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百年,长夜书》 第一章 弑师(1) ♂ 顾清岚从冰棺里坐起来时,李靳正坐在棺材边嗑瓜子。 瓜子是在云泽山下的云来镇买的,酥脆鲜香,口感极佳,用来打发时间再好不过。 身死那一刻仿佛还历历在目,触目所及,净是冰室里的万年玄冰,透若琉璃,晶莹洁白。 这是云泽山寒疏峰上,他常打坐之地,再熟悉不过,他身死之后,却成了他停棺之所。 顾清岚看了良久,才轻叹了口气。 李靳嗑着瓜子,拂尘和佩剑丢在脚下:看在我费了三十六年养大那颗雪灵芝,把你弄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顾清岚这才转头看了看他:已过了三十六年 李靳呵呵一笑:你那个跟屁虫徒弟,如今已经大有出息了,云泽剑尊,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岚听完没有回话,只是抿了抿泛白的薄唇,神色淡淡。 他先前活着的时候,就一贯少话,鲜动颜色,现在还是老样子。 李靳看了,却印证了什么猜测,当下又笑了下:我来了看你金丹已失,就道果然如此。 顾清岚不愿就此多说,他不能总坐在棺材里,抬手撑住边缘想要起身,刚动了一下却又霜白了脸,抬手按在腹部。 雪灵芝能起死回生,却不能重塑金丹,更何况他的金丹是被人硬扯去的,丹田经脉也是一团糟糕。 他此刻不仅法力尽失,还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不过这么动了一下,丹田处就痛如刀绞。 李靳哪里看得下去他这样,连忙过来用手扶住他,将他从棺材里抱出来。 顾清岚已经死了多年,身上的衣饰却没有任何旧损的痕迹,仍旧是刺着暗绣的纯白纱衣,连发髻也用同色的蚕丝发带束着,一如他生时的打扮。 好像这么多年来,还有人时不时替他整理仪容,更换衣物。 被抱出来在地上站好,顾清岚就抬手将李靳的身子推离自己,那意思很明显,让他不要再碰着自己。 李靳退后两步,看他还是按着腹部脸色苍白的样子,忍不住叹气:虽说人美脾气都大,但你也太大了一点 顾清岚抬眼横了他一下,接着就干脆利索地吐了口血出来。 血迹顺着他苍白无色的唇角落在胸前的纱衣上,犹如红梅散落,瞬间浸染了一片。 李靳当下就吓得不敢吭声,倒是顾清岚抬手用衣袖不在意地将唇边的血迹擦去了,接着开口:这里还是云泽,她也还在云泽,你来复活我,她此时定然不在。 李靳连连点头:你不知道你那个徒弟把这块山头守得多紧,我在镇子上连住了小半个月,才等到这个机会。她去襄城捉媚妖了,三五日之内回不来。 顾清岚听着,淡淡说:她不是我徒弟了。 李靳顿时也不敢再提,转而问:现下怎么办你有什么打算。 顾清岚淡漠地开口:少了具尸体,肯定瞒不过去,烦劳李道尊将此处毁去。 能这么理所应当地指使道修领袖青池宗主李靳李饮武真人的,也只有他了,李靳自认倒霉地摸摸鼻子。 毁去这间冰室并不难,难在不能用他自身真气,要不然被顾清岚那个徒弟看出来端倪,少不了一番纠缠计较。 云泽剑尊路铭心这些年气焰正盛,李靳也不愿轻易正面得罪,要不然也不至于偷偷摸摸爬上寒疏峰救人。 好在李靳在来救顾清岚之前,就料到各种麻烦,带了不少法宝道具,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他们出了冰室,外面是一片紫竹林,被着白雪,瞧上去雅致幽静。 这还是顾清岚做了寒疏峰主后种下的,他生性喜静,又是冰系灵根,寒疏峰上到处都种着这种耐寒的紫竹,正合他的道号:寒林。 他才刚走出来,竹林里就钻出来一只丹顶的仙鹤,见了他就张翅仰头,欢欣鸣叫,那是他先前的灵禽坐骑,名唤朱砂。 顾清岚脸上神色还是不动,却抬了手,在它的羽翅上轻摸,朱砂立刻用头凑了过来,在他衣袖上磨蹭,十分依恋。 他法力全失,无法再御剑飞行,有了朱砂,倒正是合适。 丹田处仍是剧痛无比,他一直勉力站着,朱砂颇通灵性,蹭了他几下,就矮下身子伏低,便于他上来。 顾清岚侧身上了朱砂,那边李靳也上了飞剑,二人一禽升到空中,李靳才丢下了几颗霹雳火,冰室竹林在爆炸的威力之下,尽数化为废墟焦土。 坐在朱砂背上,顾清岚仍是挺直着脊背,漠然看着脚下熟悉的景色变得面目全非。 他自幼上山,在寒疏峰深居简出,这里一草一木皆如故友旧知。 如今匆匆三十六载,生死间走过一遭,却不得不将之尽数抛却,流离失所。 李靳刚错开神,就看他轻咳了一声,抬手掩住了唇,雪白的衣袖,很快被沾染上一片血红。 虽然知道他现在身子糟糕得很,李靳还是忍不住皱眉:我给你备下了闭关的处所和丹药,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休养一下,这么动不动就吐血也是不行。 顾清岚将衣袖放下来,淡应了声,隔了一阵,才轻声说:多谢。 他语气仍旧淡漠,李靳听了却动容,良久才轻叹了口气:你遭逢如此大难,我又怎能束手旁观,不过尽道友本分而已,你不必客气。 顾清岚没有再多说,他自从上了云泽山,先师对他爱护有加,同门师兄弟和睦友爱,晚辈更是敬重有礼。 他不喜交游,除了云泽山的同门外,别派道友不过点头之交。 就是李靳,也不过是年少时论剑相识,历练中数次相遇,有那么一份若有若无的情谊罢了。 他当日道陨身死,场面那样惨烈,云泽山却并没有追究出一个结果,反倒是李靳,三十六年来用灵力浇灌雪灵芝,换他重回人世。 哪怕是他性情一贯淡漠,这一句多谢,说得也是发自肺腑。 他微微闭目,虽说自他死去已经三十六年,但与他来说,一切却像在上一刻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他悉心教导呵护的徒儿,站在他面前微微笑着,明丽张扬的面孔上,带着嗜血的扭曲和疯狂。 她看着他伏在榻上不住呕血,脸上的笑容却更大了些,一字一句: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她提起那只往日里替他研磨,帮他绾发的手,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他的丹田。 金丹随着破碎的血肉,被扯离他的身体,她脸上亦被溅上了几滴他的鲜血,望着那泛出冰蓝光芒的金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师尊所赐,铭心绝不辜负。 他能感到随着金丹离体,生机在飞快地流逝,唇边仍有血在涌,他想要问她:缘何至此 然而那时他却已不能说出任何字句,心地也突然生出一股倦怠:若一生不堪至此,也许已是什么都无须再问。 他最后所见的情形,是她不再看他,转向自己掌心的金丹,那目光专注又灼热,仿佛孩童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至宝,于是其余的什么,尽数可以如废物般丢弃。 御剑在空中不离不弃地飞在仙鹤身侧,时不时打量着顾清岚的神色,看他闭上了眼睛,清冷的脸上竟泄露出一丝伤痛。 李靳这个人,生平最见不得美人含悲,尤其是顾清岚这种从来冷若冰霜的绝色,脸上添上点这么若有似无的哀痛,更加动人心魄,让他心疼得差点打了个寒颤。 他连忙从随身的储物囊里,摸出来一把剑,隔空抛给顾清岚:你的佩剑,我也帮你收了回来。 他顾及顾清岚法力尽失,这一抛用了法力,顾清岚睁开眼睛,轻巧地接住了剑。 顾清岚的佩剑,是他师尊朔元真人亲手为他打造,配合他万中无一的冰系灵根,连剑鞘在内,通体洁白如雪,名为湛兮。 虽然因他淡泊不争的性子,这柄剑并不算如雷贯耳,却也因其外形独特,属性特异,所以也算颇为著名。 按着修士下葬时佩剑随葬的规矩,湛兮应该被放在他的冰棺中,但他醒时棺中并没有剑。 他如今法力全失,哪怕握到了昔日佩剑,也没有余力拔出,只是静了一静,就问:李道尊从哪里把剑找回的 李靳呵呵一笑,虽然不想多说,但也不能欺瞒:十来年前吧,湛兮现身在玲珑山庄的拍卖会上,我心想早晚要还给你,就买了回来。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修士剑如其人,佩剑被拿去拍卖,乃是对死者极大的侮辱。 除非修士横死街头异乡,凄惨到无人收尸,都不至于此。 他死后路铭心留着他的尸首,却任由他的佩剑流落在外,可见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尊敬缅怀。 他又轻声问:外界对我的身亡,有何传言 李靳清清嗓子才回答:云泽山对外的说法,是魔修趁你闭关练功暗算于你,你徒弟力敌不过,只能饮恨。 他说着又挑了下眉:直到二十年前,她杀了一个魔修,声称是杀害你的凶手,这事情也就算结了。 他说来说去,还是对这个无头公案心痒难耐,忍不住问:所以说,杀你的是你那个徒弟,并不是什么魔修吧 他救了自己,顾清岚也没什么要瞒他,淡淡说:我确然是练功时被人暗算,但能进我结界之人,唯有路铭心。 他既然说了路铭心不再是他的徒弟,提到她的时候,就直接以名字相称。 他说到这里,其实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李靳不敢再追问,又引他吐血,连忙就闭了嘴。 余下的时间两人不再说话,除了顾清岚偶尔轻咳几声,相对无言。 第一章 弑师(2) ♂ 他们在空中飞行,直至出了云泽山的范围,到了青池山统御的地界,李靳才引他降落在山下镇子上的一处别苑里。 这个别苑孤悬镇外,布置雅致,颇为幽静,还种了不少竹子。 李靳带他进去后,又张罗着给了他疗伤的丹药,护身法宝,乃至穿着的衣物等等,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他虽然救了顾清岚,但他是一派宗主,道修首领,身份尊崇,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显得过于殷勤。 顾清岚这样的性子,都觉得不妥当,顿了顿开口:李道尊,我自行处理即可。 李靳立刻愁眉苦脸地看他,还亲亲热热地直呼他名字:清岚,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些年,各宗门世家有多无趣。平日里看着一个个相貌还尚可,可跟你一比,就简直入不得眼。风骨仪资,差得也太远了些。 你那个徒路铭心样子倒还行,但那个脾气我实在受不了,还有一想到兴许是她害死了你,我看着她就来气,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了,我是真不放心你,也不舍得你。 听他诉着苦,顾清岚唇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举世皆知,饮武道尊非常在意修士的外貌,甚至连招收弟子,天资尚且不论,第一也是要看相貌。 虽然修真界多少都有些喜美厌丑,但视色如命到他这样的,也算奇人。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才开口说:李道尊于我有再世之恩,日后尽可差遣与我。 李靳近乎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差遣你,我怎么舍得。 顾清岚唇角又微抽了一下,索性把话说开:李道尊不惜耗费灵力,三十六年间养大一颗雪灵芝,恐怕不是特地留着给我用的。 李靳知道瞒不过去,清咳了一声承认:那株雪灵芝的确是留给我自己用的,以备不时,只是近年来路铭心太过张扬,法力也罕逢敌手,再过两年,我都不知道我能否压得住她。 若是被她压在头上,青池山第一宗门声名不保不说,她行事也带几分邪气,我怕她会为祸道门。又想到你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也正好被她放着,索性把雪灵芝给你用了,我大不了再费些工夫给自己另寻一株。 元齐大陆修真盛行,分为道修凡修和魔修,道修是各大宗门的入室弟子,除却零散小宗门之外,三大宗门鼎立,其中青池山为尊,青池山宗主也被尊为道尊,云泽山名列第三,第二还有月渡山。 道修的修士人数最众,法宝秘籍也传承最多,修为高深的修士几乎尽出于道门。 凡修是各大世家的修士,世家多依赖血脉传承,所招收的外姓弟子,也是三大宗门挑剩下的,资质平平,所以很少有修为大成的修士,多是些不上不下的。 不过凡修比之道修更为入世,各大世家不仅修炼,也多参与政商,鼎盛的世家甚至介入诸国纷争,算是一方诸侯。 还有就是魔修,他们盘踞在大陆西南,由魔尊统御,自成一体,修炼法门邪性十足,嗜杀成性,是元齐大陆的公敌。 道修和凡修同气连枝,又因各大世家修炼法门有限,也会积极将家族中天资出众的后辈送到三大宗门中。 李靳就出身关陇李氏,李氏把持西延国朝政行商,财势惊人,道门再不食人间烟火,也有偌大宗门需要维系,多少也会看点世家颜面。 是以李靳虽然言行颇有些随性不羁,但他身后有李氏,法力也高深,还是能坐稳道修首领的宝座,连万金难求的雪灵芝,也拿出来随便给人用。 不过李靳虽是李家的人,但一入道门,就不再为俗世束缚,他谋划忧虑,大半还是为了青池山和道门。 救活顾清岚或许是为了牵制揭露路铭心,但无论如何,他也确实救人了,这个情,顾清岚还是要承。 顾清岚听他说完,淡淡说:我既已回来,路铭心我自然是要管,她做过什么事,我自会追查,若她真犯下滔天罪孽,我也自当清理门户。 他现在金丹被夺,法力尽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仍旧淡然冷静,镇定如松岳。 这就是李靳口中的风骨了,寒林真人的湛兮剑从不轻易出鞘,每每出鞘,却必定不会无功而回。 李靳听着,双目顿时就亮了又亮,不是为了他的保证,而是陶醉于眼前美色:我就说那些空有皮囊的小家伙们,风姿不及你万一。 顾清岚和他相交多年,早习惯了他语出惊人,对他说的这些话,索性就当耳旁风,又说:李道尊离开青池山已有几日,还是莫要在此处耽误。 李靳确实也不得不走了,但还依依不舍地交待:这里我设了结界,你放心,跟我崇光殿的结界一模一样,就算路铭心和魔尊夜无印来了一时半会儿也破不开。 你莫要出去,好好在此休养身体,这里但凡有了动静,我在青池山上就会知道,马上来救你。 我去应付下青池山上那些破事,应付完了过三两日就会再来看你,若你正在闭关,我也不会打扰你,把丹药和东西留下我就走。 顾清岚耐着性子听他唠叨,李道尊唠叨完了,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清岚,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我一声李师兄 顾清岚沉默了一下,才开口:李师兄,慢走。 终于送走了李靳,将朱砂放养在庭院里,顾清岚走进院中的静室。 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也都是他惯常所穿的白衣,他的衣衫上已经沾了血迹,就先换了一身。 换好衣物,他取了些丹药服下,就解下发带,盘膝在榻上坐好。 雪灵芝是可起死回生的灵药,功效不比寻常,他被救活后,曾经被路铭心下毒设计逆行的经脉,也都被修补。 只是金丹乃是修士一身法力修为所汇,雪灵芝也莫可奈何。 顾清岚的金丹是被硬挖走的,不仅损了修为,经脉在丹田处也都被扯断,倘若无法再结出金丹,他即使灵根仍在,也只能算是个废人。 腹部的痛楚他已经可以习惯忍耐,此刻他要做的,却是将经脉中的灵力和真气,引导入丹田。 灵力自指尖起,在经脉中运转一周,刚汇入丹田的那一刹那,强过先前数倍的剧痛袭来,他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他却并未放弃,反而趁着这阵剧痛,将灵力系数导入其中,霜白的薄唇紧抿,不过数息之间,额上已渗出了大滴冷汗。 那些艰难流入丹田的灵力,却在这极端的痛楚和折磨中,凝聚成初具雏形的虚幻圆团,焕发出隐约的冰蓝光芒。 他曾经修习过的一门心法,当日师尊传授与他时,说过但愿他此生都不必动用。 这门心法名为霜绝,百年霜成,绝处逢生。 因着霜绝心法,当年若不是路铭心徒手挖去他的金丹,哪怕中毒经脉逆行,他也有会一线生机。 随着灵力汇入丹田,再流入周身经脉,剧烈的痛楚也随之钻入每一寸经脉,他结印而坐,身形仍是未动分毫,唯有眉尖微微蹙起。 顾清岚号为寒林,世人皆以为因其居处得名,当日为他封号的朔元真人却叹道,寒如玄玉,韧如修竹,怕是一生孤冷,难为亲近所容。 心法催动,丝丝寒气从他丹田处扩散至外,他天生是罕见的冰系灵根,从不以寒冷为苦,此刻寒气入体,却犹如刀刮斧砍,不可遏制。 殷红血珠亦从无色的唇边溢出,点滴不断,沾染白衣。 然而心法运转却愈加迅速,流过周身经脉,转入丹田,再迅疾进入经脉,毫无凝滞,丝毫不乱。 随着寒气凛冽,冰霜凝成实体,他眼梢眉角,结出璀璨晶莹的霜冻,解开散在肩头的黑色长发,也无风自动,向四周飘逸开来。 霜雪以他的丹田为中心,四散而出,直至淹没静室,如秋雪染白所有,霜冻一夜凝冰,庭院中的修竹松柏,皆被纯白覆盖。 站在院中的朱砂默默凝视着那团冰雪的中央,仰头对天鸣叫,清越的鹤鸣中,不知悲喜。 李靳三日后再来到别苑,看到的就是如斯冰雪天地,他情知此刻的不能打扰顾清岚,更加不忍阻他心意,良久才轻声叹气,将手中的储物囊挂在朱砂颈上,抬手摸了摸它的翎羽,悄然离去。 都道凤凰涅槃,然涅槃时苦痛艰难,又有何人能够体会 直至七七四十九日之后,霜雪退去,小小院落中万物复苏,鸟虫啾鸣,竹林飒飒,那株晚开的山茶,也无声绽放出了嫣红的层叠苞蕾。 顾清岚的道法,从来冷绝天下,也从来慈悲为怀,不伤一草一木,不动毫末生灵。 静室中,他再次睁开双目,曾经漆黑如墨的长发,早已化为了根根银丝。 丹田处的金丹,已经再次结实,冰蓝色的光芒,甚至比之前更为纯粹夺目,然而随着灵力运转,丹田中那如影随形的痛楚,却再也不会消失。 若他有三年光阴潜心修炼,霜绝心法不仅可以再塑金丹修为,也不会留下旧伤隐患。 但他已经死去三十六年,世事更易,许多千头万绪亟待他理顺,他并没有三年可以安然修行。 因此他选了另一条路,化形于外,强行凝丹,哪怕为此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唇边和胸前的衣衫上,仍留着鲜红血迹,他起身除下衣衫,走入静室后的冷泉中,清澈泉水洗去旧日尘埃,再次步出时,他已经又是那个面如凝霜,不动声色的寒林真人。 换上一身纯白新衣,他不再将一头及腰的银发梳成可以带冠的发髻,而是仅仅以发带轻束,垂在身后。 他留下一封书信,将李靳留下的丹药物件略加整理挑拣,装在储物囊中,又用白布将湛兮裹住,负在背上,走出静室。 朱砂亲热地凑上来,脖子上累累赘赘地挂着数个储物锦囊,几乎要把优美纤细的鹤颈压弯。 不用说,是这四十九日来李靳数次探望,每次都要拿来一个锦囊,也不管上次的取用没有,都一股脑挂在朱砂那里。 唇边微动,带着一丝浅笑和无奈,他抬手将那些锦囊除下,摸了摸朱砂的小巧头颅,轻声开口:我此番离去,不再方便带你,你还是暂且留在此处。 朱砂颇通人言,这次却像没有听懂一般,不管不顾地用头去往他怀里蹭。 他只能又微微笑了笑,如寒潭般幽冷的黑眸中,一片柔和:抱歉,我不能露出行迹。 说完他收回目光,带上拿在手中的一顶白纱斗笠,转身向外走去。 朱砂在寒疏峰上守了三十六年,才能再次见到主人,却只是匆匆一面,就要再次分离。 它不舍地一路追在那人身后,寸步不离,却还是在门口,撞在透明的结界上,不能前行。 它急着煽动翅膀,飞到半空,却只能团团转着,不再能越雷池半步。 顾清岚一步步向前走着,不急不缓,直至走出了很远,也还能听到身后朱砂的哀鸣,久久不绝。 第二章 芥子(1) ♂ 襄城最近出了不少事,先是不知道哪里钻出来个媚妖,为祸乡里,吸食青壮男子的精气,弄得不少人家破人亡。 后来太守给各大宗门世家发了名帖求救,城里就呼啦啦来了好多在天上乱飞的修士。 最后是个威风凛凛的,据说什么剑尊,把媚妖给诛杀了。 这位剑尊,有幸见过的人,都啧啧称奇,说不仅是个女修,相貌还是一等一的好,美过宫里的娘娘。 当然宫里的娘娘长得如何,大伙儿也还是没见过,只是感慨这剑尊,长得真美。 虽说俗世中女子抛头露面要受流言,但修士毕竟不同,整日天上飞来飞去不说,一不留神还能飞升仙界,真正成了神仙,自然不能跟凡间女子一概而论。 这天城中的茶馆里,说书先生也还在津津乐道着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战,说到跌宕起伏之处,犹如亲身所临,绘声绘色。 他说得热闹,更是将那位明心剑尊捧成了神人一般,茶馆里一个客人听着,却突然笑了声:路铭心这般的,也算神仙中人若你们见过她师尊寒林真人,还不知要怎么形容。 众人顿时都将目光聚了过去,见那人穿着蓝色长袍子,桌旁更是倚着一柄长剑,就明白这大约是个修士。 他脸上已经稍具风霜之色,瞧起来约莫三四十岁,一身水蓝的袍子洗得有些发白,长剑更是灰不溜秋不起眼,很有些落魄的样子。 他口中的寒林真人,众人当然闻所未闻,本来那就是故去了三十六年的人,在修真界要不是路铭心时时提及,也已少人记得,更何况这些凡夫俗子。 三十六年前,在场很多人可能还没生出来。 可这个修士却像是从久远时代过来的,一边说着,脸上还显出些许怀念神色:我也只在八十三年前,青池山论剑大会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真是清冷如月,飘然若仙,更兼剑术绝伦,一见难忘啊。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有些人还在心中想这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吧,八十三年前,这人才几岁就能去论剑了 若有个能看出此人修为深浅的修士在,就会知道他很可能所言非虚。 因这人看起来虽然落魄,也没有束道冠带拂尘,不是个道修的样子,但却是个金丹修士。 寻常没有结丹的修士,活到一百多岁,外貌看起来也和三四十岁的凡人所差无几,更何况这人已经结丹。 说他两三百岁,都不算错估,八十三年前,他能去青池山论剑,也没什么稀奇。 说书先生被砸了场子,心中略有不悦,再加上他消息灵通,修真界的事情,倒也能说出不少零零碎碎,当下就说:可这位寒林真人,数十年间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说说的功绩吧反倒因其是明心剑尊的师尊,这才得以扬名。 那修士呵呵冷笑了一声:八十年前若有人敢这么说,一定是无知的乡野村夫,寒林真人还需要路铭心这等欺世盗名的匪类助其扬名 他对路铭心的评价,不可谓不低,更直接称之为匪类。 说书先生正卯足了劲儿吹嘘明心剑尊,被这么堵了个正着,仿佛那句乡野村夫就是在骂自己,当下憋得脸都有些红了。 其实说书先生在这里说修真界的事,若是被修士听到,也不会跟他较真,毕竟修士大都高高在上,不会同这些凡人一般计较。 但这落魄修士骗骗就爱在这里欺负凡人,说完还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拿眼角去瞧他。 说书先生被他气得不轻,又不好在这么多客人面前发作落了下成,只能忍气吞声地顿了一顿,清清嗓子,按下明心剑尊的事不说,开始讲惯常的诸侯列传。 茶馆里很快又热闹了起来,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仿佛刚才的拌嘴不曾发生过一般。 唯独茶馆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的白衣人,在这时悄无声息地结了账,起身走入门外的人流中。 他虽是带着斗笠,白纱遮住了面容,但身姿气度,混在人群中也仍然非常出众,只是他刻意隐去了自身气息,寻常人哪怕和他擦肩而过,有片刻晃神,也没留意到他。 入夜的襄城,处处一片漆黑宁静,但东南角的花坊内,却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其中要数扶云轩内,最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这间在襄城原本就数一数二的花楼中,最近又多了一大招牌。 那是一个月前,才首次在扶云轩中亮相过的袅袅姑娘,人如其名,这位袅袅姑娘生得娇俏妩媚,琴舞双绝,翩翩起舞之态,据说就算再清心寡欲的男子,也无法抵挡。 今夜袅袅仍旧在扶云轩的舞池中献舞,一把羽扇,一条红绸带,舞得花朵一般动人。 袅袅舞了一曲,又弹了一支曲子,就翩然退场,照旧由老鸨出面,笑眯眯地说几句场面话,开始为袅袅的良宵叫价。 袅袅姑娘风头正劲,架子自然要端得高,不仅要叫价,还要挑人,除非她亲自看上,要不然喊价再高,也没这个资格进闺房。 又到了各种豪富公子表现的时候,几轮竞价叫完后,竟然叫到了两百两黄金之高。 要知道这两百两黄金,已经可以在襄城中买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说是一抛千金,丝毫不为过。 可老鸨在笑眯眯地叫完价后,却又向着大厅的一处角落开口道:虽说已叫了价,但袅袅亲口告诉老身,若是这位公子想要上楼一叙,共度今宵,则分文不取。 老鸨此言一出,大厅内众人立刻将目光齐刷刷看了过去,就看到那处角落,相当偏僻的一张桌子上,孤零零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不仅背上负着一柄用白布裹起来的长剑,还用一顶白纱斗笠遮住了面容。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那个白衣人缓慢站起身。 他并没有搭话,而是不紧不慢地绕过其他人,向大厅一册的楼梯走去,看样子却是已经答应了袅袅姑娘的邀约,而且还真厚着脸皮分文不给。 原本出了两百两黄金的那位,是襄城世家周家的公子,眼看到手的美人要飞了,他当然颇为恼火,现在又看这个白衣人脸皮如此之厚,顿时就来了火,站起身侧身挡在那人面前,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虽说袅袅姑娘相邀,但这位仁兄也太不知规矩了吧,如此唐突佳人可好 他也是个修士,虽然因为年纪尚浅,并未修出金丹,但在凡修中修为已是上乘,这么飘过来挡,不仅封住了那白衣人的去路,还激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遮面的轻纱掀开了片刻,露出被遮在纱后的面容。 那边老鸨连忙笑着圆场:周公子莫要动气,分文不取是袅袅亲口说的,这位公子也不算唐突。 但周公子早在说完那句后,就瞠目呆立,直愣愣看着那个白衣人,再不说话了。 看他不再阻拦自己,那白衣人就侧身从他旁边让过,缓步上楼去了,他们错身的时候,轻纱飘动,近在咫尺的周公子又得以惊鸿一瞥。 那半边白玉般的下颌,精致不似凡人,带着冰雪般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让人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等白衣人的身形消失在楼梯处,同周公子一起来的玩伴好奇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子美,你怎么突然愣了这样就把人放走了 周公子却还久久不能回神,神色恍然,呓语一般:若是这个美人,莫说两百两黄金,四百两也值啊。 他同伴不明所以,有些啼笑皆非:子美,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公子用手里的折扇在掌心一敲,终于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还是袅袅姑娘目光如炬,分文不取邀这美人上楼,这分明是还赚了两百两 扶云轩二楼的闺房里,袅袅早换上了更加轻薄的纱衣,露出半边酥胸,摆上了小菜美酒,静候良人。 白衣人上去后并未敲门,推门走了进去,宽袍衣袖下手腕轻翻,将那门扉悄然又合了起来。 袅袅半倚在榻上,娇柔婉转,媚眼如丝,声音也像抹了蜜一般甜美:这位公子,莫不是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此间只有你我二人,还不肯将这面纱除去,让奴家好好端详一下公子吗 白衣人听着微微顿了一顿,走到桌前坐下,抬手将斗笠取了下来。 随着斗笠移开,才露出他满头的银白长发,还有神色淡漠的脸。 袅袅愣了一下,随即才自觉失态,重新妩媚地笑起来:原来公子带着纱帽,是这等原因。这还真是,若公子在楼下就露了真容,我可就黯然失色了。 这个白衣人,自然就是暗中前来襄城的顾清岚,他早听惯了对自己容貌的溢美之词,现下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垂着眼眸,淡淡说:我对袅袅姑娘的身世来历,有些疑惑之处,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答 他在楼下和刚进来时,还看不出修为深浅,随着这句话说出,周身的气势却突地起了变化,凛冽寒气仿佛若有实质,丝丝向四周散开。 在这威压之下,袅袅暗暗挺直脊背,心里知道今日自己只怕一时走眼,惹到了硬茬。 她心思转得飞快,早做好了一百种脱身的打算,脸上仍旧一片妩媚笑意:奴家乃一介浮萍,身世自然是孤苦飘零,却不知公子为何要戳奴家的伤心处。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身形早动,只待面前的人一个不留意,就要逃之夭夭。 然而比她身形更快的,是那蜇人的寒意,她只觉喉下一凉,一支平地而起的冰凌,已经直指在她咽喉,与此同时,她手足上也飞速覆上一层冰冻,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袅袅霎时动也不敢动再动,眨了眨眼睛,强笑着:公子饶命 她求饶得倒简单直接,顾清岚抬手掩唇轻咳了一声,淡淡说:我不杀你,只是问你几句话。 他说完还是头也不抬,绕过桌上的美酒,直接拿起茶壶,给自己慢慢沏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润喉,才又接着说:你就是一个月前,兴风作浪的那只媚妖吧 眼前的人法力高深到袅袅根本看不透,若说压迫之感,比她一个月前直面明心剑尊的时候,还要更强一些。 明知对方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差别,袅袅识趣得很,连忙说:对,路真人让奴家换了具壳子,低调行事。 顾清岚这才抬起头,一双犹如封着寒冰一样的深眸,看了过去。 若说他法力中寒气凛然,那这双眼睛就更加冷冽凛然数倍,袅袅生生打了个激灵,赶忙又说了一堆:我只是低贱的媚妖,法力低微得很,所会的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法子,稍稍吸点精气过火,哪里曾经谋害过性命 我在襄城已经藏了近百年,每过几年,就寻一具枉死的年轻女子驱壳,换了重新做人,艰难度日。我也知自己能活命,全赖可以隐藏气息,躲在暗处,要不然就算有十条命,也早被城中的周家尹家被杀了,又怎么会突然大开杀戒,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时太守的修士客卿一口咬定是媚妖作怪,全城都在捉我,我情知被陷害,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最后终是撞到了路真人手里。 好在路真人是个女修,念在我是个女流,肯听我一言。我就都与她说了,路真人就命我重新寻一具驱壳,将我原先那具斩杀了了事。 是以一个月前,我就换到了这个名叫袅袅的舞女身上,别看老鸨现在对她高看,也是我来了后能给她赚银子之故,原主清高不肯接客,老鸨对她动辄打骂,更是放任她冻饿高烧至死,才给我得了空隙。 顾清岚一面听她说着,一面缓缓饮茶,他一举一动皆风雅蕴藉,只是饮一杯茶,也赏心悦目如同画卷。 袅袅是只媚妖,对美丑最为敏感,这么边说边看着他,身子都差点酥软了下去,眼里汪汪地盛着一池春水,要不是手脚被缚,早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顾清岚觉察到她的心思,饮着茶轻咳了咳,眉心微微蹙了下,淡声说:路真人放过你,并不是因你无辜吧 袅袅还是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声音也不自觉娇嗲起来:对,路真人说,叫我在襄城给她做个眼线,打探周尹两家的虚实,若有过路的修士,也寻个机会接近了试探一下。 所以她才会把周家的那个小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肯为她一抛千金,今日看到了顾清岚,以为他是什么游历的修士,特地唤上楼来。 她这里已经问不出太多事情,再加上她眼中的也越发,仿佛着了火一般,直欲喷薄而出。 媚妖对于自己看上的色相,都迷恋得很,不缠绵一番,很难放手。 顾清岚看她越发不成样子,震了震衣袖,解开她身上的束缚。 袅袅重获自由,早忘了他吓人的法力,反而欣喜无比,以为自己今晚可以得偿所愿,身子一动,就要移过来贴在人身上。 顾清岚却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可能不知,我最不喜他人肖想于我,你若再这样看着我,这双眼睛就不用想要。 袅袅被他含着冰封的目光一扫,耳中听到这一句,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盆冷水,再多柔情蜜意也不翼而飞,直愣愣呆在原地。 顾清岚却在这时失笑般弯了弯唇角,微微摇了摇头。 他容貌本就绝色,澹然清傲时,尚且有一番摄人心魄的风姿,如今笑了,更是犹如春林初盛,百花齐放,不似人间。 过了良久,袅袅才缓过神,明白过来他竟是在玩笑吓唬,并不会真的剜了她眼睛,眼前的人却早已带上斗笠,悄然不见。 第二章 芥子(2) ♂ 夜深的扶云轩外,寂静的街巷昏黑幽深,唯有月华如水,照出一片清辉。 一个白色身影,就乘着这样的月色,从扶云轩内翩然而出,足下轻点,落地无声。 这时却有一道剑影青光,在暗中一挥即出,直取而来。 白衣人长剑并未出鞘,仅仅以手指捏出一个剑决,呛然一声,将那刺来的长剑弹开。 那一剑中本就没有杀气,被弹开后,持剑人更是顺势侧身收剑,挽了个极为漂亮的剑花,又是一剑刺来。 这就不是搏命相拼,只是相邀比试,白衣人只能从背后抽出了长剑,却并未将长剑出鞘,只以剑鞘应对。 他们两人没用法力,一招一式,只是纯粹的剑招。 即使如此,那快如雨幕的剑光,纵横捭阖的剑气,也在小巷石板上,刻出道道白痕。 通体纯白的长剑犹如白虹,在这密集的剑雨中丝毫不落下风,每每以极为精妙的招式反胜一筹。 青剑被压制,颓势渐起,那人不再纠缠,反手收剑,朗然笑了一声:果真云泽一剑,霜雪不欺,风采不输当年。 这白衣人自然就是刚从袅袅房中出来的顾清岚,他收剑将湛兮重新负在背上,轻咳了咳,淡声开口:原来是莫祁莫道友。 那人一袭青色长袍,长剑灰不溜秋,正是白日里那个在茶馆和说书先生较劲的落魄修士。 听顾清岚一口道出他的名字,莫祁亦是一愣,语气中随即带了怅然:八十三年前青池山上,莫某尚未有资格和真人一战,不过一面之缘,真人竟记得我。 既逢故人,又被认出来历,顾清岚就取下头上的斗笠,以真面目示人:莫道友过谦,当年月渡山的月望新秀,初入论剑大会,就以乘风剑法位居试剑前三,我又怎么会忘 莫祁看到他满头白发,愣了片刻才笑:让真人见笑,莫某如今已是月渡山弃徒,什么月望新秀,都是笑谈了。 顾清岚也不接话,仅是微勾了下唇角,咳了一声用丝帕按住唇角,吐了口血出来。 莫祁看到他的白发已是一愣,看他突然咳血,更是忙上前一步,就要伸手去扶:我看真人修为不减,为何至此是受了什么隐伤 顾清岚微侧身避开他的搀扶,将手帕收起,仍是淡淡地开口:无事,不过心法上的一点瑕疵,不会拖累行动。 莫祁还直愣愣地看着他,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唇齿微动更是随时都想要再说些什么。 顾清岚看他啰嗦,就轻咳了一声,问起正事:此间媚妖已除,莫道友为何还在襄城逗留 莫祁回过神来,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扶云轩:媚妖究竟除掉没有,真人不也清楚得很么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他这神色远算不上是笑,却也给冷若冰霜的面容添了一抹异色:既然如此,想必莫道友也同我一样,觉得此间事蹊跷甚多,还需多加留意。 莫祁也不客气:真人在那媚妖处问到了什么没有 顾清岚点了下头:伤人之事,确不是她做的,背后仍有隐情。 莫祁挑了下眉:我追查类似事件也有几个月,只怕还是天魔残片惹出来的,依你那个徒弟的性子,留着那个媚妖的性命,恐怕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给自己搜集情报。 顾清岚已经死了三十六年,这些年的事他当然不知,这天魔残片,也是头一次听说。 莫祁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却突然一亮,直直看着他:真人当年道陨,是否就是你那个徒弟搞得鬼 他和李靳倒还真不谋而合,顾清岚只道自己当年身亡之事,除了师门外,不会再有什么人在意其中曲折,却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避而不答,反而发问:天魔残片一事,莫道友可否为我释疑一二 莫祁本就站在他身前,听到这里,更是不由分说拉住了他手臂:真人要听多少我都说给你,只是这里站着不方便,我看真人身子也不爽利,何不到我落脚之处坐下再说 莫祁这般落魄,落脚之处当然不会好到哪里,他连客栈都住不起,就寻了个城中无人居住的破旧院落,略加整理弄出来一间厢房。 顾清岚被他拉去的时候,还见到院落中飘着的一只怨灵,穿着打了补丁的书生袍,幽幽地看着他们。 顾清岚被那怨灵直勾勾看着,脚下不由一顿,莫祁将手一挥:真人不必在意杜兄,他很大方好客。 他口中的杜兄,想必就是这只怨灵,应该是这院落的旧主,死后夙愿未了,魂魄仍旧在此逗留。 将顾清岚拉到自己房中,又请他坐下,莫祁还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套茶具,毫不悭吝地以火系法术烧了一壶滚水,给顾清岚泡茶。 等到了这里后,他倒没有藏私,将自己所知一一道出,并无半点隐瞒。 在二十多年前,道修和魔修有一场大战,波及三大宗门和数个世家,战事绵延数载,其时正逢莫祁金丹大成,在道魔之战中屡立奇功,声望地位一日千里。 就在此时,在重重设计之下,他被污勾结魔修,月渡山也将他逐出门墙。 离开月渡山,他就在追查自己被构陷之事,顺便做游方修士,捉点妖怪鬼灵,换些生计必备之物,他性情洒脱,倒也不以此为苦。 对方手段高超,又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多年来,他也并不是一无所得,比如当年陷害他的那人,不仅是要害他身败名裂,更要紧的,是图谋他手中偶得的一片残页。 那卷残页,他后来才查出,就是天魔残片之一。 这天魔残片,道修这边几乎无人提及,就连魔修中,对它的传闻也是穿凿附会居多,可信极少。 莫祁追查二十年,从各处消息里拼凑出,天魔残片应该是数百年前魔帝的毕生修为心血,已在数次抢夺中被分为九片。 但这九片现在谁人所得几片,还有几片在何处,都无从得知,只能知道不仅魔修在争夺这些残片,连道修中人,也可能在暗中参与。 如襄城这般,原本安稳祥和,突然之间妖物作乱,或死人或伤人,接着再有修士将妖物斩杀,了结公案,也不是第一起。 莫祁每每追查,总能查到一点蹊跷之处,什么妖物,大半也是为了掩盖另外的行迹。 他说得详细,说完一壶茶已然见底,顾清岚持着茶杯,垂眸默然不语。 莫祁还要去再烧一壶,顾清岚却将茶杯放下,摇了摇头:多谢莫道友相告,我已离开三十六年,不想魔道之间又生出这许多事端。 莫祁看向他,将他的手按住,望向他诚恳无比:我知道真人向来独来独往,但天魔残片一事牵连广泛,中间宵小奸猾甚多,我亦想寻一个可以信任之人,以免我惨遭横死,所知所想无人托付。 他不说怕顾清岚独自行动会吃亏,反而说怕自己孤身犯险,死无其所。 话已至此,顾清岚无法再推脱,只能微微颔首:多有叨扰。 莫祁知他已经应允下来,心中一喜,紧握住了他的手:真人死而复生,实乃现下困局之莫大机缘,我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护真人周全。 他说到激动处身子前倾,顾清岚的手也被他紧紧抓着拉到怀里,这姿势只要他再稍加用力,顾清岚就会被他整个拉到怀里。 顾清岚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莫祁连忙放开,清了清嗓子:我乍见真人,太过激动,多有失态,还望真人海涵。 顾清岚亦是无奈,他性情淡泊,少有喜怒,更因修习玄冰心法,神色气度,就会显得冷若冰霜,但他实则却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反而心性慈悲,对他人也多有谦让包容。 和他熟识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甚少因为自身的事,怪罪过他人。 莫祁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却不知为何,像颇为了解他的性子,就这么半是晓之以情,半是胡搅蛮缠着,把他拉上了贼船。 原本夜色就已经深了,他们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过了亥时,修士虽然不用睡觉,但每日打坐修炼还是要有,莫祁将房中的床让出来给顾清岚,自己去挤在椅子上盘膝坐着。 莫祁专心调息,将体内灵力运行七周天,再次睁目时已是天色渐曙。 顾清岚却并没有在床上打坐,而是坐在院落中的石桌石凳处,手中持着一只白色的棋子。 莫祁走上前问:真人这是在做什么 顾清岚这才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淡淡开口:我同此间的主人聊了聊,他心愿已了,已然重归太虚。 莫祁吃了一惊:真人是说杜兄 顾清岚并不抬头看他,目光中一片澹然:他姓杜名峙,字观松,生于怀安年间,卒于武成四年。我问他为何逗留尘世,他言道一生读书无用,所憾有二,一为诗文无人传颂,二为棋局无人可破。 莫祁在这里住了一阵子了,只知道这个杜兄整日里唠唠叨叨什么诗,什么棋,他无心过问,只当耳旁风没听到,却没想到顾清岚只来了一天,就让这只怨灵了却心愿。 他更加惊讶,问道:真人你答应帮他整理诗集还是怎得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我对他说,诗文由心自证,他人何须明白至于那个棋局,确实精妙,我花了三个时辰,方才破了。 莫祁还是微愣地看着他,这世间精怪魑魅,何止千万,没有为祸四方的那些,修士们见了,就权当路边的花草猫狗,若是已成祸端,大半不由分说打散了。 他还从未曾见过一个修士,肯花费一整夜,只为送一只怨灵安然而去。 莫祁想着,突然想到,死者若是了无心愿,死时魂魄就当化作清风,归入太虚,顾清岚既然能死去三十六年仍旧复生,就是说他当年死时仍有余念心结,所以才能三十六年魂魄不散。 