯轻轻触上双唇。 一旁立着的世子,眼神飘忽了几下。 李慕儿瞧见那眼神,不知怎么的,小手一抖,酒杯便没有握住,掉了下来。 大半杯酒还未饮尽,全数倾洒在了衣衫之上,李慕儿伸手欲掸,却因离荆王很近,手忙脚乱之下竟又碰翻了他的酒杯。 荆王的酒可是一口都不曾喝过。 世子眉间狠狠一蹙。 荆王倒是丝毫都没有发怒,端着好脾气站起身道:“不碍事儿,不碍事儿,只可惜打湿了女学士的衣裳,本王本还想再看一曲的呢!” 李慕儿无暇顾及衣衫,擦了擦残留嘴边的几滴薄酒,便欲告辞回房。可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忽然就觉得腹中剧痛难忍,紧接着口中腥甜之味顿起,鲜红的血丝便从嘴角浸了出来。 “女学士,这,这是怎么回事?”荆王赶紧将李慕儿摇摇欲坠的身子托住。 世子也连忙大步往前,激动道:“难道,酒里有毒?父王,你刚才有没有喝下那酒?” “没有。”荆王正色,朝手下努了努下巴,“快传郎中过来。” 说完,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拿起了石桌上的酒壶,默默看了会儿,才道:“有人要毒害女学士,还是本王?” 若自己喝下了那杯酒,后果,不堪设想! 荆王的脸上不觉透出了几分狠厉,将酒壶往石桌上重重一放,怒喝:“真是要反了,在本王眼皮子底下,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情!酒是哪儿来的?” 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小厮赶紧跪下道:“王爷息怒,小的从方才就一直在这附近当差。王爷到此之前,小的没看到有人靠近过女学士这里啊!” 李慕儿刚要反驳,却听世子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李慕儿腰间的束带道:“女学士腰间是怎么回事?莫非藏了毒?” 荆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李慕儿的束带里无故有处凸起。 难道,真的是她自己下的毒? “难怪方才女学士连酒杯都握不住” 世子的话愈加引起了荆王的怀疑,耳边有脚步声渐近,大概是郎中过来了。荆王狠了狠心,倏地将手探向了李慕儿的腰间。 掏出了一包锡箔。 “王爷,”郎中看了眼李慕儿,“娘子中毒了,得赶紧诊治才行。” 荆王放开李慕儿,将那包锡箔随手扔在桌上,索性坐下来慢慢道:“不急,你先看一看,这是不是毒药?” “是。”郎中打开锡箔纸查看了一番,又频频望了李慕儿几眼,最后对着荆王回禀道,“王爷,这纸里包着的,确实是毒药。” 荆王冷笑了一声,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好啊,女学士,你果然带着毒药!你没有毒到本王,反毒到了自己,是不是因为你事先并不知道这是毒药?是谁利用了你,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李慕儿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郎中倒极为清醒,听了这话猜出个大概,插嘴道:“王爷恐怕有所误会了,这位娘子中的,却不是这纸里包着的百果毒啊!” “什么?” 荆王与世子,皆是一惊。 尤其是荆王,语气冰到极点,“那她中的,又是什么毒?” “回王爷的话,娘子中的,是滴仙人。与这包百果毒的毒性,以及中毒后的反应,都是天差地别。”郎中聪敏,说话间又拿起了桌上的酒壶,用药箱中的家伙什儿检测了好一番,才又开口道,“王爷,这酒中并没有百果毒,只有足量的滴仙人啊!”(。) 第二六四章:世子落马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部愣住。 尤其是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世子,在听说那包锡箔是百果毒而非滴仙人时,便已被震得七荤八素,立在一旁不敢再轻易开口。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茆音说那毒是滴仙人,而他将用剩的滴仙人亲手塞进了李慕儿的腰间,怎么转眼那包酒中的滴仙人,就成了百果毒呢? 荆王蹙了蹙眉,还是一脸微怔的表情,盯住李慕儿问道:“女学士身上为何会有百果毒?” “是墨恩给我的,叫我常备身边,若是有什么意外而他又不在时,可以用来自保。”李慕儿口中还有痛楚,那口酒里毒性分量可不轻,不过是略沾了,竟也如此难受,她强忍着,又道,“这药我每日都带着,可从来不知是作何用处的。” 这话的意思,她从来不曾用过。况且,她若真要下毒,自己又怎会亲自试毒呢! “既然不是女学士,那这酒中的滴仙人,到底是谁下的?” 荆王环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当视线落到世子身上时,耳边忽听得李慕儿哑着喉咙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藏着毒药?是不是,想陷害我?” 顺着她的手指所指方向,果真,是朱祐柄。 世子一惊,反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休要胡说八道!” 荆王转头再次凝视着他,看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想起刚才李慕儿中毒后他步步引导自己的话语,不由心中起了疑心。 耳边又响起了坊间的各类传言——其中最让他挂心的,便是罗启儒所言,一道黯淡橘红色的光带,就在几天前的夜晚,划破了荆王府的上空。而上一次这荧惑星变,是在当年土木堡之变时,出现在了北京城的上空: 预示着江山易主。 荆王心头一紧,挥挥手道:“先带女学士下去解毒。” 李慕儿被人搀走,却还不忘回头望了身后的父子一眼。 荆王眼神中布满愤怒,死死盯着世子。而世子呢,则是一脸颓败。 呵,他自以为聪明,想要将下毒的罪名推到李慕儿身上,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本就是她与茆音设好的圈套。 他扶她的时候往她束带里塞药,早就在李慕儿的预料之中,是以李慕儿下手更快地将他塞入的那包锡箔与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百果毒调包。 为了让荆王信服,她甚至不惜亲口尝了那毒药。 荆王府毕竟还是荆王在做主,想必很快就能挖出送酒的那个小厮,摸清来龙去脉,那么世子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话又说回来,那毒确实是他自己所下,也怨不得谁。 李慕儿刚服下解毒的药,休息了片刻,便迎来了欢天喜地的张氏。 她告诉她,世子不知又犯了什么过错,居然被荆王软禁了起来。 李慕儿对此并没有表达什么情绪。拜托陈阿牛与赵凝儿,利用赵凝儿和茆音挑拨他们父子的关系,利用罗启儒散布王府易主的星变之言,再到逼世子亲手下毒意欲毒杀荆王,李慕儿看得比谁都要清楚。如今世子只是被软禁,荆王倒也算虎毒不食子了。 “他被软禁在何处?” “在忠孝阁。王爷说,要他好好反省,礼义廉耻,忠孝人伦。”张氏说到此处,是忍都忍不住地捂嘴轻笑了起来。 李慕儿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起身准备下床。 “诶,老师这是要去哪里?”张氏看着她面色不太好,赶紧上前扶了一把,却没有问问她,哪里不舒服。 李慕儿不动声色地挣开了她的搀扶,道:“我去给那骆驼,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是你?你来做什么?”世子见了李慕儿,神情自然不悦。 李慕儿不急着答话,左右顾盼了一圈忠孝阁。还好,小是小了点,不过五脏俱全,前头还摆放了荆王府先祖的众多灵位,平添了诸多肃穆之气。 可此刻两人对峙,殿内气氛骤降,如坠冰窟。 “这里倒确实适合修养身心,或者说,”李慕儿挑衅地看了眼世子,“面壁思过。” 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是那个被他称作“书呆子”的无知妇孺?世子有些惊讶,盯着她清亮眼眸问道:“你一直在演戏?” 李慕儿恢复了淡漠,歪着脑袋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世子反问:“你要帮檩儿对付我,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李慕儿摇摇头,“小少爷比你好,又是正妃嫡子,他更适合做荆王。” 果然如此,世子冷哼道:“朱祐檩年纪还小,他在这府中的地位,远不如本世子。我虽非嫡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长子,你们想扶持他上位,简直是痴人说梦。” “嗯,”李慕儿淡定地应了声,“小少爷在府中的人马,只有一成。所以啊,我们得先拉下你。你现在在这里软禁着,触角很快就会都被斩断。你说,要是我们在外头收服了你的那些触角,那你还有什么花头?” “你!” 世子往前探了探身,李慕儿便提高了声线,“荆王如今正值壮年,有的是时间好好培养小少爷,待小少爷长大成人,得了世子的封号,你大概只能被遣出王府,得一郡王封地,了此残生了。” “不会的,父王不会废了我的世子之位的!” “你都已经在这种地方了,还要垂死挣扎?”李慕儿拿准时机,语速极快,面容坚定,说出了最后一句关键之语,“除非你今天当真毒死了王爷,那么你尚且能以世子之名承袭王位,否则今后这荆王府是谁做主,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眼睁睁看着世子的眸色从惊恐到狠厉,李慕儿不愿再多留,转身便出了门去。 世子已然怒发冲冠,自言自语道:“她说得没错,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趁着现在还是世子,当能名正言顺坐上王位。” 忠孝阁一日,外面不知将有多少风云变幻,若他日荆王找谁替代了他的世子之位,那他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时了! 世子握拳,快步走到放着笔墨的书案前,眼神间透露着一抹豁出一切的决绝。(。) 第二六五章:雁字回时 连着好几天,荆王府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这对于听说了不少谣言的府中人而言,分明就昭示着风雨欲来。 王府恐怕真正要变天了。 可李慕儿心里很清楚,所谓的星变之说,只是子虚乌有。她静静地等着他人动作,却在这一夜真的看到了一道光带,悄悄划过了天空。 这是要应了荧惑之灾吗?李慕儿抬头望着天空笑了笑,仿佛那不过是对她而言尚嫌陌生的深沉黑夜里,进入北方天空的一片美丽星云而已。 而那马蹄状的星云之下,原本是她的家。 是该回家了。 验之星象,稽之天数,天命已去,荆王,不久矣 也是这一夜,荆王再次跨入了她的房门。 李慕儿自从移到这单独的小院后,闲来无聊,便抄写了几天佛经。多是玄奘或鸠摩罗什译本的般若心经,两三百字,写一遍也不费功夫。礼佛是有心,信佛则未必,抄经一事倒以练笔的意义居多,顺便活络初愈不久的右手。 荆王进门时,她便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字,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荆王倒也不怪罪,径自走到案前观赏。 案上抄好的经书,所用的黄蘖染色、加蜡砑光的纸张,质地坚润明亮,开卷生香。纸上墨字是惯见普通的端雅行楷,书写的又是心经,荆王轻轻念了两句,夸赞道:“女学士的字,字如书者。” 李慕儿长睫倒垂,入夜后的一双凤眸带着些许惬意懒散,全然不似在京城见时那般咄咄逼人。 但也不如那时候灵动了。 荆王对此有些失落,笑叹道:“女学士如今这清冷的性子,倒越发像本王那位老友了。” 他再次提到那位老友,李慕儿也再次起了好奇之心。笔仍旧提在手里,只是微微离了那宣纸,抬头问道:“王爷的那位老友,到底是谁?” 谁知荆王的情绪却起了异样,似乎想起那个人,居然令他有些难过,“故人已逝,多说也是枉然。” 李慕儿正觉得他显出了一丝难得的人性,不料他却继续说了一句:“怪只怪,她跟错了人。要是跟了本王,多少荣华富贵没有?” 这话让李慕儿刚起的怜悯荡然无存,微热的眼神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再次落笔之时冷冷道:“富贵皆由命,佛教三世因果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这话似有所指,荆王蹙了蹙眉,“本王是天家子孙,生来富贵。不过,你这话本王当年若跟雁回说一说,倒是讽刺了” 雁回? 李慕儿的笔尖重重落下,在纸上晕开一滩水墨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曾几何时,她问过母亲为何叫这名字,母亲就是如此答她的。 故人老友,原来指的是她母亲!荆王居然认识她母亲?何时认识的?为何会认识?李慕儿正要问他这些话,却听外头一阵吵闹,闪烁的火把光亮四起,点亮了半边夜空。 “又怎么了?!”大概是近来怪事儿实在太多,荆王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没有注意到李慕儿震惊的神色,转身大步走去门口开了门,朝外头怒喝了一声。 “王爷,不好了,出大事儿了!”这声音,好像是张氏? “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檩儿睡下了吗?你不好好照顾他,来这里干嘛?” “王爷,檩儿他王爷,真的出大事了!” 自然是大事。李慕儿把心底的疑惑暂且压了下来,跟着步到了门边。 成败,看来就在今晚了。 张氏喘着粗气,看来惊得不轻。她并没有看李慕儿,顾自说道:“世子他,就快往这边来了!” “祐柄?他不是在软禁吗?谁允许他出来的?!” 荆王显然还未意识到危险,直到张氏带着哭腔跪下道:“是他自己个儿跑了出来。王爷,他还抓了檩儿,诬陷檩儿意图谋害王爷,并带着大批人马,扬言要来保护王爷!” “什么意思?” 月上中天,乌云蔽月。荆王竟自负到此时还被蒙蔽着双眼。李慕儿看不下去,在他背后淡淡提醒道:“王爷,世子怕是要反了。” 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荆王寝宫,霎时铁蹄铮鸣,火光映天。 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 “不可能,他羽翼未丰,有多少能耐敢与本王抗衡?!” “王爷,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世子他想要你的位置,已经想了很久了。”张氏的话糙理不糙,荆王反应过来,忙招呼几个手下去集结府兵。 李慕儿趁势补充道:“记住,是把府中所有可以集结的兵力都集结过来,世子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了,不可小觑。但他毕竟是王爷您的亲生骨肉,集齐府兵,打压下来便是,也好减少伤亡。” 她一番话说得不无道理,荆王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她这小院里站不了几个人,也施展不开手脚,荆王只好先行离开。他的脚步还算稳健,看来并没有因为自己儿子的反叛而感受到威胁。 是啊,这荆王府此刻可还是他做主,世子就算再能干,终究也是斗不过他的。 荆王啊荆王,这棵蕲州城的参天大树,今晚不知能不能够将他连根拔除? 李慕儿的心里,也并不确定。 待得人群全部散去,暗中观察已久的孙瓒便出现在了李慕儿面前。 “如何?”他眸里带着丝窃喜,应该并没有想到今晚会闹出这样一场精彩的戏码。 “去吧,你小心点。如果发现那井中有可靠证据,就赶快叫萧敬他们进府拿人。” “好,我放焰火为号,他们见了,半刻钟就能到。”孙瓒语气中难得的敬佩,拱了拱手道,“女学士果然高明,这样一来就能将荆王爪牙一网打尽!” 孙瓒说完纵身不见了人影。李慕儿摇摇头,一网打尽不假,另一方面她也不希望荆王父子因为她的挑拨而互相残杀。 这王府中手足骨肉相残的事情发生了太多,也是时候喊个停了(。) 第二六六章:内忧外患 那意料中的焰火升空之时,李慕儿已经偷偷从后门潜入空无一人的前殿,暗中观闻殿前广场上的争斗。 “父王病重,本世子特来护驾,以保王权不落入奸人之手。”说话之人,立于几队兵列前头,正是朱祐柄。 “王爷明明好好的,殿下如此阵仗,究竟有何意图?”荆王身边的护卫军官,声音浑重有力,却带着一丝不屑。 此时朱祐柄已是骑虎难下,哪里还管什么实力悬殊,况且手中还有朱祐檩这个人质,背脊更加挺直了几分,上前几步,欲与他们交锋。 便在此时,荆王府外一阵哒哒铁蹄声渐近,顷刻间包围了整个王府。纵队辟开处,一人黑衣墨冠,锁甲铁靴,执刀而出。 居然是马骢。 只见马骢稳稳提脚,领着大队人马往府内大步迈入,嘴上说道:“皇上有令,将荆王府所有人员全部拿下,听候发落!” 雷声乍起,电闪雷鸣,似有大雨倾盆之兆。 荆王呆若木鸡,直愣愣盯着突然冲入的锦衣卫精干部队,脸上写满了不解。 他甚至还傻傻问了朱祐柄一句:“人是你带来的?” 朱祐柄也被惊到了,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特别老实地答道:“不不不,父王,我哪里使得动堂堂锦衣卫!” 荆王赶紧步下台阶,用力一把推开了不争气的朱祐柄,径直走到马骢面前道:“这位大人,与本王似乎在哪儿见过?” 马骢满心都是李慕儿安危,正环视着四周寻找她的身影,是以毫不理会荆王的搭讪,退后一步招呼道:“来人哪,先将荆王拿下。” 此言一出,王府的人哪里还能淡定,纷纷拔刀意欲自卫,方才那位军官边冲过来保护王爷,边喝道:“大胆!堂堂荆王王府,岂容尔等放肆!” “放肆?”马骢冷哼一声,遥遥冲京城方向拱手道,“荆王离经叛道,违背天伦,烧杀抢掠,欺压乡里。如今皇上已得了确凿的证据,命锦衣卫捉拿荆王,押解入京接受圣上亲审。王爷若不肯束手就擒,休怪锦衣卫手下不留情面!” 怎么会这样?马骢一番话,瞬间说得荆王脸上失了颜色。他在这蕲州城纵横数十年,从来没有被人拿住过把柄。之前见滏和见淲二人要告御状,也被墨恩及时发现并拦了下来。 天高皇帝远,太皇太后又看重他,怎么想也不应该突然发难啊! “这位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手上可有证据?莫不是看我们荆王府好欺负,随便编造了些罪名来强加于王爷吗?” 对啊,证据呢? 荆王定了定神,挑衅地看向马骢。 马骢也不着急回答,等孙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方才不慌不忙说道:“证据就在府内,多的是!” 糟糕!荆王一个眼神横向身旁的护卫军官沈濂,全府的兵力都被聚集在此,竹林那边会不会被人钻了空子! 这不免又让他想起上回私闯竹林的那位不速之客。当时他还没当回事,现在看来,那名女子应该是锦衣卫派来探查的吧? 再往深了想,莫非这名女子还在府里? 想这些显然已经是无用功,荆王此刻只能负隅顽抗,语气强硬道:“本王府中家大业大,若是手下犯了错,难道还要本王替他们背吗?”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即便马骢从王府内搜到了什么,他也不会承认的。最多不过是找个替罪羔羊,代他扛下那些过错罢了。 马骢意识到这一点后,不免有些担忧。所谓捉贼捉赃,但他们千辛万苦查出来的赃,万一被他推脱给别人,今后反而再难奈他何了。 所以,物证之外,尚需人证。 马骢望了眼四周,发现两方人马虽在对峙,可看到他们锦衣卫进来后,显然已经站在了同一战线,一致对外。 这些就算不是生活在荆王庇佑下的人,也至少都是拿着王府的俸禄薪水的,如若王府倒台,对他们没有好处。 人证在哪里呢? 恰在马骢思量之时,李慕儿这边却也生了事端。 李慕儿望着刚刚出现在她身后试图控制她,反被她折了手腕的周鑑,频频摇头。 周鑑冷笑了声,许是常年唱戏的缘故,他说话的尾声总是抑扬顿挫:“老师究竟还有多少底牌,是没有亮出来的?” 他话里的意思,李慕儿明白。今日这一出“世子叛乱”的戏码,本该是他乐意看到的。可精明如周鑑,世子刚一行动锦衣卫的人就“黄雀在后”,不免让他生了疑。 显然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而前殿外兵戈意动,李慕儿却独自鬼鬼祟祟在此潜伏。 潜伏,对,这就是周鑑能想出的形容她的词汇。 何况她的身份,早就传开。自从孙瓒离府后,荆王从没想过在府上隐瞒她是女学士这件事。归根结底,他还是太过自负,当真以为这蕲州城是他的天下,无人能治他。 女学士,周鑑从荆王口中听说过她的事迹,却总以为她是真的被墨恩控制而心智迷失。 而今细细回想某些细节,哪里是心智迷失的人所能盘算清楚的?思索再三,周鑑终于开口问道:“女学士真是皇上派来查案的?” 他已变了称呼,李慕儿也明人不说暗话了,她笑了笑,以反问作答:“周先生呢?你究竟是王爷的人,还是王妃的人?” 周鑑往日常挂着的那抹笑容,此时已经消散不见,听着外面似乎有争执声传进,他叹气道:“无论我是谁的人,荆王府败,我亦败。” 荆王一脉荣辱相承,荆王一旦伏法,小少爷至少也将被贬,李慕儿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这一说,提醒了她,事后该如何替小少爷争取呢? 她正犯愁,却听周鑑又问道:“女学士与墨恩,又究竟是何关系?今日墨恩虽然不在,可女学士也该知道,荆王败,墨恩亦脱不了干系。他是王爷的左膀右臂,不,不只是左膀右臂,很多时候,就连王爷,都要听他的指示行事。” 李慕儿心头又是咯噔一下。(。) 第二六七章:装疯卖傻 这样想起来,墨恩与荆王的关系,分明不像普通主子与属下的关系,至少没有一个属下,会用那样不屑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主子。 可周鑑的话没有说错,荆王是天家子孙,他的罪名被确定下来后,或许还能死罪可免,但作为他的主要羽翼,恐怕是难逃一死。 李慕儿不想同他解释什么,便只是轻飘飘地说道:“今日荆王府的颓败,已成定局。你不用试图来说服我,我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号令锦衣卫。” “不,你有。”周鑑吃痛的五指缓缓张开,又慢慢收拢,忽而笑道,“如果锦衣卫真要动手,不必与荆王再费诸多口舌。那位锦衣卫的统领进门之后,视线一直在少数的几个女眷身上徘徊,我猜,他是在找你,对不对?” 李慕儿一惊,此时她因为重重人群阻隔,并没有看清领兵的其实是马骢。但周鑑的观察如此敏锐,难免叫她惊叹,“我一直在想,周先生虽只是一介不入流的戏子,却能在荆王府内混得风生水起,到底是凭着什么?如今我倒是看清了,周先生确实有过人之处,可惜用错了地方,待错了人。” 周鑑笑得勉强,“地方是错了,人却没有错。”他瞄了李慕儿一眼,细细说道:“我与萍儿是旧识,她尚在闺阁时,有一次我去她家唱戏,有缘结识了她。只不过后来她进了王府,我一个区区戏子,自然是不敢与荆王争夺心头之好的。” 萍儿应该是指张氏,李慕儿脑海中立马出现了那个虽是王妃其实在府中却还算年轻的女子模样,她有些蠢,有些自私,有些利欲熏心,周鑑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喜欢她? “谁料她进府后,却因为过于清高,而不受荆王待见。甚至后来,”他顿了顿,情绪明显起了丝变化,“后来她因一点儿小事开罪了世子,世子便暗地里,害死了她” 萍儿不是张王妃?!李慕儿诧异。 周鑑那边一声冷笑,“呵,女学士也知道,在这偌大的荆王府中,死几个人,根本连投石落湖的涟漪都不会起分毫。等我得知,已经是在许久以后。我想尽办法进了王府,就是想着终有一日,能够替萍儿报仇。” 怪不得他明明已经得到荆王厚爱,还要处心积虑拉世子下马!怪不得他与王妃暧昧之时,身影却令李慕儿觉得极不和谐! 原来她也看错了他。不,是她看轻了他。 李慕儿震惊之余,对这有情人终归有丝不忍,便宽慰道:“既然如此,周先生,你放心,等查明了荆王的罪名,我会替你开解求情,你也算报了仇,可放心了。” 谁知周鑑却摇摇头,“女学士想得太容易了。没错,我的目标只是世子。但是,在接近荆王伺机进府的过程中,我手上自然也不干净了。近墨者黑,荆王府中的人,有几个还能干净,有几个还能全身而退?” 墨恩呢?墨恩也是如此吧!李慕儿眉头皱起,“你此话何意?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总归今夜锦衣卫会将荆王府上上下下一网打尽,再行问责,你不必再做垂死挣扎了!” 李慕儿说着就要越过他而去,却不料反被他拉住了衣摆,往他身前一拽,紧接着大力将她一推。 这一前一后的力,李慕儿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吃了他的偷袭,往门上扑通跌去。 大门被撞得发出极大的声响,李慕儿不知外头的人有没有听到,只忙着起身对付随即向她冲来的两个周鑑的侍卫。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她边迎面接招边还不忘讽刺道,“冲风之衰,力不能漂鸿毛。荆王作恶多端,终有此报!” “果真是你!” 是荆王的声音。 李慕儿受惊回头,却没有一眼看到荆王,而是忽然朝她这边飞冲过来的锦衣华服,以及熟悉的刀光一闪。 刀起刀落,伴随着李慕儿的一声低呼:“骢哥哥!” 马骢紧皱的眉头此刻终于得以舒展,凝视着李慕儿嗯了声道:“慕儿,我来了,你有没有想我?” 他难得这么调皮的样子,李慕儿想笑,可眼前这么多人围观,还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下,她可不能再如他一般旁若无人。 李慕儿伸手攀住他的双臂,却没有与他有过多交流,一下将他转了回去面对荆王,自己则默默地躲在了他的身后,探出头来对荆王道:“王爷,别来无恙。” 荆王果然大怒! “你果然是在装疯卖傻,女学士!”他眼色发狠,忽然怒极反笑,“本王被你骗了倒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墨恩也会受你利用而不自知,哈哈,女学士果然好本事!” “墨恩是谁?”荆王话音未落,马骢即刻问道。 李慕儿有些尴尬,一来为荆王所说利用墨恩,一来则是对马骢隐瞒墨恩之事。 矛盾。 只好转移话题道:“骢哥哥,事不宜迟,赶紧去竹林。证据面前,他狡辩不了。” 马骢想了想,最终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迎向了荆王,做了个请的动作,“王爷,谁是谁非,立刻就会见分晓。” 荆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显然已经开始紧张,脚下更是不敢挪步。 “王爷,请吧。”孙瓒见他不动,忍不住轻推了一把。 “你!”这厮前几天还在府里白吃白喝受荆王款待,转眼就翻脸不认人,荆王及手下自然不爽,差点拔刀相向。 眼看着两方又呈对峙之态将要打斗起来,李慕儿叹了口气,转头问马骢道:“骢哥哥,皇上给你的东西,你还不拿出来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众人皆是一惊。 马骢亦然。 不过马骢惊的是,她居然猜到了皇上的安排! “你怎么知道?皇上没有下旨,只给了我这块令牌,见令如见君。”马骢说着探手入怀,摸出一块金印手令。 “他一定还告诉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这个?”李慕儿顺手接过令牌,突然举起道,“荆王听命。”(。) 第二六八章:镇国将军 如果说刚才见了锦衣卫荆王还抱着一丝侥幸,那么此刻看到这枚代表着皇家至高权力的金令时,当真是心都凉透了。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跪倒在地,荆王一下不知是退是进。 这一切对他而言发生得太过突然! 而更讽刺的是,最能为他拿主意的墨恩,居然是被他自己支出王府去的! 难道真是天要亡他? 不会的,等墨恩回来,一定会帮他设法挽回! 此刻即便先降了又能如何?说不定还能加快自己的步伐念及此,荆王膝盖将将就要弯下。 便在这时,李慕儿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 荆王抬头,不解地望着她,不是拿皇上令牌来让他伏法吗?这又是为何? 李慕儿却眉目淡然,甚至有些冷漠,“王爷可知,皇上为何非得先礼后兵,让马同知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出示金牌呢?” “为何?” 这人真是笨死了,怪不得总做些蠢得过头的伤天害理的疯狂事儿!李慕儿不大耐烦道:“因为你姓朱,皇上要给你留着面子!” 天家的姓,岂容她一个小小女子直呼?!众人皆有些错愕地望了眼李慕儿,李慕儿却视若无睹,转身与马骢和孙瓒并肩往后院走去。 “有人守着吗?”李慕儿一边问,一边从旁边一个侍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吓得那侍卫急急向后退步。 孙瓒答道:“嗯,不然我哪里敢过来接应马骢?” 马骢对局势其实一知半解,“那井里什么情况?” 孙瓒闻言却愣了愣,叹了口气道:“唉,你们过去就知道了。总之,荆王这回跑不掉了。” 三人到井边时,萧敬他们几人已经在那里,彼此之间没有说话,打着火把望着井中在忙活的人。 定是方才趁乱先过来了。萧敬做事果然稳妥,李慕儿与他彼此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 然而气氛却依然沉闷。 难道何氏的尸首还在下面? 再次来到这里,李慕儿难免想起初次探时心头那股恐惧,此刻这抹恐惧又爬上了心头,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马骢和孙瓒已上前与他们轻声交谈,而后索性一前一后进了井里。李慕儿却愣是一动不能动。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在说:“应该没死几天。”“嗯,尸体还未腐烂。”“这皮包骨头的,哪里还认得出是谁。”“应该不会错的。” 最后,这些细碎声音汇成了一句话:“两位镇国将军,怕是被活活饿死的。” 镇!国!将!军! 李慕儿感觉心底有根绷着的弦突然断掉,本该因任务完成而轻松的心情瞬间变成一滩烂泥,再难糊出个模样。 本想着能派上用场的长剑,此刻怕是也没用了,唯有握在手心渐渐被汗水浸湿。 如果没有猜错,这两位镇国将军,想必就是见滏与见淲,第一封密疏上的那两个名字! 如果没有弄错,这两位镇国将军,便是因为李慕儿的过错而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为她对墨恩的包庇,因为她的一时疏忽! 本该询问情况的话语哽在喉头,再也没有发出。 尽管天气是大雨将至前的凉爽,却有细密的汗珠顺着李慕儿的鬓角滴落。 “我们把尸体抬上来,你们接一下。” 李慕儿倾身后退,在萧敬他们一拥而上,所有焦点都集中在井下那几具尸体身上时。 无人注意到,一抹浅淡的身影,携着一柄长剑,静静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不觉,李慕儿竟走到了墨恩的房间。 房中的事物,依然和她搬出前一样,没有人动过。唯一不同的,是桌椅上已布上了淡淡的灰尘。 大概因为没人敢进墨恩的房间打扫。 这么一想,除了李慕儿的吃穿,墨恩似乎什么事都是自个儿亲力亲为,从来不曾差使丫鬟小厮。 案上还放着一本厚厚的易经。李慕儿记得,墨恩离开的那一夜,她刚刚看到豫卦那一页。 这一卦前三爻讲到犹豫不决的坏处,后三爻说的是行动前要反复考虑,三思而后行。 显然,李慕儿在密疏这件事上,就陷入了犹豫不决却又缺乏考虑的矛盾境地。 此刻她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两条冤魂。 另一边,马骢他们综合民间走访所闻以及罗启儒的供词,竟从井中深处发现了不下十具尸骨。 其中最瘆人的,还是两位被饿死的镇国将军。 他们二人是荆王亲叔父祁鑑的第三子、第四子,都昌王见潭的弟弟,荆王的堂弟。当年都梁王被害是因为荆王母妃偏爱与他,都昌王遇害则是因为家有美妻茆氏,可为什么这两位镇国将军会沦落到这种境地,府外鲜少有闻,几人也不得而知。 眼前,除见潚的同父异母弟——樊山王见澋之外,见潚的亲弟弟和几个堂弟,都已经在王府被“挖”了出来。罪证凿凿,荆王难以抵赖。 马骢暗叹之余,又转头去寻李慕儿。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失去了踪影。 “兄弟,看见女学士没有?”马骢拉住身边忙着的孙瓒,问道。 “没有啊,我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嘛。”孙瓒四周望了圈,突然沉了脸色,轻声道,“骢,我跟你讲,女学士和这王府里的很多人,关系看起来似乎并不简单” “哦?你且说与我听听。” 长剑置于一边,李慕儿盘腿坐于床边,凝神静气,打坐调息,为的就是平复一下心中的乱象。 可外头却渐渐传来人群涌动的声音,伴随着手铐脚镣的笨重摩擦,偶尔还有细微的女子哭泣,声声不断地传入了耳畔。 李慕儿被搅得又烦躁起来,全然没有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 等到听到那句“莹中,快跟我走”时,她的手臂已经被人抓住,作势往床外拽去。 李慕儿睁眼,望向这熟悉声音的主人。 墨恩,他终于回来了。 “嘘,”他将手指置于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却继续开口道,“荆王府出事了,我先带你离开。” 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当李慕儿是他控制下的一颗棋子?李慕儿满心的懊恼正不知何处发泄,闻言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冷笑一声道:“墨恩。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第二六九章:自欺欺人 墨恩这才发现,房里没有点灯。 四下漆黑,常年习武的人,方能仗着内力视清眼前事物。 如他,亦如她。 墨恩,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几天不见,她对他说。 那个对他说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她,那个告诉他无论外头有多纷扰,在这房里可以将一切放下的她。 墨恩几乎能听得到胸腔中沉闷的声响。那大概是梦碎的声音。 不是没有怀疑过的,上回弄丢了她,就查到她是被带回宫了,之后她突然在蕲州城出现,他怎么会没有怀疑过? 可是长久以来冷静思考的能力,似乎就在她跨入这间房的那一刻,刹那间什么也不剩了。 仿佛过了千百年之久,他终于恢复了一贯的疏离,冷漠问道:“女学士,是皇上派你来的吗?” 李慕儿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因说了薄情的话而内疚的自己,此刻居然没有多少内疚。 她想她大概是将内疚都留给两位镇国将军了。 墨恩见她不答,只好继续问:“密疏不是被你亲手拦下来的吗?皇上为何还会来查?” 他哪里会知道,这话直戳李慕儿痛处。 玉手轻移,触上冰凉剑柄,顷刻间,挥舞而出。 饶是墨恩如此机敏之人,都差点被挑破了衣角。 李慕儿却一副不肯罢休之相,步步紧逼,一会儿就将墨恩逼到了门边。 终于,墨恩取下腰间匕首,猛地抵上李慕儿的长剑。 冷冰冰的利器相触,却迸发出无数火星。 墨恩怒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他的眼神如同那日在显忠祠,叫她还他恩情时的冷漠。李慕儿心中一凛,以反问作答:“你让我截下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为什么不帮我拦下荆王对他们的迫害?” “帮你?” “墨恩,你根本,一点都不懂我。” 望着李慕儿几欲落泪的眼神,墨恩脸色一变。 是啊,对啊,他终于明白过来!他怎么能放任荆王迫害两位镇国将军,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位镇国将军若是因密疏一事被荆王杀死,拦截密疏的女学士无疑是最大的帮凶! “我,我以为密疏被截,此事便了了”没想到皇上还是知道了墨恩心中发虚,毫无底气地解释道。 “我没有看那封密疏,便将它毁了。我,都是我的错我能帮你拦下那一封,却拦不下第二封、第三封你我大概都没有料到,荆王作恶多端,想告他状的人何止一个两个?”李慕儿说到此处,哽咽更甚,却还是强忍着问了墨恩一句,“墨恩,为这样的人卖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墨恩没有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心底却为她为他的付出感到满足,反问道:“你没有看,就帮我截下了,帮我瞒下了,都是为了我,对不对?你为了我背叛了你的信仰,背弃了你做人的准则,对不对?” 李慕儿使上内力将剑愈加狠狠一压,重重道:“是!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墨恩笑了,他居然笑了。他笑得似得意,似解脱,又似乎转而变成无奈,并又说道:“那你利用我对你的容忍,潜伏到荆王府挖出这一切真相,又是为了谁?” 为了她自己?为了那些冤魂?还是为了朱祐樘? 正当李慕儿无从回应之时,外头传进一阵阵脚步声。 显然,马骢他们已经在彻查全府,或者找她。 墨恩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一掌击在李慕儿肩头,将她逼退了好远。 他的力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伤了李慕儿,又恰好能将两人对峙的局面解除。 李慕儿却还是觉得痛。痛得抚住胸口弯下了腰。 墨恩,她与墨恩,那个在公孙树下与她相依相偎的墨恩,为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 墨恩见她难受的模样,本能就要上前,想了想又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背向了她。 他将手置于门闩上,目光闪烁道:“托女学士的福,荆王已败,生死未卜。我,荆王的第一把手,如今便在你眼前。此门一开,外头千百锦衣卫,将会帮女学士拿下墨恩,带回京城,处以极刑。” 他故意把“极刑”二字咬得极重,因为他想赌,如当日在显忠祠一样,再赌一回,赌她会对他心软。 赌她还对他有情。 “女学士,我数到三,就开门。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你继续走你的阳光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与你相识。我们,从不曾相识。” “一。” 李慕儿觉得快要窒息。 狗急跳墙,人到了被逼急的时候,往往只会依靠直觉,凭着本能行事。可直到他“二”字已经出口,李慕儿心里还是一片空白。 她实在分不清楚,对墨恩,到底是感恩大于无情,还是内疚高于责怪 “三” 眼看着墨恩就要开门,谁也没有想到,外头却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慕儿?” 慕儿?墨恩眯了眯眼,曾几何时,一个花灯绚烂的舞台上,那一舞乱了众人心神的娇俏女子,也是这样称呼自己:“慕儿,我叫慕儿。”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墨恩来不及猜测外面男子是谁,手就被李慕儿猛地拽了一把。 “还愣着做什么,快走!” 她只是拽着他往窗口方向用力,转身之际墨恩与她四目相对,随后错开,随后自己已再次背对着她,朝向后方窗户。 就在那四目相对的瞬间,墨恩知道,他再次赌赢了。 李慕儿望着墨恩一动不动的背影,听到耳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压低声音冷冷道:“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我从此两清。如你所说,我们,从不曾相识。” 墨恩越窗而出,黑衣隐入夜色,再不得见,只留一个声音,还依稀盘旋在李慕儿耳边,他说:“不,我们一定还会再见。” 光线昏暗,李慕儿却感觉到他的表情淡定如常,好像这荆王府一夜破灭,与他也无甚大的关系;荆王是死是活,他也毫不关心。 会不会,他其实也释怀于摆脱荆王这个病灶呢?(。) 第二七零章:负心负疚 “慕儿?” 门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有些担忧,李慕儿长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暗含的泪珠,才走过去将门打开。 “骢哥哥。”马骢温柔的脸庞映入眼眶,李慕儿突然又有些鼻尖泛酸。 “嗯,是不是怕看了那些尸骨难受?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马骢说着就越过她走进了房间。 摆设清雅,角角落落却显得硬朗,无女子芳闺之温婉圆润。 这分明是一个男子住处! 出于锦衣卫的警觉,马骢几步往窗口走去。窗外月色朦胧,不见人影。 马骢疑窦丛生,转身望向倚在门边的李慕儿,直截了当地问道:“慕儿,这是谁的房间?可抓到人了?” 李慕儿看了看手中的剑,他定是以为自己是来捉拿谁的,她自嘲一笑,“没有,没有见到人。” 马骢点点头,再巡视了一圈房内,才走向门口对李慕儿道:“无妨。荆王及手下党羽,基本都已落网,逃个一个两个,也难成大器,很快就会被锦衣卫捉拿归案的。我们先走吧,这荆王府当真是吃人的地方,你也不愿意继续留在这儿了吧?” 李慕儿“嗯”了声,出门的时候,却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这房间。 荆王府是吃人的地方,可这房里不是。 一路往外行,经过小半个后院,到处都是女子的哀嚎声,以及男子想要违逆却被强行拿下的争执声。 无一不显示着荆王府的落败。 唯有到达茆音的小院时,李慕儿才感受到一股难得的祥和。 她自然是要进去再见茆音一面的。 马骢没有阻止,便在院外等着。李慕儿孤身进门,只见茆音正对镜梳理着长发,恍然不知门外是何天地的模样。 李慕儿忽地想起何氏。 她们二人,其实都帮了李慕儿大忙。 只不过一个靠付出了生命,一个是靠付出了尊严。 正这样想着,眼前背着她的茆音倏地开口:“变天了?” “嗯,”李慕儿轻声应道,“王妃,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茆音呵呵笑出了声,“你觉得我还配有自己的打算吗?” “配。”李慕儿坚定道,“我会将你的功劳,禀告皇上,皇上会念” 茆音猛地打断了她:“娘子,你说,他日外人知晓了我都昌王妃与她都梁王妃,会作何评价?嗯?作何比较?” 李慕儿自然答不出,茆音便自语道:“一个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个,则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不,我明白王妃你不是这样的” “你明白又有何用?我想回都昌王府,府里的人,我的孩儿,他们能明白吗?”茆音絮絮说着,起身旁若无人地走到衣橱边,打开柜门暗处,拿出一套鲜亮的服装来,李慕儿定睛一看,那应当是她王妃的冠服。 她居然将都昌王妃的冠服藏在荆王府这许多年! 她居然能将都昌王妃的冠服藏在荆王府这许多年! 李慕儿还在感慨,就见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冠服上的珠宝在烛火映衬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可她却双手将之托起,递予李慕儿道:“民女茆音,请求皇上收回都昌王妃的封号、冠服,将民女贬为庶人。唯有一愿,让我回到那并不认识母亲的小王爷身边,用余生默默看着他,伴着他” 这又是何苦? 李慕儿最终只是伸出双手稳稳接过那华服,低头轻轻地应了声。 她没有办法拒绝。她知道,茆音或许没有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天,却一定考虑清楚,当有这么一天时,自己应该怎么做。 出了茆音小院,没走几步就来到花厅。回廊上樟木明亮,瓦台清凉。往常教习小少爷的书房,就在不远处。 李慕儿没有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功夫,抬了脚就往前殿走。却不料迎面猛然撞过来一个小人,扑到他怀里就是一顿痛哭。 不消说,定是小少爷朱祐檩了。 “老师,他们说我父王犯事儿被抓了,我父王犯了什么事儿?父王是蕲州城最大的,谁敢抓他?” 李慕儿抿了抿嘴唇,搀住他手臂半蹲了下来,得以与他平视,“檩儿,蕲州城从来不是王爷最大。这世上,也从来不存在什么最大之说。你父王确实犯事儿了,他做错了事情,就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起责任来。”李慕儿顿了顿,摸摸他的头继续道,“檩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做错事,老师向你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老师怎么保证?” 李慕儿抬头看向说话的人,是张氏。她亦大步冲了过来,用力拽过小少爷拥回了自己怀里。也许是她的动作太过挑衅,马骢一个箭步挡在了李慕儿身前,满眼厉色望着她,毫无对她身份的尊敬。 “老师好大的气派!”张氏意料之中的冷语,“利用我们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老师难道不会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自然有。 李慕儿不敢跨进书房,不正是因为如此? 可愧疚也只限于对小小檩儿,对于张氏与周鑑,李慕儿可没有多余的感情分给他们。 “王妃,如果不是你一心想要争名夺利,又岂会被在下利用?”李慕儿又看了一眼小少爷,他已渐渐止了哭泣,似懂非懂地回望着她。李慕儿冲他笑笑,道,“沙沉流水水尚清,鸟穿浮云云不惊,管他尘世多喧嚣,静我凡心功与名。檩儿,记住,平凡与困苦,没有什么不好,反而是名利,常常会蒙蔽了人们的眼睛,比如你父王,比如你兄长。以后,千万不要学他们。” 小少爷居然在张氏怀里,重重点了点头。 李慕儿欣慰,果然没有看错这孩子。话锋一转,她问道:“老师对不起你,你想罚老师什么?” 小少爷眉头拧了起来,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倒是马骢,已听出个是非对错来,便打圆场道:“她会竖蜻蜓,罚她竖蜻蜓吧!” 小少爷点点头,李慕儿感激地看了马骢一眼,旋身来到一旁空地,将裙角裹好,猛地倒立了起来。 眼前人来人往,都成了一幅倒像,这荆王府,也从此翻了一副天地(。) 第二七一章:押解回京 荆王府的一场闹剧终于落幕。荆王的家眷小厮们被留在蕲州本地听候发落,而他与一干主脑,则在重兵押解之下进了京。 这入京的过程中,长途跋涉,重兵之重,时时刻刻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孙瓒与戴珊打马在前,萧敬在中间观察着囚笼中的荆王等人。李慕儿不太想出现在他们面前,便稍远地跟在后面。 马骢自然是陪着她。 李慕儿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马骢只好转移她的注意力,与她闲聊道:“慕儿,你知道荆王府门前的‘金门槛’吗?” “金门槛?”李慕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是进出府第时必经的那个门槛吗?” “嗯。” “这样说来,那门槛确实是金光灿灿的。”李慕儿转念问,“有什么典故吗骢哥哥?” “嗯,王府西南入口处,有三座六柱牌坊;在六柱牌坊的前面,一块‘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巨碑耸立。在进府第前,还要过这个巨大的门槛,此门槛南北两头用汉白玉雕刻龙首形,中间用石灰、糯米、桐油将一铜制门槛进行浇筑固定,金光灿灿,故此百姓们习惯将此门槛称为‘金门槛’。”马骢耐心为她分析着这一条条的“昔日繁华”,末了安慰道,“金门槛代表了蕲州城至高无上的荆王势力,而今,却失了它的威风。横行霸道蕲州城的荆王终于伏法,你猜百姓们怎么想?” 李慕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遂顺着他的话浅笑问道:“百姓高兴吗?” “嗯,高兴,”马骢也笑了起来,大概是急于见到她而赶路的原因,他的肤色较在京城时黑了不少,“慕儿,你帮百姓推倒了金门槛,百姓会感激你的。” 李慕儿垂了垂眉眼,却很快抬首道:“骢哥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马骢得意地挑了挑眉。 李慕儿和他聊了几句,心情确实大有好转,又突然想起什么,不好意思似的问道:“那个,骢哥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的人手,足够用了。” 马骢愣了愣,转头盯着她道:“我是锦衣卫,出行自然要得皇上的指令才行。” 言下之意,是朱祐樘派他来的。李慕儿顿了顿,又问道:“他还好吗?” “好。就是自从收了孙瓒一封急信后,便着急上火,正好遂了我的愿,叫我来寻你了。” 马骢可当真比从前会讲话了,李慕儿笑笑。那封信,应该是告诉朱祐樘陈家才子不肯帮忙,而李慕儿亲自上阵混进了荆王府吧? 他是不是急坏了?李慕儿心想。 是啊,自然是急坏了。 朱祐樘坐于乾清宫高座上,正第无数次地问何文鼎道:“他们出发几天了?到哪里了?” 何文鼎微笑着接话:“回皇上,这才没几天。人多车马多,肯定走不快。” 李慕儿哪里会知道,当朱祐樘得知她进入了荆王府那个虎穴之后,恨不得立即奔到她身边去保护她。奈何蕲州城实在遥遥,一来一回近月,朝事谁能代办? 无奈之下只好退而求其次,派马骢前去相助。没想到,李慕儿还真有她的本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协同萧敬,里应外合,彻底掌握了荆王的犯罪事实。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朱祐樘拿过岸边放着的折扇,在这炎热的七月天里,因为想着远方的那个人已踏上回程,心中竟不自觉有些忐忑与紧张 “今晚就宿在这里的驿站。” 萧敬戴珊在前头一发话,众人纷纷驻足停蹄。李慕儿忍不住问道:“骢哥哥,已经到哪里了?” 马骢刚下马,左右手签过自己和李慕儿的马,一面道:“还早呢,这才刚进河南不到一半路程。” 河南。穿过整个河南,便可以抵达京师,快了。 “怎么了?” 李慕儿回神,才发现马骢将手心摊于她面前,正等着她下马。她忙随意掩饰道:“哦,没什么,这里应该离留都很近吧?” “留都?”马骢疑惑,“嗯,确实很近,往东再行几十里,便可进入留都地界。怎么了?” 留都——南京,曾经的都城。李慕儿摇头下马,感慨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迁都北京之前,那里一定也是个繁华之境。” “那是自然。”萧敬此时正巧走了过来,微笑着拍了拍马骢的肩膀,又上下打量了李慕儿一番,道:“今天心情好些了?” “萧敬,连你都看出来了,看来我须得好好藏着自己的情绪才行。” “无妨,等回了京,自然就好了。” 他话里有话,说得李慕儿差点脸红。三人闲谈着,一同走进了驿站。 前几天没有经过驿站,只好包下客栈住宿,店员们见有官有囚的,人人都是近而远之的模样。在这驿站则不同,当差的官兵对她们极为热情。将荆王等囚犯好好安顿后,几人亦喝了杯好酒,享受了顿大餐。 酒只喝到微醺,待得夜深人静,李慕儿独宿一室,却平白开始头晕眼花起来。 难不成自己许久不喝酒,酒量差成这样? 还是说,那酒有问题? 没理由啊,锦衣卫何其警觉,押送犯人的过程中,饮食都是经过银针试毒的,今日也定不例外。 直觉告诉她,这股疲乏感并不是个好现象。她勉力撑起了身子,希望让自己清醒过来,并找到马骢。 视线扫向门口时,却不经意瞥见了桌上燃着的熏香。 香里有鬼! 李慕儿刚意识到这一点,外面已经响起了兵器相接的声音。看来果真是有人来劫那落魄王爷了! 可既然能将药下在熏香里,想必已经控制了这个驿馆,为何还会有如此剧烈的打斗声? 马骢他们晚上喝了不少,难道一个个的都没事? 李慕儿赶紧挣扎着起身,往门口走去。门刚被打开,马骢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一把将她护住。 他手脚利落的样子,哪像中了迷药? “骢哥哥你们没有” “嗯。”马骢似乎料到她要问什么,还未等她话音落下,便接口道。 “这是为何?”(。) 第二七二章:心有千结 李慕儿眉间一拧,晕头转向之感却愈加猛烈地袭来,可在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哪怕在一直信赖的马骢怀里,李慕儿还是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 要好好看看,究竟是坏人的诡计被戳穿了,还是好人的心思变复杂了? 李慕儿死死咬紧嘴唇,右手甚至故意往马骢刀尖上一抹。 绣春刀凌厉,顿时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慕儿!” 在马骢震惊的眼神注视下,李慕儿直直回望着他,道:“骢哥哥,你先去拿下他们吧。” 马骢点点,瞬间加入了战圈。 李慕儿脑袋还是犯昏,并不能将招式动作看得很清,可眼前这群黑衣人,个个身手利落,出招快准狠,像是经过严格的训练。 他们的对手除了像马骢这样的锦衣卫高手,还有湖广巡抚派着跟随的重兵,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团体作战,应该都是一流的。可他们竟然坚持了这么久,看起来战况还很激烈,他们会是谁派来的? 花天酒地别无它用的荆王?李慕儿可不信。 难道是墨恩?想起这个人,李慕儿心头又不是滋味,可目前来看,荆王府一干手下都被俘获,只有墨恩这条漏网之鱼了。 等等,离荆王被捕至今,已经过去好多天,马骢他们是否也查到了,还有一个叫墨恩的潜逃在外? 李慕儿一个晃神间,与孙瓒对视个正着。 她在荆王府近一个月,与谁在一起,睡在哪间房,孙瓒知道地一清二楚! 所以,今晚才会只有她一个人中了迷药吧? 李慕儿讽刺一笑,“墨恩啊墨恩,你害我不轻。” 锦衣卫的实力到底不能小觑,良久之后,场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不过,对方果然是像经过严密的“训练”,能逃的只顾自己逃跑,不能逃的,居然如当初李慕儿带人行刺朱祐樘一般,尽数自裁! 显然不愿落下任何把柄在他们手上。 直到局势终于得到了控制,马骢慌忙冲到李慕儿面前,安抚道:“没事了,慕儿,有余党来救荆王罢了。” 他话虽这样说,眼神却很闪烁。院中孙瓒正与其他人一起查看尸首,忽而抬头对马骢摇摇头,示意他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李慕儿长叹了一声,稳住自己将要摇晃的身体,轻声在马骢耳边道:“骢哥哥,对荆王这种主子,如果是你,好不容易拔出了自己的脚,可还会亲身再来冒险?” 马骢怔了怔,缓缓摇了摇头。 萧敬此时也走近前来,虚咳了声道:“莹中,此举其实也是为了护你周全,你莫介怀。” 李慕儿侧首,浅笑着点点头。 原来,他们的房中,也都被点了迷香。对方以为此计得逞,才敢冲进驿馆来。谁料马骢他们早就在用膳时便发现驿馆中的官员不对劲——锦衣卫办案,常要住宿驿馆,对其间的风吹草动,自然比他人更为敏感。 据此,他们猜测今晚或许能引来荆王的余党,于是明着装作气氛和谐,暗地里却都已将熏香掩盖。 唯独李慕儿,被蒙在鼓里。 到了此时,李慕儿心中已然恍悟。 萧敬说得没错,顺其自然迷晕她,只要拿得下乱党,确实能保她无虞。可最重要的原因,恐怕他们还是担心,若对方是墨恩,李慕儿会念在旧情,而放过他。 不知他们知不知道,李慕儿早已放过了他。 马骢边为她包扎伤口,边为她心虚解释着。李慕儿听到后来,却只想着一件事,如果真是墨恩派来的人,他从哪里找来的这些死士? 或者说,他到底是谁? “好了,伤口不深,就是这几天不能碰水。我们尽量选在晴朗的日子赶路。” 马骢的安抚,拉回了李慕儿的神识,李慕儿回望着他,突然有些感慨,这个世界上,等到连马骢都不相信她了,那么她的问题真就大了。 在对待墨恩这件事情上,显然就是如此。 无论是密疏,还是放他离开。 李慕儿抿了抿方才被咬痛的下唇,不是滋味地说道:“不用为了我拖慢脚程。骢哥哥,我想回去,我得赶紧回去。” 有好多的事情,想必她得同朱祐樘解释解释了。 好在之后一路相安无事,待到李慕儿终于到达京城那一天,却恰巧逢着皇太后圣旦。 朱祐樘赐百官宴于午门。李慕儿这边一时就受了冷落,荆王之流俱被关押到锦衣卫狱。而办案的一干人等也急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李慕儿没地方可去,便先去了钱福家歇歇脚。 钱福胡子拉碴,见了李慕儿倒是高兴,可李慕儿心里明白,他怕是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苦苦思念着某人呢。 “兄长,青岩姐当真还不回来?” 李慕儿大着胆子问出这话,钱福倒也坦荡,边为她布菜边点头笑道:“嗯,许久没有音讯了。” 青岩姐真真好狠的心。李慕儿暗自想道,自己与朱祐樘,这两年来分分合合,聚少离多,按说感情也已淡去。可即便如此,她的心里,总是盼着能快快见到他的。 那么何青岩呢?她难道不会偶尔会有冲动,会不顾一切地想见他一面吗? 脑海中突然想起何青岩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多久未见,只要他再一次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会发现,你还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恐怕还得加一句,无论你多么抗拒和控制自己不喜欢他,可只要想起他温柔的眉眼对着你笑,你还是会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恍惚间,李慕儿似乎看到了朱祐樘温柔的眉眼对着她笑,还轻声对她说:“莹中,你终于回来了。” 琅琅如玉,低沉磁性。 不对!筷箸猛地跌落,李慕儿望着眼前真实出现的一张熟悉脸庞,一张深刻分明的脸庞,神色微微一动,随之却怔愣不知所以。 “怎么了,”朱祐樘听说她已回到京城,可是急急就往这里赶了过来,不料这妮子居然是这样的一副表情,看起来毫无雀跃之意。这无疑让他有些受挫,声音愈发低了下来,“见到朕,不开心吗?”(。) 第二七三章: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总觉得这句话他已说过无数次。 总以为在万岁山那一舞表明心迹后,总以为在离别了那么久的淡化后,对他的感情早没放在心上了。 怎么这会儿,又有心动的感觉呢? 心头砰砰直跳,想要蹦出胸口似的,李慕儿默了好久,终忍不住说了句扫兴的话:“是是皇上,莹中顺利完成了任务,回来了。” 朱祐樘眉头拧了一下,缓缓挺直了背脊。 这个傻丫头,总是在他热情高涨时,胡乱泼他一盆冷水,好气人哦! 钱福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却拘谨尴尬的样子,不禁偷笑出声,“皇上来得未免太突然了,若是下官正走神思念着的人儿忽然出现在眼前,那下官怕是也要恍如梦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愧是金科状元,朱祐樘立马被钱福的话逗乐,勾起唇角道:“原是如此,倒是小生唐突了。” 他说着还退后一步,拱手拘了个礼。他穿着随意,青衣直身简洁之至,这副文气模样,活脱脱一个邻家的风流才子,哦,不,穷酸书生! 李慕儿想到这儿,捂嘴绽放了容颜。 却听那穷酸书生又道:“女学士舟车劳顿,在家洗尘也是应该。可是私归私,公归公,也是时候该随我去上工当差,领二两俸禄了” “怎么才二两?!”还未等李慕儿质疑,钱福便大着胆子埋汰道,“不去不去,我家妹子容颜俏,二两银子怎够?” “那要多少?” “五两!” “兄长真是狮子大开口,三两吧,不能再多了!” “成交。” 李慕儿满头黑线地随着朱祐樘回了宫,春花秋月都好,雍肃殿的景致,一分也未曾改变。 朱祐樘满面堆笑,看来心情极为愉悦。 可他越是如此,李慕儿便越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这一切。这种心上压着石头的感觉,甚至不如一刀来得痛快。 他却还是轻快,“陈家公子可好?” 李慕儿不由回忆起那个半是书生气半是颓废影的陈阿牛,只能答道:“还好。” 朱祐樘见她答是答了,却站得离他极远,便冲她招招手。 李慕儿不敢拒绝,哒哒上前几步。 “他可有为难了你?”朱祐樘脸上的神色,关切中还藏着几分隐忍,眼尾还略带了丝疲倦。看来这些日子他也没有休息好。 冰凉的小手忽地被裹住,李慕儿难免有些动容,轻声回应道:“不曾,我计划得很好。” 朱祐樘这才发现,她似乎有些不对劲。说话的语气,若是平淡冷漠也就罢了,可偏偏不是完全的平淡冷漠,倒有点像小孩子家家偷了糖吃后,既高兴又发慌的感觉。 “怎么了?”朱祐樘终于正色了起来,“你有话对朕说,是不是?” 他没有强迫她,而是用软绵绵的态度引导她,李慕儿感激,抿了抿嘴准备开口。 可就在她张嘴欲语时,门外传来了萧敬的声音:“皇上,荆王那边,出了点变故。” “怎么了?”朱祐樘与李慕儿几乎同时开口。 “太皇太后,先皇上一步,去了锦衣卫狱。皇上要不要赶紧过去看看?” 太皇太后向来对荆王有些好感,可今时不同往日,要是见到荆王后出了什么差池,可就不妙了。李慕儿想到这里,忙催促朱祐樘道:“皇上快去吧。荆王毕竟是堂堂藩王,确实得快些处理他的事才好。” “好,”朱祐樘没再婆妈,转身离开。待走到院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吩咐道:“莹中,你一会儿去乾清宫等朕,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处置荆王为妥。” 他还是信她的。 李慕儿重重点头。 而朱祐樘出了门,与萧敬一同往午门方向快步行着,突然开口道:“萧敬,你们信中所言只是个大概,此番在蕲州城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与我细细说来。” 乾清宫殿,气氛十分沉静。李慕儿兀自走上台阶,步到案前,默默整理起摊着的书卷与折奏。 过了会儿,门口突然有响动,李慕儿赶紧抬头,却发现只是何文鼎。 “莹中!”何文鼎见了她倒十分惊喜,“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此行可还顺利?” “嗯,”李慕儿微笑点头,“挺顺利的。你呢,一切可好?可有找到对食的伴儿?” 挤眉弄眼,还怼怼他的肩膀,这样的女学士,仿佛回到了最初认识时候的模样。何文鼎说不出来的开心,捧腹哈哈道:“别闹了,我要找,也得找个你这样的啊!” “我这样的?惹是非,闯祸端的?”李慕儿自嘲,随即又转移了话题问道,“文鼎,我不在的这些日子,皇上的身体还好吧?” “嗯,入了夏,咳嗽易寒的老毛病总归好了些。就是啊,”何文鼎摇头叹息状,“没你在的乾清宫,冷清不少。” 李慕儿听得不由发笑,“怎么我才走两个多月,你们都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你们?还有谁?” 反问她的可不是何文鼎,而是殿外大步跨进的朱祐樘。 他情绪看起来还算平静,可不知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似乎与方才在雍肃殿有些不同了。 “皇上”两人作揖,退到一边。待朱祐樘坐于上位,李慕儿刚要答话,却被何文鼎抢先禀报道,“通政使司右通政毛伦大人在东华门外求见,据说已经等了好久了。” “通政使司?传。” “是。” 这位毛伦大人,片刻觐见,他看起来极为老实,眼神直直的,神色正正的。通政司右通政,受理臣民密封中诉之件,不知他是因此而得此位,还是得此位后变得如此清正。 李慕儿还在腹诽,便听朱祐樘问道:“毛爱卿有何事如此心急,等不到明日早朝时上奏?” “回皇上,臣是听说了荆王入狱的事,便想起一桩事情来,”毛伦面色凝重,看来确实是急坏了,“此事不速速与皇上澄清,微臣只怕食难下咽。”(。) 第二七四章:密疏真相 通政司,就是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的地方。毛伦既然火急火燎要见朱祐樘,必定也就是奏章文书上面的事。可他一提到荆王,李慕儿便感到后背发凉了起来! 朱祐樘不明就里,还宽慰道:“爱卿何出此言?此番荆王落网,也有你的功劳。若不是你及时将樊山王的密疏呈递了上来,朕还不知道荆王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虽然这樊山王,检举不及时又不完全属实” “皇上,”在朱祐樘顿了顿的当口,毛伦忙插嘴道,“微臣要奏之事,确与密疏相关,但并非樊山王的密疏!” 李慕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转眼看朱祐樘,他只是一脸茫然问道:“那是谁的?” “是,两位被荆王害死的镇国将军的。” “什么?”朱祐樘脸色起了些变化。 “皇上,上回微臣收到两位镇国将军联名上书的密疏后,便赶紧将之递了进宫。”毛伦犹豫了一下,看来他为此事也纠结得不轻,“微臣虽不知信中所书,可今日听闻两位郡王遇害,再联想到樊山王的密疏” 朱祐樘站了起来。 “微臣只是想来同皇上确认下,”毛伦愈加弯下了腰,继续道,“皇上,可曾看过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 自古至今,拦截密疏的事儿多有发生,很多情况下,都是不了了之。偏逢着毛伦这个缺心眼儿,听说两位镇国将军被荆王囚禁而死,便忍不住联想到,他们会不会是因为同樊山王一样写密疏弹劾荆王,才沦落到这种下场? 可为何皇上看他们两人的密疏后毫无动作,见樊山王的密疏后却立即派人去查探了呢? 唯有朱祐樘接下来的话,才能让他想通个始末。 朱祐樘回答:“朕,从未见过见滏和见淲的密疏。” 真相大白。 在场几人的心却再难平静。 毛伦急着解释:“皇上,微臣不敢欺瞒皇上,那封密疏,臣确确实实亲自送到了何公公的手上!” 何文鼎一惊,倒不敢妄加分辨。 朱祐樘也并不认为何文鼎会做什么手脚,只是保守问道:“平常这密疏,毛爱卿都是习惯亲自交予朕,方能安心。为何偏偏那一封,是借文鼎的手递进来的呢?” “那是因为,那几日,皇上在雍肃殿办公,不许臣等随意进殿打扰。” 朱祐樘心头咯噔一下。 余光不由地瞥向那个小人儿,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单薄的身体似乎也不太稳。 只能先遣毛伦退下,“此事朕已知晓。爱卿尽可放心,并非你失职之过。今天的谈话,爱卿便放在心里,无需外传,朕自会查清。” “是。” 毛伦离开后,殿内氛围变得尴尬了起来。 何文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尴尬于久别重逢的两人,为何皆是默默不语? “文鼎,去冰壶酒来,为女学士洗尘。” “是,皇上。”何文鼎一面感慨着自己可真是杞人忧天了,一面欢喜地快步出了门去。 李慕儿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朱祐樘站着,侧颜对着她,那种庄严、尊贵与冷漠,任何言语都难以形容。李慕儿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半晌,他缓缓转身。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李慕儿感受到了他眼里的震动。 “随朕进来。” 轻移莲步,李慕儿怯怯跟上。 门开,门关,手搭在门上,李慕儿真不愿回头。 “回头看着朕。” 李慕儿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望着地面,脚尖一点一点画圈。 “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李慕儿心底本就内疚不已,此刻在他的逼问下,终于爆发,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那封密疏,是臣拦下的。” 对面好久没有动静。 自然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言辞能形容朱祐樘此刻的震惊。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他赐她、陪着她的雍肃殿中,她将一封呈给他的密疏截下。 她意欲何为? “你没有看,对不对?”心底里,朱祐樘还是选择相信她的善良。 这让李慕儿愈加内疚。 他懂她,她却瞒了他。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慕儿默然。她从回京就想解释的事情,此刻却还是没有整理好语言。要从何说起呢?要怎么回答呢?为什么?为了墨恩? 等不到她的回应,朱祐樘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控制你的荆王手下,没有抓到,是不是?” “是。”李慕儿再次点头,心中满涨的负疚感将要溢出,她含着泪水,狠狠磕了一头道,“皇上,微臣没有救出两位郡王,微臣错了,这回微臣真的做错了” 朱祐樘忽然想起,她远赴蕲州之前,两人在乾清宫争执是否允她前往的对话,她对他说:“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件非常糊涂的错事,如果此番我不去,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补救了。” 现在想来这错事儿,当是指那封密疏。 虽说不知者无罪,她因为并不知晓密疏的内容,才会被人利用。 可以她的性格,她一定觉得,是自己间接害死了两位镇国将军。 所以她才会自告奋勇去荆王府。所以她才不惜舍身入勾阑,不惜装疯卖傻置自己于危险境地。 她心里的压力,一直默默独自承受着,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亦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确实做错了。 她错在,没有信任他,没有依赖他。 朱祐樘有些不高兴。 更何况,她之所以不敢告诉他,大部分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那个名叫墨恩的人吧。 萧敬的话语似乎又盘旋在脑海之中,她与他同住一屋他对她百般关爱荆王心腹手下共几百人,一网打尽,唯独他,没有抓到 如果再将她俩的关系往细了想,他为什么要控制她?她为什么在清醒之后不直接供出他,还要替他隐瞒? 乃至,她拦截两位镇国将军的密疏,其实也是为了他? “你知道这样做不对,却还是背着朕做了。莹中,这个墨恩,到底与你是什么关系,竟然可以让你背弃自己的原则,为他冒这样的险?”(。) 第二七五章:甘愿受罚 萦系心头的疑惑与不满,终究还是这样直接地问出了口。 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朱祐樘本该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即便她无意中被人利用,附带了一些责任,可人生在世孰能无过,谁又能料到她会造成这样的果呢? 但是,此刻却是满肚子的火,只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为什么,愿意这样为他付出? “皇上,微臣” “莹中,这里没有外人,你别这样叫我!你当初为他偷密疏时,可没这样叫我!” 李慕儿难过,那一天的情形历历在目,她假意要午睡,他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她起身时他安睡的眉眼忽然想起巴图孟克与其木格,也想起了巴图孟克是怎样对其木格的,李慕儿心戚戚,抬头确认道:“皇上是不是觉得,微臣背叛了皇上?” 朱祐樘被问住,他俩之间,要说背叛,也不应该是她。可这件事情上,当她那一日暗中偷取密疏时,确确实实背叛了他这个皇帝。 “是。” 话赶话,便说到了这个份上。 她却还是不肯提那男子分毫。朱祐樘胸口沉闷不已。 他果然恨死了她。李慕儿几欲崩溃。 “你还是不肯说?” 末了,朱祐樘又问了一遍。可惜他这一问,挟了太多私情,倒显得大公无私了 李慕儿想答,也不知如何答了。 此刻告诉他自己与墨恩之间如何互帮互助的点滴,岂不是愈加激怒他? 李慕儿叹了口气,想到那两条冤魂,唯有垂首道:“皇上,微臣窃取密疏,罪不可赦,愿随皇上处置。” “你!”她这是一心认罚呢!朱祐樘对她逃避的态度很是不满,往日对待他人的平和温顺似乎尽数消失,怎么也做不到不放在心上了。 好好好,还能说什么呢?她想受罚,他便遂了她的愿好了! “莹中,你很好。你说得对,你犯下的错,事关重大,朕若不罚你,如何对得起两位镇国将军?朕罚你削官为婢,从今天开始,你便去文渊阁,当个整理书籍的宫女吧!” “臣奴婢,多谢皇上从轻发落” “你!” 朱祐樘额头川字更深,拂袖离去。 他的背影决绝,李慕儿唯有含泪目送。 回来的路上,只期盼着快些见到他,哪曾想过因荆王一案可能发生的种种事端? 李慕儿唯一欣慰的是,窃取密疏的事已经被发现,无需再暗藏腹中饱受折磨,而始作俑者的自己,也实该受到应有的惩罚 至于墨恩,不复相见,便是对彼此最好的结果了吧 留都南京。 虽已是月上西楼,可街上的繁华依旧不见消弭,仅次于京城。沿街的店铺都还未关门,尤其是林立的酒楼中,喧闹声此起彼伏。 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掩着面的黑衣人,快马从一座私宅中奔出,经过那喧嚣的街市,又朝北面急行而去。 马上之人,正是墨恩。 他无意于两侧的烟火流连,面无表情不愿停顿哪怕一眼,而片刻之前,如此冷漠的他却在那处气派的私宅中,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地俯首与人说话。 “义父,荆王被捕,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唉这荆王始终太过浮躁,难成大器。他私下里干的那些勾当,只会阻碍我们的计划。”说话之人,脸色略显阴柔苍白,语气温和,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却似乎稀疏寻常。 “是。义父,许多过往,就连我也从未听说过。这次他要不是骗我义父出事,将我支开,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嗯,可眼下,他毕竟是我们的第一人选。我已派人截了他一回,”他放下手中茶盏,顿了顿,继续淡淡道:“败了。眼下,只能看你了。若是不成,让他闭嘴便是。” “是,义父。” 因着戴琼莲的关系,李慕儿无数次来过这文渊阁,本该十分熟悉的。 可真到了此地当差,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 书卷气。这是李慕儿进门后的第一印象。 厚重的书简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码在一层层高架上,散发出的纸墨味香飘四溢。饶是有不喜欢这味道的都人点了檀香祛味儿,也盖不过满满一屋子的书香。 李慕儿私心觉得,若是钱福来了这里,必定沉浸其间,不能自已了。 “女学士,你怎么?!”戴琼莲盯着眼前与她穿着同样朴素宫装的李慕儿,诧异的不行。 “我已经不是女学士了,”李慕儿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吐吐舌头道,“我们俩可是命中有缘,你当过我的差,如今我也要来当你的差了!对了,我如今被贬,也不好继续住在御赐的雍肃殿了,你住在何处?我与你同宿可好?” 戴琼莲愣是不信,一番絮絮的问话持续了好久,才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拉过李慕儿的手道:“好,真好!女学士,我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我好开心啊!” 李慕儿站在门口,环顾着整个文渊阁,闻言也是一笑。 这文渊阁,除了藏书、编书之外,其实还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即朝廷内阁所在。以文渊阁中一间恭设孔圣暨四配像,旁四间各相间隔,开户于南。阁东为内阁办事处,门上高悬圣谕,严申规制:“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而阁东诰敕房装为小楼,以贮书籍,李慕儿与戴琼莲只配在此供职。且即便是并立的门户,又隔着中一间,但内阁议事时,她们须得回避再三。 饶是如此,李慕儿亦很开心自己戴罪之身得了这好地方。 因为总还能常见到朱祐樘的面。 这不,刚想着呢,便看到朱祐樘从远处匆匆走了过来。同行的还有一位老人,李慕儿认得,是文渊阁大学士——邱濬。 此人学识渊博,不趋时骛,如今七十已经出头,却还在为国为朱祐樘劳心劳力,李慕儿十分敬佩他。 只是此刻可没空表达对他的敬仰,李慕儿头不能抬,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瞄朱祐樘。 直到戴琼莲提醒她该回避了,她才失落地咬了咬唇,悄悄往后退步。 “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 第二七六章:深得吾心 “你,给朕与大学士沏壶茶来。” 那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时,李慕儿十分诧异。 她不确定,他是否在唤她。因为她以为,他该不想再看见她才对。 朱祐樘再次不爽。将她贬至此处,便是留着还能见她的后路。而今见着了,她还是这副不给回应的模样,当真叫人失望!不愿再多说什么,朱祐樘放下手指,拂袖入了东阁。 好在片刻后,李慕儿终究端着茶水恭恭敬敬走了进来。 邱濬虽年事已高,倒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怎会认不出眼前女子就是常年侍奉御前的女学士?是以对她毫无避讳,顾自上奏着要言之事。 “皇上,日前老臣上疏广图籍之储,不知皇上可有决断了?” “邱爱卿,文渊阁藏书,足够严密规整,且典藏甚多。这提议费时需久,倒也不急于一时吧?” “皇上,”邱濬摇摇头,耐心道:“这经籍图书保存中,已出现了种种严重问题。单说现今内阁所收藏的经籍与永乐时内阁的文渊阁书目相比较,已不能十一。近十年,在内未闻考较,在外未闻购求,如不采取措施拯救尚存的经籍,老臣是担心,将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邱濬说话间,李慕儿已为两人倒好了茶水,退到了一边。但他说的话,李慕儿倒是十分同意的。文渊阁内阁虽是秘境,这藏书的西阁却显得懒散随意多了。上回她还在这里碰上了太皇太后和郑金莲来找书看。这说明什么? 说明藏书之地,不仅得朱祐樘特许的她能进得,后宫的主子,至少也是随意能进得的。 这样只出不进的情势下,“已不能十一”也是必然的。 “嗯。”朱祐樘轻轻应了声,拉回了李慕儿的神识。自知不能越矩再待下去,李慕儿又默默移步想要离开。 她的举动显然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只是朱祐樘此刻大概是沉浸在与邱濬讨论的事宜中,叫住她纯属本能,本能地问道:“女学士,此事你有什么看法?” 李慕儿一怔,大着胆子凝住了他。 他刚拿起茶杯,眼神闪烁了一下,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喝了口茶。 李慕儿突然觉得好笑,拱手如往常一般自信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读过邱大学士所著的大学衍义补,当时读到‘广图籍之储’的条目时,也是一眼带过,觉得非必行之举。今日听大学士一番良言,莹中却终于明白大学士之用心。‘今世赖之以知古,后世赖之以知今。’当我们为今世缺少‘赖之以知古’的东西而遗憾时,就当为后世拥有‘赖之以知今’的东西而努力。文渊阁内的图籍,不但保存了古今帝王丰富的统治经验和臣民必须遵从统治的道德规范,同时又记载了从古至今的山川、人物、风俗、物产和朝廷礼乐刑政的演变和发展。这些精神文化财富有多珍贵,不容忽视。” “女学士所言极是,”邱濬立即接道,“太祖掌世之初,便极注重访求遗书,既平元都,得其馆阁秘藏,又广购于民间,没入于罪籍。故明初图籍储存不减前代,为一时盛况。迄至太宗,虽急于经营北京和北部边疆,犹聚众千百纂集永乐大典,以备考究。是以,老臣要奏请皇上加强典籍的管理工作,自吾而下,至专司其职的翰林典各官,皆需重视。” 李慕儿点点头,“如大学士所言,便从此刻开始,就要积极清理现存图书,访求所缺,珍贵的图籍,务必抄誊正副,使一书而存数本,分别藏于内阁、国子监、南京国子监。各藏书之处也要加强管理和保护,防止遗失和虫蛀湿坏等。” 李慕儿说完,与邱濬相视一笑,以示对彼此观点的赞同与欣赏。而朱祐樘一口口不徐不疾地饮着茶水,半晌才淡然开口道:“嗯,那就依邱爱卿所言,行事吧。” 茶杯离开双唇,他的嘴边却分明挂着丝浅浅的笑意。 李慕儿忙碌了月余。 