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催眠》 第一章 催眠 ♂ 谢锦天站在车库边上,模糊成了一团影。他手里提着的袋子被他紧绷的指尖抠破了洞,凉菜辛辣的汁水滴到地上,引来野猫呜呜地馋叫。谢锦天却只紧紧盯着二楼开了半扇的窗户。 耳畔响起童年记忆里黑白电视接触不良的沙沙声,紧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扭曲成了仿佛雪花的干扰画面。嘈杂的,繁乱的,乏味的,无可名状的。可透过那雪花,仍旧能窥探到偶尔闪现的令人窒息的一幕幕。演绎着这一切的,一个是从小与谢锦天一起长大的易杨,一个是初次见面便剑拔弩张的死对头樊逸舟。 三人曾是同家医院的精神心理科医生,但精神科医生出身的樊逸舟却从不掩饰对于心理专业出身的谢锦天的不屑,直到不久后,樊逸舟去了另一家医院,谢锦天才总算可以毫无顾忌地大展拳脚,被同事们嘲笑为总算得到院领导临幸的妒妇。 谢锦天本以为,他再没机会见到樊逸舟了,可此刻,樊逸舟突兀地出现在了谢锦天的生活中,出现在了易杨的房里,狂热地亲吻着那张总挂着些疏离淡漠的熟悉的脸面。 这个画面,和谢锦天儿时透过门缝看到的那一幕重合在了一起那个向来刻板严肃的班主任,拥着他父亲吻得难舍难分。可惜,他们当时有多陶醉,发现谢锦天时便有多狼狈。 谢锦天在被戳了脊梁好几年后才得知他父亲这类人的称谓。可这又有什么意义从今往后,他再没有父亲,权当他死了,若真死了倒也好些,不至少让他母亲在将他当做救命稻草的同时又恨他像极了他的父亲,因此而歇斯底里地折磨着他,却又离不开他。 正因为这样,谢锦天像上足了发条的青蛙,使劲向前蹦跶,每一跳都卯足了劲,这才造就了今日的一表人才。他迫不及待地要证明给世人也给他自己看,即使遭遇这样的不幸,他照样能把当年摇着头扼腕叹息却在背后笑着议论他的那些人都比下去,甚至踩在脚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谢锦天依着惯性,一刻都没有松懈过。可此刻,他却觉得,有一只手,无情地割断了他的发条,一圈一圈,逆着时间的车辙旋转,将年轮消去,将心智削减,直到谢锦天回到最初孤立无援却又无计可施的恐惧。 忽然的,谁抬起头来,轻轻一瞥,与他四目交接。 下一刻,谢锦天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楼下,只留下一群迫不及待一拥而上分食凉菜的野猫。 背后湿了一片的谢锦天呆滞地盯着电脑里不停旋转的黑白螺纹,这个往常总能令他迅速进入催眠状态继而滑入睡梦中的动图,此时却并不奏效。 谢锦天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脸,摸了摸,冰冷的麻木的,直到这时,才意识到手背被划了长长一道,方才慌不择路地开车逃离,竟不知在哪儿弄伤的。 他很久没有这样失态过。谢锦天心中升起一股怨怒,他恨易杨的虚伪,恨他在自己面前只字不提,却迎合樊逸舟迎合得一气呵成他怎么能在世人跟前冷傲清高,私底下却如此荒淫无耻退一万步讲,纵使世人都虚伪做作,他易杨也该是纯粹的澄清的,至少在他谢锦天跟前不该有所欺瞒,毕竟在谢锦天最痛苦的那些日子里,只有他易杨不离不弃。对谢锦天来说,他并不只是个青梅竹马的知交,他甚至代表着这世上谢锦天可以毫无防备地信任的最后一脉温情,丝丝缕缕地拉扯着他,不至于因为浮躁和激进而脱离了本心。 可如今,连这一道心防也不攻自破了。 谢锦天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伤口,好似那伤口里渗出的不是血水,而是无人问津的苦痛。 然而,突如其来的悠扬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天空之城这还是易杨当初替他选的,他们曾一起看过这部宫崎骏的动画。 谢锦天任凭那门铃声催促着叫嚷着,却无动于衷。他当初不装猫眼就是因为厌恶窥探的恐惧,这也给了他一个不给不速之客开门的理由,今晚他并没有约人。终于,那烦人的门铃声消停了,可手机屏幕却一亮,跳出一条短信:刚才看到你了,我们谈谈,关于易杨。 名字已被删除,是个陌生号码,但谢锦天知道他是谁。他就在门外,胸有成竹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都说人的潜意识里存着一个密码,如果能掌握这个密码,即使对方在清醒状态下,也会放下所有防备言听计从。无疑,易杨就是谢锦天的死穴,他打开门,沉默地望着风尘仆仆的樊逸舟。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两人便在黑暗中对峙着。 最终,谢锦天让开了身子,放这个他以为此生都再无交集的男人进入了他的领地。 樊逸舟走进来,一如既往地傲慢着,就像个将军省视被他攻陷的城池。他毫不客气地往沙发上一坐,抽出根烟叼在嘴里,饶有兴致地审视着谢锦天的神情:你现在恨不得用那根棒球棍敲晕了我吧 真要放倒你,不需要借助工具。谢锦天瞥了眼门后挂着的棒球棍,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樊逸舟的对面,看起来依旧气定神闲。 樊逸舟笑了,吐出一口烟,透过镜片放大着谢锦天的每一寸表情:事实上,易杨被我催眠了。 这个答案,出乎谢锦天的意料。他原以为,樊逸舟会故意讲些两情相悦之类的话来刺激他,可樊逸舟的意思,似乎是在澄清事实,也为易杨洗刷冤屈。可问题是,易杨向来都是他谢锦天的挚友,什么时候轮到这个外人来替易杨辩解了 他自己的要求。樊逸舟紧接着抛出的答案,让谢锦天如坠云雾。 易杨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让一个他并不爱的人催眠他,与他 满意地捕捉到谢锦天脸上些微的狐疑,樊逸舟就像个等待着猎物进入陷阱的猎手,一点一点地抽回绳子上的诱饵:催眠之后,他会把我当成你然后各取所需。 谢锦天握着杯子的手骤然收紧,他当然明白,各取所需背后的含义。他的想象总是先于他的理智,他仿佛又看到两具交缠的躯体,像一同烧死在烈火再也难分彼此的焦尸。 因为你父亲的事,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压抑着对你的感情樊逸舟推了推眼镜,又吸了口烟道:但这样下去持续不了多久,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可你一定没有发现,不然也不会要他帮你策划求婚了。 求婚的对象,是易杨的学姐夏雪,她热情又率真,如果说易杨吸引谢锦天的是洞若观火的清冷,那么夏雪吸引谢锦天的,就是不容于世的炙热。 我对易杨是认真的,不想只做个替身。我想你也一定对这样的一厢情愿感到困扰。樊逸舟掐灭了烟头,直奔主题,所以我们合作你不总说自己是催眠领域的行家相信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一台手术,让他能看到更好的选择。 谢锦天在听完樊逸舟这番结论,就好似看到对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武器交到他手中,毕竟成败的关键在他。 我该说抱歉谢锦天嗤笑一声,他百战不殆的虚伪又在此时重振旗鼓,可即使我不需要,也没理由拱手相让。 樊逸舟的目光落在被掐灭的烟头上,就好像时间静止了片刻,才又在他的时空里流转起来,连带着一起复苏的,还有眼底的嘲讽的笑意。 樊逸舟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他掏出了手机,翻找出最近通话里易杨的名字。冗长的嘟声被外放成了衰竭的心跳,仿佛下一刻便会听到戛然而止的死寂。 哦是吗樊逸舟扬了扬手机,那不如亲口告诉他我感激不尽。 樊逸舟话音刚落,彼端就传来一个清晰的喂字,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拴住了谢锦天的颈项,就像拴着条狗。等谢锦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夺过樊逸舟的手机按下了挂断键。 樊逸舟缓缓绽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合作愉快。 第二章 寿山艮岳 ♂ 现在,深呼吸,每呼吸一次,你的年龄就会减去一岁。我让你停止呼吸时,你就处于那个年龄。谢锦天俯视着躺在沙发椅上的易杨,他面无表情地闭着眼,看起来无比安详,就像在心中已然死去的父亲一样。他们重合在一起,嘲弄他的愚昧。 这是易杨的家,樊逸舟就悄无声息地倚在门边,等待着谢锦天在这催眠中摸索易杨感情萌生的种种瞬间,随后将那毒瘤连根拔除。 现在开始,深呼吸很好,我倒数你的年龄,你会渐渐回到从前27岁25岁23岁很好,停在那里。谢锦天观察着易杨的脸,那每一丝肌肤的纹路,都传递着他所寻求的讯息,他确信,他已经成功让谢锦天在深度催眠的状态下,回到了二十三岁那一年。 那一年,正是毕业季。 你抬头看看,现在在哪里 躺在那里的易杨没有动静,可在梦里的易杨却已经睁开了那双清澈的眼。他如谢锦天所说,抬起头,环顾四周。 阳光辣地灼烧着他的脸,他慌忙退后一步,躲到了老槐树的树荫下,斑驳的光点在他的脚边点成了星光,像一只只窥探的眼。 这里是图书馆门口,毕业典礼刚结束,大家穿着学士服,三三俩俩地合影有人喊我,但我不想加入 你在做什么谢锦天循循善诱,此时,他就是易杨精神世界的神祗。 我抱着可乐,站在树下。易杨回答着,语气不带起伏,好似一个尽职尽责的旁白。 可乐上的冷凝水打湿透了学士服的衣袖和胸口,他的双手被冻得冰冷。 在等什么 等他们结束。 他们是谁 冗长的沉默后,易杨缓缓念出那个名字:谢锦天和学姐。 谢锦天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他的名字从易杨嘴里吐出来,他仍旧感到一种被亵渎的愤恨,他从不知道,在那一天,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捕捉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易杨说的学姐,就是谢锦天当下的女友夏雪。谢锦天和夏雪虽是同一届的校友,却因为专业不同而互不相识,可这一天,在被小他们一届的易杨一起邀请回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时,谢锦天终于见到了夏雪。至今,谢锦天仍记得,夏雪那一袭红裙在夏日的午后被风吹起的一角,是如何在他的心上惊鸿一瞥地掠过,所以他完全忘记了去给他买饮料却久久不归的易杨。 你为什么不过去谢锦天问这一句,不过是在确认罢了,答案显而易见。 我不想打扰他们。这样体贴的话语,从向来都对自己感受避而不谈的易杨嘴里说出来,听着十分违和。 谢锦天瞥了眼床头柜上的录音笔和抱着胳膊监视他手术的樊逸舟,只觉得心中腾起一种执刀的快意,就好似看到被撬开的贝壳里毫无防备的舒展的柔软。 现在,深呼吸很好你的年龄又开始倒退,倒退到那年,你二十二岁。 易杨言听计从地随着谢锦天的指示穿行在记忆中,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正如多年来所做的那样。 好,非常好,现在抬头看看,这是哪里 易杨再次在他的世界里睁开了眼。 四周的嘈杂淹没了他,汗水随着泡沫垫上移动的脚步挥洒着,来来往往的白色人影,令易杨目不暇接,可他周围的气息,却是冷的静的,疏离的,与张扬着青春的氛围格格不入。 体育馆。 圆顶体育馆,属于易杨和谢锦天共同的回忆,这是他们在大学里一起参加的空手道社团的活动场地。当初,是因为谢锦天的要求,易杨才跟着加入的,但易杨一直坚持到现在,而谢锦天却因为工作繁忙而疏于锻炼,渐渐的,便远离了道场和那段青葱岁月。 你在做什么谢锦天照例问道。 易杨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穿着道服,在练习实战。 你的对手是谁 易杨抬起头,好半天才看清那人的容貌:是谢锦天。 还真是个永恒不变的主题。 你们在做什么 我防住了他的前踢,抓住他的脚往后扯放倒了他。 然后你反击了谢锦天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一幕了。 只是压制住他。易杨的表情有些犹豫,这个动作我已经练习了无数次。 为了什么谢锦天不明白这段记忆对易杨来说为何如此深刻。 我能感觉到,从敞开的道服里传来的体温。易杨的语气仿佛秋虫那一声声餍足却悲哀的叹息。 谢锦天多少有些不妙的预感,但他来不及阻止易杨后面的话。 我的汗水滴在他的胸膛上,顺着肌肤的纹理流到隐秘的地方 够了 忽然的一声,打断了易杨的叙述,也惊醒了谢锦天自己。谢锦天完全没料到情绪会这般地失控,他并不是没有应对来访者谈及性时的治疗经验,他可以听任何人描述那些令人不适的细节,可唯独不能听易杨说出关于他的妄想。 他有些反胃。 此时,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樊逸舟已经悄声走到了谢锦天的身旁,做了个手势示意换他来收尾,谢锦天却摆了摆手,在确认易杨依旧处于深度催眠状态以后,稳住心神,强打精神道:这样的体验,对你意味着什么 箭在弦上,他不能半途而废。 这是我和他仅有的碰触了。依旧是那样悲伤的语调:这么多年来,我都刻意保持着距离这或许是我这一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了。 谢锦天悄无声息地扯出一个冷笑,他要是知道当年易杨存着这样的心思,一定狠狠把他揍到半身不遂。 好,做一个深呼吸,深呼吸回到当下。 易杨的胸口起伏着,那鼓动在他心中的情绪,也随之渐渐抽离。 以后,只要你听到寿山艮岳这四个字,就会陷入深深的睡眠中,忘掉置身何处,也忘了期间所经历的一切。谢锦天一字一句居高临下地命令着。 当然,这还差一步。谢锦天向樊逸舟打了个手势要他出去,樊逸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背过身带上了门。 谢锦天关掉了录音笔,俯身在易杨耳边轻声道:87汴京玉壶冰12挂落2015,记住这串代码,它是你记忆的界限,我们所有对话的内容,都被拦在这道界限之后,你不能超越它,否则就会窒息。好了,你重复一遍。 在易杨机械地复述了这段代码后,谢锦天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就好像他刚刚经过殊死搏斗,才将一只猛兽关进了最坚固的牢笼里。对于死亡的恐惧,会帮助他压制易杨的记忆。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冷冷旁观着易杨的困兽之斗。 谢锦天走出去,打算换樊逸舟进来,而樊逸舟要做的,仅仅是唤醒易杨,让他以为,至始至终都不过是樊逸舟独自在催眠他,一如他们协议的那样。 谢锦天自然要先走的,樊逸舟审视着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希望你不别半途而废。 别拿你那套逻辑来衡量我。谢锦天冷冷回敬道,倒是你,别露了马脚。 你放心,我是最乐于见到你被从他的记忆里抹去的。 咔嚓落锁,樊逸舟的话语也便在身后戛然而止。 感应灯亮起,照着谢锦天惨白的脸,他向来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而迈出今天这一步,他已无路可退。再高明的催眠,也不过是将那些记忆封锁在潜意识最深的角落里,没有谁能彻底抹去另一个人在心中留下的痕迹。可为了自己,他愿意铤而走险。 他谢锦天,就是个有着充分理由自私自利的人。至亲留给他的背叛与决裂,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他是碎了一地又勉强拼凑出的残缺的个体,他必须按着世俗标准里的完满量身打造他接下来的人生,否则,他一路的挣扎又是为了什么他不能因为心中微弱的负疚感而令之前所有的付出功亏一篑。 谁也没有权利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他指指点点,这是他的人生,那些痴心妄想霸占他情感的贪婪者,总要付出些代价。 第三章 黑猫警长 ♂ 易杨 嗯正在整理沙盘模具的穿着白大褂的易杨回过头来。 他的刘海因为刚才低头的动作而遮挡了大半张脸面,白皙的皮肤映衬着浅淡的唇色,当真是以冰为肌以玉为骨。可谢锦天越看越觉得他的这副皮相也成了他不可饶恕的罪状,难怪樊逸舟会对他如痴如醉。 你毕业的时候,我们没合影谢锦天滑动着手机界面,假作无意间问起,夏雪非要做个纪念册,但我没找着和你的照片。 易杨听了,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将他新搜集来的有着宗教象征意味的模具摆放到木架上:记不清了。 记不清 谢锦天审视着易杨的背影,那纯白的褂子和纯白的道服,都是最衬他的颜色,他曾经像一场初雪,覆盖了所有谢锦天不愿在自己身上看到的肮脏与丑陋,可如今呢谢锦天甚至怀疑跟前的易杨是穿了画皮的鬼怪,即使他如今没有把握扯下易杨所有的伪装,也至少要让易杨生出原形毕露的恐惧。 今晚没事的话陪我去趟花鸟市场,你师姐属兔,又喜欢小动物,我想求婚的时候把戒指挂兔脖子上。谢锦天边说便观察着易杨的背影他,他倒要看看,易杨能镇定到什么时候。 易杨手上的动作明显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调整模具间的距离:好。 这反应太过稀松平常,令谢锦天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他有的是时间刺探,又为何偏要在此时操之过急 午休的时候,易杨躺在治疗椅上小憩片刻,谢锦天便趁机与樊逸舟通了个电话。 没什么异样,以后就固定在一周一次。 打算怎么做作为同谋的樊逸舟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还是和上次一样,你麻醉,我手术。谢锦天话锋一转,要彻底抹去记忆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移花接木。 对面,樊逸舟并没有说话,他吐出一口烟,静静听着。 把他关键记忆里的我都替换成你,如果阻抗强烈,就干脆封存这段,弃车保帅。谢锦天胸有成竹地解释着他的计划,他不会记得这个过程,我保证。 这里面存在的风险,双方都很清楚,但谁也没有提及半句。 直到被烫到了手,樊逸舟才如梦初醒般短促地笑了一声,好,请我来喝你喜酒,我会送份厚礼。 谢锦天按下了挂断键,顿时觉得心中舒畅不少。 他推开窗,盛夏潮湿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栀子花的清香,沁人心脾。谢锦天深吸一口气,将手机揣进兜里,刚往回走了几步,,铃声却又响了起来。谢锦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回窗边,按下了通话键。 什么事语调中透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没什么,你好些日子不回来了,昨天你阿姨送来捆甘蔗,我一个人也吃不掉 今天加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手机被从右耳换到了左耳,似乎一只耳朵听久了,便胀得难受,你自己吃吧又不是放不起的东西。 对面直接忽略后半句,只道:你们单位那么忙别累坏了身子不行就换一份工作,妈有退休金,也不用你养 彼端的母亲已开始语无伦次,谢锦天明白她的意思,那不过是最寻常的母亲对于儿子的关心,可多年来的纠缠与对峙,已经造成了无法逾越的沟壑,唯一牵制着他的,不过是血脉罢了。所以他宁愿贷款买了远离母亲的两居室,也不愿再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延续童年的不幸。 人在溺水的时候,都会不顾一切地抱住离自己最近的浮木。在整个家庭分崩离析后,他的母亲,便将所有的绝望和希望都压在了年幼的谢锦天身上。谢锦天被她当做救命稻草拽在手里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得以暂时地远走高飞,又怎会愿意再重蹈覆辙 他的心从成熟到苍老,只用了短短一个夏天,随后,便是冗长的冬夜。 易杨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地望着窗外始终不见沉寂的暮色。 易杨已经很久没有搭谢锦天的车了,说是新开的班车线路直达家门口,不用麻烦谢锦天绕路,但此刻谢锦天才意识到,易杨恐怕是不想让他察觉他与樊逸舟的往来。 精神科医生出身的樊逸舟的催眠技术算不得高明,但却是濒临崩溃的易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说到底,易杨也不过是在利用樊逸舟对他的渴求,催眠和吸毒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瘾君子罢了,不值得同情。 谢锦天冷冷地瞥一眼车窗里映照出的那张沉静的脸面,将窗关小了些:冷吗 谢锦天向来是讨厌闷热的,所以总会忘记易杨的单薄。而此时,有些反常的体贴,让扭过头来的易杨露出些许迷惑。 谢锦天被这样审视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打开收音机听整点播报的天气:什么时候再一起去苏州 两人在大学里,都修过关于园林的选修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喜欢上了一同做园林主题的建筑模型,拙政园留园狮子林的不少亭廊水榭,他们一起去过,随后都按着比例复刻过,那些模型至今还陈列在易杨的家中。 可自从有了夏雪,谢锦天便不再约易杨同往了。如今提起,不过是为了缓解暂时的尴尬,倒不是他真心想故地重游。而易杨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思,默契地嗯了声,便再没有下文。 谢锦天忽然想起来他们年少时每次旅行前约见的那个褪了色的八角亭,那亭柱上面用修正液划满了某某我爱你,某某喜欢某某的字样。 他每次背着包如约而至,都见到易杨安静地坐在亭子里,望着那每一年水位都在下降的死气沉沉的池子。易杨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那才是新年的伊始。 可是易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表现得越来越疏离的 谢锦天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 这般沉默着到达了目的地,已是晚饭时间,不少店主都端着个碗看店,不怎么愿意招揽生意。谢锦天问了几家,都只有小得可怜的兔子,谢锦天没有饲养宠物的经验,怕养不活,一时间有些犹豫。 在一家卖垂耳兔的店前正向老板打听饲养的注意事项,就听了一声咪呜。谢锦天回过头来,恰巧见着易杨正蹲下身子,在逗弄一只小黑猫。那小猫被易杨挠得舒服,翻了肚皮给他,谢锦天这才看清,他的下巴肚皮和四只爪子都是雪白的。 黑猫警长你看它像不像黑猫警长谢锦天一下子便忆起了曾经和易杨一起反反复复看的那只有五集的动画。 易杨没有回答,但他的双眼却如夜空中的星辰,透出久违的熠熠,那喜爱之情,是溢于言表的。 老板,这谁家的谢锦天俯身逗弄起小家伙来,仔细看了看,是只小公猫。 老板抱着胳膊不屑一顾道:没人要的,整天在这里讨吃的。 谢锦天一听,忽然就有了主意。他问老板要了个纸盒,将小猫装在里面,和易杨回到了车里。 一路上,小家伙都瑟缩地叫个不停,时不时挣扎着把脑袋戳出来,左右四顾。谢锦天瞥了眼不停安抚着小家伙的易杨,知道他喜欢,可他偏偏就不想让他如愿。 你说,我找根银链子挂戒指怎样他毫不客气地在话语里流露出想将这小猫送给夏雪的意思。 果不其然,抚摸着小猫的易杨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他垂眼半晌,方轻声道:红线更好些,我那儿有。 红线象征着姻缘,听易杨这么一说,谢锦天也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在宠物超市买了些宠物用品后,他便驱车到了易杨家。 两人将猫厕所猫砂猫粮一同搬到了易杨封闭式的阳台上,说好这段时间曾经养过猫的易杨先替谢锦天养着,等求婚那天再把训练好的小家伙带过去。 易杨给谢锦天倒了杯茶,就进了卧房。谢锦天心猿意马地逗了会儿猫,才见易杨出来。易杨手里拿着个看起来有些年数的薄荷糖圆铁盒,递到谢锦天跟前。 谢锦天只觉得轰然一声,记忆如倾盆大雨,令他措手不及。 那一年盛夏,他砰砰砰地敲着易杨家反锁的铁栅栏,随后把这根红线绕着手指小心翼翼地盘好,放进糖盒里,从栅栏缝隙里递给易杨时说:我阿姨庙里求来的,说给谁拴上,谁就是你的,一辈子都跑不了 易杨接过了,笑容甜得像茸茸的水蜜桃。那香气,蔓延了一整个沉闷的夏。 第四章 求婚 ♂ 小时候总爱说一辈子,好像那是多么近在咫尺的事,可如今方明白,十年,就足以将根深蒂固的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易杨的手还固执地举在跟前,那刺眼的红,仿佛他被谢锦天暗中那一刀划开的口子。谢锦天很想幸灾乐祸地揣摩此刻易杨的心思,可那一道红,太过显眼,令他不知为何,有种做贼心虚的狼狈。以至于还没有享受这报复的过程,便已缴械般夺过了糖盒。 他这有些粗暴的动作,令易杨眉间现出一道浅淡的褶皱,好似这红线的另一头是拴在他的指尖,多年来,已经扎根进了肉里。 真没想到,你还留着。谢锦天尽量在自己的表情里掺杂些怀念的成分,可那神情的底色,却是难以掩饰的不屑。 他将那糖盒揣进裤子口袋便起身告别,临走前还不忘拍着易杨的背语重心长道,你也加把劲,我盼着好事成双。 说完,谢锦天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周后的傍晚,市中心文青们最爱光顾的小资情调的饭店里,都是被谢锦天请来的亲朋好友,大家假装店里的客人,谈笑风生地等待着女主角的道来。 西装革履的谢锦天丝毫没有临场的紧张感,他有的只是按耐不住的兴奋。这并不紧紧是一次胜券在握的求婚,他将要借此组建一个家庭,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尽责的父亲,像他自己预言的那样。他终于可以脱胎换骨,将那破碎的原生家庭的残骸,丢弃在岁月的沟壑里,唾弃过往的屈辱。 这么想着,等待的时光便都化为留声机里老唱片的怀旧曲调,黑白的温情的厚重的。 终于,他理想中的妻子,踏着火红的高跟鞋踏入他的视野。随着那轻快而自信的步伐,整个厅堂仿佛都成了她的舞台,点石成金,她拥有这样不负众望的魔力。 今天是相恋两周年纪念日,一席玫瑰色的剪裁别致的长裙,衬出她婀娜的身材,这也是她与谢锦天初遇时穿着的颜色。她翩然而过,却停留在他的枝头,笑望着他道:我听说,爱情也是一种类催眠状态。只是不知,这几年,究竟是你催眠了我,还是我催眠了你 谢锦天欣赏着夏雪的美,心中满是甜蜜,他轻轻托起夏雪的手,含情脉脉地一吻:你是最高明的催眠师,你知道通往我心灵深处的密码。 夏雪略一低头笑出了声,别肉麻了,我可没你那么油嘴滑舌 谢锦天也笑了,叫来服务生,征询着夏雪的意见点了菜。 菜上到一半,气氛恰到火候,谢锦天悄悄在桌下摆弄着手机。 易杨被安排在一个距离较远的位置,一根立柱遮住他大半个身子,但只要他一偏头,就能看清男女主角所有互动的细节,可他只是抱着怀里蜷成一团的小猫,低垂着眼帘。这只被起名我警长的小家伙,因为他温暖的怀抱而发出咕噜噜的愉悦的声响,他还不知道,完成今天的任务以后,它就要和易杨道别了。他将会渐渐淡出易杨的生命,正如易杨将渐渐淡出谢锦天的生命。 它的脖子上挂着那条易杨珍藏多年的红线,串着枚象征永恒的钻戒。易杨对着那钻戒发了会儿呆,竟悄悄将无名指往里头伸了伸。毫无悬念的,戒指卡在了第一个指关节,因为这不是为他准备的。 手机忽然的震动,令易杨如梦初醒。他看了眼屏幕,上面显示着谢锦天的名字,这是暗号,催促着他快些行动。易杨按下了挂断键,将正舒服的警长轻轻抱到地上,随后迅速地从几道屏风后面穿过,绕到夏雪身后。 警长一下子失去了温暖的怀抱,呆愣愣地站了会儿,才扭动着小脑袋慌乱地四处搜寻易杨的踪迹。易杨在另一头按响了手机里的一段铃音。天空之城每次吃饭前,他都会让小家伙听一段,以至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这音乐就想到了食物,以及熟悉的易杨的味道。 当小家伙扭动着胖乎乎圆滚滚的小身子,摇头晃脑地朝夏雪这个方向跑来时,大厅里一阵好可爱的惊呼声。夏雪本正和谢锦天说着话,等她发现了那个引起骚动的小家伙时,它已经到了她的脚边。 夏雪先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蹲下身子将小东西抱起来:你怎么在这里啊这里不可以随便进来哦 等发现小东西脖子上串着的一枚钻戒时,她愣住了。 谢锦天适时从夏雪手中抱过警长,从它脖子上解下那枚钻戒,随后单膝跪地。后面的情节,都与意料中的一样,完美而煽情。 当整个大厅的亲朋好友们起身股掌,发出阵阵欢呼声时,夏雪正式成为了谢锦天的未婚妻。她陶醉地将头靠在谢锦天的肩上,从此,这个男人将是她一生的依靠。她相信,他们的未来会如他承诺的那般美好,那是杯陈酿的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香醇。 一对璧人,在亲一个的起哄声中,拥吻在了一处。饭店送来了香槟,之后便是不醉不归的宴席。 此时,沉浸在这浪漫气氛中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只被吵闹声吓坏了的小猫被丢弃在地上的红线绊住了腿脚,挣扎着发出求救的惨叫。 直到易杨猫着身子跑过去,从桌底下解救了它,将它抱离了这一场狂欢,才总算平息了它的恐惧。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一人一猫静静依偎在一处,易杨握着那团红线,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尽管小家伙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需他的道歉。 他对不起的,唯有他自己。 曾几何时,他曾将一只同样花色的冻坏了的小猫藏在校服里抱回家,却被母亲无情地从窗口扔了出去。当时他一边找一边哭,陪着他冻红了小脸的,是谢锦天,他牵着他的小手信誓旦旦地说: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谢锦天板着手指数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易杨的记忆里。可谢锦天却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所以他不会理解易杨在见到黑猫警长时失而复得的五味杂陈。 可他终将要失去更多。 谢锦天骨子里的薄情,他是最清楚的,因为一时兴起而引起的多情的误会,谢锦天向来是不会埋单的。 易杨已经习惯了,他并没有反驳的立场与质问的权利。 毕竟这一切,都源于他的自作多情。 直到送走了捧场的亲朋好友,谢锦天才在与夏雪走出饭店时想起了扮演着关键角色的易杨。 凯旋而归的喜悦,令谢锦天忽然有些心软,如果易杨始终是这样安静的,不宣兵夺主地存在着,他也不至于要对他赶尽杀绝。 他让夏雪去车里等他,自己则站在饭店外面给易杨打电话。 喂在哪儿呢 易杨抱着警长,透过走廊的窗户静静望着镶嵌在灯火阑珊中的谢锦天的背影:猫受了点惊吓,我带他先回去了,你明天来拿吧 谢锦天低头看着手肘上挂着的西装,轻笑着道,不用了,夏雪她妈妈毛发过敏,我们结婚以后可能也不方便养我看你挺喜欢的,就留着吧 这对易杨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结婚后不方便养,是打算尽快要孩子吗一想到谢锦天和夏雪一同牵着个一蹦一跳的孩子向自己走来的画面,易杨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塌陷成了一座坟墓。他躺在里面,却没有谁会为了悼念他而来。 易杨挂掉电话后,看着谢锦天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忽然就觉得呼吸不畅,难以自持。一切都在脱离他的掌控,他需要罂粟的果实,需要那乳白色的汁液,来滋润他枯竭的灵魂,令他苟延残喘。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樊逸舟打开门,意外地看着那个风尘仆仆却又意气奋发的男人,他的西装依然挂在他的手肘上,唇畔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为什么不现在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越脆弱,也就越容易进入理想状态。谢锦天打开卧房的门,走到躺在沙发椅上的易杨跟前,俯身在他耳畔道:寿山艮岳。 第五章 鸠占鹊巢 ♂ 那天真谢谢你了。夏雪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锦天和我说了,你和警长可是重要角色。 应该的。易杨抿了口咖啡,热气熏着他的眼,眼中倒映着雨后的秋景。 一个人住所以并不怎么注意按时吃三餐的易杨胃一向不好,很少喝咖啡和茶,可这两天,他总觉得睡不醒似的,不得不靠着提神的饮料来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而谢锦天,却总给他制造麻烦。比如刚才,本已经下班准备乘班车回家的易杨,硬是被谢锦天拉着一同来见夏雪,说是之前没好好谢他,也是夏雪的一片心意。 于是,易杨只好坐在两人对面,以若无其事的姿态,听夏雪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夏雪记性很好,说得也生动有趣,可虽然许多记忆是重叠的,但对夏雪来说的温暖鲜亮,在易杨看来,却大都是恨不能舍去的晦暗。夏虫语冰,就是这样一种感受,他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们一起跑去安徽看你们师傅打全国赛还骗我说在医院实习。在易杨喝完一杯咖啡要了杯白水后,夏雪终于讲到了两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和谢锦天还没有确立恋爱关系,夏锦天的一半时间,还是和易杨待在一起,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场为师傅加油的空手道赛事。 可易杨听到这一段时,却从隐忍胃痛的痛苦中抬起头来,瞥了眼正低头摆弄手机的谢锦天,学姐你记错了吧我是和樊医生一起去的。 谢锦天的动作一顿,随即拇指又在屏幕上飞速敲打着,可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悬在半空,代替他躲闪的双眼,密密麻麻地观察着易杨的一举一动。 夏雪有些错愕,她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钻戒,蹙了柳眉道:可我明明记得 你记错了。谢锦天微笑着抬起头来,我本来是说好要去的,但临时家里有事。他车票也买好了,只好抓了樊逸舟一起去。 尽管谢锦天的说辞印证了易杨的记忆,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段记忆中,樊逸舟的面容有些模糊,就好像从其他照片上扣下来,硬贴在有着漏洞的位置。但这也只是刹那的怀疑,最终,易杨将这都归因于最近身体状况欠佳。 谢锦天观察着易杨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未显现多少波澜,便确信上一次的手术依旧成功。他将录音发送给了樊逸舟,樊逸舟听完,回了他一条,这样进度会不会太赶 赶什么他恨不得立刻在易杨的情感世界里全身而退。谢锦天被这样的疑问弄得有些烦躁,干脆在送夏雪和易杨回家以后,驱车来到了樊逸舟的住处。 改变外围回忆所遭受的抵抗毕竟不那么激烈,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问题。谢锦天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就算有什么遗漏,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修补。 毕竟他掌握着那一句事关警戒线的魔咒。 但越接近潜意识越举步维艰。樊逸舟放弃了吞云吐雾,给彼此都倒了杯白兰地。 开车。谢锦天将酒杯推了推,你等我一下。 片刻后,谢锦天再回来,手里拿着个方形的铁皮盒子,盒盖上还印着褪了色的嫦娥。 你这是要请我吃十几年前的月饼樊逸舟调笑着。 谢锦天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去开那铁皮盒子。盒盖被他成堆的心理期刊压得有些变形,费了好些劲才撬开。谢锦天其实早就在与樊逸舟达成协议时,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这个盒子,却丢在后备箱,迟迟不愿拿来与樊逸舟分享,毕竟那里面尘封的舍不得丢的鸡肋,多多少少都关乎他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部分,他并不希望躺在聚光灯下,被层层解刨。可今天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对于之后治疗进程的焦虑,他知道这铁皮盒子里,有一些关乎易杨潜意识的线索,那也许会是一条捷径。 谢锦天拨开坏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少了轮子的汽车模型,褪了色的竹蜻蜓,最终,在一本笔记本里,找到了一张满是折痕的4纸。那是小学两年级的时候,他去易杨家找他玩时他正在画的一张涂鸦。易杨当时便将这画团了一团扔在地上,他趁着易杨去换衣服,偷偷捡起来藏在了裤子口袋里。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一种窥探人心的私欲。可当时年幼,回去看了却也看不出什么明堂来,便就夹在空白的作业本里,尘封至今。 或许,这一幅画,等待的并不是多年前他懵懂的解读,而是此刻,他的幡然醒悟。 樊逸舟的视线此时也正落在这幅笔触幼稚的铅笔画上。 他九岁画的。 樊逸舟将灯光调亮了些,如获至宝地端详了片刻,随后转向谢锦天:你的高见 假设房子代表家,那么房子建在山上,说明了他远离世俗的孤独感墙不规则,都是虚线,那是内心脆弱敏感的表现房子的另一面有根柱子支着,那意味着被忽视缺乏安全感没有窗,是不愿与人交流这一根,应该是排水管那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家充斥着污秽,必须要将那些东西抽离出去门上的这个小点,如果是猫眼,那便代表了对外界的警惕,如果是锁,那便代表了故步自封。谢锦天顿了顿,目光落在房屋边上的一颗仙人掌模样的植物上,这上头站着一个几乎被涂黑的人影,没有五官,只是戴了条领带 那显然是个男性。樊逸舟也注意到了这幅画中唯一一个古怪的人物,你觉得是谁 那时候易杨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以前是钢铁厂的,我没见过他戴领带。谢锦天也十分困惑。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樊逸舟轻轻点了点那个男人,易杨厌恶他,或者说惧怕他。 这一点,谢锦天也赞成,避免勾勒五官,又用乱糟糟的线条涂满他的全身,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宣泄。 另外,这植物也有些古怪。樊逸舟指着那个男人站立着的高过屋顶的巨大植物,你觉得他像什么 一颗蘑菇但蘑菇上又怎会长满尖锐的刺而且为什么连同这颗植物也被打了重重阴影 樊逸舟想了想,忽然将那副画拿起来,离得稍远些端详。片刻后,他取下眼镜,皱着眉揉了揉鼻梁:我想,那根本不是一棵植物。 那是什么谢锦天倒是很想知道樊逸舟有什么高见。 那是被伪装成植物的xg器。 第六章 自欺欺人 ♂ 经樊逸舟这么一说,谢锦天才发现端倪,但当事人不亲自澄清的话,只这么凭空而论并没有多少意义,而他们也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奇而冒进。 中秋那日,阖家团圆,但这个佳节,易杨和谢锦天向来是不过的,一个是年幼丧父,一个是权当父亲死了,母亲又是同等的泼辣纠结,回家吃个所谓的团圆饭便算是尽孝了。今年也巧,中秋三日与国庆长假只隔了一天,难得的休假,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在夏雪和谢锦天还没有确定关系前,易杨和谢锦天总是一起过的,去苏州园林赏玩,去阳澄湖吃蟹,或者干脆赖在谢锦天的两居室里,一起看书品茶,但那都是一去不返的日子了。 易杨在樊逸舟的床上睁开眼,才明白自己又做了关于从前的梦,可梦里的人,面容是那样模糊,明知道那该是谢锦天,却又不怎么确定。最近他的记忆总有些错乱,樊逸舟的证词虽然总和他的记忆吻合,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每次做了关于从前的梦,醒来以后都会愈加疲惫。 醒了樊逸舟听到下地的动静,开门走进来,怀里还抱着只咪唔叫的小猫,它一直在外头挠门。 易杨一见到小东西心便柔软起来,他将茸茸的一团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阵,才抬头看盯着他目不转睛的樊逸舟:谢谢,我该回去了。 易杨也知道自己很卑鄙,每当烦闷时,便跑来樊逸舟这里避难,然而每次一清醒,便又匆匆离开,将樊逸舟连同他自己的痴心妄想都抛诸脑后。 樊逸舟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模式,随口问了句:不留下来吃饭 易杨看了眼映在地板上的一线黄昏的秋,一想到要回到家里,无人问津地呆坐在房中,便有些难以忍受:我来做吧 樊逸舟愣了愣,没想到易杨会一反常态地答应他,不禁喜出望外。于是两人收拾收拾便一同出门买菜。 易杨是典型的苦孩子,什么家务都难不倒他,而像樊逸舟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些,厨房干净得和新装修的一样,毫无烟火气。樊逸舟时常想,他那么疯狂地迷恋易杨,或许就是从易杨第一次给他做饭开始,那是他憧憬的家的味道。 在人来人往的批发市场,易杨眼睛只盯着新鲜的食材,樊逸舟担心走散,忍不住拉了他一把,易杨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两人就此愣在那儿。易杨向来是反感肢体接触的,只有催眠时才不会拒绝亲密。造成这样的原因易杨没有说过,樊逸舟也从来不问,但此时,他不禁联想到那幅古怪的涂鸦。 易杨并不知道樊逸舟在想那副画,还道是自己的态度伤了他。初识时,是樊逸舟带教他,那时候的樊逸舟以毒舌著称,可如今,竟因了易杨的敏感与任性而被逼到这般小心翼翼的地步,恐怕那些习惯了被樊逸舟冷嘲热讽的同事们见了,都要大跌眼镜吧 感情就是这样,让人幼稚,让人卑微,让人低声下气地迁就对方的一切,只为博零星好感。感情若谈筹码谈得失,那便只是简单的交易,这也是易杨能接受樊逸舟的条件,怕就怕到最后,成了不求回报的付出,那才是在劫难逃的纠葛。 易杨当然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提醒樊逸舟当初的约定,两人就这般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一个沉浸其中,一个若有所思地逛完了菜场。提着大袋小袋地出了电梯,却恰巧见着有人按门铃,当那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时,两人都愣住了。 樊逸舟没有告诉谢锦天,易杨今天忽然的造访,谢锦天也没提前和樊逸舟说,他会顺道过来找他。 三人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会儿,谢锦天才勉强道:顺道来拷点资料。 这个借口有些勉强,毕竟樊逸舟走时,工作都交接完毕了,若真有什么需要拷贝的资料,也无需向来与樊逸舟不对盘的谢锦天亲自来跑一趟。 但话已经出口,总要圆上,樊逸舟只好配合地板着脸道:这儿又不是酒店。 这么说着,仍旧是开了门把谢锦天让了进去。谢锦天本是想找个借口立刻走的,但瞥了眼易杨手中提着的一堆食材,就有些来气。之前易杨也经常上门给他做饭,做的全是他爱吃的菜。那时候他便调侃易杨说,以后他媳妇有福了,易杨却干巴巴地说,除了他妈和谢锦天,他是不会给别人做饭的。 可如今呢一转眼不就在给别人做饭还肩并肩地一起去买菜 噢连猫也一起带来了还真是阖家团圆 易杨看谢锦天对他没好脸色,其实也没了做饭的兴致,但他并不想让樊逸舟难堪,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厨房。谢锦天假装拷完资料,便抱着胳膊看易杨在厨房里忙活。那米色围裙该是易杨带来的,谢锦天家里也挂着一模一样的一条都积灰了。 易杨被谢锦天看得如芒在背,幸而此时,樊逸舟过来道:菜买得多,你非要蹭饭也成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照往常,谢锦天听了这句必定是要在反唇相讥后拂袖而去的,可今天,他偏不想让两人如此舒心:确实很久没尝过易杨的菜了。 汤锅咕噜噜地冒着水汽,掩去了易杨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凉。他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他不让位,夏雪又如何渗透进谢锦天的生活这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更何况他易杨,对谢锦天也抱有如出一辙却难以启齿的心思。 等了半个多小时,菜一道道端上来,却没有一个是谢锦天爱吃的。樊逸舟倒是吃得挺香,连连夸易杨厨艺精湛。易杨似是为了避免尴尬,叫二人先吃,自己却一直在厨房忙活。樊逸舟于是给易杨留菜,堆了满满一碗。 谢锦天看在眼里,心中的冷笑翻涌到脸上: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这话是问的樊逸舟,却是说给易杨听的。易杨正关了抽油烟机端着汤出来,听了这一句,手便颤了颤。谢锦天还没反应过来,樊逸舟已经蹭地站起身到了易杨跟前,接过汤锅往桌上搁,抓着他就进了厨房。 瞧你樊逸舟心疼地用冷水冲着易杨被烫了的手。 易杨被樊逸舟抓着,面红耳赤,想抽回手,却发现被握得更紧。他抬起头,看到低垂着眼的樊逸舟那紧抿的唇,便不再挣扎了。 樊逸舟总是在第一时间里,毫不犹豫地为他奔波疗伤,即便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可这种被重视,被呵护的感觉,是成年后的谢锦天很少给他的。他在谢锦天家里做了那么多次饭,谢锦天却从没注意过他烫伤的红肿和被刀划开的口子。他曾以为,那是因为他自己从没提及过,而谢锦天又是不拘小节的个性,直到他看到谢锦天对夏雪的无微不至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不上心不在乎。 他再也骗不了他自己了。 第七章 一厢情愿 ♂ 易杨是很反感别人的触碰的,只有谢锦天是个例外,从前他并不觉得这青梅竹马的优势有多么值得骄傲,可此刻,当发现这个属于他的特权早已被樊逸舟所取代时,这一认知,竟比亲眼见到易杨和樊逸舟拥吻还要令他无法接受。 谢锦天无从分析,这种没来由的焦躁究竟是因为占有欲还是挫败感,成年以后,他很少像现在这样,被情绪占据了主导,只眼睁睁看着樊逸舟匆忙到房里翻找出烫伤药,捧了易杨的手给他抹上。 这是要多金贵 谢锦天很想就此退场,可若此时走了,便有逃之夭夭的嫌疑,像只吃了败仗的丧家犬。于是他终是端了个关心的表情走过去:怎么烫到了 易杨这才有机会把手抽回来,樊逸舟却挡住了谢锦天审视的视线:上点药就没事了。 说得好似那皮肤长在樊逸舟身上似的宣示所有权吗 没事那就吃饭吧谢锦天真恨不得早点从这自己给自己下的套里解脱出来。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谢锦天不断把他不吃的洋葱胡萝卜挑出来扔到铺了纸巾的餐桌上。樊逸舟难得没有对谢锦天的挑食挖苦几句,因为他忙着往易杨碗里夹肉。他嫌易杨太瘦,总吃草,活像只兔子。 易杨对此很不自在,平时也就算了,今天可是当着谢锦天的面。但他没法说什么,只拿眼示意樊逸舟不要多此一举。但显然,樊逸舟根本不当一回事。 如同嚼蜡地吃完,谢锦天插着口袋看樊逸舟帮易杨收拾桌子,樊逸舟从前在医院里可是出了名的四体不勤,爱使唤人,此刻倒像个殷勤的小保姆,忙前忙后地伺候着,生怕雇主不满意。 谢锦天看着看着,便有些倦了。 忘了是怎么道别的,就这么拿了外套来到楼下,被秋夜的风一吹人才清醒不少。今天他的表现,简直像个为了自尊心而强撑着怄气的孩子。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原本他对鸠占鹊巢的认识,只停留在移情别恋这样的层面,既减少自己的麻烦,又可以避免对易杨太过直接的伤害,算得两全其美。可事到如今,谢锦天才发现,篡改易杨记忆所带来的隐患,早已渗透进他习以为常的方寸之间。他高估了自己的心胸,也低估了易杨的地位,这便是蝴蝶效应终是要波及他的。 长假之后的几日,谢锦天白天要陪夏雪忙婚庆的事,晚上又总辗转反侧,以至于长假后第一天上班,接到门诊电话说有面询时,仍旧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谢锦天通常情况下都会和易杨一同去了解来访者的基本情况,再决定由谁来负责这个个案。两人间的气氛,本就因了那日的隔阂而显得十分尴尬,这个电话到算是来得正是时候。 去咨询室里就坐,来的是位而立之年的男性,西装革履的,显得有些拘谨,好半天才说出自己前来咨询的原因。 我喜欢上了一位同性 这句话犹如一声钟鸣,在谢锦天耳畔震得他五脏六脾都移了位。 从前遇到这样的个案,易杨都会主动承接,他知道谢锦天的心结,所以从没让谢锦天为难过。可这一次,在与这位程衍先生约下次面询的日期时,谢锦天却先一步在诊疗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已经掏出笔的易杨一愣,不知为何谢锦天会如此一反常态。 两人回到科室,易杨终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接 谢锦天将刚洗好的杯子搁下,静静望着咖啡机渐渐蒸腾起的热气:不为什么,只是好奇。 易杨看谢锦天的表情像在看一个异类。 你不觉得有趣谢锦天的脸面隔着沸腾的蒸汽显得有些扭曲,他们这类人,总是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分明是异类,却要求公平地对待。 从前,谢锦天因为他父亲的原因,从来都是对这类话题避而不谈的。这还是第一次,他在易杨面前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他对这类人的厌恶。 敏感如易杨,自然察觉到了点什么,他绕过那些让他看不真切的雾气,走到谢锦天跟前直视他的双眼道:你想说什么 话到嘴边,谢锦天却忽然失语了。 他在做什么试图激怒易杨,让他先和盘托出隐瞒了多年的真相 然后呢是理直气壮地斥责易杨的痴心妄想,还是不动声色地与他割袍断义 此刻,光是想象与易杨对峙的情形,谢锦天便觉得四肢百骸仿佛被灌了铅,沉重得寸步难行。在对他了如指掌的易杨面前,他永远只是个虚长一岁的孩子。经过几日的反思,他不得不承认,他多少有些害怕易杨的离弃,因为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谁还能像易杨那样,无条件地宠着他,捧着他了。 他是个自私的懦夫,所以只能用隐在幕后的方式,卑劣地对抗易杨的感情。 谁让那感情也是见不得光的他不过是以牙还牙。 易杨见谢锦天半晌不说话,也懒得再追问,直接从谢锦天桌上抽出那张治疗单,将谢锦天的名字改成了自己的。 这事便算是告一段落,可之后两人独处时,除了工作上的事,几乎没有交谈。 此消彼长,易杨去樊逸舟那处便愈加勤快了。樊逸舟并不知道之后易杨与谢锦天还有过这样不愉快的经历,只当易杨是因为上次尴尬的晚餐而耿耿于怀。恰巧,谢锦天借口筹备婚礼而有一段时间没有履行约定了,樊逸舟便不客气地按着易杨的要求再次催眠了他,披上谢锦天的皮囊,笑纳那片刻温存。 夏雪并不知两人间的罅隙,挑喜糖那天恰巧周末,便将谢锦天和易杨都约出来,想着正好三人聚聚,她很久没见易杨了。谢锦天是到了店里,才知道夏雪也叫了易杨,他先是有些生气,可当知道易杨并没有拒绝以后,心中不禁生出些好奇来。 然而易杨并不是独自来赴约的。 樊逸舟。一身休闲西装的翩翩公子彬彬有礼地伸出手,易杨和谢锦天的前同事。 虽然对方是借口替表妹的婚礼打样,不请自来,但依夏雪这落落大方的个性,自然是不会令对方难堪。她笑着将手伸过去,与樊逸舟轻轻握了握,随后便是客套地聊上几句。 谢锦天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的樊逸舟和易杨,倒是樊逸舟,丝毫都不介意的样子,时不时找谢锦天搭上一句,仿佛二人很是熟稔。 选好了喜糖,已近黄昏。夏雪顺其自然地邀请了易杨和樊逸舟共进晚餐。 夏雪之前和樊逸舟已经聊得颇为投缘,饭桌上也都是两人在攀谈。聊着聊着,说起樊逸舟的表妹,最终便演变成了情感类的话题。 夏雪见易杨不怎么说话,便半开玩笑地问他:师弟,你有喜欢的人吗 易杨正想心事,蓦然听到这样一句,很有些茫然。听夏雪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之后,他低头喝了口普洱,轻轻唔了声。 本打算给他打圆场的樊逸舟和笃定他不会回答的谢锦天都愣住了。唯有夏雪,兴致勃勃地追问道:是谁是怎么样的喜欢 易杨看着杯中若隐若现的一片未滤干净的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八章 废墟 ♂ 夏雪听易杨忽略了关于是谁的问话,略一琢磨,才明白易杨多数是一厢情愿,忙鼓励道:有些时候感情就只欠东风,不说出来对方怎么知道,也许她也喜欢你呢 易杨勉强冲她笑了笑,这个话题就此略过。 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们,总是乐观地以为,身边所有的感情都会拥有与他们一样完满的结局。 饭毕,兵分两路。车上,夏雪时不时地扭头看一眼谢锦天。 怎么谢锦天很少见夏雪这么欲言又止。 没什么,觉得你不怎么高兴 谢锦天沉默片刻后才道:你也知道,我和樊逸舟向来不对盘。 啊我就觉得奇怪。夏雪想起之前谢锦天对樊逸舟的评价,略带抱歉道,我看他那样,还以为你们最近走得挺近。 谢锦天苦笑了一下:都一把年纪了,谁还把心思挂在脸上 夏雪脸上微微烧了烧,对不起。 谢锦天其实对夏雪今天各种自作主张的招待很有些不满,但当真听了这个将来要与自己共度一生的女人低声下气地道歉,又后悔起自己的不够温柔。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趁着红灯,他轻轻拍了拍夏雪的手背,这是我的问题,你向来知道我心胸狭窄。 夏雪被谢锦天逗笑了,随意聊了几句,却又想起来道:易杨喜欢的是谁 谢锦天的表情又凝滞了,夏雪的语气里笃定他知道答案。可他与易杨又不是共生体,他凭什么就该知道易杨的心思,还要为他情绪的起伏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没说过。谢锦天已经忘了方才的柔软,又退回到他那冷硬的壳里。 夏雪也感觉到了谢锦天隐隐的不悦,只是她以为这不过是来自于未被挚友交心的苦闷。 送夏雪回家,谢锦天被未来的岳父岳母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被放了回来。谁知刚到家便接到了樊逸舟的电话。 他先是就今日不合时宜的现身言不由衷地道歉,随后便询问谢锦天何时能继续手术。 谢锦天经过今晚,也确实认为不能再放纵情势发展下去。易杨心中的感情过于炙热,如果哪一天,他仍像今晚这样不禁真情流露,让夏雪察觉到什么,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就在第二天,谢锦天下定决心要继续推进进度时,易杨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曾经的空手道师兄萧牧,说师傅想大家了,年前怕大家都忙,想最近找个机会聚聚,问易杨和谢锦天什么时候有空。易杨说了几句,便把手机给了谢锦天,谢锦天虽然很久不去训练了,但和师兄师弟们平时还保持着联系,听师兄那么诚心地邀请,也不好推辞。 聚会定在两天后的夜晚,开了两桌,二十几人的包房。谢锦天载着易杨到时,师傅和师兄弟们已经喝了一轮了。见他们进来,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地恭喜了谢锦天求婚成功,随后自然而然地又问起了易杨的感情状况。 易杨在各种穷追猛打下,也只能又搬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那套说辞,师兄弟们纷纷扼腕叹息,热心地表示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他一句话,立刻能给他牵线搭桥,包圆。 谢锦天在一旁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忙挡在易杨跟前道:好了好了一群人比三姑六婆还难缠 师兄弟们哄笑起来,随即便也不再为难易杨,专心给明年就要当新郎的谢锦天灌酒。 谢锦天喝酒上脸,但酒量不错,一口气喝倒了好几个师兄,这才得以冲出重围去洗把脸。走到半路,却见着萧牧站在拐角处的窗边,谢锦天以为他也喝多了,想打个招呼,走过去才发现萧牧对面还站着易杨。 我不可能透露来访者的。此时的易杨简直就是块散发着寒气的冰山。 萧牧听了,自然十分不受用:我并不是要你说什么细节,只是想知道,他心理到底有没有问题。 怎么才算有问题易杨难得显露出咄咄逼人的一面,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就是有问题 看萧牧的表情就知道,他显然是这么认为的:你觉得,没事就跟踪自己的邻居,这很正常 易杨没有说话。 我现在神经兮兮的,每次出门,都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萧牧抱着胳膊啧了一声,要不是他平时对冉冉不错,是个本分的,我早就对不客气了 冉冉是萧牧离异后带在身边的只有六岁的儿子。 谢锦天听到这里,就猜到他们说的多数是程衍,毕竟第一次了解情况的时候他也在场,程衍说过,他喜欢上的是他的邻居,一个专职教练。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想必今天,萧牧叫他们一起来,多半也是想找机会打听这位扰乱他生活的邻居的事。 回去的时候,谢锦天叫的代驾,等到了易杨家楼下,他让师傅等等,也跟着下了车。 你和萧师兄说的,我无意中听到了。 易杨愣了下,随即便全副武装地等待谢锦天的下文。 你的个案,我向来不会过问,但如果来访者的行为已经涉及到侵犯他人,那么作为咨询师,你有义务向上级汇报。 我知道。易杨冷冰冰道,他并没有提过跟踪的事。 既然如此。谢锦天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那么以后他的咨询必须录音,你不方便开口的话,我去和他说。 之前在程衍的请求下,易杨并没有录音,如果下一次开始录,不但程衍不会答应,也显得十分可疑。当然也可以偷偷地操作,但如果录音资料一旦在来访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外泄,那么便不只是职业道德的问题。 我知道了。路灯将易杨的脸映得纸般蜡黄,还有别的事 谢锦天从未被易杨这样生硬地驱逐过,心中的火苗蹭地窜上来,我看看猫。 当然,这只是借口,自上次来取红线后,他再也没有来过易杨租的住处,他忘不了从窗口看到的那一幕,那是一切不愉快的开端。 易杨先是想拒绝的,但不知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忍住了,转身掏钥匙开防盗门。 易杨租的两楼的一室一厅,打开门开了灯就见着个黑乎乎的身影一溜烟躲了起来,显然是害怕生人。 还那么胆小谢锦天说着换了拖鞋,却并不找猫,而是仔细打量着小客厅,仿佛想从那蛛丝马迹推敲出房子主人心境的变化。 易杨也没招待谢锦天,而是走到全封闭的阳台角落,搬了个园林模型来,我妈腰间盘突出,我过几天搬回去住,这些都放你那儿吧 谢锦天也不知道易杨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看着那些被他一脸冷漠地搬出来的当初两人一起做的模型,不免有些怅然:都搬走 嗯。易杨静静看着那些被笼在玻璃罩里的微缩的幻境,那方寸之间浓缩了多少个两人共度的日夜。 这仿造的园林,是他们共同塑造的精神的净土,是介于入世与出世间的哲学。这里的每一景都耗尽心血,哪怕只是拳头大的一座叠石假山,也可能是找了大半年,随后按着太湖石的模样细心雕琢而出的。 可如今,易杨都不想要了。 谢锦天看易杨那根本不打算与他多说的模样,不禁皱起了眉,可他又能质问什么像易杨那样敏感的人,很可能会起疑心。 谢锦天车里没大箱子,两人只好一次次上上下下地搬运着。跑了四五次,最后一个模型却因为易杨的一脚踏空,而砸在楼梯转角,碎了一地。 那是拙政园的枇杷园,因为谢锦天那时候出差,后期的大部分都是易杨独自完成的。 面对那一地的残骸,两人都是怔忡。 谢锦天这才注意到,在那摔得粉碎的木瓦翠竹太湖石中,竟然还混着几只憨态可掬的陶瓷猫,看花色,有黑的白的,花的 易杨很喜欢猫吗谢锦天脑中忽然闪过一些十分遥远的画面,但又不很确定。 还未回过神来,楼道的感应灯就灭了。 谢锦天忽然有些害怕这未知的黑暗,就仿佛易杨随时会化为黑暗的一部分,蒙蔽他的眼,令他迷失在幼年的恐惧中走不出来。此刻,他能抓住的唯有易杨,可易杨已经成了困住他的黑暗本身。 谢锦天摇摇头,驱散这种可笑的念头,扶着墙起身,轻咳一声。感应灯亮起时,他伸手想去拉仍坐在地上发呆的易杨,却被挥开了。 易杨没有看他,只是垂眼盯着那一地狼藉,好似那并不是什么模型的残骸,而是森森白骨。他面如死灰的表情狠狠蛰了谢锦天一下,然而他并不自知。 此时的易杨,正沉浸在另一种幻灭中,他的眼前一遍遍回放着模型碎裂的画面。这是上天的启示,也是宿命的预演,那些寄托在桃源乡里的不可说的心思,终将要在他手上毁于一旦。 他隐隐听见谢锦天说了修复我们重新来过 只字片语,如鲠在喉。 不必了。易杨在感应灯再次熄灭时,踩着那些碎片,走向即将湮灭的容身之处,都过去了。 第九章 宿命 ♂ 回去的路上,谢锦天一直在想易杨当时在楼道里的表情,那种如梦初醒的绝望,就仿佛一段骤然响起的哀乐,谢锦天尚未弄明白这究竟祭奠的什么,就已被隔绝在了沟壑彼端,只能遥遥望着那只有一人到场的落葬。 谢锦天俯身收拾了那一袋残骸,回去的路上,给樊逸舟去了个电话。 易杨有没有和你说起过猫 猫樊逸舟站在阳台上吞云吐雾。 他似乎很喜欢猫。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喜欢狗 谢锦天听樊逸舟调侃,便知他多数不知情,刚想挂断,又听樊逸舟道:你怀疑这和你有关 谢锦天没答话,他不喜欢被人猜中心思,尤其是被樊逸舟。 催眠可以让你想起很多早被遗忘的事,正巧,我现在有空。 谢锦天虽然很不情愿,但后备箱里那一袋粉碎的枇杷园和那一堆被抛弃的模型似乎都叫嚣着要他妥协。谢锦天烦躁地开了窗,让夜风吹得他无从多想。 最终,谢锦天先回家换了身衣服才打车去了樊逸舟那儿,但樊逸舟在他进门后仍是不满地皱了皱眉,将净化器开到最大功率。 你这是借酒消愁 饭局而已。谢锦天脱了外套,熟门熟路地挂在玄关的衣架上。 樊逸舟将谢锦天带到平日里易杨躺的那张弗洛伊德椅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谢锦天只好乖乖躺下,但他总觉得背部到头部的弧线不怎么契合他的身形,让他有种被置身断头台的错觉。 我想记起我和他共有的,关于猫的回忆。谢锦天说服自己忘掉那些不适。 你是在报复我之前的嚣张 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谢锦天不想谈及那些不愉快却又无法自省的经历。 樊逸舟笑了笑,掏出一只水笔:看着笔杆上折射的光亮。 那是一道宛如猫的瞳孔的白色竖线。谢锦天尽可能地放松身子,集中意念,随着樊逸舟的引导,渐渐合上了疲惫的双眼。他以为他会因为深层的不信任感而对樊逸舟的催眠有所抵触,但事实上,他进入状态的过程十分顺利。 谢锦天的身子如同樊逸舟暗示的那样,很轻,很轻,轻得漂浮到了半空中,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他穿梭在云海间,看着日夜随着他的逆行而迅速交替着,外滩的钟声一遍遍地敲打着他的耳膜,直到昼夜不再轮转,他才慢慢开始降落。 俯瞰身下,是一片老式的住宅区,谢锦天很快认出了那幢他住了二十几年的楼房和那个固定着一角花架的窗台。他的身形,随着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而缩得越来越小。等落地时,谢锦天已经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孩童。 天暗了下来,寒风过处,落叶打着卷儿四散而逃。 谢锦天听到了哭声,随后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小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依稀记得,自己找了他许久。 那比他小一岁的白净的男孩抽噎了半晌,才抬起兔子般红透的眼道:猫我抱回来的小猫被我妈从窗口扔下来了 谢锦天对小动物本就无感,但他受不了这个他当做弟弟来对待的男孩如此伤心。 他抬头看了看男孩家位于四楼的窗台:走我陪你找什么样子的 黑猫警长 他们注定是要无功而返的,谢锦天隐隐知道。 眼看着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穿着单薄校服的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而大嗓门的母亲已从阳台上探出身子喊起谢锦天的名字。 谢锦天只好胡乱地用袖子抹着男孩的眼泪,信誓旦旦道: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母亲的喊声一声急过一声,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谢锦天不得不回去了。 他最后捏了捏男孩的手,他的手潮湿与温热,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在他掌心讨好的一舔。 然而当他转身进入黑漆漆的楼道时,他便忘了方才对男孩说的那些话。 他抬脚踏出一步,却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再睁眼,便见着那被昏暗光芒染成我橘色的欧式风格的吊顶。 感觉怎样 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谢锦天缓缓撑起身子,揉了揉眉心,没事。 樊逸舟笑了笑,关了录音笔递过去。 不用了。谢锦天已经记起了那段过往,好在那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触动他不过是忘了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甚至不能算作是诺言。 谢锦天起身告辞,樊逸舟也没留他,只是到了玄关时,蓦地在他身后叹一句:真没想到他从小就痴情,别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都当了真。 谢锦天冷冷瞥了樊逸舟一眼:你会对儿时说过的每句话都负责 至少我不会把它当做是童言无忌,不了了之。 我没你那么伟大。谢锦天说完,不再理会樊逸舟,起身走了。 回到家,谢锦天把那袋碎片丢在地上,便躺倒在了沙发上。从未有过的疲惫,如千军万马碾压着他的神智,他很快便睡了过去,随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住在白墙灰瓦的一座院落里,葱翠的枇杷上金果累累,恍恍惚惚地往西走,湖石假山,婉转玲珑,而高堂正中,前后分悬着玲珑馆玉壶冰两块牌匾。 有谁坐于其中抚琴,眉目清秀,举止风流,只是琴声凄切冷清,令人神伤。 谢锦天背着手走上前去,不经意间,惊动了在一旁听琴的几只猫儿。黑的,白的,花的,或蹲在香炉边,或趴在圈椅上,或隐在竹帘间。 猫儿们四散而逃,那琴声便戛然而止。 抚琴之人略带不悦地抬起头来:何人 谢锦天这才认出了他,怔忡间忙道:你不记得我了 抚琴之人仔细打量了谢锦天一番,淡淡道:不曾见过。 谢锦天急了,指着那抚琴之人的小指:这红线,是我给你的 红线抚琴之人低头看自己的小指上,略一沉吟,轻轻一扯。 片刻后,一声轻笑,一儒雅男子持着描金纸扇步入馆内,从身后环住了抚琴之人:怎的又念起了我 谢锦天惊得后退半步,那男子分明有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 抚琴之人却辨不出真假,扭过头,任凭那人与他耳鬓厮磨,眼中再无了旁人。而那环着他的男子,却在扯出一抹笑时,不慎撕裂了皮相,露出青面獠牙的鬼面,凑近了,去啃那抚琴之人的颈项。 谢锦天眼睁睁看着那血色澎涌而出,而那抚琴之人却浑然未觉,不禁心急火燎。可他跟前不知何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任凭如何叫喊,都无济于事。 那些个先前躲起来的猫儿,撕心裂肺地叫唤着,企图拉扯谢锦天离开这将要土崩瓦解之处。谢锦天被他们合力咬扯得踉跄了几步,咬牙切齿地一脚一只踢开了,却见他们一个个撞在屏障上,碎裂成了陶瓷碎片。 谢锦天顾不上这些,愈加焦急地敲打起屏障来,直敲得地动山摇,天塌地陷。云墙假山花窗回廊周遭的景致都在他愤怒的撼动下崩塌成了残垣断壁,可唯独那一人一鬼,仍旧以缠绵的姿态,拥在一片燃烧的血色之中 谢锦天惊醒过来,额头上一层薄汗。他愣了许久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梦境。又躺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看了眼墙上的钟,他才睡了半个多小时。 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谢锦天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或者说做了也会在醒来后彻底忘却,然而他却一点都不想分析方才这个过于清晰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定是因为酒精或者催眠,他才会如此反常地梦见如此荒诞的场景。 不经意间一低头,却又看到那袋碎片。不知何时,袋口已经开了,断在颈项处的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瞪圆了眼瞧着他。 谢锦天猛地坐起身,扎紧了袋口。 可当他沐浴完再次躺下时,脑中却总是那反反复复的梦境,怎么也无法入眠。 睁眼到天亮,谢锦天忽然明白,那或许便是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他想抛弃的想遗忘的,终将会以另一种姿态强势地回归到他引以为傲的生活中,肆意报复一番。就像那只童年时被从窗户抛下的黑猫警长,终究会在同样的深秋,再次巧合地出现在他和易杨的生命里,埋伏在当下,却连接着往昔,轻轻一扯,便是万劫不复的重蹈覆辙。 易杨这几日看起来更憔悴了,被同事问起,只说是因为搬家。 谢锦天和他的交流依旧只停留在公事公办上,但关于程衍的个案,却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易杨不得不对程衍说,因为医院的新规定,必须录音已保证双方权益,如果程衍不同意,便只能终止个案。程衍对此很是犹豫,但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于是,谢锦天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地督导个案的理由。 此时,他正和易杨一同坐在科室里,听着回放的昨天面询的录音。 先前还只是寻常的对话,可当程衍说出,家里卧室贴满他的照片时,谢锦天花了好些功夫,才压下心中翻涌的厌恶。 他深深看了易杨一眼,就听见录音里易杨那有些失真的声音道:你怎么得到那些照片的 一阵沉默后,程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一个不安的反问:易老师,你有过跟踪谁的经历吗 按说,被来访者这样的反应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照一般的套路,咨询师都会将这皮球踢回去,诸如你这么问,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担忧,将问题再次聚焦在来访者身上。 然而易杨接下来的回答,却令谢锦天猝不及防。 有过。 第十章 阻抗 ♂ 谢锦天忽然就暂停了录音,抬头审视着依旧一脸淡漠的易杨,他甚至怀疑,易杨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你觉得这样的自我暴露,是专业的体现 你可以听完再来评判。易杨不疾不徐道,他的镇定自若便像是一巴掌抽在谢锦天的脸上。 谢锦天也知道自己的打断有些鲁莽,可不知为何,那支录音笔的播放键烫手似的如何都不想触碰。 暴露自己固然能拉近和来访者的距离,但同时,也可能让对方质疑你的专业性和权威性。 每当你用道理来压我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心虚。 这话,无异于往油锅里投下了一块冰,瞬间溅起的油花烫得谢锦天很有些气急败坏。 哦是吗谢锦天不怒反笑,你那么了解我,不如猜猜我在心虚什么 易杨沉默的盯视,让谢锦天有种被剥光了示众的羞耻感。事到如今,他已明白,他对易杨的了解远远不如易杨对他的了解要来得透彻。长期以来,易杨对他举手投足间的每一寸心思恐怕都会细心揣摩,就像揣摩那园林模型中的一砖一瓦,当然,这一切都源于令谢锦天深恶痛绝的别有用心。 然而易杨并没有利用这样的机会反击,而只是在冗长的沉默后平静道:我记得,我们有更专业的督导。 在科室成了之初,樊逸舟便曾说动医院,聘请香港的教授作为名义上的督导,如今由谢锦天来负责把关,不过是因为懒得兴师动众。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我管不了你,只希望你别因为不自量力而连累到科室。说罢,谢锦天将录音笔抛过去。 易杨没有接,录音笔擦着他的肩膀掉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却又似震耳欲聋,不知是粉碎了什么,还是惊醒了什么。 当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谢锦天如期而至。 樊逸舟给他泡了杯花茶,谢锦天莫名地接过了:转性了 安神。樊逸舟躲在镜片后面的一双眼静静打量他。 谢锦天觉得,自从樊逸舟和易杨有染后,他对他的洞察力便在不断攀升,这不是个好势头。 