若不是如此,哪怕他躯体复生,也只会被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那这三十六年间,他魂魄寄存于何地又为何留恋世间,不肯归于虚空 莫祁数次张口,却仍无法坦然询问,终究只能跟着轻叹了声:我也算和杜兄有些渊源,今日他得偿心愿,得归太虚,也是件好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闭目不言,此时晨光东起,点点如洒金般,落在他微现苍白的面容上,仿若物换星移,世事更易,也无法消磨去他眉间容色。 此时,本应远在云泽山上的那位威名赫赫的明心剑尊,却坐在扶云轩的闺房中,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不住发抖的那只媚妖。 她身着一袭白衣,腰间环佩和背后长剑,却其色赤红,犹如雪中丹血。 她本就绝丽,更兼眉心一点朱砂,衬得容色如初升朝阳,夺目异常。 但她偏要学当年寒林真人的清傲孤冷,一双本应明媚之极的杏眼中,并无丝毫柔情,唯有一片蜇人寒意:你说这个修士,用得是冰系法术 袅袅吓得乱抖,恨不得现在就从这具驱壳中逃出,钻入窗缝逃之夭夭,但却并不敢,只能不断磕头:对,对,剑尊饶命奴家确是走了眼,那位真人法术高超,奴家万万不敌。 昨夜那个白衣人走后,她本就怕明心剑尊怪罪,打算逃走,却不想剑尊本人来得如此之快,把她抓了个正着。 袅袅想自己定然要丧命与此,剑尊却沉默了片刻,就又问:他容貌打扮如何 袅袅来不及细想,如实作答:那位真人穿白衣,发色也是白的,容貌容貌是奴家见过里极好极好的,初看高不可攀,实则暖如春风。 她命在顷刻,还是没忘了媚妖本能,对那白衣人大加赞赏:奴家本以为他不笑时已是绝顶的好看,没想到他笑起来连冰雪都要化成了春水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听到剑尊呵呵冷笑了一声:他冲你笑了 这笑声中杀意四溢,袅袅一抖,忙说:不,不,他并不是冲奴家笑的,奴家这等卑贱的小妖,又怎么会入那人法眼,他只是自己笑了 她说着,又忙补了一句:那位真人还带着把白色长剑,只是并未出鞘,奴家也未曾看仔细。 剑尊并未再说话,也不只是在想些什么,袅袅正要悄悄喘口气,就觉得头皮一紧,剧痛传来,是剑尊抬了手指,用法术将她的发髻揪了起来,逼她抬头。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视草芥:杀了你倒是不费力气,但若真是那人,就这么杀了你,他不知道会不会同我啰嗦。 袅袅吓得气也不敢喘,更加不敢像对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楚楚可怜之态乞求生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许是她这种纯然的恐惧,反倒讨好了眼前的人,剑尊微勾了朱色的双唇,指尖一松,将她放了下来:往后继续好好做事,若让我发觉你想逃,可就不是一死那么简单。 袅袅呼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又捡了条命,忙重新磕头:奴家一定好好为剑尊效劳,剑尊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奴家。 她又趴在了地上,也就看不到,身前的剑尊抿紧了唇,那目光中神色变幻,惊异愤恨,肃杀畏惧,却并无分毫喜悦期许。 第三章 业罪(1) ♂ 他应当是在一个漆黑无垠的地方,五感尽失,不知年月,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处。 也不知寂静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个人在他耳旁说话,那声音很轻,极为熟悉。 她像是在说着什么闲话,自顾自对他说:师尊,那魂使说你早不在这里了,我是不信的,反正他也没什么本事,我索性就把他杀了。 他有些触觉,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应当是被她抱在怀里,她温热的指尖,一点点流连在他的脸颊上,轻如幻梦。 她顿了片刻,又说:可是师尊,我有时又不想你醒过来,你醒来了,定然要怪我,打我,还要赶我走。不如就像这样,就在这里陪着我,我时时都能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对你做这些事,你若是醒着,定然不允。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胡乱说着,他觉得自己额上触到了什么温暖又柔软的东西,是她的双唇。 她吻过他的眉心,跟着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湿热的气流扫在他的眼睑上。 她并没有就此停下,就这么一路吻了起来,从他的眉梢到脸颊,鼻尖到唇边,专注异常,像是长夏里敲打荷叶的急雨,一刻不停,带着急需缓解的干渴。 她终是吻到了他的唇上,细致品尝,用舌尖撬开他的唇齿,一步步深入。 他身体是冰冷的,于是她唇舌间的温度,就显得越发炽热,仿佛一团烈烈燃烧的火焰,可以将一切焚烧殆尽。 那火从他的唇间进入,烧得他腹中灼疼,痛楚逐渐绵延经脉,纠缠不休,他张口喷出一口鲜血,睁开眼睛,已不见了那人,只有山泉叮咚晨雾蔼蔼,东方初升的朝阳,透过树梢照拂万物。 这是他和莫祁昨晚在赶路途中宿下的一处山林。 那夜在襄城中和莫祁结识,第二日他们就听到传言,千里外的燕丹城中有幻魔作祟,他们商议一番,决定即刻动身,前去看个究竟。 燕丹城在元齐大陆北部,距离襄城颇远,纵使御剑飞行,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 昨夜他们赶路到这处山地,不想绕道去附近城镇住宿,干脆就在山泉旁的一处岩石上安顿下来。 莫祁醒得早些,汲了干净清冽的泉水盥洗完毕,又打了一囊水回来,正走过来,就看到他突然吐血。 莫祁顿时吓得连手里的水囊都要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来,扶住他的肩膀:真人,你怎样了是否练功出了岔子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推开他的手臂,抬手用指尖擦去唇边的血迹。 莫祁并不能算猜错,只不过他并非普通的经脉逆行走火入魔,而是渐生了心魔。 莫祁没有多嘴过问,但顾清岚又何尝没猜到,莫祁一定对他的魂魄三十六年来所在何处有所疑问。 这三十六年来,他的魂魄其实并没有去往任何地方,而是一直沉寂在这具躯体中。 只不过他封住自己所有五感神识,三十六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然而三十六年间,封印不可能没有片刻松动,现在他已醒来,那些朦胧的记忆,也就被唤醒。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路铭心不仅试图招回他的魂魄,还曾对他做过那些事情。 他和她之间的恩怨纠葛,并非一言半语就可说清,现下她终于成了阻碍他修为的祸端,假以时日,也将成为他的心魔。 若他迟迟不跟她做个了结,来日心魔生根,成为大患,那才是他万劫不复之时,道陨身死不说,连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莫祁看他迟迟不开口,也不敢逼问,虽然眼中还带着忧色,却强自笑着:怪我操之过急,拉真人匆忙上路,不如我们到了燕丹城,先寻些灵丹妙药给真人调养为好。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从随身的储物囊中拿了一粒朱红的丹药放入口中。 莫祁看得清楚,那是低等修士见都没见过的疗伤圣药千芝玉露丸,哪怕偶然得了一颗,也是放着除非到生死关头不敢动用。 顾清岚却像服用寻常伤药一样,就这么随意地就用了,而且看起来行囊里还有许多。 莫祁想起来他之前的尊崇身份,又怎么会缺伤药,知道自己说什么找灵药,大半也找不出什么可入他法眼的东西,不免有些讪讪地自惭形秽。 顾清岚闭目调息片刻,就睁开眼睛低声说:没什么,是我急于求成,埋下祸患,拖着这样的身体,累及道友。 莫祁听他这么说,之前那些别扭立刻烟消云散:真人着实太客气了,本就是我强拉着真人一道,以真人的修为剑术,又怎么会是拖累说起来还是我太唐突,只想着自己孤身对付那几路势力,心中发虚,才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赖上了真人 他还不停说,就看顾清岚微微勾唇笑了一笑:我原不曾知道,莫道友这般多话。 此时晨雾未散,他微笑起来的样子,着实恍得人不知身在何处。 莫祁不由愣了愣,隔了片刻才失笑:让真人见笑。 顾清岚又微摇了摇头:我去沐浴更衣,莫道友稍待片刻。 他一身白衣又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确实需要换洗,好在储物囊中有李靳给他备下的衣物。 说起来李靳也不知是什么趣味,帮他备下的衣物皆是白衣,各不相同的款式,却一色仙气飘然,他本想穿得更不起眼一些,也没有其他选择。 泉水清冽,他沐浴过后已经带起斗笠,遮住了容貌。 他们此刻已经地处北部,再有不到半日,就能抵达燕丹城。 幻魔历来难缠之极,降服幻魔,不仅能扬名立万,收归为己用,也是极为厉害的使魔。 这一次在修真界惹起来的动静,和襄城的媚妖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近燕丹城地界,路上就有可能会遇到其他闻讯而来的修士,顾清岚带上斗笠,也是暂且不想被旧识认出。 这么一来他的剑也就不能再用,莫祁将他拉上自己的飞剑,载着两人向燕丹城飞去。 他们辰时出发,抵达燕丹城时刚到午时,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城门处来往熙攘。 燕丹城是北部重镇,比起襄城要大得多,有元齐大陆第一世家燕氏坐镇,还处在月渡山势力范围之内,城池上方的结界是玄武天阵,牢固不说,城中也无法御剑飞行。 但凡经过的修士也都给燕氏和月渡山面子,在通过城门口时,纷纷驾驭飞剑落地,接受守卫盘查。 到了月渡山的地界,身为师门弃徒的莫祁倒也坦然,就背着自己的长剑,施施然带着面纱覆面的顾清岚往里面走。 聚在城门处的修士已经有人认出了他来,面色奇特地看过来,莫祁也不以为意,语气熟稔地跟守卫头领打招呼:苏姑娘,好久不见,你们家燕二公子可还好 那位苏姑娘是个女修,模样只是素净耐看,神态气势,却卓然不群,修为虽然没到金丹,但也相差不远。 看到他过来,苏姑娘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表情,抬手摆了摆:你走,别在这里占着道,臭不可闻。 虽是这么说,但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让莫祁不必接受排查,就可直接入城。 莫祁仿佛很爱看她露出这种神色,哈哈大笑了起来,还捞住身旁顾清岚的肩膀,用力拍了一下:这位是我新近结识的道友,绝不是什么坏人,苏姑娘通融一下 苏姑娘啐了一声:什么道友,我看又是你在哪里勾搭来的相好吧 说着却又挥了下手,竟是连顾清岚也一道放行。 莫祁哈哈笑着,拉顾清岚往城里走,还不忘说:来日苏姑娘歇了,不要忘了找我来喝杯酒啊。 苏姑娘压根就没搭理他,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修士,他们将要走开,却听到她极轻地飘过来一句:此次情势复杂,小心行事。 莫祁和顾清岚就这样轻而易举入了城,到了城内,莫祁才放开揽着顾清岚肩膀的手,笑着解释:当年我被逐出师门,身无长物万人唾骂,是燕二公子让我做了他府上的客卿,我在他那里,着实叨扰了几年。 这也就怪不得他出入燕丹城如入无人之境,和那位苏姑娘也如此相熟。 到了城里,自然要先找个落脚之处,莫祁看向顾清岚,带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身上着实没有余钱了,不知真人 他本以为顾清岚也跟自己一样,穷得叮当响,但看他随手摸了一颗千芝玉露丸后,就明白顾清岚只怕带着钱。 李家本就富可敌国,李靳又是随手撒钱的主儿,给顾清岚备下的东西里,又怎么会没有钱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就拿出了一张百两黄金的银票。 莫祁眼前一亮,犹如地里干旱多年的老农,骤然见到了甘霖,忙接了过来:真人果然是有的,之前真是委屈真人借宿在我那里了。 顾清岚摇了摇头:无事,你那里也足够清净。 他说着微顿了顿:住处要有独立院落,若是客栈没有空房,可租一处宅子。 莫祁暗暗咋舌,心想这些土豪对住处的要求果然要高一些,当下点头答应,带着他直奔城中最大的客栈。 好在修士来得虽多,顶级套房也不是人人住得起的,客栈里还有一处独立的套院没有住客。 那院子名为兰院,清雅僻静,不仅有小楼庭院,还种了许多兰草,顾清岚倒没说不满意,被客栈管事躬身领着,一路走了过去。 那管事察言观色,看莫祁对顾清岚的态度小心翼翼,又看莫祁一身穷酸,倒是顾清岚身上的衣物料子不菲,就以为顾清岚是什么世家公子,莫祁大半是顾清岚的客卿随从。 他当下对顾清岚态度十分殷勤,带他们进去的路上,还跟顾清岚说:我们这间天聪阁,除却前宅各色客房,共有梅兰竹菊四间套院,其余三座就在公子住处的比邻,如今住得都是修士仙人们,绝对不会有什么污秽闲杂人等,扰了公子雅兴。 顾清岚听着淡应了一声,突然开口:竹院中住得是否云泽山的道友 原本客人私密,客栈管事是断不敢随便透露的,但他口称道友,又直接问了竹院,那管事以为他和竹院中的修士关系密切,就笑道:确是云泽山的仙人们,公子闲暇时自可前去拜会。 那管事将他们领到地方,就识趣地很快退去。 在修真世家掌控下的城池就这点好处,客栈不仅有结界防护,连这些套院都各自有独立的结界。 莫祁等那管事一走,就问顾清岚:真人是觉得,路铭心那匪徒也来了 他没有李靳那种怜香惜玉的爱美之心,自从知道顾清岚已和路铭心决裂,对她的称呼就很不客气。 顾清岚神色淡然,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桌上客栈备好的热茶,这才开口:此间这般热闹,她又怎么肯不来 他这么说着,却没解释自己为何猜到路铭心一定在竹院因为修竹,一向是他昔日居处必不可少之物。 第三章 业罪(2) ♂ 既然已经住下,自然还要打探消息,顾清岚的穿着打扮那样出众,在都是凡人的襄城还可用些障眼法,到了满是修士的燕丹城,就不便外出。 莫祁自告奋勇,言道自己也算半个本地人士,整理一下行装这就要出去,顾清岚叫住他,让他帮自己置备套黑色衣装还有面罩。 莫祁出去了半日,不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还有顾清岚交待的衣物。 消息没什么稀奇,只说这幻魔应当是被人带进了燕丹城,要不然玄武天阵不可能没有松动。 还说这个魔物已经杀了几个人,仍旧潜伏在城中某处,修士们找了几日,也没什么头绪。 至于衣物,顾清岚拿来看了顿时有些默然不语,确实是黑色衣物,但修腰束腿,颇为紧身,更诡异的是,对他来说很合身,也不知道他整日里宽袍大袖,莫祁是怎么看出来他的身材。 还有面罩,不知是不是他没有说清楚,莫祁卖回来的,是黑色的面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戴上想必挺好看,只是实际作用并没有太好。 莫祁还在那边期待地看着他,开口说:我觉得很适合真人。 事已至此,又是央人代劳,顾清岚也只能致谢:烦劳道友。 准备好了黑衣便于夜间行动,白日里自然要以逸待劳,套院中不止一间客房,他们各自选了一间,闭门打坐修炼,等待夜色降临。 入夜各自换好夜行衣从房中出来,顾清岚又微顿了一下,莫祁给他选的衣服如此出挑,自己倒是穿着一身极为普通的夜行衣,黑布蒙面。 看他换了衣服,莫祁还又光明正大地扫了他几眼,目光中大加赞赏:果然适合真人。 顾清岚已经不想同他再说些什么,点了下头:我们今夜先去燕氏府邸看看。 他说的燕氏府邸,必然不是燕二公子的燕然楼,而是燕氏本家大宅。 至于为何要去燕氏本宅 两人也已经早有一番计较,幻魔不是普通魔物,能够搞到幻魔,并将之带入燕丹城的人,最有可能就是燕家自己的人。 要不然依照燕家在燕丹城的势力,还有那铁桶一般的结界,外人想要在燕家眼皮子底下搞鬼,简直难如登天。 这点前来燕丹城的修士,其实心里都大半有数,可燕家势大,还是主人,谁都不敢点破。 燕氏本宅戒备森严,结界也极难破解,不知道顾清岚如此自信,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有把握让二人能够潜入。 莫祁还在疑惑,顾清岚已经拿出了一件小小不起眼的铃铛。 莫祁顿时眼前一亮,别看这个小铃铛不起眼,却中空无珠,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名为空梦铃。 顾名思义,是件能够隐去身形气息,神不知鬼不觉通过结界的法宝,用来潜伏刺探再合适不过。 空梦铃虽然有个致命缺陷,使用的修士不可动用法力,不然就会显形,本身也不能算是上品法宝,但因便利好用,也是许多修士,特别是他这种游方修士梦寐以求的宝物,据说共有一对,没想到顾清岚竟有一个 他还正想,顾清岚从储物囊中又取出了一个,递给他。 莫祁眼角忍不住抽了两下,觉得这些土豪简直不给人留条活路,好东西有必要都占起来吗 顾清岚看他迟迟不接,又看到他的神色,恍然大悟:这铃铛若是莫道友喜欢,这只就送给道友了。 莫祁欢喜地接过,顿时又觉得顾清岚果真哪儿哪儿都好,人又美,心性又好,还兼之玲珑剔透慷慨大方,绝对是历险同伴的不二人选。 此时已近戌时,因为幻魔作祟,燕丹城这几日下了宵禁,酉时之后除了巡逻卫兵外空无一人。 顾清岚和莫祁隐了身形,悄无声息地越过客栈的结界,以轻功身法站在鳞次栉比的民宅屋顶。 月色如水,照得城池中央那片巨大的黑色殿宇广厦分外醒目,犹如一只巨大的玄武神兽,盘踞于此。 那也是他们今夜将要去的地方,燕氏大宅。 燕氏身为修真第一世家,不仅财势惊人,三代以前更是出过渡劫成功,飞升上界的修士。 只是传到如今,嫡系略有衰落,家主燕不弃已享五百岁华年,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若是再不飞升,过不到一二十年就将陨落,是以从六十年前起,就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燕不弃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如今的代家主燕亦行,燕亦行至今也有二百岁寿龄,金丹大成之时已经一百余岁,所以虽然年纪不小,算起来也和顾清岚同辈论交。 顾清岚当年见过这个燕氏的代家主,燕亦行外貌较一般的金丹修士苍老不少,看起来约莫有凡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倒是沉稳内敛,颇有一家之主的气派。 燕亦行到了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来已经鲜少在外行走,替他出面的,大半都是他的大儿子,燕大公子燕夕鸿。 燕夕鸿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母亲是燕亦行发妻,金陵楚家的千金,自己更是金丹早成,行事果敢,极有担当。 燕夕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是燕二公子燕夕鹤,相较之下没有燕夕鸿那般出色,却也是个交友广泛,乐善好施的潇洒公子哥儿。 燕夕鸿和燕夕鹤兄弟并无不合,感情据说还颇好,只不过燕夕鹤生性散漫,说家里大宅规矩太多,十多年前就搬了出来,创立燕然楼,一边替哥哥经办家族事务,一边养了不少奇人异士。 这些燕氏的家族关系,当然是莫祁兴致勃勃告诉顾清岚的,要不然依顾清岚当年不爱过问俗事的性子,怎么会知道这些琐碎。 莫祁和顾清岚住的这间客栈也是燕氏产业,距离燕氏大宅并不远,即使无法御剑飞行,他们二人在暗夜中潜行,也不过片刻之间,就到了那庞然大物近旁。 他们正要潜入宅中,城池东南角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凄厉之极的尖叫,划破夜空,直传到这里。 莫祁和顾清岚互相看了眼交换神色,虽然查探燕氏大宅很要紧,但修士匡扶天地正气,斩妖除魔更是分内之事。 两人心意一致,一起弃了大宅,向那里掠去。 他们距离那处并不远,其他修士又都正在休息,因此他们赶到时,尚且无人到达。 只见街巷的青石地板上一滩血迹弥漫,血泊之中横躺着一名已经气绝的布衣老妪,胸口血流不止,却是破了一个大洞,内里血肉模糊,脏器已被掏空了大半。 咸湿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顾清岚脚下微微一顿,莫祁以为他是不堪血气,忙侧身挡在他身前,低声说:真人不必上前,带我查看 他话音未落,顾清岚却已薄唇微动,吟诵出一段极短的咒语,随即并指一挥,携带寒气的白色无形咒符,迅疾无伦地打向莫祁身前的空地。 被咒符击中,那里闪现出几束黑气,传来一声负伤的低吼,紧接着黑气飞快消散,再无踪影,连空中的腥气,也顿时散去不少。 莫祁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是他大意,以为幻魔必定离去,却不想这魔物如此大胆,竟埋伏在此,连金丹修士也想偷袭。 所谓幻魔,并不是指此魔物擅长幻化形状,而是在它并无有形之体,大半时候都隐在暗处,只是一团魔气,除却使主命令,只有在它偷袭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露出本体。 所以燕丹城中这么多修为高深的修士,一时之间也对它莫可奈何。如若不然,这么多修士聚在一起,哪怕再厉害十倍的魔物,也早被铲除。 他们二人耽搁了一下,已有不少修士也赶了过来。 他们本就比别人早到了那么片刻,顾清岚又用了法力,不再能隐藏身形气息,此时如果匆忙遁走,日后反倒更加说不清楚。 莫祁反应极快,撤去空梦铃的伪装,拉下面罩,照旧挡在顾清岚身前。 那些修士在睡梦打坐中被惊醒,匆忙赶到,都有些狼狈,却刚落地,就看到此处已经站了两个人,皆都惊疑不定,戒备地看过来。 几名一身蓝衣的月渡山门人先后落地,为首那人身量颇高,肤色偏黄,细眼长脸,面相自带几分刻薄,见了莫祁就阴阳怪气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莫师兄,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哪里有魔物,哪里就有莫师兄,也真奇哉怪也。 莫祁看是自己昔日在月渡山上的老对头卫禀,当下就也呵呵笑了声:修士除魔卫道为己任,怎么哪里有魔物,卫师弟反倒不去那倒是清闲得很。 卫禀在月渡山上被莫祁压了多年,直到莫祁被逐出门墙,他才能做剑影峰首座大弟子,却仍是和莫祁当年除魔的功绩差了那么一大截。 这次燕丹城出现幻魔,他主动请缨带着弟子过来,为得就是建功立业,博点名声。 不想刚来没两天,就在魔物袭人的地方撞见了莫祁,他早就在心中直道晦气,又碍着莫祁明面上还是燕夕鹤的客卿,不能跟他明着撕破脸,才会张口就说那么一句酸溜溜的话,却被莫祁一句话堵了回来,当即就气结非常,右手也按在了佩剑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莫祁和卫禀之间,要看这对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会不会就地打起来,却不想一群白衣的云泽山门人这时也恰好翩然而至。 为首的那人一袭轻纱白衣,头戴玉冠,背上通体朱红的长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更兼容色夺目,星月无光。 卫禀正瞪着莫祁恨不得就地把他大卸八块,等转到来人脸上,一张刻薄外露的脸也瞬时柔和起来,立时酝酿了几句自以为得体关切的话语,准备开口打个招呼。 没想到那人却连余光都没扫他一扫,就端着平日里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几步快走越过他,径直向莫祁走过去,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端得是干脆利索掷地有声,那人还顺着跪地的力道,小幅地往前滑了一滑,恰好错开莫祁,滑到了他身后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跟前。 于是众人就看着从来趾高气扬目下无人的明心剑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身前那个黑衣人修长笔直的大腿,仰起头清晰无比地唤了声:师尊 第三章 业罪(3) ♂ 明心剑尊的师尊是谁整个修真界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路铭心每次开口向别人道出自己名号,必然要说:在下明心,师从寒林真人。 只是她成名之时,这位寒林真人就已陨落,众人只当她是怀念敬重故去先师。 在场的这些修士,也多是三大宗门和世家的后辈,当年并没有机缘,亲眼见过这位寒林真人。 现在这么一喊,众人顿时就将目光,都聚在了莫祁身后那个黑衣人身上。 夜间行走,顾清岚不仅带了黑色面纱,连一头白发也用障眼法化成了昔日的黑色。 众人看过去,只觉得他修为倒是高深,但透过面纱,容貌看起来甚是年轻,至多也就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竟然就是成名多年的明心剑尊的师尊 而且寒林真人不是早就陨落了难道明心剑尊还有另外的师尊 路铭心紧紧抱着身前那人的大腿,还又喜悦无比地说着:师尊,心儿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不能见到您,却没想到您得以复生师尊,您醒来后为何不找心儿心儿本以为有贼人毁去了您的遗体,这些天来日夜忧思,五内俱焚,几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 她还在絮絮说着,顾清岚却突然一震衣袖,带着凛冽寒气的法力,一下将她震退几步,离开自己的身体。 紧接着指间又是毫不容情的几道寒冰咒,打向她胸前。 路铭心不避不闪,更不运法力相抗,就这么硬生生受了几道咒符,顿时就身子一软委顿在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她一身白衣上血迹斑斑,菱形的朱唇边也血迹宛然,却连擦一下都不擦,面色惨白,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声音更是颤抖:师尊您是怪心儿当年没能救您吗师尊若是当年能救下您,心儿不怕粉身碎骨,可心儿实在是无能,让您受苦 路铭心成名一战,就是在二十九年前,斩杀了魔修七尊之一药尊怀汲生,怀汲生也正是她指认,当年下毒杀害她师尊寒林真人的凶手。 其时修真界赞叹她年少结丹,剑术了得,更赞她六年卧薪尝胆,终报师门大仇,一时间云泽山路铭心,人人传颂,许多同辈后辈,也皆以她为榜样。 再加上女修本就少,她相貌又极美,并且还尚未有道侣,更是不少青年才俊,对她仰慕非常。 所以哪怕她日后恃才傲物,行事颇张扬不羁,也没什么人敢当面说她些什么。 打她,又打不过,拿大道理压她,她又是民心所向,放眼修真界,能说她几句的,恐怕只有她师尊,但她师尊偏偏也已经仙去。 在场这些修士,颇有一些就是她的爱慕者,特别卫禀,对她更是心驰神往,万般讨好逢迎。 他平日里只见过路铭心眼高于顶,高傲无比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当下心痛不已,捏紧了剑柄,只待美人一句话,就替她赴汤蹈火。 其他修士也看她一个纤弱女子,又是吐血又是垂泪,这般伤心欲绝,不由纷纷忘了她昔日在论剑大会上把别人揍得满头是包的英姿,心生怜惜,暗道原来这位传说中的寒林真人,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竟因自己的事,迁怒徒弟。 他们这般想着,看过来的目光中,自然也带了三分轻视鄙夷。 顾清岚却目光冷然,不再看地上的路铭心一眼,转过身就走。 莫祁当然看到了那些修士的神色,他自己被冤枉私通魔修时还没怎么样,现在却气得够呛,差点就要拔剑冲上去,直接把路铭心这个满嘴谎话的害人精剁了。 他却又不敢让顾清岚独自离开,只能甩下一句:路铭心,当年的事究竟怎样,你不要以为就可以这样瞒天过海 路铭心倒还在他们身后又悲切地唤了声:师尊 那声音还真哀婉悲恸情真意切,若是不明就里,还真以为她只是个被师尊无辜错怪又抛下的可怜徒弟。 莫祁原本以为路铭心只是个横行无忌的匪徒,却不想她还如此狡猾无耻,看她随口胡说构陷顾清岚,更是气得几乎七窍生烟,跟在顾清岚身后走着,还犹自愤愤不平。 那些修士包括云泽山门人,还都没过来追他们,走了没多远,他们就隔绝了那些人的视线。 一直在面前缓步而行的顾清岚,身子突然微晃了一下,竟是像要跌倒。 莫祁想也不想忙上前一步扶住,却看到顾清岚一头以障眼法染黑的头发,瞬间变回原本的雪色,身子更是不住颤抖,连勉强站立的力气都不再有。 莫祁虽然曾几次见过顾清岚吐血,但他十分坚忍,从没露过什么虚弱之态,此刻额上却不断渗出冷汗,艰难地抬手拉下面上的薄纱,侧头连喷了两口血出来。 莫祁托住他的身子,也吓得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真人可是受了伤那里不妥 顾清岚咳了几声,攒了些力气,才轻声说:无事只是险些中了禁神咒 方才近他身的,除了莫祁自己,就只有路铭心。 莫祁想起来,才觉出路铭心一上来就滑跪过来,抱住顾清岚的腿,必没有安什么好心,一定是一边胡乱说着,一边伺机给顾清岚下咒。 那时顾清岚突然发作,挥手将她击退,就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禁神咒是颇为厉害的禁咒,咒语必须近身由丹田打入,中咒者法力尽失,只能任人鱼肉。 道修中早已明令禁止修士私下修炼此咒,唯有各山门戒律堂首座才可研习,用于惩罚犯错需要封印法力的弟子。 路铭心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手法,此刻竟然狠心用在自己师尊身上。 要知道禁神咒被设为禁咒,是因此咒阴毒,中咒者不仅法力受损,中咒时间稍长,连元神魂魄也会一道损伤。施咒者若心存恶念,用来害人,则会遗祸无穷。 修真一途,肉身得自父母,修行法力却皆由师门传授,师尊等同再生父母,弟子必当悉心侍奉,恭敬顺从。 哪怕莫祁这般被逐出门墙的弟子,和同门师弟争锋相对,也从来不敢对师尊和师门稍有微词。 莫祁虽然猜到路铭心当年曾对顾清岚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却没想到她竟狠毒无良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尚且敢对自己师尊下禁神咒,私下里更不知道会怎么对待。 他气急到极致,反倒清醒了不少,看顾清岚仍是不住轻咳,唇边也断断续续渗出鲜血,就轻吸口气,将他的身子抱起,道一声:得罪。 脚下运起轻身步法,几个起落见,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莫祁怕遇到返回的路铭心,还特地从后院翻墙而入。 回到客房中,将顾清岚的身体轻放在榻上,他才退开了一步,忧心忡忡地开口:真人情况如何需不需要闭关疗伤 顾清岚仍是面色惨白,连打坐的力气也没有,只能斜依在榻上,微摇了摇头:只怪我一时大意,让她趁虚而入那咒符只进来了一半,还可化解,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好。 那道禁神咒,其实还是有一半入了他丹田,他击退路铭心,打出那几道咒符,不过是虚张声势的强弩之末。 若不是如此,依路铭心的性子,只怕还是会强行击退莫祁,将无法施展法力的他带走。 只是他丹田中的金丹,本就是强行凝出,平日里动用法力,还会引发内伤吐血,中了咒符强自运功,更是反噬颇重,腹中犹如当初凝丹时一般,痛如刀绞,片刻不停。 莫祁听他这么说,略松了口气:那真人这十二个时辰内不要再有动作,我为真人护法,全力疗伤为上。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笑意苦涩:只怕她不会让我有这个喘息之机。 他一手将路铭心养大,对她行事风格果然估算极准。 莫祁守了他一夜,看他一夜都只能靠在榻上不住轻咳,唇边也零星咳出血沫,极为煎熬。 第二日一早,就有客栈管事前来敲门,莫祁前去应门,看到门外除了一脸尴尬之色的管事之外,还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路铭心还穿着昨夜那件白色纱衣,胸前的血迹也没清理,衣服上更是沾了不少尘土露水,就那么直挺挺跪在门口,看起来也像是早就跪了一夜,很有几分可怜。 莫祁想起她会吐血,不过是昨天下咒不成,刻意假惺惺地做戏博同情,又想起来这时正躺在房中,真正备受折磨的顾清岚,顿时只想飞起一脚,踹到她那张绝色的脸上,没好气地开口:路剑尊怎么一大早就来寻人晦气 路铭心抬头看了看他,唇边嗫嚅,还没说出一个字,两行清泪就从那双明丽的杏眼中流了下来。 那管事尴尬地在旁说:小人自知不该插手几位仙人的事务,只是方才燕大公子差人来小店送了请帖,请几位仙人过府一叙,小人来送帖,在竹院寻不到这位路剑尊,却不想在贵客的兰院门前见着了 后面套院里住的都是宗门世家的人,路铭心跪在这里,虽然周围没站什么人,但另外三座院子里的人,只怕都在盯着这里看。 莫祁说:哦路剑尊喜欢跪在这里,我们有什么办法,为何来敲我们的门燕大公子的拜帖可请我们了 那管事立刻恭敬递来一张黑红锦缎封皮的拜帖,莫祁打开一看,上面具了名,请的贵客赫然是寒林真人。 这倒真是有趣,在昨夜路铭心那惊天一跪之前,寒林真人还是位早就仙逝的前辈,结果在那一跪后,不过几个时辰过去,今早燕大公子的请帖,就送到了门前。 莫祁呵呵冷笑一声,正想干脆推掉,院中却传来顾清岚淡漠的声音:燕氏相请,不敢推却,请容贫道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必当应约到访。 他用了法力,声音虽不大,却传得十分清晰,门外三人也都听得清。 路铭心听到他说话,眼睛更是突地就亮了起来,莫祁离她近,看到她那目光,与其说是欣喜,倒不如说是饿狼扑食一般的狂热,顿时就忍不住打了个莫名的寒颤。 第三章 业罪(4) ♂ 莫祁接了请帖回到房中,看顾清岚按着小腹斜靠在榻上,脸色仍是惨淡,比他没出去之前还又白了几分。 莫祁看他那样子,顿时焦心起来:真人既然身子不方便,何不干脆不去 顾清岚抿了唇摇头:路铭心对于对手,从未有过怜悯之心。她遇强则更强,遇弱则更狂,绝不会掌握分寸。遇上她,决不能示弱我如果不接这个请帖,只怕她再权衡试探一下,就会冲破结界进来。 莫祁对路铭心的行事风格当然知之不少,莫说与她敌对的魔修妖物几乎没留活口,就算在论剑大会上,也从未见她手下留情,重手打伤同门也不是一两次。 他想起来如今这个嚣张霸道,气得人七窍生烟又无可奈何的路铭心,没忍住发出感慨:真人若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为何当初没有对她多加惩戒责罚,至少令她不至于如此目无王法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顾清岚突然咳了口血出来,顿时闭嘴不敢再说。 事已至此,再说些当初为何不好好教导徒弟的话,早就晚了,更何况路铭心这种,大半是天性如此。要不然为何顾清岚这么一个淡泊名利慈悲宽厚的人,怎么能教出来路铭心这种徒弟 不过也许正因为顾清岚过于温柔宽容,才会把路铭心宠坏吧所谓严师出高徒,慈母咳咳,慈父多败儿。 顾清岚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仍是淡漠地开口:是我教导不严,总以为她只是年纪尚幼天真烂漫,结果养虎遗患。 他顿了顿,不再说下去,转而说:至于燕夕鸿的相邀,昨夜我们没能去燕氏大宅查探,如今不正可以补上 去燕氏大宅这个计划倒是不错,莫祁本来以为看顾清岚那起不了床的样子,自己兴许得抱着他去赴约。 但顾清岚从储物囊里摸了两粒药出来吃了,又让他回避一下,自行去沐浴更衣,再出来时,虽然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却已经又是那个仙风道骨,白衣飘飘的寒林真人。 已经露了行迹,顾清岚就把包着湛兮的白布除去,露出了通体雪白的剑身,直接负在背上,连一头长发也重新束起,带了玉冠。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满头银白长发,几乎和当年在云泽山时一般无二。 莫祁看得眼睛都有些直:真人,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紧了 顾清岚看向他,微勾起淡色的薄唇:若是连你也看不出太大不妥,那就也可糊弄住路铭心。 莫祁看着他,连连点头: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说着,还是担心:若是路铭心那个匪徒撕破了脸直接下手,那真人是不是还会有危险 顾清岚微笑了笑,摇头:她并不敢和我正面交锋,当年如此,现在也是。 路铭心如果当年就敢直面他,不至于会先下毒暗害,再趁他筋脉错乱之时掏丹,如今若敢,也不至于见了他就跪地抱腿,一样要先使些阴损手段。 他和莫祁出门来,门外的路铭心已经不见了踪影,却还站着那个送信的客栈管事。 那管事躬身把他们请到客栈门外,那里又早有一辆通体黑色的宽敞马车停着,旁边不仅站着一个侍从,掀起了车帘垂首恭候,还有一个黑衣的燕氏客卿客客气气地拱手:我家大公子不想寒林真人竟驾临燕丹城,先前有失礼数,特遣在下前来赔罪。 顾清岚死去前就是云泽山的寒疏峰主,论到辈分,还是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的师叔,地位尊崇,连燕亦行和他也不过辈位齐平,燕夕鸿请他过去,自然要做足排场面子。 顾清岚只对那黑衣客卿唯一颔首,就和莫祁先后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仅宽敞舒适,还装了轻质的灵石,行走起来车辙微悬空于地面,并无颠簸之感。 顾清岚在里面打坐休息,车子从燕丹城中通过,在燕氏本宅的外门和内门处也未停顿,直接停在了内宅的楼阁外。 停车后又早有侍从掀开车帘,车外站着侯迎在外的燕夕鸿。 这位燕大公子,顾清岚身死之前他还是个少年,自然没有正式拜会过,此刻见了,确实是英俊儒雅,和燕亦行有几分神似。 见了顾清岚,燕夕鸿就拱手行礼:晚辈幼时,就常听家父说到真人,不曾想还可有缘得见真容,着实荣幸之至。请恕晚辈困于家事,没能到驿馆亲自迎接真人,万望海涵。 顾清岚向来疏于客套,听他说了这么一大串,也就微点了下头:无妨。 燕夕鸿也不愧是将来要执掌燕氏的未来家主,顾清岚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旧一脸客气周到:不巧家父已于月余前闭关,不能亲自面见真人,家父必然抱憾。 顾清岚这才看了看他,淡淡开口:你又不是你父亲,为何会知道他一定抱憾 莫祁在旁边站着,本来就觉得燕夕鸿罗里吧嗦没他弟弟爽利,听到顾清岚开口就顶了他这一句,顿时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别的不说,这开口噎人的本事,也许路铭心真是得了师尊的真传。 燕夕鸿连脸色都没变,看顾清岚不喜欢客气,直接就侧身:晚辈在厅中备了几杯清茶,还请真人上坐。 顾清岚也没再答话,就从他身旁走过,径自去向小径尽头的那间水榭。 修真之人没有俗世那般虚礼,会客之处也根据所请之人的喜好,随心所欲,燕夕鸿既然请了以清雅喜静著称的顾清岚,当然也就不会请他去闹哄哄的会客堂,而是择了一间临水的小榭,摆上清茶,焚了淡香等待贵客。 只是顾清岚走进去时,那里早就已经站了一位客人,正是也换了衣衫梳洗一番的路铭心。 她哪里敢坐,就缩在门口处站着,一双明丽的眼中若有泪光,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活像什么被遗弃的小动物。 顾清岚虽然早料到她会在,一眼扫到她这样,也没忍住咳了一声,喉间泛上隐约血气。 莫祁知道他是在硬撑,所以才会开口就噎着燕夕鸿,为得不过是少站片刻,省些力气。 现在听到他咳嗽,就忙抬手扶了他:真人如今身子不爽利,还是赶快坐下休息。 他这么一说也不算露怯,顾清岚脸色还是显得苍白,如果半点不提倒显得心虚。 哪知道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咳嗽,眼里的忧急遮都遮不住,身子更是前倾,眼看就要冲上来,却又不敢,只能拼命捏着衣角继续站在墙角。 燕夕鸿身为主人,当然要在旁关心一下:真人那里不适我这里倒是有几个医修,要不要唤来帮真人查看一下 莫祁扶着顾清岚坐好,也在旁边大马金刀地坐下,呵呵笑了声:死去活来了一回,当然哪里都不适,这还用问 燕夕鸿顿时又接不下去,干脆就神色自若地也自去坐下喝茶。 他们来后,说了这么半天,竟是些废话,没有人一个人说到正题上去。 顾清岚病中本就不耐,看他们还扯来扯去,干脆就咳了声,开口问:燕公子既然差人请了贫道过来,想必并不是为了请贫道喝茶。 燕夕鸿识相得很,知道他不喜欢啰嗦,当即就说:确是有事相商,晚辈听路剑尊说道,昨晚幻魔杀人时,真人和莫师兄是最先赶到的不知道是否查出了什么线索,可否告知晚辈 顾清岚点了下头,淡淡说:我们确是遭逢幻魔。 他说完这一句就再没有下句,燕夕鸿还在支着耳朵听,半响都没听到后续,脸上儒雅的笑容终于有点挂不住。 偏偏这时路铭心却突然在旁开口:师尊身子不好,可是昨晚被那幻魔伤了 她的语气不仅十分担忧,还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仿佛顾清岚只要说声是,她就能冲出去将那只幻魔撕成碎片。 莫祁在旁听得简直牙疼,心道你师尊受伤,你怎么没怀疑是你自己打的那半道禁神咒的关系,反而有脸在这里逮着幻魔撒气 顾清岚听她开口,才终于抬眼淡漠地扫到她脸上,从昨晚到今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去看路铭心。 一看到他望向自己,路铭心就精神一振,双目重新放出光来,一声渴慕婉转的师尊就要叫出口。 顾清岚却微微对她勾了下唇角,目光中冷意凌然:路剑尊还是莫要再唤贫道师尊,免得旁人生了误会。 路铭心听完他说的话,竟张着口呆立在当场,好像他无论说什么话,都没有这句对她的打击深重,一瞬间她眼中的泪意水光,都全部褪去了,不仅褪去,还渐渐染上了一抹赤红。 