她主动揽了一些抄图籍副本的活儿,这本不该是她可以触及的,但有邱濬在前,朱祐樘在后,倒没人敢提出异议。戴琼莲工于书法,自然也帮上了忙。 这一日,戴琼莲埋首抄录,李慕儿则捧着一本略显陈旧的书籍读得津津有味,两人都没有发现,身后渐渐靠近的天子。 直至朱祐樘自顾自在长案对面坐下,两人才蓦地抬头,立时惊慌失措。 朱祐樘也不责怪,拿过她情急之下从手中滑落的那本书,扫了一眼。这本厚厚的册子,装订得并不规整,纸张也有些泛黄,看来应当是购于民间的轶事杂谈之流,入不得眼。可方才分明看见她目不转睛专注的模样,才被她吸引了过来。朱祐樘不禁好奇问道:“有什么好东西吗?” “有!”李慕儿重重地点了点头,又觉得欠有礼,补充了一句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方才看到一条有趣的传说,道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却不为龙!” 朱祐樘被她的“奴婢”二字说得皱了皱眉头,不太爽快,旋即端出一派皇帝的架势来,道:“朕就是龙!龙生九子?你且说说看,九子各是何等名目?” “是,皇上。”李慕儿随之开口,将方才所看一一背来,“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老二睚眦(),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老三嘲风,平生好险,今殿角走兽。老四蒲牢,生平好鸣,吼声惊四座。老五狻猊(s),形如狮,喜烟好坐。老六赑屃(bx),龟形有齿,气大好负重。老七狴犴(b),形似虎,有威力,生平好讼。老八螭()吻,好张望,是宅院守护。老九貔(p)貅,生性凶猛,招财进宝。” 朱祐樘听得有意思,却还是回对了句:“拗口难记!” 李慕儿噗嗤一笑,道:“不难记,我教你一句口诀,囚睚嘲蒲五子狻,赑狴负螭九子全。琴剑殿钟炉角烟,重衙碑脊避火安。” 她言语间分明又忘记了身份,朱祐樘总算听了进去,默默地在心中重复了一遍,才开口道:“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 第二七七章:唯有一子 “龙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慕儿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朱祐樘这才察觉到不对,李慕儿是那种经了苦难埋于心底的人,她不显露便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已经不在意,而在无意之中揭了她的伤疤。 此刻朱祐樘就犯了这样的错。 可要解释与安慰,却显得画蛇添足。 因此气氛突然就有些尴尬。无奈之下,朱祐樘只好转移话题道:“此番荆王之罪,除了违背人伦、横行乡里之外,可还有别的发现?” 说到这个,李慕儿倒想起来,当初墨恩与鞑靼的义巴来勾结,到底所为何事,确实还没有查清。荆王府中,除了无法无天以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忠叛国的迹象。 既然不清楚,李慕儿自然不敢乱污蔑了荆王,摇头说不。 “重阳节后,朕便要开始审查荆王府上下,一一宣判。你看,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给朕的?”朱祐樘自然明白,她孤身入荆王府,能做到这种地步必然是收服了几个帮手的,若她开口,他自然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饶过他们。 谁料李慕儿神色变了一变,似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人或事,弯腰恭谨道:“皇上,臣唯有两个要求,请皇上判原都梁王妃何氏自尽,削去原都昌王妃茆氏的封号、冠服。” 朱祐樘疑惑,“这是为何?何氏已薨,茆氏实则有功,何需有此下场?” 李慕儿眼神怅然,“声名利禄,皆是虚妄。心中愧疚,恐怕唯有自罚,才能抵去二三。两位王妃如是,奴婢亦如是。” 她不自称微臣,而称奴婢,是强调自己正在受罚。朱祐樘听闻此言,却并不气恼,反而欣慰于她总算愿意讲句真话,当日自请有罪,果然是因为心中有愧。 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个人还是没有说清楚,朱祐樘一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窝火,起身应了一声,而后匆匆离去。 她不肯说,他只有自己去查,去捉拿那个名唤“墨恩”的男子。 九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对荆王府一部分人判罪之后,很快又迎来了皇太子千秋节。 这无疑是皇宫中最当欢庆的喜事之一了。 要不怎么说岁月如梭,李慕儿初去鞑靼时,太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如今终于处理完墨恩之事回宫,太子已眼看着将要周岁。 虽然这个千秋节的前几个晚上,李慕儿都没有睡好。可对太子,李慕儿心底还是十分喜欢,丝毫不能将皇后所做的那些是是非非与他联系起来,只觉得他分外可爱,讨人欢喜。当时册封太子的礼仪没有赶上,此番千秋节,李慕儿自然也琢磨着能表份心意。 遂写了幅对联,上书:“飞浪炎波周岁喜,龙笛远吹此生欢。” 千秋节当天,朱祐樘赐百官同宴于午门,皇后抱太子于后宫接受命妇朝贺,李慕儿则找人开了后门,将自己的对联与朝廷的官僚的贺礼放在一起,送进了坤宁宫,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 皇宫里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大臣们送的礼摆满了半个坤宁宫,内使们正忙着整理摆放礼物。忙乱中,只听见有小都人轻声讨论着:“哟,你看这夜明珠,可是顶呱呱的宝贝。” “啧啧啧,看呀,刘健那老头这么寒酸,只送了一小盆鲜花,真不知好歹。” “这儿也有一份寒酸的,只一副对联,瞧,还不知是哪个不识趣的送的。” “嗬,我知道那个,是从前的女学士托人送来的。” “这可就难怪了,女学士今时不同往日” “嘘,小声点儿,少管闲事,快去干活。”另一个大一点儿的都人低声呵斥道,随手接过那对联,塞入一堆看起来不值钱的物什中,抱进了坤宁宫偏殿。 殊不知,这一幕被刚刚回殿的一对母子,看个正着。 朝贺过后,周岁礼的重头戏便是抓周。坤宁宫中此时人满为患,有与皇后关系亲近些的几位诰命夫人,也有皇后的母亲金氏,还有手持托盘的一个个侍女。 这托盘上装着的自然是用来抓周的各种物品。一切准备妥当,只等朱祐樘归来,便可行礼。 正在此时,偏殿中跑来一个少年,奔到皇后身边,与皇后耳语了几句不知何语,便令得皇后脸色大变,咬着嘴唇一脸惊怒。 中宫清净之地,本不该有这样寻常的男丁出现,众人却皆没有一丝觉得不妥的意思。 全因为此少年,正是皇后的亲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就在上个月金桂飘香的时候,皇后生父张峦去世。他的一个儿子张鹤龄继承担任“寿宁伯”,另一个儿子张延龄为建昌伯。也许是怜他们幼年丧父,也许是因为皇后对张家素来包庇,朱祐樘对这两个小舅子,也是格外厚待。 据说刘吉被迫致仕,便是因为不同意皇上给张延龄升爵位。这话知情人虽知道是个托辞,却无疑给皇后这胞弟长足了面子。 是以张延龄能在后宫中来去自如,没有人觉得有甚不对。 只见皇后听了他的悄悄话后,拔腿往偏殿走去。片刻后,郁郁而归,脸上怒意犹胜。 在众人尚未来得及关心之时,朱祐樘已经翩然而至。 皇后只好憋着心思,先看太子行抓周之礼。 小小的太子此刻在朱祐樘的怀中,一双小手扑腾着,其中的一只抓着朱祐樘的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蓦地一把抓着他的手就往嘴里送,一面还糯糯地叫道:“皇、皇” “他这是要叫父皇呢” 有聪明的夫人忙为朱祐樘与太子升华着父子情谊,皇后却心不在焉,只顾自己站在一边,看朱祐樘将太子安放于殿中事先备好的一张大毯上,看宫娥们将一件件木制或银制的小物件置于太子眼前不远处,再看太子咿咿呀呀地飞快向放在地毯边上的一样东西爬去,任两旁有再多的好东西,他硬是瞄都不多瞄一眼 是剑 太子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捧着一柄特制小剑,甚至还微微地半蹲着站起来,兴奋地举起宝剑,仿佛想挥舞一般,可是终究没舞起来,反而因为失去平衡一屁股重坐回地上,惹得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还没待几位好事夫人再次开口,皇后一个箭步,绷着脸掰开太子双手取出小剑,语态严厉道:“再选。”(。) 第二七八章:今时往日 本来嘛,抓周就是根据小儿抓取的物品及其先后次序来判断小孩将来的志向,皇后要求再选,并无不对劲的地方。众人又被太子可爱的模样吸引了注意,一时便也不曾注意到皇后的异常,只等着看太子接下来会做何选择。 此刻皇后就蹲在太子身前,低头望着他。小家伙咧嘴笑着,拍拍小手,撅起屁股往一侧趴去。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在身旁的物件上打量起来。 手脚并用的朝前爬着,不一会儿,太子就像个小大人般又坐了起来,而此番手上,攥着一支毛笔。 众人这才放下心击着掌大声赞道:“好啊,好啊!恭喜万岁爷和娘娘,将来太子,定是能文能武,可保大明千秋万代!” “不错,抓周见了多次,还没见过像太子爷这般会挑的呢!” 谁料本该最为自豪的皇后却突然脸色骤变,“啪”地拍开太子手中的笔,不顾他顿时扯开喉咙的啼哭,将他一把抱起,送客道:“太子累了,各位夫人先请回吧。” 在场的诰命哪个不是人精,立刻意识到局面不对,刹那间便告退得无影无踪。 倒剩下朱祐樘一脸茫然,伸手欲从皇后手上夺过恸哭的太子,一面无奈问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抓个周,也哪里惹皇后不高兴了吗?” 是啊,好好的抓个周,东西也不多那几样,抓起来的寓意还挺好,可皇后只要想到这两样东西与那人的联系,再想到方才张延龄拉她去看的那幅对联,便觉得心底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儿。 既气恼,又心慌。 带着这样的情绪,皇后一个闪身躲过朱祐樘递过来的手,气冲冲问道:“皇上,女学士回来了是不是?” 朱祐樘这两天休息地不太好,闻言语气也有些沉闷:“今日是皇儿生辰,本该高高兴兴,与莹中又有何干系?” 皇后蹙了蹙眉,转身将太子放到他怀中,转身边往偏殿而去,边语意酸酸道:“皇上认为没关系,女学士恐怕不这样认为!” 朱祐樘摇头叹了口气,专心哄逗太子之际,皇后已快步再由偏殿而出,手中也多了一卷绢帛。她将之举起,略高于眉眼,含怒冷道:“皇上不妨自己看看,女学士送来的对联,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 绢帛被她漠然丢于毯上,朱祐樘微恼,却仍是亲自俯身,将那绢帛摊了开来。他抱着太子,本就行动不便,此时半蹲在地上一面回避着太子的抓挠,一面看对联,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但也显得毫无架子,倒像一名迫着孩子同观佳作的寻常父亲。 只是这“佳作”,着实算不上佳作:“沸浪炎波周岁喜,龙笛远吹此生悲。” 良久,似乎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朱祐樘对此不置一辞,但抬首问皇后道:“对联是不必落款的,皇后怎知是莹中所作?” 皇后忍不住一声冷哼,“是不是女学士送的,皇上稍加盘查便可得知。妾身自问已与她桥归桥路归路,她却为何还要诅咒我的皇儿,‘废龙’、‘此生悲’,她这是巴不得皇上您废了吾儿太子之位吗?!” 朱祐樘默了会儿,确实是李慕儿的字迹没错,可她向来聪慧又足够忍让,怎会突然做出这等挑衅之事。 皇后可等不及他思索,说话间已吩咐人去文渊阁宣李慕儿。朱祐樘心想如此也好,这对联八成并非她所赠,说清楚了便是。 朱祐樘搀着太子在殿中学步,皇后便着人将对联与毯子皆收了起来。待得李慕儿进了殿,一问之下,她神情淡泊,略无矜色,道:“会万岁爷和娘娘的话,是奴婢所赠,只为恭贺太子生辰,别无他意。” 朱祐樘惊了惊,她何苦送这对联? “皇上您听听,女学士自己都承认了,您可还要护着她?” 李慕儿听得生疑,忙分辩道:“娘娘恐怕有什么误会,奴婢只是作了副对联,不知何处触怒了娘娘?” “你!你还要狡辩!”皇后语焉不详,态度却很决绝。可今时今日,她倒也不敢再随自己心意处置李慕儿,便只是回头,嘟着嘴将朱祐樘凝住。 又是这样的境况。 明知道回宫后总免不了再遇这样的窘境,可李慕儿私心以为入了文渊阁便离了后宫漩涡,多少能安宁些。今日这事儿,倒也该怪自己多事,离宫久了,忘了这宫中之人最大的能耐,便是搬弄是非,有的能说成没的,没的也能说成有的。 余光偷瞥向朱祐樘,发现他温柔抱着太子,脸色却也难掩的尴尬。 不过许久未见太子,似乎样子又已大变,李慕儿都快认不出他来。而太子灵气的双眼不断在几人身上交迭着,显然也已不记得她。 “算了,”李慕儿走神之际,朱祐樘终于开口,“莹中将礼物拿回去吧。改日朕去文渊阁,再好好指点你如何妥当用词。” 李慕儿不置可否,皇后却怒目圆睁,不满地说了句“皇上便这样偏袒她就是了!”随即气冲冲往阁内躲去了。 李慕儿别无他法,唯有挪步往前捡回刚刚被皇后掷于地上的绢帛,再怯怯却步退出了坤宁宫。 白云苍狗,今时确早已不同往日。 今时朱祐樘开始会在皇后面前护着她,今时皇后居然不再难为她,今时她也能不顾他难做而为自己辩解 没有再去文渊阁,李慕儿径自回了住处,将绢帛往床角随手一塞,便捧过一本闲书看起来。 倒是同睡一炕的戴琼莲,见她郁郁寡欢的模样,难免生了疑虑,顺手取过那绢帛,一面打开,一面随口问道:“莹中姐姐,皇后没有难为你” “吧?”字被卡在喉咙,再难迸出,纵使戴琼莲才不如李慕儿,见此对联亦觉不妥,惊骇道:“姐姐你快把这个烧了吧,若是被皇后看见,罪过可就大了!” 李慕儿蹙眉,略一沉吟,蓦然夺过那副绢帛。 果然是这样! 有人修改了她的对联,成心要陷她于不义(。) 第二七九章:是喜是悲 再细细查看,这绢帛被人做了手脚,有几处清洗熨烫的痕迹,要是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但这字迹模仿得再像,在正主面前,终归显得班门弄斧。 李慕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绢帛放到一边自语道:“怪我草率了留着吧,下回有机会见到皇上” 便拿给他看看李慕儿嘴里的话没有说完,全因为她纳闷诧异,原来自己心底仍旧会介意朱祐樘是否误会她。可既是如此,在墨恩一事上,为何就不能好好同他谈谈,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呢? 她为自己这个矛盾的心情,有些郁郁不欢。 “可皇后要是看到了恐怕姐你就要被下文字狱了”戴琼莲是知道她们有过节的,自然不安。 “无妨,她已经看到了。不管是不是她有意所为,都是不会信我的。” 既然皇后已看过,说明此事已经无妨,戴琼莲放下心来,八卦道:“莹中姐姐,你见了皇后娘娘?那你可曾见了她那两位弟弟?” “弟弟?”李慕儿当真是离宫久了,诸事不晓,“未曾见。怎么,有什么说法?” 戴琼莲坐得离李慕儿更近了分,低声道:“方才我还听人说,皇后娘娘的兄弟张鹤龄的府中啊,今日也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那阵仗,自然是巴不得人家知道他是皇上的小舅爷,炫耀自己显赫的身份了。他们还说,张府每天都是车水马龙,攀龙附凤想走门路的人挤满了整个院子呢!还有娘娘的另一个弟弟张延龄,仗着年幼,随意进出后廷犹入无人之境。前朝对娘娘娘家的这对宝贝,可是意见颇多” 李慕儿笑着打断道:“琼莲,你这人什么都好,就算是爱学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都人,乱嚼舌根子。” 她这话说不上讽刺,甚至还带着些宠溺。戴琼莲自然也没听生气,挠挠头道:“你继续听我说嘛!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啊,皇上前阵子应寿宁伯的上奏,提拔了一名礼部教坊司的乐者,好像叫,嘶,叫什么来着?”一时想不起来,戴琼莲咬着手指苦苦思索起来,模样极为可爱,“啊,孙伯坚!对,就叫孙伯坚。可是你猜这孙伯坚与张家有何关系?” 李慕儿十分配合地问道:“有何关系?” 戴琼莲忽作神秘状,“他呀,曾与皇后娘娘有过婚约!” 李慕儿不是不震惊的。 戴琼莲却继续说着:“你说,皇上自然应该知道此事的,为何还毫不介怀呢?” 是啊,皇后有过婚约也就罢了,朱祐樘居然还提携对方,只能说他实在大方温和了。 也足以证明,皇后的隆宠有多甚了 李慕儿听戴琼莲絮絮说了许久,喜庆的一天也终于捱到了尽头。她开门望向天际,看头上乱云逐霞,昏鸦飞过,耳边仿佛听闻沉重宫门徐徐阖拢的声音。如此良久,心情亦随那轮暗红残阳一点点沉了下去。 翌日,李慕儿告假了一整天。身子恹恹的,倒谈不上有什么病痛,只是单纯地想要静一静。 待得夜里,也不知怎的,就想回雍肃殿去看看。 那些墙角的玉簪花瓣已经凋零,成了来年开花将要汲取的养分。院中的石台因为长久没有人坐,已蒙上了灰尘。李慕儿仰首,半眯着眼,看被黄墙灿瓦所圈出的那一方小小天空,恍惚觉得有一层层金黄的银杏叶子自她发髻上簌簌飘下。 “莹中。” 忽然听到这熟悉呼唤,李慕儿不答,静默地立在秋夜的微风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朱祐樘见她神情专注,亦抬头去看,但见天上无星无月,沉沉蔼蔼,“朕寻了你好久,没想到你回这里了。” 李慕儿这才发出了些声响。仔细听来,却似喟叹。 “怎么?文渊阁的差使,当累了?” “不累,”李慕儿摇摇头,“醉心于书籍文卷,不会觉得累。” 她话里有话,朱祐樘一时哑口无言。 许是意识到不妥,李慕儿回过神来,作了个揖。略一踌躇,还是为昨日的误会解释道:“皇上,那副对联,是有人做了手脚。微臣虽不才,总也不至于犯此等罪过。” 朱祐樘往前走了两步,颌首道:“朕知道。朕后来派人查了。” 李慕儿自嘲一笑,“皇上一定在想,一向只愿远离是非的人,为何非要多事送那对联去贺太子周岁?” 这回轮到朱祐樘摇头,眼神也显然黯了下来,“不,我知道,莹中,我知道为什么。” 李慕儿眼睛有些发酸。 “我知道。这几天我一直没去看你,不是因为忙,而是我不知该怎样面对你。”朱祐樘的脚步更近,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莹中,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女儿,应当是我的过错。” 太子出生的前两日,李慕儿的孩子也出生了。而太子出生的后一日,李慕儿的孩子却遭遇了意外。 突如其来的夭亡,摧毁了李慕儿,将她折磨得混乱不堪。 当全天下因为皇太子千秋节而欢喜时,李慕儿唯有凭着那副对联,寄予自己一颗浓浓的“慕儿”之心。 而今日,她女儿的忌日,却被全天下认为只是个寻常日子。 好在,除了她以外,他也是记得的。 已近在眼前的他,可以明显看到咽了咽喉间的涩意,随后冲她伸出手,道:“莹中,回来当女学士吧。朕不罚你了,你也不要罚自己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不好?” 他曾劝过她千次百次,可从没有像这次一样低声下气,李慕儿将手递上去,却没有立刻放入他手心,而是反问道:“阿错,对联之事,你其实是信我的对不对?那,密疏的事,你信不信我,从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信。”毫无犹豫之色,朱祐樘脱口而出。 李慕儿释怀,“可你介意我与墨恩的关系。阿错,”她将他的手牵着置于腹上,“你有没有听过孩子在我腹中动弹的声音?你有没有感受过我得知怀有你孩子的喜悦?你有没有在我被嬷嬷逼着下胎时出现保护我?”。 第二八零章:化解干戈 “你没有,墨恩有。” 这句话像卷了火舌的箭,猛地扎进了朱祐樘的心头。他错过的,何止这些,何止这一点点? 这样想来,对那墨恩的愤恨似乎轻了许多。李慕儿对他是感激,可最该感激他的,应当是他朱祐樘才对。 果然,李慕儿继续解释道: “他与我,是朋友,是敌人,可我最割舍不下的,却是他代替你陪伴我的那一段岁月。所以,我干下了那件糊涂事儿,还放走了他。如今我说这样的话,你能不能够也释怀?” “是。”朱祐樘忙接口,“莹中,那是我欠他的情,我应当还。你从来不必自己扛,我可以帮你扛,我们可以一起扛。” 感觉到手指被他一根根握紧,李慕儿却不觉得痛,反而被那指尖传来的暖意抚平了心头的起伏。明明方才进门时,浑身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两人之间难解的误会,正如何青岩所说: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就会发现,你还是喜欢他(她),喜欢得要死。 朱祐樘忽然道:“你过来。”说着拉她往殿中走去。 黑暗之中,李慕儿见他一手轻扶袖口,一手亲自点燃了几盏灯火。而后拖着她绕到案后,拾起墨条轻研薄墨,“昨日不是说了要好好指点你如何妥当用词吗?那错虽是欲加之罪,但朕说过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慕儿掩嘴轻笑了声,两人已然许久没有见识过彼此的文采,不知有没有进步?玉手一抬,李慕儿在纸上轻松写到: “日丽金门,五色云屏三岛近。风和玉殿,九霄彩仗百花新。” 这是写得宫中景物。朱祐樘拾起另一支笔,走到她让出来的位置,提笔作:“旭日丽庞楼,瑞气春融珠树迴。卿云笼鹤禁,祥光晴护玉阶平。” 两副对联虽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朱祐樘的显然用词更为有新意,确实更胜一筹。李慕儿沉默地点了点头,以示嘉许。便见他面露得意,拱手半弯下腰,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道:“女学士,承让了!” 李慕儿忍俊不禁,指了指砚台,唇际云淡风轻的笑意不减,“继续。” 李慕儿重回女学士的岗位,却还是记挂着未帮丘濬完成的图籍整理之事,便总是得空去帮着抄撰。 与朱祐樘的关系,也因着那一夜的沟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化解。李慕儿很享受这样轻松闲适的日子,彼此之间没有芥蒂,君臣之乐如沐春风,在这将要入冬的寒冷季节里,显得格外安宁。 只是天气转寒,朱祐樘怕冷贪咳的老毛病便不可逆地犯了起来。 也不知怎的,今年他咳得竟比往年愈加严重。 这一日两人正从文华殿议完政事回转,朱祐樘忽然就弯下腰猛咳了起来。李慕儿温柔地拍着他起伏的后背,不自觉地心疼起来,“往年我总没伴你过冬,却不知你冬日竟如此难熬” 朱祐樘直起身子,勉力扯了个笑,“无妨的,这一年年的,不也过来了吗?” 许是他咳嗽的声音实在太突兀,不远处很快有人走了过来。朱祐樘半个身子遮着李慕儿,导致她一时倒未曾看清来者何人。 直到对方莲步依依已走至他们眼前,一声清亮问候声蓦地响起,李慕儿才想起来这文华殿往北就是太皇太后的清宁宫,来者除了郑金莲还能是谁? 自从“娥皇女英”事件后,朱祐樘已长久没有再见过郑金莲,即便是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似乎也总尽力避开他。若是说爱意会随着时间消逝,那对于朱祐樘这样良善的人而言,恨意则更容易减淡。 此刻冷不丁看到郑金莲,看到她手中托盘上放着的一碗糖梨羹,朱祐樘眼神已不再如往常见她一般冷漠。 可真要从中判断到底是何情绪,李慕儿觉得最恰当的一个词,应该就是“尴尬”了。 郑金莲低垂着眼眸。她的眼睛本来很大,此刻这样子藏匿着,倒显不出这优势来了。李慕儿想到初见时那个有着圆溜溜大眼睛的乖巧女孩儿,一时也有些尴尬。 尤其是,自己心知肚明,郑金莲多么盼望朱祐樘纳她为妃,而朱祐樘又拒绝了她多少次 有哪个女人可以忍受这样的屈辱? 可她却还是听到咳嗽声时,跑到了他面前,恭恭敬敬举起托盘,道:“万岁爷,奴婢虽有百般不是,可这碗糖梨羹对您的咳疾有缓解之效。往年奴婢都为您烹制,而今” 她欲言又止,李慕儿可以理解她心中有多翻腾。正是有了这些复杂而难述的情绪,她手中的这碗朱祐樘从小吃到大的糖梨羹,自然愈加难能可贵。况且今日他们在此停下,只是偶然,郑金莲能即刻端出这碗东西,或许是等此良机已久,但李慕儿情愿相信,她是一直为那个入冬就咳嗽的主子备着呢 李慕儿从来心大,不忍再看三人继续尴尬下去,只好将手从朱祐樘手上移开,缓缓接过羹汤,道了声谢。 或许是李慕儿替朱祐樘道的这声谢,触及了郑金莲敏感的那条神经,她递过来的手明显抖了一下,脸上也闪过一抹不悦。 这点小变化立刻被敏锐的朱祐樘察觉,他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头,断然开口相拒道:“不必了,难道朕不咳,还能是一碗糖梨羹的功劳不成?女学士,我们回宫。” 话语中充满了攻击性和保护欲,李慕儿与郑金莲都不傻,立刻就听了出来。可未待两人有何反应,朱祐樘已大手抓过李慕儿的一只手,蓦地闪身越过郑金莲。 李慕儿失去平衡,一时控制不稳手中的托盘,“咣当”一声,瓷碗坠地而碎的声音,响彻了清宁宫外空旷的紫禁城一隅。 郑金莲望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身影,自嘲一笑,蹲下身子开始捡拾那一堆杂乱。 捡着捡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华丽弓鞋。 这鞋样郑金莲自然熟悉,忙跪地请安喊了声“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扶起了她,摇头叹息了一声。(。) 第二八一章:不负初心 朱祐樘的咳嗽声时时萦绕在李慕儿的心头,就连刚刚浅眠入梦时,都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咳声,于是蓦地惊醒,起身不知所措。 这一夜,她又在将眠不眠时被填满了脑海的咳声惊醒,可这回她不再不知所措,而是决定为他去寻一寻法子。 深夜的紫禁城静谧异常。李慕儿穿越日精门后,便看见铅云低垂了下来。再沿着去文华殿的路走了一会儿,天空终于下起了雪珠子,在她路过的琉璃瓦上飒飒轻响。那雪声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功夫,只见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清白。 风刮着那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李慕儿只好加快了步伐,匆匆地走到了清宁宫前。 有一都人刚从宫门出来,李慕儿认得他是清宁宫的内使,便叫住他道:“劳烦公公通报,乾清宫女学士前来拜访郑娘子。” “哟,女学士;无;错;+来得不巧,郑娘子前脚刚去了尚食局。老娘娘忽然想吃的糕点,清宁宫小厨房里材料不够了。” “如此更好。”李慕儿拜谢内使,拔腿就走。 重新走回尚食局,李慕儿已浑身落满了雪。方才经过尚食局时看到还有灯火,她倒不曾留意停步。此刻进了门,才发现郑金莲果然独自在此,正耐耐心心地做着吃食。 见李慕儿突然出现,郑金莲多少有些惊讶,面露异色道:“女学士何以深夜来此?” 她满脸满身的雪,近了火盆,瞬时消融成水,一滴一滴顺着额角跌落下来。好不容易拿袖口将脸颊抹了个清爽,她才开口道:“郑金莲,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了。你的糖梨羹是否真的对皇上的咳嗽有用?” 郑金莲又打量了一番她的狼狈模样。原来她不顾风雪来来回回找她,就是为了那碗糖梨羹? 这让郑金莲忽然想起当年年幼之时,未经世事的自己也是如此,冒着严寒,顶着一个小小奴婢的身份,四处求偏方、试药性,才找到了合适的配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时单纯为他的心思原来早已消弭,倒比不上眼前这个后来之人了 “嗯。” 听郑金莲轻轻应了声,李慕儿脸上露出些许欣喜,可转眼又变成担忧,不确定地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教我,做这碗糖梨羹?” 之所以担忧,是因为李慕儿自己也知道,这个要求对于“失宠”的郑金莲而言,恐怕难以答应。 果然,郑金莲不答反问:“我将此秘方教于你,对我有何好处?” “郑金莲,”李慕儿正色道,“难道看着皇上身子不爽,你心里会好受?那在清宁宫外看得清清楚楚,你眼中对皇上的关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既然你关心他,教给我又有什么坏处?” 郑金莲闻言居然笑出了声,“女学士啊女学士,你错了。我要是真得关心皇上,早就将这秘方告知皇上的御厨或御医,何必非得亲自献给皇上?况且我若肯教,也不会教给你,让你白出了这风头啊!” 她说的话十分在理,倒是李慕儿疏忽了。 “女学士当真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计回报?这宫里每一个人,太皇太后,皇后,包括我,都讲究以物换物,以情交情。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去做?” 李慕儿哀叹了一声,也许是自己出宫久了,竟真真忘了这后宫的生存法则。可此刻来也来了,只好问道:“那你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郑金莲闻言反收起了笑容,放下手中活计起身,搓搓手道:“很简单,让我回乾清宫。” 李慕儿拔腿欲走,“这我做不了主,告辞。” 转身刚行至门口,郑金莲的声音从后面再次传来,“女学士好生小气,连个玩笑都开不起。奴婢教你便是。”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难道是突然良心发现了?李慕儿背对着没看见她的表情,只能这样揣测着。 而回头之时,郑金莲已挪开了视线,开始准备要用的材料。 “你真的愿意教我?” “嗯。”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郑金莲没有答话。并不是突然改变主意。在看见她满身沾雪的时候,她便决定要遂了她的愿。 可方才说得也都是实话,目的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心狠些,更接近于她认识的那个郑金莲。后宫里凡事要求交换,当年一心为他的郑金莲如今也成了那样的人,她一面希望眼前这个,可以一直不负初心;另一面,却也害怕被人发现,自己曾经是不负初心的那个 让郑金莲没有想到的是,才高八斗、能文能武的女学士,掌起勺来,却笨拙地令人诧异。 再又一个正在削皮的梨“骨碌碌”从她手中滚落在地时,郑金莲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慕儿尴尬,急忙又拿起一个小一点的,道:“我不太会这些。” 郑金莲的视线顺着那个梨望向房外,雪片子似乎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近处青砖地上,已露不出花白的青色,而像被泼了面粉袋子,满地白茫茫。 转头又望向被暂时搁置在一边的太皇太后的糕点,忽地就想起日前太皇太后与她说过的话。 那日太皇太后扶起她后,便自语道:“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一个罪臣之后,明明势薄,却是个打不死的蟑螂,还屡立奇功博得樘儿欢心”她顿了顿,随即厉色道,“近日皇后那边的外戚,可是十分嚣张。” 郑金莲一惊,太皇太后曾说过,唯一能制约皇后的,怕就只有女学士一人。这是要开始对付皇后了?念及此,她试探道:“太皇太后是想借女学士的手” “不,”太皇太后遥遥望了眼坤宁宫的方向,回头宠溺地对她一笑,“傻丫头,是借皇后的手,对付女学士。” “是不是这样?” 李慕儿的话,将郑金莲思绪拉回。她点点头,见李慕儿咧着嘴满意地继续,忽而有些于心不忍,轻声道:“女学士,你要小心皇后。” “什么?” “没什么,继续吧。” 郑金莲此时尚且以为,太皇太后所要利用之人,无非就只是皇后一人罢了(。) 第二八一章:不负初心: 第二八二章:判罪荆王 不知道是不是郑金莲的糖梨羹当真起了作用,还是李慕儿的用心打动了朱祐樘,他的咳嗽渐渐缓解了不少。 而荆王一案的审讯,也迎来了最后的关头。 一日晌午时分,朱祐樘没有午睡,也没有屏退李慕儿,召了戴珊与马骢入宫,询问荆王的审讯结果。 “皇上,荆王已经认罪。”戴珊如今身为刑部尚书,人虽然扣在锦衣卫,但他的差事一点也不会少。 马骢本打量着李慕儿,闻言补充道:“皇上,荆王除了对自己的家人下手以外,还经常纠集一些小流氓,成天吃喝玩乐。他们有时换上便服,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甚至私自渡过长江,到处寻花问柳,只要听说哪一家媳妇或者女儿有些姿色,就抢回荆王府。” 李慕儿听得气愤,怒道:“确实如此,荆王府内常常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依微臣猜测,以荆王的岁禄,是远远承担不起他的生活的” “不错,”马骢见她灵气十足,心中开怀,“除了上书喊穷,明的硬要,荆王还时常暗中侵吞。据查,他曾吞没大批官粮,倒买倒卖。荆王府府库里聚敛的钱财,数以万计!” 朱祐樘静静听完他们的禀奏,半晌才开口道:“你们也看到了,那日太皇太后亲自去了锦衣卫。” 两人点头。李慕儿却是一惊。的确,刚回宫那日,萧敬禀报太皇太后去见荆王 难道是太皇太后要包庇他? 这倒是有可能的,毕竟荆王罪过虽大,却顶多只是有损皇家声誉,与当初李慕儿所料通敌叛国,可不能同日而语。 李慕儿正在腹诽,果然听到朱祐樘道:“太皇太后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求朕放过荆王的性命。” 对荆王,李慕儿心中唯有厌恶。几个月以来,她虽并没有向朱祐樘打听过,会怎样处理荆王。但私心里,她以为荆王必定难逃一死。 戴珊与马骢面面相觑,显然也同李慕儿一样诧异。荆王所犯之罪,杀一百次都不为过,皇上就念在他是皇姓近亲,便要恕他无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觉得,怎么判最为合适?” 朱祐樘亲口询问他们的意见,这对两人而言,是荣耀,也是信任。戴珊率先提议道:“那便永世关在狱中,任他自生自灭。” “大人,此刑虽仅次于处死,实行起来却怕不妥。”马骢彬彬有礼,劝道,“牢狱之久,易生变数。即便是我锦衣卫狱,也不能完全保证,一辈子不出差池。就回京途中那群营救荆王的黑衣人来看,荆王在外还有党羽,若是再来劫狱,又是桩麻烦事儿。” “马骢说得没错,”朱祐樘颌首,拧眉道,“况且太皇太后的意思,恐怕还要顾及皇家颜面,囚在狱中,终究邋遢” 杀也不行,关也不行,流放什么的,更是给了同党机会,更不可行。那还能怎么罚? 朱祐樘悠悠看向李慕儿,“女学士,你可有何想法?” 李慕儿瘪瘪嘴,违心说道:“微臣有一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十二月,一个晴空万里,冰雪消融的日子,朱祐樘御驾亲临文华门,与几位皇亲和文武大臣,共审荆王见潚。 李慕儿以女官身份随行,朱祐樘不愿再让荆王看到她,遂将她藏在了人群之后。 当看到荆王发髻凌乱、满身狼狈地朝朱祐樘走去时,李慕儿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些惧意。 好像突然怀疑那日讨论的结果究竟是错是对了。 可荆王明明已经再没有能力伤害谁人。他虽蛮横跋扈,李慕儿却看穿他是个外强中干之人。如今身边出主意的手下都不在了,能嚣张的资本也没有了,他就像是被剔了鳞的鱼,再难以硬气。 随后刑部戴珊列举了荆王条条罪状。 那字字珠玑,仿佛让她回到了王府,重新感受了遍何氏与茆氏的悲苦。 但今日来此之前,她已向朱祐樘提过要求,放过荆王的幼子朱祐檩。想到那张看似暴躁却总是充满纯真的小脸,李慕儿的心里稍感欣慰。 至少小少爷不必再继续存活在那样的环境中,而失去了本性。 戴珊读毕,荆王辩无可辩,如李慕儿所猜测,这条剔了鳞的鱼,只好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犯罪事实。 听闻了他的那些荒唐事儿,周围哗然一片。皇亲和文武大臣纷纷表示:“荆王见潚,违背祖宗训诲,自绝于皇族宗亲;违反道德人伦,难容于天地之间”云云。 和李慕儿当初一样,众人皆以为,荆王论罪当诛。 不过他们不会料到,朱祐樘有多仁慈,“见潚悖违祖训,灭绝天理,戕害骨肉,渎乱人伦,得罪于天地祖宗。诸王议其罪大恶极,当置于法。今日众亲王、文武大臣及科道官又交章劾奏,论法当处死。但念亲亲,不忍加刑。” 但念亲亲,不忍加刑? 众人脸上起了异色。 荆王抬头,嘴角划过一抹惊喜得意的笑容。 却听朱祐樘继续下令道:“但念亲亲,不忍加刑,从轻曲宥。今将荆王见潚,削去王爵降为庶人,锢于西内。至于荆王府的那些辅导官员及手下,阿顺逢迎,误事误主,致王犯罪,俱罢黜之!” 原来,当日李慕儿便是提出了这个提议:锢之西内。 西内李慕儿是待过的,羊房夹道、内安乐堂,那地方爹不亲娘不爱,是非功过无人关心,生老病死无人问津。加之总归是在大内地界,要劫荆王出宫,只能从紫禁城进入,可谓难上加难。 如此一来,荆王虽死罪可免,到底成了个籍籍无名的庶人。而被软禁于西内,对于他这种性子而言,不能再作威作福,也算是罚到了点上。 众人虽觉得不够大快人心,但到底介怀着皇家的面子,不敢再有异议,齐声同道“吾皇英明”。 “英明”的朱祐樘远远寻到李慕儿的身影,冲她眨了眨眼睛。 至此,李慕儿以为,荆王的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安下心来(。) 第二八三章:深受皇恩 时光荏苒,自李慕儿初入宫闱已第三个年头。转眼又到了上元佳节,李慕儿约上了意志消沉的钱福,同到灯市赏灯。兴王夫妇与马骢牟斌,自然也应邀而来。 独独少了银耳与何青岩。 依然不变的谈笑风生,可李慕儿明白,钱福同她一样,心底的那丝失落遗憾,无论多少的欢声笑语也无法填满。 于是回宫的路上,李慕儿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马骢送她到玄武门,刚要开口宽慰她,却被李慕儿看穿,反拿话塞他道:“骢哥哥,你与冯小姐可还好?” 马骢忍不住啐了她一声,“别瞎说,你又是失踪又是深入虎穴的,我一颗心挂在你身上都来不及,哪里有空理她?” “你的意思是,”李慕儿蹙眉问,“你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嗯。” 不愿再被李慕儿八卦,马骢反而忙催促她道:“快回去吧。幸好今夜宫门不下钥,否则你这么晚回来,可又要被人拿把柄了。” 李慕儿莞尔,转身进宫。心中却想着,近来宫中太太平平,还真没什么人来拿她把柄。 难得的,宫中也灯火明明,朱祐樘向来节俭,今年却允着各宫各室都布置着些。如果没有算错,此刻他应该还在清宁宫——本要陪她一同出宫的他,却在出发前被太皇太后拉去共享天伦了。 李慕儿独自一人轻松走着,一路观望之下,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寂寥无声,不见人影,惟面前一池清水在月下泛着清淡的波光,岸边堤柳树枝影婆娑,在风中如丝发飘舞,看得她心底渐起凉意。 想来,应该是一不留神走到宫后苑了。 宫后苑虽美,终究是禁地。没有得到朱祐樘的首肯,宫人是不能随意进入的。李慕儿只好仰首望天,依照星辰方位辨出方向,找到南行的侧门,匆匆朝那里走去。 刚走至南门廊下,忽觉身侧有影子自坤宁宫后门蹿入了宫后苑,一闪而过。这样的深夜里,突然出现的身影无疑让李慕儿悚然一惊。回首看去,但见那身影娇小纤柔,像是个不大的女孩,在清冷夜风中朝宫后苑的瑶津池畔跑去,身上仅着一袭素白中单与同色长裙,长发披散着直垂腰际,与月色相触,有幽蓝的光泽。 她提着长裙奔跑,裙袂飘扬间可以看出她未着鞋袜,竟是跣足奔来的。这个细节让李慕儿意识到她是人而非鬼魅,是宫人而非这后宫里的某位主子。 李慕儿放下了心来,悄然折回,隐身于池畔的树林中,看她意欲何为。 从李慕儿的角度可以看到她晃动着的侧面,但见她七八岁光景,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只是不知为何,脸上似挂着泪痕。 李慕儿突然觉得不妥,而就在她认为不妥的意识刚起时,那宫人居然冲池水猛冲而去! 不好!李慕儿大惊失色,慌忙施展轻功一个飞身,将将拽起半个身子已经落水的小姑娘。 姑娘也没有死成,非但没有高兴,反蹙眉而泣,脸上泪珠清如朝露般滴滴跌落。 李慕儿忙问道:“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娘子你为何要寻短见?” 她不答话,只是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后望去,带着恐惧,带着愤恨,亦带着不甘。 李慕儿顺着那方向望去,是坤宁宫。 而此时皇后与太子应当尚在清宁宫才是。 李慕儿顾自猜测出神,头上有树叶因风而落,拂及两人,那处连结坤宁宫与宫后苑的宫门处,便在此时,出现了一个朗朗少年。 看他年纪,当不会超过二十,却穿着一身华贵蟒服,形制如曳撒,衣上左右绣蟒纹,腰部系着鸾带。 这样的服制,可不是一般富贵公子能穿得的。蟒是仅次于龙的高级纹样,就连位高权重深受隆宠的锦衣卫,冠服也仅为飞鱼,在蟒纹之下。印象中朱祐樘只将饰有这类高级纹样的衣物、匹料赏赐给有功的文武大臣,比如修撰宪宗实录的刘健等人。 可眼前这小子,凭什么? 再回头望了眼身旁女子,分明一副见了洪水猛兽的模样。 李慕儿暗叹,怕是这小子欺负了她! “哟,小爷可还没把你怎样呢,这就闹上了?”终于,小子款步走了过来。步态之悠闲,丝毫不为眼前自己在宫闱禁苑犯下的错误所悔。 此时李慕儿身着布衣,俨然一名民间女子。两人还未待对视,心中想必已将对方视为后宫罪人。 李慕儿索性不惧,亮明身份道:“在下乾清宫女学士沈氏。不知大人尊位?” “你就是女学士?” 亏他倒听说过她的身份,今日被她遇着,算他倒霉了。 李慕儿正要应话,身旁女子却好心拉了拉她的衣角,满含感激地提醒道:“女学士快走吧,这位是娘娘的亲弟弟,刚袭封了寿宁侯的张侯爷。” 寿宁侯?张鹤龄! 原来是他! 仗着皇后胞弟身份在外花天酒地也就罢了,怎么还仗势欺人到宫里来了? 李慕儿想归想,倒不敢当面驳他,只能好好向他见礼。 张鹤龄“嗯”了一声,视线不再盘旋于那小娘子身上,而是专注于她,打量了一遭后,方别有意味地道:“看来那副对联,也没能把你怎么样嘛!” 这话听来怪异,不明确对联之事是否他的杰作,却显而易见他是知情的。 李慕儿只好也虚晃一刀,“皇上垂青下官,自然清楚下官并非无才无德之人。” “牙尖嘴利。”张鹤龄年少,有些事有些话也不会太放在心上,闻言也不显得生气,冷眼瞧着她道,“果然牙尖嘴利。今天就饶过你们两个小婢。将来见着爷,记得绕着走,否则爷可不见得有今日这样的好心情。” 李慕儿漠然垂首。类似的折辱在几年宫中生涯中并不鲜见,听过也就罢了。 朱祐樘对皇后及其家眷的盲目宠溺,李慕儿也从来都是不介意的。只是,这实在与他为人为政的风格大相径庭。想到朝内朝外的议论与对他的争议,李慕儿不禁有些难过与心疼(。) 第二八四章:有女名婉 待得张鹤龄的身影消失在宫后苑门口,李慕儿才搀起那宫人,打探其身份。 原来,她是坤宁宫里服侍太子与乳母的小小宫婢,日前张鹤龄去探看太子,偶然间得见她美貌,便放在了心上。今夜皇后与太子被太皇太后召去了清宁宫,他得了时机,欲对她下黑手。不料她的性子倒也倔强,脱不到两件衣衫,就奋力逃了出来。 心想得罪了张侯爷早晚也是一死,这才有了李慕儿所见那一出。 李慕儿听得心慌,眼下看来,这姑娘是断断不能再回坤宁宫了。可如何保她无虞?如果去告诉朱祐樘,他也许会对那小子训斥几句。怕就怕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她索性将姑娘赐给张鹤龄做个通房丫头什么的。 李慕儿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眉清目秀之余,敢反抗堂堂侯爷算是足够铮铮傲骨。李慕儿雍肃殿正缺个人打扫,若向朱祐樘开口要她,倒是可行。 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先被皇后发现坤宁宫少了人,抓她回去就不好了。 这样想着,李慕儿先拉她回雍肃殿换上干净衣服,随后在日精门门口,翘首等着朱祐樘归来。 不一会儿,朱祐樘果真从清宁宫方向走了过来。天气尚寒,他却不坐轿子,与皇后两人一前一后款款步行。只不过他的背上,还背了个小人,正捶打着他的肩背,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父皇背背,照儿长高高!” 照儿,厚照,朱厚照。 这样和睦的父子情意,蓦地撞进李慕儿眼里,让她有些失了神,丝毫没有发现那名女子因惧怕皇后躲到了她身后。 如此一来,当朱祐樘背着太子靠近时,朱祐樘看到了她而震惊,朱厚照却因看到了后头的女子而向她伸出了手,“抱抱,照儿回来了。” 李慕儿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朱祐樘询问的眼神。 身后女子这才含着泪弯腰走出来,先拜见了皇上娘娘,后语气温柔地叫了声:“太子爷,还是父皇背着好。” 原来是叫她抱。李慕儿居然连她叫什么都还没问过,当真只是拔刀相助而已,不如从前对银耳般推心置腹了。 “女学士有何事要禀?” 李慕儿只好随便扯个谎:“皇上,乾清宫有急报。” 朱祐樘忙点点头,作势要将太子还给身后跟着的皇后。 也就在这时,众人才发现,皇后脸上那诡异的神色。她半眯着眼,微拧着眉,似在恐慌什么,又似在回忆什么。直到朱祐樘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朱祐樘也纳闷。 “哦,皇上,妾身没事。许是方才太皇太后总为您与金莲说和,妾身听多了,有些不爽快。” 皇后倒是快人快语,不过这话,怕也是说给李慕儿听呢。 朱祐樘不答话,背对着皇后将太子放到她怀中,转身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安抚他:“照儿该回去睡觉了。”随后大手一挥对李慕儿道,“走吧。” 朱祐樘勤政,这样的小离别应该司空见惯了,太子也就并没有闹腾。但对朱祐樘而言,李慕儿入夜了还来找他,则是绝无仅有,恐怕真有要事。 朱祐樘往乾清宫而去,皇后抱着太子走了两步,大约是觉得重了,回身递到了李慕儿身旁那女子手中,道:“夏婉,你为何会跟女学士在一起?快随本宫回去。” 原来她叫夏婉。 夏婉怀抱着太子,抬眼望望李慕儿,不知如何是好。 那边朱祐樘也停下了步回望她。李慕儿权衡之下,只得冲夏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随皇后回宫。等她与朱祐樘谈话后,想必能有定数。 皇后一路步子急,很快就回到了坤宁宫。夏婉还算机灵,不想再碰上张鹤龄,便借口抱着太子回了寝室。 皇后也不拦她,径自进了正厅。却见母亲金氏与弟弟张鹤龄,正在榻上坐着不知说些什么。 “唔?弟弟怎的今日还不出宫?”皇后对金氏,向来言听计从。对这两个弟弟,更是宠溺万分。 张鹤龄似笑非笑道:“今夜宫门不上钥,姐姐,您忘了?” “哦,是了。可夜也深了,你若还留在后宫,终归不妥。” “姐姐,你何时变得如此怕事了?”张鹤龄缓缓起身,明明还很年少的脸上,浮现出高于他这个年纪的深沉表情,“姐姐,我方才看到了女学士。” 皇后的神色明显一顿。 “姐姐,她继续留在这宫中,你就不怕有什么不妥吗?” “不妥?那又有何办法?皇上要留她在御前当差,就连太皇太后都难奈她如何,我还能拿她怎样?” “说起太皇太后,为娘我倒想起一事来。”一直盯着两人说话的金氏此时倏地立了起来,“去年娘娘生辰的时候,太皇太后突然发怒,拿下了女学士。事后娘娘忙着孙伯坚的事没有去查”她说到这儿不由顿了顿,瞧了眼皇后的眼色,“倒不知,太皇太后究竟为何事如此气恼?之后又怎的没了下文呢?” “所以,微臣私心想着,能让夏婉到雍肃殿供职,权当是银耳在陪伴微臣了” 李慕儿絮絮叨叨一番话,原来不过是想他问皇后要下夏婉这个婢女,朱祐樘有些诧异,问道:“你叫朕随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正是。”李慕儿赧然低下了头,什么急报不急报的,朱祐樘此刻一定觉得她胡闹极了。 谁料他却只是轻轻一声:“哦。” 就这样? 李慕儿咽咽口水,唤道:“皇上” “朕准了。” 准了便准了,为何如此冷漠? 朱祐樘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语态欠温和,忙胡乱翻了几页书。可他的眼神却片刻不曾停在书上,而是望着殿中的一盏别致花灯,悠悠道:“朕还以为,这月圆佳节的,你是思念朕了呢” 他的声音细如蚊蝇,李慕儿没有听全,讷讷问了句“嗯?” 朱祐樘瘪瘪嘴,手指指向书中一页,揶揄道:“你且来说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夜色四合,明亮的花灯在旁,乾清宫殿娴静安宁。可不远处一间房门却蓦地被推开,那房中的女子为了不吵醒内间睡着的孩子,压低着声音道:“你你又想做什么?”(。) 第二八五章:谁的棋子 廊下家,概观其义,便是“位于廊下的家”,给宫里那些没有品级职位的都人差役们居住的地方。 这些院落中有大量的枣树,果实干脆异常,小都人们常将其酿成枣酒,到宫外去卖。这酒吃起来虽没什么特别,但到底是皇宫内苑出来的稀罕物,每每问世行情总很紧俏。 但小都人们也是开眼的,知道靠卖得二两酒钱虽能混沌度日,终究也只是个屈于廊下的泛泛之辈。要往上爬的,便会留心留下几壶,送给上头能送的人,好攀上些眷顾。 其中有个宫女阿瑶,更是此类中的佼佼。 女子要在宫里出头,无非就是两条路:位列女官,或跻身嫔妃。后者不可行在宫中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而前者阿瑶无才无德又不够格。作为一名清宁宫最下等的粗使丫头,她再是有一腔热血,也苦于没地方使力。 所以当寿宁侯出现在廊下家而她恰巧接待时,她的心里已然泛起了蠢蠢欲动的涟漪。 “给侯爷请安,侯爷万安。”一看张鹤龄还未及冠的年龄,却贵为侯位。加之中宫亲弟的显赫身份,阿瑶自然是巴不得主动贴上去。只是,他为何会来区区廊下家?她不禁开口问道,“侯爷纡尊降贵,来到此地,可有何事吩咐?” “嗯,小娘子真会说话。我看以你这资质,怎么样也得司近侍之职,何以只得了个苦差干呢?啧啧啧,实在可惜,可惜”张鹤龄似笑非笑,话中有话,似乎对这阿瑶并不陌生。 原来,他来这廊下家,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因宫中都人们常酿枣酒往宫外贩卖,故而此处亦是互通宫内外谣言之地。可以这么说,想要在宫里得知宫外有何新鲜事儿,在此坐上半日便可知晓。要在宫外得知宫内秘事,则需要花费些钱财,亦能觅得一二。 正因为如此,这里住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巴闭不紧。张鹤龄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来这里寻清宁宫的人。 阿瑶听得高兴,以为翻身之日终于要到了,且不说被侯爷看上是何等的大富大贵,即便只是去中宫当个近侍,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啊! 作了个揖,阿瑶忙跑向内堂,挖了一坛子珍藏的上好枣酒出来,跪献给了张鹤龄,意思也很明显,请他多多提携。 收了这酒,彼此之间的互利关系已然达成,张鹤龄招招手,示意阿瑶靠近,附在她耳畔吩咐道:“谣言误事,本侯只想打探几句实话。你在那清宁宫,可曾听说过一些消息” 没过多少天,当张鹤龄再次跨进坤宁宫的门槛时,已掌握了不少关于李慕儿的秘密。 比如荆王曾向太皇太后写信祈求纳女学士为妾,比如女学士去年夏天是去潜入荆王府亲手逮了荆王,再比如女学士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前朝李孜省家的独女! 虽然这些秘密对于那几位当事人而言早已不是秘密,可对于皇后一家而言,还是刚刚出炉的大八卦。 怎样好好利用这几个秘密,也成了几人苦思冥想的问题。 “那就把这些事实都禀报给皇上,再煽风点火,让皇上对她产生怀疑!” 若说张鹤龄年纪尚小,此时说话的张延龄则更为年幼。他的话显然没有得到哥哥的认同,“你这笨蛋,上回对联之事就搞砸了,还要乱出馊主意!你想想看,皇上能不知道这些?太皇太后会没有就此事逼迫皇上赶走她?现在她还是好好的当着御前顶顶要紧的差事,可见皇上并没有因此而怀疑她。” “那你说怎么办?姐姐,你觉得呢?” 一直未曾言语的皇后,被张延龄这一叫,回过神来蹙眉起身,一面缓缓踱步,一面思索着对策。可往年她的所作所为,大半都是出自郑金莲的计谋,如今郑金莲不能如愿得个妃位,她俩之间的交易早已断了。 要她自己想辙,她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清宁宫,身居高座的太皇太后望着殿中跪着的阿瑶,频频点了好几次头。最后,她一语双关道:“该传的话也都传了,你的任务也完成了?” 阿瑶急忙磕头求饶:“太皇太后恕罪,奴婢只当女学士是太皇太后的眼中钉,才想着泄露几句私隐无妨的!” “谁说哀家视她为眼中钉?”太皇太后淡淡感慨,似有所思,“她非但不是哀家的眼中钉啊,还与哀家有些关系呢。” 郑金莲闻之身子一颤。 太皇太后没有发现,顾自继续说道:“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要继续留她在宫中,好好地用她。皇家有皇家的生存准则,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最好。你今日从哀家宫中传出去的话,好在是传给了皇后,她将来,也要感谢哀家的。” 说完,她挥挥手,殿外很快进来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起了阿瑶。 阿瑶诧异,再次求饶道:“太皇太后饶命,奴婢只是告诉了张侯爷,再没有告知他人!求太皇太后放过奴婢吧!” 太皇太后脸上显然已露出不悦,厌烦地瞧了一眼她,淡淡说道:“哀家又不会拿你怎样你小小受些罚,那张侯爷才能更心疼你不是?” 原来自己的利用价值尚未结束,阿瑶浑身胆颤,望向那张眼角布满皱纹,神色淡漠的脸,心中不由充满了恐惧。 她突然不明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被谁利用,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又是否正悄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看似和蔼却暗藏戾气的老人看了眼她身旁的郑金莲,摇摇头再次开口,转向她道:“你要打动小侯爷,光靠着传递几个秘密可远远不够。此刻小侯爷必定一头雾水,你若能点拨他一二,才算得上有了价值。你且先去受罚,等知道厉害了,哀家再来教教你” 既要罚她,又要助她?太皇太后的心思阿瑶琢磨不透,只觉再看她浑身便会充满畏意,与这一比,将要受的处罚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第二八六章:朴实无华 雍肃殿虽不如坤宁宫气派华贵,但宫里的人都知道,这里住着的女学士,可是后廷女官中一等一的存在。当年浣衣局一个小小宫女银耳因为靠着这条大船,一时成了都人中人人高看的主。夏婉今日得以被调到雍肃殿供职,也算是天大的运气了。 可夏婉并不开心。 见她这副委屈的模样,李慕儿伸手拉了她一把,问道:“皇后娘娘没把你怎样吧?这事儿有什么缘故,想必她也能猜出来。她若为难你,便是不给她弟弟兜着了。放心吧。” 夏婉点了点头,感激地冲李慕儿一笑道:“女学士,都说你是个热心肠。可此番事故,你难免为我得罪了侯爷和娘娘,这” “我无妨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在宫中虽不及你时间长,这个理儿倒是看得清。你且安生在这儿住着,日后若有不方便,等风头过去了,我再安排你去别处。” 原来让她来雍肃殿,还是为了保护她不再被张鹤龄骚扰或报复。看来女学士是想好了要背下这锅了,夏婉愈加感激,脸色却愈加难看。 雍肃殿中为明间,两边为两次间,一间是李慕儿睡的,夏婉看清了便拿着包袱往另一间而去。谁料李慕儿赶紧叫住了她,“夏娘子,那间房不能住。” 明明空着,为何不能住?夏婉立在原地,一时尴尬。 李慕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房间,道:“你住我的房吧。” 说完,她回身迈进银耳曾经睡过的房间,望着其中毫无改变的件件物什,脸上忽然浮上了一丝笑意。 只是这笑意中有多少酸涩,此刻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而夏婉不知其中缘故,只当是李慕儿想换间房,自然顺从其意,帮着她把东西搬到了另一间。 夏婉为人勤快,话也不多,每每遇到不明白的事儿,也总是先请教了李慕儿再做定夺。她的到来并没有让雍肃殿热闹起来,倒是另一位贵客因她而到来,使得整个雍肃殿蓬荜生辉起来。 这位贵客,就是太子爷。 李慕儿这一日刚从乾清宫办完差事回来,在天边日头将落不落的暮色薄辉中,她推门忽然看到佼佼少年往她走来,步子还一颠一颠的,十分讨喜。 一旁乳娘忙有礼道:“叨扰女学士了。太子爷说想阿婉,奴婢便将他抱来耍一会儿。” 李慕儿虽然喜欢太子可爱,到底顾忌着皇后,忙问道:“此事娘娘可知晓?” 乳娘毫不犹豫答道:“娘娘不知的,奴婢只想着让太子爷高兴,没考虑这么多。” 李慕儿蹲下身来,也不由逗弄了太子一会儿,想想终归还是不妥,便起身对乳娘道:“早些回去吧。娘娘若知道你们来了我这儿,怕不会高兴。” “是是是,奴婢这就抱小爷回去。”乳娘应着,哄了太子离开。夏婉远远看着,没有再靠近。她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李慕儿以为她舍不得太子,上前宽慰道:“小孩子忘性大,再亲的人,几天不见也就忘了。你若放不下,索性便回去再服侍他。若放得下,就索性莫再见了,省得徒添烦恼。” 话糙理不糙。夏婉点点头嗯了声,暗暗将双手藏入了袖口中。 晚间如往常一样与夏婉一同用了晚膳,李慕儿本想再去乾清宫看看,谁料夏婉叫住了她,询问她诗经中一篇诗歌的含义。 她往日总是埋头干活,对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全然不感兴趣,怎的今日忽然来了兴致。不过李慕儿对这样的讨教向来来者不拒,便被她拖住了欲走的脚步。 “所以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才没讲几句,李慕儿忽觉一阵困意袭来。浑身好似突然疲惫下来,眼皮子重的快要睁不开。 “不行了,我困得不行,得去睡觉了。”李慕儿边说着,边晃着脑袋往自己原来的房间走去。身后夏婉忙跟上前扶住了她,轻声说了句“小心”。 李慕儿刚行至门口,睁眼瞥见屋内陌生摆设,又冷不丁听到夏婉在耳边一声提醒,蓦地觉得不对劲。 她猛地抓住门板,身子不由晃了一下。可看来为时已晚,运功已经来不及,满脑子的困意已经将她吞噬。 不能够再做出任何反应,她便软倒在了门边。 本搀着她的夏婉,手中蓦然松了。蹲下身去查看,李慕儿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见此情形,夏婉脸色几变,最终还是咬了咬唇,并不将她安置床中睡好,而是猛地转身冲向了殿外。 不消片刻,两名都人随她回到了房里。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们似早有准备,兀自将地上沉沉入睡的李慕儿扛上了肩头。 抬了就走。 夏婉紧皱着眉,不敢抬眼去看李慕儿虽然熟睡着的脸庞。但又不得不慌张地拽了拽其中一人的手臂,急急问道:“侯爷说会放了我的家人,何时可以兑现?” “放心,事成之后,你必有重赏。” 太液池西岸,大内西苑。 在李慕儿当年待过的内安乐堂以北,有一个很大的宫殿群。只不过当今天子朱祐樘连三宫六院都装不满,这里自然更加废置了。 而荆王被软禁的地方,便在此中一间。 要说这西苑,别的没有什么,风景可是一绝。在雍容华贵的皇家苑囿中,惟独这处洗尽铅华,显得清新质朴。可是,再好的风景,冷冷清清,便显得凄凄惨惨戚戚了。况且这样清汤寡水的日子,对花天酒地惯了的荆王而言,更是实打实的惩罚了。 对着朴实无华的宫殿,扑腾着火星的数盏油灯,外头年迈的几个都人,荆王握着手中的酒杯,再次哀叹了一声。 叹气声刚传至殿门口,反听见殿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渐近。 这样的风吹草动,足以引起许久不见天日的荆王的注意。他忙起身,匆匆往殿门口跑去。 没想到,来者居然是给他送“礼”来的。 还是份大礼!(。) 第二八七章:西内风起 李慕儿恍惚间做了一个噩梦。噩梦中她引狼入室,挣扎中却引来了更多的狼。 她无措,她恐慌,她顽抗,最后还是伤痕累累。 刻骨疼痛如酒,越酿越陈。一瞬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如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发,仿佛没有知觉,又仿佛都在隐隐作痛。 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慕儿不知哪里来的潜意识,提醒自己,快,快被痛醒! 神识开始渐渐地苏醒,李慕儿张开眼睛,又闭上。适应了一下眩晕的天地,感受到自己正斜躺在床板上。暖融融的触感从身下传来,眼前有微弱的灯光,还有两个男子的腰带。 在还未彻底醒来之前,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听觉也恢复了些许,朦胧中听到确实是两个男子在进行着对话。其中一个年轻,声音却薄凉;另一个年长些,说话反而吊儿郎当。 “是樊山王见澋。” “妈的,果然是他告的密!呐,你能进得来,自然也能救得我出去吧。” “如今你已是一介庶人,我救了你有何用处?” “你们不能过河拆桥!要是不把我弄出去,大不了一拍两散!” 谈话声此时戛然而止。年轻人大概是在考虑这句“一拍两散”的后果,半晌,才再次用漠然到快要结冰的声音说道:“先出去再说。” 李慕儿狠狠咬住了唇瓣。 神识开始正式恢复清醒,方才依稀间得出的结论此刻愈加分明。眼前谈话的两人,正是被软禁的荆王,和混进宫来的墨恩。 宫里头处处布满危机,墨恩必定不愿再逗留,带了荆王便往门外走去。 眼看他们的身影将要消失于视野,李慕儿不能再犹豫,重重开口道:“慢着。” 墨恩顿步,猛地回头。 视线越过荆王,瞥见那个坚毅的女子,此刻双手支着床板缓缓撑起了身子。她的唇角抿出丝鲜血,眼神决然,盯着他道:“墨恩,你不能带走荆王。” 她终于醒了。 这个笨蛋,到底知不知道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她已经被荆王吃干抹净,陷于水火之中了。 “如果,我执意要带走他呢?”墨恩回视着她,眼睛里的色彩说不清道不明。仿佛为第一次见到她着官服而惊艳,又仿佛感慨两人如今只能针锋相对。 “上回放过你,我就告诉过你,别让我再看见你。还有半句话我没说完,那就是——否则,休怪我无情。”李慕儿神色一厉,冲外头大声叫道:“来人呐,抓刺客!” 墨恩神色淡然,丝毫不为所动,“我能进来,你觉得,这门外还有活人吗?”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只是那笑容,更像是自嘲,“门外有没有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来捉我的奸,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糟了!墨恩暗道不好,她说得没错。她不会无缘无故昏迷着被送到这里,荆王没有这么好用的脑子。虽然不知道是谁要害她,可要害她的人必然不久便会带人往这儿赶来。 且人不会少! 念及此,墨恩更是一把拽过荆王,赶紧要逃。 李慕儿虽然浑身失力,却清楚明白必须拖住他们。尤其是拖住墨恩,她便有抓刺客的借口来到荆王软禁之地,而撇清自己与荆王的关系。 情急之下,李慕儿冲出门外,捡起地上一名侍卫的剑,猛然朝墨恩刺去! 清冽寒光划过,墨恩拔出匕首接招。此番她刚中过迷药,显然没有上次在荆王府那么大杀伤力,出剑绵软无力,只是靠着阴狠变幻的剑招,意在拖住他。 而一旁荆王,怔愣着看两人打斗,没有上前帮忙,一时竟似看呆了的模样。 心念电转,墨恩知道,对着她,他实在下不去毒手。可再与她纠缠下去,对自己又是百害而无一利。眼看时间一缕缕过去,要怎样才能摆脱她的纠缠? 或者干脆不摆脱呢? 他一个用力压住李慕儿的剑花,冲一旁荆王叫道:“王爷先走!到了西安门,会有人接应你。” 李慕儿与墨恩本就是互相牵制,此时要阻拦荆王已是分身乏术,眼看着荆王大摇大摆走出了殿门,李慕儿急得一掌打在墨恩胸口。 她的力气不大,没有给墨恩造成什么伤害,只是将将分开了彼此的牵制。她趁势拧眉道:“你在宫里有人?是我大意了,居然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明知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李慕儿还是问出了口。 “我在荆王府暗查荆王,发现他虽作恶多端,却从不曾有谋逆犯上的举动。所以他现在只是软禁西内,我也不觉得有多大问题。现在想来,问题确实不在他身上。和蒙古人私下联系的人是你,去找刘吉的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墨恩,你的背后,究竟还有谁?”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意料之中的回答。 李慕儿换了口气道:“那你应该明白,这会儿你就算救出了荆王,可你自己却跑不了了。你和荆王不一样,没有人会保你的性命,你,必死无疑。” 这样充满绝望的话语,在墨恩听来,却似乎云淡风轻。他丝毫不介意般勾了勾唇角,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李慕儿闻言颤了颤,“你什么意思?” 墨恩忽然正色,一步步靠近她,边走边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发现,我一直想要把你变成我这样的人?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双眼猩红如血,李慕儿突然害怕起来,仿佛回到了灯会那夜,他在她面前杀死了自己的手下那夜。他的心思很深,李慕儿从来摸不透,可这会儿,她似乎将要触及最真实的他了。 这却令她愈加恐惧。 “因为,”他说,“我要把你一起拉下地狱。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在地狱,怎么配得上你,堂堂女学士?” “墨恩,你疯了,你要做什么?”他的脸近在咫尺,李慕儿退无可退。 “做什么?不是有人要来捉奸吗?好让他们捉个正着啊”(。) 第二八九章:放他一马 朱祐樘赶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画面。 眼前一个陌生男子的背影,半弓着腰,与李慕儿贴面站在床边。那紧紧依偎的姿势,仿佛下一瞬两人就要相拥着倒在床上。 好一个“女学士深夜不知去向”!好一个“见着她往西内去了”!朱祐樘在来的途中,还推测着是有人要陷害她与荆王不洁,便屏退了身边跟着的所有人,独自来“营救”她。 谁料见到的居然真的是这么糟心的场景! 幸好,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下一瞬,便看到李慕儿白皙的手提起长剑,一剑就要往身前男子的胸口刺去。 男子也保持着警觉,立即一个侧身,并用手中的匕首轻轻一挑剑尖。 李慕儿手中的剑立刻失去了方向。 糟糕,她似乎用不上力? 看着她摇晃的身体,朱祐樘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了她,顺势接过她手中的长剑。 长剑横于胸前,朱祐樘第一次,得以与这个传说中的墨恩对视。 眼神冰凉,腹黑冷血。 “皇上,荆王跑了!”李慕儿情急之下,闪身欲往门外跑去。 朱祐樘空着的手淡然伸出,拦住了她的去路,“别慌,先解决这里。” 李慕儿愣了愣,便听朱祐樘继续问道:“他就是墨恩?” “不错,我就是墨恩。皇上,我们见过面。” 灯会那夜,那个并没有引起他注意的荆王手下。朱祐樘回忆着,籍籍无名的小卒,居然惹出那么多是非来? “你这是自投罗网。” 语气中带着讽刺,墨恩听得出来。看来小皇帝并不如他想象中温润柔软,至少此刻看着他的眼神,是带着毒辣的恨意的。 “皇上多虑了,女学士能放过我一次,就能放过我第二次。今日她能助我救出王爷,他日也定能从这深深宫闱中,救出在下。” 此言一出,朱祐樘与李慕儿,皆是一震! 看来他是当真不肯放过她,非得将她拉下水了!李慕儿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再次请求道:“皇上,微臣去把荆王抓回来!” “莹中,你当初为何提议将荆王软禁西内?” 朱祐樘的这句话问出来,李慕儿顿觉不好。他怀疑她了?他以为她是早早与墨恩串通好的? “皇上,臣” “皇上!”外头传来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李慕儿要说的话。随后一阵脚步声传来,几个锦衣卫靠近了门口,拱手道,“朱见潚已被拿下!” 李慕儿探头看去,果然,荆王又被他们押着,扭送了回来! 太好了!原来朱祐樘早有防备! 李慕儿回头望向他,发现他仍旧死死盯着墨恩,只是随后开口说出的话,却不再显得薄情,而是得意:“女学士提出这个提议,是要为朕请君入瓮,亲手拿下这漏网之鱼吗?” 挑衅。 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在挑衅他!墨恩神色再不能如刚才那般自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小皇帝对他的憎恨,似乎不只因为他是荆王的得力手下。 还有什么让他如此介怀的原因? 眼下却没有时间再考虑这些,荆王再次被捕,今晚的计划算是泡汤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须得先保住自己的平安才是。 “阿错当心!” 李慕儿眼看着墨恩眼色一变,随后空中便洒出一把白色粉末!出于本能,她飞身闪到朱祐樘身前,伸手捂住了自己和他的口鼻。 墨恩本就料到她会知道他这招,所以他也没想将他们二人怎样,只不过想给自己点时间逃脱。 趁他们捂住口鼻无暇分身的当口,他转身便往外冲去。锦衣卫的人本就才来了四个,以为他又要搭救荆王,只好两个继续押着荆王,另外两人与他缠斗。 不过两个锦衣卫却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意不在伤人,只为离开,要缠住他,十分困难。 好在,外头巡逻的侍卫,显然是听到了殿中的打斗,便循着声音赶了过来,重重包围了墨恩。 而房中,白色粉末洋洋洒洒飘落在地,两人直直望着彼此,竟一动不动,谁也不愿有所行动的意思。 等到再次被迷晕的风险解除,李慕儿才移开手,在眼前扇了几下,道:“阿错,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朱祐樘微微拧了拧眉,揶揄道:“说实话,有一瞬间,不太信。” 李慕儿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用鼻音哼哼了一声。 朱祐樘不由发笑,却很快收起了笑意,将她拉到了身后,上前几步对外面说道:“住手!” 锦衣卫们乖乖服从,立时停手。 墨恩拿准时机,飞掠而去。 “皇上,他跑了!” 不止是锦衣卫,李慕儿此时也被震惊,一脸疑惑地望着他的侧脸。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朱祐樘缓缓回头,暗暗叹了口气道:“朕说过,朕欠了他的情。这次朕也学你,放他一回。下次,恩情一笔勾销,朕决不能再轻饶他。” 这话也是在提醒她下回该怎么做呢。 李慕儿倒听得心头暖暖的,使劲点了点头。 眼下,荆王还被锦衣卫扣在门外。朱祐樘与李慕儿回过神来,一齐并肩走了过去。 荆王的反应很奇怪,不慌不忙,不气不馁,只是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李慕儿。 那表情就好像在说:原来是你! 李慕儿被他盯得难受,索性移开目光,仿若不识。朱祐樘发现了她的异样,也主动地挪步将她护在身后,才开口道:“荆王,朕已给了你最体面的结果。你的妻儿也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这样你还不满意?” 荆王突然反应了过来,经过今夜这一战,虽然失败了,但至少证明墨恩还是有办法、有机会救他的。他要做的,便是安安稳稳在这儿等着。 念及此,他猛地跪了下来,为自己辩解道:“皇上,罪臣之所以想要出去,实乃不甘被见澋陷害!皇上有所不知,罪臣就是发现了樊山王见澋与楚府永安王图谋不轨的迹象,才会被他弹劾!皇上,罪臣确实罪不能赦,可见澋包藏祸心,皇上定也不能轻饶啊!” 此番话多半是为报复樊山王,朱祐樘实在听不进去,拉了李慕儿就走。(。) 第二九零章:科举插曲 这场闹剧算是草草收场。李慕儿跟在朱祐樘身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心中却各自明朗。 于是一个回了雍肃殿,一个去了坤宁宫。 李慕儿回房,早已不见了夏婉。 看来,果然是夏婉下的药了。她去了哪里,结局又会如何,李慕儿已经不再关心。是否需要花心思寻到她,质问她为何恩将仇报,似乎也没有了必要。 那个会在受辱后第一时间想要投河自尽的女子,却突然间受仇人以挟,反过来对付她,这其中必然有她的苦衷。 何苦再去为难这样一个可怜女子李慕儿叹气,默默走回了银耳房间,房中物什一桩一件还在原地,与银耳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宫中都人成百上千,可如银耳这般的真心姊妹,何处再寻? 很快,宫里传出了一个消息,皇后的母亲金氏患病,要回寿宁侯府修养些时日,不能再在宫中陪伴皇后。 这样一来,皇后的两个弟弟张鹤龄与张延龄,也就不能再时时来这后宫之中。 这样的消息虽算不上什么大事,却让一些相关的都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何文鼎,也不禁同李慕儿抱怨了两句他们的不是,以及多么欣慰万岁爷做了个不护内的决定。 只是他们都不会知道,那个清宁宫的阿瑶,终究没有麻雀变凤凰,步上自己想步上的锦绣之程。而那个坤宁宫的夏婉,也终究失了本真的心性,看似背叛了恩人,其实背叛的是她自己才对。 更令李慕儿没有料到的是,这桩变故不仅在后廷刮起了一阵风,在前朝也同样掀起了一阵波澜。 荆王上书,举报樊山王见澋谋逆。而樊山王得知荆王反咬他一口后,再次上奏检举荆王。这回却不再是检举他品行为人那般简单了,检举的是,他私造武器,与儿子朱祐柄一起,阴谋造反。 阴谋造反,这样的罪名,李慕儿早就说过,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会保荆王。 若被查实,必死无疑。 当朱祐樘将这个问题抛给李慕儿时,李慕儿也一时犯了难,不知是真是假。 “皇上,微臣不敢妄言。微臣在荆王府中月余,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谋逆叛变的举动。” 萧敬也在一旁旁听,闻言搭话道:“女学士说得不错。皇上,臣等在府外密查暗访了个把月,听过不少荆王伤天害理的荒谬事情,却从未听说过有这一条。” 朱祐樘薄唇紧抿,始终觉得不妥,便吩咐道:“此事不可不查。也不能再由你们去查。萧敬,传令下去,派司礼监韦宁,大理寺右寺丞王嵩,锦衣卫都指挥佥事陈云再次前往蕲州城核查。” “是,微臣这就去办。” 李慕儿听得暗自点头,朱祐樘换了批人远赴蕲州调查,既能防止那边有人认出他们,又能提防前一批人被收买。 反正蕲州城那个鬼地方,李慕儿也是不想再回了的。 往后数月,宫里的日子波澜不惊,还是一样地过,也没见西苑再有什么风吹草动。 不过,一来朱祐樘加强了西苑的守卫,二来墨恩当也明白再来冒险便是真的自投罗网,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至于他在宫中究竟有怎样的内应,李慕儿一时也没有头绪。 很快到了三月,朝中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这让李慕儿想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毛澄,一个是林志。 毛澄已在京城蛰伏三年,以他的才华,此届金科状元的头筹恐怕势在必得。而林志那个三脚猫,不知有没有通过院试和乡试,获得来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如果他侥幸通过了会试,得以参加殿试,李慕儿与他的重逢倒显得颇为戏剧性了。 李慕儿对此事充满了兴趣,其实要知道答案对她而言并不难,因为钱福正是此次科举会试的同考官。会试的学子中是否有林志此人,一问便知。 结果出乎了她所料,林志不仅果然来京参加科举考试,而且还在会试中获得了不低的名次,不日将上奉天殿参与廷对。 这却让李慕儿起了疑。 打听到林志所住客栈后,李慕儿决定亲自登门拜访故人。 为了招揽考生入住,许多临时性的客栈的取名大多会与科举及第、吉利用语有关。譬如李慕儿此刻所面对的门前匾额,便正正经经地写了“状元楼”三字。李慕儿忍不住轻笑了声,不知林志投宿此客栈,是否单纯因为它这名字? 大厅里,刚考完紧张会试的各地考生团团围坐,正在闲话家常。李慕儿推测林志这样的怪人定不会在其中,于是径自往客房走去。 门被轻叩三声,随着门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谁啊”,李慕儿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谨慎地背手而站。 “女,女学士?!”林志推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李慕儿,自然满脸震惊。 李慕儿却不看他,视线越过他环视了一圈屋内,并自顾自地走进了门,道:“怎么,林先生不欢迎老朋友来坐坐吗?” 房内冷清,未见他人。 “欢迎是欢迎,”林志忙关上门,蹙眉道,“不过,你不是应该和墨恩在一起吗?他人呢?”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李慕儿呼了口气,冲林志摇摇头。 林志这才发现不对劲,伸手就要往她脑袋上摸去,一面急急问出口:“你的脑袋,好了?” 李慕儿忙横手挡于额前,拂开了他,答道:“嗯。” 林志这才大笑道:“哈哈,没想到我这师弟,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何止是失手,简直是自食其果。李慕儿不打算将荆王府的一切告知林志,也不打算再清算大同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打趣着问他:“林先生医术高明,却不知原来文采也了得,轻而易举就入了殿试的名额?” “呃,这个啊,嘿嘿,我是老江湖了,不奇怪,不奇怪。”林志挠挠头,表情有些赧然。 “那,我就期待着殿试之日与你在奉天殿相见了。”李慕儿说着就要出门,林志没再搭话,送她到了门口,却听她忽又笑道,“突然想起来一个林先生仰慕之人不知可否邀林先生与我等喝杯小酒?”(。) 第三百章:心有所往 当李慕儿带着林志来到钱福家中时,林志尚且不知其中缘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眼前是为何人。︾樂︾文︾小︾说| 直到落座席间,李慕儿举起手中酒杯,为他介绍道:“林先生,这位是莹中的兄长,他姓钱名福,是三年前庚戌科科举考试状元,也是你本次会试的同考官之一。” 林志酒杯差点就要跌落。 状元!他哪里会不知钱福是状元?这可是他的偶像!女学士居然人缘这么好,还能同状元吃饭! “钱,钱大人”忽然见到自己的偶像,林志有些不知所措。他忙放下酒杯,双手胡乱在衣摆上搓了两下,拱手作揖道,“在下林志,对钱大人才华极为钦佩。那什么,久仰,久仰” 钱福爽朗大笑,“林先生客气了。莹中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什么钦不钦佩的话,见外的很,不说也罢!” “对对对,”李慕儿也插嘴道,“林先生不必拘礼,此处是我的安乐窝,进门便可将一切世故放下。来,咱们喝酒!” “好!” “干杯!” 一杯浊酒下肚,林志欢喜的不行,却还不忘埋汰李慕儿一句:“女学士藏得好深,当初我同你说起钱大人,你倒不告诉我,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此话怎讲?”钱福一问,李慕儿便笑着把当初在鞑靼,与林志的渊源和他细说了一遍。 三人边回忆着边喝酒吃肉,很快就高了。 尤其是钱福这样的好酒之主,不但喝红了脸,还喝上了头,开始怀念那些过往。 “这样算来,距离青岩离开,也有将近一年了。” 这个话题,无论是对于钱福,还是对于李慕儿,都是伤心所在。李慕儿只记得当年何青岩话里话外透露的去意,以及刑部何乔新对她说过的暖心话语。那句“你还要代青岩孝敬我呢”,让李慕儿不禁怀疑何青岩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一想到这里,难免心头郁结。 “还有银耳,也不知身在何处” 听着两人越来越沉重的叹息声,林志大致明白过来,这是怀念故人,却思而不得呢。 “两位在这儿怨天尤人又有何用?天大地大,想做的事去做便是,想寻的人,不去寻又怎知没有希望?” 