他在里面 樊逸舟嗯了声,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谢锦天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又想起上回易杨烫到手时的场景,不禁有些烦躁。 毫不客气地走进去,就见着易杨不同往昔的睡颜。 谢锦天挑了挑眉,樊逸舟耸肩,压低声音道:来了就说累,一躺就睡过去了。 平日里,樊逸舟通常都会让易杨进入催眠状态后才让谢锦天接手,可今天,这位过于心疼病人的麻醉师显然不够称职。不过从睡眠状态引导到催眠状态对谢锦天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格外小心,不能让易杨醒来。 谢锦天坐到床边,轻轻用手指拨弄着易杨的睫毛,那睫羽长而浓密,指尖一触,便如触电般将他拉扯回了儿时。 那是蝉鸣的午后,仿佛瓷娃娃般的脸孔搁在摊开的课本上,睡得香甜。午休必来低年级串门的谢锦天撑着头看了会儿,手里的冰棒就软趴趴地垂了下来。他想叫醒易杨,但脸凑过去,却被那熟悉又陌生的细节吸引了视线。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一根根地被染成了金色,眯起眼,就能看到五彩的光芒在上面流转。而那光芒,映着他如同丹青描画的眉眼,简直如流传千年的古画。 谢锦天忍不住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同样跃动着流光的浓密的睫羽。那睫羽轻轻颤了颤,像梁祝里成双的蝶,被惊动了要就此飞走似的,谢锦天忙收回了手。 指尖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像小时候趁母亲外出时偷偷翻出来的藏在衣柜里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翡翠戒指。易杨平日里是最反感亲近的,对谢锦天也不例外。谢锦天屏息等了会儿,眼见着易杨只是偏了偏头并没有醒,便又开始心痒难忍。 真的碰了,又会怎样呢 他仿佛着了魔,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不管不顾地又伸出了手,想触摸那白皙的皮肤。 可这一次,易杨却如有预感般地睁开了眼,眼中满是迷茫,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谢锦天。 亦如此刻。 谢锦天的心仿佛跳到了喉头,哽得他呼吸凝滞,引导的话也就此中断了,幸而一旁的樊逸舟发现了端倪,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道:他没醒。 谢锦天这才又细细打量两眼无神的易杨,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心又回落到胸口,剧烈跳动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有一刹那,恐惧压垮了理智,令他脑中一片空白,无从冷静判断。他从不知道,他竟如此害怕易杨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而这一发现所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了被易杨识破这件事本身。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就像个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逃犯,多犯下一宗罪也不过是个死字。 谢锦天调整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再次在凝固的寂静中,试图引导易杨。易杨浑然未觉,就像只顺从的绵羊,一如既往地乖乖钻入了谢锦天为他布下的圈套。 好了,现在的你已经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睁眼瞧瞧,你在哪里 我在漕河泾的一条小巷子里。 在做什么 我在等谢锦天。 谢锦天愣了愣,他怎么没这段记忆易杨大三时,他正是大四,他不记得他和易杨约过在漕河泾见面 谢锦天什么时候会来 六点二十分,还有五分钟。易杨陈述道,他会在斜对面的车站等沪陈线,去青浦实习。 谢锦天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确实是在毕业那年的暑假,去青浦的一家养老机构实习过,当时地铁并没有通到青浦,只好每次都坐近两个半小时的公交,到青浦陈坊桥,再走个两公里到目的地。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易杨从没有出现过一个隐隐浮出水面的可能,令他毛骨悚然。 他现在过来了。可惜这一次,没有暂停键,谢锦天不得不在樊逸舟的注视下继续引导,你在做什么 我在拍他。易杨的语气稍稍有了些起伏,仿佛在提及自己的珍宝,各个角度,各种表情我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车随时会来。 谢锦天这才想起,曾在大一时,陪易杨去跳蚤市场淘了个二手的数码相机,那个相机算是当时算是很不错的了,花费了易杨一整个暑假的打工积蓄。可谢锦天怎么也没想到,那台相机,竟然是用来偷拍他的 你每天都去 每天。易杨像个被审问的犯人,如实供述,因为实习,他早出晚归,我几乎见不到他。 谢锦天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这一整个夏天实习的艰辛,易杨在他喊了几次累以后,便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丝毫没有因此觉得这个暑假有什么缺憾。他以为易杨也在忙他自己的事所以才没有联系,哪里知道,他竟对他执迷到这种程度。 蓦然忆起早上听的那段录音里,易杨向程衍坦诚他也有过跟踪别人的经历,虽然隐隐猜到了下文,但真从易杨口中听到他坦白的真相,仍旧是触目惊心。 那些照片,你印出来了 嗯,我父母不会碰我的书,都夹在那套国史大纲里。 此刻,谢锦天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他曾企图逃避的东西,随后将那些他所厌恶的仿佛猛兽的部分,圈禁在警戒线之内。 好,深呼吸,伴随着你每一次吐气,这一整个暑假的记忆,会慢慢地被你遗忘。谢锦天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他的手术,如果你一定要记起,就会有窒息的危险。 说罢,谢锦天俯身在易杨耳畔念出那段最初设置的代码。他与樊逸舟有过协议,樊逸舟出现前的关于谢锦天的重要记忆,都做封存处理,好渐渐淡化易杨对谢锦天的感情。 可念到一半,便听易杨道:不我做不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谢锦天和樊逸舟都是一愣。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料到向来在催眠状态下逆来顺受的易杨,会出现这样显而易见的反抗。 谢锦天皱了眉,仔细观察了一下易杨的神情,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才继续强硬地命令道,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可我只有这些了易杨本来因为深度催眠而缺乏表情的惨白的脸面上,暮然滚下一行泪来,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樊逸舟被那串泪珠烫到了一般,立刻按了按谢锦天的肩,示意他稍缓推进。可谢锦天却没有听从,他不信他对抗不了易杨的执念。 有什么东西,能比对死亡的恐惧要来得更为凶猛 你有窒息的感觉,那便是因为你在和自己对抗。谢锦天居高临下道,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遗忘。 说罢,谢锦天再次俯身,附耳念出那一段咒语:87汴京玉壶冰12挂落2015。 易杨的双手猛地抓挠在了自己的胸口,他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呜咽声,仿佛被人蒙住了口鼻。 樊逸舟看不下去了,想要放弃这一次的手术,让易杨滑入睡眠状态。可谢锦天却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眼神紧紧盯着易杨。 就在这时,伴随着又一行眼泪的滚落,易杨整个身子忽地瘫软下来,就像断了线的木偶。 成功了。 谢锦天的唇角勾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一脸凝重的樊逸舟低声道,你收尾,我先走了。 当踏入夜色中时,谢锦天以胜利者的姿态深吸一口气,随后摸出手机拨了个号。 喂吴阿姨好久不见,我是锦天您现在方便吗我来替易杨拿点东西。 第十一章 照片 ♂ 谢锦天驱车来到易杨家时,已是八点多了,他饭也没吃,手上提着刚去超市买的水果便去按门铃。 易杨是在工作后一年就搬离了这个自幼成长的家,在单位附近租房,一租就是三年。谢锦天没问过易杨和母亲到底是有什么矛盾,因为他自己与母亲那纠结的关系也是旁人所难以理解的。两个少了父亲的家庭,有着看似相似却截然不同的缺失。 谢锦天故意从反方向绕过来,以避免路过曾经的家。来到易杨家楼下,老式的防盗门在确认了谢锦天的身份后咿呀开启,谢锦天走到五楼,易杨的母亲吴招娣已经开着门等他了。 吴阿姨谢锦天堆了笑将水果递过去,吴招娣推拒了好一阵才收下。 谢锦天换了拖鞋进门,这才在灯光下看清了吴招娣的模样。 年轻时,吴招娣也是在这一片出了名的美人,和谢锦天母亲那种极具风韵的美不同,吴招娣的美是淡雅的娴静的,令人想到门口公园里那几朵年年夏天都盛开的莲花。如今,那公园拆了,吴招娣也因着这些年的坎坷,而成了个再平凡不过的中年发福的女人,只在眉眼间还留了浅淡的影子,与易杨如画的眉目几分相似。 谢锦天小时候常常来窜门找易杨玩,当时吴招娣对他的态度总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巴结,时常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父母的情况,这一点令谢锦天多少对她有些反感,自大学搬家那日来送乔迁糕点以后,就再没怎么见过。 听说您最近腰不太好 是啊家务做多了就累吴招娣这一抱怨便有些没完没了。 谢锦天忍不住打断道:幸好易杨要搬回来。 搬回来吴招娣愣了愣,谁说的 谢锦天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是吗大概我听错了。 其实谢锦天早猜到易杨是在骗他,尽管樊逸舟掩藏得很好,但还是能看出有人同住的蛛丝马迹,比如收在酒柜里的易杨用了多年的青瓷杯。 他啊倒是替我找了个钟点工,每天帮忙收拾收拾。 两人边聊边进了客厅,谢锦天稍稍坐了会儿,便解释说因为易杨没车不方便,他顺路替他来拿一些书。 什么书那么要紧吴招娣边替谢锦天开了易杨房间的灯边咕哝着。这里只有易杨大学以前留着的一些旧书,在吴招娣看来,易杨只是不愿意见她才支使谢锦天来,故而倚着门抱怨几句。 谢锦天没接话,此时的他,正全神贯注地打量着易杨的房间。这间房间比印象里小了窄了暗了,像人老珠黄的妇人,藏着不愿意见曾经的情人。可越是如此,越是令谢锦天涌现了一些类似怜爱的情绪。他怀念和易杨一同在这间房里写作业下棋的日子。易杨自幼说话就很小声,也只有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他才能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外头,如果他问了易杨两次刚才说的什么,易杨便会红着脸不理他了,他常常喜欢这样逗易杨。 每一寸回忆,都随着地板的吱呀作响而苏醒。谢锦天走到书架前时,竟一时忘了初衷,被一本老相册吸引了注意。 打开来,里头大都是易杨七八岁时和家人的照片,而那位朴实的工人父亲,在三分之一的位置便消失了,自此以后,易杨脸上腼腆的笑也不翼而飞。而那时的记忆,于谢锦天却几乎是空白的,因为他母亲说晦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让他去易杨家。而他也因为不知如何去面对这样沉重的话题而乐得避而不见。 自幼他便是自私的,他从不否认。 他是要这本相册吴招娣怯怯的一句,令谢锦天回过神来。 啊不是谢锦天这才发现自己随意翻阅相册的行为有多么不妥,情不自禁。 吴招娣尴尬地笑了笑,此时便听到水壶的鸣叫声,我去给泡杯咖啡。 谢锦天边说着您别忙边将相册塞回去,可匆忙之下,却掉出来一张夹在中间的相片竟是两家人的合影。 谢锦天记得,那是一年级第二学期的植树节,他和易杨为了一同完成这个课外作业,叫来了各自的父母,当时家境不错的谢锦天的阿姨也带着他的摄影师老外男友来了,如此这般,才有了这么一张弥足珍贵的相片。 相片上,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头碰着头,稚气地笑着。而两对父母脸上却都没什么笑容,甚至有一丝的不自然,这令谢锦天很有些不解,他掏出手机翻拍了这张照,这才将它夹回去。 等吴招娣泡好速溶咖啡,谢锦天已经捧着上下册的国史大纲从易杨房里走了出来。他故意坐下来,用轻柔而略带慵懒的语调与吴招娣交谈了几句,在接连的暗示中,吴招娣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便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谢锦天从易杨家走出来时,还在沙发上小睡的吴招娣已经全然忘了谢锦天来过的事,那一袋水果也全然当成是自己买的了。 谢锦天回到家,将那两本国史大纲往茶几上一丢,这才松了口气。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这才是他一贯的作风。 松了领带,他给樊逸舟去了个电话。樊逸舟过了好一会儿才接,声音压得极低。 照片我都拿回来了。谢锦天开门见山道,他情况怎样 还在睡。樊逸舟对谢锦天这样的雷厉风行多少有些担忧,但终究没说什么,只道,等他回去了我和你说。 回去谢锦天眯眼看着挂钟,他不是住你那儿了吗 彼端一阵沉默。 你们的事我管不着。谢锦天坐起身,只是朝夕相处,很难不露马脚,你好自为之。 言尽于此,谢锦天便打算挂断了,却听樊逸舟道:等等,有件事要和你澄清一下。 谢锦天重又将手机按在耳边。 当初,我是故意要引你误会的,毕竟你越愤怒,与我合作的可能性越大,但事实上樊逸舟顿了顿,我与易杨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他厌恶触碰,你是知道的 这与我无关。谢锦天按下了挂断键。 他不知道为什么樊逸舟会忽然说起这个,为了维护易杨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还是他觉得事到如今谢锦天会在乎这些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谢锦天十分不悦,他想起身去倒点酒,却不经意间踢到了一袋东西那袋粉碎的模型。谢锦天盯着看了会儿,又想起樊逸舟的话,于是狠狠踢了脚,将袋子踢到了茶几下去,眼不见为净。 后面两天,易杨借口身体不适用了两天年假,谢锦天也乐得自在,独自在办公室里处理自己的事。可不经意间,总瞥见了那只被摔出一道裂痕的录音笔,它静静地躺在易杨桌上,像挑起一边的眉。 谢锦天故意不去注意它,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无事可做时,他终究还是投降般一把抓起那录音笔,将录音拷贝到电脑上,戴上耳机。 将进度条拉到他清楚记得的七分零五秒,谢锦天略一犹豫,还是按下了播放键。 盯着漆黑的画面,他听到程衍接着道:真的吗您跟踪的是谁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易杨轻叹,他并不知道。 程衍沉默了会儿,并没有继续围绕易杨的私事追问下去,只是道,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还以为只有我我知道这不对很变态,可我忍不住毕竟,这是没什么结果的。 我理解。 我很喜欢他儿子,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程衍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沮丧,我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他把我当成朋友,可我却对他存着那样的心思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易杨沉默了会儿道:有这样的担心也是情有可原,如果你不为他着想,也不至于那么纠结痛苦了。 是我不怕被别人知道,我已经经历过了我没想他能回应,我只是害怕他也用那种眼光看我所以我想改掉这个毛病。 你是指跟踪,还是对他的喜欢。 都是。程衍的声音低下去,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继续这样的日子如果能放下就好了 易杨似乎抽了纸巾递过去,等程衍的情绪稍稍平复了,才继续道,我明白你的痛苦,毕竟你的生活因为这样的苦恼变得面目全非,可有些东西是根深蒂固的 我可以搬家程衍忽然激动地打断道,见不到他,就会解脱了吧 恕我直言,这只是暂时的逃避。易杨从容的语调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你能保证不回去找他即使能,你能保证不去想他的事你比我更了解你自己,每个人惯有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是很难轻易改变的。 程衍没有接话。 我希望你能好好思考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下一次,我们可以一起探讨一下你的原生家庭。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谢锦天靠在旋转椅上,呆呆望着窗外的喷泉。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才匆忙取下耳机。 婚纱照拿好了晚上来看看吧夏雪的声音从彼端传过来,带着轻盈的笑意。 你自己取的那么多东西怎么不叫我此时听到夏雪的声音,谢锦天才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你下班再去人家早关门了易杨离得近,我让他陪我去的,还一块儿吃了饭 易杨谢锦天只觉得午后的阳光被喷泉的水流冲得七零八落,许久后才愣愣道,你给他看照片了 拿都拿来了,当然看了怎么 谢锦天粗暴地挂断了电话,迅速点开手机通讯录翻找到易杨的电话。 然而许久,许久,都没有人接 第十二章 失控 ♂ 谢锦天匆忙和领导打了声招呼,换了衣服提上包就离开了。 夏雪打开门看到谢锦天,很是惊讶,然而谢锦天开口就是易杨在哪儿 他走了。 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他看了会儿照片说想起点事夏雪此时也有些来气,挂她电话不说,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杀到她家里,简直和平日里体贴入微温文尔雅的谢锦天判若两人。 谢锦天几步走到茶几前,翻了翻仍旧摊开的相册。这里面大多都是他和夏雪的合照,亲密得仿佛她真是他拆下的肋骨。然而谢锦天担忧的,是那几张他的单人照。 谢锦天也没和夏雪解释,径自打开了夏雪的电脑。当初,因为夏雪家在没人的时候遭过贼,所以出于安全考虑,谢锦天亲力亲为地替他们家装了好几个摄像头,客厅就有一个。 按着夏雪提供的时间,调出客厅的录像,就见着易杨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夏雪热情地边翻相册边给他讲拍婚纱照时的趣事。 摄影师总是叫我别用力,一用力,肱二头肌就出来了夏雪滔滔不绝地说着,这可是从早拍到晚,晚上内景的时候我们筋疲力尽,摄影师也混乱了,管我叫先生所以这是两位先生的合影 夏雪说到此处便笑了起来,易杨也只是跟着扯了扯嘴角。然而当夏雪继续翻到后面谢锦天的单人照时,斜四十五度角俯拍的视角下,那张不知何时瘦得下巴都尖了的惨白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这是第一次,谢锦天在成年以后的易杨脸上,看到他清醒时却如催眠状态下的那种毫无遮掩的情绪流露。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涣散,嘴唇微张着轻轻喘息着。而此时,夏雪却浑然未觉,依旧在兴致勃勃地诉说着。 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的谢锦天第一次,对夏雪的不够敏感生出一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怨怒,虽然明知沉浸在幸福中的对易杨的事全不知情的她不可能有过多的关心。 此时,屏幕里的易杨已经在说了自己有事后,僵硬地起身走了出去,最后的画面是他在玄关发呆的半个背影,因为夏雪叫住了穿着拖鞋就要走出去的他。 我有事先走了。谢锦天没有看那张总能令他心里柔软的脸庞,低头提了包就走。 可直到发动了车辆,谢锦天才忽然醒悟过来,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易杨。呆坐了会儿,他给樊逸舟打了个电话。 樊逸舟听他把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沉吟片刻道:那么短的时间内看到相同的事物,难保不会想起什么怕就怕他现在的状态如果他执意要冲破你设的界限 我知道。谢锦天当然清楚这有多危险,分头找。 好。樊逸舟干脆地挂了电话。 其实这种时候找樊逸舟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关系到易杨的人身安全,暂时也顾不上这许多。可这同时也像是一场竞赛,比谁对易杨更了解,先找到他的下落。 樊逸舟从家里出发,将这几天刚和易杨一起去过的地方都找了一遍,随后去了易杨租房和单位,而谢锦天是直奔一个地方去的。 这里,他前天刚来过,为了不露痕迹地取走易杨某段记忆的证据。 在小区外面兜了好几圈才找到个停车位,快步走向那栋藏在深处的老楼。此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那一盏盏路灯,拉长了他的影,像一条循着猎物气息悄无声息地游来的蛇。 猛地在拐角处,谢锦天刹住了步子,尽管那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脸面,但仅凭一个背影,他就能认出这个与他有着二十多年交情的男人。 他的预感没有错,易杨回到了被剥夺的记忆的源发地。 因为不清楚目杨的精神状况,谢锦天不敢贸然上前,而只是借着夜色的掩映,绕到了离易杨更近一些的一侧绿化带。一颗梧桐恰巧掩住了他的身形,这个位置又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易杨脸上的表情。 易杨仰着脖子,静静望着住了二十多年的位于五楼的家,那扇窗是属于厨房的,透着隐隐的光亮。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迟钝的麻木的,仿佛活在与世隔绝的梦境里。 谢锦天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手机铃声恰巧在此时响起。 是樊逸舟。 谢锦天慌忙按了挂断键,却见着几步之遥的易杨无神的目光已落定在他身上。 一瞬间,血液都涌到了大脑,似乎能听到体内翻涌的沸腾声。易杨像一个被惊醒的梦游者,蓦地睁大了眼瞪着不远处的谢锦天,站不稳似地退了半步,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般呼吸急促起来。 谢锦天这才回过神来,匆忙上前起他观察他的脸色:易杨易杨能听到我说话 试图越过记忆警戒线的易杨,惨白着脸大口喘息着,像被抛上岸的鱼,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谢锦天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易杨,就仿佛鬼上身,要夺走对这具的控制权。 不能让他突破界限这是谢锦天此时唯一的想法。 等他反应过来时,因为寿山艮岳的指令而立刻进入催眠状态的易杨已经眼一闭倒了下去,幸而他条件反射地接住了。 失去意识的易杨的身体很沉,沉得好似隔阂的分量,他第一时间想到初次催眠易杨时他说的话,不禁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在他尚且能维系表面的平静,垫了外套,将易杨暂且放倒在地上,用低沉的语调引导易杨消除在夏雪家看到单人照的记忆。这一次,易杨没有任何阻抗便全盘接收了,或许超负荷的精神状态也令他更倾向于配合谢锦天,启动自我防御机制。 确认一切顺利的谢锦天长长舒了口气,随后唤醒了易杨,语气中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软化,却并非因着心疼。 易杨随着谢锦天的倒数睁开眼时,虽仍有些迷茫,但已全然不似先前那种失去控制的状态。 他合上眼,又睁开,缓了好一会儿,才些许慌乱地在谢锦天的扶持下坐起身来。 我怎么在这里易杨按着隐隐作痛的头,努力回忆着,方才他分明在夏雪家看婚纱照。 此时的谢锦天忙摆出一副你倒来质问我的脸孔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我来找租客,就看你站那儿摇摇晃晃的 谢锦天儿时住的这套邻着易杨家的公房依旧在他母亲名下,租给别人收点租金,他出现在这里虽然有些过于巧合,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果然,还在纠结自己缺失记忆的易杨,并没有把太多注意放在谢锦天的一面之词上。他抬头,看着五楼厨房透出的微光,若有所思。 谢锦天趁机给樊逸舟发了条消息,随后走过去道:去医院看看我车在外面。 正说着,就见一行滚烫突如其来地自易杨脸上滑落,没入黑暗,像稍纵即逝的萤火。 谢锦天想好的台词便就此哽在了喉头,他怔怔望着易杨,看他同样不可思议地抹了把自己的脸,仿佛在确认那眼泪是否是他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儿,不明白为什么会遇见谢锦天,这一切好似一场梦一样,而那心中不可忽略的天崩地裂的悲伤与万念俱灰的绝望却是如此鲜明而浓烈。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丢了易杨仿佛自言自语般望着指尖的湿润。 回过神的谢锦天,这才从那蔓延的心虚中找回一丝报复的k感,掏出纸巾递过去,明知故问地撇清道:怎么哭了吓我一跳什么丢了那么严重 可就在这时,谢锦天胸前衣襟一紧,竟是被易杨拽在了手里,那风衣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拉扯下,紧紧扼住了谢锦天的喉头,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 谢锦天下意识地去扯易杨的手,却恰巧碰触到了他指尖的泪。 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明明是只有这些了易杨喃喃着,眼中闪过的刹那的清明随着声音渐渐消散开来,成了夜风中摇曳的影,都是虚的假的看不真切。 谢锦天僵硬地站着,警惕地观察着易杨的变化,幸而此时最适合救场的人选奔跑着出现在了两人跟前。 心急如焚的樊逸舟也顾不上和谢锦天说什么,一把拽过有些失神的易杨,将他的身子扳向自己,焦急地打量他留着泪痕的脸面: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你可算来了。谢锦天如蒙大赦地扯了扯自己的衣领,退开一步与二人保持事不关己的距离,刚晕过去了,最好去医院瞧瞧。 随后趁着樊逸舟整颗心都挂在易杨身上时,道一句先走一步便那么潇洒离开了。当然,沉浸在各自情绪中的两位忙于煽情的男主,根本不会在意他这个用来推动剧情的小人物的退场。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锦天被一阵阵胃痛提醒着他连晚饭也没有吃,车停在路边,随便找了家看起来干净的小吃店坐下来。伸手去拿筷子,却看到自己指尖早已不存在的湿痕,因而起身,反反复复地洗了手。 可总觉得洗不干净,那滚烫的触感,如同鬼魅般依附在他的指尖,叫嚣着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那又怎样呢以后,易杨还会失去更多他自以宝贵的东西,多到全然忘却了丢失的痛苦,只余下日复一日的麻木。 第十三章 萧牧与程衍 ♂ 你在还不清楚他情况的状态下,就贸然催眠他 可那种情况下,还能怎么办谢锦天不耐烦地将手机换了边听,他已经被惊醒了,如果他因为精神状态不佳陷入混乱,情况只会更糟。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樊逸舟这憋了一晚的问题一针见血,令谢锦天一阵烦躁:你来电话的时候我刚看到他。 是吗樊逸舟嗤笑一声。 你觉得纠缠这个问题有意义谢锦天努力抑制着怒火,他总是尽量避免在樊逸舟面前流露情绪。 我不是你的督导,更不是神父。但我希望,你能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樊逸舟话未完,谢锦天已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不禁将目光落在了隐在白大褂口袋里的手指上。他不是火种取栗的傻瓜,不会轻易被樊逸舟所利用,同样也不会因为易杨的眼泪而一时心软。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有些心烦。为了消除这样的心烦,谢锦天当晚便带着一束玫瑰上门和夏雪道歉,还请岳父岳母一同上金茂吃了顿豪华自助餐。 俯瞰着上海的夜景,岳父岳母心情甚好地对准女婿表示,不能惯着他们女儿,她从小就爱耍小性子。夏雪在一旁微笑着,大度地没有澄清他和谢锦天此次矛盾的起因,毕竟她深爱着谢锦天,不愿追究他不想提及的事,她宁可谢锦天亲自来向她袒露心声,求得她的安抚。 当然,她是等不到的。 谢锦天自己都无法对那一日的失控自圆其说,他只能加倍地对他的未婚妻好,以此证明他还是曾经的谢锦天,并未有所动摇。 樊逸舟替易杨请了三天病假,就在第二天,谢锦天接待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门诊电话说有新病人,跑去咨询室一看,却是提着水果礼盒在阴雨天戴了副墨镜的萧牧。 我那个下班要带孩子,只能这时间来找你又怕打扰你工作害你被领导说话。萧牧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墨镜,听说这两天易杨不在,所以有些事想问问你。 这么一说,谢锦天已经猜到了萧牧的来意。 问什么谢锦天给萧牧倒了杯茶。 就是易杨负责的那位程先生 程衍谢锦天假作不知。 萧牧点了点头,便把话说开了,无非是谢锦天早便知道的那些事。 谢锦天先是装模作样了一番:可这毕竟是易杨的个案,我也不是很清楚,做我们这行的原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也不想让你难办。萧牧盯着一次性杯子里冒着的热气,但最近有些情况 随后,萧牧便把他和程衍的情况尽数告诉了谢锦天。 萧牧和妻子在一年前离婚后才搬到了如今的公寓,隔壁的程衍是个工作时间相对自由的教学工作室的西点师,有些内向,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做饭。有次萧牧的儿子萧冉放学没带钥匙,被恰巧回家的程衍撞见,便让他先来家里等萧牧,顺便给做了点吃的,就此,萧冉便黏上了这位擅长料理的叔叔,即使被萧牧说了好多次不要去麻烦人家,还是会在萧牧下班前偷偷去窜门,边做作业边享受美食。 等萧牧发现这一状况以后带着儿子登门道歉,却最终演变成了在程衍家又饱餐一顿的局面。就这样,因为熊孩子而起的缘分始终不温不火地维持着,程衍常常借口做多了,给父子俩送菜送点心,而萧牧也时常会邀请程衍一同参加父子俩的户外活动。 程衍不擅长运动,陪着去了,也多数是在旁边帮忙拍照,可即便如此,也是和乐融融的场面。萧牧和萧冉的生活中,处处都是这位邻居的影子。 可就在相安无事的一年后,萧牧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萧牧是健身教练,有着灵敏的直觉,他在第一时间内便发现了上下班时背后的异样,可当他观察了几日,绕到那个脖子上挂着相机戴着鸭舌帽的跟踪者身后准备将他一举擒获时,却意外地发现,那背影如此熟悉。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程衍,他用平日里给父子俩拍照的微单,行着另一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出于种种考虑,萧牧并没有立刻揭穿程衍,而是找了个借口,派萧冉去打探清楚。当萧冉带着满墙都是萧牧照片的平日里总关着门的书房的照片回来时,萧牧再迟钝也明白,程衍是个同性恋,并觊觎着他。 萧牧先是涌上被羞辱的愤怒,但紧随而来的却是泛滥成灾的迷茫和沮丧。他早就将程衍当做了可以交心的朋友,而程衍也早已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左右为难之下,他故意让萧冉把易杨的名片落在程衍家里,随后如愿以偿地得知,程衍去找了易杨。 虽然易杨不愿透露程衍的情况,但至少,这是个转机,萧牧渴望能够治好程衍的病,还像以前那样,好好相处。 可令萧牧没想到的是,程衍打算搬家了。 眼看着西装革履的中介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看房者踏破了程衍家的门槛儿,萧牧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白,为什么程衍会这样决定,他确实很难接受同性的感情,但也不愿程衍就此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谢锦天耐着性子听萧牧絮絮叨叨这一大段,终于有机会插话道:那么师兄,你来找我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我就想知道他的病,还能不能治好 病 如今的心理学诊断标准,早已将同性恋从心理障碍里剔除,尽管如今国内的大环境,依旧对这些少数派不够宽容。 然而,谢锦天并没有澄清这一点,只是道:这是很难根治的。 萧牧就像个被医生宣判了晚期的病人家属,一脸死灰的颓然,慢慢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这世上并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人的适应能力原比你想象得要可怕。谢锦天义正言辞地安慰道,更何况,他已经替你做了选择。 萧牧似乎用了很长时间去消化这寥寥几句,最终苦笑了一下,又沉浸到自己的假设中,你说,他这样做,是不是怕打扰我 我不是当事人,没法替他回答。谢锦天忽然就对师兄的难以取舍生出了一阵厌烦,人都是自私的,没必要道德绑架,你要是能接受他,又怎么会来找我可如果这是他留下的条件呢 萧牧被谢锦天这一番强势的分析戳中了软肋,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抬头看了眼钟,带着些礼貌性质的肯定结束了这场谈话:明白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起身,戴上墨镜,萧牧拍了拍谢锦天的肩:有空来道场吧最近易杨都来得少了,怪想你们的 谢锦天也起身,送萧牧到门口,可就在萧牧拿了伞准备走出去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想让他忘记吗 萧牧撑开伞的动作顿住了,回过头来看着谢锦天。 催眠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一段记忆,或一段感情。 萧牧盯着谢锦天的双眼看了良久,有一瞬间,谢锦天以为他就要答应了。 可最终,萧牧只是一笑,撑开伞走入绵绵细雨中,站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端:谢谢你锦天,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我不能那样对他,就算我永远都不能接受。 回到办公室,谢锦天默默望着外头循环着水流的喷泉,始终在想萧牧最后的那句话。 程衍和易杨,萧牧和他,都有着微妙的相似,尤其是感情中的立场。可同样深陷两难境地的萧牧,却在一瞬间便做出了抉择他不愿伤害对方来成全自己,和谢锦天恰恰相反。 多么高尚。 谢锦天牵了牵嘴角。 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地在自寻烦恼,直到无法妥协,才会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撇清自己的罪责,随后带着压抑到潜意识里的被遗忘的愧疚,继续恬不知耻地活下去。 他倒要看看,萧牧与程衍会有怎样的结局。 易杨走到徐汇区的小洋房下面,按了门铃,却半晌没有人应答。 他没有事先联系过余老师,或者说是故意将决定交给天意。因为不知为何,他有些害怕知道答案。 昨天,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易杨醒来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都是谢锦天的脸,还有记不分明细节的对抗与失控。如今的他,不只是精神萎靡的问题,他发现他越来越分不清梦与记忆的边界,可每当他向樊逸舟向谢锦天旁敲侧击的求证,都会发现,那似乎是他自己的问题。 近来,更令他不解的是,一种找不到缘由的悲伤,几乎压垮了他,就像抑郁症的病状。这样无法自控的局面,令易杨有些不知所措,他怕有一天,当他真的病发时,却已失去了自查的意识与求救的意愿。 然而很不凑巧的是,他大学时代的导师,他如今的秘密心理督导余潜并不在家。 易杨往回走的路上,见着路人都缩着脖子快步地行走,而秋风却不依不饶地卷着落叶追赶,他这才觉得冷,一阵一阵地凉到心底。 或许,他该来一场一个人的旅行,暂且远离这个即将跌入冰点的城市。 第十四章 清明上河园 ♂ 易杨去哪儿玩了那么潇洒隔壁中医科的陆医生遇到回科室的谢锦天,笑眯眯地问。 谢锦天边掏钥匙边敷衍道:我哪知道他又不和我报备。 你不是他娘家人 这话说得谢锦天十分不受用,尽管几乎全院都知道他和易杨青梅竹马的交情。 边上出来倒药渣的小护士还没参透谢锦天的脸色,笑着八卦道:谢医生现在有未婚妻了,哪还会和从前一样 言下之意,便是他谢锦天见色忘义了。 回到科室,谢锦天真有些气闷。但想想也可笑,他竟然会为了这么几句玩笑话而置气。 但易杨的不告而别确实令他十分在意,按照樊逸舟的说法,那天下午他出去办点事,傍晚回到家就发现本来昏睡的易杨不见了,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打他手机,只说是出去散散心,不想见熟人,让别找他,但会保持联系。 这或许是易杨从小到大做得最出格的事了,他向来都乖巧得让人有种这孩子没有童年的错觉。樊逸舟只好电话了谢锦天,让谢锦天帮忙请假,随后约好随时沟通易杨的状况。 谢锦天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麻烦如今当了刑警的空手道的同门师兄,帮忙查查易杨的下落。 开封 这答案令谢锦天很有些意外,他盯着电脑上易杨下榻酒店的坐标细细思量着,易杨是否有什么朋友在河南,又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但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尽管这时候和樊逸舟商议一下或许会有所启发,但谢锦天内心总是会冒出些他不愿去证实的念头,比如樊逸舟比他更了解易杨。 正在谢锦天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忽然接到了阿姨郑欣打来的电话。这位郑欣阿姨嫁了个老外,因为没有孩子,向来是很疼谢锦天的。在问候了一番后,她终于还是说明了她打电话来的意图。 下个月阿姨又要和去美国了,你什么时候带你的未婚妻一起来吃个饭啊 说是说去她家吃饭,但谢锦天知道,这顿饭必然也少不了他母亲的身影。谢锦天自从和夏雪交往以来,就尽量避免夏雪和自己那阴晴不定的母亲接触,但到了订婚这一步,也不得不在这方面妥协,毕竟血缘关系摆在那儿,总这样藏着掖着,也会令夏雪和她的家人感到疑惑。既然这次阿姨出面,他也便顺水推舟,与夏雪商量后便敲定了第二天晚上。 夏雪其实对谢锦天的家人也有着极大的好奇,但碍于谢锦天是单亲家庭的背景,她也不好多问,生怕谢锦天因此生出什么不快来。 当晚,夏雪穿了一身职业套装,打扮得大方得体地提着礼盒随谢锦天去他阿姨家登门拜访。谢锦天的阿姨郑欣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保养得非常不错,看这只是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气质不俗。 她和她的丈夫热情地邀请两人进来,随后谢锦天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母亲郑荞。 夏雪全部心思都在如何博得郑欣的好感上,换了鞋,蓦然见了一位神情冷傲的妇人,一时间还无从揣摩她的身份。 妈谢锦天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其实也是为了提示夏雪。 夏雪一愣,没想到这位面容消瘦看着有些刻薄相的妇人便是她未来的婆婆,忙跟在谢锦天身后走过去,乖巧地唤了声阿姨。 郑荞抬了抬眼皮,指了指沙发。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令气氛很有些尴尬。谢锦天十分不情愿搭理摆架子的母亲,可为了不让这位皇太后迁怒到夏雪身上,也只能拉着夏雪在沙发上坐下。郑荞倒是不客气,当中隔着个谢锦天,也照样隔空喊话地把夏雪的个人情况和家庭背景都一一审问了遍。谢锦天几次想发作,但都因为夏雪按着他手背的暗示而勉强克制了。幸而阿姨郑欣实在听不下去,拉着丈夫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把话题扯远了,这才让神经紧绷的夏雪稍稍松了口气。 郑欣家里请了保姆,也不需要她忙什么,可这一顿饭吃得真教她心力交瘁。她也是知道她姐姐脾气的,要不是她姐姐难得开口,她真不想做这中间人,让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谢锦天如此憋闷。饭桌上,郑荞对夏雪不搭理也就算了,竟然还故意夹菜给谢锦天吃,嘘寒问暖的,和方才判若两人。谢锦天那脸色,简直是要随时摔碗走人了,要不是碍着这里是她阿姨家,顾着几分面子。 吃完饭,忍无可忍的谢锦天本已经想找个借口告辞了,却被郑荞一句你不是要你小时候的照片给绊住了。因为要做婚礼上播放的双方成长视频,谢锦天先前确实发消息和郑荞提起过此事,只是没想到她现在倒带来了,这下真不好就此走了。 在阿姨郑欣的圆场下,几人看似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看谢锦天儿时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几乎都只有谢锦天,偶尔一两张也有郑荞的身影,但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那个本该出现的男人,当然,在场的任何人都不会提及此事。 然而谢锦天却因此忽然想到了手机里的那张在易杨家翻拍的合影,他趁着郑欣去帮着保姆准备水果盘时,悄悄过去翻出那张手机里的照片:阿姨,你还记得这家人吗 郑欣一瞧,险些水果刀切到了手,忙按住那手机压低声音道:别给你妈看到 正说着,就听到背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道:看到什么 两人一怔,同时回过头来,正对上郑荞那对因为长期失眠而深陷在眼。 谢锦天向来是不愿在郑荞面前服软的,此时便冷冷道:以前的合影而已。 郑荞一把夺过他手机,划开屏幕看那照片,随后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而狰狞:哪来的 家里翻出来的。谢锦天故意扯谎道。 你少骗我郑荞将手机拍到桌上,谁会留着这家人的照片 此话一出,郑欣和谢锦天都是一怔。 郑欣慌忙将谢锦天推出厨房,随后关了门和郑荞不知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传来郑荞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凭什么不要讲他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锦天猜到了他母亲骂的是易杨家,这就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他忍无可忍,和同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打了个招呼,便拉上目瞪口呆的夏雪离开了。 而当天下午的易杨,刚发完消息告诉樊逸舟他的坐标,随后关了手机,走入了清明上河园的迎宾门。 清明上河园是以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蓝本,以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生活为题材的文化主题公园。易杨选择来此,只是因着微博上无意间看到的介绍。 这个后世再造的繁华汴京,不过是照猫画虎的产物,那朱红的新漆明黄的旗帜大声喧哗的游客和穿着戏服扮演各路角色穿梭在园内的演员们,无一不令易杨觉得刻意营造的突兀。而似乎也只有他,是一本正经地来这里寻找千年前的汴京遗迹,因而,更显得格格不入。 这种始终萦绕着他的落寞,在他站在红得刺眼的虹桥上俯瞰汴河时,被阳光晒得发酵成了惨白的脸色。映在水中,仿佛索命的水鬼。 有谁撞了他的肩,还骂他站得碍事。易杨却依旧维持着那样俯瞰的姿势,沉浸在他的思绪里。当年,作为汴京命脉的汴河,因着雨季黄河水位大涨而受波及,汹涌成了水患,使得来往船只不少都撞毁在桥墩上,也正因此,被时人称为无脚桥的飞桥诞生在了那个年代,而这座在战乱中被损毁的虹桥便是当时堪称艺术奇观的造桥人的呕心沥血之作。如今,它又借尸还魂地复活在了这座游人如织的古城,凌空飞架,状若霓虹,完美得好似摘下的半轮明月,供后人赏玩狎昵,再无昔日沉淀的亲民的质朴和历史的厚重。 或许是因着宋朝覆灭的屈辱,才令易杨觉得,这一座城池处处上演的排演好的欢歌笑语是如此的不合时宜。但世人都喜热闹,正如不远处上演的王员外招婿,绣楼下人头攒动,都起哄着要那一身红装的女子快些抛了绣球。那绣球,是良缘,也是富贵,是亘古不变的趋名逐利的浮躁。 易杨忽然有些后悔独自来这里,他明知是寻不到他精神世界的寄托的,却还固执地踏入这世俗的欢愉,一番伤春悲秋。 黯然地坐在虹桥广场的木凳上,易杨只觉得疲惫和沮丧。他忽然明白,依着他如今的心境,是到哪一处都无法释怀地融入的。合上眼,就会出现一张模糊的脸,在红绳的彼端,在午后的教室,在道场的尽头,在枇杷园的废墟之中尽管一次次地将他推入潜意识的深渊,可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他的眉眼之间,化为一道愁绪,一路阴霾,一生茕茕独立的决然。 求而不得的情愫,是如影随形的魑魅。画皮掩丑,也逃不过原形毕露的惨淡。 易杨一直枯坐到夜晚,才随着人流去看了一场名为东京梦华的水上实景演出。 贯穿着六幕四场的虞美人醉东风蝶恋花满江红等八首宋词,配合着水上的歌舞升平,一派万国来朝国泰民安的盛世繁华。尤其是第四场的满江红,炮火的轰鸣震得易杨无暇想别的,只怔怔望着被灯火映照得仿佛燃烧起来的汴河直到苏东坡的水调唱头明月几时有被澄清的童声吟唱而出,他的心才随着百盏孔明灯飘飘忽忽地飞向天际。 一场瑰丽的梦境附着着盛世画卷谢幕在了夜色之中,易杨随着人群退场,恍惚地来到门外,却发现打车的人早已大排场龙。不得已,易杨与一位和他同方向的老人一同拼了车。 老人似乎还因为方才的演出而兴致勃勃,介绍自己是特意来寻找北宋遗风的某高校退休的教授,易杨礼貌地回了一句,他便开始侃侃而谈。易杨先还有些游离的状态,但因着与老教授某些历史观点的不谋而合,便也忍不住攀谈起来。 聊到兴头上,老教授忽地一叹道:这里曾经也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皇家园林,可惜金人攻陷汴京后便被毁了。 嗯,我知道,宋徽宗建的然而话到嘴边,那园林的名字却如一尾滑腻的鱼儿,一扭身便又重新跃入记忆的深海中,令易杨无从寻找。 老教授以为他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便好心解围道:艮岳,寿山艮岳。 易杨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便仿佛被拉了闸,整个人都陷入到无意识的昏暗中。 第十五章 顶礼膜拜 ♂ 从郑欣家出来,谢锦天的脸色便没好转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夏雪惴惴不安地看了他好几眼,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惊疑,反过来安慰道:你别动气,都是自家人。 谢锦天听了,反而更觉烦躁,夏雪又知道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他也不想在气头上说出些不理智的话,让夏雪对他的家庭产生排斥感,可事到如今,这是必须得说清楚的了。 谢锦天把车停在了夏雪家附近的酒吧风情的咖啡馆门口,等两人的饮料都上来了,闷头喝了几口,才在昏暗的灯光中缓缓叹了口气:对不起,今天委屈你了。 夏雪早就隐隐感受到了谢锦天自幼承受的来自于家庭的压力,母爱泛滥之际,便将方才的不快都抛诸脑后:在我面前还说这些我接受了你的求婚,自然就接受了你的全部。 话语中夹杂着沉浸在爱情中的年轻人无法察觉的甜腻与笃定,可此时却也无法打消谢锦天多年来盘桓在心头的忧虑: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必须向你坦诚一些事 夏雪的柔荑覆上谢锦天的手背,温柔地注视着他,就像一个听孩子忏悔的母亲。 谢锦天沉吟片刻后道:我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了婚,我母亲一个人将我抚养长大,我很感激她,但同时,也惧怕她的喜怒无常。她原先并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或许是因为我父亲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变得患得患失,阴晴不定,总是用争吵挑衅来试探我的底线,稍不合她意,就指责我和我父亲一样说实话,我觉得我和她的关系有些畸形,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全部,而不仅仅是儿子这也是我为什么在工作之后就搬出去住的原因。我不希望因为我处理不好和她的关系,让我未来的妻子受委屈。可后来我发现,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我改变不了她,她也降服不了我,我们之间的矛盾,多多少少会转嫁到另一个人身上 夏雪还是第一次听谢锦天向她吐露诸多关于家庭的细节,一时间沉浸在被信任的感动中:你放心,为了成为你的妻子,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你可不要小看我的决心。 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谢锦天显然并不乐观,你知道,婚姻是很现实很庸俗的东西,许多情侣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却熬不过平淡中琐碎的摩擦。 这也是谢锦天从业这些年的深切体会,来找他做婚姻咨询的夫妻,大都没什么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而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而争执着,谁也不肯让步。久而久之,感情便会磨得所剩无几,谁又会喜欢一具瘦骨嶙峋的白骨呢 更何况即便是此刻,他对夏雪仍有着诸多隐瞒,而有些隐秘的伤痛,贪婪地吸吮着寄宿者的血液,抽枝散叶,日夜疯长,迟早会撬开原本亲密无间的关系,从那罅隙中洋洋得意地破土而出。等到了那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夏雪并不知道谢锦天的顾虑,还在一遍遍地剖白心意,而这更令谢锦天感到不安。毕竟从小在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夏雪,对婚姻的期许太过乐观,她自然无法透过谢锦天的伪装看穿他背后那个破裂的家庭究竟有多么扭曲。 就在谢锦天打断夏雪,想要再暗示她降低期望的时候,夏雪忽然道:对了,阿姨在厨房里说的,是哪家人 谢锦天一愣,他差点忘了这茬,其实对于郑荞歇斯底里的反应,他也很有些纳闷。在记忆里,分明郑荞对易杨一家始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态度,最过分的要求也就是在易杨父亲丧期不许谢锦天去找易杨,平日里并未看出她对易杨一家有什么不满。细想之下,阿姨郑欣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她应该是个知情人,只不知她是否愿意透露些内情。 正想着,忽然手机就响了,谢锦天说了声抱歉,便去露台上接了电话。 匆忙之下他没穿外套,此时被深秋的风一吹,便冷得一哆嗦。然而,当听到彼端樊逸舟焦急的话语时,他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俯瞰的灯红酒绿,也在顷刻间被冻结成了颓败的灰。 谢锦天回家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再赶到樊逸舟家楼下时,已是晚上近十一点,樊逸舟也无暇和他多说,开了锁,让谢锦天上车,一路往机场飙。 直到飞机起飞前关了手机,始终面色凝重的樊逸舟才道:是一位同乘的老教授开了他手机,我正巧打过去他现在还在医院,没醒。 谢锦天心中已是一团乱麻,听了这话,好半天才消化:他去开封做什么在哪里晕的 听那教授说,是去了清明上河园,看完演出出来,回酒店路上聊着聊着忽然就没了知觉。 飞机起飞的隆隆声中,两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好一阵。虽然此刻还无法断定易杨忽然晕厥的原因,但谢锦天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也是他不顾樊逸舟反对,硬要同行的原因。 凌晨一点,飞机抵达新郑国际机场,两人打了车从郑州到开封。幸好这天是周六,不用请假,谢锦天和夏雪发了条消息,说是祖籍河南的大学同学有些事要他帮忙,过两天回来。 没有合过眼的樊逸舟瞥了眼谢锦天的手机:关于易杨,夏雪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谢锦天断然道。 樊逸舟望着窗外的夜色笑了笑:别小看女人的直觉。 一小时后,到了医院,现在不是探视时间,两人磨了好一番嘴皮子,不肯收红包的值班医生才说让问护士长,护士长板着脸责怪了一番,这才答应让他们见上一面。 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开了光线昏暗的床头灯,当看到易杨那张惨白憔悴的脸时,谢锦天没来由地想到了永别。如果有一天,易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会做何感想就像他那个荒唐的父亲,给他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苦痛,却又因着那一层斩不断的关系,即便多年不见,仍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易杨樊逸舟的一声轻唤,令谢锦天回过神来。 他这才注意到,樊逸舟的手已经覆在了易杨的半边脸上,语气中弥漫着显而易见毫不掩饰的心疼。 有一刹那,谢锦天心里腾起一种被冒犯的不悦,他始终觉得他与樊逸舟的合作应该存在着某种默契,即你退我进,只有当他谢锦天自愿从占领的高地中退后一步,樊逸舟才被允许向前挪动一步,而近来,樊逸舟越来越有逾越的倾向。 思虑着这些的谢锦天,方才对于易杨的担忧也被打得烟消云散,好似与樊逸舟有类似的心境,便是背叛了他自己。 看到也就放心了,给护士留个手机,明早再来吧 樊逸舟瞥了眼已经武装上了漠不关心的谢锦天,想说什么,但终是压下了,替易杨掖好被角,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和谢锦天一同退出了病房。 两人匆忙之下也只找到医院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只剩了一间窗朝着走廊的标房,无奈,将就一晚。 洗好澡,两人都无睡意,离天亮还有些时间,他们都想在易杨醒来前,知道他晕厥的原因,免得在他跟前露了马脚。 医药费是那位老教授给垫付的,樊逸舟之前就表示要打钱过去,可他不要。此刻,又想到了这位关键人物,于是发了短信过去,礼貌地询问是否记得易杨是在听了什么话以后才失去意识的。老教授醒得早,不一会儿竟然回复了,但令谢锦天和樊逸舟失望的是,他记不得了。断了这条线索,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熬到天亮,两人眼中都布满了血丝,随便吃了些早饭,又买了些点心,便踩着点去了医院。 令二人意外的是,易杨已经醒了,六人病房里,其他人都已经在起来梳洗吃早饭了,唯独易杨,静静地坐在床头,撇开脸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谢锦天脚下一顿,只这一迟疑,樊逸舟已经走上前去:易杨 易杨转过脸来,脸色苍白,但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已经从护士那里知道他们凌晨来过的事。 陆教授接了我电话,我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樊逸舟将点心搁在床头柜上,毫不避讳地握住了易杨冰冷的手,你感觉怎样 易杨却抬了眼,看向樊逸舟背后的谢锦天,樊逸舟这才略显尴尬地解释:他当时也在边上,就一起来了。 谢锦天和易杨,隔着樊逸舟遥遥对视着。最后一次见面的记忆,错开在了催眠之后的断层,易杨记得的是因为录音而起的争执,而谢锦天记得的是,无助而绝望的眼泪。 两人间始终没有交谈,樊逸舟便只能充当起了调和气氛的角色。在易杨做了心脏b超头颅t等一系列检查,确认并无大碍可以当天出院以后,樊逸舟尊重易杨的意见,订了当晚回程的机票。 回去的这一路上,几乎都是樊逸舟在易杨左右护着,而谢锦天就像个跟拍新人的摄影师,冷着脸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不过这也给了他一个肆无忌惮地观察的机会。易杨那套记不清的说辞配合着病弱的模样,对樊逸舟颇有说服力,可对向来谨慎的谢锦天来,仍存在着一些疑点。 他没有什么直接的证据,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易杨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不过就算易杨会因为最近频发的各种躯体表现而有所警惕,他也逃不过催眠状态下的俯首帖耳。谢锦天只需让樊逸舟看好易杨,便能通过环环相扣的手术再次掌控局面。 对于这一点,谢锦天有着充分的信心。 谁说人心是不可操控的 在催眠领域,他就是能逆转乾坤的神,令鲜血淋漓的信徒蒙蔽了双眼,依旧顶礼膜拜。 第十六章 格格不入 ♂ 回到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已是晚上九点多,谢锦天懒得拆穿易杨和樊逸舟同居的事实,在机场便和二人道了别,自己打车回去。 易杨的假期还剩三天,假单递了也无法撤销,只能在樊逸舟家静养。樊逸舟干脆也请了三天假,在家将易杨看得插翅难飞。这倒是让白天总是独守空房的黑猫警长很是欢喜,每天都粘着易杨,在他枕头边盘成个球,用毛茸茸的脸蹭他的手,这才让被当成囚犯的易杨心情稍稍放晴了些。 就在被迫卧床的第二日,易杨意外地接到了萧牧的电话,先是问他近况如何,随后便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和程衍想请你吃个饭。 易杨对此十分意外,之前因为告假,程衍个案的进程不得不一拖再拖。他自顾不暇,也没多想程衍的事,只是没想到再听到这个名字,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萧牧没有在电话里细说,易杨也没追问,有些事总是要见面才说得清楚,于是和萧牧约定了翌日晚餐的时间地点。 对樊逸舟,易杨只说是师兄请吃饭,已经答应了。樊逸舟看他身子没有大碍,继续软禁也只会招来反感,便只提了个一起去的条件,但他会装作不认识,在远处守着。这个要求令易杨哭笑不得,可他也不想让方因为他的任性出游而受了一番惊吓的樊逸舟继续提心吊胆。 第二天傍晚,樊逸舟开车将易杨送到几人约定的泰国餐馆后,果真就自己找了个角落窝着自顾自地点单。易杨些许感激又些许无奈,找到萧牧订的四人桌,边翻菜单边等待。 过了十分钟,下班一起赶过来的风尘仆仆的萧牧和程衍便被服务员引导着走向了易杨所在的位置。易杨趁机默默观察着二人。在过去咨询的经验中,就算语言能造假,但一个人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此刻,这并肩而行的二人那亲密无间的气场已经让易杨对二人如今的关系有了些明确的判断。故而在两人有些别扭地暗示了他们在一起的事实时,易杨只是淡笑着,道了声恭喜。 他是真心诚意地为他们感到高兴,只是此时不知各种曲折的他的感觉像跳过了中间的剧情直接被告知了一部连续剧皆大欢喜的结尾。看看眼前,向来以硬汉的形象示人的豪放派的师兄萧牧竟然因为他的祝贺而变得脸红结巴,倒是向来腼腆拘谨的程衍,微笑着说了声谢谢,随后淡定地招呼着点了菜。 这或许就是令世人趋之若鹜的情字的魅力,它让每个人都发现另一个蛰伏的自己,即便判若两人,只要彼此情投意合,便甘之如饴。或许这世上本没有什么般配之说,在常人看来最不可思议的擦出火花的结合,都只因情根深种。 等菜上来,萧牧脸上的热度总算退却了些许,他举了举杯道:师弟,谢谢你,今天请你吃饭也只是略表心意。 易杨与萧牧和程衍碰了碰杯:说真的,我真没觉得我做了什么推波助澜的好事,劝程衍不要搭理你倒是真的。 萧牧难得听到易杨的玩笑话,知道这多是因为易杨也为他们的结局而由衷地高兴,便心存感激:我那时候糊涂,你可千万别把我和你说的那些告诉他。 程衍知道这个不能告诉的对象便是他自己,故意板了脸道:原来这顿饭是封口费 易杨也笑了。 之后聊着聊着,便自然而然地说起了原委。 我本来都打算搬家了,但那天他来找我,把话都说开了。程衍起了个头。 原来程衍自上回与易杨做完面询后,便当真决定要搬家。虽然在与易杨咨询时他说出口的这个逃避的方法不过是一时冲动,也被易杨质问了可行性,但经过一番思量,程衍仍旧觉得,只要他还待在萧牧身旁,就无法克制自己那些迟早会被发现的古怪行径,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寻找自身的原因并做出切实的改变。 当然,打定主意的程衍并没有将他搬家的决定告诉萧牧,等萧牧发现时,被中介带来看房的已经来了好几波了。 萧牧眼看着那些人,鞋套都不高兴穿就踏在程衍平日里最喜欢的映着秋叶的地毯上,就好像踏在他心上一样。如今他闭起眼就能回忆起每日顺着那地毯步入客厅里的场景萧冉定是坐在餐桌前边做作业边时不时摸一块盘子里刚烤好的饼干,而程衍定然是在客厅能看得到的开放式厨房里围着杏色的围裙忙活。抽油烟机的声音盖过了萧牧的脚步声,等程衍一侧身发现他来了,便会慌张地别开眼:来了啊随便吃点 萧牧那去日本发展的要强的前妻,从来没有做过饭,而他自己也不擅长这些,通常是叫外卖或者带萧冉去外面吃。也因此,每天下班看到有人围着围裙全心全意地替他和儿子做饭,会生出一种独特的眷恋。 这才是他理想中的家,有饭菜香,有人情味。 程衍若离开了,他的生活中并不只是少了个邻居或朋友那么简单。自从上次与谢锦天谈话回来,他便明白不能再逃避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他不可能既要维持温情长久的关系,又不愿正视程衍对他憋到扭曲的感情。 那天傍晚,萧牧将萧冉送到他奶奶家,随后回来敲响了程衍家的门。 你要搬家 程衍也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低头嗯了一声,将萧牧让进屋来。 这几天两人互相躲着,程衍也没心情做饭,一旦做了,就会忍不住期盼从前与萧牧父子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可说到底,那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假象,他要迟早断了这份念想。 给萧牧倒了杯茶,程衍拘谨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把早就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地倒出来:我单位搬了,这样每天上下班路上太费时间,就想住得近点 程衍见萧牧只是握着杯子不说话,以为他多少有些不舍,心中酸楚地安慰道:我新租的地方离这里也就地铁几站路的距离,以后只要你愿意,还是能经常走动的。只是不能再帮你照看冉冉了 不会再往来了吧萧牧忽然打断程衍,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这样打算的吧 程衍一怔,像被揭穿了谎言的孩子,不知所措地看向萧牧。 既然开了个头,萧牧也不再客气,他看了眼那紧闭的书房门道:我知道那后面有什么。 这话就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程衍的耳畔,他猛地站起身退了一步,想逃开这令他窒息的对峙,却被眼明手快的萧牧一把拽住了胳膊。 易杨是我师弟,他的名片是我让冉冉故意留在这里的。我发现你跟踪我,以为你心理有什么毛病 此时程衍已被惊得任何话都听不进去了,本能地挣扎,却被萧牧的双手箍得动弹不得。 易杨不肯透露你的情况我回来查了很多资料,知道是我误会了虽然一时间很难接受,但只要你肯留下,我可以尝试着 尝试什么程衍猛地挣开萧牧的手,双眼通红道,你没说错,这就是病我知道对你抱有这种心思不应该,我也没想过你会回应我你有过婚姻,有可爱的孩子,你和我这样的人不一样这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我不想听你说什么尝试同情也好,好奇也罢,你不知道踏出这一步究竟要面对什么 要面对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萧牧握住程衍微微颤抖的手,我现在还不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希望我们就这样草草收尾。就算是我自私,给我点时间,我和冉冉都很在乎你 听到冉冉的名字,程衍的眼泪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决堤了。他喜欢冉冉,喜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他下了如此大的决心才决定告别这一切,可这个男人,短短几句话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扰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心甘情愿地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 先动情的人,总是更容易卑微地妥协。 可我是个变态程衍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萧牧有些别扭地轻轻拥住了他,哄孩子般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啊我也很变态的,我喜欢吃活章鱼,喜欢光脚穿鞋,喜欢啃指甲 听着萧牧这信口胡诌的安慰,程衍终于破涕为笑,将下巴抵在萧牧肩头,享受着这一刻的坦诚相待。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生活看似一切照旧,但在萧冉小朋友注意不到的某些角落,两位大人的相处却有着各种微妙的变化。比如他爸爸会替程衍系围裙腰带,帮程衍翻衣服领子,陪程衍去很远的超市买进口的食材原料,却只让他提最轻的一袋。而程衍则会给他爸爸拔白头发,买一打吸脚汗的短袜和竹炭鞋垫,特意去健身房等他爸爸下班,随后失忆般一条街来回走个几遍才一起回家。 萧冉小朋友觉得,他爸爸和程叔叔感情好最占便宜的是他,不但满足了口腹之欲,还多了个人陪他玩,送他礼物,简直不能更棒程叔叔决定不搬家以后,爸爸的心情好了很多,教育他的方式也变得温和了不少。就是有次爸爸得了急性肠胃炎,有些低烧,从医院挂水回来第二天就没什么事了,却硬是要赖在床上哼哼唧唧:你不去告诉程叔叔一声吗 于是程叔叔刚出差培训回来,就被演技超群的萧冉小朋友给哄到了他家。完成任务的萧冉小朋友乖巧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提上书包对不争气的爹说:我去奶奶家住几天。 不疑有他的程衍把懂事的萧冉送到了奶奶家,再回来时,萧牧正披着棉被摇着狼尾巴瞧他。 怎么起来了程衍过去想摸摸萧牧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揽入怀中,被子一卷,捕获成功。 程衍当即吓得话也不会说了,仰头看着一脸坏笑的萧牧。他们到现在为止可是连手都没牵过啊这也太跳跃了吧 我想清楚了。萧牧把程衍压在身下嗅来嗅去,像只猛兽在确认猎物的气息,我真蠢,浪费那么多时间要知道,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意识到萧牧可能想干什么的程衍顿时瞪大了眼,可你字刚一出口,就被覆上来的霸道的唇给堵了回去。 这是腼腆的程衍的初吻,是他只敢在梦里偶尔想想,醒来还要自责的最旖旎的遐想。而萧牧毕竟是有经验的,不一会儿就把程衍吻得迷失了心神,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然而更令程衍没想到的是,他的手此时竟被萧牧引导着,一路顺着他的腹肌往下去。当摸到某些异样的变化时,程衍的手一颤,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我之前查过一些资料,最多看个开头便关了可最近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如果把一方替换成你的脸萧牧喘着粗气,舌尖舔过程衍的脸颊,我就觉得,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感情经历几乎空白的程衍,从未遭遇过这么耍流氓的告白,宕机般瞪着天花板,任萧牧为所欲为。 你呢你怎么想蓄势待发的萧牧已有些忍不住了,他偷偷伸手摸到一旁抽屉里藏着的各种免得程衍受伤的宝贝。 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不是同性恋,但唯独对容易害羞的程衍,有着这种愈演愈烈的冲动。程衍玲珑的耳垂很可爱,程衍浅色的嘴唇很可爱,程衍小鹿般受惊的眼神很可爱那么多绯色的可爱,生怕哪天被别人瞧了去,唯有拆骨入腹才能稍稍安下心来。 于是萧牧老实不客气地把程衍吃了。 这一折腾便折腾到了天黑。 程衍睡了好一会儿才醒来,对撑着脑袋一脸宠溺地瞧着他的大尾巴狼怒目而视。萧牧舔舔唇,好一番哄,才让程衍肯和他说一句完整的话。 等两人洗完澡,收拾干净了,萧牧说着把程衍送回他自己家让他好好休息,却始终在床上搂着程衍不放。 程衍无法,只好边享受这片刻温存,边说些他自己的事。 其实,我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 萧牧听了这话,不禁一愣。 刚成年那会儿,我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接受我的不同可到头来,我不得不辍学,报了厨师培训班,自己养活自己。程衍一直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早就波澜不惊了,可此刻,向心爱的人吐露实情时,却依旧微微颤抖着,我不希望你和我一样所以我们的关系必须保密,即使对冉冉,也不能说。 这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本想借着这个机会与程衍互诉衷肠你侬我侬的萧牧陷入沉默了好一阵,才闷闷开口道:可这不公平。我们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能对我说这些话,我已经很感激了。程衍扭过半边脸,用目光描摹着萧牧刚毅的轮廓,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要求。 萧牧可以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程衍,却不能不顾忌他人,尤其是萧牧家人的眼光。他不希望萧牧因为他而众叛亲离身败名裂。 萧牧皱了皱眉,没有答应。他知道,程衍是为了他好,可他总觉得,这好似见不得光的状态不是他理想的相处模式。他渴望与程衍手牵手走在阳光下,能向朋友大方地介绍他的身份,甚至能在逢年过节时,带着他和家人团圆。但萧牧也知道,这恐怕是他的异想天开。 这个号称风气开放的社会,对他们,却并没有那么宽容。 终究是格格不入。 默默无语地相拥了片刻,两人终是在萧牧的提议下,一同去程衍书房将那些照片都摘下来,收进了厚厚的相册里。他们约定,用下半生的时间,默默填满剩下的半本空白。 