顾清岚早就转过目光不再看她,她却双唇颤抖,隔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神来般,发着抖说:师尊要把我逐出门墙 顾清岚没有回答她,她就已经往前走了一步,衣袖无风自动,背上的朱红色长剑,也跟着嗡嗡作鸣,偏偏她神色还犹自呆愣懵懂,那目光也直直看着顾清岚,竟是一副法力不受控制,将要暴动的情形。 顾清岚料到她会有所反应,却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当下就微蹙了眉。 莫祁知道顾清岚此刻不能动用法力,忙起身挡在他身前,背后长剑毫不迟疑地呛然出鞘,持剑在手,望着路铭心森然说:路剑尊这是又要弑师别忘了这里是燕氏,不是任你为所欲为的寒疏峰 路铭心听到那句弑师,身子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眼中的赤红也在瞬间褪尽,跟着连连后退了两步,膝盖一软,就地跪了下去。 她眼中的泪水并没有重新涌上来,反而就那么干干涩涩地,仍然死死盯着顾清岚,低声说:师尊我错了求你 她这几个字说得艰难异常,连边上一直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看戏的燕夕鸿也有些不忍了。 这时门外却突然幽幽飘来一个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凝重:鸿儿,我听说府中来了贵客为何不叫姨娘过来见一见 之前无论如何都能保持温雅笑容的燕夕鸿,在听到这个声音的那一刻,却变了脸色。 没等他收回表情,门口处已经慢慢走进来一个素衣的女子,这女子其实长得并不算十分得美,却不知为何,自有一段冷艳风骨。 莫祁看了更是一愣,因为这女子,也不知是相貌使然,还是神情气度,竟有那么五六分像顾清岚。 第三章 业罪(5) ♂ 没等那女子走近,燕夕鸿就忙迎了上去,堵住她:姨娘,这几位前辈师兄都不喜欢人多喧闹,我才没去请姨娘过来 但也晚了,那女子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顾清岚,微愣了一下,目光中染上痛恨之极的神色,竟不管不顾要冲过来:这是哪里来的狐媚子定是要勾引老爷待我画花了这张脸 莫祁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顾清岚却连看都没看那边,端起茶杯,啜了口清茶。 那女子只是个普通凡人,并不是修士,是以虽然她满口污言秽语,莫祁也竟不知该不该出手,或者干脆给她施个禁言的小法术算了。 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手,就有个人更快地一挥手指,封住了那女子的口。 紧接着一柄长剑递来,那雪色的剑风中,带着隐约泛红的杀气,只凭剑气,已在那女子咽喉处,划出了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顺着那女子颈中白腻的肌肤滑下,路铭心用剑尖指着她的咽喉,眼中净是赤色的杀意:你若再有一个字辱及我师尊,我定要杀了你。 燕夕鸿侧身避开她的剑锋,不但没试图阻拦,还不咸不淡地开口:姨娘,你还是回后院歇着吧,路剑尊脾气不好,又极孝顺她师尊,父亲也是知道的。 方才顾清岚才刚说过要逐路铭心出师门的话,莫祁言语中也透露,路铭心很可能忤逆过她师尊,甚至曾经弑师。 燕夕鸿这句极孝顺也不知是讽刺还是真心话,反正语气说得非常自然诚恳。 路铭心却还是提剑对着那女子的喉咙,目光变幻,也不知是不是在权衡干脆就这么杀了她,还是等着趁她稍加反抗之机,直接抓住个借口再杀。 顾清岚从头到尾只是垂眸喝茶,这时淡淡说了句:退下。 路铭心顿时像只炸了毛又被摸了下的小猫,眼中的杀气霎时间褪得一干二净,一声不响地收剑入鞘,回头继续乖顺跪在墙角。 那女子早就吓得浑身发软,此时就算她没被施法,估计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那杀神盯着她脖子的时候,神情跟盯着一只小鸡小虫没什么差别这女人说要杀她,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燕夕鸿挥手招呼水榭外的侍从:愣什么还不赶紧把姨娘送回岚雪楼 原来这女子住的地方还叫岚雪楼莫祁心情复杂地转头看了下顾清岚。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不仅神色未动,连眼皮都没抬上一抬。 外面的两个侍从得了命令走进来,一左一右扶着那女子,要把双腿发软的她架出去,也就是在此时,那女子突然浑身剧烈抽搐一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异变也在这时陡生,只见那女子胸口上方,极快地闪出一团黑色烟雾,在那雾气正中,蓦然伸出一只枯瘦之极的青色爪子。 与此同时,魔物那种腥臭之气,也顿时弥漫在房中。 莫祁反应极快,长剑出鞘,但他身侧却也已经更快射出一道夹带着寒气的白色咒符。 那咒符速度之快,并不像是灵机应变,而像是顾清岚早已在指中扣住了一个咒符,只等那黑气隐现,就直射而去。 果然那黑雾只在一闪之间出现,这时间极短,快不过一个瞬息,如若不是修士而是凡人,甚至根本看不到什么黑雾,只当眼神一晃。 也就是在这极短的一个瞬息里,不管是莫祁的长剑,还是纵身而起,一剑刺去的路铭心,都没能来得及斩到那只青爪,唯有顾清岚那道早就蓄势待发的咒符,正击在那爪上。 寒冰真气冲破皮肉,渗入对方血肉之中,并不结束,反而迅速结出新的冰凌,复又撑破血肉,那只爪子瞬间就被伤得支离破碎。 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空洞的嘶吼,那吼声听起来极远,偏偏又极近,仿佛是从另一个空旷之极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响在他们耳旁。 吼声过后,一个非男非女,嘈杂难听之极的声音幽幽响起:两次伤了本座的人,都是你既是如此,就来决一死战 随着这声音,原本已消散的黑色浓雾突然又出现在空中,这次却不再是细小一片,而像一阵席卷的黑色风暴,以铺垫盖地之势,向顾清岚袭去。 这一瞬间也是极短的一瞬,一瞬过后,黑雾散去,小榭中已经没有了四个人的身影。 顾清岚自然首当其冲,路铭心则是合身扑上来挡在他身前,因此一起被卷到了浓雾中。 莫祁也一样冲过来,试图挡在顾清岚身前,被不要命一样的路铭心抢了先,只差一步,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还有一个人,就是燕夕鸿,他看戏看得太投入,站得又近,没能幸免。 黑雾散去,出现在顾清岚面前的,不再是燕氏大宅的水榭,而是一片茂密丛林。 这密林树木枝桠横生,兼有怪石嶙峋,荒凉异常,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雾,四周更是弥漫着腥臭之气,已不像是在人间。 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微微咳了一声,指间随即又扣上了一个寒冰咒,暗暗警戒。 然而首先从浓雾中横冲直撞着过来的,却不是幻魔,而是在进入这里时,和他离得最近的那个人,路铭心。 她远远看到他,就是一个飞扑,他避让不及,硬是让她抱了个满怀。 路铭心从来都是气势很盛女子,但也仍然是个女子,身形比男子娇小不少,她少年时就爱撞到他怀里,头正好放在他肩头。 三十六年过去,她仍是那样的身量,这么一头撞进来,也仍旧撞到了他怀中,头还是放在他肩头。 她像是被吓怕了一般,紧紧抱着他,一叠连声地喊:师尊师尊 顾清岚身上被她打进去那半道禁神咒还没解,方才打出的寒冰咒也只是勉力运功,早就受了反噬,此刻又被她这么撞到怀里,胸中早就血气翻腾,被她催命一样喊着,早有一口血哽在喉头。 偏偏此刻强敌环饲,他实在没余力再将她震开,只能抿紧了薄唇,指间仍紧紧扣着那道寒冰咒。 也不知道是终于抱住了他太过开心,还是勾起了别的什么思绪,这时路铭心开始哭了起来。 顾清岚养育她多年,把她从一个奶娃娃带到成年,又岂不知她什么时候是真哭,什么时候是假哭。 她假哭时,就像先前在那么多人面前时一样,暗暗垂泪双目含悲,却保持着美美的脸和恰到好处的哽咽,那时绝对别信,一定是在一边假哭,一边打着什么歪主意。 她真哭起来必定哭出好大声音,嚎啕得半点没有风度,眼睛鼻子皱到一起,上气不接下气,不仅抽气,还流鼻涕,不仅流鼻涕,还跟眼泪一起流,糊一脸,哭完还会打嗝。 此刻路铭心的哭法就是第二种。 她埋头在他肩膀的颈窝里,哭得十分投入,想必那些眼泪和鼻涕,也都抹到了他的衣衫上。 顾清岚觉得,自己先前为何就没有失态,把嘴里的血喷她一脸。 兴许是路铭心哭得实在太过聒噪,隐藏在暗处的幻魔,也终于忍不住出手,到了这里,幻魔的身形就不再被隐藏在浓雾中,却仍旧非常之快。 可惜顾清岚并没有被怀里趴着那个分去心神,一道寒冰咒打去,背上的长剑也应声出鞘,胜过咒符雪光千百倍的剑气,纵横捭阖,宛如穿花拂柳的疾风暴雪,直向那处逼去。 三次交锋,哪怕是把顾清岚拉进了自己的虚幻结界中,幻魔仍旧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低吼一声,迅速逃走,地上只余下一滩暗绿色的血迹。 路铭心哭得投入,等她意识到敌人临近,抽着气后退一步要去拔自己的剑时,这次交锋早就结束,湛兮也已重新飞回顾清岚背上的剑鞘中。 几十年来临敌不下上千次,路铭心一面还收不住气地哭着,一面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失态了,以至他们明明有两人,却还是让顾清岚独自御敌。 顾清岚在仍未恢复法力之时强自御剑,虽也重创了对手,却再也无法压制涌上喉间的血气,后退了半步,抬手掩住唇,鲜红的血迹霎时染红衣袖,又顺着他的胳膊,淋漓地染上胸前白衣。 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色,路铭心愕然愣住,飞快上前了一步,接住他有些不稳的身子。 她早知道顾清岚身体仍是不好,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吐这么多血,多年前那片血色的噩梦如同再临,她浑身忍不住发抖,抬手哆嗦着按向他丹田处,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顾清岚撑着身后的一棵树稳住身形,看她的手摸向自己的腹部,不由抿着唇轻咳了一声,语带讽刺:路剑尊这是做什么再挖一次内丹 此刻他们二人的立场仍是微妙,若不是在这个处处诡异,需要多加小心的虚幻结界里,他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路铭心近身。 这是已经挖过他内丹的人,他还记得那时她满手的鲜血,还有被扯去内丹时,直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要不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将她推开,他也不至于仅仅开口讽刺一句这么简单。 哪知道路铭心听他说完后,发着抖看向他,眼中的神色十分奇异,轻声说:师尊一定怪我挖了你的金丹,要是我补给师尊一颗,师尊会不会原谅我一点 她这么颠三倒四地说完,竟毫不迟疑地抬手成爪,向自己的腹部插去。 顾清岚实在没料到她如今疯得这般厉害,眼看她又要当着自己的面生剖金丹,想也不想抬手去拦。 他已用了法力,拦得也足够快,但路铭心竟是不留后手,那一抓极快又极狠,哪怕被他及时抓住手臂,指尖也早进去了半寸,鲜血顿时从伤口流出,染红了她腹部的白衣。 顾清岚咳了一声,只觉眼前阵阵昏黑,也不知是气是急,反手一个耳光,用力抽在路铭心脸上:混账 他素来心境平和难动真怒,此刻却已被气到极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而起,千言万语也无一字可以出口,又喘了口气,终于还是抵不住昏沉,眼前黑暗渐重,慢慢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卿卿(1) ♂ 再次醒来时,顾清岚也不知过了多久,但应当并不很久,因为他仍旧在那片黑雾弥漫的密林中。 路铭心还不算太笨,将他抱起来,在附近寻了个怪石旁的角落安置,这样至少不用防范背后,只用防备身前。 她紧紧抱着他,让他的身体靠坐在自己怀中,手掌也抵在他的丹田上,正运起火阳真力,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真气。 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自然也被解了,只是却也解得晚了,他勉力运功过度,金丹根基又有瑕疵,早就深受内伤,腹间仍是剧痛不止,喉中也还带着淡淡血气。 路铭心一直目不转瞬地看着他,等他睁开双目,就将头凑过来,在他胸前轻蹭了蹭:师尊,对不住,是我又伤了你 她说着,又抽着气要哭,眼睛鼻子往一起皱,简直不成器得一塌糊涂。 偏生她这样子,又要边哭,边理直气壮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一开口就不认我我原想赶紧胡乱说几句,趁机给你下了禁神咒,把你弄昏过去就抱着你回客栈,再赶紧解了咒,跪下来好好求你原谅。 她就这么将把他弄昏了抱回客栈的计划说出来,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委屈,接着很不服气地又加了几句:这一个多月来,我知道师尊已经复生,就一直在差人到处找你,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青池山那个李牛鼻子一定知道,他却不肯告诉我,要不然怎么会让姓莫的先找到了你 顾清岚听她这么一顿胡说,已经又想抽她一个耳光,让她再好好醒醒神。 但他也知道,如果句句跟这混账东西较真,他今日什么都不需做,就得活生生在这里再被气死一次。 他微闭了双目,不理会眼前这个孽障。 路铭心说完,还又凑过来,极为小心翼翼地在他鬓边轻吻了一下,说:师尊的头发全白了我原本以为白发是障眼法,却不想黑色才是 她又小心地在他发间轻吻了几下,才接着说:没事的,师尊无论黑发白发,都一样好看。 顾清岚根本懒得理会她的胡说八道,她说完后却就沉默了,而后他的脸颊上,就落上了几滴滚烫的眼泪。 这次路铭心明明没有嚎啕大哭,但那默默流下的几滴泪里,却分明带着同样的伤心。 顾清岚不想理她,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张看眼睛看她:你的伤,处置了没有 路铭心听了顿时双目一亮,用头去蹭了蹭他的脸:早就好了。 顾清岚是法力反噬受伤,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路铭心再输送真气也没什么用,她也知道,就放开抵在他丹田上的手,给他看自己腹部的伤口。 那里的衣衫虽然还是一团血红,但看伤口,已经愈合了起来,至少不再流血。 就算修士,伤口恢复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医治。 看他关心自己的伤势,路铭心极为高兴,一双明丽的桃花眼里都是笑意,还凑过来又想在他鬓边吻上几下,声音更是甜得发腻:我有治疗外伤的法宝,就算真的掏了丹,也不至于会死师尊果然还是心疼我。 顾清岚侧头避开她,冷声说:我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反倒蠢回去了。 他又咳了咳,语气不耐:我们此刻在幻魔的地界,我受了伤,你若又半死不活,莫道友和燕公子也不知在哪里,等那魔物又冒出来,我们岂不是任人鱼肉 路铭心本想借着受伤撒个娇,顺着杆子继续往上爬,却不想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讨了个老大的没趣,顿时有些讪讪,哦了声,连忙又表现般补上一句:师尊放心,那魔物对我来说手到擒来,我必定会保护好师尊。 顾清岚靠在她肩上,本来就觉得这姿势不妥当也不雅观,再加上路铭心又总爱做些小动作,抱着他的那只手也不老实地东摸西摸。 他想起自己还在冰棺中时那模糊的一点记忆,顿时眼角就微微抽了抽,神色冷然地将她推开,自己靠在岩石上,淡淡开口:你先前可曾除过幻魔 路铭心摇了摇头:这倒没有。 还有句话她没敢说,幻魔如此好用又强大,就算曾遇到过幻魔,她多半也是想怎么收归己用,而不是除去。 顾清岚看到她神色,就猜到她心里打得什么小算盘,冷笑了一声:我知你想做幻魔之主,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幻魔如此好用,但仍活着的修士里,包括那些魔修,却没有一人是幻魔的使主 路铭心自然也是想过的,但她对自己的法力更为骄傲自负:难道不是那些人没有制服统御幻魔的本事 顾清岚又冷冷笑了笑:历任幻魔使主,心中也都是如你这般想的,只不过如今,他们却不能再亲自来告诉你,为何他们得到了如此厉害的使魔,却还个个惨死。 修真界上一次出现幻魔,还是在近百年前,那时早已太过久远,连顾清岚,在那时也不过是个金丹初成的修士。 路铭心知道顾清岚从不危言耸听,听到他这么说,她当即就一愣,却很快收拾起了表情,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沉着,杀伐决断的云泽剑尊:师尊曾对付过幻魔其中诀窍曲折,还望告诉我,让我也有个打算。 顾清岚抿了下唇,开口说:幻魔之名为幻,除却是因它虚幻难描,也因它是人间一切虚妄无稽之欲念而生,人或妖入魔,无论魔性高低,都还能保留几分天性。幻魔之本性,却本是那些最为黑暗之物,它不是生灵,也自不会有生灵之心,不惧生死,不加思索,纯然作恶。 他说着,微微顿了下:百年前,我和李师兄确实杀过一只幻魔,我们遇到这只幻魔之时,它其实有主,但这个主人,却不是那只幻魔的第一任使主,而是不知第几任。 路铭心听到这里,就问:它的前几任主人去了哪里 顾清岚摇头:都神魂俱灭,成了幻魔口中食粮。 他又顿了下,才继续说下去:我们在那时也才知道,若想成为幻魔之主,其实极为简单,并不需要使主有什么过人法力,只需使主应允幻魔,让它得以在自身的中栖息即可。 路铭心也到这时才一惊:要想成为幻魔使主,就要让这魔物寄存在自己体内 顾清岚点了下头:幻魔没有形体,寄存于天地之间,游离于三界之外,于其说它在寻找使主,倒不如说他是寄生之物,在寻找可供寄宿的驱壳。而它即使有了宿主,也不可在自身的虚幻结界外多加逗留,只在捕猎进食之时,才于现世中出现。 路铭心愕然了片刻:我们此刻所在之地,就是幻魔的虚幻结界 顾清岚对她微勾了唇:对,我们已经不在三界之内,而在幻魔的虚空之境。 路铭心听着,神色变幻,结界她不是没有闯进去过,却并没有这样,莫名被拽入到什么虚空之中,她素来百战百胜,嚣张跋扈,哪里吃过这种亏 要不是为了顾清岚,她又怎么肯安安分分在这里待上这么久,依她以往的性子,既然逮不到幻魔,干脆就放一把真火,将这个幻魔的老巢都烧掉了事。 她眼中怒火渐生,开口问:我们该怎么出去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是将幻魔诛杀,届时幻境自会消散,我们也可以再回人世。 路铭心呵呵冷笑了两声:这种破解之法,倒是爽快利索,我倒要看看,这幻魔究竟如何厉害,在我的火阳真力之下,还能不能留下点渣子 顾清岚听着又微弯了弯唇角,这是路铭心的狂妄之处,也正是她强大之处。 无论面对何种强敌,她从未畏惧,反倒极容易被勾起熊熊斗志,迎头而上。 顾清岚毕竟还是虚弱,这么说了一阵,就咳了几声,用衣袖堵着口,咳了些血沫出来。 路铭心看他咳血,顿时又焦躁不安,目光沉了又沉,突然说:都怪李牛鼻子和姓莫的,若是让我早些找到师尊,有所准备,不是在那么多人面前突然碰到,我也不至会用禁神咒这种下策,师尊也不会受伤。 她倒还真自以为自己有道理得很,连犯下的错误,也都这么干脆利索地推到别人头上。 顾清岚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怪自己当年频频闭关,路铭心在他面前时也装得足够乖巧,没让他及时发现她这种性情。 可叹的是,此刻他也并无余力和时间,对她谆谆教导,看她目光中隐约闪烁着恶毒的盘算,只能淡淡开口:李师兄和莫道友是我的挚友,你若对他们稍有加害设计,就不要怪我无情。 路铭心哦了声,心里还在继续打着算计李靳和莫祁的歪主意,面上却做出听话的样子:我知道了,我定然不会。 她想得倒是挺美,觉得依顾清岚的性子,这个无情大半就是不再见她之类的惩罚,反正他不见她,她就去见他嘛,再哭着求几次,又没什么大不了。 顾清岚却看着她,淡声开口说:若你伤了他们性命,我自然要你一命偿一命,若你做了其他龌龊的事,那时我一定,剁了你的手。 他这句话的语气极轻,甚至还带了几分柔和,路铭心却觉得周身一冷,凉气从脑门直灌到脚底,霎时间满脑子的算计都再不见分毫踪影。 她甚至还直着眼睛,开始飞速打算,是不是得交待手底下的那些人,对李靳和莫祁多加照顾一些。 要不然他们两个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就算不是她做的,别人诬赖到她头上,她说不清楚,到时候顾清岚又要来砍她的脑袋或是手,那可如何是好 第四章 卿卿(2) ♂ 顾清岚骂过她之后,也又闭上双目,调息真气,积攒了些力气,扶着岩石慢慢站起身。 路铭心很自然地凑上去,抬手圈在他腰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顾清岚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她还是抬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亮得都要发光,那神情绝对不是别人嘴里那个冷若冰霜又残暴无比的明心剑尊,而像是某种小动物。 他当年未身死之前,路铭心在他面前的样子,也和现在一般无二,若说区别,那就是她当年的目光,还没有现在这么灼热。 可也就是当年那个如同小动物一般依恋着他的路铭心,会在他房中的焚香里下毒,并趁他经脉逆行的生死关头,毫不留情地取丹杀人。 如今这个她,他是否还能信任,又能信任到几分他心中着实也殊无把握。 也许她现在仍旧是在同他虚与委蛇,待出了幻魔的地界,她会再次对他刀剑相向。 他想着微叹了声,略觉无奈:我尚可自己行动。 路铭心哦了声,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小幅后退了一点。 顾清岚此刻不想同她说太多,抿了抿薄唇,轻咳了声:我们先去寻燕公子和莫道友。 路铭心还是紧盯着他,说:师尊,我可以抱你过去。 顾清岚没有理会她:除却警惕幻魔真身攻击外,若遇上绿色浓雾,切记要屏住呼吸。 路铭心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仍站在他身侧不肯稍离:我会保护师尊的。 顾清岚懒得再说,直接抬步向浓雾中走去。 在这幻魔的虚空之境中,泛着黑色的浓雾无处不在,哪怕此刻是白日,他们也只能看到身前几尺内的东西,其余地方茫茫一片,危机暗藏。 但若要寻找同伴,还是有迹可循,他们四个皆为外来之人,再加上他们皆是道修,法力纯正,气息清湛,循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清正之气,就能寻到莫祁和燕夕鸿。 值得欣慰的是,顾清岚尚能感觉到两道清醇气息,大致来自一处,也就是说莫祁和燕夕鸿此刻很可能已经汇合,也都暂且没有遭到幻魔毒手。 说起来莫祁行走江湖多年,剑下斩妖除魔无数,不是随便能够失手的人,燕夕鸿临敌经验可能不如莫祁那般丰富,但毕竟执掌世家,也是个金丹修士,不是无能之辈。 这只幻魔其实也并没有当年他和李靳对付过得那只强大,这个虚空之境看起来还潦草,也并不十分广大。 当年他和李靳除去的那只幻魔,虚幻之境已经和一座城池大小等同,并能惟妙惟肖地复制出整个城池的景物,那才是身在其中,犹如深陷噩梦。 他们这样前行着,那幻魔在顾清岚手上吃了三次亏,已不敢轻易上前,但它也知道这四人一旦汇合,它的赢面就会微乎其微。 这只幻魔也算倒霉,它本想拉进虚幻之境的,唯有顾清岚一人,却没想到它到底还是稚嫩,不能很好地控制虚空之境的入口,再加上那四个人竟丝毫不惧蜂拥而上,以至现今局面。 同时面对四个强敌,哪怕在它自身的结界里,对它来说,也实在算不上容易。 路铭心一直刻意挡在顾清岚身前,比他先走半步,此刻踩到地上一支枯枝,脚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喀嚓。 那声音过于响亮,顾清岚立刻出声:小心。 与此同时,那枯枝下已经窜出一股绿色浓雾,直冲路铭心的门面而去。 路铭心记得他先前的话,即刻屏住呼吸,但却也晚了,那绿雾整个将她头脸笼罩其中,刹那间,他们身旁景致变幻,已经被拽入另一重空间。 这地方满目清雪,兼之白玉器物罗列,是一个他们都熟悉之极的地方,寒疏峰上顾清岚的卧室。 此刻眼前的情形,也都是他们刻骨难忘。 顾清岚无力地伏在榻上,面前的地下,全都是淋漓的血迹,正是他经脉逆行之际,从口中呕出的。 路铭心站在他身前几步外的地方,也不知是被吓傻,还是另有所思。 这是路铭心中了幻魔瘴气,内心深处最深切的具现。 虽然并未经脉逆行,但顾清岚仍是一如当时,周身剧痛,浑身无力,哪怕抬头去看一眼路铭心此刻脸上的神情,易是不能。 他未曾想到三十六年过去,路铭心最深刻的,仍旧是当时当日。 她究竟还想要做什么想再次剖腹取丹,还是另有打算 顾清岚仍是不知,他张了口,又是一口鲜血呕出,神思已然开始昏沉。 他只记得自己在当年的此时,哪怕痛不欲生命在顷刻,也仍是想要抬起头,安抚地对她一笑。 是了,那时的他,从未想过眼前的徒儿心怀不轨,只是怜惜她要目睹这样的惨状,怕她被吓坏,想要抚慰她,告诉她自己无事。 可笑这样的心怀,在下一刻就被她口中发出的,狂妄却又自得的笑声打破,她似是觉得眼前的一切甚为有趣,在笑了后,满怀恶意地开口,声音中甚至带着些戏谑:师尊,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心儿帮你 他若是这时还不知房中的焚香,为何突然变成了能令他经脉逆行的毒香,那也就枉自为人。 她那时就在那里看着他又呕出几口鲜血,身子也再无力支撑,倾倒在榻上,接着用恶意之极的声音说:师尊,你也是料不到吧,我们之间的这番争斗,终究会这样收场 他口中竟是鲜血,无法回答她,只能微闭上双目,此前曾燃起的那一丝求生之欲,也净都消散殆尽。 她却不肯就此放过他,走近了几步,抬手拉着他的长发,逼他抬头看她:师尊,如你这般的伪君子,百无一用,何不去死上一死,换我功力大成 他睁开双目,再次去看她,就看到了满脸不加掩饰的杀意和,她触到他的目光,似是顿了一顿,接着却毫不迟疑地下手插入他腹中。 复生的这些日子以来,除却刚苏醒时那一次,他再未回想过那些情景,此刻身临其境,却发现那日的一切,哪怕路铭心目光中的一丝一毫变化,也都历历在目,不曾被他忘却。 他周身冷彻,就如当日一般,又喷出一口鲜血,身前的路铭心却突然动了起来。 她没有像当年那般,出语讽刺,甚至弑师掏丹,而是近乎狼狈地,跌撞着冲了过来。 她扶起他的身子,手发着抖,去擦他唇边的血迹,而后又胡乱去吻他的脸颊和长眉,哆嗦着说:师尊,对不住,师尊,是我错了,师尊,你不要睡。 她彻底慌了神,用手抵住他的丹田,就想把自己的真气给他输送过去。 她的火阳真力,原本就和他的心法灵根相克,这么胡乱输着,更是半点用处没有。 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想要抬手推她,却并无力气,路铭心却已经一边吻到了他的唇上。 他唇边仍有血迹,她却毫不在意,不仅吻到了他的薄唇上,还一如他在冰棺时躺着一样,将他的唇齿顶开,长驱直入。 她这个吻,简直比他模糊感到过的那个还要不讲章法,就是来回横扫,反复攫取。 她努力吻了好一阵子,不知是不是看他还未断气,就以为自己终于救回了怀里的人,还拿头去蹭他的脸颊,声音里带了哭腔:师尊,你不要再睡过去,心儿已经知道错了求你别再不理我。 若说路铭心内心深处最深刻强烈的愿望,就是再现弑师当日的情景,但这次她却要救活他的话,那么此刻她已算是心愿达成。 然而他们却并未从幻境中挣脱,路铭心还是抱着他无力的身子,一会儿胡乱去亲他,一会儿又哭着求原谅,来来去去,没完没了。 她抱了他一阵子,还怕他的身子滑下去一样,又努力紧了紧手臂,还是接着吻,接着蹭。 顾清岚直到此刻,已经从愕然到了啼笑皆非。 难道说路铭心的,竟然就是这么抱着他一直到地老天荒 偏偏这是路铭心自己的幻境,只要路铭心认为他无力开口说话,也无力动作,那么他就只能这么躺着,忍受她一阵一阵的发疯。 这时路铭心觉得给他休息够了一样,又凑过来开始吻他,照旧顶开唇齿,往里面去吻。 好在顾清岚哪怕全身都无法行动,眼睛倒是可以动,干脆闭上双目,等她吻完。 路铭心这次吻得倒是比上次小心翼翼许多,吻过后,还又在他的薄唇上流连一阵子,才不确定地开口问:师尊,你不喜欢我这么对你么 顾清岚索性不去睁眼看她,躲个清净。 路铭心竟然立刻又备受打击起来,带着哭腔说:师尊原来是讨厌我的 顾清岚已经有过经验,知道在这个幻境中,若是幻境的所有者也就是路铭心,内心的不能被满足,那么他们就都会跌入幻魔制造的另一重噩梦中,身心受损。 他实在无奈,只能睁开眼睛,对她微勾了下唇角,示意自己并没有讨厌。 果然路铭心看他这样,立刻欣喜异常,眼中都发出了异样明亮的光彩。 她抱了他这么久,似乎也终于觉得他可以有点力气说话了,又说:那心儿害了师尊,师尊原谅不原谅心儿 顾清岚只能又弯了弯唇角,眼中的目光一再温和,轻声说:师尊不怪心儿。 路铭心的神色顿时振奋起来,却立刻又红了眼眶:不对,就算师尊不怪我,我也害死了师尊,师尊不责罚我,我也要责罚自己。 她一边说,竟然一边又提起手,要对准自己的丹田插过去。 顾清岚忙抬手去拦,这次她倒是没下狠手,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拦下,只能又对她微微笑了笑:心儿,你若是受了伤,师尊也一样难过。 路铭心顿时又喜极而泣,低头去吻他:师尊果然是对我最好的。 顾清岚微闭双目,忍受她下一波乱啃乱亲。 到了这时,他终于怀念起上次和李靳共同坠入幻境中,面对李靳内心深处对他最深的欲念。 当年的李道尊,内心深处最强烈,最不可告人的竟然是他们两个人在一间竹林茶室里相对而坐,他不断沏茶饮茶,李靳则就坐在那里,盯着他看。 据李靳自己后来的说法,是他饮茶时动作姿态最美,兼之朱唇微润,极为赏心悦目,他看一世都看不够。 但李靳也仅仅只是想要看他。 于是那时他就给他看了个够,喝下去的茶水,若是真的而不是虚幻,可能要撑破肚皮。 换到现在,路铭心竟然是不仅要抱他,还要亲他,亲完他还要逼他原谅她,还得撒个娇要他哄她果然还是女人的,更麻烦一些。 第四章 卿卿(3) ♂ 眼看路铭心还在不停对他又亲又抱,顾清岚只能微叹着出言提醒: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路铭心还是依依不舍地抱着他,轻吻他的眉梢,嗯了声:再多留一会儿,反正姓莫的和姓燕的又不会那么容易死。 她说着,还撒娇般:师尊摸摸我的脸。 顾清岚微顿了顿,抬手轻摸她的脸颊,路铭心捧住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师尊看我是不是瘦了 她年纪渐长后男女授受不亲,除非她自己扑上来,顾清岚绝不会主动触碰她。 他上次摸她的脸颊,还是在她幼时,那时她脸颊犹自带着孩童的痕迹,自然有点圆肉,现在她却已经是一个妙龄女子,容色绝丽冷艳,脸颊上当然不会再有圆润的痕迹,也确实能算瘦了。 顾清岚微微点了点头,对她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是瘦了些。 路铭心立刻嘟了嘴,神色很有些委屈:都是想师尊想的,师尊一直睡着,我发愁了那么多年,别人都说我脾气极坏,哪里知道我是因为师尊不在了,看谁都不顺眼。 顾清岚只能又笑了一笑,他实在被她花样百出的要求弄得有些疲惫,身体又确实无力,眉间就带上了几分倦色。 路铭心忙抱着他,在他眉间轻吻了吻,似是想替他消去那些疲倦。 这是在实现她内心的幻境中,也可以说是在她的美梦中,让一切顺着她的所思所想,圆满她的幻想,他们才能摆脱这里。 顾清岚又咳了咳,突然开口轻声说:心儿,你既然已经后悔,可否告诉我,你当年为何要杀我 路铭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住,连抱着他身子的手臂也僵了。 顾清岚只能微微对她笑了笑: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特地将我们都拽入这个幻境中,不就是想向我表明心中的懊悔,还有解释当年 路铭心还捧着他的手,却再也笑不出来,脸色隐隐发白:师尊,你在说什么 顾清岚看她还在装傻,只能闭了闭双目,再次睁开时,看向她的目光,还是一片近乎温柔的和暖:你说自己从未遇到过幻魔,初入虚幻之境却能很快找到我,那陷阱如此明显,你却还是中招若说你从一开始就对幻魔的情况半点不知,这一切也太过巧合,你也太过无用了。 路铭心还是紧盯着他,嘴唇有些微微发抖,她张合了几次嘴唇,终于还是说:师尊,我没骗你,我真的没遇到过幻魔但虚幻之境的事,我前些日子收服了一个魔修,他告诉我了一些。 顾清岚轻叹了声:于是你就想到,将幻魔的梦境善加利用,不仅可以向我表明你此时对我已经没有加害之心,还能引我开口询问当年之事 路铭心艰难地点了点头:师尊,当年的事,若我说我是受了他人蛊惑,你会不会相信 顾清岚看着她,轻声说:你自小极为要强刚硬,你六岁那年,我一时说错了口,将你日常挥剑的次数,由一百说成了一千。你在院中练了半日,练到第四百多次时,已汗湿全身,几乎虚脱。 我到那时才发现是我说错,对你说不必再练,可回房休息。你却不听,执意要将剩余那五百多次练完。 他缓慢地说着,咳了咳,又微勾了唇角:你从来心智坚毅,极难动摇所以那日你杀我,就是你自己想要杀我,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要你杀我。 路铭心低着头,眼泪缓慢地滑了下来,她又在他胸前蹭了蹭:我记得的,那日我练完了那一千次,累得躺在地上,是师尊把我抱回了房里,师尊还抱着我去沐浴,又整晚用真气养着我的经脉,第二日我就又生龙活虎。 顾清岚对她有多疼爱,年少轻狂时她并不懂,也不知道感念,直到他躺在冰棺中无知无觉,再不能对她温柔微笑,再不会轻声问她在外如何。 那些日子里,她每每带着一身伤回来,在偌大的寒疏峰上,处处冰寒刺骨,唯有找到安放他身体的那处冰棺,她才能靠在他身侧稍加休息。 也是在那时,她真的开始后悔了,悔自己为何要那么冲动,亲手斩断师徒情谊,再无转圜,悔自己为何没有当面问过他一次,那些事究竟是他人信口雌黄,还是确有其事 至于后来,诸多因缘一一浮出水面,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想,他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坠入死地 也不敢想,为何他看她那最后一眼,会哀凉痛楚若斯。 她如今只能抱着他,低声说:师尊,我真的错了 眼看再问下去,她大半又要边哭边自残以表悔意,顾清岚只能轻叹了叹:你若抱得够了,我们还需出去斩杀幻魔。 路铭心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蹭着自己的眼泪,又隔了一阵才说:出去前,师尊可不可以答应过一件事 顾清岚却没直接哄她,而是说:你先说来听听。 路铭心抬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下:师尊可不可以不要再叫我路剑尊,不管在不在人前,都叫我心儿 她这要求还真有些狡猾刁钻,顾清岚若是不答应,她不能心满意足,两个人就还出不去。 顾清岚若答应,在人前也唤她心儿,那么将她逐出门墙的事自然就不能再提,若不然,他一面亲昵地唤着她,一面却不认她这个徒弟,对谁都不能取信。 顾清岚当然也可以现在答应,哄着她出去后却并不照做,但顾清岚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当然不会那么对她。 事已至此,顾清岚还能如何,只能微微苦笑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本就受伤沉重,又在她的梦境中直面当年自己曾身死的情形,心绪难免起伏,撑着说了这么久,早就气力耗尽,说完这句话,就又轻咳了声,唇边滑下一道鲜红血迹。 路铭心本来听他答应,立刻松了口气心中暗喜,却又看到他吐血,顿时慌着用袖子去给他擦唇边的血迹,一连串说:师尊,对不起,是我心急了你若是不想,不用答应下来。 顾清岚摇了摇头,对她又笑笑,勉力说: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知是否可以 路铭心听他气息微弱,早就吓得什么都可以,连连点头:师尊请说,我一定答应 顾清岚看着她,轻声说:从今日起,往后无论我问起你什么事情,你都要据实告知,不得有半点隐瞒。 路铭心忙着答应:师尊什么事都可以问我,我一定会都告诉师尊 她看到顾清岚的虚弱之态,早就心神大乱,完全没想到她自己那一摊子破事,要是顾清岚一个个问起来,她该怎么交待。 要是顾清岚又一个个同她计较,她身上不管有几层皮,也都得被戒尺打烂。 顾清岚拿到她这个保证,也微笑了笑,闭上眼睛攒了些力气,才又开口:我这里有些伤药,你拿两粒出来给我。 路铭心一愣,顿时暗骂自己只知道抱着师尊哭,不知道替他疗伤,忙从他怀中的储物囊里拿了两粒千芝玉露丸出来,送到他唇边帮他服下。 顾清岚服了药,闭目调息了一阵,终于有了些力气,重新睁开眼,却看到自己还是在路铭心的梦境中,又看到她仍然眼巴巴看着自己,只能叹口气:心儿,你还要做什么 路铭心看着他,双目晶亮,又带着些莫名的胆怯:师尊,你亲我一下。 顾清岚直到此时,也不知她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若是逾越师徒之情的男女情爱,为何她又仅止于亲亲抱抱若仅是孺慕之情,又为何这般黏糊不清 他暗暗头疼,怪自己在她幼时和少年时,没能好好教她男女之妨,让她直到成年还颠倒无状,只能依言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 路铭心扁了扁唇,似是有些不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朱唇:这里。 顾清岚更是头疼,只能微闭了双目,又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可好了 路铭心这才满意地笑了,趁他没离开多远,追过去在他唇上轻吻了下,这才说:好了 他们身旁的冰雪景致霎时不见,重新回到那片黑沉的密林里,路铭心扶着他站好,还有些意犹未尽:等这里事了,师尊同我回寒疏峰,我一定要和师尊一起睡到榻上好好歇息。 顾清岚到此时有些再也忍不住,想不管他们是不是身处险境,也要好好教她一番,告诉她,她已长大成人,就不要再总想睡在师尊榻上。 他低了头还没开口,就触到路铭心明亮又委屈的目光:师尊没醒的那些日子,我都是和师尊在冰棺里一起睡,结果师尊醒了就走了,还让李牛鼻子把冰棺炸毁,我都好些日子睡不着觉,急也急死了。 顾清岚抿了唇,想起自己醒来时躺着的那个冰棺,似乎是颇为宽大,旁边再躺一个人也还绰绰有余。 于是这三十六年来,路铭心就日日在那个冰棺里,和早已成为尸首的他一起睡觉而她说起来这件事,用得还是十分怀念的语气 他是知道自己教徒儿时出了问题,却没想到积弊如此之深,且进展如此诡异。 他想着丹田处又隐隐作痛,暗自压了压喉间的血气,开口说:莫道友和燕公子已自来寻了我们,他们马上就会到了。 第四章 卿卿(4) ♂ 说话间那边密林中闯出来两个身影,正是莫祁和燕夕鸿,比起他们两个,莫祁和燕夕鸿显然要从容多了,仅是各自神色戒备,持剑在手,衣衫形貌都齐整得很。 莫祁一眼看到一身狼狈,衣衫上各自增了不少血迹的顾清岚和路铭心,也是一愣。 他们四人分开并不久,他和燕夕鸿都能很快找到对方,没出什么岔子,没道理法力和应变能力都还高上一些的顾清岚和路铭心,却这么狼狈。 他愕然片刻,顿时以为路铭心这逆徒一定是趁机对她师尊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立刻挺剑对准她:你又对顾真人做了什么 路铭心刚被顾清岚拎着骂了一顿不让她碰莫祁,也不敢拔剑反抗,就可怜兮兮地拿眼睛去看顾清岚。 她上次装出这种表情,手上很不软地给顾清岚下了禁神咒,这次又摆出这幅神情,莫祁看了简直火冒三丈,要不是他不打手无寸铁之人,早就一剑劈了上去:你这匪类把顾真人害成这样,还要怎地 顾清岚轻声说:心儿,退下。 路铭心忙乖巧地答应:是,师尊。 说着连退两步,不仅退下了,还有意无意,躲到了顾清岚身后。 莫祁看得目瞪口呆,顾清岚轻咳了声:她已发过誓,不会再加害你我。 路铭心听着,还从后面拉住了顾清岚的衣袖:莫师兄,我们如今都在幻魔的地界,应放弃成见,共同御敌。 敢情她还端出一幅顾全大局的姿态,莫祁气得几乎七窍生烟。 燕夕鸿连忙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看起来那魔物是专找顾真人和路剑尊去了我和莫师兄觉得,这里颇像燕丹城外的一处荒林,或许就是那魔物孕育之所。 顾清岚听着微点了下头:这幻魔未成气候,想来也不是从他处而来,大半是自燕丹城而生,这才初次兴风作浪。 燕夕鸿又说:那处荒林我和莫师兄都曾去过,若说有什么地方能孕育出幻魔,大半只有半山腰上的那处破庙,那里兴许也是幻魔的巢穴。我和莫师兄正打算寻到顾真人和路剑尊后,就一道过去查探。 顾清岚也同意:那就烦请燕公子和莫道友带路。 燕夕鸿就在前面带路,莫祁断后,他们一行四人,警戒着前行。 他们四人齐聚,幻魔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但随着地势增高,四周的黑色浓雾越加厚重,渐渐几乎要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顾清岚在此时轻声说:小心,莫要走散。 他话音刚落,他们面前的黑雾却突然在一瞬间消散殆尽,四周景物突变。 日光透过翠绿的树梢洒进来,鸟语啾鸣,风中甚至送来阵阵花香,不远处是一片粉色的桃花,开得正艳。 然而此时的时令是初秋,燕丹城郊外绝不可能还开着桃花。 他们必定不是出了幻魔的控制,而是又坠入了什么幻境之中。他们身后的密林里,也传出一阵笑语。 其中一个清脆声音,听起来就出自妙龄少女:不知道婉婉打算求些什么,还在惦念去年七夕时,那个在河岸边送了你一支玉兰花的郎君 那个名叫婉婉的少女,显然对此之分羞赧,嗔怪地说: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如何惦念 随着话声,几个身影也从林间穿行而来,一片娇红柳绿,是几个束着垂鬟的少女。 