李慕儿与钱福一时无言,齐齐看向林志。 这样的道理,明明人人都该明白。可如李慕儿,如钱福,早已被百般阻隔、千般失望绊住了脚步,寻不回最初的那股冲动。 此时一个外人的无心之言,却猛地在两人心中砸出了一个窟窿。加之酒到浓时,让他们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感觉。 “说得好!”尤其是钱福,他为何青岩单相思这许久,总是跨不出这一步。此时被林志这么一说,心底那根弦被挑动,真恨不得即刻就出发去寻她。“等忙完了这届科举事宜,我便去向皇上辞官!” 辞官!李慕儿心中一震,兄长看来是真得想青岩想得急了,居然连苦心半生考取功名换来的官位也不要了! 罢了罢了,他这样的脾性,当官本来就不适合他。他若真找到了何青岩,不知何青岩会不会因此而有所感动? 李慕儿正兀自思忖着,便听到林志接话道:“成啊!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状元及第,刚好接替钱大人的官职!” 这厮果真喝多了! 李慕儿朝他嗤笑了声,“不要以为兄长不参加考试,你就天下无敌了。今年的举人中,别的我不清楚,有一个叫毛澄的,我可是早有耳闻。” “毛澄?”钱福似有印象,“他的卷子我有批阅到,确实精妙。” “女学士!”林志急了,“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今时不同往日,殿试时我必能让你刮目相看!” “谁跟你‘自己’?”李慕儿许是跟他熟稔了,不自觉就变得跟他一样爱开玩笑,“就你那点庸庸之才,连我都不屑与你比肩。” “诶,你!” 两人互不相让,末了干脆斗起诗来。钱福也是个爱舞文弄墨的,自然一同加入。三人中数钱福文才最高,李慕儿次之,林志虽确有进步,但还是略逊一筹。没过多久,便已输得喝光了所有的酒,趴在桌上醉死了过去。 钱福这才得空与李慕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莹中,兄长方才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要去寻青岩。等我走后,这宅子你就留着吧,往后在宫里受了委屈,至少还能到这儿躲躲。至于银耳,你放心,我既放弃了仕途,今后漫漫长路,定也能寻到她” 他言语中去意已决,李慕儿自不会留他。只是眼看身旁的人越来越少,当年在这府中弹琴唱曲的人儿如今已不知去向何方,这样的世事无常怎能不叫李慕儿心底怅然失色。 “兄长,其实我也有些迷茫。自从从荆王府回宫后,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皇后得了太子,郑金莲也不再暗算我,荆王的事情也在皇上的维护下,平安地躲了过去。可是,正如太皇太后所说,在紫禁城中,我只是一个女子,又不能将自己当成一名女子。我总觉得在他身边便胜过了所有,可当我想到银耳,想到青岩姐,想到夜深人静时雍肃殿空空如也的寂寥时,便不能自已地觉得茫然。” 钱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此番荆王府查案,你办得很好。你说得没错,你只是一名女子,功劳再大,史册中也不会提及你只字片语。你有展翅翱翔的翅膀,可紫禁城,却没有给你腾飞的天空。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办完这桩差事后觉得回宫变得无趣。莹中,如果放下你对皇上的执着,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女学士啊,在外头可能有更广阔的天空” 天大地大,李慕儿怎会不知外头宽阔?可她终归没有勇气做出像钱福这样的决定,所以,闻言她也只是浅笑,并不能再给出什么回应。 钱福很快也自斟自饮得醉倒,李慕儿却还异常清醒,仔细回想着在这府中曾发生的那些过往。 曲终,人散,从此天涯能否再与那些人儿相逢,李慕儿心中满是迷茫(。) 第三零一章:殿试风云 弘治六年,癸丑科科举殿试。 李慕儿如同三年前一样,在朱祐樘的破例应允下得以到奉天殿观摩。全场文武百官加会试中式者,皆为男子,唯独李慕儿一位女官,倒也气派。 打眼望去,丹陛下排立的中式举人足有三百多人,密密麻麻且穿着同样的袍服冠靴。李慕儿想要在众人之中看出哪个是毛澄哪个是林志,着实要费些功夫。 眼看着他们被礼部官员引至丹墀内东西两侧站定,听朱祐樘赐策题,李慕儿还是没有发现两人。 殿试规定,只考一天,且不给烛。这也是沿袭了自古以来的旧制:宫廷之间,自有火禁;贡举之条,不许见烛。如此一来,殿宇深严,试案在后排者因阴暗会难以辨字,难免吃了亏。不过宫规严苛,也只能自认倒霉。 毛澄还好,李慕儿私心里是希望林志分到个好位置的。只是眼下看不见他,唯有静静等着。 在等待的过程中朱祐樘回了一趟乾清宫,皇后还派德延来邀请他去坤宁宫用午膳,可见殿试时间之漫长。考生则是例赐宫饼一包,自备干粮以充饥。殿前还备有茶水,考生不禁出入,可随时去饮用。饶是如此,考生如已落笔,大多不愿中途停顿,所以李慕儿还是未见两人。 各考生对策完毕后,会到东角门交卷而出。李慕儿计上心来,等到差不多时候,便来到了受卷官身旁。仗着有朱祐樘包庇,受卷官也不敢赶她,只要她不碰试卷,倒也没什么大碍。 第一个交卷的,果然是毛澄。大概是因为李慕儿穿着官服,他又拘谨着不敢抬头多看,所以并没有认出李慕儿这个故人来。李慕儿也不刻意与他打招呼,看着他卷上洋洋洒洒规规整整的答案,她由衷觉得欣慰。 考生一个接一个走出来,直到最后几个,李慕儿才看到林志的身影。 林志见了李慕儿,先是一惊,而后冲她颌了颌首,才把试卷反过来交给了受卷官。 小样儿,定是不好意思让李慕儿瞧见! 李慕儿看着他被礼部官员带着离去的背影,觉得好笑,却在看到他脖颈露出的光洁肌肤时,心下一凛。 慌乱中她顾不得什么规矩,快步跟过去追上了他,并支开那礼部官员道:“大人辛苦了,这位是下官的亲眷,可否有下官亲自引他出去?” 那人一看是女学士,自然答应着离去了。 林志这才抬头看向李慕儿,表情中似笑非笑,“我林志什么时候攀上这么好的亲眷了?” 李慕儿不答话,只伸出手道了一句:“请。” 两人并肩而行,迎面又看到德延往这儿走来。经过他们时,德延还不由多看了他们两眼,李慕儿懒得理会他,将头低下了一些。 一路上,李慕儿尽挑守卫多的地方走,直走到了宫门口,才戛然停步,语气漠然道:“你走吧。” 林志冷哼了一声,问道:“看来你知道了?” “是,这回你没露出什么马脚,可你忘了在脖子后面画颗红痣了,墨恩。”李慕儿竖起手背,厉着神色道。 没错,林志脖颈后面有粒红痣,而他没有。林志明明最爱显才,他却将试卷翻面交上。 他不是林志,他是墨恩。 “你真是我的克星,又被你搅了好事。”墨恩说着逼上前一步,却换了口吻,“你也真是我的救星我早就说过,你会放我一次,就会放我第二次” “不,”李慕儿冷漠地往后一退,直视着他的双眼道:“我只是不想连累林志。我不是你,我不会利用他,不会拿他当替罪羊,更不会在他那么渴望那么不容易才得到的殿试机会面前,亲手断送了他的希望。” 她是在怪他又害了林志 墨恩闭了闭眼,“对,我们确实不一样。我不会给我师兄无谓的希望。你明知道他不会考中状元,何苦让他站得越高,摔得越重?” 他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本届考生中,李慕儿最看好的明明是毛澄,况且她也一直不认为林志有什么才华,所以她也没有想过,林志名落孙山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等他醒了,不过是怨我坏了他的好事。而后还继续做着他的状元梦,年复一年的努力。要是他今日又落败,才真正叫他难受呢” 李慕儿对林志的了解,自然远不及墨恩。他这样一说,李慕儿居然有些被说动。同时她也诧异,林志除了有些惧怕墨恩,却似乎并不抗拒和讨厌他。无论墨恩拿他怎样,他还是将他视作师弟,并不憎恶。 真奇怪他怎么受得了这个腹黑师弟的? 反正李慕儿是一刻也受不了了,她再次催赶道:“这回你什么都没有做成,又是顶着林志的一张脸,我才冒险放过你。可事不过三,他日再见,必不轻饶!” 必不轻饶四个字,她刻意压低了声线,轻飘飘落入了墨恩的耳中。墨恩挑衅勾了勾唇角,更为轻飘飘地答了一句:“好啊。” 说完他快速往宫门走去,并没有任何再掀风波的意思。宫门将两人分隔,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李慕儿背对着他,不愿再回头,这样无人察觉地处理了此事,确实是最稳妥的。可对墨恩的放纵也更甚了,要是被朱祐樘知道,怕又要挨骂。 李慕儿这样想着,赶紧加快了脚步回乾清宫。殊不知身后,墨恩的眼神一直未曾离开过她,他收起了与她面对面时的那份挑衅和争锋相对,而是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仿佛欣慰于她终究还是救了他一次又一次。 末了,他转身,摇了摇头笑道:“傻丫头,谁说我这回什么都没有做成?” 春日的空气中布满了香甜的花瓣味,混合着茸茸青草的清香,紫禁城外的百姓人家里已经生起了炊烟,紫禁城内的青瓷香炉中也已袅袅吐出香烟,氤氲散开,安静祥和。 谁也没有意识到,谁也不曾关心过,雨季何时会来临(。) 第三零二章:岁月蚀人 钱福托病告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李慕儿的耳里,李慕儿想去为他践行,终究还是作罢。 许是为了应这离别的氛围,北京城意料之外地进入了雨季。李慕儿反剪了双手,立于窗前静静看着院中春雨。被打落的桃李花瓣清香,混合着湿润的水汽,氤氲散开,沉重地往她扑跌过来。 隔着朱窗,她看见何文鼎进了院来,他收起雨具,大约是足底湿滑,走过来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进门,李慕儿便埋汰道:“干什么呢?跌跌撞撞的,像个小孩儿。” 本以为李慕儿应该正在伤心,没想到她还有心情开玩笑,何文鼎遂宽下心来,笑了笑道:“今日是状元率诸进士上表谢恩之日。听皇上说今年的状元郎又与你有些渊源,你怎么不去瞧瞧?” 今年的状元郎,毫无意外就是毛澄了。何文鼎这个“又”字,无疑让李慕儿想起了那年端午,请钱福喝的那一杯雄黄酒。 而如今,新科状元及第,三年前的那位状元郎,他的声明显赫,他的风流之才,已成了往日云烟,还有多少人记得?更何况翰林院中一个区区修撰,他的去留,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李慕儿抿抿嘴,突然哼起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同一时刻,十里之外的京郊泥路上,有位衣着朴素的而立男子,也正背诵着这首明日歌:“世人若被明日累,春去秋来老将至。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百年明日能几何?请君听我明日歌” 这首他自己亲谱的明日歌,以今日的心境念来,居然恰到好处。淅淅沥沥的春雨中,他仿佛看到当日与心爱的女子道别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样的寂寂无声。他立在岸边柳树下目送她离去,春雨薄凉,她却并没有打伞。除了身上穿的青色衣裳,她什么都没有带走。 那青色身影游转眼前不消半刻,待上了马车,就如那凋零入水的雪白梨花,竟再也看不见了。 “青岩,我终于来找你了,我能找到你吗?” 李慕儿转过身,不再看屋外冷冷冰冰,扯开话题问道:“最近西苑那边,可还安稳?” “嗯,”何文鼎点点头,“说来也怪,近来不止西苑,宫里一切都安稳,比你不在时还要安稳几分。” “这是好事啊。”李慕儿淡然答话,并不打算告诉何文鼎廷对那日发生的小插曲。 何文鼎却不这样认为,“可是,蕲州城似乎又传来了消息,不知是好是坏。” “此话怎讲?” “其实,这消息传回来有几天了,皇上看到书信时,脸色可不大好。” 何文鼎的话,说得委婉,李慕儿却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朱祐樘瞒住了她。 蓦地又想到其木格,不知怎的,自从鞑靼回来之后,她心中总是有这样莫名的恐惧,生怕哪一天高高在上的朱祐樘,也会无奈面临“江山与卿难两全”的矛盾。 若真有那么一天,李慕儿被杜撰出莫须有的罪名,他又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呢? “文鼎!”李慕儿有些心慌,于是在何文鼎将要离开时,忽然叫住了他,问道,“你说,如果荆王真的被查出有什么图谋不轨的计划,皇上会不会怀疑是我维护了他?甚至” 何文鼎知道此中缘由,忙阻止她继续往下说,“不会的,皇上同你之间,虽得不到周全,但也断断不会再有这些嫌隙的。是我多话了,也许蕲州传来的消息还不确切,皇上才会不太高兴。” “嗯。没错,没错。”李慕儿连连点头,自己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愧。不过,会有这样的想法,罪魁祸首还是位于西苑的某个变态。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最后望着自己的那个眼神,李慕儿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她站了起来,有个念头已经在心头明朗起来,随即对何文鼎展颜道:“文鼎,你陪我走一趟西苑吧。” 两人的交情从不因为长久的聚少离多而有半分隔阂,李慕儿开口,何文鼎自然答应。 一路上走去,伴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两人一直感慨着往事,可见新状元让他们有多深刻地意识到岁月如梭的道理。 最后走至荆王门外,何文鼎以一句感性话语收尾:“宫外分分合合都罢了,好在在这宫里,只要我没被降职,便总是站在你身旁陪伴着你的。” 李慕儿十分感动,然后笑着拒绝了他继续跟上的步伐,“那,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如果半个时辰后我还不出来,你再进来寻我。” 嘿,这小丫头!何文鼎带着笑意白了她一眼,挥挥手示意她快进去吧。 李慕儿没有犹疑,大步走进了殿中。 再次见她,荆王的眼中没有轻薄,没有愤怒,没有恨意,反而带着抹看穿一切的了然,这样的情绪使他嘴角上翘,看起来颇为得意。 “女学士,你来了。” 这倒让李慕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愿与他做过多纠缠,李慕儿便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只是想来给王爷指条明路。” “哦?”荆王面露嘲讽,“你倒是说说看,你能给爷指条什么明路?” 死到临头,还不知厉害!李慕儿蹙眉躲开他的注视,道:“我虽然讨厌极了你,却真不认为,你有谋逆犯上的意思。无论是不是樊山王要冤枉你,可既然有这样的谏言,你便有被杀头的可能。如今趁着我还能叫你一声王爷,你要不要仔细考虑考虑,把一切实情通通招了,省的到时替人背了黑锅,还在这儿乐呵呵的等着人来救。”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便是提醒他手下的人有问题。 可荆王似乎根本不为所动,还是摆出一副纨绔模样,反问她道:“哦?女学士此话何意?背黑锅?我已被软禁在这深深宫闱中,还能替谁背上黑锅?墨恩?还是”他故意将此音拖得很长,片刻后才最终问出口,“你李家?”(。) 第三零三章:为臣做主 你李家? 李慕儿震惊。 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情,荆王失势之前,曾在她房中提起过她娘的名讳,后来事情多了,李慕儿一时倒也忘了问他。 此刻联系起来,他果然是认识她父母的,甚至,与李家关系匪浅。 虽然李慕儿是李家后人这件事,在宫里几个要紧的人心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但只要这个身份没有公开,李慕儿不会傻到自己承认。她只好装作不知,“王爷说什么,莹中听不懂。” 荆王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狞笑,“像啊,真是像。我早该猜到的,哈哈,我早该猜到的。” 恐怕他指的是她母亲。李慕儿心头又是一惊。当时在荆王府总觉得茆音有些像谁,却万万没有往自己母亲身上联系。 现在想来,茆音有时笑起来透出股神韵,竟真有几分母亲的影子。比如那日荆王在花厅中与赵凝儿花天酒地,茆音突然出现时的那抹笑容。 李慕儿想得闹心,微微侧了身,不愿被他以这样的眼神打量。 只听他继续絮絮说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几分像雁回。而后灯会上那一舞,更是令我久久不能忘怀。我真是糊涂了,若是这个天底下还能有人舞得跟雁回一样好的女人,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有谁?” 李慕儿眉头紧紧揪在了一起。 “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李孜省拼上全家性命,最后保下的居然是你这个小女孩儿!哈哈哈!”他重复道,“你这样一个小女孩儿!谁能想到在皇帝身旁的女学士,居然是李孜省的女儿?!把我都给骗过去了!要不是看到你与墨恩对战时使出的剑法,我到现在都只觉得你不过是个长得有几分像雁回的女学士罢了” 李慕儿越听越不对劲,他认得出李家剑法!他知道她不该在朱祐樘身边!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李慕儿冲上前抓住他的领口问道:“你知道李家的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荆王的眼色写满得意,“我知道得多了女学士,我们才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不要同我做笔交易?你助我出去,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这交易并不划算,你休想!”李慕儿手下用力,一把将荆王推到了他身后的椅子上。 那椅子晃了几晃,荆王却仍然保持着镇定,眯了眯眼睛道:“当年你的母亲雁回,本该与本王双宿双飞。李孜省那个杂碎,不知使的什么心机”他说到此处,不再继续,似乎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半晌,才又冷笑道,“哼,如今可好?你母亲眼睛生得不亮,最后落得个这般下场!” 他口口声声只道她母亲,李慕儿猜测他只是嫉妒父亲抱得美人归,于是很快平静下来,讽刺他道:“母亲跟着我父亲倒也一生幸福,比起荆王这样遇美人急索登床的浪荡子而言,我父亲自然更胜一筹。何况王爷如今,不也失了所有,正身处刀尖呢吗?” 荆王虽然糊涂,此时倒也听出她是故意刺激他,遂不怒反笑道:“女学士啊女学士,当年那封密疏没能害死你,你这条漏网之鱼,居然还出落得如此标致聪明。你母亲在九泉之下,倒也可以瞑目了。” 密疏?! “你果然知道密疏的事?”李慕儿又激动起来,用整个手臂作为武器压住了荆王的颈部,狠狠问道,“说,是不是你干的?!” 被压着脖子,荆王呼吸困难,压抑道:“不,不是我!如果是我,雁回不会死!” 没错。以李慕儿对他的了解,他说的话应该不假。可是他知道内情,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慕儿缓缓挪开手臂,“你告诉我,究竟是谁干的?” 荆王低下脑袋咳嗽了几声,方抚了抚胸口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女学士,我好不容易有了这自救的筹码,怎会轻易放过?你什么时候考虑跟我交易,再来找我也不迟!” 他这句话,却突然敲醒了李慕儿。他自认为这是他自救的筹码,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朱祐樘已经很清楚她的身份。他以为李慕儿是漏网之鱼,是朱祐樘想杀之而后快的人。 他哪里会知道,朱祐樘不但知道她是谁,还护她护得要死。好,李慕儿心想,她问不出话来,那就让朱祐樘来问! 不愿再与他废话,李慕儿拔腿就走。 门外的何文鼎见她气冲冲跑出来,忙迎上前去为她撑伞。刚要说话,却被李慕儿抢先道:“皇上在哪儿?我要去找皇上!” 何文鼎抿了抿唇,面露难色。 他的反应奇怪,李慕儿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径自往外快步而去。 何文鼎叹了口气,这才追上她道:“方才皇上来过了,知道你在里面之后,一言不发就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李慕儿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李慕儿脚步不由地顿了顿。 不行,越是如此,她越是要赶紧找到他! 莫道帝王庄严的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像李慕儿这般与帝王一朝一夕近身相处下来的人自然知道,皇帝也是人,也像普通人一样要吃喝拉撒睡,更像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小情绪。 而此刻,那个闹着情绪的皇帝,正稳坐高台,对着一叠厚厚的折奏,好似并没有看见急匆匆跑进来的李慕儿一般。 那日看到墨恩与她纠缠,心中怎会不介怀?可当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细想,只能凭借直觉选择相信她。 之后慢慢回味起来,可怎么都不是滋味儿两本。这丫头今天居然还要跑去西苑找荆王,当真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吗?! 相处多年,早已心意相通,李慕儿怎会不知,他这会儿心中正在纠结些什么。可她耐不下性子,这个节骨眼上她实在耐不下性子!今日从荆王口中得知的可是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她当即奔到案前,二话不说跪下道:“皇上,求皇上为微臣做主!”(。) 第三零四章:针锋相对 为她做主?! 朱祐樘面不改色,心中却猛然一惊。 与她相识多年,听过她牙尖嘴利,听过她深情款款,可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跪地求他为她做主。 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朱祐樘一时尴尬,不知该怎样回应。毕竟前一刻还在生她的闷气,下一刻却被她的话吓得直想下去安抚她,这样的心理转变让他多多少少觉得很没面子。 闷咳了几声,朱祐樘终是忍住了即刻下去拥抱她的冲动,抬头淡定开口问道:“女学士这是为何?”望着她眉睫上闪烁着的雨滴,他双手撑在案上,竟有些微微发抖。 他的话听来如此生疏,李慕儿的心思却并不能再为此牵绊。只要一想到接下去要说的话题,只要一想到两人之间缘起缘落所为之事,只要一想到今日又要回到起点去面对那个对彼此而言都充满敏感的心结,她就无法自已地也发起颤来。 可眼下已顾不了这许多,荆王给她的震惊已超过所有。跪着往前移了几步,李慕儿憋了口气,盯着朱祐樘的眼睛问道:“皇上问我为何?那皇上可还记得,微臣是为何进的宫?” 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地还要严重。朱祐樘如是想着,竟出奇地平静了下来。这个他以为早已解决了的问题,这个他以为她早已放下的心结,原来不过是个假象,终究还是要旧事重提。 是谁,是什么事,惹得她旧事重提? “朕自然记得。女学士,为报仇而来。” 那年的一幕幕场景如民间的皮影戏一般,纷纷在眼前闪现。 不错,她为报仇而来。 虽非她本意,却因此经历了如重生般的一段光阴。无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李慕儿只知道,她不悔。可如今浮出水面该要去解决的,她亦不能惧! “皇上,当年一封密信,让皇上内疚至今,更让微臣”李慕儿鼻尖忽然泛酸,连忙决定不再拖拖拉拉,单刀直入道,“而当年策划借刀杀人的始作俑者,却依旧逍遥法外。皇上,方才我去见荆王,他居然,居然从我的剑招,猜出了我是李家后人,并以知道幕后元凶的条件,要挟我救他出宫!” 朱祐樘愣了一下。 荆王知道那件事?他为什么会知道?他一个外地藩王,怎会与称霸前朝的李孜省有染? 这不得不令朱祐樘想起前几日蕲州城传回来的消息:荆王曾秘密下江南,购置弓弩,收买器械莫非他真的有造反之意,且从前朝就已开始谋划? 若真是如此,他与李孜省的勾结,是因为要一起谋反? 谋反之罪,可诛九族。李慕儿身为李孜省的女儿,可不再是用大赦就能免了的死罪! 念及此,朱祐樘不免担心起李慕儿,他蹙眉问道:“这话,是荆王告诉你的?” “是!是他亲口承认的。” 不对。朱祐樘摇摇头,继续问:“你就不怕他话里有诈?” 有诈?李慕儿不知再探蕲州城的结果,所以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一时激动,她反问道:“皇上,恕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事后可曾上过心?可曾派人调查幕后元凶?” 朱祐樘脸色大变。 不知道荆王对李慕儿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可显然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已成功挑拨了他俩之间的关系! 朱祐樘沉了语气,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只是回对道:“朕会亲自去审问荆王。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再管。” “怎会与我无关?!”李慕儿激动起来,“皇上,我知道您比谁都要宽容仁厚,可微臣做不到!微臣曾以为可以如皇上那般鸟穿浮云云不惊,但如今真相就在眼前,微臣实在做不到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那你想要怎样?”许是被李慕儿的情绪感染到,朱祐樘一下子控制不住地打断道,“让朕用上十八般酷刑逼荆王招认,而后顺藤摸瓜找到幕后元凶,再判个千刀万剐?” 这本不是他的本意,他想说的是,荆王招认后,怕会将李家与谋逆之罪挂钩,对她弊大于利。可人在被激的时候,总是会说出与自己心意相反的话语,哪怕这话语听来无比绝情。 此刻两人就是如此,即便说出口的当下便觉得不妥与后悔,却还是话赶话地就说到了这种份上。 李慕儿咬了咬嘴唇,反问道:“皇上,微臣只想问你一句,微臣想要查明真相,您,帮是不帮?” 帮,恐陷她于困境。 不帮,陷自己于不义。 朱祐樘铁了铁心,冷静说出:“冤冤相报,何时了?” 李慕儿凝视着他的眉眼一松,垂眸自嘲一笑。 “好,”随后她更是叩首于地,毅然决然道,“那便请皇上体谅微臣,允微臣辞官归隐,不再侍奉御前。” 他们都辞官辞上瘾了吗? 朱祐樘气不打一处来。她从荆王府归来时也好,在西苑“捉奸”时也好,他都是直觉地选择相信她。原来自以为的心意相通,不过是一厢情愿,如此轻易地,她便可抛下一切过往,居然,要辞去他赐给她的女学士之职! 这个悲也好,喜也好,她从来珍惜,不能放手的女学士之职! “莹中,”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都要为说过的话负责。你自己想清楚,今日若做出这个决定,从今以后离宫归隐,与紫禁城,便再无瓜葛。” 与他,亦再无瓜葛。 李慕儿这才恍然回过些神来。 怎么,怎么明明是来求他帮忙,突然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寥寥数语,怎么就说到了这么绝情的程度? 一时无言。 冷静下来想想,李慕儿怎么放得下这个“官职”啊!这个位子上,承载了多少过往,承载了多少情谊,又承载了多少希望。银耳、钱福、何青岩,还有眼前的某人,都视她为女学士沈莹中,这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李慕儿到底是女人,出尔反尔也不用怕丢了面子,支支吾吾反悔道:“阿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暂时放下身份,全心调查李家之事,好还我家人一个公道,也算解了我的心结,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三零五章:烟雨南下 这话说得还算中听,朱祐樘也平静了几分,看着底下李慕儿揪心的模样,他也不好受。耳边忽然想起何青岩对他说过的只言片语:我们都以为,要将莹中护在羽翼下可她远比我们想象得强大 对,他以为,将她护在树荫下,不让她面对那些是是非非,恩怨过往,对她而言才是最好。其实却分明是看轻了她。鞑靼之行,荆王之案,她远比他想象的,做得更好。 眼前小小女子,早已从刚入宫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成长为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聪慧到不止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还能为他分担的堂堂女大学士! 好,即便李家真有与荆王谋逆叛乱的前因又如何?她要查,就放心大胆地去查,至于结果如何危险,他自会替她兜着! 朱祐樘想到这里,默默吁了口气,起身款款走向了李慕儿。 他走得很慢,好一会儿才走至身前。李慕儿不由抬头望他,他那样眉目清秀,一如初识般云淡风轻地冲她伸出手,让她忽然记起,在她心中,他就是个一举一动都妥贴的读书人。 一如既往。 手心轻轻搭上的那一刻,她听到他温暖如春的声音响起:“好,朕再依你这一次。” 走出乾清宫时,天气还是不好。漫天薄薄的铅色云朵,飘落的雨滴如春日里漫天飞舞的柳絮乱舞。都这个季节了,乍然从干燥的屋子里步出,居然还扑面而来一股凉意。 李慕儿的掌心却是温暖。 朱祐樘答应帮她。虽然不知道由他出面去审荆王能不能审出她想要的答案,但这好歹是这么久以来她最靠近真相的一次机会了。 她也不能闲着。朱祐樘让她再跑一趟蕲州城,亲自去查荆王谋逆之说。 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足以证明对她的信任。 或许,他还有别的考虑。 李慕儿唇角微扬,大步跨入了连绵不断的雨幕里。 她没有看到,身后朱祐樘负手立在乾清宫门口,视线正一刻不离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看着自己一手提携培养起来的女学士已经悄然绽放出光芒,他深感欣慰。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离去的背影却让他忽然有些害怕与后悔,恍惚间感到前路有些未知的危险,连他都不知能否掌控 “皇上,何时可以宣膳?” 朱祐樘内心正在挣扎,忽听得何文鼎靠近。沉吟了片刻,他低声对何文鼎道:“先替朕去宣马骢入宫。” “是。” 护慕儿者,唯有马骢。 前往蕲州城,路远迢迢,最快的便是走京杭大运河的水路先至山东,再转陆路。李慕儿出发之日,是个大雨天,朱祐樘没有上朝,举着伞为她撑了一路。 可是油纸伞素来只是为孤人设计的,两人共乘一柄,最终的结果,便是都被打了个半湿。 惜别伤离方寸乱。彼此默然,直走到船边,李慕儿才停下步子,侧转了身子与他相对。 许是她的动作太过突然,朱祐樘手中伞柄抖了一下,大滴的水珠从伞沿簌簌落下,又将两人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李慕儿抬头看向朱祐樘的脸庞,发现他墨黑的眼睛里除了不舍竟还藏着些许不放心。她呆了呆,不觉伸手抚了抚他的领口,将无意间溅上的水珠子拂了,也好抹平他内心的那一抹不安。 虽是这样,心里却莫名地钻出些欢喜和得意来,向朱祐樘挑了挑眉,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却并不担心我自己,我一定会好好了结此事。 朱祐樘一言不发,眉宇间还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脆弱,配着那副清俊的近乎完美的面容,让李慕儿瞬间又有当年心动到只知世间有他再无别人的感觉。 可这样的眼神让李慕儿心生惭愧。她知道,他希望她留下,只是留下。正想开口安抚他,他却忽然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猛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那等紧张用力的模样,像是要紧抓着生命里仅存的最后的珍宝,须臾不敢松手。 “阿错,我必须去。” 半晌,李慕儿终于率先说道。她没有退路,她必须去找出杀害李家的真凶,而荆王是否谋逆,恐怕才是此事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我就是,想再抱抱你。”朱祐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向来聚少离多,与她分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这次却总觉得心头压抑。若不是为了解开她的心结,他猜测自己八成是要后悔了的。 两人又腻歪了片刻,直到何文鼎在后头提醒道:“公子,天色不好。再不出发,恐愈加难行了。”朱祐樘这才放开了李慕儿,温柔道:“一路小心,事成之后,速速回京。” “嗯。”李慕儿重重点点头,算是承诺归期,随后便逃开了他伞下的庇护,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里。 再冲进了船舱。 刚进舱门,就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跃入眼帘。 “骢哥哥?!” 马骢面露笑意,早有准备似的递上了一套男装,冷静说道:“快去换身衣裳,小心着凉。” 李慕儿笑着摇摇头,好呀,朱祐樘这厮,在岸上还与她做出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实际上却早就派了马骢来保护她。 那他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李慕儿想要回头再去看看他,终究还是作罢,挥挥手对船夫道:“开船。”又转头接过马骢手上的衣服,问道,“骢哥哥,你可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当然知道,”马骢微笑着点头,“他都跟我说了。你要做的事,也一直是我想做的事。慕儿,算上我一个,我们一起去解这个心结!” 岸上,朱祐樘还立在原地,雨水在他脚下已汇成两道涓涓细流,何文鼎不忍再看他雨中受寒,忙将腰弯了几寸轻声劝道:“皇上,雨水浸体,恐怕不好。女学士会像从前一样,逢凶化吉,平平安安的。” “嗯。”朱祐樘胸前起伏,眉眼飘向船尾,似有些失神的模样。最终,他双唇嗫嚅,含糊地道了一句,“走吧。”(。) 第三零六章:天灾人祸 李慕儿一路有马骢作伴,倒还算轻松。只是雨季绵长,竟几乎不曾停过。 两人待在舱内,闲来无事便聊天喝茶。李慕儿问得最多的,还是马骢的私事。 “你接着说接着说啊,骢哥哥,你送冯小姐回家,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什么?难道从那以后你们再没有见过面?” 马骢面对李慕儿的质问,眼神飘忽地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嗯。我对她无意,她一个闺阁小姐,自然不好总是来找我。况且后来青岩姐和兄长先后走了,便更没了相聚的理由。” 说起这两人,李慕儿心中自然又有遗憾,场面便忽地静了下来。 马骢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题带偏了,忙宽慰道:“其实兄长去找青岩姐,也是好事。万一” 正要说个万一,船却突然一个骤停,令两人猛地失去了平衡,身子齐齐往前跌去。 马骢筋骨好,反应过来立马稳住,还伸手扶住了李慕儿。两人疑惑对视一眼,皆大感不妙,互相搀着走出了舱门。 原来,连日下雨,虽然避免了本该渐渐炎热的天气,但过分的雨水最终带来了灾难。 霖雨大溢,河水暴涨,黄河决堤于张秋运河东岸,张秋上下渺弥际天,东昌、临清一带河流几乎断流,影响了运河交通,南北运道全线中断。 幸好,对李慕儿他们而言,只是前路断了,就近靠了岸,改走陆路迂回往南便好。可他们浑然不知,此时他们要途径的山东,是怎样一场天灾。奔泻而下的黄河水,如脱僵野马,卷起滔天巨浪。黄泛区居民因事前毫无闻知,猝不及防,堤防骤溃,洪流踵至;财物田庐,悉付流水。无数村庄田舍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沦为难民。 是以当一路差点散尽零钱碎银后,李慕儿恍然觉得,大事不妙。 此时他们身处山东东昌府的边界,距离决堤的张秋镇,不过十数里。 “到处都是从张秋过来的难民,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成难民了。”马骢暗暗拦下李慕儿伸进钱袋的手,将她拉离眼前的几个乞丐。 李慕儿回头望了眼那一老一小,终归不忍,跑回去给了几个铜板。这一举动惹得近旁一群乞丐迅速围了过来,李慕儿无奈之下只好摇着头往前躲开,倒惹得几个没要到钱的一阵白眼。 民不患寡,唯患不均。李慕儿回过神来想想,马骢说得也没错,以她一己之力,能帮几个人?又能帮得了几时? 她转而对马骢说道:“张秋遭难,临近乡镇合该开仓放粮,收容难民,为何我们这一路行来,却丝毫不曾听说这样的消息?” “也许,朝廷还没下达消息。” “不可能,他最是关心民众安乐,有此天灾,必定早就颁布了急令,将如何妥善处理受灾百姓放在第一位。” 李慕儿猜测得没错,同一时刻,紫禁城中,朱佑樘正不知道第几次召集内阁官员,讨论黄河决堤之事。 对不知情的人而言,这次的决堤只是天灾,可对朱祐樘、乃至整个朝廷而言,这回的洪灾,却是早有预见,原本可以避免。 这得从弘治二年的那场洪灾说起,也是同样的黄河决堤,不过位置是在开封黄花岗,一下子河南全境乃至山东南部,全成了黄泛区,中原大地一片泽国。 当年朱祐樘派了户部侍郎白昂前去治水,白昂是个严于律己的清官,长久以来他都坚持一个信念:老百姓的饥寒比皇帝家的坟重要。在这样一个官员的统筹策划下,整个治河工程进展顺利。但白昂却并未轻松,他隐约感到,自己这个看似完美无暇的治河计划里,似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漏洞。 终于,当他来到一个地方,仔细观察了当地水情后,他找到了这个漏洞。 这个漏洞,就是山东张秋河。 张秋河西接黄河,东接京杭大运河,是中国北方水路交通的枢纽。但一旦入淮的洪水超过了淮河的承受力,那么淮河沿岸势必将遭受灭顶之灾,而张秋河将会率先发生决堤,成为整个淮河大水灾的导火索。 意识到问题严重的白昂急忙向朝廷写了奏折,建议从山东东平至青县,开凿十二条月河,将部分黄河水引入山东大清河与小清河入海,缓解淮河的分流压力。这是一个事半功倍的方略,既避免淮河水患,又解决山东北部旱区的用水问题,可谓是一举多得,万无一失。可万万没想到,朝臣们一看就炸了锅,说这办法劳民伤财,坚决反对。朱祐樘也一念之差,摆手没同意。 虽然是朝臣的压力迫使这个“防患于未然”的点子被扼杀在了摇篮中,但如今看来,这无疑成了朱祐樘心中的一桩悔事,也成了他政事上的一大污点。此刻他眼下泛着乌青,语气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张秋的灾民,可安顿好了?” “回皇上的话,已命隔壁乡镇予以支援。只是,张秋本有一个大粮仓,这次水灾直接将粮仓淹没,要在附近集粮赈灾,恐还需要些时日。” “皇上,如今当务之急是博选才臣前往治水!京杭大运河连接着整个南北运输,我朝的财政赋税,更全指着运河输送,这下运河瘫痪,等于主动脉被卡,麻烦大了。” 是啊,这可麻烦了,要知道北京城的物资供应都是靠漕运来维持的,漕运一旦瘫痪,国计民生且不说,京城的老少爷们吃什么? 必须要尽快解决! 朱祐樘几乎焦头烂额,最后经过一番讨论,礼部尚书王恕等人举荐了贤臣刘大夏。此事暂时告一段落,大臣们纷纷告退,朱祐樘却尚不轻松,再次问身边的萧敬道:“女学士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萧敬暗自叹了口,摇摇头道:“回万岁爷,还没有。女学士与马同知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的。” 朱祐樘嗯了声,眉头却拧得更紧,运河中断,两人生死未卜,不知是否刚巧经过张秋,被卷入了浩劫?(。) 第三零七章:救人要紧 天高皇帝远,这话搁在哪朝哪代都适合。当李慕儿改变路程,转到受灾中心张秋镇,看到和听到大大小小或悲惨或市侩的场面时才真正感觉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洪灾的积水淤泥已经大致清退,可城内的形势依然严峻。大街上遍地是难民,几个人或者十几个人靠在一起取暖,有气无力的望着城中的某处。街旁的商铺住民则户户都是家门紧闭,大概都担心有人进来抢吃的。 “各位大哥,俺错了,看在同村的份子上,行行好,留个馒头,你们知道,俺还有个老母亲!”一阵吵闹声传来,李慕儿回头,看到一个男子眼色痛苦而惊恐,满脸血污,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给你吃的?我们弟兄们不都得饿死!呸!找死的贱骨头!撒手”身前站着的癞头汉子似乎有些地位,将手头的食物分给几个手下,急忙吞食了! 感觉肚子里有些力气,癞头汉子狰狞的笑了下,一口浓痰吐在了中年男子的脸上,抬腿将其踹翻了个跟头,滚落到另一伙人的身旁。 中年男子见状就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李慕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灾难,是以一路上虽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看到眼前场景时心中一冷,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来。 再往前走几步,发现一群脸色惨白凄然的民众,将各大粮行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看着高昂的粮价望洋兴叹,经过这场大灾,房舍被淹,很多人变得衣衫褴褛,更不要提粮食了!如今家中也不剩什么,一个个神情麻木。偶有几个青壮年还有些精神的,口中满是义愤填膺,“哼,官府这样抬高粮价,趁机捞取巨财,实在可恶!” “对,八成还克扣了官粮,不许发放如今官商勾结,简直是草菅人命!城里的民众粮食都被泡了水,庄稼也全没了,如今都在喝西北风乡下还有许多没被淹死的难民往这儿来寻求庇护再这样下去,只怕真的也要饿死人了” “现在是夏天还好,待到了冬天,他们无衣无食,只能饿死” “都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想法子卖儿卖女了” “是啊,听说城里最大的粮仓也被淹了,你信吗?” “嘘,当心被官府的人听到了” 李慕儿站在粮行前,听着这些言论,与马骢对视了一眼,各自蹙眉升起怒意。 果不其然,恐怕皇命已达,却敌不过贪官污吏只字片语的阻挠! 回转身,李慕儿拉着马骢前去阳谷县的驿站。 这一路先是走得水路,也不想大张旗鼓动用关系,所以两人从不曾投宿驿站。可到了这里,李慕儿倒迫切地想要亮明身份了! 阳谷县不大,如今又遭了灾,所谓驿站,不过就是在县衙中谋个住处了。这更合了李慕儿的心意,让马骢亮出了锦衣卫的金牌,顺利入住了衙内。 县令名叫王彦章,生的一副精明的样子。旁的也就罢了,单从他极力想讨好马骢,却又掐着“本县已无余粮”的原则愣是滴水不漏,足以见得是颇有心机之人。 李慕儿与马骢来到房中坐定,马骢便迫不及待问道:“折腾了一路,慕儿,你究竟有什么计划没有?” 他没有问“你想做什么?”而是问“你有计划了吗?”足见其对李慕儿的了解与信任,李慕儿会心一笑,不敢大意道:“此番重灾,漕运中断,事关民生,朝廷必定已经陷入困境。”他也一定焦头烂额了吧?李慕儿心中揣测,却仍是面不改色道,“身为朝廷命官,既然撞上了这事儿,咱们怎么也得助一臂之力啊!治水的事,我们不懂,相信皇上也会派最适合的人前来指挥。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解救百姓于危难之中。”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凭着你我之力,怎能?” “骢哥哥你错了,”李慕儿打断马骢,坚定道,“我说的救助百姓,绝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其实,朝廷必定已经下达皇令,开仓赈灾势在必行,我们要做的,只是顺水推舟。或者说,挖开舟前阻挡着的顽石罢了。” “嗯,”马骢同意地点点头,转念又道,“可眼下毫无证据,据说当地的粮仓还被水淹了,这个仓去哪里开呢?” 李慕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带着商量的口气对马骢道:“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骢哥哥,我有一个想法,就是万一这个公办的粮仓并没有被淹,而是被官商勾结贪污了下来呢?”不等马骢回答,她又继续道,“那我们要找证据,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到时即便惩治了贪官污吏,可错失救人的机会,便不划算了” “是这个理儿!” “所以,我们应当兵分两路。”李慕儿随手拿起桌上两个杯子,重重置于两人面前,一边比划一边道,“你去找公仓是否被淹的实证,而我,得去借‘义仓’!” “义仓?” “不错。官仓的意义,是为日常消费储存粮食,和在丰年积蓄余粮以备灾荒,每当粮食短缺,或遇上天灾人祸时,官府就该将仓内的粮食投之于市,不致‘谷贵伤农’,或直接对难民进行资助。而义仓,则是本着藏粮于民、建立民间储备的理念而兴建的。” 李慕儿口中的义仓,马骢也曾听说过。它的本意是“民办”粮仓:仓库设于乡间,仓粮由乡民自愿捐献,富者多出,贫者少出;粮仓由乡民中威望高、声誉好者管理,管理人员定期轮换,有利于仓储透明;遇到灾荒时,义仓可以就近赈济,及时便捷。 可这样的义仓未免太过理想主义,并非人人都是菩萨,肯在自己有余粮时捐出一二。也并非人人都能未卜先知,肯在没有灾难的时候存进去一点余粮。更不用说起人心那点小九九,谁会放心从自己的口袋掏出来放进大家的口袋呢? 所以“义仓”之说执行起来总是困难重重,历朝历代都是时立时废,时兴时衰。 李慕儿似乎猜到马骢在担心什么,摇摇头叹息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得了近渴。我们只管分头行动,记住,务必要快!我们早一刻办成,兴许就能让无辜的百姓早一刻脱离苦海!”(。) 第三零八章:最初模样 说干就干。第二天,李慕儿与马骢便兵分两路,忙活了起来。 李慕儿要寻义仓,说穿了,就是要去寻民间的慈善机构。可这些慈善机构到底有多少斤两,她拿不准。更何况,若真是做慈善的,恐怕不用等她去求,早就已经布米施粥,救济过饥民了。 所以她虽跟马骢说的去找义仓,实际上她心里盘算的,却是自己去挖掘一个“义仓”。 这无疑比马骢查探公粮是否被贪污的活计还要难上许多。 可是李慕儿不服输的劲儿啊,偏偏就上来了。她一路上打探县里的乡绅富豪,好不容易,打听到了几户。 盘算了一下,她单枪匹马往城东的富贾沈家。 一路快行,李慕儿不敢有丝毫停顿。即便遇到难民拦住去路,她也不再意气用事,多做停留。可是经过一处弄巷时,她却被一声惊呼吸引,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个芳龄倩影,背对着她。她衣着朴素,却不似难民那般褴褛脏乱,青布衣衫只是微微发旧,倒衬得她修长背影朴实无华。 方才那声惊呼应该是她发出来的,因为她的身前,几个枯瘦的身影正捧着一包东西飞窜而去,显然是抢夺了她的。 可她并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只是双肩微微一松,似乎在哀叹。 人可以贫穷,却不能丢志。李慕儿不爽几个男子强抢女子财物的行为,脸色一沉,便一个飞身越过姑娘,往那几人飞掠了过去。 “啊!” “饶命啊饶命啊!” 对方大概也是饿坏了,并没有多加反抗,看到有人追过来就赶紧求饶。这下李慕儿倒不敢为难他们了,捧着手中一包热乎乎的东西,不安地蹙眉回头看那姑娘,想问问她是什么意思。 谁料这一回头,李慕儿如遭雷击,眼泪夺眶而出。 这世上,离别有好多种,重逢也有好多种。李慕儿从来是个害怕道别的人,很多时候,她宁愿选择默默无声地离开,也希望自己爱的人如此。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如此。因为他们都知道,离别和重逢,难免苦情。 正如李慕儿每一次和朱祐樘经历的那样。 她经历了太多次,却第一次知道,原来藏在心中的友情,也如那份执着的爱一样,无论相隔多远,无论时隔多久,当再次见到曾经那个义同金兰的姐妹时,居然也是这样喜极而泣的无言。 显然,对方亦是如此。 何青岩拿手背捂着口鼻,泪珠子划过她的指缝,簌簌跌落,她也不想着揩去,只是呜咽着不肯出声。 迷蒙细雨又再次飘落下来,打湿了两人的发梢与眉尾。 一如初见。 “青岩姐”李慕儿在心中默默唤了一声,那个有着倾城容颜却刻意掩之的女子,那个身患恶疾却一声不吭的女子,那个在她难过时竭尽所能安抚的女子,此刻站在巷子的一头,眼神温柔地望着自己,水纹在她脚下晕开,眉睫中似有迷雾流淌,如最初遇见她时的模样。 “莹中,你不过来抱抱姐姐吗?”最终,还是何青岩率先开口,将李慕儿从无尽的回忆与感慨中拉了出来,再顾不得许多,猛地冲向了她。 那是一个单薄的拥抱。两个瘦弱的身影,紧紧拥着彼此,彼此都带着哭腔,却又不敢啜泣出声音来。李慕儿手中的东西掉在地上,原来是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刚被赶走的几个乞儿,再次围了过来,将包子捡了就跑。两人却早已无暇顾及这些,仿佛要把分别许久产生的思念,全部付诸于这个拥抱,久久不能自已。 “何仙姑,你怎么还在这里?这是”直到突然有人在巷子口喊了这么一句,李慕儿与何青岩才回过神来,彼此抹抹眼泪,忍不住对视着笑出了声。 “瞧你,鼻涕都快流下来了。” “姐姐不也是,眼睛都哭肿了。” 何青岩又笑了笑,才牵起李慕儿双手道:“莹中,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最后听说你的消息,是你失踪后重又回了宫,我的心才算落了地。怎么,又出宫来了?” 这样算起来,荆王之事何青岩定然一概不知了,李慕儿一时也无从解释,便道:“此事说来话长,可我出现在阳谷县的缘故,定与姐姐相同。” “与我相同?”何青岩先是一愣,当看到李慕儿点点头聪慧的眉眼后,立马反应了过来,颌首道:“是啊,定与姐姐相同。乐善好施,乃我辈之责。” 乐善好施。 原来,黄河决堤,百姓遭难,何青岩听说后,便来到此处,愿尽一己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受苦的灾民。而李慕儿,正是从她身后那人口中一句“何仙姑”听出,何青岩必然已在此多日,救助了许多人。 怪不得她的气色看起来并不好。李慕儿觉得又自豪又心疼,蹙着眉头埋怨道:“姐姐是一个人来的吗?其实,你完全没必要” 何青岩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打断她道:“莹中!你是不是觉得,以我这样清冷的性格,应该不会来趟这趟浑水?”没有得到李慕儿的回应,何青岩顾自继续道,“这也多亏了你啊。是你教会我,有血有肉地去生活,即便伤痕累累,至少,没有白活一世啊!” 听到她这样坦然的话语,李慕儿忽地眼睛一亮,反抓住她的手问道:“那兄长呢?青岩姐你是否肯给他机会了?” 何青岩眉间一蹙,有些踌躇。那个长远没有提起的人,仿佛突然又闯入了她的生命,让她再一次措手不及起来。 李慕儿见她沉吟不答便知她有顾虑,又补充道:“青岩姐,兄长他辞官了,天下之大,你觉得他会去何处寻你?” 这本是一个问句,李慕儿却知晓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可她也知晓,这一问必定问进了何青岩的心里。余下的事会如何,她一时捉摸不到,也不好逼得太紧,便转了个话题道:“对了,青岩姐,城东的沈家,你可认识?”(。) 第三零九章:院内有径 “沈家?你是说,那个传说是沈万三后人的沈伯垚?” “不错,正是此人。” 沈伯垚家财万贯,何青岩自然猜到李慕儿要做什么了。她摇摇头,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半晌才道:“沈伯垚确实能暂解城中饥荒,可此人性格古怪,恐怕不会帮衬。不过听说他又是个爱才之人,你堂堂女学士出马,或许能有机会,也未可知” 李慕儿吸了吸鼻子,拉着何青岩的手顺势而行,一面说道:“那我们还等什么?青岩姐随我走一趟吧!” 这刚经过方才来叫何青岩的男子身旁,李慕儿就被他一把拽住。他的手劲儿不轻,勒得李慕儿拧眉“嘶”了一声,抬头疑惑望住他。 忙着与何青岩说话,这会儿李慕儿才注意到他。他身材修长瘦弱,仿佛经不起风吹似的。只是配上他清秀的容貌,大气的笑容,倒显得风骨神采与众不同了。 “这位小公子好生不雅,大庭广众之下怎能对一个姑娘拉拉扯扯的?” 李慕儿惊讶低头,原来她为了图个方便,一路以来都是男装打扮,自己都忘记了。何青岩在一旁闻言也是噗嗤一笑,赶紧挥开那人紧勒着李慕儿的手,解释道:“道长别担心,她是我的姊他是我的弟弟!” 道长?李慕儿揉揉手臂,好奇地看着他。年纪轻轻,哪里像个道长? “原来如此,是在下失礼了。”他连连拱手,不好意思道,“小兄弟莫放在心上。” “无妨。”李慕儿暂时没空与他计较,也无暇关心他是何人,拉着何青岩边走。 只是与他擦身而过时,不知为何,倒觉得此人虽然“误伤”了她,还对何青岩有种莫名的关心,但似乎人还不赖。 待被何青岩带到沈府,李慕儿不可置信地四下张望起来,却见徐府坐落在一条极为僻静的小胡同里,漆黑的大门上挂着一对大红色的铜铃,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不是说腰缠万贯吗?不是说余粮充足吗?怎么是这样寒酸的门面? 何青岩见李慕儿这样的反应,倒并不奇怪,了然对她说道:“看吧,我说这沈伯垚性子怪,你可信我了?” “信。”李慕儿走至门前,犹豫道,“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怎么进去?” “直接进去就是。”何青岩说着,便兀自上前推开了门。 富家之境,如此轻易便能进门?李慕儿往门里看去,居然空无一人。只是门后的路径,分为东西中三路。不过相对而言,东西两路要狭窄许多,唯独中路,格外气派非凡。 抬头往后看,只见中路方向有座高楼耸起,想必是“真正的沈府”所在。 这是整的哪出? “走吧,莹中。既然来了,进去碰碰运气也无妨。”何青岩说着,抬腿就往中路走去。 李慕儿却没迈步,再次左右打量了一番,突然叫住何青岩,指着她脚下道:“姐姐,这里有三条路,你为何偏偏选这条?” 何青岩不明所以,看了眼脚下的路,才回答道:“莹中,我并未做任何选择。因为,我压根没想过往那两条小路走啊。” 此言一出,两人相视错愕。 沈家豪气归豪气,这种进门三条路的设计根本毫无必要啊! 何青岩在李慕儿低头思忖的当口,赶紧折了回来,一同观察起那两条小路。 西面小路虽窄,但极为规整。鹅卵小石铺成的路基,整整齐齐通向前方。 而这东面小路的两旁,却是一番乱象。 李慕儿抬步往东而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一面还观察着旁侧的景物,轻声念道:“院内有径,径欲曲;径侧有石,石欲怪。石转有松,松欲古;松顶有凤,凤欲舞。有凤来仪,客欲贵;客进有阶,阶欲平” “莹中?”此时两人已步到几个石级上,何青岩开始怀疑,这怎么看也不像通往正厅的路啊! 李慕儿被叫得回头,脸上却全然不再是刚进门时的忧虑,反而换上了一贯的自信从容,“姐姐,客进有阶,我们已经是沈家的客人了” “啊?”何青岩虽听不明白,却还是跟着李慕儿一同往石级上爬去。同时,李慕儿的嘴里还是叨叨不停,“阶畔有花,花欲鲜;花落有亭,亭欲朴;亭后有竹,竹欲疏” 眼前一片竹林,密密遮住视线,不但再没有路,甚至让何青岩怀疑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出了府,或者迷了路。刚想再问,却听到李慕儿忽然一声喜悦的惊呼,“啊!姐姐快看!” 竹林尽头,一幢两层高楼孤傲耸立。没有想象中的气派华贵,倒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清冷感觉。 何青岩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凝住李慕儿,却听她额头微微冒着汗,脸上却也是放松的神色,对着那小楼笑道: “竹尽有室,室欲幽。” “哈哈,好好好,好一个竹尽有室,室欲幽。公子能至此处,不容易啊!”这话语来自一位中年男子,他穿着讲究,玉身长立。不同于那些脑满肠肥的暴发户,他浑身散发着的是一股与生俱来的名门气质,自然而成。 李慕儿突然觉得他不是“怪”,而是——不食人间烟火。 “沈先生说得是,能猜破沈先生这微妙雅致的心思,可不是不容易吗?沈先生可否允许我们进门讨口茶喝呢?” 她没有叫他什么“老爷”、“公子”,而是叫他先生,足以见得她对沈伯垚才华的肯定。沈伯垚自然也听得舒心,对她这样不谦虚的自我称赞便也没放在心上,反是退后一步让到边上,伸出一只手欢迎道:“两位,请进。” “多谢。” 李慕儿将手负在身后,装作满不在乎镇定的模样,款款往楼内而去。却在经过沈伯垚身边时,发现了他望向何青岩惊艳的眼神。 唉,果然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何青岩这倾城的容颜,能在灾后乱世中平安自保已属不易,怎么还独自做起慈善来了呢?(。) 第三一零章:沈家激辩 待进了厅门,李慕儿发现,正厅里的摆设果然只能用“优雅”二字形容,一桌一椅处处可见主人家的心机。 正厅后边有一穿堂,种种迹象昭示着此处才是沈府真正所在,方才的那扇大门,不过是个幌子罢了。也难怪李慕儿打听到的沈府还有余粮,且数量众多。现下从一路的“跋涉”看来,沈府的地势建得极高,遇了洪水也不过是淹了底下假院子,根本动摇不了沈家分毫。 可是,有余粮归有余粮,肯不肯拿出来救济又是另外一回事。看沈伯垚的样子,倒也还算和善,李慕儿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外头灾患如此淡然,不肯插手一二? 沈伯垚似乎对两人的来意心知肚明,却也没有一点儿要拆穿的意思,自顾自地请她们喝茶聊天,说着佩服李慕儿才气云云。 何青岩一贯淡然,此时依然不发一言。李慕儿实在憋不下去,终于开口直奔主题道:“实不相瞒,沈先生,我俩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自己讨茶喝,而是想要更多的人能喝到茶。” “喝茶?”沈伯垚笑着反问,“近来最不缺的就是水了,要喝茶还不容易吗?” 面对他的装傻充愣,李慕儿没有半点脾气,只是哀叹道:“唉,当食不能果腹时,哪还有闲情逸致饮茶?” “公子这样说,那你在此饮茶,一定没有这种忧虑。既然你自己没有,又何苦管什么‘当’呢?我也曾以为助人能为乐,后来才发现,各家自扫门前雪,才是成就大同之道。” 他这话说的多少有些无奈,李慕儿听得愣了愣。各家自扫门加雪,这个道理只适用于天下大同时,如今满城风雨,不伸出援手,便是雪上加霜了。李慕儿满心试图感化他,起身一个鞠躬,用平生最虔诚的语气道:“沈先生,礼记?礼运中如是说过:‘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人们不能仅奉养自己的父母,养育自己的孩子,而是要让天下的老年人都能享受其晚年,青壮年能为社稷效力,儿童能顺利地成长,年老的鳏夫、年迈的寡妇、孤儿、无子老者、残疾人士,都能得到他人的关爱,这样才算得上‘大同社会’。当然,何谓‘大同’,各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在下此行,自不敢质疑沈先生这杆秤是否公平。只是希望沈先生能听听外界的声音,看看门外落雪,究竟有多厚了” “你似乎很喜欢说教?” 这句话李慕儿听着耳熟,似乎曾经墨恩也这样讲过。只可惜,他讨厌说教。那么眼前的沈先生,是不是也讨厌说教? 李慕儿心生不妥,赶紧想解释自己并非也不敢对他说教,却听他亦起身道:“这样吧,我这个人也最喜欢说教。我们来比一比,到底谁能说服谁!” 这,显然是要来场辩论了。李慕儿倒不心慌,论嘴皮子,她应该还是有胜算的。与何青岩对视一笑,她点点头立刻答应了下来。沈伯垚也不矫情,领了她往书房而去。 一进书房,沈伯垚也不坐上座,与李慕儿在棋盘对面一同坐了,直接开口道:“你倒是说说,前有古人为此善举吗?” 李慕儿思索了下,当即答道:“南齐有竟陵王萧子良开仓赈灾,南史?齐文惠皇太子传记载,他还与文惠皇太子萧长懋一起,创办了‘六疾馆’。宋时大家朱子,曾在建宁府崇安县开耀乡创设‘社仓’。‘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则在苏州创设过‘义庄’” 这场辩论的结果如何,何青岩一直未能得知。她只记得,自己从天明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足足等了一天一夜,才等到沈伯垚与李慕儿从书房并排着走出来,彼此眼中都充满谦逊和满足。 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酒逢知己千杯少吧! “公子放心吧,我沈某向来言出必行。不日就将五百担大米,送到公子府上,全当是公子的荣耀。” 李慕儿见沈伯垚如此大方,却也没立刻应承下来,反而连连挥手道:“不不不,沈先生知道,在下并不是为了什么虚名而来。在下也十分清楚,沈先生不愿挂名捐粮赈灾。不如这样,沈先生便当自己是拥着个义仓。” “义仓?” “不错。义仓本就是用于储粮备荒,缓解灾年。我听说隋朝之时,百姓在朝廷的鼓励下,将丰年的余粮无偿捐入义仓;到了凶年,义仓开仓,允许遭灾的百姓借粮缓解灾情;来年若获得丰收,借粮者就必须把一部分新粮食还输给义仓。义仓通过捐、借、还的方式,形成了一种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良性循环。” 沈伯垚点点头,勾着唇角问道:“你的意思是,来年,还让他们还我粮食?” “不,在下的意思是,这粮食可以不由我或者沈先生的名义捐赠,而是用义仓的名义开仓放粮。他日灾祸一去,丰收之年,百姓多少将粮食还于‘义仓’。再有苦厄时,沈先生就不必陷入捐与不捐的矛盾中了!” 沈伯垚眉头一跳,好啊,原来这厮一早就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好,就这么办吧。” 这一场在沈家发生的关系许多人生死的转折,在当年的阳谷流传甚广,有人说是天降英才苦口婆心劝了三日感化了沈家,也有人说是菩萨心肠的倾城艳伶潜入沈家收服了沈家主子。可再多的流言蜚语,最后终究随着那百担粮食,流逝于一张张喜悦笑脸中。 至于此事真正的促成者李慕儿,如同从前在紫禁城一样,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会知道她做了什么。即便沈伯垚,也只是在想收下她为左膀右臂而被拒后,感慨地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夸赞了一番,没有问一句她的身份 谁又能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伙儿,会是紫禁城那位人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学士呢?(。) 第三一一章:八方来援 派粮那天,成千上万的人汇聚在一起,挑着荆筐的壮汉、背着竹篓的妇人、拿着笸箩的老人、抱着瓦罐的小孩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兴奋的笑容,他们步履匆匆,生怕因自己的迟疑而错过活命的机会。领了粮的,恨不得给分米的小厮跪下磕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有大动作,怕白花花的大米有一星半点儿洒了去 李慕儿远远站着,面露微笑,身旁的何青岩亦然。李慕儿侧头望望何青岩,突然噗嗤一笑,道:“青岩姐,这回我能侥幸成功,你也功劳不小啊!” “又在胡说,”何青岩手指点了下她脑袋,“我顶多只是带了路,还差点带错路如果我们走了中路,大概只会被当做小贼,被赶出府去吧?” “也许会,”李慕儿坏坏看着她,“也许,不会。” 何青岩对此并没有多大情绪起伏,如往常一样,一笑带过。这倒让李慕儿不禁想起钱福来,他辞了官满天下去找,没想到居然被李慕儿无心遇上,要是他知道了,定也会感叹一番吧! “想什么呢?” 何青岩看着气色不错,对此李慕儿很是愉悦,也不愿意再说些敏感的话题惹她烦恼,便摇摇头道:“没什么,青岩姐,我们回去吧。” 她们要回的,是一个破落的小院。小院里别的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气儿——几个孩子在院子里不大的空地上,吱吱呀呀地唱着童谣: “青龙头,白龙尾, 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焦黄, 起动起动龙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诃萨。” 有个稍年长的大娘,听了这样的歌谣却冲出门来拍掌啐道:“呸!这都闹了水祸了,还唱着这求雨的童儿歌,娘里个腿奶奶个脚!” 这方言听得李慕儿憋不住笑出来,何青岩倒是习惯了,轻声解释道:“李大娘说话直,不过话糙理不糙。这几个孩子都是本来家里就不富裕的,这又在灾中与爹娘走散” 何青岩顿了顿,李慕儿立马意识到,所谓“走散”,恐怕有许多种不好的可能。再看眼前的孩子,单纯的笑容背后,不知是否也有悲伤的时刻。 “上不了书院,怕是连唱的什么都是一知半解” 何青岩的话听来失落,李慕儿瘪了瘪嘴,收起笑意问道:“青岩姐,你收留着这么多孩子,钱财可还够用?” “你放心,我现在时常出诊,能贴补一些。” 李慕儿闻言,暗自叹了口气,从重逢时她手中那几个热乎的包子便可以看出,她堂堂一个刑部尚书之女,在这儿过得可并不轻松。 正这样想着,门外匆匆跑进一个身影。 两人匆匆转头一看,是马骢。 马骢本盯着李慕儿的背影直奔而来,却在看到何青岩时脚步一顿,随即脸色大喜,叫道:“青岩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可爱,印象中,他总是一副武相的模样,若是不笑,会让人觉得怕怕的。何青岩想到这里不禁莞尔,颌首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 “我看是千里有缘来相会才对!”马骢确实高兴,话都多了起来,“要是兄长也能从八方来援就好了,那我们可就团聚了!” 李慕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骢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看到有义仓派粮,我就猜到是你那边成了。这城小,想找一个人还不容易!” “那,我派给你的事儿,有进展没有?” “当然。”马骢谈及此事,一下正了色,“我就是干这行的,还能办不成?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何青岩听着两人对话,不明所以,好奇问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青岩姐,”李慕儿朝孩子们努努下巴,道,“沈家的百担米粮,只能解一时之困。我必须再为他们争取一些。” 何青岩闻言,突然神色一变,压低声音道:“你要查张县令?” 李慕儿与马骢对视一眼,最终对她点了点头。 何青岩叹了口气,“这个张县令,十分精明。人人都知道张秋大堤决口数次,百姓流离失所,灾民哀鸿遍野,他却放着治河工程不管,一面向上哭穷,一面对下安抚民心,看似以百姓为重,却没有一丝作为。我听说,曾有人到官办的粮仓去看过,确实被淹得一塌糊涂,事实摆在眼前,不信都不行。” “非也非也!此地无银,欲盖弥彰!”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突然传入耳畔,李慕儿与马骢戒备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东边一间最小的屋舍中走出一名挺拔的男子,比马骢还要高上几分。 这不正是与何青岩重逢时见到的那个人吗?李慕儿知道他与何青岩算是朋友,于是冲他颌首,算是打了招呼。 马骢却仍不放心,盯着他不满开口:“你在房里,怎么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李慕儿心中咯噔一下,不错,三人交谈时已经拼命压低声音,他却还能听清楚,显然内力深厚。 还未等对方说话,何青岩便替他解释道:“道长是一派之主,会武功也不稀奇。大家都是为行善而来,不必在意身份。” “青岩姐说的是,”李慕儿忙跟着打圆场,“在下莹中,这位是马骢。道长对官粮一事,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在下西河派掌门风入松。” 风入松?这名字倒很衬他 “依在下看来,城中地势都不高,粮食被淹很正常。” 这话说得矛盾,马骢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县令没有撒谎,粮仓真的被淹了?” “不,是除了沈家,大活儿的粮食都被淹了。” “什么意思?” 李慕儿反应过来,接话道:“道长的意思是,大家的粮食都淹了,那市上高价挂卖的粮食又是哪里来的?!” 此言一出,几人面面相觑,各自有了眉目。 “粮仓恐怕根本不在县令希望大家看到的地方。如今官商勾结,那些粮食早已异了身份,成了粮商柜台里的招财之宝” “所以,我才要带你去个地方。”马骢说着就去拉李慕儿,后者却不忘回头,对另外两人道:“青岩姐,道长,咱们一起走一趟吧。”(。) 第三一二章:为民除害 四人相携往城外走去。 一路上李慕儿还趁机打听风入松的身份。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她一跳,这厮居然是江湖上有名的西河派掌门! 李慕儿对江湖上的各门各派,丝毫都不了解。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反应,完全是因为马骢听说他是西河派掌门时露出的讶异之色,以及随后走在后头偷偷为她作出的解释。 “西河派——乃是雷法神霄派的支派。亦称萨真君西河派。以道术名世,门下弟子从游者有数百辈,光是这一辈,听说就有三千多弟子。” “真这么厉害?” “当然咯!骢哥哥还能骗你?” “那他为何孤身在此?” “你刚没听到他说吗?云游至此,遇上天灾,自然要行善积德啊!” 李慕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他与何青岩高挑的背影,突然又摇摇头笑道:“骢哥哥,你可得赶紧找着兄长,让他到这儿来守着青岩姐。” 马骢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心下一片了然,赶忙应承道:“好,找人的事难不倒我。只要兄长不躲着,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说话间,前头似乎已到了马骢所说之地。他顾不得再与李慕儿闲聊,大步上前走到最先,领着众人进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 破落的木门被推开时,李慕儿仿佛闻到一股米粮的清香。可她知道,这只是她的心理作用,因为当她看到这个院子时,就已经在潜意识里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粮仓所在。 打眼望去,粮仓的墙顶部是由青砖铺就,形成数个四周高、中间低的排水区,每个排水区中部都留一水槽,水槽延伸几丈,通过导水墙顶把水导向仓外小院。 小院地形也是四周高、中间低,这样积水就可以很快排出墙外。每至雨天,从仓墙到院内,排水通顺流畅,雨停,墙院即干。 显然是有心人一早备好的,就等着发这笔国难财呢! “岂有此理,这伙人定是从几年前的决堤得了启发,居心叵测了多年!” 风入松的义愤填膺道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话,想到也许从那年百姓还在受苦受难时,他们就已经开始策划下回灾祸如何敛财,就当真让人觉得可气又可怕! 而马骢显然还有别的顾虑,他轻声嘀咕道:“奇怪,上回我来打探,还有门卫把守,怎么今日” 话音还未落下,院外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李慕儿暗道糟糕,转头与马骢和风入松对视了几眼。 无言的默契油然而生。风入松冲她点点头,侧身将何青岩护在了身后,马骢则迈步走向院外,试图与来人沟通。 可这是要掉头的买卖,如今被揭穿,哪里还能好好说话? 打斗在所难免。 好在无论是李慕儿、马骢还是风入松,论武功都可以独当一面,何况三人并肩作战。 唯一歹势的是,没有武器。李慕儿心念一转,将身前男子一个横劈放倒,夺过了他手中的长剑。虽不如无双好使,倒也还能耍。 剑花飞舞,看上去很是美丽,她出招阴狠,更显得剑尖光芒闪闪,锋锐异常。 李慕儿打得兴起,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人看她的眼神。 包围她的人似乎都没曾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子居然有如此精妙的剑术,当下也是不及躲闪,纷纷落了下风。 李慕儿趁势冲到马骢身边,一面帮他挡住攻击,一面说道:“看来他们是想暗杀了我们,来个死无对证。骢哥哥,这里属你的官职最大。你必须得回去与张县令当面对质,命令他来‘救’我们!我替你掩护,你快去!” 马骢神色摇摆,权衡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按她说的做,“好!你们小心,等着我!” 话毕,马骢拼命冲出了包围圈,飞身往城中而去。 李慕儿欣慰之下,又望了一眼风入松方向。后者似笑非笑,再次冲她点头示意,而他身后的何青岩,被护得几乎不见身影。 李慕儿与风入松毕竟不愿杀人,又要顾及何青岩,难免放不开手脚。是以马骢回来时,战局仍在僵持阶段。 好在马骢不仅回来得及时,更带来了一位大人物! “速速住手!这位是奉皇命前来治水的督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大人!”刘大夏!李慕儿听说过他,无论官职还是辈分,此人都远远在张县令之上。此刻张县令低头弯腰跟在他身后,也俨然是一副只字不敢言的模样。 刘大夏是个正气凛然的好官,看到此情此景,再加上锦衣卫马骢的前言,当即明白了事实,蹙眉勒令道:“马同知,即刻将张县令拿下!” 没想到新来的救灾指挥官如此雷厉风行!张县令这下慌了,当即换上卑微的口吻,讨饶道:“刘大人饶命啊!下官是冤枉的,下官什么也不知道啊!” 李慕儿听得生气,往前几步冷哼道:“像你这种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毛皮的人,如今老天开了眼,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大夏扫了眼她,并没有认出她的身份,只是拱手敬重地谢过,并相邀道:“几位都是义士,本官如今正在用人阶段,不知可否得到几位义士相助?” 李慕儿垂眸,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风入松,护着何青岩上前委婉相距,末了还不忘提醒道:“大人,治水本为重中之重,可也得有人才行。把人都饿死了,那谁来治水呢?” 他的意思,是叫刘大夏治水之余,将救灾放在最先。刘大夏对此深有感触,当即决定开仓放粮。 至此,李慕儿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回头望何青岩,她也面露轻松,正往她这边款款走来。 “莹中,刘大人问你的话,我也是要问你的。你说,在你走之前为孩子们多争取一些你,是准备去哪里呢?” 去哪里?李慕儿心生感慨,在这儿耽搁了许久,差点就要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眼下百姓挨饿问题暂时得以缓解,治水一事朱祐樘也委派了高人,她也是时候离开,去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第三一三章:意外来客 潮湿的风阵阵来袭,从门缝窗棂间钻入,烛火摇曳不定,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何青岩抬起手,挑了挑灯芯,光线跳跃在对面坐着的李慕儿脸上,映出她紧皱着的眉眼,以及时而开合的双唇。 两姊妹终于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平平淡淡地说着私房话,分享着分开这段时间来彼此的过往。 “其实,我明白他的苦心。叫我亲自去查荆王谋逆之事,便是希望我无悔无恨无惧。我也确实做到了,最后他在船舱外拉着我手的时候,我知道他有些后悔。可我不能给他后悔的机会,也不能给我自己后悔的机会。跨出了这一步,就要回到四年前、七年前,至于能不能回来,我也不是很确定。” 李慕儿说的这番话,言语中有坚定执着,却也有忧愁烦扰,何青岩静静地盯着她,等她说完,才开解道:“莹中,你其实什么都明白。你的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为爱付出一切抛弃一切的傻女孩儿。女学士沈琼莲,能从蒙古大营解救我朝俘虏,能为皇上严查贪官污吏,能在大灾面前放下个人恩怨停步帮助难民,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听取我们意见的小姑娘。” 李慕儿听得感动,抿抿嘴靠到了何青岩肩上。她真的消瘦了不少,李慕儿想到她的病就愁上心头,心疼道:“青岩姐不告而别,也是为了兄长吧?可惜落花愿随流水去,他对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的。” “放不放的下,也就这样了。”何青岩也将头靠了过去,轻声念道,“春宵短,离肠断。泪痕长向东风满。凭青翼,问消息。花谢春归,几时来得。忆、忆、忆。” 在这世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朝夕相对,如李慕儿与朱祐樘,如何青岩与钱福,或如李慕儿与何青岩,聚少离多,千山万水,可心中的那锦瑟五十弦,总会为他或她轻抚拨动,不咸不淡,刚好够自己回味 李慕儿听着何青岩恬淡话语,只觉心情平定,困意也便袭来,却听得何青岩突然“诶”了一声,唤她道:“莹中。” “嗯?”李慕儿惊得支起头来。 “你离开之前,教孩子们念念书吧!我平日里忙着出诊,根本没有闲暇的功夫。” 什么叫做菩萨心肠?李慕儿望着面前眉眼冷漠的何青岩,不禁感慨。有人成天将大爱挂在嘴边却心生恶念,有人看似无情却有颗热乎的善心,不是真正熟识,谁都没有权利去评价任何一个人。 “好,明日就教他们!” 李慕儿虽这样应承,心中却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要说先生,谁能比钱福更适合?不如就再等几日启程,待马骢去寻到钱福,让他陪着何青岩重建灾后生活,岂不了了自己一桩心愿?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灾荒面前,有人为一口馒头争得头破血流,有人把亲生儿女卖到千里之外;有人用一只破碗出卖一生尊严,也有人同黑恶势力斗到鱼死网破。可在这样浮躁又悲哀的环境下,突然听到一群孩子的朗朗读书声,这当中的天真,哪是一句无邪可以诉清的? 何青言微笑感慨着,刚想往院儿里走进去,却看到李慕儿拿着一本书册脸色匆匆地走了出来。 仔细一看,她的身边竟围绕着一只极特别的蝴蝶。 “莹中,你怎么了?” 李慕儿并没有理会何青岩,她的脸上是比她更甚的疑惑慌乱。何青岩往前一步进了院门,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擦肩而过。 她的样子,分明是看到了外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以及重物撞在木门上的“吱嘎”声,何青岩惊地回头,便看到门沿上靠着一个男子,额头冒着汗,嘴唇发白,眼神却说不出的凌厉,冰冷无情。 一抹危险的气息萦绕在他身旁,何青岩此处虽是收留难民,对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却并不能够表现出欢迎。 何况他的背上还插着一支断箭。 他是谁? 他是谁,李慕儿熟悉的不得了。当看到蝴蝶盘旋在她身侧时,她便火急火燎地奔了出来。谁知这回来找她的墨恩,居然受着重伤! 看起来他伤得不轻,伤口应该在靠近他右肩的背部,由于一向身着黑衣,倒看不出鲜血,只是右袖的位置,明显较其他地方墨色更深。 他在哪儿受的伤?为何受的伤?怎么找到的这里? 没有丝毫时间给她思考这些问题,望着他背上露出的半支箭杆,李慕儿只能一把搀住他,沉声道:“快,先进屋!” 何青岩的房间虽然寒碜,至少非常干净整洁,此刻床沿半趴半坐着一个衣衫发旧,血汗交加的男子,当真让人感觉怪异。 “青岩姐,他是我朋友,快帮他看看伤处,可还能治?” 见李慕儿紧张的模样,何青岩纵然百般不愿,也唯有上前查看男子的伤势。 箭不知是被谁折断的,只剩一小截箭杆留在外面。何青岩小心翼翼剥开伤口周围的外层衣料,细细观察了一会儿。“箭尖留在里头有几天了吧?” 何青岩的问话,只换来墨恩一个沉闷的“嗯”字。 李慕儿听后却蹙起了眉,“你自己不就医术高超吗?为什么不把箭拔出来?” 此言一出,墨恩与何青岩纷纷抬头,前者鄙夷地望了她一眼,后者则耐心对她解释道:“伤口在背部,自己不好拔。况且随意拔箭,容易二次伤害不说,还要担心止不住血。” “那,拔是不拔?” 墨恩再次鄙视了她,吃力道:“再不拔就要感染了,否则你以为我为何会来找你?” 李慕儿一怔,随即反问道:“你在跟踪我?” 墨恩摇摇头,“我只是路过,发现了你在这里,便停留了几天。我早就说过我们还会见面,还会见很多次面,”说到这里,他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将李慕儿凝住,才继续开口,“所以,你还会救我吗?”(。) 第三一四章:细嗅蔷薇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如果不救他,刚才就不会让他进门了。李慕儿心里清楚,却又接受不了他这样直白地逼迫她做选择。他似乎总想挑战她的耐心她的极限,这让李慕儿十分不爽。 何青岩见状,知他俩定有些难以言明的过往,一时也不敢插嘴。可就在此时,墨恩突然又低下头,无力地趴向床檐。 李慕儿与何青岩本能就去扶他,两个人虽各有个性,可到底都是心软的女人,哪有真能见死不救的狠心? “还发着烧呢”何青岩语气已弱,显然是动了恻隐之心。李慕儿呼了口气,悬空地触碰了下他的伤口,那里看着很是狰狞,却似乎还隔着一层丝绸。 “青岩姐,这是什么?” 何青岩探了一眼伤处,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莹中,他的箭头需要拔出来,拔不拔?” 还能说什么? “拔!” 何青岩准备了工具,放置在一旁椅上,站到墨恩身后,一面注视着伤口,一面对李慕儿解释道:“莹中,你方才不是问我这丝绸是什么吗?这其实是一种自护手段。箭矢入皮肉,其实并不容易拔。一来用力不当,箭杆会与箭头分离,箭头留在体内则愈加难办。二来箭头有倒刺,拔出来时容易造成更大的伤。所以,有人会在内衣里头穿一层丝绸衣,倒不能用来防箭,但箭头入体内后会把丝绸衣一起射进体内。丝绸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取箭头的时候可以拉住丝绸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的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以她这个角度为他拔箭,倒是刚好。可是她刚要动手,墨恩便闷哼一声,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去。 “别动!” 何青岩一声呵斥,将李慕儿与墨恩吓了一跳。牵动伤口的痛楚多少难当,他已没有力气靠在床边。 “莹中,过来稳住他。” 什么?李慕儿一惊,会意过来后忙“哦”了一声,扶住墨恩的双臂,坐到了他的面前。 面对面的对视,也没有空闲尴尬。李慕儿受过重伤,知道这痛苦,眼下危急时刻,疗伤要紧。 墨恩也显然是支撑不住,失力地倒在了李慕儿肩头。这样一来,李慕儿倒能够稳稳地控制住他了。 “拔吧。” 何青岩不再犹豫,双手齐下往伤口探去。 “啊!”一声尖叫,却并不是来自被拔箭的墨恩,而是来自扶着他的李慕儿。她一面欲推开墨恩,一面呲牙咧嘴地怒道,“你干嘛咬我?!” 这一动吓得何青岩蓦地停手,握着那箭矢惊骇叫道:“别动!” 看来她已经下手,才会痛得墨恩咬住了李慕儿的肩膀。李慕儿气得不行,刚想不顾一切起身,谁料身上某处忽然被用力一点,紧接着居然全身不能再动弹。 “墨恩,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都没点你的穴,你凭什么点我!” 在李慕儿的一阵怒骂声中,何青岩深吸一口气,再次专注于伤处,准备拔箭。 “你再敢咬我,信不信我把箭给你”李慕儿的话语,戛然而止。方才被咬的肩头,忽然感觉暖暖的,刺刺的。紧接着这种触感从肩头延伸到脖颈,最后甚至到了耳畔。 他居然敢,亲她! 李慕儿呆若木鸡,事实上,她也确实动弹不得。 被亲吻的地方痒痒的,他似乎很小心。这个让李慕儿又恨又怒的家伙,此刻受着重伤,却如细嗅蔷薇似的,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颈间肌肤。 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而又温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 他是在为两位镇国将军的事情道歉吗?李慕儿双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极度忍耐痛意的颤抖,以及皮肤上渗出的细细汗珠。这句对不起,对他,对这样状况下的他,都太过不易。 “好了。”随着一声绵长而沉重的闷哼,李慕儿听到箭矢落入水中的声音。何青岩的声音,居然让李慕儿松了一口气。 好了,他没事了。 “莹中,你怎么了?” 李慕儿被叫得回过神来,发现墨恩已经在她肩头痛晕了过去。尝试着动了动指尖,还好,他已经帮她解了穴道。 李慕儿吁了口气,将他在床上安顿好,这才站起身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与何青岩一同坐在了床前的小桌旁。 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剩墨恩清浅的呼吸声。 何青岩不知李慕儿心如鼓擂,沉默了半晌,想想还是不妥,忽然问道:“莹中,你说我们是不是该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墨恩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因黄河之患被拦住去路,滞留在了张秋。不久,便听说城中派粮,以及那个沈府的传说。 不知道是怎样的好奇心驱使,他居然改道来到了阳谷县城。 当李慕儿远远站在派粮圈外看着时,她不知道,有个人正一脸惊喜地注视着她的背影。当李慕儿在郊外粮仓被围攻时,她不知道,有个人正满面担忧地关注着她的安危。 当她与风入松配合默契时,她不知道,有个人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在马骢离开之后,他本想冲出去帮忙。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全身心专注于李慕儿之时,居然有人在他身后,想要他的命。 那一箭从背后射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一箭从背后射入,他根本无法自救。 勉力将长长的箭杆切掉,倒上随身携带的外伤药,他开始思索应该怎么办。 外伤的后遗症很快袭来,他开始头脑发热。 头脑发热后的最大渴望,是去找她。 他很想知道,当重伤的自己倒在她面前时,她会不会再一次救他?还是如她当初说过的那样:决不轻饶? 他没有想到,这回,他又赌赢了。 能够一次次地赢了她,让他感到无比愉悦。欠她的那句“对不起”,无论她接不接受,总归也说出了口。 这样想起来,自己真是做了个美梦(。) 第三一五章:他的回报 美梦初醒时,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了。因为一直维持着侧头俯睡的姿势,起来时脖子不由发酸。双脚落地,墨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整洁的衣衫。女孩子做事就是细腻,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尽力抬手扶着脖颈,起身缓步朝门口走去。 只是,墨恩并不知道,在他昏睡不醒之时,的确有人为他更衣清洗,好生照顾,却绝对不是李慕儿与何青岩。 而是风入松。 当何青岩为他打理箭伤后,两个女子为了避嫌,只好无奈地去找风入松寻求帮助。 风入松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跟随二人来到了房内。 可谁都不曾注意到,风入松见到墨恩的那一刻,脸上浮现出的那抹异样的神色。 似乎,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人。 随后的几天,风入松主动承担起了照顾墨恩的活儿,李慕儿虽嘴硬,却也时时都看着,所以墨恩才能这般后顾无忧,舒舒服服地躺了几天。 再说墨恩,还未开门,就听到外头“咯咯”的欢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听到这样的笑声,墨恩将手放在门把上,竟半天都舍不得开。 直到门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青岩姐,墨恩就交给你了,等他好了你赶他走就是。我” “你要走?” 门被“咯吱”打开,李慕儿望着突然起身的墨恩,先惊后喜,随即又淡定下来,轻轻地“嗯”了声,道:“你若好了,便自行离开。” 院子里,方才在玩闹的孩子看到墨恩冷着脸走出来,纷纷躲回了房间。何青岩正独自坐在石凳上捣药,闻言也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担忧地望着两人。 半晌,墨恩似乎叹了口气。 李慕儿没有说话,毕竟她是要去探荆王谋逆之事的,墨恩非但不可能不牵扯其中,甚至有可能是这件事中最大的黑手。她若泄露了这趟行踪,怕是不妙。 不过,假如这事儿本就和墨恩脱不了干系,能不能直接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线索呢?李慕儿刚有这个想法,立马低下了头,强迫自己放弃。肩上被咬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提醒了她与墨恩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不如不要再有瓜葛,暗中调查比较好。 念及此,李慕儿不愿再有半分犹豫,转身便欲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院子东厢的小房间门也开了,风入松看了眼墨恩与李慕儿,发现前者正注视着后者的背影,丝毫没有发现他。不知为何,风入松忽然拧了眉,看着也想要走出门去。 可还未等他迈出门口,忽听得墨恩开口:“你又救了我一回,我得报答你才是。” 报答?难道他要招供?李慕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头要去询问他。 回头的瞬间,她注意到风入松正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瞧。李慕儿觉得奇怪,便也回望着他。 两人还未来得及发生任何对话,墨恩就已问道:“你肯一次次帮我,是因为我帮过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李慕儿蹙了蹙眉,心底那最深的痛处被勾起,她仍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对方却还要火上浇油,“那,你的孩子呢?为什么我后来遇见你,从未听你说起过孩子,也从未见你带过孩子。” 李慕儿差点站不稳。好在何青岩及时反应过来,一面快步上前扶住了她,一面侧头对墨恩喝道:“别说了!她救了你,你却还要揭她的伤疤,你究竟有没有良心?!” “伤疤?为什么孩子会是你的伤疤?” 对啊,为什么孩子会是伤疤呢?墨恩的咄咄逼人,反倒让李慕儿正视起这段过往来。每次面对墨恩,她总是想起公孙树下那段清苦而甜蜜的日子,好似“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书生,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却又可以活在当下有个寄托。 是以之后的每一次再见墨恩,都会因那段美好日子的消逝而难过,更因那份寄托的消失而心痛 可如今,过去了那么久,她当真还不能从这阴影中走出来吗? 李慕儿深吸口气,轻轻拍了拍何青岩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回应墨恩道:“因为她死了,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以为会换来墨恩至少不再逼问下去,谁料他却突然笑了,怕牵动伤口,他的笑声压抑而低沉,莫名让人觉得浑身阴冷起来。笑了许久,他复又开口,只是这一开口,他却没有想过,阴阳即将倒转,天地险些失色。 “我就知道,那个锦衣卫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当真以为你的孩子死了?你错了,他没有死。” “闭嘴,你这个人当真无情,别再说下去了!” 李慕儿本紧盯着墨恩,此刻听到何青岩若有所指的怒吼,不禁转头瞪大了双眼望着何青岩,脑子骤然一片空白。 “我无情?我从前不希望她知道,是有我的私心。”墨恩顿了顿,重新对李慕儿道:“可今天,我说了要报答你,所以才想告诉你真相。你的孩子没有死,他只是被换走了。当年你生产完我才赶到,我亲眼看到,有人在门外,将孩子换了。你的孩子,估计现在正在他父亲的手上,享受着无尽的宠爱呢” 脑海中仅存的意志轰然倒塌,李慕儿听到自己那一根根心弦崩断的声音。 “他的父亲是那个锦衣卫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一定负了你,否则你不会走火入魔你现在回去找他,就会知道,他要么是将孩子藏起来了,要么娶了正妻光明正大地霸占了你的孩子。总之,我告诉你,孩子没有死,你若想去要回他,我一定赴汤蹈火帮你” 孩子没有死 孩子没有死 孩子被换了 孩子被换了 有谁会要换她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不是锦衣卫,通通都错了,一切都弄错了 上元灯会,内安乐堂,真假女学士,出宫产子,偷龙转凤 “错了,原来,一切都错了!” 李慕儿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张小小人脸,粹质如同冰玉,神采焕发。她缓缓抬头,终于抑制不住,仰天长笑了起来(。) 第三一六章:孩子没死 原来,自己伤心欲绝已久的孩子,根本就健在人世,只是认了他人做母,与她再无半分干系 谁能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何青岩心疼扶着李慕儿,看着她对天长嘶的悲痛模样,不知该如何是好。可明知无用,也要安慰,“莹中,你冷静点,或许事情没有那么复杂不要听信他的片面之词” 李慕儿却猛地推开了她,边往后频频退步,边摇头冷笑着问她:“青岩姐,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 何青岩犹豫了,她犹豫了 “你果然早就发现了你早就发现了我的孩子已经成了”李慕儿的笑声,渐渐化为了哽咽声,她伸着一根手指,一下下指着自己的心口,而后指向北方,遏制不住地大叫了出来,“成了当今太子!” 当!今!太!子!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 何青岩残存着理智,忙大步上前,想去捂她的嘴,终究还是作罢,只拉住她手,道:“嘘,莹中,你先冷静下来。事情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你我坐下来好好谈谈” “怎么会这样?”墨恩双手攀在门上,显然也因为激动伤口起了异样,“孩子的父亲不是马骢?是” 是皇上?是皇上! 当今太子,是她的亲生孩子?一旁的风入松,半倚在门口,亦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而李慕儿,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李慕儿,此刻被何青岩拉着,却依然难以平复心中澎湃。她抬起婆娑的泪眼,讷讷地瞧了眼何青岩,随后冷笑道:“呵呵呵,呵呵呵,苍天负我!你们都负我!” 被压制的另一半内力似乎蠢蠢欲动,直让她浑身发热,得知孩子离世时的那种感觉再次爬上了她的心头,她的身体,手下便不受控制一般,猛地甩开了何青岩的手。 何青岩不会武功,身子又虚,被她这一甩,哪里能够承受,堪堪就往后头倒去。 怪只怪李慕儿来不及去扶,眼看着何青岩的脑袋磕在了一把石椅上,发出极重的一声撞击。 顿时,鲜血淋漓洒在地面。 墨恩还处在惊愕中没有动弹,也动弹不得。风入松见状却再不能置身事外,飞身一掠,瞬间跪坐在了何青岩身旁,小心翼翼将她揽入怀中,“何仙姑,你受伤了!我先帮你裹伤!” 李慕儿一怔,透过模糊的双眼看着何青岩额头溢出的鲜血,明明伤口不大,血却像止不住似的往外涌。何仙姑——这个从来淡然,如今被人称作仙姑的女子,是除了银耳以外她最亲最爱的姊妹,她怎么可以不相信她? “青岩姐”李慕儿终于反应过来,也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本能地蹲在何青岩的另一侧,只是不及风入松手快罢了。可本能归本能,李慕儿始终不能做到处之泰然,她哽咽着问道,“你怎么可以,也瞒着我,瞒了我这么久” 何青岩闻言,再不能抑制地哭出了声。血泪顺着她美丽的脸庞流下,再好的相貌,也显得狰狞起来。“莹中,我就是料到了你会这样难过,才一直不敢开口,甚至情愿一走了之” 原来,何青岩的离去不只是为了逃避钱福,更是为了逃避她! 何青岩泪光闪烁,不由忆起那些她所发现的蛛丝马迹 第一次怀疑,是在宫后苑与金氏和皇后的那一场对峙。 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太子,第一次发现他与李慕儿之间怪异的气场相合。 随后许多次,观察他俩之间的互动,何青岩都觉得有一些奇特的感觉。 仿佛他俩生来就有什么关联。 何青岩曾经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这样一条说法:许多孩子出生后,脉搏和母亲是同步的。这种状况甚至会持续几个月之久,所以刚出生的婴儿才会特别依赖母亲。 不过这些只是她的猜测,真正点醒了她的,是何文鼎与她说的乳母一事。皇后克扣乳母用度,又对太子的玩笑那样敏感,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真心在意太子对她的态度,不愿将心爱的孩子委手他人。二就是她心虚,生怕太子对她的不亲近,会泄露些什么秘密。 可若是前者,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怎么会在乳母走后搞不定自己的孩子?再者,何青岩当时刚回过家,翻看与钱福的信件时,发现了当年一个蹊跷之处:几人曾经在一起盘对过,李慕儿在进内安乐堂前,写过一封让她分辨皇后所赐药物成分的信,还附着一条手绢。 既然附着手绢,何青岩应该不会忘记才对,可她确确实实,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一封奇怪的书信。 难道是被有心人拦截了? 再回看往事,为何皇后刚传出喜讯,李慕儿就被以疫症之控贬至内安乐堂? 又以身份之说被赶出宫? 虽然她早就料到,皇后有孕后,便是为难李慕儿最好的时机。可皇后既然痛恨她,为何只是让她离开?为何,不直接杀了她?为何不——斩草除根? 后来,李慕儿重又出现在众人眼前,却已经失去了孩子!而中宫某人,却因着产下太子,受尽恩宠! 种种迹象回忆排列,不能不让何青岩怀疑:当年皇后怕是另有所图! 可眼看着李慕儿在朱佑樘的陪伴下慢慢恢复心境,将过往阴影一一放下。又眼看着有可能是她的孩子被封为太子,从此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青岩哪里有勇气,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她? “莹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对不起” 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她,这句话似曾相识,很多人都对她说过。李慕儿冷笑了一声,这个世上关心她的人确实很多,想要保护她的人都以为正默默保护着她,可他们从来没有问一问她自己,是否愿意生活在羽翼之下,脆弱不堪 “何仙姑!”李慕儿正埋头沉浸在悲伤之中,冷不丁听到风入松的叫声,仔细一听,倒像是冲着她,“何仙姑已经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了!你若真拿她当朋友,就别再介怀过往了!”(。) 第三一七章:病入膏肓 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这连番的打击震得李慕儿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青岩姐”她弱弱叫道。像是在询问,像是在心疼。 何青岩却只是淡淡回以一笑,仿佛那额头连绵的鲜血并不是从她血管里流出来似的,“莹中,你我都知迟早会有那一日,我真正离开的那一日。姐姐我从前总以为自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她的鼻子抽了抽,“可如今我却放心不下你了” “青岩姐”李慕儿被她这句话逼得放声大哭,作势就要去拥抱她。风入松见状,猛地抬手,似乎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最后,不知道是不是顾忌着何青岩,他还是收回了掌风。 这一幕李慕儿看得清楚,何青岩却没有发现。她挣扎着逃开风入松的怀抱,吃力地回抱住了李慕儿。 鲜血转而滴在李慕儿的肩头,李慕儿心中大恸,赶忙止住哭声,转头望向墨恩,道:“是青岩姐救了你,求你帮帮她” 一直处于惊愕状态的墨恩,这才回过神,点点头示意道:“快扶她进来,无论如何,先止血才行。” 等李慕儿回过头准备搀起何青岩时,她已经昏睡了过去。 “青岩姐”李慕儿急了,“快!先抱她进去!” 风入松依言照做,一把抱起了何青岩,奇怪的是,他还对着李慕儿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你居然是个女的?”而在经过墨恩身边时,两人对视了一眼,风入松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墨恩见后,硬是将脸上惊讶的神色压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李慕儿只身坐靠在门坎上,日间喧闹的院落此刻蓦然褪色成暗青残垣,于她眼角随风飘零。紧闭的门后面是沉睡了许久的何青岩,就在片刻前,墨恩告诉她,她没有杞人忧天。 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你,没事吧?”这是墨恩问的第二句话。李慕儿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将他和风入松赶出了房,好一个人独自静一静。 墨恩也是个伤患,刚从这张床上爬起来。李慕儿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神态已经很是虚弱,是风入松搭着他,带去自己房间的。 可是,静一静,又能静出些什么来呢? 孩子的打击还未平息,眼下又要面对何青岩重病缠身的事实,李慕儿不知道,这回自己还能不能撑住。 “莹中” 清浅的叫声传来,李慕儿不敢有半分怠慢,忙推门而进。 “青岩姐,我在这里。”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何青岩的脸色,与白天相比已是判若两人。可她仍然心有余悸,紧紧握住了李慕儿递过来的纤细手指,道:“莹中,你能原谅我吗?” “你我之间,说什么原谅不原谅?”李慕儿虽这样答着,眼眸却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何青岩尽力扯了丝笑容,语重心长道:“莹中,你一向聪慧,你一定知道,姐姐除了不想让你再受打击之外,还有怎么样的考虑。” 李慕儿怔了下,凝神屏息,听何青岩讲下去。“太子的身份如今有多尊贵,无需我赘言。你若贸然相认,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是冒认皇亲国戚,造谣是非,论罪当诛。” 李慕儿不得不打断她,“我不需要他人相信,皇上一定会信我。我不管他是不是太子,他都是我和皇上的孩子。” 何青岩吃力颌首,“你说得没错,所以一定是第二种结果:母凭子贵,你将入宫为妃,甚至,皇后会因此被降罪,换你母仪天下” “不,我不要” 李慕儿毫不犹豫,回答得毅然决然。 何青岩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手上轻轻用力,继续道:“且不论你的身世地位如何,太子生母另有其人,本身就是一桩天大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要被推到戏台中央吗?” 李慕儿摇摇头,低声道:“我只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没有死,他是我们的孩子。” 话说到后头,声如蚊蝇,几乎听不见了。何青岩心疼不已,却还是要提醒她道:“可你低估了皇上对你的爱,如果他知道太子是皇后从你那里换来的,他会依着你的性子将这风波压下吗?” 李慕儿脑袋垂得越发低了。 “我曾试探过你兄长,他也是这个意思。”大概是因为提到了钱福,何青岩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守住这个秘密,也不敢面对被当局者迷的你,只好暂时离开。没想到”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居然从墨恩嘴里道出了真相。 李慕儿深深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再次闪过“兄长”二字。抬头看向何青岩苍白的面孔,心下不免感慨。 钱福还在天涯海角苦苦寻觅着她,却不知她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如果两人此生就此错过,对钱福而言是遗憾,对何青岩而言是成全,可对知晓一切的李慕儿而言,则会是无尽的折磨。 这一片缱绻深情本是由李慕儿促成,结局也许并不能美好,可若是不能够坦然相对,又哪里来的结局可言? 况且,他们的这份感情,不只她一人看着呢!还有银耳,那个唱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来语调轻软,勾人心魄的银耳,她有多么希望他俩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慕儿想到此处,不由想起一桩事情来。 她猛地起身,绕到床后拿下挂着的双剑,将它外头的布套取下,随手扔到一边,才道:“青岩姐,你知道保守秘密有多辛苦,这回,容莹中任性一回。骢哥哥去寻兄长了,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应,我只希望你能在此好好养身子,等着那个你心心念念的人来找你,并且别再推开他。” 话毕,她拔腿欲走。 “莹中,你要去做什么?” 李慕儿刚打开门,手僵在门上,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回去找一个人,我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出卖我?” 许是开门声惊动了隔壁,李慕儿一出门,便看见墨恩与风入松也推门而出。 李慕儿举起双手,握剑拱手,“劳烦两位帮我照看青岩姐。我有要事要办,去去就回。” 八卦护环,云纹剑镖。雕蛇白玉牌在月光下皎皎生辉,墨恩与风入松望着那剑鞘上独特的图案,脸上各自泛起异样的神色(。) 第三一八章:最大帮凶 “吁”快马急停。李慕儿望着眼前那棵郁郁葱葱的公孙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马儿的脚步缓缓地挪动了起来,李慕儿的身姿随着轻轻摇摆,明明夏日光影婆娑,她的背影看上去却充满莫名的凄凉。 倩影最终停驻在那扇熟悉的院门前。推开这扇门,李慕儿便要触及到内心最深处的那片昏暗。可眼下她已没有时间再优柔寡断,双手颤巍巍放在门上,颤巍巍地用了力。 门果然没有锁,记得从前纸婆婆本也不爱锁院门,还笑称家徒四壁没什么好防的,李慕儿她们入住后她这习惯也不曾彻底改掉。想起纸婆婆,总会怀念起那段快乐美好,充满期待的时光。 转眼间,这都过去两年了。 院内本就清贫,便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走到某个位置时,李慕儿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那是纸婆婆与小宇死去的位置。 纸婆婆也好,小宇也好,那个她曾认为是她女儿的婴儿也好,还有银耳,她们何其无辜? 会是皇后干的吗? “慕儿!”伴随着一个菜篮子落地的声音,李慕儿听到院门口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不用回头,李慕儿也熟悉这个人。 可是没想到这个她李家最后的家人,居然也是伤她最深的人! “你回来了?”嬷嬷惊喜中带着些慌乱,试探问道,“你的手好了吗?” 李慕儿突然鼻子泛酸。 如果嬷嬷再次问她“你报仇了吗?”或是“你知道错了吗?”也许李慕儿就不会那么难过,也许她就能大声质问她孩子的事。可是她没有,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的手有没有好。 她到底还是关心她的。 可为什么这样关心她的人,却能将她差点丧命才产下的心爱的孩子拱手送给他人? “怎么了?”嬷嬷见李慕儿不语,继续问道:“难道你进宫那么久,他们竟还没将你的手治好吗?”她说着就上手来查看李慕儿的右手。 谁知,刚一搭上,就被李慕儿猛地甩开。 一股不祥的预兆爬上心头,嬷嬷愣在原地,眉间紧紧蹙了起来,再次重重地叫了一声:“慕儿。” 李慕儿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并不希望与她发生争执,“嬷嬷,我是来拿银耳的那个包裹的。你还记得吗?她出宫时带的那个包裹。” 嬷嬷从小看着李慕儿长大,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心里有事?准确的说,是对她有芥蒂。她不是不心虚的,可有些事情,她永远都不会去说破。所以她只是点点头走回房间,拿出那个银耳视为珍宝的包裹,板着脸孔将之交到了李慕儿手上。 在此过程中,李慕儿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压根儿没想过跟她进房。 那个她们三个共同睡过的房间,那个她“女儿”死去的房间,也许对她而言如同地狱,嬷嬷不怪她,但也不能接受她这样的冷漠。 冷漠如冰。好比此刻李慕儿接过东西,转身便走,似乎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与她多说。 难道? 嬷嬷正心虚,却听那头李慕儿走至院门口,终究忍不住回过头,举着手中的那个包裹道:“嬷嬷,你真的不知道银耳在哪里吗?” 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她的双眸闪烁着银光,应当是极力克制着才没让眼泪跌落下来。 “嬷嬷怎么会知道?” 一句反问,本是为了撇清关系,在李慕儿听来,却是极大的讽刺。 “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冷笑,“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一手策划的吗?” 她果然发现了? “慕儿,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嬷嬷你比谁都清楚。”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能不摊开来讲。李慕儿索性往回踱步,咄咄逼她,“我一直在想,嬷嬷明明不惜喂我堕胎药,让我打掉腹中的孩子,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甚至亲手为我接生?” 嬷嬷故作镇定,“你那位朋友说了,你的身体经受不住打胎。” “我那位朋友?”李慕儿凄惨笑意更甚,“我真该感谢我那位朋友。他不仅让我免受那碗堕胎药的残害,更替我见证了事情的真相。他虽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是何身份,可他清楚明白,那个被抱走的孩子,才是我李慕儿的——亲身骨肉!” 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嬷嬷你以为,支开了银耳和纸婆婆,这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吗?你一定没有想到,外头的那株公孙树上,有人目睹了这一切呵呵,可惜,可惜啊,可惜他还是太晚告诉我了直到我的孩子已经贵为太子,我才知道我的孩子,原来没有死” 她“太子”二字咬字极重,听得嬷嬷不由一震,“慕儿,李家决不能为他们延后!嬷嬷也不能面对他们的孩子!” 事到如今,她还是这么执迷不悟。李慕儿摇摇头,悲痛神色转为愤怒,“嬷嬷啊嬷嬷,我的孩子如今至少安好,可那个女婴多么无辜?纸婆婆和小宇,那么善良的她们,又何至于一死?还有我的银耳,”李慕儿举起手中的包裹,“她到底在哪里?!” “不,这些不是我做的!”嬷嬷的情绪激动起来,“慕儿,那天我给你打胎失败后,确实被你那朋友骂醒了。不能再下狠手打掉孩子,我正犯愁,皇后身边的人就找上了门。他告诉了我这个法子,叫你索性将孩子生下来,再来个偷龙转凤。这样,一来你不会起疑,能够乖乖远走高飞;二来,我们也不用再留着朱家的劣种!所以便有了换孩子那一出。可是,我若知道他们这么狠,过河拆桥后还要赶尽杀绝,我也断断不会答应他们的!” “过河拆桥,赶尽杀绝!”时光仿佛回到那一晚,李慕儿不禁捂住胸口,“所以,那些人,怕是一直都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去药店被拦,那两个阴阳怪气的人墨恩在时,他们才会有所收敛还有什么山寨草寇,也全都是他们安排的幌子怪不得我找了这么久,也找不到罪魁祸首。可刚一回宫,那个杀我‘女儿’的凶手就被抓到,做了他们的替罪羔羊!”(。) 第三一九章:切莫害怕 嬷嬷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她还在庆幸:“那晚你要入宫,我俩才躲过此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定是你爹在保佑我们” 她爹李慕儿想到她爹,反而怀疑起来,“嬷嬷既然如此痛恨皇上,为何不以他的孩子去对付他,还心甘情愿把孩子借他人之手还给他?”这说不通啊! 果然,嬷嬷一下就被问住了。她沉默不语,愈加说明这当中另有蹊跷。李慕儿想再问,却也清楚明白以嬷嬷的个性,不肯说的事即便杀了她也不会说。眼下她只想问最后一个问题:“好,嬷嬷,那我再问你,是皇后将我的孩子换了。那么,那个女婴是皇后的孩子吗?” “我本以为是。可如果是皇后的,她真能忍心连自己的孩子都杀害?” 看来嬷嬷也觉得是皇后下的黑手。 若当真是她,李慕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够遂她的愿! 可眼下,何青岩还在等着她。她若选择进宫质问,势必要与皇后周旋许久不说,一旦鱼死网破便连生死都不能确定。考虑再三,李慕儿默默走出了纸婆婆家,翻身上马,准备回去。 “慕儿!”嬷嬷见状,忙跟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不问去处,只愿跟随她一起。 李慕儿却并不笑纳,头也不回道:“嬷嬷,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嬷嬷。你好好照顾自己。”话毕,随着“驾”的一声,马匹呼啸而去。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也足够决绝。 她不能原谅她了。 嬷嬷往常总是严厉的神色,此刻终于现出颓败。可随即,她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回到院中牵出了马。 李慕儿快马加鞭回了阳谷县。 刚一进门,就看到风入松端着托盘从自己房间出来,准备往何青岩房间而去。上面放着两个药碗,一碗已经空了,一碗还满满当当。 看来两位伤患还在静养,倒忙坏了风入松了。 “多谢道长。”李慕儿觉得不好意思,忙走过去接过托盘。 风入松看她的表情,总是深不可测。这会儿大概是听她说话声音嘶哑,便蹙了蹙眉道:“你自己没事吧?我来就好。” 两人的对话,无疑惊动了床上的两位。墨恩很快开门出来,用和风入松一样的奇怪神情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李慕儿的错觉,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不过,瞧他的样子,伤应该是好多了。 “莹中,你回来了?”何青岩的声音从房中淡淡传出,听上去有气无力。这让李慕儿的心尖儿立马一痛,赶紧推门进去。 就在她背身关门的同时,院门外快步走进了两人。 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样子,眼神中还带有几分焦灼。尤其是跟在后面的那个,急切的神态好似即将迎娶心爱之人的少年郎,既含着欣喜,又略露胆怯。 这两人,正是马骢与钱福。 只是钱福此时尚且不知,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状况 “是你?!” 钱福为见何青岩,紧张不已。马骢却截然不同。因为他看到了那个,控制李慕儿重伤他一刀的——林志的师弟! 如果说当年上元灯会墨恩跟在荆王后头时,马骢没有注意他。那么大同的那一照面,马骢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这张脸了的。 他居然也在此处?究竟有何居心? “青岩她人在哪里?”钱福没有留意到马骢脸色大变,兀自问道。 马骢与墨恩直直对视,眼神已经充满杀气,闻言回应道:“兄长,你可还记得当初慕儿被控制过心绪吗?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干的!” 钱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直觉对方阴冷无情,果然不是善类。可他随即看向另一个男人,站在另一间房的门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莫名也有些不爽。 “你是荆王的人?荆王被捕,你就是逃犯!我今日就要逮捕你归案。”马骢说着,大步便朝墨恩奔去。 看来一战在所难免。 钱福先是一怔,随即也迈向另一个房间,他的直觉告诉他,何青岩很有可能就在那间房里。 “先生留步。”谁料风入松竟是一拦!“未出阁女子的香闺,岂容你说进就进?” “在下姓钱名福,是来找何青岩何小姐的,请问她可在此?” 钱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时,李慕儿与何青岩皆是一怔。 只不过李慕儿是惊喜,而何青岩她肤色苍白,眉色淡远,此刻半垂双睫,若有所思,眉宇间隐有忧色。 “他终究,还是来了。” 李慕儿听她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放下手中药碗便去开门。 门后站着的果然就是她那兄长! “兄长,”李慕儿不知为何,泪意狂涌,“你可算来了。我多怕你再也见不到青岩姐了!” “莹中!”钱福语气略带责备,“傻丫头尽胡说,哭什么呢?为兄还要谢谢你帮我找到你青岩姐呢!她在哪里?快带我去看” “她”字被咽下了口,钱福的视线越过李慕儿,在并不大的房间里,很快注视到了那个面无血色的熟悉脸庞上。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嘭”地炸开。 “青岩不在乎外界纷扰,只为图个清净。” “青岩不惧求而不得,唯惧得而复失。” “青岩居然还精通医理,我竟不知。” “青岩,那凌云凌老先生,精通针灸疗法,擅治疑难杂症,为何莹中曾求皇上派他为你看病?” 脚下像是注了铁,往前挪动一分,便痛一分。钱福看着那张浅笑的面容越来越近,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青岩,你怎么了?额头的伤是怎么回事?疼不疼?不怕,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你切莫害怕。” 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他身上浓重的书生气,总是伴随着一股肆意徜徉的爽朗,何青岩可见不得他这样拧眉欲泣的模样,旋即伸出手道:“好。如果你在我可以什么都不用害怕,那么此番,我不再推开你了,好不好?”(。) 第三二零章:姊妹之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经过了多年的求而不得,经过了多年的念而不敢得,李慕儿终于看见这两人双手交叠,十指紧扣。 局促而寒碜的小房间里,没有什么夺目的摆设,钱福脚步所经之处甚至还会扬起薄薄尘灰,尘灰渐渐落下,房内便回复清明,只留下两人浅浅的哽咽声。李慕儿心想,此刻即便房内有多华丽昂贵的饰品摆设,也不能吸引了谁的目光。因为他们牵手对视、泪目盈盈的场景,足够动人与美丽。 那是除了落雪的紫禁城外,李慕儿见过最美的场景。 不敢再有半分打扰,李慕儿悄悄退出了房间,顺手将门关上。 只是在关门的那一刹,她也明显注意到风入松眼中闪过的失落。 世间求而不得之人何其多,成全了那边,就苦了这边,对李慕儿而言如此,对外头的三个男子亦然。 不过马骢与墨恩显然无暇顾及这儿女情长,他们正在掐架,打得不亦乐乎。 李慕儿拉了拉胸前包裹的死结,那是银耳的求之不得。在那包裹之下,压着她许久不曾见光的“无双”。李慕儿叹了口气,反手伸向了背后。 无双剑出,光华夺目。 李慕儿飞掠至两人中间,“叮当”一声兵器撞击的声音,迸出火花无数。 “停手吧。” 两人仍不肯撤手,却也不再激进,各自侧头望向李慕儿。 脸色煞白,她的状况似乎不是很好。 李慕儿自己也深感不妙,这一剑出去,力道不小,长期负累的身体终于吃不消,居然开始头晕目眩起来。浑身从下而上一股挫败感,心内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再度决堤,干脆什么都不要管了好不好?干脆不要再故作坚强了行不行?李慕儿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竟有一瞬的释然。 身子也如随风轻摆的弱柳一般,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莹中!” “慕儿!” 马骢与墨恩刚扶住她,却听门外传来另外一个呼唤声。 是嬷嬷。 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李慕儿面前,抬掌往左右攻去,把毫无防备的两个男人一一逼退,怒喝道:“她已经几天几夜都没有睡觉了!我真是不明白,她这样拼了命地往这儿赶,是为了什么?!” 墨恩闻言往何青岩门口瞄了眼。马骢不知缘故,视线却不敢离开李慕儿半分。 嬷嬷看见马骢,本一肚子的火气,可现在谁也不如李慕儿来得重要,她又狠狠推了离得较近的马骢一把,恨恨道:“还不快给她个地方休息!” 说完几人忙乱起来,嬷嬷则伸手想解去李慕儿身后负着的包裹。 不料包裹不但打了死结,李慕儿的手还覆在死结上,任她怎么掰都不肯松手 ———————— “是了,摸钉,添丁,她们是来讨这吉利的!” “好啊,姐姐你戏弄我们!不过这怕是也不会灵,我可是要做老姑娘了的!” “是是是,我也陪着姐姐做老姑娘!” “那我们三姐妹,只好一起做老姑娘了。他日垂垂老矣,也只有互相扶持,共度晚年了” “我和姐姐在宫里还好说,可是青岩姐,你定得嫁给兄长,白头偕老的啊!” 那一年的闺人密语如约入梦而来,何青岩与银耳的欢声笑靥恍惚近在眼前,转身又消失不见。 那才是李慕儿最期望回去的时光。无忧无虑,你歌我笑。 月下无数美丽的灯花星星点点,最后化成一个个光影斑点,再也瞧不见。就在仅剩的一盏花灯熄灭时,李慕儿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 屋内黑沉沉一片,有煤油灯熄灭的烟尘味儿,看来有人刚走不久。 李慕儿的手下意识地探向胸前。 衣衫已经换回整洁的女装,可银耳的包裹呢? 她被吓得一个激灵,急忙起身。 推门而出,月下众人齐聚,就连何青岩也起身了。可这些人聚在一起,气氛好不尴尬。 若不是所有人都在担心着她,以他们的身份与芥蒂,场面不知该乱成何种境地。 李慕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见马骢与墨恩遥遥站着,互为不齿的模样。可她不能忘了正题,赶紧开口问道:“我的包裹呢?” “就在你房里的桌上。” 李慕儿望了眼回话的钱福,他的眼中落满心疼,看得李慕儿眼眶又要泛酸。 折身回房,颤抖着双手解开那包裹,听闻脚步声慢慢靠近房门,李慕儿蓦地转身,摊开了包裹中的那样东西。 透过几人相隔缝隙中的那一缕缕淡泊的月光,一袭红艳如火的嫁衣跃然眼前。 缂丝织锦,织理之美,宛若天成。霞帔遍绣如意云纹宝相花,绣工精绝,粲然夺目。 李慕儿捧着嫁衣,尽力扯出一抹笑容,望着何青岩与钱福道:“青岩姐,兄长,这是银耳亲手缝制的嫁衣。虽然她没有交代过我,可我知道,她是为你们的婚礼准备的。我现在代她送给你们,请你们物尽其用,莫要辜负银耳的一番苦心,也莫再辜负你们彼此” 除了震惊,何青岩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饶是光线昏暗,犹让人觉得,那用金线及珠石等绣成的龙凤和鸳鸯图案,栩栩如生。这样工艺繁琐的一件嫁衣,足以见证制作者的用心。也足以讽刺她曾经认为的“不拖累,不负心”是多么可笑。 从前说好一起做老姑娘的三人,如今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屡遭磨难,而看起来最为凄惨的自己,居然成了离幸福最近的一个。 被禁锢的情感仿佛顷刻快要溢出,何青岩怆然侧首看了眼身边的钱福,此生得姊妹如此,得良人在侧,当也无憾! 双手轻抬,犹如郑重的玺印交接仪式一般,何青岩从李慕儿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那身嫁衣,丝滑又带着纹路起伏的触感传至掌心,温暖了她整个身心,更像是爱的传递,让她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也让她不再惧怕即将到来的死亡。 “好。我愿嫁于你兄长为妻,此生不论长短,定不相负。”(。) 第三二一章:西河掌门 那是李慕儿听过最美的誓言。 此生,不论长短,一天也好,百年也罢,即便不能偕老又能如何? 一桩心愿已了,接下去还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去解决。李慕儿望着眼前含情脉脉对视着彼此的钱福与何青岩,就在这幽暗光影中,心里那双迷茫多日的眼也开始变得通透明净。 连死亡都不足以惧怕面对,还有什么别的是应对不了的呢? “慕儿,”在钱福与何青岩的感情似乎尘埃落定时,马骢终于忍不住,进房握住了李慕儿冰冷的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才离开没多久,就感觉天翻地覆了?” 没有人会告诉马骢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知情的人,都选择了把秘密烂在肚子里。 李慕儿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可是眼下与墨恩和马骢共处一室,一个是朝廷钦犯,一个是锦衣卫高官,水火不容,李慕儿也不知该怎么办。 正当她在思考要作何回应时,墨恩开口了,“既然你没事了,我走便是。” “这么轻易就想离开?”马骢作势又要去拦,“我们此行就是为了抓你,你跑不掉的!” 唉,果然一团乱。李慕儿暗自叹息,却忽然发现风入松不见人影。分明方才醒来时见他还在院中的 “我现在受了伤,你要抓我自然不难。可你抓了我又有何用?你们要查荆王谋逆一事,我若肯合作,是不是可以将功抵罪?” 李慕儿一惊,显然没料到墨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肯合作?”马骢也面露惊诧,“我怎么相信你?” 墨恩冷笑着伸出双手,“你大可以将我拷上。荆王的事,全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若肯帮你,对你们而言必定事半功倍,你会感谢我的。” 马骢愣了愣,看来是有些被他说动了。可是李慕儿,默然地坐了下来,并不予以回应。 此时此刻,她满心满念都是回紫禁城看她的孩儿,质问皇后有没有害死她的家人,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荆王谋不谋逆 何青岩明白她的心思,将手中嫁衣递给了钱福,转而过来安慰她道:“莹中,如果你真得做出最坏的决定,姐姐也会支持你。” 最坏的决定,就是去认回孩子。 谈何容易? 还有朱祐樘,如果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后廷之中将会掀起怎样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慕儿抬手拿起那把与空了的包裹一同叠放的无双剑,缓缓拥入了怀。 心绪紊乱,怀中的剑鞘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她心脏近处。 院落之外,狭小胡同。刚遭灾不久的街市,还没有恢复生气,入夜没多久,就已经安静的如同三更。 这让在胡同里交谈的两人愈加肆无忌惮。 “风掌门,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要说震惊,让我这样偶然地遇见了我们西河派苦寻数年的人,嬷嬷,我可是比你要震惊的多了。” “你!你们为何寻我?” 嬷嬷的厉色,并没有让风入松退惧半分。盘旋在他心头由来已久的疑惑,今日终于得到了答案,他情不自禁想要说道个清楚。 “嬷嬷到如今还要替她打掩护吗?如果风某没猜错的话,她是李掌门的女儿,对不对?” 嬷嬷没有回话,神色却陡然暗了。 “当时我在米仓看到她使出的剑法,便觉得讶异。而后看到她手中的剑,便得以确认,她一定是李掌门的后人。只是,我一直以为她是男子,李掌门才会保下她。没想到,呵嬷嬷,你不打算将事实告诉她吗?她父亲是西河派掌门,她理应接替掌门之位啊!” “她不会愿意的。” 嬷嬷回答得斩钉截铁,倒让风入松不好接话了。他这个掌门是临危受命,当年李家忽然消失前,李孜省曾飞鸽传书叫他稳住西河派派众。 这一稳,就稳了六年多。 没想到,李家果然还有后人在世,李孜省对他们的威胁,看来并非无稽之谈! “我有话要问你。”风入松尚在思索,嬷嬷突然正色道,“当年李家是因为一封密函揭发,才被那封密函,是你干的吗?” 她说“揭发”,而不是“陷害”,意思已经很明显,密函内容并非空穴来风。可惜风入松对此一无所知,并不能给予她想要的答案。“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拿全派上下的生死冒险?!” 他说得不无道理。嬷嬷在心中默默排除掉这个选项,又问道:“那,会是荆王吗?” 提起荆王,风入松不禁瞥了眼不远处的小院,那里受着伤的墨恩,何青岩来求他为他换衣时,他便认出了他是荆王的手下。 自从他接任掌门以来,西河派与荆王府一直是亦敌亦友的关系,全靠墨恩联络。而对于之前李孜省与荆王府的关系,他无从得知。 可粗略一想,害李孜省的也不该是荆王才对。“应该不会,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荆王还是懂的吧。” 不是西河派新掌门,不是荆王,那能是谁? 嬷嬷想不出个所以然,却听风入松反问道:“我看小姐能文能武,知道她绝非池中之物。可万万没有想到,小姐居然还是当今太子的亲生母亲!嬷嬷,不知小姐是有何打算吗?” 有何打算?嬷嬷暗自叹息,他风入松哪里会知道,李慕儿是个多么执着和重情的人,与她父亲,截然不同。 “你不必管她有何打算。既然你现在知道了她的身份,便该清楚你的本分。我不能在她身前露面,往后保护她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是自然。”风入松拱了拱手,“风某必定拼尽全力,保小姐无虞!” 嬷嬷安心点了点头,墨衣入夜,隐匿不见。 风入松没有立刻放下双手,而是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里,有个类似符号的黑色印记。他蹙眉望着,心下百般感慨:虽然猜测过李家还有后人,可没见着的时候总还抱有侥幸心理。如今,从前弥漫于心的噩梦似乎又要悄然降临,西河派不知会是怎样的前景?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李家的小姐,又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主子’”背手负于身后,风入松故作镇定地往回走去(。) 第三二二章:各下决断 风入松回院子时,众人还在房里僵持着,与方才他悄悄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不同的是钱福手上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他直直盯住那身嫁衣,任凭娇艳欲滴的鲜红刺痛了他的双眼,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最先发现他的人是马骢,他对目前的状况了解得最少,从李慕儿晕倒后就急于找人为他解释,这会儿实在忍不下去,逮着风入松就问:“道长,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中目的,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谁能不知? 眼下情况复杂,房内有荆王府的人,有御前的锦衣卫,有西河派的“两”位掌门,还有当朝太子的生母,这些身份或交错重叠,或尚未显露,风入松不敢妄自多事,心下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 可即便他愿守口如瓶,有人却似乎比他更急于隐瞒马骢。李慕儿突然转移了马骢的注意力道:“骢哥哥,明日我们便带着他去蕲州。皇上交代了我荆王一案,我必须有始有终。但是,我也必须速速回宫。”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墨恩正以一脸讶异之色回望着她。其实不仅墨恩,风入松亦觉得不可置信。 她说话条理清晰,语态坚决,在经历了这样沉重的消息后,在遭受了如雷的打击后,她居然还可以平心静气,立下决断。 风入松不得不承认,他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 只是,风入松自然不会知道,李慕儿是经历了多少风云跌宕后,才修炼到如此成熟稳定的心境,才能理智地告诉自己事有先后,物有本末。 那封关系着李家仇敌的密函当先有始终,而回宫去见她的孩子,将会是一场大仗 李慕儿如是想着,反手握住了何青岩冰凉玉指。彼此都有各自的难关要去闯,这一别不知能否再次相见,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只能紧握着手,去感受对方给予的他人不能感受到的无穷力量。 钱福见状,怕何青岩受凉,便将手中嫁衣随手披在了她身上。马骢也坐了过来,默默为李慕儿挡住了风口。四人围坐一圈,就好像往日在钱府一样,互相依偎着取暖。 这让李慕儿觉得,至少最黑暗的时候,也还有陪她一起等天亮的人。这些人会印刻在她的生命中,即使今后天各一方,都永远不会忘却 清晨的阳谷街头薄雾蒸腾,屋脊的瓦片上白露皑皑,眼看着就要入秋了,清冷的空气里,从城西小石桥的陋巷边一幢普普通通的宅院中,走出一群男女。虽都穿着朴素,但从那眉宇间的神色便可知晓,他们皆是人中龙凤。 不过,这群人的表情并不显得轻松,细察之下,眼中竟都带着泪意。因为,即使他们多么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却都不是擅长道别之人。 “莹中,此去不知前路如何,你定要好生保重。兄长帮不了你什么忙,唯有和青岩一起,祈求上苍福泽庇佑,愿你平平安安。” 钱福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就没离开过何青岩。李慕儿看了欣慰,点点头翻身上马。 与她同行的还有马骢和墨恩,风入松虽没有表明去向,却同他们一道出发了。 钱福与何青岩则同乘一骑,对视而笑,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院门口,那日骂人的大娘与几个早起的孩子这才探出了脑袋来。一个活泼些的女娃子脆生生问道:“大娘,何仙姑和老师她们要去哪里?” 大娘望着手中沉甸甸的一锭银子,感慨道:“许是去他处做善事了吧” 左右望去,两边人马背道而驰,忽而一同念道:“至此酒未凉,击箸而笑。我起咏叹调,君莫辞邀。” “你只随手招,她念甚妙。一曲广陵散,众人风骚。” “美宴过三巡,光景驰西。” “人生几回笑,醉回年少。” 唱罢,两边忽而回头,望着彼此默契一笑。她置身其间,只觉此景更好似一幅精心描绘的丹青画卷。 美不胜收。 “青岩,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那里叫做青岩镇。是我出生的地方。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庶出的女儿。我娘的家乡在青岩镇,有一年爹在那里办案,认识了她。可是,我娘因为患有和我一样的病,每每拒绝我爹”何青岩说到这里,轻声笑了出来,“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收服的我娘” “那,你娘她” “是因为我。她的身体,不适合要孩子。” 钱福不傻,几句话下来,他已听出了大概。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寂静无声地圈紧了身前的可人儿。何青岩的鬓边簪着一朵粉红色的桃花菊,但在这丰饶艳色映衬下,她自己却枯瘦得像一片秋日的树叶。钱福有些心疼,面上却保持着笑意,温柔在她耳畔道:“唔那么接下来,我们赶快去青岩镇,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拜见我的丈母娘了” 何青岩侧首一顾,蓦然间好似回到幼年学琴之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嗯。”她笑道。 “慕儿,你觉得带着他说的话可信吗?” 马骢靠上前来时,李慕儿正讷讷盯着迎面走来的一个举着糖葫芦笑逐颜开的孩子。被他这一惊,一时答不上话。 “他为什么突然说要交代荆王的事,会不会有诈?”马骢质疑的话语在耳边此起彼伏,而李慕儿始终保持缄默,勒马而立,并不回应。 回头看着正翻身下马的墨恩与风入松两人,她也觉得疑惑起来。这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亲密? 风入松又为何一直与他们同路? 李慕儿静待风入松走至身边,终于婉言道:“道长,我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是时候说再见了。” 风入松不为所动,笑道:“小姐去蕲州,我也去蕲州,顺路,顺路。” 他怎知她要去蕲州,是墨恩告诉他的?李慕儿不愿意看墨恩,口气又拿风入松没有办法,口气闷闷道:“道长叫我莹中便好。” 转身,余光还是瞥见墨恩讨好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对她说。 李慕儿与他擦肩而过,兀自走回了马骢身边。(。) 第三二三章:物是人非 李慕儿再次奔赴蕲州城,已是物是人非。她站在青萝院的门口,望着依然在门口打着盹的龟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学孙瓒当初那般,用脚尖踢了下他。 那人倏地跳了起来,却在看清李慕儿手中的武器后,硬是把气憋了回去。 撇下马骢等人独自来会故人,又需要藏匿身份,李慕儿自然带着她的双剑。 看来对方没有认出她来。李慕儿低头望了望自己的一身男装,心道难怪,而后对他说:“麻烦,在下前来拜访凝儿姑娘。” 对方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你难道没听说” “哟,来客人了?” 龟公的话蓦地被打断,李慕儿不用往里看,也知道是鸨儿迎出来了。 鸨儿到底是老辣的姜,一见李慕儿,便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最后叹息道:“我当这大热天的谁还来光顾,原来也是个俏娘子,这是演的哪出?” 李慕儿抿嘴一笑,拱手道:“苏妈妈好眼力,却识不得在下了吗?” 鸨儿眉头一皱,这才走近些仔细打量起李慕儿的脸来。半晌,她恍然大悟,大喊了一声道:“傻丫头,是你!” 李慕儿笑意不泯,点了点头回应道:“在下已恢复了神智,为寻故人而来。妈妈可否允我进去坐坐?” 鸨儿是什么样的人?在红尘商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就是人精了。先不论李慕儿那时被荆王府的人带走是何缘由,就凭当初看她是个傻丫头而利用她取胜的过往,鸨儿也断断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的。 “青萝院可不接待女客。你既然好了,怕也是不愿再进我这门槛了的。就此别过吧。” “妈妈且慢,”眼看着她转身将要进门,李慕儿忙举剑挡在她面前,急道,“在下真是为寻故人而来。那后院的杂役小厮陈阿牛,可还在?” 她这个姿势让人颇有压力,鸨儿却不紧张,只是懊恼道:“一个小小杂役,老娘怎么能记得?” 一旁的龟公倒是识趣儿,忙不迭上前解救她:“老板娘您忘了,陈阿牛走了!去年夏聚后不久,就被你撵走了!” 其实,他本也不会记得这茬事儿,可当时陈阿牛被撵走后所引起的连锁反应,可是让青萝院里上上下下的人久久不能忘怀的。 “那凝儿姑娘呢?” 鸨儿大概是急于有个了断,顺势接话道:“想起来了。陈阿牛前脚刚被撵走,赵凝儿便为自己赎了身,从此回归良家,一去不复返了!” 李慕儿了悟,夏聚时陈阿牛的忽然出现,显然引起了鸨儿的怀疑。可能也正是因为鸨儿的棒打鸳鸯,反而打出了赵凝儿的真心。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想要找的故人也已不在了,李慕儿收了手势,只好失望离去。 负责侦查此案的头儿是司礼监的韦宁,李慕儿与他无甚交情,只偶尔见过几面。好在他算是朱祐樘比较器重的太监,自然便知道李慕儿与马骢的身份,对他们颇为尊重。 “所以,荆世子朱祐炳,已经全都招认了?” “是。世子招供,见潚确有谋逆之意,且已经筹划多年。” 这不合理。李慕儿暗自思忖,会不会是朱祐柄记恨着荆王,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呢? 可谋逆造反,是株连九族之罪啊! “有实证吗?”李慕儿问道。若荆王真的筹划多年,不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甚至很可能已有大笔军械。 “正在查。据探子回禀,见潚多置弓弩、筑土山、操演船马,广积生铁、收器械于江南。只是这些铁证藏匿在何处,我们还在找。” “江南?” “不错,大概是在近处收集太过显眼,迟早会被发现。所以这些武器军械都是远赴江南采购的。” 为什么是江南?李慕儿拧紧了眉头,与马骢默契对视一眼,一齐急急出了门去。 “老实点!如果你真要将功抵罪,就快交代,荆王的这些罪证,都藏在哪里?” 被马骢狠力一推,墨恩的伤口又隐隐作痛。他却佯装无事,冷笑一声道:“我就算老实交代,你敢信吗?” “我信。” 马骢还未出声,李慕儿就已开口在前。只这一句,便猛然让墨恩故作镇定的神色起了变化。 李慕儿还是没有看他,垂首注视着地面不知何处,这样的神情分明写满了逃避。而后她一字字清楚地说道:“你可以不说,我会自己去查。可你若说了,我便相信。你知道的,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墨恩默然,李慕儿亦再不说话,一人坐着一人站立,就这样两厢静静对峙。到最后,连马骢都不敢插嘴,只神色怪异地站在李慕儿面前,三人如夜晚田地里的稻草人一样安静晦暗,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不知僵持了多久,直至有人来叫用膳,墨恩才徐徐转身,对李慕儿妥协道:“我带你去。” 说完他就要去牵马。 不待李慕儿反应过来,马骢已替她问出了口:“去哪里?” “江南啊。” 李慕儿一愣,眉头不由锁了起来。这一切会不会太过顺利?她此行本做好了恶斗的准备,不料阴差阳错之下遇见墨恩,居然并非阻碍,反而步步不战而胜? 好在江南就在湖广回京的归途中,只消稍稍绕一点路。李慕儿起身欲行,马骢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拧眉道:“慕儿,你就不怕他有诈?” 李慕儿知道马骢一向对墨恩有成见,可眼下她实在没有时间再对他解释,又不能直接告诉他墨恩不会伤害她,思虑之下便反问道:“骢哥哥,即便他有诈,即便前路迢遥,你可愿意陪我,再一次犯险?” 像是吃下了定心丸,马骢直视着李慕儿虔诚的双眸,无法抗拒地点下了头,“好。从现在开始,我不问了。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跟着做就是。假如你错了,也不用担心,至少有人给你背黑锅的。” 李慕儿得到他的配合,嘴角一抿,举起手中的双剑,摇晃了一下那已显陈旧的剑穗。 时光荏苒,一直陪在身边的,唯马骢一个。(。) 第三二四章:镇府衙门 李慕儿三人出得门外正要启行,便发现风入松远远地跟了过来。 他要跟踪的意图实在太过明显,这下李慕儿再忍不住,执剑拦住他问道:“道长这是准备去哪里?” 风入松被问住了,他怎么知道,她要去哪里?“咳咳,事到如今,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李慕儿集中了精神,听风入松继续说道:“其实,我是受人之托,一路保护你的。” “何人?” “何仙姑啊。” “滚!” 墨恩所说的江南,指的便是留都应天府——南京城。 在太祖的祖孙四代在位期间,南京北京到底谁是京师,谁是陪都,如同文字游戏一样,反反复复。经过一番折腾,北京最终被确定为首都,而南京为留都或陪都。 不过,与隋唐的两京制或金朝的五京制不同,明朝的南北两京理论上有着相同的地位。虽然远离权力中枢,南京却保留着一整套中央机构,包括六部、六科、都察院、大理寺、国子监等等,甚至连太医院都有。 当然也有锦衣卫镇抚司衙门。 南京的锦衣卫指挥使名叫王臣,一迎到马骢与李慕儿,就迫不及待地递上了封据说从京城来的急件。 京城来的书信——毫无疑问,定是朱祐樘来关心她进展的。 李慕儿虽然中途回过一趟京城,但匆匆忙忙又心乱如麻之下,根本没有想到过给他去报个平安。此刻回想起来,自运河上被洪灾截断去路,不知他听说的消息是怎么样的? 李慕儿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朱祐樘在写下这封信之前,还在四处打探着她的消息。最后还是刘大夏复命时顺带提到了马骢,他才掌握到了李慕儿的行踪。而后从蕲州的韦宁处得知她要奔赴南京,这才索性写了信到南京的锦衣卫。 提笔之时,朱祐樘满心忧虑,一来苦她短短几日就从阳谷到了湖广,又从湖广到了南京的奔波艰辛;二来又怕她人生地不熟受了委屈。下笔时却嘱咐不了太多,只寥寥几句惊喜她幸免于难,交代她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笔头上的美话再贴心,又怎及身边的一件披衣? 这个道理朱祐樘懂,他望了眼左手边厚厚叠起的折奏,又侧头看看右手边的一本明黄色锦缎书面的线装经书——那是李慕儿自荆王府回宫后常要抄写的经书。两下的对比,忽然让他有种身处天平而不知往哪边倾身的无力感。 他咬咬牙,只好埋头写下几句寻常的叮咛。 只是这信到了李慕儿手里,却好像瞬间变成千金之重。那熟悉的笔墨纸香,他下笔时总是先扬后抑的细微动作,就这样突如其来地传到她的脑海,犹如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寂寂无声地一字一顿。 “阿错,你若知道太子是我的孩子,会拼尽全力保我吗?” “慕儿慕儿先吃饭吧。” 若不是马骢的呼唤响彻耳边,李慕儿心中的问题差点就要问出声来。回神看向大厅,王臣还弓着腰面对着马骢,不知方才说了些什么。 虽然大体来讲,南京的中央机构与北京是相对应的,级别也相同。但毕竟皇上与内阁俱在北京,南京各机构的职权远远小于北京相应机构,其权限一般仅限于南京和南直隶。 所以王臣虽是指挥使,却以马骢这个京城的指挥同知为尊。 可他这样趋炎附势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却让李慕儿觉得格外别扭。大概是她接触了许多锦衣卫的官员,都是如同马骢、牟斌、孙瓒等仗义爽朗之辈,突然见到个这样低声下气的,还真有些不习惯。 腹诽间,一道道珍馐佳肴已被送了上来,这让刚从灾区过来的李慕儿愈加不爽。奈何马骢速速拉了她坐下,已经开始为她布菜,她也就没再说什么。 只是,她没再说什么,王臣却先耍起了官威,“来人呐,将这小子先押下去!” 这小子自然指的是墨恩。李慕儿闻言狠狠将筷子往桌上一放,闷声道:“王大人好大的架子!这位是下官带来的人,自然由下官处置才对。何况,我们明明一同进门,王大人怎知他是犯人?”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俱是一怔。 马骢盯着李慕儿,本想反驳,可想到自己承诺过的话,只好将懊恼随饭咽下肚中。王臣脸色有些赧然,还带着些惊慌失措。墨恩则几不可见地嘴角上扬,显然对她的维护十分满意。 更令他满意的还在后头,李慕儿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虽然不看他,却分明是对他说话:“你坐这里来。” 就在墨恩移步过去的当口,李慕儿又对王臣道:“投案自首者,一可免罪:如‘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二可减刑,如‘其知人欲告及亡叛而自首者,减罪二等坐之。’何况他现在是我们最重要的一名证人,理应寸步不离地保护。若是自首不实、不彻底,再以‘不实、不尽之罪罪之’不迟。” 好一招旁敲侧击,这分明是在警告墨恩投案自首的好处,叫他不要耍花招。 墨恩照旧冷笑,拾筷就要用膳。 李慕儿却还没完,敲敲桌子道:“等等。” 众人倒确实停了下来。 “道长既然不肯离开莹中,便也一起下来吃个便饭吧。” 衣袂飘飘,方才与他们道别在镇抚司衙门门口的风入松,如鬼影般出现在了眼前。 就连马骢也不禁感叹:“道长好功夫!” “见笑了,”风入松被戳穿,倒也坦然,“小姐请我吃饭,我可不能错过。” 这下可好,本该王臣请李慕儿和马骢吃的一顿饭,倒成了他们四人的独桌,一人分坐一位,看上去还颇为和谐。 只是,彼此只顾吃自己的,并没有什么交流。 马骢吃着吃着,哼了声,开始不停往李慕儿碗中添菜,“多吃点,慕儿。” 李慕儿正要摇头,却听墨恩突然问道:“慕儿,这是你的真名?” 是那个上元灯会她曾自称的名讳。 李慕儿自然不答。 风入松大概也嫌气氛尴尬,便也问道:“小姐怎么突然愿意让我俩同桌而食了?” “别误会,”李慕儿放下碗筷,擦擦嘴道,“我只是怕你们背着我搞鬼。” 风入松和墨恩的筷子,明显顿了顿(。) 第三二五章:寻找证据 气氛反而更加尴尬了。 唯有马骢还能笑得出来,更加卖力地为李慕儿夹菜。 李慕儿也不阻止他,还不忘回礼,拿起筷子挑了一些放进他碗里,一面却道:“这里是南京,我和骢哥哥人生地不熟,已变主动为被动。越是被动,越要小心谨慎。万一被人一个反咬,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就是。”马骢附和,不屑地瞟了墨恩一眼。 “马大人真是细心。”墨恩看着李慕儿碗中越叠越高快要堆积成山的菜品,笑着说道。只是这话即使听起来像是在称赞,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淡漠的语气中也始终抹不掉那一点轻蔑态度。 马骢握着筷头的手指一紧,李慕儿赶忙起了身。不愿看着两人再起冲突,她“吩咐”道:“都快吃吧。吃完我们就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一顿饭吃去王臣不少银两,关系倒没见得拉近多少。眼看着几人带上一群他的锦衣卫手下离去的背影,他不由暗啐了声。 “大人!” “哎呀妈呀!”正“心怀不轨”的王臣被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之前派出去的小厮。没有再骂下去,他神色一正,问道,“如何?” “已经通知到了,大人,放心吧。” “好。那边怎么说?” “叫大人只管公事公办,别的那边儿自会处理。” “明白了。”王臣精瘦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诡谲之色,“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咬紧牙关,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嗯。”王臣应了声,踱步到衙门外看李慕儿等人往东而去。直至她们颀长削直的身影被红墙掩没,他才又转身吩咐道,“今日跟去的锦衣卫名单快快给我列出来,万一回不来了,也好早些善后。” “是。” 墨恩带着李慕儿一行人很快到了城郊,却是离一座大山越行越近。 可惜李慕儿对南京城实在太不熟悉,一路走来竟不知自己前往何处。此时袅袅山峰在前,越看越不靠谱,她不由开始心慌起来,拉过离得近的一个锦衣卫手下,问道:“你觉得这是往哪里去?” 那人看了看那山头,也颇有些紧张,“那里是钟山。如果我们一直直行的话,倒是有可能” “有可能什么?” “有可能去往太祖陵墓。” 怎么可能?太祖陵墓一定是有人看守的,且守皇陵是一项艰苦的差事,一般都由精锐兵勇担当此任。荆王收兵器,远离湖广并不稀奇,选在南京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除京城以外最发达的城池,尚可理解。但怎么可能将之藏匿于陵园,那不是树大招风吗? 就在快靠近陵园时,耳尖的众人忽然听到那边传来微弱的打斗声。 怎么会这么巧? 望了眼不为所动的墨恩背影,李慕儿不得不停步。 “慕儿,你也听到了?” “嗯,”李慕儿点点头回应马骢,“恐怕有诈。” 就在他们犹疑之际,墨恩却改了道,往南而去。 这样他们就不再是去陵园了。李慕儿不禁奇怪,难道陵园真的是凑巧发生意外? 正揣测着,忽见有人从陵园方向急急奔来,见了他们如同见了救星,大叫着不好,让锦衣卫过去帮忙镇压入侵者。 “正事要紧。”李慕儿这样回应寻求她意见的锦衣卫首领。 “太祖陵墓有险,才是正事!如果不去帮衬,可是大逆不道之罪!” 对方的振振有词,忽然提醒了李慕儿。她大步上前,蓦地执剑拦住了墨恩的去路,冷笑道:“你想调开锦衣卫?还是准备趁乱逃走?” 墨恩这才转过头,仿佛方才他们之间的讨论都与他无关似的,轻飘飘回答道:“你看到了,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哪里有空安排这些?” 李慕儿收回剑,回首望着眼前锦衣卫。人数不少,分头行事不就成了? 想到这里,李慕儿冲马骢打了几个手势。 马骢了然,即刻下令道:“你们几个,去陵园稳住事态。你们几个,回城里找人接应。剩下的,仍旧和我们走。” “是。” 锦衣卫的办事效率不分京城留都,都很令人满意。马骢按照习惯,数了人头,一众人马兵分三路,很快就又可以继续上路。 墨恩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在接下去的路程中,脚步却放慢了许多。 这自然没有逃过马骢的法眼。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快点带路!” 墨恩还在为方才他与李慕儿之间的默契而闷闷不乐,闻言没好气地闷闷回话:“我在找一棵梅花树。” 梅花树? 李慕儿抬头,果然,虽然还未到冬天,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可眼前这一片树林,确实都是梅花树。 “什么梅花树?” 墨恩这回没有答他,一脸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知道的表情,默默走了开去。 马骢双手环胸,很是不高兴。 李慕儿只好上前安慰道:“算了,骢哥哥,这么久我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话音刚落,忽见墨恩在一棵丈把粗的树前停下,淡淡道了声:“找到了。” 除了风入松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众人都面带急色地围了上去。这才发现,树后头竟隐匿着一个不小的山洞。 “武器在这里面?” “没错。”墨恩这样说着,一边弓身快速钻进去,一边道:“进去吧,里面都是荆王的罪证。” 就在这一瞬,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一双温软的玉手抓住,紧接着一个清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等一下,你这么着急进去,里面是有什么你可以触动的机关吗?” 他可以触动,他们都得中招,若真是如此,跟他进去岂不危险? 墨恩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纹丝不动,甚至指尖还反着缠绕住了李慕儿,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了一句:“你这个人啊,就是太聪明了。” 马骢一把上前,就势把他拽出了山洞,打了个响指道:“这个好办,锦衣卫有擅长发现机关的人。” 有人立即应声而出,绕过墨恩进了山洞。很快,有声音传出,“大人,没有机关,也确实有很多兵器!”(。) 第三二六章:原来是你 众人闻言皆松了口气,纷纷往山洞里钻去。就连马骢也放松了警惕,趴在山洞门口吩咐道:“先收缴一些有特征的出来,能证明荆王谋逆之罪的。快” 待到所有锦衣卫都进去了,李慕儿抬步正要跟上,却被墨恩猛地拽住了手臂。 李慕儿脑子里轰然一响,还没有反应过来,脚下便突然失去了支撑,往下狠狠一沉! 头顶的亮光在骤然之间消逝,李慕儿甚至还没来得及听到墨恩的惊呼!能感受到的,只有一同沉下来的紧拽着她的墨恩。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身旁闪过的一阵风。 原来机关根本不在山洞里面,而是在她脚下 掉下来的过程持续了不少时间,就在李慕儿觉得从这么高摔下来非死即伤之时,墨恩忽然双手环住了她,一个转身将自己垫在了她的身下。 他可还受着伤呢! 预想中的坠落声没有传来,好像跌落在温软的棉花上,李慕儿不得不又感慨:果真是早有准备 “墨恩,你的心机,我自愧不如。” 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在安静地黑暗中紧紧相拥,李慕儿居然说出这么扫兴的话,惹得墨恩好一阵伤心。 “过奖了。慕儿。” 李慕儿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有什么资格叫她慕儿?一路算计她,欺骗她,自以为是地报答她结果却比任何人都伤得她更重,这个世上谁都有资格叫她慕儿,唯独他没有! 或许是自己将所有的过错都强加在他身上了吧,她只想狠狠告诉他,他没有资格! 墨恩似乎也已经感受到了她深深的敌意,自嘲道:“你肯定,很恨我吧?” 恨? 何止是恨? “我突然想起来,我从前一直以为马骢才是你的心上人。可你看他的眼神,虽然亲热,却并不是深不见底的。你只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一个人,就是皇上。呵呵,上元灯会,西内冷宫,我居然都没有发现莹中,不,慕儿,你从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从来没有。”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李慕儿不想再与他纠缠,直截了当问道:“说吧,墨恩,你把我掳到这里来,又是有什么目的?” 边说,她边尝试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可费了好大的劲,他居然纹丝不动。 