故事到此为止,存着平淡的温情,也留着抹不去的遗憾,但至少,此刻,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分别时,仍旧沉浸在两人故事中的易杨被萧牧轻轻拉住了:师弟,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说。 这一说便是一盏茶功夫,等萧牧和程衍离开了,樊逸舟上前替易杨披上外套:你师兄说的什么 没什么,道场的事。易杨面无表情地走向电梯。 樊逸舟跟在他后头,看着他消瘦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我很久没看你笑过了。 是吗 易杨脚步顿了顿,才想起今天似乎是笑了的。 那淡淡的一声恭喜,永远都不会降临在他的身上。 一个悲情的人物的微笑,总被有心人赋予太多深层的含义,殊不知,他不过是心已死了。 第十七章 对戒 ♂ 樊逸舟本不认识萧牧和程衍,也不知二人与易杨谢锦天之间的瓜葛,故而并未将二人请易杨吃饭的事告诉谢锦天。 回到小区门口时,易杨忽然说要去物业取个快递。拿了包裹,回到樊逸舟家,易杨递了个丝绒盒子过去:生日快到了吧 樊逸舟愣了下,很是意外地接过了,打开来,见是一对男款的对戒,一只光板的,另一只则有一处装饰性的锥形隆起。 光板比较适合你。易杨见樊逸舟盯着那戒指许久回不了神,便有些尴尬道。 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樊逸舟一把抱起来飞快地转了个圈。不喜欢身体接触的易杨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起来,樊逸舟这才放他下来,顺带用嘴唇擦了一下他的脸颊,偷了个吻才心满意足地作罢。 易杨从未见过樊逸舟如此幼稚的举动,着恼间想说他两句,却被他抓住了左手。樊逸舟将那只属于易杨的戒指慎重地戴在了易杨的无名指上,结果发现略大了些。 只是装饰性的戒指。 言下之意,那戒指并不属于无名指。 樊逸舟些微沮丧,却仍旧兴致勃勃地把左手伸到他跟前来,那表情,就差变出根尾巴摇摇了。易杨略一迟疑,才将光板戒指套在了他左手中指,这是恋爱中的意思。 无名指上的,等我送你。樊逸舟抓了两人的手凑到灯光下欣赏了半晌,越看越觉得登对。 他知道,按着易杨内敛的性格,这般表露心迹已经是极限了,便将那些互诉衷肠的冲动都压了下去,给易杨打水泡脚去了。这是樊逸舟从中医朋友那里学到的保养的法子,多少能帮助易杨改善一下睡眠。 易杨在樊逸舟离开后,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片刻后,将它取下来,戴在了中指上。 谢锦天因着之前对易杨晕厥的缘故仍有些怀疑,在易杨来上班的第一天,对他的言谈举止都带着些谨慎的观察,好在科室里又来了两个实习轮转的大学生,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不至于令易杨有所察觉。 又过了两日,易杨的表现一如往常,问了樊逸舟,也说他有按时回家,并未再提晕厥一事。可谢锦天因着自己对樊逸舟有所忌讳,便总怀疑樊逸舟也会对他有所隐瞒,特别是最近,他总觉得隐隐不安,非要找到确实的证据才能释怀,而那需要易杨本人的配合。 易杨有去咨询室小睡的习惯,而这便让谢锦天有了可乘之机。 初冬,下一次雨便凉上一阵,阴霾的午后,易杨躺在咨询室的弗洛伊德椅上小憩。晚上睡不好,每到中午便觉得困倦。 此时,正盖着件外套睡在窗帘阴影中的易杨,全然不知,有个男人已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这狭小的空间,正俯视着他恬静的睡颜。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蔓延着橘子味棒冰香甜气息的童年午后,那该有多好。 谢锦天记得,他曾全心全意地疼爱过这个比他小了一岁的失去父亲的孩子,当时他自己的家庭尚且是令人艳羡的完满,他有的是同情他人的资本和以此来标榜品性的权利。可当十岁那年,那一场变故令他与易杨沦落到相同境地,甚至更糟时,他再也无法真诚地怜惜这个青梅竹马的玩伴。幸而,易杨并没有向他表示过同情,否则,他们的关系必定在当时便戛然而止。 易杨对他如此重要,是因为在他不愿流露出难过时,易杨就只默默陪在他左右,并不拆穿他的软弱与不堪,也正因此,成年后,有能力决定自己生活走向的谢锦天,在易杨跟前表现出的幸福与满足是如此刻意,他要易杨做他的见证,看他如何反败为胜,对曾经糟蹋他尊严的命运嗤之以鼻。 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不知,易杨能如此待他,是因着那不为人知的多余的情愫。那就是一种教人意乱情迷的毒,只有将它彻底从易杨的血液中稀释,剔除,他们的关系才能回到最初的纯粹,他才能如愿以偿按部就班地活在春意盎然的圆满里。 他必须得到易杨的祝福,来实现与过去的割裂。为此,他决不能心软,也不能容许半点疏漏。 这般想着,谢锦天俯身拨弄着易杨的睫羽,随后在他徘徊于梦境与现实的刹那,附耳低声道:寿山艮岳。 易杨的身子瞬间柔软下来,呼吸也变得更为绵长。 谢锦天坐到易杨对面的椅子上,观察着他的神情开始了言语引导。在确定易杨进入状态后,谢锦天迫不及待地问出了那个他纠结了好几日的问题:你和老教授一起坐在车上,他说了什么,让你开始觉得不舒服 他在滔滔不绝地说汴京,说虹桥,说清明上河图可我觉得很累,什么都听不进去置身于谢锦天营造的过去的易杨缓缓陈述着,渐渐的,我觉得头越来越沉,空气变得稀薄,眼前的一切都分解成了星星点点,周围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话语戛然而止,谢锦天等了许久才确定,易杨的记忆到此便终结了。他清楚地知道,催眠状态下奉他为神明的易杨,是不可能欺骗他的。原来真的只是因为睡眠不足之类原因而引起的晕厥 谢锦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像个偷偷藏起匕首的伪善者。既然易杨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也不必步步紧逼赶尽杀绝了。想想这几日的杞人忧天,他不禁自嘲一笑,但他是不会将这一收获告诉樊逸舟的,毕竟私下行事,违反了他们的约定。樊逸舟从易杨的身体状况着想,也会指责他的贸然。 用引导语令易杨滑入到睡眠状态以后,谢锦天便如进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而在那紧闭的门后,一双眼,悄然睁开。 他清明地痛苦着,眼中绝望的惨淡,像投射在白墙上的摇曳的光斑。 直到半个小时后,易杨睡眼惺忪地走进科室,谢锦天才发现了他中指上多出来的那枚戒指。 恋爱中谢锦天一双眼,隐在咖啡机蒸腾的热气中。他方才全神贯注于催眠,完全没注意到易杨的左手竟多了这么个东西。 自上次在开封的医院见过以后,两人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有了缓和,故而即便此时见了谢锦天的讪笑,易杨也并未针锋相对,只道:程衍的个案结了。 这个消息大大出乎了谢锦天的意料,他端起玻璃杯,将滚烫的咖啡倒入自己的杯子里:怎么结的 他自己要求的。易杨一笔带过,走到自己桌前开始整理材料。 然而谢锦天却并没有往完满的结局上想,他对自己的猜测太过自信:程衍离开了彻底和师兄断了 那想要伪装却全然掩盖不住的洋洋得意仿佛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易杨的掌心。他本不打算告诉谢锦天萧牧和程衍的状况,毕竟那涉及二人的,然而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们在一起了。易杨转动着中指上的戒指淡淡道。 随后留下一脸错愕的谢锦天,拿了板夹到楼下评估病人去了。 易杨从沙发椅上睁开眼时,瞧见的是导师余潜那一张端方温和的脸面,他正伸出一根手指在易杨跟前晃:这是几 易杨笑了,他知道那施展在他身上的诅咒因着他经验丰富的导师而暂且解开了一重。 支起身子,喝了口递来的白开水:对不起余老师,只是这种时候,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余潜嘴畔的笑纹如涟漪般荡开,厚厚的镜片下,是自信的笃定:不找我找谁你们单位请的香港老古董 余潜本是易杨大学心理系的教授,已过不惑之年,却依旧童心未泯,讲起课来格外生动有趣,被同学们称作老顽童。易杨毕业后,还时常来看望这位在他读书期间对他关怀备至的老师。余潜爱才,觉得易杨有天赋,便答应做他的长期督导,当然,二人的关系是保密的,毕竟他们的社交圈交集不少,为了省去麻烦,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师徒关系。 当余潜在电话里听到易杨的遭遇时,十分惊讶,他没想到,会有人对他珍视的小徒弟用这等伎俩。虽然易杨并没有告诉他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又是为的什么目的,但他对易杨,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催眠,也是他的强项。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催眠指令的 疼痛。易杨苦笑了一下,瞥了眼中指上的戒指。 他骗了樊逸舟,这个戒指并不是为了他生日而买的,那只是掩饰的借口。他为自己订制的这枚戒指里,藏了一截针,只要轻轻按动隆起的装饰,针头便会从另一侧弹出一截。 而正是这根针,在今天他察觉到谢锦天进入咨询室时,便狠狠扎进了他的腿部,令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当听到谢锦天念出寿山艮岳的指令时,他拼命否定的猜测终于以一种百口莫辩的方式被证实,以排山倒海之势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为自己筑起的壁垒,片瓦不留,碎片划过他的眉眼,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仿佛又回到那个转角的过道,不可置信地坐在一堆废墟中。灯灭了,他合上眼,可他却知道,黑暗中站着的谢锦天,正漠然注视着他心如刀绞的饮泣吞声。 这一切来得都太过巧合,谢锦天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会去开封,会遇到陆教授。要不是那一场意外,他至今仍旧被蒙在鼓里,仍不会料到他最爱的和他最信任的,竟是一丘之貉。 早在开封医院的病床上装睡等来二人时,他所怀疑的一切便已有了眉目,他先一步恳求之前与他交换手机号的陆教授不要告诉谢锦天和樊逸舟,他晕厥前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幸而他有先见之明,才能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之前的疲惫不堪与怅然若失究竟因何而起,他必须弄明白,谢锦天和樊逸舟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对他进行了怎样的改造。 刚才我发现,你的部分记忆被封存了。余潜难得面色凝重道,催眠你的人,很可能用了一个和死亡相关联的代码,阻止你记起一些关键的事你要想办法知道这个代码,但不能冒着伤害自己的危险与它正面交锋,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易杨垂眼看着那半杯凉了的茶,请您教我催眠。 第十八章 初露端倪 ♂ 催眠可以消除曾经的记忆,也可以让你记起已遗忘的。谢锦天站在多功能厅的讲台上,对百来名来自医科大学的实习生侃侃而谈,国外不乏利用催眠来帮助证人回忆犯罪场景的案例。 台下,易杨静静听着,他忽然想起萧牧师兄那天走前和他说的话谢锦天说可以用催眠让程衍忘记一切,但我没有答应。 这在当时,仿佛一记耳光,拍醒了仍旧拼命为谢锦天找借口,努力否定自己猜测的易杨。自此,他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满怀悲愤雷厉风行地实行着拆穿谎言的反击,而另一半却痛不欲生地蜷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自己心口在滴血,却无能为力。抗衡的结果,就是此刻他面上的死寂。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风平浪静,只因其下掩藏的波涛汹涌的对峙愈演愈烈。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 但你们不用担心在催眠状态下被窃取重要的密码或是被指使去犯罪。因为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有一根弦,就像母亲在睡梦中听到孩子的哭声便会立刻醒来一样,一旦你发现,催眠者的指令有悖你的道德伦理,或者会损害你的利益危及你的生命,你便会从催眠状态下醒来。 谢锦天这番话真是对易杨堕其术中的绝佳诠释。 他心中的那根弦,早就断了。他太过迷恋这个男人,以至于在催眠状态下,听到他的声音,都毫不犹豫地从令如流。这不能全都怪罪于谢锦天,毕竟将足以自伤的武器交到对方手中的,正是他自己。 催眠治疗并不危险,你们不用担心会像盗梦空间那样,永远被留在潜意识边缘,催眠的结果只可能有两种清醒或滑入睡眠状态。当然,粗心的催眠师也会给你带来点小麻烦。 小麻烦 可是昨天余潜告诉他,催眠的副作用,已经在他身上逐步显现,他的疲惫不堪与精神恍惚,都是短时间内催眠多次并试图篡改记忆而造成的精神损害,也许易杨还有过更糟的诸如梦游般的状态,只是也许连这样的记忆都已经被对方毁尸灭迹了。 讲了那么多,我看有些同学也昏昏欲睡了。谢锦天将ppt调整到第一页,下面,我们来做一个人桥实验,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催眠治疗,而只是一个秀。 这是谢锦天最拿手的催眠表演,能瞬间抓住所有人的眼球。 有没有r 坐在第一排的一位戴眼镜的瘦弱的女生最先举起了手,谢锦天笑着邀请她上来:麻烦你用一句话证明你不是我的托。 我饭还没吃就被抓来凑人头了,我的同学可以证明我更想在寝室睡觉。 好吧,人桥小姐,等这个实验结束,我会请你吃饭用我的员工卡。 台下都笑了。 这时候,谢锦天又邀请了两位高大的男生一起上台,让他们搬了两张椅子上来,隔开差不多一人高度的距离,相对放着。随后,谢锦天要两个男生站在那个女生身后,负责保护她。 当谢锦天开始对那女生说话时,台下还有些人在窃窃私语着,大多数人都不认为这个女生会那么快进入状态,直到谢锦天轻轻一推,那个女生直挺挺地倒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那两个负责保护女生的男生险些来不及扶她。在一片惊呼声中,不少同学都站了起来。 此时,谢锦天又俯身,在晕厥的女生耳边轻声道:你是一块浮木,漂浮在大海上,你感觉身子很轻,很轻。在确认女生进入状态后,谢锦天让两个男生将女生搬到一旁的两张椅子上躺下头靠在一端,而脚搁在另一端。按理说,正常人若以这种姿势平躺,必定会因为腰腹部没有支撑而着地,可那个女生当真就像一根浮木,以一种笔直僵硬的姿态,横在两把椅子上。 台下的同学们都屏住了呼吸,而这时候,谢锦天在按压了女生的腰腹后,下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指令:你,站上去。 那个有一米八的健壮的男生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摇头,但在谢锦天笃定的目光下,仍旧是乖乖脱了鞋,在谢锦天的搀扶下,站在了女生的腰胯上。 谢锦天松了手,一片抽气声响起,紧接着便是手机拍照的此起彼伏的咔嚓声。 谢锦天做了个让台下安静的手势,扶男生下来后,便又找了张椅子垫在女生的腰腹部,随后一边耳语着一边将她扶起来,最后轻轻一拍,那女生便睁开了眼。 确认女生完全清醒以后,谢锦天请她暂且留在台上解答同学们的疑问。女生说她全程都是有意识的,谢锦天在开始时,只是让她放松而已,她听得到周围同学们的说话声,甚至是手机拍照声,但她坚称她是睡在一张长条凳上,直到她的同学展示给她看方才的照片,她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还有谁想试试 台下挥舞起无数只手。 又是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表演。 易杨在讲座结束时,看着被同学们包围着提问的谢锦天,又想起了余潜的话你不可能用常规的催眠方式去对付一个专业的催眠师,你需要另辟蹊径,比如快速催眠,当然目前为止这大多用于表演,但以你的悟性,我相信能有所突破。 很抱歉,昨晚临时替同事值班,你晚饭哪儿吃的 午休时,易杨接到了樊逸舟的电话,他总是用这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温柔来掩盖他小心翼翼的查岗。 和萧牧师兄一起吃的日料,他正好在附近。易杨早已和萧牧打过招呼。 彼端的樊逸舟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今晚别烧了,想吃什么 火锅。 樊逸舟宠溺地答应着,又说了几句才挂断了电话。 易杨盯着手机看了会儿,回头瞧了眼紧闭的消防通道门,这才又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学姐,说话方便吗 一周后的周末,樊逸舟去参加两日一夜的培训,易杨才有机会独自外出。易杨已经经过了一周的培训,通过每晚余潜的视频授课。 因为冷空气的道来而终于迎来的难得的晴天,最适合找个环境优雅的小店喝喝下午茶了。 易杨一身厚实的连帽衫深色牛仔裤,脚踩运动鞋,就像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夏雪难得见到易杨如此充满活力的看似随意的打扮,笑眯眯地冲推门而入的他招招手。 位于静安区胶州路的这家两层楼的咖啡馆,贴着蝴蝶壁纸,铺着玫瑰桌布,一派欧式风情。易杨坐到夏雪对面,阳光透过他们身旁的玻璃窗映照在装点着藤蔓的骨瓷餐具上,那份精致的美丽,与一袭红裙的夏雪甚为般配。 这里是不是太女性化了夏雪将菜单递给易杨。 不,我对这方面不在行,师姐选的地方总是别有风情。易杨在夏雪的推荐下点了套下午茶套餐。 对不起,易杨。等茶和点心都上来了,夏雪才十指紧扣地忏悔道,那天,我应该主动打电话给你的,可锦天说让我不要打扰你 自从上次易杨在她家看了照片浑浑噩噩地离开后,夏雪便十分担心,加上谢锦天那有些古怪的表现,她很想亲自给易杨去个电话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事后,谢锦天却说,易杨不过是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让她不要再去揭易杨的伤疤。夏雪猜测,那必定是与感情有关的伤痛,她和易杨毕竟没有到可以推心置腹的关系,确实不该多问,除非易杨主动来找她。 而她竟然等来了这一天。 师姐,不瞒你说,我家族有这方面的遗传。 夏雪虽然在电话里已经听易杨暗示过家族里有精神分裂症患者,但此刻听易杨提起,仍旧一阵揪心。 那天,看到你们的婚纱照,我想起了一个暗恋多年但始终没有可能的人。易杨斟字酌句道,之后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锦天不想让我知道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有多糟糕,毕竟隔离服药,是最坏的选择,可我觉得,我有权知道。 我会替你保密的。夏雪沉默片刻,摸出自己的手机,你确定要看 易杨慎重地点了点头。 夏雪略一沉吟,才将手机里拷贝的那段视频调出来递过去。 易杨捧着夏雪的手机静静看着那段监控视频,看自己如何在看到谢锦天的单人照时目光涣散,呼吸急促,如何僵硬地起身走出去,却连鞋都忘了换。快进到下一段,是谢锦天匆忙来到夏雪家,对着电脑调出监控,一脸凝重地看那段关于他的视频,随后匆忙离开。 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易杨全然没有记忆,他敢肯定,这段记忆的消失与谢锦天找到他后所做的一切有关,而他查过樊逸舟的通话记录,那天晚上,樊逸舟也与谢锦天有过联系,只是不知道他参与了多少。 易杨将手机还给夏雪,脸上的表情仿佛他真是一个方被告知罹患绝症的病人:谢谢你师姐,麻烦都删了。 告别了夏雪,易杨直接打车去了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那里有他最不愿见到的至亲,可这却是如今他解开谜底的唯一线索。 第十九章 书架的线索 ♂ 你怎么来了 穿着睡衣的吴招娣打开门,却是这么一句,好似她的亲生儿子回来,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须得有个充分的理由才能化解她的疑虑。 易杨没看她,低头往里走:阿姨走了 刚走这阿姨手脚挺勤快的你吃过没吴招娣些许尴尬地站在门边看易杨翻找他的拖鞋,你等等我去拿 原是收起来了。 等易杨换好拖鞋进来,吴招娣便开始摆碗筷:烧得不多,但两人也凑合,我去蒸个蛋汤 易杨已经好几年没和他母亲同桌吃饭了,原来即便没搬出去,他也很少在双休日从大学里回来,即便回来了,也是找各种借口在外面吃。在易杨心里,一桌吃饭的便是一家人,可他唯一真正亲近的血亲已经在那场变故中去世了,他的母亲因为自己的私心和软弱,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选择了视而不见。他永远解不开这道心结,但也无法不尽一个儿子的义务,那便只能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尽可能地拉开距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他能给予的有限的惩罚。 然而此刻,看到佝偻着身形脸上爬满岁月痕迹的吴招娣,易杨忽然有些不忍。 人生无常,他们能相处的日子又剩下多少呢他没那么伟大,用一句原谅一笔带过。他只是心酸,看着这个曾经失职的母亲享受为儿子张罗饭菜的片刻欢愉而由衷地感到心酸。 他们本该相依为命的,可事与愿违,即便血浓于水,也再是回不去了。 母子俩太长九没交流过,生疏得仿佛孩子学习走路。吴招娣小心翼翼地问几句,易杨模棱两可地回答,随后便是对着那两菜一汤,吃得各怀心事。 小方桌的玻璃板下头,还压着易杨年幼时三口之家的照片,当时不爱拍照的他并没有笑,可搂着他的父亲却笑得憨厚,一旁的吴招娣宛如百合般清雅,连笑也是淡淡的,和如今被生活打磨得苍老世俗的妇人判若两人。 注意到易杨的目光,因为长时间的沉默而感到尴尬的吴招娣便补了句:黏玻璃上撕不下来了 易杨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她的意思是觉着眼不见为净曾试图将照片撕下来却没成功,还是以为他想取出来珍藏而劝他放弃。 无论是哪一种,易杨都生出一种久违了的厌恶,这厌恶唤醒了他心中藏在阴影里的恐惧和愤怒,以至于他觉得一刻都无法再与她和平相处,恨不得清算旧账,却又觉得毫无意义。 伤害业已造成,他还能怎样儿时他无力自保,可如今他依旧是那只任人宰割的羔羊。对自己后知后觉的憎恶,已经超越了对母亲的责怪,她眼中映照出的悔恨与酸涩,不正是他心中软弱的投射 急于摆脱这种沮丧感的易杨忽然放下筷子,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最近,谢锦天有没有和你联系过 听到易杨故意避开对她的称谓,吴招娣眼神黯淡了些,但仍旧如实道:没有,问他做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易杨有些意外。虽然他丧失了那一晚的部分记忆,但当他清醒时,便是在这楼下见到了谢锦天,这绝不可能是谢锦天所说的巧合,配合那段夏雪给的监控录像,唯一能解释的便是,谢锦天猜到了那晚他会去哪儿,并先一步找到了他,而那段可能被动过的记忆,必定与这个家有关。 可究竟是失去怎样的记忆,才会让他在清醒时失态到潸然泪下 犹记得当时无意识的呢喃,他一遍遍地问谢锦天为什么,可他终究没有回答。 那一刻,他究竟是在心里嘲笑他,还是多少有些挣扎 他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了自己对他隐瞒了多年的那份卑微的感情。也唯有此,才能解释他为何能这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地对他赶尽杀绝。 易杨自嘲一笑,沉默地吃完饭,在母亲洗碗时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打开灯,便一眼看到了那个几乎贴着顶的红木书橱。那是他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找人定做的,花了不少钱,只希望他能有出息,别像自己,只当个苦命的工人。 易杨就这样站在门边静静看着那被填满了回忆的书橱,许久,他忽然发现在与他视线齐平的那层里,有一个可疑的空缺。 他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摸没有灰。 易杨努力回想着这里原本放着的是什么书,可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目眩令他险些站不稳身子。他慌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大口喘息着,随后努力清空意识,试了几次腹式呼吸,这才让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伴随着太阳穴的隐隐作痛,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易杨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架上被横插在几本书上面的红色丝绒封套的家庭相册上。 他倾身取过那厚厚一本册子,凭着记忆迅速翻找着,随后终于在最后几页找到了自己大一暑假的一张照片当时,他穿着白色t恤,正翻阅着王阳明的传习录,而他身侧便是此时令他感到疑惑的那排书架。 易杨忍受着头疼凑近了照片看,这才看清了那个空缺里本应填补的书籍名。 当时替他试用二手市场淘来的相机的谢锦天恐怕如何都想不到,这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竟会成为如今揭开一切谜底的线索。 在看相册不知何时,吴招娣已经站在了门边,露出些许讨好的笑。 这两本书哪儿去了易杨努力掩盖自己的不适,目光落在那空缺上,国史大纲,上下两册的。 吴招娣被问得一愣,半晌方支吾道:不知道啊原先一直在的 易杨深吸一口气,扶着写字台缓缓站起来,我出去一下。 要证明他的猜测并不难,易杨在小卖部买了罐咖啡一饮而尽,在确认身体无碍后,买了几条烟带到小区的保安室。 在漫长的等待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几段关键的录像。 是这车吗保安师傅叼着烟点了点屏幕,屏幕上,一辆沪牌的黑色奥迪正驶入小区。 这是他失去记忆当天的录像,而另一段这车进入小区的录像,是在他失去记忆的两天前,时间是晚上八点多。 谢锦天果然来过。 易杨回到家,再次向母亲确认是否在那天见到过谢锦天,然而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易杨能判断出母亲没有说谎,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谢锦天来过小区却并没有来找他的母亲,而另一种可能 那么,那晚八点多的时候,还记得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吴招娣愣了许久,眼前忽然闪过一些画面,洗杯子。 什么 我记得那晚收拾厨房的时候,洗了个咖啡杯但我平时不喝咖啡的吴招娣喃喃道,还有水果客厅里多了些水果,但我不记得有买过。 我知道了。易杨阻止了吴招娣的回忆,他怕她会像他一样,因为要冲破记忆的界限而遭受什么痛苦。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易杨离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时,只觉得脚下虚浮,险些要支撑不住压在他心上的乌云密布的沉重。 他打了辆车回去,半路却接到樊逸舟的查岗电话,他总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从前易杨单纯地以为那是他的体贴,而如今 刚在我妈那儿。易杨接了电话后语气平静道。 彼端樊逸舟显然是愣了愣,片刻后方温柔道,很久不回去了吧阿姨腰还好吧 嗯易杨将脸转向开了一条缝的车窗,看那灯红酒绿马不停蹄地向后奔去,我妈说谢锦天前段时间去过,还拿了我两本书。 彼端忽然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许久后,方又听到那故作镇定的声音:哦他去过怎么也不告诉你 他只是想看看我妈吧易杨能够想象此刻樊逸舟的表情,不过他拿我书做什么那套他也有的,高中一起买的。 这我哪知道樊逸舟干笑一声,不如你亲自问他 挂了电话,易杨沉默良久,忽然对出租车司机道:师傅,麻烦调个头。 易杨赶到医院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他从消防通道走到四楼,那里没有监控,也可以避开熟人。 打开科室的门,易杨歇了会儿,才摸出抽屉里的手电筒,靠着那微弱的照明坐到谢锦天的桌前打开他的电脑。 密码是夏雪的生日,进入界面后,易杨登陆聊天工具,加了刚才在网上找的黑客的号,选了远程协助,让对方自由操控这台电脑。 不一会儿,那黑客便找出了家庭监控录像程序的用户名和登陆密码,打电话报给易杨,并告知如何消除每次的登陆记录。 谢锦天平时上班没事,也会在这台电脑上看看自己家里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而这正给了易杨一个可乘之机。 易杨用手机给黑客打了钱,便坐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软件窗口中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谢锦天。 曾经,他也这般窥视过,因着那份压抑卑微的感情。而如今,他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只为捍卫保有这份感情的最后的尊严。 第二十章 挑拨离间 ♂ 不可能,我催眠了她。 也许失效了向来沉得住气的樊逸舟难得显出些焦躁,如今,哪怕有一丝可能让易杨窥探到事情的真相,他都要将这星火狠狠碾灭在脚下。 我确实没给她设什么界限,但除非有人再催眠她一次,不然她不可能记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可问题是,现在易杨知道你去过,也知道你拿了那两本书。樊逸舟想起昨晚的对话便心有余悸,他如果问起,你要怎么圆谎再催眠他一次 面对彼端的咄咄逼人,谢锦天难得地沉默了。 你别以为易杨状态不佳就毫无警觉,他毕竟也是科班出身。说罢,樊逸舟挂断了电话。 谢锦天望着窗外的喷泉,那循环往复一成不变的枯燥,总能令他平复情绪,可这一次,却似乎并不管用。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想不出什么圆谎的理由,这个纰漏出乎他的意料,他想不通,为何易杨的母亲会忆起当日之事,难道易杨在无意间做了什么 这种猜想,令谢锦天又陷入到之前好不容易驱散的惴惴不安中,这种难以掌控的局面,是最令他深恶痛绝的,好在午休时,易杨照例会给他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好了,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书房,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易杨沉默片刻,双眼在眼皮下轻轻动着,似乎当真随着谢锦天的引导在书房里四处走动观察。 书架上少了一本或者两本书,但空缺的地方却没有积灰易杨很快便发现了异样。 哦是什么书谢锦天试探着问。 我不记得了。易杨皱起了眉,片刻后才舒展开来,但我找到了相册。 什么相册谢锦天想起之前他拿走两家人合影的那本家庭相册,易杨找到的应该就是这本。 家庭相册。果然,易杨发现了它,我翻到了大一那年,谢锦天替我拍的照片当时我就站在这书架前 谢锦天猛地喉头一紧,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要害。 我看到了那两本书的名字。易杨的眉宇间再次皱起了一个川字,那仿佛便是一道道沟壑,横在他与失去的记忆之间,我有些头晕 易杨在当时,茫然地痛苦着,却不知为何会经历这般的乱箭攒心。 深呼吸。谢锦天观察到易杨渐渐扭曲的表情,生怕他就这样在极度痛苦的催眠体验中忽然清醒过来,很好,再深呼吸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有一股暖流从你的头顶注入,你将视线集中在书房门外,你的疼痛渐渐平复。 易杨随着谢锦天的指导,胸口起伏着,过了许久,神情才放松下来。 好,很好,现在你走出书房,看看家里还有谁 我母亲。 你和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那两本书去了哪里。 她怎么说谢锦天情不自禁地靠近易杨,他的声音于易杨而言仿佛山谷里的回响,而那回响却也将他绕进去,险些分不清方向。 她说是谢锦天拿走的。 谢锦天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不可能,话到嘴边才改成然后呢。 我很奇怪谢锦天怎么会来,我问他是哪天来的,我母亲说,她记不得了,就前段日子。易杨似乎也被她母亲的情绪传染,语气中带了些许不确定,她还说 还说什么谢锦天从神坛上跌落下来,成了个拷问囚犯的狱卒。 说后来还有个我的朋友来过,但她想不起他的名字。易杨顿了顿道,这个男人说是来找我的,知道我不在就走了,但他走后,我母亲就想起了之前谢锦天来过的事,奇怪的是她之前对此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发现家里多了袋水果,还纳闷是什么时候买的。 谢锦天沉思片刻道,你也猜不到他是谁 我母亲连他的长相都忘了,说只是匆匆一面。 谢锦天揣度着,最有可能的嫌疑人,便是樊逸舟。 如果故意隐藏身份的那人是樊逸舟,那么他让易杨的母亲回忆起一切,告诉易杨是他谢锦天拿走了那两本书,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是故意让谢锦天难堪,不敢再独断独行 不,不可能那样单纯。 可惜的是,他没有证据,也无法找樊逸舟对峙,真的将关系弄僵了,对他们彼此都没好处。 谢锦天思忖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旁敲侧击的追问。 好,深呼吸,你会随着我的倒数渐渐沉入睡眠,再睁眼时,你会忘记我与你的这段对话。说到此处,谢锦天想了想,最终加了句,87汴京玉壶冰12挂落2015。 已经开始怀疑樊逸舟曾在自己之后去过易杨家的谢锦天多了份做贼心虚的小心翼翼,这是樊逸舟无法破解的密码,也是将易杨的记忆困在安全范围内的牢笼。 以为一切都已处置妥当的谢锦天,最后看了易杨一眼,走出去带上了门。 易杨已然沉入了睡眠,或者说,是在与死亡相关联的咒语被念出之时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他再度睁眼时,是因为他设的一点的手机闹钟,戒指的针已经从腿部滑脱,那疼痛令他意识到了可能发生了什么,但他竟然对方才的事全无记忆,直到他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提醒事项暂停录音,交给余老师。 方才的催眠过程中,谢锦天根本没有注意到易杨搁在窗台上的手机,而易杨早在进来时便已打开了录音,并设置了提醒事项。 他设个了计,让深信不疑他在催眠状态下不会撒谎的谢锦天对樊逸舟起了疑心,也唯有这样,谢锦天才会在这一次说出了最关键的一道阻拦他记忆的指令。强行突破这道界限的后果,便是连接死亡的窒息感,以及紧随而来的晕厥。没有体验过的人是无法理解的,这由心理暗示引起的躯体反应是精神与的双重折磨,远比单纯的病症要可怕得多,也正是在那一刻,易杨强烈体会到了对于死的恐惧和对于生的渴望。 未知生,焉知死 易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想了许多,他这大半辈子都活得不明不白,而谢锦天却是向来清晰地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为了一己之私,可以不惜一切。 他易杨在谢锦天心里,又算得了什么 盯着洒在天花板上的一线苍白的光亮,易杨缓缓转动着戒指,只觉得心力交瘁。 晚上,回到家,竟然闻到一股饭菜香。 易杨有些意外地走到厨房,竟见着平日里向来远庖厨的某位君子正围着围裙在做饭。 回来了樊逸舟拿着个锅盖挡在跟前,将一条杀好的鱼甩进锅里,一瞬间那油点子便爆了出来,星星点点地溅了他一身。 易杨见状忙冲过去劈手夺过锅盖盖上,关了火。这一场浩劫便暂时告一段落,但满地满桌的狼藉正控诉着占据厨房的这位主人的劣迹斑斑。 易杨把樊逸舟拉到客厅坐下,去给他拿了烫伤药膏涂手和脖子,幸好不严重,只是零星几个红点子。 水都没沥干就往锅里扔易杨边上药边难得抱怨,怎么想起来烧饭了 这不,难得回来得早,两天没见你了想让你回来就吃到口热的。 樊逸舟是那种说起肉麻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文绉绉耍流氓的君子,平时易杨听那些个情话耳朵都要听出老茧来了,可偏偏是这样两句朴实无华并不直白的话语,戳中了他心中柔软的地方,一瞬间眼睛便有些红了。 易杨低头掩饰着,起身想将药膏放回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被樊逸舟牵住了小指:你不会生我气吧 这话,问得着实微妙。 易杨回过头,对上樊逸舟眼中的如履薄冰,他知道,这个过于在乎他的男人问的并不只是将厨房弄得一团糟的事,那话语背后隐藏的诚惶诚恐与卑微谨慎,是多年来忍受着暗恋煎熬的易杨最为熟知的。 你烧你的厨房,我生什么气然而易杨还是选择了视若无睹。 樊逸舟别开眼,笑得心事重重。两人沉默了一阵,易杨抽出小指,去解樊逸舟的围裙。 吃完饭,两人一起收拾了大半天,樊逸舟抱怨易杨平日里总是闭门造车,害得他偷师不成,才会如此失败。易杨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心里却明白,樊逸舟这般一反常态地使劲浑身解数逗他,不过是因为心虚。 他与谢锦天,终究是同谋。 明天我想和萧师兄一起去看一下我们大学老师。易杨打断了樊逸舟,方便当个车夫 樊逸舟愣了下,之前他看管易杨的方式便是电话查岗和来回接送,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易杨估计是知道他的顾虑,这才主动提出这么个要求,心中有愧的樊逸舟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第二天晚上,樊逸舟特意绕了路去地铁站把萧牧也接上,载着他和易杨一同去目的地。等送到小洋房楼下,他便找了附近的茶室,坐着等二人结束。 师兄,麻烦你来给我当幌子,真不好意思。易杨按响了门铃后,轻声道歉。 这有什么你帮了我不少忙了豪爽的萧牧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你和锦天 恰在此时,保姆为两人开了门。 进去说吧易杨一低头,将心事都藏到了眼底。 片刻后,他就会在导师余潜的帮助下卸下潜意识的枷锁,记起那些对他的伤害与嘲弄,而此时此刻,他十分需要有一个像萧牧这样的知情人陪在身侧。 他怕自己失去控制,再无法饮泣吞声,在万念俱灰之前,选择玉石俱焚。 第二十一章 解锁 ♂ 两人刚把礼盒递给保姆,走到旋转楼梯口,就见着戴着老花镜的余潜正走下来:哟稀客 萧牧知道这是说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余教授 余潜笑了笑,也猜到是易杨因为某些原因才让萧牧做陪的。萧牧上大学的时候,和易杨一样令他印象深刻,不过是因为他总逃课去参加空手道社团活动。 余潜把他们带到二楼书房,闲聊了会儿,便对着易杨微笑,易杨知道余潜这是在询问他是否要让萧牧回避,毕竟今天易杨是带着任务来的。 萧师兄知道我的事。 对于这样的回答,余潜很有些意外,他倒是不知道向来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易杨怎么会和看起来有些粗线条的萧牧交情这般深的,但他还是愿意尊重易杨的决定。 余潜示意易杨躺到沙发椅上,随后从抽屉里拿出本笔记本,上面记录着一串代码。这是易杨昨天手机发给他的一段做过变音处理的录音里对方在催眠结束时对易杨下的指令。易杨如果听了很可能有窒息的危险,所以只能拜托余潜来记录。 此时,易杨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躺好,放松身心,任凭施为。很快,他便随着他所信任的余潜的暗示进入了催眠状态。余潜有着多年累积的经验,在确认易杨的状态后,再次要求他往深处走,渐渐地过度到深度催眠状态。 易杨的意识变得更为活跃,他的听觉追随着余潜大的声音,如同海绵吸水般,摄取着指令。 这是属于你的园子,姹紫嫣红,燕语莺啼,你闻着花香,顺着水流声兜兜转转地走你穿过月洞门,见到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这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余潜顿了顿,给予易杨足够的时间去环顾那一处他们事先一同预设的场景,你走进院门,看到一座坐东朝西的小馆,你抬头看看那匾额上写的什么 玲珑馆易杨喃喃着,这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拙政园的一隅,也是如今已摔得粉碎的回忆。 门开着吗 锁了。易杨试着推了推,没推开,锁上落满了灰。 拂了灰看看锁上有什么。 易杨依言行事,片刻后道:上面刻着字,很模糊 仔细辨认一下。 寿山寿山艮岳。 清脆的咔哒声。 锁开了。 好,把锁扔进池子里,继续往里走。余潜将语速尽量放缓,声音放低,以便更接近易杨的潜意识,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靠椅长案屏风屏风后面有一道暗门。 去那里,推开那道门。余潜引导着易杨步入正题。 那是道移门,实木的,很重易杨的眉头微微一皱,抿紧了唇,不过我还是推开了。 门后有什么 台阶,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石阶。 你的左手边插着个火把,摸到它,点燃它。余潜帮助易杨通过想象塑造能帮助他前行的工具。 点着了。易杨的声音带了些小心翼翼,但还是看不清下面有什么。 试着走几步。余潜耐着性子指引,告诉我,是什么感觉 有些冷。 余潜为易杨并没有别的不适而松了口气:好,那继续往下走。 这一次,易杨沉默了很长时间。余潜静静等待着,这一条通道,是他引导易杨为自己营造的通向潜意识的捷径,易杨唯有下到深处,才能解开那道记忆的枷锁。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梦境与现实会有一定的时间差,很难说清这样的等待要持续多久。 一旁目睹这一切的萧牧很有些难以理解此刻的状况,当初心理学只是他的选修课,而他所认知的催眠和此时眼见的这一场造梦的戏码简直是天壤之别。当易杨邀请他陪同,并告知是为了解开谢锦天催眠他忘却记忆的指令时,他的心中便存了诸多疑问,但尽管十分好奇,他还是遵循余潜定下的规则,只缄默地旁观。 此刻,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呼吸声和净化器运转的些微的吵杂。 好在易杨在十分钟后,终于又继续了他的描述:到底了。 好,将火把插到一边,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一道门。易杨仰头怔怔望着,一道看不见顶的石门上面镶嵌着敦煌的壁画。 什么壁画 九色鹿。易杨从下至上地端详那壁画的内容,九色鹿救了险些溺水的打柴人,打柴人保证不泄露它的行踪,然而却出尔反尔,带着国王来追捕九色鹿,要用他的皮毛给皇后做大衣被士兵包围的九色鹿斥责了打柴人的以德报怨,国王听了十分惭愧,不但放了九色鹿,还下令凡有射杀鹿群的当诛五属,自此四海升平国富民安。 除了壁画,这道门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和两侧无边无际的墙紧紧相连,没有丝毫缝隙,我不知道怎么打开它。易杨说到此处又拧紧了眉,这里的空气有点稀薄 深呼吸。余潜试图帮助易杨抵御那必将道来的不适,尽可能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道门上,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别的什么机关。 易杨沉默了须臾,终于豁然开朗道,九色鹿壁画里所有九色鹿的眼睛都是锁孔 几个锁孔 从下至上,六个。 六把钥匙全都挂在你腰上。余潜试图通过暗示引导易杨积极想象,第一把上面刻着87,找到它,你知道该怎么做。 易杨低头找出那把钥匙,解下来,半弯腰将它插r第一个锁孔,向右拧动半圈,伴随着清脆的喀嚓声,锁开了。 第二把汴京。 易杨踮起脚,重复这个步骤,但却发现抬手的动作牵动了胸口的疼痛,那疼痛来得如此突然,令他回忆起了方才空气稀薄的不适。这一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很难再压下去,以至于他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有些急促,略微艰难地完成了第二道锁的开启步骤。 深呼吸,放松。余潜发现了易杨的变化,也知道这是在所难免的,第三把钥匙玉壶冰。 易杨找出了那把钥匙,却忽然发现第三个锁孔已经不是他触手可及的了:我够不着。 余潜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困难,继续用一贯的方式来帮助易杨,找找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可以垫脚的东西。 易杨忍着自胸口不断扩散到四肢的不适,四下环顾着,又抬头打量那道巨大的石门,终于他发现了一些异样:鹿角。易杨微微喘息道,壁画上的鹿角都是立体的凸起。 你能攀上去吗 我恐高。这是易杨天生的软肋。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最了解易杨的,还是他自己。 调整呼吸,闭上眼,感受一下你身体里蕴藏的力量,你可以做到的,在此时此刻。 易杨顺从地深呼吸几次,合上眼,去搜寻源自心灵深处的动力。在积极的自我唤醒下,渐渐的,一股暖流汇入他的四肢百骸,他心口的烦闷也被驱散了大半,当易杨再次睁开眼时,他开始试图攀爬。 他脚踩在最下面的鹿角上,手攀住上方的鹿角,随后他用力撑起自己的重量,艰难地抬起一条腿,搁到原本右手的着力点这样的姿势十分别扭,但奇怪的是,他做到了,当摸到第三个锁孔时,易杨毫不犹豫地将钥匙与锁孔契合在了一起。 开了。他听到那熟悉的机括运转的动静。 很好。余潜为易杨的勇敢感到骄傲,第四把钥匙12。 易杨的信心倍增,然而这一次的攀爬,却并不如方才顺利。因为那种堵在胸口的烦闷感,随着他的移动,又卷土重来,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的双脚变得沉重,就好似绑了两块秤砣,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费尽心力,以至于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可这些并没能阻止他的动作,他知道,阻力越大,便说明他离最终的目标越来越近。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终于,在用了双倍的时间攀爬至下一组鹿角时,他如愿开启了第四道锁。 别放松警惕,第五把钥匙是挂落。余潜提醒着易杨,他能从他细微的神情变化中揣摩出他此刻的心境。 易杨接收了这道指令,低头看了眼腰间仅剩的两把锁,可就是这一眼,令恐高的他被一阵天旋地转心惊肉跳所左右。他没想到自己已经攀爬到了这样的高度,分明眼看着并没有多少距离,可这般望下去,竟像是挂在悬崖峭壁上,而下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连插着的火把也成了指甲大小的一点星光。 易杨喘息着收回目光,可那一眼所带来的恐惧已令他四肢疲软,寸步难行。他死死咬着牙关,感觉到手心沁出的汗已令他抓住鹿角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一旦他滑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而下一个攀爬的目标,竟然离他有两米多的距离。 下一个锁孔离我太远了我不可能够得着。 你够得着,你知道该怎么做。余潜用强势的语气抢白着,他必须让易杨相信他有自己克服困难的实力,唯有这样,才能真正对抗潜意识里最难对付的防御。 要怎么做易杨试图让自己忘掉对于掉落悬崖的恐惧,仰头思考着,但其实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努力拽住手上的鹿角,用力撑起全身的重量,随后在一条腿抬起踩到鹿角上时,猛地向上一跃。 这种感觉很微妙,耳畔的风声划破了空气中的阴冷,他的身子先还是那样的沉重,可就在他决定冒险的刹那,他整个人似乎都金蝉脱壳,褪去了外壳的桎梏,轻盈地攀上了他所期望的高地。 抓住那鹿角后,易杨还有些不可置信,他从未想过他可以如此轻易地做到他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很多时候,因为性格使然,他都放弃得太早,说是与世无争,其实不过是缺乏豁出去的那点勇气,他并不是个无欲无求的人,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也许正是因为这多年来形成的固化的思维模式,才使得他与许多机遇失之交臂。 人一旦承认了自己的渴望,有了以命相搏的勇气,那些看似难以逾越的障碍便都变得不足挂齿。 将第六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易杨仿佛脱胎换骨,虽然他仍旧被一阵阵的晕眩所困扰着,但胸口的烦闷早就一扫而光:我做到了。 在现实中等待了许久的余潜因为这一句而长长吁了口气:非常好,只剩最后一个了 然而话音方落,易杨便听到了一阵隆隆的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周遭的石壁迅速龟裂,那土崩瓦解的去势瞬间蔓延到了石门,以至于石门也剧烈震动着前后摇晃。 怎么了余潜发现易杨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易杨没有回应,此刻的他,已经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脚下一滑跌落下去,幸而他在跌到谷底前抓住了一块凸起,手脚并用地稳住了重心,他大口喘息着抬头看去:地震了我掉到了第三个锁孔的位置。 余潜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他很庆幸易杨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否则他便会立刻从这个幻景中惊醒,因为潜意识的剧烈震荡而受到波及,而这打草惊蛇的举动也会使得他的心理防御机制更为顽固,以至于下一次的解锁会变得尤为艰难。 现在感觉怎样还能再爬上去虽然余潜希望能够一次成功,但他也害怕易杨会因为过于冒进而受到来自他自己的伤害。 能。然而这一次,易杨并没有退缩,他不再需要余潜命令式的鼓励与催促,此刻的他,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他已经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不再回头也不再退缩,他发现全力以赴并不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只要他还活着,还有最后一丝气力,他都不想再轻易地违背自己的本心。 头晕与窒息感愈演愈烈地拖累着易杨,剧烈的晃动令他每一个动作都生死攸关,可也正因如此,他越挫越勇,他从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他内心隐藏的倔强和那倔强所驱动的百折不挠。终于,在漫长煎熬的再次攀爬中,他来到了石门的顶端那第六个锁孔的所在。 第六把钥匙2015。 接收到余潜的指令,易杨一把扯下腰间的最后一把钥匙刺入那锁孔。伴随着机括的运转声,整道石门忽然从下至上地裂了开来,一道白光迫不及待地从缝隙中透出来,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易杨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漂浮在半空中,他的不适已烟消云散,他眼前的黑暗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地亮起了三块并排的银幕,而那银幕上投射的,都是他早已忘却的记忆。 毕业那年夏天,他和那人骗夏雪说在医院实习,随后一同坐大巴到安徽去看师傅参加的全国空手道大赛。那晚他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易杨望着那人熟睡的背影失眠了一整晚。 大三那年暑假,易杨总在六点二十前便躲在漕河泾附近的某条小巷子里,日复一日地偷拍着在车站等车的那人,再将照片印出来,夹在国史大纲里。偶尔被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折磨得心力交瘁,他便锁了房门偷偷翻着那些珍藏,可刚沉迷地描摹一下那人侧脸的线条,便双颊滚烫地缩回了手,啪地合了书,扑到床上埋首在臂弯里,鄙视着自己的卑微与卑劣。 前不久的秋日午后,易杨看到了婚纱照里他的单人照,忽然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拽住了他的心使劲揉搓,跌跌撞撞地回到曾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楼下,浑浑噩噩地着那厨房透出的微光,随后便听到一阵刺耳的铃声,偏过头,那人便出现在他的身旁,目睹了他的失控。短暂的失去意识后,他崩溃地靠在他身上泪流满面,反反复复地问着为什么,可只有风声作答。 三幕同时播放完毕,眼前又暗了下来,也正因此,听觉愈加敏感。易杨先是捕捉到悉悉索索的宛如蛇爬行的动静,紧接着,那声音转为模糊的话语,随后逐渐清晰。 我阿姨庙里求来的,说给谁拴上,谁就是你的,一辈子都跑不了 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够了 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忘却。 他们这类人,总是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分明是异类,却要求公平地对待。 不知何时,易杨已泪流满面,那些话语循环播放着,直到渐行渐远 终于,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开始试图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他顺从地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易杨睁开眼时,仿佛经历了一场轮回,奇怪的是,在梦里分明哭得凄入肝脾,醒来时,脸上却只剩下历经沧伤的淡然与麻木。他扭过头,看到了一脸凝重的余潜和满是担忧的萧牧。 也唯有这一种略带心疼的目光,才令他的心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温度。 谢谢老师,我没事了。 这话的可信度就像醉鬼总说自己没醉一样,余潜不无担心地测试了一下易杨的感官认知,知道他是完完全全地回来了,这才稍稍放心些,伸手抚去易杨额角的薄汗:没有谁再能伤害你了。 这一句,险些令易杨红了眼眶。自父亲去世后,再没有谁像这样自然而然不求回报地关心过他,樊逸舟对他有所求,有执念,而余潜是唯一一个以给予他超越师徒情谊的关怀的长辈。 谢谢您。 除了这一句,他再说不出别的,怕自己一不小心便哽咽了。 谢我什么谢你自己吧余潜扶易杨起身,等合适的时机,自我分析一下,你潜意识构造的那些场景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这对你今后的成长也很有帮助。 易杨微微颔首。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虽然不会主动询问,但余潜仍旧十分在意那个伤害他爱徒的人。 易杨苦笑了一下,目光落在自己左手的戒指上。 放下,彻底地放下。 第二十二章 蜕变 ♂ 在这场犹如浩劫的催眠过后,紧随而来的并非胜利的喜悦,而是清醒的绝望。易杨的灵魂仿佛漂浮到了半空,俯视着在床上辗转反侧的躯壳,冷静地剖析着潜意识里的每一个象征。 九色鹿,是神圣而纯良的生灵,他代表着这份隐于世俗之外的鲜为人知的感情,而那个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欲带国王来围捕九色鹿的打柴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都说爱上一个人,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然而易杨披上的这冰冷沉重的铠甲,却是用来抵御来自他钟情之人的杀伐。他将他的感情践踏到土里,还妄图鞭墓戮尸。 在关于石门的隐喻里,易杨终于明白,能救他的,唯有他自己,过去的他顾虑太多,从不曾真正为自己而活,好在为时未晚。长夜漫漫,当黎明到来时,他便权当重生了一次。 起床洗漱,比他路远的樊逸舟因为要开晨会已经先走一步,厨房的微波炉里照例留了份夹蛋的烤土司,闻到香味却吃不着的黑猫警长蹲在那儿仰着脖子使劲瞧,易杨轻轻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给它喂了把猫粮。 这是个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清晨,在易杨眼里,却早已经物是人非天是灰的,灯是暗的,心是凉的,可至少他的双眼清明,不再被一厢情愿的感情所蒙蔽。 易杨坐在摇晃的班车上,一想到又要见到谢锦天,便固态萌发地生出些想要逃离的冲动。然而真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这话他对程衍也说过,若真放不下,不过是咫尺的牢笼。 到了单位,推开科室门的刹那,易杨恰与正要去洗杯子的谢锦天险些撞了个满怀。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谢锦天因着易杨知道他拿了那两本书的事而心虚,先发制人地问他:早饭吃了吗 这般看似平常的寒暄,在从前是少有的,谢锦天何时真正关心过他每一次问起他的状况,都不过是为了岔开话题或只是无话可说。 吃了。易杨与谢锦天错身而过,不再多看他一眼。 谢锦天端着个杯子站在门口,忽然生出些不安来。他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但他总觉得,今天的易杨,与往常截然不同了。 这之后的几日,谢锦天始终在等着易杨问他关于私自上门还带走那两本国史大纲的事,这心情好似高考前的那两周,既希望这考验迟些来临,又希望早些得到解脱。 然而易杨始终没有提及此事。 这令谢锦天悬着的心始终无法放下,他不禁猜测,是否是樊逸舟在背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明知他不可能当面找易杨对峙,便愈加明目张胆起来。出于这样的担忧,谢锦天想着再利用午休私下催眠易杨一次套出些话来,可又怕樊逸舟早就先他一步在易杨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以至于一旦打草惊蛇,便会满盘皆输。 而谢锦天所不知的是,易杨早在他寝食不安的这几日里,已向樊逸舟提了想搬出去住的想法,但却没有给一个理由。无论樊逸舟如何软磨硬泡地逼问,易杨都只说想冷静一段时间。樊逸舟不是个好猜忌的,但他不得不往谢锦天的身上去想,毕竟在易杨心里,那才是占据了他二十年感情的正主,而他樊逸舟,即使与易杨咫尺之遥,也终究只是个半路出家的冒牌货。这样的认知,令本以为易杨已经开始渐渐接受他的樊逸舟烦躁不已,却又束手无策。他总不能当真限制易杨的人身自由吧 好在易杨新租的房子离他家也就五公里的距离,那天晚上,伴随着阴雨又是一轮降温。樊逸舟开车将易杨送到那位于两层楼的一室一厅的租屋里,安顿妥当,随后便不甚满意地环顾着这蜗居,以心疼为由挑剔了几句,异想天开地希望易杨能够良心发现地反悔,或是说些能让他趁虚而入剖白真心的话。 然而易杨始终沉默着,直到不得不分别的时候,才道了声谢。 如果是我的原因,你至少要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吧樊逸舟恋恋不舍地做最后的挣扎。 易杨摸了摸在脚边蹭着的黑猫警长,深深看了樊逸舟一眼:是我的问题。 这也是易杨这些天始终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樊逸舟了解易杨,知道他从不说谎,可这类好似托词的敷衍,着实令他很难接受。这就仿佛是在微笑着张开怀抱时,被狠狠推了一把。 雨小了,早点回去吧易杨看了眼窗外暗红的天,好似哭过的眼。 樊逸舟僵持着站了会儿,努力说服自己要给易杨一点时间,然而在转身时,他终是忍不住道:你不需要我了,是吗 这话语隐着的卑微与凄凉,是易杨最能感同身受的求而不得。他想起曾经故意麻醉自己的那些癫狂,愈加后悔起对樊逸舟肆无忌惮的利用。虽说是各取所需,但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不平等的,他坐在高高翘起的天平一端,看着彼端卑躬屈膝地奢求他垂怜的樊逸舟,无时无刻不觉得心疼与后悔。从一开始就盘根错节的恋情,是无法抽枝散叶开花结果的,他们彼此都知道,可总有人执拗着自以为能改变结局。 我只是不想再透过你看另一个人的影子,这不公平。易杨盯着樊逸舟僵直的脊背,缓缓道。 可我要的不是公平。 樊逸舟的最后一句,被重重的关门声隔绝在了他和易杨之间。 易杨望着那一道门站了许久,随后脱下了戒指。 他无法原谅樊逸舟,更无法原谅他自己。 健身房的舞蹈教室里,易杨穿着道服绑着黑带,站在镜子前拆解着套路动作,他的身后站满了一房间的学生,都专心致志地听着他的讲解。萧牧在一旁抱着胳膊微笑,他已经很久没看到易杨这般为人师表的投入模样了,他承认,他是故意迟到,好找个借口让易杨替他带半节课的,这效果,显然恨符合他的心理预期。 等一整套套路教授完毕,易杨便把学生们交还给了萧牧。最后的实战环节,易杨心无杂念,虽然许久不训练了,但他的身体记得所有千锤百炼的动作,他很快又找回来当初挥汗如雨的淋漓尽致。 训练结束后,两人一同去吃宵夜。萧牧便提到希望易杨长期与他合作代课,然后给他一定的分成。 老板肯批这个项目,也是对我的器重,但我一个人带那么多学生实在是太累了。 敏感的易杨其实知道,萧牧并不真的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邀请他加入,他感激于萧牧隐藏在大大咧咧性格之下的体贴,可他并不能答应。 我可能不会留在这里太久。 萧牧愣了愣,一时间有些不明白易杨的言下之意:你要走去哪里 还没想好。易杨夹了一筷子菜到碗里,却只拨弄着,等一切都尘埃落定,我可能会找个二线城市安顿下来,过过清闲日子。 你这是要提前养老啊萧牧对于易杨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感到十分意外,就算那谁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不是自暴自弃。易杨笑了笑,我只是觉得这些年,我过得太不自在了。 何止是不自在简直是憋屈。以为忍着忍着一切就都过去了,可这世上,仍旧有着时间无法冲淡的情和时间无法治愈的伤。 见萧牧一脸狐疑地瞪着自己,易杨只好将与谢锦天的事从头至尾地诉说了一遍,那平淡的语调,反而是最令萧牧揪心的,他好几次都忍不住爆了粗口。之前,刚得知易杨也是同性恋并且暗恋谢锦天多年的事实时,他着实觉着震惊,但因着与程衍的感情经历,他十分能体谅易杨的心情。故而在得知看似一表人才的谢锦天竟会对青梅竹马的易杨下如此狠手时,自然是愤愤不平。他实在没想到,谢锦天会如此没有底线,不顾念旧情,也难怪他会提出用催眠的方式抹杀程衍的感情,原来早就是个惯犯了。 我听说,他爸以前萧牧在学生时代是听到过社团里的姑娘传出的八卦的,毕竟谢锦天当时也是社团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是有些别的缘故,但这终究是我和他的事。易杨握着饮料罐,那冰冷的温度透过掌心沁入心脾。 他当然理解谢锦天因为父亲的丑闻而在嘲笑中长大因而极度痛恨同性恋的心态,可难道遭受这样的不幸,就是他将这不幸复制并转嫁给他人的正当理由 易杨习惯忍让,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软弱。 师兄,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尽管说 易杨的目光落在窗户上,那上面倒映着他的模样,与一双漆黑的鹿眼重叠在了一处。 第二十三章 对峙 ♂ 走了当谢锦天听到彼端樊逸舟对于易杨行踪的解释时愣了许久,理由呢 只说想静一静。樊逸舟倒也想谁能告诉他个解释得通的理由。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等着对方先继续,好找出那只字片语间的破绽。 算了,电话里也说不清谢锦天率先表态道,今晚有空 樊逸舟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下班后去谢锦天家。 谢锦天那个每周都请钟点工来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樊逸舟还是留意到,那些被一股脑收在玻璃柜里的从婚博会带回来的各种婚礼用品的样品和图册。 好日子将近,感觉如何樊逸舟从谢锦天手里接过现磨的咖啡。 你是来采访我的心路历程的谢锦天往自己那杯美式里加了块黄糖。 樊逸舟笑了笑,自顾自坐到沙发上:易杨没问过你关于那两本书的事 没有。谢锦天倚着桌子抿了口咖啡。这也是他的心病,就好像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不问你,只有一种可能。樊逸舟透过镜片盯着自己半杯咖啡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热气,他觉得没必要。 而这所谓的没必要却又能衍生出各种可能。比如,易杨真不记得这两本书所隐藏的秘密所以并未在意,又比如,他早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因而选择逃避。而从易杨那反常的逃离来判断,第二种结果的可能性显然要大得多,尽管这是两人都不愿做出的推论。 你是说,他知道了谢锦天努力控制面部表情,可却觉得像被牵了无数根丝线,每块肌肉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谢锦天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为何每次一想到易杨知道真相的可能,躯体便会先意识做出反应,暴露他的不安与焦躁简直就像个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那倒也未必。樊逸舟摸了烟盒出来,想了想却又揣回去,如果他真知道了,不该像现在这样冷静。 谢锦天想想也是,易杨虽然看似沉得住气,但也不至于在得知他们对他的所作所为后还能够如此淡然地处惊不变。至少在见到他时,易杨应该显露出一些心慌意乱的蛛丝马迹,毕竟他是主宰他感情的神祗,没人能取代他的地位。 想到这里,谢锦天才觉得那种蚕食着他四肢百骸的僵硬终于渐渐褪去,他拉了张椅子坐到樊逸舟对面,好整以暇道:我觉得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谈,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樊逸舟抿了口咖啡,这是我的台词。 那好,一件件来。谢锦天心道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你有没有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对他使用催眠 没有。樊逸舟斩钉截铁道,比起进展,我更在乎的是他的身体状况。搁置了这么久,不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我不是要和你比谁更关心他。谢锦天瞥一眼樊逸舟左手的戒指冷笑,那么他的家人呢你催眠过他的家人吗 家人樊逸舟觉得谢锦天这话问得古怪,揣摩之下才明白他指的是谁,你是说他母亲我都不认识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擅自将她人卷进来的难道不是你吗而且还出了差池。 说到这里樊逸舟不免有些动气,要不是谢锦天贸然行事,为了拿回那些照片而催眠了易杨的母亲,还自以为周全,那么他们也不至于那么快就面临暴露的风险。 我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谢锦天却并不因此而感到自责,上次他看到婚纱照就已经是那样的状态了,万一回去看到那两本书我们真有这种幸运,每次都能及时赶到你自己也说了,他的精神状况不容乐观。 这一番话逻辑上确实也说得过去,樊逸舟便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有没有私底下催眠过易杨 谢锦天没想到樊逸舟会直接跳跃到这个问题,对上那审视的目光,他忽而一笑道:确实是我违反约定在先,我道歉。但那是因为 谢锦天的话没说完,樊逸舟的拳头已经迎面而来。谢锦天毕竟是练过的,本能的躲闪还算及时,可依旧是被那毫不留情的一劝击中了颧骨,脖子向后仰去,连带着整个人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摔在了地上。 这般的狼狈,在谢锦天成年后的经历中是少有的,更何况还是发生在他自己家里。然而他的神情却像个十足的胜利者,他扶着桌子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下火辣辣的颧骨,不怒反笑地打量失态的樊逸舟:怎么打算跟我决裂,任他自生自灭 这话简直比还给他一拳更令樊逸舟愤怒,他昂起下巴冷冷道,谢锦天,我真希望你也能有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一天 撂下这话,樊逸舟拿上外套便走了,谢锦天却依旧倚着桌子笑。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这文绉绉的诅咒,倒真是痴心一片的写照。可惜他谢锦天,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被动尴尬的境地。早在他父母感情破裂时,他便已不相信这世间还能有什么纯粹的感情了。感情就是各取所需,没有谁能够持之以恒地付出,而不求回报。 易杨对他,亦是如此。他对易杨的残忍,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帮助他脱离苦海的仁慈。 他该谢他才是。 谢锦天这般想着,慢条斯理地收拾了杯具,谁知刚从厨房出来,就听到了门铃声。 谁谢锦天很是纳闷,这么晚谁会来拜访他 我,萧牧 谢锦天皱了眉,那么晚了萧牧来做什么但还是很不情愿地去开了门。 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上来了。萧牧站在门口还有些气喘吁吁,随后他注意到了谢锦天颧骨的青紫,你脸怎么 没什么。谢锦天些许不耐烦道,那么晚了,师兄有什么事 啊是这样的,冉冉明天一早要参加个历史开卷竞赛,他弄错日子了,还以为后天。萧牧一脸无奈道,这么晚了书店都关门了,我上哪儿去给他弄本书来就想问问你手头有没有什么现成的历史书,最好完整一些的。 谢锦天一挑眉,打量了萧牧片刻才将他让进来。 就这些了谢锦天用下巴指了指那个顶天立地的书柜,随后便在一旁冷眼旁观。 萧牧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地将那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一本本看下来,最后只挑了两本,随后比对着手机里存的书单道:你有没有那个国史大纲 国史大纲本来就觉得萧牧的造访透着古怪的谢锦天,似乎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他抱着胳膊倚在桌前打量着不善于撒谎的萧牧,冉冉看得懂 这我也不清楚萧牧显然底气不足,我又没看过,这是他们老师列的清单。 谢锦天也不拆穿萧牧,只是淡淡道:我这里没有。 哦那就算了。萧牧显然是打了退堂鼓,拿起那两本书便往门外走,这两本先借一下。冉冉还等我呢 谢锦天不紧不慢地跟着匆忙要走的萧牧到了门口,看着他换鞋:师兄,不急的,等看完了再还我,最好把冉冉一起带来,我考考他。 行萧牧简直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往里跳,但也只能答应着,过两天请你吃饭 谢锦天等萧牧走后,慢慢踱回到客厅里,随后打开酒柜,从抽屉里取出其中一本国史大纲,面无表情地翻了翻,随后眉一皱,猛地合上了又丢回到抽屉里,任凭它自生自灭。 而此时,易杨正坐在电脑前,静静看着监控画面里的这一幕。 冷光的色调映在他脸上,惨白得仿佛没有温度。 麻烦你了师兄。他贴近手机道。 小事一桩。彼端传来了萧牧爽朗的声音。 挂了电话,易杨盯着屏幕里仿佛随时会抬头看他一眼的谢锦天,只觉得这些年所沉淀的感情,都一点一点地在随着时间流逝,可偏偏无法耗尽。 第二十四章 变故 ♂ 医务科谢锦天盯着桌上那几份新做的宣传册样品,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被告知的 你别有情绪,这只是暂调。副院长从厚厚一打文件中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最近接待任务比较重。 那我们科室怎么办 副院长笔顿了顿:不是有实习生吗易杨最近带的那两个看着都挺踏实的,可以考虑留用,今年给你名额。 