她们提着些竹篮,在山道上漫步而行,却走得不慢,眨眼间已经走到了他们身前,对他们视而不见,说说笑笑,一路向半山上走去。 这山道上不仅有她们,她们身后,还有三三两两的少女,结伴而行,俱都把他们视作无物,络绎不绝地向山上走着。 路铭心看得奇怪,开口问:师尊,我知道中了幻魔瘴气会坠入梦中,这会儿又是谁的梦境 顾清岚淡淡说:这是幻魔诞生之始的画面,也是它自己的梦境。 路铭心听了更觉好奇:莫师兄和燕大公子不是说,这里很像燕丹城外的一处荒山既然是荒山,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 莫祁懒得理她,燕夕鸿在旁耐心地开口解释:燕丹城外那处荒山上,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座破庙,但也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有传闻说,那庙里住着专司姻缘的狐仙,是以每年花朝节,都有不少未婚女子前去祭拜,隔了几年,渐成风潮。 路铭心倒也对这个有兴趣:那庙里真有得道的狐狸 燕夕鸿轻笑了下:怎么可能狐狸确有一窝,却不是什么狐仙,不过是借日月精华,修炼了些许法力的兽类,刚通人言而已。 他说着,微笑着一顿:这个路剑尊倒可以问下莫师兄,那窝狐狸,当年是他除去的。 莫祁这才轻哼了声:若是它们肯正正经经修炼,日后说不准真可成仙,奈何贪心不足,故意在燕丹城内散布流言,引得妙龄女子上山,吸人精气,害人性命,我自当统统杀了。 路铭心津津有味地听着,又问:那群狐狸是什么颜色 莫祁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有些不明所以,微顿了下才说:我怎么记得,只记得是为祸人间的妖物,杀了就算了。 路铭心哦了声:不过想来燕丹城外的狐狸,也不会是雪狐,不然扒皮做件狐裘,正好给师尊。若是红狐狸,那就算了,毛色不衬师尊。 他们在这里讲地方掌故,路铭心竟然也能扯到做狐裘给顾清岚,莫祁也是服了,竟无言以对,不知道是否该顺着她的话头,讨论下狐妖们的毛色,适不适合给顾清岚做衣服。 还是顾清岚又轻声开口,将话带了回来:当年我和李师兄去除幻魔,接近它的巢穴时,也是如现在一般,看到了幻象。 他一开口,路铭心的全副精力当然又回到他身上,问:我们要破除这层幻象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不,斩杀幻魔的关键,恰恰就在这里。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当年我和李师兄已经联手重伤了那只幻魔,却还是被它抛到了另一重幻象中。 他说到当年的事,语气也没什么变化:那时我们看到的幻象,是一处颇为热闹的集市,我们在那里被困了足足七日,每日看集市中行人来来去去。 我们不知幻魔究竟藏身何处,何时会出现,只能轮流警惕,另一人休息,就是如此,到后来我们身心俱疲,法力几乎耗尽,只差一点就要被拖死在那里。 他说得平淡,说出的内容却足够怵目惊心,顾清岚和李靳是什么手段法力还被困在幻魔的幻象中束手无策。 就算现在他们有四人,这只幻魔也还年幼,也不见得有多少胜算。 路铭心听着,眼中的好奇却更胜:那师尊和李牛李道尊当年是如何斩杀了那只幻魔的 顾清岚继续淡声说:那幻象是循环的,七日以来,所有人都会循规蹈矩,随着日升日落,将昨日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再做上说上一遍,却唯有一人,在第五日的时候,走错了一次摊子,多说了一句话。 莫祁听到这里,眼前一亮:那个人,就是幻魔本体 顾清岚轻点了头:这里是幻魔的梦境,它必然也在,只是幻化了形貌,隐藏在众人之中。 路铭心却没那么多耐心:那不简单了,将所有能杀的人,都杀上一遍,不就结了 她边说,手中的长剑就已飞了出去,她的佩剑是当年顾清岚亲手所铸,如今威震元齐大陆,名为业魂,每一击都蕴含她的真火之力,极为厉害。 业魂出鞘,带着绯红色光芒的剑风撞上正走过来的几名少女,眼看要将她们的身子拦腰截断。 然而业魂却犹如斩在了虚空中,仅是像穿过幻象一样,穿过那几个少女的身体,在那里转了一圈,复又飞回。 顾清岚摇了下头:若是如此简单,我们也不会被困七日,当年李师兄也是如你这般,将城中的人几乎斩了一遍,若不是如此,法力消耗也不会那么快。 路铭心还又准备放火烧山,听他这么说,只能悻悻打住:好吧,看起来不能硬来。 她说着,将业魂收回鞘中,又问顾清岚:那我们该怎么办就记住这些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多看她们几遍,找出某一个会说错走错的这也太烦闷了。 顾清岚微微勾了下唇:这里是幻魔诞生那日的重现,或许还能看到它是如何缔结了第一任使主,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跟过去看看。 他们此刻在半山上,看那些少女莺莺燕燕地走着,人声喧哗都在不远处,想必那座破庙也已经很近。 顾清岚这么说,莫祁点头同意,燕夕鸿却微顿了下,脸上有些异色。 路铭心看到他神色,就笑了笑:说起来,这幻魔是从燕代家主的如夫人肚子里跑出来的,这使主该不会就是如夫人吧 她就这么直接戳破,燕夕鸿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若真是姨娘,燕氏也自当秉公处理,不会不给道友们和燕丹城百姓一个交待。 他们说着一起上山,走过一个山坳,就看到山崖背阴处的山石缝隙里,歪着一个破破旧旧的小庙。 庙前的空地上,正聚了一群群的少女,有些在庙前供奉上香烛贡品,跪地参拜祷告,有些则在三三两两地说话。 这群少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这里聚了上百人,山道上还没上来的那些,也有上百人。 这两三百个妙龄少女在一起,就如同聚了成千上万只鸟雀,笑语喧哗吵杂非常,让他们从里面找出来一个跟旁人不同的,也着实是种折磨。 他们走近时,跪在地上,对着破庙参拜的,正是先前那个被同伴称为婉婉的少女,她相貌颇为明艳,眉目间还带着些娇憨之态,正是豆蔻年华天然动人。 她微闭了双目,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神色虔诚,低声说着:求狐仙保佑,愿那人就是我未来夫婿,从此两心相知,白头到老若果真能应验,我楚婉愿年年供奉狐仙,唯命是从。 她只顾着许愿,并没有看到,就在她祷告之时,岩壁中一缕黑气,丝丝飘来,钻入她头顶的百会穴,消失不见。 楚婉这个名字,显然并不应该是燕夕鸿的那位姨娘。 燕夕鸿注意到莫祁和路铭心看过来的奇怪目光,脸上的尴尬之色更重,硬着头皮说:楚婉乃是家母的闺名。 第四章 卿卿(5) ♂ 他们正看着,眼前光影变幻,变成了沉黑的夜晚,雨水倾泻而下,带着深秋雨水的寒凉,打在岩石和树梢上,簌簌作响。 那些明媚动人的少女,也消失了个干净,小庙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她没有撑伞,冰冷的雨水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衫,湿透了她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着。 这还是楚婉,只不过比起上一幕的稚嫩青涩,年纪已经大了几岁,发髻也换成了妇人之状。 她直直地站着,丝毫不顾自己的狼狈,喃喃说:为何要把他送到我身边,却又让他心里有着别人为何要让他成为我的夫婿,却又让他娶了别的女人 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她上一幕许愿时念念不忘的那个送了她一朵玉兰花的男子,就是她的夫婿燕亦行。 不过比起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是自己夫婿,还是虽然自己如愿嫁给了他,他却对自己并没有爱意,更加令人痛苦吧。 楚婉一面说着,一面又垂了头,安静了一阵子,才冷冷开口:若是世间情爱都令人痛苦若此,那还是断情绝爱,来得更好。 她抬起了头,看着雨夜中破败的小庙,语气绝望又冰冷,一如此刻的秋雨:我楚婉在此发愿,愿燕亦行一生,得而不爱,爱而不得,永享孤寂。 她这么倒还真是惨烈,燕亦行是她的夫婿,若是燕亦行一生不能琴瑟和谐,她不也一生不能享受丈夫的宠爱 他们在这边看着,路铭心已经忍不住品头论足:燕公子,燕夫人真是太逆来顺受,既然喜爱燕代家主,不自己去找,却来求狐仙。燕代家主要娶如夫人,燕夫人也不敢把人绑起来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娶,只敢来这里发泄诅咒。 她跟燕夕鸿交好,平日说话行事,又肆无忌惮惯了,这么一番言论下来,本来就自觉尴尬的燕夕鸿,顿时更尴尬了起来。 他也不管此刻一点都不热,从袖子里摸出来自己那把洒金黑缎面的折扇,拼命扇了起来:如路剑尊这般潇洒肆意的女子,确实少有,家母愧不能及。 路铭心显然也觉得在霸占民男这件事上,楚婉比自己远远不及,颇为自得:归根究底,还是法力手腕要强,到时不管看上了谁,还不是手到擒来。 燕夕鸿只能苦笑,他一贯儒雅冷静风度翩翩,此刻却再也淡定不起来,扇子扇得呼呼作响,只后悔自己为何要被卷入幻境中。 他们这边说着,身旁景致却又变幻,仍是夜里,却不再有雨,那个小庙,也变成了破庙,砖瓦散落,歪歪斜斜成了堆废墟。 莫祁看到这里,就说:这时应该是我将狐妖除去之后,那时我顺手也将这邪庙一并拆了。 路铭心问:莫师兄,你除妖是在几年前 莫祁答道:也就在五六年前,我在燕二公子府上住着,此地狐妖作怪,连杀了数名女子,我自然是要管。 路铭心听着,挑了下眉:这砖瓦断面上已经生了青苔,看起来这庙已经毁了有几年,倒也能印证这幻魔是新近幻化出来的。 他们眼前的楚婉,还是站在庙前,但却比雨夜那一幕更加沉稳沧桑了许多,几乎就是如今的那位燕氏女主人。 站在庙前的楚婉,还是端庄贤淑的燕夫人的样子,眉心却有一段黑线若隐若现,只听她说:我也早知道,这里并没有什么狐仙,也没什么可以求来的东西。 她说着,停顿了一阵子,才又说:我给亦行下的那个寒心蛊,倒也好用,他如今可只醉心练功,连人也不大爱见了。 这个寒心蛊,光听名字,也知道大半是个能令人无情无爱的东西。 楚婉说着,竟又笑了一声:前几日那个小贱人吵着要见他,在练功房外嚷嚷了许久,还不是被侍从架了出去 她的话声里,带着一种扭曲又畅快的笑意:那小贱人也不过就是长得有几分像画像里的那人,才被他收了进来,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还真以为能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所谓画像里的那人,莫祁和路铭心顿时又去看顾清岚。 顾清岚神色仍是漠然,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开口:寒心蛊是楚氏秘传,无法可解,于修为却并无害处,断去七情六欲后,反倒可以令人专心修炼,更上层楼。 莫祁却在偷偷暗想,燕亦行对顾清岚也不知是什么心结,若仅是爱他清冷风骨,移情到自己如夫人身上,倒也还好,若真是倾心爱慕顾清岚,那这么些年来,也确实是苦。 也许是莫祁的目光含义太过丰富,也兴许是为了给扇子摇得快断掉的燕夕鸿解围,顾清岚顿了顿,又淡淡说:我昔年和燕代家主有些往来,他对我从来以礼相待,君子论交。 燕夕鸿这时候如果还不知道赶快接话,就是真的傻了,忙说:是了,父亲书房中确是挂了一幅顾真人的画像,但父亲也只偶尔流连神色怅然。我和舍弟问时,父亲也只说这是位剑术惊才绝艳的前辈,自己未能和他好好论证剑法,他却已仙去,实在令人唏嘘。 莫祁在心中哦了声,心道果然如此,是自己想多了。 路铭心这时也插了一句: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燕代家主对我也青眼有加,还要跟我论剑。 他们好不容易把话扯了回来,燕夕鸿也没那么尴尬。 那边的楚婉又沉默了许久,才对着那破庙说:也罢,这一世就是如此了,我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罢,转身就走,就在此时,她身后黑气弥漫,已不是最初的丝丝缕缕,而是浓如稠墨,铺天盖地。 然而这黑气却仅是跟在她身后,连带黑雾中一闪而过的青黑爪子,飞快地没入她身体之中。 看到此时,他们就再不存疑。 这只幻魔被狐妖聚集而来的少女们的欲念所孕育,因楚婉一句唯命是从认主,又花了二十多年,终于有了实体,俯到楚婉身上,通过燕丹城的结界,进入到楚氏大宅。 也正因幻魔藏身在楚氏大宅中,又奸猾地每每外出捕猎,捕食完毕,再跑回宅中躲藏,才会有这么多修士,无法追查到它的下落,束手无策。 只是他们四人被卷入幻境时,幻魔却是从燕亦行的如夫人身上跑出来的,并不是从楚婉身上。 那么看来到了燕氏大宅后,幻魔并没有自甘寂寞,而是又换了一任使主,不知怎么,跑到了如夫人那里。 楚婉从山道中离开后,四周复又变回阳光和煦的春日,林中的道上,庙前的空地中,又出现了许多笑语嫣然的少女。 看起来一切又开始循环往复,将方才的一切再重现一遍。 按照顾清岚的说法,幻魔本体这时正变成少女,藏在人群中。 它倒是肯定没有变成楚婉的形貌,毕竟楚婉说了做了很多事,第一幕之后,也几乎都是楚婉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幻魔幻化成她的样子,也太过明显。 至于其他的那些少女们,就算已经看过一次,也很难看出来她们说的和做的,是跟上次一样,还是稍有差别。 莫祁看到这里,不禁佩服顾清岚和李靳的洞察毫末,听顾清岚说起来,当年他和李靳被困在幻境时,看到的是闹市街景,比现下更为复杂棘手,他们却还是找出破绽,斩杀了那只幻魔。 路铭心这样的性子,再次看到闹哄哄的人群,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不管有没有用,都要拔剑出鞘,斩一斩人了。 顾清岚听到她背上长剑隐隐嗡鸣,无声地叹息了一下,开口说:心儿,我有法子将幻魔快速逼出,你不要急躁。 路铭心马上收起剑气,乖乖贴过来,拉着顾清岚袖子:师尊有什么法子师尊身子还没好,可不要太耗费心神了。 顾清岚对她微微勾了唇:将你的剑,握着举起。 路铭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还是依言将业魂拔出,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捏了剑决,齐胸竖在眼前。 顾清岚抬手抵在她背心,在她耳侧轻声说:如云剑意。 与此同时,他掌心的浩瀚真气,自路铭心经脉而过,输入业魂之中。 如云剑意是云泽山弟子入门修习的第一个心法,并无灵根之分,运气法门也极为简单,就是将自身真气,通过经脉注入长剑之中,得出剑气。 如云剑意在不同灵根的修士运起来,会有不同成效,比如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剑气中夹带真火之力,动辄燎原。 顾清岚的寒冰之体,运起后却是天寒地冻,凝水成冰。 然而此刻,顾清岚将自身真气导入了路铭心的经脉之中,再加上路铭心自身的真火之气,俱都注入了业魂之中。 这两道截然不同的真气,无论注入什么兵刃之中,都会因为冲撞太过激烈,将兵刃震断。 但业魂却并未如此,反倒像久旱的沟渠,乍逢甘霖,一时红白之光大盛,放出被路铭心驾驭时更胜十倍的光芒。 纯澈的红白两色光芒,自他们二人为中心,陡然向四周扩散开去,所到之处,一切无处遁形,尽数被剑气涤荡。 也正是这泾渭分明,又完美融合的两色剑光,在扫到楚婉近旁的一个少女时,映出了她周身清晰的黑色气涡。 在这个瞬间,顾清岚在路铭心耳侧轻声说:动手。 业魂从路铭心掌中飞射而出,夹带着冰雪和火焰之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径直刺向那道黑影。 她身后的顾清岚,也在此时微微晃了下身子,张口吐出了一股鲜血,淋漓洒在她的肩头。 第五章 寒心(1) ♂ 顾清岚知道自己脱力昏过去了片刻,待他重新有了神识,张开眼睛,已经身在一张软榻上。 榻前燃着凝神香,站着燕夕鸿和莫祁,还趴着一个路铭心。 她坐在地上,双手扒在软榻边缘,双目含泪,眼睛一下也不眨地看着他,看他醒了,嘴唇扁了扁,可怜巴巴:师尊 顾清岚看她如此,暗觉头疼,当年他身死之前,路铭心其实已经和他疏远了不少,在他面前多是恭敬之态,年少时那些依恋温存早已很少见。 怎么三十六年过去,她反倒活回去了,像她幼时和少年时一样,看到他时,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一眨眼他就不要她。 也许真的是他不在了三十六年,路铭心对他难免有些失而复得的思念。 但他他之所以身亡,也正是因为路铭心的残忍算计。 被自己一直疼爱的徒儿暗算杀死,他哪怕生性淡漠,不会有太激烈的情绪,也难免有心结,如今对着路铭心,实在也拿不出昔日那种毫无芥蒂的温情。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撑起身体坐起来,对站在榻前的燕夕鸿轻声说:燕公子的那位姨娘,现在怎样了 他昏过去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幻境内他和路铭心合力一击,攻破了幻魔结界,他们四人就已回到了现世。 他们在里面,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但一下子不见了四个人,还包括贵客和燕夕鸿。 燕府早乱成了一锅粥,侍从门客们,不仅将那个昏迷不醒的姨娘绑了起来层层封印,还派人去请燕亦行和楚婉,甚至连燕夕鹤,都去喊了过来。 燕亦行和楚婉都在闭关修炼,一时半会儿没过来,但据说也都醒了,很快就会到场,至于燕夕鹤,却早早就跑了过来,此刻正在外面看着那姨娘。 燕夕鸿听他问起来,就说:顾真人不必费心,舍弟已经将柳姨娘好生看管了起来,待她醒了,自当问话。 顾清岚却微微摇了摇头:我们虽已给了幻魔致命重创,也破了它的虚幻之境,但它却并未彻底被除尽,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么此刻幻魔应龟缩在她体内,苟延残喘。 燕夕鸿倒是干脆得很:那以真人之见,要将幻魔彻底斩杀,需要将使主也一并处理 他说得倒是眼睛眨也不眨,丝毫也没有要处置自己姨娘的压力,也不知道是否早已受够了这个柳姨娘。 顾清岚顿了顿,才又开口:燕公子,若柳姨娘是幻魔使主,那它已换过一次主幻魔使主,和它生死与共,休戚相关,幻魔换主,却从来不会留着前主性命。 燕夕鸿这才愣住了,虽然在幻境中时,他们看到是楚婉孕育了那只幻魔,但对他来说,总以为幻魔是从柳姨娘身上跑出来的,那就是楚婉已摆脱了幻魔,和这只魔物没什么太大干系了。 楚婉是燕氏主母,又是金陵楚氏的千金,哪怕真孕育了幻魔,内情也只有进到幻境内的他们这四个人知晓。 燕夕鸿心道只用安抚了剩余三人,不管或央求或要挟,总归令他们不说出去,那么处置了柳姨娘,楚婉仍是燕氏的正夫人,最多将她稍加看管,令她不至于再惹其他乱子就行。 燕氏是第一世家,平日里早横行无忌惯了,他们说什么,别家也从不敢反驳,再加上楚婉又是他亲生母亲,他身为人子,这么打算倒也不能太过苛责。 只是顾清岚一句话,却将他打算好的退路都堵死了。 若楚婉已经不是幻魔使主,那么如今在外活动的,一定早已不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是什么妖物所化,若楚婉仍是幻魔使主,却必须要将之除去,才能彻底斩杀这只幻魔。 他说起来处置柳姨娘,说得如此轻松,好似也不用请示他父亲燕亦行,但对他母亲,却万万不可能再如此轻率。 他们正说着,门外却已传来一个他们在幻境中都曾听过的声音,赫然就是楚婉。 她在家中说话,语气颇有几分主母的威严:鹤儿,你大哥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燕夕鹤特地扬高了声音,给里面的燕夕鸿提醒:先前除魔时,云泽山的顾真人耗力过剧,昏了过去,大哥正在照看他,孩儿这就去叫他过来见母亲。 楚婉静了片刻,似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一样,开口说:你先站住,你说云泽山的顾真人可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燕夕鹤还是恭敬答着:是,顾真人已经复生,如今就在里面。 他说着还又加了句:顾真人的弟子,路剑尊也在。 他们在房内,看不到楚婉是什么神情,但她着实沉默了一阵子,也不开口让燕夕鹤走开,到里面来叫人。 顾清岚轻咳了咳,抬手撑着软榻一侧的扶手起身,他仍是有些无力,路铭心当然立刻凑上去,将他扶了起来。 待顾清岚站起身,松开了她的手,她也紧跟上贴着他。 顾清岚却没即刻出去见楚婉,而是开口对燕夕鸿说:燕公子,不知此间可有沐浴更衣之所 他的衣服上,在幻境中沾了不少血迹灰尘,看起来确实有些凌乱狼狈,不过此时此刻,幻魔尚未完全除去,楚婉也在外等着,他却仍是要先沐浴清理。 燕夕鸿还有些呆愣,听完他说话,还又愣了一愣才说:这间内室后就有浴室,真人自可去用。 顾清岚对他点了下头,对站在自己身侧的路铭心说:你也来清理一下再见人,成什么样子。 路铭心哦了声,就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去了后面的浴室。 燕夕鸿在旁看得有些发呆,莫祁却等他们两个都走进去,摸了摸下巴说:顾真人昔年在云泽山上也是如此这对着异性的徒弟 顾清岚自然不会真的和路铭心一道沐浴,浴室中还有屏风,他让路铭心在外面候着,先进去擦洗换衣。 隔着屏风,他一面动作,一面开口说:心儿,待我们出去,若是燕夫人有什么异动,你自可不必管他人,将她斩杀。 他们在燕府里,到处都是燕氏的人,楚婉的两个儿子都在场,丈夫也很快就会过来,就算她真是幻魔所化或者幻魔使主,燕氏可能也还是要力保她。 这句话他本应对路铭心传音入密,但他法力近乎耗尽,只能借着沐浴更衣,寻到空档对路铭心交待。 路铭心当然不怕在燕氏这么多人面前杀了他们主母,也并不觉得自己出手时有人能够阻拦,当下就说:师尊,我知道了。 她说完,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师尊乏力,要不要我伺候更衣 若是当年,顾清岚和她并无猜疑,只要不裸身相对,弟子帮师尊穿衣也是常事,他大半沐浴完毕换了中衣,就会让路铭心进来侍奉。 但如今他想起来幻境中路铭心抱着他又亲又摸,就顿了片刻:不必。 路铭心哦了声,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失望。 屏风那侧的顾清岚抿了抿薄唇,又开口说:心儿,我知你认错了,又思念我,但你也大了,男女之妨,不可不避。 路铭心又哦了声,这一声语气却带着听得出来的敷衍,大半是根本没听进去。 这时候顾清岚也不便同她多说,穿好衣物,就走了出来,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进去换洗。 路铭心却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宽衣解带,她容貌艳丽,身体也玲珑有致,裹着衣服就初见端倪,脱去后更显玉体妙曼。 她扒自己衣服倒是扒得极快,顾清岚刚想出言提醒,话还没出口,她就扒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又抿了唇,自行闭上双目。 他闭了眼,当然也就看不到路铭心脸上神色带着几分得逞后的得意洋洋,还伸出嫣红舌尖,在自己的红唇上,舔了一舔。 路铭心换洗也快得很,他们二人很快从浴室中走了出去。 他们耽搁的时间很短,那边莫祁看着他们两人很快出来,神色俱都坦然,也就暗暗松了一口不知怎么提起来的气。 燕夕鸿带着他们三人出去,外间楚婉正坐在先前顾清岚坐的那个主位上,燕夕鹤垂着双手侍立在侧,看到自家兄长,还给他使了个眼色。 传闻燕夕鹤虽然外出独立,却和自己兄长并无不合,如今看来,确实不假。 顾清岚是和燕亦行同辈,燕亦行见了他,也要起身相迎,客气叫一声真人。 此刻楚婉却根本没有对他行礼的意思,就坐着阴沉地看过来:鸿儿,你做事为何如此不小心顾真人已仙去多年,这个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也敢认定他就是顾真人 燕夕鸿忙说:路剑尊已认了师尊,孩儿自然也就 他话还没说完,路铭心已上前一步,挡在了顾清岚和楚婉之间,冷笑了声:怎么燕代家主的两位夫人,都对我师尊颇多微词一个口口声声出言不逊,另一个却又摆什么架子。真当云泽山无人 楚婉毕竟不是柳姨娘那种内宅泼妇,知道轻重,被她一通堵得脸色一阵青白,也还是勉强起身,行了个礼:小妇人久未出门,失了礼数,忘顾真人不要见怪。 她话音未落,门口处就又传来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带着莫名的震惊狂喜:顾师弟竟真是你 第五章 寒心(2) ♂ 那人自然就是燕亦行,修士结丹后样貌变化极慢,他如今看起来,倒还跟三十多年前没什么差别。 楚婉在幻境中说,给他下了断情绝爱的寒心蛊,他昔日虽然持重沉稳,但整个人却并不冰,如今看起来,眉宇间确实不剩什么人情意味,冰冷了许多。 只是他一眼看到顾清岚,那目光中燃起的激动之色,可没有丝毫冷淡疏远。 他甚至不管妻儿,直接上前几步,到顾清岚身前,将他的双手牢牢握住,还晃了两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楚婉在旁看着,目光中的怨毒阴狠,刹间几乎遮掩不住,直欲扑上去将顾清岚撕咬成碎片。 路铭心对旁人看顾清岚的目光都分外警惕,立刻挡在她跟顾清岚之间,微微眯眼,暗含警告。 燕亦行紧握着顾清岚双手,迟迟不愿松开,看着他殷切开口:顾师弟,没想到你竟能复生,哈哈,你竟复生,天下间竟有这等美妙之事老天真乃厚待与我 他现在说的这几句话,再加上把顾清岚画像悬挂在书房,没事流连的旧事,还有那个跟顾清岚神似的如夫人哪怕燕夕鸿再三解释,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 燕夕鸿还是恭敬站着,脸上神色看起来好似没什么变化,其实却已经快要崩溃。 燕亦行说完,看着顾清岚的目光还又亮了亮,紧接着又说:顾师弟,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如何破解你的那一招寒林疏影数年前我偶得一招,或许可行,只是想到世间再寻不到你,当真犹如身临绝渊,上下求索无门,还以为就此抱憾终身。 燕亦行一贯不是多言的人,这时对着顾清岚,却滔滔不绝:可惜你那徒儿不中用,偏要是火灵根,万万发挥不出寒林疏影的精妙处我已找她试过招,她不过也就是仗着灵根法力的厉害,才能克敌制胜,剑术上比起顾师弟来,粗鄙得看都不能看 本来这一屋子人,不管是否情愿,是不是崩溃,都准备看他们怎么天雷勾地火,如何续上前缘,却没想到,燕亦行越说眼睛越亮,连寒暄也顾不上,就开始拉着顾清岚探讨武学。 旁人或许还没明白过来,顾清岚却知燕亦行一直醉心武学。 他金丹晚成,却极为要强,结丹之前勤练剑法和术法,以补修为不足,结丹之后更因身负燕氏之望,时时肩负维护偌大世家的重任,更加勤练不辍,久而久之,已成了个武痴。 顾清岚和他结交之时,就知道他在情爱一事上甚为冷漠,若不是要延续燕氏嫡系香火,或许都不会娶妻。 所以哪怕柳姨娘和他形貌相似,楚婉在幻境中也对他颇为嫉妒,认为他就是燕亦行念念不忘的情人,他也只觉啼笑皆非。 只因他早就知道,以燕亦行的性子,若对他有什么痴迷,也绝不在什么私情小爱上,而在武学一道中。 只是燕亦行先前虽痴爱武学,却也知自己身为燕氏家主,还有妻儿,不可太过放任。 结果楚婉为了和柳姨娘争宠,竟给他下了寒心蛊。 寒心蛊原本就是金陵楚氏的一个前辈,为了断绝自己多年苦恋,专心修炼法术而研制,虽会压抑中蛊者爱意,却将那些狂热痴恋,全化进了对武学的执念中。 中蛊后的燕亦行,自然连先前那点压抑克制都再也没有,一心扑在了心爱的武道上。 顾清岚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心中不由微微苦笑:多谢燕师兄厚爱,可惜我如今负伤在身,连拔剑也尚且不能,怕是不能即刻陪燕师兄尽兴。 燕亦行想了几十年的剑招,又乍见他死而复生,简直惊喜异常,恨不得马上就拉他去练武场好好较量印证一番,听到他这么说,犹如兜头一盆数九严寒的冰水,心都凉了。 他狂喜之下没顾得上查探顾清岚的法力,现在定神一看,发觉他果然法力消耗殆尽,经脉也受了伤,顿时怒不可遏,恨声道:究竟是谁敢在燕丹城伤了顾师弟到底还把不把燕氏放在眼里 身为罪魁祸首的路铭心,这时却在旁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开口嫁祸:燕代家主怕是闭关久了不知道吧这几日燕丹城都给幻魔折腾得满城风雨了,师尊是前来除魔,才会受伤。 燕亦行虽结丹甚晚,但数十年勤修不辍,如今的法力修为,当然比他两个刚结丹的儿子要高深许多,甚至连莫祁和路铭心这样出类拔萃的后辈,也还都及不上他。 他初入水阁,就已感到这里隐约的魔气,只因急于和顾清岚叙旧邀战,才没去顾及,如今冷冷一扫,已落在了楚婉身上。 察觉出魔气来源,竟是相伴多年的妻子,他微愣片刻,这才开口:婉儿是你做了什么 楚婉身上有魔气,是这房中几人都知道的事。 但燕夕鸿和燕夕鹤不敢随便怀疑指责母亲,莫祁碍于燕氏客卿的身份,也不便跳出来。 顾清岚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路铭心则是压根不在乎谁是幻魔使主,楚婉对自己师尊出言不逊,才是她最在意的要紧之事。 是以耽搁了这一会儿,才在这时,被燕亦行一口喊破。 看着燕亦行对顾清岚亲热关切,甚至在说这句话时,还没有放开顾清岚的手,楚婉眼中的嫉恨之色早就遮也遮不住,冷冷笑了笑:是我又如何夫君的眼中不是早没有我这个人了又管我做了些什么 燕亦行愕然一下,才说:婉儿,你何出此言 楚婉原本或许还想要遮掩,现在看了夫君在自己面前跟旧情人执手相看,早就被冲昏了头脑。 至于燕亦行握着顾清岚的手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恨不得将这两个奸夫淫夫就地大卸八块。 她听着就冷笑了几声,抬手拔出头上的金钗,那金钗随法力变化成一柄长剑,金光中夹带黑气,向着顾清岚一剑刺来。 她是金陵楚氏出身,也是个修士,却并未能结丹,婚后这些年更是疏于修炼,法力没有精进不说,连当年巅峰时都不到,这一剑看起来气势汹汹,却并不能让房中几个人放在眼里。 燕亦行就在一旁,岂容她随意刺伤自己的道友贵客,当下伸指一弹,将她手中长剑震开,他法力高深,那长剑承受不住这一弹之力,竟咔嚓一声,硬生生从中断成两截。 楚婉法力不济,这把钗剑却是父母所赐的佩剑,自小不离身到如今,却被夫君一弹,就剑断而毁。 在她看来,夫君为了维护旧情人,竟然出手就震断了自己的法宝。 燕亦行一指震断她的佩剑,也有些暗暗懊悔,只是他闭关数月,法力又高深了一层,加上他从未对楚婉出过手,不知道她这般弱,这才失了分寸。 可楚婉已经双目赤红,紧盯着挡在自己面前的燕亦行,嘶喊出声:为何你要这般对我若你真爱这人,为何又要娶我要这么折磨于我 她看着燕亦行,双目中缓缓流出两道泪来:你当年送我那朵玉兰花的时候,不是说过,若能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那都是骗我的 多年夫妻,她如今这样,燕亦行也是错愕不忍,隔了半响才开口:当年我确是那般想的,与你成亲后,也并未亏待与你 楚婉呵呵笑了起来,她本来就够偏执,成为幻魔使主后被侵蚀心智,更疯癫了一层,丝毫不顾两个业已成年的儿子就在跟前,就要开始清算旧账:你并未亏待我你为何这么多年还挂着那人的画像为何还要娶柳冰儿 燕亦行又愕然了一阵,才涩涩说:你是说顾师弟那时他已仙去,我追思昔日情谊,憾他剑法绝伦英年早逝,才挂了他画像。至于冰儿,我看她沦落风尘,却颇有几分孤高风姿,才纳她进府,更何况世家子弟都多有妻妾你若不许,为何不同我说你是我夫人,你若不喜,我自然不会纳妾 他话未说完,就被楚婉激烈打断:燕亦行你还想狡辩若柳冰儿不是长得有几分像你的顾师弟,你又怎么会看上她 燕亦行还是一愣,转头去看顾清岚,脸上神情惊愕无比,好似连他本人,这也才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小妾,竟有几分像顾清岚。 燕亦行像突然摸着炭火一样,飞快放开顾清岚的手,还涨红了脸:冰儿是弱质女子,不通法术,顾师弟顾师弟是男子,又是修士,这如何相像 他们在这里对质了几个来回,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一个悲切愤恨,另一个全不知其然。 这也是楚婉狭隘偏执之处,她觉得夫君爱她不够至深,却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夫君定是心中有着别人,所以不但怪罪柳姨娘,还怪罪于顾清岚的画像。 在她心中,也许夫妻恩爱,已是她全部祈愿追求,但在燕亦行心中,夫妻之情,却显然并没有那么重要。 燕亦行也许不该再娶柳姨娘,但却没有柳姨娘,他也不可能如楚婉爱他一般,去爱楚婉。 他在遇到楚婉,送她了那一支玉兰花之前,就已经是这么一个武痴,在娶了楚婉之后,也还是如此。 在他心中,也许连燕氏产业,都还没有心中追求的那一剑风采来得重要,更何况其他 他们正说着,身旁突然传来噗嗤一声浅笑,是路铭心实在忍不住了,笑着开口:我说燕夫人,你不觉得是你想得太多,自作聪明,惹出这么多事端,徒增笑料 她不说也就罢了,这一开口,莫祁也在旁尴尬地扭过了脸,以示自己压根没想看。 顾清岚本来无端被卷入争风吃醋里,就觉无奈,现在他徒弟又赫然出来搅局,只能轻叹了声:心儿,多说无益。 路铭心嘿嘿一笑,手指一抬,捏了个剑诀,背后业魂出鞘,飞插在她面前的地上,蓬勃真气带着火灵之威,将周遭青砖俱都烤成红碳。 她微勾了勾唇角:燕代城主,我不管你内宅那些龌龊之事,但今日楚婉一则信口雌黄,污我师尊清誉,二则勾结魔物,为祸一方。无论哪一条,都足够我路某人出剑斩之 她说着,还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红唇,笑得张扬:燕代城主不是说我剑法稀松粗鄙,只仗着法力高深这次燕代城主倒可以试试,究竟拦不拦得下我 第五章 寒心(3) ♂ 路铭心的真火灵根,也是万中无一的资质,和普通的火系灵根不可同日而语,极为厉害,哪怕燕亦行修为剑法在她之上,真打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赢。 燕亦行也不能就这么真的跟她动手,且不说路铭心在云泽山地位也不低,就单凭她身后还站着她师尊顾清岚,燕亦行也是尽量想要避免和她交恶。 更何况,哪怕是强者为尊的修真界,也要讲个道理,楚婉是幻魔使主,还在燕丹城中惹了这么大的乱子。 若这事情只被他们燕氏发现,说不准还能瞒天过海,私下处理停当,保住楚婉性命。 如今被他人发现,他们就不得太过袒护楚婉,起码不能因她和别人大动干戈,落下包庇魔物的罪名。 燕亦行做了多年城主,男女情爱上,或许有些糊涂,但在形势上,却极清醒,片刻间已作出打算,暗道楚婉还是能保就保,却切不可因她和同道动武。 他挡在楚婉身前,对路铭心微微拱手:路剑尊,内子这几日精神不济,多有失态,我定会好好安抚她,还请路剑尊不要同她计较。 他是顾清岚同辈,还以师兄弟相称,路铭心是该叫他一声师伯,他却反过来对路铭心口称剑尊,已是在拉低姿态,为楚婉求饶。 路铭心若圆滑识趣一些,大半也就卖他个面子,不再喊打喊杀。 可路铭心横行无忌这么多年,最不认得的,也就是识趣两个字,她听着就冷笑起来:燕代城主不知道是瞎了还是聋了,你夫人身上的魔都能闻出来了,你还要在这里装聋作哑 她这番话说得实在也太不留情面了些,哪怕素来冷淡不爱同人客套的顾清岚,听着也微觉无奈。 他收了路铭心做徒弟后,大半时间都在寒疏峰上闭关,并没有亲自带她在外行走,实在也想不到在自己面前还算乖巧懂事的徒弟,在外的行事作风是如此蛮横。 燕亦行看无法同她说下去,只能求助地看向她身后的顾清岚,目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哀求之意。 燕亦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为了保住自己夫人,这般伏低做小,也算用心良苦。 楚婉却是早已癫狂,看他还敢跟顾清岚眉目传情,顿时怒火攻心,不管不顾地向燕亦行冲了过来,眉心黑气陡增,手指甲暴长数寸,以手成爪,直取他后心而去,竟要将他心肝生挖出来。 燕夕鸿在旁看得肝胆俱裂,忙大喊了声:父亲,小心 楚婉这一抓,却和先前那徒具声势的一剑不同,真正狠烈异常,已不能算是道修招式。 燕亦行危急之下闪身去避,避过了掏心之祸,也还是被她一爪扫在肩头,登时血肉崩裂,被撕开了五道极深的伤口。 也因他躲避楚婉攻击,将身子错开了一些,楚婉就正对上了路铭心。 楚婉此时神态狰狞异常,周身黑气大作,像是她就是幻魔,或者说幻魔与她合为了一体,令她整个人都化成魔物。 与她这样直面,路铭心却丝毫不惧,眼眸中甚至染上了临战的兴奋之色,业魂剑随心动,从地上霍然暴起,急刺而去。 这时燕夕鸿又慌忙着去喊:母亲,母亲,小心 楚婉得了幻魔之力,身形迅疾无比,与业魂如此之近,也偏着身体,躲了开去,眼中黑气凝聚,又挥出一爪,直取路铭心头脸。 她的爪尖几乎要触到路铭心的脸颊,路铭心却突然微微勾了下唇角,她身后的顾清岚指间一道寒冰符,也恰在这时打在了楚婉胸前。 凛冽寒气自楚婉的胸口飞速蔓延,与此同时,一剑刺空的业魂,也飞快调转剑头,第二剑刺来,通体火红的剑刃,穿透楚婉的胸膛,将她整个人定在原地。 楚婉还似没有明白过来,为何自己的利爪只差一寸,就要碎裂面前这张漂亮的脸蛋,却又无论如何,都触不到对方。 路铭心勾起了唇角,红唇中吐出两个低沉,却又振聋发聩的字:诛邪 随着她的声音,红到近乎妖异的朱红色火焰,自业魂中燃起,刹那间将楚婉通身裹住。 火焰中传来凄厉嘶喊,那道被包裹在火中的身影,也随之扭曲变形,痛苦挣扎。 但即使是幻魔这种魔物,在真火之力下,也不过瞬间之后,就化为一堆黑色灰烬,颓然崩塌。 在楚婉和幻魔一同化为飞灰之时,业魂尽收红光,在空中炫耀般一晃,飞回到路铭心背后的剑鞘中。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之前还曾咄咄逼人的燕夫人楚婉,已彻底不见,甚至连尸身都没留下,只余地上一堆灰烬。 燕亦行好似还没缓过神来,鲜血自他肩头的伤口中不断涌出,将他的半边衣衫都染红,他也似毫无知觉,只是愣愣看着地上的那堆灰烬,喃喃说:婉儿 顾清岚到底看不过去,走到他身旁,抬手用寒冰之气将他肩上伤口的血止住,轻声开口:燕夫人心神大乱,被幻魔占据了驱壳,这人已不能算是她了。 他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慰燕亦行,却也不尽属实,幻魔在虚幻之境中被重伤后,虽然回到了楚婉体内,却也没有完全控制楚婉,若要说,只能说楚婉一半是人,一半是魔。 只是假若你身旁曾亲近熟悉的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许说服自己,认为她已经完全是个魔物异类,倒还好受一些。 这一节燕亦行又岂会不知只是他脸色苍白,早已失魂落魄,也就沉默良久,默认了顾清岚的说法:都怪我误她终身,令她入了歧途 那边燕夕鸿也呆住了许久,但他毕竟在虚幻之境中就看过了楚婉和幻魔的渊源,心中也早有了最坏的打算,并没有父亲那么崩溃,这时双目含泪却强自隐忍,走上前几步扶住了受伤的父亲,口中嘱咐身侧的侍从: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请医师过来给城主疗伤 燕夕鹤仿佛是呆愣到此刻,才明白过来自己母亲已经消失在了那道火光中,踉跄一步跪在地上,痛哭出声:母亲母亲 顾清岚轻叹了声:燕师兄的伤口处还有魔气,需要驱除,只是我并无余力相助,还是请府上的医修快些诊治才好。 燕亦行这才又想起来顾清岚本就有伤,还替自己止血,又看到他脸色苍白如雪,实在比自己的气色还要差上几分,忙说:还是顾师弟的伤要紧,顾师弟为我府上的事受累如此,愚兄真是过意不去。 这时有个燕氏的客卿,靠上来低声给燕夕鸿汇报:大公子,柳姨娘一直被属下看着,方才幻魔被诛时,也断了气。 燕亦行就在燕夕鸿身侧,自然也听见了,他虽对这个小妾没怎么上心,也不如楚婉的结发之情深厚,但一日内两个夫人都身亡,也还是又愣了一下,却很快晃过神来,仍是看着顾清岚:顾师弟莫要管我,快去坐下调息,若顾师弟出了事,我如何对云泽山交待。 他这时其实已经语无伦次,却还是句句不离顾清岚。 莫祁在旁看着,在心中暗暗扶额。 燕氏的惨剧,他其实没什么感触,在他心中,魔物本就务必除尽,莫说是楚婉,就是对他颇多恩惠的燕夕鹤入了魔,他大半也是毫不犹豫将之斩杀。 不过在他看来,燕亦行对顾清岚如此重视,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也不怪楚婉会生出误会。 路铭心刚杀了幻魔,出尽了风头,在师尊面前好好表现了一番,又怎么肯放过这个体贴入微的机会,忙凑过来要去搀扶顾清岚:是徒儿不济,杀个魔物还要师尊出手相助,师尊身子不好,我来扶师尊坐下。 她比顾清岚矮上一些,这么一抬手,恰好扶在了他腰上,若是再一用力,另一只手一搭,就要把顾清岚拦腰抱起来。 顾清岚又微无奈了片刻,将她的手推开:我还好,不必。 路铭心的神色顿时失望起来,也不敢违他意思,还是在旁边目不转睛看着他:师尊,不如我们还是快回客栈吧我那里还有许多伤药法宝,师尊也好好打坐调息一下。 燕亦行还是神色怔忪着,听着就接口说:顾师弟到了燕丹城,不如就住在愚兄府上,这里也算清净,无人打扰。 他这么说原本也不算错,只是顾清岚刚和路铭心师徒合力,将他夫人楚婉杀了,虽然楚婉已入魔,但毕竟她亲生儿子,还有亲近的仆从等还都还在府上,这时再邀他们住下,也就不怎么妥当了。 顾清岚知他突然遭受如此重击,看着好似还跟常人一样,内里却实在是已经一团糟糕,就低声推却:我们还是不叨扰为好。 他看着燕亦行无神的双目,还又补上一句:待燕师兄伤好些,我也回复了功力,倒是可以再来府上拜访,陪燕师兄论剑。 提起论剑,燕亦行的目光终于是亮了一下,不再呆若死灰,他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燕夕鹤还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燕夕鸿总算还能做事,含着泪命人将他们三人送回客栈。 他们三人告辞离开,走到门外时,听到身后燕夕鸿又是一声惊呼,忙回头去看,竟是燕亦行伤势心病交加之下,再也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燕氏的医修已匆匆赶到,他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要燕夕鸿分神应付,顾清岚又在心中叹息了声,没再逗留。 