不是受伤了吗?! 李慕儿愤怒至极,索性探出一只手来反圈住他,寻到他的伤口,狠狠地按了下去。 “唔”伴随着一声闷哼,李慕儿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温热的液体***原来他的伤口确实还没好,李慕儿咬了咬牙,一时竟内疚的不敢再动弹。 “你一定觉得,我是个骗子吧?”好在她看不到墨恩的脸色,不然一定会发现,此刻他被疼的苍白了的唇色,以及额角浸出的薄汗。这样狼狈的样子,墨恩其实并不希望她再次看到。“可是,你有没有发现,真话总是伤人得很?” 真话总是伤人得很。那些全天下都试图隐瞒她的真相,或许真的不应该被揭穿。李慕儿听着他淡淡的话语,突然有种心底防线快要崩塌的感觉。 她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至少,不应该是在他怀里崩塌。 “你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快放开我。” “不,我不会再放开你。慕儿,我找了这么久,没有想到,原来要找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就是你。” 李慕儿手脚一愣。 她知道他在寻找着什么,怀胎时他就告诉过她。可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自己吗? 为什么是她? “慕儿!慕儿!快,快把这里挖开来!” “大人,挖不开啊,这根本无从下手。” “让开,我自己来!” 地下两人还在互相揣测,地上的人已经急得团团转。好端端的人突然在眼前消失,马骢又悔又恼,恨不得掘地三尺。 “大人,这样子可不是办法?属下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什么办法,快说!”马骢急得双目猩红。时间耽搁得越长李慕儿的安危便越不可知,不可知简直是这世上最大的恐惧。 “用炸的。” 旁边立即有人附和道:“对,炸开这里就能下去了!” “好,快去准备东西!” “是。” 手下来来回回也需要时间,马骢继续拿起绣春刀,半跪在地上用起笨办法。 “你一定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吧?” 果然,还未待李慕儿开口,墨恩就似看穿了她。听起来,他好像准备不打自招? 李慕儿竖起了耳朵,听墨恩紧接着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带你去过刘吉府上?” 李慕儿自记得这一茬,却完全想不起去刘吉府上做了什么事情。墨恩这样问,是想告诉她什么秘密? 李慕儿正提起心尖儿,却猛地听到“吱嘎”的开门声。 那沉重的石门开启声音,如同穿越了数十年的溯回,从地心的深处传达而来,弥漫于室,闷顿于心。让李慕儿觉得很不舒服,如地狱牢笼忽然打开,鬼知道后头回出现什么可怕的人物 久违的光亮如潮水般涌进,刺痛了两人的双眼。墨恩不再继续往下说刘府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是在李慕儿以手遮眼的当口,半眯着眼对那扇门的方向叫了声:“义父。” 他果真有义父,这一点,他没有欺骗她。 那个“义父”背光站在半开的门边,李慕儿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一股压迫感从他的身上迸射而出,直达她的周围。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而后他轻轻开口,李慕儿甚至没有看到他的嘴唇嚅动,只听到阴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墨恩,你做得很好,把她交给义父。” 饶是阴冷如墨恩,也不及他半分。 李慕儿忽然明白过来两件事。第一,墨恩背后的人终于出现了。第二,墨恩果然叫墨恩。 这一点,他亦没有骗她。 他拉着她缓缓起身。 他拉着她向前一步。 只差一步,李慕儿就可以看见他义父的样貌。只差一步,墨恩就要彻底背叛她了。 身后却忽然传来了一抹凌厉的剑气。(。) 第三二七章:西河剑术 是风入松! 剑还是从李慕儿的剑鞘里被他拔出去的!他执着她的龙剑,状似随意地一撩,便用煞气十足的剑势将墨恩与李慕儿阻隔了开去。 并拉着李慕儿退出了好远。 李慕儿顿时糊涂了。 他是跟着掉下来的?他要救她? “小姐不能跟你们走。” “哼,”对面传来一声冷笑,阴阳怪气。“风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认识?”李慕儿此时距离墨恩他们已有些距离,可那边传来的阴森仍然殃及了她,令她的声音也变得阴沉沉。事实上,得知风入松与他们似有关联,也足够让她阴沉。 她到底陷入了一个怎样的漩涡? “认识?”对面又发出嘲讽,“岂止认识?风掌门,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与你家小姐叙叙旧,顺便,也想请教请教你家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谁家小姐? 李慕儿看疯子似的来回看了眼两边。尤其是看自己身旁的风入松,他虽不能算令人过目不忘的长相,但好歹也是有几分姿色,若是李家的人,李慕儿怎么会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叙旧?”风入松当下笑意泯去,扬高了声音道,“我最怕的就是这‘叙旧’二字,谁知道你们是敌是友?” “李大人与我可是至交。”对方虽这样说着,却似乎并不期望能以此说服风入松。李慕儿眼看着他探手入怀,紧接着拿出一块手掌大的令牌。 说是令牌,只是因为李慕儿觉得这巴掌大的东西从怀中那样正式地拿出来,颇有些像她出入宫所需的牙牌。至于其真正样子,李慕儿并看不真切。 事实证明,那的确是块令牌,因为对方取出来后便举至胸前,语带命令地说道:“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风掌门,你要违抗门规吗?” 掌门令,风入松,看来那是西河派的掌门信物。 可风入松不是西河派的掌门吗? 李慕儿心中的疑惑已经快要缠成一个乱糟糟的线团,需要有人为她理清。可眼下显然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他们还在顾自对峙。风入松见了那掌门令,并没有半分惧意,甚至恢复了笑意道:“你们大概忘记了,我才是西河派的正式掌门。要以掌门令命令我,可以,拿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令牌来,我就听命于你。” 从对方明显一震的身体和消弭不见的自信,李慕儿明白,他们并没有集齐。 风入松似乎又占了上风。 可惜,再怎么占上风,他们不过区区两人。寡不敌众,怎么逃脱对方门外几十乃至几百人的围堵? 李慕儿正犯难,却听风入松小声开口道:“只能拼一拼了。” 看来他也是一样的想法。李慕儿回头看到他手持她的龙剑,炯炯有神,连握剑的姿势,都和她一模一样。 难道果然是一家人?李慕儿当即拔出凤剑,与他并肩而立,仗剑对敌。 “唉,”对方摇头轻叹了一声,似乎在遗憾双方终究还是要针锋相对,他唤过一直垂目不言立在旁边的墨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还没有见识过李家剑法的厉害吧?今日可要让你开开眼见了” 反手将墨恩往前一推,他却退后了几步,躲进门后的黑暗中,笑看门外冲进了一群手下,跟随墨恩往李慕儿与风入松冲去。 “西山禅隐比来闻!”风入松执剑擦过李慕儿的剑身,“噌”的一声刮起无数火星。 仿佛剑身被注入了无穷内力,激发了李慕儿澎湃的怒意、恨意,配合着他的剑诀,李慕儿一字一句接道:“河边古木鸣萧森!” 双剑齐舞,势不可当! 这才是真正的李家剑法,西河派中最高的剑术。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包括墨恩。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身煞气,却也威武英气的李慕儿,剑尖已经快速地往他眸中冲来,他却还在担忧:她的一半内力还未得解,如果哪天再被胡乱冲破,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少主小心!” 身旁手下的提醒已经来不及,墨恩不是不想躲,可他怕是躲不开了。 预料之中的剑气却没再近前,因为山洞内忽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犹如地震一般。一颗巨石“轰”地砸在两方中间,打乱了原本清晰的战局。 “怎么样?” 地面上,马骢从几十步远外重新跑了回来,可就在他接近那个李慕儿消失之地的过程中,他的脚步居然变得混乱起来,不受控制似地抖动起来,无论如何靠不近那里。 “不好了大人!入口没被炸开,恐怕要山崩了!” “什么?!” 怎么行?怎么可以!山崩了他的慕儿怎么办?她会死的! “大人,赶紧撤吧!” “不行,快再找找机关!” “大人,来不及了!地动越来越厉害了,再不走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死便死!慕儿还在下面!” “马大人,这些武器不拿回去,证据就没了,你要看着‘他’白白牺牲吗?” 证据,对,还有证据! 狠力将说话者一推,马骢大叫道:“快,你们保护好这些证据先撤!” “大人!” 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李慕儿定睛观察,发现震动似乎是从头顶开始的,岩石不断簌簌落下,就算这里不塌,也会被落石砸死。 他们必须撤退! 那就是李慕儿和风入松的生机! “道长!” 一个眼神暗示,风入松了悟,齐齐将落石打向对方阵营。一时间那边被步步逼退,眼前落石却越落越多几乎要阻挡去路。 “主公,大事不妙!” 被唤作主公的神秘人沉默了半晌,就在一颗怪石刮破李慕儿手背肌肤时,忽而大笑道:“好,如此倒也不亏,走!” 众人本就心惊肉跳急于逃命,闻言赶紧往后撤退。 乱石之中,墨恩背身而行,依旧望着李慕儿,只不过这次,他终于得到了李慕儿的回视。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他对视。 “莹中。” 他的嘴唇轻启。 李慕儿神情复杂地凝住他,亲眼看着他不再后退,反而想要往她走来。 “小姐你看!”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亮光。李慕儿回头望了眼,又看了眼墨恩,最后却是对风入松道:“我们走。”(。) 第三二八章:死里逃生 “咳咳” 扑鼻的粉尘味隔了许久才被咳干净,李慕儿大口地喘气,一边庆幸自己再次死里逃生,一边盯着同样扇风猛咳的风入松揣摩此番逃脱是福是祸。 从方才两人并肩而战的默契来看,应该是福吧 好不容易咳完,风入松直起身子来,赶紧关心李慕儿道:“小姐,你没事吧?” “小姐?”李慕儿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所以,道长你究竟和李家有何关系?” 还未等风入松开口,脚下轰轰的震动声再次传来。李慕儿不由起身环视四周。从狭小山洞中钻出后,她便发现两人现在正处于半山腰。好在脚下的坡度还算平稳,勉强能够站住脚跟。 可眼下,也许是落石砸落带起的连震,两人必须攀住周围荆棘藤蔓才能稳住身形。看来,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小姐,我们先离开这里。”大概是怕李慕儿多疑,风入松又补充了句,“边走边说。” 李慕儿同意他的话,却还是不由地回头望向身后。他们逃出来的洞口已再次被封住,李慕儿再望不见墨恩。 少主?呵,他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再抬头望向山顶,其实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山顶,只知道方才从高处落下,马骢是眼睁睁看着的。 那么此刻他一定还在上面吧?他又会不会有事呢? “少主!”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说话者言语激烈,明明充满了怒意,却也掩不住满脸的急色,“还不快去把少主救出来!” “是!” “不用了。” 还未等众人冲进去,墨恩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光影瞬间打在他的身上,众人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他的背上,还趴伏着一个人。只是紧闭着双眼,显然失去了意识。 人群中有人立马叫道:“这是那个带头的锦衣卫!” 墨恩朝发出声音的人看了一眼,看来是义父安在那里的奸细。 身上的重量并没有因为这声尖叫而变轻,马骢依旧奄奄一息,果然伤得不轻。 “锦衣卫?”说话者挑眉凝着墨恩与他背上的马骢,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意,“为何救他?” 墨恩低着头,没有回应。 对方露出抹看穿一切的表情,道:“好,为父就算你将功补过。” 拂袖而去的身影令墨恩觉得阴沉恐惧,他慢慢放下马骢交给身边的手下,眼神幽暗地望向身后某处。那里不知是怎样的光景,那个他花费数年苦苦寻觅的人,再一次错手而过,不知今后又是何去何从 “你的意思是,我爹曾经是西河派的掌门?!” “是,小姐。” 听闻风入松的回应,李慕儿蓦地停步,此时他们身处山脚,浑身因为一路滑下坡的披荆斩棘,已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虎口被划破的痛楚一阵阵传到心窝,却远远不及她的震惊。 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纷繁杂乱的念头:西河派掌门。举报的密函。李家掌握着江湖上一股巨大势力,这股势力,可以听令于李家任何一个人。 当年小兴王指着她鼻子揭露真相的一幕重又浮在眼前,难道那些并非无中生有?李家本来准备让西河派在发配戍边的路上设伏,营救出他们,而后随时反扑? “那么当年李家遭难时,你是知道的?” 看着李慕儿无法接受的神情,风入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知也是知,不知也是不知。“当年掌门千里传信给我,只叫我暂代掌门之位,至于下文,他恐怕没来得及交代。我也是多番打听后,才知道李家已经被可我不相信掌门会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这几年来,我也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虽然我也并不知道,要寻的人就是你。” “原来要找的人一直就在我身边,就是你。”墨恩的话尚且记忆犹新,风入松又说出类似的言语。李慕儿没有想到,她一个小人物,居然有幸入得这么多人的眼。 等等,“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计划过在李家流放的路上拦劫?!” 风入松以为李慕儿是要秋后算账,有点怯怯地答道:“额,我们并没有接到掌门的命令。” “也就是说,写密信的人还是扯谎故意要置我们于死地!你可知道,会是谁干的?” 这个,风入松可不敢乱下定论。他摇摇头,以示不知。 “那墨恩究竟是谁?道长似乎跟他挺熟。” “泛泛之交,没小姐和他熟。”风入松的话,听来有些讽刺,不禁让李慕儿怔了怔。风入松大概也意识到说错话,跟着解释道,“是荆王。他是荆王的手下,荆王派他与西河派联络,所以我们碰过几次面。” “荆王找西河派做什么?” “做什么?”风入松回头指指还在滚落着石块的山体,道,“你也看到那些武器了,还能做什么?” 李慕儿也望了眼,想起还没来得及看到的那些武器兵械,不由地在心中将所有事情盘算了一遍:荆王确有谋反之心,又想借助李家,或者说西河派的势力,所以才会派墨恩与风入松谈判。至于谈判结果,现在看来,应该是崩了。 墨恩说一直都在寻找她,便是想利用李家后人,控制西河派为荆王所用。 可是这样一来,荆王和墨恩应该没有理由害李家才对。若是当年她爹没死,说不定还会因为痛恨朱祐樘贬黜,而站在荆王那边,何须今日去拉拢看起来毫无为官之意的风入松? 这些似乎都能联系起来,唯一令李慕儿想不通的就是那个神秘人——墨恩的义父,到底是谁? 李慕儿想到这儿便问出了口。风入松听了之后,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最后,他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并且语重心长地劝慰了一句:“世事诡谲多变,小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说了半天,还是一点新的收获也没有。李慕儿一阵气馁,使劲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我们先回去镇抚司衙门再说,骢哥哥一定着急坏了。”(。) 第三二九章:马骢失踪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慕儿回到镇抚司衙门时,暮色将沉。听着王臣震惊的口吻,以及方才一同上山的众人张望的眼神,李慕儿眉头一皱,可地面上堆放着一堆收缴来的武器,很快吸引了她的视线。 李慕儿走过去顺手拾起一柄弓弩,分量之重足以见得所派用场非同小可。这么大的军械库不可能没有人看守,李慕儿巡视了一圈,果真看见几个锦衣卫后头押着几名犯人,官兵装扮,晕晕乎乎的,看来是从山洞里提出来的。 “是何人派你们在此看守这些武器?”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胡言。 李慕儿厉声道:“今日我们能找到这些,你们以为,他还能有退路?” 刚想再奉劝他们莫在跟着失势主子饱受牵连,坦白从宽才是上策,几人却纷纷下跪讨饶道:“我招,我招!是荆王,荆王派我们在这儿秘密囤积武器军械,等待来日起义” 起义!哼,好大的口气! 人证物证俱在,看他荆王还能狡辩?! 李慕儿呼了口气,直起身子来看向王臣所站的方向。突如其来的一阵烦躁,令她大感不妙,“马同知呢?他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 果然!李慕儿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她莫名其妙掉入洞穴,马骢怎么可能不在原地等她找她?“他是不是还在山上?我去找他。” 这时,一个小伙子突然站出来道:“马大人着急救你们,就想用火药炸开那个洞,谁知引起了山崩!”旁边有人扯扯他,也许是在示意他不要再多说,可是这人在李慕儿目不转睛的凝视下,愈加坚定地说道,“他让我们先撤,自己却陷入了洞穴他掉下去前,还狠狠推开了我” 说到这里,他泫然欲泣,李慕儿亦然。 她怎么会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最是英雄气概难自弃,最是舍命陪她不自持,她怎么会忘记呢? “小姐,天快黑了,你别去了!” 风入松的声音飘于耳后,李慕儿用残破不堪的袖摆蹭了蹭鼻子,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能不去?骢哥哥这个榆木脑袋,不知道能不能认识回来的路,我得去找他” 知道不能劝阻她,风入松暗暗叹了口气,拔腿跟了上去。 而身后王臣看着衣衫褴褛且被称呼为“小姐”的她,暗自嗤笑了一声,“切,还是个女的,真是多事此刻马骢不见了,看她还能掀得起什么波澜” 白天刚经历过天崩地裂的山坡,晚上如同暗夜嘶鸣的孤坟,在月光下映出了无生趣的惨白。 准确地说,那已不再是个山坡,地形较白天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要不是有些武器散落在附近,还真不能再认出来。李慕儿一身破败衣衫跪在被震得不像样的地上,此刻看起来愈加让人心酸。 她一把一把地翻着泥石,大大小小的石头、松松软软的黄泥从一个深坑中被她挖出,扔得老远,那深坑的模样却没有发生一丝变化。 看不出还有什么生气儿 “骢哥哥骢哥哥”李慕儿的喉咙已经喊哑,呜咽在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老树上的昏鸦,令这阴沉的氛围显得更沉闷了几分。 风入松半蹲在她身侧,并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徒劳而已,他不会做这些无用功。 可是看着李慕儿斑驳的双手,他可真担心她会出什么问题。“唉,”终于,他叹了口气,抓住李慕儿的手道,“小姐,没用的。你刚才掉下去的时候便知有多深,这么挖何时是个头啊?” “我们来帮你!” 风入松的话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几个朝气的声音。两人惊得回头,才发现是白天共事的几个锦衣卫。 带头的是那个小伙子,他们的手上,都拿着一把铁锹。 李慕儿极力冲他们扯出一个笑容,虽然她知道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几人大步上前,“呸”的往手中吐了口口水,便各自行动了起来。李慕儿忙让出位子来,坐在旁边盯着他们挖。 锦衣卫的兄弟讲情义,她一直都知道。可现在这一幕,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有些辛酸。在京城,锦衣卫是多少受人尊敬的差事。无论百姓还是官员,见到他们那一身显赫的飞鱼服,腰间别着的绣春刀,都要退避三分,恭谨七分。可南京的这群锦衣卫,得入夜后亲自提着铁锹上山救人,并没有半分意气风发的感觉。 李慕儿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全身心都扑在那一铲铲厚土上,已顾不得思索其他。 倒是风入松,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身边,又不知何时变出了一块月饼,递到她的面前,开解道:“小姐,吃点东西吧。” 月饼? 李慕儿不由地抬头望向天空。 风入松知道她的心思,笑笑道:“对啊,今天是八月十五,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说完才发现自己是在给她捅刀子,忙圆道,“放心吧,马骢是个好人,绝不会有事的。” “嗯。”骢哥哥是个好人,李慕儿当然知道。总是期望陪她过中秋的好人,今夜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白天还在不停给她添菜的好人,这会儿却连月饼都不来吃了。 李慕儿接过月饼,赶紧咬了一口,好把上涌的泪意也一并咽到肚子里去。 周围是刚才在衙门就见过了的一件件武器,李慕儿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骢哥哥总是怀疑墨恩,其实他怀疑得不无道理。墨恩为什么突然决定招供,给我们坦白这样一个会置荆王于死地的秘密?” 大概是觉得李慕儿更像是在自问,风入松也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其实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而言,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了。” 什么意思? 李慕儿刚要问出口,忽然听到耳边一阵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过。好像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速度极快。 在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李慕儿便猛地起身,往后匆匆跑了几步,拾起了插在地上的一支箭矢。 她背对着人群,片刻后才回过身来,手中多了一张小纸条。 没有人看清她的神色,只听到她沉着声音道:“不用挖了,他不在里面。”(。) 第三三零章:回京复命 “小姐,怎么了?”风入松看她神情突然变得深不可测,不禁忧虑。 李慕儿并没有立即给予回应。她沉默了半晌,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后暗自握紧手中的指条,吁了口气道:“还好,骢哥哥没有死。” 既然没有死,必定是被人抓了。 风入松不笨,立时问道:“他们想以此要挟你?” 李慕儿闭了双眼,点点头。 “换什么?” 其实答案并不难猜,但对于风入松而言,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就越是摸不准。 “自然是荆王。”话甫出口,李慕儿已觉不妥,偷瞄了眼停手看着他们的那群锦衣卫,她没有再仔细解释,只大声道,“明日我便回宫复命。” 回宫复命这四个字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当李慕儿收到这张指条后,复什么命,怎么复命就成了问题。 比如收缴的这一堆罪证,报是不报? 虽然马骢还在别人手里,生死未卜,风入松不该抱着这样看戏的心态,可他真的很想知道,李慕儿会怎么处理此事? 她会为了救马骢而把一切证据毁掉吗?她真有这么大能耐? 李慕儿收拾妥当从房里走出来时,风入松还在腹诽之中。可下一刻李慕儿就交了答卷,她将龙凤双剑往背上一裹,下令道:“派一队人马随我入京,将荆王的犯罪证据呈给皇上。” 王臣一愣,也不上前,隔着老远挑着眉毛提醒李慕儿道:“小姐这是打算回京了?可马同知他还音讯全无呢” 李慕儿一记凌厉的眼神飞了过去,“王大人还请多费心,为朝廷寻找马同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王大人的地盘上,这可都是王大人的责任。” 几句话将话题转移不说,还给王臣摆了一道。王臣轻轻哼了声,一副看不起她的表情。但碍于朝廷的情面,只能招呼着人为她办事。 风入松暗自偷笑,而后并肩与她跨上了马背。 从南京回京,会重新经过山东。李慕儿特意放慢了脚步,想看看灾后重建的进展。 虽遭了灾,但城镇交界的一些小客栈里客人依旧络绎不绝。李慕儿在这里听说许多刘大夏的英雄事迹,也听到不少人夸赞朱祐樘的决策。 这让她十分欣慰,却也有些失落。 离宫的日子多不胜数,最害怕的事,就是在酒肆闲谈时候听到他的消息。一面为他这盛世天下感到欣慰与骄傲,一面又要藏掖起自己那点想与他策马同游闹市中漫步的小心思。 一如此刻,她勾唇深意一笑,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身后一群人动静不小,风入松恍若未闻。因为他注意到李慕儿的细微表情后,忽然想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相比起内心的好奇,这桩事情也许关系到李慕儿的生死安危,绝对不能小觑。他不禁心慌起来,找了个无人注意的时机,轻声问李慕儿道:“小姐,太子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此事如果泄露,他只怕,皇后第一个不肯放过她。 她回宫以后,难道会不第一时间冲去找自己的孩子团聚?风入松可不相信。他甚至觉得对于李慕儿而言,这无疑是比荆王马骢之事更难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不似刚意识到这个问题,李慕儿没有丝毫的意外与紧张。她只是微微扬起下颌,任那窗口吹进的秋日凉风轻拂她的脸面,最后淡然地说了两个字:“随缘。” 风入松突然想到何青岩。他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午后偶遇她的。当时她正在为一个灾祸中受伤的男子裹伤,雨伞放在一边,屋檐下她的半个身子都被打湿了。 风入松不知呆呆地看了多久,只记得一切结束后,她的一举一动便刻在了他的心上,让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当他得知了她那不能根治的旧病时,她就是这样跟他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随缘而转。” 果然是好姊妹,风入松墨澈双眼里露出温柔的笑意,举起一杯薄酒敬她。 水路虽然还没有通,回京的路却似乎比想象中更为顺畅。李慕儿将人证物证一并扭送到了刑部,这让风入松愈加惊讶。 这一步走出去,再无退路。李慕儿难道把马骢给忘了? 许是猜到了风入松的疑惑,李慕儿出门后对他拱手道:“道长不必担心,山人自有妙招。” 她说这话时,语气不咸不淡。可风入松知道,她定在为即将到来的种种纷扰而惆怅。 回宫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不过,对风入松而言,这只意味着,他不能再跟着她。 “小姐,凡事小心。”也不知还能说什么,风入松只好这样交待道。 “嗯,道长也务必珍重。” 想想还是不妥,风入松指了指城中一个方向道:“我就在京城暂居。小姐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来找我。” 李慕儿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呵护备至,难道就因为她是李孜省的女儿?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郑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小姐记住西河派的接头暗号了吗?” “什么?”李慕儿疑惑,要说记住,也得她知道才行啊。 风入松眉脚轻轻一扬后,倏地抽出李慕儿背后的一柄剑,比划了一下道:“西山禅隐比来闻。” “河边古木鸣萧森。”李慕儿嗤了一声,原来自己骨子里,早就已经被注入了西河派的鲜血。只是无论她自己,还是那些要找她的人,都没有留意到她这个女学士罢了 女学士 李慕儿独自走了不少路,途中天空还飘起了绵绵秋雨。好不容易,才来到紫禁城门外的大道。拨过层层雾雨,那巍峨皇城逐渐变得清晰,琉璃瓦所覆的檐下挂着数列宫灯,砖石间甃的高墙上镌镂有龙凤飞云,这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在那扇轩昂的宫门之后,曾经只有她深爱的心上人让她魂牵梦萦,而如今,却多了一个汲汲难忘的小人儿,她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他(。) 第三三一章:决然不同 李慕儿的宫装,往常都是由银耳收拾的。自从银耳失踪后,浣衣局的都人把衣服送回来,李慕儿总是记不得怎么搭配才好。可是今日,她花费了好一会儿光景,将自己拾掇了个仔细。 可来到乾清宫时,却被何文鼎告知,朱祐樘与皇后去为新建的视牲所做大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又错过了。 一个人冲动的时间,大概是半柱香,错过了这个时机,情绪会缓缓平复下来。正如朱祐樘身体力行的“鸟穿浮云云不惊”,在这半柱香的时间里,若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便能少发生许多让自己后悔之事。 李慕儿却错过了这冲动的半柱香时间。 “莹中,莹中你怎么了?”被何文鼎的叫喊声拉回思绪时,李慕儿正恍然如同做了场梦。梦中朱祐樘并非帝王,她的孩儿也不是什么太子,那些勾心斗角之争离她千千万万里,只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恬淡。 “文鼎,你有没有时常觉得,人生如梦,想醒却总是醒不过来的感觉?” 这样的口气,是在不像是从李慕儿嘴里说出来的。何文鼎不明所以,只好摇摇头道:“莹中,如果是梦,我一定会做个美梦,而不是将自己圈在一个小小宫墙中,飞也飞不出去。” “是啊,如果是梦,为什么不能美好一些呢?”李慕儿平静地笑笑,徐徐侧首环顾室内——案上除了折奏的多少,什么都没有改变。何文鼎还穿着初见时所着的那套青蓝内监服饰;花瓶里所供的依旧不过是宫内最普通的柳枝;就连朱砂墨所在的地方,都仍是李慕儿顺手的那个位置。 唯一改变的,也只有李慕儿的认知罢了 “莹中,你怎么这样奇怪?是不是此行不太顺利?马同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道来复命?” 李慕儿垂眸低下头,并不回答何文鼎的这一问题。只是片刻的沉默后,她又似重新活了过来,折身往殿外走去,并对何文鼎交待道:“我去一趟西内。若是皇上回来了,请他务必在这里等我,我有要紧事要奏。” 何文鼎点头刚要应“好”,却见李慕儿的脚步倏地停下。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还是受到了什么惊吓,她背脊一僵,“噌噌”往后退了两步。 接着,何文鼎便看见她的身前探出一个小脑袋,不怀好意地望着他的方向咯咯笑。 再然后,门外出现了德延、刘瑾、张永等几个侍奉在东宫的小太监,忙不迭对着殿门跪下磕头道:“主儿,快随奴婢们回宫去吧” 何文鼎也不敢怠慢地匆匆跑上前去请安。 唯李慕儿一人,盯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久久不曾作何反应。 “莹中”何文鼎以为她离宫时日久了,忘记了宫中的小主儿,忙轻声提醒她道,“快给太子请安呐” 是啊,太子,千岁爷,她高高在上的小主子,她理应向他下跪请安。 可李慕儿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都已经这么大了? 何文鼎的眼神烧得她炙热,殿外三个都人也开始生起疑窦,李慕儿自己也意识到了此刻自己有多失态,有多大不敬,可她的手却克制不住地伸了出去,向着那个万人之上的太子爷 “女学士休得无礼!” 伴随着一声不知从谁口中传出的呵斥,李慕儿冰凉的手心突然被温热的触感填满。来不及理会训斥她的那人,李慕儿已经被一只小手牵着,转身往殿中走去。 他那样小,步履都才刚刚迈稳的模样,可他的手又那样暖和,全然不似他父亲那般缺乏温度。 他一定是个和朱祐樘决然不同的孩子吧! “厚照”李慕儿口中浅浅呢喃,没有人听见她大逆不道地直呼太子名讳,也没有人会发现她眼中差点溢出的薄薄泪雾。 他们只看到调皮的太子兀自拽着女学士的手,不顾众人诧异的眼神,一步步迈向了皇上的龙案。 再往前走,饶是他再年幼无知,也当论不敬之罪! 殿外的刘瑾实在忍不住,压着喉咙小声讨好道:“主儿,奴婢们陪您回去斗蛐蛐儿吧!可不能再往前造次了” 像是故意与他唱反调似的,小太子回头“哼”地挑衅了一声,随后抬首笑嘻嘻地望着李慕儿,吩咐道:“抱,抱我坐上去!” 众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李慕儿却是一副浅笑依然的神色,背对着殿门,凝住他道:“厚照,我可以抱你坐上去,但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 似懂非懂,小太子却突然收起了嬉笑神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李慕儿弯腰,一把抱起了他。 庆幸自己的右手已经能够活动自如,让母子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显得不那么尴尬。算一算,他才两周岁不到,不过个子挺高,重量也不轻,李慕儿不由心生安慰。 面对小太子探究的神情,李慕儿尽力扯了个微笑,边抱着他反方向往殿外而去,边开口问道:“太子可知,世上除了紫禁城,还有更大的天地。在这片宫墙之外,有好山好水,有田园人家,即使粗布麻衣,却能自由自在玩耍。你是真龙天子,生下来就背负了他人无需承受的责任,如果现在给你机会选择,你是要飞向外头,”李慕儿又转过身指指龙案,“还是坐在上头?” 她的话语讲得极轻,可她知道,小太子一言一语都听得分明。正如她抱起他的那一刻就未将他当两岁的小孩子对待,小太子给她的回应也确实不像他进殿时的那股无知。 他甚至不断转头,看看殿外,又看看那镶着飞龙的宝座。 最终,他还是恢复了咯咯的笑意,使劲儿蹬着腿,脑袋却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口中叫道:“快放我下来,我要去坐父皇的位子!” 经不住他的动弹,李慕儿半蹲下身子,缓缓放开了双手。 眼看着小太子冲到案后,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什么也没有乱动,也许只是觉得新鲜好玩,坐在上头捂嘴偷偷地笑着 李慕儿闭了闭眼,咽下心头奔涌的复杂情绪,无奈地摇头起身。 再次望向殿外时,却发现原本跪着的三个都人,此时只剩下了两个(。) 第三三二章:早已注定 德延呢? 李慕儿往外张望了一眼,原本也只是好奇德延是否去寻人来帮忙约束太子了,可这一张望,倒张望出一个不怎么愿意见面的主。 俏丽宫装娉娉婷婷,一双大眼不躲不闪地直直盯着她,不是郑金莲,还能有谁? 李慕儿赶紧回头,想借太子胡闹之由错开她的注视。郑金莲却像就是冲着她来似的,明知道她在躲避,仍施施然走进殿中,突然就出现在了她身侧,鞠了个礼道:“女学士,太子自会有人侍候,女学士可有时间,与奴婢私聊几句?” 李慕儿低下头,不置可否。上回她去求治朱祐樘咳嗽的秘方,算是欠了她一个人情,可听她说私下谈话,总觉得又没有什么可与她谈的。 郑金莲想必看穿了她不愿亲近自己的心思,索性直言道:“是关于太子的事。是女学士萦绕心头无法理清的事。” 她果然也是知情的吧? 李慕儿自嘲一笑,她以为已经足够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她以为只要佯装无事便不会惹人猜忌她与太子的关系,却没有想过,本就知情的郑金莲,或许还有德延,自然相较他人要敏感得多。 正如太子抓周时,皇后的激烈反应。 两人很快到雍肃殿,面首而坐。郑金莲说话一向喜欢拐弯抹角,她拿起桌上冷冰冰的茶壶,装模作样地为自己和李慕儿各倒了杯水,才慢悠悠开口道:“太子只是调皮爱玩,皇上定然不会怪罪的。女学士不知道,皇上也好,太皇太后也好,总是夸太子聪明机灵,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可爱的多呢。” “有话快说。” 李慕儿的直言快语,并没有让郑金莲怯场,她顺势将杯子推到李慕儿面前,试探道:“这可都是女学士的功劳啊” “咔嚓”一声,杯子应声而破。李慕儿盯着手中被自己一个激动而捏碎了的青花瓷片,反问道:“这难道不是你们的功劳才对吗?” “我们的功劳”郑金莲轻笑了一声,“女学士,不管你信不信,奴婢可一点也不愿意成为这‘我们’中的一员呐” 李慕儿这才打眼望她,她说她不愿意?李慕儿简直想放声大笑。鬼知道自她进宫开始,有多少计谋是出自郑金莲这双毒手?到得此时此刻,李慕儿失去了所有,她却来告诉她,她并不愿意。 这比皇后站在面前说“孩子就是你的,可你也没有办法了”更能让李慕儿觉得憋屈。 郑金莲却还要继续说道:“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我都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罢了,何苦自相残杀?若我们连起心来,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李慕儿终于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早已对我下了定论,”看李慕儿眼神狠厉地望着自己,郑金莲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她终于投降,刻意地垂下了眼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你会觉得可笑,可我必须要向你解释。” 李慕儿不作声,只默默听她开始细述:“当年皇后为皇上受了那一剑,别人不知道,太皇太后和我却是清楚的。你也明白,皇家无后,太皇太后不能坐视不理。可皇上的个性,是宁可负了自己,也不愿负了恩人的。他与太皇太后定下了五年之约,这样一来,后嗣的事,就谁也说不准了。直到你的出现,皇后突然意识到了危险,她不愿意自己动手,自然第一时间想到了我。我们就在那时达成了共识,我为她扫清障碍,待五年期满,她便允皇上,纳我为妃。” 原来如此,李慕儿忽然想到上元佳节那一夜,浮华宽阔的乾清宫月台上,她望着皇后和郑金莲的姣姣背影,也曾感慨过这两人为何能和平共处 “女学士,你怀胎十月,苦难数年,其实这一切,在当初皇后与我的一个时辰、三言两语中,就已注定” 言语至此,像抹了剧毒的刀剑,已在李慕儿的心口狠狠剜出一道口子。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为皇后出谋划策过,可如果说皇后借我的手对付你,也没有错吧?我承认,我被她开出的条件冲昏了头脑,但当皇上因为我陷害你行刺的事情而与我决裂时,我恍然明白过来,也许我要得到皇上,并不一定要靠无知无情的皇后。所以,我曾经真的非常认真地想要拉拢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答应呢?” 说到这里,郑金莲抬起了眼,真诚地凝住了李慕儿。这也是李慕儿第一次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泪意。印象中,无论哪一次与她正面交锋,郑金莲总是露出一幅自信满满,不紧不慢的神情。无论那是不是装出来的,可这样的颓败,李慕儿从不曾在她脸上见过,这让她觉得不可置信。 李慕儿动了动嘴唇,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郑金莲抢先道: “我知道,你一定又想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人与我为伍?呵呵,女学士,我在这宫中,看起来有太皇太后这棵大树撑腰,可你当真以为她是我的依靠吗?她不过是想用我来制衡皇后的势力,这个人,不是我,也可以是你,可以是这宫中任何一个女子!”她顿了顿,自嘲道,“我一个小小贱婢,什么都没有,怎么与人争?不能得到皇后的承诺,我只好投靠你。没想到,你当真这么傻,你当真——什么也不要” 竹篮打水一场空,说得大概就是郑金莲这样的人。她对朱祐樘的爱或许很深,却早已在宫廷中利益与交易的熏陶下失了初衷。李慕儿如今并没有心情听她自省,终于开口问道:“皇后换下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主意吗?” “不。”郑金莲一口否认,“女学士,如果这是我的主意,那有关国母的谣言,就不会是谣言了。” 李慕儿顿时理解了她的意思。不错,郑金莲如果出这样的主意,对象一定是她自己才对。皇后不会用她,因为皇后不放心满腹心机的她。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皇上病倒的时候。” 朱祐樘病倒的时候,正是李慕儿生产之时。难道说在李慕儿与朱祐樘各自惶惶不可终日时,坤宁宫中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第三三三章:唇亡齿寒 弘治四年九月丁酉,皇长子生。 朱祐樘的病,却在那一晚严重了许多,直到李慕儿前去探病,他才苏醒过来。 可李慕儿与朱祐樘都不知道,就在她偷偷潜入乾清宫探病的那一晚,太皇太后亲临坤宁宫,屏退了皇后身边的所有都人,密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而这番谈话,除了她们之外,这世上就只有郑金莲一个人知道。 太皇太后入暖阁时,皇后还躺在床上坐着月子,头上戴的抹额,上面绣着紫色葡萄,愈发衬得她红光满面。 她作势要起身行礼,太皇太后摆摆手,浅笑着免了。而后太皇太后坐到了床沿上,轻轻拍着皇后腹部的位置,道了声:“乐之啊,真是辛苦你了。” “祖母哪里的话,乐之不辛苦。”以为太皇太后善意夸赞,皇后自然抓着机会表现亲昵。 只可惜好景不长,太皇太后随即问道:“既然皇后已经平安诞下了皇儿,也该不计前嫌,召女学士回宫了吧?” 没想到太皇太后这样直接地说出此等不招她欢喜的话语,皇后冷下了神色,一时不想接话。 太皇太后这才起身,与皇后拉开了几步,直到看起来关系不疏不密,这才示意郑金莲搬了椅子来给她坐下。再开口时,她的脸色已然变得略带冷漠,“你难道不知吗?”她指了指乾清宫方向,“樘儿思念成疾,已经病了许多天了。” 郑金莲闻言,也不禁斜睨了皇后一眼。方才见到她时,分明看出她难掩心中的喜悦。朱祐樘一病数日,她竟一丝都没有放在心上吗? “太皇太后折煞孙媳妇了,刚刚乐之还叫乳母抱着孩儿去看皇上了。皇上国事繁重,才会疲累染病,如今皇儿降生,相信皇上很快就能康复了。” 皇后的急于辩解,并没有换来太皇太后的理解,她胸前起伏了一下,似乎暗叹了声,复又开口道:“皇后啊,有时候哀家真是觉得奇怪,像你这样的脑子,上辈子到底积了多大的福,才能换来这一世如此好命?” 皇后闻言一怔,就连郑金莲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哼,”太皇太后此时闷哼了声,而后语气低沉到叫人害怕,“皇后,如果哀家是你,会将接生的老老和你身边的女医通通处理干净。” 皇后顿时像被人劈面掌了两下嘴,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无言以对。 “哀家在这宫中待的岁月,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你这点伎俩,能瞒得了他人,却逃不出哀家的法眼。本来为了朱家后继有人,哀家不会拆穿你。可如今,樘儿为她病了,你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就趁早息事宁人,叫她回宫来吧。” 郑金莲听到这里,尚且以为太皇太后是在埋怨皇后使计赶走女学士一事。心下还在腹诽当初赶走女学士,清宁宫不也是帮凶吗?却听皇后忽然脸色一沉,吞吞吐吐道:“不,不行太皇太后,妾身给了她一个女婴,现在要是接回宫来,岂不是乱套了吗” “糊涂!” 太皇太后的一声惊呼,刹那间令郑金莲背脊窜过一抹冷意。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可她心里已如涨潮时的海岸,被拍打得一团杂乱。 原来,皇后之所以赶女学士出宫,恐怕并不是因为如何讨厌她,而是为了她腹中所怀的皇子!上元节后她到清宁宫所求的那壶妙酒,恐怕也并非为自己所用! “太皇太后息怒!如今皇子平安,又多了嫡出的身份,太皇太后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吗?至于女学士,她,她会带着那个女婴远走高飞的!” “那哀家的樘儿怎么办?”太皇太后气得负手背向皇后,望着乾清宫微弱的灯光,半晌似打定了主意,道,“不行,她必须得回来。她不回,樘儿的病不会好。” “可,可是”皇后咬着下唇,分明不爽。 太皇太后回过头,又加了一句:“那个女婴,不能进宫。” 如果不是皇后生下来的孩子,那么女婴并非皇家血脉。郑金莲如是想着,忽然为那个孩子的前路担心起来。 太皇太后接下来的话,也正好印证了她的想法:“你只管去答应樘儿,允女学士回宫。告诉哀家,她们在哪里?” 太皇太后下手很快。待被召唤的刺客们从清宁宫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郑金莲才开口说了一晚上以来的第一句话:“太皇太后,女学士不能死。她死了,皇上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郑金莲还记得,那天太皇太后从凤椅上抬起头,摇摇头对她笑道:“哀家不会杀她。哀家让她心死,心死了,和樘儿之间的牵系,自然也断了。” 后宫女人的手段有多毒辣,不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你永远不能看个完全。这是太皇太后教会郑金莲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而现在,她还必须为太皇太后和皇后,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狡兔死,走狗烹。唇亡齿寒,是郑金莲从小就懂的道理。 事实转述到太皇太后让皇后召她回宫时便戛然而止,郑金莲最后还不忘总结道:“我说的都是事实。这一切确实是一场计谋,但那个女婴的死,银耳的失踪,也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意外。” “那你又为何,要与我来说这些?”难道只是为了来撇清她与此事的关系?李慕儿并不这么认为。 “不,”郑金莲也诚实道,“我还没有说完。女学士,如果只有这些,我不过就是一位看客而已。太子是谁的孩子,根本与我没有干系。可是,你回宫后,宫中关于皇后怀孕生产不实一说越来越多,皇后为了不让皇上联想到你的身上,就把我给搬了出来。” 她的意思是,真假国母的谣言,不是她为了妃位自己散播出来的,而是皇后? “你以为那些谣言是传给别人听的吗?错,那都是给皇上听的。你想想,当皇上听说我才是太子的母亲时,他会是什么想法?” 一派胡言。朱祐樘一定会如是说。他会认定那是谣言。 李慕儿终于正视起郑金莲,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来教育我的。” 郑金莲知道,李慕儿听懂了她的用意。望着她的眼神,郑金莲只觉得眼睛越发泛酸。快要坚持不下去,她赶忙起身,一面踱向门口,一面背身说道:“女学士,后宫、东宫,亦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不能乱。连奴婢都能为了皇上忍受这些空穴来风,你何不就将这些空穴来风坐实呢”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视线,那如莺歌燕尔的声音飘忽不定,却一字一句嵌入了李慕儿心头。 天下不能乱。后宫——亦不能。(。) 第三三四章:好人坏人 “莹中,你在想什么?” 何文鼎走进来时,李慕儿仍旧沉浸在无限的哀愁中。猛地被他一惊,这才想起来此次回宫的真正目的。 “郑金莲来这里做什么?她不是好人,你离她远些。”还未等李慕儿有所反应,何文鼎如是说道。 她不是好人?李慕儿暗自叹了口气。世道人心,在她曾经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只有黑白两色,对后廷的女人,她也只会用“好人”或“坏人”来加以区分。而如今奔走过种种暗影地带,她已经分不清楚,怎样才算好坏? 见李慕儿依然沉默,何文鼎想起此行的任务,忙笑道:“对了,皇上回来了。” “皇上,回来了?”李慕儿突然有些失神。错过了那阵冲动,这会儿难免迷茫起来。 “嗯,”何文鼎轻轻应声,“不过有人比你抢了先。韦宁他们已经在乾清宫禀报荆王一案了。” 他们才是正经查案的,自然能比李慕儿讲得清楚。李慕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倒让何文鼎不解了,方才她明明急着见皇上,怎么这会儿全然没有兴致了?“你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皇上叫我来宣你,大概还是想听听你怎么说的。” 李慕儿这才起身,边出门边回复道:“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个地方。” “哪里?” “西内。” 何文鼎这回没有接话,却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直跟到乾明门,李慕儿好奇心终于按捺不住,顿步道:“文鼎,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 “你一直跟着我,又不说话。一般这种时候,你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了。” 何文鼎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莹中啊,我觉得你还是别私下走这遭比较好。” “为什么?” 何文鼎以手遮面,小声解释:“方才我在乾清宫听说了,马同知被抓了是不是?” “是。”马骢被绑架,李慕儿没想过要瞒。何况他堂堂锦衣卫同知,出了这么大的事,想瞒她也瞒不住。可是韦宁他们与她不同路而回,知道的未免太及时了些吧? “这不是明摆着,是要拿马同知换朱见潚吗?” 李慕儿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听何文鼎继续沉声道:“谁不知道你女学士和马同知的关系?你这一去,万一被人怀疑是去与荆王谈条件,甚至勾结一路,那他日这事儿要是有什么变故,你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何文鼎是为了她好,这李慕儿清楚。他担心的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也完全在理。可李慕儿是唯一一个看过那张纸条的人,所以何文鼎的担心令她颇为踟躇,一时难以寻到合适的解答方式。 “依我看,你不如先去见了皇上,禀明了一切。皇上自会想办法解决的。” 李慕儿却摇摇头,“来不及了。” 皇上自会定夺——一个时辰前,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可现在,在所有冲动磨灭之后的现在,在郑金莲苦口婆心劝诫之后的现在,她必须先去见一见荆王,告诉他他应该知道的一些事,也好让他吐出她想知道的一些事。 “女学士,好久不见。”荆王见了她,并无半分惊讶。 不知道为什么,李慕儿从进门伊始,便感受到一股颓败的气息。虽然从荆王淡然的脸上,并看不出分毫。可他越是这样不浮不躁的模样,越是让李慕儿感到颓败。这样的颓败,即使在荆王府沦落之时,李慕儿也未曾在他身上看到过。静默了半天,她终于开口问道:“王爷,看来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下场?”荆王呵呵冷笑了声,“什么下场?女学士在此,说明本王还有机会,不是吗?” 看来,他还想搏一搏。李慕儿无奈摇头,决然道:“王爷死心吧。他们已经想到更好的出路,而你,则被踢出界外了。”那张随箭而来的纸条,半开不开地摊在李慕儿掌心,上面的文字已经不大能看清,却一笔一划刻在李慕儿心头。 交换马骢的条件,并非荆王,而是她。 对方要她回宫夺回太子,甚至,登上后位。这其中的缘由,李慕儿自然看得透。待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方能从她和太子手上得到的,可比在荆王那儿要多的多。 那才是真正的攀龙附凤。 荆王这座半沉之舟,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所有人都以为你的手下还要搭救你,殊不知他们早已背弃了你。王爷,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跟我合作。说出我想听的真相,我或许还可以为你求情开脱。” 荆王抬眸,直直地盯着李慕儿。那一张布着皱纹的中年人成熟的脸上,并没有露出该有的恐惧、悲愤或震惊,相反却是淡漠与了然 他果然早有预见。 “女学士,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他转而望向门外,眼神变得悠远,“本王混成今天这样,确实悔不当初。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李孜省落得个满门被屠的下场,更是罪有应得!” 李慕儿脸色一白,愤恨的瞪着他:“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人,也有资格评判我父亲?” “本王只是说出事实。他不过是本王的先例罢了。眼看着李孜省一败涂地,本王却没有吸取教训,这就是本王最大的错误。”说到这里,荆王显得有些激动,猛地起身摆摆手道,“你走吧,本王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李慕儿诧异!上回他分明想以此要挟李慕儿,今日李慕儿正欲合他的意,以密函真相交换他一条性命,他却为何突然不肯了? 难道李慕儿不在的这些时日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当真不说?宁可死也不说?”李慕儿表情凝结,心中五味杂陈,不辨悲喜。 荆王突然放声大笑,“生死有命,本王这一生好日子过得太多,也该留给子孙享享福了!” 李慕儿仍不肯放弃,上前几步道:“你只要告诉我,害死我爹的密函究竟是谁写的?你只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眼看李慕儿已逼到身前,荆王不急不躁,深深叹了口气道:“本王,不知。” 李慕儿狠力将他一推。 两人因为这一推,各自退后好远。李慕儿眉头紧拧,一个甩手出了门去:是哪里出错了?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第三三五章:顾全大局 这一出门,就不可避免地要去见朱祐樘。李慕儿思绪凌乱,唯有转念想想尚在他人手中的马骢,方能重新打起精神来。 朱祐樘见到她,则更多的是欢喜。 失而复得的欢喜。就在张秋决堤的消息传来的那夜,他还曾做过一个噩梦,梦中她浮沉在洪水之中,岸上皆是豺狼野兽。在那样陌生的环境里,她独自一人奋力挣扎,马骢不在,他亦不在。 想到马骢,朱祐樘能够理解李慕儿此时并不愉悦的神色,忙开解道:“莹中,你放心。朕定会尽全力救出马骢。” 九五之尊的保证,李慕儿自然放心。可马骢被绑架的事,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李慕儿凝视着他,不顾什么君臣之礼,忽然开口问道:“阿错,我碰到了一些难题,一些必须由我自己解决的难题。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逆势而为,还是该顾全大局。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这样的画面朱祐樘并不陌生。 她像往日读到书中晦涩词句时那般,微微贴近他,问出自己不明白的那部分。 她不确定那部分朱祐樘是否明白,可唯一确定的是,他能给她正确的方向。 正如今日这一问,李慕儿知道,朱祐樘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给出的答案并不一定是对的,却一定是对李慕儿而言最有说服力的。 只看他怎么选。 “莹中,我早就同你说过。以前的你,或许需要我为你引导方向,可如今,你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你做得远比我们好很多。现下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却已经感觉到,”朱祐樘说到这里,轻轻握住了李慕儿的手腕,并引导着放在她的胸口,才继续道,“你这里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先前的焦虑和一丝莫名的恼怒于此刻悄然淡去,李慕儿没有办法了。 每次面对他,注视着他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模样,李慕儿总能在惊涛骇浪中得以平静。每个稀疏平常的字眼从他薄唇中吐出,听在她的耳中,都仿佛在下着大雪的冬月里倚窗而坐,宁心品尝一杯热气腾腾的长春酒,袅袅的酒香弥漫着,温热的佳酿体贴地从口中划入喉咙,虽然火辣,却令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明白了,阿错。”李慕儿揪了揪胸口衣料,突然忆起他这小名的由来。好在太子的名讳还是她给取的,厚照——厚德载物,照耀天下,他远比他父亲,要幸福的多。 朱祐樘点点头,温柔地笑着。这才注意到,她今日好像悉心打扮过,一袭紫色的团领窄袖袍,穿着于红裙之外,通身刺金色折枝小葵花,领缘、袖口、衣衩和衣摆处皆饰珠络。原是艳丽的色调,但她容颜光洁明亮,说话间意态又恢复了一贯的爽朗,宛如怀蕴日月之光,与这艳色交相辉映,倒令人全然不觉此中有何脂粉气。 这样的转变让朱祐樘心生安慰,却又有股莫名的失落。 好似她的精心妆扮并非为他一般。 他眉头刚要蹙起来,李慕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拉着他的袖摆道:“荆王什么也不肯说。” “朕知道。他一直不肯开口,朕便一直等着你们的消息。怎么,连处死的大罪,也换不来他的实话吗?” 李慕儿点点头,“如今看来,荆王的背后除了墨恩以外,必定还有高人。要挖出这个人,我还得亲自去救骢哥哥。” 相聚竟然这么短暂吗?朱祐樘有所预料,却无法欣然。“你刚回宫,还是先歇歇吧。何况,马骢被抓,对方一定会有所行动,费心去寻,不如等待时机更好。” 朱祐樘做事总是力求稳妥,从不激进,李慕儿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提议,可眼下让她待在宫里,她实在觉得尴尬难堪。再来肩头背负着的事情实在太多,不一一处理,她寝食难安。 最要紧的,还是要先救出马骢。 并没有多说什么,李慕儿只是摇摇头,坚定地将朱祐樘凝住。 这下轮到朱祐樘没有办法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他自己说的李慕儿可以独当一面,转头人家就要抛下他去独当一面,他不能不支持她放开手脚。 “好吧,明日,明日就放你出去。”朱祐樘牵了牵唇角,想笑,却终究未能笑起来。每次离别他都想着不能束缚她,可强装出来的淡然,也只有自己能够揭穿。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今日就算了吧。” 李慕儿刚想应声,却听殿外有细碎嘈杂之声传入。两人安静下来,半听半猜,才知道原来是太子又跑到不知哪里去玩了。 朱祐樘默然不语,倒是李慕儿,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李慕儿指指外头,“我们也去找找吧。” 其实,太子并不难找,他的左右总是簇拥着几个太监,李慕儿虽然不认识,却记得自己曾经警告过皇后,多派人保护太子。 人多,目标自然大。朱祐樘与李慕儿在永巷的尽头折而向西,终于看见太子捧着个蛐蛐儿罐坐在地上。 朱祐樘挥挥手,免去惊慌失措的都人们行礼,跟着走在前面的李慕儿往太子行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李慕儿到小太子身边后,蹲下身来,二话不说,竟旁若无人地陪他玩耍了起来。 蛐蛐儿声并不亮堂,恰到好处地不令人厌烦,初秋堆积的落叶几乎可掩人足面,加上这两个明艳的身影置身其间,朱祐樘一瞬间有些晃神。 他止步,默然立于他们一边,时而抬手为他们拂去将落在头顶的树叶,并没有开言打扰他们。 他们专注于愉快的交流,最后还是太子玩厌了,点点她的手背道:“下次再玩,下次再玩。” 李慕儿露出微笑,善意地对他点点头,示意都人们快带他回去,莫受了秋凉。 朱祐樘看在眼里,末了,却板起脸来说了句:“待你这回办完事儿回来,可不能总是跑外勤出公差了。” “嗯,”李慕儿咬了咬嘴唇,眉间是故作的清朗,“待我回来,想给太子讲诗书。” “好。”朱祐樘答应了她。(。) 第三三六章:放低姿态 李慕儿翌日出宫时,有人已在宫门外“恭候多时”。 居然是马文升。 他开口就问:“骢儿他真的被抓了?” 这个问句把李慕儿的思绪从浑浊状态沉淀下来,无论她愿不愿意看见他,无论她对他的感觉有多复杂,但是他儿子马骢,却是李慕儿怎么都舍不得放弃的朋友。 如果从马骢的事情来看,李慕儿对马文升更多的是愧疚。 她深吸口气,尽量让面部不那么僵硬,再轻声应道:“嗯。”不知该称呼他什么才好,唯有唤了声,“马大人,下官此行就是为了去救他。你放心,我一定拼尽全力” “既然要救他,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回宫来?”马文升蓦地打断她的话,显然对她表示不满。 李慕儿也想回答:本来准备入宫照对方说得那样做——至少也要夺回太子。可临了终究退缩了,只好再回南京,另寻他法。但这个理由怎么说得出口?李慕儿不再做什么辩解,调开马头,准备日后用实际行动证明。 马文升见她要走,忽地伸手拦住了她,道:“本官随你一起去。” 李慕儿愣了愣,转头看他。 他似乎比印象中年迈了不少,眼角的皱纹再也藏不住,可在一身干练武装的衬托下,竟也显出一种不言而喻的身份。 马骢曾告诉过她,他爹骁勇善战,驰骋疆场多年几乎没有败过,想来也只有这样的沙场英雄,才会给李慕儿不怒自威的压迫吧。 跟他同路,李慕儿还真有些压力。 就在她踌躇不安时,又一个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李慕儿忙回头去看,果然来了个救星! 飒飒威武的锦衣卫飞鱼服在身,正是牟斌。 李慕儿如蒙大赦,拱手对马文升道:“马大人朝事要紧,下官与牟大人必定不负众望,请大人放心!” 牟斌也在一旁搭腔,马文升却执意不肯,一马当先兀自往前去了。 李慕儿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后者耸耸肩,道:“莹中你可能不知道,别看马大人平时不苟言笑的,对于骢,他可是宝贝得紧呢!” 说完一夹马腹,就去追马文升了。 李慕儿怎么会不知道呢?虽然他总是对马骢板着一张脸,可明明是个说一是一,将国事凌驾于天的忠臣,却为了马骢却不惜违抗圣命、放过李家一条性命,足以见得马骢对他有多重要。 而马骢却为了她 李慕儿想到这里,更觉愧疚,回头望了眼宫门,便往城中驾马而去。 再次见到风入松时,他正在街口与几个小儿玩闹,像极了在阳谷救灾时的模样。孩子们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背诵着什么童谣。而风入松笑意明朗,颇有些“绝迹尘宇远忧烦”的姿态。 李慕儿一时倒不知该不该去打扰他了。 好在风入松眼尖发现了她,及时化解了她的尴尬。他款步走至李慕儿身边,道:“小姐,我们要去哪里?” 听这话,他丝毫不对李慕儿的到来感到意外。其实李慕儿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去救马骢,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来找他。 也许是因为直觉他似乎了解许多内情。也许,就只是寻求个心理寄托吧? 李慕儿忙答:“还要劳烦道长再与我跑一趟留都。” 风入松点点头,“小姐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又是这样放低自己身份的话,听得李慕儿着实不解。待到两人并肩出发,她终于忍不住问道:“道长,我虽是李家的人,但我爹已经仙去,李家与西河派再无瓜葛。道长为何还对我言听计从呢?” 风入松笑笑,道:“西河派虽为道家门派,倒也懂得江湖道义。你是前掌门的女儿,当然是我派应当竭力维护之人咯!” “那为什么你始终不肯告诉我那人的身份?还有许多事,你似乎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小姐,”风入松云淡风轻,“我说过了,我只是负责保护你。西河派许多事情,我现在都还不能告诉你。” 西河派啊西河派李慕儿垂眸思忖了片刻,又道:“你当时在山洞里曾经说过,集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块令牌,才可以命令你。我现在想起来,那年密函中所说的李家有办法控制江湖上某股势力,指的便是这四块令牌吧?” 风入松似笑非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李慕儿有了些眉目,继续自言自语:“可是,这四块令牌我一块都没有,爹并没有将它们留给我。墨恩说他在找我,不如说是在找这四块令牌。他找到了几块?还有剩下的,又在谁那里?” 说到最后,李慕儿直直盯着风入松,意图已很明显,必须由他做出解答。 其实她分析得很有道理,风入松承认,这个时候还能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做出这样理智的推断,李慕儿又让他刮目了几分。 可惜这答案,风入松如果知道,就不必受墨恩他们要挟了。 他摇摇头,李慕儿一阵失落。但她随即又抬起脑袋,往后推论:“那么如今看来,一,他们很有可能就是害死李家的真正凶手。”李慕儿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风入松。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有可能是递密函的人,风入松为了掌门之位亦有嫌疑。可李慕儿随即把他排除在外,原来很简单,瞧他这脱尘的个性,恐怕这个掌门之位也是被硬塞进手里的。 “二,他们要掌控西河派,意欲何为?” 这话说到了重点,就连风入松都暗暗皱了皱眉头。西河派创派多年,从不曾参与政权斗争。可李孜省的加入,无疑扰乱了门派的安定。他本来并不想搅入其间,现在却为了西河派上下的安危,不得不站在漩涡中心,小心行事。 尤其是找到李慕儿之后。 他们意欲何为,风入松并不能保证全然了解,但从这个问题,他不禁联想到李慕儿居然这么快就出了宫,这才让他十分震惊。 思前想后,他终开口:“小姐,你本应该呆在宫中,运筹帷幄。毕竟你现在的身份” 可是当朝太子的生母 李慕儿身子往后一缩,显然是逃避的姿势。没有再说什么,她就往前而去。 这下风入松愈加肯定,她把这个事实隐瞒了下来。他盯着她僵直的背影,心下感慨,要有多坚强的内心,才能不受权利蛊惑,放弃那本该属于她的“母凭子贵”?(。) 第三三七章:扬眉吐气 终于追上马文升与牟斌时,牟斌忙从客栈出来欢迎李慕儿。 让他和马文升这个老古董共处多时,倒真是难为他了。可多了李慕儿,气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甚至更加尴尬。 “先去哪里?” “在留都与我们接洽的,一直都是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的王臣。我看此人鬼鬼祟祟,恐怕有些问题,正好可以从他那里入手。” “好。” 这是马文升与李慕儿唯一的对话,此后一路,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好不容易四个人终于捱到目的地,再次见到了王臣。可王臣这个不知好歹的,并没有认出身为他顶头上司的牟斌,以及堂堂兵部尚书马文升。只当是多事的李慕儿又带了几个随从前来“找茬”,所以语气难免刁钻:“本官当是谁,原来是小姐又回来了。小姐上回好险从山上逃脱,换下的衣裳本官已叫人缝补好了,小姐是来取的吗?” 几人自然听得出来,他左一声“小姐”又一声“小姐”,分明是瞧不起李慕儿女儿之身。不过一句“好险从山上逃脱”,倒让马文升动了恻隐之心。 牟斌是个直肠子,当下听不下去,要为李慕儿出口气。他勾了勾唇角坏坏一笑,拱手对李慕儿道:“女学士有何吩咐,尽管交代下官。” 李慕儿还未反应过来,王臣便发现了牟斌手上的绣春刀。 对于锦衣卫而言,绣春刀并不稀奇。可官有大小,越是职位高的人,所领的绣春刀材质更纯,铸造更多几层手续。即便不出刀,从刀把与刀鞘的精美程度也可见一斑。 眼前牟斌的绣春刀,分明就是最顶级的用料,比马骢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一看,捎带着另一侧的马文升在王臣看来也高贵了几分。瞧他虽上了年纪,可眉宇间那抹正色以及威武挺拔的身姿,全部输给在场所有年轻人。 而此刻,这位老人也拱手向李慕儿示意了下,“女学士受了皇命,便莫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耽误时间了。” 王臣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几步试探着问牟斌道:“这位大人看来是锦衣卫同仁,不知如何称呼?” 牟斌在这个位置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已然不同于当年那个毛躁小伙,他客客气气回礼道:“王大人不必多礼,在下乃京城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王臣大惊失色。可到底都是锦衣卫指挥使,即便牟斌权利在他之上,也还能同辈相称。然而接下来牟斌继续说的话,却让他差点背过气去:“这位是京城兵部尚书马大人,想必王大人也听过他的大名吧!” 怎么连兵部尚书都出动了?!而且看起来两位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还都以李慕儿马首是瞻,王臣心里慌了! “女,女学士这可怎么说是好,原来小姐也是京城的官员,只怪下官才疏学浅,怠慢了,怠慢了” 真现实!李慕儿对此嗤之以鼻。不过现在不是教训他的时候,此行目的明确,能不能从他嘴里得到蛛丝马迹,才是毫无头绪的当下最要紧的事情。 念及此,李慕儿拐弯抹角问道:“王大人,那天有人闯入太祖皇陵,这样的大事,怎么没听你们汇报京城?” 王臣忙解释道:“误传,女学士,是误传。山林野兽入侵,惊了守卫罢了。” “好,”李慕儿点头,“那日上山的锦衣卫,无论是回城求援,还是转到皇陵施救,或者陪着我们一直到最后,全都功不可没。王大人请即刻将他们全部召集起来,我们重重有赏。” 听着不差,王臣此刻又不敢不从,忙将当天跟着去的锦衣卫都集合了起来。 李慕儿看到几个熟面孔,还冲他们遥遥打了个招呼。可人一到齐,她却脸色一变。 “不对,人数少了。” 她这一言,众人都抬起了眼眸惊讶着望住她。牟斌站在她身边,双手环胸,也点点头道:“不错。锦衣卫出任务,如果需要用到很多帮手,人数一定会成双。可你们现在到的却是单数。”可他随即疑惑看着李慕儿,“女学士,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锦衣卫做事的,总有许多习惯。比如当初孙瓒教我的与他联络的秘密方法。比如骢哥哥分配任务前总会清点人头。” “对,骢总是会说,出任务的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牟斌话音刚落,锦衣卫中传出了一声哀叹,是那个紧要关头被马骢推开的小伙儿。 李慕儿抿抿嘴,转身问王臣道:“王大人,你有何解释?” 王臣脸色不太好,弯弯腰道:“确实少了一人。不过他早前辞了官,回家乡去了。” 李慕儿还想问什么,却觉得再问下去也不会有关于此人行踪的结果,随即放弃,冷冷下令道:“找。必须把他找回来。” 王臣只好抚着汗答应。 一转头,李慕儿又找了被马骢救过的小伙子,私下问他道:“辞官的那个锦衣卫平时和你们有来往吗?他为何突然辞官?” 小伙子心眼儿实,摇摇头道:“没什么来往。不过,也没见他辞工,好像突然之间就人间蒸发了。” “什么时候消失的?” “其实,”小伙子狠了狠心,道,“上山以后就不见他人影了。” 果然,因为上山以后要去通风报信,只好脱离了大部队。这样突然消失难免引起怀疑,所以此人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马文升却对此举表示怀疑:“你怀疑那个锦衣卫是内奸?可即便是,他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怎么还寻得回来?” “并不一定要寻到他吧?”出声的是风入松,他说话时正在喝茶,随后了然地看了眼李慕儿,继续道,“小姐是觉得,王大人会先按捺不住,去告知那边这里的状况。显然此人失踪,王大人是知情的,却并未深究” 此言在理。所以他们要做的便是静待王臣那边的反应。 牟斌闻言立刻出门,暗中监视王臣去了。 马文升也同意这个观点,等牟斌一出门,他却转身望住风入松,眯了眯眼问道: “你是谁?”(。) 第三三八章:平平安安 这个问题,马文升一路都想问。口口声声叫着李慕儿“小姐”,难道他也是李家的人? 这不大可能。 只是这个问题一出口,难免令气氛尴尬。 风入松是西河派的掌门,马文升不可能不知道西河派。若不是为了马骢,李慕儿与马文升也不可能站在一起,如今又多了个西河派掌门,关系实在复杂。 风入松看着李慕儿,用眼神询问她当讲不当讲。 李慕儿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入松无奈,刚想说话,李慕儿却猛地抬起太来,冲马文升道:“马大人,你可知道我家的先生陈公,他去了何处?” 马文升蹙起了眉。 李慕儿两眼直愣愣地紧盯马文升,仿佛知道他必定会有答案似的。事实上,她之所以会有这一问,完全是因为一路上都在思索那四块令牌的去处。李家除了她和嬷嬷再无他人,嬷嬷不可能怀有令牌却不给她自保。她这才想起,李家之外,还有一个人有可能受了父亲的嘱托。那就是她先生陈公。 当年陈公为何在李家危机时刻忽然告别?现在想来,必有缘由。 而他的行踪,事后朱祐樘必定找人查过。 所以,她有足够的理由怀疑:马文升也知道他的去向。 “你要找他做什么?”马文升有些不妙的感觉。 李慕儿知道,要是据实回答,马文升又要怀疑她有所图谋。可不能说出合理的原因,马文升定不肯说。 眼下朱祐樘远在千里,又问不到 李慕儿只好尽量将话往马骢身上引:“马大人,我们一行人都是为了救骢哥哥而来。任何能挽救他的机会,我们都不能放过。目前,我们首先可以监视王臣顺藤摸瓜。可万一此路不通,我们还可以等对方主动找我们” 主动来找?马文升若有所思。 “我知道马大人怪我没有先救骢哥哥,可是马大人,我想问一句,如果换做是你,你是毫不留情揭发荆王,还是留着这些证据交换骢哥哥?” 这话虽一半真一半假,却彻底问住了马文升。 见他不语,李慕儿趁势道:“此刻我将罪证上呈,荆王死罪难逃。他的手下既然绑架了骢哥哥,定然还期望着骢哥哥有他的价值所在。我先生手上有样东西,或许可以成为交换骢哥哥的筹码。错过这个机会,骢哥哥失去利用价值,才会真的凶多吉少” 马文升犹豫了片刻,没有问那筹码是什么,而是直接告诉了李慕儿陈公之所在。 好在那地方离南京不远,风入松听闻后,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立刻站起身来。李慕儿知道他的心思,这令牌大概对他亦非常重要,如果被墨恩一方集齐,后果堪舆,倒不如握在自己手上来得安心。 眼下人手就这么几个,牟斌必须盯紧王臣那边,也只能由风入松去寻找陈公了。 李慕儿选择相信风入松,沉默地对他点了点头。 得到这一授意,风入松更多的是欣慰,他勾唇深意一笑,拂袖而去。 房中一下只剩李慕儿与马文升二人。 如果方才的气氛算是尴尬,那么此刻只能说是死气沉沉了。这两人之间的结,和当初李慕儿与朱祐樘之间一样难解开。 不,恐怕更难。 李慕儿现在只想送客。 谁料马文升却唉叹了口气,突然开口道:“老夫一生戎马天下,也没期望过孩子多有出息。可没想到,他这么没出息” 虽然他是马骢的亲生父亲,可听到他这样说马骢,李慕儿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刚想反驳,却听马文升略带哽咽地继续道:“他没出息也就罢了,至少你俩都好好的不行?是我亲手放了你,我早就同他说过的,真想要把你娶进门,我还能拿刀再杀了你不成?可怎么我都这样纵容了,你俩还是不能平平安安的呢” 李慕儿一低首,两滴泪珠忽而从目中涌出,滑过一张憔悴的脸庞,无声地坠落于地上。 骢哥哥,骢哥哥,你的老父亲心急了,我也心急了,你能不能平平安安的 “滴答滴答”什么声音?马骢从昏迷中转醒,脑袋像浸满了水的毛巾一般沉重。一阵挤压的痛传遍全身,他尝试扭动身子,却发现并不能成功。使劲睁开迷蒙的双眼看了看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粗重的铁链绑了个结实,身上的衣衫凌乱破碎,还有几处沾着血迹。 意识这才开始慢慢恢复。 听说睡眠是最好的疗伤药,马骢自从被关在这里后,几乎一直都在睡。偶尔醒过来,就会开始担心李慕儿的生死。可不等他担心多久,睡意又会沉沉而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马骢想起墨恩。 第一次醒来时,因为受到了撞击,他的神智模模糊糊,却在见到墨恩时,立刻认出了他。 墨恩没死。那李慕儿一定也还活着。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可看看自己的处境,他便以为李慕儿也一样被绑了起来。 他要求墨恩放了他们。 墨恩却道:“你放心,她很好。可能比你想象得会更好。” 待马骢再问,他就会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义父讨厌锦衣卫。”说完便近到跟前喂他吃了不知什么药。 马骢反抗,他就硬灌:“不想被打死你就老实点!” 那药入喉,很快就会产生睡意。 马骢正在回忆,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再次靠近。 这回,他没有急着喂他药,而是坐在他面前,盯了他半晌,道:“我们输了。” 马骢迷迷糊糊,闷哼了声。 像是得到了回应似的,墨恩笑着低下头,“嗯。原来她爱的,始终是那个人。不是你,更不是我。” 马骢突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嚅动了下嘴唇,马骢终于回应道:“可我从来不在乎。” 墨恩抬首,眸中不再清冷,“那咱们俩赌一把吧。她就快来救你了。” 这一次,马骢没有再睡过去。他目光深沉,又蓦地笑开,杀戮的气息从眼角眉梢一点点渗出,随后坚定地点点头道:“好。”(。) 第三三九章:贵客陈公 接下去的几天,镇抚司内出奇得平静。一切平静得仿佛再也没有噩困,不会有风雨来袭。 就在马文升快要坐不下去时,风入松那边却传来了好消息。 