谢锦天从副院长办公室出来,只觉得被狠狠摆了一道。不用问也知道,这必然是易杨自己提的,难怪这些天他对带教实习生如此上心,原来早就计划好了。 谢锦天回到科室时,恰巧见着易杨拿着夹板带那两个实习生要去评估病人。 能单独谈谈谢锦天拦在了门口。 去三病区等我。易杨将夹板交给其中一个实习生。 谢锦天关上门,抱着胳膊打量了易杨片刻:早有打算 易杨也知道谢锦天该是被通知了他调岗的事,目光落在谢锦天青紫的颧骨上:这两个孩子完全可以帮你,楚院长也答应今年可以招人。 其实易杨向领导提调岗的事,倒不完全是因为与谢锦天抬头不见低头的尴尬,而是他不想再给谢锦天催眠他的机会,演一场瞒天过海的戏于如今的易杨来说简直是不堪重负,毕竟面对既已成事实的伤痛和眼睁睁看着谢锦天一次又一次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动刀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体验。 与我共事就那么让你难以忍受谢锦天根本听不进易杨的这些话,就因为我对同性恋的态度 易杨撇过头看着挂钟上走得不紧不慢的秒针:是我个人的原因。 个人原因谢锦天讪笑道,连你也喜欢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打发人了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易杨猛地回过头来直视着谢锦天,那眼神冷得好似能令周围的空气都凝结。 两人间本就只隔着一层没有捅破的窗户纸,心知肚明的一些事,一旦说出了口,便也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境地。先前,谢锦天始终以为,习惯了隐忍的易杨才是因着理亏而不敢与他对峙的那个,可现在又是怎样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全然不似从前的做小伏低,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然而两人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易杨走出去时带上门的力度,好似拍在谢锦天脸上的巴掌。 经过这不愉快的对话,两人下午的工作都有些力不从心,临近下班时,易杨接到了樊逸舟的电话。 今天是我生日,赏个脸吧 易杨叹了口气,他本想拒绝的,但瞥了眼空荡荡的左手,仍旧是答应了。这些天很多事他都想明白了,他觉得他该和樊逸舟好好谈谈,而不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地牵扯着。 樊逸舟预定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餐厅,易杨踏进那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樊逸舟已经坐在靠窗位置冲他微笑了。 路上很堵吧樊逸舟知道,易杨单位的大巴总是很难算准回程的时间的,哪里像从前他接送那样方便,我点了菜了,你看看要什么饮料。 易杨根本没有心思吃什么豪华大餐,接过酒水单随便点了杯低酒精的果汁,等服务员走后,见樊逸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免有些窘迫:抱歉,没带礼物。 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去,就是最好的礼物。 易杨愣了愣,没想到向来行事低调的樊逸舟会在公共场合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自己一反常态的逃离确实是将他逼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以至于要抓住一切机会挽回局面。 对不起易杨此刻忽然有些心酸,正是因为他笃定樊逸舟对他的感情才敢如此肆无忌惮,这和谢锦天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一如既往的温柔,催化着两人间弥漫的情绪,我想了这几天,总觉得是我不够坦诚,才让你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我希望今晚你能给我个机会,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这话倒是正中易杨下怀,虽然他对两人能达成共识并不乐观,但至少该认真对待另一个人的真心,哪怕是为了分离。 然而还不等菜上齐,易杨就接到了一个紧急来电。 易杨对不起,我也不想麻烦你。夏雪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抖,可我爸晚上忽然脑溢血送医院了,还在抢救,锦天说他过来,可是突然就没了联系,打他手机始终没人接可他半小时前还打电话说路堵,他车停在地铁站走一段过来 易杨被夏雪这一段话砸得有些晕头转向,消化了片刻才道:他最后一次跟你联系是在哪里 常熟路地铁站我爸在华山医院。 知道了,保持联系。易杨挂了电话,回过头,正见着已经跟到走廊来的樊逸舟。 樊逸舟载着易杨一路往地铁站去,晚高峰的道路一路飘红,幸好他们离目的地并不算远。短短的二十几分钟,里,易杨一直在给谢锦天打电话,在无数绝望的忙音后,终于有人接听了。 喂是这位先生的家属吗彼端是个年轻的女声。 我是,他怎么了易杨已经顾不上什么称谓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路过的,一开始以为他醉了,结果手机一照,他头部有伤,现在昏迷着,我也不敢动他,已经叫救护车了 易杨又与那位好心人说了几句问清了坐标便挂了。 易杨和樊逸舟赶到时,救护车还堵在路上没能过来,周围围了好些人指指点点,而那位好心的姑娘一手用手帕按着谢锦天头上的伤口,一手握着谢锦天的手机守着。易杨和樊逸舟挤进人群查看谢锦天的状况,果然见他左眼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大块淤伤,还渗着血,其他地方有没有伤着还不确定。 易杨忙给焦急的夏雪打了电话说了情况,而樊逸舟则赶走了妨碍交通的围观的路人。不久后,救护车便到了,两人谢过那位不肯留下联系方式的好心姑娘,便陪着一同去了就近的医院。樊逸舟全程都握着易杨的手,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他,而易杨的目光却只锁定着随着车的颠簸而轻轻摇晃的面无血色的谢锦天。 这一路是从未有过的漫长,好在谢锦天到了医院没多久便醒了,一醒就呕吐起来,仍旧浑浑噩噩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在最终检查的结果不过是轻微脑震荡以及脚踝扭伤,只是要留院观察三天。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好不容易缓过劲儿的谢锦天躺在病床上,对二人的出现感到十分困惑。 你未婚妻通知的。樊逸舟抢先一步替易杨答道,她守着她爸走不开,让我们来找你,幸好你手机被个好心人接了。 谢锦天将脸转向易杨,发现他衬衫前面还有块深色的痕迹,该是刚才他呕吐时的杰作。 谢谢被电瓶车撞了谢锦天有些尴尬地别开眼,我没想麻烦你们。 樊逸舟听了这般不领情的话,深深地为易杨感到不值,不麻烦,你打电话让家里人快些过来医药费不急。 谢锦天沉默片刻后却拿过手机道:我现在就打钱给你,你们先回去吧 易杨和谢锦天毕竟认识多年,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不打算通知家人了,又要死扛:不急,等他们来。 谢锦天无奈地扭头看了易杨一眼,又开始有些头晕,连带着便烦躁起来:真没事我请个护工 然而隔壁床的家属立刻提醒道:哪来的护工哦重伤的都请不到没见着我们都自己来吗。 听了这话,谢锦天不免有些尴尬,樊逸舟那不耐烦的神情,仿佛斥责着他是个不识相的累赘。 你们走吧一会儿我打电话谢锦天烦躁地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然而却因为动作太大牵动了脚踝的伤,嘶了一声,却也只能咬牙忍着。等了许久,他终于在又一阵晕眩过后等到了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又觉得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人总是在脆弱的时候渴望被关心被照顾,然而他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他那歇斯底里的母亲,也不想麻烦这两天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回美国的阿姨郑欣,而夏雪的父亲又是那样的情况 直到此时谢锦天才发现,关键时刻,他能依靠的人竟是寥寥无几。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令他回忆起了儿时,父母婚变时他内心的矛盾与挣扎,可当时,至少还有易杨 谢锦天自嘲一笑,当年的事不提也罢。合上眼,任凭耳鸣和头晕的不适渐渐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中。 不知睡了多久,谢锦天是被一阵尿意憋醒的,摸出手机,凌晨三点。 谢锦天艰难地翻了个身,却意外地看到了床边伏着的一颗脑袋。黑暗中,他坐在椅子上,用胳膊垫着头靠在他床边睡得悄无声息。谢锦天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却觉着,这一幕与午后他提着棒冰走进教室时看到的画面重叠在了一处。那睫羽必定时不时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飞走的蝶。 谢锦天不敢再看下去,试图自己坐起来,然而床的摇晃立刻惊动了睡得并不熟的易杨。 蝴蝶飞走了。 易杨睁开眼,眼中是飞舞的光,像盛夏他们一起追过的照亮了彼此的萤火虫。 然而随着灯被拧亮,那光芒也便熄灭了。 你怎么还在谢锦天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谁扼住了咽喉,许多话都卡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顶得胸口发闷。 第二十五章 迷途羔羊 ♂ 要上厕所易杨并不回答他,只是从床底下拿出了夜壶。 谢锦天立刻便不自在起来:别我用不来这个。 医生说你最好别起来。易杨皱了皱眉。 你扶我吧睡一觉好多了。人有三急,此时谢锦天也顾不上计较易杨留下的原因。 易杨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帮着谢锦天坐起来,观察了会儿见他并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肩上,使力扶他起来。然而没想到的是,谢锦天刚站起身便被一阵晕眩砸得没了方向,好在矮了半个脑袋的易杨及时托住了他,以一种半抱半扶的姿势稳住了两人的重心,而谢锦天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适紧紧勾住了易杨的颈项。 直到被扶回床上,谢锦天才意识到这姿势像极了一个两情相悦的拥抱。然而易杨似乎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小心翼翼地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谢锦天的脸色:好点没 经历了这许多后,易杨已经很少在谢锦天面前流露真实的情绪了,而这一刻,仿佛时光倒退,他还是那个被易杨捧着念着的心尖上的人。 谢锦天不敢再看易杨近在咫尺的脸,他能感觉到易杨忘记收回的手从他胳膊那儿传来的温度,随着怀念与感慨渐渐地烧起来,烙铁一般烫得他不得不尝试着站起来以避免自我剖析的胡思乱想。易杨被他忽地一带很有些莫名,以为他是憋得难受,也便配合地让他的重心靠在自己身上。 这一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两人以连体的姿势挪到卫生间时,已经又过了二十分钟。 卫生间有扶杆,但易杨不放心,非要跟着谢锦天进来。锁上门,便开始解谢锦天病号服的裤带。谢锦天被易杨略微冰冷的手指触到小腹,不知怎么的就一阵面红耳赤。 我自己来 你扶好易杨的语气简直像在教育一个任性的孩子。 谢锦天很少被易杨这样严肃地命令过,一时间有些怔忡。也就着短短几秒的时间,他的裤子被轻轻扯了下来。还没看清易杨的表情,易杨就已经绕到他身后扶在他腋下。 谢锦天也是真憋得难受,顾不上这许多,先解决了他的生理需求。等易杨重新绕到他跟前替他拉好裤带时,方才那种有些逾越的尴尬便又卷土重来。然而易杨的目光是淡然的,仿佛对这样的照顾习以为常。谢锦天这才想起,当初易杨父亲出事时,弥留那几日,年幼的易杨也都是全程陪同的。虽然易杨没和他提起过眼见着父亲渐渐走向枯竭的痛苦与挣扎,但有段时间,易杨对医院相当地排斥,甚至学校组织打疫苗,他都逃了好几回,还是谢锦天哄着劝着他才把疫苗打了。那时候他似乎是哭了,谢锦天隐隐知道,那不是因为疼,可他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就像此刻,他也难以将感谢的话说出口一样。他知道易杨选择留下,必定与樊逸舟会闹些不愉快,他也知道易杨并不是因为夏雪的恳求才这般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还知道,易杨是最讨厌肢体接触的,却唯独对他,什么底线都可以退让。 回到床上,谢锦天才发现手机上都是夏雪的短信。夏雪怕吵到他,只是给易杨去了电话,说父亲还在手术,母亲因为高血压撑不住,吃了药暂时回去休息了,她一时间仍走不开,却又十分担心谢锦天的情况。谢锦天扫了眼周围熟睡的病人和家属,便也只回了短信,安慰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让她别担心,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 等回复完了消息,一抬头,却见着易杨已经泡了一碗藕粉搁在一旁凉着。谢锦天闻着那香味才觉着自己饿了,毕竟晚饭都没有吃过。 小心易杨拍开谢锦天的手,用不锈钢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确定温度合适,这才把调羹递过去。 谢锦天却愣了半天都没有接。 这让隔壁阿姨帮忙买的,我烫过了。易杨误会了谢锦天的迟疑。此时的他已很疲惫了,很多事都是循着本能做的,根本无暇顾及那些细节于他和谢锦天如今的关系来说是否妥当。 而这种不同以往的迟钝,却令谢锦天有些心猿意马。 他吃了一口藕粉,便不好意思再让易杨替他试温度,自己拿了叠纸巾垫着,捧着小口小口地吃。等吃了个底朝天才想起来问易杨:你吃过了吗 易杨敷衍地唔了声,拿过碗和抹布就要出去洗,被谢锦天一把拽住了。 这举动连谢锦天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昏暗的灯光中有某种无可名状的情绪蔓延在两人之间,仿佛是什么大喜大悲的序幕。然而僵持了许久,回过神来的谢锦天却只搜肠刮肚地遮掩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次我扭伤了,你也是这样照顾我。 小学两年级的那节体育课上,踢球用力过猛的谢锦天扭了脚踝,始终在一旁留意他的练习跳远的易杨第一个奔过来,扶着他去水龙头底下冲脚踝,也正因此,去了卫生室以后谢锦天的脚踝肿得并不算厉害,只是青紫了一片。 回家的时候,谢锦天被瘦小的易杨扶着,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和紧绷的脸面,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似的。如今回头看看,那时候易杨的父亲刚去世不久,易杨对任何病痛和外伤都敏感得很,仿佛那彼端都连接着幼年的他所无力承受的生死永隔。 嗯易杨的回应很是平淡,多少让谢锦天有些失望。 你送我回来以后还住了一晚,我们一起做模型,手指都黏到一起了,撕掉层皮,那502真厉害 那天恰巧易杨的外婆住院,他母亲吴招娣去照顾了,当晚并不回来。知道这情况的谢锦天的父亲便留易杨在家过夜,两个孩子于是便锁了门,也顾不得什么脚伤了,头碰头地做建筑模型,折腾到很晚才睡。那时候的谢锦天是真的很享受和易杨相处的分分秒秒,谁又会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就只记得这些易杨忽然的一句,打断了谢锦天的回忆。 谢锦天愣了下,对上易杨的眼神,竟发现他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悉的易杨那个多年后情绪再不显山露水的与他保持距离的易杨。 谢锦天不知道他究竟说错了什么,才让易杨又变得疏离起来,不禁对这样打哑谜的指责有些气恼:你这话什么意思 易杨不再搭理他,拿起碗出去了。 谢锦天躺在床上忽然有些气闷,尽管依他对易杨的了解知道易杨依旧会陪在他身边,可那忽然被打回原形的关系,却令他不免有些气馁。这时候,他忽然就忘了该把易杨推给樊逸舟的事,只反反复复琢磨着方才易杨和他的那番对话。 易杨再进来时,谢锦天已经背对着他睡了,易杨反倒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将碗擦干收好,关了灯,走到走廊里去透一口气。 寒风凛冽,易杨开了条缝吹了会儿便又匆忙将窗户关上了。 他还记得樊逸舟走前说他不长记性,他的确是不长记性,但那并不是因为他对谢锦天还存着什么非分之想,而单纯是他在和自己较劲。他总觉着,既然答应了夏雪代为照顾,那便不该食言,如果他真就这么找个借口一走了之了,倒好似他在心虚。他希望能以平常心去对待关于谢锦天的一切,哪怕这对现在的他来说,很可能是一种难以预料的折磨。他本以为他能做到的,却还是高估了他自己,最后的功亏一篑,依旧是因为童年的那道创伤。然而谢锦天已经忘了,或者说他从不愿记起。 谢锦天本来并不想睡的,可等等易杨不来,便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是因为夏雪的声音。 锦天锦天 谢锦天睁开眼,看到的是疲惫的脸和凌乱的发。 你感觉怎样 谢锦天在夏雪的帮助下坐起身子:我没事,爸他情况怎样 爸刚脱离生命危险,血都止住了,就是还昏迷着。夏雪说到此处眼睛又红了,我妈她吃了药好些了,已经过去了。 谢锦天点了点头,这才看到站在几步之遥外的易杨。他就像个局外人,手里提着个挎包,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这一幕狠狠拉扯着谢锦天某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觉得之前一切温情的令人眷恋的都不过是他的幻觉,他不过是个包袱,在易杨和夏雪之间转手了一次。 师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易杨的话仿佛印证了谢锦天的猜测。 啊对不起光顾着锦天了夏雪这才想起来身后还有个辛苦了一晚的易杨,谢谢你照顾他等情况好些了,我们亲自登门答谢 师姐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易杨用客套的回应结束了这段对话,我先去赶班车了。 说罢,易杨便转身走了,那背影潇洒得好似如释重负。 谢锦天握着夏雪的手,险些捏疼了她,夏雪以为那是飞来横祸后的心有余悸,却不知谢锦天的心早跟着那脚步飞了出去,一拐弯却又跟丢了,怔怔望着,像只迷途的羔羊。 第二十六章 扫墓 ♂ 谢锦天两天后便出院了,之后的复查也显示并无大碍,那辆肇事的电瓶车没上牌,根本找不到,也只能认栽。而夏雪的父亲,虽然这次捡回了一条命,但醒来后却多了偏瘫的后遗症,需要转院做康复治疗,谢锦天便托了关系让他老人家住到了他们医院,好方便照顾。 休息了一周正式上班后,拄着单拐的谢锦天首先要面临的,便是易杨的缺席。分明还在同一个医院,可隔着一幢楼就像隔着一整条银河,也唯有中午在食堂或开院周会,才会偶尔遇上,并且也没什么交谈的机会。 这一日,恰巧从夏雪那边得知了前些时日飞来横祸的阿姨郑欣打电话来,把企图瞒天过海的谢锦天狠狠批了一顿,随后表示后天就要回美国了,明天便来探望他和夏雪的父亲,但也答应谢锦天暂时不把这些告诉他母亲郑荞。 第二天,郑欣一早开车来找谢锦天,看了他额头和颧骨的伤,又瞥了眼他的单拐:得去庙里拜拜了 都嫁去灯塔国了还迷信 郑欣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香蕉人。 两人打趣了一阵,便一同去看了夏雪的父亲夏峰。夏峰来了这几天,已经能控制二便了,这对十分要面子的他来说是个巨大的进步,因此心情也好了许多,见着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的郑欣很是高兴,聊了好些时候才歇下。 中午一起去医院附近吃饭,谢锦天忍不住道:还是阿姨你这张嘴厉害 哪里厉害了我不过是直肠子。郑欣耸肩,有些话要不经大脑思考地说出来,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谢锦天愣了愣,不禁想到那天易杨照顾他时他未出口的话,哪怕是一句感谢都显得无比艰难,或许就是因为顾虑的东西太多吧 阿姨,有件事我希望你务必告诉我实情。想到易杨,谢锦天又记起另一件始终困扰他的事,为什么我妈那天看到照片反应会那么大,还说易杨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郑欣似乎早就料到谢锦天会问这个,放下刀叉喝了口水: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你真要知道 谢锦天点了点头。 郑欣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斟字酌句道:你知道,易杨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而漂亮的女人大多不甘于平凡 谢锦天听了这开场白,便有些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郑欣后面的话简直令他无法置信。 你和易杨小时候走得近,两家自然也来往得密切些,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吴招娣会对你父亲产生些别的心思。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打得谢锦天措手不及。不过仔细回忆起来,吴招娣确实总对他父亲表现得过于殷勤,连带着对他也十分讨好,而吴招娣对自己干苦力活的丈夫却显得十分冷淡,对易杨的事也并不怎么上心,小时候的家长会,基本都是易杨的父亲去的。 东窗事发,是因为她在给我们家的全家福背后抄了几句诗郑欣深深一叹道,她本意是要给你父亲看的,可惜被我姐逮了个正着。我姐那暴脾气,当即就上门找她对峙。她胆小,躲着不肯出来,还是易杨他爸出面息事宁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完全没印象谢锦天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关于这些事的蛛丝马迹的回忆。 你在学校,怎么会知道郑欣的神情变得内疚起来,易杨他爸当晚便出事了 谢锦天听到此处久久回不了神,他一直以为,易杨父亲的去世是个意外,但郑欣的这番话让他不得不联想到,易杨的父亲是否是因为妻子的不忠而在上夜班时走神,才导致操作失误被机器砸成重伤,拖了一周后便撒手人寰。这也难怪后来郑荞借着晦气为由,不让他去易杨家,想来也是怕他知道此中牵扯。 可易杨呢易杨是否知道这一切他与吴招娣关系如此疏远是否也有这层原因他是不是也同样痛恨着谢锦天母亲的所作所为 这么多年了,易杨从未提起过,而谢锦天也心安理得地从未问过。 他想起上次在医院,易杨问他,是否只记得这些 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他该记得却都忘了的,以逃脱本该由他承担的部分罪责 说真的,今天没在医院遇到那孩子,我真是松了口气。郑欣十指交握,仿佛捏着她发酵了多年的内疚,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怕再见到他,如果他能指着我鼻子骂倒还好些可那孩子太懂事太压抑了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去追究谁的责任,只是希望你作为谢家的一份子,多少能替我们偿还点罪孽毕竟他所失去的,是我们无法弥补的。 冬至那日,早早请了假的易杨,捧着白菊提着袋子出门时,意外地看到了倚着车门的谢锦天。 易杨在这一天会独自去扫墓,谢锦天是知道的,从前他有空的时候也陪着易杨去了几次,但都没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悲切。毕竟易杨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而他留在谢锦天记忆中的印象,不过是老实本分寡言少语,他们甚至都没交谈过几句。可每次看到易杨望着墓碑的那种表情和他慢条斯理祭奠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会浮上一阵心酸。 脚没问题被强硬地要求上车的易杨,下意识地看了眼谢锦天的脚踝。 开车又不用左脚。谢锦天扯了扯易杨的安全带确认他系好了,这才发动车辆,已经好多了,就是走得慢点。 易杨瞥了眼谢锦天收回的手,从前他总觉得这个动作带着关心的意味,直到一次他坐在后排,眼见着谢锦天以同样的方式关心着夏雪,这才明白,那不过是一个礼貌的习惯。这样的误会在他们的相处中数不胜数,以至于易杨时刻都要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地自作多情。 好比今日,谢锦天或许只是怀着对于上次他照顾他的感激之情,才特意来接送他扫墓。那和过去无关,和未来无关,只和谢锦天自我满足的需要有关还清这一份情,便可以少些牵扯。既然如此,易杨也便没什么好推脱的,他愿意给谢锦天这样一个机会,也让自己早些解脱。 高速十分拥堵,这一路上,谢锦天都在找些看似随意的话题,以避免沉默的尴尬。易杨顺着他讲,一问一答地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但他隐隐察觉到了谢锦天的不自在,或者说是紧张。 等到了墓地,看着那些来祭奠逝者的一大家子人,谢锦天忽然觉得形单影只地抱着一束花逆着人流行走着的易杨,简直像一个旁人视而不见的亡灵。 谢锦天一直都无法形容,这些年,易杨身上究竟少了什么,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易杨是如此缺乏生气。父亲的死,似乎一夜间带走了他对生活的所有憧憬,只剩下一具空壳,按部就班地移动在生命的轨迹中。 谢锦天忽然有些不忍见到这样的场景,他追上去,走在易杨身侧,随口问了句:吴阿姨清明来吗 易杨目不斜视地走着:她不来。 谢锦天这才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吴招娣也许从来没来过吧作为间接害死她丈夫的凶手,她无颜来,或者根本不屑于来。 这话出口前若稍加思索,便知是不妥当的。可刚才那一瞬,他总觉得必须说点什么,才能把易杨从另一个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拉扯回来。这感觉很微妙,但微妙过后便是无尽的尴尬。 两人再没有交谈,直到到了易杨父亲的墓前。 谢锦天帮着易杨把东西摊开来,火盆纸钱元宝纸香 易杨把花搁在墓前,拿了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墓碑,随后抚了抚父亲黑白的照片。 他的指尖是冷的,墓碑也是冷的,谢锦天看着这一幕便觉得心也跟着沉入了静止的岁月。 摇曳的火苗吞噬了那晃人眼的虚假的金银,谢锦天陪在一旁,蹲得腿都麻了,忽然就听易杨道:我时常会想,如果非要夺走一个至亲的性命,为什么不是她 谢锦天一怔,抬头看向易杨,却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好似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我为这种想法感到自责,但这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一旦埋下了,便无法阻止它生根发芽。 火苗被风吹得旺起来,又很快被一打纸钱压了下去。 我也恨过我爸,因为死亡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永远的抛弃他为了那样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的人,值得吗易杨的话语随着那阵吹走灰烬的风,飘飘忽忽,他替我打了那么大个书橱,希望我好好读书,别像他一样当个工人。可即便我完成他的所有心愿,他也回不来了。 谢锦天还是第一次,听易杨敞开心扉和他说这些话。而这些话,迟了很多很多年 易杨的双眼依旧清澈,丝毫没有要流泪的迹象,可就是这样若无其事的模样,才更令谢锦天觉得触目惊心。 太多在岁月中沉淀的情绪被唤醒,争先恐后地要从他的胸口眼中迸出来,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易杨。而易杨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答复,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安静地收拾好东西,扶着一旁的树缓缓站起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锦天忽然想叫住易杨,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他感到很抱歉,对于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也对于自己的后知后觉。 他想问易杨,为什么不早些对他说这些话,那样他们的关系或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还想知道医院里他说的那句话究竟什么意思,他忘了什么,又该记得什么 如果能不催眠就知道所有,如果能不催眠就回到从前,他宁可绕一段弯路,也不会选择那样伤害他。 许多许多的话涌到嘴边,然而最终,他只是追上去,紧紧拽住易杨的手腕。 第二十七章 表里不一 ♂ 其实易杨从说出那些话时便觉得后悔了,他走时的干脆不过是一种遮掩,想快些结束这尴尬而诡异的局面。 他也很纳闷,为何会对谢锦天说这些。或许是这样令人感怀的气氛让他有倾诉的冲动;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的互相试探让他精疲力竭;或许是决定放下前和过去的一种道别听者是谁,并不重要,只是他没想到,向来只乐意沉浸在自我满足中的谢锦天竟会因为他这几句算不得煽情的话而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 腕部传来独属于谢锦天的温度,易杨甚至能感觉到那颗捉摸不透的心正通过有力的搏动传递着震动,并且悄悄生出无数只触手,无孔不入地攀住他,企图将他体内的死气沉沉都拽出来,抛在这墓地里。 放开易杨不禁挣扎起来,即便他一厢情愿地投入了那么多年,也不会因此而分不清感情和同情的区别,他不需要这种一时冲动下的怜悯,他害怕谢锦天再做出什么逾越的举动。 然而谢锦天却不配合。 他承认,刚才他的确有一瞬的失神,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令他自己都十分意外的举动,可当他真的把易杨拽在手心里,感受到他的僵硬与抗拒时,却又不想放开了。 他记得第一次催眠时易杨说过,练了无数次的压制动作不过是为了肌肤相亲的一瞬,因为不敢奢望别的,只想留下点回忆。那么现在呢自己的主动他又为何要抗拒是手术的功劳,还是易杨自己变了心如果他能早些注意到易杨压抑而扭曲的感情,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来补偿他,而不是因为一时的恼羞成怒而赶尽杀绝,让易杨如此被动,如此痛苦。 我们把话说清楚。正如郑欣所说,冲口而出的话,或许才是谢锦天的肺腑之言。他受够了和易杨这般长久的拉锯,他渴望回到童年的午后,寥寥几语,却心意相通。 然而挣不开桎梏的易杨听了这话,却权当是一种威胁:说什么刚才那些不过是我的自言自语你 我的错。 易杨愣住了,他从没有听过谢锦天如此坦然地承认过错误,以往,他总喜欢把他的过失归因于外界或他人,以此来逃避对自己的苛责,维持对自己完美无缺的认可。 阿姨都告诉我了,当年的事。 关于这一点,其实在来的路上易杨就隐隐猜到了。谢锦天不会无缘无故地献殷勤,若不是因为感激之前他在医院里的照顾,必定就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是来为我母亲开脱的,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谢锦天偏首,打量那小巧的发旋和紧绷的侧脸,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易杨别开脸,尽可能不让谢锦天看到他的表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总想着疏远我那羽绒服里包裹的身子太过消瘦,让谢锦天觉得即便是包住他,也没有什么实感,还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却忘了的 你还想知道什么易杨忽然扭过头来,对上谢锦天的眼,我的取向,还是我和樊逸舟的事 谢锦天就好似被狠狠剜了一刀,蓦地松开了手。 你我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易杨却还在继续,镇定自若,不依不饶,我就是你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明明是个异类,却妄图博取同情我疏远你,也是因为不想你发现我的取向,但你还是猜到了吧连同我和樊逸舟的关系是,我骗了你,我并没有搬回我妈那里,我睡在樊逸舟的床上 够了谢锦天喝止住了易杨对他自己的诽谤,要不是他之前催眠过他,也亲口从樊逸舟那里得知了真相,他当真就要信了易杨此时的信口开河。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是在报复我之前伤你的那些话谢锦天的语调里透着示弱般的疲惫,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和那个抛弃妻子的男人联系到一起,你们是完全不同的。 并没有什么不同。易杨依旧背对着谢锦天,低垂眼帘的模样却并不显得温顺,人在欲望面前总显得渺小而愚蠢,越是求而不得,越是锲而不舍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无谓的事上,明明我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 谢锦天怔怔望着易杨面无表情的侧脸,忽然想起了樊逸舟第一次来找他合作时说过的一模一样的话,如今,他们的目的似乎终于达到了记忆还未被完全取代,易杨却已经醒了。 就算曾有过执念,曾有过奢望,如今也看开了。 当断则断,或许自此分道扬镳,才是对彼此都有利的抉择。 我不会祝福你的。谢锦天对抛下他渐行渐远的易杨道。 可你却要我的祝福。易杨继续走着,轻声回了句。 因为没有回头,他也没有看到谢锦天由疾言厉色到怅然若失的变化。 也因此,没有心软。 夏峰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从能站起来,到生活能够自理也就用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为此,夏家都十分感激谢锦天这个准女婿尽心尽力的照顾,之后筹备婚事的进度也便在两家人的合力下加快了不少。 那日,去取定制的西装,直到从店里出来,夏雪才提起易杨的租房就在附近,她特意带了请柬,想顺路去送一下。谢锦天对于夏雪的贴心很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两周前陪易杨去墓园闹了个不愉快后,他和易杨便断了联系,即便在医院遇上了,也都刻意回避。但如今,他不可能向夏雪解释此中原委,也找不到什么托词拒绝,只能郁闷地接受这个提议。 此时恰逢周六傍晚,因着入冬的缘故,等两人走到易杨租房的小区时天色已完全暗了。 这一路,夏雪和谢锦天说的,他都没听进去,只管敷衍地应着。他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抗拒和一个曾经熟悉的人相见,分明都已经是成年人了,能一笑而过地应对所有尴尬的局面,可偏偏就不敢想,不敢想见面时易杨礼貌却敷衍的笑和眼神交汇时尴尬的闪躲。谢锦天这些天都为上一次的不快而恼怒着,为什么在他鼓足勇气想要与易杨交心时,易杨却又缩回他的壳里严防死守分明他的情绪是易杨先挑起的 正想着,忽然发现身旁滔滔不绝的夏雪停下了脚步,而那话语也戛然而止。谢锦天偏过头,见夏雪一脸震惊地盯着前方。 这是小区的转角处,在一棵樟树旁,容易被忽略的阴影里,一个男人正将另一个男人困在墙和他的双臂间,狠狠吻着。与其说吻,倒不如用啃咬来形容更贴切些,那种粗暴和急躁,全然颠覆了之前儒雅潇洒的形象,倒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因为一时冲动而失去理智,恨不能将对方拆骨入腹。 夏雪瞪大了眼,呆呆看着之前挑喜糖时才认识的樊逸舟,蛮横地压着易杨吻得天昏地暗。此时,任凭她如何想替他们开脱,也很难说服自己他们只是朋友关系。难怪上次总觉得樊逸舟对易杨有些过于体贴了,原来那并不是错觉 夏雪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身边的谢锦天,却发现谢锦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而只是死死盯着跟前难舍难分的二人。那眼神是如此陌生,竟让夏雪生出一种彻骨的寒意。 而正在此时,猛地用膝盖顶得樊逸舟闷哼出声才得以脱身的易杨,忽然扭过头来,与夏雪和谢锦天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那一瞬的尴尬,令时间都凝滞了。 四人就这么僵持着站了许久,直到樊逸舟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将易杨挡在自己身后,坦然微笑着:这么巧夏小姐是来找易杨吗 被冻结的时间仿佛忽然流动起来,湍急地冲刷着夏雪,逼得她不得不说些什么才能在这样的处境里站稳脚跟:我们来送请柬。 说罢,夏雪又看了眼谢锦天,但谢锦天显然没有接收到她求救的信号,他的表情依旧如故,仿佛只有他一人被留在了时间的缝隙中,仍未走出来。 哦上去坐坐樊逸舟依旧笑得从容,仿佛刚才那粗暴地压着易杨亲吻的另有其人,而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宣誓着主权。 夏雪实在不想继续这难堪的局面,又看了眼无动于衷的谢锦天,硬着头皮道:不了,我们之后还有事 那真是可惜,以后提前和我们说啊樊逸舟顺水推舟地走上前来,从夏雪手中接过那请柬,随后眼神落在绷着脸的谢锦天身上,我的就不用给了,一张就够了。 够了是不是该在他俩名字后面加个夫妇的后缀 夏雪似乎能感觉到谢锦天即将爆发的情绪,又与樊逸舟说了几句,便拉着谢锦天匆匆走了。 夏雪找了家餐厅坐下,点了菜,也不见谢锦天说一句话。夏雪很有些委屈,这分明不是她的错,可在方才那样的情况下,谢锦天不但不替她解围,也不体谅她的不易,如今还给她看脸色。但夏雪转念一想,谢锦天应该也是今天才知道那两人的关系,而他与易杨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对樊逸舟又十分厌恶,这般的反应也算情理之中,她应该多体贴他一些。 刚才真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夏雪一边观察着谢锦天的脸色,一边努力化解着尴尬,不过这么多年了,我竟然都不知道易杨他难道上次他说暗恋的人,就是樊逸舟可看起来他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不过这是他们两人的事只是突然撞见了有点尴尬 啪谢锦天的筷子被拍在桌上,他似乎克制了许久才没有对夏雪说出难听的话,可他的表情已经深深伤害了始终努力调节气氛的夏雪。 谢锦天看到夏雪惨白的脸,这才后悔起自己的迁怒,稍稍缓和了语气道:快些吃吧,等下早点送你回去 夏雪一瞬间双眼微红,只好端起水杯遮挡着。她是个直性子,有什么想法都会和谢锦天交流,而谢锦天却在她最为窘迫的时候,狠狠推了她一把,让她站在不安的境地里,遥遥揣摩着他的心思。 吃完饭,谢锦天送夏雪回去,依然是一言不发,只在道别时轻轻捏了捏夏雪的手掌,夏雪有些负气地抽回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谢锦天此时却没有去哄夏雪的心思,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吻。原本,促使他下定决心要与樊逸舟合作的,便是他从易杨租房楼下窥探到的那一吻。而如今,昨日重现,可他却发现他的愤怒和那一日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成分。 回到家,谢锦天在沙发上呆坐了会儿,忽地就起身打开酒柜的抽屉,取出那两本国史大纲。 他将里面夹着的照片一张张翻出来平铺在桌上,随后撑着桌子俯瞰着。那些照片几乎涵盖了谢锦天从大二到工作以后的近十年间的种种经历,在车站等车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在咖啡厅里消磨时间在车里打电话,穿着白大褂匆匆从喷泉前路过给实习生讲课那视角有俯视的仰视的平视的各种各样,却并没有谢锦天以为的羞辱性的窥探。透过那些独特的角度,他甚至有些认不出自己,原来在那位摄影者的眼里,他是这般的温文尔雅倜傥不群。透过那些镜头,他能感觉到摄影师有多么专注,多么虔诚地注视着他的模特,他将他的举手投足点点滴滴,都定格在这些画面里,连成绵延的相思。 谢锦天看了许久许久,心情终于渐渐平复。十年的感情,全都浓缩在这里,证据确凿,又岂是一个吻能颠覆的什么更好的选择,那不过是托词,因着自尊心的作祟。 想到此处,谢锦天竟是有些得意,他翻拍了几张大学时代和工作以后的照片传到电脑里,随后给司仪打了个电话:成长视频麻烦再加几张照片。 第二十八章 赎罪 ♂ 自从上次因着要留下来照顾谢锦天与樊逸舟闹了不愉快后,樊逸舟已经很久不与易杨联系了。犹记得那日樊逸舟临走前说的自欺欺人,易杨想辩驳说那不过是因着答应了夏雪要代为照顾,并没有多余念头,可说出来又能怎样谢锦天终究是横在两人间的一道深壑,硬要理论,倒显得心虚似的,况且他也没有立场去和樊逸舟解释,他已经不打算继续这段感情了。 然而令易杨始料未及的是,他以为并不会纠缠的樊逸舟,竟然在半个月后,又出现在了他的租房楼下。 其实樊逸舟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对感情放不下的人,可是每当他回到家,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干净整洁却无半点烟火气的厨房,便觉着一刻都不能忍受这样的孤独。他把房门都打开,一间间地查看,然而除了那个酒柜里的青瓷杯和手上的戒指,他找不到任何属于易杨的痕迹。他把心爱的人弄丢了,无论是谁的原因,他都无法原谅他自己,而煎熬在这样与日俱增的懊恼与绝望中,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可当樊逸舟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冬日的黄昏里终于等到了易杨时,得到的却是比这阴冷的冬夜更为令人心寒的回答。 我已经想清楚了,就此结束吧易杨低垂的眼帘投下一片难以驱散的阴霾,我认真思考过我们的关系,是我利用你在先,这样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愧疚多于真诚,我相信你也感觉到了,无论如何努力,我们之间还是存在着一道鸿沟。 你指的是谢锦天樊逸舟自然不愿接受这样的说辞,这是我早就接受的条件,我说过,我要的不是公平。 可我在乎。易杨轻轻吐了口气,在冬夜里泛起一阵白,有些东西,比感情本身还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也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我当然尊重,可这段感情中,你我本就是不对等的。樊逸舟此时已经听不进易杨的话了,只管一味地剖白道,我承认,之前我对你有所隐瞒,但毫无顾忌的坦诚,有时也是一种伤害。 易杨听到此处,忽然抬眼看向樊逸舟。那清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令樊逸舟一怔。他原本并不敢猜测易杨坚持要分手的理由究竟是什么,直到此刻,捕捉到昏暗的灯光下那眼中稍纵即逝的凉意,他才生出种熟悉得根深蒂固的恐惧。 以感情的名义,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是值得被原谅的是吗易杨一字一顿道,语气却是证据确凿的肯定。 此时此刻,樊逸舟不再怀疑那直觉的猜测,心中滋生的惶恐沸腾了他的血液,一颗心油煎火燎地嘶叫着,却再是无法为自己辩驳只字片语。 易杨转身的动作,像一场无声的宣判,反反复复地重申着,这名为一败涂地的结局。 樊逸舟耳畔仿佛响起连绵的钟声,震耳欲聋地提醒着他时间到了,梦该醒了。他被那绵延的巨响震得耳鸣目眩,决眦欲裂心如刀绞。等回过神来时,竟已按着易杨粗暴地吻住了堵住了他的唇。 就是这张嘴,用最无情的话,割裂了他的灵魂。他爱他,也恨他,可若是失去他,他将一无所有。这是最俗不可耐的戏码,是他向来不屑一顾的徒劳的强求,可此时,当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当所有期许都付之东流,那被榨干了自尊后仅剩的不甘与绝望已占据了意识的高地,幸灾乐祸地操纵着他,顺着欲念横冲直撞。 然而易杨并不因着他的那一把邪火而玉石俱焚,看似如水的性子,一旦下定了决心,便结了厚厚的冰,全副武装地包裹着理智,再是难以消融。所以他的唇是凉的,心是冷的,眼里浮着的是凉薄的寒意。 樊逸舟被易杨用膝盖顶开时,对上的,便是这样令他心如枯槁的严冬。往昔苦苦营造的一切都在这个冬夜里瞬间枯萎了,那瑟瑟发抖苟延残喘的一点星火,只够照亮他回程的路,然而他却已无法回头。 谢锦天和夏雪的突然出现,仿佛是一种天意。 樊逸舟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转机。他先发制人,将易杨护在他的壁垒之下,端着惯常的从容淡定,逼得夏雪不得不迎着锋芒退避三舍。而令他意外的是,谢锦天从头至尾都未置一词。可他那紧绷的神情和僵硬的姿态已出卖了他的情绪。果然,自从易杨在医院照顾了他以后,他对易杨的态度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谢锦天曾说过,即使他不要,也不愿拱手相让,而如今,他这般反常的沉默,可是有所动摇的佐证 樊逸舟在心中嗤之以鼻,即便殊途同归,他也不会给谢锦天再伤害易杨的机会。故而在两人走后,他选择了破釜沉舟的摊牌:你知道了是吗我和谢锦天的合作。 这话,就像是往湖里投下一块石子,溅起的水花便是易杨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 樊逸舟苦笑了一下,知道他猜对了。他始终害怕这一天的道来,可当他迎来最终的审判席时,就仿佛一个背井离乡在逃多年的罪犯,不禁要因为终于结束这东躲西藏暗无天日的日子而感谢起将他绳之以法之人。他不用再心怀愧疚地演绎深情款款,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掩藏自私自利。此时,呈现在易杨跟前的,是最丑陋也最真实的欲求。 樊逸舟取下左手食指的戒指,放入易杨掌心:我不配拥有它,我用了卑鄙的手段来对待你,因为我并不如我表现得那样笃定无私,我希望付出能有回报,却不想经历漫长的等待就是因为我选择了这条捷径,才毁了我们之间的可能,我甘愿承担后果。 易杨抽回手,并不言语。那枚戒指还戴着樊逸舟的温度,可有些东西早就在他得知真相的刹那便冷却了。 我并不想再辩解什么,这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樊逸舟仔细观察着易杨的神情,斟字酌句道,我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但你能否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只希望在你多年后的记忆里,我不是那么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蔓延的静默将不安拉长得仿佛跨越了昼夜。 樊逸舟屏息等待许久,等得几乎要一夜白头了才终于等到一句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不禁喜出望外。 几天后,谢锦天收到了要在婚礼上播放的成长视频,便带着它去接夏雪下班。 夏雪在走出商务楼见到谢锦天停在路边的车时,不禁生出种绕道走的冲动。这几日她寝食难安,才终于对两人的关系有了些抽身其外的反思,之前她陶醉于自我奉献的感情中,并未觉着谢锦天与她的互动有什么问题,可仔细回想之下,几乎每次两人产生冲突,谢锦天都会选择用最伤感情的冷处理方式来逃避,而不愿与她探讨真实的感受,不愿承担争吵的风险。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谢锦天,让夏雪觉得十分陌生,可不出一周,谢锦天又会变成夏雪所熟悉的那个深爱他的男人,用他的甜蜜攻势让夏雪好了伤疤忘了疼。 一束玫瑰被递到跟前,夏雪不得不在路人艳羡的目光中停下脚步。 对不起,虽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和你道歉了。谢锦天的语气显得十分诚恳,好似他们冷战的这几日,全然是为了酝酿小别胜新婚的喜悦。 夏雪忽然觉得有些可笑,笑她自己从前的盲目与此刻一如既往的动摇。她明知是不该让这样的男人在感情中占据上风,却依旧无法对他冷言冷语视而不见。说到底,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难以取悦的女子,尽管她的委屈已经日积月累成了难以忽略的阴霾,时刻都会遮天蔽日地吞噬她脸上的光彩。 他们的和解,水到渠成,谢锦天完全没有发现夏雪的异样,两人也默契地没有提及之前撞破的易杨和樊逸舟的事。吃完饭,照例去夏雪家附近的咖啡馆里坐会儿,谢锦天趁此机会给夏雪看了那段新鲜出炉的成长视频。 先是夏雪的,从令人怀念的老弄堂,到气势恢宏的商务楼,背景的变更伴随着稚嫩到成熟的成长,令沉浸在回忆中的夏雪唏嘘万分。 你小时候就像个洋娃娃。谢锦天从不吝啬夸奖。 夏雪笑了笑:总觉得这二十几年被总结成了这几张照片,有些一言难尽的酸涩。 谢锦天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着她掌心笑道,也就你这样的文艺青年会这么想。 下一段是谢锦天的,从他出生的黑白照,到穿着白大褂的工作照,一应俱全。夏雪却觉着有些意外,之前她分明记得谢锦天说因为不喜欢拍照的关系,他身边都没有什么自己的照片,要回家找。 这些都是妈妈给的 那天夏雪陪同雪锦天去他阿姨家,分明是闹得不太愉快,早忘了翻拍照片的事了,难道是后来补的 不,这是谢锦天说到此处,忽然笑容凝固在了唇畔。 那刚到嘴边的话,忽然地溜走了,像个鬼鬼祟祟的贼。他忘了之前要说什么,直到一句话浮上来,突兀地填补了他空缺的记忆。 是我母亲给的。 夏雪见了谢锦天这有些语无伦次的模样,不免有些奇怪,但鉴于谢锦天与母亲复杂的关系,她也不好多问,反正这照片的来源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只是夏雪能从那镜头中,感受到拍摄者对谢锦天浓烈的感情。如果这真是谢锦天的母亲拍的,那想必他们母子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 夏雪正为此感到欣慰,却听谢锦天的手机铃声响起。 抱歉,我阿姨。谢锦天说着接起了电话,然而没说几句,他的脸色便变得十分难看。 最终,他的唇畔绽开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他回国做什么得了不治之症,还是来继承哪个首富的遗产 又说了几句,谢锦天铁青着脸挂了电话,夏雪也不好问他那究竟是谁,毕竟两人刚刚和好,她不想引火烧身。 谢锦天因为这个电话显得十分扫兴,也没什么心思和夏雪谈情说爱,就筹备婚事的进展商议了一下,便送她回家了。 夏雪在阳台上俯视着谢锦天的车驶入夜色中,忽然觉得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谢锦天在人前力求完美无可厚非,可面对她这个未婚妻,也仍旧是全副武装的姿态,很少吐露心声或者展露脆弱的一面,令她找不到任何契机接近他的内心。这不是她想要的亲密关系,虽然她也缺乏恋爱经验,不知道灵魂的共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的婚姻并不能给她带来她所期望的幸福。她要的不是他人艳羡的目光,而是一个能在精神层次与她互相依赖的伴侣。 几天后,夏雪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 她的母亲在他父亲做康复治疗时,把她拉到走廊里道:你知道锦天和他爸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夏雪一怔,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样问。 锦天他爸今早打电话过来,说是已经回国了,但锦天因为从前的一些误会不愿见他,也不让他参加婚礼 夏雪回忆起前几天谢锦天接的那通电话,这才明白,他当时的闷闷不乐是因为他父亲回来了。之前,夏雪只是听谢锦天提过他父母在他幼年时便离婚了,她不知道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父子间究竟有什么罅隙。可从那天谢锦天的态度来看,他们父子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夏雪将她所知道的这些少得可怜的信息告诉她母亲,随后劝道:妈,这个事我们还是别管了 傻孩子,他可是你未来的公公夏雪的母亲却不以为意,笑着拍拍夏雪的手背,父子哪有隔夜仇更何况是结婚那么大的事,干脆我们家就做个顺水人情,出面牵个线,让他们父子俩冰释前嫌,也算是功德一件。 夏雪心里着实觉得这有些不妥,但她又希望真能如她母亲所言,有个水到渠成的结局,那样或许谢锦天对她的态度会有所不同,只要他肯承这份可贵的恩情。 第二十九章 迟来的补偿 ♂ 第二十九章迟来的补偿 谢锦天这几日总觉得格外地疲倦,好像总睡不够似的,可真到了双休日可以好好补个觉,却又怎么都睡不踏实。半梦半醒见似乎是看了一场接一场的电影,那些个片段真实地再现着凌乱的剧情,重叠的话语和熟悉的身影晃得他头晕目眩,而那基调都是悲伤的,晦暗的。谢锦天有时候挣扎着醒来,却在刹那间便忘了方才还历历在目的场景,可一旦他再次入睡,那恼人的剧场便会卷土重来地将他禁锢在黑暗中。 有一晚,谢锦天甚至在清醒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酒柜边,而他完全不记得一路走来的过程,只隐约记得上一刻,脑中不断徘徊着一个强烈的念头,并且口中还念念有词他不是为喝酒而来的,可究竟是什么驱使他梦游到此处,他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谢锦天迷茫得抬起头,才想起家里还有监控,然而当他打开电脑时,却发现他登录不了监控视频的界面,因为他忘了密码。 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状况,令谢锦天开始担忧自己的精神状况。他想,或许是因为婚期将近,压力过大,才会导致如今的反常。也许他该好好休息一阵,让自己好好放松一下。 这样打定主意的谢锦天,第二天便申请了为期一周的年假,他停了几个医嘱,随后将科里的常规事务交给了那两个准备留用的实习生,也好趁此机会锻炼他们独当一面的能力。 然而谢锦天还未开始他的调整,便收到了夏雪一家的邀请。夏雪的父亲因为康复情况良好,近日便出院了,之后只要每周来医院挂两次门诊做训练就好,于是夏家想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庆祝一下。 谢锦天作为功不可没的准女婿,自然是要出席的。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特意回家换了身衣服梳洗一番,来到夏家订下的包间时,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和岳父岳母谈笑风生的多年未见的父亲谢煜。 谢锦天的笑容瞬间便凝固在了脸上,连带着土崩瓦解的,还有他向来引以为傲的处惊不变。此时,即便知道后果,他也再难维持一贯的成熟圆滑,他的目光冷冷掠过打量着他的谢煜和堆着笑的岳父岳母的脸面,随后落在显得局促不安的夏雪身上。 他未置一词,但那眼神却已形同严刑拷打的质问。 夏雪从未被谢锦天用这样的目光注视过,一瞬间便红了双眼,迅速地低下头遮掩,不知如何是好。 夏雪的父母此时多少察觉到了僵在门口的谢锦天的不自然,夏雪的母亲便打圆场道:亲家刚回来,我们想借着今天给他接风洗尘,也正好商量下你们婚事的细节。 谢锦天挺直了腰板又站了许久,才忽地一笑道:还是妈想得周到,毕竟要父母双全场面上才好看。 夏雪的母亲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而夏雪的父亲则皱起了眉:锦天,我们没和你说一声就请了亲家来的确是我们不对,但这并不是为了什么场面不场面的,只是结婚是天大的喜事,锦上添花岂不更好 锦上添花 谢锦天又深深地看了低垂着眼帘的夏雪一眼,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她父母说的,才会促成了今天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但什么都没弄明白就随意插手他人家务事还要他感恩戴德的夏家父母,令此时的谢锦天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连带着也波及了他对夏雪的感情。 易杨就不会这么做。 谢锦天的脑海里忽然蹦出这么个突兀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时候他为什么会想起易杨他和夏雪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除了感情上的那点牵扯 感情上 谢锦天忽然陷入了一种混乱的境地,他只记得上一次撞见的樊逸舟强吻易杨的画面和扫墓时两人的摊牌,可却全然记不起再之前还有过哪些蛛丝马迹,指向他与易杨有什么感情上的牵扯。两人至多是因着对同性恋的看法而产生的分歧争执过几回,别的别的似乎就没有了 可心中却有个细微而模糊的声音持续地争辩着,直到他被夏雪的母亲拉到桌前坐下:这孩子发什么呆呢我让他们上热菜 谢锦天这才回过神来,惊觉方才他又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心中警铃大作,他竟然会在这样的状态下毫无知觉地走神 为此烦躁不已的谢锦天,再无心思应对眼前的窘境,几乎是全程无话地陪着吃完了这顿饭,没有再抬头看谢煜一眼。然而夏家父母和夏雪却全然误会了谢锦天的心不在焉,以为他仍旧是责怪他们的多此一举,在生闷气。 夏父似乎觉得有点抹不开面子,道别时,还特意拍了拍谢锦天的背道:我们也老了,管闲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但总是盼着你们好的。 谢锦天这才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谢谢伯父 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拿了外套走了。 地下停车库蔓延着一股闷湿,就好似走入了黄梅季,令谢锦天烦躁的情绪被渲染到了极点,可偏偏,身后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好似笃定他逃不过这必将面临的团圆。 谢锦天在自己的车前,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他从玻璃窗的倒影上看到了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他们的眉眼十分相似,轮廓也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岁月并没有改变这个男人太多,反倒是雕琢出另一番成熟内敛的气质。小时候,谢锦天最喜欢听别人夸他长得像谢煜,因着谢煜在他心中是个完美的父亲英俊潇洒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沉稳老练。虽然总对他很严厉,但在谢锦天心中,这就是所谓父爱。 可当他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秘密后,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夜间土崩瓦解,包括那个令人艳羡的完满的家,也在一夕之间支离破碎。这一切,都令谢锦天对谢煜恨之入骨,在得知谢煜选择出国来逃避他本该承担的责任后,更是发誓一辈子不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可是事与愿违,他总不能真就这么东躲西藏地逃避一辈子,倒不如把话说清楚,看看谢煜到底有什么打算。 这般想着的谢锦天终于转过身,冷冷瞧着谢煜:有什么话就说吧 谢煜仔细打量着如今已经与他一般高的儿子,心情复杂道:我这次回来,是想补偿你。 我该说谢谢谢锦天不怒反笑,你要怎么补偿这么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可以施舍我给你养老送终 锦天,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当初的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谢煜脸上依旧是淡然的神情,好似谢锦天的无理取闹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当时我被威胁,如果我不离开,你和你母亲都会有危险。 威胁被谁威胁谢锦天抱着胳膊审视着谢煜,就像在打量一个满口谎言的伪君子,你以为我还是个好糊弄的孩子你倒是说说看,谁有这个本事,让你抛弃妻子远渡重洋 谢锦天在儿时并不是没有盼望过谢煜能回来,揭露了父亲的丑闻而导致家庭破裂的负罪感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而他的母亲却只是在无法面对婚姻失败的崩溃中歇斯底里地指责他。谢锦天在学校被指指点点,回到家又要面对母亲的冷言冷语,有好一段时间,他严重失眠。因为一入睡便会梦见谢煜回来了,沉着脸坐在他床边,不苟言笑地说,他原谅他了,不怪他了,这个家还会回到从前的模样。每次醒来时,谢锦天总不争气地满脸泪水,久而久之也便压抑成了坚不可摧的冷漠,将所有伤害都隔绝在了感知之外。他告诉自己,他不需要,也不在乎,哪怕要烙印上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缺失,他也照样可以成长为他所期许的模样。 如今,他做到了,可这个曾令他痛不欲生的男人却又厚颜无耻地出现在他面前,坦然地撕开他童年的创伤,研究这一刀的来由与深浅。 现在提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谢煜放弃谈论过去,我回来,并不是为了求得你们的原谅,我只是不想缺席你以后的人生,哪怕不能以父亲的身份。 谢煜的态度越是平静而诚恳,谢锦天心中的火便燃得越旺:不缺席我以后的人生那是不是我每次还要给你出场费 谢煜知道谢锦天此时在气头上,再争辩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唯有道:我并不是要你现在就做决定,但你要相信,我为了能站在这里,我几乎牺牲了所有。 所有抛弃了家人,又还剩什么 谢锦天不想再听谢煜狡辩,他们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他打开车门坐进去,丢下谢煜扬长而去。 易杨中午要开会,和同事打了招呼,先一步去食堂吃饭。没吃几口就见着谢锦天端着个餐盘坐到了他的对面。 一个人 易杨抬头看了谢锦天一眼,这段时间谢锦天始终刻意避开他,不止吃饭的时间错开,即便平日里远远瞧见了,也会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可今天,谢锦天却一反常态地主动亲近。 待会儿党员大会。易杨不咸不淡地答了句,继续低头吃饭。 易杨吃饭细嚼慢咽的,让人看着很舒心。但以前小时候在学校里,谢锦天总嫌他吃饭慢,但又非要等他一起去还餐盘,想来还真是别扭。如今长大了才明白,每个人都有他固有的节奏,需要彼此迁就,才能长远。可事实上,那么多年,总是易杨在迁就他,小到菜里是否放葱姜,大到职业的规划,总是由他说了算,他从未问过易杨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易杨都会答应,这简直是一种令人享受的依附关系。 也正因此,他在发现易杨的取向,并被针锋相对地质问时,才会生出如此强烈的挫败感。那个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性子温顺的易杨,为什么忽然会脱离他的掌控,变成了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谢锦天不愿归罪于自己,更不想因此而与易杨形同陌路,思前想后,唯有怪罪于樊逸舟,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易杨,才让他走上这条歧路,而若此时,他不拉易杨一把,便辜负了这多年来易杨对他的情谊,而谢煜的出现再次提醒着他,他们谢家亏欠着易杨一笔债,这是不争的事实。 夏雪那天被吓到了。谢锦天压低声音道,她并不知道你的事。 易杨没想到谢锦天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提这件事,目光瞬间冷下来。 谢锦天见易杨如此,不禁有些心虚起来,一股脑道:我和她说了,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也看得出你是被强迫的,樊逸舟总是纠缠你 他没有纠缠我。易杨放下筷子打断了谢锦天,纠缠的是你。 谢锦天一愣,呆呆看着易杨,而易杨却已端着餐盘站了起来: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这都是既定的事实。你治不好我的病,我和樊逸舟的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如果你找我,是因为那天我吓到了学姐,影响了你们的关系,那我可以澄清告诉她你并不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说完这番话易杨便走了,留谢锦天坐在餐桌前,对着那一盘令他食之无味的饭菜发怔。 第三十章 反转催眠 ♂ 怎样这几天谢锦天有什么变化樊逸舟死皮赖脸地靠在易杨租屋的餐桌前,看着易杨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忙碌着。 他都忘了。易杨回忆起前天中午谢锦天在食堂里说的那番话,心酸又可笑,他只记得我和他因为取向的事所产生的分歧。 那一日,当易杨透过屏幕看着谢锦天从两本国史大纲里抽出那些满载着情愫的照片,给司仪打电话说要加在成长视频里时,只觉得入赘冰窖。 这就是谢锦天在见到他与樊逸舟亲近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所有物被玷污,颜面扫地,因而要在自己的婚上拿着战利品炫耀一番 夏雪亲手设计的请柬,静静躺在手边,那烫金的红色的外衣是浓烈的炙热的张扬的,就像他们即将在五月举行的那场婚礼。所有人都会祝福他们,而易杨将在那一日彻底地一无所有,然而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放下二十多年来无果的相思,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城市,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可为什么谢锦天还要选择,在这一场婚礼上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的感情他以为他不记得,以为他刺痛的只是樊逸舟 易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谢锦天早就逾越了那一道底线。 我可以找人篡改他的监控密码,消除录像。易杨对一心想要讨好他的樊逸舟道,我希望能在你的协助下,消除他关于催眠我的记忆。 樊逸舟听到易杨的这个要求时,颇有些费解:打算替他洗白 不,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易杨希望谢锦天彻底忘了他对他的情深意切,这藏匿多年的无望的痴恋,并不是为了拿来给他肆意篡改和践踏的。易杨要的不只是那些照片,那些记忆,还有属于他的尊严。就算覆水难收,就算执迷不悟,他也宁可独自咀嚼这苦果。 有了樊逸舟的帮助,易杨要实行他的计划并不难。 他们绕开了小区的监控摄像头,从另一个边门进入。易杨按响了门铃,随后在谢锦天惊讶地打开门时,一闪身,果断而利落地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这是萧牧之前教过他的,强化训练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才能如此快准狠地一招致胜。 导师余潜说过,对付资深的催眠师,要用常规手段让他陷入到催眠状态是十分困难的,他会凭着职业的敏感性降低自身的易感性,故而易杨才会选择这般铤而走险的法子,好在一切顺利。 易杨扶住谢锦天瘫软的身子,樊逸舟架住谢锦天的另一边胳膊,两人半拖半抱地将人弄进了房间,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樊逸舟吁了口气,坐到沙发边,翻开谢锦天的眼皮查看他此时的状态。而易杨则瞥了眼监控摄像头,从包里取出之前萧牧问谢锦天借的书,塞回书架,随后走到酒柜前,拿回那两本夹着照片的国史大纲,放进背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沙发边,拖了把椅子坐下,静静等待着。没过多久,本该清醒过来的谢锦天便在樊逸舟的引导下,进入了催眠状态。 易杨点了点头,示意樊逸舟把后面的工作交给他。倒不是他对自己学了并不久的技术有多自信,而只是他想亲手了解这一切。他要看看,在谢锦天即将被尘封的记忆里,究竟他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们在亲吻,我在楼下看着他们亲吻我竟然被骗了那么多年原来他和那个男人一样,一样不可原谅。 樊逸舟来找我合作,说易杨多年来喜欢的是我,是他让樊逸舟催眠了他,各取所需这说法真是令人作呕我答应了,我恨我那么多年都浑然未觉,我只想报复他,想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我催眠了他,一切都很顺利,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产生那些肮脏的念头他竟然是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和他切磋的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毛骨悚然,恨不得与他再无牵扯。 我故意让他陪着去准备求婚的事,想试探他的反应,他把红线给我的时候,那犹豫的神情让我肯定,他确实是喜欢我的,我并没有冤枉他。 第一次催眠很成功,我和他一起去全国赛的记忆已经彻底被替换了,只要我和樊逸舟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我直觉地厌恶那个程衍,他简直就是易杨的翻版,也难怪易杨会同情他这是第一次易杨和我针锋相对,可他应该知道,我对同性恋的偏见是源于什么,他从前总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想起了童年关于猫的记忆,可那并没有什么打动我的地方,只是我似乎有些明白,易杨为什么会如此钟情于我,他不过是对我有所期待,而我绝不可能满足他。 我从没想到他会跟踪我,抹去那段记忆受到了强烈的阻抗,可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为了以防万一,我催眠了他母亲,拿走了那套夹着照片的书。 事情就是那么巧合,他在看到我单人照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先樊逸舟一步找到了他,抹去了他的记忆他在我肩上哭,问我为什么,那一瞬我有些心软,可当我看到樊逸舟赶来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初衷,我不能因为一时兴起就前功尽弃,我要彻底碾灭这段感情,让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的状态,这样对彼此都好。 