他们还坐着燕氏安排的那辆马车回去,路铭心厚着脸皮一起蹭上了车,一路眼睛都舍不得离开顾清岚,看他上了车就闭目调息,小心翼翼问:师尊法力回复一些了 顾清岚淡应了声,他们在虚幻之境中耽搁了也有两三个时辰,他体内那半道禁神咒快到了时辰,渐渐失效,法力确实是回来了一些,若不是他接连勉力使用法术,损耗了许多,可能已经恢复大半。 路铭心哦了声,不动声色地悄悄缩了缩脖子。 莫祁在旁看着,凉凉地说:路剑尊这是怕顾真人法力复原,就来收拾你吧 路铭心不敢说什么,端正跪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装傻:师尊要罚我,我当然不敢违逆。 顾清岚也没睁眼,一边继续闭目调息,一边淡淡说:你昨夜在我门外跪了一夜 路铭心连连点头,只差身后长一根尾巴,拿出来摇一摇邀功:是啊,我怕师尊不肯见我,跪了一整夜不敢起身。 顾清岚又淡淡说:那今晚就再跪一夜吧。 莫祁顿时捶着桌板大笑:就当如此,痛快 路铭心能说什么,路铭心什么也不敢说,只能哦了声,酝酿片刻,问:那我今夜可到师尊房中,在师尊床前跪着么 她说完还怕顾清岚不同意,忙又说:我只跪着,不会趁半夜爬到师尊床上去。 顾清岚根本不再理会她,莫祁感慨她脸皮之厚:我说路剑尊,你心里打的什么歪主意,敢不说出来吗 他们三人所不知的是,他们走后燕氏大宅中一片混乱,燕亦行昏迷不醒,燕夕鸿又要照顾父亲又要应付琐事,焦头烂额。 燕夕鹤却狠狠哭了一场后,就一抹眼泪爬起来,先是将水阁中见到内情的一干侍从客卿聚起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了一番,令他们对外众口一词,说楚婉是为了对付幻魔,身先士卒而死。 接着又命人即刻去金陵楚氏通风报信,要传信的人用法术也好,用人力也罢,一定要赶在所有风言风语之前,就对楚氏说,楚婉是在除魔之时力战幻魔,以身殉道。 燕氏自然还是要将楚婉风光大葬,却不能真的把那堆灰埋了,只弄了些楚婉旧日所用衣物器具等等放在棺材里。 两三日后,燕夕鸿和燕夕鹤也在前来吊唁的宾客面前哭够了,哭得眼泪都干了。 夜里守灵时,看近旁无人,燕夕鸿就低声问燕夕鹤:你早知母亲就是幻魔使主吧 这时再没有了外人,不用伪装,燕夕鹤就呵呵一笑:母亲行踪诡异性情大变也不是一天两天,父亲只顾练功不知,你难道想说你也没察觉 燕夕鸿轻叹了声:我就算猜到,也不会放出幻魔作乱的消息,更不会将路铭心那杀星特地请过来毕竟身为人子 燕夕鹤勾起唇笑了笑,他们兄弟二人差了四岁,相貌却生得十分相似,一样面如冠玉,儒雅俊美,燕夕鹤比燕夕鸿还更多了几分风流意态,微微笑起来,更是温柔可亲:哥哥既然下不去这个手,由我这个做弟弟的代劳,又有什么不好 燕夕鸿还是轻叹了声:如今母亲已逝,父亲又伤重未愈,燕氏的境况,不能说好啊。 燕夕鹤低低笑起来:哥哥,你就是如此假仁假义,父亲伤好些了,必定要如同爷爷一般,闭关上十年八年不出来。到时候哥哥就是燕氏之主,再不用应付发疯的主母和讨嫌的姨娘,我送了这份大礼给哥哥,哥哥不谢我 他说得太露骨,燕夕鸿终是也不再端着架子,微微笑了笑,抬手轻点在他额上,将他推了一推:好,我谢谢你,如何 这灵堂之上,兄弟间的喁喁耳语,既无人听见,也悄然隐没在夜色中,犹如从不曾发生。 第六章 变化(1) ♂ 顾清岚又回到了那个漆黑的处所,周身冰冷,无知无觉。 这次过得并没有上次那么久,他先感到的,也并非声响,而是来自肌肤间的温度。 温暖的双唇印在他的唇间,他听到她轻声说:师尊,你说我该不该听信那些人呢 虽是在问着,她的语气却并无疑问之意,接着低低笑了声:其实信如何,不信又如何呢总归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 他自然不能回答她,她又接着说:师尊,若你醒着,我做的这些事,早够你将我逐出门墙千次万次可我又非做不可。 她沉默了一阵子,吻了吻他的唇:师尊,若是只分善恶,只问对错,这世间的事一定要容易上许多。我却不能如此,我还要做最强的那个,唯有如此,才可得到一切我想要的。 她一面说着,轻吻连绵不断地落下,沿着他的唇齿下颌,直吻到他颈中,仍是一路向下,直至他领口的锁骨。 她似是觉得他的衣衫碍事,抬手将他的衣领扯开,指尖流连,抚上他胸前的肌肤,口中发出满足的轻叹:师尊我最想要的是你 那声音中,带着眷恋温存,更多的,却是渴慕与,缠绵入骨,毫无遮掩。 这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算作徒儿对师尊的依恋,而是男女间情爱沉沦。 他深吸了口气,奋力挣扎出那片沉黑,腹间剧痛传来,喉头也泛上血腥气味,却终是睁开了双目。 触目所及,是客栈厢房的淡蓝帷帐,还有端正跪在榻前的熟悉身影。 路铭心也不知是不是目不转睛看了他一夜,看他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忙扑了过来,揽着他的身子要将他扶起。 顾清岚原本就在梦中被她抱着胡乱轻薄,睁眼又看到她,忍了又忍的一口血终是忍不住,顺着唇角滑了出来。 看到他唇边的血迹,路铭心浑身一震,忙抬手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抱着他用手抵住他丹田查探,又发着抖凑过来要亲:师尊师尊 顾清岚闭目任她轻车熟路地吻了自己的双唇,才又张开眼睛,看着她淡淡地说:心儿,你对我是否有男女之情 路铭心才刚在虚幻之境跟他发过誓,以后无论他问什么,她都要如实回答,昨夜她本来惴惴不安地以为顾清岚要好好审问她一番,也早做了各种万全的准备。 结果回到客栈后,顾清岚只是沐浴更衣,吃了些伤药,而后打坐调息,待调息完毕,更是和衣躺下入眠。 他既没有在她跟着进厢房的时候阻拦,她跪在房里后,也没让她起身,就那么睡了。 路铭心这时候不敢再作妖,就真在他床头跪了一夜,哪怕将他全身上下,睡后的容颜,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也没敢动一根指头。 等他苍白着脸醒过来,还又吐血,她本来吓得惊魂未定,却不想他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这是他们出了虚幻之境后,顾清岚问她的第一句话,哪怕脸皮厚如路铭心,在那种情形中发过的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问第一句的时候就开始撒谎。 但如果不撒谎,这个问题她要是如实答了,难保顾清岚不会一掌将她掀飞到房外。 路剑尊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刻般抉择艰难,不过瞬息工夫,额上就悄然冒出了豆大的冷汗。 终于,她堆出来一个恋慕之极的笑容,犹如小猫一般,用头在他颈中轻蹭了蹭:对心儿来说,师尊就是师尊,师尊只有一个,与其他事无关。 她这个回答也算取巧,几乎避开了正面回答,只是混淆卖乖,希望蒙混过关。 她本来头皮紧着,怕被顾清岚再追问,他却只是看了她一阵子,微微勾起唇笑了笑,声音柔和得很:心儿,若是如此,你有时与我太过亲密了一些,恐怕不妥。 路铭心暗暗松口气,却还是抱着他撒娇:师尊睡了这么多年,心儿实在思念师尊思念得很嘛。 她到底还是忧心顾清岚的身体,撒完娇又忙问:师尊,你可是还有什么隐伤我看你经脉有些乱。 顾清岚微笑了一笑,没有隐瞒:我用了独门心法强行凝丹,留下了些隐患。 他之所以要强行凝丹,是因为金丹已失,而挖去了他金丹的,也正是路铭心,说来说去,还是她一手造成。 路铭心一愣,眼泪又要下来:师尊,对不住,我 顾清岚没去理会她,又闭了闭眼睛,将她按在自己腹部的手轻推开:我今后惯常如此,习惯就好。 路铭心听他以后都要受这种苦,又是要哭不哭,顾清岚却已经撑着她的手坐起来:我要起身整理。 徒儿侍奉师尊晨起也是分内之事,在寒疏峰上路铭心就没少做过,这时忙一溜烟跑出去,给他端来净面漱口用的水。 她是真火灵根,拿法力来温水,比莫祁更快上几分,那水也正好温热,十分适中。 顾清岚就着铜盆洗漱好,路铭心还又拿了梳子,将他一头银白长发解开细细梳好,再用白玉道冠束上。 都做完后,她捧出套白衣,照旧侍奉他换上。 等顾清岚从房中出来,也才刚起床整理完仪容的莫祁,看着他容色清隽,一身清朗,身后还跟着寸步不离的路铭心。 路铭心跟了顾清岚多年,当然比莫祁更了解顾清岚习惯喜好,等他在外室的椅子上一坐下,就又将泡好的清茶端了上来。 莫祁看得不知为何有些眼红,冷哼了声:路剑尊出门,不是向来要跟四五个弟子伺候的吗如今伺候起人来,倒也真是习惯得很。 路铭心连接都没接他话,向顾清岚说:师尊睡着的时候,凌虚师兄说师尊门下弟子太少,让我收些徒弟好继承师尊衣钵。我就收了些记名弟子,平日里只让他们住在凌云峰,不准他们上寒疏峰扰了师尊清净。 她那晚和顾清岚初见时,带着的那些云泽山弟子,也就是她的记名弟子。她这个师父,在自己的一干徒弟面前,倒还真是一点不避讳,跪顾清岚跪得仍旧如此义无反顾。 她说着又说:这次我带来的四个,也是他们中修为最为高深的,就在隔壁的竹院住着,师尊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既然是路铭心的徒弟,那就是顾清岚的徒孙,他见一见倒也应当,于是就喝了口茶,点头:可以。 路铭心顿时又跑出去,把她那四个徒弟叫了过来。 路铭心是个女修,收徒收得也匀称,那四个弟子两男两女,两个火系灵根,两个水系灵根,年纪都不大,天资也不错。 那四个弟子前天夜里早就见过他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师尊,是怎么跪拜面前这位寒林真人的,也都知道自己算是寒林一脉,过来后恭敬跪下,口称师祖。 其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徒弟,也是火系灵根,应该是大师姐。 她眉目间颇有几分路铭心的风采,还又对顾清岚叩了下头说:师尊方才说起,若师祖对我们有何吩咐,令我们务必听命侍奉。 顾清岚淡应了声,抬手让他们起身:不必,你们的事,还是由你们师尊做主。 兴许是自己徒弟在,路铭心没好意思跟他撒娇,看他见过了,就忙将徒弟们赶出去在外面守着,这才蹭过去,半蹲下把头放在他膝盖上:师尊,我平日里不怎么理他们的,大半都是凌虚师兄在教,你若回了寒疏峰,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顾清岚看她对徒弟随意指使的态度,也知道她定然不能算是个好师父,心中暗叹,开口说:既然收了徒,自当竭尽所能,传道解惑,莫要待他们太轻慢疏忽。 路铭心哦了声,看样子根本没听进去,反而半仰着头看他:我知道师尊对我是极好的,做什么事都为我考虑。 顾清岚又在心中轻叹了声,抬手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来:你不必这么说,若我是个好师父,你也不会如此。 路铭心看撒娇不成,眼中神色明显带着失望,但也还是顺从地站起身。 顾清岚尽量不和她有过多亲昵举动,心中万分无奈,路铭心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她自小起,若是碰到什么不愿回答又必须去答的问题,大半都会想方设法蒙混过去。 方才他问那个问题时,她没有好好回答,反而含含糊糊,净说无关紧要的,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并不去点破,只是微觉头疼,虚幻之境时她抱着自己吻得那般狂热,他那时迫于形势,并未深究细想,如今却无法再回避。 他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的确是对他有了某些不可告人的欲念。 他将养育路铭心那些年的往事梳理回忆了一番,也没觉得在自己身死之前,路铭心就已经有了这种念头,那就只能在他死后的三十六年里,路铭心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这些。 路铭心看他喝着茶,蹙眉又轻咳了一声,忙又凑过来问:师尊,你气息还是有些乱,要不要我帮师尊再调息一下。 顾清岚抬头正准备拒绝,方才路铭心迁出去的徒弟中,就突然跑回来了两个,急忙忙说:禀告师祖师尊,方才凌掌教以鸿雁传信,说李道尊两日前在青池山上不见了踪影 第六章 变化(2) ♂ 听到这个消息,房中的三人俱是一愣,路铭心反应极快,对顾清岚说:师尊,不是我 莫祁心中对她的怀疑才刚转了一下,就听她这么一声喊了出来,也是无言以对,默然了片刻,才说:路剑尊,此间还没人对你有疑。 路铭心也不管自己的两个徒弟还在旁边听着,就忙跟顾清岚表衷心:我跟李牛李道尊是有些争执,但那都是为了师尊的事,我决计不会害他 顾清岚轻嗯了声,他倒不觉得路铭心能鲁莽到设计暗害李靳,也并不认为她能加害到李靳。 路铭心当年可以给他下毒,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并无防备,李靳却对她戒备得很,她想打李靳的主意,并没有那么容易。 然而她身上的谜团还是太多,当年她给自己下的毒香到底从哪里来,她跟当年她杀掉的药尊怀汲生又是什么关系,她数次说自己会加害与他,是因为有人教唆,那个人又是谁,为何能说动她,还都尚未可知。 路铭心自己吞吞吐吐不肯说清楚,这中间也牵扯太多,需要慢慢理清。 他并不着急一次向她问清,在虚幻之境中,也要路铭心以后要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并没有让她就地将全部事情交待出来。 进来报信的那两个弟子,正是路铭心的大徒弟,名叫边灵月,还有她二徒弟厉宰。 边灵月和厉宰跟着路铭心也有数年,素来知道自己师父是个什么样子,也被她弄得无语了片刻。 边灵月又看了看顾清岚:掌教真人在传信中还说,师祖还世这是个大好事,要我们即刻护送师祖回山,不得延误。 顾清岚知道自己这个掌教师侄是什么性子,当年他在云泽山上,凌虚就恨不得他永远别下山,最好能当个活牌位,每日被他们早中晚三柱清香,好生供奉。 现在凌虚知道他复生,没亲自跑下山来把他接回去,也很可能只是因为月渡山路遥,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到罢了。 顾清岚想着,就轻叹了声:凌虚师侄怎么知道我的事 路铭心又忙表功:我前晚见了师尊,就赶快用鸿雁给掌教师兄传了信,告诉他知道师尊回来了。 顾清岚复生的事,她那么慌着告诉凌虚,是有自己打算,万一顾清岚非要将她逐出师门,还可以拉着凌虚替她说情,反正她这些年让凌虚欠了她不少人情债,用来要挟他也绰绰有余。 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顾清岚一眼就看了出来,顿时也有些无言以对,路铭心为了能保住他弟子的身份,真可以说煞费苦心。 顾清岚顿了一顿,对边灵月说:你们替我答复凌虚师侄,说我在山下有事要办,办完就会回山。 他是云泽山活着的人里辈分最高的,连凌虚也是他师侄,对他只敢用请,不敢命令。 他说不回去,边灵月和厉宰这些徒孙们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再给掌教师伯传信。 路铭心这时总算意识到自己是人家师父,摆了摆手说:你们四个在山下也是碍事,不用再跟着我了,今日就出发回山复命,告诉掌教师兄,师尊要办事,我会陪着,绝不会出事。 边灵月心道,掌教师伯就是因为知道有师父你在旁,才会命我们四人赶快护送师祖回去吧 然而她腹诽再多,也同样不敢违抗自己师父,低头答应下来。 打发走了徒弟们,路铭心还眼巴巴看着顾清岚:师尊,你要去青池山吧我跟你同去。 顾清岚微微颔首:李师兄突然失踪,其中必有蹊跷,如今没有其他线索,还是先去青池山看一下为好。 莫祁当然是不放心路铭心和他一起的,也连忙开口:顾真人去哪里,我也自当同去。 路铭心看他还阴魂不散地跟着,顿时脸色一沉,可也硬生生忍住没敢发作,转而说:也好,反正缺个赶车的。 她说赶车的,还真就弄了辆车来,这车却不是一般的马车,而是用四只仙鹤灵禽拉的飞车。 车也绝对不小,布置得更是舒适雅致,还分为前后两间,外间是带有车窗的坐榻,里间配着带了帷帐的卧榻。 路铭心领他们看,跟顾清岚邀功:这车是我专门为师尊造的,师尊身子一向不好,才很少下山,有了这辆车,长途跋涉也不会太过辛苦。 造这么一辆车,饲养这四只仙鹤,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而她确切得知顾清岚复生,也不过是两天之内的事。 看这车的陈设布置,也不是她的喜好,确实是按着顾清岚往日的起居习惯来的,她说这辆车是特地给顾清岚造的,很可能所言不虚。 顾清岚看着,就淡淡问:你早就给我准备了这辆车 路铭心正喜滋滋地给他看自己的得意之作,被他这么一问,微愣了下,就明白过来他言外之意,是他前不久还是个死人,哪怕徒弟再追思师父,又哪里会给一个早就死去的人专门准备飞车 不过,也哪里会有徒弟三十多年来都不肯将师尊的遗体安葬,要放在冰室里日日相对 要知道虽然有防止尸身腐烂的法宝灵药,但却都是珍稀又代价高昂之物,路铭心将他的尸体保存了三十六年完好无损,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恐怕不是一言两语能算清楚。 路铭心明白顾清岚虽看起来淡漠,不爱过问琐事,其实却洞若观火,知道瞒不过去,她就承认:我总想着早晚要复活师尊,就算李牛李道尊不做,待我找到根好用的雪灵芝,也会让师尊醒来。 她边说,还边又停了下,看了看顾清岚的腹部,才继续说:师尊丹田处的伤口,是我十几年前用玉生草治好的,可惜玉生草只能生出血肉,不能令师尊回魂。 玉生草不是一般的伤药,可令血肉再生,刀剑断肢之伤,有了玉生草便能复原如初。 玉生草和雪灵芝一样,都是有市无价之宝,但凡有修士偶得一颗,也是悉心收藏以备不时之需,很少会舍得贩卖。 顾清岚腹部的伤口早已痊愈,连疤痕都不曾留下,他还以为李靳给他用雪灵芝时,也顺带用了玉生草,如今看来,应该是路铭心治好的。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抬步上车。 仙鹤灵禽颇具灵性,其实并不需要人去赶车,他们在车上各自坐好,莫祁自觉地寻了个角落,抱剑靠着车壁打盹儿。 顾清岚这时淡声问路铭心:那颗玉生草,你是从哪里来的 路铭心不敢欺瞒,却不自觉缩了下脖子:我本想采一颗,却寻了几年都没寻到,后来知道有人有一颗就用师尊的佩剑换了回来 这下顾清岚的佩剑湛兮,为何会流落到拍卖行里去,似乎也有了原因,他听着微微冷笑了声:看来你今夜也不用睡了,继续跪着为好。 路铭心听完立刻大惊失色,甚至还趴在他腿上撒娇:师尊,我都跪两晚了用你的佩剑去换是我不对,但那时我也没其他法子 她说着还又恨恨地说:我本想先将师尊的佩剑给那人换了草药过来,待过后再寻法子把剑夺回来。结果那人却早料到我会如此,竟将师尊的佩剑又卖给了玲珑山庄我赶快去想拍下来,结果李牛鼻子出价一直压着我后来剑被李牛鼻子拿走,我先后去问他要了好几次,每次都被他打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不管要顾清岚佩剑换玉生草的那人,是否乘人之危,但路铭心既然已同意交换,过后又想夺回,已是不守信用,出尔反尔。兼之拍卖抢不过别人,就上门强要也是蛮横无理得很。 顾清岚对她已颇为无奈,此时只能说:李师兄只是待我保管。 路铭心还犹自恨恨:这个李牛鼻子处处跟我抢先,佩剑如此,雪灵芝也是如此,我最多再有一两年,定能寻到可以为师尊所用的雪灵芝,到时候复活师尊不说,也不会让师尊流落在外,受了这么多苦。 顾清岚可并不这么看,若是让路铭心复活了他,大半还是要将他灵根封印,关在寒疏峰上为所欲为吧。 他对这个逆徒实在没有太多想说的,心中微微叹息,干脆在车上的锦缎坐垫上盘膝坐好,趁着赶路继续闭目调息。 路铭心还趴在他膝盖上,一手搂着他的腰撒娇:师尊,今晚就别让我跪了吧,我也有点累了,想跟师尊一起睡。 她一边说,一边还想得甚好:师尊可不可以抱着我睡就像以前那样,师尊搂着我,我靠在师尊怀里。师尊抱着我的时候,我总是睡得极好。 顾清岚忍无可忍,眼睛也还闭着,淡淡开口:你上次那般跟我睡时,还是个八岁的幼童。 路铭心对此十分看得开:师尊就当我还是八岁嘛,有什么不好。 莫祁在旁都要假寐不下去,深觉自己也许该去车外驾车还比较好一些,要不然在这车里,不被路铭心闪瞎眼,也要被她折磨疯。 路铭心死打烂缠了半日,这晚总算没有被罚跪,可也没能如愿让顾清岚搂着她睡。 他们日夜兼程赶路,又因有马车可以遮风避雨,也就没去城镇住客栈,照旧在野外扎营。 顾清岚去里间休息,莫祁跟路铭心则在外间打坐。 第二日不到正午,他们距青池山还有两日路程的时候,却又得到消息,李靳从不离身的青池掌教之印,在距他们不到两个时辰路程的叶城出现。 第六章 变化(3) ♂ 有了新的线索,他们自然要转道叶城查探一番。 他们接到消息早,恰好离叶城也近,他们到时,青池山的修士们还没赶到,只有零零星星一些近旁看热闹的修士聚在城中。 叶城还没有襄城热闹繁华,也不能算修真重镇,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世家,往日里只有些凡间的客商往来,自然没什么说得过去的客栈。 他们原本也没有计划在这里落脚太久,若寻到什么关于李靳的新线索,也就即刻离开,莫祁想随便寻个客栈开间上房,路铭心却说什么都不同意。 她言道,怎么能让她仙人一般的师父和那些贩夫走卒一起出入客栈,哪怕暂住一两日,也必须住在清净雅致的地方,免得那些凡人轻易见了她师父的容貌身姿,竞相围观。 况且寻常客栈都太小,停不下她的豪华仙鹤飞车。 这头一点莫祁倒也是同意,毕竟顾清岚相貌风姿太过惹眼,住在客栈恐怕又要斗笠遮面才能避免引起轰动。 莫祁自己行走江湖惯了,跟着顾清岚和路铭心,一时没适应他们云泽山的大手笔。 就见路铭心也不知怎么,飞快地就令一个北朝王爷借了在此地的别苑给他们,堂而皇之驾着飞车住了进去。 那王爷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别院里枫叶半红,青竹幽幽,颇合路铭心之意。 他们到了后,路铭心先将顾清岚请下车安顿好,自告奋勇要外出查探消息。 叶城虽不大,却是南北货运汇集之所,也有些交易行,按说修真界的东西很难流落到此,但李靳的青池掌教之印却于昨日,在此地的一次拍卖会上出现。 当日参加拍卖会的都是些凡间的商人,不懂青池掌教印的厉害,不解为何这一方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小印章,开价如此之高,自然也没有人将之拍下,现下那方印章,倒还在交易行的库房内存着。 但在李靳失踪的当下,青池掌教之印已经易手,并在此间的消息,也飞快传了开去。 路铭心说出去查探,第一步要做的,也是先去那间交易行,将经手此物的人都拎出来盘问一番。 顾清岚清楚她这个盘问,很可能免不了恐吓乃至酷刑,就在心中轻叹了声,开口说:我和你同去。 路铭心听完就从马车上的储物柜里,摸出来一顶白纱斗笠,要顾清岚戴上。 顾清岚默然片刻,他在外行走不多,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在收路铭心为徒之前,他也曾踏遍大江南北降妖除魔,在最初遇到了一两次麻烦后,后来就多用化颜丹将面容弄得普通一些。 先前他用斗笠,是因为李靳给他准备的诸多法宝丹药乃至衣物里,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化颜丹。 现在看来,路铭心也不打算让他用。 他接过那顶斗笠带好,路铭心还不放心地左看右看,好像生怕他的脸漏出来给人看到。 顾清岚略觉无奈,只能叹口气:心儿,你容貌也过于惹眼,还是女子,比起我来,更要多加留意。 路铭心听着毫不在意:那不同,我这样的,那些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看第二眼,师尊就不一样,定会被无礼地盯上半晌。 她说得倒也不假,她的容貌冷艳在外,气势凛冽,并没有多少人敢直视那等艳光。 顾清岚不同,他只要不动怒,就是清冷若仙,却又温润如玉,见之可亲,大部分人都会移不开目光。 莫祁看他们要去交易行,就自告奋勇去驿站打探消息,三人略做休整,趁夜幕还未降临,各自出门。 那交易行叫兴汇行,有间叶城最大的拍卖行,倒是请了几个低阶修士做客卿,但在路铭心眼里,却压根如蝼蚁一般。 他们去时,路铭心先是按着顾清岚的吩咐,客气地求见掌柜,被拒绝后,她干脆利索地将那几个低阶修士击倒捆了起来。 到这时,那掌柜当然飞快出来赔罪,将他们请到内室详谈。 这个掌柜倒年轻得很,还是个土系灵根的低阶修士,言谈也文雅有礼,说自己是叶城人士,名叫叶敛,在问明他们是云泽山的修士后,就将青池掌教印的来历详尽说了出来。 原来他们也是前日才得到了这方印章,当时由一个穿着非常普通,头戴斗笠的修士放在了拍卖行的柜台上。 那修士一句话没说,也并没有典当任何财务,放下印章后就悄然离开。 柜台上的伙计看不出此物来历,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上报给了叶敛,叶敛自己是个修士,一眼认出这就是青池山掌教的印信。 此物关系重大,叶敛自忖身份低微,不知如何处理,就借着昨日拍卖会,将之开了个极高的价格进行拍卖,以此将印章在此的消息放了出去。 叶敛说完叹了口气,对他们拱了拱手:兴汇行做得是凡人的买卖,并不如玲珑山庄有高手护卫,小人也想过即刻差人将此印连夜送回青池山。但一来怕护送不力,半路被劫更加说不清楚,二来即使侥幸送到,仍不免要向青池山上的仙长们解释此物来历。 李道尊失踪一事干系太大,万一青池山的仙长们不信我们的说辞,小小的兴汇行实在承担不起仙长们的责问,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不得已。 这个叶敛倒是乖觉得很,三大宗门中,青池山一向强势跋扈,这次又是掌教失踪的大事,即使兴汇行巴巴地将印章送回去,也免不了被迁怒。 青池山和李氏不管哪一方,一个不开心,让兴汇行关门大吉,也是易如反掌。 叶敛很快把消息放出去,还把印章拿出来拍卖,倒是自保的不二法门。 兴汇行本就是交易行,有人送来东西,拿来拍卖是份内的事。 况且这么一来,全天下的目光也都聚了过来,青池山和李氏想要随意发落他们,也得顾忌下道友的议论。 顾清岚听完沉吟了片刻:我们只是来了解此物来历,贵行出的价格太高,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财将之买下,印章还是暂存在此较好。 叶敛本来指望他们能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走,现在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估计不是没钱,而是避讳着青池山,不想直接插手,不由苦笑了声:但凡仙长们出声,我们又怎么敢提钱财之事,定然将印章双手奉还。 顾清岚听完也不接话,反而说:贫道看叶掌柜灵根纯粹,若是愿往云泽山问道修仙,可以向知客弟子报上贫道名号,定可留下。 叶敛又拱手苦笑了一声:多谢仙长看重提携,小人虽也有修道之心,只是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实在舍不下。 顾清岚也不再提,起身还礼和路铭心一道被送了出来。 他们出来后走了有一阵,路铭心突然凑过来,语气有些酸溜溜的:师尊,你看那姓叶小子不错,想收他为徒 顾清岚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低头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我的徒弟有你一个就已足够麻烦,不需再有一个。我只是看他资质不错,又擅算账,不正是凌虚师侄喜欢的 三大宗门中,青池山法力高深的修士最多,势力最大,月渡山擅铸造飞剑法宝,云泽山擅炼制丹药。 飞剑法宝虽重金难求,但许多修士一生也只用那么一两件,丹药却是极易消耗又极为常备之物。 云泽山几乎产出贩卖了修真界绝大多数丹药,甚至连魔修都会辗转购买云泽真丹,可以说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 三大宗门中,云泽山最为财大气粗,能供出动辄就要买个院子的顾清岚,和养几只仙鹤拉飞车的路铭心,也不足为奇。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叶城内河两旁的长堤上。 此时夜色微蒙,河堤上已经点起了不少灯笼,摆上了许多小摊。 顾清岚看着,开口轻声说:叶城河道的夜间集市颇具盛名,我们正巧遇到,不如逛上一逛。 他一贯喜静不喜闹,路铭心看到人渐多起来,正想赶快送他回去,听他突然这么说,也是一愣:好是好,不过在外奔波久了,师尊身子会不会不舒服 顾清岚也没接话,只是顺着人流走进集市中。 夜幕降临,不过转眼工夫,随着夜色渐深,灯火显得逾明,白日里杨柳依依的堤岸上,行人也愈加多了起来,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这也是夜市的好处,若是在白天,顾清岚和路铭心这样白衣飘飘又背负长剑的修士,无论走到哪里都颇为瞩目。 但到了夜里,衣衫贵贱穿着打扮,在夜色灯光之下,就都显得不再醒目,仿若人人都变作了一样。 无论是贵公子,或是乡野农夫,穿梭在人群摊位之间,也仿佛都没有了差别。 顾清岚走在集市里,仍是步履轻缓,非但没什么不适,反而犹如走在竹林之间。 路铭心紧跟在他身侧,却唯恐从哪里窜出来一个魔物,或者从哪里窜出来一个登徒子轻薄他,浑身警戒。 顾清岚并没有在任何摊位前停留,只是缓步穿过人流,等走到一处没什么人停留的不起眼小摊时,他却突然抬手挥了衣袖。 凛冽寒气径直袭向摊位后盘膝而坐,头戴斗笠的灰衣人,那人却不避不闪,反而迎着这样的真气纵身抬手一抓。 这一抓直如神来之手,连路铭心这般修为,都几乎没有看清。 然而她即使看到,也来不及阻止那人一手抓住顾清岚的手臂,随即指间一闪,弹出一个遁地诀,两个人的身影飞快在空中一闪而逝,不见了踪影。 叶城之外数里的山林间,也在瞬息后,闪出了两个身影。 顾清岚看着面前这个抓着自己手的灰衣人,微微弯了弯唇角:李师兄既然无事,为何从青池山上不告而别,还丢出掌教印给人拍卖 这个灰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两日来沸沸扬扬事件的中心,甚至已经有赌场开赌他是不是已经死了的青池山掌教李靳。 李靳抬起压低的斗笠,看着他轻舒口气:我就知道顾师弟会记得叶城和这个夜市,幸亏顾师弟来得早,过几日我们山上那些老家伙来了,我也不敢再藏在这里。 顾清岚微笑了笑:青池山的诸位长老,甚为忧心李师兄下落。 李靳不客气地呵呵了一声:他们急得是不知我是死是活,不知要不要赶快选出下一任掌教。 他边说,边又握紧了顾清岚的手:先不说我们山上那些老东西,顾师弟,我急着见你,是要告诉你,路铭心万万不可信,她在你身边,是为了天魔残卷 第六章 变化(4) ♂ 李靳说完,却突然握着顾清岚的手,又转了更加急切的语气:顾师弟,快把斗笠摘了让我看看你,这几日净是糟心事,急需些美色赏心悦目。 顾清岚默然一下,抬手将自己头上的斗笠除下来。 李靳终于看到这张惦记已久的脸,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叹:果真顾师弟是医我的良药啊 顾清岚只能又沉默了一下,开口说:李师兄说路铭心在我身边是为了天魔残卷,可否详说 李靳却更注意他的外貌变化:顾师弟的头发白了是凝丹时化形于外的缘由虽说白发更加飘逸出尘,也更称顾师弟,但看起来果真多了几分弱质纤纤之感。 顾清岚抿了下唇,看着他并不接话。 李靳懂他意思,还是一边看他,一边啧啧赞叹,勉强分出些神来说正事:天魔残片一事顾师弟可曾知道 顾清岚说:莫道友同我说过。 李靳嗯了声点头:我看到莫祁那小子同你混在一起,他倒还有些脑子,比他师父封裕老道强多了。 顾清岚听着又默然了一下,李靳其实倒同路铭心很有些相似之处,比如都是修道之人,贬损其他道友时,却什么老道牛鼻子之类的话,张口就来。 李靳又想起来正事,忙说:路铭心早同魔修有勾结,天魔残片她可能已得三片,青池山上也有个同魔修勾结之人,我查不出究竟是谁,此人又屡次加害于我,我才索性远遁下山。 顾清岚听着又开口:路铭心图谋天魔残片,为何要同我一道我身上有什么得到此物的线索 李靳听他这么问,却又不再深说下去,反而说:顾师弟是怎么同路铭心又搅到一起去的此人歹毒奸猾,顾师弟莫要被她的花言巧语骗了。 提起此事,顾清岚也略觉无奈:她硬要跟在我身边,我提起来当年被她所杀的事,她就要掏自己的丹还我 李靳对路铭心可没有半点同情,听着冷笑了声:那就让她掏。 顾清岚微微勾了勾唇,语气无奈:若能如此简单也就好了她身上尚有许多谜团,当年的事我也还有许多疑问,待查清楚再处置她也不迟。 李靳冷哼了声:这厮也就吃准了顾师弟心地仁善,若是我养出这等逆徒,定然毫不犹豫斩了,还跟她啰嗦 顾清岚轻叹了声:李师兄放心,我也知道她跟着我,定然是有什么图谋。 他说着顿了顿,又弯了下唇角:当年我身体不好时,她虽面上恭敬侍奉,实则颇多不耐烦,大半会借口下山除魔避出去如今却特地造了辆飞车,说是供我下山时乘坐,我猜她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李靳听到前半句就瞪大了眼睛,义愤填膺:师尊身子虚弱,不正是好好尽孝的时候这厮却躲出去当年是我不知,我若知道,还不打断她的狗腿她也不想想,你会身子不好,还不是因为要给她这孽障炼丹 他喊得厉害,顾清岚只能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也没告诉过她那丹药的事 顾清岚说到这里,微顿了下抿了抿唇,当年他和路铭心走到那步田地,或许也和他从不对她多加解释有关。 他觉察到她的疏离和异状,却没有询问追究,只当是她年岁渐长,历练渐多,不若幼时对自己依恋,也属应当,却没想到那已是离心离德,血光相见的征兆。 其实当年她除却最后弑师掏丹,还有平日里点滴虚伪冷漠,暗藏着猜忌嫌恶。 以至到如今,她再对他做出关怀备至之状,他也无法全然相信,只能暂且就这么由她。 他又略显无奈地笑了笑:她总归是我徒弟,我不忍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杀了她,也不能放她再祸害众生,将她带在身边,或许还可阻她作恶。 他说着,也又顿了下,才再开口:我曾说过若她十恶不赦,我定会清理门户,若有那一日,我必亲自动手。 李靳看他想起当年的事,脸色又微微苍白起来,眉间也不自觉带了几分倦色,顿时不忍再苛责与他,轻叹一声:这孽障真是顾师弟命里的劫数,不知何时才能到头 他们在这里说了一阵,也不过就是一刻钟之间,那边叶城里却突地红光大盛,刚劲蓬勃的真气,隔着数里地,尚能传过来波动。 他们都认出这是路铭心的真气,不由同时顿了一顿。 李靳连连咋舌,深觉棘手:这孽障如今碰到你的事就疯,就这一会儿便开始发性。 顾清岚无奈轻叹了声:李师兄方便见她 李靳点了下头:我有什么不方便见她,我还方便揍她 顾清岚微笑了笑,抬指捏了个剑诀,背后湛兮出鞘升向半空,清冽真气随之散溢开来,撞上路铭心的真气。 那边路铭心显然觉察到了他的真气,立刻收了红光,紧接着空中一道红色飞剑,如箭般向这边射来。 不过瞬息之间,路铭心已经一头扎了下来,她眼中已微泛了红光,起了癫狂之色,也不知是不是释放真气过于猛烈,连喘息声也变得急促。 她一眼看到顾清岚身侧的李靳,就握着长剑,双目发红地看着他:李牛鼻子,果真是你 她没有控制自己四溢的真气,业魂随着她真气呼唤,发出阵阵嗡鸣,眼看就要一剑刺向李靳。 顾清岚没想到自己曾告诫过她,要她不可加害李靳,她却还是一见李靳就要动手,顿时微蹙了眉,指间一道寒冰咒射了过去。 他本想射在路铭心身前,逼她后退冷静一下,路铭心此刻却早已发了性,见他的咒符射来,竟想也不想,挥剑去斩。 顾清岚本就没有在咒符上注入多少法力,在她蕴含真火之力的一斩之下,那咒符也顷刻化为飞烟。 路铭心此刻已经癫狂,顾清岚射了她一道咒符,不但没令她清醒,反倒让她越发肆无忌惮,挺剑向李靳刺去。 李靳看她又要跟自己动手,却没有拔出自己的佩剑涤玄相迎,而是就那么站着,冷冷笑了声。 路铭心的业魂当然没能刺到李靳,一柄纯白长剑早已架住她的剑,剑刃相触间,寒冰之气大盛。 路铭心眼中泛红,仍是只有李靳讥讽的笑脸,直欲突破这白色剑光,继续向李靳刺去。 犹如冰凌般的纯白剑刃,却迎着她强横的真火灵气,剑剑直指她空档,逼得她步步后退。 莫祁说她剑法稀松平常,之所以百战百胜,有剑尊之称,不过是仗着并没有几个人能抵挡住她的真火灵力。 是以她哪怕胜过多少人,也赢不了李靳这等法力和剑术都在她之上的绝顶高手。 顾清岚当年还活着时,多年不曾出手,实力究竟如何,也没什么人佐证。 她成年之后,顾清岚除了偶尔指点她剑招外,不再和她切磋,即使在她成年之前,顾清岚每每教导她时,也从来都是温和引导,并未认真过招。 路铭心清醒时对他有愧疚,也有爱慕,怕他却不过是因爱生惧,对他的实力并无敬畏之心,是以她一旦发了狂,还知道决不可再伤害他,却并不真的畏惧他。 现下看他出手阻拦自己,也只想着突破之后,就接着去砍李靳。 然而随着那冰寒剑气一道道刮过身侧,她才惊觉自己只能撤剑招架,并无还手之力。 火系灵根原本会被水系灵根的法术克制,但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却不惧水气,是以罕逢敌手。 顾清岚的冰系灵根却和她的灵根一样,同是变异灵根,正能克制她的真火之气。 她盛怒之下,周身真火之力激荡难收,湛兮化作千万道剑影,白色冰刃拔地而起,同铺天盖地的剑光一道,根根向她直刺而来,却都又在触到她身子之前生生止住。 冰冷寒气如同将她从头到脚浇了个透,那无明业火也俱都被冻住,路铭心额上滑下了一滴冷汗,举剑呆立,再不敢动上一动。 那些冰刃已经将她团团围困,她只要再稍加动作,不管往哪个方向去动,都会撞上锋利的寒冰。 顾清岚本就无意伤她,见她冷静下来,也将湛兮收回鞘中。 他眼中目光微凝,除却平日的淡漠,已染上隐隐怒容,越加深黑明亮。 路铭心额头上又落下一滴冷汗,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竟然跟他动手了。 不管她要打的人是不是李靳,但顾清岚已经给了她一道寒冰咒警示,她还是胆敢斩了他的咒符,还挥剑跟他正面对抗。 她偷看了他一眼,正撞见他犹如冰封般的黑眸,顿时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可顾清岚还没撤去她周身的冰刃,她就算想跪,也没办法跪,只能偷偷咽了口吐沫,小心地喊了声:师尊 顾清岚微抿了薄唇,冷声开口,只吐出两个字:赔罪。 路铭心又偷偷咽了咽吐沫,脑中飞快运转,好在她疯劲儿过后,脑子还够使,看着顾清岚脸色,立刻福至心灵地去看李靳,语气万分诚恳:李师伯,心儿不该对您无礼,罪该万死,望您看在我师尊的薄面上,宽恕于我。 李靳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被狠狠收拾,就抄手在旁看着,到这时还呵呵笑了笑:路剑尊如今总算乖起来了。 路铭心跟他斗得多了,往日里不过是被他打上一顿,也算痛快利落,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戾,却又赶紧消散,继续老老实实地说:李师伯是我长辈,我往日里不懂事,多有冲撞李师伯,也请李师伯原谅。 李靳这么多年来,每每被她叫嚣着跑到青池山上以切磋为名邀战,每每碍于掌教和师伯的身份,还得让着她点,不能将她揍得太狠。 关键路铭心这厮,邀战时口气就极为不好,输了多半也只啐口带血的吐沫给他,半点不肯服软。 李靳今日总算狠狠出了口多年来的恶气,哪里肯就此罢休,摸下巴欣赏她被冰刃困着,一不动不能动的样子,又呵呵笑了:路剑尊这金鸡独立的姿势,倒是挺好看。 路铭心看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放过自己,只能转而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顾清岚,软软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却不知为何,只是盯着她身侧的一点,微微出神,听到她这么叫,也只是又抿了抿薄唇,神色不动。 路铭心被他看得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空,连李靳也顾不上了,又连声唤:师尊,师尊 顾清岚这才抬眼看了看她,目光仍是清湛冰冷,却抬指扣了个决,将她周身的冰刃撤去。 路铭心一得自由,就忙将业魂收回鞘中,乖巧地向他贴过来,抬手小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师尊,你一下子不见了,我都急得要疯了。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问:可有伤及城中无辜 她之前那样释放真气,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惊动了,好在她还记着如今有人收拾她了,不敢太任意妄为,缩了缩脑袋,小声回答:掀翻了几个摊子,震昏了几个人。 顾清岚还没再开口,她就连忙说:我过后就去赔罪。 顾清岚这才收回了看着她的目光,淡淡开口:我们先回住处。 路铭心哦了声,又偷看眼旁边的李靳:李师伯 顾清岚去看李靳,李靳就摊了下手:我本来就是来寻顾师弟的,顺便躲开青池山寻我的那些人。 他们本来带了个莫祁,路铭心就嫌碍事,眼看还要再捎带上一个人,还是曾揍过她无数遍的李靳,顿时就憋不住露出个嫌弃的神情。 可惜这里早就不是她说了算,三个人还是御剑飞回住处。 李靳不便动用佩剑,还被顾清岚拉上了湛兮,得意洋洋地一路搂着身前那人的腰。 他们回到那座别苑不久,莫祁也打探完回来。 莫祁不仅搜集了一堆从骡马商人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还反复推测了几种可能。 比如李靳被魔修劫持了,印章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已被魔修杀了,所以印章才会被取走流落在外;再比如李靳其实被政变的长老软禁在青池山,印章只是放出来迷惑众人的,等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揣着一肚子推论,却一回别苑,就看到活生生的一个李靳,全须全尾地坐在那边,跟顾清岚相对喝茶。 莫祁眼角一抽再抽,等抽完了,抬手随便对李靳行了个礼:李道尊。 李靳欣赏着他最爱的,正在饮茶的,朱唇微润的顾清岚,心情甚好,当下微笑着对莫祁颔首示意:莫小友 那一声呼唤里,尾音还颤了两颤,颤得莫祁的眼角又抽了几下。 顾清岚放下茶杯轻咳了咳,也不知是不是被呛着。 路铭心当然没敢坐下跟他们一起喝茶,捧着茶壶在一旁用自己灵力保持水温,随时给他们添水,眼睛片刻也不离开顾清岚,听到他咳嗽,还紧张兮兮地说:师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顾清岚理也没理她,抬了眼眸对莫祁说:李师兄往后也和我们同行。 