他并不是独自回来的,身后还跟随了几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看来应该是西河派的弟子。 几个弟子一见李慕儿,便连连恭敬地唤“小姐”,直让李慕儿受宠若惊。 风入松略略正身,笑对李慕儿道:“小姐,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假设他真从陈公处得了令牌,一路上为了不被人抢去,找些弟子保护也无可厚非。李慕儿看看几名弟子,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惊喜的。谁料风入松带回的惊喜却不是这些西河派的帮手,他微一侧身,便露出了身后掩着的一位老者。 花白的胡须,浅浅的皱纹,还有那一双永远笑眯眯的眼睛,都让人觉得那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 对李慕儿而言愈加。 因为此人正是她在街上捡了,之后悉心教她数年诗书的陈公。 她脸色一变,本能地开口叫道:“老头儿!” 陈公并不因她的无礼称谓而恼羞成怒,反而眸含热泪地抱住猛扑到他身上的李慕儿,颌首应道:“哎,丫头” “老头儿”李慕儿的声音已半是抽噎,半是沉闷,“我好想你” “好了,不哭了,”陈公轻轻抚了抚李慕儿的脑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又开口道,“老师是来办正事儿的,你派人来寻我,是不是为了这个?” 李慕儿这才从他怀里离开,将视线转而投注到他伸出的那只手上。 果然,上面躺着一枚形若垂露状的令牌。 “不错,”李慕儿抹抹眼泪,“老师,爹果然将它给了你。” 陈公点点头,看了眼身旁众人,道:“丫头,为师有几句话,要私下跟你说叨。” “老师,请用茶。”时隔数年,曾经亲密的师生俩,再次聚首。陈公坐在上座,李慕儿端着茶碗弯腰立于一侧。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早已失去了那时的快乐祥和。如今李慕儿再见陈公,只会想起李家的那些过往,这令她并不快活,眼眶又不禁红了起来。 陈公见她垂首恭敬的模样,心中感慨,哀叹了一声道:“丫头,你长大了。不过,如果可以选的话,为师倒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 李慕儿握着茶碗的手,不由地紧了紧。 她使劲吸鼻子的样子让陈公不忍再多看,接过那茶碗直奔主题道:“你一定很奇怪,你父亲为何给为师这样一块东西。说实话,为师到现在也还不甚明了。所以,为师只能将自己知道的,细细讲给你听。你且听好,好判断自己,该做出什么决定。” 李慕儿微抬起脸,坚定地“嗯”了声。 “首先,据为师所知,这令牌并不仅此一枚。”说着,他将令牌翻转过来,递给李慕儿看,“这块上书玄武,可见它们是以‘四象’为序而排列。” 李慕儿起了好奇心,插嘴道:“老师说得对,令牌确有四枚。老师只有一枚,那其他三枚的下落,老师可知道?” 陈公眼神变得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才答:“如果为师没有猜错的话,另外三枚应该在三阁老的手上。” “三阁老?” “嗯,就是前朝时以万安为首的内阁三大阁老——万安、刘吉、陈文。” 话说到这里,李慕儿自然想起了曾经自己在不清醒状态下的刘府之行。墨恩操控着她,可以假传圣谕,可以恐吓威胁,总之必定拿下了刘吉的那一枚令牌。 所以墨恩一直往返京城苦苦搜寻的,也正是这些令牌。他说原来要找的人就是她,应该是以为她身为李家漏网之鱼定会有此令牌。 等到集齐了,他们便可以号令西河派! 李慕儿正在腹诽,却听陈公复又说道:“丫头,你爹把它给为师,是要为师去西河派寻求庇护。但是为师猜测,一旦为师拿着这块令牌去西河派求救,也许就意味着” “就意味着李家有难,要西河派前去救援”李慕儿接话道,“也许这样一来,李家就能保全。可西河派人多势众,与朝廷发生冲突,注定会是一场浩劫所以,老师你没有去” 陈公缓缓点了点头,“对,为师没有去。这么多年来,为师一直心存内疚,但为师不后悔。”陈公话锋一转,“丫头,自古无论是忠义,还是忠孝,都被人道难两全,却总将忠字放在先。为师没有将令牌给风道长,而是亲自来见你,就是想问一句,你想用这令牌做什么?” 李慕儿一声冷笑,随后笑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这诡异的笑声,她悠悠开口道:“老师啊老师,在国家道义前,忠字为最先,这个道理我明白。可你是不是将这令牌想得太厉害了?”李慕儿颤抖的手从陈公那里一把扯过令牌,“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会将它随意送给他人?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不派更信任的人去寻求救援?如果这令牌真这么厉害,爹为什么不留给死里逃生的我呢?” 陈公一怔,兀自陷入沉思。显然,这问题,他也答不上来。 “老师怕我拿着这令牌号令西河派,为父报仇。可我既然能叫得动风入松为我去寻令牌,又何须再动用令牌命令他?” 陈公神色微讪,却继续坚决道:“不,为师是不希望,一向聪慧的你,被仇恨熏昏了头脑,卷入这些无谓的纷争。” 李慕儿盯着令牌,须臾,将之紧紧握拢,对陈公解释道:“老师,你放心,我寻此物,不为害人,只为救人。” “救人?” “嗯,救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陈公愣了愣,随即问道:“丫头,你不会要用这令牌” 李慕儿眼睛眯了眯,答非所问道:“老师,你今天的这番话,倒让我安下了心来。看来这些令牌,并不像大家想象得这么好用。我总觉得,爹似乎并不看重它们,倒更像是在转移着大家的注意力” 她负着手,若有所思。陈公听罢,不由赞叹。 看来他一路的担心,果真是多余了。李慕儿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李慕儿,也不仅仅是李孜省的女儿李慕儿了(。) 第三四零章:老地方见 李慕儿搀着陈公步出房门时,正好碰上牟斌回来。 “怎么,有消息了?” “嗯,那个失踪的锦衣卫,找到了。” 李慕儿本为这个消息感到些欣喜,可脸上刚露出激动的神色,很快就被牟斌失落的表情所浇灭。 看来,此人已经凶多吉少。 “他的尸体是在河边被发现的。我想你该亲自去看一眼。”果然,牟斌如是说道。 尸体已经被抬到镇抚司大牢里的停尸房。几人匆匆赶到,只见里面不大,光线阴暗,四壁无窗,仅屋顶开了个窟窿儿,横着铁栅。 这是为了更好地保存尸体而置。 室内横着四五张板床,但只有一张床上有物隆起,教一张白布裹住,看去正是人的形状。 布上渍着油脂珠凝儿,泛出暗红霉绿之色。 靠墙处是一枚横长木桌,桌上置着许多众人从未见过的器具。 这些不是让人惊怵的重点。 是那阵如馊腐的恶臭气味直逼人七窍,令人胃中东西都往喉头窜。 这地方简直要人命。 饶是几人见惯风雨,此刻都不由地变了神色。 “唉,下官无能,没能寻到活口,实在抱歉了。”王臣一瞥李慕儿,“女学士学识渊博,还请过来查看下此人的死因吧” 李慕儿又是一怵,这话明明是赞赏,听起来却是阴风阵阵。 王臣殷勤地招呼着众人,可谁都知道,他是故意恶心他们的。李慕儿眼下也没空同他一般见识了,只顾自己上前查看尸体。 尸体的致命伤是在颈部,切口很整齐,一看就是被利刃划破。李慕儿的眼前忽地闪过墨恩的那把匕首。其实匕首在打斗中极为劣势,只适合近距离的暗杀。 很适合墨恩。 “女学士,你看这里。”牟斌说着将尸体翻了过去,只见背部赫然刻着几个字:老地方见。 血迹已经干涸,看上去好不狰狞。 老地方,指的肯定是那个山洞。李慕儿深深吸了口气,憋下满肚子的不适,转身就走。 众人重新围坐一团,马文升已然等不及要去,急冲冲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带老夫去那个山洞!” “马大人稍安勿躁,这其中会不会有诈?”牟斌难得的严肃神色,对他们说道,“我几乎寸步不离地监视了王臣这么久,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根本没做出过什么异样的举动,外头的人是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呢?” 李慕儿本坐在最下首的位置,手指有规律地敲着手中的双剑,闻言摇摇头道:“是我疏忽了。其实,王臣早把消息传了出去。就在我们命令他把这个锦衣卫找回来的时候。”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此前他失踪,王臣并没有作何反应,应该是因为他并不想得罪对方。而今过去那么多时日,他却突然下令要寻找一个失踪已久的锦衣卫,必定有人猜到,这并非他的本意。我虽然没有出门,却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他们能猜到,不难。” “你?”马文升对她不说“我们”而只道她自己感到疑惑。 “马大人,”李慕儿起身,“你既然并不知道老地方在哪里,便该知道,他们要见的并不是你。” “你要独自去?”这下,马文升、牟斌、风入松,几乎同时出声道。 “不错,我必须独自去。” “小姐!” 李慕儿伸手示意风入松不必再说,坦然对他们解释道:“如今骢哥哥在他们手上,我又交不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局势已然被动。大张旗鼓上山,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白白受他们要挟。” 话虽如此,可要凭她一己之力救回马骢,在场的人显然都不相信。 尤其是风入松,在不信之外,他还有更多的顾虑。“小姐,你该不会是想用西河派的令牌去换吧?” 李慕儿直直回望着他,脚步却不自觉地挪移到了牟斌身侧。 她知道,风入松对此事最为敏感。如果墨恩他们已经拥有其他三枚令牌,那么李慕儿此举,无疑会断送他的掌门之权! 多年相处的默契,让牟斌立即意识到她的异样,赶紧起身拦在她身前,嘴上却也是不支持的言语:“我也觉得不妥。你一人前去,把这令牌给了他们,万一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你和骢呢?” 就连一直不愿插足的陈公也忍不住补了一句:“丫头,你就不怕他们号令西河派反扑吗?” 李慕儿依旧望着风入松。 他的神情很奇怪,从刚开始的慌张,到现在反而比任何人都放松了下来。他若有所思,嘴角含笑,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的美事成真。 这让李慕儿摸不着头脑。 不过眼下她也无暇顾及这些,她承认自己有些急于求成了。可是等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终于有了那边的消息,她得赶紧行动才行。 众人都以为她平静淡然,其实她比谁都着急,一想到马骢还在为她受苦受难,她就恨不得用自己去换他。 用自己去换 李慕儿眼睛蓦地一亮,她突然记起,那天在山洞里,对方的那句:“把她交给义父。” 她从牟斌身后快速闪出,即刻跑到风入松面前,伸出手道:“道长,他们要交换的条件。要么是我,要么是这个,你希望我拿哪个换?” 风入松明显一怔。 就在李慕儿以为他会选择她手上的令牌而放弃她时,他却蹙眉十分坚定地指指令牌,道:“拿这个去换,如果小姐觉得可行的话。” 他果然把她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李慕儿收回手,笑了笑,“道长口口声声叫我小姐,却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我想,即便我将四块令牌都拱手交给他们,道长也会有后招的吧?” 风入松呼了口气。如果说眼前女子有哪一点像李孜省的话,就是她的聪明。 “别废话了。”马文升适时打断了神秘莫测的两人,“既然要行动,就快商量下计划吧。不要到时候一个没救回来,还搭一个进去。” “嗯。” 众人点点头,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第三四一章:是你才对 李慕儿孤身上山。 确切地说,是一人一马。她怕马骢无法自己行走,就可以用马驮下山想到这里,心中又不好受起来,为马骢的不知现状。 大概是急于救他,来路似乎比上回近得多,须臾,李慕儿便来到了约定的地点。 墨恩带着一群人候在那里。 他身后的人,大白天的黑衣蒙面,像极了押解荆王回京路上出现的刺客。 这是李慕儿没有想到的。她冷哼了一声,讽刺道:“我以为你也会只身前来,没想到你这么怕我使诈?” 墨恩没有应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李慕儿靠近,目光有些深沉的炙热。 “我宁死,也不会拿骢哥哥冒险。”话毕,李慕儿狠厉地回望着墨恩。 清冷的风吹拂着鬓角边散落的碎发,他们目视彼此,保持着长久的静默,在一种类似对峙又不像对峙的氛围下,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这让李慕儿又想到一个老问题:那年公孙树下互相扶持的两人,为什么要走到这种地步? 不敢让自己的心绪受到影响,李慕儿慌忙移开眼神,望向对面的人群问道:“骢哥哥呢?” 墨恩的手轻轻一个手势,人群便左右分了开去。马骢在人群后头,被两人押着,昏昏欲睡,说不出的憔悴。 “骢哥哥!”李慕儿怒火中烧!她的骢哥哥,是英俊倜傥的锦衣卫,是有情有义的大英雄,他办过无数案件,拿过无数犯人,何时像这样如犯人般被人压制过?! “放了他!”这句话听来简短有力,李慕儿却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她双眸微红,狠辣的眼神如同当年血洗山寨时那般,即便他人不说,她自己都能感觉到。 墨恩的眼神,也开始变得阴冷。他终于开口道:“你知道,我不会白白放过他。你答应我们的条件,没有做到。” 夺回太子,入主正宫。李慕儿厉声道:“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们先是控制荆王,如今荆王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们又想控制我,控制太子,对不对?” 不料她问得如此直接,墨恩一时语塞,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肯那样做?” “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你们想要得到的东西。”李慕儿淡淡答道,眼神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马骢。他的状态很奇怪,看上去并没有受多重的伤,却迷迷糊糊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墨恩的自言自语,李慕儿没有听清,不愿再浪费时间,她猛地上前一步道:“把骢哥哥还给我!” 众人被她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纷纷举剑横在了胸前。墨恩却不紧不慢,后退了几步来到马骢身边,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喉间,扬眉挑衅问道:“你不觉得,他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墨恩你敢!”李慕儿急得拔出双剑,众人立时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如果方才还有一丝和气残留彼此之间,那么此刻双方已经完全呈现对峙之状! 只不过对方人多势众,李慕儿只有手中的双剑和一个意识模糊的马骢。 硬闯定然不行。 李慕儿蹙眉瞥了眼墨恩,无奈地将其中一把剑插回了剑鞘。随后,探手入怀拿出那枚令牌,执于胸前道:“你们不是很想要这枚令牌吗?用它换骢哥哥,可好?” 墨恩只是瞄了眼,便又直视李慕儿道:“你可知道这块令牌的价值?你可知道,我们已经得了其他三块?” “我知道”李慕儿心疼地望着马骢,丝毫不看墨恩地回应道,“我知道它的价值墨恩,可是我不明白,如果你们想拉拢我爹,拉拢西河派,为什么又要写那样一封密函,借朝廷之手杀了我爹呢?” 真相呼之欲出,李慕儿终于看向墨恩,等待他的答案。 她还是知道了,墨恩苦笑。也是,这么聪明的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到。“道理很简单,”墨恩抬头,眼中酸涩,“得不到的,最好就是毁掉。” 果然是他们,果然是他。 李慕儿面色微僵,“你上回说,原来要找的人,就是我。这句话应该我送给你才对。墨恩啊墨恩,原来我一直苦苦寻觅的杀父仇人,是你才对。” 墨恩逃避了她的注视,侧首凝住了马骢。 自作多情如他,早该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必定一败涂地。 他猜测,接下去李慕儿要问的,自然是他义父是谁?她一定明白义父才是罪魁祸首,可他却一个字也不能奉告。 谁料李慕儿并没有按他想的那样开口,而是一字一句面带痛色道:“墨恩,我再问你,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你和荆王去那个小树林做了什么?” 小树林?墨恩眉头微拧,在脑海中搜寻那段记忆。 “怎么,恶事做得太多,想不起来了?”李慕儿的表情有些狰狞,“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那里,埋葬着李家的尸骨” 墨恩的匕首被倏地握紧,一层莫名惧意爬上心头。不错,那里埋葬着李家的尸骨,他和荆王,为了寻找令牌,曾指使手下一个个挖开了那些墓穴! “想起来了是不是?墨恩,李家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们,就连尸骨也不能被放过?”李慕儿倏地将令牌指向马骢,“你知不知道,骢哥哥他一个人,一铲,一铲地帮我重新埋葬了家人现在,他又为了我,被你绑架,英气全无墨恩,就当我求求你,放过我的骢哥哥,令牌我给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求求你放了他” 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看得墨恩几欲失控。如果刚才他还抱有幻想,此时他便可以肯定,他输了。 输给了朱祐樘,也输给了马骢。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举着的匕首,转而向李慕儿摊出手道:“先把令牌给我。” 李慕儿吸了吸鼻子,将翻涌的情绪徐徐压下,这才正身道:“你先把骢哥哥放开。我过来把令牌给你,你把他给我。” 墨恩没说话,对身侧的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退至一旁。 李慕儿则翻身上马,一步步往他们靠近(。) 第三四二章:打个平手 初秋的时节,满山的梅花树还未开放。周围因为上次的震荡,都是坑坑洼洼。李慕儿身下的马踩在这样起伏的地面上,令她本就举着令牌向前倾的身体,显得愈加不稳。 而墨恩一手摊于面前,一手轻搀着马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这景象萧萧索索,一片苍凉。 有一瞬,李慕儿希望时光能在这一刻停转。朱祐樘好好的,马骢平安无事,她与墨恩,也不会走向决裂。 可仅仅是一瞬,很快,她的手指便轻轻触到了墨恩指间冰冷的肌肤。 那熟悉的触感,在今日竟然意外地变得陌生起来。仿佛往昔的情意也随着这触感回归最初的陌路,往后,两人的关系已然诀别。 前敌,各自相抗。 墨恩屏住呼吸,接过那令牌。 不过是须臾的相触,很快李慕儿便双手使力,去拉靠在他身边的马骢。 输了就是输了。墨恩趁她吃力拉他时,在他腰间某个穴位轻轻一点。马骢立即像睡醒的战士,敏感地抱住李慕儿,借力跃上了马。 “骢哥哥,你醒了!”李慕儿猛地靠住身前宽阔结实的肩膀。 “嗯。慕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马骢欣慰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是望着墨恩。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笑容,他没有再做停留,驾马一个猛子冲了出去。 李慕儿本藏在他身后,忽而探出脑袋,朝前方望去。 那边是她当日与风入松逃脱的山崖。 就在马蹄扬起时,她听到一阵声音传来。 那声音窸窸窣窣,似铜壶煮水,将沸未沸。仔细分辨,这动静又可分好几重,有远处多人喧嚣声,亦有山崖那边迭沓的脚步声,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马蹄声?李慕儿顿时警觉。 她只与风入松他们商量好救出马骢后,他们立刻从山崖的藤蔓上来,夺回那块令牌。 怎么会有马蹄声? 李慕儿眼看着视线前方牟斌和风入松等人突然从山下飞跃了出来,安心之下赶紧回头查看身后情况。 果然,马蹄声来自另一个方向,且并不是她们这边的人! “墨恩,你好大的胆子!”是那个“义父”的声音。 紧接着,李慕儿看到一条极长的鞭子朝墨恩挥去 电光火石间,李慕儿忽然想起不久前与风入松的一番对话。 “道长的意思是,墨恩把我拉下那山洞,实是为了救我?” “不错。当时,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他为什么带你们去找荆王的罪证?那里如此众多的兵器火炮,他当真甘愿亲手交给你们?” “他自然不愿意。所以,那山洞里,必然有埋伏,只等着我们全部进去,将我们一网打尽。” “而他在你将要进去时,把你拉下了安全之地。” “不,这不可能。那他义父为什么还是找到了我?” “你忘了,锦衣卫里有奸细。那名奸细,本来可以不消失的。” “奸细山洞炸药” “对,炸药。小姐,你以为那次地动只是马大人一时心急造成的吗?当然不是。真正的爆炸应该发生在那个藏有武器的山洞里,是为毁尸灭迹,消灭一切人证物证。下面洞穴中的爆炸,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恐怕是墨恩为了掩护你,比如,与你一起死遁。” 死遁?假死逃遁?如果真如风入松所说,墨恩根本并不想她死,甚至并不希望把她交给他义父。 这次来交换马骢,也是他的一意孤行,他义父并不知情?! 真真是电光火石间,李慕儿脚下一蹬,施展轻功飞向了墨恩。 “慕儿!” “小姐!” 还未待李慕儿看清那“义父”的相貌,他已经收起了快要打在墨恩身上的那一鞭,转而迅速挥出了第二鞭。 这一鞭来势汹汹,蓦地将墨恩与刚刚抱住他身子的李慕儿卷在了一起。 李慕儿在劫难逃,又入虎穴。 “雨化田,快放了我家小姐!” 雨化田?一直近乎中立的风入松终于表明了态度,只是这雨化田是谁,李慕儿仍旧一头雾水。 “哈哈,”雨化田再次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风掌门,您说是不是?” 李慕儿抬起双眸,头一次看清了墨恩的义父——那个一直藏于背后运筹帷幄的雨化田的半张脸孔。他很白,脸白得像雪团子一样,手指也像葱白似的。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双眼,都仿佛是白的,看不出一丝血色。 他就这样立在马首,戴着半边面罩,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眸中带着一抹阴冷的笑容。 李慕儿终于明白,墨恩的阴冷是从哪里学来的了。 怀着这样的揣测,李慕儿收回注视,转而望向眼前呼吸可闻的墨恩。 他又是这样的眼神! 似欣慰,似惊喜,似遗憾,似不舍 这让李慕儿惊觉此刻彼此的立场,以及场外围观的一触即发的众人。 转过头,她冲马骢叫道:“骢哥哥,你们先走!” “你在,他们走得了吗?”墨恩的声音轻轻启于耳侧,李慕儿一怔,随后便感觉到匕首的冰冷隔着衣衫传到手臂肌肤上。 她惊讶地将他凝住。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对峙: “雨化田,你若敢动我家小姐分毫,我西河派与你势不两立!” “风掌门好大的口气,难道你不知道” “少废话,快放了慕儿!否则我现在就让你死在这里!” “哈哈,后生可畏啊,居然轮到尔等大放厥词了” 李慕儿听得越来越模糊,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抿了抿嘴,终于开口:“墨恩,谢谢你。” 墨恩傻傻笑了笑,“我懂得算账,你救了我多少回,我还没有还完。” 臂上的凉意顿消,束缚手臂的压力骤然消失,墨恩恰到好处的一掌拍在李慕儿肩头,将她远远地推离了自己,朝马骢而去。 看着马骢欣喜的眼神,墨恩用唇语笑道:“平手。” 随后他转身跪下,对正要为鞭子被割断而大发雷霆的雨化田道:“义父,令牌已到手。” 令牌! 雨化田用断掉的鞭子一把卷了令牌到手中,满意笑道:“好!风掌门,四象令牌在手,可能号令你西河派了?” 靠在马骢怀中的李慕儿,猛地看向风入松!(。) 第三四三章:临危受命 本来商量的夺回令牌,现在因为雨化田的突然到来显然不能轻易成功了。如果风入松在雨化田亮出四块令牌后真当临阵倒戈,她们就连再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了! 糟糕,马文升还在山下等着马骢平安归去。难道真要如他所说:一个没救回来,还搭几个进去? “道长?”眼看风入松垂眸沉默,李慕儿忍不住唤道。 “掌门令一出,三千门众无不听从!” 还未待风入松反应过来,那边雨化田已经发出号令。 风入松抬首,正色望住李慕儿,轻轻摇了摇头。 李慕儿心中咯噔一凛。 “小姐,我观察了你这么久,十分佩服你的为人。我知道,你和李掌门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小姐,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 什么话? 众目睽睽之下,风入松不顾随行西河派弟子的阻挠,单膝跪了向来,拱手冲着李慕儿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可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风入松接下去的话语: “西河派第四十五代弟子风入松,今日将西河派掌门之位归还于李掌门后人。小姐,从今往后,你便是西河派第四十六代掌门!” “掌门,可她是个女的!” “西河派众弟子听令,”在弟子们反对声渐起时,风入松立下决断,“从今日起,西河派唯女学士马首是瞻,掌门死,吾等亦亡!” 奇怪的是,本还在质疑李慕儿资格的众弟子,听闻此言,齐齐下跪,拱手起誓道:“吾等愿誓死效忠掌门!五雷正法,天地中气。西河立极,万物归一!” 这听起来像西河派口号的寥寥数语,不仅震吓了在场之人,更震吓到了刚松了口气的李慕儿。 她微张着嘴,一副不可思议之状。听说过许多次的五雷法,原来并非空穴来风,正是西河派确确实实修炼之道。 可她李慕儿,凭什么? 刚要问出口,那边雨化田也一脸不屑道:“西河派堂堂大家,风道长居然如此轻易就将掌门之位拱手让人,还是个毛头小女子。” 风入松并没有看向雨化田,而是对着李慕儿答道:“我原本也有顾虑,西河派是道教,传男不传女。可从阳谷相识至今,经历种种事端,风某看在眼里,掌门豪气可谓丝毫不输男儿!此刻情况紧急,还请小姐接下掌门之位,挽回局面。” “可笑,”雨化田沉声,“你派四枚掌门令全在我手,若论掌门,也该是咱家才对。” “呵”李慕儿本是不应,闻言反倒闷哼一声,“你错了。那四枚掌门令的用处,恐怕只是我爹杜撰出来的。这说法对风掌门尚有约束,对我李慕儿——新任西河派掌门,我道它无用,它便是无用!” 危言正色,李慕儿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只想着不能辜负风入松一番信任,要将当下的劣势翻转。 至少,不能让西河派听令于他雨化田! “好一个无用!”雨化田眉间果然生出乱意,“西河派掌门如此儿戏,传出去当真叫人笑掉大牙。待咱家以此收服西河派门众,看你们两个所谓掌门还有何话可说。” 他说得在理,这样草率地交接了掌门,他日西河派众有异议,不仅李慕儿遭殃,恐怕连风入松也会被扫地出门。 不知道今日之举会不会连累到他,李慕儿歉意地瞄了眼风入松。后者却一脸淡然,缓缓起身道:“西河派自神霄派分支后,能够广纳弟子三千,绵延数十辈,岂是区区俗物可以挑拨的?” 区区俗物,指的是令牌,也指的是雨化田。说得妙! “你们大可不必为我派操心,李家后人继任掌门,西河派上下,绝无异议。” 风入松为何如此笃定? 李慕儿尚在疑惑,雨化田却是脸色一哂,“风掌门做出这样的选择,迟早会后悔的。即便你们不倒戈相向,你以为,他们就逃得出咱家的手掌心吗?” “哼,危言耸听。” 接话的是牟斌。俗话说得好,旁观者清。一直统观着全局的牟斌,此时站了出来,对嚣张跋扈的雨化田说道:“你以为现在我们力量悬殊,你以为人多便可以胜过我们几个?可你怎么不曾考虑过,我们的人已经脱险,不必再受制于你。山下有大批锦衣卫,随时都可以上来拿下反贼,如果我是你们,该先考虑自己的退路才对!” 牟斌的话无疑激发了李慕儿一方的斗志。不错,即便援兵不到,没有把柄在他们手上,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有何可惧? 不料雨化田闻言非但不怵,反而狠狠地凝着牟斌,拔高了一直沉闷的语音道:“你敢威胁我?一个小小锦衣卫,有什么资格与咱家说话?” 谁都听得出来他对锦衣卫的敌意。 大概是在指挥使这个位子上久了,牟斌此时完全不似平时的憨厚模样,眼神中迸发着奕奕光彩,气势毫不输给在场任何一个人。他拔出绣春刀,回以不屑一笑,“你口口声声咱家,难道,不过是个阉人不成?” 李慕儿一惊!只是她的神情刚起变化,雨化田便已被激得怒发冲冠,挥起鞭子狠狠朝他们甩了过来。 冲突一触即发! 马骢自己体力还未恢复,却猛地拉了李慕儿一把,誓要将她护在身后的样子。牟斌已接了雨化田几招,风入松一行便与那边厮杀成了一团。唯独马骢护着李慕儿,与墨恩远远对视着。 李慕儿无暇顾及这两人眼神间的火光闪烁,兀自探身去看山崖下得情况,“骢哥哥,你爹也和我们一起来了。时辰差不多了,他应该要带人上来了。” “我爹也来了?” “嗯。”李慕儿点点头,转念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对着牟斌叫道,“牟斌,快摘下他的面具!他这样躲躲藏藏,必有缘故!摘下来看看,是不是故人?” 战局还未结束,牟斌刀下也并未占到便宜,雨化田却因为李慕儿的干扰,险些失了一招。 墨恩这才赶紧过去相助。 这样一来,牟斌便显得弱势了。李慕儿也忍不住拉着马骢去帮忙,一面还要在旁念叨:“即便我们不识,即将上山来的兵部尚书马文升,说不定会认识!”(。) 第三四四章:父子团聚 此言果然令得雨化田乱了分寸。 论武功,李慕儿三人虽然在人数上占了上风,却未必能打得过雨化田和墨恩。此刻他们却步步后退,显然是要停战的意思。 如果马文升还不上来,再打下去对李慕儿一方也未必有利。见好就收才是上策,李慕儿不打算继续紧紧相逼,在一个收剑的当口对牟斌道:“撤!” 同一时间,李慕儿清楚看到雨化田也对墨恩使了个眼色。 共识已然达成,战局顿时分开。 马蹄声背对着她们,渐行渐远,李慕儿只听到雨化田的声音从上空传来,起起伏伏,并不清晰,“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女学士?哼,咱们改日再聚。” 能不费一兵一卒救回了马骢,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已经是场胜仗。回到衙门时,众人都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忙着恭喜马骢,庆祝他平安归来。 马文升更是高兴,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猛拍着马骢肩头道:“回来就好,嗯,回来就好。” 马骢闻言,眼圈都有些泛红,不顾大庭广众地跪下磕了个响头,“爹,儿子不孝,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没事,回来就好。”马文升重复着这句贴心的话语,丝毫没有注意到李慕儿探究的眼神。 李慕儿兀自盯了马文升好半天,直到他即将带着马骢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才回过神来叫了他一声“马大人”。 马文升回身望住她,嘴角的笑意未泯,“嗯。丫头,这次多亏你了。” 听得出他真诚谢意,李慕儿关心的却并非这个。她蹙眉,终于开口问道:“马大人,你说带人在山下等候。为什么却比我们先回到衙门?” 此言一出,牟斌与风入松立刻察觉到不妥,纷纷疑惑望向马文升。不错,本该在山崖下接应的马文升,为何会早早地在衙门等着他们回来? 马文升毕竟不是无知莽夫,自然也听出了名堂。他左右张望了,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面回答李慕儿的话道:“老夫被一个锦衣卫通知,你们已经救出骢儿。绕到山脚没见到你们,便以为你们已经回来了。” 他在山的另一面,绕过来没见到他们,并不奇怪。可他明明就比李慕儿他们率先回到衙门,难不成那名锦衣卫,有未卜先知之能? 寻了一圈,马文升也没有看到报信的那个锦衣卫。他猛地停下,突然意识到不对,闷声道:“是老夫大意了!老夫担心骢儿受了伤,自然急着赶回来,根本没想到上山再做查探。”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引开了马文升,好让李慕儿他们落单,得不到及时的救援! 众人听闻此言,纷纷感到后怕。如果方才不是李慕儿果断决定撤退,谁胜谁负可就不一定了。 “又是雨化田安排在锦衣卫的奸细吗?”风入松扫视了一圈锦衣卫,问道。 “未必,”李慕儿思忖了片刻,摇摇头,“若是雨化田所为,你我现在未必就能在此对话了。” 说得也是,既然知道她们没有后援,雨化田又岂会如此轻易撤退? “雨化田并不知道我们留着后招,”牟斌抱胸,大胆猜测道,“若论谁对我们的计划较为清楚,除了我们几个,就只剩” 不待牟斌伸手指向某处,几人已经将实现锁定那边的人——王臣。 情急之下,“兵”是向他借的,现在出了纰漏,他难辞其咎。 “哟,冤枉啊各位大人,”王臣还算镇定,“下官这样做有何好处?几位大人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回来的马尚书交代?” 此言倒也在理,即便他们全死在山顶,马文升可不会放过他。 “况且,马尚书并没有带回所有锦衣卫啊!”王臣继续狡辩,马文升听后点头,“不错,老夫只带了一部分人回来,留了大半在原地看守,以防万一。” 局势越来越不分明。几人一头雾水。 李慕儿却似心有明镜,转而问马文升道:“马大人,道长一直在说的雨化田,你可有听说过?” “雨化田?”马文升略作思索后否定,“不认识。” 不可能。李慕儿拧眉,“我印象中,上回在山洞见他,他并没有戴面具。那时在场的除了他的人,还有我和道长。也许后来还有马骢。”说到这里她歉疚地看了眼马骢,“也就是说,他不必对我们几人掩盖长相。而今日,他却戴上了面具来见我们” 李慕儿一顿,牟斌立刻恍然大悟地接口道:“明白了,那他一定是怕我见到他的真面目!”他又“嘶”了一声作回忆状,“我对雨化田这个人也没印象啊” “非也,他真正起了惧意,是在听闻马大人的名讳时!” 李慕儿的话,立刻被几人认同,风入松亦颌首道:“不错,听说马尚书会上山,雨化田才临时决定撤退” “对对对,”风入松的话被王臣猛地打断,“这也足以见得,下官绝对没有从中作梗不是?” “是啊,”牟斌与他毕竟是同行,还同是指挥使,倒也不是护短,只是不愿意内部出现问题,便帮着搭了句话道,“雨化田要是知道马大人已被引开,还怕我们作甚?” 李慕儿没有应答,默默垂下了眼眸,继续顾自思索。一直深陷话题中心的马文升这才开口道:“你们说了半天,这雨化田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老夫从不认识什么雨化田,你们倒与我说说看。” 马文升看来心情着实不错,话也多了起来。李慕儿看在眼里,心里也还算高兴:罪证已经送上京,马骢又被救了出来,荆王一事总算有了了结。而今还意外找到了当年杀害李家的罪魁祸首,这趟确实没有白来。 想到荆王,李慕儿猛然记起一个细节,忙提醒道:“马大人,我们都听到他自称‘咱家’,你想,什么身份的人会自称‘咱家’?” 马文升神情凝滞了一下,做出了一个类似怜悯的表情道:“太监。”(。) 第三四五章:急于回京 太监。真相似乎越来越近。就在李慕儿他们等待马文升思索后的答案时,他却摇首轻叹:“老夫从未听说过名叫雨化田的太监。此事,我们回京再查。”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的确,他来到留都时日已经不短,身为堂堂兵部尚书,京城不知积压了多少的事务需要他亲往裁决。如今马骢得救,也是时候回京再议了。 李慕儿有百般不甘,却并没有资格留下马文升。 马骢大概觉得尴尬,凑过来安慰道:“慕儿,其实我爹说得也没错。既然已经知道对方可能是个太监,回京查查或许会有线索。到时候再通缉抓人也不迟啊。” 牟斌亦劝道:“是啊是啊,女学士。况且,”他暗暗瞟了眼王臣,压低声音道,“要动留都城的锦衣卫指挥使,我们可都不够格” 李慕儿也偷瞥王臣一眼,随后点了点头。其实,他们说的这些都不能成为说服她的理由。真正让她决定暂作撤离的,是王臣眼中浓重的忧虑。 他们进衙门已经不少日子,王臣一直该吃吃该喝喝,从来没有流露出一分与此事有关的痕迹。就连牟斌亲自出马,都没能探出他与外界有什么古怪的交流。 越是平静,便越是让李慕儿感觉到他在掩饰着什么内情,或者是有人在教他按兵不动。 如果李慕儿的猜测没错的话,她们继续留在这里,也只能永远看到风平浪静的假象。 离开,或许反而能拨开眼前的迷雾。 李慕儿正这样腹诽着,突然听到耳边有人在唤:“掌门,掌门” 她讷讷发呆,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掌门,恐怕你暂时不能回京了。” “为何?”这话是马骢问的。李慕儿也被他的声音拉回神识,赧然望着风入松道:“道长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知道,方才道长是为了替我等解围,才会出此下策。我李慕儿何德何能,能担掌门之重任?这事儿咱就当没发生过,你还是好好地做你西河派的掌门,我呢,还是回京做我的女学士。” 风入松正经八百地摇摇头,“掌门,风某此言,并非儿戏。” 李慕儿被吓得一个哆嗦。难不成她还当真平白无故地接个西河派掌门来做? 却听风入松继续道:“掌门既然已经继任,按照礼制,该随我等回趟西河派,办了即位仪式,昭告派众,请三公” “道长莫再说笑了”李慕儿的嘴角直抽抽。 “恭请掌门回派。” “恭请掌门回派。”随着风入松的弓身,西河派的弟子们纷纷附言。 “这,”李慕儿尴尬,“道长,既然如此,我把掌门之位再传给你,不就好了?” “掌门莫要儿戏!” 李慕儿当真没办法了,他做来不是儿戏,自己做来便是儿戏,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她看看牟斌,又看看马骢,后者皆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仿佛在对她说:捡个掌门做,你也不亏嘛! “丫头,你接了西河派的掌门?”最终来解救李慕儿的,居然是陈公。 “不不不,我没有,”李慕儿忙冲到陈公身边,解释道,“我是临危受命,道长却当真了!” 陈公闻言,沉吟半天。正当李慕儿以为他会义正言辞反对时,他却抬眸笑道:“好。丫头当西河派掌门,为师放心。走,为师陪你去接掌门之位。” 这 李慕儿无语凝噎。 “走吧。回京也好,去当掌门也罢,事不宜迟,赶紧启程。”照理说,马文升应当对西河派之事也有顾虑才是,可现在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连连催促大家,哪怕他的宝贝儿子才刚回来换了一身衣裳,都没来得及休息上片刻。 是何事让他急着回去? 李慕儿突然也变得不安起来。 她的不安很快得到了答案,门外突然传来急报! “报!京城传来急报!鞑靼小王子侵扰宁夏边城,皇上有令,召兵部尚书马文升马大人即刻回京,商量对策!” 马文升一掌拍在门板上,“哼,果然还是来了!” 果然?看来马文升早就知道鞑靼蠢蠢欲动,才会急于回去安定边疆。 鞑靼,鞑靼李慕儿默默无言,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熟悉身影,最后定格在了其木格干净的脸庞之上 “爹!皇上这是召你再上战场?” 马文升的怒气还未消退,厉色道:“傻小子,鞑子犯境,为父自然要将他们赶出去!” “可是爹,您年事已高,哪里还经得起这折腾?” 到底是父子情深,一贯英雄气概的马骢,也舍不得让自己的老父亲年纪一大把还上战场厮杀冒险。 可马文升哪里肯听这样的话。 他们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李慕儿也插不进嘴。最终,还是马骢败下阵来,蔫蔫儿地跟着马文升出了门。 国之面前,什么私事都变得渺小起来。众人唯有恭送马文升回京。同行的还有牟斌与马骢。 另一路则是李慕儿、陈公,及风入松等人。 待到跨上马背,这才猛然醒悟又是一场分别。马骢忙上前来,对李慕儿道:“慕儿,你等我上报朝廷,皇上必定会下令通缉荆王的余孽。” 余孽自然指的是雨化田和墨恩一流。 李慕儿点点头,也宽慰他道:“骢哥哥,你安心回京,养好身子。你知道我在哪里,有什么消息,记得随时通知我。” “好。”马骢因着山头李慕儿对他的维护,本就心情大爽,闻言更加安心,补充道,“等我们各自的事情都忙完后,再于此地汇合,合力抓捕雨化田和墨恩。” 抓捕雨化田和墨恩,势在必行。李慕儿此刻唯有轻轻颌首,叫他放心。 寥寥数语后,两人对视的眼神终于分开,牵上各自的缰绳,背向而别。 马蹄声四起,将镇抚司衙门前的尘土远远扬起,又抛在身后。 局势似乎又朝着明朗的方向而去。 当拖着虚弱身体的马骢在回京的快马上这样认为时,李慕儿却忽然勒住了她的马,蓦地折返了身(。) 第三四六章:一时疏忽 “掌门!” 追过来的只有风入松一人,李慕儿刚准备摆脱他,他便奔上前来解释道:“掌门,风某陪你一起去吧。” 李慕儿既觉安心,又觉讶异,勒马道:“道长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风入松点了点头,无奈道:“比起接任掌门,这边的事更叫小姐放不下吧?” 李慕儿释怀一笑,缓缓放慢步伐,“知我者道长也。我假意离开,为的就是暗中观察王臣接下去会作何举动。” “我明白。” 这句我明白令人感动,李慕儿愈加放宽心来,主动道:“道长,我有一种感觉,王臣似乎总是在刻意掩饰雨化田的身份。” “嗯,”风入松应了声,“他必定认识雨化田。” “如果只是认识,为何总担心我们探究他的身份?”李慕儿又分析道,“会不会雨化田就是南京城的官员,才叫王臣如此紧张会殃及池鱼?道长,你能否帮我打听一下南京的镇守太监?我等不及京城的消息。” “好,我尽力。哦,对了,风某让弟子先护送陈公去了西河派,一来可以保护他,二来让他去通知各弟子掌门之事,最合适不过。” 三来,也防止李慕儿变卦不肯接手西河派吧?风入松虽明摆着是这想法,语气却一直都保持着轻松平淡的调调,听得李慕儿本来焦虑的心情舒朗不少。眼下雨化田有歹心已然明了,奈何要找到他却并不容易。京城路远迢迢,即使马骢回去后就有了眉目,等到朱祐樘下令缉拿,也已经时日已久——鬼知道雨化田会跑到哪里? 把他引出来或借王臣寻到他的老巢后一网打尽,才是上策。 李慕儿稳了稳心神,朝风入松使了个眼色,并肩回城。 借王臣寻到雨化田老巢这个方案,实行起来李慕儿才发现并不容易。毕竟她就一双眼睛,监视一个普通人还算勉强。监视一个属下众多的高官,还是以敏捷著称的锦衣卫高官,即便再加上风入松,也没有胜算。几天下来,不仅王臣丝毫没有异样,就连他手下的锦衣卫,也是安分的不能再安分。 就在李慕儿将要放弃时,事情却似乎突然出现了转机。 王臣的家坐落在东门大街上,离镇抚司衙门不过几百步。按理说,王臣每天都会按时回家,这一日却直到月黑风高,李慕儿也未见王臣出门。 好不容易等到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却不是往回家的方向走,而是反向独自匆匆而去。 好在风入松就在身边,两人一个眼神交换,决定跟上去再说。 令李慕儿没想到的是,王臣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也并非浪得虚名。 他的轻功极好。 很快,三人先后来到了那座熟悉的梅花山。 整片大地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树林原有的张牙舞爪也浸泡在一片死光之中,显得那么颓然无力。李慕儿与风入松隐在树上,一丝光射穿了树上密布的枯枝败叶,映在他俩的瞳孔中。 两人直直俯视着突然停下的王臣背影,甚至不敢随便呼吸。 突然,窸窣的动静从四面传来,一双双在林后蛰伏的幽绿眼睛蓦地出现,朝王臣包围而来! 是要杀王臣灭口吗? 李慕儿刚有这个想法,却看到王臣倏地转过了身来。随着他这明显的动作,李慕儿还看到了一只熟悉的蝴蝶,从他身侧飞过,向她这里翩翩飞来。 糟糕!她心道不好,千算万算,竟忘记了自己身上有个死穴! “道长,快走!”李慕儿话音刚刚落下,乱箭已从树下飞一般扫射过来,逼得两人只能顾住自己,拼命躲闪。 “掌门,我帮你挡着,你先走!” 虽然风入松一直这么叫着,可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连累了他,李慕儿哪能好意思把他独自留下。手中双剑飞舞个不停,李慕儿拒绝道:“道长先走,否则慕儿宁可与你一起死在这里!” “好一个西河派,果然上下齐心。”一阵阴冷声音飘忽不定,不用想也知道是雨化田了。 这讽刺话语却令李慕儿心中一个激灵:眼下唯一的筹码,不正是他对西河派还十分感兴趣吗? 既然第二套方案被迫抬上了日程,雨化田被引了出来,李慕儿也只好撵鸭子上架了。 “雨化田,你不是想得到西河派吗?四块令牌尚且不管用,现在我们两个掌门都在这里,你如果把我们杀死,西河派还会归顺你吗?!” 箭矢飞掠声划破长空,这是夹杂在其间唯一能辨出的李慕儿模糊的语音,却听得雨化田心内一怔,长臂一挥道:“住手。” 乱箭急停。 两个身影蓦然跌落,各自执剑半跪在地,因不断挡箭体力流失而吁吁喘气。 雨化田上前半步,道:“你愿意归顺?” 李慕儿这才抬眸观察。 王臣已不见踪影,墨恩也不在,只有眼前雨化田面色苍白,修长身躯躲在宽大的淡色外袍下,像一泊随时会隐去的月光。 突然有一股不好的感觉,李慕儿拧眉问:“你把墨恩怎么了?” 雨化田眼色一亮,旋即又眯了起来,露出可怕的厉色,重新问了一遍:“你可愿意归顺?” 这人果然难对付。李慕儿黯然垂眸。他心无旁骛,薄情寡义,对自己的目标又极为明确,只会咄咄逼人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人,最难对付! “为什么?”李慕儿握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决定再拼一拼,“西河派归顺于你,然后呢,你究竟要做什么?” 答案就在嘴边,雨化田却不言半分,而是伸手拿过属下手中的一把弓箭,给了李慕儿一记更狠厉的眼神。 主动权已然失去。李慕儿深知这个道理。可即便她不愿承认自己西河派的身份,却也万万不能陷西河派于困境。答应他何其简单,自己或许也有退路,可西河派在她言下倒戈投向雨化田的阵营,她怎么跟三千弟子交代? 风入松大概意识到了她心中纠结,在她眼神飘过来时,拱手道:“掌门,西河派上下愿听从掌门任何吩咐。”(。) 第三四七章:荆王自尽 这分明是一种鼓励。无论李慕儿做出什么决定,西河派——至少风入松,都会支持她。 答应,自认难以向西河派交代。不答应,两人则会即刻命丧于此。 权衡之下,李慕儿决定先保住一直视她为主的风入松的性命。 回眸间,她坚定对雨化田道:“你知道,如今我才是西河派的掌门吧?” 雨化田不做声,表示默认。 “那好,你放风入松走,我便答应你。” “掌门!” 李慕儿刚抬手制止风入松多言,雨化田就狞笑道:“你以为你还有资格谈条件?” “哼,”李慕儿轻轻嗤笑了声,随后突然淡定地站起身来。雨化田那方发现她的异样举动,纷纷又举起了手中的弓弩。李慕儿无视周遭凛冽的杀气,平静开口道,“西河派风入松听令。” 风入松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震住,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低头道:“风某在。悉听掌门吩咐。” “今日我李慕儿下令,西河派从今往后归顺于雨化田,助他成就大业。你且将这消息速速带回派中,静等差遣。” 这话听似归顺,可谁都听得出来李慕儿是想先救出风入松。雨化田刚想插嘴,却被李慕儿一句“我不在时,除你之外,西河派不许听令于任何旁人”生生断了派他人前去传令的提议。 这风入松,他非放不可。 静默了半晌,风入松终咬紧牙,点头应道:“是,风某听掌门的就是。” 语意很明显:好,我走。 可雨化田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在风入松起身的瞬间,他执起一支箭,蓦地抵上了李慕儿喉头。 “雨化田,你!” “嘘,”雨化田将手指置于唇上,嘴角微微上翘道,“风入松,你只有十天时间。十天之后,如果杂家没有见到三千西河派弟子在此聚集,你们的新掌门,可就没命再见到你们了” 十天?他竟如此着急要行动了吗? 李慕儿勾唇,“好,十天就十天!道长,还不快走?!” 风入松瘪了瘪嘴,万般不甘,最终只能转身,快速隐入夜色中。 万籁俱静。 原本存在的风声彷佛已销声匿迹,风入松离去的动静也再难听闻,李慕儿松了口气,开始思索下一步的计划。 如何自救? “把她带走!” 雨化田一声令下,打断了李慕儿的思绪。脸上很快被蒙上一层黑布,看不到去往何处。不怪李慕儿找不到他,雨化田做事的确小心。 西河派的筹码已经用完,李慕儿边走边想,接下去既然要到雨化田的地盘去,她倒是还有一个筹码,便是墨恩。 脑海中回忆起墨恩对她的一次次试探,那么如果换过来,他会不会也能不顾一切地救她呢? 这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李慕儿被关没多久,墨恩便如期而至。 他什么人也没有带,李慕儿甚至没听到看门的人叫他少主,只看到他手中握着一个白玉瓷瓶,像是装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因为这个瓶子李慕儿并不陌生,是他一贯用来装药的。 “累吗?想不想睡一觉?”这是墨恩说的第一句话。 李慕儿盯着那瓷瓶,突然忆起了马骢的模样,本能地摇了摇头。 墨恩想了想,把药瓶放进了怀里,在离李慕儿稍远的地方席地坐下道:“那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李慕儿此时靠在墙角,双手反缚,手足绳索相连,根本无法动弹。这地牢中漆黑一片,看不太清东西,只是模模糊糊的。李慕儿想提气,丹田之中却一丝真气也提不出来,四肢更是酸疼无力。 “别动了,你吃得好睡得好。却不知你的吃食中被加了抑制内力的药物。” “我知道,”李慕儿听到墨恩低着头说出的话语,也不恼,只是无奈道,“可我必须得吃啊。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她是在暗示他。墨恩眨了眨眼,不敢抬眸,“你别想了,我这次不能放了你。”又坚定地补充一句,“可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其实,他的想法并没有错。李慕儿不得不承认,现在雨化田不会拿她怎样,而十天后西河派归顺,她们就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更不会再有冲突,墨恩不应该放了她。 李慕儿索性直起身来,看着他道:“好,那我们就来好好讲讲话。” 这句话本带着戾气,墨恩却听得受用,点了点头。 可是,说什么呢? 他大概是以为她已经与他们站在同一线,才这样放松。李慕儿可半点不放松,半点不想与他废话。 “对了,荆王被判了自尽。”墨恩果真警惕全无。 荆王被判自尽?看来马骢他们已经回到京城。那么朱祐樘很快会派大批人马来南京查办锦衣卫! 等等,荆王被判自尽?荆王失去利用价值,必定死罪难逃。可他为什么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们,不肯告诉她当年那封密函的真相? “你们用什么威胁了荆王?” 这本只是李慕儿的猜测和试探,不料墨恩却坦诚道:“妻儿。” 果然。李慕儿不禁嘲讽道:“卑鄙。” 墨恩不以为意,继续道:“荆王乖乖就死,便可保妻儿无由了。你还记得坚贞而死的何氏吗?他的孩子朱祐橺——也就是都梁王朱见溥的儿子,继承了荆王位。而世子朱祐柄,举家被迁往武昌由楚王看管。至于檩儿,他被剔除在荆王后裔之外,故不必去武昌看人脸色,也算是开始新生活了。” 李慕儿忍不住薄唇轻勾。朱祐樘是把她说过的话,都一一放在心里了。 墨恩余光瞥见她面有笑意,以为她也是在回忆那段还算美好的过往,忙笑道:“这样的结果,不也挺好的吗?” 用妻儿的性命威胁荆王,好个屁!李慕儿这样一想,忽又觉得不对,这才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威胁他的?我明明已经在殿试上阻止了你啊!” “我没有和他见上面,不代表别人没有啊。” 墨恩脸上又浮起那抹熟悉的神色,在现在的李慕儿眼中看来,像极了雨化田,这让她非常不爽,没好气地问道:“是谁?” “你一定认识,”墨恩抬眸凝住她,“他叫德延。”(。) 第三四八章:太难控制 德延! 李慕儿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是他! 与德延的交集,仅限于坤宁宫的几次明争暗斗之上,对他的了解屈指可数,可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内官小太监,哪里会把他往心机颇深的奸细上面想? 震惊之下,李慕儿想到德延此刻还在宫中,不免担心起朱祐樘来,颤着声音问道:“德延真的是你们的人?你们将他安排在宫里,究竟有何目的?” 谁料墨恩闻言,却摇了摇头,道:“不,他不是我们的人,是你们的人。” “我们的人?”李慕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德延,”墨恩顿了顿,解释道,“是你们西河派的人。” 德延是西河派的弟子?李慕儿当真惊到了,“他是西河派的弟子,为何要帮衬你做事?” 墨恩笑了笑,“你忘了,在你出现之前,我和西河派关系还算和谐。至少,风入松挺愿意为我和荆王办事。” “那么,德延都帮你们办了什么事?” 李慕儿这样问着,脑海里却已过了一遍与德延之间可能发生的交集。如果德延是西河派的人,那么他与嬷嬷是否相识?如果相识,换子的事情,是不是就是他一手策划?如果是他一手策划,那么宫中关于太子并非皇后亲生的传言,是不是也是他传出来,才让郑金莲背了黑锅?如果这些猜测都是真的,他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李慕儿的身份,并且明里暗里小心翼翼地在帮着她呢? 正回忆着,墨恩冷不防回答道:“你还记得我用林志身份去参加殿试吗?” 李慕儿点了点头,“可那天,我发现了你,你什么都没有办成”话还没有说完,她猛地回神,“难道?” 这下轮到墨恩点头,“那天,我们都见过德延。”望着李慕儿突然意识到真相的表情,墨恩不得不感慨她的敏锐。好在那天她似乎有意躲避着德延,他才能够有机会给德延传达了讯息,威胁荆王咬紧秘密。至于是什么秘密,德延他身为一个小小的西河派浮游弟子,压根儿自己也不知道。 而后德延去了西内,威胁本该向李慕儿说出真相的荆王闭嘴,否则家人全要陪他下葬。 这是宫中惯用的伎俩,没想到放在无恶不作的荆王身上也能奏效,这是李慕儿没有料到的。看来虎毒不食子,这个道理的确是真理。即便是再不孝的儿子,却对自己的儿子从来狠不下心——这从世子叛逆时荆王的宽容表现就可看出。 为什么?因为人人都希望老来儿女成群一脉成气,共同对自己孝顺为自己送终。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言传身教,善待自己的父母兄弟。 李慕儿想到这里,难免唏嘘,荆王落得这样的下场,实是自作孽不可活,被人利用之苦,也只能留待阴间独食了。 “荆王最大的优点,就是容易控制。就好像当年先帝还在,朱祐樘只是太子时,有人极力怂恿先帝易储,推朱祐杬为太子时一样,也是因为朱祐杬年幼更容易控制而已。还有当今太子,小小年纪,若登上宝殿” 墨恩的话深深触动了李慕儿。确实,朱祐樘上位便是一番风云变幻,足以见得他铁腕的执政风格,于国于百姓而言,这样的皇帝自然好。可于某些想操持朝政的乌合之众,这样的皇帝太难掌控。 这样听来,荆王已经是继兴王之后他们的第二选择了,荆王一死,太子因为她的缘故成了另一个选择。李慕儿暗自吸了口气,自己没有冒然认回太子,直接就切断了他们通过她利用太子的机会。 可是想想,还是有些后怕。 这盘计划并非一日两日、一人两人的事情,恐怕不仅由来已久,参与的人还极为复杂——当年的万贵妃、邵贵妃、荆王、刘吉、还有不明身份的雨化田,甚至她爹李孜省,都有可能参与其中。 他们中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因为种种顾虑放弃了,有的却仍旧不死心苟延残喘着 “那么,我爹呢?”李慕儿想起自己最揪心的问题,“他到底是不是你们一伙的?如果是,你们为何要害他?” “李孜省”墨恩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他逃也逃不掉,只好据实答,“他的野心太大。还是那句话,太难控制。” 野心太大,太难控制。哼,李慕儿无力发怒,唯有冷笑。 料想当年这一群人皆有关联,在先帝的庇佑下横着走惯了,便计划为自己铺好后路,妄图共同操控后一任皇上,继续把持朝政。无奈野心大的人,并不愿意与他人共享其成。 李慕儿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朝是非,她父亲的功过,事到如今,再难评说。李慕儿不愿意活在过去,眼下的困境才最重要。 因为她知道,不仅她深陷困境,此事对朱祐樘而言,也是可大可小。 对了,还有风入松,为什么荆王还未失势时,他和西河派要帮墨恩他们这么多忙,可如今却又与他们势不两立了?李慕儿想到这个,不由问道:“你们要西河派的势力,我想我可以理解。可风入松,为什么一直没有答应你们,同时又为你们办事?” 这听起来的确极为矛盾,就连墨恩也摸不清楚,“风入松此人,武功高强,聪明绝顶,我们以为他与李孜省一样想要一家独大,可他却对名利极为淡漠。他一直保持中立,与我们周旋。我也没有料到,自打你出现后,他的变化会如此之大。” “变化?”李慕儿问,随即又自己总结出了答案。不错,要说风入松意志开始坚定,就是在李慕儿出现之后。 他坚定着什么意志呢? 李慕儿觉得,并不是西河派三千武功高强的弟子到底要不要投靠雨化田参与政治斗争,而是对她这个区区李家幼女的百般照顾和保护。 李慕儿身上明明一块令牌也没有,根本没有能够威胁他们的事物,风入松缘何要这么做?(。) 第三四九章:暗夜仙鼠 墨恩似乎也有这样的疑惑,见李慕儿眉锁重重,他会意解释道:“风入松为何这样重视你,义父也未曾同我说过。”事实上,义父也不会再同他说什么。墨恩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雨化田是多少精明的人物,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对李慕儿有意?自从墨恩偷偷带着马骢开溜时,他便已经对墨恩失望,甚至此次夜剿李慕儿,他也没有通知他。 李慕儿却不会注意到这些。 她还沉浸在种种谜团中,半晌才想起来问道:“你当真不肯放我?” “不成。” 墨恩这样回答后,李慕儿再不出声。任凭墨恩断断续续继续讲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回事。 最后,墨恩大概也觉得无趣了,便宽慰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后起身欲走。 李慕儿却蓦地叫住他道:“等等,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汪墨恩?这才是你的真名?” 自己浑浑噩噩说了这么多话,她却只听清这句,墨恩心中难免失落,冷冷从鼻腔里发出个“嗯”,权当回答了。 之后直到他出门绕过倒地的众看守到了外头,李慕儿都再也没有与他说话。 墨恩还能来看她,这让李慕儿看到了逃脱的希望。 她开始绝食。 绝食并不是为了保留自己的内力,而是为了唤起墨恩的同情。 他不会看着她饿死。如同他数次与自己打赌一样,李慕儿决定再和他赌一把。 可惜这次,她没有等来墨恩。 当她头昏眼花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时,转机终于来了。 她等来的人,是嬷嬷。 不知道是因为饿得实在没有力气,还是因为对嬷嬷的恨意犹在,李慕儿一句“嬷嬷”愣是没有叫出口,靠在墙边冷冰冰看她冲进来。 “慕儿,别怕,嬷嬷来了。”眼前李慕儿苍白脸颊,双唇起皮,手脚被缚凄惨的模样,令嬷嬷不由地心疼起来。 可眼下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要凭一己之力救李慕儿出去,抓紧时间才最重要。 解开李慕儿的捆绑,连一句解释也来不及给,嬷嬷就将她拉了出去。 李慕儿一路被半拉半抱地走着,四周是一片黑暗,让她分不清身在何处,也让她不解嬷嬷为何会突然出现。 等到意识再度清醒时,她已经被嬷嬷扶上了马,护在了她的身前。 马蹄声起,她才听到嬷嬷再度开口:“是风入松告诉我先来救你,放心,只要你出来了,他很快就会到。” 风入松不能出现,因为他一出现,便是违约,李慕儿会更加危险。这个道理李慕儿懂,可由嬷嬷口中说出来,李慕儿不由冷叹:“你果然认识风入松,那你也应该认识雨化田吧?” 此言一出,李慕儿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嬷嬷身子一震。 不知道他们什么事都瞒着自己,究竟是出于保护,还是其他的原因。李慕儿无奈笑了声,侧过头去急于听听嬷嬷的回答。 结果这一回头,却看见了她们身后稍远处,有追兵不期而至。 “糟了!”来不及踟蹰,李慕儿夹紧马腹,大叫一声,“嬷嬷,我们快跑!” 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李慕儿似乎听到嬷嬷轻轻的一声浅笑。随后有箭矢划过身侧,与风声一样快。 心道不好,李慕儿连忙俯下身子,但已经来不及,铁器划破皮肤的狰狞响动很快传来,伴随着嬷嬷的闷哼 以这样的姿势守护着她,嬷嬷会中箭,就连李慕儿也不觉得奇怪。 “嬷嬷”眼睛很快湿润,被风吹得愈加火辣,逼着她闭上了眼睛。没事的,嬷嬷,李慕儿心道,青岩姐她会治箭伤,她会治箭伤的 背上压着的重量却在这时突然消失。 李慕儿本能伸出手去捞,只够着嬷嬷的一只袖子,“嘶啦”一声,她的身子彻底与自己分离。 “嬷嬷!” 疾驰的骏马没有做任何停歇,李慕儿回头,看到马屁股上刚刚被扎上的一枚细针,那是嬷嬷叫她不要停下来 而嬷嬷自己,被快马赶在前的雨化田用鞭子整个卷在空中,眼看就要摔落在地 李慕儿恨恨望着后方,视线越来越模糊 “嬷嬷!” 人生不知多少遍的叫唤,爱也好,恨也罢,这称呼伴随了李慕儿最长久的时光,而现在她唤她,她却连应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默默看着她笑 她在憋着一股劲,李慕儿知道,每当她要动武时,左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握成爪状,那个动作常让李慕儿觉得阴狠 她要做什么呢? 李慕儿眨了眨眼,让眸中的泪滴赶紧滚落,终于看清嬷嬷猛地旋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往雨化田的方向转过去 那条鞭子,也就这样卷得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直到她站上了马背,离雨化田一步之遥。 意识到她的用意后,雨化田当即决定放弃鞭子,再举起弓箭射杀李慕儿。 嬷嬷却没有再给他这个机会。 她猛地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如此一来,雨化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该死,”雨化田气得咬牙切齿,“你个死老太婆,处处与我做对!”眸中瞬间闪过一抹狠色,他索性也用内力,将鞭子愈加裹紧了些。 连越奔越远的李慕儿都能望到,那鞭子一寸寸收紧,几乎要将嬷嬷身躯勒断 背上的箭伤,因为挤压而不断淌出血来,那一抹红静静地从半空落下,跌在地上后被马蹄踩出朵朵红莲 李慕儿唯有一声声地呼唤:“嬷嬷嬷嬷嬷嬷” “慕儿快走”这句话,李慕儿听不清,而随后的一句嘶喊,她却听得分明,“慕儿不能死!她死了,整个西河派就都没有了!” 无暇思考这句话的含义,李慕儿只看到,雨化田脸上露出的败象,以及嬷嬷缓缓垂下的双手 她就那样无力地摊在了雨化田的马背上,看起来像一只折翼的蝙蝠李慕儿看过她飞翔,知道她为谁在黑暗中飞翔,却再也不能,听到她义无反顾的振翅声了(。) 第三五零章:一损俱损 一路浑浑噩噩,李慕儿突然不知该去向何处,不知苦心寻觅报仇雪恨的戏码,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前路还剩下多少人,能陪着自己前行 “银耳嬷嬷青岩姐”她默念着这些人的名字,在自己心目中占据大部分位置的人,她们又去向了何处呢? “掌门!” 李慕儿背脊一僵,强迫马步停了下来。这个声音她刚刚开始熟悉,却总觉得遥不可及——是风入松。 西河派,是否真的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掌门,你真的得救了?”风入松缓缓靠近,满面喜色,“幸好我没有离开。不过,我已经召集了西河派部分弟子前来,如今局势不明,须得时刻防备。” 召集了西河派,好歹也能齐力一搏,将李慕儿救出来。这却不是风入松的第一选择。他的第一选择,是让嬷嬷独自一人犯险。 李慕儿心里自然不痛快。 风入松却还未发现李慕儿的异样,兀自问道:“掌门,怎么就你一个人?嬷嬷呢?”可他终归也是个聪明人,这刚问出口呀,便察觉到了不妥,只好收了声,静静等待李慕儿的反应。 李慕儿脸上写满了冷漠,忽而抬眸对风入松道:“给我剑。” 风入松这才发现她空着手。想必双剑被缴了,没能带出来。 虽不明所以,唯有遵命递上。 李慕儿一得剑,牙齿突地咬住下唇,不等风入松反应过来,便往自己的手背上削去。 削。或者说是剔。风入松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剑下去,目标明确,活生生剃掉了自己手背上的一块皮肉。 皮肉跌落在地,刹那间被鲜血染透,可如果风入松没有看错的话,那块皮肉上,有一枚殷红血痣。 李慕儿愣是一声都没吭。 “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风入松的语气,自然是担心,李慕儿却觉得,他应该是担心她再继续自虐。 全身因为疼痛都有些瑟瑟发抖,李慕儿咬着牙冷笑了一声,回答道:“要逃走,这样才能彻底。” 而后随意扯了身上一片衣角,把伤口胡乱一裹,反问他道:“道长,嬷嬷说,我死了整个西河派就都没有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料到李慕儿会问这个问题,风入松明显一怔,随即扯开话题道:“嬷嬷她” 李慕儿果然被转移注意,压着声音道:“没错,嬷嬷她为了救我,遭了雨化田的毒手。她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你们这个所谓掌门的性命,保住了整个西河派,道长满意了吗?” “掌门”显然,风入松感受到,她对自己充满了怨气。也难怪她,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内疚,“风某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从他略带颤音的话语里,李慕儿闻到了惭愧的气息,可这并未令她觉得心中好受些。相反,对于他的刻意拉近却又时时疏离,李慕儿认为有必要爆发一下:“风入松。我不管你什么东河派西河派。即便我父亲和你们曾有渊源,如今我李慕儿,只是皇上钦点的大内女学士,与西河派再无瓜葛。这个掌门,你要就拿回去,不要,我也没有办法。总之我李慕儿不愿再牵扯其中”顿了顿,她直视着风入松双眼,眸中厉色怒色皆有,“我受够了!” 说完,她顾自己驾着马缓缓而行。 身后的风入松却似没有听懂她的话,即刻追上来道:“掌门,你准备去哪里?锦衣卫里有王臣,你不能再送上门去了。” 李慕儿沉默不语。 “掌门,嬷嬷一定也希望你平安无事,你一人办事太过危险,就让风某在旁保护你吧!” 李慕儿概不答话。 走了半晌,直到眼看着李慕儿大摇大摆地要往城中去了,风入松才妥协道:“掌门!好,你这么想知道,风某就告诉你!” 李慕儿冷静回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你们究竟为何,愿意不求回报地守护着我?” “掌门,”风入松这一声明显比平常沉重许多,“是你爹为你铺的路。西河派上下,都被他种了子母蛊,母蛊在你们李家人身上,子蛊在所有弟子身上。母蛊死了,子蛊也会死。” 李慕儿脸色顿时煞白! 原来如此,原来是她爹想出了这招,借以牢牢掌控西河派的势力!所以他们才会十分介意李慕儿的安危!所以他们才会尊她一个无名小辈为主! 所以雨化田才可以以她一个要挟西河派上下所有! “你爹他精于方术,连先帝都被他哄得不能自拔,尤其是他练出的丹药,不知笼络了多少的人心” “荒谬”李慕儿忍不住想笑她明明生在一个最谙此道的家庭中,却最不信这些牛鬼蛇神、迷信巫术。如果这所谓的子母蛊有用,李家何至于被灭门? 风入松应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摇头轻叹道:“要下蛊也不容易。当年西河派的弟子贺他登上掌门之位,被他哄骗喝下了那一碗烈酒。直到最后你爹出事前传信给我,我才知道,那酒中下有子蛊。掌门,子蛊或许可以有千千万万,但母蛊,却只有一条啊所以风某才会惊讶,李掌门他居然,他居然选择了你!” 这话听得李慕儿眼角不禁湿润起来,却还是忍不住提问道:“如果这所谓的子母蛊有用,我爹又何须费这些伎俩,与这么多人周旋直接下蛊控制了一国之君,岂不更妙?” “掌门一向聪敏,此时怎么糊涂了?若是给皇上下了子蛊,恐怕李掌门的命还要更早被人拿去吧” 李慕儿听懂了,这世上,要弑君篡位的人何其多,稍有不备就会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可她还是不信这些虚妄之说,反问道:“那你们难道就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吗?” “怀疑?”风入松浅笑,语气居然淡泊,“李掌门出事后,我也曾怀疑这不过是个笑话。可见到你以后,我又开始怀疑,也许他做这些并不是为了什么远大的抱负,而只是为了你——为了你能在逃脱之后有个好去处,为了让上千的西河派弟子护你个无忧掌门,要说怀疑,你想想看,即便我们怀疑,有谁又会拿自己的生命冒险,来试探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母蛊呢?”(。) 第三五一章:宁信其有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说得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李慕儿明白了,无论李孜省所说的子母蛊是确有其事还是一个骗局,西河派不会拿她的生命冒险,必定要尽己所能保护她。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她也说不上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西河派确实值得信赖,至少会保她的平安。 “掌门,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大概早就把掌门之位拱手让人。可我将这个位置交还给你,一是我看得出你是个善主,二则是因为我不能拿全派的人命不当回事。这个秘密不能被他人知道,你当上了掌门,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眼前的风入松,李慕儿曾经认为他是个好人,如今他虽做了令她失望的决定,但也不能否认他确实是个好人。他对西河派,算是至情至义。 不想再多说什么,她怀着对众多故人的怀念,转身往来的方向而去。 “掌门,这下你愿意相信我了吧?”风入松继续跟上,“那你能否告诉风某,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一连三个问题,李慕儿却以反问作答:“道长,雨化田如此心急要拉拢——或者说掌控西河派的势力,你说,是为了什么?” 风入松一怔,许多话,他一个江湖草莽之士,不敢妄言。 李慕儿见他不语,也不催促,反倒自言自语起来:“兴王荆王太子所有能够被掌控的,都失败了。如果我是雨化田,一定会选择” 听到这里,风入松也随她蹙起了眉。下一刻手臂被猛地抓住,马上的李慕儿半倾着身子,面露急色,“道长,我们下马,回去看看!” 风入松如往常一般点头应是,可刚一下马,就看到李慕儿身影如风中弱柳晃悠了几下,猛地往地上扎了下去。 “掌门” 朱见潚一脉,退出了蕲州历史的舞台,荆王府比以前安分了许多,蕲春大地平静异常,老百姓们欢歌笑语 张秋镇饥民渐少,朝廷派发米粮,名臣刘大夏带领了二十五万民夫治水,工程浩荡,除了疏通河道外,更增修多处河道,确保河水分流,一劳永逸 宁夏鞑靼入境,侵犯大明领土。兵部尚书马文升亲自率兵防御,数十万军马对峙边关,战况危急 “掌门,快醒醒。” 李慕儿杂乱的梦境,被风入松锲而不舍的叫唤打断,她倒吸一口气,只觉全身发冷。 而头顶的天空,已是朗朗青天。 “我睡了一夜?” “是啊,”大概是怕李慕儿尴尬,风入松立即把盖在她身上的自己的衣物拿开,“你太久没吃东西,怕泄露行踪我也不敢生火,就喂了你些干粮。” “多谢。”李慕儿缓缓撑起身子,心下感慨两人这关系倒也好笑,一个前任掌门一个不靠谱掌门,说是相依为命也不算过分了。 “掌门,你准备去哪里?” 风入松这一问,才猛地令李慕儿记起昏迷前脑中冒过的想法,她赶忙又起身,边走边解释道:“睡一觉也好,白天看得更清楚些。走,我们回梅花山。” 又是老地方,这回李慕儿学乖了,躲得更远了一些,静静地伏在土堆下,仔细观察当时发现武器的那处位置。 “咦?” “你也发现了是不是?”风入松的轻声一呓,使得李慕儿顺势说道,“这地方似乎被挖过了,土色都是新的。” “嗯,正如风某所说,恐怕那次的爆炸,根本就是他们自己所为。为的就是掩埋这些武器,好瞒过大家的双眼,再来个暗度陈仓。” 李慕儿点点头表示同意,“看来雨化田行动在即,要趁朝廷军马远在边关时,来个出人意料!” “南京城的官员都是废物吗?这么重要的地方,居然连队看守的兵士都没有?” “自然没有,连最听从皇上命令的锦衣卫都出了岔子,还能指望谁管这事儿?”李慕儿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侧头问道,“道长,我要你查南京城的宦官,可有收获?” 风入松闻言失望摇了摇头,“别说宦官,所有有些势力的大官我都查了,没什么头绪。雨化田这个名字,我也只是在江湖上听闻,从没听说过他是什么” “等等,”李慕儿忽然打断他,“如果说,雨化田不是他的真名呢?” 风入松疑色刚起,李慕儿继续道:“汪你有没有听说过,南京城有姓汪的宦官?” 这下,风入松的神色变得奇怪起来,“如果说姓汪的,倒是有一个。” 李慕儿一脸期待,却在听到风入松接下去的答案时,蓦地呆住了。 “就是当年权倾朝野的西厂提督——汪直!” 那是前朝成化年间的事情了。汪直幼年进宫,初时只是个在昭德宫侍奉万贵妃的小内监。可凭着一嘴巧舌如簧的本领,他先后升任御马监太监、西厂提督,可谓威势倾天下。 再加上他虽是个太监,却武功高强,机巧懂谋略,数次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宪宗对他的宠信和纵容,随之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所谓盛极而衰,获得权势以后,汪直就开始拼命弄权,打压异己,心狠手辣,荣耀背后的危机便开始暗流涌动。 据说当年有个善演滑稽戏的小宦官,在宪宗面前扮演一个喝醉了骂人的酒鬼。旁边一个人提醒他道:“某官来了。”醉人一样照骂。那人又道:“圣上驾到。”醉人还是一样骂。 而当听到“汪太监来了!”这个醉人立马吓得服服帖帖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有人问他:“天子驾到你不怕,而怕汪太监,这是为何?” 他回答道:“吾知有汪太监,不知有天子也!” 宪宗帝听后,终于开始疏远汪直。随后科道官们接连上谏,给汪直总结了八条大罪!最终在成化十九年八月,宪宗下诏,汪直结党乱政,欺罔弄权,降为奉御,南京闲住。 一个区区南京六品奉御——指的是以六品官待遇在自己私宅闲住,实际就是让他好好养老了。 难不成这在南京城闲住养老的一代权臣,从来都没有闲着?(。) 第三五二章:书香门第 “掌门的意思是,雨化田就是汪直?” “我也只是猜测”李慕儿如是回答风入松,“不过,要确认这一点,也很简单不是吗?” 风入松望着她狡黠的眼神,了悟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查汪直府邸。” “等等,”李慕儿叫住风入松,略带犹疑地问道,“道长可知,在这南京城中,还有没有完全值得信赖的官员?” 风入松沉吟片刻,答道:“官员倒是不知。但你要说德高望重,倒是有一位,足可力压一品官员。” “谁?” “陈老夫子。” 李慕儿眼睛一亮,“可是那个两朝学士,三代帝师,就连皇上也要恭敬称呼一声陈太傅的陈老夫子?” “正是。” 陈阿牛的身影在眼前忽地闪过,李慕儿眉毛轻轻一挑,勾唇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就先去拜访下这位陈老夫子!” 两人慢慢退出,风入松却担心说道:“只是这陈老夫子早已退休,自膝下最疼爱的孙子早逝后,便闭门隐居了起来。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敲开他们帝师之家的门?” “能,因为,我有一个绝对能让他惊喜的好消息。” “老爷,门外有访客,说是自湖广而来,有个极好的消息要告诉老爷您。小的瞧他的样子,脏乱不堪,倒不像是个会说正经话的,不知该不该赶了去?” 其实门房禀报这话时,李慕儿已经与风入松偷偷潜了进来。心下却不由地感谢这小厮还肯为他们开门,到底是世代书香的大户人家,连个门房行事都是谦虚谨慎,极有分寸。 “便寻个借口打发了吧。今日老夫看小少爷画画,不得空咯” 不得空?风入松闻言赶紧侧首望着李慕儿。却见她正盯着青瓦下院子中的那个小少爷,一脸错愕的表情。 “谁在那里?” 随着一声惊呼,两人慌忙转过头去,却见一名婀娜女子,作朴素家妇打扮,端着个托盘娉娉婷婷往这儿走来。 李慕儿与她眼神一对视,随即笑开,“凝儿,赵凝儿!” “你是谁?” 赵凝儿走至身边时,院中的陈老夫子正好也出了来,李慕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伸出手来摆了个握笔的姿势,回应道:“是我,那个傻丫头!” 说出口,李慕儿方觉不妥。赵凝儿的脾气向来不好,如今入了陈家的大门,哪还容许青萝院的故人前来寻她,何况还是个被她利用过的人? 谁知,赵凝儿出人意料地没有遣人赶走她,反而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惊喜道:“记起来了,是你这个大才女!”注意到李慕儿的狼狈模样,还担忧问了声,“这是怎么了?听说荆王落魄了,你也被赶出来了吗?” 温柔贤淑,大方得体,她这样的表现让李慕儿惊诧万分! 倒是一旁的陈老夫子道:“原是故人?那便是客了,凝儿,带着出去说话吧。” 李慕儿回头一看,那个当初的“陈阿牛”,还在默默作着画,他的前额有几缕似乎故意不梳妥的发丝垂下,随着他运笔动作不时飘拂于他脸侧,而他目光始终专注地落于画上,毫不理会这边的说话声。 这两人,哪还是以前的模样? 陈阿牛变回了翩翩才子,赵凝儿俨然已是个顾家的良妇,原来物是人非,也可以美好到这种地步 想到这里,李慕儿忽然笑了起来,为陈阿牛与赵凝儿的改变,也为他们的圆满 只是陈老夫子误会她是赵凝儿的故友,同时也不希望自己的爱孙作画时被人打扰,言下就要赵凝儿好好招待她。 这可并非她的本意。 不待赵凝儿开口,李慕儿身子敏捷一侧,便滑入了小院内。 陈老夫子生怕惊到爱孙,倒不敢大声呵斥,只得微微正了色,跟着回院。 李慕儿快速站到“陈阿牛”身旁,笑赞道:“小少爷画得真好。” 陈阿牛仍不抬头,摆手一哂:“黄氏花鸟工致富丽,我这辈子是学不好的了,索性自己信笔涂鸦。” 李慕儿亦含笑道:“小少爷落笔运思即成,不假于绳尺,而曲直方圆,皆中法度。姐姐我一向深感佩服。” 姐姐?正是这个自称让陈阿牛起了疑——家中姊妹倒是有,但因为他的十年出走,关系极为一般。 还不如青萝院的姊妹们来的熟稔呢 他这才抬头,细细打量回忆了一番,才惊讶道:“是你!哈哈,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再会!” 李慕儿颌首,“还未请教陈公子大名?” “陈学以。”他望了望周遭环境,了悟答道。 “陈学以——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果然是书香门第。” 听了李慕儿的夸赞,陈学以只是浅笑,回头又望向自己的画道:“姑娘谬赞。”言罢重又徐徐提笔,落笔之前忽然再问,“难道还有人曲直方圆尚在法度之外?” 自然有的。 对于陈学以而言,这只不过是随口一语。但对李慕儿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她顺势朝陈老夫子屈腰道:“夫子,在下乃后廷女学士沈莹中,来到南京,是为办荆王一案。