听到他晕倒在河南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害怕他知道他的记忆被我们动过手脚我在他好转以后,私底下催眠了,确认他什么都不记得,我才安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我去过他家的事,我瞒着樊逸舟又催眠了他一次,这一次我几乎能确定,是樊逸舟动的手脚,他一定是发现了易杨多少有所察觉,所以才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当然,我不会让他如愿的易杨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冲破那最后的屏障,我有把握让他的记忆永远沉睡下去,那样,从前的易杨就会回到我身边 谢锦天就这般,在易杨的引导下毫无忌讳地吐露着他的心声。易杨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寒。虽然他并不是没有揣度过谢锦天的心思,可当真从谢锦天口中听到这些真心话时,仍旧是万箭穿心的痛不欲生。 可他还是在樊逸舟担忧的眼神中,坚持到了最后。他静静看着谢锦天安静的睡颜,在心中轻声道别。随后便按着导师余潜教他的,一刀一刀切割着谢锦天的记忆,将那些零碎的画面抛入同一个墓穴,用深藏在潜意识里的恐惧埋葬他们。 如果你试图想起这些片段,你就会然而说到此处,易杨却无法再继续。 他想起之前谢锦天设的那道记忆的警戒线对他所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想起那窒息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他确实想过以牙还牙,可若真这么做了,他和谢锦天又有什么区别 樊逸舟看出了易杨的犹豫,拍了拍易杨的手背,示意让他来完成最后的收尾。易杨最终还是妥协了,拿起他的背包,去走廊里等待。 走廊的灯灭了,易杨便仰着头看,这因着浑浊而仿佛延展了无数倍的漫无边际的黑暗,正是他多年以来心境的写照。没有一丝慰藉的光亮,可他还必须故步自封地等待着救赎。救赎他的,绝不会是谢锦天,而是可以消磨一切的时间的洪流。 好在,樊逸舟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 开车回去的路上,樊逸舟忽然道:是你让谢锦天怀疑我的是吗 易杨偏头看了樊逸舟一眼,并没有回答,可樊逸舟已经确信了这一点,他不禁自嘲一笑:我早该知道,你有这样的能耐刚才你催眠他的架势,就像演练过千百遍。 易杨没有多少实践的机会,但他的确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尤其是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怀里的背包承载着他感情的尊严,失而复得的它,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得好似他再也无法将他武装在自己身上。这一切,终于如愿以偿地落下帷幕,可散场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扭转局面的喜悦。 第三十一章 惯性 ♂ 既然都以牙还牙了,为什么还闷闷不乐萧牧将热气腾腾的白巧克力往易杨跟前推了推。 从杯子里急不可耐地冒出的水汽,让易杨想到了催眠谢锦天之前脸上的滚烫,他从未如此紧张过,然而当真正开始实施催眠时,他的心却是木的死的,就好似高考考前再如何焦虑忐忑,拿到卷子的刹便能完全沉浸在破解难题的游刃有余中,除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想,丝毫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就好似一台训练有素的机器。那样按部就班沉着冷静的自己,如今想起来竟有些后怕。那或许便是导师余潜说过的冷眼旁观却又沉浸其中的催眠师的潜质。 报复并不能让我快乐。易杨望向窗外帮母亲提着年货被裹成球的一蹦一跳的男孩,只是暂时的心理平衡。 那你还打算走萧牧想起之前易杨说过的想去二线城市养老,他真希望那是一句玩笑话。 嗯下半年。 明年五月是谢锦天的婚期,没猜错的话,易杨是想参加完婚礼再走 萧牧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与程衍经历了那些波折之后,他已经能体会到感情的磨人与沉重,只是他替易杨感到不值,为什么都决定离开了,还要迁就那样伤害过他的人。 两人就此沉默了一阵,萧牧才道出今日邀易杨前来的初衷: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易杨收回视线,下意识地摸着披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的袖口。 程衍不肯过年和我回去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不论他怎么想,我都想让他知道,我是认真要和他过一辈子的。萧牧把玩着手机,脸有些红,所以,我想办场婚礼。 易杨猛地收紧了手指,将袖口都捏皱了。 确切地说,是求婚,如果他答应的话我想给他个惊喜在年前。 此时,易杨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他看来,向来保守的程衍如此低调,除了为萧牧着想以外,可能还有对这段感情的不确定的因素,毕竟萧牧并不是天生取向如此,而经历过家人排斥的程衍比萧牧更清楚将来要面对什么。可恐怕程衍绝不会料到,骨子里有些传统,或者说古板的萧牧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师兄,恕我直言。易杨斟酌了一番后道,其实他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知道婚姻只是种形式,但还是想通给他个保证。易杨这类似于泼冷水的话却并不能改变萧牧的决心,我想办传统一些的,不要西方那种他过年要回江苏,时间有点紧,所以才来找你。 至此,易杨也无法再说出规劝的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艳羡的,甚至是嫉妒的。萧牧和程衍才相识多久他和谢锦天又相识了多久他不是没幻想过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但当别人在跟前演绎他不敢奢望的情节时,仍旧免不了俗套的心酸与失落。 我知道了。 易杨松开了手,衣袖空荡荡地垂落下来。 做什么 刚喂完猫的樊逸舟突然地出现在身后,将坐在电脑前的易杨吓了一跳,他的电脑屏幕还定格在婚庆酒店的搜索上。 樊逸舟表情未变,但撑在易杨椅背上的双手却骤然收紧。 易杨觉得他没有必要向樊逸舟解释什么,毕竟他对萧牧和程衍只是有所耳闻,可当一扭头瞥见樊逸舟握到关节发白的手时,仍是不忍道:朋友结婚,要我帮着策划。 哦什么朋友 我师兄。易杨避重就轻道,他想要中式的婚礼,但我有些无从下手。 婚礼的风格关键不在于酒店。松一口气的樊逸舟抱起被喂得圆滚滚的警长,绕到易杨身边坐下,用手机登录了聊天工具,将一个账号翻给他看,我做婚庆的朋友,西式中式都擅长,你可以加他。 易杨却只道了声谢,记下了那个账号,并没有立刻添加。樊逸舟理解易杨的顾虑,可仍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最近睡得还好樊逸舟转移话题道。 易杨应了声,伸手抚摸着警长那身黑亮的皮毛。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食堂里不快的对话。他本不必那么咄咄逼人,毕竟那样的一反常态很可能会露出破绽,让多疑的谢锦天有所察觉,然而他一贯的定力,早在听到谢锦天在催眠状态下的那一番剖白时土崩瓦解。他没那么伟大,在被狠狠捅了一刀后还为对方辩解,将一切的根源归结为自己的罪有应得。他是恨的,那恨像一颗种子,攀爬着东躲西藏的深情疯长成否定一切毁灭一切的冲动,稍一松懈,便潜伏在言语中暗箭伤人。 心不在焉地又应付了几句,就听樊逸舟道:你的催眠是和谁学的 易杨一愣,他并不想让樊逸舟知道余潜的存在,这或许便是被伤害后条件反射地防备。 樊逸舟见易杨不答,唯有剖白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再相信我,但这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毕竟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这番含沙射影的话,令向来敬重余潜的易杨禁不住反唇相讥道:以己度人 于是又不欢而散。 樊逸舟走时不免有些懊恼,是他急于求成了,总想要将功补过,却因着那日益增长的焦躁与不安而原形毕露。但转念一想,如今还有谁能与他争谢锦天已不足为患,最大的敌人无非是易杨对谢锦天的感情本身,而那早已是苟延残喘的手下败将。 易杨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是感到无奈与苦闷,他与樊逸舟的关系兜兜转转却总绕不出去,或许结束远比纠缠要痛快些,可谁都无法踏出那一步,就好似遇到了鬼打墙。 然而,就在易杨对着那一堆樊逸舟送来的猫罐头发呆时,门铃声又响了起来,他以为是樊逸舟回来了,然而打开门见到的,却是一张令他怔愣的脸面。 方便吗谢锦天脸上的浅笑被他的犹疑挤得有些局促。 易杨的第一反应是将这不速之客连同自己对他产生的多余的感情一同关在门外,然而他终是忍住了,他的确需要和谢锦天心平气和地谈谈,那样发泄般的针锋相对并不能让自己真正放下。 易杨硬着头皮开了门,探出头张望的警长见了谢锦天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都见了那么多回了一时间词穷的谢锦天只好将关注点放在了消失在角落里的猫儿身上,然而他的勇气似乎也随着那一团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这几日他辗转难眠,反反复复地想着与夏雪的僵局,与谢煜的敌对,可诡异的是,千头万绪最终却都汇聚到易杨身上。他想像从前一般找易杨倾诉,寻求安慰,随后在青梅竹马的眼中找回那个自信满满八面玲珑的自己。 这或许该被称作为一种惯性。 可在这几日的煎熬中,这一种惯性发酵成了难以遏制的冲动,以至于本已早早睡下的谢锦天面对雪白的墙壁映出的孤独的影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了自己车里。 易杨并未告诉过他新租房的地址,是上次来送请柬时夏雪问易杨要的。当时谢锦天只看了一眼便记住了,即便他再过目不忘,这潜意识里的指令已经暗示了他日后的图谋不轨。在未婚妻与他的生父同流合污的此刻,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能接纳他安抚他却守口如瓶的人,一如从前。 还是这么井井有条。谢锦天环顾了一下四周。 都说家庭环境杂乱与否反映了一个人当下的生活状态,看到这井井有条的一切,谢锦天却生出一股不平来,凭什么这几日他多少因着与易杨的不快而郁闷颓丧,而易杨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按部就班 易杨此时却无暇揣摩谢锦天的那点心思,他戒备地站在一旁,等着谢锦天说出他的来意。 我只是想,就之前的不愉快向你澄清一下。感受到紧绷的气氛,谢锦天不得不表态道,我并不担心你会影响我和夏雪的关系,我只是不知道怎么看待你的取向,还有你和樊逸舟你知道我和他并不对盘 和谁交往是我的事。易杨站在原地冷淡道,刻意隐瞒性向这一点,我向你道歉。 然而这道歉和谢锦天的澄清同样没有诚意,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隔绝继续这话题而造成的伤害的一道屏障。 他回来了。因为易杨的冷漠而心烦意乱的谢锦天忽然抛出了这句,谢煜回来了。 一瞬间,易杨只觉得血液倒流,周身冰冷,连带着眼前的一切都扭曲颤抖起来。 他怔怔站了许久,直到谢锦天唤他的名字,可那张脸却好似与那个男人的重合在了一处,令他无处可逃。 第三十二章 不欢而散 ♂ 他说他想赎罪,是不是很可笑更可笑的是我岳父岳母还特意安排了场饭局,要我和他冰释前嫌。谢锦天沉浸在自己的苦闷中,自顾自说着,他迫切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而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曾对他最无害最体贴凡事都能站在他角度考虑的易杨。 易杨易杨谢锦天又说了好一段才发现易杨完全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不免有些气恼。 易杨这才如梦初醒,盯着谢锦天瞧了半晌,忽而冷冷道:之前你那些解释,就是为了让我听你说这些而作的铺垫 谢锦天楞了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向来言听计从的挚友从口中缓缓吐出句:出去。 后面那些肺腑之言便都被堵在了喉咙口,谢锦天简直不敢相信,在他低声下去地化解误会并打算推心置腹地倾吐苦闷时,易杨竟会毫不留情地对他下逐客令。 谢锦天挑起一边眉微微抬高了下巴,那略带挑衅的倨傲易杨并不陌生。从前他总是害怕谢锦天露出这样的神情,因而无条件地缴械投降,可时至今日,他再不必小心翼翼,再不必违背本心。 这一场对峙,注定又是谢锦天败下阵来,他不并熟悉这样冷淡而绝决的易杨,而这种渐行渐远的恐惧已经盖过了他的愤怒,令他不敢究其原因,只在临别时虚张声势地道了句:这样有意思 见易杨不为所动地准备合上门,便又在转角顿住了脚步道:你知道我有多厌恶同性恋只因为是你,我才站在这里。 易杨没有再看抛下这话便走得潇洒的谢锦天的背影,合上门,靠着门板望向吊顶仿佛摇摇欲坠的光亮,体会着那宛如鸩毒般渐渐扩散到血液里麻痹了所有神经的恐惧。他已经无力去琢磨谢锦天的心思了,因为他倾其所有去压抑的创伤,正死而复生,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谢锦天尚且可以没心没肺地来找他倾诉,可他又能找谁寻求安慰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庇护他,因为即使是他的至亲,也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忽略他抛弃他,任凭他在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被肆意把玩,最终捏造成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模样。 他的人生本该是另一种姿态,也许不会更好,但也不至于比如今更糟。这样的假设令他煎熬了这许多年,因着无从宣泄,他本已经认命了,可谁又料到这只是个瓮中捉鳖的玩笑 他颤抖着摸到桌上的手机,给余潜发了条短信。 年前,是最忙碌却也最无心上班的时候,只有易杨是个例外,他全身心投入到收尾的工作中,也唯有这样的忙碌,能让他将那些不愿多想的烦心事抛诸脑后。 余潜说得对,承认那些痛苦并接受如今的自我,远比将那些痛苦的体验深埋在潜意识里不去感受要困难得多,也许那是终其一生才能达到的目标,也可能直至生命尽头也依旧一无所获。或许正因如此,人才需要信仰,需要能说服自己生命之所以是如此姿态的前因后果。 从前,谢锦天就是易杨的信仰,他仰望他,追随他,无条件地信奉爱情作为真理,可如今,谢锦天已然从神坛跌落,碎成了不堪回首的往昔。易杨也知道不该因为谢锦天而否定自己,可每一次想起谢锦天的所作所为,再对比自己被感情蒙蔽了双眼的执迷不悟,除了愚蠢可笑,他找不到别的形容词,这教他如何喜欢作为过去延伸的如今的自己一句话就当真能脱胎换骨了 见不到谢锦天时,他当真这么以为,可一旦谢锦天站在他跟前,他便又原形毕露。 好在自上一次他伤了谢锦天的自尊后,谢锦天并没有再来找他,倒是夏雪趁着他父亲来医院复查时来找了易杨一次。 我只是没想到你和樊医生向来能说会道的夏雪竟也会把脸撇在一边来掩饰尴尬的神情,那一身仿佛冬日里跃动火苗的红色大衣承得她一张瓜子脸白得毫无血色。 没和你说清楚,我很抱歉。易杨这般说着,心里却并无多少隐瞒取向的愧疚感。他和这位师姐分明肩并肩走着,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本就是两条平行线,只是夏雪的人生轨迹是令人艳羡的美满,而他轨迹的延伸,却只有绝望与湮灭。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夏雪的高跟鞋踏在被雨后的淤泥爬满的石板路上,走得有些艰难,锦天这段时间,都没和我联系 易杨听到这句,并不觉得意外,最近八卦的同事们也说了,夏家的女婿谢锦天,分明在医院,却一次也没再去看过他来看门诊的老丈人。联系上一次谢锦天说过的话,不难想象他们之间的罅隙会有多深。彼此都抱屈衔冤愤愤不平,希望对方为感情的破裂承担责任,而这本已遍体鳞伤的感情便在日复一日的僵持中枯萎凋谢。 易杨没有接话,而只是示意夏雪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她擦高跟上沾着枯草的淤泥。 夏雪说了声谢谢,垂头清理着,擦着擦着,却忽地落下泪来。 我不该听我爸妈的,让他为难只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生气。夏雪断断续续地将那一日的不快说给易杨听,结婚的事,他完全不关心了司仪打给他,他就说忙就好像这是我一个人的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了,怕一语成谶。 易杨向来是害怕眼泪的,尤其是女性的眼泪,他看多了他母亲为另一个男人的锥心泣血,那每一滴眼泪背后都是他亡故的父亲忍气吞声的惨淡,以至于他看到眼泪,便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与温顺性格背道而驰的愤世嫉俗的阴暗。与其说是害怕女性的眼泪,倒不如说是害怕这样陌生的自己,这让他措手不及。 亦如此刻,纸巾已递了过去,他摸了摸身上,再无可以安慰的物件,而语言又显得如此苍白,更何况他本就说不出一字半句。 就这么一个哭着,一个站着沉默着,直到天空又下起了零星的雨。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可正当易杨打算劝夏雪进去躲雨时,一扭头就看到站在走廊下阴沉着脸看着他的谢锦天。 第三十三章 傩面 ♂ 易杨和夏雪都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过谢锦天了,也不知是谢锦天刻意躲着,还是当真就那么巧合地没有遇上。而此时,这样的不期而遇,令易杨和夏雪仿佛被捉了现行般的尴尬。 易杨移开视线,借以平息惯性的心鼓如雷,他心中预演的情节,是谢锦天的拂袖而去,然而当他意识到那脚步声近在身侧时,为时已晚。 夏雪怔怔看着谢锦天拽着易杨就往楼里走,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直到二人消失在视野中,雨水的冰冷才透过肌肤渗透进心里,令她猛一个哆嗦回过神来。 简直是匪夷所思谢锦天带走的竟不是她,而是易杨 而此时,拽着易杨胳膊将他带到库房边的楼道里的谢锦天,实则也对自己的举动很是意外。 最初,他的确是打算像个成熟稳重的男人那样,和冷战了多日的夏雪好好谈谈,言归于好,让一切回归正轨。可就在走向二人的时候,他看到了夏雪凝在腮边的泪。那本是楚楚可怜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却好似一种无声的指责。 多年来,他与强势的母亲的对峙中,每每败下阵来,都是拜那眼泪所赐,那是女人披着软弱外衣的杀手锏,他唯有妥协回避,一再地迁就,替他父亲偿还本不该他偿还的亏欠。也正因如此,谢锦天发自内心地厌恶这种千篇一律的控诉方式。 而此时的夏雪,与他的母亲是如此相似。他暗暗心惊怎么没早些意识到她也有如此庸俗的一面她私底下来见易杨的举动,不也是一场强词夺理的告发兜兜转转地寻着熟人诉苦,无非是想将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受害者,借以拉拢他人,一同指责他这个负心汉的薄情。原来她和那些莺莺燕燕本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场合,恰好填补了他人生版图最后的空白,令他错信了她便是他的圆满,因此感恩戴德。 只这一番推敲,便造就了一念之差的抉择。故而此时站在跟前的,不是流泪的夏雪,而是沉默的易杨。 当然,谢锦天对易杨也有着无法述诸笔端的不满与怨怒,而那怨怒,充其量不过是亲人间的反目,夹杂着无法裁断的曲直和无法割舍的牵挂。 他是愿意原谅他的,只要他抛出的饵,能诱出易杨加倍奉还的愧疚和些许的退让。 意外吗谢锦天的声音回荡在暖气到达不了的楼道里,说来你也许不信,和她冷战的这大半个月里,我考虑最多的,其实是你的事。 易杨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只别开脸瞧着半扇积灰的窗。 都怪我不够成熟,不敢直接问你,只能旁敲侧击地猜测。其实我也知道,你是怕我反感才隐瞒了那么多年。这滋味一定很不好受。谢锦天自顾自说着,一团一团白气消散在二人之间,我其实并没有幼稚到因为那个男人就以偏概全地否定,我知道你和他不同我很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和你开诚布公,还迁怒于他人 这个他人,当然指的是程衍和夏雪。 所以易杨收回视线,打断了谢锦天的长篇大论。 谢锦天正陶醉于自己的推心置腹,自然因着这忽然的中断而生出些许不快,但仍是总结陈词道:所以,这章能不能就此翻过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我不想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的这世上无非是有病的正常人和正常的病人,谁没有点瑕疵 瑕疵 易杨在心中惨淡一笑,谢锦天这感人至深的演讲,到最后还是露了条狐狸尾巴。 他相信,方才谢锦天拉走他的一刹那或许当真是无意识的行为,可他后来这一番话,无非是用他惯用的圆熟来试图驾驭脱离掌控的关系,而在他滔滔不绝地表演时,便已将易杨推到了台下,成为了只能给予掌声或嘘声的观众,而观众的意见,他又何曾真正在乎 你还记不记得,去江西看过的傩戏。 谢锦天不知为何易杨会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微笑着接话道:当然记得,在石邮村。 傩戏,是流传下来的一种驱鬼仪式。高二那年寒假,同样不想回家过年的两人相约一同去了江西的石邮村。石邮村的傩班依旧保持着世袭制度,固定有八位傩舞者,称为八伯,正月初一起傩,那尘封了一年的面具便被请出来,钟馗开山雷神二郎神通过面具的形式纷纷复活在了他们身上,一同随着紧锣密鼓翩翩起舞,威风凛凛地四处巡视,气势汹汹地走街串巷,只为驱逐疫鬼。 八伯戴上面具的那一刻,或许真的相信自己化为了神,让鬼魅无处藏身,让村民顶礼膜拜。易杨淡淡道,可当圆傩的那一日,脱下面具,他们依旧是有七情六欲,逃不过生老病死的凡人。 这话,自然是别有深意的,可还不等谢锦天揣摩明白,易杨的手机便响了,是医务科的同事。 我得走了,你也别让师姐等太久易杨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快过年了,总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还记得高二那年,两位少年在回程的途中还兴奋地讨论着那原始笨拙却震撼人心的的驱鬼之舞。 说着说着,便有些倦了,谢锦天让易杨靠着他睡会儿。易杨刚合上眼,就听谢锦天道:虽然没法选择父母,但还好可以选择伴侣过年,还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你说是不是 易杨的心突突地跳,他不敢答应,只得装睡。 如今想来,谢锦天或许只是在诉说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又或者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安慰。可当时情窦初开的易杨,却宁可相信他自己牵强附会的解释,自作多情。 穿过迂回的长廊,走出这栋楼时,他从窗户里看到了低头站在长椅边的夏雪,和忽然将她揽入怀中的谢锦天。 他想起消除谢锦天记忆前他说的那番话,他要的是从前的自己回到他的身边。 一切如你所愿。 易杨重新迈开步子。 谢锦天的生活总算又步入了正轨,夏雪与他和好后,再不敢提要谢煜参加婚礼的事,而因着与夏家父母的隔阂,若非夏雪要求,谢锦天几乎不上门,转而大大方方地又开始去易杨那儿消磨。 自上回的推心置腹之后,易杨对他的冷淡似乎有了些许消解。在借着机会顺路送易杨回家,确定樊逸舟并未与他同居后,谢锦天便肆无忌惮地出入易杨的租屋,觍着脸蹭饭。 年关将近,他却跑得愈加勤快。在夏雪出现之前的春节,两人除了大年夜回家吃顿饭以外,几乎都是一起过的。即便只有大年夜,也没有一次是不闹心的。易杨习惯在桌前多摆一副碗筷,谢锦天则是借着大扫除的名义尽可能地抹去所有他母亲悄悄保留的属于他父亲的痕迹,可想而知,两位母亲对于儿子执着着寻晦气的行为会作何反应。 然而熬过这一晚,初一背起行囊踏着满地红屑出门时,便又是焕然一新的一年。 他们总是约在学校附近的人造景观见面。那池塘的水一年比一年少,却总针扎着剩那么一点,象征性地结了薄薄一层冰,被附近的孩子拿石子砸出好些个洞来。易杨便总是数着那些洞坐在褪了色的用修正液涂满字的八角亭里等着谢锦天的道来。 他们的旅行,向来都是易杨负责规划路线,谢锦天负责跑腿买票。谢锦天之前总骗易杨说郑欣认识人,买车票门票可以打折或者不花钱,实则他是想替易杨省钱,他见不得易杨为了和他旅行一次辛辛苦苦打大半年的工。但易杨也不傻,几次以后就发现了端倪,难得和谢锦天红了脸,谢锦天也只好收下他那份钱。 我说你有必要和我算那么清楚谢锦天总忍不住抱怨。 易杨不答,在他心里,欠喜欢的人一分一厘都不行,他与他两不相欠,那才是平等的纯粹的感情。 大过年的,什么景点都人山人海,即便不是景点,也热闹得让人烦躁,但只要和易杨一起,谢锦天便觉着清净心上的清净。 照这么下去,能把全国给兜遍了谢锦天时常在回来的路上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兴奋地说着。 在当时的认知里,他是年年要和易杨一起过的。即便以后成了家,也要两家凑在一起,带着孩子一起旅行。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易杨,而易杨脸上浅淡的笑就此消散了。 怎么谢锦天有些莫名地看着忽然扭头看向窗外的易杨,窗户映出的脸面,填满了倒退的景色,一时间竟分辨不出那表情的意味。 那亭子总要拆的吧 嗯是说要拆来着谢锦天对于易杨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感到十分困惑。 拆了又怎样那无人维护的破旧的景观,是该拆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易杨后来没有再说什么,可不知怎么的,近日谢锦天却常常梦到那日的情形。 按照精神分析的理论,记得住的梦都是有意义的,你说,怎么我总梦到那段这一日,吃着饭,谢锦天便提了起来,那亭子拆了吧 不清楚易杨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的菜。 你当时想说什么拆了又怎样 易杨没有回答,可他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说着拆了以后,我要去哪里等你呢 这份感情,已经无处可去了。 第三十四章 贯胸国 ♂ 今年过年,谢锦天根本就没回去,因着从阿姨郑欣那儿得知的关于父母那辈的事。虽然是易杨的母亲有错在先,但自己的母亲也太过泼辣,就因着她找上门去,弄得邻里街坊都知道了这丑事,这才间接导致了易杨父亲的悲剧。而这偿还的责任,自然分摊到了身为谢家人的谢锦天身上,让他觉着面对易杨少了些从前的底气。易杨却似乎并不将上一辈的恩怨放在心上,自上回扫墓之后,他再没提过这事,而这更让谢锦天有种无地自容的憋屈感。 而最近,他的记忆力也更为差强人意,比如他想不起书架上为何少了几本书,也想不起为何茶几底下有一包模型碎片。这或许需要一场旅行便能治愈,他最近确实积压了不少心事,而能给他清净的,只有易杨。 他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偏偏串联起他人生轨迹的每个重要节点。易杨就像是空气,时常让谢锦天忘记他的存在,却又偏偏离不了他。 在去易杨家的路上,谢锦天已经开始考虑旅行的目的地,既然是他提议的,不如这一次就由他来规划。可去哪里好呢最好风景优美又有些人文景观的。谢锦天想了半天,觉得昆明不错,但又怕那里景点人山人海的。看来要玩得尽心,还是得静下心来做一番功课。 就这般兴致勃勃地想着到了易杨家门口,可谢锦天怎么也没想到,出现在门里的除了易杨,还有另一张他不愿见到的脸面。 这么巧樊逸舟似笑非笑地站在易杨身后。 他分明与易杨保持着一段距离,可在谢锦天眼中,却好似粘着贴着紧紧依附着,来嘲笑他的孤立。谢锦天的话就此哽在了喉头,往下咽了,便又堵在心口。这不上不下的一口气眼看是顺不过来了,谢锦天却又不愿就此离去,好似这便是丧家犬的姿态,将之前那些义正言辞的不介意都拖累成了谎言。 总往这里跑,倒第一次见你。谢锦天微笑着回敬道。 自顾自地往里走,却发现他惯常穿的拖鞋已经给樊逸舟穿了去,易杨家不常来人,这双拖鞋便是他专属的了。而现在,他唯有穿上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一对鞋套,这罩了一层的距离便是主客之分。再往里走,客厅里竟是开了空调,谢锦天怕热,平日里他来,易杨都宁可自己多穿些。然而这些他习以为常的体贴,都因着樊逸舟的道来而不作数了。 还未从这接二连三的不快中回过味来,绕到沙发前打算坐下的谢锦天就看到了茶几上摊着的一本婚礼策划书。左手边的沙发边几上是半杯龙井,那是樊逸舟方才坐的地方。 诡异的沉默就此蔓延开来,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打印的封面上。那加粗字体下面,印着对合卺用的酒爵,两爵之间还牵了条彩线。 这就好似图穷匕见的桥段,谢锦天明知暗藏杀机,却还不得不照着剧本推动情节,假作随意地揭开一页。 第一页是婚礼的流程表,从台前三让,到共牢礼,再到合卺结发将每一个仪式所需要的物品和礼赞的说辞都简单罗列了。第二页则详细标注了共牢礼时桌上食品的种类和摆放位置。第三页是新人的装束,明制的婚服,一蓝一红,九品官服上的补子,一为鹌鹑,一为海马,文武相应,鸾凤和鸣。 谢锦天盯着那官帽上的簪花看了许久,终是一笑,宽仁大度:挺有想法的,什么时候办 樊逸舟知道谢锦天误会了,可他却乐得见到这样的误会,先易杨一步道:年前办。 那是挺赶的。谢锦天微笑着,一双眼却仿佛长了钩子,钉在易杨脸上。易杨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方才似乎还想说什么,此时却又默许了樊逸舟的代言。 准新郎有什么高见樊逸舟见易杨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干脆拉了椅子坐到谢锦天对面。 我都交给婚庆的,俗得很,给不出什么意见。谢锦天漫不经心地合上那策划书,手狠狠按了按封面。 西式的省心,中式的噱头足,礼节一套一套的。樊逸舟微笑着抽走谢锦天手里的策划书,又打开了,一页一页给他展示,刚看是觉着新鲜,看多了也挺沉闷的,你说是不是 谢锦天只能皮下肉不笑地应着。 此时,易杨终于淡淡瞥了樊逸舟一眼,樊逸舟这才适可而止地看了眼钟:都那么晚了,留着吃饭吧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任谢锦天脸皮再厚,此时也已胃口全无,应付几句便起身要走。 那不送了。樊逸舟殷勤地替他打开门,而谢锦天一出现便躲起来的警长此时也从纸盒子里探出头来,期待着他的离去。 谢锦天走时腰背挺得笔直,鞋套都忘了取下。 樊逸舟合上门,回头看易杨,见他似乎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还以为你会澄清。 易杨没说话,进厨房将浸着的菜撩出来挑拣着。他又不是什么无辜的角色,非要在谢锦天跟前维持纯真的形象,凡事都要澄清。误会就误会了,反正他也是要离开的,他离开或成婚,于谢锦天来说意义都相差无几,无非是老死不相往来。 他远比谢锦天以为的要更了解他,因着默默注视了那么多年,直到双眼酸涩,再流不出一滴泪来。 这份感情注定要死不瞑目的,那冠以何种罪名又何妨 不如给彼此留些体面。 樊逸舟推开门,就见着化妆间里易杨正帮着程衍系腰带。他没戴冠帽也没罩大氅,但只那一身宽衣大袖和束发的儒雅模样便已令樊逸舟眼前一亮。 总感觉是穿越了。樊逸舟笑着将特意去打包的点心搁在桌上,引得化妆师和督导连声道谢。 这可是专业的行头。化妆师笑道,怎样翩翩佳公子吧 赞礼不是长辈吗该贴个胡子。樊逸舟调笑着,又细细打量了易杨一番。那眉目如画配上一身素色,真乃掷果潘安。 实则主持婚礼的赞礼本该由长辈担任的,但因着二人婚礼的低调,加之易杨也算半个媒人,故而这一重任最终落到了易杨头上。易杨倒也不推辞,尽心尽力地忙活了两周,反复和婚庆那边商讨和确认了细节,以求这一场中式婚礼能尽善尽美。 酒店是樊逸舟给联系的,包场,就他们四个加一个婚庆团队。虽然萧冉被送去了奶奶家略有些遗憾,但在一早,萧牧扛了只木雕的大雁去求婚时,程衍仍因这一惊喜而感动得不知所措。 没请什么人我就想让你知道 后面的话,因为缠绵的吻而没有继续,但萧牧知道,程衍明白他想说什么。 尽管场景布置得古色古香,但穿过大堂时,这寥寥几人仍旧就像是走错了片场的剧组。可在他人眼中再不合时宜,再不伦不类,只要彼此心有灵犀,便都成了顺其自然的脉脉温情。 没有排练,没有预演,然而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 琴音相伴之下,易杨作为赞礼,引导着二人在铜盆洗手后,到矮几前对坐,共牢而食。案上用小碟盛着腊肉猪肉鱼以及五谷和三种酱。二人按着顺序将碟子里的食物各吃了一筷子以后,易杨便宣告共牢礼成。 接着,是合卺礼。双方持酒爵净口两次,第三次才共同饮下这酒。 易杨待他们将酒爵放回桌上,这才宣告礼成:礼记云,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自此,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台下只樊逸舟一个,好在这场婚礼不需要掌声,也无所谓祝福。这段感情本就不哗众取宠,它悄无声息地道来,随后细水长流。 完成了使命的易杨笑看着二人,而二人也笑看着彼此。 这我撰不来古文,只能道一声恭喜。樊逸舟扶了把因为宽衣大袖而下台有些不便的易杨,扭头对仍旧沉浸在喜悦中的二人道。 萧牧和程衍这才红了脸,牵着手一同下了台,推掉了樊逸舟送来的红包。 这次多亏你帮忙,哪里还好要的我们订了桌菜,就隔一条街 萧牧感激地拉着樊逸舟说着,一抬头却愣住了。 余下三人顺着他目光看去,就见了不知何时便站在礼堂外的西装革履的谢锦天。 谢医生说之前打你手机没打通。在仪式开始前接了电话的程衍最先反应过来,扭头却从萧牧惊讶的表情中发现,谢锦天显然不在萧牧的邀请之列。 不速之客。 谢锦天顶着这头衔坦然地将红包递了过去:师兄,也太见外了大喜之日也不通知一声 萧牧与程衍面面相觑,脸上都是难掩的尴尬。 易杨和樊逸舟对于谢锦天的道来也十分意外,谢锦天要知道程衍的电话只需要翻阅一下个案档案,但他是怎么知道这场婚礼的主角是谁的 萧牧和程衍自然拉不下脸来拒绝,于是本来准备好的喜宴分明有着间隔的距离,却仿佛摩肩接踵般令人不适。 席间,只萧牧和樊逸舟打圆场地偶尔交谈几句,谢锦天的目光则始终紧咬着易杨不放。 终于,借着易杨出去透气的机会,谢锦天将他逮了个正着。 我有朋友在这酒店里做。谢锦天将走廊里的窗户开了条缝,那严寒的冷意瞬间便灌了进来,那天凑巧说起。 然而对谢锦天了解得透彻的易杨却并不觉得那是个巧合,因此而不发一言。 为什么要骗我 果不其然,是来兴师问罪的。那话语中的不满与不甘,压得那点微乎其微的关心无法显露半分。 易杨想说,他并没有欺骗什么,只是懒得澄清。他想说谢锦天何必为赌一口气,寻人不痛快想说年关将近,谢锦天不琢磨如何趁此机会和夏家修复关系,倒来探究他和樊逸舟婚讯的真假究竟有何意义。 然而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这样透着倦怠的沉默,令本就心怀不满的谢锦天更为恼火,他就好像被耍弄的猴儿,终于解了镣铐,却发现那耍猴人根本不在乎他这一番费尽心力的挣扎。 好在,他是有备而来的。 我上次找你,是想说过年一起去昆明的。谢锦天掏出手机展示给易杨看,我票都买好了,你就当是陪我最后的单身狂欢吧 易杨完全没料到谢锦天会在这时候提这样的要求。 谢锦天梳得一丝不苟的油头和烫得笔挺的西装,使他看上去精神而体面,就像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对感情的倾轧势在必得。 你还记得山海经里的贯胸国吗 谢锦天被易杨问得很有些莫名其妙,收回手等着他的下文。 传说贯胸国人,胸口都有一个贯穿腹背的洞,平日里穿戴齐整根本看不出异样。但到了战场上,因为找不到贯胸国人的心,对手常常会错失一招毙命的良机,落得一败涂地。 就像你怎样去和一个无心的人计较感情的得失你想寻他的真心,而他却只骄傲于他的无往不胜。 第三十五章 不见不散 ♂ 实则谢锦天那日从易杨家离开,便仿佛一脚踏入了梅雨季。他那点为了易杨而暂且禁锢起来的排斥与鄙夷,趁着他一不留神悄悄生根发芽,密布在他的眼角眉梢,生得枝繁叶茂。而多年来的情谊,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干了养分,窝在某个角落渐渐地枯瘦颓败。 谢锦天无法再说服自己了,他迟迟不愿将易杨归为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的异类,企图让一切都维持表面的平和,给易杨一个宽宥的期限,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做出一个抉择。 两个男人的婚姻本就是荒唐的,得不到法律的保障,也得不到社会的认可,锦瑟和鸣还好,若生了罅隙,迟早是要自食恶果的。而易杨和樊逸舟,又怎么可能白头到老定是樊逸舟巧舌如簧地将容易错信他人的易杨骗了去他谢锦天和易杨青梅竹马,又怎能对易杨一时的执迷不悟袖手旁观 即便被易杨误解,被冷漠地驱逐,他依旧决定要寻个时机,将仿佛梦魇了的易杨从感情的海市蜃楼中唤醒,让他看清心魔披着的那层画皮,翻然悔过。 这样打算的谢锦天,立刻从他记住的策划书上罗列的几个备选酒店入手,开始了他大义凛然的救赎。不久之后,他就得知樊逸舟预定了其中的一所,可令他意外的是,新人的名字并不是樊逸舟和易杨。 樊逸舟顺势捉弄倒也算了,可易杨为何默认了樊逸舟的同流合污是不是敏感的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对他们关系实则并不认同,才想要借机试探一下 这一猜测令谢锦天十分不快,就因为一次工作上的分歧,易杨就打算推翻过往二十多年来建立的信任与依赖 可尽管心中气恼,谢锦天也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露出破绽,把易杨往外人怀里推。不如就借这个机会再次表明态度,让易杨放下戒备,随后好好听他苦口婆心的劝说。 这般打算的谢锦天,在萧牧和程衍成婚的当日,便厚着脸皮当了回不速之客。可当看到穿着赞礼服装的易杨,站在台上一脸严肃地主持仪式时,谢锦天却生出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他似乎是做过这样一个梦的,梦里易杨也是如此装扮,坐在那庭院之中的高堂上抚琴。他惊动了他,他却不记得他。而另一个与他有着相同面容的男人却与易杨耳鬓厮磨,不消一会儿,又原形毕露,原是个青面獠牙的鬼 谢锦天不知为何会突然在此时记起这么个荒诞诡异的梦,这令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意乱,就好似丢了什么 恍惚间,有谁在耳畔吹一口气,问他为何想不起 礼成 易杨拖长了音的一声,谢锦天才回过神来。 他又怔怔站了许久,直到三人走到他跟前。 忽然间,他觉得易杨不一样了,并不因着那不同以往的装扮,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异样。那异样从易杨眼中流出来,便成了冷漠,从举手投足间蔓延开,便成了疏离。 以至于当距离逐渐拉近时,谢锦天竟有种体内按了块同级磁铁被反向推着的错觉。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装点起一如既往的笑容迎上去,施展略显浮夸的演技。终于,他如愿以偿地在寻到了与易杨独处的机会。 易杨不解释关于默许樊逸舟唬弄他的事也就罢了,只是那贯胸国的典故又是哪一出是在借此讽刺他是个无往不胜的无心之人要真是如此,他又何必站在这里,觍着脸借旅游的名义打算苦口婆心地劝说易杨回头是岸 你不想去,直说就是了。谢锦天觉得他的好心全然被踩进了泥里,你是不会错失什么良机的,我也没本事让你一败涂地。 见易杨只是望着那条漏风的缝隙一言不发,谢锦天忽然就有些气恼,啪地合上那扇窗道:你也想效法他们,办这样一场婚礼 谢锦天想起在礼堂外窥见的那一眼,那一眼,他似乎看到了台上替他人主持婚礼的易杨,隐隐约约的寂寞。 那寂寞令谢锦天心中些许快慰些许忧虑。快慰的是,易杨与樊逸舟的关系或许并没有到达值得相濡以沫的地步,忧虑的是,易杨打算用什么来填补这种寂寞。 我没有那种幸运。这一次易杨没有再回避谢锦天的问题。 他早已经承认了他对萧牧和程衍的嫉妒,他对他们的婚礼如此尽心尽力,实则是将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都转嫁到了他们身上,可当他看着他们完成这仪式时,却总忍不住带入他自己,而坐在对面与他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的,却是张不可言说的模糊的脸面。人心最叵测的一面,便是无法真心诚意地祝福与自己遭遇类似却更为幸运的人。 幸运谢锦天忍不住挑眉道,在我看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谢医生不知何时便站在一旁的樊逸舟倚着墙好整以暇道,喜宴还没吃完,就迫不及待地拆台了 谢锦天冷冷瞥了樊逸舟一眼,忽略他对易杨道,到地方,不见不散。 说罢便进去和萧牧他们打了个招呼,独自先走了。 怎么约你私奔樊逸舟看易杨若有所思的模样,故作镇定地玩笑道。 易杨抬头看他一眼,樊逸舟便笑不出来了,乖乖跟在易杨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包间。 之后的话题,便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某些内容,吃得热闹却并不畅快,醉了的只有萧牧一个。程衍扶着萧牧和二人道别时,用力握了握易杨的手,无需多言,易杨明白他想说什么。这一天于他们来说,都是脱胎换骨的日子。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易杨拒绝了樊逸舟。 那么晚了,你一个人 我赶末班车。易杨并没有给樊逸舟劝说的机会,看了眼手机,转身便往公交站台走去。 樊逸舟还当易杨在闹什么别扭,想追却又不敢,怕当真惹怒了看似温顺实则倔强的易杨,唯有瞧瞧尾随他到了车站,亲眼看着他上了公交,这才安心离开, 易杨站在扶手边,看着一闪而过的樊逸舟的背影,只觉得怆然。他是对不起他的,不在于他注定要辜负他的感情,而在于他对于这种辜负,并没有生出多少愧疚。就像他的母亲,对他父亲的真心弃之如敝履,却陶醉于关于谢锦天父亲的不切实际的幻象中。 他越鄙视她,却越像她,这教他如何不厌恶自己 眼看着乘客渐渐地少了,拥挤的心上也门可罗雀。 他坐在窗边,在一个拐弯后,看到了曾经的学校,以及学校边上残存的破败的景观。它就好似一个老态龙钟的故人,静静坐在那儿,等待着再次的偶遇,又或是永久的别离。 那一年,谢锦天有了夏雪,易杨没敢问他,是不是忘了年底说过的旅行计划,是不是忘了每年这时候的不见不散。他只是独自背着行囊坐在这里,反反复复数着,结冰的池塘表面被狠狠砸出的残缺。 他厌恶这样弃妇般的自己,厌恶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他反反复复地想要离开,可每当站起来,却又忍不住想,也许下一秒谢锦天就来了。于是又坐回去,一边厌恶着自己一边等待着。 巡逻的保安绕过来几次,手电筒晃得他两眼酸涩。他合上眼,便看到了谢锦天从前的模样,拿着红线举着棒冰捧着相机都是送给他的,并不为换取什么,可他却将整颗心都交付了。 过年,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 当时令他心乱如麻的话语,此时却成了一把钝器,耐着性子凿着,直到他心上千疮百孔。 冷 将背包抱在怀里,扭过头,就看到亭柱上用修正液划下的密密麻麻的爱语。 那么直白的喜欢,那么随意的永远。俗气而幼稚,可却令他心生羡慕。 或许是这一晚太过难熬,他忍不住翻找出了一支记号笔,一鼓作气地拔了盖子,执意地握着,却抖得厉害。 写什么呢他能写什么呢 这不是可以述诸笔端的念想,这不是值得引领而望的奢求。 谢锦天不会来了,直到这里被夷为平地,直到他心上寸草不生。 他曾经那样悲哀地肯定着,然而时隔多年后,一切颠倒过来,谢锦天对他说不见不散 易杨掏出手机,用屏幕的光亮照着那斑驳的亭柱,随后颤抖着摸索到了当年用记号笔写的那一行字迹。 易杨 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令易杨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初露端倪 ♂ 易杨转过身,就见了站在亭子台阶下的夏雪。 她穿着一身白色羽绒服,领口的狐毛衬托着娇小的脸面,螓首蛾眉亭亭玉立。可此刻她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寂静的冬夜里,却好似是易杨心中幻化出的鬼魅。 易杨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挡住了那一行字。 啊还真是你夏雪似乎也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有些古怪,提了提自己手里的拎袋,我表姐家就在边上,帮她买点药,正好瞧见你。 与谢锦天和好后,谢锦天却一次也没有上门过,这令本就因为上一次的不快而对谢锦天颇有微词的夏家父母整日里在夏雪耳边念叨,夏雪为了躲清静,这几日便去了尚且单身的表姐家。哪知这么巧,替姨妈痛的表姐买止痛片,就遇上了易杨。 夏雪怕易杨多想,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道:你怎么那么晚没回去在这里干什么呢 易杨对这样的巧合简直是哭笑不得,这简直是上天开的拙劣的玩笑。 隔壁那所就是我以前的母校路过,就来看看。易杨手背在身后,抵着冰凉的亭柱,好像不那么做,那亭柱便会载着他的秘密扑向他将他压垮。 大半夜的怀旧 夏雪的目光在那亭子和易杨之间兜了个来回,勉强接受了这样的说辞,又随意聊了几句便走了。 易杨紧绷的心弦这才松懈下来,在夏雪走了许久以后,才离了那亭柱。回身看一眼,黑暗中那若隐若现的字迹仿佛活了般,弯弯扭扭地就要往他心里爬。 易杨再不敢久留,一口气跑到对面才想起来早就没公交车了,只能打车回去。 回到家,他对着那两本束之高阁的国史大纲发了会儿呆,直到饿极了的警长反复蹭他的脚,他才回过神来,给他抓了把猫粮,轻轻抚摸着。 自上回见过以后,谢锦天与易杨便再未联系,谢锦天不想问易杨的决定,即便易杨不愿去,他也要去等他,让自己有毫不理亏的佐证,让易杨有随时反悔的余地。 只是谢锦天没料到的是,他的这一决定,会遭到夏雪的激烈反对。 那一日周末,夏雪与他见面,问起他过年的安排时,被他那句打算出去散散心给彻底激怒了。这些天,她被夹在父母和谢锦天之间,简直是心力交瘁,可她还是一心护着他,想给他足够的时间消解怒气。这些天,他的宁静都是以她的苦闷为代价换来的,可他竟完全不体谅她,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还想着出去,令她为难。 我们就要结婚了夏雪隐忍着怒气,对谢锦天雪上加霜的决定质疑道,大过年的你要和谁去 我自己去。谢锦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指摘的错处,尽管他下意识地撒了谎,大年夜我去你家 谢锦天话还未完,夏雪拎了包就往外走,连大衣都忘了穿。等谢锦天追上去,夏雪却甩开他的手道:不用来了大年夜你也不用来了 谢锦天很少见到夏雪这般怒目横眉的模样,往常她真气急了,也只是落泪罢了。事态似乎有些超出他能掌控的范畴。此时,最好不过的和解便是告诉夏雪他不去了,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他在乎她胜过一切。然而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却使得往常用惯了的花言巧语在针锋相对的怒气中化为了绵软的一团,随着一声轻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寒风中。 谢锦天松开了手,夏雪便愣住了。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夺过自己的大衣踩着高跟鞋迅速消失在了谢锦天的视野中。 夏雪一直顶着寒风走到一条照不到阳光的小路前,这才抱着大衣落下泪来。她不想再让谢锦天看到她的软弱,感情的付出应是对等的,而谢锦天一次又一次地透支着她的包容与信任,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还记得被求婚时她说过,爱情似一种类催眠状态,这些年,是她催眠了她自己,忽略了谢锦天的所有缺点。而谢锦天,始终如此清醒,清醒地打磨着她,驯化着她,以求将她填补到他理想伴侣的框架里,成为装点人生的一部分。 可他并不知道,她不过是在小心翼翼地迎合着他罢了,她的敏感,总在一些特别的时候发挥作用,比如刚才,她能轻易地辨别出谢锦天是否在说谎。可她还留着奢望还存着眷恋,故而不敢把话说开。她怕一语惊醒梦中人,就这么在一夕之间栋朽榱崩。 但除夕那一晚,谢锦天到底没有去夏家。往常两人再怎么闹矛盾,因着结婚的大前提,谢锦天在夏雪父母跟前绝不会露出半点端倪,依旧是那个懂事谦逊的准女婿。 而这一次,他没有来,便已经说明了他对这段感情的迟疑。 被父母问起的夏雪,只好说谢锦天临时要值班,心里的苦却汩汩地涌到嘴里,一顿年夜饭吃得如同爵蜡。幸好这一年禁了烟花爆竹,她不用在那喧闹声中凸显申诉无门的寂寥。 她关了手机,躺到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如何都睡不着。熬到凌晨,越想越不甘的夏雪猛地坐起身来,在黑暗中抱着被子打开手机,翻找到了很久以前安装的一个应用。那是她朋友的公司开发的pp,作用是定位。以前夏雪抱怨谢锦天总迟到,便在他车上安装了一个定位终端,说以后谢锦天再骗她说还有十分钟就得乖乖跪键盘。当时谢锦天开着车,随意她摆弄去了,事后两人便都忘了,然而此刻,窥探的念头却疯狂地冒出来,恰巧契合了她忍耐的极限。 夏雪没有挣扎多久便点了进去,片刻后,缓缓呈现的地图上冒出了一个停在原地的白色箭头,那便是谢锦天了。 夏雪就这么着了魔般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直到忽然间,那白色箭头开始了它的移动。那箭头仿佛牵着夏雪的神经,令夏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蜷缩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谢锦天先是驶上了高架,二十分钟后,他从其中一个闸口下去,在车辆稀少的街道上又行驶了几公里,随后一拐弯停了下来。 夏雪又等待了片刻,才确定它已经停好车了。一看路名却愣住了,那不就是她表姐家附近,不就是那晚遇到易杨的那所学校边上 有什么串联起来,连成唇上紧抿的一线。夏雪不愿相信这样说不上逻辑的推测,可她无法抑制自己没完没了的穷思竭虑。最终,她被那些念头推着搡着,趁着父母还没起床,套上羽绒服便跑了出去。 大年初一打车很困难,夏雪加了好几次消费,手机软件才显示有司机接单。被冻清醒了的夏雪一低头,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出门也没照过镜子,披头散发的,也不知什么模样,难怪刚才司机将车停在她跟前时,眼神有些古怪。 她从未如此落魄过,在她的爱情里,她始终是优雅的从容的。此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悲,因着无论她将撞破怎样的场面,她的心都已经落入了尘埃,被盖棺定论,再难还魂了。 终于,她的坐标与手机上那个白色箭头重合在了一起,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将脸埋在那茸茸的狐毛里,面对着谢锦天停在学校边上的车辆,却依旧冷得牙齿打颤。 这颤抖渐渐蔓延开来,她忍着这不适缓缓朝反方向走去。 那短短的五十米,却好似走完了后半生,等到达时,已垂垂老矣。而当她昏花的双眼,捕捉到曾自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的背影时,便宁愿就此盲了。 谢锦天却浑然未觉身后多了一双眼,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中,紧紧拽着易杨不放。 易杨又是易杨 之前在医院,眼看着谢锦天拉走易杨的那种说不上来的如鲠在喉此时又浮上心头。夏雪想起了易杨看了照片失魂落魄离开后谢锦天的焦急万分,起了易杨离开谢锦天病床时谢锦天的怅然若失,想起了樊逸舟强吻易杨时谢锦天的怒火中烧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令她不寒而栗。 细细想来,谢锦天对易杨的态度的确十分微妙。平日里谢锦天便总流露出对同性恋的鄙夷和厌恶,可当发现易杨的取向后,他却不许旁人提及,只自己在那儿咀嚼,一会儿貌合神离,一会儿又莫逆于心。 他究竟是怎样看待易杨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可此时的夏雪作为旁观者却悲哀地发现,易杨在谢锦天心中的地位,或许远比她这个未婚妻要来得重要。 看,此时他正愤怒地指责着易杨的不知好歹,面目狰狞,歇斯底里。可这才是他隐藏在绅士风度下的真面目,也只有对自己人,他才会褪下伪装,卸下防备,暴露最真实最不堪却也最柔软的内里。 他对易杨,是真心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夏雪,忽然停止了颤抖,就这么停止了腰背昂首立着,像一个不愿屈膝的俘虏。 她或许是输了,可她不能输得没有尊严。她要静静等待着这一场荒唐戏码的谢幕,随后再次以优雅从容的姿态离开这上演着闹剧的舞台。 然而台上的两人演得太过投入,半晌都没有发现她。 第三十七章 两清 ♂ 谢锦天如此失态,是因着他早早赶到这里,惊喜于易杨早就等候在亭子里,却发现他手里只拿着个铁盒。 谢锦天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儿时,也没有现下流行的时间胶囊的概念,只他们各自拿月饼盒子存了些自认为重要的与彼此相关的东西,约定二十年后一起打开,重温从前的时光。如今,谢锦天的那盒还在后备箱里躺着,他早就忘了它的存在,可他不能容忍此刻易杨拿着这一盒回忆,像之前对待那些园林模型般丢给他,还说什么物归原主。 他是废品回收站吗 所以,你是特意来告诉我你不去,顺道把这些破铜烂铁还给我寒风冻结了稍纵即逝的喜悦,对比出喜形于色的失态。 不是破铜烂铁。易杨并没有收回手,依旧执拗地递着,说好二十年后打开的,你的是在后备箱吧 什么意思要和我两清谢锦天皮笑肉不笑地将背包甩在地上。 他从昨晚开始就拉黑了易杨,因着不想收到任何拒绝的消息,他就是要逼他来见他,随后回心转意。 我不会再和你去任何地方了。易杨直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就要成家了,以后每个春节,都该和家里人一起过之前的童言无忌,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红线姻缘;什么同一屋檐;什么兜遍全国拴几辈子,养几只猫,过几个节,都不过是谢锦天一时兴起的信口雌黄。那不过是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的屈就与演练。他转身就忘的,他却深信不疑,以至于落得个枯鱼涸辙的下场。 事到如今,他已全然看清了格局,想要借这样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来割裂与谢锦天,或是说与过去的自己的某种联系。这样,他才得以放下,得以重生。 然而谢锦天却并不令他如愿。 他咬牙切齿地夺过那铁盒扔在地上,随后拽着他,晃着他,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你就那么喜欢那姓樊的 易杨被谢锦天粗暴地晃得皱起了眉,双腕一转,令谢锦天因着吃痛而松开了手,随即退了半步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不愿给就算了 谢锦天却不顾方才的疼痛,又一把拽住了易杨:你以为我真是约你去散心我不过是念着过去那点情分,不想看你误入歧途 易杨冷冷看着谢锦天,直看得他冷笑出声:好,我给你现在就给你 说着他一转身,随后便见到了站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的夏雪。 这一刻,一切都静了,静得悄无声息暗无天日。 冷笑从谢锦天的脸上悄悄转移到了夏雪的脸上,因而显得如此突兀与诡异。 一个人去旅行 没有质问的必要,却还是忍不住想看谢锦天措手不及的难堪。 这感情既然已注定了死不瞑目,不如就亲手扼住它的喉头,令它死得更明白透彻。 谢锦天如夏雪所愿,仿佛被钉住了身形,就那样站成了亘古。这一刻他终于为他的傲慢付出了代价。 樊逸舟说得对,别小看女人的直觉。 一直以来,他都自以为是地试图将夏雪变成他的依附,她终将因着感情上的弱势被打磨成一块无暇的美玉,坠在他腰间,人人艳羡。可他却忘了,女人对自己想要托付一生的人,都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她固然是一块美玉,却是要贴着胸口,用心去暖的。 可谢锦天的心却被藏了起来,藏在某个夏夜闷热的午后,藏在那道诱惑着他窥探的缝隙中,无人问津。 他只对两个人提及过永远,可这两人,却仿佛串通一气般,在同一时刻对他嗤之以鼻。 也好,他终于不必再提心吊胆患得患失了。 这场好戏,便就此散了吧 谢锦天如此想着,便觉着好笑,他当真是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夏雪愣了愣,竟是退了半步。在背后的易杨看不到谢锦天的表情,但他却从夏雪眼中读出了一种熟悉的恐惧面对失心疯患者的属于常人的避之不及的恐惧。 夏雪一定以为谢锦天疯了,那是因着她未曾见过他真正盛怒的模样。 易杨却记得清楚,记得那一日,谢锦天眼看着他父亲提着行李箱离开时,那一言不发的狠绝。一个十岁的孩子,竟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就好似在他的眼里,那人已死了。 你想让我补偿什么 什么夏雪一时间没有理解谢锦天的意思。 没有的话,就让开。谢锦天一脚踢开了他的背包,一步步走下台阶。 夏雪终究是因着谢锦天那嚣张的气焰而退开了些许,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渐行渐远。 被留在亭子里的易杨,与站在亭外的夏雪,便就此都成了谢锦天的过往。 如这旧亭,如这废池,如这格格不入的年节。 第三十八章 救赎 ♂ 两人仿佛就这么在这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站成了两尊雕像。透骨奇寒的皑皑的白,越积越厚,成了盔甲,成了堡垒。 夏雪的直觉向来很准,然而此刻她却恨透了这直觉。方才她一眼便看透了谢锦天对易杨毫不自知的在乎,以及易杨对谢锦天无法割舍的眷恋。 难怪那天夜里,易杨独自徘徊在此,就像在排演今日的戏码。他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苦情的角色,而她自己呢 今日不过是因着当头一棒才令她不得不抽离出躯壳,审时度势。可她终究是要回去的,回到她灵魂的桎梏中去,继续沿着命途的绳索,临深履薄。 可只这短暂的清醒,也让她深深后悔在这段感情中的当局者迷,她为着所谓的情爱,一步步将姿态放低到予取予求的卑微,可这压抑自尊的隐忍和迁就,不过换来谢锦天肆无忌惮的杀伐决断。 而易杨,或许便是另一个她。 他们本没有什么不同。 目光相触的一瞬,这微妙的对峙,却令二人灵魂互换般能体会到彼此的心境。即便不知前因后果,也因爱着同一个生性凉薄的男人而感同身受。 易杨先弯下腰,捡起了之前被谢锦天扔在地上的铁盒。而边上被踢得歪歪扭扭斜靠着亭柱的背包,他却并没有理会。那背包里装的,是谢锦天独有的傲慢的同情,这本不属于他。 一步步走下阶梯,在夏雪灼灼的目光下,一层层褪去粉饰的伪装,只剩下原形毕露的丑态。 他知道,她猜到了。 他并非无辜的,夏雪自然可以站得比他高一些,以世俗的眼光来审阅他批判他。 然而夏雪却只轻声叫住了他。 都结束了。 易杨偏首看向夏雪。他不知道她所指的结束,是用来形容她和谢锦天的感情,还是对于他的审判。 夏雪没有再解释,只是拉起易杨冰冷的手往反方向走。仿佛要一同逃离这个注定要在回忆里镇守的伤心地。 那池塘上的冰窟窿,像无数空洞的眼,冷冷窥视着他们徒劳的挣扎。 大年初一的清晨,没有店铺营业。夏雪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住在附近的表姐,只能带着易杨回到车里。 直到此刻,夏雪的手才松开,这一举动实属有些逾越了,可在此情此景下,语言是如此无力,唯有在自掌心传递的温度才是真真切切的。他们迫切需要一种表象的缔结,以确定尚未被这个世界所厌弃。 开了暖气,感觉到重回四肢的温热,这才从同宗同源的钝痛中缓过神来。 要是有杯热饮就好了。 夏雪的开场听来只是为缓解尴尬,可易杨却能从这话里察觉夏雪的体贴她是不愿教他难堪的,即便在知晓他的丑陋之后。 不介意的话,去我那里吧 回到易杨的租屋,开了空调,脱了外套,一人一杯热可可握在手中。 易杨喝不惯甜腻的饮料的,但他知道夏雪喜欢,而此刻,他也需要高热量的东西,将沸腾至顶点却又冻成冰的情绪溶解成一缕一缕,以供剖析。 对不起,之前骗了你。易杨想起之前问夏雪要视频,想起前几日徘徊时的偶遇。 不,我是该醒醒了,和你没关系。夏雪试图将此刻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割裂开来权当从前的自己死了,然而却又没死透,笃笃地敲着门,从只字片语里回煞,这感觉就像着了魔,我竟然和那些个妒妇一样。 嫉妒怀疑,寻着蛛丝马迹不遗余力地追踪。 其实从她变成这不堪的模样还不自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殊途同归的结局。 谢锦天那样心高气傲,又怎会容忍她的多疑那装在容器里的易碎的感情本就经不起推敲,是她一意孤行,掂量着敲打着,却失手摔碎了假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夏雪念起易杨曾形容心上人那句话,如今方明白此中深意,你比我执着得更久吧 易杨听夏雪问起,虽然从邀请她来家里时便做好了吐露心声的打算,但当真要揭开这层遮羞布时,仍是惶惶。他从未向樊逸舟和余潜以外的人剖白过自己,那是最荒唐最可悲最畸形的爱恋。而夏雪与他非亲非故,甚至某种意义上还夹着谢锦天那一层尴尬的关系,不该交浅言深。可此刻,两人都急需与过去做一个了断,彼此倾诉,便是最恰好的谢幕。 年幼时,他总护着我,把我当弟弟。 易杨最终决定将一切娓娓道来,只是隐瞒了余潜的存在,略过了儿时的创伤。 夏雪听得怔忡,连手里的饮料凉了都没发觉,依旧紧紧握着,握得关节发白。 她从未如此心寒过,这与方才撞破谢锦天的谎言时的挫折感是截然不同的。试想,谢锦天对易杨这样一个青梅竹马的存在都能如此心狠手毒,对她这个注定要被束之高阁的摆设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险些踏入的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绝望的深渊。 他竟然这样对不起,我太后知后觉了。热可可的香甜对比出无可奈何的苦涩,自幼就被温情包围的夏雪并不善于处理这些负面情绪,她很难想象,易杨是如何熬过这番恶意中伤的。 终于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易杨也是如释重负,他替夏雪又续了杯饮料,再拿了些自己做的饼干过来。 向来胆小的警长倒是很喜欢夏雪,时不时蹭她的脚踝讨要吃的,不知是否还记得它曾替她当过爱情的使者。 他从没告诉我他父母的事,他说他父亲抛下他们母子去了国外我也知道他不喜欢同性恋,可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易杨听夏雪这么说,其实有些后悔将谢锦天儿时的事告诉她,好像这便彻底背叛了那个总护着他的小小男孩,在易杨心里,那个给他红线的男孩和如今的谢锦天不过是共享同一尊躯壳罢了。 他从不给人同情他的机会。 也是。夏雪凄然一笑,知道易杨可能是在安慰她。谢锦天不对她讲,是因着她没有令他放下防备的资格。 那你催眠他又为什么他倒是问心无愧了,可你就这么算了夏雪情不自禁地代入了一下,若换做是她,恐怕是要来个玉石俱焚才算解恨的。 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的代价越大,越难从中自拔。易杨将饼干往夏雪的方向推了推,我不想终其一生都在与自己辩驳。 理性一些,是适时止损。感性一些,是斩断情丝。若一段感情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当初的选择并不荒诞,那么它早已扎根在了灵魂,戳心灌髓。 还是你看得透彻。夏雪想起年后还约了婚庆洽谈细节,她本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委曲求全,谢锦天便还会如从前般对她柔情蜜意。可谢锦天从来就不是她以为的模样,那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的投射。她必须说服自己拥有的便是最好的,才能下定决心忽略那些初露端倪的罅隙。 如果想明白了就能做到,那么心理咨询行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易杨看向书柜,那里面存着两本他没有勇气翻阅的书籍,就是因为明知该怎么做,却怎么也做不到,才平添烦恼。 这话听着像传教。夏雪试图开个玩笑,驱散些围追堵截的伤感,说真的,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才能走出来我父母很恩爱,也一直都很宠我。我的人生在遇到谢锦天之前,几乎是一帆风顺的。今天,恐怕是我从小到大栽得最狠的一个跟头 易杨能理解夏雪,一朵温室的花朵,被细心呵护着,她含苞待放地将从家庭中习得的温情移植到第一段亲密关系中,她以为她能收获同等的温情,可却被一再摧折。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我能每周见你一次吗 易杨对夏雪的这个请求,不免有些意外,但细细一想,也便明白了她的初衷。 她怕自己会动摇,会后悔,会绝望,会枯萎。 她需要他,不只是因为他的职业身份,更是因为他是同病相怜的最能理解她的人。 好。易杨并没有犹豫多久便答应了,虽然他早已透支了感情,对关心他人感到有心无力,但夏雪不一样,她是他故事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部分,有着相通的感情。 我该走了。夏雪在接到父母的电话后,不得不起身道。 易杨送她到小区门口,看着她仿若披着一身雪花消散在视野的尽头,暗自希望她能告别这段过往,找到心灵的归宿,毕竟她终究是朵玫瑰,尚未绽放,尚有幸福的可能。而他不过是一块顽石,固守着坟头枯草而已。 所以,这就是你告诉她的理由大年初七终于从走亲戚的任务中解脱出来的樊逸舟,在得知易杨将事情和盘托出以后十分震惊,你就这样将把柄交到谢锦天的未婚妻手中,引颈受戮 她不是那样的人。易杨面对樊逸舟的质疑不为所动,她也不再是他的未婚妻了。 易杨,你我都是做这行的,人心叵测,你应该清楚。 易杨知道樊逸舟说得有道理,可此刻的他全然听不进这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易杨不愿用恶意去揣测夏雪,因为她在那样一个仿佛永无尽头的严冬里,将他从那样的心境中解救出来。 每周一次的见面,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疗愈说暗恋美好的,那是因为不曾真正孤独过,那种仿佛被装在棺材里,哑了聋了死了的孤独。 每次和你见面,都是因为他的事不欢而散。樊逸舟走时轻叹道,我的这位情敌不是外面那个,而是你心里那个。如果哪天你不再用他来指代他,那我才有机会。 易杨仿佛被刺了下,这才意识到,他确实很少提及谢锦天的名字。原来他对他因爱而生的恐惧,已病入膏肓到连他的名字在舌尖滚一圈都烫到要囫囵吞下的地步。 好在还有夏雪。 莺飞草长的三月,天气阴晴不定,这一日易杨去赴约,却遇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易杨只好匆忙躲到附近便利店的屋檐下,他一抬头,蓦然发现,跟前就是大三那年,他目送了谢锦天无数次的车站。 那郊区的车辆正巧停到他跟前,水花溅起在他的裤腿上,可他却浑然未觉。 他竟是走到了这里 这里早已是今非昔比的繁华,他才没立刻认出来,可那个车站,和对面曾经躲藏的小巷,却仿佛出没于白天的鬼魅,阴恻恻的对他笑着,仿佛是它们引导他来赴这一场诡异的约会。 易杨匆忙低头,去看震动的手机,是夏雪发给他的短信,问他到哪里了。 易杨回复了自己的坐标,告诉夏雪他没带伞,让她稍等片刻,等雨小些了他便过去,没几步路了。 然而那雨却捉弄他似的,又将他围困了好一阵。 易杨盯着跟前的一滩积水发呆,那水里映出昏暗的天和厚重的云,以及那一年,装聋作哑却逼得人无处可逃的思念。 直到路人踩过积水,易杨才被惊醒般猛地抬起头来。雨已经停了,记忆的重播也戛然而止。 可为什么谢锦天会从过去走进现实,拿着夏雪的手机,立在车站前,重合记忆里的那张脸。 第三十九章 威胁 ♂ 与骨子里的阴暗截然不同,谢锦天笑起来总给人一种风光月霁的感觉。 然而此刻,浑身湿透的他站在公交站台上,背对着小巷,朝易杨露出那种笑容时,却仿佛天塌地陷的末世。 那笑容不过是怒火中烧时脸上覆着的一层薄如蝉翼的掩饰,像死者的妆容,维系理智的最后的一点体面。而那被握在谢锦天手中的夏雪的手机,仿佛隔空在易杨脸上烙下一个耻辱的印记。 易杨的心狠狠瑟缩了一下,可身子却像被钉住了般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锦天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附耳轻语道:我真小看你了。 那话语好似情人间的呢喃,却让易杨色若死灰。抬眼,穿过那张因为凑得太近而七零八落的五官,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深邃的小巷。它就静静地蛰伏在那儿,将时间的维度拉扯成一根紧绷的弦,架着蓄势待发的箭,逼迫易杨缴械投降。 易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日料店的包间里的,他没有被催眠,但他宁可什么都不记得。恍惚间,他就坐在那儿,看谢锦天微笑着点完了餐。 菜一道道地上来,谢锦天却只饶有兴致地饮着清酒,透过那釉下透着彩绘的瓷瓶看对面的易杨,仿佛他才是那道主菜。而易杨的目光,始终落在夏雪的手机上,那红得仿佛从夏雪身上剥下的鲜血淋漓的残骸,就这样搁在桌子一角,如海怪露出水面的一只鳍,勾引着冰山之下最深邃的恐惧。 我不后悔,做过的每一件事。谢锦天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我很荣幸,能被你那样喜欢。 那一字一句,准确无误地刺入易杨早就麻木的心脏,狠狠扭转着,直到那熟悉的疼痛死灰复燃,天翻地覆。 当然,我并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毕竟是我有错在先,更何况我们情同手足。谢锦天一脸诚恳道,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谢锦天犹记得初一那日离开后,他在空旷的路面狂飙来释放内心的焦躁。易杨是那样的不知好歹,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夏雪竟还怀疑他跟踪他,生生将他演绎成了一个跳梁小丑。 他谢锦天何曾受过这种侮辱 他并不后悔当时对夏雪的残忍,他确实在冲动之下决定就此结束这段感情。可当他将车停在浦东大道边上,摇下车窗眺望阴霾之下茫茫一片的江景时,那略带腥味的风拍在他脸上,令他瞬间清醒了不少。 反弹的情绪浮出水面,像势不可挡的飓风,席卷了整颗被恨意泡得浮肿丑陋的心他凭什么就此放弃凭什么就此认输那唾手可得的一切,都是他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争取得来的。这临门一脚的釜底抽薪,全然是因着夏雪的任意妄为,她将他拉扯到受人诟病的闹剧里,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要他如何忍得如何能罢休 而对夏雪最好的报复,就是用婚姻的枷锁将她束之高阁,让她心甘情愿地被磨砺成贤妻良母的角色,终其一生都坐落在花好月圆的拼图一隅,却永远都触碰不到他的真心。要实现这样的报复,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用道歉来挽回。他对夏雪的那点感情,早在这个冬日被踩灭在了她追踪他的步伐之下,而他脆弱到无限膨胀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低声下气。 于是,在那个元宵节的傍晚,当夏雪边想着心事边往家走时,却意外的发现被他拉入黑名单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穿行的弄堂里。 这里的居民大都因着拆迁而搬离了,只剩下几家钉子户,演绎着小巷下世的光景。 谢锦天从前送她回家时,总劝她不要贪图路近而枉顾安全,可如今,拦住她去路的,却正是谢锦天本身。 落日映在谢锦天身后,将他渲染成了一道面目模糊的剪影,他就这样扎根在夏雪的骤然涌现的恐惧中,渐渐生长成绊住她双脚扼住她喉头的荆棘。她逃不了,也喊不出,只能眼看着他步步逼近,拽住她胳膊点在她的颈后,一如他千万次在人前表演的那样,一气呵成。 高跟鞋落了一只,她已在他的怀里,然而曾与她共舞的王子再不会替她捡那只水晶鞋,四处搜寻她的芳心。 谢锦天看着瘫软在怀中的夏雪,忽然就理解了那些虐待动物的人。那种可以司仪凌虐弱小的诱惑,是内心蓄着阴暗的人所难以抵御的。 他将她抱到车里,隐在角落,开始了他的拷问。 偷天换日,手到擒来。夏雪没能抵抗多久,便缴械投降,和盘托出了。只是谢锦天没料到的是,易杨的角色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单纯。 