他们来叶城,是来追查李靳失踪的线索,现在李靳已经自己冒出来了,他们以后还要去哪里 莫祁想着,就问:我们同去哪里 李靳笑眯眯地接过话:自然是一道去寻午夜兰花。 所谓午夜兰花,却不是一朵花,而是魔修七尊之一,花尊兰残的一个诨名。 兰残原本叫什么,到如今已经无人知道,他自名为兰,又处处残缺,一耳全,一耳缺,一目通透无比,一眼浑浊半盲,右手仅有四指,左脚却缺了半个脚掌,据说甚至连内脏都缺了半副。 这么一个人,见过他的魔修,却都说他相貌极美,仅在一人之下。他的美会让你完全忽略他的残缺,却又因那份残缺,更增了神秘的魅力。 对了,这个一人之下的一人,就是寒林真人顾清岚。 哪怕寒林真人久不在外行走几十年,也已陨落了三十六年,哪怕许多正派修士已开始公认路铭心是第一美人,魔修们却固执地认为,最美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寒林真人。 所以说,魔修也算是很念旧的一个群体。 李靳觉得在这点上,他完全赞同魔修们,比如现在,顾清岚和路铭心都在他面前,他就左看右看,还是深深觉得,路铭心果然是连给她师尊提鞋都不配。 这里面也带了点他的个人审美和私人恩怨进去,比如他十分不喜路铭心那种张扬的艳丽,最爱顾清岚这种沉静如月的气度。 但即使刨去这些,顾清岚也还是要比路铭心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许多,且男女兼宜。 男人或许觉得路铭心美,但顾清岚却是男人女人都觉得美,虽然道修中女修并不多,但魔修中的女修,却占了近一半。 顾清岚这样仙人般清冷圣洁的样貌,会在魔修中备受推崇,也实在很正常。 李靳爱美如命,说到兰残,不免会想起来他那传闻已久的容貌。 仅在顾清岚之下,他还是很想见一见的,当下就摸着下巴饶有兴致:我倒是想见这个幽兰花尊很久了,不想现下有了机会。 他说来说去也不交待前因后果,莫祁只能耐着性子问:敢问李道尊,我们为何要找这位花尊 李靳笑了笑,伸出一根指头:他手中有一片天魔残卷,这个理由是否足够 那倒的确是够了,莫祁只能再问:我们又要去哪里找这位花尊 李靳再笑:我只知他被人逼到了极北之地的某处洞天福地藏身,要寻他,只能去北境寻了。 说去北境倒是轻松,但北境何其之大,且大片土地终年冰雪不化,寻一个洞天福地,无异于大海捞针。 李靳边说还边很乐观地瞥了眼路铭心:说起来,去北境带着路剑尊这个大火炉倒是不错,若是觉得冷了,就点一点这个炮仗,等她喷火来取暖,岂不有趣 路铭心刚犯了个大错,被他这么欺负取笑也不敢还嘴,只能低眉顺眼地努力暖着手里的水壶。 倒是顾清岚低咳了咳,站起身说:李师兄和莫道友慢聊,我先回房休息。 他要回房,路铭心肯定是要跟着的,当下捧着水壶,亦步亦趋跟他走了。 顾清岚没有阻拦她,等她跟着自己到了房门处,却微顿了脚步,低声说:心儿,我给你那串红玉链子,你早就丢了吧 路铭心一愣,霎时间却突然明白,为何方才他会看着自己身侧出神,又为何在回来后,也对她甚为冷淡。 他根本不是在恼她不听劝阻,对李靳出手,而是发现了这一节。 她慌着无语伦次地解释,却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明白:师尊睡了后,我把那串玉弄丢了后来也找不回来我想找个一样的又怕师尊看出不同 顾清岚听着,却微垂了眼眸,目光中仍是一片清寒:若只是这串玉也就罢了,为何如今你身侧,并无一件我当年的旧物 路铭心无法再寻找什么借口,只能脸色苍白地呆呆看着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师尊,我 顾清岚甚至停顿了许久,仿佛也是想等她说出什么托词。 她却始终没能说出些什么,他还弯了弯唇角,才接着问:为何没有杀了朱砂 路铭心曾答应过他再无隐瞒,即使艰难无比,也一字字发着抖说:若是连坐骑都杀了个干净,也太过明显 顾清岚终是不再问下去,又弯了下唇,轻声说:心儿,你今晚不必守在我床边,也不必跪在外面,自去歇息吧。 他说过无论何时都要唤她心儿,是以此刻语气淡漠如水,也还是叫着她的名字,轻缓细语。 路铭心却只是呆愣地看着他,双唇失色发抖,嗫嚅许久,才唤出一声:师尊 顾清岚再不看她,抬步走入房中,身后的房门也悄无声息地合上,将她隔绝在外。 他也许早应该想到,当日他在冰棺中苏醒,身上穿着的衣物,头顶的玉冠,皆都崭新精致,却并非是他熟悉之物。 后来李靳带他离开,空中匆匆一瞥,寒疏峰上紫竹依旧,露出的白色殿宇一角,与三十六年前并不相同。 路铭心在燕丹城中和他相认,捧了许多新衣新冠给他,也和冰棺中他穿着的一样,簇新精美,却不是旧时之物。 后来路铭心说那辆飞车特地为他准备,里面陈设雅致,是他的一贯喜好习惯,却也没有一件他能眼熟之物。 只是这些也还罢了,也还可以尚能解释,说是路铭心精心为他置办的新物。 但案头纸笔小物,他却惯用旧的,多年来一支竹毫,一方青玉书压,从不曾更换,路铭心也心知肚明。 还有他翻惯的那几本棋谱琴谱,做了许多批注,放在案间枕边,极少离手,路铭心也不会不知。 但飞车中的桌案书籍,看得出经过细心挑选,和他当年所用相差无几,却也是都是新的。 待他看到路铭心衣衫外不再挂着那串红玉,才恍然明白。 为何路铭心处处费心讨好他,费尽心机想唤起他对她的昔日情意,却又在这些小物件上,处处做得不够。 她非是不想,而是当年与他有关的那些东西,多半早就被她亲手毁去或丢弃。 他也早就知道,当年路铭心在杀他取丹之时,对他有多痛恨厌恶,却也还是没想到,要如何憎恶一个人,才能在他身死之后,连他身旁的所有器具衣物,乃至他所赠的小物,都要一并销毁 他还记得那串玉珠是怎么来的,那时路铭心也才刚十四岁,头次下山历练归来。 她不知是否是见过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开始觉得他给她准备的衣物太素白单调,整日郁郁不乐,还来回摆弄手边那些亮晶晶的灵石。 他看出来她是有了少女的爱美之心,手边却实在没什么能讨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翻了许久,也只找到凌虚之前送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下品灵玉,没什么灵气做不了大用处,却胜在颜色红艳欲滴,鲜妍好看。 他知她喜欢红色饰物,就又寻了几根金蚕丝将那些红玉串起来,隔了几日拿给了她。 那时她已经同他有些隔阂,收到那串红玉时却还是十分开心,当即就带在裙上,以后也没再离身,直到她毒杀他那一日,她的裙摆上也还挂着那串他亲手所制的饰物。 只是如今,她在云泽山的白纱服饰外,佩了许多彰显自身真火灵根的饰物,颈中的朱红珊瑚流苏,手腕间的火灵石链,却再没有了那个略显寒酸的红玉串珠。 这一晚他又在梦中,梦到自己身死后的事。 他仍是不能看也不能动,身处漆黑之中。 周身和胸腹间的剧痛仍鲜活若斯,仿佛上一刻他才刚断去气息生机,残留的痛楚仍镌刻在魂魄之上,还未消散。 他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充满讽刺的冷笑,她觉得有趣般,笑了一声说:哦师尊这就死了 她顿了一阵子,不知是否是在将新挖出来的内丹收好,而后才走上前来,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看,又轻笑了笑:看来是真的死了。 她指间用力,捏开他的牙关,用另一只手胡乱塞了个丹药进来,听她接下来话里的意思,那大约是个防腐丹:呵,细看起来,师尊生得可真是勾人呢,即使死了,这秀眉微蹙的样子,也算楚楚可怜。怪不得汲怀生千叮万嘱,定要我将师尊的尸身好生防腐,带给他享用。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像是根本不想再触碰他,如同丢掉什么垃圾一般,飞快松开手指,还顺手在他胸前的衣衫上蹭了两蹭,似乎是在蹭去沾上的血迹。 接着她又啧了一声:还要将这么大个死人移出去,真是麻烦。 她说着,却并没有横拖硬拽,而是俯下身来,用可称得上轻柔的力道,手伸在他的腋下,环抱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托在他腿下,将他横抱了起来。 她就这么抱着他,走了数十步,走到了殿外,又俯身将他小心放在地上。 接着她弹了下手指,他听到不远处响起烈火燃烧的咔啪声,她衣衫又瑟瑟作响几下,应是从身上取下了什么东西,扬手扔到了大火中。 她好像极为享受这一刻,安静地看着那大火烧了许久,才又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可惜不能连这具尸体一起烧了,那才真正畅快淋漓。 他们一起在幻魔的虚幻之境时,她内心的渴望,将他们带到他身死的前一刻,当年他的寝殿之中。 那些陈设布置,在虚幻之境中还是那般熟悉,历历在目。 却原来在现世里,他的寝殿,和他曾用过的所有器物,早就被付之一炬,不复存在。 原来路铭心真的曾恨他若此,连他身死之后,还并不解恨,他的寝殿物品,他送她的小物件,都要再拿来统统烧光。 她是真心要杀他,也是真心想要他尸骨无存。 她当初仍留着他的尸首,也并不是以备来日复活他,只是因为汲怀生想要这具肉身。 汲怀生除却药尊之外,还另有一个被唾弃的名号,叫做尸魔,传闻他尤其喜欢同死人寻欢,落在他手里的尸体,无不被折腾得面目全非,再被丢弃。 路铭心当年同汲怀生勾结在一起,不会不知汲怀生为何要他尸身,却仍是答应将他送过去。 梦中的大火仍是绵绵不绝,越燃越烈,带着殿宇倒塌的轰然之声,还有扭曲浓烈的死亡气息,向他袭来。 他又一次从梦中惊醒,俯身闷闷地咳了声,抬手掩住了唇,还是没能阻止鲜血自手指缝隙中涌出,染红了衣衫。 他的身子仍不住颤抖,咳声却都被他咽在了喉咙里,不曾发出可以惊动他人的声响。 当初从冰棺中醒来,回忆起自己是被路铭心杀死,他也只觉无奈空茫,并未如此失态,此刻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阵阵闷咳。 他从来都觉得,哪怕十恶不赦之徒,身死之时,生前孽债也都一笔勾销,哪怕再作恶多端之人,尸首也不应被作践侮辱。 他自问此前一生,有诸多疏忽,诸多遗憾,却并不曾犯下什么深重的罪孽,要被那般对待。 门外传来一声响动,路铭心的声音发着抖,隔着门板低声传进来:师尊师尊你是不是醒了师尊,你怎样了让我进去看看你可好 他微闭上双目,并不作答。 路铭心说了一阵,看他不出声,想起他睡前的冰冷目光,不敢再破门而入,就那么趴在门上,小声地说:师尊是我错了不管什么都是我错了 她一面说着,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哭腔:师尊求你罚我吧别再伤着自己 顾清岚终究没有再开口,他就像当年他在寒疏峰上时一样,哪怕吐血,也悄无声息地吐完,再自行清理完毕,第二日出去见她,仍是冷静如常。 他从梦中惊醒时曙色微明,待擦去血迹更换了衣物,已是天色大亮。 李靳和莫祁都已经起了,却俱都聚在他门口看热闹,他推门出去,果然路铭心仍旧在他门外。 他没让她跪,她也就真的没跪,只是全身蜷成一团,失魂落魄地缩在门板一旁,连身前多了两名宿敌围观都浑然不觉。 直到他开门出来,她才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看着他想扑上来,却又不敢,目光怯怯地看着他:师尊 顾清岚喉间还有淡淡血气,也被她弄得无奈,勉强弯了下唇角:不是说了让你自去回房歇息,为何不听 路铭心期期艾艾地哦了声,过了片刻又说:师尊,我昨天是不是气到你了 顾清岚看了眼旁边的李靳和莫祁,觉得也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他们,就开口说:我死去那三十六年间,魂魄一直附在肉身上。 他看着路铭心睁大的双目,顿了顿又说:我偶尔会在梦中,记起一些魂魄的记忆,也就是我死去时的事。 他说着勾了勾唇,淡淡说:心儿,谢谢你,没将我的尸体送给汲怀生。 他这句话说得可以算是温柔,语气也并没有什么异样,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感谢她,没有让他在死去后,还遭受更坏的事。 第七章 幽兰(1) ♂ 兰残手上有天魔残片,并藏身北境的事,李靳能得到消息,其他人自然也能得到。 他们需要尽快赶去北境,但北境苦寒凶险,还需要准备一下。好在李靳离开青池山时,就已有所打算,带了不少物资,将他那个抵得上几十个储物囊容量的法宝万千戒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路铭心那辆飞车的储物法宝里,也放了不少后备物资,只不过光给顾清岚准备的东西,比如给他的各色厚薄衣物,就占了一小半。 他们将东西略做清点了一番,一起上了飞车,向北境开去。 等上了车,路铭心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件白貂披风,瞧着顾清岚的脸色,期期艾艾地递过来。 顾清岚淡看了她一眼,她就忙说:师尊虽是冰系灵根不惧严寒,但北境的千年冰雪非同寻常,师尊身子又不好,我想还是有备无患。 她如今倒是不管怎样,都时刻记得小心讨好顾清岚,早上刚被他说过当年的事,也只是眼里噙着泪,继续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顾清岚对她也只觉无奈,只能淡淡说了句:放着吧。 路铭心将那件披风堆到他脚边,哦了声,瞅着他脸色苍白,还俏俏地伸出了手,想去摸他的手试他体温。 顾清岚侧目看了看她,目光清寒,路铭心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抿了抿唇,坚持把手伸过来,轻握住他的手。 触到他寒凉的体温,她眼中就又浮现出忧急之色,低声说:师尊果然还是伤势未愈吧都怪我昨天发疯让师尊动了真气。 李靳在旁抄着手,看得有趣:我说路铭心,当年你师尊为了给你炼药,昏倒在地上没人管的时候,也没见你人影,你现在倒有孝心了 路铭心显然没听过这件事,愕然了片刻,眼中浮上痛心之极的神色:师尊,当年因为我,你曾受过那么多苦吗 从她杀了自己后,顾清岚就没想过要再提当年那些为她筹谋的事,此时也只微蹙了眉,将手从她掌心抽出来,淡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说。 路铭心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隔了一阵,眼里掉下来两滴泪:师尊不想说,我却都要好好记在心里,往后加倍对师尊好。 顾清岚看她又这么哭,眉头蹙得更紧,实在懒怠理她,干脆起身走去内室打坐。 路铭心法力高深,一夜没休息,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此刻也仍旧神采奕奕,还是守在外面,还帮他画了个结界,全心助他调息的样子。 李靳和她是老对头,可他们三五不时就要打上一架,互相骂上几句,也算是老相识,这时看她一副诚心改过的模样,就说:路铭心,你不是又在打清岚的什么主意吧我告诉你,我好不容易把他救活过来,你敢再伤他分毫,我豁出去性命,也要把你削成人棍,挂在青池山上示众。 路铭心哦了声,对他的威胁也毫不为意,突然说:我知道你有棵雪灵芝,本打算等你养熟了抢过来给师尊用,没想到你自己拿给师尊用了,早知如此,我就好好同你商量下。 她就这么当着李靳本人的面,说要抢他好不容易养的灵草,李靳也真气得要笑了:你这土匪本性,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清岚好好一个谦谦君子,为何教出来你这等徒弟 路铭心不在意地说:也许是随我亲生父亲吧。 她生身父母是谁,顾清岚当年费心瞒了她许多年,待顾清岚死后,她可能也查了个明白。 听她这么说,李靳就知她大概已经一清二楚,呵呵笑了声:也对,你是那人之后,又能好到哪里去当年我就该劝清岚不要收养你这等孽障。 路铭心大概也知道自己会被这么骂,他说得难听,她也没在意,反而冷笑了一声:我也得谢谢李师伯,没将我身世抖落出去,要不然我也不能在道修里存身,大半比莫师兄还惨,被那些伪君子追杀。 李靳也回以冷笑: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为了清岚的名声,不想别人说他养魔为患。 路铭心之父,明面上是当年从云泽山还俗的路之遥。 当年路之遥和夫人惨遭魔修杀害,顾清岚赶去时路家满门尽灭,只有路铭心一个二岁稚儿被藏在枯井里,得以存活。 路之遥虽然还俗,但在云泽山上辈分不低,也算是顾清岚的师兄,顾清岚将她带回云泽山收为徒弟,也属正当,无人反对。 路之遥不是无名之辈,路家的惨案在当年也举世震惊,路铭心的这段身世来历,修真界众人皆知。 只是他们话里的意思,她亲生父亲显然不是名声甚好,有济世君子之称的路之遥。 莫祁好奇心起,在旁问:路师妹的亲生父亲难道另有其人莫不是什么有名头的魔修吧 李靳侧目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改口叫她路师妹了 莫祁没得到回答,还被冷看了眼,颇有些委屈:顾真人不是承认了她徒弟身份她也叫李道尊师伯。我想大家去北境,总是要一道,太生分了不好吧 路铭心倒是识趣得很,立刻跟他示好:莫师兄既是师尊的好友,我自当不再隐瞒,我亲生父亲其实就是前任魔尊夜无印。 她就这么将这个大秘密说出来,倒是有诚意得很,但莫祁还是被这个名号震了一震:魔尊夜无印 这么一说,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就有来历了,夜无印当年正是仗着真火灵根横行两界,她若是夜无印之女,遗传了那厉害霸道之极的灵根也很正常。 路铭心是夜无印之女,也就是魔帝夜衾的孙女,天魔残片本就是夜衾之物,他陨落后流落出来,才被众人争夺,她若是夜衾在世的唯一后人,去抢这个自家爷爷的东西,再名正言顺不过。 路铭心看他神色,就冷哼了声:你们这些正道修士,嘴上说得道貌岸然,还不是为了天魔残片趋之若鹜 莫祁此前半生,都被天魔残片所累,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欲将之抢来做些什么,却对此物颇有心结。 他得知路铭心是夜衾后人,就立刻说:那路师妹可否知道这天魔残片究竟是什么用处为何人人争抢 路铭心却又冷哼了声:我生下来就没见过夜无印和夜衾,鬼知道什么用处,我只知道那本就应当是我的东西,我不去拿,难道还等别人去拿 莫祁本想她会比别人知道得多些,听她这么说也有些意外:路师妹不是已得其中三片 路铭心也毫不客气地点头:是啊,包括当年莫师兄手上那片,但莫师兄不是也见过那东西一片完全看不出什么,三片就能了 她说得倒也是实情,莫祁当年偶得的那片,不过就是普通的卷轴残片,上面画了许多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且前言不搭后语,若不是那残片被一个储物法宝珍而重之地收在里面,他大半就随便丢了。 他再想起来顾清岚早知她身世,听到她在抢天魔残片的时候也神色不动,并不意外,就明白这其中过节了。 他轻叹了声:我本来猜应当是极厉害的什么心法或是法术,要不然也不会人人想要。 这个路铭心就断然摇头:我也曾这么想,也试着破解,但真火灵根本就不需借助什么心法才可运用自如,夜衾又是冰火两重灵根,先天无忧,什么心法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废纸一张。 她这么说倒也对,夜衾本就是纵横修真界的人物,甚至还一度一统魔修,成了魔修数千年唯一的魔帝,若不是夜衾对升仙没什么兴趣,他当年也早就飞升上界,不至于被围攻陨落。 对这等人物来说,他毕生心血,肯定不止是什么心法那么简单。 莫祁本就十分随性,不若许多道修一般,对魔修有许多成见。 他想到这个先前看她嚣张跋扈十分不顺眼的路铭心,竟是魔帝夜衾后人,也忍不住觉得她如今这样,可能已算收敛,顿时对她有些另眼相看:不想路师妹和魔帝有如此渊源。 路铭心傲然地哼了声:魔修如何,道修又如何不都是修得证道我跟了师尊,修出来的道可曾有半分魔气说来说去,不过强者为尊,硬要分什么魔道,真是迂腐虚伪。 她这番言论,在场的李靳和莫祁,都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竟也都深以为然。 路铭心说完,却又换上了一副柔情款款的神情:还是师尊对我好,我若不是被师尊养大,早就人人喊打,能遇上师尊,真是我三生有幸。 她这么说倒是真的,夜衾和夜无印虽说都是魔修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魔修一直内讧不断,不管是夜衾还是夜无印,都是被魔修们处心积虑,合力围剿而死。 她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是被路之遥收养,又被顾清岚收为徒弟,在魔修和道修两界都难以生存,极有可能没等她长大,就被人下手除去。 当年路家被魔修灭门,大半也是她那身世来历惹来的祸端。 只是路铭心这时说着感激顾清岚的话,脸上的神色可不仅仅是感谢那么简单,更像是对着心爱之人默默满意并垂涎。 李靳和莫祁看着她那样子,也俱都默然了一下。 燕丹城和月渡山已在元齐大陆之北,北境却更在极北之北。 此去北境,路远之极,即便他们有飞车赶路,也要五六日才可抵达北境边缘。 顾清岚调息了半日从内室出来,就看到外室的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对着桌上的三片残页指指点点。 他们能相处如此融洽,他倒是觉得不错,毕竟北境极为凶险,他们又没什么外援,各怀心思肯定颇多不利。 但先前还彼此横眉冷对,一个不对就要打起来的三个人,这时看起来竟有那么些和乐融融,也实在诡异。 看到他出来,李靳对他招了招手:清岚快来,你徒弟将她手里的天魔残片拿出来供我们参详了。 路铭心则瞬间把那些天魔残片丢开,回头眼巴巴看着他:师尊,你身子好些了吗 顾清岚微微颔首,过来在桌前坐下,天魔残片他听了几次,也知道路铭心手里有,但这还是第一次见。 只见那三个业已发黄的卷轴上,凌乱地书写着许多文字,而这三个残片也显然分属彼此相隔的几部分,字句连不到一起去。 李靳看他像是认出了上面的字迹,就问:清岚难道看得懂这些鬼画符 顾清岚微点了下头:这是上古的道修密文,已失传了多年。 李靳连连赞叹:果然还是清岚渊博,我都不认得,惭愧,惭愧。 路铭心也忙跟着拍马屁:师尊好厉害,早知师尊看得懂,我就早些拿出来了,不过我怕师尊身子本来不好,又为这些琐事费神。 别人争得你死我活的天魔残片,到她这里,又是不值得顾清岚为之费神的琐事了。 顾清岚也只觉无奈,将那三个残片拿到手里仔细辨认了一番:这应是什么地理志,写的是些地理方位。 路铭心听着眼睛一亮:地理志果真是夜衾留下了什么隐藏的洞府秘宝,要留给有缘人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这倒也应当不是,这些地理方位,写得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许多地方。 他又看了看,还是摇头:单只三片,确实看不出究竟是想写什么,也许再多得一两片,就可以看出了。 路铭心来了兴致,颇有些摩拳擦掌:这个好办,此番去北境,一定要赶在他人之前,将兰残手里那片拿过来。 她本来想说抢过来,又怕被顾清岚骂,就折中说了个拿。 她如今在顾清岚面前,可谓处处卖乖讨喜,只怕说错一句,做错一点,他就讨厌自己。 顾清岚看她那样子,又岂会不知,轻咳了咳,微勾了下唇角:这样也好,兴许兰残手里那片,就和这三片相连。 路铭心看他神色不错,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小心蹭过去,又摸了摸他手上的温度:师尊身子还是有些不适吧这一路上好生将养,其他事交给我来做。 顾清岚淡看了看她,还是将手拿出来,不置一词。 白日很快过去,夜里他们为了赶路和隐藏行迹,选了个途中灵气充沛的河岸将车停下,给仙鹤休憩恢复,四个人就在车中过夜。 这辆飞车颇为不小,内外两间车厢也宽敞舒适,但四人宿在一起,顾清岚总不能继续独占内室,路铭心就用车帘将内室又隔为四块,四个人各得一片卧榻住下。 路铭心顶着李靳和莫祁的目光,硬生生抢了顾清岚旁边的那块。 顾清岚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睡到夜里,他觉得身旁一团热火,待睁开眼睛,就看到是路铭心不知怎么从锦帘那边滚了过来,还紧紧扒在他身上。 她还未醒,闭着眼睛在他胸前迷糊地蹭了又蹭,还极为自然的,伸着手去解他胸前衣物,嘴里小声嘟囔:师尊,师尊莫要害羞嘛,再给我亲亲 听着她如此不知所谓的胡言乱语,顾清岚也不知是气是笑,忍不住低声回道:你是说谁害羞 第七章 幽兰(2) ♂, 这一夜睡得七零八落,又在梦中轻薄了顾清岚的路铭心,一觉睡到了天亮。 不过她睡醒了一抹口水,却发现自己并不像梦里一样抱着师尊睡得香甜,而是缩在了软榻一角,怀里抱着的却是个枕头。 她思虑再三,怀疑自己是否被人一脚踹到了这里若是如此,踹她的那个人是谁,不问自明。 她一面想着,一面忐忑地将自己拾掇一下出来,看到顾清岚已经醒了,正坐在外室喝茶。 见她过来,顾清岚抬目看了她一眼,微勾了下唇角,却没说话。 就是这一眼,路铭心腿肚子已有些软了,蹭过去讨好地说:师尊昨夜休息得可好今天瞧起来气色好了些。 顾清岚淡淡地嗯了声,又饮了口茶,才开口说:尚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边还带着些微微弯着的弧度,眼睫微垂,在眼睑下落着浅浅光影。 顾清岚虽看起来清冷,内里却总是有三分暖意,是以他不发怒的时候,总能遇见些敢出言调戏他的人。 但路铭心此刻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那一身皮紧了又紧,心里暗自揣摩,兴许自己梦里那个被索吻脸红别过脸去的顾清岚,根本就不存在。 也兴许,她先前就是仗着在虚幻之境里,他被拽入她那梦境中虚弱无力反抗,只能应付她各种要求,才占了点便宜。 后来也只是他身体一时虚弱,被她趁虚而入,又占了一点便宜。 若是他像现在这般好好地,她敢要求吻他,他会不会二话不说就把她提起来削上一顿 而且她试过了她确实真的打不过顾清岚。 顾清岚的灵根正克制她,法力比她深不说,诚如李靳所言,顾清岚的剑法比她好了太多,临敌经验也不比她少。 路铭心路剑尊再霸道,法力再深厚,在修真界也还只是个年纪甚小的后辈,她也有实在打不过的人,比如李靳,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个顾清岚。 她如今又万万不敢,也万万舍不得再对顾清岚动什么阴狠心思,于是当他好好着的时候,她就不但完全占不到便宜,还很有可能因为骚扰他被揍。 路剑尊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世界都灰暗了下来,连修道练武也都再没什么趣味。 若是练不成天下第一,就吻不到师尊,乃至就算练成了天下第一,也还是不敢吻师尊,这道还修什么修,武还练什么练 顾清岚淡看着她脸色忽青忽白,而后整个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突然颓唐下去,唇边的弧度又微微弯了弯,不去理她。 待李靳和莫祁出来,就看到路铭心忽然乖巧了许多,她原来也一直在装乖,但能看出来小绵羊的皮下面,大尾巴随时都能伸出来摇上几摇。 现在则不同,正襟跪坐,面容端肃,尾巴夹得极紧。 李靳看她那样子,就知她定是醒悟过来,顾清岚要收拾她也不过动动指头,顿时兴致极好地来取笑:哟,路小友这是怎么了你师尊也没罚你,怎么自己跪上了 路铭心都没敢反驳他,跪坐着老实说:等师尊饮完茶,歇息好了再赶路。 顾清岚淡看了她一眼:不必侍奉,自去清洁,准备车驾。 路铭心老实地说:是。这才起身倒退出去。 李靳看得有趣,等她出去后笑问顾清岚:她又折腾出什么事了 顾清岚抬手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地低叹:今晚还是命她宿在外间吧。 李靳是什么人一听就了猜出来,乐得抚掌而笑:我就知这丫头会憋不住。 顾清岚又头疼地叹了声:她这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 李靳听着挑了眉:她看着你眼里都要冒绿光,你还指望她改 他言下之意明白得很,顾清岚知他也看出路铭心的心思,弯了下唇角:一时癫狂迷恋,终会褪去。 李靳又挑了挑眉,在顾清岚看来,路铭心时时纠缠,频频骚扰,除了在梦中那些片段,也只在他复生后的这几日,认定她只不过一时痴恋,也合情合理。 但在李靳看来,路铭心可不止疯了一年两年。 当年顾清岚刚死,她就霸着尸首,供在冰室里谁也不让动,连凌虚亲自去劝说下葬,都被她毫不留情顶了出来,说师仇未报,绝不安葬。 要不然顾清岚在云泽山的身份地位,又怎么会多年迟迟不办丧事入土为安 只是那时顾清岚刚惨遭杀害,凌虚又不能对他生前极为疼爱回护的唯一徒儿怎样,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后来路铭心杀了汲怀生,说是报了仇,却仍旧只字不提安葬的事,到那时她在云泽山已没有敌手,在外间声望又起,凌虚更不能拿她怎么办。 这么一搁置,也就将顾清岚的遗体搁置了三十六年。 李靳亲眼所见,路铭心杀了汲怀生后,又更疯得狠了些,不仅满天满地找玉生草和雪灵芝,更是不许听见有一个人说她师尊如何。 顾清岚从来不事张扬,又清冷孤高,收她为徒后更是频频在山上闭关,在外界声名并不煊赫,清楚他实力的人并不多,死后却因路铭心一意为他报仇,广为人知。 曾有好事嚼舌根的修士,议论过他在云泽山地位高,不过是因为他是玄素真人的关门弟子,却法力微末没什么本事,才会如此轻易被魔修暗算,死得那么惨。 这些话传到路铭心耳朵里,她当即就提着业魂将参与过传言人统统揍了,下手还极狠,有几个连命都没了半条。 这么一弄,道修里也就再没人敢说顾清岚什么闲言碎语,干脆除了路铭心自己之外,都没人再提寒林真人的名号。 三十六年来这种种孽债,李靳只要想一想就觉头疼,但他却并不点破,反而问:清岚你又不知她这些年做了什么,如何断定她是一时痴迷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神色淡然:我不知她这些年的事,却知道当年她对我绝没有这种心思,见了我还要忍着厌烦勉强应付。若是骨子里就对一个人不喜,无论经过了什么事,过了多少年,又怎会对他倾心爱恋 他说着,追忆起了往事,还又笑了一笑:她当年多爱瞩目那些实力不俗的年少才俊,若是莫道友和她相熟,大半会为她所喜。 李靳想路铭心注意过的那些年少才俊,都被她挨个揍了个遍,有些揍得合心的,还揍了许多遍,揍到实在没人揍,还冲上来跟他这种老家伙练手。清岚你确定她注意人家是喜欢,而不是战意汹涌 李靳看跟他说不通,就又问:那清岚你对她是如何看的 这一节顾清岚早已考虑得极清楚,轻声说:她虽杀我取丹,这些年来却费心留着我的尸首,还曾想将我复活。若不是她,我也难以再回人世。如今我既已复生,她能从此改过自新,不再作恶,前尘往事我也不会再去计较,还当她是我徒儿。只是却不会再如当年一般,对她不疑不罚。 当年路铭心弑师盗丹,不管有什么样的隐情,确实灭绝人伦,十恶不赦。 哪怕顾清岚这种慈悲宽厚的性子,要他此后毫不介怀,也实属不能。 这个李靳自然是知道的,当下冷哼了声:你如此对她,已是极好,她若是我徒弟,有几条命也早交待了。 他们说了一阵,路铭心就回来了,她用外面的泉水把自己洗了下,还将汲水的葫芦法宝装满了洁净的水带回来,回禀顾清岚说仙鹤已经套在车上,随时可以出发。 她明白了顾清岚不是想亲就可以亲,却还是忍不住心中汹涌情念,看着他的脸色,将自己从外面水岸边采的几支白色花朵插在净瓶中,摆到他面前的桌上,小心地说:这里只有这些不入眼的凡花,若不然还是兰花或是白梅最衬师尊。 顾清岚还是只淡看了她一眼,没去理会她。 路铭心想起来他之前虽然冷淡,却还是能对她说上几句话,从她顶撞了他,又被他想起自己烧了他东西后,竟是连话都没几句,顿时更加懊恼消沉,真有了那么几分可怜兮兮。 这时莫祁却很不识趣地从后室里出来,一脸懵懂:抱歉我贪睡了片刻,这是要走了路师妹已套好了鹤 路铭心充耳不闻,自顾自缩在墙角黯然神伤。 李靳看着她那样子,不禁暗想,这厮从来没什么耐性,又对顾清岚如此情切,且等了这许多年,憋成这番模样,已是前所未见,只是也不知能坚持上几天。 路铭心还真憋了几天,顾清岚命她宿在外室,她也毫无怨言,每日里尽心竭力为他操办琐事。 待到第五日,她就已经憋得双目发红,心中那点一度被浇下一些的野望,也重新燃了起来,并成更加蓬勃之势。 这日早起,她咬着牙直接横躺在了顾清岚膝盖上,拽着他衣袖说:师尊,我内息乱了,胸口好闷,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七章 幽兰(3) ♂, 他们昨日晚间已到了北境边缘,此刻车外寒风呼啸,雪片夹着冰凌横扫而过。 在这样的风雪中,仙鹤飞车行进甚为缓慢,他们本打算最后休整一晚,今日就弃车改用飞剑前行。 却没想到,还没开始出发,路铭心就先闹起事来。 顾清岚低头看着软倒在自己腿上的那人,确是气息紊乱,双颊发红,就如她小时候,灵根还不稳固时发作一般。 他微抿了唇,有那么一刻,真的想就这么站起身,将这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祸害,直接掀翻到车外丢下不管。 然而他手指动了动,还是揽住她肩膀,将她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像之前多年助她调息一样,将手掌抵在她丹田上,缓缓将真气送了过去,沉声开口:心绪别乱,随着我的真气走。 从路铭心幼年到少年,他已经助她调息了许多次,自然轻车熟路,路铭心也对此熟悉得很,当下就闭上眼睛,将内息随着他清冷却浑厚的真气,一步步引导入丹田的内丹。 她顺势靠在他肩上,一手揽住他的腰,用额头抵在他脸颊上,轻轻地蹭了几下。 顾清岚正专心替她导回郁结在经脉间的真气,微闭了双目没去理她。 路铭心的真火灵根,和普通的火系灵根比,修炼法力要快上数倍不止,是以她十八岁就结了金丹,容貌也维持在那时的样子,美得艳丽又带三分少女娇憨。 但也因她的灵根太过厉害霸道,幼年和少年时,尚未成型的身体无法承受丹田的法力,常会淤积在经脉中,不得疏通。 轻则无法运功浑身软倒,重则会有爆体身亡的危险。 她少年时一味好强,也不管灵根隐患,修炼极快,顾清岚几乎日日要为她疏导,后来她外出历练,顾清岚还将自身法力封进凝冰丹里,供她使用。 后来她得了顾清岚的金丹,化归己用,真火灵根的隐患尽除,这些年确实再没什么真气紊乱的时候。 此刻随着那熟悉的沁凉真气流入到自己犹如灼烧般的经脉之中,她还是忍不住将抱着他身子的手臂紧了又紧。 当年她不知道那些丹药都是他损耗自身法力替她炼的,又一心想要变强,一度用得颇为挥霍。 她还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下山除妖历练,不小心中了那妖怪的迷障,多耽搁了几日,昔日存下来多带的两粒丹药也都用尽,回到山上的时候,经脉间内息流窜,已经十分危险。 那时她已对他有所猜忌戒备,自作聪明地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对凝冰丹太过依赖,还强自压了下去,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可惜她还是没能忍住,在给他禀告过山下见闻,转身要告退时没撑住,喷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在他内室的床上,他一手揽着她的身体,让她靠在他肩上,一手抵在她的丹田间,醇厚清凉的真气从她经脉里一遍遍流过,将那些暴戾灼热的真气全都抚顺。 觉察到她清醒了,他轻咳了几声,语气冰冷,带着罕见的怒气:专心调息。 她那时却不知为何,没有觉得他是在怪她,反而安心地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顺着他耐心的调息归顺真气,最后沉沉睡去。 顾清岚说她八岁后就没再抱着她睡过,其实却不是,至少在那一晚,她是在顾清岚怀中睡去的。 也因为那一晚,她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无论如何,只要看不到证据,她就仍当顾清岚是她师尊,不会反抗怀疑他。 可见了证据又如何呢证据可以在处心积虑下造假,他曾对她的那些呵护珍爱却从不会掺假。 可笑她后来又花了那么多年才明白这些,若她当年并不被那些所谓证据迷惑,顺从信任自己的内心,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弥天大错。 路铭心的真气虽没像她幼时那样鼓荡紊乱,也没那次受了内伤时那么严重,顾清岚却也花了一个时辰才帮她理顺。 他放开抵着她丹田的手,就微抿了下唇,语声冷冽: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将自己弄成这一团糟。 路铭心还真有些委屈,她也真的不是故意放任自己真气乱窜,弄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这几天对她来说,太也煎熬难过了一些。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不仅吃不到,还对她视而不见冷淡疏远,路铭心这等横行无忌惯了的性子,早已足够憋出一口老血。 她这几日真气运行一日不如一日顺遂,也不是没有试着调理,只是收效甚微,还有越调越乱之嫌,眼看再这么下去,就要走火入魔。 如今学乖了许多的路铭心,自认为再憋一阵子情况更坏,心疼的还是顾清岚,干脆索性趁着他们还没进入北境那种危险苦寒的地方,就赶快找顾清岚调息,顺便给自己讨点糖吃。 她好不容易抱住了顾清岚,哪里舍得放手,还是两只手紧紧搂着他的腰,在他胸前蹭呀蹭,甚为可怜地说:师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师尊就在我面前,却怪我,还不理我,我比死了还要难受。 顾清岚气得咳了几声,根本不想理她,可真的不去理她,不知道这祸害会不会又闹出什么新花样,只能开口说:你若乖一些,我自然不会不理你。 路剑尊要是这时还不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那也就白练了这张厚脸皮,当下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只要师尊理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边李靳看了他们半天了,这时笑了起来:我说路铭心,你这个撒泼打滚的劲头,若是用到修炼上,登顶也不难啊。 路铭心连跟他吵嘴都顾不上,充耳不闻地赖在顾清岚怀里,看那样子若不是他们还有正事要做,她能就这么赖到天荒地老去。 顾清岚对她已是头疼至极,只能轻叹了声,低头说:心儿,你若好了,起来我们赶路。 路铭心不敢再向他索吻,李靳和莫祁又在场,她也不愿他们看到,就小声地说:师尊摸摸我的头。 这算是什么要求她简直倒退回几岁稚儿一般,要被摸摸抱抱,才肯起床。 顾清岚无奈地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可好了 路铭心还是依依不舍地在他怀中又蹭了蹭,这才肯放开他,从他怀里出来。 顾清岚看她将一头长发都蹭得乱了,脸颊边更是沾了好大一缕,就抬手把她脸上的乱发理开。 这角度恰能避开李靳和莫祁的视线,路铭心趁着他手还未移开的瞬间,侧头在他掌心飞快地轻吻了下。 顾清岚只能微微无奈地笑了笑:你耽误了许多时间,准备下我们这就出发。 路铭心连连点头,又将之前给他准备的那领白貂披风找了出来,硬要他披上。 顾清岚只得接了过来,莫祁在旁倒是有点羡慕:路师妹,你没多准备几件披风人手一件 要是搁往日,路铭心哪里会理他,现在为了讨好顾清岚,竟沉默了片刻,又从飞车的衣柜里摸出了两件貂皮披风,拿给了他们。 这两件披风也都是白色,跟顾清岚那件式样略有不同,看起来像是给他准备着替换用。 莫祁只不过随口一说,万万没想到她连给顾清岚准备的貂皮披风,都有各种不同款式的几件,不由在心里暗暗咋舌,心道这些死有钱的云泽山门人,如此奢侈浪费。 他们将方便携带的储物囊法宝带在身上,路铭心画了个隐身结界,将飞车和仙鹤圈进去,四人就各自上了飞剑,向北境深处飞去。 北境不仅苦寒,终年风雪肆虐,还广漠无边,稍有不慎,哪怕是法力深厚的修士,也会迷失在茫茫雪原之间,数月不得出来,甚至就此杳无音讯。 传闻这是因为北境地仙在这里设下了法阵,若心智不坚者,就会被风雪吞噬,不能离开也不得解脱,终生只能被困在此,成为地缚灵。 当然这些也只是传言,并无佐证,只不过北境苦寒又危机重重,倒是真的。 再加上兰残携带天魔残片逃到了这里,他们不仅要小心北境的妖兽魔怪,还得小心其他来争夺残片的修士。 第一日御剑飞了许久,他们也才刚跨过北境边缘的大片松林和平原,进入到茫茫雪山之间一处稍低的山谷。 再往前去,是连绵不绝的雪山群峰,和清幽秀丽的云泽山雪峰不同,这里的雪山雄浑嶙峋,一眼看去,犹如蛰伏在天幕下的巨大怪兽。 按照李靳的线索,兰残十几天前,正是由这个山谷凹地,逃往了北境的更深处。 第七章 幽兰(4) ♂, 在北境的风雪中御剑飞了一整日,他们也都有些疲倦,为了应付接下来可能面对的情况,夜里要好生休息。 他们寻了块山谷的避风处,李靳拿出两顶帐篷,他这帐篷当然非同凡物,不仅用妖兽皮缝制,寒风再大也吹不进去,里面还装了火系灵石和夜明珠。 不仅如此,这帐篷还用了妖兽残魂,他将这两顶帐篷自万千戒中取出,它们就宛如活物,自行撑起,下面四角皆伸出利爪,牢牢雪下的岩石中抓紧。 莫祁就知道,跟李靳和路铭心这两个著名排场大的人物出来历险,大半也不会多艰苦,反正这两个主儿总能想出法子来享受。 帐篷有两顶,怎么分自不必说,反正李靳见了路铭心就想踹她,绝不可能跟她挤在一顶小小的帐篷里,莫祁又和她辈分相同,兼有男女之妨。 于是帐篷刚撑好,路铭心的眼睛就亮了又亮,紧盯着顾清岚说:师尊我夜里帮你取暖 莫祁一个没留神被她呛了一口,差点没喘过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夜里取暖,此人的脸皮,还真日益厚实。 顾清岚没去理她,冲李靳和莫祁点了点头,俯身进了帐篷,路铭心尾随进去。 帐篷虽不大,供两人容身也绰绰有余,路铭心进去摸出来茶壶小桌,用自己法力烧热了水,给顾清岚沏了一壶宁神茶。 顾清岚接过她递来的茶碗,啜了一口才说:你的天魔残片,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几日他一直没问这事,路铭心还以为他忘了,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她的皮顿时又紧起来,忙一五一十地交待:一片是汲怀生手中的,我杀了他后,拿了过来。一片是玲珑山庄存着的,我跟珑瑾枫打了几架,他无奈转给了我。