谁知这期间引出了更大的案子,其中涉及的人物,已非下官一己之力可以面对。皇上所派援兵尚在途中,夫子可否助下官一臂之力?” “女学士?”陈老夫子和陈学以俱是一惊。 “我只知道你是他的人,没想到你就是女学士!”陈学以说着温柔看了眼赵凝儿的方向,“这就难怪了” 他的话令李慕儿不解,好在陈老夫子跟着接话道:“你的守宫论,还有流出的诗词,老夫也曾读过——‘明窗棐几净炉熏,开阅仙书小篆文。昼永帘垂春寂寂,碧桃花映石榴裙。’嗯,确实不负虚名。你说在法度之外的人,是留都城中的哪一位呢?” 跟聪明人说话果然痛快,李慕儿不假思索答道:“汪直汪太监!” 陈老夫子眉间一拧,随即摇头道:“不过,老夫已远离官场多年,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赶在对方下逐客令之前,李慕儿慌忙补充道:“夫子只需要帮下官一个小忙!带下官见那汪直一面!”(。) 第三五三章:何事干卿 李慕儿如愿以偿,终于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汪直府邸的大门。 当然,她这个大大方方也不能太过嚣张,自然是乔装成了陈家的小厮,跟着陈老夫子去拜访。 汪直的府邸并不气派,一砖一瓦极显淳朴,就连府上的家丁丫鬟,也算得上举止有度。 就在李慕儿差点怀疑自己是多疑了时,却被看似一个管家身份的男子告知,汪直抱恙在身,不能见客。 难道是汪直生了疑?可即便他与陈老夫子没有交集,好歹人家是堂堂帝师,他一个小小奉御怎敢给他吃闭门羹? 除非汪直根本不在府中。 陈老夫子大概也是这样认为,暗自瞄了李慕儿一眼,款款道:“无妨,老夫便去内堂等候片刻吧。” 那人听了话,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道:“您自称是陈老学士,可让小的们怎么相信?小的在南京城也算见过世面,倒不知有这样一号人物” 李慕儿分明看到,他说话时手伸在后头,应当是对手下打了个手势,这从他身后小厮了然的表情中便可得知。 看来他是想拖着他们,或者叫他们知难而退。陈老夫子仍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捋捋胡须道:“那,你是想叫老夫怎样自证呢?” “您自称是学士,若是真的小的自然不敢怠慢”那人假装顿了顿,“这样吧,请您至后院小憩片刻,府上刚来了几个门生,想得我们老爷提携,就请您为我们把把关吧” 李慕儿私心认为,此人做事还算稳妥。既不赶走陈老夫子驳他面子,又妥帖地引他们到了后院不至于和稍后赶回来的汪直迎面碰上——至少李慕儿是这样猜测。 他倒也没有说谎,后院确有几个文人,正在舞文弄墨。 江南士子成林,书香门第毫伐林立,这几个却一看就是寒门子弟。这样的市井文人着实不怎么值钱,到处投靠官员求个提携也是有的。 可看起来很正常的投奔,此刻在李慕儿看来却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打天下靠的是武人不假,但起事之前起事之后都少不了文人的出谋划策,可别小看了这些人,系边钓鱼的姜子牙,和他们没有本质的区别。 大族士子自矜身份,倒也不如何去刻意针对寻常百姓人家,但是文人相轻自古皆有之。所以大门大户的那些人,即便底子要好一些,终究逃不脱相互倾轧的局面。特别是那些比寒门仅仅高出一线的小官吏子弟尤其行径恶劣,不遗余力地去显摆身份,属于高不成低不就的范畴。对上摇尾乞怜,世族士子放个屁都是香的;对下斜眼看人,寒门人物便是写出了真正的锦绣文章都觉得俗不可耐。这样的人或许能谋划大事,却也容易出大事。 寒门子弟却不同,他们大多数愿意相互扶持,即便在眼力上先天不足,可是假以时日,总能更上一层楼。 在此刻的李慕儿看来,汪直便是特意圈养了一群这样的寒门士子。 其中有一个眉目婉转,薄唇轻挑,自带三分笑意的年轻人,十分熟稔地上前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这一茬,笑问道:“不知老先生可会作对?” 开玩笑了!李慕儿心中嗤笑,这简直是孔庙门前卖文章,不知天高地厚! 可回过头想想,陈老夫子这样德高望重的人,若为了帮她而与这样的小辈切磋,当真让她过意不去了。所以就在他刚要答应时,李慕儿蓦地跳出来道:“各位小官人,我家老爷身份尊贵,哪能轻易” “哪有什么尊贵不尊贵的,”陈老夫子反过来打断了她,“学识面前,不分什么身份地位。年轻人要做对子,老夫奉陪就是。” 当真是大家风范。 李慕儿忍不住崇拜地望了他一眼,她年纪尚轻,可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今日陈老夫子便教会了她一条:虚怀若谷。 “那,老先生,我们便自由作对,要求是作出来的对子,得是形容南京城的某处景物。”年轻人笑容骤然猛增,“在下先来做个示范:三月莺花,六朝金粉;平湖秋水,一局枰棋。” “是莫愁湖的胜棋楼吧!”旁边有人迅速接话。 被人猜透了,年轻人却不恼。这也是自然,能被猜中,不正说明他的对子描绘得真实应景嘛。 有人迫不及待显才道:“我也来一个,平台低吟,游客忆当年词赋;登楼纵月,此间对六代江山。” 好大的抱负,倒都算好对子!李慕儿这样想着,却见陈老夫子不假思索,顺势接口道: “儿女不知愁,南朝金粉,北地胭脂,何事干卿?寂寞一池吹水皱; 将相本无种,旧庙鸡鸣,新祠虎踞,其人不死,淋漓大笔写图看。” 这对中寓意分明,气势万千,听得年轻人顿时失了颜色! 却令李慕儿听得惊喜,心念道这大概就如同小家碧玉和大家闺秀的区别吧! 正尴尬间,院外脚步声纷至沓来。 李慕儿一惊,不由双手成拳,好让自己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时,能够理智一些。 果然,那传说中的汪太监进门作礼,垂首开口道“真个是陈老学士大驾光临”声音正同雨化田一模一样。 李慕儿忍不住抬眸去望 是他! 虽然穿上了御马监的官服,虽然白发尽数被藏在了官帽发网之中,可李慕儿不会认错,这就是那个威胁李慕儿归顺、挥鞭卷走嬷嬷的雨化田! 之后双方再交谈了什么,李慕儿几乎没听进去。只记得自己茫然跟着陈老夫子出了门,又茫然碰上了外头藏匿着的风入松。 “掌门,你猜得没错!他刚从外头回来!” “果然是他”李慕儿被拉回神识,立即眼色一厉,转顾陈老夫子想要说话。 谁知陈老夫子伸手打断了她,淡淡道:“老夫已经不理朝事多年。是非功过自有定数,女学士的忙,老夫就帮到这里了” 他本就已形同隐居多年,会有这样的回应无可厚非,李慕儿自知不能强求,唯有拜谢尔尔,“先生近日让下官大开眼界,请受下官一拜。” 老头儿也不矫情,只管应下。不过对于她改称呼为“先生”,看来十分满意。 这边彬彬有礼,而另一边,汪直恭送陈老夫子出府后,立刻变了神色,“他一个常年不理政事的前朝学士,为何突然想起来拜访咱家?” 其中必然有诈。汪直拧眉,唤过手下耳语了起来(。) 第三五四章:蛇即为虺 既然陈老夫子不愿再插手,李慕儿也不好意思再赖到他府上去。知道了雨化田的真实身份就是汪直,只要耐心等待——待京城的援兵一到,将他缉捕即可。 李慕儿这样想着,招呼风入松道:“走,我们还是去梅花山守着,以防生变。” 两人心中大石几乎要放下,脚步轻快地往山中走去。 一路上风入松还有几个问题不明,与李慕儿探讨道:“掌门,这汪直,看上去实算低调,怎的就能有如此大的能耐?寻常的府州倒也罢了,这可是留都。在留都官员的眼皮子底下,他是如何办到这样暗度陈仓的呢?” “奸就奸在此。像荆王那样的人,看似在蕲州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实际上却是只纸老虎。而他,潜伏在暗处掌控全局,真是条不乱咬人的毒蛇” “不错。蛇即为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其间蛰伏,无人能识。” 李慕儿听得一惊,忍不住将方才陈老夫子所作的对子给风入松复述了一遍。趁着风入松啧啧称赞的当口,她补充道:“我不会给他成龙的机会。” 朗朗乾坤,为鬼为蜮。 李慕儿面无表情地偷望着远处悄悄干活的众人,这么多次了,她都没有再见到墨恩出现在此。 心中还算平静,只要想到他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到他最后还是执迷不悟不肯放过她,她便知道,此生两人缘分已尽。往后阳关道与独木桥,已成定向。 快了,也该做了结了。 一时失神,李慕儿竟没有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直到风入松猛地跳了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慌忙回头! 能让武功高强的风入松都发现不了,除了汪直,还能有谁? “果然是两位。”汪直又变了嘴脸,再不是府中那般谦逊模样,转而恢复了李慕儿熟悉的阴险。伴着声得逞的冷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却自己个儿送上门来了。” 仔细听来,他话语中的京城口音重的很,李慕儿先前却从未留意过。这个打小进了宫的大太监,怕是对紫禁城充满了执念吧! 不过,不该有的执念,便是贪念了。 看到他这副嘴脸,李慕儿不由记起嬷嬷惨死的样子。此番不同那夜,他们也是临时跟踪,并没有带多少人,也没有带难躲的弓箭,可李慕儿哪里还有理智逃跑,满心满念都是想着为嬷嬷报仇! 她倏地拔出身旁风入松的宝剑,猛然向汪直扑了过去! 汪直本没有带武器,慌乱中抓过身旁一个下属。那下属反应敏捷,立即举刀挡住了李慕儿戾气十足的一剑。 “哼,不自量力。”汪直话毕,身旁的人已团团将李慕儿围住,刀刀狠辣地朝她砍去。 “糟了。”风入松蹙了蹙眉,他最怕她意气用事,看来终究还是没能躲过。随手打翻攻上来的一人,抢过他手中的剑,风入松不可逃避地挤入了包围圈。 风声四起,天色突变。 一剑一剑,西河派的剑法在两人的配合中发挥出更大的威力,可风入松明显感觉到,李慕儿每到重要关头,就会有些力不从心,不能像他一样将剑势发挥到极致。 刀剑无眼,风入松不能有半分马虎。又不能直接问她真相,恐灭了自家威风,反涨了他人志气。心下却大概猜到,她定是被封了某路经脉,内力不能完全自控。 这样下去,战局恐怕不利。 光是汪直带着的人,和闻声赶来的手下,就足够让两人应接不暇,眼看着汪直退到后面不屑地望着他们,李慕儿也觉得胜算甚小。 趁一个背靠背喘口气的时机,她不好意思地撇了下嘴角,对风入松道:“道长,看来今日是要验证子母蛊存在与否的时候了” 本已胜券在握,难道两人真就要死在这里了?那西河派的人怎么办?对了,西河派!风入松灵光一现,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朝空中猛地扔出。 快到没有人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掌门,在坚持一会儿。” 李慕儿因他此言,意识到似乎还有转机,便点点头,再次挥舞起长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突然从一个方向飞掠来一群帮手,迅速将包围圈逼退了许多。 “掌门,属下来迟!” 齐声一喝,威风凛凛,原来风入松方才抛出的,是联络西河派的秘法! 李慕儿也想起来,确实风入松透露过,已叫部分弟子前来留都会合。 局势一下反转了过来。西河派的弟子,个个武功造诣都可以称得上登峰造极,李慕儿被保护在他们身后,着实体验到了众星拱月的感觉。 怪不得汪直这么想得到西河派这股势力,这样的三千弟子,足可抵军队三万不止啊! 稍得放松,李慕儿赶紧看向汪直,只见他正吩咐着一名手下,想必是要去找帮手了。 擒贼先擒王!这话永远不会错!李慕儿眼色一厉,“唰”的一声飞出打斗圈,执剑朝正孤立无援的汪直再次刺去! “义父当心!” 熟悉的声音。 李慕儿眉间一凛,墨恩已赶至身前,轻轻地挑开了她的剑尖。 猛一收势,李慕儿将将退后几步,以剑尖支地,方能撑住身体。 墨恩今日依旧一身黑衣。 二人头顶阳光璀璨,他脸色一如既往地黝黑,偏生唇上一抹笑意,竟涤荡起无数风流之色。 “墨恩,帮义父,杀了她。” 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汪直已不想再留她。 李慕儿已经料到,只好抬头,缓缓凝住墨恩。终于,到了该他抉择的这一天。 “来啊,杀了我。” 他的笑容好像突然被她眸中的寒意凝结,没有回头对汪直做什么交代,墨恩兀自伸手从背上拔出两柄剑,道:“龙凤双剑。呵,我从来知道你会武,却未曾与你真正较量过一场。就今日吧。” 话音落,他扔过来一柄凤剑。 李慕儿接住,手心有些出汗。 “好。就今日,你我做个了结,墨恩,汪墨恩。” 剑身轻触,尖锐声音划破长空——(。) 第三五五章:此生孤寂 一剑,一道刺眼的剑光。 一剑,一阵绚丽的火花。 足尖点地,急退! 如蛇吐芯,直刺! 风声呼啸在畔,不断挽起的剑花,重叠交错,在这团被莫名悲痛压抑的打斗中,显得虚虚实实。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那只是一场十分精彩的打斗。 而在李慕儿与墨恩的眼里,这可能是他们继荆王府中的那个小房间分离后,靠得最近的一次了。 墨恩脸色冰冷,眼神却总是时不时瞄向李慕儿裹着纱布印出血色的手背,说不出的失落。 这样复杂的神色,令李慕儿在此般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的环境下,忽然神游了起来。她的耳边,恍惚响起那日墨恩牢中看她时说过的话,那番当时不知为何被她整段遗漏的话 我是义父在街边捡的。 从小我就知道,有义父才有我,没有义父,便没有我。 可义父是个太监,他不能带我入宫。我被他养在宫外的府邸,当普通的守卫一样训练。 于是我知道了,只有把人打趴下了,他们才会恭敬地叫我一声“少主”,义父才会开心地看着我说“叫义父”。否则,我就只是一个野种。 其实我知道,我并不是个野种,我也是有父母的。我的父母,在最穷的时候抛弃了我,而后在京城街巷中开了家面摊,日日找我。 可是我已经不是他们的孩儿,从义父捡了我的那天开始,我就只认他一个了。 幸好,我没有让他失望。 我可以比任何他的手下都狠,我可以忠于他所下的任何命令。 所以,只有我,才配叫他一声义父,才配跟他姓“汪”。 汪墨恩,这才是我的真名。汪墨恩,恩莫忘。从我叫这个名字开始,就注定了和今日这样的你没有缘分了,对不对? 你呢,你的真名叫李慕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是因为西河派传男不传女,我爹想要一个男孩儿,所以叫我慕儿。” 李慕儿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语,似突然降临的电闪雷鸣,令墨恩倏地一怔。 慕儿 两人边不能出招,边顾自怔愣,丝毫没有发现身后缓缓靠近的一团黑影。待到墨恩看清时,那团人影已经猛然一剑,朝李慕儿后背飞刺过来。 “小心!” 李慕儿正以一招飞燕衔枝试图压制墨恩,哪里知道背后生出的异变?墨恩只好硬接下她这招——两股剑气发生了冲撞,发出“叮”的一声响,青光色的剑竟被震脱出手。 随后,几乎是千钧一发的一瞬间,墨恩扑向李慕儿,猛地一个转身。 “唔” 一声闷哼,两道利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少主?!” “墨恩!” “快去保护掌门!” 周围一阵喧嚣。 李慕儿的心,被这意外和喧嚣搅得,骤然收缩。 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墨恩释怀的双眼,以及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 视线向下,凤剑插在他的胸口,与他背后插入的剑尖,恰好并排,赫然在目。 “墨恩” “嗯”他只是轻轻地应了声,便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李慕儿的身体,无力地滑了下去。 李慕儿只好扶着他,与他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墨恩得以靠在李慕儿的肩头,两人好似互相拥抱的姿势,稍得了些许放松。 可手心触及到的不断提醒着李慕儿,他并不轻松。 “墨恩”眼眶渐渐湿润,一向伶牙俐齿的李慕儿,此刻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嗯,”墨恩点头,将唇靠近李慕儿耳侧,含笑问道,“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呢?” “墨恩”李慕儿深深垂首,似要将头埋进他颈窝里去,却不敢多吐一个字。 “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在公孙树下看你起舞。待我死后,你就将我埋在那棵树下,让我回到那一刻,好不好?” 那年的杏叶葳蕤,那年的互不相识,那年她只是离宫的女学士沈莹中,他只是荆王的小随从墨恩。 “墨恩” “你是不是很后悔认识了我?” “墨恩” “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呢” “墨恩” 寥寥几语,却似乎经历了漫长的一世。可一辈子再漫长,也终有结束的时候。蹙了蹙眉,墨恩艰难抬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双眼,依稀辨出处于李慕儿身后的混乱战局。 汪直被几个西河派弟子拖住了手脚,却还不忘频频向他张望。 对不起了义父,以后怕是不能再守护你了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阳光刺眼,且体内痛意和无力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慕儿”是她么?他弱弱地开口,“今日一役,若是你胜,义父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年事已高,再难东山再起,你能不能答应我,就此放过他?” “好。”几乎没有半点犹豫,李慕儿夹着泪意,断然应道。 听闻此言,墨恩呼出了一口长气。血汗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生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头顶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可是他抓不住,手臂颓然跌落,他知道,陷于两难之间太久,他已经很累很累,累到两边都快要抓不住。 是时候该休息了。 “以我一死,换你两清,不亏不亏” “墨恩” 感受到肩头的安静,李慕儿忍不住又轻唤了声,这一回却再也没能得到回应。 墨恩死了,他死了,他死在了李家的剑下,死在了他义父的“剑”下 “墨恩”直到这一刻,李慕儿才开始不可抑制地哭出了声来,这哭声凄凄惨惨,压抑着诸多的感情,低沉沙哑,淹没在周遭一片打打杀杀中。 “墨恩你醒醒,我和你的账还没有算完,哪里来的两清?”她将头抵在墨恩肩头,咬牙切齿愤愤说道,“我与你之间,何来两清!” 话毕一个抬头,对着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正如当日他咬她那样 “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到底该谁与谁说?(。) 第三五六章:孰胜孰负 战局并没有因为墨恩的逝去而停止。李慕儿抬眼,便只看见刀光剑舞的画面,以及汪直泛着血红,恶狠狠瞪着她的双眸。 今日一役,若是她胜了,军械必定再不会落在汪直手中。可是汪直要起事,除了这些武器,更重要的应当是军马才对。除了未能收服的西河派,他必定还隐藏着大批军马。 所以,虽然如今西河派依靠武艺高超还能占得上风,可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正当李慕儿有这样的觉悟时,便看见大批兵士突然涌上山来,如同一条条巨蛇,顷刻间占据了整座山头。 局势忽然颠倒,眼看着围着汪直的几个弟子被一一逼退,李慕儿不得不先放下墨恩的尸体,站起身来。 杀鸡焉用牛刀?显然汪直也因为墨恩的死慌了阵脚,居然自曝军队,搬出了最后一枚棋子。李慕儿不禁冷笑,道:“公公好大的气派,今日若能用兵拿下我等区区西河派几个小人物,江湖之上,你雨化田的盛名定能节节高升!他日什么东河派南河派北河派,都将效忠于你,助你圆这宏图大业!可是你莫要忘了,除非你屠尽西河派,否则我西河派三千派众,必与你势不两立!” “好大的口气!”汪直尚沉浸在痛失义子的悲痛中,经她这一激,眸色更深,挥鞭就要往她这儿来! “主公小心,莫中了她的计!” “哼,”李慕儿猛地抬脚踢起墨恩掉落的龙剑,挥剑接过汪直一招,继续讽刺道,“我能杀了你最器重的义子墨恩,便也能杀了你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不死!” 汪直武功高强,当年上战场与蒙古鞑子厮杀尚不曾败,怎会输给功力不过一半的李慕儿?又一鞭狠狠甩下,李慕儿躲闪不及,硬生生接了下来,嘴角顿时被震出鲜血,滴滴跌落在地上。 观察着汪直的神色,李慕儿不顾腹腔似要撕裂的疼痛,仗剑道:“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公公把武器埋在此地,那么又将军马藏于何地?军马需要操练,必定在一个宽阔之地。这会儿他们能如此火速地赶到,说明,就在附近?” 汪直的眼神明显一惊,猛又收鞭重新挥出。这一鞭卷住了李慕儿的龙剑,狠狠将不肯放手的她带在空中转了几圈,甩在了地上。李慕儿疼得呲牙,却不忘接着试探:“看来在下说对了?这附近能容公公操兵练马的难道是皇陵?” 这一番猜测与反问再次惹怒了汪直,又是一鞭甩来,李慕儿冷冷一笑,翻滚在侧闪开,旋即滚到了墨恩尸体旁,冲汪直道:“可怜墨恩忠于公公一世,竟要连个全尸也不得了” 汪直果然住手,怒吼道:“你又要作甚?” 李慕儿抓住这个机会,猛抱住墨恩尸体站起身来,飞掠到了崖边,威胁道:“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宁可自戕!” “掌门莫冲动!”打斗中的风入松听闻李慕儿的话慌忙分神来看,却在看见那个山崖时随即了悟:当日来换马骢时想用的那招,看来今日可以用上了——山崖下面已布好藤蔓,自戕只是个幌子,她能够全身而退。 赞许地点了点头,风入松不再多言令李慕儿分心,继续挥剑为她扫除后患。 而另一边,汪直还算有点良心,看了眼墨恩后,伸手道:“把墨恩还给咱家!咱家可饶你不死!” 看来这一步走对了,李慕儿抬脸轻笑,“公公,我放开墨恩,你放了他们。”她说着指了指正腹背受敌的西河派弟子们,蹙眉道,“我愿以一死,换他们活着。” “掌门!”不知情的弟子们感激唤了一声,而在李慕儿听来这愈加能够提醒汪直她是西河派的掌门,掌门一死,底下弟子当无可患。 正当李慕儿以为计谋将要得逞时,汪直却薄唇缓缓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抬眸阴测测一笑道:“既然李掌门一心求死,咱家只好送你一程了。” 什么?!还没等李慕儿反应过来,他的鞭子已经挥到了眼前,猝不及防地往墨恩身子上一甩,便将两人往崖外甩了出去 看来还是小瞧了汪直的狠心。李慕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悬在空中,随即失去了控制往下急坠而去时,才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放开墨恩或许还能尽力抓住藤蔓逃生,可墨恩的尸体从这样高的地方跌落,恐怕 就在她犹豫不决,狠不下心时,手臂突然被人使劲儿握住,紧接着那人将她狠狠一拽,逼得她倏地放开了墨恩。 “墨恩” 她的声音瞬间被猎猎风声吹散,可另一声男子心神俱裂的痛呼声却传入了她的耳畔,那嗓子沙哑低沉,却是李慕儿日思夜盼的呢喃之声,他道:“莹中,朕来了。” 李慕儿回头,那张熟悉的温柔脸庞赫然在目,令人心安的墨香环绕在侧,本该欢喜的一幕,此刻却只剩下危急。 她不能连累他!李慕儿奋力一挣从朱祐樘手中挣脱了双手,不料朱祐樘却一把环住她的腰,那苍白的脸上带着誓死的决绝。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崖风仿佛在耳边咆哮。 李慕儿一瞬间有个自私的念头,如果两人便这样共死,对她而言会不会是最好的结果?可这个念头真的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瞬李慕儿便回抱住他,极力往崖边靠去。 朱祐樘望了眼崖边,在看到那些藤蔓时立刻意识到了她此举的目的,忙反被动为主动,一手揽着她,一手不顾疼痛,猛地拽住藤蔓。 两个人的重量并不轻,他的手掌在摩擦下滑时很快被鲜血染红,李慕儿看得心疼,抬头想让他放手,却在看清他神色时,不得不作罢。 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淡然如水的唇此刻紧紧抿着,那张谪仙似的脸上霎时绽放出一种不怒自威的震撼。 他一定是吓坏了 坠落的速度终于缓缓减了下来,正当李慕儿松了口气时,却见上方又有一个人飞速坠下,待她看清那人,心中更是被震得七荤八素!(。) 第三五七章:心事已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条鞭子,去势汹汹地卷住了正失去平衡不断下落的墨恩尸体,而在经过李慕儿身边时,那人还不忘与她对视一眼。 旋即,把手中鞭子扔给了她。 明明他已经戴上了面具,看不清神色,可那复杂的目光还是令李慕儿心里一怔。 她来不及去思考他这一摔下去,会是怎么样的下场。鞭子的另一头紧紧卷着墨恩的尸首,已令她自顾不暇——墨恩的重量拖着刚刚稳住的她与朱祐樘又往下滑,眼看着朱祐樘的手掌被磨得越来越难看,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放手? “皇上!请把女学士的手交给微臣!” 所幸牟斌及时出现,终于可以解救矛盾中的李慕儿!朱祐樘却不依他所言,而是正视着李慕儿的双眸,道:“莹中,把鞭子给牟斌。” 话语中的气势,不容置疑。 李慕儿不敢违抗,信任地望了眼牟斌,随后用力将鞭子往上一扯,才扔给牟斌,好让他顺利接住。 这样一来,几人都减轻了压力,李慕儿顺手攀住旁边的藤蔓,盘着自己的手腕绕了几圈,朱祐樘才得以稳住了身形。 “阿错,你可以放开我了。” “不,我不放。” 两人正式开场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李慕儿对他的任性摇了摇头,借力将他压在崖壁上,反正他两手都不得空闲,她便同样用藤蔓缠住了他的手腕,以此解救出他破损不堪的手心。 并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人只是凝住彼此,庆幸着这一番别离终没有成为永别 山上的局面很快被控制,几人也很快被拉了上来。众人跪伏在地,不敢抬眼看满身狼狈的朱祐樘,也没人能站出来给个交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祐樘唯有望着李慕儿,待她说话。 可后者的眼神,却牢牢地锁紧在墨恩的尸体上。 墨恩说的没错,今日一役,若是她胜,汪直恐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何况这回还是朱祐樘亲自出马剿灭的。 若是李慕儿说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即便雨化田没摔死,汪直也会被判诛九族——即便他恐怕也没什么九族。 正当李慕儿还在犹豫说或不说之时,朱祐樘却已一声令下:“女学士为朕前来留都调查荆王一案,不料每每只能孤身犯险,这是谁的责任?牟斌听令” “微臣在。” “传令下去,彻查留都五品以上官员,有玩忽职守者,一律撤职查办!” “微臣遵命!” 这样的维护,比起当日牟斌在王臣面前给李慕儿做的面子,可还要足上不知道几倍!饶是知道几分内情的风入松,都惊得频频偷瞄李慕儿。 李慕儿却不以为意。五品以上官员据她所知,汪直的奉御之位乃是个闲差,最大不过六品,看来他并不会在所查之列。 到底该不该放过他呢?李慕儿直愣愣盯着惨死的墨恩,他胸口插着的两柄剑在方才的折腾之下,似乎又深入了几分,看上去愈加狰狞。 也愈加令李慕儿愧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一直在互相利用,彼此试探,即便有几分真心,也都被对方的种种举动磨灭得一丝不剩。现在他死了,李慕儿却还要利用他的尸体,与汪直斗上了这么一出。 她不禁开始后怕,如果方才他的尸体真的掉下了山崖,摔个粉碎,她该会多么悔恨,她该怎么履行将他下葬在公孙树下的诺言? 这情景令她脚下轻动,略为延迟,终向墨恩走了过去。 不顾背后朱祐樘炙热的眼神,她蹲跪在地,顾自言语道:“阿错,再帮我做件事吧。” 众人皆一片困惑,她这是与谁说话?谁料天子却“嗯”了一声,温柔应道:“你说便是。” “为我将墨恩的尸首收敛,燃成骨灰,我要亲自将他埋葬。” 如果说方才在崖下朱祐樘还感受到了酸涩,那么此刻,她话语中透露给他的却是满满的信任。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躲闪,而是要他与她,一同解决。 “好。”朱祐樘心甘情愿。 只是他这一个“好”字才刚出口,就看见李慕儿的背脊一弯,随即她对侧跪着的一人立刻紧张叫道:“掌门!” 朱祐樘暗道不好,忙奔过去,只见李慕儿口中吐出一口淤血,显然是刚才就已受伤。 再顾不得事态如何,朱祐樘慌乱抱起了她,匆匆上马而去。 李慕儿再醒来时,已躺在淡香锦被中,仿佛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不过是海市蜃楼。 大仇得不得报,到这一刻,李慕儿才真算看了个透彻。 嬷嬷死了,墨恩没了,汪直下落不明,西河派不必再受威胁,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 自己的私事终于落下了帷幕,接下去要做的,就是回宫继续做她的女学士,教太子诗书,为朱祐樘分忧。 这样想来,心中的落石好似突然放下。李慕儿叹了口气,转脸望向床外,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正趴在她的床沿小憩。 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气品高雅,此刻垂着双睫,却还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宇间也隐有忧色。 李慕儿忍不住唤醒他:“皇上,皇上” 待他醒转,又补充道:“莫要着凉了。” 朱祐樘却是喜上眉梢,笑意葱茏道:“你醒了?胸口可还疼吗?” 李慕儿摇摇头,忽又想到什么,连忙反问:“皇上这么远赶来留都,不会耽搁朝事吗?” 这下轮到朱祐樘摇头,“朕担心你。再来,留都的势力盘根错节,很难看清。此番朕正好可以借着荆王一事的名头,好好理一理这里的关系。” 这倒不假。既然也为办公事,李慕儿便不再多言。朱祐樘见状,满意地抚了抚她的额头,“你好好休养,等事情办完了我们便启程回京。” “嗯,骢哥哥呢?他上京向皇上禀事,怎么不一道回来?” 李慕儿本是随口一问,因为她没有去西河派,自然不能如约定那般收到马骢的消息。如今见到朱祐樘,正好问问他的近况。 谁知朱祐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皇上?” 还好,朱祐樘并没有打算瞒她,“马文升在边关被巴图孟克的奸计所困,马骢前几日得了消息,带领援兵前去增援了。”(。) 第三五八章:何为大义 父亲有难,马骢上阵解救,无可厚非。李慕儿对此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道:“皇上放心,马大人虎父无犬子,定能安定边关,解皇上之忧。” “嗯,”朱祐樘沉吟片刻,抬头对她说道,“其实,很多年前,朕就说过马骢是将相之才。你说得没错,虎父无犬子,马骢在锦衣卫,就好似笼中鹰,如今为了他父亲,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 此言一出,李慕儿仿佛看见了那个身着飞鱼服的男子,终于换上戎装,策马扬鞭,驰骋在腥风血雨中,展示出了惯有的英雄气概,保卫国土,迎难而上! “还有一事,莹中,朕要问一问你。” 朱祐樘突如其来的严肃,让李慕儿有些惊疑。 “你现在接了西河派的掌门之位,可曾想过往后该怎么办?” 原来是这茬,是啊,李慕儿自己也恍然醒悟过来,“微臣当初是临危受命,并不是真心愿坐这掌门之位。如今荆王一事已了,那么我将这位置还给风入松,并交待他们守着本分,从善如流便罢。” “可我看那风入松似乎并不希望你回宫。” 朱祐樘这样一说,李慕儿才想起来,他们定是怕自己离了西河派再有个什么意外,岂不是连累了上下弟子? 李慕儿并不怪他们会有这样的担忧,可她怎能一辈子因此等谬论被人牵绊住脚步? “皇上,请容微臣与风入松谈上一谈。” 风入松进门时,立刻发现了李慕儿没有穿男装,而是一身宫廷女官的装束。 寓意已然明了。 他也识趣,微笑道:“这身衣裳着实英气,很衬掌门气度。” “气度?”李慕儿回以一笑,“在道长心目中,慕儿是怎么样的气度呢?” “深明大义,巾帼英雄。” “那么,在道长心目中,何为大义?” 这一问问倒了风入松,他摇摇头,扯扯嘴角道:“掌门啊掌门,你是堂堂女学士,风某哪里说得过你?” 李慕儿顺势接口:“道长说对了,在下只是区区女学士,实难当掌门之大任。李家已是过往云烟,如今的西河派在风道长手下,才能如同在阳谷那般,为善与人,造福天下。” “掌门之位,小姐若真不肯要,风某可以不强人所难,可是” “可是我必须在西河派羽翼下度过后半生?”李慕儿打断他道,“道长,人总有一死,我李慕儿虽年轻,总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难不成我一死,西河派就再无后人?” 看风入松低头沉思,李慕儿又补充道:“将西河派全派上下押在我一人身上,实非理智之举。我相信我爹也不会这样做。何况,如果道长真信此言,那么既然有人能种蛊,便一定有人能解蛊。待道长寻到解蛊之术,无论要慕儿做什么,慕儿都义不容辞!” 她说着缓缓打住话语,因见风入松脸上亦是一扫数天微微阴鸷,眉目间笑意淡淡。 “真没想到,无论江湖上,还是权斗中,都无数人想要得到的西河派掌门之位,到了小姐手上,竟是避之唯恐不及。”话虽这样说,风入松却并不是讽刺她,而是深怀着对她的钦佩,最终首肯道,“好吧,既然如此,风某也唯有放小姐归去,还望小姐好生珍重。” 他刻意将最后二字咬得极重,其中的深意李慕儿听得分明,也乐于接受。 将风入松送出门时,他还不忘最后嘱咐一句:“今后小姐在宫中若是遇上什么劫难,便去找一人,他是西河派弟子,定会听从你的命令。” 此言一出,李慕儿立马想到一人,便问道:“道长所说之人,可是服侍中宫的?” “不错,”风入松疑惑,“小姐已经知道是谁?” 李慕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有人端着托盘往她们这边而来,他低着头一副谦卑的模样,与往日在宫中仗势凌人的状态截然不同,让李慕儿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他转过斜廊靠近,李慕儿才伸手指着道:“是他吗?” 风入松点头,“正是德延,我也是今日才与他碰上头。此事,还望小姐在皇上面前保密。当年德延入宫也是无奈之举,若被发现,恐生不妥。” “无奈之举?”虽然眼前的德延与李慕儿认识的德延判若两人,但以往纠葛种种,李慕儿对他尚不能改观,她没好气地问道,“如何无奈?” “小姐息怒。”德延语态恭谨,解释道,“当年李大人还在世时,宫里有好几个西河派的内应。可惜李家忽然遭受灭顶之灾,宫中的内应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小的本以为混了个皇后身边的好差事,能够苟且安度余生,不成想遇见了小姐你。” 李慕儿不禁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李家后人的?” “就在那一日你与马同知教训我时。你的剑鞘上,有李家特有的图案,只要是西河派的人,都能认识。” 怪不得了。事后有一回她被郑金莲设计,在坤宁宫冲撞了皇后,还是德延站出来为她求情,才免了一死。 “可是,既然你知道我是李家后人,为什么还要暗中换走我的孩子?” 提起孩子,德延不由抬头,无奈道:“小姐,这个问题,也该问嬷嬷才对。本来,小的以为可以借皇后的私心,让李家的孩子利用嫡子之名顺利当上太子,好日后起事。可没想到,嬷嬷只是不愿小姐与皇上有任何瓜葛。小的在宫中一直等着消息,等来的却只有荆王那边的威胁那一日我见你在坤宁宫与太子说那番话,便急忙去找来皇上,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李慕儿大概听明白了,德延一直以为李慕儿进宫和生孩子都是西河派、李家或荆王的预谋,只好暗中相助,可李慕儿却毫无行动,令他不解。 无奈之下,她只好吩咐道:“从今往后,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便是照顾好太子,保他无虞。我李慕儿什么都不求,西河派,也不会做半分扰乱家国安定的事。” 见她清眸不染半点尘埃,风入松与德延对视一眼,皆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五九章:卿有双翅 回到京城,李慕儿第一件事情便是去了纸婆婆家门前的那棵公孙树——带着墨恩的尸骨。 有朱祐樘在侧,事情变得顺利且快速,待到李慕儿回过神来时,已经埋葬了他,返身上马。 她引马稍稍退后,斜傍着低垂的树枝,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是风太大,抑或秋千绳绑得太高,明明没有人坐在上面,秋千却兀自摆动起来。李慕儿隐约想起当初那一番画面,她坐于秋千上悠悠荡着,有个麦色皮肤的俊朗后生,惊鸿一现。 他身躯凛凛,本是一表人才的相貌,却因为双眸中的阴冷,总是令李慕儿琢磨不透。随着秋千摇摆,他的面孔恍恍惚惚,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最后的印象,竟是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掉落他肩头的那一枚杏叶。 李慕儿暗暗对自己说:别了,墨恩。 回眸间,忽然看到眼前摊着一只手。朱祐樘离她不过几步远,温柔对她说道:“走吧。” 李慕儿不由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在经历了诸多人事纷飞后,还能有他对她伸手相携,这让李慕儿终于放松笑了笑。 这笑容令朱祐樘展颜,也让风入松宽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姐,风某便护送你至此了。” 他本该在南京就与她分道扬镳,却还不嫌麻烦地远送她入京,李慕儿已经感激不尽,不想再多少什么,唯有同他道了珍重二字。 谁料,风入松的马匹刚调转了方向,却见一名穿着体统的大太监突然快马扬鞭而至。 来人正是一直伴随朱祐樘身边的萧敬。 他为朱祐樘先行,打探了朝内事宜,却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马骢救出了马文升,自己却深陷敌军包围,眼看就要不敌! “什么?!”他的话惊动了李慕儿,令她眼皮直跳道,“骢哥哥武功高强,怎会不敌鞑子?!” “女学士有所不知,马同知被包围在一片地势复杂之处,后方不能及时供应上粮草,他又寡不敌众,不能轻易突围。再这样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李慕儿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朱祐樘还算镇定,只言语间略带沉闷,道:“马文升可想到办法了?” “这个消息传回已有几天,老臣也不能确定现在的状况。” 事情还未到最后关头,就意味着还有转机。李慕儿明白这个道理,但抑制不住紧张的心情,恨不得即刻飞奔到马骢身边助他一臂之力!朱祐樘又怎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望了她一眼,他便抢得先机开口道:“回宫再议。” “皇上!” 李慕儿几乎是跳下马来,跪在了地上。此番宁夏动乱,其实也有一半是她的责任。 因为她是知道墨恩与鞑靼叛徒义巴来有染的——回想起当时那句“你放心,只要你们答应我的条件还算数,将来我必定会助你们一臂之力”便可知道,墨恩这边要起事,必定通知了义巴来那边攻打边关,扰乱朱祐樘的视线。 黄河水患,鞑靼入侵,越乱便越是他们起事的好时候。 如今内患虽然平定,汪直也不知所踪。但漠南义巴来挑起的战火不能轻易压下,更别提漠北鞑靼主力——巴图孟克趁火打劫了! 不用想也知道,宁夏此刻一定是一团乱了。 往日她为私事奔波也就罢了,可宁夏之役是战乱,非同小可,朱祐樘怎会让她一个女流之辈犯险!重重地摇了摇头,他低声道:“女学士乃文官,无须亲赴战场。” 话虽说得简洁,却是有理有据。自古文官议政,武官打仗,各司其职,也是最合理的分工,哪听说过哪个学士上战场的?况且,她还只是个区区后廷女官 就连风入松也忍不住劝道:“小姐,你身上还有内力封制,不宜过分用武,还是依皇上所言,回宫静养吧。” 谁说文官不能上战场,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她李慕儿武功有限就打不了胜仗?! 李慕儿本来只是为救马骢,可被他们这一激,偏偏不依!沉吟片刻,她忽地伸手撕下衣袍一角,高举过头顶道:“皇上!国难当前,武者——以刀剑斩杀敌人!文者——以纸笔诛灭逆贼!这并没有任何区别!今日微臣上书请奏,请皇上允微臣以大明一介子民的身份,前往边关协助马大人,剿灭鞑子!”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如当年在刑部状告天子时的气势,令朱祐樘都再次刮目了几分! 早在她请旨出宫亲赴蕲州荆王府时,朱祐樘便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当年围着他转听他弹琴的小女子,已经忽然生出了翅膀,再不能被宫廷禁迫,急于渴望一展双翅,翱翔于天! 他几次三番想要留住她,最终却都是枉然。 此番亦然。 她虽饱含诗书,却不止于腹中博学,她能做的事情很多,不能局限于区区雍肃殿。 心底的那份不安被无限放大,搅得朱祐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沉默,沉默。见他只是沉默,而李慕儿双眸中却迸发出无限光彩,风入松不禁旁观者清,跟着跪在李慕儿身侧道:“吾皇万岁,我西河派三千弟子,愿随女学士共赴战场,助皇上维护边关安定!” 此言一出,连李慕儿都是一怔。 西河派的势力不容小觑,这无疑是个很大的诱惑,身为一国之君,朱祐樘不可能不动心。李慕儿决定快刀斩乱麻,顾自起身,举起手中双剑道:“如此更妙。西河派弟子听令!” 跟着风入松护送她的都是西河派的几个元老,闻言当即下跪:“但凭小姐吩咐!” 能这样控制西河派,自然是因为体内所谓的蛊毒。李慕儿如是想着,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放缓语速道:“此番前往宁夏,为的是保卫大明疆土!若只为个人私心,慕儿要奉劝各位调头回转。你我虽疏途,但血犹热,必志在四方,我愿为国擦拭缨枪,不知君可愿为国披上戎装?” 好一个为国! 众人听得热血澎湃,纷纷转而拜向朱祐樘,齐声道:“我等愿为皇上分忧!”(。) 第三六零章:马骢受困 看来,大局已定,容不得他拒绝。 朱祐樘紧紧拧着眉头,暗鸷眸中带着一缕并不协调的温柔,回望着凝视他的李慕儿。 细细想来,这不正是他看重她的原因吗? 勉力扯了扯嘴角,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出一句令人振奋的话:“好,朕为有尔等这样忠义的臣民感到骄傲,如此多谢各位前往,让鞑子看看我大明子民是何等威武不屈,上下齐心!” “皇上言重了,臣等必不负皇上所望!” 李慕儿话音刚落,一旁久未插言的牟斌亦跪倒在地,轻轻唤了声“皇上” 朱祐樘了然,低声对他说道:“去吧,保护好女学士。” “是!” 没有多余的客套和啰嗦,众人即刻兵分三路而行:萧敬护着朱祐樘回宫,风入松回西河派召集派众,而李慕儿则与牟斌及一小队人马,先行奔赴宁夏。 一路快马加鞭,李慕儿能感觉到,边关的人民对待外来客,都十分敏感,尤其是像她们这样急色匆匆又带着武器的。 她曾在鞑靼与俘虏一同关押过,她知道这里的民众因为深受蒙古的侵扰,难免变得战战兢兢。 游牧民族需要农产品,又是天然的骑兵,具备抢劫的动机和条件。大明政府发大军征讨,多年未见成功。反过来,沿边数千里,稍有疏漏便遭侵掠,防不胜防。而宁夏属古雍州之北境,“黄河绕其东,贺兰耸其北,西北以山为固,东南以河为险”,自古为诸夏藩屏,是中原农业文化与塞外草原游牧文化的交界地,也是关中之屏蔽,河陇之噤喉。前朝在放弃内蒙古河套平原、退守宁夏之后,失去了防御的缓冲地带。宁夏镇特别是黄河以东地势较为开阔的盐池、灵武一带就首当其冲,成为游牧民族南下的突破口。 如今巴图孟克统一了蒙古各大部落,势力一家独大,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草原大可汗。人心无度,接下去他要做的,定是妄图吞噬属于大明的疆土,循着这个突破口强强而上。再加上马文升曾多次打退了他,此番狭路再逢,自然愈加不肯相让。 如果马骢当真是被围困的,恐怕凶多吉少。 李慕儿想在潜意识里推翻这个恐怕,但这一切在她终于赶到边关与马文升碰面后,被无情地证实了。 “骢儿为救老夫,在经历了这重重关卡后,终于寡不敌众,被敌军围困在此。” 李慕儿站在一旁,听马文升与牟斌描述情况。当看到马文升的手指指在地图的某一处时,她的心和牟斌的表情一样,狠狠地揪了起来。 “此乃花马池营以北,与蒙古鄂托克前旗接壤,而这一片,则是广袤无垠的荒漠。骢儿从来没有进过沙漠,对方却是地道的蒙古野民,现在的状况,并不明朗。” 李慕儿很佩服马文升如今还能淡然地为她们分析着战况。在这样焦灼的局势下,他并没有时间多问她们为何到来,却也并没有乱了身为主帅的分寸。 即便身陷险境的前锋是他的亲生儿子。 而她与牟斌显然没有这样的高风亮节——“天杀的鞑子!马大人,我们为何不率兵去救骢?” 马文升摇头,“贸然派重兵去营救,一来守城势力将会大大减弱,二来沙漠里处处都危险,万一连大军都被困住,岂不得不偿失?” 李慕儿闻言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听得出来,马文升此刻心里比谁都难受,语气中充满无奈,令人唏嘘。 不过这也恰巧说明,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无视过往恩怨,李慕儿拱了拱手,对马文升道:“马大人保卫边城,责任重大!骢哥哥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牟斌亦紧接着道:“是啊马大人!即便是豁出性命,晚辈也会救马骢出水火!” 牟斌倒也罢了,李慕儿今日还肯帮他去解救马骢,马文升多少有些感慨,眉宇间生出丝柔软来,抬手拍在牟斌肩头,却对李慕儿说道:“丫头,多谢了。” “塞下由来非乐土,况复城中多斥卤。四卫居人两万户,衣铁操戈御骄虏。”当李慕儿口中吟着这首诗句时,已与三千西河派众汇合,在通往大漠复地的路途中。 风沙凛冽地刮在众人脸上,饶是围着头巾,都能感觉到皮肤被打得生疼。越是这样险酷的环境,越是让李慕儿着急。马骢被困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且不论是否与敌军发生械斗,光是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就足够令人叫苦不迭了。 也难怪马骢会被困在这里,她们此行带了几个本地识途的高手,这才勉强能够绕开流沙与尘暴,不至于迷失方向。 可也仅限于此。 要在沙漠中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任她们出发时多少斗志高扬,经过几日风尘洗礼却毫无头绪,多少有些失落。 “掌门,这样下去要找到什么时候?你看这风沙,顷刻就掩埋了我们来路的脚印,一点线索都不会留下,这实在太难了!” 难!李慕儿怎么会不知道呢?可再难也得硬着头皮上,李慕儿接受到来自风入松询问的眼神,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手中的水袋因为她的走神,斜着滴出水来,“滴答滴答”落进沙里,惊得李慕儿赶紧将它摆正,不浪费任何一滴救命的水。 水对了!李慕儿突然灵机一动,叫道:“道长,你认为要在沙漠中活下来最不可缺的是什么?” 风入松蹙了蹙眉,望了眼自己的水袋道:“自然是这个。” 说完才恍悟:“小姐的意思是” 李慕儿重重点点头,“嗯,我们不妨换个思维,不要盲目找他们这群人,而是想想他们有可能会在哪里?” “明白了!”牟斌后知后觉道,“骢被困沙漠这么多天,恐怕所带之水早已用尽,那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找水源!” 话毕,几人都期待地望向带路的当地人。 有人当即接道:“长有芨芨草的四周,一般都可以找到水源。我还知道有一条两山夹一沟的河床,如果人足够多的话,往下挖或许能挖出水源。”(。) 第三六一章:漠中牵引 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李慕儿他们便在一个废弃的牛羊圈附近,发现了有人待过的痕迹。 甚至留下的残盔弃甲,都是大明的工艺! “太好了!终于找到了!”牟斌高兴地直咧嘴,风吹日晒之下他脸上的皮肤干燥泛红,此刻看来倒显得有些可爱。 “先别高兴得太早。”李慕儿还算镇定,走到一个地势较高处,那里有叠高的石头,看起来像某种标志。她左右张望了一眼,突然指着某个方向道,“那里有口水井!” 一起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口水井,可惜已经干涸,一滴水也不剩了。 “女学士,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水井?” 李慕儿牵动干涸的嘴唇一笑,“领路的教你你不听,我可是听过就记下了。凡是有水井的地方,当地牧民都习惯在附近山顶或地势较高处用石头叠高作为标志。” 牟斌点点头感慨李慕儿聪明,随即又问道:“骢一定在这里待了一阵子,等井里的水也没了,只好再去找水源了,对吧?” “嗯。”李慕儿眺望远方,夕阳西下,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天来难得的一抹轻松,“我有种感觉,骢哥哥一定就在附近了。” 她的猜测没错,几个时辰后,就在相隔十几里的地方,马骢带着一群士兵,牵着几匹驮着水的骆驼,走在戈壁之上,往她的方向徐徐行来。他们看上去虽有些狼狈,脚步却丝毫不乱,依旧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迎着月色,在困境中勇往直前。 夜行晓宿,这是不熟悉沙漠生存方法的马骢唯一明白的道理,其余的,就都靠他身前带路的这个人帮忙。 说起这个人,马骢便觉得感激不尽。 他瘦瘦小小的个子,肤色略黑,颧骨上还有两团红印,看起来像在外漂泊惯了的,眼神中流露出隐隐的沉稳。 那一日他刚与鞑子打完,一番血洗之后,自己也被绕的失了方向,与回城的路越走越远。 沙漠之中,什么都没有,正在他快要绝望时,此人就这样凭空出现,骑着一只瘦骆驼,对他说:“我来带你出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马骢觉得他并不是中原人,却也并不像会害他的样子。事实上,当时他也没有选择,只能相信他。 他带他们到了安全的地方给伤患修养,又为他们寻水觅食,现在,又要带他们找到回城的路。 马骢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除此之外,他的话并不多,还总是离他们远远的。 正在马骢盯着他的背影思绪万千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伸出手掌示意身后人止步噤声,随后翻身下了骆驼,趴在地上仔细听起动静来。 马骢见过很多次他这样神神秘秘的模样,倒并不感到奇怪,可他随后的话却让马骢立刻提起了精神,他道:“不好,又有人打过来了!” 马骢回身看了看,手下的战斗力已经所剩无几,不知道此番又是怎样难过的一关。握紧手中的绣春刀,他蓦地往前跨出了一步。 “莫慌,”那人却阻止了他,“好像,是有人在厮杀。” 是迷路的牧民们在抢食?还是追杀他们的鞑子遇到了危险?或者是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 马骢不能确定,那人也说:“眼下局势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可万一是来营救我们的人遇上了鞑子呢?” 这很有可能。马骢没有等他回话,蹲下身收好裤脚,又道:“我独自去探探。烦请先生帮在下照顾下我的兄弟们。” 被他称为兄弟的战士们忙站出来道:“我去吧!” “大人,还是我去吧!” “都别争了,”那人冷冷打断他们,“你们去了也得迷路原地等我,我去看看。” “牟斌小心!”李慕儿一个飞身,迅速挡在牟斌身后,执剑扫飞了一支长箭,随后当机立断地拾起另一支掉落的长箭回刺了过去。 对面有人应声而倒。 “多谢。”牟斌与李慕儿倚背而立,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战局。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鞑子好像是早有准备,摩拳擦掌,趁着夜色突袭此处。 只不过他们没料到,待在这里的不再是明军的残兵,而是武功高强的西河义士。 即便从没有在战场实战过,即便漠上的场地并不熟悉,但仗着超群的剑法,常年行走江湖累积的经验,也不会输给骁勇善战的蒙古将士! 刀锋入骨的咔擦声叫人毛骨悚然,耳听着一声声惨呼声传入耳鼓,隐在暗处的身影晃了晃,不由握紧了双拳。 “该死,我到底干了些什么?”他自言自语道,“其木格,我只能帮到这里了。再这样下去,我堂堂蒙古的小萨满,就要受天神诅咒了” 黑衣入夜,即刻消失不见。 “马大人,那个神秘人为什么还不回来?会不会有诈?” 马骢被问得心中一凛,往前跨出一大步眺向远方,方才那人就是往这个方向去的,过去了好久,也未见他回来的身影。 如果有诈,他们这里哪还能如此太平? “难道他遇险了?” 这个猜测愈加让马骢焦虑,他拧眉抬眸,转过身来道:“这位小兄弟虽来路不明,但确实对我们有恩。” 他说着缓缓举起了绣春刀,众人立刻正色。几个坐在沙地上休憩的士兵,也默默站起身来。 “兄弟们能在吃人的沙漠中生存至今,已是大幸。”马骢眼神坚定,一一扫过众人,继续道,“今日可愿随我再搏一把?” “愿意!” “大人,我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算是为了救命恩人,也要跟他们拼了”说到最后,马骢眸中迸发出灿烂光芒,像极了天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 “今夜风不大,往这个方向寻去,应该还能发现他留下的蛛丝马迹,大家跟紧些,千万不要走散了。” “是!” 脚步深深浅浅地印在荒凉的大漠中,马骢走在最前方,直直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一切(。) 第三六二章:战场重逢 就在离这戈壁不远的一个地方,有一间不起眼的土房,此刻里面一盏煤油灯轻晃,光影打在围坐一桌的两个姑娘脸上,忽明忽暗,如梦如幻。 “吱嘎” 沾满沙尘的老木门被推开又合上,发出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中显得更加突兀,惊动了两个姑娘。 她俩猛地站起来,其中一个上前抓住了来人的胳膊,慌张问道:“怎么样朝鲁?马骢逃出去了吗?” 朝鲁,年纪轻轻的鞑靼小萨满,当初带其木格远走天涯的意气少年。 此刻他看起来,却有些灰头土脸。 挣开被拽着的手臂,他默默走到桌边坐下,淡定地喝了杯水,才开口道:“苏日娜,我不干了。” 被唤作苏日娜的姑娘本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朝鲁,马骢他怎么了?” “他没事。”朝鲁顿了顿,“目前还没事。” 苏日娜一听,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去。 “你先别急,苏日娜,听朝鲁把话说完。”另一个姑娘此时才出声,她说话间,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灵性,犹如天上之皎皎明月,正是其木格。 “说再多也是一样,”朝鲁依旧不大高兴,“这事儿我不能再管了。当初你们叫我去救马骢,我也就以为他是被困沙漠。可是今天我看到了,我看到巴图孟克的手下和女学士打在一起。你们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我是蒙古人,我虽然不去崇尚战争,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友被人杀害,还去帮助对方” “女学士?”其木格听到了重点,“她怎么也来了?即便她回了宫,可她是文官,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 朝鲁刚想答不知道,却被苏日娜抢先,她冷笑了一声,道:“因为马骢在这里啊她一定也是来救他的她可以为了他以身犯险,我却只能在这儿干坐着” 话还没有说完,她又作势往外冲去,吓得其木格忙拉住她,“你疯了!苏日娜,你现在去又能有什么帮助?何况,这两方的战斗,你真的想好要帮谁了吗?” 苏日娜愣了愣,巴图孟克和马骢,是啊,她该站在哪一方呢? 沉吟半晌,她突然回握住其木格的手,笑着说道:“其木格,你以为置身事外,就可以成为不背叛的那个吗?可是无论你选择哪一方,战争还是在发生,永远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改变,也永远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而结束。而我想改变的,就只有那个人的心而已啊” 血战还没有结束,李慕儿的衣襟上溅满了血,这也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即便来之前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第一次动手就是这样难以消受的场面。 即便她想手下留情,对方也不肯给她这样的机会——若是没有一剑刺死对方,换来的不会是休战,而是更加暴戾的回击。 她开始渐渐地招架不住。 墨恩死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体内被封制的另一半真气蠢蠢欲动,但这对她而言不仅不是好事,还很有可能是致命的 墨恩不在,马骢不在,没有人知道。 胸口的灼热烧得她难受,耳边几乎只剩下自己的喘气声,看着一个个过来保护自己的西河派弟子,李慕儿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难道,真的是她逞能了吗?难道真的救不到马骢了吗? “骢哥哥”她无助地大喊了声,执起双剑在空中挽出了个美丽的剑花! “慕儿!” 直到马骢来到了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李慕儿依旧不敢置信,这一声呼唤居然得到了回应! “骢哥哥!”她顿时嘤嘤泣问,“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慕儿,没想到,会是你来救我!” 简短的几句对话,很快被打斗声盖过。李慕儿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护着她,帮她左抵右挡的马骢,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个从小护她到大的骢哥哥,他果然没有死,他终于回来了! 苏日娜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了战场之外,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马骢牵着李慕儿的一只手,那只手中还拿着一柄剑,乖乖地垂落在地面。她只需要动用另一柄剑,帮马骢扫清背后的隐患——他们配合得那样默契,偶然间的一个对视,便会知道下一瞬对方要往哪里出招。 而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匕首,远远匍匐在一个小沙丘外,连该怎样出现在他面前,都要思考上好久好久 “苏日娜,赶紧走!” “快,你们俩都给我走!这里的事我们管不了了!” 身后跟随着的其木格和朝鲁已经趴到了身边,一句接着一句地劝她。她却听不进去,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等待着出击的最佳时机。 直到耳边突然风声鹤唳 方才还算宁静的戈壁,忽而狂风大作,风刮来的方向上有黑色的风沙快速地移动着,越来越近。远远看去,那风沙高耸如山,像极了一道城墙。沙尘弥漫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来,苏日娜费力抬袖举在眼前,才得以观察清战场上的局势。 突如其来的天灾,显然打乱了不能与之抗衡的人难。在没有刀剑厮磨的声响,众人只顾得上遮眼挡面,控制自己凌乱的脚步。 可那两只手,却还是紧紧牵着 “不好,恐怕是沙尘暴要来了,快走!” 几乎是同时的,朝鲁与那边的几个当地人,发出了同样的警戒。人群顿时乱了起来,有人还想趁乱消灭敌方,却发现根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先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停战撤退。 可是不熟悉沙漠地形的中原人,显然身处劣势。 “怎么办?” “骢!” “牟斌!快带女学士先走!” “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 风沙吹得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牟斌基本靠喊,勉强与马骢交谈了几句,随后手中被塞进一只捂热了的手,他也管不了许多了,拉上就道:“女学士,快叫西河派先撤出风暴圈!” “骢哥哥呢?骢哥哥怎么办?” 李慕儿使劲睁开双眼,去搜索刚刚放开她往前窜去的马骢。 朦胧中似乎看到,有个绰约的女子身影,突然闪过,一把拽住了马骢(。) 第三六三章:风暴之后 紧接着,狂风裹着沙石、浮尘到处弥漫,空气变得愈加浑浊,呛鼻迷眼。李慕儿甚至感觉到脚下只要稍不挪动,就会被沙子掩埋起来。 “女学士,快走吧,骢自己能搞定的。” 李慕儿被牟斌拽了,迷迷糊糊地跟着领路的人跑。踏沙而行,虽然身形姿态看起来很是飘逸洒脱,可是实际的逃跑速度,就像是老牛拉车一样慢腾腾。 往前一路行了大半个时辰,周遭景色一成不变,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在原地踏步一样。李慕儿本以为沙尘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挨过去就没事了,不想狂沙竟无休止地吞噬着他们。 这让她对马骢的担心愈加浓烈,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看到的那个女子身影,竟让她感觉有点熟悉。 不知又捱了多久,耳边的猎猎风声终于逐渐减弱了下来,四肢也慢慢像重新长回身上似的,开始恢复了知觉。 李慕儿与牟斌忙开始检查眼前的状况,还好,众人都有先见,都是拉着手走的,应该没什么人走丢。不过经历了这样的灾难,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纷纷或拿出水袋狂喝水,或四脚朝天猛地躺在了沙地上。 可李慕儿却还来不及做这些 “骢哥哥!骢哥哥呢?” 李慕儿四处张望着,牟斌也急道:“他说要找人,找谁?” 听牟斌这样问,之前在马骢手下的一个将士凑上前来接话:“八成是找帮我们的那位先生?” 李慕儿与牟斌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将士赶紧将之前的事都与他们说了遍。 “这么说,一直有人在暗自帮助你们?既然是位先生,那我看到的那个女子又是怎么回事?”李慕儿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对牟斌道,“不行,我得回去找他!” “我知道!”牟斌向来讲义气,此时也等不及道,“我和你一起去!” 谁料风入松却走过来阻拦道:“小姐三思,那边的状况现在还不明了,盲目折返万一再节外生枝呢?” 李慕儿望了眼风入松身后,西河派的弟子、马骢的手下,都好好的在这里了,只有马骢还生死未卜!她此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救出马骢,眼看就要成功了,此时哪里还肯干坐着等消息? 就在她何风入松僵持不下时,带路的当地人突然开腔道:“几位大人不用争了。你们以为我们逃出了很远,实际上并没有啊!”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再打眼看看四周场景,那个废弃的羊圈已经不在,沙丘的排列也与方才截然不同,怎么看都没有印象! “什么叫做——没有逃出很远?”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带路的指指李慕儿背后不远处道:“方才飓风那么大,我们因为处在迎风和隆起的地形上,感受到的便是风沙的正面侵袭。你们以为前进了许多路,其实大部分时候不过是在原地徘徊,所以并没有逃出多远。而身边环境大变样,也只是因为沙埋而已。” “沙埋?” “不错,背风凹洼等风速较小的地形下,就会出现沙埋。简单地说,就是沙土从地势高的地方被转移到了地势低的地方。我们不断前行,感受到的只不过是风沙的拍打,如果我们伏下身子躲避,则顷刻间就会被飞沙掩埋了!” “那马大人,他人呢?” 有人问到了重点——既然他们从未走远,方才还在咫尺的马骢人呢? “该不会是不小心” 这不敢言尽的猜测无疑震动了李慕儿,她大喝一声“闭嘴”,随后匆匆往前奔去。 牟斌、风入松和几个有眼力见儿的手下也赶紧跟了过去。 “快,好好找找!” 夜里的沙子凉得很,几人散落在四处,看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就徒手挖起来,彼此之间也没有说话,生怕挖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没有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搜索,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黄沙下被挖出很多具尸体,却都不是马骢。 气氛变得愈加沉重起来。 突然,李慕儿背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叫声:“快看,这是” 心中有一个非常不好的预感,使得李慕儿猛地回头扎了过去!果然,这一看,吓得她三魂丢了七魄——眼前被人挖出来的,不正是马骢从不离身的绣春刀吗?! 不仅李慕儿,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能认出这把独一无二的绣春刀!不是因为那刀片有多锋利,而是因为他的刀柄上缠着一圈布条,有时他甚至将布条其中一头缠在自己手上,好把刀握得更紧一些。 这样的一个锦衣卫,怎么会把自己的绣春刀扔掉呢?! “不会的,不会的”李慕儿抓了一把沙子,发现下面有一堆血,将本来黄色的沙子全染成了红色。胸口的灼烧感又加重了起来,好似当年被德延踢了那一脚似的,只觉得浑身一会儿无力,一会儿又像有什么要喷薄而出,扯得她快要失控。 “小姐你冷静些,也许还有希望”眼看着李慕儿嘴角有鲜血流出,风入松赶忙宽慰道。 “对,对对对,”牟斌也有些乱了分寸,双手并用边挖边道,“快,快往下挖!” 天色渐渐转亮,众人足足几乎将方圆可视的范围都挖了个遍,仍旧没有见到马骢的身影。李慕儿呆呆跪坐在沙地中央,左手边躺着自己的无双剑,右手边躺着马骢的绣春刀,一副失神的模样 “没事的,小姐,换个角度想想,找不到,也是好消息” 风入松的劝导萦绕耳畔,李慕儿忽然想起来马骢那个榆木脑袋,每次安慰她的时候也只会讲“没事的”,“会好的”,“有我在”,“别担心” 这样的话多么多余啊? 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啊,她一直都相信他会保护她啊! 她一直都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他,是不求任何回报,愿意付出一切来对她好的人啊 刹那间李慕儿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虚弱无力,极度的悲伤使她无助地饮泣起来,不顾周围有多少的看客,她大声且痛苦地叫道:“骢哥哥!” 浑身像是被火球包围,迫使她将体内真气全数逼至膻中穴,以抗衡那向来压制着她的巨大力量!她能感觉到双眼似乎都热得发红,随着一声哭嚎,体内忽然就是一阵轻松,仿佛终于重获自由(。) 第三六四章:清甜酒窝 朦胧中仿佛听到这悲痛的哭喊,远处的土房中,有人悠悠醒转,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场景。 “嘶”稍一思考,后脑勺立刻传来疼痛。马骢伸手扶住脑袋,想下床摸清楚现下的状况,却听到有女子声音突然传来:“你醒了?” 这声音虽然熟悉,可直到那张眉眼如画的脸庞出现在面前,还是令马骢心中一惊! “冯,冯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月言担忧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半蹲下身道:“你还记得我,看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马骢愈加不解,索性闭上眼睛,开始回忆昏迷前的最后一幅画面 他只记得刚放开李慕儿的手,就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扑了上来,拉着他往一个方向跑。他想要缩手,却发现高处有一块铁皮突然飞了过来。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叫了声“小心”,随后一把拥住了前面那个瘦弱的身影! 铁片砸在他的头上,瞬间让他失去了意识。 冯月言见他垂目思索的样子,两条黛眉微微一蹙,“你想起来了是不是?”又轻轻展开,“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又救了我” “又?” 马骢疑惑抬头,这才发现冯月言居然不是往常京城大家闺秀的装扮,而是一身利落的蒙古姑娘打扮! 更关键的是,这身衣服在她身上,竟并不显得奇怪。 还没等冯月言回答,又有人影挡住他的视线,递过一杯水对他道:“马大人先喝杯水吧。” “先生!”马骢见来人是朝鲁,还算高兴,“你没事就好!”可转瞬一想,为什么朝鲁与他素不相识,却要来救他们呢? 现在想来,应该是冯月言的功劳了。救命之恩不得不谢,马骢凝住冯月言道:“多谢冯小姐了。” “你可不止要谢苏日娜,还得谢谢我。”又一个声音传来,马骢定睛一看,小姑娘有些眼熟,却记不太起来。 毕竟,他怎么也不能将冯月言与鞑靼的使臣联系到一起啊! “怎么,不记得我了?马同知,我的名字叫其木格,我们还一起赛过马呢!” “其木格!”马骢被这连番的震惊搞得头更痛了,“怎么会是你?!” “嗯,你也要感谢我,要不是我说服朝鲁,你们现在可早就被饿死渴死了!” 提到“死”字,马骢难免想到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以及他牵肠挂肚的李慕儿,“其木格,你可见到女学士了?她还好吗?她没事吧?” 明明自己已经这个模样,还心心念念想着女学士,冯月言不禁自嘲,笑道:“你放心,她应该没事。” “什么叫应该没事?”马骢不顾伤痛,猛地站了起来,“你们把他们怎么了吗?看你们的穿着,你们是蒙古人?!苏日娜?你不叫冯月言,你是蒙古的奸细?” 冯月言被他一字一句逼得难受,步步退到了其木格身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说得没错,她是蒙古人,什么从南面迁来京城,都是幌子罢了。 “苏日娜不是奸细!”其木格见她躲闪,忙帮她分辩道,“你不感恩就罢了,不要曲解苏日娜!” “她不是,那你总是吧?你倒是说说看,把我掳到这里,又是打算做什么?” “你!” 眼看双方就要吵起来,冯月言深吸一口气,站到中间大喝一声:“都不要吵了!” “其木格让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吧。” 虽有些不情愿,其木格与朝鲁还是应声出了门。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马骢大概也觉得有些反应过激,尴尬道:“冯小姐,我也相信你不是蒙古人的奸细,可是你” 不料冯月言却打断他道:“我是,我确实是蒙古人。” “什么?”马骢疑惑凝住她。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盯着她看,冯月言为此笑了笑,她一笑,就会露出两个清甜的酒窝。只是大家都不知道,在鞑靼草原上,与大可汗巴图孟克一起长大的孩子中,也有一个笑起来睫毛长长的、酒窝甜甜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做苏日娜 另一边,李慕儿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宁夏城中。 房中没有人在等她醒来。 这令她睁开双眼后,便感觉到一份孤寂感扑面而来,差点又湿了眼眶。 挣扎着下床拿起双剑,步出门外,也没见着人。李慕儿知道,这里不同于京城,这里时时都处于戒备状态,没有人会来关心她的死活。 她打起精神来,深吸了口气,才让自己的脚步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要去做的事很简单,究竟有没有找到马骢,她还未等到最后的答案。 “小姐,你醒了?”走出院门,才碰到风入松,他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刚从前厅谈完事回来的样子。 李慕儿的话直截了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风入松一怔,也没有要故意遮掩的意思,答道:“留了一队人继续找。你受伤了,就先带你回来了。” 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她点点头,继续问:“马大人,他还好吗?” “马大人很平静。” 那就好,李慕儿瞬了瞬干涩的眼,抹去多余的情绪,又寻回了平静的语气:“你说得对,没有找到骢哥哥,就还有希望。” 终于听到她积极的口气,风入松安慰地点点头。望着她憔悴的神色,又觉得担忧,道:“小姐,你应该也发现了,你封制的内力,因为这几次的刺激,已经被冲开了。日后要好好休养才是。” 自然发现了,李慕儿轻抬右臂,那曾经因为走火入魔而受损的经脉,此刻真气饱满,看来内力被冲开,倒也不算是桩坏事。 于是她浅笑一声道:“道长,如果在京城,你说这话我会感激不尽。可这是在边关,战火随时可能点燃,你也同他人一样,瞧不起我一个弱女子吗?” “弱女子?”风入松亦笑起来,指指她的剑道,“风某可不敢这样认为” 李慕儿正欲回话,外头却突然传来动静。仔细听来,动静还不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若鼓擂,饶是她这个“门外汉”也能猜到——这是要出兵了! (。) 第三六五章:好久不见 风入松闻风与李慕儿对视了一眼,即说道:“小姐放心,风某会带领西河派,共赴抗敌!小姐就在此耐心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吧!” 他的话令李慕儿感受到无比的温暖——即便李慕儿知道,他的关心只是源于她身上所谓的蛊毒。她拱拱手,开玩笑地说道:“多谢道长,不过我既来了这一趟,可没打算白跑。” 风入松摇摇头,为自己的明明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她。她这一趟,本是为了营救马骢,可现在马骢仍旧生死未卜——确切地说,生还的机会已很渺小。她心中自然憋了一股劲儿,想要赴沙场,勇杀敌,将前来犯他们大明疆土的鞑子,通通赶出城去! 见他仍有顾虑,李慕儿继续道:“道长,难道你们真打算永远将生死维系在我一人身上?西河派存在江湖数百年之久,为何到了我们这一代,就这样贪生怕死了呢?!” 风入松被她骂得一怔! “我李慕儿终有一死,你是要西河派有一天突然因我而暴毙,还是今日随我战场鏖战,策马边关保卫我大明河山呢?” “我等愿随小姐而去!” 不等风入松回答,院门外突然跪满了人。原来是西河派的一些弟子来问风入松是否出征,却听到了这样振奋人心的言论。 “好!西河派上下齐心,何惧一死?兄弟们,我们走!”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马文升的大军随之出动,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气势逼人。 而方才一直在攻城的蒙军,此时又变幻了阵型,等待着给出来迎战的明军当头痛击。 这是两支实力堪堪抗衡风格却迥异的大军:且不说明军持红缨长枪,蒙军则是弯月战刀,两翼骑兵更是不同。 达延汗巴图孟克,此时正在骑兵正前方,扬起大刀笑道:“马文升!你们的小皇帝,就会派你这样的老头前来应战吗?” “征战何惧耳顺之年?难不成小王子害怕了吗?” 一阵马蹄声呼啸而至,令巴图孟克与马文升都不禁打眼去看,却见李慕儿英姿飒飒,带着大队手持长剑的江湖人士,翩然而至。 “巴图孟克,好久不见。” “是你!”巴图孟克神色一异,但很快恢复戏谑道,“这不是当初被我俘虏的女学士吗?怎么,马尚书,你还要一个女人来帮衬?” 他的周围立刻响起一阵附和的笑声,令他愈加狂傲道:“你的儿子马骢,本汗也与他赛过马,还算是条汉子!只可惜,已经葬身沙漠,今日恐怕不能为你送终了!” 他的言语充满挑衅,马文升却尤为冷静。李慕儿也已经习惯鞑子傲慢的态度,并不因他的激将法动怒,而是漠然喝道:“我们大明朝,都叫你小王子。我本不懂为什么,今日我倒理解了。沙场之上,你却以为放狠话就能压人一成,可不是幼稚之至嘛!” “你!” 骤然之间,蒙军鼓声号角大作,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两翼骑兵率先出动,中军兵士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大喊“杀”,竟是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与此同时,马文升与李慕儿对视一眼,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后大手一挥,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恍如黑色海潮平地席卷。 两大军终于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沉闷的喊杀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 这是两支最为强大的铁军,都曾拥有常胜不败的煌煌战绩,都是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胆识。铁汉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嚎叫,弥漫的烟尘,整个边境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灭 李慕儿所带领的西河派,则并不去随意破坏马文升行军的阵法,而是目标明确——擒贼先擒王! 阴风列列,黄沙卷起倒下的旗帜,在漫漫的沙石里,发出阵阵让人恶心的臭味。巴图孟克一直受到李慕儿阻挡,有好几次甚至差点着了他们的道,这令他越打越急,不时从阵型中拨出一对人马拖住她们,眼看情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 他盯着李慕儿,不由地想起其木格。想到因为她,自己与其木格反目成仇;想到因为她,他的营地被明军趁夜偷袭,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突然举起手中弓箭,使劲拉了开来 “马同知,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多谢冯小姐。” 茫茫戈壁在身后连绵成一道墙,马骢与冯月言相对而立,看起来像是一对璧人。“可惜啊”其木格不禁叹道。 “没什么好可惜的,你没听苏日娜说吗?他心里没有她,即便她不是蒙古人,他们也不可能走到一起。” 其木格闻言侧首,无奈问道:“朝鲁,你说,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像我们这样身份敏感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难受?” “战争永远都不会结束,”朝鲁说话时,马骢已经离开。