他说他只是想拿回属于他的东西。被催眠的夏雪如实相告,他和樊逸舟合作,封存了谢锦天关于催眠他的记忆。 听到这些的谢锦天,简直是瞠目结舌。易杨在他心中,始终是那种需要保护的食草动物的形象。即便是得知了他的取向,他也始终是站在强者怜悯弱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一切的,但原来,自作聪明反被算计的竟然是他也难怪最近总觉得精神不济心中惶惶,原是记忆被窃取了几段。而那个小偷喜欢他他竟是喜欢他 一种古怪的情绪翻涌上来,厌恶中夹杂着上位者的蔑视。 易杨终究是因为他才在过去低眉下首,也终究是因为他才在如今急兔反噬。 是他辗转着他的思念主宰着他的爱恨,颠倒着他的神魂和那个名为樊逸舟的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尽心尽力地侍奉,不过是为了乞求分毫早便属于他谢锦天的囊中之物。而近日来易杨一反常态的疏离也不过是因爱生恨的恐惧。 他终究是爱他的。 卑微的凄凉的无望的。 这般想着,那被折辱的愤恨便消解了大半,他的一半在饶有兴致地听夏雪转述易杨的原话,而另一半则开始思量如何为他们的故事编写之后的引人入胜的剧本。 但在那之前,他需要取回他的记忆,就像当初易杨所做的那样。故而他坐在了这里,坐在易杨的对面,好整以暇地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 你对学姐做了什么 这句问话自然在谢锦天的的预料之中,他拿起桌上手机拨通了一个固定电话。片刻后,外放的手机里传来了夏雪的声音:锦天怎么了 没什么。谢锦天对着易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手机修好了,我打个电话试试。 啊那么快夏雪语气中满是惊喜,还是你有办法 小意思。在做什么 写请柬呢夏雪声音里透着些许羞涩,后天陪我去大伯家送一下吧 当然,这次烟酒都麻烦他了。 是啊你干嘛呢 在数日子。谢锦天的薄唇贴着手机低语道,还有五十六天三小时六分二十四秒,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 彼端的夏雪显然被这肉麻话弄得面红耳赤,半晌方甜蜜地叹了口气:你啊 电话挂断在绵绵的情意中,易杨却早已面无血色。 她现在很好,不是吗谢锦天摩挲着手机外壳,笑意更甚,但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也许她会在婚礼现场想起些本该遗忘的不快 话音方落,就听着盆盏打翻的动静,易杨的拳头已飞了过来。 谢锦天早有准备,虽然他平日里疏于练习,但多年来的本能还在,条件反射地避开了,随后一跃而起绕到易杨身后。 易杨回身,退一步拉开些距离,直接一脚踹在谢锦天膝盖。谢锦天没料到易杨速度这样快,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易杨一把拽住谢锦天的衣襟就要揍他的门面,却不料方才还疼得呲牙的谢锦天在他靠近的一瞬猛的一掰他的手腕,利用他疼痛的间隙将他压倒在地上,四肢锁住,令他动弹不得。 忘了告诉你,这些年我虽不练空手道,但却学了马伽术。谢锦天压制住易杨的挣扎,贴耳低声道。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一名服务员和一名经理闯了进来,礼貌委婉地表达了请两人有事去外面解决,不要在店里惹事的意思。 谢锦天这才松开已经冷静下来的易杨,起身整了整衣服,拿上外套道:换个地方说吧 不必了。易杨坐起来,忍着手肘的疼痛道,我答应你。 谢锦天挑眉,他倒是希望易杨能再反抗一下,挣扎一下。方才那仿佛被激怒到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易杨,是他从未见过的。 有趣,着实有趣。 人心就是这般叵测,才有窥探的意义。 第四十章 意外的贺礼 ♂ 第四十章意外的贺礼 五月初天已有些反常的热了,易杨穿着长袖衬衫出门的时候,发现地铁里已有不少姑娘穿起了短袖短裙。她们脸上洋溢着的自信与朝气,愈加对比出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易杨的格格不入。尽管有着清秀的轮廓,穿着得体,一路引来不少暗自打量的目光,可今日的他,不过是一具清醒的行尸走肉,鱼目混珠地被一同塞在拥挤的车厢里,驶向目的地。 然而他的心却是背道而驰的。他早该料到谢锦天是那样不守信用的人,即便取回了记忆,也依旧可以出尔反尔地继续拿夏雪要挟他。谢锦天的心理不难揣测,他要易杨这个精神上的奴隶感情上的俘虏,以手下败将的身份来装点他的婚礼。 易杨曾无数次地假设过这一天的道来,他以为他会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却没想到,始料未及的那些转折,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他,将尸体推到岸上,暴晒在谢锦天的恨意之下。他的心已然风烛残年,失却了痛苦的气力,唯有拖着具衣冠楚楚的躯壳,一步一步挪向一场披着婚礼外衣的感情的葬礼。 赶巧,在刚换乘下一班地铁时偏偏遇上了故障,被卡在漆黑一片的隧道里,整条线路都陷入了瘫痪。致歉的广播历时被车厢内烦躁和焦急的情绪湮没。易杨却在那连成一片的吵杂声中偷得了片刻的宁静。他甚至不争气地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就让他永远在通向绝望的路上,又因着不可抗力而永远无法到达。 这短暂的静止中,他的记忆偷偷摸摸地背着意识翻阅着那些与谢锦天的曾经。每一段记忆都跟随着一段内心独白,伤感的无望的卑微的,点点滴滴,淅淅沥沥地落在眼里,洞穿了心口。什么贯胸国,其实说的是他自己,他剜下了心,双手捧着给了谢锦天,却被他随意丢弃。自此,他或能因祸得福地成为感情中的常胜将军,因着失心而不觉疼痛,因着无情而不知喜怒。 迟迟赶到酒店大厅时,工作人员正在拆迎宾的背景板,只剩了幅一人高的展架,迎面放大着谢锦天的面容。那是易杨熟悉的标准化的微笑,遮住下半截的脸面,那眼中全无笑意。 而他的身边,是笑得温婉的夏雪。 易杨几乎不敢对上她的眼,他终究没能将她从这不幸的泥潭里拉出来。 厚重的门后已然响起了婚礼进行曲熟悉的音调,易杨走到那沉重的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路过的侍者却误会了他的犹豫,殷勤地替他开了半扇边门。 易杨不得不接受好意,侧身闪了进去。好在一片昏暗中唯一的亮光便来自台上,他拥有足够的庇护来寻找属于他的座位。 空着的座位并不多,不一会儿易杨便找到了那个隐在立柱后的所在。真是讽刺,他帮着谢锦天求婚时也是这般藏着掖着,如今依旧要隐在这无关痛痒的一隅,做推动剧情的无名小卒。 然而他还是把这样的安排想得太简单了。直到落座易杨才发现,这位置正对着一块独立的led屏,那上面循环播放着新郎新娘从小到大的照片。 还真是用心良苦。 易杨苦笑了一下,即便只看一角,他也能知道那照片上谢锦天是什么表情站在什么场景下,下一秒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这些烂熟于心的情节,夹在书页里,躲在记忆中,像循环的悲伤的曲调,令他辗转难眠,却又无法停歇。 那曲调如今也盘桓在他脑中,对抗着台上浪漫的音乐与郑重其事的宣誓。两个可爱的小花童正摇摇摆摆地将戒指送到新人手中。 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古今中外,都逃不过这几句。无论是指环还是红线,都代表着终其一生的圈禁与捆绑,婚姻的本质不外乎如此,只是曾经的心甘情愿,在岁月的洗礼中,又有多少能安如磐石始终如一或貌合神离,或形同陌路,又何尝不是婚姻的真容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忽的,掌声雷动,易杨这才意识到台上的新人正深情拥吻。 在一片起哄的喧闹中,他静静坐着,旁观着这佳偶天成的赏心悦目。心虽是麻木的,可他知道他终究会痛的在发现那刻画了心魔的亭子被夷为平地的时候,在读到某句他引用过的话而合上书落荒而逃的时候,在丢弃他的旧物却又奔下楼狼狈地捡回来的时候,在一旦发现对方身上有他的影子便断然结束感情的时候 谢锦天根本无需绞尽脑汁地惩罚他折磨他,他早已为自己的痴心妄想埋下了不得善终的伏笔。可夏雪却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在谢锦天终于得偿所愿以后,易杨也曾和樊逸舟一同试图解救夏雪,可却发现他们一旦出现在夏雪的视野中,她便会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伴随着胸闷气喘的症状,遭受窒息的痛苦。这样的场景,易杨并不陌生,谢锦天竟是如当初对待他那般,如法炮制地对夏雪也下了诅咒,且吃过一次亏的谢锦天可说是严防死守,他更换了夏雪的手机,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旁,不会他们任何接近的机会。 夏雪是他的人质,也是他最后的砝码。 就在此时,led屏忽地一暗,音乐也随之戛然而止,只有那显得尤为刺眼的聚光灯仍旧对准台上相拥着的新人。 司仪匆忙下台找人沟通,底下的宾客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议论起来。恰在此时,那led屏又突兀地亮了起来,像恐怖片里拔了电源却仍旧开机的电视,开始播放一段无声的影像。 谢锦天站在门口迎宾,文质彬彬地微笑,八面玲珑地寒暄。然而他的目光却极少落在身旁的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常常是蜻蜓点水地一掠,便又跃入人群中一番寻觅。 他也很难说清为何会如此期待易杨的道来,报复的滋味他早已尝到,可却还不够,就像沙漠里渴了许久的人舌尖触到了一滴甘露,那席卷而来的叫嚣的欲求几乎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对这种欺凌上了瘾。 易杨越是含垢忍辱,他越是要步步紧逼,如饥似渴地压榨着吮吸着独属于他的痛苦。这般的一意孤行,已背离了当初催眠的初衷,可他却无法自拔。或许正因为他们都是不幸家庭孕育出的有着共同特质的产物,才会令他如此在意易杨的背叛。可以说,易杨就如同一面镜,映照出他内心鲜为人知的孤独与软弱。他亲近他,是为了视而不见,他疏远他,是为了看不真切。 而如今,他却想要打碎他,好似这般就能让不堪回首的部分一笔勾销。 这般等到临近吉时,化妆师都已将夏雪拉进去换衣服了,谢锦天却仍旧寻了个借口站在迎宾台前。终于,他见着一个徘徊在礼堂外略显踯躅的身影,但却不是易杨。 在看到谢煜的一瞬,那活埋在心底的最丑陋的部分又被刨出坟墓,借尸还魂在了如出一辙的眉眼中。那笑容悄无声息地淡出,又盛装打扮一番,凛若冰霜地回归。 我来晚了。 谢煜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无疑戳中了谢锦天的软肋。 多么盎然自若的致歉,它轻飘飘地绕着那二十多年来生成的沟壑盘旋片刻,随后降落在了亲情的高地,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收获着水到渠成的名为亲情的原宥。谢锦天此时也懒得计较究竟是谁成全了谢煜的不请自来,他只想离了这蹩脚的场景,以免沦为受人耻笑的苦情角色。 眼看着谢锦天不发一言地转身就走,谢煜唯有挺直了腰板站在那儿。他知道要修复这断了二十几年的父子之情需披荆斩棘,但他壮士断腕地回到这里,不过是为了给过去一个交代。谢锦天或许没注意到,他越不希望自己像他,便越像他,他们终究是父子,这一份血缘的牵绊是他如何都摆脱不了的。 走进场内,寻着主桌坐到了悉心装扮了一番的前妻郑荞边上。她老了,真的老了,那苍老不止显露在脸上颈项上藏不住的细纹,更深藏在她举手投足间的倦怠中。 郑荞似乎早知道谢煜要来,对于他的出现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轻轻瞥一眼,并未搭理他。台上,他倾其所有培养的儿子,正从夏父手中接过新娘的柔荑。 当年,他们没有这样的仪式,拍几张西式的婚纱照,胸前别一朵红花吃顿饭便算是成婚了。可当时的她,也如此刻的夏雪般眼中满溢着幸福,笃定爱情能细水长流,笃定彼此能天长地久。 可后来呢时间还没来得及用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掉她的期许,她的丈夫便先一步摇醒了她的美梦。随后,儿子成了她的全部,除了谢锦天,她一无所有,可如今她连谢锦天都要失去了。 一转眼,那么多年了。 这俗气的开场白,终于引得郑荞侧目。她耳边垂着的宝石耳环闪了一闪,像配合着这气氛狡黠的一眨眼。 别来这套虚的。你能坐在这里,是我说服亲家的。 谢煜不免有些意外,难怪本来推说不便的夏家又峰回路转地邀请了他来,原来是这位前妻说情。 听说你和他断了郑荞尽可能使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 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的确冲刷了些许附着于表面的怨恨,但那融入血骨中的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的心酸与不甘,却总提醒着那一日天翻地覆的痛不欲生。谢煜自然该为她此后的不幸负责,可等到如今人老珠黄的地步,她已不再相信什么回心转意的感情,于她而言,永不会背叛的,唯有金钱和物质。谢煜显然做好了偿还他们母子的准备,所以她给他一个台阶下,也成全自己一个宽容大度的名声。 嗯对于这略微难堪的话题,谢煜只好如实答,我会补偿你们的。 郑荞要的就是这句,然而,还不等她继续,台上的led屏忽然暗了。 谢煜也是一愣,将视线移到一脸莫名的新人身上,随后他看到那led屏再次亮起,稍稍停顿后,便开始播放一段年代久远却令人咋舌的画面。 画面中,一个男人正疯狂亲吻抚摸着一个倚着写字台的少年,那少年拼命挣扎着,然而他的双手终究被男人一同箍在了怀里,以便肆意。 那少年背对着镜头,始终看不清模样,可那正行龌龊之事的男人,却有着一张与新郎如出一辙的脸面。 第四十一章 水落石出 ♂ 一瞬间,谢煜只觉得入赘冰窖,而坐在他身旁的前妻郑荞更是双唇发白面如土色。 那视频很短,只有一分五十秒,全程没有什么过于激情的画面,但也足以用猥亵同性未成年人来概括内容。 一则丑闻。 席间的宾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鸦雀无声,这显然不是什么预设的环节,而是有谁刻意为之的难堪。片刻后,嗅到了异样的议论声再次鼎沸,而这之中还夹杂着些好事之人的窃喜。 那画面里的男人虽与谢锦天长得极为相似,但细看之下仍能分辨出,那并不是他。在场的,认识谢锦天父亲的寥寥无几,但那揣摩别人家丑的兴致却令那些陈年往事的推断迅速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这一份特殊的贺礼,令台上的新郎和新娘瞬间成了孤立无援的丑角。在司仪擦着汗重新回到台上与他们交谈的短短几分钟里,这一场婚礼已注定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此时,谢煜的手机忽然响起,他不敢看台上的谢锦天,硬着头皮匆匆退场,直走到会所外方接了那恼人的电话。 这是我给锦天的贺礼。彼端那人不疾不徐道。 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谢煜劈头盖脸地质问,我已经什么都给你了 什么都给我了彼端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这么多年来,我掏心掏肺地对你,而你却只想着用那些东西打发我 那你要什么你还要什么这是我们俩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别人 别人他可不是别人。彼端语气骤然冷下来,当初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丢了工作,成了过街老鼠,非要和你一起躲到国外去。 谢煜自然明白对方的怨怒,只是他没想到,时隔多年,那恨意竟丝毫未减,在暗中窥探着,伺机而动。只怪他平日里从不与那人谈及这个话题,也便安慰自己一切终究会过去。 是,这些年你是没亏待过我,可从你提出要两清的那天起,我们之间便没有谈判的可能了。那低沉的森冷悄无声息地滑过耳畔,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你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丢下这句,电话便被挂断了。 谢煜愣愣地听了许久的忙音,垂手呆立。 他早该想到,当初用他妻儿的安危来威胁他一同出国的方烁是那样一个感情用事的疯子,难怪那时候与他谈分手时,他显得如此通情达理平心静气,原来他早便想好了报复的法子。 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尽管阔别多年,但谢煜却很了解谢锦天最在乎的是什么。这出因他而起的闹剧,如何都不可能圆满收场,别说被原谅后的落叶归根了,今后,恐怕连见一面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这般想着,谢煜苦笑着回过身,却不料正撞见一个匆忙走出会所的身影。 目光相触的一瞬,势如水火榱栋崩折。 易杨在看到那录像的一瞬,就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的海水里,耳畔的声音全都遥远得好似来自于水面。耳畔是翻滚的气泡声,每一个气泡里都圈禁着一段能溺死他的回忆,它们本都静静地蛰伏在潜意识的深处,如今却都因着激起的水花而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幻化成那个背负着耻辱印记的逆来顺受的少年。 他面庞清秀,眼神空洞,蜷缩在阴影之中,瑟瑟发抖。无力反抗的他,曾一度希望连至亲都不在乎的肮脏的自己应当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之所以没有就此自我放逐,是因着与那噩梦有着相同脸庞的另一个少年的救赎。他无法向他言明苦楚,也不责怪他选择性地忘却,只希望,能以他所给予的身份常伴左右。然而始料未及的是,精神上的依赖最终演变成了痴情的伏笔,当把真心交付,便注定了一场悲剧的离散。 而比这更令他摧心剖肝的,是信仰的粉碎。他眼睁睁看着谢锦天从神龛上跌落,碎裂了他为他镀的金身,露出子承父业却青出于蓝的内里。这异曲同工的丑陋,终于让他看清,时间并没有令他走得更远,心上牵着的枷锁,不过是放任他自以为是地绕了个圈,兜兜转转,他终将回到这里,站在渺小怯懦的自己跟前,依旧无能为力。 除了退缩,除了逃避,他还能怎样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逃离了会所,站在扑面而来的黑暗中。 而那黑暗里,还闪烁着一双眼,仿佛嗅着他的气息而埋伏在记忆深处的窥探的猛兽。那目光照亮了冰山下深埋的恐惧,让今日的一切都仿佛是个精心策划的局,用以嘲笑他所谓放下的痴人说梦。 易杨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退回到人造的光亮中,可他的双眼却被遗弃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瑟瑟发抖地乞求着视而不见。 易杨是你吗 分明是低沉的语调,却如山崩海啸,震裂了他最后一道防线。记忆在脚下隆起了土堆,将失魂落魄的他掀翻下去,活埋成了万念俱灰。 那个仿佛修剪枝丫般轻松砍去他人生本有的明媚的可能的刽子手,一步一步地靠近,将他圈禁在他的狩猎范围里,再次演绎弱肉强食的法则。 幸而一个身影及时挡在了他的跟前,隔绝了他自我厌恶的恶性循环。 似有争执,似有拉扯,但最终,易杨被一心护着他的那个给带离了这样的险境。 一路沉默的樊逸舟,在将易杨带到家中以后,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见他仍在发呆,竟忍不住半跪下来一把搂住了他。 向来厌恶触碰的易杨,这一次却并没有挣扎,只是在许久以后方疲惫道:是你做的 疑问的语调,肯定的神情。从樊逸舟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猜到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去樊逸舟将头埋在易杨的颈窝里,追悔莫及。 其实从年后,谢锦天志得意满地来找他,要他解开记忆的封印的那刻起,他便起了报复的心思。 他怎能对心爱之人被如此对待置之不理只怪他当初急功近利地做了错误的决定,才使得谢锦天总能找到伤害易杨的可乘之机。所谓的弥补根本不能挽回什么,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要一劳永逸,就要彻底铲除那些威胁易杨的可能。 更何况还有夏雪。樊逸舟虽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从易杨口中听说这个心地善良蕙质兰心的姑娘,他不希望她也沦为谢锦天的玩物,就此毁了一辈子的幸福。可谢锦天像看一个囚犯那样看着她,令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她。她本不应该被卷进属于他们的纷争里。 这般打定主意的樊逸舟,顺藤摸瓜地联系上了忽然归国的谢煜的前任伴侣,而那位名为方烁的谢锦天曾经的班主任,也正筹划着反攻倒算,两人一拍即合。 那段录像是方烁提供的,樊逸舟初看时险些砸了屏幕,恨不能将谢煜碎尸万段。 沉住气,年轻人。方烁文质彬彬的脸上浮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听我把故事讲完。 方烁的故事里,充斥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欲求。他从见谢煜的第一眼起,就疯魔般为他倾倒。他在谢煜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可谢煜总漫不经心地拒绝着他的爱意。直到有一日,他发现了谢煜的秘密。 恋童癖。方烁轻轻转着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褪下又戴上,我借此要挟他,终于得到了他的垂青。 当然,这样的威逼利诱并不能换来谢煜的真心。可即便如此,方烁也已心满意足了。他替谢煜守着他的秘密,享受着两人私会的时光,可他发现,谢煜还是偶尔会背着他去找易杨。 照理说,随着那孩子年龄的增长,他对他的兴趣会慢慢消减,可事实上却并不是。方烁脱下眼镜,擦拭起来,我原来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到后来,我生出些疑虑。 正因为这样的疑虑,令方烁又开始了他的跟踪与追查,结果却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收获。 那孩子的妈妈也喜欢谢煜,她为了讨好他,竟然纵容他对她儿子的所作所为。 听到此处的樊逸舟简直是瞠目结舌毛骨悚然。他很难想象,一个母亲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全然卸下保护孩子的职责,听之任之那些本可以规避的伤害。 这些事,易杨从未向他提起过,这恐怕是他最不愿被触碰的伤痛,也是一切痛苦的根源。也难怪易杨始终没有安全感,习惯将感情隔离借以保护自己。这世上连他的至亲都如此待他,那么还有谁是值得他信任与托付的 所以他才会选择谢锦天,不只是因为他是他年少时身边仅有的温柔,更是因为他骨子里透出的自私像极了他痛恨却又难以割舍的母亲。这是最令他厌恶,却也最令他安心的相处模式他卑微地相信着,他不值得被温柔以待。 一种难以言表的无力感灌满了胸口,樊逸舟使劲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才将那股烦闷压下:所以呢您做了什么 我要他别再去找那个孩子。方烁重又戴上眼镜,将情绪全都隐在镜片后面,可他不听,所以我用我的方式来隔绝他们。 后面的故事,樊逸舟是知道的。谢锦天巧合地撞见了他父亲与方烁的感情,令原本人人艳羡的家庭分崩离析。 虽然这是我设计好的,但谢锦天当时的反应的确出人意料。方烁的语气仿佛在数落自家孩子的顽皮,他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并反复咀嚼这种恨意。 本该还懵懂的年纪,却撞破最禁忌的感情。当时的谢锦天却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手足无措,相反,他看起来十分冷静,冷静地表演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惶恐不安,随后在欺骗了二人之后,转身就把方烁的名誉毁得干净。 当方烁在三天后发现被贴满了校园的恰到好处地隐去谢煜模样的艳照时,险些要怀疑这是父子俩联手演绎的闹剧。然而谨慎的谢煜是不会这么做的,他最怕他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曝光,又怎会将有自己背影的照片公之于众。 这略显生涩却又破釜沉舟的伎俩,自然是他那似乎只遗传了外貌的儿子的所作所为。当他说出这一推断时,谢煜与他大吵一架,指责他的用心叵测。直到他被迫辞职,在最后一天抱着一箱书离开,却被守在校门口的家长们扔了一头一脸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时,来接谢锦天的谢煜才从隐在人群中露出诡异微笑的儿子身上察觉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城府。 那般的深藏不露,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可当时的谢锦天才十岁,这可否算作是一种天赋异禀 没有学校再愿任用声名远播的方烁,他也算是被逼上了绝路,因此他所幸寻了自己兄弟的关系,三番五次地潜入方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拍些照片以证明无孔不入的防不胜防,借此要挟想就此断了联系的谢煜,在规定的期限内,与他远赴重洋。 自幼出生在书香门第的谢煜没见过这种阵势,因着担心母子俩的安危,当真决定就此一走了之。走前,他如方烁要求的那样,向郑荞坦白了多年来的欺骗,并告诉她曲终人散都不过是他的抉择。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护者婚姻的美满的郑荞又怎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声泪俱下地挽留,伤心欲绝,然而谢煜却心如铁石。 谢煜走的那一日,关于他与方烁的事已传遍了街坊邻里。方烁毫不避讳地开了朋友的车,特意来接谢煜。谢煜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来,被指指点点的人们众心捧月地围着,只得挺直了腰板往前走。 上车前,一回头,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尚且年幼的谢锦天,他如当初目送方烁离开般目送着他的亲生父亲,只是脸上再没有那种古怪的微笑。 他的眼神是空的,透过那双眼,仿佛能看到老公房墙上的那些斑驳。那是岁月冲刷的印记,是自此形同陌路的寥寥几句诀别。 方烁在一旁冷眼旁观着父子间不动声色的决裂,那一刻他才觉得谢煜是真正属于他了。 然而他意想不到的是,谢煜落叶归根的心思,从未断过。他愿用两人多年来打拼积累下的所有,来交换赎罪的自由。 被告知这一切的方烁,仿佛成了当年的郑荞,当真是报应不爽。可惜他不会像郑荞那样痛哭流涕地挣扎,他心知谢煜去意已决,那么再多的挽留都于事无补。在这场无法双赢拉锯战中,他注定是要输血浓于水的牵绊,那么至少在结局揭晓时,不要输得如此狼狈,他宁可用刻骨铭心的恨意换取谢煜铭记一生。 爱与恨,譬如生与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 第四十二章 深度催眠 八岁那一年夏,谢锦天在体育课上扭伤了脚踝,用自来水冲了半天,仍肿成了个馒头。母亲郑荞出差在外,在郊区上班的谢煜在得到学校的通知后表示会尽快赶来,然而因为些事耽搁了,直到放学,谢锦天都没能见到谢煜。眼看着同事们都走了,也赶着回家照顾孩子的保健室老师很有些为难的样子。 “你扶我吧?”谢锦天在撒了个谎让保健室老师安心回去后,对始终陪着他的易杨道。 易杨点了点头,也不管自己比谢锦天瘦弱、矮小,硬是扛起了他半边的重量。 那天的火烧云红透了半边天,两人的影子被嵌在了一起,仿佛一个蹒跚的连体婴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谢锦天也知道自己对易杨来说是个负担,可到了嘴边的歇一歇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喜欢看易杨为了他而默默付出却全然不计较的模样,这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恐怕只有易杨对他是这样不求回报的了。当时的谢锦天还不很明白所谓的永远,但他想,如果永远有个形式,那或许便是这样相互扶持着一路走下去。 向来都冷着一张脸的谢煜终于回到家时,就见着易杨低着头在帮谢锦天用喷雾喷脚踝。他的目光在易杨微微颤动的睫羽上流连片刻,方走向自己的儿子。 “伤得怎样?” 谢锦天想在谢煜跟前表现一下,便说没什么大碍,不必去医院。父亲是医生的谢煜俯身检查了一番,发现虽然那脚踝看起来伤得很狰狞,但并未伤及筋骨,也便由着谢锦天去了。 易杨却放心不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谢锦天,好似他才是个负责任的家长。 谢锦天被易杨看得心里一暖,不由得大着胆子道:“都那么晚了,要不你留下来吃饭?” 这话,是说给谢煜听的,谢煜不喜欢外人在家里久留,但今天是易杨送谢锦天回来的,总要谢谢他。 被这么当面问了,谢煜瞥了眼怕给他们添麻烦而正红着脸拒绝的易杨,说了让他们等一下,随后便取了客厅打电话。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都有些紧张,片刻后却听谢煜道,和易杨的父母说过了,易杨留在他们家吃饭,而且还在这里过夜。 听到这里,谢锦天喜出望外,而易杨则愣住了。他并不知道,当时接电话的是吴招娣,她一听是谢煜的声音,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恨不得好好表现一番,自然是谢煜说什么她都满口答应,全然忘了平日里是如何叮嘱易杨的了。 易杨觉得吴招娣能如此爽快地同意他留宿很有些反常,但一想到能和谢锦天一起待一整晚,小孩子心性便又冒出来,暗自窃喜。 晚饭是谢煜叫了保姆来做的,在易杨眼里,这一大桌菜是规格极高的款待,这让他坐在脚都碰不到地板的椅子上很有些局促。一张雪白的小脸始终低着,只盯着跟前那盘凉拌黄瓜吃。 “你给夹点菜。”谢煜对谢锦天抬了抬下巴。 谢锦天立刻站起来殷勤地给易杨夹了好些荤菜,其实他早想那么做了,但在这个家里,谢煜就是规矩,他不敢擅做主张。 易杨被父子俩的热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向有些怕不苟言笑的谢煜,平日里见到了,也就是叫一声“锦天爸爸”便快速找借口离开了,而今天,却要这么一本正经地面对面吃饭,那压迫感令他只能用静默地顺从来防止自己出错。 幸好没多久,谢煜便说吃好了先去书房。谢锦易杨眨了眨眼,松了口气的两人相视一笑。 吃完饭,谢锦天便让洗好澡的易杨帮他擦身,随后便去他房里一起拼建筑模型。那是阿姨郑欣从国外给带回来的,他一直舍不得拆,今天易杨来了,正好。 “你要不要早点睡?”易杨虽然也很想玩这一看就高大上的东西,可他还是担心谢锦天的脚,都伤成这样了,总要休息好。 “没事!小伤!”谢锦天说着一指易杨身后的写字台,“502!” 就这般,两人摊开报纸拧亮台灯,头碰头地拼起了模型,结果一不小心两根手指粘在了一起,慌忙扯开,那方才连接的地方都已经发白发硬了。 “疼吗?”谢锦天也不顾他自己,只捧着易杨的食指瞧了又瞧。 易杨摇了摇头,只觉着整颗心都沉入了谢锦天的眼眸里,溺在那不经意的温情中。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只想着如果谢锦天需要他做什么,他赴汤蹈火。谢锦天是这世上除了他父亲以外,最关心他的了。而他的母亲吴招娣,恐怕等他这层皮脱了又长出新的也不会留意,因着她始终觉得自己嫁错了人。当年她懵懵懂懂的,父母说易成刚老实,跟着他不吃亏,她也便嫁了。可如今看看自己身边比自己姿色差些的姐妹们都过得比她好,这便恨起易成刚的没出息来,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责骂半天,还时常捎上易杨,说要不是因为他,她早离婚了。 易杨始终被父亲教导要孝顺,无法将矛头指向他母亲,便只能指向他自己。他自幼乖巧,尽可能不给父母添麻烦,同时却也根深蒂固地自卑着,觉得自己不配被无条件地喜欢和关心,总一副内向、胆怯的模样,因此被班里的同学嘲笑像个小姑娘。幸好,他还有谢锦天。 玩着玩着,两个孩子都累了,谢煜过来敲了敲门,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谢锦天立刻便脸来,不敢再多留易杨,一瘸一拐地给他指了客房的方向。 易杨走前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玩得忘了时间,要害谢锦天被谢煜说了。 “没事的。”谢锦天虽然心里也有些不安,但却不愿在易杨面前露出来。 “那你早点睡啊!”易杨瞥了眼地上还未收起来的模型,总有些担心。 谢锦天摆摆手,咧嘴一笑。 然而合上门,谢锦天却发现过了平时睡觉的点他根本毫无睡意,看看拼了大半的模型,心痒难忍,干脆继续做了。这一折腾便折腾到了凌晨,等胶水干了,谢锦天抑制不住兴奋,就想立刻让易杨瞧瞧。 为了不惊动隔壁的谢煜,谢锦天没穿拖鞋,摸着黑扶着墙慢慢摸索着走向易杨所在的走廊尽头的客房。 站在门前,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却听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奇怪的动静。 难道易杨已经醒了? 谢锦天有些激动地轻轻转动门把手,缓缓拉开一条缝。 果然,那台灯还亮着,橘色的茸茸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挠着谢锦天的心,恨不得立刻蹦进去给易杨个惊喜。 正想象着易杨知道他完成了模型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却忽然发现透过门缝看到的场景有些不对劲。 拉开些,再拉开些,这才发现那诡异的动静的来源——一个熟悉的的背影正将小小的易杨压在墙角的阴影里,肆无忌惮地摸索着,掠夺着,像是在搜身,又像是在拧着皮肉。而易杨正在拼命挣扎,他的头拼命转回避那一对紧追不放的唇,嘴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谢锦天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正是自己的父亲谢煜,可他当时的理解力有限,并不明白谢煜究竟在做什么,只发自内心地恐惧着。就好似此时的谢煜,已经化身为他所不知的某种在夜晚才行动的鬼怪,正贪婪地啃咬着易杨,要将他拆骨入腹。 这种猜测令周围的黑暗仿佛也体察了他的胆怯,蠢蠢欲动地包围住了他,令他寸步难行。 就在此刻,易杨忽地一抬头,与他目光对上了。 谢锦天仿佛被狠狠捶了下胸口,心一下子蹦到了喉咙口,堵住了他的嗓子,令他呼吸急促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瘸一拐地跑了,可却因为行动不便而不争气地摔了一跤。 那动静仿佛一声惊雷,吓破了他的胆,也打断了那“鬼怪”的好事。 谢锦天听到紧随而来的脚步声,吓得连滚带爬地往自己房间逃。隐隐他听到谁喊他的名字,像是易杨,又像是谢煜,或者是那个将易杨吞进肚里的狞笑着的鬼怪。 房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谢锦天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空调完全不起作用,他的汗水湿透了他的t恤,黏腻的触感,好似易杨溅在他脸上、身上的血。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不争气地颤抖着,而那之前还与易杨相连的食指的一侧,火烧一般地疼痛。 谢锦天蜷缩在门边坐了许久,像一只惊弓之鸟。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那样地懦弱与自私,在嗅到危险气息的关口,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全自己,而抛弃了全心全意依赖他、信任他的易杨。 可要他此刻回去,或只是单单打开门走出去,他都无法做到。 因为方才谢煜看他的眼神,全然不似一个父亲看孩子的眼神,而更像是阴谋败露后气急败坏地要致他于死地的凶神恶煞。 第四十三章 良心发现 谢锦天知道自己撞破了父亲的秘密,却又不敢深究。他勉强撑起身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鸵鸟般地期望第二天睁眼发现这一切都是梦。然而易杨和谢煜却不放过他,他们反反复复地从梦里潜入他的房间,在两头拉扯着,直到闹钟突兀地响起,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平日起床的时间。 天已经微微亮了,惨白的光穿过层层帘子顽固地透进来,黯淡了那盏默然不语的灯。 门外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他就此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这种认识令他感到另一种别样的惶恐,他下了床,扶着墙挪到门边,胆战心惊地转了转门把。门依旧锁着,而他的心却被撬开来,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唯有那走廊尽头的“案发之地”,似在召唤着他。 谢锦天一步步艰难地挪回去,企图确认昨夜的一切是否只是他的臆想。推开门,却发现客房里齐整得好似不曾有人住过。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易杨早在昨晚,就因为他的见死不救而已经尸骨无存。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成他曾看见过的关于死亡的所有画面,他们一张张添油加醋地恐吓着,铺满了整个房间,直到连成都长着易杨脸孔的尸山血海。 谢锦天吓得夺门而出,却恰巧迎上忽然打开的大门。 谢煜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也就是人畜无害的书生模样。 可当他走近谢锦天,微微一笑时,谢锦天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些记忆,就此封存。 直到此刻,被置身于聚光灯下,那一幕幕才又从意识的夹缝里钻出来,死灰复燃地拷问着他“逍遥法外”的愧疚。 从前他常说,人们的过去构成了现在,可很少有人有耐心去解读他人的过去,浮躁之间,掐头去尾,只看此刻片面的结果,并以此盖棺定论。 可他对易杨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自以为熟知他的过去,于是理直气壮地因着他隐瞒的罪名,将他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所谓多年的情谊,却抵不过他为了逃避内疚的自欺欺人,只相信他愿相信的,且一条路走得死不回头。直到记忆因着这一段诡异的视频而如洪水般冲垮了以往的认知时,那抽丝剥茧后串联起来的因果全都指向了一种令他惊悸的可能。 谢锦天站在台上,茫然四顾。 许久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然而无论是谢煜还是易杨,都已不在宴会厅了。 周遭的议论与吵杂都被抛在了脑后,他站在寂静的夜色中,却只见着樊逸舟扬长而去的车辆尾灯。 疑云满腹,却抵不过水涨船高的陌生的情绪,它们从那一晚被抵在墙角的易杨眼中溢出,漫过时间的堤坝,淌到他脚下,映照出他的面目可憎。 一直以来他都恨着谢煜,希望与他毫无瓜葛,可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就是谢煜,另一个谢煜。 难怪在医院的那一晚,易杨会问他是否只记得那些。原来未出口的半句,竟涵盖了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最龌龊、最不堪的经年累月的伤害,而他却因着被催眠后的忘却而得以问心无愧。 作为催眠师,谢锦天其实很清楚,真要想起那段记忆于他并非难事,这就好像缺了一角的拼图,仔细搜索,必能发现端倪,可他的潜意识却拒绝这种探究。因着在他的内心深处,根本不愿承担这连带的责任,不愿替易杨的不幸负责。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来了,这是场躲不过的浩劫,以翦草除根为目的,将他的人生全盘推翻。可他没什么可辩驳的。他是当之无愧的帮凶,是罪有应得的共犯。只是那个生生将他拖入泥藻的罪魁祸首,此刻竟还敢站在他的跟前。 西装笔挺、风度翩翩,这一身无懈可击的铠甲,曾无数次蒙骗了世人,但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外强中干,却再也糊弄不了谢锦天了。可笑谢锦天年幼时,还曾那样地敬畏他、崇拜他,将他的言行奉为金科玉律,竭尽全力只希望能满足他的期许。 如今想起来,真是讽刺,时隔多年,那一日从缝隙间窥探到的一切依旧如鬼魅般日夜纠缠。可原来,他的劣迹斑斑远不止被他撞破的那些。 谢煜试图解释导致今日悲剧发生的前因后果,他很遗憾他没有预料到方烁会在答应了他的分手要求,拿走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后,还因为心有不甘而出尔反尔地策划了一切,令他们颜面尽失。他并不知道有这段录像,也不知道易杨和那个拉走易杨的男人究竟参与了多少,但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好了说辞,好让谢锦天和他一起回去打个圆场,让婚礼能继续下去 谢锦天静静听着,直到谢煜在冗长的发言后,再无话可说。这般的沉默,是恨意沉淀后,横在这对父子之间的千沟万壑。 “多少年,多少次,在我眼皮底下?”谢锦天终于开口了,那狠戾的眼神一刀刀雕刻出阴冷的笑容。 自以为能应对这种局面的谢煜仿佛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 谢锦天从未用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这是要和他清算吗?他刚才耐着性子说了那么多,谢锦天难道一句也没听进去? 谢煜就像个被剥光了严刑拷打的囚犯,半晌方压下羞恼道:“现在讨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当务之急” 回答他的是砸在脸上的一拳。 眼镜飞出去时刮到了眼角,留下一道红痕,好似他欠了谢锦天多年的鳄鱼的眼泪。 他总是那样理智,将感情的猛兽圈在最隐秘之处,杀伐决断,逢机立断。唯一的失算,便是多年前的那次掉以轻心。但在他的意识里,没有什么是不可弥补的,或用金钱,或用感情,收买人心,不过如此。多年来他都暗中留意着谢锦天的一举一动,他自认为这个有着血缘关系的至亲也得了他这份处惊不变的真传,却未料到,正是谢锦天在关键时刻却倒戈相向,一拳将他的牢笼击穿。他听到来自于深处的咆哮,它们几乎要淹没理智的声音。可最终,那些失控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披上了云淡风轻的伪装:“你替他鸣不平?你知道他没有参与?” 谢锦天狠狠一脚踩碎了谢煜的镜片:“他不是你。” 就连这种时候,谢煜都不忘往易杨身上泼脏水! 虽然视力模糊,但谢煜依旧能辨别出谢锦天脸上表情的狰狞,那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对,他不是我。”狼狈的谢煜脸上却依旧装点着固有的倨傲,“可你对他又怎样?你比我又好到哪里去?” 这一字一句像利刃一般,游刃有余地切割开了谢锦天的伪装,令他看清了他与谢煜如出一辙的内里——关于残忍的天赋,他倒是青出于蓝。 “你知道什么?谁告诉你的?”谢锦天揪住谢煜的衣领,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模样简直是恼羞成怒的佐证。 谢煜抿着的唇,却成了密不透风的墙。 谢锦天最恨他这副傲睨自若的模样,仿佛谁都不配令他失态。就像儿时,谢锦天做错了事,他从不训斥,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的冷冷一瞥。那种被掂量着看是否要施舍舍些感情的屈辱感此时忽然翻涌上来火上浇油,令谢锦天愈加怒不可遏。 可就在此时,郑欣和郑荞及时赶到,拦住了他企图将谢煜揍得体无完肤的冲动。 她们说谢煜不值得,说他已经丢尽了谢家的脸面。但谢锦天却明白,她们分明是护着谢煜的。 一种长久以来他拒绝承认的孤独,层层叠叠地扑灭了他燃得正旺的怒火,令他颓丧地冷静下来。他放下拳头,茫然四顾,这几个本该是他在这世上至亲的人,可他们没有一个站在他这边,没有谁愿意洞察他愤怒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们不是易杨,没有旷日经久的耐心和飞蛾扑火的决心。 酒店的保安此时也已赶了过来,挡在谢锦天跟前,好似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 谢锦天此时也已经冷静下来,他整了整衣衫,对谢煜道:“我毁了你的婚姻,你也毁了我的。但易杨,是另一笔账,别以为过了追诉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知道这种为了硬撑场面而撂下的狠话很幼稚,可不这么做,他的退场便显得太过悲凉,像夹着尾巴离开的落寞的丧家犬。 在谢家的“内战”落幕之际,夏家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显然,他们并不打算挽回这令他们颜面尽失的局面,可谢锦天却不能因此丢下夏雪。 即便她不再是他的新娘,即便她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恨他入骨。 当他重新踏进宴会厅的那一刻,他已经卸下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光鲜,可不知怎么的,竟觉着有一丝轻松。 第四十章 迟来的愧疚 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打量着后排默然不语的一对新人,新郎鼻亲脸肿,新娘默然不语。他们那盛装打扮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从婚礼中半路出逃的,但他终究只是问谢锦天要去哪儿。 谢锦天想了想,让先停在附近商场,他以最快的速度买了两人从头到脚的行头,随后便去了家他较为熟悉的酒店。 关上房门,谢锦天先让夏雪拿着换洗的衣服去洗澡:“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们的事,等你出来再说。” 其实这也是给彼此一个喘息的机会,经历了这一番变故,二人都十分疲惫,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那至少在理清他们的关系前,稍稍冷静一下。 夏雪脑中还回放着那视频里不堪的画面,此时看起来有些怔怔的,似乎无法思考自己的处境,只机械地按着谢锦天的指示拿了衣服进了浴室。 打开花洒,任凭水洒在脸上,才想起来自己还穿着婚纱。 婚纱渐渐湿透了,沉重得好似铅,灌满了她的身子,让她险些要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分明傍晚的时候,她还是最幸福的新娘,为何转瞬间,她就和谢锦天一同成了受人通缉的逃犯? 犹记得谢锦天回来带走她时,她父母愤怒的话语,那分明是咒骂着谢锦天,可万箭穿心的,却是她。 她和谢锦天没有可能了,那一刻,她清醒地知道。她的父母是那样注重名誉的人,更何况这样的丑闻已经触及了道德的底线,连她都无法不去追究。 那个背对着镜头的孩子是谁?总觉得十分在意。可一旦想要搜寻记忆,就会被一阵头疼打断。这头疼最近发作得很频繁,尤其在看到师弟易杨和谢锦天的前同事樊逸舟时。 他们这段日子似乎总在试图接近她,可不知为何,一看到他们她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进而生出一种濒死的恐惧。她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内远离他们,而凑巧的是,每当这时,谢锦天总能及时地帮助她,以不露痕迹地消失。关于这样诡异的状况,夏雪不是没怀疑过,可每次要问出口,都会被谢锦天轻易转移了话题,随后便忘了这些,直到下次见到二人。 此刻,当温水冲刷着脸颊,有些被头疼小心翼翼掩藏着的细小的念头纷纷冒出头来,等着她捻起一端,扯出条长长的引线。 然而夏雪却又不敢这么做,直到打湿的头发披散下来贴在脸上,她才在一阵胜过一阵的头痛中扯掉了头纱,脱了婚纱,狠狠地冲洗着自己,只求暂时的解脱。 至少此刻,她还能骗自己说,一切都还没有盖棺定论,就像薛定谔的猫。 这个澡洗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谢锦天也能揣摩出夏雪此时的心情,故而一直耐心地等着。说来也讽刺,他在夏雪同意他的求婚后,便很少有足够的耐心去迁就她,倒是此刻,要分道扬镳时,却又因着愧疚而耐心起来。 夏雪终于缓缓打开了浴室的门。本坐在沙发上发呆的谢锦天站起来,四目相对间都有些颓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谢锦天先走过去,取了吹风机给夏雪将湿漉漉的长发一点点的吹干。 夏雪感受着那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这曾是她所期许的婚姻中最平凡也最温馨的画面,可此刻,有什么从她的心上碾过,她听到静默中一种寂静的碎裂。 “对不起。” 谢锦天在夏雪落下泪来时,忍不住道,可他落在夏雪后劲的手却是毫不留情地收紧。 夏雪醒来时,一瞬间有些迷茫。记忆仓促地连成了一条线,感情却又出现了无数的断片。脑中仿佛装着无数个意识,七嘴八舌地跳脱出来,争先恐后地想要成为主宰。可厮杀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它跪在满目疮痍中,沿着眼角的泪痕回顾过往,随后缓缓站起身,俯视着谢锦天。 她不过是想有尊严地道别,可曾经最爱的人,狠狠从背后捅了她一刀,还抱着她的尸体说爱她,要厮守到老。 夏雪几乎是在坐起身的同时便一脚踹向了谢锦天,她无处宣泄的愤恨,如倾盆大雨,淋湿了她的心,可她却不愿让这个穷凶极恶的罪魁祸首看到她软弱的眼泪。 谢锦天跪倒在了地上,他原本是可以躲开的,可他硬生生受着。 夏雪看着跟前这个半跪着的鼻青脸肿的男人,曾几何时,他天也是以这样的姿态向她承诺了一生一世,让她沉浸于这令人艳羡的幸福无法自拔,这真是一种绝佳的讽刺。 夏雪摘了戒指,扔在谢锦天的脸上,蓄满了的情绪仿佛被拔了塞子,终究是倾泻而出。 谢锦天略显笨拙地用袖子替夏雪擦着眼泪,他从未在夏雪面前如此慌乱过,那得体的完美,或许便是他始终未敞开心扉的佐证。 瞬间拉近了距离后,他们仿佛真正读懂了彼此,可也正因为读懂了彼此,才清醒地知道,他们再没有可能了。 “你现在让我想起来是什么意思?”夏雪拨开谢锦天的手,声音中带着颤抖。 “对不起。” 还是那句道歉,似乎除了这三个字,他再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 “我该谢谢你没和我领证?”夏雪看着地上那枚戒指。当时她还特意选大了一号,怕以后生了孩子戴不上。 “我当时并不知道会这样。”谢锦天怕夏雪误会,“只是隐隐有些不安,怕没有退路,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 这话很自私,却也很真实,真实得令人豁然顿悟,随后凄入肝脾。 难怪谢锦天说要等她生日这样一个有意义的日子再结为夫妻,原来都是骗她的。她知道,谢锦天是因着父母的缘故,而对婚姻始终抱着怀疑,并非针对她,可她无法不多想,因着她曾经那样认真地想成为他的妻子,与他白头到老。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心里都清楚再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无论谁对谁错,都已走到了今天的曲终人散。 谢锦天忽然倾身抱住了夏雪,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他们融为一体,用自己的心,最后一次触摸那颗曾深爱他的心。 “夏雪,你是我的一个梦,我以为你不醒,就可以粉饰太平,可事实上一直在自欺欺人的是我很多时候我都在嫉妒你,嫉妒你能心无芥蒂、毫无保留地付出,嫉妒你能用善意去解读他人的丑陋。我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我从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坦诚过,但一直以来,我都真心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妻子。” 或许当初谢锦天迷恋夏雪,便是因为她身上有他身上所没有的那种自幼成长在温暖家庭里的特质,她并不那么需要谢锦天,因为她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照耀他人,也温暖自己。她无法体查他那些阴暗的心思,因为她从没有生出过那些念头。他们就仿佛是昼夜,即便能在一起,也是夏虫语冰,迟早要散的。 “很糟糕的总结陈词。”夏雪推开了谢锦天,望着他同样布满血丝的眼,“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谙世事,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你说什么都不能抵消你的罪过,我也绝不会原谅你。” 这话,倒真不像夏雪一贯的风格,但或许这才是夏雪原本的模样,只是之前,她为了谢锦天而掩去了锋芒。 “那视频里的孩子是谁?是易杨吗?” 这紧接着的一句,令谢锦天很有些措手不及。 夏雪见谢锦天那模样,便苦笑起来:“你现在让我想起这些,总有些缘故吧?你追出去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了他现在在哪里?” 谢锦天没料到彻底醒悟后的夏雪能够心思缜密到这般田地,心中生出的愧疚令他想再说些什么来弥补和过渡,可那迫切想见到易杨的愿望,却令他最终接过话头道:“我用你来威胁他,他来了,正巧撞上这一切现在他应该和樊逸舟在一起。” 谢锦天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如实告诉了夏雪。 夏雪听罢,只觉得心如刀割。之前她待易杨好,是因着觉得两人相似。可原来易杨所经历的痛苦,远比她以为的要深重得多。他煎熬了这些年,挣扎了这些年,却并未将这创钜痛深作为不去体谅他人的挡箭牌,相反,他就是太过在意别人的感受,才更令夏雪觉得心疼。 “他不接我电话。”谢锦天最后补充了一句,“可我一定要见到他,知道他是否安好。”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一个人,即便是与夏雪热恋的时期,也始终将冲动限制于理智的警戒之下,掂量着感情的分量,计较着得失,所有的行为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维持着收支平衡的浪漫。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去权衡、去算计,只要一想到易杨可能被这一变故逼迫成什么样子,他就惶惶不安。 “号码给我。” 好在夏雪并没有让谢锦天失望,她总能那样顾全大局。 第四十一章 黑夜里的灯火 易杨睁眼看着天花板,觉得自己很差劲,在樊逸舟等着他回应时,他只一句“累了”,又理所当然地选择了逃避。可他的确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无法指责樊逸舟的所作所为,却也很难原谅他,尽管那仿佛难辞其咎的伤害不过是一场巧合。 说来也真是有趣,越觉得不可能的事,越会以一种凑巧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来嘲弄侥幸心理的作祟。宿命论的说法,也许这都是遭劫在数——天意要他记得那些他极力想忘却的,又不肯给他相应的补偿。 这世间多的是不公,多的是讽刺,一直以受害者的姿态活着,反而是最轻松的。何其无辜,何其不幸,任凭什么责难都落不到他头上,处处受人同情,受人庇护。可易杨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角色,他并不是正的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如多年前,如果他早些将谢煜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也许便没有之后的事。可是他害怕,害怕一旦事情败露以后会带来始料未及的震荡,他怕易成刚一时冲动、怕吴招娣息事宁人、怕谢煜反咬一口,怕谢锦天与他反目。 谢煜或许顾及他未成年,怕承担什么法律后果,并未做到最出格的那步,可除此以外,他几乎把他能想到的所有花样都在易杨身上实践了一遍。当时的易杨还很弱小,但那敏感而早熟的性子已令他洞察到,一旦曝光谢煜对他的伤害,紧随而来的连锁反应将带来更多无法预计的伤害。这于他,或于两个家庭而言,都不是明智之举。 他孤独地忍受了两年,当发现谢锦天因为被催眠而忘却时,反而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谢锦天面前,他还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直到谢锦天的母亲发现照片背后那几句他母亲写的诗,去他家大闹了一场,间接导致了父亲易成刚的去世。自此,再没有人能庇护他,他更不能吐露半点风声,只求能在岁月中熬着熬着,就到了不知何时会道来的尽头。 意料之外的是,这一切终结在方烁自导自演的戏里,谢煜就这么措不及防地被亲生儿子狠狠推了一把,就此偏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一切似乎都就此落幕,可谁又能想到,这不堪回首的往事,会在多年以后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又被拉扯到了眼前,翻出被岁月洗得发白的伤口,问易杨可还会疼? 易杨极力想从灵魂中分割出去的最隐秘、最不堪的部分,如今就这么陈尸在了他人眼前,任凭剖析。任何形式的同情和安慰,都像是要逼着他与那肮脏的过去相认。 正思虑着,手机忽地响了起来。易杨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时,樊逸舟恰巧推门而入。 其实易杨知道,樊逸舟在他睡下后,动过他的手机,应该是将谢锦天拉入了黑名单。而此时打来的,却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四目相对片刻,易杨按下了通话键,而本想劝他不要接的樊逸舟只能屏息敛气地站在一旁,做好随时夺下手机的准备。 “喂?易杨?是我。” 易杨没料到,打来的竟然是夏雪。他抬眼看了眼樊逸舟,示意他自己能应付。只是他不知道,此时的夏雪究竟是从前他认识的夏雪,还是谢锦天言听计从的妻子。 夏雪显然也知道易杨的顾虑,第一时间澄清道:“已经都想起来了,他让我想起来的。” 这个“他”,自然指代的是谢锦天。只是谢锦天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夏雪想起所有?这对他并没有好处。 “他想知道你的情况。”夏雪似乎知道易杨的疑惑,“我也很担心你,所以其他的先放一放。” 这所谓“其他的”,便是指她自己的事吧?易杨心中生出感动的同时,也生出些微妙的愤懑。 为什么夏雪不先关心一下她自己?为什么不指责他没能及时救她?为什么不先控诉一下谢锦天的卑鄙? 这样一句看似平淡的关心,重如泰山,压得易杨抬不起头来。 “对不起学姐,我没能帮到你。” “你和樊医生都竭尽所能了” “不,我没有。”易杨打断道,“事实上,我希望谢锦天不择手段,他越不择手段,我越能下决心离开他。” 夏雪愣住了,她没想过易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彼端的景观灯,因着路过的车辆的遮掩而忽明忽暗,像闪躲的眼。夏雪想起那个冬日里,她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他时时刻刻都想要抽离,却又舍不得这温暖,终究是跟着往前走了。 或许此刻,他也需要她“蛮不讲理”的拉扯,却又不想她为难。 “非要这样自我剖析的话,那么现在我打给你,只是为了满足我扮好人的瘾,或者是窥探的。”夏雪将脸贴着冰冷的听筒,仿佛这样就能将体温传到彼端,“没有什么人是全然无私的,但这并不能用来否定他的言行。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你都没有对我置之不理。而且,将自己的不幸都归罪于他人,大都是因为不愿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这话,令易杨想到了他的母亲。吴招娣出生贫苦,身上被打着自卑的烙印,没有改变现状、掌控未来的勇气,只能将自己的不幸都归罪于丈夫,一遇到不顺心的事便怨天尤人,如巨婴一般,不断渴求着无条件的关注和付出,甚至期望得到有妇之夫的青睐,以证明她的价值。作为她的儿子,易杨在还未理解这一切的时候,便已被“遗传”了许多相同的特质,那份因着自卑而生的敏感,令他谨慎且多疑,比起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他更愿意保持一个礼貌、安全的距离。所以即便知道夏雪是真心以待,却仍惯性地想要推开她,因而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可夏雪却轻易地看穿了他。 “学姐,有时候,我真有些怕你。” “为什么?” “就好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多了盏灯,反倒把周围的黑暗衬得更浓重,更危险。”易杨望着橘色的台灯轻声道,“可我本来已经习惯在黑暗里穿行,不敢奢望什么。” 有时候,不足以照亮所有角落的一星灯火,反倒是最不负责的贸然的闯入者。夏雪能在这样的时刻还分出心力去关心易杨,正是因为她自幼成长在温情的土壤里,任何阴影都无法在她的心上扎根。她未曾俯视,可她给予时,便像是一种施舍。 “好吧!你怪我多事也好,但我还是要说——他们父子的所作所为禽兽不如,可现在还没到万念俱灰的时候。”夏雪瞥了眼遥遥望着她的倚着车门抽烟的谢锦天,“往昔不可谏,身不由己的部分,并不是苛责自己的理由,这本不是你的错。如果真的累了就半途而废,真的倦了就远走高飞。放弃有时远比坚持要难,因为之前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难免会沮丧、挫败、自我否定。但如果,你能以一种理想的姿态回归,那么,这不过是长途跋涉中的一段小憩,而不是逃避。” 易杨怔怔听着,这世上,也只有夏雪,会理直气壮得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从前,他是最听不得这些仿佛心灵鸡汤的论调的,可此时,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他确实需要打破原本的惯性,重新审视一下生命的轨迹。 想以何种姿态存活于世?这似乎是一个太过深奥的命题,但却也是不破不立的追本溯源。 “我本就打算离开的,在今天之后。”易杨并不打算瞒着仿佛和他心有灵犀的夏雪。 “那么别告诉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走。”夏雪总算放下悬着的心,瞥一眼已有些不耐烦的直起身看向这里的谢锦天,“我可不想又被谁催眠,不小心泄露你的行踪。” “谢谢你,学姐。”易杨仿佛能透过那洒满橘色光亮的墙看到夏雪具有穿透力的笑容,“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并没有。所以说,我只是在纸上谈兵。”夏雪将听筒换了一边,偏头看着反光中自己的脸,“我总觉得你是这世上的另一半我,截然相反,却又意气相投。等你回来,告诉我一切安好的时候,我才算完整了。” 易杨未料到夏雪竟也会有和他如出一辙的感受,他们虽未深交,却能从灵魂深处产生某种难以名状的共鸣,这也正是易杨如此在意夏雪的另一个原因。 “离开得彻底一些,再回归得彻底一些。”夏雪最后叮嘱道。 “好。”易杨仿佛在与自己做一场道别,“学姐,你也多保重。” 第四十二章 空瓶子 “他没事。”夏雪推开电话亭的玻璃门时,惜字如金。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谢锦天简直是哭笑不得,夏雪在打这通电话前,要求他保持距离不许靠近,可他心烦意乱地等了这大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就这样?” “你不是就让我问这个?” 这话堵得谢锦天哑口无言,他请求夏雪打电话时,的确说过只要知道易杨是否安好,可如果能够让他和易杨说几句,他自然不会只问这么一句。他们背着他讲了那么久,却吝啬多多透露一些他想知道的细节。或许从冬日的那一晚开始,他们便结成了同盟,以被他伤害的名义,彻底抛弃了他。 “这是在报复我?” “我和易杨都没那么幼稚。”夏雪忽然觉得执迷不悟的谢锦天有些可怜,“你明明和他一起长大,却什么也不知道。” 这话,毫不留情地在谢锦天心上补了一刀,与其说是不知,倒不如说是不想知道。他是这份感情的既得利益者,什么后果都不用承担,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剖析那一言一行背后深藏的苦楚? “你回去吧!我父母那边我会应付,其他的以后再说。”夏雪看谢锦天这怅然若失的模样,也懒得再和他多说。她此刻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想安安静静地独处,整理一下思绪。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谢锦天总觉得夏雪是在隐忍不发。他和她这些年的感情,不可能说散就散。 夏雪无所谓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的t恤和那双后跟空出一截的跑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尺码吧?” 谢锦天哑口无言。他的确不知道,或者说,从未用心留意过。过去,他对夏雪的体贴,就如美人身上的首饰,多了是装点,少了也无伤大雅。可很多时候,感情就蛰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若非真心实意,迟早是要露出破绽的,只是从前夏雪并不计较。 “我不会就此否定这段感情,因为那等同于否定了我自己。”夏雪走到谢锦天跟前,望进他眼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瓶子,瓶子满时,意气奋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瓶子空了,就总想着用他人的关注、赞许和爱来装满它。可别人给的,终究是假的。” 谢锦天苦笑了一下,这还真是有夏雪风格的隐喻。 “其实你一直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吧?” 谢锦天一愣。 “你觉得,我没经历过你所经历的,是温室的花朵,根本无法真正理解你。”夏雪的目光掠过谢锦天脸上为带她离开窘境而受的伤,“我们的感情连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从一开始,天平就倾斜成了这样。说真的,你拿我当垫脚石我很气愤,但一点也不意外。” “夏雪我并不是” “别急于澄清,你也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即便不是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你并不爱我。”夏雪从谢锦天眼中读出了难得的歉疚,不禁有些心酸。“刚才你在那儿等的模样,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吧?你说过,人最难了解的就是自己,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谢锦天被这一番话说得怔忡,夏雪看他那模样,别开脸道:“好了,就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天都亮了。” 谢锦天怔怔看着跟前这个不久前还在与他交换誓言的险些成为他妻子的女子,此刻的她,褪去了对他盲目的爱,又恢复成了率真、果敢的模样,亦如最初那团迷人的火焰,令人趋之若鹜。 谢锦天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她并没有成为他的俘虏。 “夏雪” 谢锦天明知这是诀别,却只最后唤了声她的名字,再说不出只字片语。 夏雪笑了笑,转身走了。 谢锦天目送着夏雪离开,分明距离越拉越远,却好似只有在抛却了情爱纠葛老死不相往来的此刻,才真正读懂了彼此。谢锦天自知不如夏雪活得明白,刚才他靠着车门,手一直在抖,抖落的烟灰在他随手挑选的白体恤上烫了几个细小的洞,有什么悉悉索索地从那里面爬出来,腐蚀着表象的伪装。 他对谢煜出手时,的确想过要他死。他深知最初的xg体验即便多令人不快,甚至是恐惧,也会很大程度地改变一个人的取向。易杨孤立无援地忍了那么多年,可想而知,他曾多少次在无法自救时唾弃着自己,深信不疑着他只配被这样对待。那副被他丢弃的画里,无处不透着对肮脏的排斥,却又绝望地诉说着他终其一生都洗不净这不该他承担的罪过。而此时,易杨那幅投射内心的画作里,应已多了个被涂满阴影的男人。 易杨没有夏雪那样具有韧性的性子,但如果没有谢煜,没有他谢锦天,易杨的人生本该是另一番模样——腼腆却不自卑,内敛却不阴郁。他的眼神也该始终是澄清的,定格在夏日午后的教室里,睡意朦胧间露出的那个微笑里。可如今,他的人生断层在了那个谢锦天要他留宿的夜里。 一想到这里,谢锦天便情难自已。从前,那悔恨像一尾鱼,想抓住时总能滑腻地从掌心溜走,可如今,这真相大白后生出的倒刺却牢牢勾住了在游弋已久的悔恨,活蹦乱跳地举到他跟前。 他想见易杨,疯狂地想。可也知道此时易杨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他和谢煜。 谢锦天徘徊了许久才回到宾馆瘫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卫生间里被褪下的白纱,它就好像从前,人们习惯在发间别着的那朵祭奠亡灵的白花。 有什么,在今晚悄然死去。却又有什么,在那坟头悄然疯长。 易杨挂上电话时,樊逸舟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那橘色的灯光将易杨的轮廓镀了层柔和的色调,可樊逸舟却知道,他已是铁石心肠,再难动摇的了。 易杨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事实上,一旦他打定主意,便固执得好似顽石。 樊逸舟作为推动这糟糕剧情的帮凶,自然是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驳的,但他一想到易杨要就此离开,便好似魂魄分离一般。 “夏雪?” “嗯。” “她还好吗?” “她向来拿得起放得下。”易杨不躲不闪地看向樊逸舟,“对不起,之前只是装睡,我应该和你好好谈谈。” 这一次,反倒是樊逸舟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能猜到易杨要说什么。 无非是别离,无非是两断,好聚好散。 然而易杨接下来说的,却出乎他的意料。 第四十三章 销声匿迹 端午,和郑欣以及吃完饭,谢锦天独自回到了家。 如今节日的意义似乎只停留在“吃”这一项,自从母亲郑荞答应和谢煜复婚以来,他就算是举目无亲了,还谈什么团圆? 郑欣知道他心思,在席间并未提及自己那任性的姐姐,但却问起了易杨。 谢锦天仿佛被插了一刀,顺着那边缘撬开了固步自封的表层,露出的内里。 自易杨离开已近一个月了,婚礼那晚后,谢锦天便再没见过易杨。打给樊逸舟,发现已经被拉黑了,而易杨的手机也成了空号。去他的租房等,被邻居告知近几日已有人来搬走了他所有的家当。谢锦天隐隐有一种预感,果不其然,上班第一天他便得知易杨早已辞职的消息。 只那么短短几日,易杨便仿佛人间蒸发般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谢锦天忽然惶恐起来,几乎逢人便问易杨的下落,然而答案都是同样的令他失望。乱了步调的的谢锦天打开手机茫然地翻着通讯录,最终,目光停在了一个姓名上。 自从解锁记忆,确信萧牧帮着易杨愚弄了他以后,他便再没和萧牧联系过,但此刻,他却再也顾不得从前那些恩怨,反锁了办公室的门,给萧牧打了个电话。 好在萧牧并没有拒绝他的来电,只是彼端有些吵杂,该是在健身房里。 “师兄”听到萧牧的声音,谢锦天一时间有些迟疑,但仍是硬着头皮道,“你知道易杨在哪儿吗?” “你等等。”萧牧沉默了片刻后,换了个安静些的地方,才继续道,“你怎么想到来问我?” “我也是走投无路了。”谢锦天苦笑了一下道,“我结婚那天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萧牧将贴在脸上的几缕湿漉漉的刘海向后撸去,“但不是易杨说的。” “他走前有和说什么吗?”谢锦天并不在乎这丑闻是如何传到萧牧耳朵里的。 “就发了条消息。”萧牧略一犹豫,补充道,“他很早以前就想着,等你结婚以后就离开。” 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谢锦天不敢问,但他心里也清楚,易杨做出这个决定,必定是先于他拿夏雪威胁他之前。