还有一片,是我从燕夕鹤手里拿过来的,他说燕氏不愿卷入这些争斗里,我刚到燕丹城,他就约见了我,将残片赠与了我。 莫祁当时曾说燕丹城幻魔作乱,或许和天魔残片有关,他们处置了楚婉,却并未寻到天魔残片的线索,不想原来燕夕鹤早就把残片给了路铭心。 天魔残片人人趋之若鹜,但毕竟是魔修之物,哪怕道修中也许多人对之垂涎,一旦摆到明面上,也会被指勾结魔修,成为众矢之的。 燕夕鹤将手上的天魔残片给了路铭心,看起来是给了她偌大的好处,却也握住了她的把柄。 更何况燕夕鹤只给了路铭心一片,还不知他手上有没有更多的,是不是想借路铭心之手凑足更多残片,从中渔利。 路铭心敢接那片残片,也是默认同燕氏结成了同盟,她倒真胆大包天,不怕与虎谋皮。 顾清岚冷眼旁观,早看出燕氏两兄弟并非凡物,比他们那个武痴父亲,不知要精明深沉多少倍。 现在听了路铭心交待,倒没斥责她行事草率,而是轻叹了口气:你也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后无处容身。 路铭心不在意地哼了声: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任人鱼肉的小丫头,那些小人呶呶不休,又能奈我何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看着顾清岚:我只要师尊回来,不将我逐出师门,就什么都好。 顾清岚淡看了她一眼:我曾答应过李师兄,若你犯下滔天罪行,我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他说着微顿了顿:但若你并未作恶多端,他人却要将你赶尽杀绝,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路铭心听得汗毛竖了又竖,她这等人可没什么婉转的小心思,在没见识过顾清岚的实力之前,他就算说清理门户,她也不过是打一打抱着他哭诉的小算盘。 如今见识过了,知道顾清岚确实能将她清理,当下身上的皮紧了又紧,尾巴夹了又夹:师尊,不知这个作恶多端指的是 顾清岚又淡看了看她:欺凌残杀无辜弱小,逆天而行。 路铭心听完松了口气:不敢欺瞒师尊,我当年虽曾对师尊犯下大错,但多年来谨遵师尊教诲,剑下所斩,无不是死有余辜的恶徒,从不残害无辜。 顾清岚听着微勾了唇角:你若残暴无行,我也不会留你在身边。 路铭心卸下了心里的大包袱,又看他神色稍霁,顿时故态复萌,凑过去趴在他的腿上:师尊,我这些年真的好想师尊,日思夜想,片刻不敢或忘。师尊待我多好,我就有多想师尊。 顾清岚心中暗叹,他和这冤孽的纠缠,已越来越乱,早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只能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我当年也不过尽为师之责,你不用太过感激。 他说得轻巧,但到了如今,路铭心又怎会不知道,天下间有几个做师父的,会为了徒弟殚精竭虑,夙夜操劳,乃至不顾自身。 她想着就搂着顾清岚的腰,将头在他怀中蹭了又蹭,依恋之情,溢于言表。 她不肯承认对顾清岚的爱慕之情,顾清岚也不去多问,任她搂抱了一阵。 等两人各自打坐调息后,顾清岚就将小桌隔在两人之间,将帐篷隔开,那意思很明白,要她守礼,和他各睡一边。 路铭心也乖乖听他安排,自去那边睡下,只是还未睡到半夜,她就又堂而皇之地从桌下将腿和手伸了过来,扒着他的身子死活不松。 顾清岚自浅眠中被她惊醒,借着夜明珠的光芒,看她赫然已把头伸了半个到桌下,也不知再睡下去,后半夜她会不会就这么从桌子下面整个钻过来,不由微微头疼,深觉无语。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帐篷外的呼啸寒风中,凛凛夹杂了几声尖利的鸣叫。 空中亦有浑浊的妖兽气息,透过风雪渗了进来,这帐篷上附着的妖兽残魂,觉察到厉害的同类靠近,亦瑟瑟发抖。 有了这样的动静,隔壁帐篷的李靳和莫祁自然也惊醒过来,路铭心醒了一咕噜爬起来,一不小心在桌沿上磕了头,却还是合身扑到顾清岚身上,胡乱说:师尊,有妖兽来袭,我来护你 顾清岚默然了片刻,披上貂裘起身外出,李靳和莫祁也已出来,抬头看到雪夜深处,正有几点幽紫光芒,朝着这边俯冲而来,正是北境常见的妖兽之一,异齿雪鸮。 路铭心从帐篷中跃出,背后业魂一动,就要腾空飞去斩杀妖兽,顾清岚却将手按在她手臂上:它们并非冲着我们来的,不要轻举妄动。 果然那几只异齿雪鸮冲至山腰,就纷纷张开尖喙,露出参差交错的利齿,嘶叫着扑向山腰一处凸起的岩石。 那岩石在他们扎营休息时就已存在,看起来不过是被积雪覆盖的一处寻常石头,此刻却蓦然动了起来,头颅巨大的黑影,对着天空一声巨吼。 随着这怪兽的动作,他们头顶的山体轰隆震动,雪块随着松动的岩石一起滚落下来。 顾清岚抬手捏了诀,那飞下的积雪,俱从他们头顶绕开,不但没将他们埋住,反倒形成一个坚硬的冰雪拱顶,将他们围绕保护在其中。 异齿雪鸮和那怪兽的争斗还在继续,怪兽的巨吼声喷出气流,竟将两只长达数尺的异齿雪鸮从空中喷落。 那些异齿雪鸮却并未却步,反而发出越加凄厉的鸣叫,从侧翼四方,啄向那怪兽。 此时空中络绎不绝地飞来幽紫色的暗影,原来那几只异齿雪鸮竟只是先锋,随后而来的部众没有上百也有几十。 那怪兽虽巨大,却只有一个蛇一般的身躯,并无爪牙,被如此多的异齿雪鸮铺天盖地围攻,渐渐招架不住,嘶吼着想要退缩回山体之间。 那些异齿雪鸮却并不给它机会,纷纷咬向它头颅后的薄弱之处,一口之下,如岩石般的青色硬皮,也被撕下一块,皮肉混着鲜血簌簌而下。 路铭心曾行走南方大陆,见过诸多魔修豢养的妖兽,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怪兽,也是首次见到妖兽间如此残酷的搏杀。 她看得有些发愣,问身侧的顾清岚:师尊,这岩石间的是什么东西 顾清岚目光幽深,看着空中的奇景,沉声说:这是岩蟒,寄存在北境山中,以食岩为生。 李靳在这时愕然地开口:可现在已近冬季,岩蟒本应冬眠,异齿雪鸮也并非岩蟒天敌,不以捕食此物为生,为何它们会这般厮杀 那些异齿雪鸮也确不像是合力捕食,将岩蟒的血肉撕咬下来后,并不吞食,甩头扔去,就又一口咬去,看那样子,竟一意要将岩蟒置之于死地。 岩蟒吃痛,又退缩不能,悲鸣着用巨大的头颅身躯撞向山壁,一下就将数只异齿雪鸮撞得血肉横飞,粉身碎骨。 但那些异齿雪鸮已似发狂,丝毫不惧生死,仍是围着它不住撕咬。 夜幕下这残忍却又诡异的一幕,来势汹汹,却持续了不足一炷香的时间,那岩蟒很快被咬得浑身破碎,巨大的头颅倒在雪地之间,不能动弹。 那些异齿雪鸮也折损近半,死了十数只之多,余下的仍是围着岩蟒啄咬,见岩蟒确已死去,这才结伴啸叫着盘旋飞走,也不知是否又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些妖兽彼此厮杀了一场,却均对近在咫尺的他们四人视而不见。 待异齿雪鸮们成群结伴飞走,路铭心才讶然说:这些妖兽是疯了 她感慨眼前异景,也恰说中了症结,无论是异齿雪鸮,还是岩蟒,举动都甚为反常。 异齿雪鸮一般独来独往并不成群结伴,岩蟒冬眠时也山崩地裂尚闷头大睡,哪怕平时岩蟒也不是好战的物种,若遇强敌,大半挖地逃之夭夭。 今夜这条岩蟒却一反常态,并不逃遁,还出来迎战,这才不敌惨死。 顾清岚微微皱了眉,他当年和李靳曾来过北境,那时这里虽苦寒凶险,但也万物相生相克,自有轮回,并不像今日所见一般,无端厮杀。 李靳惊疑不定,看了看顾清岚,神色难得肃然。 莫祁也和路铭心一样,首次来到北境,惊愕之余开口说:难道是那个花尊兰残的手段,为了扰乱来寻他的人 顾清岚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他能做到这般。 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说,不仅兰残做不到,怕是魔道众修,也并无一人能够做到。 哪怕有修士能驱策妖兽,也不能同时驱使这么多妖兽互相残杀,这简直不像是人力所为,更像天道异变。 李靳心中所想显然和他一样,他们都不欲说出来让路铭心和莫祁慌乱,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靳打了个哈哈:夜还长呢,既是已经没了动静,咱们继续养精蓄锐。 话虽这么说,他们各自返回帐篷,却都无法再睡下,打坐调息到了天亮。 第七章 幽兰(5) ♂, 北境的夜极长,白日却短,第二日天色微朦,他们收起帐篷,继续动身。 出了昨夜被顾清岚造出的冰雪穹顶,路铭心就一眼扫到旁边倒着的岩蟒尸首,这条岩蟒已结有内丹,死在这里,那些异齿雪鸮也没将它内丹吞掉,倒是一个不捡白不捡便宜。 顾清岚看出她的意思:这里的一切妖兽内丹骨肉,我们都不可以沾染。 李靳说:小鹿儿,你可知昨夜那些异齿雪鸮为何没有理会我们是因为我们身上没有此地的妖气。 路铭心愣了愣,倒也一点就透:李师伯是说此地的妖气或已变异,所以妖兽才会互相残杀,我们若是沾上了,就可能也会被妖兽围攻 李靳点头:我也不知我猜测准不准,不过还是小心为妙。 路铭心暗暗咋舌,她虽天不怕地不怕,但疯了似的妖兽一围上来,霸气如她也觉难缠,毕竟他们是来找兰残踪迹,不是找妖兽打架。 他们今日要趁白天赶到北境山脉中的一处山谷,这也是他们在深入北境中心之前,能遇到的最后一处人迹所到之处。 苦寒如北境,也并非没有人烟,这些人当然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修士。 这一脉修士避世到北境的风雪之中,千百年来繁衍生息,自成一派,却仍恪守避世的准则,在外界没有什么名声,极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若不是李靳和顾清岚当年游历北境,曾巧遇过他们,也不会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山谷。 兰残从这个山谷逃到北境,极有可能就是为了经过这个山谷,再逃往更深处。 路铭心之前并不知道多少顾清岚年少时的事,他如何在元齐大陆历练,又去过哪里。 现在看顾清岚对元齐大陆的地理人文了如指掌,到过很多地方,还很可能都是跟李靳一起去的。 她一想到当年这两个人携手周游四方,除魔历险,同进同退,顿时心里酸溜溜的,十分吃味。 她酸得厉害,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憋着说了句:师尊和李师伯当年哪里都去过了啊。 她语气太奇怪,顾清岚侧目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她为何如此,淡淡说:隙谷的修士性子怪异,你切记不可跟他们动手。 路铭心自从进了北境,就觉得自己那一身法力无处施展,到处都是冰天雪地不说,顾清岚和李靳还一再命她不可动手,难不成她的真火,就只能给顾清岚烧个茶水 她哦了声,整个人有些委屈颓唐。 顾清岚看她士气低迷,就对她微微笑了笑,温声安慰:你乖一些,这次过后我给你些奖励。 路铭心一听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看着他说:师尊真的要给我奖励是什么 顾清岚笑了笑不欲多说,李靳却在旁抄着手说:其实要去隙谷,可能还得小鹿儿配合一下做个戏。 路铭心对新鲜事物都颇感兴趣:什么戏 李靳嘿嘿笑了两声,才继续说:你可知隙谷的先人们是为何逃到北境安身的一千多年前道修可不如现在这般,可以随意还俗结成道侣,那时双修是同欺师灭祖一般无二的重罪,若是犯了,大半要被废去法力逐出师门。 路铭心听着眼睛发直:那在当时,要是想和自己师尊双修,岂不是罪上加罪 她对顾清岚的心思大家都看得再清楚不过,只不过不想说破,没想到她就这么问了出来,顾清岚也是顿了顿,眉间露出一丝无奈。 李靳要笑不笑地看着她:哪怕现今,想和自己师尊双修,也还是大逆不道的事。 路铭心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备受打击,忙转头去看顾清岚:师尊,我只是打个比方 顾清岚无奈对她微笑了笑:无事。 李靳抄着手笑得更加诡秘:正因隙谷的先人是私自相恋被道修所不容,才结伴逃到北境,所以隙谷的修士对外来修士动辄刀剑相向,却会对因恋情不容于世而逃来的人热情无比,鼎力相助。 路铭心听出了门道,双目发亮:李师伯的意思是 李靳一脸孺子可教地点了点头:我们只有小鹿儿你一个女修,就要你同谁假扮一下被迫害至此的恋人了。 路铭心听到这里,脸上的喜色都要遮不住,嘴角咧开,李靳却悠悠把话锋一转:就同莫道友一道装一装吧。 莫祁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兼看热闹,却不想火不知怎么就烧到了自己身上,忙拼命摇头摆手:这怎么可以,我同路师妹并不熟,装起来定要露陷。 路铭心则已脸色铁青,心如死灰一般。 顾清岚看李靳逗这两个小辈逗得开心,轻叹了声:李师兄,我们曾去过隙谷,和他们已算相识,并非一定要装做逃难恋人才可取信于他们。 路铭心又敏锐地觉察到:那师尊和李师伯当年去隙谷,是怎么说的 顾清岚却不再说了,微顿了顿又说:隙谷之前有阵法,到时你和莫道友跟在我们身后,收敛真气即可。 路铭心哦了声答应下来,明显还对当年他和李靳的事耿耿于怀,但也不敢追问。 他们御剑在空中又飞了近乎一整日,这才远远看到了山峰间一处深谷,蒙着重重风雪,看不分明。 待他们乘剑飞近,那风雪就愈加急促,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几尺外就不可视物。 路铭心遵从顾清岚的教导,不敢释放真气探路,在风雪中紧跟着他。 渐渐地那风雪大到飞剑已几乎难以再动,他们头顶在这时就传来一声鸣叫,还有巨翅煽动带出的漩涡。 昨晚才见过了那些发狂的异齿雪鸮,路铭心听出这也是一只异齿雪鸮,忙浑身绷紧,却还记得顾清岚的嘱咐,按下了真气不发。 风雪后有个人声传来: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顾清岚沉声回答:云泽山寒林,青池山饮武。 他报的是自己和李靳的道号,那边的人听了,微顿了顿后,语带惊喜:两位道友这是终于来了 路铭心竖起了耳朵尖,心想这个终于是什么意思 顾清岚又说:还有小徒明心和另一位师侄。 那人也并不生疑,很快答复:既是顾真人和李真人的后辈,四位就随我来吧。 那人说着,驱使坐骑前行,那只特别巨大一些异齿雪鸮飞行起来,翅下带出气流,在这风雪中恰能指出一道前路。 他们四人忙御剑跟上,又在大雪中飘摇一阵,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风雪尽去,竟是花明柳绿,宛若仙境般的一片山谷。 这山谷上空悬着一个明亮犹如太阳般的光球,撑起一个结界,外界风雪再大,也都飞入不到这里。 结界下是散落在山谷中的几处竹林精舍,一条雪水化作的小溪蜿蜒其中,汇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湖上飘着朵朵金莲,莲叶下红色锦鲤悠然游弋。 在他们前面领路的,是一个一身青衣的修士,散发赤足,面容清秀,看上去不过凡人刚及弱冠的样貌。 他骑得也确实是一只异齿雪鸮,这只比他们昨晚见过的那些还大了一倍有余,站在地上伏着身子,也足足一人多高,却十分乖顺,落地后抖了抖羽毛歪着头,用圆滚滚的大眼睛看他们。 那修士抬手摸了摸它头顶的两撮翎羽,它就很是受用地眯起眼睛,那样子颇似一只大猫。 待他们都落地后收起飞剑,那修士就看着他们笑了起来:顾道友和李道友,多年不见。 顾清岚也微笑了笑,神色温和:尹道友,别来无恙。 李靳则亲亲热热地去搂人家肩膀:小尹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可爱。 尹苓大方地任他搂住了,还去打量莫祁和路铭心:这就是两位道友的后辈果然是青年才俊。 尹苓既然是李靳和顾清岚在近百年前认识的人,辈分年纪肯定要比莫祁和路铭心大上许多,哪怕他顶着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少年面孔,莫祁和路铭心也还是拱手行礼,唤了声:前辈。 尹苓能跟李靳厮混得这么好,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主儿,在给莫祁和路铭心还礼后,就颇玩味地一笑:我还当李道友和顾道友这是终于破除万难走到一起,相携前来避难,却不想还各自带了小情人儿。 顾清岚早见过隙谷众人没个正经的样子,听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神色也不动。 李靳就跟尹苓挑了挑眉:我可是一心念着小尹苓你的,这里头可没我的小情人儿。 路铭心听了那句小情人儿,却突然红了脸,用眼角去瞅顾清岚。 她会脸红可绝不是害羞,多半是一时心喜,真气太过躁动给憋出来的。 尹苓对这等情爱之事,敏锐异常,怎么看不出来她对顾清岚的心思,又想到她正是顾清岚的徒弟,不由坏笑了两声:四位道友既然来了,我带你们去见连叔吧。 顾清岚也点头:自当先去拜见连谷主。 尹苓领他们穿过谷地,走入竹林深处,那里还有一片平如镜面的潭水,水旁一座竹舍,还有一株桃花,花树下一个宽袍大袖,容貌颇威严英俊的黑衣人正闭目打坐,正是隙谷的谷主连月夙。 尹苓带他们走过去,连月夙才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看了看他们,开口冷冷地说:当年二位走时,我就曾说过,来日除非遇难无处可逃,就不要再来隙谷。 随话音落下,他周身的气息突地一变,法力自周身猛地荡开,身前的潭水亦随之荡出层层波纹。 路铭心站着,就觉一股极为浩瀚霸道的真气迎面而来,她本能地想运起真气抵抗,顾清岚却握住了她的手,按下她的真气,微笑了笑开口:连谷主只怕也觉察到了北境异变的兽潮,天道生异,岂不是普天之下,无处可逃 连月夙听了,却仍是看着他,一波更加强横的法力从他身上荡来,这次不仅水波涟漪,连空中都隐隐传出金戈之声。 他共送出了三波真气,一波更比一波强,到第三波连路铭心都觉胸口气血激荡,战意呼之欲出,几近按捺不住。 顾清岚仍是紧握着路铭心的手,却猛地咳了声,抬手掩住了唇,掌心淋漓鲜血蜿蜒而下,浸染衣袖。 路铭心侧目看他吐血,心急如焚,什么也不顾了,忙抱住了他身子,疾唤:师尊 顾清岚想出声安抚于她,却又咳出了一口血,神思渐渐昏沉,身子也软倒了下去。 路铭心一把接住他的身体,双目霎时红了,咬牙低唤:师尊 连月夙重新闭上了双眼,语声仍是冰冷:路剑尊,你师尊这些年受了许多苦,雪灵芝也不过能活人一回,若是再任他这么勉强下去,来日你就要抱着他的牌位了。 他看似避世在外,足不出户,却不仅知道路铭心的名号,还知道顾清岚是被雪灵芝复活。 路铭心一愣,顾清岚这几日都行动神色如常,不见疲态,她就稍稍松懈,以为他身子还好,却不想他原本就是极惯忍耐的人,若是不想被她看出什么端倪,她又怎么能发现 那边李靳也松了口气,出声说:多谢连谷主出手相助,若不是如此,我还不知要怎么令清岚稍事休息。 他说着对路铭心解释:连谷主是木系灵根的医修,他看出清岚血气淤积,这才助他疏通调理。 路铭心看了这情形,又摸到顾清岚的经脉,看他虽昏迷,真气却并不散乱,就紧抱着他的身子,低声说:多谢连谷主。 她明白连月夙是好意,对他用如此强横的手段逼昏顾清岚还是耿耿于怀,咬着牙让顾清岚靠在自己肩上,将他的身子抱起。 尹苓在旁笑道:既然顾真人要休息,几位还是跟我来,安顿一下。 路铭心不理他,就抱着顾清岚,紧绷下颌,目光中红光未去。 尹苓也不同她计较,笑着将他们带到临近的一处竹舍,安排他们住下,又取了许多丹药送过来给顾清岚醒后用。 顾清岚这一觉睡得极沉,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路铭心还趴在他床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眼担忧。 顾清岚微微对她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无事。 路铭心握住他的手,侧头在他掌心轻吻了下,又一根根去吻他修长手指,都来回吻了一遍,才开口:师尊,于我来说,不管是什么天大的事,都不如师尊好好的。 顾清岚暂时无力去分辨她说的有几分真心,是真是假,微闭了双目轻声说:连谷主可曾透露兰残去向 路铭心现在哪有心思去管什么兰残花残,见他才刚醒就又操劳,急火上涌,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声下气地:我还没问,待我去问一问再回禀师尊。 倒是旁边一同守着他的李靳悠悠开口:连谷主说了,等你在这里好生养上三日,他再说兰残的行踪。 这句话当然也是李靳现编的,连月夙可从未说过。 顾清岚听了出来,暗叹了声,也无可奈何,他的伤势大半还是因强塑金丹的隐患所生,那是无药可医的顽疾,他只要活着一日,那隐患就在一日,若想完全无碍,只能终日休养,无所事事。 如今内忧外患,诸多事情千头万绪,哪里又能任他偷懒。 但身前挡着这么两个人,连月夙那三震又将他丹田经脉暂时封了起来,他如今浑身无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轻叹了叹。 那边路铭心又摸了一丸丹药出来,送到他唇边:师尊,用过药再歇息一下吧。 在她那灼灼的目光下,顾清岚只能张口服了药,重新睡了过去。 他又睡了半日,再醒的时候终是有了些力气起身。 路铭心扶他坐起来靠在床边,他想起来她已守了自己一日一夜,就说:心儿,我没什么了,你若是觉得无趣,可自去外面跟他们说话散心 他后面还有一句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来尚未说完,就看到路铭心蓦然睁大双眼看着他,神色竟有些伤心欲绝。 接着她就扑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将头埋在他衣领里,哽咽了一声才能开口:师尊,我之前都待你不好,我往后再不会了。 顾清岚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她大概是指当年的事,那时他耗了自身真气给她炼药,若是耗得狠了些,也会虚弱到无法起身。 当年她还是少年心性,也不是很耐烦一直侍奉在他身边,他看她实在无趣,就会让她自去外面练功,她多半也就顺水推舟。 现在他看她又守得久了,也就随口说出来让她自行出去,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 他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这样,也不是想激起她对往昔的回忆,只能无奈拍了拍她肩膀,温声说:我真的无事,你不必如此。 路铭心还紧抱着他身子不放,隔了许久才从他衣领中稍稍抬了头,在他唇边飞快地轻吻了下。 她看起来这么伤心,顾清岚也不能再对她冷若冰霜,就又轻拍了她的肩膀,意在安抚。 第七章 幽兰(6) ♂, 顾清岚还真被困在这里休养了三日,路铭心不但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事无巨细地给他代劳。 顾清岚抬手端了茶碗喝口茶,路铭心都要抢过去送到他唇边,好像怕那杯茶就压坏他的手。 到后来,顾清岚颇觉头疼,真心希望她能走开一些,好给自己点清净。 偏偏路铭心还上了瘾,这天看他精神不错,过去搂着他的腰:师尊睡了两三日,是不是觉得憋闷,要不要我抱师尊出去晒晒太阳 顾清岚注意到她的说的那个抱字,无言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心儿,我可以自己行动。 路铭心哦一声,充耳不闻:之前师尊睡着的时候,我总是隔几天,就把师尊抱出来晒晒太阳,朱砂也很喜欢师尊出来呢。 她说的睡着,不就是顾清岚之前还未复生的时候 顾清岚只知道她无事就给自己换衣服,还会抱着自己的身体又亲又蹭,没想到她还时不时把他的身体抱出冰棺到外面去。 他那时的样子,最多只能算是具保存完好的肉身,她提起来的语气神态,却好似那时他还活着,只是睡着不醒。 路铭心说着,又把头埋到他衣领里蹭了蹭,才又说:那时我每日里看着师尊,总觉得师尊下一刻就会张开眼睛对我笑一笑,却又总是等不到那一刻,心里像在水火之间煎熬着,没有尽头。 她一边说,一边就抬起头凑到他唇边吻了下:我总想,我犯下了那样的错,活该被罚如此,可师尊又没有错,为什么也要受这么多苦可我又一想,师尊会受苦,都是因为我的错于是就连个可供发泄的人都没有。 她说着语气平静,又凑过来,在他的薄唇上轻吻了吻:师尊,我那时日思夜想,也不过就是师尊能再醒过来,再对我笑上一笑,唤我一声心儿。 她嘴里这么说,一双手却抱他抱得更紧,人也钻到他怀中,还不老实地又在他唇上连连轻吻。 她如今总是这样,但凡寻到个机会,就要对他动手动脚,前几日稍稍收敛了一点,这两天又故态复萌。 顾清岚深觉无奈,抬手用指头挡在她唇上:心儿,有些事,却不是你能对师长做的。 路铭心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一脸懵懂之态,还伸出嫣红的舌尖,在他那根手指上轻舔了舔,眼波带雾:师尊说的,是哪些事 顾清岚微微一笑,手指轻动了动,路铭心看他神色温和,眼前又一亮,还想说些什么,自己的下巴就被抬了起来。 顾清岚用一根手指轻抬着她的下颌,唇边的笑意还是那般温和,他声音极轻,透着柔和意味:心儿 路铭心只觉全身血液涌到头顶,心跳如擂鼓,直愣愣看着他:师尊 顾清岚就带着那样温柔之极的神情,轻俯了身,他的唇就在她耳旁,温热的气流扫过她的耳畔:就如现在这般的事就是不可以对我做的 他那声音极轻,路铭心却膝盖一软,差点就瘫倒在地上,整个人就如喝多了酒一般,飘飘然不知所以。 她嫣红的双唇无意识地张开,顾清岚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又温柔地笑了笑:心儿,你还是乖一些好。 路铭心酡红着脸没吭声,她还没想明白为什么顾清岚这样温柔笑起来的样子,有那么点让她觉得可怕,以及为什么她还有点期待 李靳又来看顾清岚时,发觉路铭心像是更乖巧收敛了一点,整个人贴在顾清岚身边,动也不敢动的样子。 李靳没去理她,对顾清岚说:我和莫小友在隙谷转了两三日了,我倒有个想法。 顾清岚微微笑了下:哦 李靳煞有介事地说:你知道连月夙一直很是向着你吧 对此,顾清岚只能微微点头:连谷主确实待我不薄。 李靳说:你看你刚来,他就连忙把你震昏过去,还封住你的经脉,逼你休息,就是不想你跟其他那些修士一样,那么辛苦满天满地瞎找。 顾清岚猜到他要说什么,微勾了唇角:这么说连谷主真是用心良苦。 李靳觉得自己猜测得极为有道理:连月夙舍不得你去瞎找,又不肯告诉我们兰残的线索,不就是因为兰残就在隙谷 顾清岚微笑了笑:李师兄说得有道理,我也这么猜。 李靳哈哈笑了起来:所以这三日里,我就跟莫小友分头乱逛,将隙谷翻了个遍,有一处地方,极有可能就藏着兰残。 顾清岚又笑了笑:于是李师兄打算如何 李靳拍了下手掌:我跟莫小友本打算闯进去见兰残,又怕连月夙发脾气。可连月夙最舍不得的人是你,若有你一起,你又在病中,他定然不会骂得太狠。 他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想拉顾清岚去做挡箭牌。 顾清岚也推断兰残就在隙谷中,只是行动不便,没能出去查探,李靳跟他倒是极有默契,他没出言提醒,李靳就做出了相同的推论。 现在他就笑了笑:李师兄既然找到了地方,我们就一同过去看看。 路铭心在旁边看他起身,就忙过去要扶:师尊若是累了,我抱着师尊吧。 顾清岚错开她的手,看了看她,唇边带笑:我还能自己行动。 路铭心失落地哦一声,照旧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隙谷本就不大,李靳带着他们,还有莫祁,四个人穿过几从竹林,就到了一个藏在山谷边缘的竹舍外。 那竹舍四周环绕竹林,从外面看,确实不容易看出这里还藏着一个这样的处所。 他们走到竹舍近前,还被一层结界挡住了去路,隔了一阵,里面才传来一个极为柔和低沉的声音:几位既然到了,就进来坐吧。 随着这个话声,结界就打开来,李靳当先走了进去。 绕过竹舍,来的另一面的一处池塘前,他们才看到竹舍廊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白衣,乌黑长发散在肩头,直蜿蜒到地上,遮住了一半面孔。 他们脚步靠近,他就抬起头,弯了弯唇角:李道尊,顾真人。 李靳看着他就轻叹了声:果然是容貌仅次于顾师弟的美人,另有一番风味。 那人当然就是兰残,他的容貌并非妖娆妩媚,反倒非常秀美温柔,一眼看去,就有如沐春风之感。 兼之他脸色苍白如雪,若有病容,就这么半卧在一池春水之前,当真是弱柳扶风,娴花照水,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怜香惜玉的念头。 兰残掩唇咳了咳,淡色的唇角微挑,继续用那种柔和低沉之极的声音说:我不过一介乡野匹夫,顾真人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说着,突然对路铭心笑了笑:说起来路剑尊可真是个不为美色所动的人,当年说要拿顾真人的金丹来换你惦记的那个什么青池山弟子的消息,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 路铭心自从刚才起,就小心缩在顾清岚身后,并不作声,此时忙浑身一震,拉住顾清岚的衣袖,抢着说:师尊,我找的那个青池山弟子,是云风 这么多年后,再次听到云风的名字,顾清岚一贯淡漠的眼眸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侧头看了看她,微弯了下唇角。 路铭心看着他的神色,双唇张了又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已经过去四十多年,她仍记得初次见云风时的情形,那是在十年一度的独首山试炼大会上,三大宗门和各世家宗派的年轻一辈弟子云集。 接下来是连续十日的试炼大会,独首山地近魔修,妖兽魔怪众多,这些年轻小辈,需要分成数组,在险恶的独首山中狩猎妖魔,以每人除魔的成绩排名获得奖励。 路铭心那时才刚满十四岁,在年轻一辈中已经相当出众,她被分进的玄组,都是三大宗门中的青年才俊,她正在暗暗打量这些同辈,李靳就领了一个人过来。 那人就跟在李靳身后,看上去不过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青池山小辈修士的淡紫色制服,一头乌黑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 山风吹过,吹起他的衣袖长袍,也吹起他背后青色长剑上的翠绿流苏。 路铭心之前从未想过,能有一个少年,仅是站着,就能让她想到远山明月,清朗乾坤。 李靳对她说:这是我的记名弟子,名叫云风,算是你的师兄,是个木系灵根的医修,此次会对你多加照顾。 她那时曾那般在意过云风,为了他不惜违反试炼大会的规定,将自己猎到的妖兽私自记在他名下,因为他本就是医修,又为了救她伤了经脉。 可云风还是在她眼前,和地魔一起跌下了山崖,就此生死不知。 她那时曾为了云风,深深怨恨过顾清岚,乃至怨恨整个道门。 可如今她呆呆看着顾清岚,双唇张合了许久,才能轻声说出了一句:师尊,我那时还不知云风 顾清岚又对她微微笑了笑,目光中一片宁静:心儿,云风也并不能算作就是我。 第八章 轻云(1) ♂, 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试炼大会,从一开始就并不顺利。 按着试炼大会的惯例,这些各宗门世家的小辈们出发前,都会被发派一个用作紧急联络用的护身法符,若是在独首山内遇到危险之极,性命难保的情况,可用法符进行一次传送,直接传回营地。 但这样也就等同于放弃试炼大会排名,无论之前猎杀过多少妖兽,也都作废不计入成就。 事后路铭心才知道,试炼大会的第一天,就有人发动法符狼狈逃回营地,不仅犹如惊弓之鸟,还伤势颇重。 那时还身在独首山中的他们,当然不知试炼大会已发生异变,第一日他们颇为顺利,除了云风之外,几乎每人都猎到了两三只下品妖兽。 试炼大会五人一组,全看主持大会的几派首脑的意思,他们的玄组,都是这一辈里各宗门世家顶尖的小辈,强强联合,必定比别的组走得远些,也能挑战厉害些的妖兽。 不过正因在这组的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彼此间的竞争防备心就更重一些,还会互相抢夺功劳。 要知道试炼大会虽有分组,成绩却是每人分开来算,一组中人人都强,并不完全是好事。 在这种组里,是木系灵根的医修,又只是记名弟子的云风,处境看来就分外可怜。 路铭心看其他几人一整日里随意指使他,要布结界防御,又要他放哨。 晚上他们找了处山崖宿下,那三人还让云风收拾营地,生火做饭,全然是把他当仆从一般。 云风兴许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医修,也毫无怨言,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没半点反抗。 路铭心是烈火性子,一路看着他这么温吞,简直憋气得很。 等他在营地旁生起篝火,烤着那只他们白日里猎来的肥鹿,她站在一旁:你好歹也是个修士,又不是下人,何必这么迁就他们 她本以为云风会说自己只是记名弟子,并不是亲传弟子,功力也不深厚,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或者他干脆就闷着不说话。 却没想云风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勾起薄唇说了句:他们只是少年心性,不知凡事有度,让一让又何妨 路铭心一愣,只觉得他长得清秀水嫩,说话却老气横秋得很,不由笑了:你这样的,怪不得会受人欺负。 云风看着她又微笑了笑:李道尊不是说过了你应当唤我一声云师兄。 路铭心听他对自己师尊的称呼这么客气,也不在意。本来云风这样的记名弟子,不像亲传弟子,不是师尊手把手教出来的,不过是挂个名分,李靳地位尊崇,他不敢唤他一声师尊,也在情在理。 路铭心看他竟然想来占自己便宜,笑着轻嗤了声:你才比我大几岁,就要我管你叫师兄 云风又笑了笑,他本就生得秀丽,又正年少,几近男女莫辨,又总带着几分笑意,更显得春风化物,眉目有情。 路铭心看了心脏一跳,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般说:说起来你师尊对你也不好,把你塞到我们这个组不说,还让你照顾我,你又能照顾我什么 云风笑笑说:李道尊把我排进这组,当然自有考量,怎么会是对我不好。 路铭心冷哼了声:师尊若对徒弟好,自然悉心呵护,哪里有他这样只管把徒弟扔出来任其自生自灭的。 云风勾了勾唇:总把徒弟带在身边,也并不见得是对徒弟好吧 路铭心想着点头:也对,就像我师尊那样,带我在身边时,只管自己去闭关,要我下山,又对我不闻不问,看起来是对我不怎么上心。 她性子直率,年纪又小,就这么跟旁人抱怨自己师尊,也没觉得不妥。 云风垂了双目,微微笑了笑,还没开口,那边卫禀急火火过来催:那个医修,让你烤个鹿,你当是熬药呢这么磨磨唧唧。 他们那三人里,就数卫禀脾气最坏,使唤云风最多,还总对他出言不逊。 路铭心听了脸色一冷,就要对卫禀发作,他身后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起来也是好大一头鹿,要烤也需烤上许久,你也不知道急个什么。 那正是燕丹城燕氏的二公子燕夕鹤,他说着踱步过来,还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说卫师兄,你怎么总是跟这个云师弟过不去,莫不是看人家太秀美可人,寻由头跟人家多说几乎话吧 他这句话就更不成样子了,云风地位再低,脾气再好,也和他们一般同为修士,还有师兄弟的名分,他话里的意思,却将云风比作了娈童之类的下九流。 路铭心听着双目一凛,手已经放在了背后的剑柄上:燕二,云风好歹是李师伯交待给我的人,你再敢戏弄他,看我不砍了你。 燕夕鹤立刻笑眯眯地举着双手投降:我可不敢跟路师妹动手,谁不知道路师妹人美剑辣,一不小心就得送出去半条命。 他还是句句轻佻,又调戏到她头上来了,路铭心恨得牙痒痒,当下就要拔剑教训这厮,云风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他动作极自然,他们又都是少年,还没有成年男女那么防备,路铭心也没想多,只是被压住了心头窝火,转头看他,就看他对她微笑:路师妹,试炼大会严禁械斗,一经发现就会被取消成绩,不要冲动。 路铭心原本的火气,被他这一笑,也不知怎么就散了大半,哼了声收起来手。 燕夕鹤摇着折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神色间带几分玩味。 独首山试炼大会只允许未结丹的修士参加,不管年岁多小,一旦结丹,就不能再来。 他们这一组,除了路铭心和云风,燕夕鹤和卫禀年岁也不大,都不过十六七岁。 他们这组还有青池山的傅涅,傅涅虽不是青池山掌教李靳的徒弟,却是凌剑峰峰主事天真人的亲传弟子。 事天真人在青池山上地位仅次于李靳,傅涅又天资过人,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他今年二十有二,据说到明年就有望结丹。 试炼大会五年一次,他已是第二次来,也是最后一次,他上次功绩排位在第五,成绩已是不错,这次更是势在必得,要冲个榜首。 他们这五人,卫禀暴躁刻薄,燕夕鹤轻佻风流,傅涅就是高傲骄矜,连话也不屑于跟他们这些小孩子多说几句。 修士结丹后就可断去五谷,只需几日服一次辟谷丹即可,若有饮食也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 傅涅修为高深,离结丹只差一步,已不用每日进食,他们四人在这边烤着鹿肉,肉香四溢,他也自顾自在旁打坐调息,理都不理。 卫禀和燕夕鹤过来催过,也就不走了,就围坐在篝火旁,坐等云风给他们烤肉。 路铭心看他们两个一副大爷相,连手都不伸一下就要吃的,更加心头火起。 然而,她在云泽山上辈分高得很,也当惯了大爷,平日饮食就靠师侄们过来伺候,自己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此刻也只能干瞪眼。 云风笑了笑,温声开口:你们别急,等外层的肉先熟,我就切下来给你们解饿。 他话音刚落,卫禀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了两声,顿时红了脸转过去。 他们本来就是少年,又整日辛苦捉妖,确实也都饿了,只不过卫禀催就好声好气地催,这么吆喝来吆喝去,让人厌烦。 燕夕鹤在旁边打着扇子,笑得很是欢快:哎呀,云师弟这么贤惠,我都想娶回家了。 路铭心呵呵了一声:你再调戏他,小心他不给你吃肉。 风流潇洒的燕二公子,在温饱面前也只能俯首低耳,只是把扇子打得飞快,唇边含着笑不敢再开口。 那时他们还都未曾想到,当夜吃着鲜美的烤鹿肉,在篝火旁坐着斗嘴,已经是他们这次在独首山的十几日中,最后的安逸时刻。 第二日他们就在合力猎杀一只中品妖兽时,误入了木灵妖领地,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木灵妖就如后来,他们在北境见过的那些异齿雪鸮一样,一反平日里温和无争的样子,嗜杀狂躁。 路铭心仗着真火灵根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拽着云风一起逃了出来。 卫禀和燕夕鹤更是吃了不少苦头,第三日才找到路铭心和云风,直哼哼着要云风给他们治那一身的伤。 而意在夺魁的傅涅,却被木灵妖吞噬一臂,用法符狼狈逃回营地,自此一蹶不振,后来十数年再未结丹。 第八章 轻云(2) ♂, 经过一夜的奔命,路铭心只记得自己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天亮,云风把她带到了一处干燥干净的山洞中,在洞口处设了结界,在那边盘膝打坐等她清醒。 路铭心起身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的是云风的外衣,捡起来抖了抖灰尘,递还给他:多谢。 云风看了眼那件已脏了些许的青池校服,摇了摇头:无事,我还有。 路铭心看他已经换了件苍青色的外袍,挑了下眉,心道这个小医修真是法力不高,讲究却多,简直像什么豪富之家的小少爷。 不过看他那温吞性子,又不像是被宠出来的,也真是奇怪。 她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我们今日要小心些,先寻下那三人,再图后事。 云风看了看她:那木灵妖如此反常,你还要继续试炼,不用法符传送回营地 路铭心拿出试炼大会分发给每人的联络令牌看了看,上面代表他们五人的五行咒文还剩下四个。 傅涅的水系咒文已经消失,证明傅涅不是已经身亡,就是回了营地。 代表卫禀的土系咒文和代表燕夕鹤的金系咒文还在,是说他们两个还活着,并且还在试炼大会的结界内。 她看完收起来:老卫和燕二还在,若他们还在找我们,我们先回去多不讲义气。 她说着又哼了声:更何况回去就拿不到排名,我又岂是半途而废的人。 云风显然不同意她,微顿了一下说:你来之前,你师尊同你说过一定要你拿到名次 路铭心呵呵冷笑了笑:他当然没说过,他还说让我量力而行,不要太在意这些。 她边说边咬了牙:他只怕巴不得我碌碌无为,像他一般做个闲散混日子的。 云风似是讶异于她的话,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你师尊也许是怕你太过冒进贪功,埋下隐患。 路铭心听完就斜视着他:你怎么老爱为我师尊说话,难不成你认得他 云风又那样柔和地笑了笑:寒林真人深居简出,我怎会认得他 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说:既然你无意退出,我们稍事休整就去寻卫师兄和燕二公子。 路铭心侧头看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云师兄,昨日逃命的时候,我似乎听你叫了我一声心儿。 云风镇定无比,全然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微一勾唇:你听错了,路师妹。 路铭心也不纠缠,还是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借着洞外的日光,去看他清秀白皙的侧脸。 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和同龄的少年玩笑起来,颇觉有趣。 更何况她在寒疏峰上从来没什么玩伴,顾清岚在她看来,虽待她还算好,但却总是冷冷淡淡的性子,也是她师长,不会同她玩闹。 待她下了山,性子又暴躁,争强好胜,更加交不到什么朋友,云风温柔恬淡,又爱护谦让她,正好补了这个缺。 他们出洞后,倒也没像昨日般遇险。可能一旦离开那发狂木灵妖的领地,其余地方都还算安全。 路铭心还顺手又猎了两头妖兽,将内丹挖了出来。 