他望着苏日娜寂寥的背影,又道,“你们心里的结什么时候解开,什么时候就不难受了。” 远远的,苏日娜仿佛听到他的话,回头冲他笑了笑,招招手道:“你们两个快过来!” 两人连忙奔了过去,像幼时一般。 “还记得那年我爹因为与满都海意见相左,一怒之下带我离开的时候吗?” 其木格与朝鲁闻言点点头。 “宁夏是我进中原的第一座城池,那里的人,很善良,很淳朴。我们不能决定战争是否开始,何时结束,但是,我们总能控制自己的双手,不去沾染不该沾染的鲜血。” “嗯。” “可有些人不同。他们的血里,淌着对自己国家的忠诚,对自己主上的忠诚,他们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小小的后廷女官,可他们总是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这样清晰的人生,令其木格羡慕。 苏日娜也道:“我很开心认识了他们,现在,我也要去直面自己的人生。我想去看看,他们与我的巴图孟克,究竟谁胜谁负?”(。) 大结局:明宫谣 “小姐当心!” 划破长空的一声嘶鸣,却来不及阻挡那支飞速袭来的长箭。 “唔”李慕儿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只觉胸口突然传来了剧烈的疼痛,眼前划过一片血雾。 低头一看,长箭,射穿了她的胸膛! “慕儿!” 耳边有熟悉的呼唤,当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李慕儿一时忽略了疼痛,而是与其余所有人一样惊讶:马骢他回来了,他居然活着回来了 她艰难侧首,与马骢的目光一瞬相触,但觉他眸光闪亮,骑着马儿朝她飞奔而来。 同往常每一次见到她一样。 可她不能再挪动半分,胸口的疼痛快要将她撕裂,她只能轻轻地唤他:“骢哥哥。” 身子不由自主地往马下坠去,那一瞬间,李慕儿感觉整个人都飞在了天空,又好像回到了紫禁城的冬天,寒风呼啸,飞雪飘落。 她的长发凌乱在空中,扬起了一道乌黑的弧线,飘飞如仙。 “慕儿”幸好,马骢赶在她触及地面前,接住了她。 一旁的风入松立即回过神来护住他们,急道:“马同知,麻烦你带我们小姐先走!” “好!”激战之中,一群人挥剑包围成圈,将两人护在中间,步步撤退。而远处的马文升,见到马骢安全回来本是喜出望外。可发现李慕儿受伤后,他的心也不由跟着痛了一下。这个丫头,担着李家这样的坏名声,却做了许多连他都佩服的事,战场凶险,他早该阻止她的! 回神望向巴图孟克,便愈加觉得来气,大手一挥,再次变换了厉害的作战阵型,誓要将他拿下! 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战争,却依然持续。 等到冯月言三人来到城外,已经入夜。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唯一可见的,就是大片大片恐怖的红色,昭显着此处曾发生过的疯狂杀戮。 “果然还是来晚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地上太多的血,他们不能确定,这其中有没有他们在乎的人的。 这样的敏感时期,宵禁是肯定的。三人来得太迟,只好在城外找个地方暂时小憩,待明日再议。 不料,他们刚回身,就听到远处有狂奔的马蹄声传来。朝鲁赶紧拉着两个女孩儿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观察。 来人不少,正中在前的,布衣素装,却是掩不住的气宇轩昂。城墙门口没有灭掉的灯辉不小心打在他的脸上时,冯月言与其木格,皆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你们认识他?” “认识?”其木格嗤了声,“大明天子,想不认识都难啊” “为什么会中箭?!她武功不差,没道理躲不开!”朱祐樘边行边急急问着话,一路上的故作镇定,此刻随着离她越来越近,终于快要消失殆尽。 “这个,微臣就不清楚了。”宁夏城驻守的总卫,好不容易得见圣颜,可还没得及对此次胜仗邀上几分功,就意识到了这位万岁爷的异常。 他脚步快如闪电,冲着后院而去,分明是在为那个神秘的西河派首领而着急嘛! 究竟该不该告诉他真相呢? 还未待总卫想好对策,前方的脚步猛然停了下来。他赶紧低头迎上前去,这才发现,地上有滴落的鲜血,形成一条长长的曲线,通向了那扇紧闭着的房门。 “下人是怎么办事的,还没清理干净!”他吓得忙吩咐左右手,却见朱祐樘的步子又动了起来。 一步一步,走得恍惚。 心里的不安被无限地放大,朱祐樘有想要逃避的念头,明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生。 半生因果循环,对也好,错也罢;偶遇也好,意外也罢;李慕儿也好,沈莹中也罢,他们牵牵绊绊了太久,仿佛今日终于要得出个结果。 可他不愿面对这结果。 他只想回到那个尘土翻飞的午后,有白衣女子翩然而至,挥舞双剑英姿飒飒 他只想回到那年血腥弥漫的刑部,她坚定不移地望着他的双眼,撕袍状告当今天子 他只想回到那时肃静华贵的乾清宫,一个磨墨一个执笔,安安静静地享受独处之乐 他只想回到那处银装素裹的宫墙下,听她声声唤他阿错,再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说与她听 他只想回到那晚灯火辉煌的舞台上,看她一舞倾城,为他赢得那盏耀目的花灯 他想他想 回忆到此时戛然而止,他的手已经搁在门上,却也蓦地发现,与她的过往,居然屈指可数,不过寥寥 原来,万岁山前,海棠花边,她为他引袖独舞之后,就注定了两人的不可能。 难道今日,就是她期盼已久的解脱? “吱” 门开,手落。 人群不敢说话,四周却并不静谧。朱祐樘竖耳听去,竟听闻远处墙外有几位汉子似乎吃醉了,在唱一首童谣: “蒙古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 是打了胜仗啊,他的女学士可谁又能记得她,谁又会知道她就是他的女学士呢? 终于抬脚迈入,黑暗之中竟未见一丝灯火,血腥味道弥漫在鼻端,没有一点人气。朱祐樘深吸了口气,将所有恐惧屏除,轻声开口道: “莹中。” 没有回应。 “莹中”他再唤,脚下却踢到了桌角,疼得他轻哼了声。 外头一直不敢多言的总卫,终于忍不住,不顾萧敬阻拦,冲进了房门道:“皇上,她,她不在这里了” “什么叫不在这里了?”龙颜大怒。 “皇上息怒她,她受伤后叫马同知带走了她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肯说皇上您看,知道您正快马加鞭赶过来,她还特意留下了信。” 烛火突然闪至眼前,一封纤尘不染的书信摆在桌面,冷冷冰冰。 朱祐樘颤抖着双手,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上面却只写了四行小字: 尚仪引见近龙床, 御笔亲题墨沈香。 幸得唱名居第一, 沐恩舞蹈谢君王。 适才醉汉的尴尬童谣声已自耳畔隐去,却又有教坊乐声隐约浮现,是三五位女子,在唱一首凄婉的歌: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指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朱祐樘默然垂首,拿着那封信一步步走出屋子。地上的鲜血瘆人,有眼见的下人忙关闭了他身后的门,不觉间也将那一片缱绻红尘锁在了里头。而朱祐樘没有回顾,只是继续前行,渐行渐远 城外,冯月言三人刚从震惊中回神,准备走出来,却忽地又听到一阵马蹄声,这回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定睛一看,顿时再次吃了一惊。 来人远离城池,暗自在地上搜索了一阵,很快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挑起一件物什,激动地握在手中。 朝鲁大怒道:“巴图孟克!这个疯子,每次都这么冲动,要是被城里头的明军发现,他孤身一人,岂不危险?!” 其木格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图孟克,眼神中似有欣慰,“那是我送给他的平安符,他居然,居然涉险,来寻我送的东西” 朝鲁与冯月言疑惑地望向了她,只见她眸中已是星光点点,似有回旋之态 “其木格” 朝鲁话音未落,远处城门忽然大开!几人一惊,唯有先各自躲避。 紧接着,一辆马车奔驰而来,远远的,冯月言就看清,驾驭马车的,正是她要寻找的马骢! “看,他还活着!”与其木格一样,她脸上顿时散发出光彩。 然而,她的喜色还未流露出多久,余光便瞥见另一个方向的巴图孟克,再次举起了弓箭。 “不要!” 恍惚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响于身后,吓得马骢连忙侧首问道:“慕儿,怎么了?” 马车中的李慕儿无暇生疑,继续依照马骢吩咐的,不要睡着,不停说话:“骢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你不会死!你不是告诉我,你暗中约了陈阿牛云游天下吗?你不是说,有个叫林志的,医术很厉害吗?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你不会死,一定不会!” “骢哥哥,你说,人会有来世么?”李慕儿轻轻笑,“应该有罢。人死了,也许就像睡着了一样,等醒来时就换了个躯体和身份,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那么,下辈子,下一世,我肯定不会是女学士了,就做一个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吧他呢,多半会是个书生一个谦逊,自持,一举一动都妥贴的读书人” 她的话语极轻,马骢听不分明,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好像骤疼了一下,莫名其妙。 “骢哥哥,你说,世间有多少错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好在啊,我已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足够了足够咯” “尚仪引见近龙床,御笔亲题墨沈香。幸得唱名居第一,沐恩舞蹈谢君王。” 平静的语调在夜色中恍惚朦胧,李慕儿仿佛看见自己身着女官衣袍,一步步走出了那个春意盎然的深院、芳菲正盛的桃源。有人还在那里说笑着明宫谣,有人从她的身边微笑着经过而她的头顶金光摇漾,周围玉簪齐放,随着她的脚步,海棠花飘零如雪,伴她远去无痕 (正文完)(。) 番外一:苏日娜 “苏日娜!” “苏日娜,你坚持住!” “苏日娜,本汗命令你不准死!” 胸口的剧痛阵阵袭来,苏日娜心中本无太多波澜,可巴图孟克一言,却让她不禁想要冷笑。 “你凭什么命令我?我是汉人,不折不扣的汉人” 巴图孟克一怔,还是继续抱着她往营地奔去。 朝鲁与其木格紧随其侧,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幼时。那年天空很蓝,草地很青,四人之间的感情,也很单纯。 裂缝却仅需要只言片语,便能产生。 苏日娜只记得,那天她爹气冲冲地回营帐,气冲冲地收拾东西,又气冲冲地用蒙语对她说:“走,苏日娜,我们去找你娘!” “我娘?”这让年幼的苏日娜感到诧异,“父亲不是告诉我,娘已经死了吗?” “不,她没死。她在中原,她是个汉人!” “所以,我们要去中原找她吗?”苏日娜心中立刻想到了三个好伙伴,父亲要带她走,就是要和他们分开你了! 哭喊着,挣扎着,甚至被捂紧嘴巴,她被强行带到了边关外。 她无奈望着身后,在视线模糊中,终于看到有人骑着烈马往她冲过来。 是巴图孟克! 她的眼里露出喜色,期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将父亲拦下。 可他却只是挥挥手,道:“如果他们要走,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苏日娜听到心脏冻结的声音,来自于最信任最依赖的伙伴的背叛。只是那个时候她并不明白,原来自己的行为,也叫做背叛。 最后,是满都海出面求情。父亲与她深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换来了他们的自由。 只是她很快为这自由付出了代价。 一进宁夏城,因为对父亲的不满,对巴图孟克的失望,她冲动之下,就与父亲走散了。 什么叫做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苏日娜坐在冷冰冰的地面,看着眼前被几个乞丐打落的热包子,深深地感受到了 “我刚才听到她用蒙语在嘀咕,相信我,她肯定是个鞑子!” “就是,看她野蛮的样子,一定是!” 她哪里野蛮了?她不就是凭着本事抢了个包子吃吗?! “别惹她了,鞑子发起疯来要命!” “不行,抢我们的东西吃,还有理了?”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苏日娜看得出来,他们一面看她不爽,一面又担心她会攻击他们,所以久久争论不下。 “真没用”苏日娜再一次小声嘀咕,不屑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可此举显然彻底激怒了对方,几个乞丐立马上前来摁住了她的肩膀,还有一个一脚就要踹过来! 苏日娜暗道不妙,只好本能地闭上了双眼,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似的。可意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传来,她瑟瑟睁眼,就看到有个男孩子站在她面前。虽然看不清他身前是什么情况,可苏日娜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阻止了那人。 “快放开我!”好在跟其木格学过汉语,苏日娜如是叫道。 两个乞丐赶忙放手,怯怯地望着那个穿着体统、目光炯炯的小男孩儿。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不是本地人,定是从远方来的富贵人。乞丐心里都有个谱儿:富人不能惹,官兵不能惹。 所以此人,不好惹。 看乞丐们有后退的嫌疑,苏日娜胆子大了,几步奔到男孩儿面前,冲他们哼哼了一声。 有人不爽,伸出脏手指着她道:“小伙子,她是个鞑子,你帮错人了!” 男孩儿这才看向苏日娜。 苏日娜感受到那束目光,也故作镇定回望着他。 他看起来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个子却很高,幽黑深邃的双瞳如同柔媚的黑夜,既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不过,苏日娜认为,这大概就是英雄的模样了。 “谢谢你,小英雄!”苏日娜刻意用汉语准确地说道。 男孩儿垂了垂眸,再抬头时好像多了分忧郁,冲那些乞丐道:“无论是不是汉人,她一个小姑娘,你们就不能欺负她!” 话毕,他就去拉苏日娜。 就在苏日娜要将手递给他时,却发现他只是拽着她衣袖一角,将她带离了那群乞丐周围。 苏日娜明白,中原人就是比较内敛。 终于走到人少的地方,男孩儿放开手指,对她拱拱手道:“你赶紧回家吧,告辞!” “喂,等等!”苏日娜赶紧叫住转身的他,“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 男孩儿歪了歪脑袋,好像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微微一勾唇角,道:“我是从京城来的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那,你那朋友,是什么样的?” 男孩儿彻底笑开了,“跟你一样,横冲直撞,有恃无恐!” 苏日娜的眼睛刚刚亮了亮,却听他语带埋怨地继续道:“哪有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就应该有女孩子的样子,琴棋书画,描样绣红,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呆着,免得被人欺负!” “是这样吗?” 苏日娜的问题没有再得到回应,男孩儿挥了挥手,算是道了别,大步流星地走了。 “苏日娜!哎哟我的苏日娜,我可算找到你了!” 被父亲他们寻到的时候,苏日娜已经开心了起来,她抿起两个小酒窝,笑着对父亲说道:“我们去京城吧!” 她知道,和他匆匆别过,未必有机会再见。可她也知道,只要再见,她一定能第一眼就认出他。 一定不会忘了他。 可是,当她真的做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汉人,当她依照他的话长成了他喜欢的模样,为什么他却已经喜欢上一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了呢? “其木格,”苏日娜感觉到身体中的血似乎渐渐流逝完了,就像他们的情一样,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说,那马车里,是女学士吗?” 其木格紧握住她的手,不敢接话。 “其木格,你说,我来为你们送粮草,是不是背叛了他呢?那我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呢” 苏日娜的话音飘落在广阔的空地上,渐渐失去了热度,可其木格还是未能接上话。 因为这个问题,她也一直找不到答案(。) 番外二:郑金莲 紫禁城,坤宁宫。 春日来几场连绵阴雨让人发了霉,好不容易今儿个早上天放了晴,皇后便与再次进宫居住的金夫人,相携到宫后苑到处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松快松快。 刚出坤宁宫,正看见太子迈着小短腿,扶着门想要跨过高高的门槛。许是因为天儿还有些冷,他被奶娘裹了一件厚厚的大红小袄,戴了一顶玄青绉纱“爪拉帽”。四岁的孩童腿脚实在有些短小,加上被裹得圆滚滚,怎么也过不去。 他又不让嬷嬷和小太监们帮忙,急得周围侍奉的人团团围着他转。他自己也累得满头大汗,一张小脸热的绯红,好不容易翻过去了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一摔可惊动了皇后,她啧了一声,怒道:“放肆,你们都是死人吗?怎么照顾太子的?!” 周围伺候的嬷嬷,宫女,太监们顾不得去扶太子,忙跪下行礼:“娘娘千岁!” “奴婢有罪!奴婢该死!没有伺候好太子殿下!”尤其是奶娘,见了皇后吓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太子这时候才爬了起来,嘴硬帮奶娘辩解道:“是我要自己跨过去的,不关他们的事儿!” 小小年纪,就知道顶嘴了!皇后怒气愈甚,刚要发火,身旁的金夫人有意识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皇后这才尽力把眉间抚平,蹲下来敞开双手道:“乖孩子,到母后这里来。” 谁料太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竟自顾自地拉起奶娘跑远了。几个太监,都是皇后吩咐过寸步不离跟着太子的,忙也行了礼跟着退却。 这一幕将皇后气的,半晌没有动静。 “娘娘,娘娘息怒啊,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金夫人一面扶起皇后,一面拉着她到了无人之境,才靠近她耳畔道,“乐之啊,娘怎么跟你说来着?不是自个儿生出来的,到底是隔着血肉,亲不了的!” “娘!那我能这么办?这都整整八年了,先不论我这身子调理好没有,皇上他他如今即使宿在坤宁宫,也从来没有” 这样的房中秘事,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娘开口,皇后仍旧觉得尴尬。 “傻丫头,所以你更应该努力啊!”金夫人张头探脑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如今女学士不在宫中,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可旧戏,还是能够重演不是?” 皇后疑惑望了眼金夫人,随后缓过神来,回身瞧瞧太子离去的方向,也冷冷哼了一声,便调头往外走去。 “娘娘,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带来了。” 黄昏暮色洒在坤宁宫的月台之上,有几缕跟着门开跑了进来,落在郑金莲的背上。皇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未发一言。 其实,她很少与郑金莲正面交锋,两人之间的合作也好,隔阂也罢,要么都在暗中进行,要么摆上桌面后必须咽回肚子里,她看不透她,也不想去看懂。 而今,更没有什么利用她的价值了。 “娘娘” 皇后被她叫得回过神,勾唇道:“多谢了,金莲。” 郑金莲忽然很想笑。 来之前,她曾想过问问太皇太后,为什么还要帮皇后。明明女学士不在,太皇太后应该更加不愿皇后得势才对。 可是当太皇太后交给她这壶酒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需要自己的子嗣,无论多久,她都不会放弃。 而太皇太后需要皇上子嗣延绵,无论多不甘,她都不会阻挠。 皇后脸上的不屑,她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郑金莲有想要逃离的冲动。并不是因为皇后有多可怕,论起心计,她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如果非要说为什么的话,应当是失落吧?郑金莲明白,皇上最爱的人不在,最爱皇上的人,也不在了。 “娘娘,奴婢把酒放这儿了。太皇太后快要用膳了,奴婢就先告退了。” “慢着。”郑金莲刚退步转身,皇后却叫住了她,象征性地吩咐道,“你应该知道,要闭紧自己的嘴” 郑金莲闻言忍不住,忽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隐隐含着一股凄凉,“娘娘,奴婢的嘴巴若是不紧,恐怕娘娘的地位早就不保了吧?” “你!”皇后欲怒,转念又压了下来,冷笑道:“给本宫回过头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有没有让本宫担心的资本。” 她话里有话,细辨了当真难听,郑金莲身子一震,却仍旧是不肯将头回过来,只是也没再出声反驳些什么。 “怎么,虚了?”皇后吸了口气,继续款款道,“说到底,你们还不是都输给了本宫?青梅竹马有什么用,真情真意又有什么用?都是些虚的,笑话,只有这个位子,才是真真切切的。” 郑金莲不用回头,也知道她拍着身下凤椅自得的模样。话听到这个份上,她应该离开才是。可这一回,她突然想为某个人讲几句话。 也让皇后知道些利害。 猛地回头,没有半分笑意,她凝住皇后的双眼,直接道:“娘娘,你这个位子,不过是有人让给你的罢了!” 皇后一怔,却听郑金莲继续道:“娘娘,是你我一手制造了皇上与女学士的错误,可是,娘娘以为一切都已经被遮掩了吗?娘娘以为,女学士被你当棋子控制,什么都不知道吗?娘娘错了,她知道,她知道太子是她的孩子!” “你说什么?!”皇后惊得站了起来。 “我说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她完全可以戳穿娘娘,她完全可以母凭子贵,踢掉你这个冒牌货,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和皇上一样,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 话毕,郑金莲觉得心中解气,顾自出了门去,留下皇后一脸震惊地呆愣原地。 半晌,金夫人从旁厅走了出来,轻声唤她道:“娘娘” “来人呐!”皇后不理会她,兀自找人吩咐道,“快将郑金莲是太子生母的消息继续传播出去,还有,找出刘山,郑旺,快去!” 待人走后,金夫人疑惑问道:“娘娘,您这是要?” “郑金莲”皇后走至桌边拿起那壶酒,脸色阴沉道,“待本宫有了筹码,就留不得她了” 自此之后,关于真假国母的流言并没有停止,而是犹如长了腿一般传播到全国各地,并引发了一个轰动一时的大案——“郑旺妖言案”。 主谋刘山与郑旺暂且不论,宫里只听说有人见到两个太监将清宁宫最得力的大宫女郑金莲,押入了浣衣局。 浣衣局的看守见到她,肃立两旁,态度十分恭敬。 郑金莲知道,是太皇太后有过交代。可郑金莲也知道,太皇太后为了维护皇室名誉,也为了掩盖自己的插手,最终选择——放弃了她这颗棋子。 浣衣局的水很冰,郑金莲将手探入其中,轻轻拨弄。阳光在水面瑟瑟跳跃着,被撩动的光影以涟漪的姿态漾过她眉眼,没有人看到,那里面透出的落寞,与悔悟。(。) 番外三:兴王 弘治七年,对大明的百姓而言,是一个太平之年。黄河的治理工程历经一年,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着鞑子自宁夏之战后,鲜有骚扰边境的动作后宫里,又再添了喜讯 还有兴王,在这一年,终于要启程前往湖广安陆州就藩。 启程的前一夜,朱祐樘将他召进宫,说是要为他践行。所谓践行,也不过是哥俩喝上几杯薄酒。只是如今物是人非,酒意上头后想想,不免有些难过。 “杬儿,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想当年朕登基的时候,你才这么高”朱祐樘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而后含笑凝视着兴王——时隔多年,他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与孩提时代相比,简直两个模样。 两人私下关系亲热,兴王便也回视着朱祐樘的双眸。他发现,虽然朱祐樘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温柔关爱,可眸底的悲戚,仍然没有减少半分。 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吧?为那个消失的人儿。 “皇兄,臣弟跟着你这许多年,学到了许多大义。也明白很多事情,不会因为我们是皇家子孙,就能轻易如愿。正如臣弟必须遵循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接受就藩的事实。皇兄也请想开些,莫再执着于过往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杬儿竟比朕都要豁达了”朱祐樘欣慰地笑,“可是,如果朕今日不肯放的不是你母妃,而是伊伊,你会怎么办呢?” 这话源是因为上个月,兴王曾上书朱祐樘,恳请放他母亲邵太妃一同前往藩国颐养。可朱祐樘记得李慕儿交代过的话,便以兴王年少,且祖宗无此先例劝止了。 兴王又回头问了邵太妃,才知她自己也不愿离宫,这事儿便只好作罢了。现在朱祐樘突然问起若是换作蒋伊,显然是告诉他——对于有些人,他没有办法不执着。 兴王一时也答不上话来。 半晌,还是朱祐樘重又开启话题,语气无奈地问了一句:“杬儿,你说,她到底还活着吗?” 兴王突然有些鼻子发酸。 看来劝是没有用了,他索性敞开心扉道:“皇兄,臣弟也好想莹中姐姐。伊伊每天都要念一遍,臣弟就会跟着想一遍。皇兄,马骢不是还没回来吗?只要他一日不回来,不就代表莹中姐姐还有希望吗?” “是啊”朱祐樘突然拨弄了下案前叠着的画纸,茫然道,“可是朕怎么觉得,她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不会的,她不会有事的!”兴王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起身道,“皇兄,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 “找?连马文升都不知马骢去处,怎么找?”他知道李慕儿为什么离开——定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才会学何青岩那般,远远逃开他。“不说她了。杬儿,此去湖广,你我兄弟二人今后也很难有机会再见。你说得对,身为皇家子孙,顾虑太多,越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皇兄敬你这杯,希望千里之外,你能比皇兄过得好些” “皇兄” 千里分封向郢中,牙樯锦缆趂秋风。不堪手足分携处,一曲离歌意万重。 这首诗是朱祐樘写给兴王的,很多年以后,他们这对兄弟的情意,还是被人津津乐道。可谁也不曾知道,那一夜两人喝了多少酒,有多少难过 待兴王走后,朱祐樘仍留于原地,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继续买醉: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画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画着同样的脸庞。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她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就被眼前晃动的身影否定了这个念头:那只是戴琼莲,不是她沈莹中。 “朕明明允你离宫,你为何不愿意?” “回万岁爷的话,女学士曾经吩咐过奴婢,若是她不在了,就让奴婢继续为她侍奉万岁爷。女学士对奴婢有恩,奴婢愿意听她的话。” 戴琼莲说这话的时候,泫然欲泣,我见犹怜。朱祐樘却懒得去分辨,只知道既然是她说的,那就该依着她 “你去为朕取盆火来。” 戴琼莲没有料到,朱祐樘半夜三更让她取火盆,竟是为了焚稿。 他默然不语,无神地盯着窜起的火苗,那些惟妙惟肖的画稿,被一张一张扔了进去。 直到瞧见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张,戴琼莲终于忍不住跪下道:“万岁爷,这是” “你也要来劝朕吗?”朱祐樘脚步虚浮,苦笑道,“你说,她收到这些朕亲手画的画,会喜欢吗?” 没有听到回音,朱祐樘耳边只浮现出当年那些笑语伶仃: “你在画画,画谁呢?” “慕儿,我在画慕儿。” “莫压坏了我” “阿错阿错” 翌日,天空晴朗的像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蓝天白云之下,兴王朱祐杬,携王妃蒋氏到奉天门拜谢皇恩,随后带着御封金册、玉宝,告别皇宫。 朱祐樘带着朝中文武百官,亲自送他至午门外。 大家都知道,朱祐樘和这位兴王弟弟的关系极好。可也许是因为大庭广众之下,彼此都克制着情绪,所以分别的场景,并不如想象当中叫人唏嘘。 不过在跟随朱祐樘回转的过程中,分明有人听到那高居圣位的帝王低低吟道:“殷勤步送出宫门,骨肉情深不忍分。别后相思何日会,燕山荆树隔重云。” 另一边,兴王带着众多从行官属,安静地往南而去。只是这安静的氛围,很快被身后马车上的一声尖叫打破。 “怎么了?” “是王妃!” 还未等人群骚动起来,兴王已经一个纵身上了马车,心急道:“伊伊,发生什么事了?” “元宝我我刚才好像看到师傅了” 兴王一边松了口气庆幸蒋伊没事,一边又钻进马车疑惑问道:“在哪里?” 蒋伊拉开帘子,往一个方向指了指。 哪有什么人影? “傻丫头,”兴王笑着抚抚她的头,“你定是太想念她了” 蒋伊显然有些失落,一头扎进兴王怀里,道:“也许吧。你别去骑马了,跟我一起坐马车。” “好。”兴王一手环抱住她,跟着坐在了窗边,在蒋伊看不见的地方,又挑起了帘子,往外头瞧了一眼(。) 番外四:何文鼎 弘治十一年,风雨常晦,天道不祥。何文鼎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想象着乾清宫此刻的景象,心中忐忑难安。 刚走几步,突然有人追了上来,拍了拍他肩头冲他打招呼道:“何公公安好。” “是你?” 何文鼎看到身侧竟是德延,不禁停下步来。虽然李慕儿走后,他与他几乎没有矛盾交集,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搭讪更让何文鼎抗拒。 “何公公,这是给万岁爷送汤药呢?小的方才看到李公公也进去了。” “他又来做什么?!”能让何文鼎放下对德延的排斥,问出这句话,足以见得这李公公比德延还令他厌恶。 “谁知道呢?”德延轻叹了一声,“唉,自从万岁爷开始提拔李公公,这几年啊,宫里可是乱了套咯” 这是第一次,何文鼎居然对德延说的话,觉得赞同得很。不错,自从这个李广李公公出现,皇上几乎同以前,判若两人。 可是何文鼎明白其中的缘故,他摇了摇头,只觉得无奈 当年,自从女学士消失后,皇上暗中四处寻找她,正道邪道,几乎都试过。李广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 皇上召见他时,何文鼎也在场。 他记得,李广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女学士一定没有死。只凭这一句,他就牢牢蛊惑了天子的心。 他还道:女学士为何能以女儿之身降服西河派众人,使他们尊她为掌门,并不是因为她是李家传人。而是因为——她的身上种有牵制西河派的蛊,她一死,西河派无人能活。 可西河派,如今都活得好好的。 荒谬。这是何文鼎的想法。可皇上却信了。 何文鼎事后想想,他也情愿相信,李广说的是真的。 但之后的局面,却突然失去了控制。 李广自称能作符录法术,还会寻人之术,他每每以此蛊惑天子,居然渐渐得到了皇上的重用。甚至迷惑得皇上,懈怠了朝事,只顾开坛做法。 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莹中啊莹中,还望你在天有灵,能够托梦开导皇上,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心怀局促到了乾清宫,果见李广笑吟吟地出了门来。何文鼎见他甚是得意的模样,一时气愤,上前拦住他道:“皇上刚刚痛失小公主,你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哟,何公公这是哪里的话?”李广挑着眉,不屑道,“下官也是来为万岁爷解忧的呀怎么,何公公自己帮不了万岁爷,便要嫌下官多事吗?” 何文鼎冷哼道:“你为皇上分忧?你劝皇上在万岁山上修建毓秀亭。亭子建成后,小公主就夭折了。我看你不是为皇上分忧,分明就是个灾星才对!” “你!哼,何公公好小的气量!谁是灾星,可由不得公公说了算!” 说罢,李广拂袖而去。何文鼎呆立原地,只觉得今年的天降异象,似乎更严重了些。 与李广的梁子,这就算是结下了。何文鼎自认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倒也不惧他。 只可惜,他不犯人,人却定要犯他 事情发生在几日之后,源起于坤宁宫的那两个小舅子—— 谁都知道,自皇后生下太子后,她的两个兄弟张鹤龄与张延龄,利用政治上的特殊地位,肆意妄为,横行霸道,把权势和贪欲发挥到了极致。而近几年来,朱祐樘疏于国事,这两人又重新出入宫禁无忌。 这一天皇后邀了张氏兄弟和朱祐樘在坤宁宫内喝酒,期间,朱祐樘将自己的皇冠摘下来放在一边,顾自饮酒,并不怎么说话。 何文鼎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又看看皇后姊弟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道他们定是又有所求,要趁着他醉意朦胧时请他赏赐些什么吧 果不其然,酒过半巡,皇后便开口道:“皇上,妾身这两个弟弟啊,性子单纯,总爱得罪人。这上回买了几亩良田,谁知对方得了钱财后倒打一耙,竟冤枉他们霸占农田。皇上,妾身气得心里头难受,又身在宫中帮不上忙,实在委屈” 何文鼎余光瞄见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暗嗤,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朱祐樘大概也有所察觉,便借口起身如厕。 谁料就在朱祐樘走后,张鹤龄竟借着醉意,大言不惭道:“放心吧姐姐,皇帝姐夫一定会帮我们的!他这么顺着你,又这么疼爱太子嗝,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嘛” 边说,他竟便将皇冠带到了自己的头上,以炫耀自己的荣宠。 如此的大不敬,何文鼎哪里还看得下去,当即大声呵斥道:“放肆!张大人快放下!此行简直大逆不道!” 张鹤龄被吓了一跳,连皇冠都掉落在地。待缓过了劲儿来,他怒视何文鼎,叫嚣道:“又是你这个死太监!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跟老子做对!” 何文鼎不想与他理论,转而唤了声:“皇后娘娘!”他知道,皇后这个骄横无度、胆大包天的兄弟张鹤龄,早就对自己怀恨在心了。上回也是如此,他在宫后苑看见他拦下了几个宫女,不断加以挑逗,企图非礼,便看不过去,借了身旁大汉将军的金瓜,上前阻止了他。 谁料他寄予希望的皇后,非但没有阻止她弟弟的放肆,反而责怪他道:“何公公好大的架子!连本宫的弟弟,你都敢骂?” 何文鼎一怔,心想自己真是犯浑了。皇后她从来都不喜欢他,早就想找机会治治他,无奈皇上因着女学士的关系,对他颇有情分,才一直没有成功。 如今他还希望皇后出手制止张鹤龄,简直犯傻。 气急之下,何文鼎不愿再与他们共处,索性拂袖而去,任他们在身后愤怒责骂! 事后,皇后不管是非曲直,非逼着朱祐樘把何文鼎下锦衣卫狱。 至于皇后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朱祐樘,何文鼎在锦衣卫保守折磨,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李广出现在了牢房中。 何文鼎伤痕累累,可见到他时,仍旧尽力挺起了腰杆,道:“李公公终于来了,我还怕等不到你来看我呢” 李广阴测测地笑道:“何公公哪里的话,皇后交待的事情,咱家怎能不从?” “皇后?”何文鼎冷笑,“她究竟说了什么,让皇上不念旧情,将我囚禁在此?” 李广得意道:“是咱家教了皇后一个好办法何公公,您不是女学士的好友吗?假若让皇上觉得,您明明知道女学士身在何处,却不肯告知皇上,那您说,皇上会怎么看你呢?” “你!”何文鼎情绪一起伏,身上的伤口便隐隐作痛,惹得他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怪不得,怪不得他们会严刑拷打,审问我是谁指使的” 李广很快接话道:“不错!何公公,是谁指使你以下犯上,不分尊卑,胆敢打骂皇亲国戚的?!是不是沈琼莲?” “你也配叫这个名字!”何文鼎狠啐一口,李广一心想要找到李慕儿,只不过是为了日后平步青云。而他所作所为不过是妖言惑众,欺骗今上罢了 想了想,何文鼎冷笑道:“好,我告诉你,确实是有人指使我的。你过来,我偷偷告诉你” 李广也知道他恐怕有诈,不听又不甘心,便只是凑近了一些,与他隔了一个身位,侧耳问道:“谁?” “是圣贤之书教的,孔孟之道!”何文鼎一字一句说完,突然抬起一只脚冲李广狠踢过去,将将踢到他那尴尬之处,疼得他呲牙咧嘴! “好啊!你!何文鼎,你这是自找的!来人呐,皇后有令,今日何文鼎不招供,便任咱家处理!” 人群涌进,看起来不像是锦衣卫,而是宫中都人。何文鼎视线模糊,任凭他们解开束缚,推翻在地。身上的剧痛一下下传来,渐渐又消散了开去,身体已经慢慢失去知觉,他索性也不愿再去思考 有老者说过,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经历的一生。而他只想回忆那个安静的早晨,有雾气弥漫在外,他端着茶水照常走进乾清宫,却看到了一个单薄女子的身影。 长袄缘襈看带,绣有禽鸟图案,长裙横竖襴并绣缠枝花纹,衬得她身段秀丽,却又威风凛凛。 他看得愣了愣,随后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微笑道:“女学士,早。” “你说,我是不是该感谢你让我得了这份好差事啊?” “你这是好人有好报!宫中就需要你这种敢于做出头鸟的人!” “公道在人心,我只是不想做个虚伪之徒。” “说得好,衷心正直,我交你这个朋友了。从今以后,我们在这宫里,相扶相持,对抗一切恶势力!” 莹中,说好一起在宫中相扶相持,你怎么就先走了呢?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坚持? 好了,这下好了,你且再等我几步。来生,我们还能交个朋友,对抗一切恶势力(。) 番外五:钱福 “咳咳”春日的杨柳絮,即便到了夜里,还是无孔不入地在空中飞扬着,惹得人鼻下又泛痒。微弱的烛光时不时摇曳出好看的形状,倒映出案旁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他看起来文文弱弱,却有股说不出的儒雅气质。 “咳”又捂嘴闷声咳了几下,他才执起笔来,在纸上用十分好看的字体写道: 青岩吾妻,见信如唔。 今日晨间的时候,邻户的小子又来找为夫做学问,为夫本想偷个懒,不愿与他一般计较。谁知道啊,他竟搬出娘子你来压我。为夫细细一想,若娘子在此,必定也是要骂为夫小气的。谁叫我家娘子,是青岩镇出了名的菩萨心肠啊! 可是为夫着实觉得奇怪,当年与娘子初识之时,娘子明明就是个冰山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点情面都不给呢!为夫记得你说过,全是因为莹中,你才会有这样的改变,变得热心,变得多事呵,说起莹中妹子,为夫亦十分挂念之。 有人说她早在战场上牺牲了,有人说她与人私奔了;有人说她行走江湖做了西河派掌门,也有人说她还在宫中,明明到了放归年龄,却还不愿出宫。 为夫虽挂心得很,却也相信妹子一定过得很好。我们那么聪明豁达的妹子,她一定能过得很好。 何况,这青岩镇山好水好,为夫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了。 还记得,咱们刚到青岩镇的时候,娘子就告诉过为夫,这是我丈母娘的家乡,吓得为夫入了村就差点磕上三个响头。娘子也告诉为夫,母上大人是在生育娘子时,难产而去。这让为夫终于明白,当年娘子为何不愿接受为夫的心意,不愿早些给为夫照顾你的机会 其实,为夫才不介意有无子嗣,为夫才不希望有人插足你我的感情。为夫虽然金榜高中,却不过是个翰林院修撰。如今辞了官,更是一介凡夫俗子,既无万贯家财,又无潘安之貌,而娘子却能许我一生,与我举案齐眉,比翼成双,为夫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只好来生来世,生生世世,再娶娘子,答以报恩。 唉仔细一算,你我成亲,已是十年之久。而娘子独去某地,至今七年整。犹记得那时,娘子经常同为夫讲:青岩幼时便身染顽疾,早已自知时日无多。待我去后,官人记得替我去看看,世间的大好河山。 为夫怎会不知,娘子此言不过是要我好好活下去。虽自你我成婚之日,便知此生余下时光,日日都可算作向上天偷来一般,但即使娘子命薄,即使在为夫一生之中,只与娘子相伴短短三年然,凭此三年,为夫一生无憾。 可是,我知道娘子的遗憾。你最大的遗憾,定是同莹中妹子一样,挂念银耳的去向。 娘子放心,为夫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她,至今,也终于有了结果 “咳咳”写到这里,执笔人情绪浮动,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钱福——这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却已似风烛残年,脸颊深深地凹下去,长须盖住了出口成章的那张口。 他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回忆起不久前的一桩事情来 那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有人上门向他讨教书法,为了讨好他,除了带上一壶美酒,难免还要找些他感兴趣的话题。 青岩镇谁人不知道,除了他家娘子何青岩,能够叫他上心的,便只有他们两口子一直在寻找的人了。 一个只道是歌喉如黄莺的女子。 “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扬州勾阑间就有一位姓沈的歌女,歌声之美,名扬四方。” 歌女?钱福不由地干喝下几杯烈酒。 而后二话不说,整理行装前去扬州。 到了扬州,四处打听,才知道这位美丽佳人已经从良,嫁给了一个盐商。钱福又去拜访盐商,盐商早有耳闻状元郎钱福的才名,十分看重,立刻设宴款待。 酒席之上,钱福借着酒意,提出要见一见那位名扬千里的新夫人。 盐商一听他那艳羡的语气,觉得面上有光,便令那小房出来一见。 这一见,钱福手中的酒杯,差点打翻。 来人穿着白衣白裙,细眉弯如月,美眸顾盼多姿,就像皎洁的秋月。 一瞬间的震惊后,钱福居然觉得有些欣慰欣慰她已长成了一个倾世而立的大姑娘,欣慰她真的尚在人世,无病无灾 同时又有失落,失落她不知独自吃了多少苦头,失落她为何不回京,失落她居然只能落得个妾位 那是他们所有人都疼爱着的银耳啊! 而对方黑眸流转着亮丽的光泽,大着胆子扫视了一番在场众人,那眼神中的自信、气质,叫人惊艳。 直到她看到了钱福。 时光停滞,万物寂静。 “快快快,难得状元爷赏识。娘子快拿出绫帕来,请钱状元题诗。” 他虽唤着“娘子”,眼睛却并不看她。钱福再看这盐商,便觉得他虽也算得上仪表堂堂,年轻有为,却未免太过铜臭!于是他温柔接过绫帕,当即题道:“淡罗衫子淡罗裙,淡扫娥眉淡点唇。可惜一身都是淡,如何嫁了卖盐人?” 结果,自然是被赶了出去。 临出门时,钱福醉眼朦胧,看到的只有银耳低垂的眼眸。 他在后门口睡过了夜。 直到晨光将近时,门终于被轻轻打开,有个娇小的身影窜了出来,乖巧地坐在了他的身边。只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钱福红了眼眶。 她道:“兄长,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一面。” 好不容易压下翻滚的情绪,钱福憋着气咳了咳,才凝着她问道:“银耳,你过得可好?” “好。”银耳肯定地答道,“不差。” “那就好。”钱福双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再握紧,终于忍不住问道,“银耳,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银耳再次垂下了眼眸。钱福记得,她每次难过的时候,就会低下头。 她告诉他,那年夜里发生的意外,末了总结道:“纸婆婆和小宇都死了,姐姐的孩子也死了。我能够侥幸逃脱,是万幸。”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中立刻有泪珠滚落,“我没有看好孩子,没脸再见姐姐了” 钱福鼻尖泛酸,大手一伸将她揽入了怀,像个称职的长辈一般,边抚着她的脑袋,边安慰道:“银耳,这不是你的错。莹中一直在找你,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可是我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啊我一人苟活至今,卖至勾阑也好,嫁人做妾也罢,时时刻刻都是记着姐姐的教导,坚强面对,乐观生活。她把我变成这么好的人,我却没有看好她的孩子” 哭泣声快要失控,钱福很想告诉她实情——何青岩告诉过他的,关于那个孩子的实情。可终归还是忍了下来,只拍拍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道:“银耳,你绣的嫁衣,青岩穿着很美。” 哭声果然停止。银耳从他怀里抬起头,眸中是难掩的喜色,“兄长,是姐姐帮我转交给你们的对不对?你终于迎娶了青岩姐!你们过得很好吧?青岩姐姐人呢?” 钱福笑了笑,眼中看不出半分异色,“她很好。我们住在青岩镇,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希望能在那里一直到老” “那银耳就没有什么遗憾了”擦擦眼泪,银耳呼了口气,站起身来。 “银耳” “兄长,你回去吧。既然我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也不愿再回宫去了。” 说话间,府内忽然传来动静,钱福听得仔细,是那盐商焦急地在寻银耳。听他的语气,不似生气,更像是关心。 银耳闻声,最后对他浅浅一笑,便要开门离去。 钱福知道,这就是她的选择了。他起身,温柔地对她挥挥手,算是告别。谁料门刚一打开,银耳蓦地回头问道:“兄长,姐姐她,还好吗?” 钱福沉吟片刻,终答道:“好,你过得幸福,她就好。” 她点了点头,笑涡里充满着满足。门后,钱福听到有动听的歌声传来,那是多年前,四人在钱府唱的第一首曲子: “谁能听欸乃,欸乃感人情。 不恨湘波深,不怨湘水清。 所嗟岂敢道,空羡江月明。 昔闻扣断舟,引钓歌此声。 始歌悲风起,歌竟愁云生。 遗曲今何在,逸为渔父行。” “咳咳”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钱福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银耳是我们三个心中永远的牵绊,如今,我们都可以放心了。而为夫既已了无心事,也该启程来寻娘子了。 这几年来,为夫一人苟活在世,活得太过孤单,答应你的好好生活,也算没有辜负了。上天不负为夫,月前有医者告诉我时日无多,想到不久便可与娘子团聚,为夫只觉得欢欣而已。 黄土之下,不过一碑一棺相隔,生死早晚,相逢之日,想来不远矣 夜深了,今夜这封信,就写到这里了。烛火伴我相思同去,落笔,吾妻青岩亲启。(。) 番外六:太皇太后 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病危。 三月草长莺飞,内宫落花满庭,碧瓦朱檐映着澄澈高远的天幕。 端的是好景致,若在往常,正该是喝酒赏花的时节,可今年,却再无人有此闲情。 清宁宫的变化很大,人也少了不少。一连几天,朱祐樘处理完政事后,就会到太皇太后宫里尽尽孝心。 这一日来的时候,居然看到太皇太后起了身,在门前坐着晒太阳。 本该令人高兴的一幕,却让朱祐樘觉得不安起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 有人行礼问安,难免惊动了太皇太后,让她注意到了朱祐樘。于是她微笑着招招手,对他说道:“樘儿啊,过来,哀家一直在等你呢” 朱祐樘眼眶一酸,仿佛回到幼年,他初出西内,又痛失生母,无依无靠之时,是太皇太后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道:“乖孙儿别怕,过来,哀家会一直护着你的” 转眼已经过去近三十载,她已老态龙钟,爬满皱纹的脸,就像被风吹平龟裂的贫瘠的土地,眉宇间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形。这个当年叱咤后宫的女人,这个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的长辈,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寻常老人了。 朱祐樘也曾怨过她做出许多令他懊恼之事,可如今看着她老来像个孩子的模样,只觉得唏嘘感慨,以及感恩戴德了。 “皇祖母,樘儿在。”手掌相触时,她肌肤的粗糙感,再一次令朱祐樘心痛。 太皇太后倒显得淡定许多,到了她这个年纪,早已将生死看透,剩下的时间也不过是虚度,多活一天是恩赐,少过一天也无妨了。 “樘儿,哀家最近总是梦到你父皇,他问我你好不好,哀家就回答他:‘好,好,好,你这个儿子啊,比你能干太多!’唉,是纪丫头把你教得好,可惜她福薄,看不到啊” 都说人在死前总是爱回忆过往,朱祐樘此刻算是明白了,太皇太后竟然连他那名不见经传的母亲都提到了,看来是想了许多人许多事了。 刚想接话,却听太皇太后话锋一转道:“可是,樘儿啊哀家觉得,你就是太能干了你做得太好,所以啊,太苦了” “皇祖母,樘儿不苦。” “怎么会不苦?”太皇太后突然双手拉过他的手,拍拍他的手背道,“哀家知道你有遗憾。你对家、对国,都做得那么好,却唯独,负了你自己啊” 朱祐樘无奈一笑,“不,皇祖母,樘儿不负国家,不负乐之,不负您老,却唯独,负了她一人。” 太皇太后一怔,随即叹了一口长气,道:“哀家知道的,哀家都知道那年李广得宠的时候,哀家就知道,你放不下她。哀家以为你会为了她,变得和你父皇一样,从此一直倦怠朝事。可没想到,终究,你还是醒悟了过来。” “这也多亏了皇祖母啊那年他暗自处决了何文鼎,朕便容不下他了。正逢清宁宫失火,朕便想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占卜的人说是李广在万岁山建亭子的事犯了岁忌。还是皇祖母了解樘儿,借此对他恼怒,吓得他惧罪自尽了。” “哀家知道你对何文鼎有愧,所以派人夜赴乾清宫,大殿的铜钟在没有人敲击的时候发出声响。宫中盛传,是何文鼎的冤魂作怪。也好让樘儿有理由,为他昭雪沉冤,厚葬赐陵。” “重用李广,是樘儿犯了糊涂。樘儿真的以为,他能助我找到莹中的下落。就连他死后,朕还不放弃,去搜了他的住处,期望能找到些有用的线索。谁料” “其实,樘儿,你难道就没想过,也许女学士真的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是一点消息也没有。马骢不回来,也许只是因为想守护着她的棺冢呢?” 言及此,朱祐樘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抬眸凝住太皇太后道,“多谢皇祖母保全了樘儿的面子,为我扫平了李广这一祸患,又慰了文鼎在天之灵。” 太皇太后摇摇头,“唉,要做个好皇帝,太辛苦了。很多时候,要顾及的人情世故太多。樘儿,如果有来世,哀家希望你不要投在皇家了。” 如果有来世? 如果有来世,能让他早些遇见她吗?朱祐樘如是想着,心尖便又疼起来,惹得他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 太皇太后看得心疼,劝诫道:“樘儿,哀家时日不多了,最放心不下的,也不过就是你的身体。你正值壮年,身子却是每况愈下,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太励精图治,过度操劳了。樘儿啊,朝事哪里是能办完的,你何不偶尔松懈一下?” “皇祖母不必替樘儿担心,老毛病了,吃些梨汤就好。” 这一声话音刚落,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因这梨汤,让他们各自想起一人,不过朱祐樘想起的是李慕儿,而太皇太后想起的,却是郑金莲。 她被押去浣衣局,也有不少日子了。虽算不上宫里的主子,可好歹在清宁宫是一等一的地位,从来都是锦衣玉食,不知道这一去了浣衣局,能不能习惯? 太皇太后暗自苦笑了声,这人之将死,果然脆弱不堪,连带对郑金莲的愧疚,都翻了倍。 她很想开口叫朱祐樘在她死后召回郑金莲,多多关照她。可想到太子的身世,只能忍了下来。朱祐樘对李慕儿的执念太深,就连她也没个把握。而郑金莲此生怕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倒不如断了念想,离得越远越好。 这样,后宫才能得以安宁。 她快要走了,能做的事情不多咯太皇太后无奈想着,忽然觉得眼皮犯困,便叫朱祐樘搀着,边回房,边一下下拍着他的手道:“樘儿啊,你一辈子也没为自己活过,说到头,哀家也对不起你。哀家死后,也管不了你了,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别到老到老,像哀家这样,回忆起这一生,居然只得一个‘累’字。哀家累咯,累咯” 后宫里的女人,就像戏台上的一个个红角,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这个历经四朝的老太太,经营算计一世,最终也逃不过落寞的谢幕。 而朱祐樘自己呢?他的一生,又该如何收场?(。) 番外七:朱祐樘(上) 太皇太后去世的次年,也就是弘治十八年,开年就是一番天寒地冻的景象。万物毫无生机,灰灰的天空中总是彤云密布,呼啸的狂风卷着沙尘漫天飞舞,黄色的尘埃在空中弥漫,人们冻得瑟瑟发抖。老人们都说,这样的冬天真是少见,恐怕今年年景也不会好。 往日里生意兴隆的醉仙楼,也变得冷清了不少。大厅里坐着稀疏可数的客人,其中有一桌穿着体统的锦衣卫,正频频地往楼上一个雅间张望。 雅间里时不时传出一阵轻咳,从中能分辨出里头贵客身体不适,却又举止得体。 可谁也不曾想过,他就是高高在上的弘治天子,朱祐樘。 “万岁爷,外边儿就是没有乾清宫暖和”这话不过是拐着弯唤他回宫,朱祐樘看了眼身旁瘦的像根竹竿儿的小太监,他低着头,因为刚刚到乾清宫没多久,自然是连个建议也不敢提的。 朱祐樘不由叹了口气。之所以会选这个小太监在身边服侍,完全只是因为他的相貌长得有些像自己。 这么多年了,自何文鼎走后,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换了一拨又一拨,就没有真正令他满意的。到后来就是在都人堆里随便挑个好记的,过来负责端茶递水。 现在想来,也怪自己活该,当初何文鼎被抓时,他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皇后闹闹情绪,过几天放出来就是了。 谁料等他忙完一阵后猛然问起来,才知 要是李慕儿知道了何文鼎冤死狱中,该如何伤心失落?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得他心头疼了多年。 长吁短叹间,朱祐樘忽然闭上了眼睛,好像在仔细聆听什么声音,半晌才抬头问道:“你听,外面是不是有铃铛声?” 小太监不敢说没听到,又确实没听到,愣在那里一时答不上话。朱祐樘也不责备,微微抿了嘴,起身往外走去。 走廊上向下查看了一阵,果见有个女子,手腕上缚着小小一铃铛,她走路大摇大摆,丝毫没有一个女人该有的矜持,而她身后跟着一个瘦黑的男子,与她一样,分明有些野里野气。 他们看到一桌站起来的锦衣卫,并未惊讶,这倒让朱祐樘有些惊讶,看起来,他们应该是从外地来的。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那名女子很快敏锐地察觉到,锦衣卫的突然起来并不是针对她俩,而是针对楼上的自己。 于是当她抬眼朝雅间看过来的时候,朱祐樘与她对视个正着。 两厢都是一惊。 随后又都很快冷静下来,只是望着彼此笑笑,恍若旧识。 “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皇上。” “我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其木格。” 朝鲁直到进了雅间听到二人这样的对话,才惊讶到快要合不拢嘴。 “朝鲁,这位就是我大明的皇帝。” 其木格这话本有些不尊重,不过朱祐樘并没有怪罪,而是回味她这个“我”字,“你是汉人?” “嗯,不过,我从小就是在草原上长大的。” 朱祐樘顿时起了戒心,问道:“那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其木格看了眼朝鲁,微微一笑道:“皇上,你放心,我们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扰乱两国秩序。我们最好的朋友,她的忌日快到了,我们只是来拜祭她。” 朱祐樘眉头一皱,倒也没多想,只是疑惑道:“如今巴图孟克与我们水火不容,他怎么肯让你来京犯险?” “我早已不为他效力了。”其木格垂了垂眸,似不愿意提到这茬,但是很快又爽朗笑道,“我是个生长在草原的大明儿女,更加希望天下太平,以和为贵。况且巴图孟克如今驰骋草原,收复蒙古,他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已经不需要我们辅佐他。” 毕竟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朱祐樘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所以只是点点头。 倒是其木格,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反问道:“十多年不见,皇上的身体还好吗?” 连她都看出来自己身子大不如前了,朱祐樘无奈笑笑,道:“尚可。” 谁料,他这样辛酸的模样,竟然惹得其木格叹了口气,无来由地说道:“皇上心中有所思,有所念,就从来没有想过放下所有身份地位,去寻找那一方乐土吗?” 这话听得朝鲁吓了一跳,明明是她自己想问巴图孟克的话,怎么在巴图孟克面前没开口,倒在这中原皇帝面前开口了! 想当年苏日娜最终没有熬过去,巴图孟克也曾向她为过去的事道歉,而后希望她留在身边继续辅佐。 可就连朝鲁也知道,他们之间,哪里还回得到过去? 幼时天真无邪的四人,最后一个为爱而去,一个心怀天下,一个为叛国还是判家纠结一生,而他,只能默默守护着自己最想守护的那一个了。 看见朝鲁拽其木格衣袖,而其木格依旧含笑凝着自己的模样,朱祐樘虽然有些羡慕,却必须正色起来,答道:“朕若只是皇帝,十年前就可以放弃所有。可除此以外,我还是一名丈夫,一个父亲,江山可舍,情却难弃。这不是选择,是责任。” 其木格思忖了片刻,点头道:“皇上说得在理,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耳边似突然有声音嗡嗡而鸣,令朱祐樘差点晃了身形,一字一句问道:“谁?你说的她,是指谁?” 没有得到回应,其木格与朝鲁匆匆离开,朱祐樘连忙追了出去,这举动引起了楼下锦衣卫的骚动,众人差点要将这两人团团围住。 其木格无法,只好停下来,盈盈念出一首诗道:“御柳青青燕子愁,万条齐水弄春柔。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 趁着朱祐樘沉思的空当,两人赶紧消失在他的视野。其木格还略感讽刺地与朝鲁道:“想一统天下的,宁可将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不想做皇帝的,却觉得是背负了巨大的担子。人生果然不是选择,是责任。” “东风不与闲人赠,谁去江南水上洲”这分明是李慕儿的文风朱祐樘捂着胸口,想笑,却牵动了那里的疼痛。(。) 番外八:朱祐樘(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又到了三月,春风吹拂,花香鸟语,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又来临了。 朱祐樘每天忙于政务,已经许久不去坤宁宫了。这一日有小太监来禀报说太子在皇后宫中嚷着要见父皇,他只好赶去看看。 一进后宫,却见皇后陪着金夫人正在哭哭啼啼,一看他来了,后者更是放声大哭出来。 朱祐樘奇怪了,不由地发问道:“皇后这是为何?” 皇后抽泣着说道:“皇上,户部主事李梦阳曾上书皇上,状告臣妾一家,却口说无凭。皇上不是答应了我将他关入锦衣卫狱吗?我最近听说,皇上有意要将他放出去,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朱祐樘恍然大悟,李梦阳是新晋的得他器重的大臣,为人犟直,前不久上书指斥弊政,其中还弹劾了皇后的兄弟张鹤龄。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此人又确实太过倔脾气,需要压一压,所以朱祐樘也依皇后之言,关了他。可差不多了,不得把人放出来继续做事吗? “皇上,他污蔑皇后,皇上可万万不能放过他!”金夫人也开了口。 “污蔑皇后?”朱祐樘怔了一下。 “不错,皇上,他奏疏中污蔑皇后为张氏,以下犯上,罪不容诛!” 朱祐樘回想了一下,应该是李梦阳奏疏中最后一句“厚张氏者至矣”几个字,听起来确实像是讪骂张皇后之“张氏”。 “好了,朕不是已经把他囚于锦衣卫监狱了吗?关也关过了,教训也得了,这下皇后该满意了吧。” “那怎么行?”金夫人蛮不讲理道,“李梦阳污蔑皇后,诽谤皇亲,罪责难逃,理当问斩!” “胡闹。”朱祐樘不满却淡定地说道。 “天啊,皇上!有人欺负到皇后头上,皇上还不为我们做主,我们张家如今可没脸见人咯!皇后啊皇后,也怪你这肚子不争气啊,怎么就只诞下个太子,而后个个胎中不足,难得保全呢?都说母贫子贵,咱这是贵不了了啊”金夫人听到朱祐樘的话大为失望,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偷偷观察朱祐樘的反应,见他表情冷淡,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顿时火往上窜,撒泼打滚倒在地上苦闹个没完。 朱祐樘可没想到金夫人多年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来愈得寸进尺,竟做出如此撒野之举。他深恶她这般没有教养,顺势把桌案一推,漠然说道:“来人,传朕旨意,放李梦阳出狱,罚俸三月,此事就此了结。” 说完他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坤宁宫。 他刚一离开,金夫人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脸冲到皇后身边,担忧道:“皇上这是喝了什么迷魂汤,为何如此决绝?” “别说了,母亲。” 皇后咬了咬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本以为如今再无威胁,可没想到朱祐樘居然是这样的态度,明摆着不肯让她了。 金夫人哪里肯歇,继续道:“不行,再这样下去,万一皇上哪一天找到了那丫头,或是对皇后再没了亏欠之感,那咱们的地位可要彻底完蛋了,什么皇后太后,说不定都没份了!” 这让皇后感觉非常不妙。 说来奇怪,这年的四月,天气奇热无比,时不时传来有人被热死的消息,颇似朱祐樘出生那年一样燥热难熬。 朱祐樘的身体,也如他预想的一天天衰弱了下去。 几个月前,他就出宫求过诊,询问自己还余下多少时日,得到的结果果然与太医院的一片乐观恰恰相反——至多不过三年。 他只好疯了一样处理朝事,宵旰忘劳。 而另一半,有人却倾其所有地为他求着药。 坤宁宫。 这已经是张鹤龄不知第几次进宫了,而他这次进宫,却是为了与皇后和太医院的院判刘文泰,共同探讨朱祐樘的病情。 “皇上的病,乃是因幼时营养不良、担惊受怕造成的,加之后来皇上日理万机、操劳过度,现在很难从根本上皇上的病了。唯有适当用药,延长寿命,走一步是一步了。” 听了院判的话,张鹤龄与金夫人对视了一眼,后者在皇后身后开口道:“刘大人,我这里倒有个偏方,听说最适合延年益寿,补气养身,不如给皇上试试,即便不能治本,也定能有些效用。” 说完从张鹤龄手上接过了几包药材,递给了院判。 “这”院判看了眼皇后,毕竟她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皇后看出他的想法,点点头道:“快去,有用就成,快给皇上煎药服用。” 院判忐忑不安地拿了药材回了太医院,出于安全起见,还是决定拆开药材来亲自检查一下。同时为了避嫌,他还叫过太医院使施钦,一同细细分辨药性。 而恰在这时,朱祐樘正从文华殿上完午朝出来,觉得顺路,和善如他,便打算直接前往太医院吃药。 不料他刚到太医院门外,就听到了里头院判与院使的对话: “皇后给的药材倒确实都极为珍贵,尤其是这味千年老参,价值千金啊。” “话虽如此,可这老参能否入口,犹未可知啊” “刘大人的意思是,皇上的身体,虚不受补?” “此为其一。其二,你看今年的天气那么热,显然皇上此次发病并非受寒,而是热症啊。” “对啊,皇后不会不知。热症再补老参,岂不” “嘘此事非同小可,你我就当不知吧。” “那这药呢?” “先放着。待皇上的热症消了,再给皇上服用,如此,就两不得罪了。” “刘大人英明啊!” 朱祐樘独自走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说难过,似乎也不过尔尔;说气愤,好像也没有多少;更多的是淡然,不同于以往的淡然,是看透了一切的淡然。 不知不觉间,他突然发现自己走向的地方并非乾清宫,而是东苑的御马监。 一个在马上驰骋的英姿出现在眼前,令朱祐樘不禁忘记了方才的不悦,抿唇微笑了起来。(。) 番外九:朱祐樘(下) 眼前的场景就像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太子坐在马背上自信微笑的模样,看上去格外的美好。 他今年应该已经十五岁了吧?朱祐樘如是想着。当年因为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教育,是以在他八岁时,就要求他正式出阁读书了。 而太子也不负众望,读书这么多年,以聪明机敏见称。讲官常言,前天所授之书,次日他便能掩卷背诵。数月之间,他就将宫廷内繁琐的礼节了然于胸。 这不,发现朱祐樘来了,他立刻下马,率领宫僚趋走跪迎,娴于礼节。 看着他已渐渐长大,朱祐樘觉得欣慰,不由忆起当年他出生时,自己激动的心情。 如今回想起来,他的生日也很特别,出生年月日时为弘治四年九月廿四日申时,用干支表示则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如果按照时、日、月、年的顺序读就与地支中的“申、酉、戌、亥”的顺序巧合,钦天监的人曾说过,这样的命理可称得上“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 朱祐樘和大臣们到此时都相信,眼前的这位皇太子,将来会成为一代贤明之君。 “父皇,您在想什么?” 一声清脆的呼喊,使朱祐樘回过神来,转而凝住太子。他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跟年轻时的自己,几乎有七分相似。这样充满朝气的模样,真好。朱祐樘笑了起来,答应道:“没事,父皇是在想啊,你这爱武的性子,一点都不像为父。” 太子嘿嘿一笑,道:“父皇,儿臣喜欢骑射,一来享受策马奔腾的自由感,二来又可以强身健体防身自保!不过父皇您放心,我只在闲暇时候过来嬉耍,父皇交代的学业,儿臣都做完了哩!” “好好好,父皇又没有责怪你。”朱祐樘拍拍他的肩膀,似忽然想到什么,顺势道,“既然学业做完了,不如父皇带你出宫耍一耍,咱们父子俩,一起去骑骑马?” “好啊!”太子脸上迸发出无限光彩,看来十分高兴,“还是父皇对我好!” 阳谷下的京城街道,美得格外华丽。骏马之上,一个素衣似雪,一个红衣如火。街上如此多的行人,目光都不禁看向如此的两个男子。 他们举手投足间自有高贵的模样,如同仙人一般,贵不可攀。 “父亲,您刚才为什么叫儿子小声点?” “方才我们经过许多文官衙门,这群人最喜欢上纲上线,还是不要惊动得好。” 朱祐樘玩笑似的答道。却没有发现,太子听了话后,恼怒地皱了皱眉头。 “到了。” “咦,父亲,这是哪里?” “你随我进来就知道了。” 朱祐樘说完,搭着太子的肩膀进了一家小店铺。里头武器林立,从外面看上去却极为低调。 注意到太子疑惑神情,朱祐樘解释道:“这是一家武器行,不过,多以定做为主。” “父亲订做了什么武器?”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朱祐樘不着急回答,顾自去了柜台与掌柜耳语了几句,随后接过了掌柜递过的一把剑。 说是一把,其实却是两把。只因为两把剑,同归一鞘。 他刚转身,就听到太子兴奋道:“父亲,这剑鞘好特别!” “嗯。”朱祐樘只是轻轻应了声,随后就要出门,带他去别的地方玩耍。 可是他忘记了,他这个儿子啊,是最喜欢武艺的了! “父亲,”太子立马缠了上来,“这剑真好看。剑鞘特别,又是双剑!嘿嘿,能不能让儿子看看?” 朱祐樘顿步,心上忽然浮出个坏点子,举起双剑道:“好啊,拿去看吧。” 就在太子的手刚触及剑身时,朱祐樘却猛地按下了剑鞘上的机关。 只听“噌”的一声,剑柄突然蹦了出来,把太子吓了好大一跳。 朱祐樘发出了久违的笑声,那笑容纯粹,幸好周围无旁人,若是有的话,定是会被他感染的。 太子反应过来后,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奇地接过那双剑,边观赏边夸赞道:“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反反复复试了好多次那机关,他才抬起头来,看了眼朱祐樘,又看回那剑,不好意思地问道:“父亲打炼了这剑,是有什么用处吗?” 看来他喜欢的很,朱祐樘也不戳穿,只是笑道:“如你所说,用来防身自保。” 此言一出,太子吐了吐舌头,也不好再开口索要了。 朱祐樘对他真实可爱的表现既满意又觉得好笑,捂嘴轻咳了一声,终于松口道:“照儿喜欢这把剑?” “嗯嗯,”太子连连点头,“喜欢!” 如果莹中知道的话,应该也会送给他的吧?还记得她当初说回来要为太子讲读诗书的朱祐樘想了想,笑容变得有些压抑,撒手道:“那就送给照儿吧。” “多谢父亲恩赐!” 朱祐樘摇摇头,而后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天回宫时,朱祐樘一直盯着太子手中的双剑,直到快要分开时,他才突然开口问道:“照儿,你觉得怎么样才能当个好皇帝?” 太子还在把玩那剑,闻言顺势举剑道:“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这话回答得其实很妙。家,国,天下,能保护好这些东西,自然能当个好皇帝。朱祐樘点点头,欣慰道:“如此甚好。” 说完他又咳了起来。 太子脸色一变,担忧问道:“父皇,您还好吗?快回宫歇着吧。” 朱祐樘回望住他,从他脸上看出了满满的心疼神色。这让他觉得窝心,至少——太子心术仍正。 “老毛病了照儿,为父这一生,从没有享过什么福,却也从不愿活在过去的阴暗中。而今有了你就更加了,你是为父唯一的希望,如果他日为父不在了” 太子闻言眼眶都红了,“父皇!” “你听为父说完。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你要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听到了吗?” “儿臣听到了!父皇”此时太子年方十五,他郑重地答应着朱祐樘的话,却并不十分清楚,他答应下来的东西,到底有多重 番外十:张太后 张乐之已经整整八天没有见到皇上了。 自八天前乾清宫传出皇上抱恙不能起而免朝之后,她只能从出入乾清宫的都人嘴里听到些零零散散的消息。 皇上状况不大好 皇上这几日暴瘦了 皇上每每喝了汤药,便会鼻血不止 她知道皇上不想她看到他大限将至的模样,她亦不敢去看。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表现,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乱。 就如窗外的天气般。 忽然之间,旋风大起,尘埃四塞,云笼三殿。 而后有人急急来报:“皇后娘娘,万岁爷他怕是,不行了” 不能再装作无事,张乐之与金夫人对视了一眼,捂住哭泣的脸庞往乾清宫匆匆而去。 乾清宫门口已经跪着不少人,张乐之想进去,却被萧敬拦了下来,道:“娘娘,皇上正在召见三位大人,娘娘在外稍候吧。” “哪三位大人?” “内阁三位大人。” 李东阳、刘健、谢迁。张乐之住了口,这三位是皇上最推心置腹的肱骨之臣,看来他已经在安排后事。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她转身一看,发现是太子。 “母后,母后!父皇他怎么样了?” “嘘”张乐之猛地拉住要往里冲的太子,“照儿,你父皇不会有事的,你莫要冲动,在外头安静等宣。” 她的话音刚落,大殿内突然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臣,恭送陛下圣驾归天。” 张乐之一怔,身旁也随即响起磕头声: “臣恭送陛下圣驾归天。” “恭送陛下圣驾归天。” 一遍遍的高呼传遍整个紫禁城,声音所到之处,宫女太监,士兵,尽皆朝着乾清宫的方向跪下。宫里所有的人全都哭泣起来,惊飞了树上的鸟儿,惊谢了半开的花儿。 张乐之还来不及啜泣,就被人左右扶住,似乎生怕她接受不了皇上驾崩的事实。而太子已趁乱冲进了房里,但很快又被三个内阁大臣一齐搀了出来。 看见李东阳他们,张乐之忙迎上去,激动问道:“皇上可有留下什么话?” 谢迁与她熟识一些,便过来引她到了一边,红着眼眶回话道:“娘娘放心。皇上遗言,不过就是说太子人很聪明,但年龄还小,又好逸乐,要臣等好好辅佐他,使他担当起大任,那么皇上就死也瞑目了。” 他说完抹着泪走开了,张乐之怔怔回头,身后有负责丧葬的官员群群涌入,有负责交代太子事宜的官员正教他如何如何,没有人问起皇上为何突然之间驾崩,也没有人来问问她是否要见他最后一面。 半晌,才有一个乾清宫的内监拿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注意到了她,弯腰对她问了声安。 张乐之看着托盘上喝剩的半碗汤药,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今年的夏天确实来得早,才入五月,就已经这样炎热了。穿着轻罗衣衫行动几步都会透出薄薄一层汗来,更别说身穿成套的缟素。 窗外虽然月明星稀,却是一派压抑的景象,张乐之坐于坤宁宫正堂,对着一室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突然被打开,有人走近,开口问道:“娘娘,怎么不让人点灯?” 张乐之猛地回神,死死盯住了来人。 “你怎么会来这里?” “奴婢给娘娘送干净衣服来。”此人说着话,走到一边点亮了一盏烛火,举在手中回到了张乐之面前。 灯影闪烁下,照映出的除了张乐之苍白的脸庞,还有一张冷漠却熟悉的脸孔——郑金莲。 “衣服放下,你可以走了。” “是,娘娘。”郑金莲面无表情,只是应道。 这倒让张乐之觉得不可思议了,她叫住转身的她,道:“等等,你不会真是来送衣服的吧?” 郑金莲半晌没有动静,待再回过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不,奴婢只是来看看,如今皇后,哦,不,是太后娘娘,可满意了?” 张乐之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郑金莲发出了啜泣之声,又问了一遍:“皇上一生没有纳妃,一生过得如此辛苦,终于捧得您,年纪轻轻就坐上这个位置,太后娘娘,您可满意了?” “别再说了!”张乐之终于喝止了她,“是啊!哀家很满意!哀家自嫁入皇家那一天开始,不就是为了永远做这后宫的主人?我知道,你嫉妒我,呵呵呵,你们当然嫉妒我,你和她,永远都不可能坐到我这个位置!新皇认的母后,只有我这个皇太后!他日与皇上合葬皇陵的,也只有我这个皇太后!” 郑金莲不怒反笑,从鼻子里哼哼了一声道:“你怎知,你所求的,一定就是我们所求的?你又怎知,在你有生之年,就一定坐得稳这位置?” 张乐之简直气得咬牙切齿,“你胡说!新皇无兄无弟,没有人会争夺他的皇位!即便他比哀家早逝,他的孩子,也一定会尊哀家为太皇太后。呵,你不就是仗着太皇太后对你的宠爱,才能够横行后宫?哀家就让你看看,哀家成为太皇太后的那一天,哈哈哈” 郑金莲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张乐之已被地位冲昏了头脑,她不想再与她多言。她转身,淡然地拂了拂衣袖,笑叹道:“太后娘娘,您本抽中一支好命的上上签,奈何您解错了签您的后半生,奴婢恐怕是看不到了,只希望您不要晚景悲凉,孤独终老才好” 张乐之呆立在原地,听着她的声音越飘越远,直至消失不见时,她才挺了挺胸,冷笑着昂起头,重新坐回了那个只属于她的宝座 “郑娘子,您赶紧着,一会儿他们就回来了。” “嗯。我就再看一眼皇上” 出了坤宁宫,郑金莲终于找到机会,在往常太皇太后宫中共事过的太监帮助下,进了朱祐樘的灵堂。 他的尸体还未入棺。 他去得太过突然,皇陵还没有开建,即使入棺后,恐怕还要等很久以后才能下葬。想到这里,郑金莲不禁又觉得心酸,捂嘴嘤嘤哭着,一步步缓缓靠近了他。 他已经被盖住了脸庞。 郑金莲不敢大不敬,便只是尝试着去触碰他的手指,好让自己最后一次,与他有所交流。 冷冰冰的触感。郑金莲大气都不敢喘,却忍不住心中的悲戚,想要痛哭出声。 可就在她压抑难耐时,突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止住眼泪,擦亮了眼睛,在明如白昼的灯火下,颤巍巍举起了他的那只手掌端详 “哈哈哈哈” 宫外的那个小太监,忽地听见郑金莲诡异的笑声,这让他紧张不已,慌忙起身想去提醒她。 不待他进门,郑金莲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古怪,说难过,又满脸挂着笑;说高兴,眼中却满是无奈小太监被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目送她的背影摇摇晃晃地离去。 而她嘴里念念有词,像是边笑边念着首什么诗 “冰心染玉手, 白雪映蛾眉。 伊人相知予, 君心不负卿。” 后记:弘治独子朱厚照,即位为武宗帝后,册封张氏为皇太后,正德五年又被尊为慈寿皇太后,前半生可谓享尽荣耀。 可惜,人生变幻,本是无常,武宗朱厚照只活到三十一岁,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就意外身故。 武宗无子而终,朝廷策立兴王世子朱厚熜为新君,即嘉靖帝,由此引发了争夺名分的惨烈大议礼。 嘉靖获胜后,他的母亲蒋太后便入居大内,从此后宫便有了两个太后。可张太后仍以蕃妃之礼对蒋太后,对嘉靖有时也很不恭。这使嘉靖大为不满,便处处为难排挤张氏,尽力使自己的母后蒋太后的地位高于张太后。 张氏人到暮年,反而晚景悲凉,夫逝子亡冷深宫,最后郁郁而死,且丧事也是草草了之,无人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