按着易杨的个性,或者本就想着,要在谢锦天得偿所愿以后,静静地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可谢锦天却让他以这种难堪的方式退场,彻底碾碎了两人间仅剩的一点靠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强撑着的保持距离尚能暂且冻结的温情。 “师兄,你有他的新号吗?”谢锦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波澜不惊。 “对不起,我不能给你。”萧牧叹了口气道,“别再去打扰他了,你知道他躲的是谁。” 直到彼端盲音响了数声,谢锦天才缓缓垂下手,呆望着窗外喷泉循环往复地划出一道道水流。他心中忽然嫉妒起来,分明萧牧和易杨相识的时间远不如他和易杨的长,可易杨却什么事都和萧牧说,还同仇敌忾地防着他,就因为萧牧也找了个同性恋人? 谢锦天气闷地坐会电脑前发了会儿呆,随后竟鬼使神差地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支录音笔。那里面,有易杨给程衍做咨询的那段语音。谢锦天外放了,静静听着。当被问及跟踪的是谁时,易杨答——“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谢锦天仿佛不敢确信般,小心翼翼地倒回去,将那录音笔靠到耳边又听了遍。 ——“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谢锦天霍然起身,仿佛找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来回踱着步子。 喜欢他!易杨终究是喜欢他的。 那么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将依旧望眼欲穿、魂牵梦萦,始终记挂着他。待那思念满溢得几要决堤,他便会回来,回到他的身旁,一如既往地恋着。而他,只需守株待兔。 可万一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谢锦天顿住脚步,怔怔望着那录音笔。 樊逸舟也许和他一起离开了,也许已经催眠了他,让他忘记了他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谢锦天便又恨不得立刻就去找易杨,去确认他的喜欢,确认自己的存在。 或许夏雪说得对,从前他需要易杨,因为他是个缺乏自我价值感的空瓶子,需要靠着别人的爱和认同来填满它。就连他对易杨的“报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种试探,他想确认易杨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是否无论他怎样伤害他,他却待他如故。 可显然,他的预期落空了。 这辗转难眠的几日里,他发现易杨对他的意义远不止这些。易杨就好似空气,平时里总被忽略,可当他在他生命中的浓度稍稍稀薄些,便会令他生出窒息的恐惧。 谢锦天分析他人向来头头是道,却唯独不敢拆解他对易杨的感情。或许那里面有潜藏的愧疚、有惯性的依恋,但更多的是什么,他却不敢细究。只是他能确定的是,如果说失去夏雪会令他心有不甘、愤愤不平,那么失去易杨,却会令他心灰意冷,就此消沉。 他不能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不能坐以待毙。 这般想着,谢锦天给樊逸舟发了封邮件。 当晚,樊逸舟便按响了谢锦天的门铃。谢锦天看到他时,第一个蹦出的念头便是“他没和易杨在一起”,也正因此,他心中竟是一阵庆幸。 “别得意得太早。”樊逸舟倚着门,将手里的袋子提到他跟前,“我可不是因为你那自欺欺人的借口才来的。” 谢锦天给樊逸舟的邮件里写着,想就起诉谢煜猥亵男童一事找樊逸舟商量。樊逸舟相信谢锦天很有可能会“大义灭请”,但显然,这出发点绝不是替易杨打抱不平。他们也算是“合作”过,樊逸舟对谢锦天的自私也算是了解得颇为透彻。 “这都什么?”谢锦天让樊逸舟进来,眼看着他将那一袋沉甸甸的东西搁到茶几上。 樊逸舟没答话,自顾自地将袋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陈列在桌上,就像战后清点尸体。 “他此生最想割舍的,都在这里。”樊逸舟掏出根烟,肆无忌惮地点上了,“他走前说让我替他处理,我想了想,还是都给你吧!也算做个顺水人情。” 谢锦天垂眼看去——一个盘、一根红线、一张合影、一个青瓷杯、两本国史大纲、一个砸变形的月饼铁盒。 除了那盘,他认得的这些,无论是哪一样,都像兵不血刃的武器。易杨这种仿佛一刀两断的情侣归还定情信物的幼稚的行为,被樊逸舟转手就用来往他心口上捅。 “这盘里是什么?”谢锦天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显得不那么狼狈。 “他母亲的手笔。”樊逸舟冷笑了一下,吐出一口烟,“你能想象,她是以怎样一种心态在录这些东西?能的话,也许你不会再纠缠下去。” 樊逸舟说完便自顾自地往门外走,地板上留下一行不礼貌的鞋印。 “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谢锦天在樊逸舟踏出大门时,才回过神来道,“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 “因为没有资格。”樊逸舟背对着谢锦天停下步子,那烟味被走道里的风吹得四下逃散,“如果你知道你我犯下的过错有多么可怕,你也会无颜见他的。” 谢锦天一愣,还想追问时,樊逸舟已经走了。 烟味消散时,寂静的走廊里忽然响起“咪呜”一声。谢锦天低头才发现,门边还搁了个猫包,里面,一对金色的双眼正怯怯望着他。 第四十四章 情牵意惹 谢锦天怔怔坐在屏幕前不知作何感想。 诚然,如同樊逸舟所说,他无法想象吴招娣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录了这几段视频。除了婚礼上的,一共还有六段视频。那视角来自于房间一隅,似是躲在衣柜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冷杨旁观着她所爱慕的男人对自己的儿子上下其手地行龌龊之事。忘乎所以的谢煜似乎尚且顾忌着易杨尚未成年而在视频中并未逾越过那道界限,但易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都抚摸过、亲吻过。那模样全然不似谢锦天记忆中不苟言笑的模样,而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饥肠辘辘的野兽,逮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猎物便急不可耐地茹毛饮血。 第一段视频的日期是在易杨小学两年级的暑假,而最后一段视频则是在易杨小学四年级的暑假。前前后后恰好相隔两年,这荒唐的一切,始于送崴了脚的谢锦天回家后的留宿,终于谢煜和方烁的东窗事发,中间还隔着易杨父亲的离世。 第三段视频,恰巧录制于易杨父亲去世后不久。谢锦天犹记得那时郑荞以晦气为由,将他看得死紧,当他发现谢煜还隔三差五地会背着郑荞去易杨家时,还天真地以为谢煜是去慰问,可事实上,没有半点愧疚之心的谢煜也许根本是趁着这个机会去品尝那令他上瘾的羔羊的滋味。 而视频里的易杨,也自那之后再不见反抗。他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最后的依靠,他的求救再无人响应,那一双眼只木木地瞪着空白的墙,任凭施为。 谢锦天再是看不下去,一拳砸在键盘上,恨不得将谢煜从屏幕里揪出来千刀万剐。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过了追诉期,靠法律途径的确是无法惩治谢煜,就算真能让他罪有应得,也不能抵消他对易杨造成的伤害。谢锦天忽然恨起自己的毫无察觉来,就算是被催眠,失去了那段记忆,可易杨显而易见的变化他本是能注意到的。比如易杨自留宿那晚后比从前更惧怕谢煜,总是避如蛇蝎,甚至因此而躲着谢锦天。比如易杨比从前更沉默寡言,眉间总积聚着阴郁,因为害怕肢体接触而找种种借口不上体育课。 谢锦天如果能多留心一些,能多问一句,那么即便易杨什么也不愿说,但至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在乎他,还有人留意那个渐渐消失的他,而不是任凭那还心存希望的部分就此孤独地死去。那个在洒满阳光的午后,睡眼惺忪地从窗边抬眼看向他的纯净的少年,已不复存在了。 烦躁的谢锦天当下给樊逸舟发了封邮件——“那摄像机是方烁给吴招娣的?” 片刻后,他便收到了简明扼要的一个“是”字。 谢锦天想想至今电子产品也都不怎么会用的吴招娣不太可能在那个年代就去买这么个昂贵的器材,看来,方烁从那时候便已留了后手,生怕谢煜和他出国后又反悔,只是没想到这一招在十几年后才用上。吴招娣未必不知道婚礼上这一出吧?那马赛克也许是应她的要求才打上的?她在报复这个始终不回应她感情的男人的同时,对自己儿子还存着些许愧疚? 只是这段视频易杨是怎么要到的?如果是问吴招娣拿的,那么他们母子间该是怎样惨烈的一种对峙? 谢锦天有些不敢往下想,自幼被郑荞歇斯底里地当做他父亲的替罪羊的他,其实是最能理解被至亲伤害的感受的。可惜父母是无法选择的。 门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谢锦天的思绪,他收敛了情绪去接之前委托跑腿的小哥买的猫咪用品。 合上门,心不在焉地按着网上说的将猫砂倒入猫厕所,将猫粮倒到饭盆里。听到动静,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从沙发后面探了出来,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看它那模样,谢锦天忍不住笑了下,这才觉得心情稍稍平复了些。他叫了几次,小家伙都不敢出来,他只好将饭盆送到沙发边,自己走开了去,好让它放心地吃。 谢锦天之前没养过宠物,对他这样一个生性凉薄的人来说,挤出些多余的感情来对另一个生命负责实在是件自找麻烦的事,故而此刻,面对这只不算陌生的小家伙,他当真有些不知所措。其实樊逸舟把小东西给他,多数也是存着些报复的心思,他一定知道这只小猫是当初他和夏雪的红娘。 谢锦天坐在书房里,看着监控里,小家伙四顾片刻便大口吃起猫粮的模样不禁在想,长久以来,易杨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态养着这只小猫,又是以怎样的心态将它留给了樊逸舟?如果他知道,这个小东西如今由他照看着,是否对他的看法会有所改观? 他的心,并不是捂不热的,如果易杨能坚持得更久一些,能不要就此半途而废 谢锦天忽然很想找人聊聊易杨,否则他恐怕要陷入这穷思竭虑中无法自拔,可他不想再从樊逸舟那里得知易杨的消息,那只字片语都像是一种炫耀和示威,暗示着他和易杨曾经有怎样亲密的关系。 这个机会来得有些凑巧,就在几天后,谢锦天收到了夏雪的短信。 夏雪的父亲因为病情有些反复,需要再次入院治疗,谢锦天所在的康复医院自然是首选。谢锦天因着对夏雪心怀愧疚,在偶然间得知了这一情况后,便托了关系请病区主任留了床位。不知怎么的,夏雪还是知道了,于是特意发了条短信以示谢意,客套而疏离。 谢锦天在得知夏雪帮着办入院的第一时间便去门诊大楼候着。 夏雪本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和谢锦天有所牵扯,但毕竟这次父亲的事全靠谢锦天默默的帮忙,她的教养令她还是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成为她再次见到谢锦天的契机。 正将押金条收进钱包的夏雪猛一抬头看到穿着白大褂站在门边的谢锦天时,真有种狭路相逢的感觉。 “对不起”谢锦天忽略边上收费处同事的窃窃私语,略显狼狈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夏雪注意到谢锦天那眼下围着的浓重的黑,也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恳求,略一迟疑,终究是随着他去了。 谢锦天低着头往前走,直到到了给病人健身的石子路前才停下。这里算个死角,很少有人往来。谢锦天转过身看着夏雪,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上一次见面还是为了过户的事,婚车是夏家出的陪嫁,当时写了谢锦天的名字,谢锦天为了办过户,约了夏雪出来,两人没什么交流,或者说是夏雪不愿意和他交流,办完手续便各奔东西了。而如今,他主动来找夏雪,却又是如此目的明确,好似他们之间已经全然没有了缅怀旧情的必要。 “是为了易杨的事?”夏雪也从谢锦天的迟疑中猜出了他的来意,继而淡淡道:“我能说的都和你说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我不是要知道这个。”一旦话题被提起,谢锦天后面的话似乎也便不那么难以出口,“我是想知道,他以前和你说过什么。” “我们私底下并没有太多交流。”夏雪保持着距离道,“有也是因为你。” 这便让谢锦天不知该如何接话了,此刻他才觉得来找夏雪谈论易杨有多不合时宜。可方才,收到短信的刹那,他却仿佛看到了一根浮木,积攒的情绪推搡着他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夏雪。 “我爸爸的事,真谢谢你了。但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夏雪趁着谢锦天发怔表态道,“爸妈还等我呢!先走了。” 谢锦天站在原地,没有答话,也没有挽留。夏雪忽然觉得那悄无声息的谢锦天有些陌生,陌生得仿佛即将陷入绝望的将死之人。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止步施舍一句:“去那亭子看看吧!快要拆了。” 谢锦天提着运动包出现在道场门口时,无数双眼睛都瞧向了他。 好不容易找出来的压箱底的道服已有些泛黄,而那根绑了许久边都磨白了的黑带,更是显示了他的地位。道场里的后辈们自然是对这位第一次出现的“元老级”人物感到十分好奇,好些训练的动作都放慢了。 而此刻,最惊讶的要数正在带热身的萧牧。他不明白为什么谢锦天这时候会忽然出现在道场里。虽然时间地点谢锦天向来都是知道的,但邀请他,那都是从前的事了。 “师兄,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过来了。”谢锦天边将鞋子头朝外放在门口,边云淡风轻地微笑道,“好久不练都生疏了,还请多指教。” 萧牧眉头皱了一下,但此刻也并不是和谢锦天计较他来此目的的时候,只微一点头,便继续带教了。 重新站在道场里,全神贯注地将意念集中在每一个发力、每一次呼吸,身体的记忆便随着心的沉浸逐渐苏醒。那些一同挥汗如雨的日子,是如此单纯而美好,当时并未觉着什么,可当走上社会以后回头看看,才发现那不可逆的青春是多么令人怀念。 镜中的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十岁,心无杂念地演练着一招一式。背后,仿佛依旧有一双总默默注视的眼,可只要他一回过头去,他便会红着脸别开视线。 谢锦天忽然感到一阵椎心之痛,因着此刻的他,仿佛和曾经站在此处的易杨产生了某种共鸣,他终于理解,易杨坚持至今,并不是将空手道作为一种爱好,而更多的,是作为无法割舍的回忆的延续,作为可暂且让心灵归隐的世外桃源。 心无杂念地练着,方能心如止水地恋着。不期待,不奢望,不怨愤,只心神专注地守着这一寸净土,拂拭心上的灰尘。这循环往复的洗涤,冲刷了积攒的浮躁与不安,令他偷得片刻宁静,不至于被那拦在堤坝后的洪流般的感情淹没了自我。 这独属于易杨的疗愈,对此刻的谢锦天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他做着他曾做过的事,揣摩着他当时的感受,这样,似乎他们之间便还存在着某种密不可分的连接,只要轻轻一扯,易杨无论是在天涯海角,都会回到他谢锦天的身边。 中场休息时,萧牧来找谢锦天。两人一同站在走廊里,被夏夜略带潮湿的微风吹散了混着汗水的气息。 “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怎么,师兄不欢迎我?”谢锦天微笑着将话题带过,“初衷是来发泄一下的,但刚才练着练着又想起许多以前的事,觉得荒废了实在可惜。” 其实他回来的初衷,是因着他那警察朋友查不到易杨订票和订宾馆的信息,这也就意味着,也许易杨根本还没有离开这座城市,那么他可能保持联系的,就这么几个人,而最不擅长撒谎的萧牧,显然是个理想的突破口。 萧牧自然猜不到谢锦天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觉得谢锦天此时回来,必定多少和易杨有些关系,态度便显得十分谨慎:“那就好好练吧!别折腾别的。” 这带着些警告意味的话语,却令谢锦天嗅到了一丝希望。萧牧如此防着他,必定是有需要防着他的道理。他是知道什么的,谢锦天能够肯定,于是锲而不舍地出现在道馆里,参加每周两次的训练。他时不时故意和萧牧谈论从前的话题,每次都会提起易杨。萧牧被他这么一次次地提醒,愈加小心起来。 终于,在两周后的一次训练时,萧牧匆匆出去接了个电话。他走前瞥来的那一眼,令谢锦天瞬间察觉到了异样,悄悄尾随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警察来了没?”背对着谢锦天在楼梯口打电话的萧牧语气显得很焦急,“你别急,我现在就过去!” 紧接着,萧牧都顾不上回道馆里嘱咐一声,便回更衣室拿了钱包、钥匙奔出去打车了。谢锦天忙上了停在路边的自己的车,一路跟踪着萧牧乘坐的出租车。 虽然过了晚高峰,但通往市中心的这段路并不好走。而且开到半路,那出租车还忽然调了个头上了高架,似乎是改变了路线。 被发现跟踪的可能微乎其微,谢锦天猜想着可能是情况有变,萧牧改了目的地。刚才他分明听到了“警察”二字,这让他在迫切想要见到易杨的同时,又生出种自相矛盾的期望,期望这一切与易杨并没有关系。 萧牧乘坐的出租车最终停在了宛平南路附近。这里实在拥堵,萧牧等不了,直接下车往前奔去。谢锦天怕跟丢,便也顾不上别的,车停在路边就追着萧牧去了。 萧牧猛地在一个转角刹住了步子,谢锦天这才发现,他站定在了一排熟悉的外墙边。之前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和易杨时常来这里培训。只是他没想到,此刻会那么巧合地又到可这里。 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使得他的步子都有些迟疑。然而他终究是要面对的,就像薛定谔的猫,他必须看上一眼来确定它的状态,只能安慰自己那都是既定的事实。 随后,在沿着萧牧的线路转过一个弧度时,谢锦天一眼便看到了警车边上那张令他情牵意惹的脸面。 然而他扭曲着,狰狞着,渐渐被人群围了起来。 他挣扎的模样,像一尾被钓钩甩到岸上的鱼。 第四十五章 失心 谢锦天从未见过这样的易杨。 在他的印象里,易杨就像一片无根的落叶,风将他吹到哪里他便飘零到哪里。他的诞生悄无声息,离去亦悄无声息。因此,总透着股出尘的淡泊,仿佛来人世间走一遭,并非他所愿。 可此刻那张脸面却仿佛长着无数张嘴,愤怒的、怨恨的、凄厉的,谩骂着、诅咒着、嘶吼着他的肢体反抗着,可心却仿佛在无助地求救。 周围人越围越多,只能依稀看见萧牧、程衍、还有个架着眼镜两鬓花白的男子正试图抱住他、抓住他,却都是徒劳,最终,边上的两位民警一同将因为失控而变得力大无比的易杨压倒在地反剪了双手。然而,动弹不得的易杨依旧挣扎着,那哀哀欲绝的声嘶力竭渐渐脱离了人声的范畴,怒睁的一双眼越过无数双脚从交错的缝隙望向谢锦天。 或许他根本没看见谢锦天,可谢锦天却觉着那叫喊紧随着那眼神而来,放大到震耳欲聋的地步。那或许是这些年来压抑在潜意识深处的所有积攒的悲凉与痛苦,它们濆旋倾侧,趁着理智决堤之际汹涌而出。它们淹没了双眼,便成了痴妄,倒灌进心田,变成了疯癫。自此,走火入魔,回天乏术。 自那个夏夜房间里发芽的恐惧,开枝散叶地钻过时间的缝隙在谢锦天的脚下探出芽来,一头扎进他的身子,束缚了他的意识。谢锦天就这般眼睁睁看着易杨被架进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大门,直到华灯初上,指指点点的人群渐渐散去。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的轨迹,如同梭线般编织着这座城市灯红酒绿的一隅。这样令人唏嘘却又不尽相同的故事,不知今晚又上演了几出,谢锦天就仿佛个迟到的演员,不知该贸然入戏,还是全身而退。他的理智和情感站成了对立的两端,理智在冷静地分析着前因后果、利弊冲突,而情感却并不理会,只回望着记忆里,那场他缺席的苦痛的开场。 此刻的易杨,就像当时的谢煜,同样令他觉得陌生而恐惧。如果当时,他能一鼓作气地冲进房间替他解围,也许就没有以后的这些缠夹不清、互相渗透的创伤。他的自私,保护了他这些年,令他免于被问责,可无所作为有时却比将错就错更难辞其咎。如今他又站在了十字路口,无论选择哪一条路,都无法保证是万全之策,可有一点他很清楚,如果他继续放任内心那个懦弱的孩子的逃避,那么也许他就要彻底地失去易杨了。 一旦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反倒不那么惧怕不得善终的结局。渐渐冷静下来的谢锦天拨了萧牧的电话,然而忙音响了许久后便传来了用户正忙的提示,显然是被挂断了。谢锦天于是去给保安递烟,问刚才的几人往哪儿去了,保安给他指了个方向。 正往门诊那儿赶,手机却忽地想起,竟然是萧牧回拨了过来。 谢锦天匆忙接起来,彼端传来的却是另一人的声音。 “谢医生” 是程衍。 “不好意思,我手机没电了借萧牧的用一下,想问你知不知道易杨妈妈的电话?” 谢锦天立刻便猜到是他们要办什么手续,必须家属签字。 “有,你等一下。”脚下不停的谢锦天报完易杨家的固定电话,顺势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撒了个谎,“没什么,易杨让给他妈捎点东西,我刚回来,想直接送去。” 谢锦天听他这么说,心里略有些被堤防的悲凉,可转念一想自己对易杨的所作所为,也是罪有应得。 “萧牧在你边上吗?” 程衍没想到谢锦天会这么问,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如实相告道:“不在。”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唐突。”谢锦天已经站在了门诊大楼前,“但我想求你一件事。” 易杨觉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却又仿佛是最真实的。眼前像蒙了层纱,没有人替他揭开,他便就此沉浸在朦胧的镜花水月中。 脚下是绵软的,身子是轻盈的,有谁进来,喂他吃什么,他拿在手里一看,分明是小时候吃的那种打虫的宝塔糖,于是他的身子缩小到记忆中那矮小的模样,哄他吃药的易成刚微笑着,扭头继续给他打那个大书橱。书橱上立着几本书,随着那乒乒乓乓的动静被震落下来,摊开在他的脚边。 一阵风吹来翻动了书页,那书页里夹着的照片便如同蝴蝶般围着他翩翩起舞。小小的易杨疑惑地四顾,这个照片上的男人是谁? 他在车站等车,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在咖啡厅里消磨时间,在车里打电话,穿着白大褂从喷泉前路过,给学生们讲课 他的脸分明触手可及,却又遥远得好似生死永隔。 易杨心中一阵烦躁,不再理会那些照片,转而推门出去了。然而那个照片里的男人就站在门外的阴影中,他似乎等了许久,双眼潮湿,发丝也滴着水珠。他颤抖着伸出手,抚摸易杨的脸,指尖触到肌肤的刹那,他的眼眶便红了,像将要下雨的布满红云的天。 易杨心中蓦地一痛,正要辨认那陌生的情感从何而来,却见那男人背后忽然又探出另一张如出一辙的脸面。那张脸狞笑着,如青面獠牙的鬼,那咧到耳根的嘴里吐出猩红的长舌,瞬间便缠住易杨的颈项,将他拽向自己。 易杨的呼吸急促起来,那窒息的恐惧令他拼命挣扎,退开时他踢倒了椅子,撞翻了花瓶,险些因为失去重心而倒下,幸而此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托住了他。 “怎么了,吓成这样?” 惊魂未定的易杨仰头就看到易成刚布满青色胡渣的下巴。 “刚才有个”说到一半,才发现之前那个身后附着恶鬼的男人已不见了踪影,地上只余一条鲜红的领带。 窗外,隐隐有个声音惊恐万分地叫嚷:“滚!别碰我!混蛋!你为什么还不死?” “有个什么?”易成刚顺着易杨的视线看去,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易杨的头顶。 耳畔的声音就此消散在这令人陶醉的温情中。 “没什么。”易杨转过身,环住易成刚结实的腰,却又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因而仰起小脸一本正经道,“爸爸,我会好好读书的,你不要丢下我,不要留我一个人。” “说什么傻话?”易成刚拍了拍易杨的背,“快去盛饭,我洗个手就来。” 易杨微微一笑,心满意足地松开了手。 谢锦天怔怔瞧着跟前不停叫嚷着要他滚的易杨,只觉得心被浸在了冰水里,又捞出来扔进了火力烤。 他不记得是怎么被医护人推搡出去的,只知道走廊里的白炽灯亮得晃眼。有人端着放了针筒的盘子进去又出来,随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别刺激病人他需要休息家属也不行”依稀有个穿白大褂的人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 许久以后,谢锦天才被接连的几声“谢先生”唤醒,这才发现跟前站着的是程衍。他花了些时间消化方才发生的一切,那个忽然从静止状态切换到歇斯底里、面目狰狞的人,真的是他苦苦寻找了这些天的易杨?那神经质的表情和机械重复的谩骂,就像一台因为卡带而运转不良的录音机。他的愤怒与恨意或许不是针对他的,可却依旧将他鞭笞得体无完肤。 “对不起”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谢锦天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这三个字竟出口得如此顺理成章。可除了这句,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话语能令他稍稍减轻他的罪孽。 “我不该让你见他的。”程衍心有余悸地后悔道,他全然没想到易杨反应会那么激烈。 之前程衍在电话里听到谢锦天的坦白时,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谢锦天会去查易杨的行踪,随后耐着性子守株待兔,也没想到谢锦天会因为察觉了蛛丝马迹而跟踪萧牧,恰巧撞见今天这一幕。鉴于之前谢锦天的所作所为,程衍着实不想让他再见到此刻情况糟糕的易杨,可对于他正色厉声的痛斥,谢锦天不但照单全收,还道,只要能见易杨一面,他宁可以后再不打扰他。程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趁着萧牧陪吴招娣去办入院手续的空档,让谢锦天看易杨一眼。并不知道故事的全部的程衍,甚至天真地期望着,见到心心念念之人的易杨能够因着一个“情”字被唤醒神智。 可怎料谢锦天刚出现在易杨跟前,本已经安静下来的易杨立刻变得狂躁起来,他先是见了鬼似地后退,分明房间里空无一物,他却接连绊了几下,险些摔倒在地,幸而,他扶着墙站稳了,却又开始叫嚷着要谢锦天滚开,质问他为什么不死。 让情况陷入这般胶着的窘境,程衍难辞其咎。可当看到同样受了刺激的谢锦天,在近乎绝望的悲凉中反反复复问着“怎么会这样”,不免心下一软,叹了口气道:“我们本来打算锦天去杭州,谁知道走前他那个大学教授说想见他一面,我们想着那教授家离高铁近,便提着行李去了,哪知道那教授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见易杨的” “是谁?”谢锦天猛地拽住程衍的肩膀,双目赤红。 “是你父亲。” 第四十六章 终其一生 原来之前在精卫中心门口撞见的那个两鬓斑白的教授,就是余潜。 余潜的身份并不难查,他和谢煜曾是同学,一起上山下乡,相视莫逆。就是他帮着谢煜催眠了撞见父亲丑事的谢锦天,后来又巧合地成了易杨大学的客座教授,顺势接近他,成为他精神上的依靠。 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谢锦天冷笑着挂断电话,他真小看了远在海外却还“默默关心”着他和易杨的谢煜。 分明是秋高气爽的清晨,愤怒却如同一场暴风骤雨,声势赫奕地席卷了谢锦天的心境。他无法冷静思考,拿了钥匙便出了门。 只是请了年假的谢锦天一时忘了这是工作日的早高峰,刚出小区,他就被堵在了十字路口。想用速度的刺激来宣泄情绪显然是异想天开。谢锦天气恼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急促的喇叭声仿佛哀鸿的悲鸣。谢锦天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扭曲的脸面,在易杨眼里,他究竟是什么模样?易杨怕的是他,还是谢煜?又或许他们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将易杨逼得走投无路、万念俱灰的厉鬼。 凝滞的情绪如同缓缓蠕动的车流,堵得人心浮气躁。挪上高架以后,才通畅了些许,可谢锦天却不知该往哪儿去。曾几何时,他最瞧不起被情绪控制的人,可如今才发现,当面临丧失的可能,又有几人能泰然处之?他失去的是他自以为占据的道德的高地,是名为“不悔”的坚不可摧的盔甲。 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识,操控着方向盘走上了一条渐渐熟悉的道路,谢锦天被一个红灯堵住时才发现已经到了从前的小学附近,一回头,便见着夏雪说过快要拆了的那座亭子。 之前谢锦天始终没来,是因着这里于他而言,也是一处创伤。就是在这里,夏雪拆穿了他的谎言,就是在这里,易杨归还那个铁盒说要与他两清。如果说感情是一场终要分出胜负的战役,那么这里,便是他的滑铁卢。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就好似冥冥之中的捉弄,逼着他演一场无地自容的反省。 谢锦天不想再与内心争辩,他难得顺从地走向那亭子。 干涸的池塘,暴露着一对破碎的景观灯,像那一日,易杨的眼。 若不是压抑已久的悲愤酿造的绝望,又怎会在见到谢煜的瞬间便一触即溃,余潜是他最后的精神依靠,可连他也骗他,诱他来配合着完成一场掩耳盗铃的原宥与救赎。恐怕易杨抓起餐刀的时候未必是真想刺伤谢煜,而更多的是想要毁掉自己,和这肮脏的一切同归于尽吧? 谢锦天坐在亭中,怔怔看着不远处背着书包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步入学校,他们像雏鸟一般欢快,还未学会飞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些个唠唠叨叨的庇护。送孩子的父母们,总是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教学楼里才转身离去,那些许落寞的背影,却也令人憧憬。 也许他和易杨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就是这些平凡而琐碎的幸福吧?可时光无法逆转,那种原生家庭造就的缺失,令他们始终有种难以驱散的被剥夺感,只是谢锦天选择拼命地往空瓶子里填满世俗认同的欲求,而易杨却选择拒绝所有企图倾注到瓶子里的关注和亲密。但内心的希冀是压抑不住的,易杨将它们全都寄托在了谢锦天身上,而谢锦天却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摔得粉碎。 蓦地,电话响起,谢锦天说了两句就挂了,随后便在微信上收到一张照片,放大了,是一份翻拍的精卫中心电脑里的就诊记录。 易杨不是第一次去那里了,谢锦天终于从这托了关系才弄到的证据中确信了这一点。原来早在易杨十九岁那年暑假,他便去过,当时的诊断一栏写着紧张型精神分裂症。仔细回想一下,在易杨大一,他大二的时候,因为社团活动、学生会事务而忙得脚不沾地的谢锦天,的确忽略了易杨的异样。他们见面时,总是谢锦天滔滔不绝地说着,陶醉于自己八面玲珑的社交手腕,而眼下总围着青黑的易杨只表情木然地听着。当时他听别人说易杨淡漠、疏离,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还觉得易杨只是因为性格的关系对大学生活还不太适应。如今想来,那便是他发病的征兆吧? 他不知道易杨是怎么察觉的,但他肯定,易杨是独自默默去的。谢锦天完全能想象那默片一般的场景——易杨就僵硬地坐在诊室里,听着看完测评报告的医生简短的问诊,时不时答上一句,随后便抱着那几瓶药回去了。他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渐渐好转,又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而谢锦天,对此一无所知,他的母亲,亦是一无所知。 易杨一直在服药。 直到此刻,谢锦天才明白了樊逸舟之前的那番话,想必易杨让他不要纠缠,用的便是这个挡箭牌吧? 他不愿去向樊逸舟确认此中的细节,他宁可樊逸舟永远并不知道易杨的近况。但可以肯定的是,易杨的发病,必定和他们的催眠脱不了干系,否则樊逸舟也不会说他们犯下的过错可怕到再无颜相见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那如同遗物一般被留给樊逸舟却又辗转到他手上的串联起过去的物件们,除了那个盘,他将它们全都搁在了后备箱,眼不见为净。可此刻,他却生出种自虐的冲动,也许那里面藏着什么能解开易杨心结的线索?当局者迷,即便他在这个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但亲生遭遇了困境,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脑中反反复复都是易杨扭曲绝望的脸面,无数张嘴生出来,崩溃地尖叫着。 可就在谢锦天起身打算离去时,却忽地瞥见亭柱上的一行字。 这亭子之前离学校近,上面被情窦初开的学生们用修正液涂涂满了幼稚的爱语,如今经过岁月的洗涤,许多字都已经随着红漆剥落,难以辨认了。可这一行用记号笔写的字,却依旧清晰,显然是近几年才涂上的。然而它之所以会引起谢锦天的关注,是因为他该是出自易杨的手笔。 字如其人,那气韵生动的笔锋,谢锦天不会认错。 那一行并不难懂,可谢锦天半蹲下来凑近了,一字一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才将它们串联成了独白。 他神思恍惚地抚摸着,颠来倒去地咀嚼着,半晌,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一行字上。 那一行字就这么自眉间沉入了心底——“明月隔云端,流萤魂飞苦。落叶聚还散,此恨何时已。” 他从前总笑易杨身上有股酸腐的古代文人气质,是生错了年代。如今方觉着,那伤春悲秋若是他有感而发,怎样都不为过。 他为了他,忍了二十年,面上消沉,心里癫狂。 他将他比作亘古的明月,将自己比作短命的流萤。 一个在天边,一个在人间。 一个不解相思,一个不知悔恨。 谢锦天揣摩不出,易杨究竟是在何时写下的这行字,但无疑,他是饱受等待的煎熬的。恍惚记得,有一年,他失信于他,没有赴约。或者在他潜意识里,已是感知到了这份感情的,因此而选择遗忘,选择疏离。 他终究只想着成全他自己。 “别再见他了。” 程衍与他分别时,曾这样恳求道。 谢锦天也知道,他的出现只会刺激易杨,令他病情恶化。可一想到永不相见,却又无法忍受。如果真要如此,他宁可听易杨亲口说。可易杨当真说了,他却又不想听了。这番矛盾的心情,多年来他不曾体会过。可多年来,易杨无时无刻不在体会着,这才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不,并不只是因着他的缘故。 还有一些罪有应得的人,必须为易杨的痛苦付出代价。 “真没想到,你会约我。”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喝着清咖的男人,似乎并未被岁月雕琢出什么痕迹,依旧是那副斯文的模样,“我以为你对我恨之入骨。” “但我更恨谢煜。”谢锦天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恩怨,不过是朋友间的叙旧。 “所以呢?”那镜片背后的一双眼,饶有兴致地微微眯起。 “我想和你合作,让谢煜彻底地属于你。” “彻底地属于我?”方烁狡黠地咀嚼着那字句。 “我也算是催眠领域的专家了,他当年对我使的手段,我想悉数奉还。”谢锦天替方烁描画着一副美好的愿景,“你想要什么样的他都可以,我想通了,与其煞费苦心地让他坐牢,倒不如让他活在另一种桎梏里,却不自知。” 方烁细细琢磨着谢锦天的话,忽而笑了。 “终其一生?” “终其一生。” 第四十七章 小饭馆开张 樊逸舟还是知道了,易杨出院那天,他和谢锦天一同坐在车里,远远看着程衍和萧牧陪着易杨走出大门。 吴招娣办完手续便走了,也不知程衍和她说了什么,但多数是怕易杨见了她再受刺激吧? “他以为,失眠、记忆断片、产生窒息感,都是长期服药的副作用,就擅自停了药,哪知道你那位‘生父’在这档口刺激他”谢锦天说着,眼神却一刻都没离开过穿着呢大衣却依旧显得身形单薄的易杨。 更单薄的,是他的眼神,仿佛一层竹纸,经不起稍重的笔墨。 谢锦天这才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难怪樊逸舟之前说,他们铸成的大错无可弥补到无颜相见。确实,要不是他们自以为是的一意孤行,易杨的病情也不会雪上加霜。 “我朋友说,他必须终身服药。”樊逸舟难得慷慨地和谢锦天分享他托了关系得来的说明,“每个人对精神类药物的反应都不一样。我们医院以前好些医生想赚外快,就去试药,结果同一种药物,有的人睡上三天三夜,有的人自言自语来回地走,有的人睁着像是梦游我无法想象易杨是哪一种,但他那么多年来一定都在对抗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只为了让自己不要变得更糟当初他找我做替身,也许因为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吧?只是当时我完全没察觉他的精神恍惚还有别的原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谢锦天苦笑着看易杨在程衍的扶持下上了萧牧拦的出租车,易杨的一只手始终在微微颤抖,可面上却只有苍白的麻木。 谢锦天的心似乎也跟着颤抖起来,他想起那时候,易杨看到他结婚照时陷入混乱时说的话——“我在做饭,他对我笑我们养了很多猫黑的,白的,花的” 想必那时候,易杨已经出现幻觉了吧?要不是自己用强制指令使得易杨忘记了这段回忆,也许他会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所察觉,也就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真可笑,他让樊逸舟闭嘴,可自己却又陷入这样穷思竭虑的痛苦中。他无法抑制地想,在易杨当时的幻觉里,是否他依旧是那束恰好照进他世界的光亮? 那么此刻呢?清醒后的易杨又会怎样看待他? 谢锦天既想知道,又怕知道,可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谢锦天目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伤害过他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樊逸舟一愣,他与谢锦天虽然始终处于微妙的敌对关系,但也算对彼此了解。此刻,他偏头看着面上平静的谢锦天,只觉得遍体生寒。 “你说过,希望我能有‘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一天。”谢锦天打开了车灯,照得眼前一片虚晃的白,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离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古代说的‘烧’更类似‘蒸’,只是热铁锅也有烘烤的作用,严格来说,应该算“闷蒸”。” 易杨正捧着本同样是倪瓒写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在给程衍讲解其中一道“云林鹅”的做法。 距离出院已近半年,此时恰是秋末。 之前他决定离开,和程衍道别时得知程衍要去杭州拜个老师傅提升厨艺,便也萌生了去散散心的念头,两人一拍即合,便订了行程,哪知道走前却遭遇了这么一出,易杨出院后,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便马不停蹄地随程衍去了。 说来也巧,程衍要拜的那位师傅是为饱读诗书颇有生活意趣的老先生,他在自家弄了个小庭院,而易杨又对庭院颇有研究,两人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易杨本就对厨艺有兴趣,便也跟着程衍一同学了。 “我本来就想回去以后开家自己的馆子,你要不要一起?”回去前,程衍邀请到。 这话,正中易杨的下怀。他之前考虑到自己的情况,就想要转业了,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两人这一合计,便决定开一家复刻古时候菜谱的餐馆,易杨恰好有些积蓄,也愿意投进去一同经营。 二人回来,便把这事和萧牧说了,萧牧自然支持,带着他们一同去看了几处托朋友找的店面,又问清了经营饭店要办的手续,三个人就这么热火朝天地忙了两个多月,才把一家本就装修得古色古香的店铺给租了下来。 在开张前,易杨便和程衍专心研究那些个历朝历代的老饕们留下的食谱,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一份由兴趣衍生的事业,更是因为他急于向过去道别。每当他从药盒里取出那每日必服的药丸时,都会害怕自己闲下来,人一闲下来便容易胡思乱想,想无法改变的事,想没有可能的人。 程衍和萧牧小心翼翼避开话题的样子,其实比无意间提起要更令人感伤。他只是失心,却并没有失忆,他记得那些妄想,也记得谢锦天的到访。 他的妄想中,只有他的父亲,没有创巨痛深、没有生死永隔。可现实中,他却只有密密麻麻的创巨痛深,就算那日,谢锦天的双眼当真浸湿在悔恨交加的悲戚里,那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夏虫语冰的同情。要不是这里有牵挂他的人硬要他回来,他倒宁可让意识永远留在那个只有父亲的童年里。 “好了,先这二十八道菜吧!”程衍将手写的菜单递给易杨和萧牧,“下个月挑个好日子开张?” “嗯,不错。一听名字就能唬人。”萧牧也不懂这些菜名的典故,只笑着对易杨道,“易杨你字好,毛笔写个菜单,我让人去印。” “好。”易杨看着那张纸上程衍研究了许久的成果,也颇感欣慰。 虽然他知道,那些时常在他稍稍松口气时便忽然冒出来的创伤的记忆并不会就此翻篇,但至少他在一点一点地将他们压缩。之前他也对程衍说过,每个人惯有的思维和行为模式是很难轻易改变的,所以才会即使知道该怎么做,可仍旧陷入死局。他感激程衍和萧牧极尽全力地想把他拉出这个困境,但真正要走出来,还得靠他自己,幸好时间会助他一臂之力。 菜馆最终起名叫“文人私房菜”。 开张第一天,门口排了两溜花篮,鞭炮放得震天响,铺了一地吉利的红。 虽然天公不作美,下了场雨,但来捧场的亲朋好友依旧络绎不绝。 进门,先是个木胎金髹的山字式座屏风,映着风水上关于导气的讲究,类似照壁的作用。绕开屏风,便见着左手边的衣帽架和右手边的六足高束腰香几,香几上还架了个雕着圈莲花的小香炉,袅袅地吐着青烟。店铺里的桌椅都是实木的,线条简洁、中规中矩,仅仅刷了清漆而已。每张方桌上都搁了盏做成煤油灯样子的电灯,亮起来,灯光柔和,并不喧宾夺主。两边白墙上挂着的字画是仿的,但却都是易杨细心挑选的,比如那写下“云林鹅”做法的倪瓒的六君子图、详细描绘了宋人点茶过程的撵茶图、称赞了黄瓜爽口的陆游的新蔬、发明了“东坡肉”的苏轼的若干副行书。 大厅里放的多是四人座,只两个包房里放了八仙桌,又是另一番风雅的景象。而特意设置的茶室,正对着竹帘外的小庭院——假山、流水、游鱼、竹林俨然是个避世的好去处。 来的宾客大都是萧牧和程衍的熟人,没几个易杨认得的,他们对易杨的一番用心良苦说不出什么门道,只能附庸风雅几句,随后掏出手机拍照发朋友圈。等易杨将亲手做的几道菜端上来,解释了一番来历后,周遭又是一波词穷的赞美和争相的摆拍。 易杨站在人群中间,忽然觉得有些落寞。他不该怪他们,毕竟这不过是个坐落在世俗中的馆子,不是他会友的去处。只是等忙完了一阵后,解下围裙、口罩的他,忍不住走到门外去透透气。 雨后的清新令他扫去些知缘由的倦怠,他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后目光落在了送来的花篮上。落款的姓名都很陌生,却唯独一个,有些古怪。 那上面并没有署名,而只是画了一只黑猫,一双眯缝的眼满是笑意,举着白色的小爪子似是在和易杨打招呼。 易杨一愣,下意识地抬眼环顾四周,然而除了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再没有别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惧什么。只怔怔站了许久,随后匆匆进门去了。 刚进去,就听着坐在门边的客人正高声对萧牧道:“为什么不能说啊?你认识啊?” 易杨瞥了眼那人pd,没看清那新闻标题,就见着一张配图,那图片上被铐着手铐低头坐着的嫌疑人,长着张自幼纠缠着他的噩梦里的脸。 第四十八章 恶有恶报 易杨以为这半年来忙忙碌碌终究是盘旋式地上升,往理想的生活脚踏实地迈进着。直到此刻,看到这张脸,那所有最可怖、最不堪、最肮脏的埋在坟里的记忆全都死而复生,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着拽住他的脚踝,撕咬他的身躯,将他拖入过去的黑暗中。 他盯着那张照片,视线随着手抖动起来,有什么从脸上崩落、垮塌。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易杨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里竟拿着那个pd,而跟前站着一脸担忧的萧牧,边上的程衍正紧张地拿着手机,似乎准备随时拨打救护电话。 易杨忙把那pd还给它的主人,说了声抱歉,匆匆往后面的茶室走。 他似乎又把事情搞砸了,在这重要的时刻。眼睛看到文字再到大脑理解这漫长的间隔似乎都丢失在了时间的夹缝中——他又一次失去了记忆,不确定方才那段时间里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否让萧牧和程衍感到难堪。而更糟的是,这种丧失自我的恐惧与绝望,就像一根手指,轻轻一推,就将他花费那么多时间堆砌起来的关于未来的所有希冀全都变成了废墟。 “易杨,你还好吧?”紧随而来的程衍赶忙按着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 “我没事。”易杨接过热水喝了口,“对不起,休息一下就好,你去照顾客人吧!” “有萧牧呢!”程衍坐到易杨对面,全然一副看护者的架势。 易杨心中腾起感激的同时也生出些沮丧,之前他分明是程衍的咨询师,如今却需要程衍来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感受。 “我刚才做了什么?” “你只是拿了pd看了会儿而已。”程衍确定易杨状态尚好以后,总算松了口气,“但你当时的表情有点” 其实程衍不说,易杨也能猜到刚才他自己的表情有多狰狞。他的病就如同一种洪水决堤般的宣泄,麻痹了意识,将多年以来积攒的痛苦一并释放出来,那必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愿目睹的模样。 “我只是忽然看到他的照片,有点不适应。” 脑中浮现着方才那条新闻——“故意伤害罪”、“连捅数刀”、“生命垂危”这字字句句,串联成一个惊醒动魄的事实,碾压着易杨的心脏。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前面你出去,他们闲着没事就看看有什么新闻,哪知道那么凑巧。”程衍说到此处总觉得十分尴尬,生怕易杨又被刺激了,忙话锋一转,“不过,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吗? 似乎也是。 谢煜不知为何捅了方烁十几刀,方烁生命垂危,而谢锦天也必将得个牢狱之灾,甚至付出以命抵命的代价。这狼狈为奸、纠缠不清的一对,多年后终于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玉石俱焚。这仿佛老天开眼的结局固然大快人心,可易杨却并不觉得有多高兴,尽管他曾在幻象中亲手杀死谢锦天无数次,也对用金钱收买他母亲拍摄了那些不堪视频的方烁恨之入骨,可当预见了他们后半生的惨淡时,他却只是松了口气,毕竟逝去的那些,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心自经历了这些大起大落的波折后,便如同吹足了气又瘪了的气球,绵软无力地垂在胸口,迟钝而麻木着,以至于对美好的感知和对丑陋的憎恶都大大地削弱。他不想穷根究底地了解事情的始末,这或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地自我保护,他需要时间消化过去,弥合伤口,他的感情已匮乏到干涸的地步,没有多余的来分给这些他深恶痛绝的人。 重新回到大厅里的易杨,一脸平静地和那个被他的表情吓到了的pd的主人再次道歉,随后继续去厨房和请来的师傅一起张罗下午的点心。萧牧和程衍虽然面上看着没什么,但言辞之间仍旧是担心他的状况,委婉地让他早点收工。易杨也不想再为自己辩驳,忙了大半天他确实有些累了,便早早地收拾了厨房离开了。 他们的店面,离易杨新租的房子也就两站路的距离。易杨不喜欢等许久才来的公交,宁可走回去。走着走着,就想起那花篮落款上画的黑猫。那张卡片就像做工不精的衣服上的一根线头,轻轻一抽,便松了一圈滚边,着实令人气恼。 他不想猜那是谁,无论是谁,这般的阴魂不散都令他感到烦躁。他都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都已经决心与过去了断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不休地扰他清净,提醒他如今的重新来过不过是在掩瑕藏疾? 正想着,忽然一种古怪的直觉令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易杨茫然四顾,不知是不是他过于敏感了,刚才有一刹那,他觉得有一股视线定在他身上,令他不寒而栗。 之前停药的那段时间,他时常觉得路上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怀好意,那些窥探的视线如同蛛网一般交错着黏在他身上,如何都摘不干净。可如今他每日按着医嘱服药,为什么还会产生这种类似被害妄想的症状? 希望只是他多虑了。 如果再失控一次,他怕是再无法像现在这样孤注一掷地将所有推翻重来。从前,他总是尽可能地在共情之后给来访者输入希望,因为他能深刻体会那种无法左右自己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当全然沉浸在一种消极的心境中时,任何鼓励的话语都像是站在遥远的高处朝着谷底喊话。 易杨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仿佛这样便能甩开他身上那令人厌弃的部分,可它们终究是如影随形,蛰伏在每一个他毫无防备的夜里,令他辗转难眠。 当易杨拖着疲惫的身躯,强撑着在翌日清晨早早来到餐馆门口时,就见一个男人早等候在了那里。 易杨习惯低着头走路,以至于当发现那双沾染了些灰尘的皮鞋时,为时已晚。 他本就花白的两鬓被秋风吹得萧瑟,脸上布满了沧桑的痕迹,比上回见面时仿佛老了十岁。那本还算硬朗的身子此刻也单薄得摇摇欲坠,露出一副下世的光景。 “我打听到你在这里。”余潜吃力地开口道,似乎是想要微笑,“能说几句吗?说完就走。” 易杨的左手开始微微颤抖,自再次服药以后,每当遇到这样超出他感情能承受范畴的事件时,他便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其实他知道,他不可能隐瞒行踪多久,他并不是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昨天那么多人将店铺的情况发到了朋友圈,想找他的人,必定能找到。可他最不想见的,除了谢家父子,便是这位他曾经言听计从的精神导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余潜比谢煜更不可原谅。谢煜至少一贯在他面前都是如此毫不掩饰的肮脏,可余潜却以一个宛如慈父的形象出现,补足他心中的空缺,替他解纷排难,将他从谢锦天的催眠陷阱中拉扯出来。但始料未及的是,就这样一个在他精神世界中举足轻重的角色,也许前一秒还在聆听他的痛苦,后一秒便将他倾吐的所有转告给了曾深深伤害他的罪魁祸首。 可以说,易杨此次发病全然是源于余潜的欺骗,忽然出现在他跟前口口声声要赎罪的谢煜所带来的刺激,远不及与谢煜串通一气的余潜给他所造成的伤害要更为深重。心灵支柱的瞬间倾塌,令本就状况不佳的易杨难以招架,彻底被逼入了绝境,成了个需要终身服药的定时炸弹。 就是这样一个始作俑者,此刻却还敢坦然站在他跟前,以一种“理智对话”的姿态来与他闲谈几句。 他要说什么,易杨几乎都能猜到,无非是他感到后悔,感到抱歉,他不是有意而为之,易杨的发病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也有真心实意的时候,只是他有他的苦衷,希望得到理解和宽恕。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你的。”易杨尽可能压制着体内企图主导他意识的负面情绪,“你也别和我提那个男人,我正恨不得你们都” 易杨最终没有补完这后半句狠话。易成刚从小便教育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是粗鄙的、没教养的,他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可就是因为一贯的压抑,易杨连他自己都做不成了。他处处为他人着想地懂事着,可又有几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懂得他的牺牲? 这般想着,易杨用右手在身后悄悄握住了那只不听使唤的颤抖的手,以免一时冲动便一拳砸上去。 “对不起”余潜的皱纹堆积在脸上,仿佛这身皮囊因为他的消瘦而显得松松垮垮,极不合身:“我上个月查出来肺癌晚期,已经扩散了,我和老伴儿的积蓄都被个熟人骗走了如果再不来见你,我怕是没有机会了。” 第四十九章 亘古不化 在易杨疯魔的时候,他拿起餐刀想刺穿的并不是谢煜,而是所有欺骗他、愚弄他、伤害他的恶意。他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果这荒唐的令他唾弃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他温顺的表象,不过是因着将多年来积攒的狠戾都压缩到了眼不见为净的潜意识的角落,一旦被触发,那反弹的力度势如破竹,焚烧理智,洞穿灵魂,令他再是无法回头。 他不得不正视他内心的这一场浩劫,若他能对自己更坦然些,或许这恰是一个浴火重生的契机。就在方才,他想要对余潜做的,便是被伤害后自我防卫的反击,可这一切突如其来地终止于余潜的这一番话。 易杨开始怀疑,是否有谁在导演着他的人生,亦或是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神祗,不然,他该如何解释这接二连三的“补偿”,这一切似乎都在实践着善恶有报的天道轮回。 他的怒气一瞬间被冻结了,他甚至能看到那锋利的边缘。 “我和谢煜,插队落户那时候就认识了,出国回来以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当初,就是我替他催眠了锦天,让锦天忘记他父亲对你所做的事。”余潜裹紧了围巾道,“我不是没挣扎过,但最终还是想着替他遮丑,警告过他别再这么做,这事便过了,直到后来在大学里又遇到你你敏感、保守、多疑,每天都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打听到你去过医院,开了药,总觉得你变成这样,我该负一定的责任。我接近你,更多的是抱着赎罪的念头。当谢煜知道我是你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以后,更是要求我多关心你、开解你,他说他也很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但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只求能知道你的近况。” 不愧是心理学领域的教授,既定的丑恶到了他嘴里,竟云淡风轻到令人不好深究。 “所以,这就是你多年来出卖我的理由?”稍稍冷静下来的易杨,因为这一番话又燃起了怒火,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却依旧颤抖道:“如果你真的为我考虑,就不会在这时候告诉我你的病情,说到底,你算准了我不会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你希望我说什么?原谅你?让你心平气和地离开?你和谢煜还真是一丘之貉。但很抱歉,从前那个软弱的易杨,早在想和你们同归于尽时便已经死了。现在我活着,就不能白白地活着。” 这一番话,易杨是憋着气说的,其实他并没有他所描绘的那样潇洒,不去留心还好,但每当他想挣脱,就会清晰地感受到那那些束缚着他手脚的枷锁,他们左右着他的言行,令他时常到后悔,总觉得现在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 余潜却忽地笑了:“能看到你生气的样子,有些欣慰。刚才那些话其实是故意说的,明天我就要回西安了,有些放心不下你,怕我走了以后,你还总压抑自己。身心一致是很困难的事,言不由衷,或许就是一切疾病的根源。” 易杨愣了下,没料到余潜的初衷是这个。 “我没什么可替自己辩解的,多年来我都很矛盾,那天看到你崩溃的样子,我是真的很后悔。”余潜透过镜片看着易杨的脸,“好在,我也算罪有应得。” 说完这些,余潜便裹紧了有些起球的呢大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腿脚已有些不利索,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他就这样蹒跚着走出街口,走出易杨的视野,走出易杨的生命。 易杨的眼泪忽地就下来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是真的将余潜当做半个父亲来看待,敬重他,依仗他,所以才会如此恨他的欺骗。他不忍心看以这样落寞的姿态离去,可也无法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余潜曾经和他说存在主义,说人生有许多无法避免的伤害和痛苦,但只要它们存在,就有存在的意义,每一次坚持,每一次隐忍,每一次自愈,都会成长一些。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有些时候可以不坚持,不隐忍,不自愈,就放任自己的感情并沉溺其中? 就如此刻,他需要的是始终陪在身边的默默无言,而非站在悬崖上的隔空喊话。 他仰头看了看天,灰的,死气沉沉。他摸出钥匙开了门,并未注意到背后的视线。 之后的一段时间,天越来越凉了,易杨每天都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很简单,却也很满足。再没有人在他跟前提起过去的人和事,这清净让过去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遥远,只是偶尔,会闪回那几张脸,令他心有余悸。 餐馆的营业额稳步上升,易杨斯文、萧牧爽朗、程衍温柔,三人的气质和形象也是加分项,再加上有个可爱的萧冉时不时系了个小围裙来搭把手,很快这家颜值颇高的餐馆便被好些女生发到朋友圈和网络上,不少慕名而来的客人在尝了菜色后却都成了回头客。天越冷,生意越红火,商量之下,三人又请了两位大厨,都是程衍认识的,厨艺不错,人也踏实。这般,易杨便能腾出时间和程衍一起再研发一些新菜,还注册了个公众号,定期在微信上推送新菜单,随后普及一写与菜相关的人文历史。 这一写,便更红了,微信号的粉丝量天天都在飙升,甚至有人开始邀请他们去网络上比较红的自媒体节目中露脸。易杨是害怕这种场合的,程衍和萧牧却非要拉上他一起去。 “有什么?你又看不到观众,你管你自己说就是了。” 易杨去了以后才发现,和对方挺聊得来的,那做自媒体的男孩子是个挺有家底的九零后,叫胡新维。他心直口快,为人热情,他们有个小团队,平时做些吐槽社会热点的小视频,每周一次,颇有人气。 聊过想法后,决定录制的视频里,萧牧负责介绍饮食和运动的健康理念,程衍介绍独自一人时可以烹饪哪些和店里类似的菜色,易杨介绍每道菜背后的文化和历史。对于自己真心喜爱的东西,易杨一旦进入状态便不那么拘谨,等看到剪辑完的节目时,易杨简直不敢相信那个侃侃而谈的人是自己。 “感觉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嘛!”萧牧看看视频又看看易杨。 说实在的这他们硬拦下的活儿一半是为了把总两点一线的易杨给拉出来社交,只是没想到效果会那么好。 “那就多给‘易老师’加点戏份?”程衍用粉丝对易杨的称呼调侃道。 “好好好!没问题!”胡新维立刻拍板。 就这样,三人也不管易杨的反对声,欢欢喜喜地就给他在下一期视频的结尾了加了个个人问答的现场直播作为彩蛋。问的问题其实也很简单,都是挑选着观众实时发来的弹幕问的,诸如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喜欢什么口味的菜,易杨都如实答了。 当被问到兴趣爱好时,易杨说喜欢做建筑模型,尤其是园林的,可当主持人问能否下期节目展示一下的时候,他却神色一黯道:“都送人了。” 主持人显然有些尴尬,只得又问旅游去过哪些地方,易杨应付了几句,却又被问到是和谁去的。 易杨就这么面对镜头停顿了几秒,那几秒里,他的眼中仿佛被抽空了,却又立刻灌满了溢于言表的情绪,随后他一低头,把什么都掩藏起来,只淡淡道一句:“不记得了。” 边上胡新维立刻趁着易杨不注意给主持人一个手势,主持人便自圆其说了一段,匆匆结了尾。 萧牧贷款买的车本来今天刚拿到临牌,开着新车开开心心地一同回去,可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易杨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他倒不是 因为触到他不愿提及的话题而郁闷,而是他在为自己把直播搞砸了而感到愧疚,如果能更成熟一些、更事故一些、更圆滑一些,也许他只需对着镜头撒个无伤大雅的谎,便可将一切轻巧带过。他原本想向萧牧和程衍道歉,可道歉的次数多了,又仿佛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总是他一个劲儿地自责,而他的朋友们拼命地劝慰,这样的拉扯令双方都会觉得很挫败,易杨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也便没开口道歉,而想让这事在刻意的忽略中渐渐淡化。 只是令易杨意外的是,之前那被他视为“糟糕的掩饰”的回答,反而使得他多了个“有故事的人”的标签,被网友们各种追捧和八卦。有的说他天生多愁善感,有的说他必定情路坎坷,少数几个质疑他炒作的,都立刻被喷得没了动静,甚至因为这一次“火拼”,他的粉丝团也正式成立了,管自己叫“易迷”,还在微博上开了话题刷热度。 “行啊这!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们投钱了呢!”胡新维对于网友如此追捧易杨倒是真心地欢喜,也不管边上朝他努嘴的程衍,乐呵呵道,“就借着这股劲儿多加点戏份呗!” 易杨却对于自己忽然成了个“网红”感到很有些迷茫,斟酌半晌方委婉道,“可他们都不了解我” “就是因为不了解,才迷恋啊!”胡新维直言不讳道,“不然怎么要包装呢?各个都展现真我,亲切是亲切了,但毫无神秘感可言。网友有时候要的就是个崇拜和追捧的对象,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人,你又何必客气?” 可是,对不了解的人说喜欢,说执着,这感情是否来得太虚无缥缈? 亦或是他自己古板,把感情都看得太金贵、太沉重,一出口,便成了木干鸟栖,成了亘古不化。 第五十章 两清 易杨自从火了以后,就经常有“”来他们的店里捧场,易杨面皮薄,但一来二去,也与一些志趣相投的粉丝熟悉了,话也渐渐多起来。萧牧和程衍眼见着易杨渐渐变得开朗,都感到十分欣慰。 冬至那日,店里搞了个半天的活动,要求事先在微信上报名被抽中的九名客人到店里来一同穿上汉服,学着古人“消寒”。包括易杨在内的九人在一番装扮后,一起聚在包间里,席地而坐,涂易杨自制的“九九消寒图”。图上按传统绘着九枝寒梅,每枝九朵,一枝对应一九,一朵对应一天。大家按着未来一周的天气预报给梅花涂色,晴为红、阴为蓝、雨为绿、风为黄、雪为白,剩下的留待下次聚会继续。等完成这项,桌案上便放上了九碟九碗,一同饮酒吃菜。易杨则给八位客人介绍了不少关于冬至的知识,又上了几道他特意为这个节气做的各个地方会在这一天吃的特色美食——滕州羊肉汤、宁波番薯汤果、台湾九层糕、江南赤豆糯米饭无论是哪一样,都令人食指大动,在座的自然又是一阵狂拍,纷纷晒到朋友圈,收获无数个赞。 “那么易老师,现在很多人冬至烧纸钱,也是以前留下的习俗?” “是的,古人认为,自冬至起,阳气回升,白昼一天比一天长,是下一个循环开始的标志,所以冬至又被称为小年,在这一天,人们会团聚、祭祖,到了明朝,皇帝还要祭天。”束发的易杨看起来就像个温文尔雅的儒生,“只是现在许多风俗都简化了。” “那易老师冬至都会做什么?”那女大学生的一双眼始终没离开过易杨。 易杨却对她那毫不掩饰的感情浑然未觉,只因着她的话而些许黯然地答道,“扫墓。” 不知不觉,竟又过了一年。 易杨在活动结束后,便带着白菊上了预约的驶向郊区的车辆。 因为恰逢周日,这一路很堵,半小时都不挪动一下,那一长串红色的车灯反倒给了易杨一段沉淀思绪的时间。 去年今日,谢锦天因为得知是因着他母亲的缘故而间接害得易成刚出事,良心发泄地带着脚伤把他送去扫墓。当时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又或许是因为谢锦天难得为他着想,在易成刚的墓前格外脆弱的易杨,鬼使神差地说了番心里话,如今回头看看,倒真像是博同情的低劣表演。 他还记得谢锦天拉住他时的表情,他问“还有什么事是我该知道却忘了的?” 易杨直到那时才发现,尽管多年来他骗自己说不去责怪谢锦天,可他的心里终究是恨的、是怨的。他恨谢锦天如此轻易地忘记,怨谢锦天从未发现他的异样。可说到底,他喜欢谢锦天,与谢锦天无关。他不该把无法自救的软弱归咎到别谢锦天身上,也不该把一厢情愿的后果让谢锦天承担。 谢锦天固然自私,可他也并不伟大。只因为害怕崩溃,便隐瞒病情将樊逸舟当做替身,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但他已玷污了自己的感情,他爱得并不纯粹。 这般想着,便愈加看轻了自己,他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低落过了。分明有了新的工作、新的身份、新的社交圈,可每当他昂首阔步地想要踏足全新的生活时,却总举步维艰。那些放不下的过去牵绊着他,时不时在遇到些不值一提的挫折时冒出头来,先是披着就事论事的皮囊指手画脚,随后便由点及面,由表及里地彻底否定他的价值。 所谓自卑,就是这么一种刁钻刻薄的习性。 易杨无意间揣在口袋里,就摸到个冰冷的小铁盒。停顿几秒,他忽地一开窗将那药盒狠狠丢了出去。那坠落的弧线,让他想到了那一日,他在吴招娣家里往楼下扔的那台老旧的dv。因为年久失修,它早便坏了,可却还没死透。易杨一看见它就仿佛看到一只窥探的眼,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幸灾乐祸地记录着他被谢煜猥亵的不堪入目的画面。 那几年,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他想过死,无数次。可每当看到谢锦天,看到谢锦天眼中那个依旧澄清、纯净的自己,就觉得只要不死,就还有希望,只要能熬过这最漫长的黑暗,他就能成为谢锦天和易成刚眼中的易杨,把日子过得平凡而干净。但他的内心又始终明白,这肮脏的烙印将追随他一生,羞辱他一生。 说真的,他唯一感到轻松的,便是那段精神崩溃的短暂的一晚。他被拦在栅栏后,像看一部电影的观众,眼看着被压抑已久的反扑的情绪霸占了躯壳,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彻底地放任自流,便可以免于被问责。 如今他清醒了,却更为孤独。这世上并没有谁能倾听他的痛苦,除了那冰冷的坟墓。可他也显少在坟前诉苦,就像个离家许久的孩子,报喜不报忧,和阴阳两隔的父亲,说些本该一同分享的微小的喜悦。每当这时,他便仿佛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目光温柔注视着,轻轻抚摸着,沸腾的情绪在酸涩中渐渐冷却,他终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亦如此刻,他抱着一束白菊,提着纸袋走在纵横交错的小道上,每接近一步,内心便平静些许。他很清楚方才扔掉那药盒有多幼稚,可他控制不住。他不想把这个带到父亲的坟前,不然,他要如何心安理得地撒谎说,一切安好? 心里想着说辞,低头走着,却未料到抬头时竟见着又一个不速之客。 她比上一次分别时看着又苍老了几岁,那曾经称得上是娟秀的容貌,如今已被扭曲的心给毁得面目可憎。那件勾了线的浅灰色的毛衣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一双浅红的胶底鞋已褪了色,像脏了的胭脂。 她浑浊的眼看向易杨,随后忽地亮起来,几步走过来。 因为步履匆忙,她险些摔倒,易杨下意识地扶了一把,就被她反手抓住了。她先是抓着他的外套,随后又怕他挣脱般转而拽住了他的胳膊。 “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那一双枯瘦的手仿佛是来索命的,紧紧箍住易杨,不停颤抖着,“你知道吧?知道才躲着我?你怎么那么没良心!我好歹是你妈!” 白菊落在地上,易杨被吴招娣摇得一阵难受,他闻到了吴招娣身上的味道,那种许久没有洗澡的酸臭味合着内里的渗出体外,令他下意识地想拽下吴招娣的手,退开一步。 自从上次当着吴招娣的面摔了dv以后,他就再没见过她。易杨换了手机,换了地址,换了工作,所以也并不知道吴招娣遭遇了什么,此时忽然见着她失魂落魄的在这里守株待兔,不免惊讶,便暂且放下嫌怨道:“什么房子?你说清楚。” 吴招娣忽然就涕泪横流,在她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易杨才得知,三个月前,吴招娣被个“老姐妹”带进了传销组织,一进去就忽悠她买产品,再发展其他人来买,吴招娣得了点蝇头小利便更加狂热,结果自己一咬牙,买了一堆产品,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在“老姐妹”的介绍下,拿唯一的房产去抵押,结果便沦落到如今一无所有的境地。因着之前把身边所有能坑的人都坑了,在她流离失所的时候,再没人愿意帮她,都躲着她。她这才想到了本已经断绝了来往的易杨,她知道易杨孝顺,每年是必来的。 “除了下葬,你一次也没来过吧?” 吴招娣愣了愣,没料到她长篇大论地叙述了悲惨的遭遇后,易杨却问了这么一句毫无关系的话。她全然没有想过,因为走投无路才出现在自己丈夫墓前的自己,在儿子眼里是多么的不堪。 “你和我算账?”吴招娣像只被打湿了羽毛的斗鸡,仰着脖子道,“是谁生你养你的?你和我算?真要算,你把这些年的抚养费还我!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吗?” 易杨忽然觉得暴跳如雷的吴招娣很可悲,可悲到他都提不起兴致来和她计较。 吴招娣看易杨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她,忽然往坟前一坐,嚎啕大哭道:“易成刚!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周围扫墓的纷纷偏头看过来,这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打扰着逝者的安宁。 然而吴招娣越是撒泼耍赖,易杨越是冷眼旁观。只在吴招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弯腰捡起那束白菊,放到易成刚的墓前,随后掏出块白布轻轻擦拭着积灰的碑文和镶嵌着的易成刚黑白的相片。 “你已经把我卖给那两个男人了,在我还小的时候。” 吴招娣忽地停止了哭嚎,怔怔看着易杨。 “他们一个坐牢,一个瘫痪,这都是报应。而你,也是罪有应得。” 易杨每说一字,吴招娣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最后只剩下一片惨白,颤抖着指着他,说不出半句话来。直到易杨摸出钱包,将一张搁在她跟前:“密码是我爸生日,以后别再来打扰他。” 第五十一章 践诺 易杨本可以用更恶毒的语言将这些年所有的痛苦都悉数奉还,可在看到吴招娣那眼神时,却止住了。并不是良心发泄,而是忽然意识到,吴招娣是他在这世上的最后的至亲,无论她做过什么都无法抵消这个事实,虽不想承认,可她驻扎在他的血肉,驻扎在他的思想,是他如何都摆脱不了的一部分。他若不能处理好与她的关系,便不能好好与自己相处。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因为他一心想剔除自认为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可如今,他清醒了,他想放自己一条生路,试着接受自己的全部,背负着所有好的、坏的,一同走下去。 回到租屋内的易杨,已然平静了许多,因着自卑,他总不断后悔曾经做过的决定,可在面临新的抉择时又摇摆不定。但此刻,他的内心是毫无波澜的,他很庆幸自己能够与吴招娣做个了断,说了多年来想说的话,点到即止,并不为过。 吃了药,又网上买了个药盒,打开最近淘来的二手收音机,易杨开始了洗漱。现在已经鲜少有人用收音机了,这款和从前易成刚反复修的一模一样的收音机,连滋滋的电流声都显得亲切,偶尔闭着眼听听,迷迷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不过是放学回来不小心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不一会儿,易成刚就会来捏他鼻子喊他起来吃饭。 亦如发病时他看到的幻象。 从前易杨总选择逃避,宁愿搬出去住也不想看到与过去有关的东西,怕触景生情。如今想来,他或许正需要这些个随时随地心酸一场、痛哭一场的契机,而不是累积到自己都无法自查的地步,一触即溃。 电台里,主持人正说着冬至要早些回家。温暖的水流带走了一天的疲惫,却也在雾气腾腾间,忽然点醒了易杨一件事。 这些天他被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冲得头昏脑涨、疲于应付,也便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巧合。先是谢煜和方烁,再是余潜,随后是吴招娣。这些曾伤害过他的人,仿佛按着事先写好的剧本,一个个来他的生命里谢幕。他们的结局都有着对应的讽刺,在乎感情的落得同归于尽、在乎自己的落得病入膏肓,在乎钱财的落得一无所有。当初他们伤害易杨得到了什么,如今就都变本加厉地归还了什么。 想到这里,易杨不觉背后一阵阴冷,希望这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我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我也不会再让任何伤害过他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锦天恪守着他的承诺,尤其是后半句。 他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去策划这一切,先是从他最痛恨的谢煜开始。 方烁并不愚蠢,要让他上钩很难,但好在他对谢煜的执着远在谢锦天的预料之上。或许两个人纠缠得久了,便说不清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不甘。方烁显然是将与谢锦天多年来的缠夹不清当成了一场角逐,非要分个高下才肯罢休,非要赢得彻底才算不辜负自己,因而谢锦天提出的能禁锢谢煜一生的一劳永逸的法子便显得格外诱人。 要接近谢煜并不困难,无非是摆出苦大仇深的架势大肆指责一番,做出一副渴望家庭温暖的别扭模样。彼时,郑荞已与谢煜复婚,对父子俩的和解求之不得,自然是推波助澜、鼎力相助。于是,谢锦天便顺着台阶下,和和美美地一家三口吃上顿饭,冰释前嫌。 谢煜或许是真的老了,太过渴望亲情的温暖,也便没怀疑谢锦天浮夸的演技,就这么在书房里,被一次又一次地催眠。谢锦天将那些容易被排斥的念头,一步步递进式地植入谢煜的潜意识,让他在潜移默化中渐渐改变对方烁的看法,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因为爱他爱得痴狂。 爱——多么情有可原。 方烁再次出现时,谢煜已对他有了些旧情复燃的趋势。方烁不提从前,只像个朋友般问起谢煜的近况,却在不经意间忘了掩藏对他的余情未了。这在纯属为了补偿而与郑荞破镜重圆的谢煜心中,悄悄放了把火,烧得他在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淡忘了方烁所有的不择手段,只记得两人在异国他乡相互扶持时的不易。 日子越是过得冷清,心中的火苗越窜得高,直烧红了双眼,烧热了头脑,一发不可收拾地又一头栽了进去。直到“意外”地发现,方烁与谢锦天的私会。 “你可悠着点,别被我爸发现。” “现在我让他朝东他绝不朝西,哪会起疑?这远比报复要来得有趣。” 两人碰杯的动静,在间隔两桌遥遥望着的谢煜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他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只觉得谁在他脑中撞钟,绵延不绝地敲打着他,令他不得安宁。 等晚上如约而至地到了方烁家里时,方烁已备了一桌的菜,正解围裙。 “快洗手,趁热吃!” 然而谢煜的目光却只落在方烁背后的砧板上,那上面搁着未洗的刀。 等谢煜回过神来时,他已坐在了自己车里,车停在路边,双手沾满了血。 脑中浮现出方烁躺在血泊中浑身抽搐的样子,就像条被剖开肚子却犹在挣扎的死不瞑目的鱼。可谢煜不记得究竟往方烁身上捅了多少刀,当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鬼迷了心窍般,反反复复地撞着丧钟,深信唯有方烁死了才能解脱,死了才能一了百了! 谢煜怔怔盯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简直无法相信他做了什么。他向来不是个行事冲动的人,可痛下杀手的时候他却坚信方烁是一切不幸的根源,是玩弄他于鼓掌之中的罪魁祸首!以至于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一刀刀断了他的生路,也断了自己的后路。 谢煜痛不欲生地将头抵在方向盘上,不知该何去何从。脑中那恼人的钟声终于消停,可这诡异的安静却又像恐怖片里鬼魂出没前的压抑伏笔。方烁那一双怒睁的眼,死死盯着他,从草丛里,从车窗外,从路灯上,从座椅下 谢煜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车,漫无目的地晃了一晚,随后在破晓时,被巡逻民警逮了个正着。他说不清身上血迹的来源,精神恍惚,口中念念有词,依稀是个“鱼”字。 那一双无处不在的鱼眼,转瞬间成了隔音玻璃上的孔洞,空洞对面坐着个与他有着相似轮廓的男子。 “谢煜,把你已有的给出来这不叫补偿,叫施舍。我要你给的,是你给不起的,这才叫公平。” 谢煜只麻木地听着,并未追问什么,他的双眼黯淡,像燃尽了清明后余下的灰烬。他终于不再是那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了。 “方烁的命是保住了,但伤了胸椎,下身瘫痪,后半辈子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谢锦天等了半晌,依旧没有回应,他打量着玻璃对面面如死灰的男人,只觉得那牢里坐着的不只是谢煜,还有他自己。 他终于替易杨报仇雪恨,让罪有应得的人沦落成了这形同枯槁的模样。 要给谢煜植入一个危险的念头并不容易,他的戒心很高,很可能因为一句不恰当的引导就触动了意识的警戒。谢锦天花了漫长的时间、耐着性子埋下引线,他无法暗示谢煜伤害方烁,但他不断煽风点火,让谢煜对方烁的迷恋节节升温,这份感情渐渐关联到了自尊,逐渐被抬高到与生命齐平的地步。在催眠的作用下,谢煜坚信他为方烁付出了许多,也牺牲了许多,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于是,背叛和戏弄便仿佛一点星火,以燎原之势吞噬了理智,造就了这两败俱伤。 易杨他们经营的店铺开业那天,谢锦天让人悄悄送了花篮,花篮里那张怎么都不像出自他手笔的画着“警长”的卡片几乎耗费了他一整晚的时间。然而他真正的贺礼,却是谢煜与方烁的玉石俱焚。 然而易杨看起来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生出大仇已报的快慰。他一路尾随着独自回家的易杨,看到他那垂头丧气、怅然若失的模样,不觉有些心酸,也有些气馁。然而转念一想,易杨或许只是一时间还未能消化大仇已报的事实,他不该就此停下,而应该给予接二连三的“惊喜”。 谢锦天的第二个目标,便是曾经也催眠过他的余潜。 余潜向来理智,本身也擅长精神分析,要找到交集对他下手十分困难,但他的妻子却是个不错的突破口。她原是农民出生,因着当时崇尚工农的时代背景才被书香门第的余家相中,余潜也是顺从父母之命才成了婚,婚后才发现与这位妻子根本毫无共同话题。夫妻间便因此相敬如宾,连子嗣都不曾有。等这位妻子从国企退休,便整日出去打麻将,排遣寂寞。谢锦天便找人借着麻将桌接近她,带她玩些赌钱的局子,她赢了些蝇头小利便越打越大,从几百到几千,最后到了几万,哪知道那天连输了几局,急于翻盘的她,匆匆取了存款,却又输得血本无归,还倒欠了几十万,被人上门泼油漆、灌胶水,余潜知道后怒其不争,可报警也没有用,终是被那几个小混混天天骚扰得没了法子,四处借钱还了钱。 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余潜在最近一次体检查出了癌症,已经扩散,医生说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把余下的日子过好。 可要怎么过好? 余潜几次救下因为愧疚而企图自杀的妻子后,只觉得心力交瘁,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 他开始回顾一生,开始交代后事,随后他想起了易杨,这个他亏欠最多的孩子。 那天,谢锦天看着易杨目送余潜离开时的眼神,忽然有些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当真能令易杨解开心结。如果说这些人罪有应得,为什么易杨却依旧闷闷不乐? 谁能把从前的易杨还给他? 那个不善言辞却温柔澄清的邻家男孩,已经被他和那些罪大恶极之人合谋溺死在了晦暗的过去里。他要如何将他眼中的黯然连根拔起,如何将他心中的荒芜灌溉成能滋长温情的沃土? 没有人能告诉他,他唯有用他的方式来填补悔恨的沟壑。 第五十二章 合二为一 比起谢煜和方烁,谢锦天更恨的是吴招娣。 父母是无法选择的,但父母总因着他们的身份而将子女当成了私有物,天经地义,为所欲为,可即便是像吴招娣这样为了一己之私全然未尽到做母亲责任甚至已触到法律底线的母亲,最后也依旧能够因着一个“孝”字而活得衣食无虞,还时不时向人抱怨易杨搬出去对她不管不顾。她最懂拿捏易杨,这也正是她最可恨之处。要指望她对自己的行径后悔,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易杨不报复她,不代表她就可以被原谅。 谢锦天谋划了一切,而吴招娣就像个不够格的对手,轻而易举地落入了圈套。曾经,她辜负了至亲的信任和期许,如今,她被个毫无瓜葛的路人辜负了信任与期许,落得一无所有、穷困潦倒。 她去找易杨,也在谢锦天的意料之中,这甚至是他最期待的部分,他就像个回到犯罪现场观赏的罪魁祸首,从委托的侦探那里得知了吴招娣的行踪后,便兴致勃勃地尾随易杨去了墓地。 易杨扔出药盒的时候,他就这么一个急刹车,在后面的喇叭声和咒骂声中贸然下了车,奔过去一把捡了起来。其实当时他根本没看清那是什么,只凭着一种直觉行事,亦如当年,他捡起了废纸篓里的那张画,而那里面隐晦地诉说着与他息息相关的罪恶。 谢锦天将那药盒揣在兜里,就仿佛握着易杨伸来的手,多年前他没有将他拉出泥潭,而这一次他绝不松手。他知道易杨的内心远没有表象上那样平静,那笼罩了二十几年的阴霾怎可能轻易散去?可他又因此而感到一丝庆幸,唯有这样,他才有机会登场,才有借口报复。 戴着鸭舌帽抱着束花站在不远处的谢锦天,就这样悄悄聆听着二人的对话。当听到吴招娣歇斯底里的控诉时,他暗自得意,那可都是他的杰作。她每说一句,他心中的快意便增加一分,悔恨便减少一分。她的凄惨和落魄就是他的良药,他看似是在报复吴招娣,实则也在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他自己的母亲。 可易杨终究还是没有放任不管,好在那并非出于同情,而只是义务。谢锦天也知道,他无法彻底斩断血脉的维系,但至少,他能给易杨一个从“孝”字中解放出来的契机。 易杨走后,谢锦天待吴招娣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藏到兜里离开,这才将花束摆在了易成刚的墓前,又将他的照片擦拭了一遍。 “易叔,你放心,那些罪有应得的人,都不会再出现了。”谢锦天的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药盒。他还想说,他会守着易杨,以补偿这些年他对易杨的忽略与伤害。可转念一想,他要以什么身份说这些话?易杨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只换来个终身服药的不治之症,他用他的方式替易杨报仇,却并不能抵消他的罪孽。他对自己的惩戒,不过是永不相见,可那或许正是易杨求之不得的。 说到底,他不过是易杨最不愿提及的一段过往,是死而不僵的心结。如果可以选择,或许易杨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下悬崖,冷眼旁观着他和那些回忆一同粉身碎骨吧? 一想到这里,谢锦天便心绪难平。他其实并不能准确地描述此刻他对易杨的感情究竟为何。若只是愧疚,那么演完报复的闹剧就该乖乖谢幕,可他却如此不甘,不甘就这样背负着罪名被判个无期徒刑。 他反反复复地看有易杨参与录制的那些网络视频,随后在听他说“不记得了”时,猛地合上笔记本的盖子,愤恨地来回踱着。 不记得,他怎么就不记得?他想要不记得? 有时候,谢锦天真不想遵守所谓的诺言了。他就是个小人,就想见见易杨把话说开了!可每当一冒出这想法,易杨出现在他婚礼时那张麻木的脸与精卫中心里嘶吼时血红的眼便交替着浮上来,轻易使他动摇。 为了平复这种此消彼长的念头,谢锦天将茶几底下那一子模型碎片都找出来,每天花点时间修复。因为是精细活,他又总是做着做着就出神,因此进度十分缓慢。可每完成一部分,时间便仿佛倒退一点,一直退到洒满阳光的儿时的午后,退到那一根红线交到易杨手里的瞬间。 当时,他们简单得近乎天真。 谢锦天一想到那时的易杨,便觉得心中被剜了个洞,呼呼地吹着寒风,无论填补什么都是枉然。他因此辞去了医院的工作,在一家民营的心理机构里挂职,有个案才去,时间自由了许多。这样他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做他想做的事。 比如,跟踪易杨。 一开始谢锦天还骗自己说是因为担心易杨,想看看易杨知道“仇家”下场后会作何反应,最近过得可还好。但久而久之这便了一种习惯,甚至到了放弃稳定工作来迁就的地步。他把阳台封了,隔出一间房间,里面陈列着易杨还给他的那些园林模型,墙上贴满了照片。这是他用当年易杨淘来的二手相机拍的,那相机是偷窥的眼,见证了他曾经的一举一动,而如今,这只眼调转了方向,窥探起曾经的主人来。 易杨低着头在路上走、易杨凑着光研究古籍,易杨穿着汉服讲解习俗点点滴滴,他都如数家珍地记录着,按着时间顺序钉在墙上,直到排列不下,才将之前一个月份的照片撤下来夹在国史大纲里,后来连书里也夹不下了,他对着那些几个月前拍的散落的照片发怔,就好似那些是从他心底溢出的情愫。 他在模仿着易杨跟踪的过程中,渐渐褪下骄傲与自负的外衣,以一种卑微的视角终于体会到了如影随形却不被知晓的落寞与卑微,知晓了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的无奈与沮丧。他似乎正在渐渐变成易杨,成为他的影,成为他的镜,在精神层面结合得无缝,却又最是孤单。 他的心,因此而变得敏感而柔软,情绪层层叠叠地丰富起来,甚至能能感知到所有细微的波动。他因此被一位来访者介绍上了电视节目,随后被相亲节目相中,成了驻场的心理咨询师,为嘉宾们解读情感。 他向来是富有表现力的,在台上,他风趣幽默、却又一针见血,很快便红了起来,媒体邀约不断。但每次面对镜头时,谢锦天总是忍不住想象,易杨此时就坐在电视前怔怔看着他,看他侃侃而谈,看他头头是道。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相见? 他们隔着屏幕、隔着网络、隔着镜头,互相知晓着彼此的近况。 谢锦天因此回来总要回看有自己参与的节目,兀自揣摩着易杨看到时会是怎样一种心境。每当这时,黑猫警长总在他脚边温柔地蹭着,它已经完全将他当成了主人,任凭谢锦天将他抱起来询问易杨的种种,再喃喃着自问自答,好似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 方圆几里 双肩耷拉着,披散着半长头发的脑袋像饱满的稻谷似地垂向一侧。萎缩的双腿绵软地架在轮椅上。分明是截瘫,却好似双目失明,眼中黯淡无光。上了年纪的护工将他那显得斯文的半框眼镜摘了,嫌搬运时总蹭到脸,而他也不提什么意见,好似灵魂与的链接早便断开,谁如何对待这具身体都与他无关。 房间的空调开得太足,易杨的毛衫领口被后颈的汗打湿成个月牙,他终是放弃了问话,知道跟前这个仿佛已踏进坟墓的男人是不会回答他了。他来找他,也是下了好一番决心的,毕竟这是个曾为人师表的疯子。他为感情痴狂,最终也落得个飞蛾扑火的下场,或许这也正中他下怀?他再也不用担心那个男人离开他了,这便是结局,便是终点,再无其他可能。 一旁的护工将餐盘端进来,放下,又端起来,易杨瞥了眼钟,已是午时。 见易杨起身要走,那护工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放下餐盘几步追上来,法令纹往边上撇了撇,又收拢,小心翼翼道:“在这里那么久,也就你来瞧他,这几晚他总嚷个不停,隔壁床都投诉了” “嚷什么?”易杨仿佛揪住了个线头,轻轻一扯,千丝万缕。 “瞎叫唤!做梦!嘴里跟含了个枣似的!”老护工眉心的褶子都拢在了一处,“有次把他摇醒了,还掐我,说我要害他!” “有喊谁的名字?” 老护工点着头回忆了半晌:“谢谢什么来着?三个字的!” 不用说下去易杨也知道了答案,他甚至有些害怕名字被说全了,仿佛一出口,便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依旧被黏着在的巨大的网上,满足着谁狩猎的乐趣。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之前那股窥探的视线绝不是他的臆想。也许此时,那双眼也正从背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沾沾自喜地品尝着他被写在剧本上的悲喜。 易杨猛地转过身,却只有一望无尽的长廊。可那每一个病房的门洞都仿佛藏着个人影,咳嗽着,谩骂着,期期艾艾地着,甚至正往方烁嘴里喂饭,一勺接一勺,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易杨只觉得自己也被堵得透不过气来,等回过神来时,已从消防通道跑到了大街上。 此时恰逢周末,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这般热闹并不能驱散他的恐惧。他可以隐匿在人群中,却又怕被躲藏在人群中的捕猎者逮个正着。踟蹰不前间,心中腾起一股浓烈的恨意,这彷徨与不安,唤醒了过往惨淡的体验,使得他反反复复地经历着从前的伤痛,又跌入走不出的怪圈。如果说,之前他对谢锦天的感情还掺杂着些别的成分,互相阻挠着,无法简单归结为爱或恨,那么此刻,他的每一个自我都如此一致地憎恶着他,恨不得将他从阴影中揪出来,质问有何企图。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什么谢锦天还纠缠不休? 手心黏腻,摸出手机好半天才划开屏幕,按下一连串早被删除的号码,一鼓作气地想要与他来个了断。然而彼端刚响了一下,心便仿佛被罩在口钟里狠狠撞击着,那余音震得他头昏脑涨,慌忙按下了挂断键。可那铃声却仿佛在周遭此起彼伏地响起,四面楚歌,虎视眈眈。 易杨慌了神,忽然就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扭头看向路边的杂货店,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情感类谈话节目。店主上了年纪听力不好,声音开得很大,那熟悉的脸面也便仿佛放大了无数倍,近在眼前。 “每个人在感情中都有独特的癖好,那是来自于潜意识里的不可抗力,也正是因为无法解释,无法预测,爱情的魔力才被无限夸大。” 年关将近,已成了机构活招牌的谢锦天愈加忙碌,不断有媒体邀他抛头露面。因着这名气的发酵,找他做个案的也越来越多,他便挑些自己感兴趣的,尤其是感情类的。越是畸形的关系他越有兴趣分析,可听着那些叙述,他又常常会走神,总情不自禁地代入他和易杨的角色。如今,易杨已全然成了他感情世界的主角,场景走马灯似地换,演绎的却总是相同的桥段。 谢锦天也知道自己卑鄙,不该去向一个曾被他狠狠伤害过的人寻求精神慰藉,哪怕只停留在精神世界的“亵渎”。可他忍不住,忍不住去想这种可能,忍不住沉浸在“若只如初见”的假设。人就是这样得寸进尺的情感动物,嘴上说着只要对方幸福,可当发现全然被忽略,对方只自顾自地幸福,便又生出不甘和怨愤来,将曾认为无私的付出定义为愚蠢的献祭。而这种由点及面地自我否定必定要转嫁一部分责任到对方身上,让对方毫不知情地背负着,处心积虑地等待着索要补偿的机会。 谢锦天每天都在“”群里守株待兔,看粉丝们发布易杨的消息,讨论他的动向,既得意又失落。得意的是他知道这些粉丝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细枝末节,失落的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像粉丝们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易杨跟前,以喜欢的名义闯入他的生活。更何况,这些粉丝中,不乏个别狂热份子,不许谁说易杨半点不好,好似他们对易杨的感情有多么笃定、多么深厚。他们只凭着满腔热血和一知半解便跨越了谢锦天曾引以为傲的经年累月,一步登天地站在了易杨跟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谢锦天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钻进那故步自封的领域,对着那满墙的照片聊以。可渐渐地,他开始无法满足于这般的止步不前。那相机、照片、模型、红线都不过是停留在过去的“罪证”,他跟踪易杨那么久,却再也找不到他对他还旧情不忘、恋恋不舍的证据。 “最早的客体关系通常是和父母建立的,它也提供了今后人际交往和建立亲密关系的模板,很多时候,所谓的爱情,只是在弥补童年的缺失,许多人选择另一半其实是在找‘父母’,期望对方能无条件地纵容,任凭试探和伤害,却依旧无怨无悔地付出。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是不对等的,但一旦对方认可,便可能是最紧密、最纠结、最难割舍的。” “原来‘妈宝’也可以追溯到童年啊?”知性的女主持微微一笑,转而玩笑道,“我很好奇,像谢老师这样的,是不是就没有感情的困扰?” “我不过是知道些理论罢了,有时候公众的关注会让人自我膨胀,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事实上,脱下面具,还是个有着七情六欲逃不过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我可以自我分析,但无法将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 “泥潭?能让谢老师这样比喻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呢?”女主持仿佛挖到了宝,狡黠一笑,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明月隔云端” 谢锦天望着镜头,却仿佛望进易杨眼中。 易杨忍不住退了一步,可谢锦天却借此再次踏入他的领地,反反复复践踏着他的心,毫不怜惜。 “萧牧说他半年来一直去,交了钱,一声不吭地练,萧牧也拉不下脸来赶他。”程衍关掉了订机票的界面,转过身来看着望着窗玻璃上的水汽发呆的易杨,“要不是你说起,我也没打算告诉你现在想想,他或许在守株待兔? 易杨手边是还没撕的日历,明天就元旦了,新的一年,他却兜兜转转地还在原点。 之前樊逸舟曾发过短信给他,简单的问候之后,委婉地询问谢锦天是否还纠缠他。他说谢锦天知道他的状况,并且答应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易杨没有回,但也没删了这条消息。他觉得,这或许是一条分割线,如果一切真能就这样在他所不知道的角落里不了了之,那么也不失为一个算不得圆满却终是令人松一口气的结局。 然而谢锦天却将这永不相见的誓言演绎成了捉迷藏的游戏。他通过媒体,用一种暧昧的方式传达给易杨,他看到了当年那亭柱上写下的话。 如果是个只听一面之词的局外人,或许真当他对谁情深意重。可易杨却无法相信谢锦天会对他产生什么除了占有欲以外的感情,哪怕谢锦天替他将那些伤害过他的人都从他的生命中剥离开,可谁又知道,这会不会谢锦天玩弄的什么自我满足的新花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易杨只想远离他。 “那警察也是萧牧的朋友,他说谢锦天有让他查过你的动向,你去哪里,干什么,他都要知道。”程衍依旧在忧心忡忡地分析着,“我们和他打过招呼了,如果你要走,就让他找个借口拒绝谢锦天,你就” “我不会走的。”易杨忽然抬起头道,“我并没做错什么,何必东躲西藏的?” “可他这样膈应你” “他既然答应再不会出现在我面前,那我就信他最后一次。”易杨擦了擦窗玻璃的水汽,扇形的一隅中,是隐在暗处的人影,“权当他不存在。” 第五十八章 东窗事发 “有时候坚持,并不是因为真有多喜欢,而只是因为一旦放弃,之前所做的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 易杨对着镜头说的这番话,谢锦天反反复复循环了无数遍,直到手机没电。插上电源,心却也被拴着,原地打转。其实这话只是易杨对于“守候”类的鸡汤故事的感想,可谢锦天却咀嚼出了别有深意,一时间觉得这话就是对他说的,一时间又觉得纯粹是自作多情。凿凿有据或不足为征,反反复复地摇摆了一下午,自我争辩,却终究没个定论。 “谢老师还真是视金钱如粪土!”机构派给他的小助理温娴雅半开玩笑道,谁让谢锦天一整个下午一个个案都不接,只推说没兴趣,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倒好似真不在乎对方出多少钱。 “不是你想的那样。”谢锦天看了眼挂钟,拔了充电线将手机揣进兜里。 “谢老师!你喜欢的人很好看吗?”温娴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她可真被人问烦了,又听了不少捕风捉影的传闻。向来因为得天独厚的优势被人追捧的她,在感情这件事上也有着种不可免俗的好胜心,分明是近水楼台的,可谢锦天却从不多看她一眼。 谢锦天被她问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似乎都因为过于熟悉而忽略了易杨的长相。易杨尽管有着一米七八的身高,但因为骨架子小,又总低着头,便总觉得他弱不禁风,透着股书生味。实则,当易杨认真起来抬头望进对方眼里时,是谁也招架不住的。故而谢锦天总下意识地去招惹他,只为着那双澄清的眼中孩童般的执拗,甚或难得地染上一层薄薄的愠怒,与平日里和顺的模样大相径庭,却也最扣人心弦。 谢锦天想着想着,便又忍不住忧心,易杨如今有了名气,比从前自信不少,就好似雕琢后的璞玉,渐渐显出温润的色泽来,令人钦慕,心生向往。打开微博,也能看见他的粉丝在不断增加,动不动就在底下嘘寒问暖,好似都觊觎着他。而他谢锦天,不过是个影子,斜斜地拖在易杨身后,拉长在记忆里,渐渐作古。可谢锦天却不愿轻易打破他永不相见的誓言,毕竟从红线到猫儿再到每年都一起旅行,他都未曾践诺,而易杨却一字一句地记着,一心一意地盼着,直到一次又一次地落空。如今,谢锦天虽只能遥遥望着,但在这挣扎与煎熬中,他又仿佛得到了自虐般的救赎。 他将头像换成“警长”的近照,给易杨的每条微博点赞,却不敢评论一句。他滑动着手机屏幕,最终停留在之前冬至的那张近照上。易杨穿汉服的模样,曾出现在他的梦中,而那个梦又仿佛预示了今日的一切。他向来是唯物主义的,可一旦人有了执念,就宁可相信所谓的宿命、所谓的轮回,相信前世今生的注定,否则,这突兀的情节要如何续?这无望的结尾要如何圆? 或许,早在见着易杨和樊逸舟的那个吻时,他便觉醒了别样的情愫,不然,只是被好友隐瞒了取向,又何至于愤怒至此?恨与爱不过正面背面,当时被不知如何应对陌生感情的焦虑压抑了不可言说的渴望,只让浮于表面的恨意为所欲为,可那被放逐的部分,终究是处心积虑地在这个年末反扑上位,将谢锦天往未知的深渊拖拽。 谢锦天推掉了和老同事们的聚会,躲在租来的车里,在离饭馆一个路口的不起眼的拐角等着易杨下班。天已经黑了,他关了暖气,将易杨手写的菜单盖在脸上。这是他让人在开张那天偷偷顺来的,他似乎还能透过那笔墨感受到易杨手心的余温。在这个预报着寒潮来袭的冬日,他沉溺于被抚过脸庞的幻想,沉溺于隔靴搔痒的假设。 今天是易杨生日,他应该已经收到了不少粉丝的礼物,而其中一件,却是一个曾经消耗了易杨无数时间、精力却被砸得粉碎的建筑模型。它是那个诡异的梦的背景,也是从过往死而复生的感情的见证。 谢锦天花了无数个日夜修复了它,本来只打算让它静静地陈列在他见不得人的暗室里,可今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便让人送了去。其实那一刻,他便后悔了。他知道这很卑鄙,他又把这个无法消化的难题抛给了易杨。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却又怕知道答案,只能躲在考场外等着。 他回忆着重塑的枇杷园里蹲着的托朋友从日本带回的陶瓷小猫的模样,黑的、白的、花的,个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雀跃地等待着主人的垂青。 然而主人却迟迟不来。 谢锦天等着等着竟是睡了过去,直到被冻醒时,才慌忙去看表。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不知道那半小时里易杨是否已经路过,想打开粉丝群看看动向,这一看却愣住了。 而此时的易杨,正坐在一家咖啡吧里,将菜单还给服务员。 “对不起学姐,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你。” “这有什么?”夏雪微笑着,将脱下的红色羊绒大衣搁在包边上,而她的脸颊却仿佛被染了色,像两抹胭脂,“我一直有关注你的动态,也算是你的铁杆粉丝一枚。” 这轻巧地带过,反倒更令易杨感到歉疚。说好要回归地彻底,说好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夏雪,可这两样他一样都没有做到。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些隔阂的,毕竟夏雪会令他想起从前,想起他的失败,令他现在所有的看似安好都经不起推敲。他想等他真的能安定下来了再去找夏雪,却没想到,是夏雪先来找他。 “主动约你,是为了送这个。”夏雪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那信封的红一直渗透到了请柬的内里,毫无留白,仿佛要将所有不快都用这热闹的喜庆填满,在眼花缭乱的欢愉中无心细究曾经的似曾相识。 新郎的名字很陌生。 “我大学同学。”夏雪打磨得圆润的指甲倚在杯沿上,也是出挑的红,“明年开春,希望你能来。” 易杨尽可能不流露出讶异的情绪,将那请柬原封不动地装回信封,低头道一声“恭喜”。 “你一定觉得太快了,怕我是赌气?” 易杨不置可否地抬头看向夏雪,确实,从和谢锦天分开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多的时间,说不意外是假的。 “他一直对我挺好的,我多少知道他心思,所以保持着距离。这次,他一知道我和谢锦天分开,便来找我,说希望我能给他个机会。”夏雪将贴着脸的一缕发搁到耳后,“人啊,总是不珍惜唾手可得的,而喜欢遥不可及的。就像你说的,有时候都分不清,究竟是真心还是执念。” 易杨听了夏雪这一番独白,却仿佛在说他自己,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在沉默中喝了口咖啡,随后便觉着那温热的苦涩通过食管流入向来孱弱的胃里,摇醒了冬眠的情绪。 他端详着夏雪,剪了个梨花头的她,早已抛却了为了迎合谢锦天品味而戴的隐形眼镜,而换上了黑框眼镜,素面朝天的模样,倒显得年龄倒退了几岁。 夏雪发现了易杨的目光,微微一笑道:“是不是和从前很不一样,以前我总迎合着谢锦天的品味,全副武装,但现在我却可以毫不设防地做我自己,就算大声打嗝、蹲地上玩手机、盘起一条腿撸串,他都依然觉得我很可爱。” 感情中付出更多的一方,都有种不安全感,怕哪一天就失去了对方,故而自卑地扭曲着自己硬要挤进对方为另一半设定的框架,这样的全副武装着实令人疲惫,所以夏雪才会如此轻易地陷落在这份能毫无顾忌地做回自己的感情中吧? “我要感谢谢锦天,是他让我意识到,婚姻很现实,具体到细枝末节。我知道,我选择的或许不是爱情,但却是令我最舒服、最安心的关系。” 这种妥协,易杨是最能理解的。他也曾在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挣扎中动摇过,想着和樊逸舟在一起是否会轻松一些。可他的心却不允许,执拗地说着非谢锦天不可。如果他能学着自私一点,多在乎自己一点,何至于沦落至此?何至于在这迷宫里兜兜转转,却走不出去? “夏雪姐其实那天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易杨不知为何忽然会有如此强烈的倾诉的冲动。他原本打定主意不向任何不知情的人提起发病的遭遇,这也是他迟迟未去找夏雪的原因,可此时此刻,那无从倾诉的孤寂忽然拽住了他的喉头,逼着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可就在这时,易杨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消息提醒。他原本并不打算去理会,可当扫了一眼只显示一行的内容后,他却愣住了。 他有些颤抖地点开来,就见之前来店里参加过活动的女粉丝发来的短信赫然写着:“快去群里看看吧!有人说你是精分,还放了你就诊的照片!” 第五十九章 轩然大波 群里刷了几千条,飞快地掠过眼前,像四散的蝴蝶,易杨能捕捉到的只是诸如“精分”、“骗子”、“精卫中心”之类的只字片语。群里分成了两派,一派已然相信了这些证据,愤怒地指责易杨的道貌岸然,而另一派则坚信这一切是精心策划的打压的阴谋,但最终,他们都艾特了易杨,要他出来给个解释。 那不断刷屏的作为证据的图片,易杨点了几次才点中,放大了,是透过层层包裹的人群拍到的他被反剪了手压在地上的模样。那张扭曲的脸,仿佛不是他,又仿佛是真正的他。易杨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叫了他几回都得不到回应的夏雪绕到他身旁。 夏雪在也看到了那照片,可她无法将照片里的人和易杨联系到一起。平日里易杨总是安静内敛,从未见他脸上有什么夸张的表情,可这照片里那原始的、兽性的、可怖的模样,却令人毛骨悚然。 直到手机自动锁屏了,那巴掌大的一块成了冰冷的黑,那从黑暗中映出的脸面才低声道:“发病的时候。” 夏雪这才想起易杨之前问她要监控视频时说过有家族遗传的事,还未消化这事实,便已心疼起来。 易杨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一无所知?就算她算不上什么亲朋好友,但至少她是真正关心易杨的。 “到底怎么回事?” 易杨将仿佛死透了的冰冷的手机搁回桌上,像一场入土为安的仪式。咖啡已冷透了,入喉却更对比出身体里灼烧般的滚烫,他仿佛被搁在炉子上慢火煎着。 “我十八岁的时候发作过,这一次是复发,要终身服药。” “什么时候的事?”这三言两语的一笔带过,轻轻巧巧,却掩不住眼底的绝望。 易杨这才将去杭州以后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夏雪。说来真是讽刺,他方才就想说给她听的,如今却是迥然不同的心境。 夏雪听着那些平铺直叙,越听越觉得心惊,她竟不知上一次分别后又发生了这许多事。或许早在易杨遇见谢锦天之时,便注定了是场劫难,她感同身受,却又一时间找不出宽慰的话来。 “对不起我都不知道”要是她早点来找易杨,或许他最痛苦的时候,能多少得到点安慰。 “是我不想你知道。”易杨总觉得夏雪的体贴远比事情本身更令他伤感,有些事独自咬咬牙也便能面无表情地扛下来,可一旦有谁温柔地对待,反倒止不住眼泪。他不想让夏雪看到他无法自控的一面,他想像他们约定的那样——离开得彻底一些,再回归得彻底一些。 可他既没有完整地离开,也没有全然地回来。 有一部分留在了牢房般的病房里,有一部分留在了窥探的摄像机里,余下的则浮在半空中冷眼旁观着他的境遇。 “那后来呢?谢锦天有找过你?” “他和樊逸舟约定,以后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易杨并不怎么想谈论谢锦天,可说来讽刺,他和夏雪最大的交集却正是这个男人,“而且” “而且什么?”说实在的,谢锦天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令夏雪十分吃惊,像他那样活得自我的人,何曾站在他人角度去考虑问题?她总疑心有诈。 易杨犹豫了一下,才将谢锦天可能替他报复了那些人的事都说了出来。 夏雪愣了许久才消化这些信息。要不是易杨说出他如此推断的理由,她是万万不信谢锦天会处心积虑地为谁精心策划报复的戏码的。她总觉得这样的谢锦天十分陌生,陌生得好似那日在亭子里冷嘲热讽地叫她让开的那个男人。谢锦天究竟是怎么想的?还是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人总是最难了解自己,因着那藏在冰山下的动机,却能颠覆整个海面的平静。 两人沉默了一阵,夏雪才道:“真没想到” 易杨实则不想再继续谈论谢锦天,但若就这样生硬地转移话题,倒又显得他多在乎似的。好在夏雪体贴地先他一步将谈论的焦点引到了当时当下。 “那接下来怎么办?你要澄清吗?”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易杨看着桌上的手机道,“况且,这不过是虚名。” 夏雪本想说,真正在乎的人能懂自己就够了,但转念一想,易杨在乎的人,又有几个是站在他这边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的,他母亲尚且不顾他的感受,他又是那么个习惯于压抑自己去体谅他人的性子,不会轻易去诉苦。 “夏雪姐,不用安慰我。”易杨仿佛看穿了夏雪的心思,忽而道,“经历了这些,我还是有些改变的,至少脸皮更厚了。” 夏雪愣了愣,才意识到易杨是在调侃他自己。易杨是向来不开玩笑的,他做事总是太过认真严肃,以至于有时候和他说话需要多斟酌些,就怕他当真了,可如今却似乎全然不同了。 “我不会再逃避了。” 谢锦天恨透了这群人。就是这些嘴脸,在全然不了解易杨的前提下盲目地追捧,千里迢迢地前来只为与他说一句话,合一张影然,可转瞬间就凭着一张照片便毫不犹豫地将他从顶端抛下,声讨着、谩骂着,恨不得再补上几脚来划清界限。 他无法想象易杨看到这些言论会怎么想,那些打破易杨平静生活的疯子又怎么会在乎?他谢锦天辛辛苦苦地恪守着诺言,只是为了易杨能过他想要的生活,然而就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功亏一篑。谢锦天也试图用几个小号上传辩驳的文字做的长图,然而这些很快就淹没在了排山倒海的质疑声中。 谢锦天也知道,在这个舆论容易被轻易左右的网络暴力盛行的时代,仅仅靠着他这点微薄之力根本不可能扭转事情的走向,可他无法就这么放任不管。心烦意乱了一整晚,熬到零点时,忽地就见粉丝群里炸开了锅。点开那个不断刷屏的链接,竟然是易杨自己录制的一段视频。 易杨显然是在自己家里用电脑自带的摄像头录的,因着像素不高,那清秀的脸面便有些模糊,仿佛解体在这众口铄金的网络中,显得不真实。然而他的话语却是如此清晰而透彻。 “照片里的人的确是我,我在去年因为精神分裂症复发而住院,这就是当时的场景。” 易杨的双眼直视着镜头,却又仿佛穿透屏幕望着每一双企图窥探的眼。 “我也曾一蹶不振,因为它就像个鬼魅,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只要我稍稍松懈,他便会占据我的意识。我一直试图将它割裂,或者否认他的存在,这让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朋友们推到公众面前,借着网络发掘了更多可能,原来我也可以侃侃而谈、落落大方,这样的我很陌生,也很令我欣喜。渐渐的,我拥有了与另一个自己对话的勇气,我试图正视他,接受他,承认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告诉自己,这是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弥补的残缺,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或许正因为不再逃避,我反而轻松了许多,不再患得患失,不再畏首畏尾。对于今天的一切,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我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毕竟这是我的。我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他人坦诚容易,对自己坦诚却很难。很庆幸那些我一度想要忘记的经历,让我拥有了能独当一面的铠甲,你们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我并不需要借着他人的评价来定义我的人生。从今往后,我将依然故我,没有谁该为此道歉。” 这短短两分多钟的视频,谢锦天暂停了几次才看完,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满是回音,分不清是心跳还是横冲直撞的情绪。看完后,他久久无法平静,他有些释怀,又有些遗憾。释怀的是,易杨似乎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已悄悄成长成无坚不摧的模样,遗憾的是,他似乎再没有守护他、庇佑他的借口。 谢锦天伸出手指,抚摸屏幕上易杨定格的脸面。那脸面放大了是一个个微小的粒子,他恨不得将它们都搜集起来装进自己填不满的心里,而不是浮在虚空中任凭他人评述。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易杨,想确认某种连接,想告诉他这大半年来他究竟是以怎样一种心境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然而却不能。 谢锦天觉得身体沉沉的,有什么一直往下坠,直穿透他的躯壳坠下来,呱呱落地。 谢锦天回过神时,已对着摄像头录了一段视频,他没有回看就放到了自己的微博上,随后合上电脑,拿了车钥匙出去。 晚上的申城依旧热闹,不夜城,不眠人,每一双眼睛都有故事,却鲜少有人聆听。 谢锦天打开车窗让冷风灌进来,原本是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些,可不知怎么的,这在灯红酒绿中穿梭而过的风反而令他迷醉。 谢锦天将车停在易杨的租房楼下,隐在转角看着那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 他带了酒,从前他很少喝,怕自己不清醒,误了事,可此刻他却希望自己一醉不醒,得个放纵自己的借口。 醉眼朦胧间,他仿佛看到个熟悉的剪影映在窗上,而那个吻着易杨的人,是他自己。 第六十章 大年夜 谢锦天在刺眼的阳光中睁开眼,就被闷了一晚的空气中发酵的酒味熏得头痛欲裂。眼前是胡乱飞舞的片段,像道路两旁被风吹起的银杏叶,漫天的纸醉金迷,直到谢锦天在那仿若幻觉的朦胧中险些再睡过去,那些片段才觉得无趣般,落定在了时间的维度上。谢锦天猛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这不是臆想,那些画面和触感如同抬头就能看见的晾在窗外的衣衫,鲜亮地招摇着,是无骨的尸。 谢锦天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但他的确做了之前如何都不敢想的事,好似体内被分裂出去的另一个他的蓄谋已久。被困了许久的野兽,在囚笼被撞开的一瞬,根本压不住火。分明神智不清,却还记着那个永不相见的诺言,用身子压着“猎物”,却又捂住他的眼,不教他瞧见。 一瞬间被从背后袭击得懵了的易杨此时已反应过来,一记肘击打在身后人的肋骨上,可那人闷哼一声却不撒手,反而发了狠似地用整个人的力量将他压制在墙上,反剪了他的双手,一口咬在他耳廓上。易杨猛地一颤,那冰冷的双唇却已顺着那弧度滑到颈项,如痴如醉地啮咬着,恨不得将他撕碎了吞进肚里,再不教他人觊觎。 易杨认出了他,愈加激烈地挣扎起来,可双眼却在那掌心下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心中的胆怯。他怕他,因着他是扎在他心上多年的一根刺。留着,痛不欲生。拔了,心也便一息奄奄——他是因着要对抗这份感情才勉强吊着这一口气。 可总由不得他。 醉酒的人,力气大得惊人。那冰冷的一双手已滑进了他随意披着的外套里,一只向上钻进毛衣,一只向下摸进裤腰。易杨身体一僵,那萦绕着的酒气仿佛也熏得他浑浑噩噩反应迟钝起来,一时间竟失去了判断。那动作粗暴中夹杂的稍显生涩的温柔,反倒比这粗暴本身更令人惶恐。 其实谢锦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肌肤的触感只引起更深层的战栗,战栗中又生出快意,是精神抖擞的心魔,不止一个。他们叫嚣着蛊惑人心,一拥而上撕扯着彼此的皮囊,要将那两颗心揉碎了偎在一处,再埋进土里,掩住了这惊醒动魄的交错。 夜风像伺机而动的刀,在挣扎间暴露的肌肤上快而准地割着。有一瞬谢锦天以为自己清醒了,可却又仿佛因着那久违了的气息而醉得更深。有一条巨蟒缠住了他们,那肚上的鳞片贴着他们的肌肤一路游走,不知不觉间渐渐勒紧了,在窒息的边缘反倒有种死则同穴的安心。 “原来你们认识?” 胡新维的座椅转了半圈,易杨被那目光一望,才如梦初醒地瞥了眼屏幕。 那视频他不曾完整地看过,但那铺天盖地的信息仍旧在他的粉丝群里不断刷新着,时而飘过的截图是那张令他不敢看的脸。 谢锦天以易杨前同事的身份,为他录了一段声援他的视频放到自己微博上,在那莫名的一晚之后。 其实最后并没有怎样,易杨终究是推开了他,慌张地逃上了楼去。 防盗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合上,易杨就仿佛只被切断了尾巴的壁虎,飞快地躲进阴影中,劫后余生。 他不敢相信那人是谢锦天,就算是借酒装疯,也不至于就到了这般地步。他那样一个自以为是的疯子,分明只是因为完美主义的自恋才会生出想要补偿他的心思,才会遵守所谓的诺言。 “我看过他的节目,妙语连珠又不失风度,这半年来圈了不少粉,这次他肯站出来,真是帮大忙了!”胡新维见易杨不答话,还以为是因为他也不知情,拍了拍他肩膀道,“有这样仗义的朋友也是本事啊易老师!” 易杨唯有苦笑。他并不想解释,因为不想再提起谢锦天,他已经好几晚没睡好了。 “现在风向又转了,说你真实,说爆你的人无耻。我们也找了公关团队,你不用担心,继续出作品就是,很快就能翻过这章了。” 易杨唯有礼貌地应了声。 之后没过多久,果然如同胡新维所预料的那样,网友的注意力转移得飞快,又都是健忘的,质疑过易杨的、踩过易杨的部分粉丝,又都若无其事地回来,就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经历了这一系列风波,易杨也更清醒了些,他知道自己对于自媒体的热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寻求认同,可这些追捧的手,随时都可能因为捕风捉影的人言可畏而缩回去,甚至争相恐后地追打,让人措不及防。 说到底,他们都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真正应该珍惜的,还是身边人。 可他身边还有谁呢? 平日里最热络的要数萧牧和程衍,夏雪也时常联系他,可一到过年,他们都忙着和家人团圆,只剩下他一个,这是理所当然的。 今年外环内不许燃放烟花爆竹,更少了份年味。易杨在店里留守到大年夜晚上,一个个向他道别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扭头就走。拉上卷帘门的那一刻,易杨觉得心似乎也被封上了。他感觉不到外界的热闹喜庆,也察觉不到内心的孤独寂寥,只觉得有些冷。 好在刚打包的饭菜还是热的。 他竖起领子抱着餐盒加快了步子,那寒意却愈发得了趣味般穷追不舍,最终逼得他奔跑起来。 一路跑上楼掏了钥匙开门,试了几次才锁眼里。“咔嚓”一声,像拧断脖子的声音,让他疑心自己早死了,只是尚不自知地重复着生前的日子。 易杨把灯都打开了,又把空调调高了好几度,往沙发上一坐,那药盒便从羽绒服口袋里滑出来,翻了个跟头不动了,像一只瞪着的晦气的眼。 易杨移开目光,抓了茶几上的饭盒打开来便吃了起来。他并不是饿,而是那里头还夹杂着一丝稍纵即逝的温度,近似于家里的烟火气,像亲人给游魂供的饭菜。 以往,也是不回家的,可终究觉得是有家的。 可今年,当他在父亲的坟前将最后一点积蓄给了那个生养他的女人时,他便彻底无家可归了。 饭是什么滋味,是吃不出的。吸一吸味道就饱了,鬼的“吃”法。 手机震个不停,都是拜年的消息。易杨吃完开始打扫,把这里的挪到那里,再把那里的挪到这里,可终归就这么点东西,没事找事做。 等他看到屏幕上亮着“樊逸舟”的名字时,已是一个小时以后。 易杨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易杨?” 那边熟悉的声音依旧是那样,面对他总有些怯怯的,好似端着碗水,小心翼翼。 易杨“嗯”了一声,那边沉默片刻,才大着胆子道:“其实前段时间就想给你电话了,又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 他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无非这么点事,并不比从前更糟。 “我也想不再打扰你,可还是没忍住”樊逸舟隔着手机叹了口气,“我也没本事帮你,但我真的很担心你。那些人,都是活得太空虚,猎奇猎丑,来满足自己的阴暗心理。” 听着这打抱不平的话,易杨几乎能想象出樊逸舟一直都默默关注着他,为他心焦、为他担忧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不觉心中一暖。 “没事,都过去了。”易杨低声道,“你最近还好吗?” 樊逸舟听易杨问其他,不由得心下欢喜,忙道:“我还是老样子,带了几个学生,他们刚开始听了些风声还挺怕我,相处了一段时间又说我是个嘴硬心软的,嬉皮笑脸,总钻空子” 易杨听着樊逸舟絮絮叨叨地说,忽然有些心酸。樊逸舟从前不是个喜欢说事的人,即便在他面前,也多是点到即止的,可如今他这一股脑地说个没完,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没有以后了。 “逸舟。”易杨深吸一口气打断了他,“还有事,先挂了。” 本来心里就有个洞,他不想因为一时间的寂寞再卑鄙地给樊逸舟希望,也给自己软弱的借口。 樊逸舟没有料到易杨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听到那一声“逸舟”时,他几乎要以为易杨后面就要说什么动情的话,可结果却是这般决然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毕竟相处了这些年,樊逸舟多少有些明白他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候觉得你很绝情,但又很欣慰。” 说完,樊逸舟自己先挂了。 易杨松了口气,可心里却又像烧开了一壶水,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滚烫的,焦灼的,不肯平息。 无意识地打开电视,想听点动静,春晚已临近尾声,开始倒计时。 “五——四——三——二——” 喊到“一”的时候,窗外传来敲打的动静。 易杨一回头,就对上一双圆滚滚的灵动的大眼。 第61章 来自十八岁的信 乍看之下,易杨当真是吓了一跳,任凭谁在这样的夜里措不及防地对上这么一双瞳孔尖细的眼都会毛骨悚然,幸而紧接着“咪唔”一声终于令他回过神来。 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凑近了,开了窗,那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险些和自己撞上。易杨心中一喜,赶快踩着凳子将小东西从窗外捞进来。 它的皮毛上还沾着寒冬的气息,易杨忙将瑟瑟发抖的它裹进怀里暖着。小小的一团瑟缩着,亦如初见时的心酸霎时胀满了整颗心。仿佛也感同身受的小家伙满腹委屈地边低声撒娇边蹭着挠着,将易杨的毛衫勾出了好些个线头,却仍不罢休。“啊呜”一口,咬在他虎口,疼得易杨一皱眉,却又立刻心疼地舔起来。那生了倒刺的温热的触感,令易杨有些哽咽。当初将它给樊逸舟,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倒不是因为它会令他想起谢锦天,而是他怕自己什么时候又犯病了根本顾不上它。樊逸舟不喜欢小动物,但至少易杨托付给他的,他不会怠慢。只是为何,这小东西会诡异地出现在此时此刻? 正想着,就见小东西脖子上隐隐露了段红,方才它冷,蜷着身子,那细细一根全然被茸茸的毛给埋没了。用手指轻轻挑起来,才发现是一件旧物。尽管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但无数次摩挲过它的易杨却能第一时间就认出来。 他些许颤抖着将那红绳的结解开了,取下上头穿着的折成一截直角的信纸。展开来,就见一方蓝天白云,那“云”因着有些年月而微微泛黄。信纸的四个角上还有欧式的花纹以及装饰性质的艺术体字母。这套信纸是当时郑欣从国外寄回来的,谢锦天觉得女气,就给了易杨,易杨都存在了铁盒子里,哪知道留了这么些年,它竟会“叛变”,跑来这里替谢锦天说情。其实细细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按着樊逸舟的性格,把易杨托付给他处理的东西都还给谢锦天,也算是种报复。 易杨心中一阵苦涩,只管低头去看。谢锦天的字迹向来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正是他人前的模样。可这方寸之前,却处处透着中规中矩的收敛,甚有些笔画还蓄了个犹豫的点,不知停顿着想了些什么。脑中情不自禁地就勾勒出谢锦天低着头一笔一划写就这信的模样,当时年少 易杨不禁嘲笑自己,还未短兵相接,就已溃不成军了。 真是 逼着自己往下看,像个早在心里怕了却梗着脖子不肯认输的孩子。 “搬家以后忙得很,光整理就折腾了两周,每天做卷子到深夜,说好给你写信的,又迟迟没动笔,你不会怪我吧? 志愿打算怎么填?还是复旦?我想和你考一起,但这次二模成绩不理想,家里有点意见。你应该还不错吧?一向发挥得挺稳的,记性又好。 哎,不说这些了。想想考好去哪儿玩吧?我想先打工攒点钱,省得问家里要了还问东问西的。 前几天整理东西,翻了半天没我俩合影,只好拿小时候的照片“睹物思人”了,改天我俩也去拍吧?都快毕业了,现在小姑娘都爱什么大头贴,拍了就挂包上,嘚瑟的!不过俩男的去拍是不是有点怪? 好几次打你家电话,都你妈接的,说你不在。这是我新家电话,有空打给我!”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抬头,没有署名。 这算什么?重返十八岁? 易杨愣愣地盯着信纸许久,谢锦天是因为看了他那段独白的视频,才突发奇想地写这么一封信? 高三那年,谢锦天搬家了,说好写信来告诉他新电话,但大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动静。不久后,易杨就发病住院了,两人就此失去了联系。 易杨是在学校里发病的,据说当时很轰动,一传十十传百的。谢锦天毕竟以前也是这个学校的,他母亲还要回来给他办转学手续。难道他是知道了什么才不再搭理自己的? 被隔离的易杨当时忍不住往悲观地想。他几乎天天都会问板着脸的吴招娣,有没有电话或者信,然而答案都是否定的。 等出了院,易杨更不敢问了,他几乎已经认定谢锦天是不想再与他联络了。也好,就一心扑在学习上,把落下的都追回来。只是他偶尔也会觉得失落,分明曾经那么紧密的关系,为什么只是拉开了些距离便就此断得干净?他又没有搬家,总在原地等着,为什么谢锦天信誓旦旦说的话,都无一兑现呢?一想到这些,便是心灰意冷。这最艰难的一段,虽不指望谢锦天的陪伴,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段文字,也好过杳无音讯。 如今看谢锦天这字里行间的,原来当时他是联系过他的,只是被吴招娣阻拦了。所以,这封信只是为当时的他解释一句吗? 易杨怔怔坐了会儿,觉得他越来越看不懂谢锦天了。就如那天夜里,他趁着酒意突袭他一样。一想到当时的情形,易杨依旧会难堪得面红耳赤,可又不能揪出谢锦天问他究竟想干什么。 忽略他,不在意他,或许就是对他最具有力的反击吧?易杨隐隐觉得,如今的谢锦天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分裂得令人咋舌。 又瞥了眼那封信,目光却停留在那个电话号码上。 第62章 陌生的愤怒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显然是一直守在电话旁的。 易杨的怒气也随着这忙音的戛然而止而断层了。他能听到那头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畔,就在那晚,压着他,钳着他,要钻入他骨血里,再不出来。被侵蚀的恐惧包围着易杨,他躲在辛苦筑起的铜墙铁壁后头望着那漆黑的夜色中准备攻城略地的千军万马。 两人就这么隔着电话沉默了许久,直到谢锦天先开口。他的语气竟和易杨记忆中一贯的风格有些不同,不知是因为隔着电话有些变调,还是话语间当真充斥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柔软。 “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可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 易杨没说话,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并不想让谢锦天如愿。 “这通电话太迟了。”谢锦天似乎也并不介意演独角戏,只自顾自道,“那时刚搬好家,就开始补习,太忙了,没给你写信,偷懒打电话,都被拦了,可我要知道你是那样的情况” 作为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谢锦天一心想在考高的分水岭争一口气,让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闭嘴。联系不上易杨,他也没太过在意,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在他的潜意识里,易杨总是在那里等他的,不急于一时。哪知再见时,易杨早已经历了一场浩劫。 “当时为什么没和我说?” 一想到那个暑假再见时,瘦了一圈的易杨那云淡风轻的模样,谢锦天便心如刀绞。当时的他,全然沉浸在考进理想学校的喜悦中,对于易杨随口说的“生了场病”也没怀疑。两人就好似从未中断过联系般,默契地只提对将来的憧憬。当时他的心里只有自己。若一贯只有他自己倒好了。 “我想你了。”听彼端依旧沉默,谢锦天忽然强烈地不安起来。他甚至想象易杨已将电话搁下了,任凭他在那里自作多情。 他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罅隙隔着漫长的岁月,并不是一通电话就可以弥合的。尽管他每日跟在易杨身后,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那无异于饮鸩止渴。那一日的癫狂是决堤后的必然,醉酒不过是个借口,他是该给易杨一个解释,可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直到这一刻,那种强烈的失去的恐惧,令他忽然意识到,这感情该如何名状。 “我一直不愿承认,将一切都归结为愧疚,可我越来越无法恪守不见你的诺言。这大半年我做了什么,你一定猜到了部分,但你不会猜到全部,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想我是疯了。” 谢锦天说出这番话时,反而觉得轻松了些。他是全然将“把柄”交到了易杨手中,他尽可以羞辱他嘲笑他,以牙还牙。 “所以呢?” 易杨忽然的一句,令还打算一鼓作气地再剖白几句的谢锦天愣住了。 “所以我就该不计前嫌,为你恍然大悟后的感情负责?”易杨身体里有个声音冲出来,拦也拦不住,“你听着,谢锦天,从前所做的一切我都不后悔,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是愚蠢地希望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干净、纯粹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可你却来糟蹋我的感情。你以为替我报复了他们就是补偿了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永远都无法挽回。现在,我只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谢谢你上次替我解围,但我宁愿和你再没交集。” 一口气说完,易杨便挂了电话。他两颊发烫,心跳得震耳欲聋。那气血上涌的十几秒,心却往反方向沉着,拉开了冗长一段令人窒息的空白,不知该拿什么填补。愤怒对他来说,是种太过陌生的情绪。他总压抑着自己,怕它们横冲直撞地毁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可此刻他不想再忍了,他恨谢锦天对于他生活无止尽的侵蚀,但他更恨的是依旧对他余情未了的自己。一牵扯到这男人,就会被打回原形,记忆如泉涌般冒出来,将那些好不容易生出芽来的改变的决心都溺死在了一潭死水里。 手心忽地一凉,一低头,却是警长粉色的小舌头舔在他手背上。连它都看出了他的失态。 下面偶尔有经过的三三俩俩高声谈笑,喝多了,大着舌头。隔壁电视声音忽然大了些,一曲难忘今宵,与寒意一同渗进来。手机震个不停,零点了,都是拜年的短信。朋友圈里又开始刷诸如“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之类自欺欺人的话。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然而方才的愤怒却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令易杨窥到了另一种可能。他忽然想起余潜临行前的话,或许正因为他对自己不够坦诚,才会拼命追求外在的变革却始终觉着隔靴搔痒。填满了生活的所有缝隙,也只觉得拥挤,却并不满足。可如果他试着那头野兽出来呢?就如今晚那样,如果他放任自己变成真正的自己,即使无法接受,也愿意去承担所有后果呢? 易杨摸了摸“警长”的脑袋,起身抹去窗上的水汽,一方冬夜仍是沉沉的模样,然而心里却有个轻盈的光点,快活地飞出去,在半空忽明忽暗,促狭地朝他眨眼。 “年过得怎样?”红光满面地萧牧抬起卷帘门时问提着一堆食材的易杨。 “单身狗,能过得怎样?”说着瞥了眼边上正用捧着手机刷红包的程衍。 程衍围着条红围巾,下巴埋里头,两颊冻得通红,跟在高大的萧牧背后当真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听了易杨的话一愣,慢半拍地抬起头打量。 “怎么?”易杨搁了袋子把食材分类放进冰箱,一回头见程衍正盯着他瞧。 “没什么。”程衍开了空调,赶紧过来帮忙,“就你以前不开玩笑的。” 他们很少好调侃易杨,怕他多想,怕他当真,可如今易杨倒学会自嘲了,这着实有些令人费解。而且这次回来,他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不再和他们揣着那种小心翼翼的礼貌,终于有了些“狐朋狗友”间该有的肆无忌惮。 “想通了些事情。”易杨俯身掏出张交通卡挂掉些积霜,也不想多解释,“对了手机号给我下,刚去菜场被顺了。” “啊?难怪打你电话都关机。”程衍刚都忘了问这事了,“买新的了?” “嗯,要年后到了。”易杨对这些电子产品也没执着,就随便网上买了个国产机,可大过年的物流也快不起来。 萧牧正带着匆忙赶来的新店员擦窗、拖地,摆桌子,也没留心二人说了什么,忙得满头大汗的就往程衍这儿一伸脖子,程衍立刻抽了纸巾给他擦,顺便嘱咐他回去记得把家里闲置的手机找出来,先借易杨用两天。 大年初四,迎财神,生意也红火。只是来的客人里不少见了易杨神色都有些易杨,甚还有窃窃私语的。易杨倒是全不在意,有时甚至会凑过去和熟客调侃一下自己。众人见他这样落落大方,也都放开了,甚至有些佩服他的还来劝慰,易杨对于这些好意照单全收,倒不是当真心无芥蒂,而是经历这次的风波他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今天捧着,明天踩着,又怎样呢?值得他在意的,本没有几个。故而自那次声明后,他便没再关注过网上的言论。 忙了一整天,易杨让程衍和萧牧先去亲戚家接孩子,自己留守到最后。 月朗星疏,送走了厨子,打包了些清淡的饭菜打算回去喂警长。 锁上卷帘门时,瞥见卡车的阴影下掉下个烟头,像稍纵即逝的烟火。 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走。提着的袋子不时蹭到羽绒服,沙沙作响,像条盘在身上的响尾蛇,伴随着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却甩不掉。 红灯,停下来,脚步声也没了。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可又像全然融在了夜色中,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他是听不进他的话的,就像当年他也听不进自己的劝。如今,颠倒了立场,愤怒、唏嘘的同时,说没有些报复的快意那是假的,可这种感情又和他当年对他的感情重合了多少?不过是愧疚,不过是不甘,不过是为了感动他自己。 忽然跳了绿灯,易杨想也不想就往前走,越走越快,一头扎进通往小区的小路。这条小路连带着这一溜商铺的后门,堆了好些个杂物,加之地上总有些油腻腻的痕迹,路灯也没几盏,鲜少有人经过。 易杨只管低着头走,等他发现斜后方冲出个影子直往他身上撞时,为时已晚。 昏暗中寒光一闪,看不清是什么,错着袖子就过去了。 “通!”一声,那戴口罩的男子被踹翻在了地上,而他的却被握在了谢锦天的手里,指缝间滴滴答答的都是血。 第63章 夏雪的第二次婚礼 报了案,那人被带到警察局,话都讲不利索——瘾君子。就爱上 就是易杨粉丝群里的少数的几个男性之一,把易杨神话成了一个偶像,疯狂地搜集关于他的一切,将他捧得高高在上,不许任何人亵渎他哪怕一句。哪知前段时间爆出易杨得过精神分裂的事,顿时天塌地陷,加上毒瘾又犯了,极度的兴奋中是全能感的爆发,写了要与易杨同归于尽的微博便在易杨回家的必经之路蹲守。 也幸好是吸了毒没个准头,不然那一刀或许就命中了要害。被谢锦天踹翻刹那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一巴掌抽醒了他,让那一鼓作气的冲动瞬间泄了气,瘪在那儿瘫软着,眼神空洞地供认不讳。 等做完笔录已是将近十点,易杨疲惫得很,也顾不上一路跟在他后头走得沉默的谢锦天。等防盗门拉开条缝,感应灯一亮,易杨才如梦初醒般顿住了步子,侧过半个身子堵住那一线光亮。 谢锦天就站在阶梯下并没跟上来,看到易杨那防备的姿态,心又凉了半截:“我看到他微博,你关机了,我不放心才跟着的。” 说罢谢锦天上前一步,易杨下意识地一退,背靠在了冰冷的门上,惊醒了那一晚肌肤相亲的不知所措。正在脑中预演着如何反抗,却觉着颈上一暖。 “以后不会了。”谢锦天轻轻扯了扯,收紧围巾的两端,将易杨从脖子到下巴都裹在柔软的羊绒里。之前他跟着他,就想做这一件事,可盯着那露在外头的一截颈项,却又始终不敢上前。迟疑着,就耽搁到了现在,反倒成了鸡肋。 还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不受控制地变了味,徒增厌恶。此时此刻,已破了誓言,无论因为什么,都该消失得彻底来抵消这言而无信的罪责。 谢锦天最后看了易杨一眼,这也许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跟前了。柔和的线条,精致的眉眼,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铭刻在石碑之上。碑文是油干灯尽的落寞,饮恨而终,却又无可奈何。多年后,他终于能体会易杨对他抱持着的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苦涩,可却只能任凭这感情引颈受戮。 背过身去的时候,心却还一个劲儿地回望着,替始终沉默的易杨辩解着,想象着他眼中或许会流露出些许不舍。 易杨眼见着谢锦天渐行渐远,却依旧守在门前,掩着那条黑漆漆的缝,生怕什么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回了家,躺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地在他耳边叹息。 他忽然想起之前夏雪打来的那通视频电话,给他看东北的雪。 “其实没上海冷!这里干燥,又有供暖!”包得只剩俩眼睛露外面的夏雪在漫天风雪中毫无淑女形象地扯着嗓子喊话,“你看我堆的!” 镜头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刚才分明是他蹲在那儿给雪人“整形”。那雪人鼻子上插了根冻得发紫的胡萝卜,两只眼是冻梨,杆子还连着,像突兀的一根睫毛。 夏雪摘了鹅黄的绒线帽想给雪人戴上,就见边上伸过来只大手给她按住了。随后便是低低的商量声,不知说的什么,带着些撒娇的鼻音,但终究没能如愿。 “哎!这大脑门多像et啊!”夏雪不死心地挣扎着。 易杨的目光却搁浅在了屏幕下方那只始终搭着夏雪肩的手上。 他们年前就领证了,她陪他回去过年。 易杨从未见过夏雪如此孩子气的一面,在他的印象里,她总是成熟懂事、温柔体贴的,是谢锦天喜欢的贤惠模样。直到遇见懂得宠她的男人,心里那个躲躲藏藏的小女孩才肆无忌惮地探出头来,微微一笑。 看着画面里纷乱的雪花,听着夏雪变了调的喊话,易杨的心却像直流是留在了梅雨季,温暖而潮湿。 夏雪终究成为了她自己,成为了她本该成为的模样,她再也不用为了迎合世人眼中的幸福而委曲求全。她虽是为自己活着,可易杨却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重生的自己。这份难以名状的感动在中断了通话后依旧跳跃着,是一簇火苗,将那些黯淡的记忆都点亮成了通向完满的坎坷。 然而他却没这种幸运,需时刻提提点着自己,掐灭动摇的念头,不因难熬的孤寂而美化了谢锦天的所作所为。那些他烙在他心上的伤虽结了痂,却又节外生枝,蔓延得张狂。即便如今他已能和朋友毫无顾忌地玩笑,和陌生人心无芥蒂地谈笑,但却很难再倾其所有地去投入一段感情。那是一处断崖,是感情的绝境,再绵长的爱意到了那一处都流淌进了死地,无绝处逢生的可能,前缘难续。 易杨虽没提,可第二天,他遇袭一事便在网络上不胫而走,一时间不少粉丝都来打探虚实,萧牧也在胡新维的慰问下得知了情况。 当时程衍正教易杨用他那部半旧的手机,萧牧听易杨一笔带过,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那么大的事,怎么不说?” “没受伤。”易杨避重就轻道。其实早上刚见着时他是想说的,可谢锦天那晚的背影一闪而过,就不愿提了。 萧牧不说话了,拉长了脸去厨房帮着剥笋,直到萧冉被他奶奶送来。 易杨掏了红包给萧冉,小家伙红着脸躲闪,显然是被教过的。易杨硬塞在他口袋里,萧牧见了只好让他谢过,也就再没计较之前的事。易杨是真喜欢孩子,萧冉也喜欢易杨,像条小尾巴,“哥哥哥哥”地跟在身后叫,也不管辈分。萧牧赶了他好几次都没用,只好随他去了。 忙完一天,孩子在店里,萧牧和程衍也不急着走了,和易杨一起留到最后。结果打烊的时候才发现萧冉早歪在更衣室的沙发椅上睡着了。 裹了几层抱在怀里,寒风中三人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许多。 “都没吃开工饭啊!”程衍摸了摸萧冉勾在萧牧脖子上的小手,暖得很,这才放心。 “现在哪订得到?自己弄顿。”萧牧倒是不在意这个。 两人越说凑得越近,最终肩挨着肩,已听不清说了什么。易杨走在后头,看着那随时可以拍下来当“全家福”范本的背影,就有些走神。 他是眼看着两人一路走来的,分明起步要“晚”了许多,可因着不可抗力而突飞猛进的进展却着实令人咋舌,这就是所谓的天造地设吧?看似平凡的契合,却像古时建筑的砖瓦,没有间隙,难以撼动。 易杨忽然意识到他和谢锦天是彻底结束了。 这终结并不以谢锦天昨晚的那句诀别为句点,而是因着此时此刻的易杨忽然意识到,他一直以来所憧憬的爱情,从来都不可能在谢锦天身上实现。这多年来自我折磨的荒唐,不是因为邂逅在错误的时间,而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彼此生命中错位的角色。谢锦天一贯想要的只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朋友,而明知谢锦天生性凉薄却仍选择卑微地扮演着他预设角色的易杨,却又心有不甘地奢望着有朝一日,谢锦天会如梦初醒般地对他生出别样的感情。 他们对彼此的期许从未对等过,他们对感情的设想也从未契合过。夏虫语冰,即便没有后来的节外生枝,他们也永远无法走到细水长流、相濡以沫的这一步。 易杨突然觉得有一股疼痛汹涌而出,粗暴地冲垮了理智构建的警戒,切断了与精神的维系,将他颠沛流离的灵魂放逐至漂泊无定的天涯海角。他的眼前是模糊的,模糊成两个背影,一个是谢锦天的,而另一个,是他自己的。 谢锦天彻底从易杨生活中消失的两个月后,是夏雪的婚礼。 有好些个脸孔是见过的,夏雪并没有避讳,之前和谢锦天的婚礼上请的亲朋好友这次也都请了,言明不要礼金,只要祝福。 易杨十分佩服夏雪的魄力,若这事搁在其他人身上,恐怕连婚礼都作罢了,而夏雪却因着不愿对要相守一生的人不公而执意要再举行一次仪式,她对因此而为难的父母说,之前的不幸并不是她的错,那都已经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 “人真是种不可思议的动物,明明有时候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可一旦有一线生机,却又会情不自禁地牢牢抓住,转眼就推翻之前的结论,把磨难都解释成通往幸福的必须。”化妆间里,夏雪望着镜子里站在身后的易杨道。 易杨的目光落在被化妆师挽起的柔软的长发上,上头别了支玫瑰,是让他从台边的立柱上取下来的,事先忘了准备,敬酒配那一身酒红的鱼尾裙倒也合适。 “无论嘴上怎么说,心都不会真就死了,只要还活着,就总存着绝处逢生的侥幸。” 易杨听罢,望向那缝着闪片的裙摆一角,那是人鱼的尾,她终究要抛下茫然的他,游向她所向往的幸福了。无论结局如何,她都甘愿承受。一份事与愿违的感情可以让人一蹶不振,也可以让人无坚不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