她拿了一颗给云风:这个就给你拿着吧,免得到时一只也没有,未免难看。 云风笑着推辞:我若想猎妖时,自会出手,路师妹不必为我操心。 路铭心倒也没强着要他收下,笑着打量他:你这么自信,难不成你除了医修之外,还是深藏不露的剑修 云风没上她的激将法,还是温和地笑笑:再不济,猎两只妖兽还是可以的。 路铭心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跟云风在危机四伏的独首山里披荆斩棘,也不觉得苦累,反而深觉有趣。 第一日没找到卫禀和燕夕鹤,她也不着急,照旧跟云风两人寻个整洁干净的山洞扎营。 独首山内有许多以供栖身的山洞,有些是天然形成,有些则是之前来历练的修士挖出来的,比如卫禀是土系灵根,用法力造个山洞也不算难。 他们今晚找到的这个,看样子竟然是一两日之前才造出来的,岩壁上尚有法力残留,里面还散落了不少东西,几件法器。 云风看到这山洞,微微顿了一下,神色有些肃然。 路铭心却早就一脚踏了进去,还摆了摆手,好似跟不存在的主人打招呼:都是来参加试炼大会的师兄弟,既然这山洞你们不要,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不客气笑纳了。放心地上这些法器我不稀罕,不会拿的。 云风看她肆无忌惮的样子,不由笑了:这些人连法器都拉下了几件,走得一定极匆忙,你也不怕此间还藏着什么危险的事物。 路铭心已走到山洞内一个铺好的兽皮上躺下来,嘴里还叼着她随手在路上摘的猫见草,随着话声一晃一晃:反正来独首山也是试炼猎妖,这里若有什么妖兽魔物盘踞,正好守株待兔,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云风看她那惫懒狂妄的样子,笑着摇头,走上前来将她嘴里的草摘下来:你也有个正型。 路铭心双手叠放在脑后,翘起了二郎腿,撇嘴抱怨了句:小师父。 云风脸上还是带着笑,微顿了顿问:你叫我什么 路铭心轻哼了声:你这么爱教训人,跟个老气横秋的小师父一样,你又不是我师尊,管我这么多。 她边说,还边往里面挪了一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兽皮,大方地说:喏,让给你些,来吧。 云风笑着微微摇头,没在她身边躺下,自去又寻了一个地方盘膝打坐。 路铭心对他这种假正经的举动,当然又嗤之以鼻。 好在他们休息了这一日,也没察觉什么动静,第二日整装出发后不久,就在附近找到了卫禀和燕夕鹤。 这对难兄难弟显然也在这片山崖附近过夜,正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身上都凄凄惨惨地挂了不少伤,卫禀不用说,一身青色校服血迹斑斑,下摆都被撕去,露出里面中衣。 燕夕鹤那身绣着金丝边的黑绸缎袍子,也划烂了不少,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整个人再没有那种富家公子哥儿的气派,倒是不离手的折扇还好好地拿着。 远远见了他们,燕夕鹤忙挥着手上的折扇招呼他们:小云师弟我的亲人,可找着你们了,快给老卫治治,他腿断了 卫禀疼得脸色煞白,无力说话,嗯哼了一声表示他还活着。 云风也没耽误,快走几步过去,让燕夕鹤把卫禀放在地上,抬手掌心发出柔和的绿色光芒,将他大腿的断骨一点点接上。 卫禀呼着气,看云风低头认真给自己治伤,甚至都没趁机让自己多吃点苦头,难得有了丝愧疚之心,低声说:云师弟,我先前对你说话不够讲究,对不住啊。 他倒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先前那么使唤呵斥云风,现在只说不够讲究。 云风一面给他治伤,一面抬头对他微微笑了笑:几句玩笑话而已,无妨。 他顺着话头如此轻描淡写,卫禀就更不好意思了,肤色暗黄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红晕,看着云风微垂下的眼睫,在那莹白如玉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又看到他含笑的粉色薄唇,心中不由想:怪不得燕二那厮总爱调戏云师弟,云师弟确实生得这般俊俏好看。 他才刚想完,抬头就看到路铭心一双眼睛跟着了火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心中又不免打了个突:果然我待云师弟不好,路师妹很生我的气,我往后得待云师弟好一些,好叫路师妹对我也好些。 至于为何他待云师弟不好,路师妹就会这么生气,他却全然没想到。 云风将卫禀的伤势稳住,又给燕夕鹤治伤。 燕夕鹤也伤得不轻,后背上血肉模糊地一片伤口,是被木灵妖用藤条绑住,横拖硬拽蹭出来的。 路铭心在旁抱胸看着那伤口,也觉肉疼:你真向着老卫,自己伤也不轻,就要云师兄给老卫治伤。 云风正用药膏给燕夕鹤抹伤口,他呲牙咧嘴地说:老卫摔断腿是为了救我嘛,我怎么能光顾自己。 路铭心看他脸上的表情实在精彩,露出嫌弃的神色:这么一弄,你们俩倒是铁哥们了。 云风将药抹在了痛处,燕夕鹤这种半点苦都吃不了的公子哥儿,顿时哎哟哎哟呼痛:若不是我那个晦气的老爹非要我来 路铭心在旁冷冷地说:燕二,你骂你爹了。 药膏抹好后,伤口处凉凉地好受了许多,燕夕鹤神色略微恢复了正常,话也顿时正经了:父亲大人派我来历练,能结识三位好友,真是我平生之幸。 给卫禀和燕夕鹤治了伤,云风又一人给了他们两粒恢复精神法力的药丸。 燕夕鹤顿时感动极了:果然出来历练,还是得带个小医修啊,医者父母心。 这当然是后话了,后来很多年,燕二公子身旁聚集了不少医术高深的医修,他但凡外出,身旁也都会带着一到两名医修。 而在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这些后来威名赫赫,各据一方的少年少女们,互相看了几眼,路铭心先发问:傅涅是不是回营地了 燕夕鹤点头:我那时正被藤条卷住倒掉在天上,看到地上有传送法符的蓝光。 路铭心又问:你们两人可要回去傅涅都回去了,我们这时回去,应该也没什么人怪罪我们。 燕夕鹤摇着扇子笑了一笑:本公子做事从不知难而退。 卫禀说:我要超过我师兄上次大会的成绩,绝不回去 路铭心当即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那我们四人就这么定了,不管此番试炼大会如何艰难危险,定要同心同力,共战到底 燕夕鹤和卫禀很快把手都搭了上去,路铭心侧头看到不动的云风,抬了抬下颌对他示意:来啊。 云风无奈,只得也把手搭在他们三人的手背上:既是如此,我定会照顾你们周全。 他到此时还是不想自己,只说要照顾他们三人,卫禀感动之余,忙表功:云师弟,我会把猎到的内丹分你一半三分之一的 燕夕鹤笑着:我也分三分之一给云师弟。 路铭心哼了声:看你们两个小气的,我要分一半给云师兄 燕夕鹤好心提醒她:我们若是都分那么多给云师弟,此次大会他多半要夺魁了。 路铭心一想也对:云师兄要是都拿一半,那就比我们三个每人都多了啊 云风在旁微笑着摇头叹息:多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推却一下好了。 第八章 轻云(3) ♂, 试炼大会共七日,如今还有五日。 虽然说了决不主动退出,路铭心还是无事就把联络令牌翻出来看看。 提前离开试炼大会,除了主动退出外,还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试炼大会的长老们认为情势突变,需要提前结束试炼,这时联络令牌会浮现紧急召回咒文。 还有一种,则是试炼修士的师长发令将之召回,这时联络令牌上会浮现师门召回咒文。 在这两种情况下离开试炼大会,试炼成绩都不会作废,仍旧计入排名。 路铭心看了又看,她的令牌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燕夕鹤显然也检查过自己的令牌,看她又将令牌翻了出来,摇着扇子笑了笑:死心吧,我们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不像旁人,只能熬够时间再出去。 他说得也不是无的放矢,昨日异变的,很可能不仅只有木灵妖。 今日他们汇合休整了之后一路前行,只看到路边偶尔丢弃着损坏的法器,还有残余的法力痕迹,却没见到一个活人。 那些前来参加试炼大会的小辈修士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独首山中,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路铭心轻哼了声,将令牌收了起来,转头去看卫禀:你呢 卫禀的腿骨被云风治疗过,还没完全愈合,用剑支着身体一步一挪,恨恨说:我师尊只记得我师兄,哪里记得还有我 他说完,就跟路铭心和燕夕鹤一起,扭头看云风。 云风走在最后,骤然被三道灼热的目光看到,顿了顿说:我只是李道尊的记名弟子 好吧他们这些亲儿子和亲传弟子都没人记得,更何况一个记名弟子。 路铭心将令牌重新收了回去,轻哼了声:没人记得也没什么,反正我们绝不做逃兵。 云风轻叹了声,微微摇头,不过也没说什么,仍旧微笑着跟在他们三个人身后。 这一日倒也还安分,既然无人争抢,他们索性顺着大道走,但凡有妖兽扑上来找死,都是一通打挖了内丹一分。 少年人没有成年人那些利益盘算,容易在共同患难中建立友谊,试炼大会之前他们还都彼此不相识,三日过去,却已俨然是生死之交。 连燕夕鹤这样看上去心机深沉的,也颇跟他们交心,一路上说了无数他们家的破事出来。 什么他娘跟姨娘天天争风吃醋,根本不关心他们两兄弟;什么他爹好似暗恋着哪位高高在上的仙子,整日里就知道练功什么也不管;什么他修炼都没人指点,要不是他哥还管他,他早就练功走火入魔死掉了云云。 说到后来,路铭心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想堵住他那张嘴。 卫禀倒是很理解他,搂着他肩膀,一面减轻自己走路的麻烦,一面也倒了许多他师尊只看重他师兄,不看重他,连剑法都懒得亲自教他,就叫他师兄教之类的苦水。 眼看这两个难兄难弟就差抱在一起痛哭,路铭心懒得理他们,落后了一些跟云风一起走。 兴许是看前面那两位吐苦水吐得太开心,云风轻叹了声,主动问她:路师妹,你心中对自己师尊也有许多看法 路铭心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我师尊待我还是好的 她说着又说:我还小的时候,师尊每日都抱着我,我练剑磨破点皮,他都紧张得很。 她边说,还边露出很鸡贼的笑容:我跟你说,我师尊心疼我时就会皱眉,看起来像生气了一般,其实却不是。 云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既然你觉得你师尊待你甚好,为何又对他有怨言 路铭心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的神色:可是这些年来,随着我年纪大了,要出门历练,我师尊就待我冷淡了许多,不仅不准我经常下山,还总爱罚我禁足,抄书抄门规,烦也烦死了,我撒娇都不管用,也就渐渐懒得理他。 云风迟疑了一下说:你师尊也许是怕你在外遇到危险 路铭心哼了声:我长这么大了,还天天关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寒疏峰上做什么他又总是闭关,一整个峰上,就一只朱砂是活的那晦气的鸟还不大爱理我,不过一只扁毛畜生而已,架子那么大早晚我把它做成烤鹤 她说着,还徒手做了个烤鸟的动作。 云风不由轻笑出声:看起来你对这只朱砂兄积怨更多一些。 路铭心撇了撇嘴,又说:之前我听到其他峰的弟子在那里讨论,说我师尊把我拘在山上,是怕我太过招摇显眼,盖过他的风头。 云风又微顿了顿:你师尊怕是有别的考量 路铭心说了这么多,就觉得足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打了精神侧头问他:你呢你师尊待你如何你就没什么好埋怨的 这还变成了师门诉苦大会,他不说几句是否会显得不合群 云风微微笑了笑:我还年幼之时,我师尊就陨落了。 他说的这个师尊,当然不会是李靳,路铭心哦声,先说了声节哀,才又说:你师尊陨落后,你就跟着李师伯了 云风还是摇了摇头:我多半自行修炼。 他说着顿了顿,又笑了:幸而后来四处历练,结识了几位好友,获益良多。 路铭心看他也不过十六七岁,听他说话的语气,却似已有许多历练经验,顿时双目亮了亮,十分羡慕:那我是不是也算你的好友日后你可要引荐你那几位好友同我认识啊。 云风笑着点头:也好。 路铭心顿时十分开心,一脸神往之态,少年心性暴露无遗。 他们边说边走边打,午间也没停下,一日之间,翻了两座山,进入了试炼大会的腹地。 按着地图,他们只需再走两日,就能抵达试炼大会的出口。 到时虽不能说可以提前离场,但总归只需守在出口处,等时间一到,就可出去。 待到申时,山林中雾气弥漫,日光已有些暗了,云风突然说:我们这就去寻个安全的地方扎营,等明日再走。 卫禀腿还瘸着,却雄心不减,还想多猎几只:到戌时天才会黑吧还有一个多时辰呢,我们就要扎营了 燕夕鹤却看着云风,很是重视他的意见:云师弟觉得夜里会不安宁 云风点了下头:上次我们遇到发狂的木灵妖,就是在酉时和戌时相交,白日黑夜交替,魔物蠢动之时。 试炼大会的任务,虽是降妖除魔,但魔物毕竟变化多端,魔力千变万化,比妖兽要难对付得多。 所以多年来道修们心照不宣,在设下大会结界前,会由法力高深的长老们先巡视一遍,将附近稍为厉害一点的魔物赶走,只留下不成气候的小魔和妖兽,给这些后辈们练手。 这次也许是这个环节出了错,也许是有了其他异变,总之试炼大会内,应是混入了什么厉害的魔物。 燕夕鹤摇了摇扇子,双手一合,将扇子收了起来,点头说:那就按着云师弟的意思办。 卫禀急于建功,也并不是傻,看他们慎重,也就再无异议。 云风抬起手,掌心放出星点的莹莹绿光,就如萤火虫般,飘然散到树木之间。 他闭目了一阵,再睁开眼时说:此地的草木之灵指引,往前数里的一处山崖,灵气浓厚,妖魔不容易侵袭。 这也是木系灵根的好处,万物有灵,但凡有草木生长之处,就会有灵气为其所用。 说起来木灵妖也并非恶妖,多半是山林守护者一般的存在,道修遇见,往往礼让三分,不会将它们当恶妖一般斩杀。 那日他们所见的木灵妖,周身却弥漫着黑气,已被魔气侵蚀控制。 探明了去处,他们动身前去那处山崖,走到后,发现此地果然灵气浓厚,极适合打坐休憩。 有了前两日的经历,他们不敢再露天扎营,由卫禀在山壁上开了个山洞,几人进去后,燕夕鹤又在洞口设上了结界。 燕氏结界之术天下闻名,燕夕鹤的这个结界颇得真传,看上去固若金汤。 燕夕鹤设好结界后,还得意地说:就是我老爹亲自来,要解开也得两个时辰。 他跟大家混熟了,说起自己父亲来,用词更加随便了许多。 只是这么一来,山洞空间狭小,就烤不了兽肉,好在众人出发前都带了不少辟谷丹和干粮,各自拿出来吃点对付一下就行。 路铭心不喜欢吃辟谷丹,她还有前日没吃完放起来的一点烤鹿肉,拿出来撕了几片吃,看到一旁云风只是拿了一粒辟谷丹服下,就盘膝闭目调戏,凑过去将手中的鹿肉递给他:你要么 云风睁开眼对她笑了笑:多谢路师妹,我不用。 路铭心记起来第一夜时,他烤了半天的鹿肉,都切下来喂给他们三人,他自己一口没吃,她想了一想,随即觉得恍然大悟:你是医修,又是木灵根,自然不爱吃肉。 云风微微一笑,也不多加解释,索性默认。 路铭心借着夜明珠的光,看到他清隽的笑颜,只觉可亲可喜心动神摇,也不知为何,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她小时候飞扑顾清岚练熟的动作,此刻自然而然这么做,待抱住了云风,她才惊觉自己竟然抱住了同龄异性的身体。 好在她反应极快,立刻就装作开玩笑一般,往云风胸前嗅了嗅,笑着说:哎呀,不食人间烟火的医修就是好,身上的味道都这么好闻。老卫,燕二你们要不要也来闻闻。 那边燕夕鹤跟卫禀本来被她这一抱吓到,都看了过来,听到她调笑玩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偏偏卫禀极不识趣,还真也凑过来,要闻云风怀里的味道:真的那么好闻 燕夕鹤在旁看他们三人几乎要滚成一团,笑着打扇子,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一群不晓事的雏儿 洞内一片欢腾,他们却一起听到了一阵怪异之极的桀桀低笑。 弥漫的黑气自山林中渗出,被阻隔在洞口金色的结界之外,黑气后那个声音非男非女,怪笑着说:这熟悉的可口味道青帝之后这还真是有趣 第八章 轻云(4) ♂, 那声音就跟刮铁锅底一样,嘲杂嘶哑,异常难听。 站在洞口处的燕夕鹤吓得忙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哪里来的丑八怪 大敌当前,他倒只惦记着美丑,也算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 洞口处一片暗黑色的浓雾,什么都看不清。众人却能感觉到那浓雾后有两道目光正紧紧盯着他们,黏腻阴沉,不怀好意,让人不由想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人不知是人是魔的东西却并不理会燕夕鹤,又桀桀怪笑着说:这么纯正的灵根,必定是青帝无疑虽说只有一半,但也足够 随着那个话声,他们所处的山洞开始簌簌摇晃,山壁上的碎石也随之层层掉下来。 燕夕鹤自负结界建得结实过人,也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他毕竟年少,临敌经验不足,连连后退,不知所措。 云风沉声开口:燕公子,将山壁也设上结界 燕夕鹤这才手忙脚乱地念咒画符,将四面山壁上都设上结界,好在他天资过人,下手极快,很快就保住了四面山壁。 接下来不用云风再提醒,他干脆把地面也设了结界,如此一来,结界就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围住。 燕夕鹤刚松了一口气,洞外那个声音复又怪笑起来:你们这些小虫子真是有趣,看你们在这里挣扎,也算余兴。 路铭心听那声音说话一直阴阳怪气,早就不耐烦了,当下拔了剑出来骂道:你这种藏头露尾,只会耍嘴皮子的废物,看我不砍了你的舌头来下酒 那声音似乎是被她吼得愣了一愣,却没接她的话,反而又怪笑了声:哦呀,方才许是走了眼,竟然还有个真火灵根的小丫头片子,吃起来一定也非常可口 路铭心呸了声:你才是小丫头片子,你全家都是小丫头片子 云风看她跟那声音对骂得起性,顿了顿说:燕公子将四面都设了结界,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外面听不到。 他说完又顿了顿:你什么时候学会饮酒的 路铭心被他一提醒本就沮丧,看他竟又来问她什么时候学会饮酒,顿时有些崩溃:我只是随口说说行不行你是我爹吗管这么多 云风抿唇似是忍了忍笑,这才对燕夕鹤说:这个结界最多只能撑半个时辰,待结界快破之时,你带着卫师兄先行撤离,我和路师妹留下对付这魔物。 燕夕鹤怎么肯干:我和老卫要是把女流之辈和医修丢下,自行逃命,那就干脆不活了。 路铭心抱着胸哼了声:提醒你一下燕二,你在试剑大会上输给我这个女流之辈了。 卫禀也急了起来:我腿虽不方便,法力还在,也不能算是累赘,怎么可以丢下你们逃命。 云风摇了摇头:那魔物的目标是我和路师妹,我们一起逃走会被追击,不如分散开,彼此没有顾忌,反倒可以施展身手。 他们在这边说着,地面就震了几震,结界撑着的山壁也跟着抖了几抖,接着他们的结界竟倾斜开来,顺着山壁往外滑了一滑。 这就好似有一只巨手,正将他们这个结界,从山壁之中往外挖,它倒不紧不慢,还又在结界上拍了几拍,将金色结界拍出了几道裂痕。 燕夕鹤本来还在心中想他燕氏的结界,不至于只能撑半个时辰,如今不由脸色隐隐发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风微顿了顿:看它的行迹,应是地魔。 燕夕鹤虽没见过,但却听过有关地魔的传说,相传它由地灵孕育,纠集十万恶灵怨气,生于暗夜,囚于暗夜,永不可见日光。 云风说着,又顿了下:你们的师长兴许没告诉过你们,孕育地魔的,正是独首山。 燕夕鹤愕然了片刻:可地魔不是在一百年多年前,就由时任青池山掌教的绝圣真人封印了 云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可能百余年过去,封印松动了也未可知。 他这么说倒也挺有道理,燕夕鹤却还有疑问:那地魔所说的青帝又是谁为何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我却从未听说过 云风又摇摇头,露出个无奈笑容:若它肯说得明白些,我也想问一问,青帝究竟是谁,它又为什么说我是青帝之后 他本就是个身份不高的记名弟子,他又说自己年幼时师尊就陨落了,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倒也可以解释。 也还有种可能,是这个地魔被封印得久了,刚出来脑筋不清楚,看到个木系灵根就大喊着是什么青帝。 何况那个地魔一会儿说他是青帝之后,一会儿又说他必是青帝无疑,还什么只有一半,听起来就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其余三人想了下,也就接受了他这个说法,不再纠结于此。 他们商定下应对的计策,就各自暗暗调息准备。 地魔仿佛是在戏耍他们一般,一直在断断续续把结界往外刨,刨到后来,竟把他们头顶的山壁都刨去了一大半。 整个结界如同一个被暴露在外的鸡蛋,除了接近地面的那端,其余几面都被浓黑无比的黑雾包围。 偏偏那地魔还不断用尖利爪子一般的东西敲敲打打,真的如同敲着一只鸡蛋般,将四面的结界都敲出条条裂纹。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当然十分不好受。 特别路铭心这种暴躁的性子,手早按在剑柄上,只待云风一声令下,就冲出去跟地魔决一死战。 云风一直看着外面,手中扣着一道咒符,待地魔终于将结界敲出一道较大的裂缝,并从裂缝中刺入一只尖利的钩爪,云风终于沉声说:撤结界 燕夕鹤也早就准备好了,手上划出令咒,金色结界应声消失,浓黑的雾气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来。 云风手中的咒符绿光大盛,宛如流星般射向黑雾之中,断喝出声:坎位 燕夕鹤会意,折扇挥出,迎风化为一柄飞剑,拽着卫禀一跃而上,向坎位的方向直冲了出去。 路铭心早跟他交过手,却不知他除却背后的长剑外,手上那个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折扇才是他的飞剑。 也不知在青池山的试剑大会上,燕夕鹤跟她论剑,是否保存实力,故意输给了她。 然而此刻情势,不容她多去思索燕夕鹤的真正实力,在云风那道咒符极短地驱散黑雾时,她已看到了隐藏在雾后的地魔真容。 那魔物非但不如想象中一般狰狞丑陋,反倒一身红衣,面容俊美无比,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只是他面色发青,双目则通红,双唇也猩红如血,一眼看上去只觉嗜血可怖。 地魔面目身形在黑雾中一闪而逝,路铭心已按照云风叮嘱,持剑将所有法力灌注在剑身上,大喝一声,朝着那个方向横劈而去。 她年纪尚幼,真火灵根的威力确已初现雏形,那一剑携带着通红的火焰威能,灼热真气之下,黑雾消散,地魔身形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但即使路铭心已尽力全力,她也不过是个尚未结丹的少年修士,法力在活了千年的地魔面前还是显得稚嫩,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也只阻了地魔一阻,令他抬手抵挡,稍稍后退了些许,没能伤到他分毫。 地魔呵呵一笑,露出了真容,他就不再用那种难听嘶哑的声音说话,而是换上了一种极为华丽优美的男性声线:看起来你们这两个小朋友,是打算牺牲自己,换取那两个小子活命了也罢,待我吃了你们,再去寻那两个小崽子 他话音未落,云风就一手抵在了路铭心后背上,将一身法力尽数灌入她体内,一击之下半跪在地,似已脱力的路铭心也在此时重新暴起,比之先前更为威猛的一剑,也再次横扫而出 就在这时,地魔身后的黑雾中,传来燕夕鹤的一声冷笑:你说谁是小崽子 在他出声的同时,地魔脚下的地面上,突然金光大盛,四角形的巨阵从四面升起,恰巧将他困在中央,而法阵四角,则是他们四人手上的传送法符。 四道法符同时发出绿色光芒,将地魔困在其中,伴着路铭心那道通红的剑光,空中传来一声不甘的嘶吼,地魔的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 周遭的黑雾消散,他们这才看清空中刚升起一轮明亮满月,此时不过戌时,长夜这才刚刚开始。 发动法阵的卫禀脱力坐倒下来,吁了口气说:这下完了,我们就算想回营地,也没法符了。 云风脸色也有些苍白,扶住了身旁用力过度,真的虚脱到要滑到的路铭心:有地魔盯着,我们方才就算想用法符逃走,也多半无法。 几人之中,就数燕夕鹤实力保存最多,但他也心有余悸地背靠在身后的树上:这地魔原来生得挺美,为何要扮丑吓人,真是要命。 他说着也吁了口气问:云师弟,地魔是被我们传送到营地里去了虽然说营地里有许多长老,但我们这算不算祸水东引啊 云风摇头:独首山是地魔盘踞出生之地,他和此山地灵相连,四道法符加上卫师兄的遁地法阵,只怕也只能将他移送到附近某地。 燕夕鹤听说地魔还在附近,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吓得也不敢靠在树上了,连忙直起身子:什么那东西还在再来一次我们岂不是真的要玩完 云风又摇了摇头:无事半个时辰前,我已用联络令牌传信给了李道尊,他此时应该已在带人赶过来,我们只需设法拖延即可。 他们这些参加试炼大会的修士,手上的联络令牌,都只能接受讯息,而不能传出讯息,为的是防止有选手联络师长作弊。 但云风这么说,显然他手里还有能够双向联络的令牌,并且听他口气,他通知李靳后,李靳一定会马不停蹄,亲自带人赶过来救他们。 这哪里是记名弟子的待遇说比亲传弟子还亲,都不为过。 看着燕夕鹤瞪大了眼睛,云风就微微笑了笑:其实我并不是前来参赛,而是受人之托,来照顾你们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一手将身旁的路铭心推开,而他身后的山壁中,也突地刺出两道黑色雾气,那雾气竟犹如实体,从他胸前先后穿透。 这突变太快,近在咫尺的路铭心,也只能呆立地看着他蓦然喷出了一口黑血,身子颓然倒了下去。 第八章 轻云(5) ♂, 一击得手,他们身后传来地魔猖狂的大笑:若是青帝亲身前来,我倒还怕上一怕,这半副不中用的身子,当真是天赐良机 路铭心慌着抢上去抱住云风的身体,他胸前被穿透的位置并没有伤口,清俊的眉心却已染上了浓重的黑气,原本粉色的薄唇,也微微发着青紫,唇边更是不断溢出黑血。 路铭心抱着怀里绵软无力的身子,一霎间竟觉脑中一片空白,她和云风认识也不过才几日,然而这几日间谈笑温存,此刻却历历在目。 那边地魔却突地顿了顿,华丽的声音也因失态尖锐起来:这不是青帝的肉身你们把肉身藏在哪里 路铭心却根本没听到地魔说了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云风的脸,仿佛周遭的一切,已与她再无关系。 她看着云风艰难地对她笑了笑,他启唇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空中传来一声气急的断喝:孽畜何敢 她后来曾见过李靳的涤玄出鞘很多次,甚至无数次败在这把青金色的利剑之下,但当第一次,涤玄在她面前出鞘时,她却没有去看。 她只看到云风对她轻勾起染血的唇角,他抬起手,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她才惊觉她脸上竟流了泪,他轻声对她说:无妨。 空中剑气纵横,除却李靳外,他还带着几名金丹修士,其中赫然就有被卫禀抱怨了一路的那个师兄。 她听到卫禀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大师兄 那人爽朗地笑了笑:别怕,有师兄在 有李靳在,还有这几名金丹修士,哪怕地魔也讨不到好处,混战中负了伤,遁地逃走。 李靳看追击不及,立时收剑入鞘,走上前蹲在路铭心面前,握住了云风的手:师风儿,你如何了 云风对他微微勾了唇,摇了下头:他对我的身体种下了魔气。 若是金丹修士,当然无惧魔气,最多自行调息即可将体内魔气驱除,尚未结丹的修士中了魔气,也并非不能医治,只需法力高深的金丹修士助其调息驱毒即可。 路铭心听到这里,微松了口气,李靳却脸色大变:你这具身体染了魔气就是无治,你为何不小心些 云风又咳了些黑血出来,无奈地弯了唇角:一时不察 李靳听着却狠狠扫了眼路铭心:什么不察,不过是要护着这个小丫头吧 路铭心听他们越说,心中越是慌乱,情急之下抓住了李靳的衣袖:李道尊,你是云师兄的师尊,你能治好他吧 李靳却一震衣袖,将她的手弹开,就要从她怀中接过云风无力的身体:我没法子,他如今这样,只能寻个地方埋了。 他语气暴躁,言辞随意,那时尚且年幼的路铭心本就满心忧急,无力觉出他话中更多的意思,只能听出他竟是不愿治愈云风,要将他随便处置。 她拼命抱住云风,连连摇头后退,不肯把他交给李靳:李道尊,云风是你的弟子,你为何不肯救他 李靳本就气急败坏,看她连人都不肯给自己,更加火冒三丈,说话也更随意了几分:他是我弟子我就要救他他那身子染了魔气神仙也难救你快把他给我,我趁他断气之前将他带回去 他这话,连一旁卫禀的大师兄也听不过去了,开口说:李道尊,无论这少年是不是你的弟子,受了伤也要医治,你这样说话,跟他交好的这些弟子们怎么肯放心让你带走他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乱上添乱,李靳气得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有嘴说不清楚,就去看被路铭心紧紧护在怀中的云风:你倒说一声啊 云风想说,却刚开口就又吐了口黑血出来。 这么一来,在众人眼里,就是李靳逼迫重伤的弟子,令他为自己开脱。 卫禀的大师兄看云风脸上的黑气在这短短时间内,已从眉心蔓延开,也觉得这个少年中了魔气后比其他人情势危险许多,兴许是灵根分外纯粹的缘故,确实是看着无救了,就轻叹了声:李道尊,令徒或许已命在顷刻,你不如问下他自己,愿去哪里 他年岁长些,能看出李靳虽说得难听,但脸上的关怀忧急不是假的,大半也是气急所致,并不是真的不关心这个小弟子。 李靳只能看着云风说:师风儿,你说怎么办 他这已不是一个为师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着这少年,要他拿个主意。 云风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终于攒了些力气:我有些话要同心儿说。 李靳跺了下脚,抬手挥了挥:你们都随我到这边来,不许偷听 他一面说着,还一面在路铭心和云风身上画下一个结界,他既然发话,众人只能随他一起走开了些。 唯有路铭心还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抱着云风,看着他对自己微微笑了笑,轻声开口:心儿,其实我 她没听下去,在他唤出那声心儿的时候,她就低头吻住了他犹带血气的薄唇。 她还年少,并不太会吻,只能依样画葫芦一般在他唇上胡乱舔了一通,舔到了毒血也毫不在意。 她吻过了,低头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滑了下来:云风,我带你去求我师尊救你好不好 云风仿佛是被她的吻震惊,失神地看着她,她又说:云风,我以后要同你做道侣,我师尊一定会救你的,你撑一下好不好 在她吻上云风的时候,不远处的李靳已觉察到不对,正往这边走来,路铭心又紧紧抱了抱怀中的人,咬了咬牙,背上的佩剑出鞘,冲破结界,抱着云风一飞而出。 原本李靳那个结界就是为了隔断话声随便设下的,并不算厉害,路铭心又凭着一腔孤勇冲了出去,他竟阻拦不及。 然而此时他要追击上去也不难,只是望着路铭心怀中的云风,错愕了片刻,也就放他们走了。 事后多年,路铭心想起那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已记不清什么人说过了些什么话,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起来,唯有那个在记忆中的少年,仍旧那般鲜活明亮。 她只记得自己带着云风从独首山逃了出来,她金丹未成,只能借助顾清岚给她的飞行法器,在空中飞一阵停一阵。 从独首山到云泽山并不远,日后的她能够御剑一日飞个来回,那时却断断续续地飞了近三日。 也许是她对云风说了让他撑下去,他竟真的撑了三日,哪怕时不时就会陷入昏迷,唇边也总是会涌出黑色的血。 她总觉得云风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却又不知为何一直也没有说出。 她记得一路上,她不管云风时不时醒着,不断同他说话,他们飞过一座山峰,她就会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来这里看云。 一日近了黄昏,她又会对云风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来这里看落霞,红彤彤地映红西天,一定很美。 她也不知这年少的恋情为何开始的如此之快,她只知道她什么都想同云风一道,又怕今日过了就没有明日,每日里惶然落泪。 她记得当他们落在一个江边的山峰上时,云风清醒了一次,她抱着他坐着,一起看江上往来的渔船,还有江边的一个码头小镇。 那都是凡人,却看上去生气勃勃,处处都是烟火人间。 她听到云风轻声对她说:心儿,你是否只愿和我一起 她侧头轻吻了下他的鬓角:对,我只要云风,别人都不要。 云风那双她见过的,最清澈纯净的眼睛中,透出了一种那时她还看不懂的温柔:好,我陪你。 她那时也不懂,为何云风情况那么糟糕,却每每总能撑下去,从昏迷中挣扎着清醒过来,静静地听她说几句废话,唇边总带着柔和无比的笑容。 她只愿相信那是奇迹,所以当她带着云风来到寒疏峰下时,她还坚信着顾清岚一定能救云风,毕竟在那时的她心中,师尊那么厉害,近乎无所不能。 然而她却被凌虚真人的弟子紫昀挡在了寒疏峰外,紫昀年纪比她还长几岁,平日里总会被凌虚真人派来他们寒疏峰上送东西,算是跟她相熟。 他抬手挡住她,看了眼她怀中昏迷不醒的云风,神色有些尴尬:路师妹,小师叔祖闭关时出了点岔子,如今青池山的李道尊正在峰上为他调息,小师叔祖说不许路师妹带人上峰。 她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李靳早就先她一步到了寒疏峰上。 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骤然被夺去,她抱着昏迷不醒的云风,心中什么都乱了,只想着闭关什么的都是幌子,是她师尊和李靳串通好了,根本没打算救云风。 她想过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去,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时也深深惧怕了,若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愿帮你,连你至亲的师长,也不伸出援手,那该怎么办才好 更何况三日间勉力飞行,她就力竭了,而且就算冲上了寒疏峰,若是顾清岚执意不愿出手相助,她还能逼他 寒疏峰下风雪那么急,她又将云风抱到了山脚下,至少那里还草长莺飞,温暖如春,不会让他的身体更凉下去。 她那时可能还盘算着要给云风殉情,他们只认得了几日,连恋情都是只她一厢情愿,就这么给他殉情,会不会显得很傻 那时她却不那么认为,她一贯如此,若是想要对什么人好了,就不管不顾,付上全部身心,哪怕云风只剩最后一点时光,她也要给他最好的。 她抱着云风,等他清醒,这次她枯坐了许久,从清晨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风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看着她轻声叹息:心儿,我若走了,这具身体会变得很难看你该把我放下来,自去回山上。 她摇头去吻他:我不会嫌云风难看。 云风又留恋地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隔了一阵才说:心儿,或许你会不信,会觉得荒唐但我其实是 云风又说了几个字,但她却根本没有听清,她耳旁传来的,是地魔那阴沉的狞笑,而后她眼前就裂开了一道深红色的地沟,岩石下翻滚着岩浆,地魔从地下深处了一只青色的手臂,云风就这么从她怀中跌落,被带入了深深的地下。 多年后,当她终于杀了汲怀生,冲破了地魔给她种下的魔障,她才看清了那一日的真相。 原来她最后看到的画面,只是地魔留给她的幻象。 那三日的朝夕相处,魔气终于从云风身上,侵蚀到了她的心智里,虽只有一瞬,却足够留下隐患。 云风并不是被地魔拽入了地下,而是消逝在了她的怀中。 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但我其实是你的师尊。 被地魔控制了心智的她,却用发红的双目看着他,冷酷地说:你说谎。 云风愣了片刻,看到她的眼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心儿你怎么了 被地魔暂时控制心智的她,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更加冷酷地说出此刻内心的恨意:我恨你,我恨云泽山,我恨不得从来不是你的徒弟 云风仍是那么柔和地看着她,如果她此刻能有神志,就会看到他的笑容那般熟悉,就如同那么多年来,当她做了什么错事的时候,顾清岚脸上的神色。 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还有几分纵容。 只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怅然。 他微笑着轻声说:即是如此,那就算了 他轻合上了双目,停下了呼吸。 那具如同他说过的一般,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着,如同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不过瞬息之间,只留下几截枯骨,在风中化为烟尘。 第九章 顾盼(1) ♂, 路铭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顾清岚,她不管还有别的人在,就拉住他的手:师尊,我那时错了,我早该猜到云风就是你,除了你,没人对我那么好 在她杀了汲怀生之前,被她挑断四肢经脉,瘫软在地的汲怀生觉出自己必死无疑,反而放声哈哈笑了起来:路铭心,我笑你真是无知你真是狂妄到以为你这一生,能遇着两个为你付出所有的人。 她听着,心中突然像缺了个大口子,寒风从中空荡荡地吹过去,带出血肉筋脉,她能预感到,自己将会知道什么事,什么被她刻意避开的事。 满脸是血的汲怀生望着她笑,儒雅的面容变得扭曲滑稽:从来都没什么云风,那不过是顾清岚用来放他木系灵根的容器而已 她望着他,沉默不语,汲怀生怕她不懂一样,用带着快意的笑容提醒她:路剑尊,云风就是你师尊,双体同魂,云风早就灰飞烟灭,而你师尊,也已被你杀了。 她早该猜到,这么多年来,除却李靳,几乎无人听说过云风这个名字,他仿佛从天而降,又如同晨露般消失无踪。 云风就是云泽山顾清岚。 他从未想过要一直瞒她,若她不是一句句向他抱怨自己师尊的不是,若她不是在他将要向她吐露真相时强吻了他,他一定早就告诉了她。 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带着他从独首山逃离的时候,他还是强撑着溃败的身体,和她一起看千山落霞,答应她要陪着她。 她不知道她错过的,是不是仅是云风。 她杀了汲怀生,在她神智清醒过来时,地上已经仅剩下一具断头的尸体,还有满地泼墨般的鲜血。 顾清岚微垂着眼眸,没有回答她,她越来越心慌,干脆合身抱住他的腰,慌乱地说:师尊,都是我不对,你那时一定受伤了对不对我还又找了那么多麻烦 李靳在旁呵呵冷笑着:受伤你师尊为了陪你玩什么过家家,用魂魄撑了那具身体三日,回神后吐了一身血,还要下山去寻你。你还记得你在山下怎么发疯的拿剑生生砍平了一个山头啊,路剑尊 她当然记得,她被幻象蒙蔽,以为是地魔突然出现,将云风拖入了地底,拔出业魂对着脚下一通乱砍,想要将云风救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砍了多久,只记得到后来她脱力到眼前一片昏黑,是一道熟悉的清凉法力,将她从血腥地狱中拉了出来,给了她安眠。 再次清醒,她就回到了寒疏峰上,李靳已经走了,顾清岚还在他的静室中打坐。 她起身后自去梳洗换衣,到静室中跪拜师尊,他宛如冰雪琉璃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波澜,轻声对她说:我尚需闭关百日,你不必日日前来。 她淡漠地叩首听命,起身离开,不曾去想过问他,为何他已闭关许久,面容却还是那么苍白,他先前又出了什么岔子,为何还需闭关百日。 她还年少时,对顾清岚亏欠了太多,不仅是后来对他生疑,听信谗言,还有平日里对他诸多疏忽漠然,冷眼相对。 李靳看她紧抱着顾清岚,双肩微微发抖,知道有些重话,就要这时一起说了,叫她好好长些记性:路剑尊,你当年若多些耐心,再等上几年,你师尊一样要为你耗尽法力油尽灯枯,到那时你不但不须亲手弑师,还能名正言顺继承寒疏峰主,岂不美哉 一旁的莫祁听完这句,不由侧目看了看他,心中油然而生一个念头:李道尊果真不可得罪,若不然来日怎么死的都尚未可知。 路铭心紧抱着顾清岚,她浑身发抖,还是努力用头在他胸前蹭了又蹭:师尊,都是我不好,你莫要伤心,我往后再不会了,我一心一意待师尊好,师尊往日怎么待我,我定会百倍千倍回报给师尊 李靳冷冷说:百倍千倍,你拿什么百倍千倍回报为你师尊死上一百回 路铭心被这句堵得又哽咽了一声,话也哆嗦得说不出来。 顾清岚终是看不过去,抬手搂着她的肩膀轻拍了拍,叹了口气:心儿,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再说也无益。 他说着顿了顿,唇边带着些无奈的笑容:我们是来寻兰尊主的,莫要让兰尊主看了许多笑话。 自从他复生,路铭心早不要什么颜面了,连跪地滑行这种事都面不改色,更何况是被兰残看笑话。 她哭得有些抽气,连噎了几下才有些缓过来,还是不肯放开他,将头依恋地在他胸前轻蹭。 顾清岚看一时半会儿,实在将怀中这颗牛皮糖扯不下去,就只得抬头对兰残说:我重回人世不久,小徒近日濡慕得有些过分,让兰尊主见笑。 兰残用手支着下颌,微侧了首一笑:哦早知收徒有这许多趣味,我往年也就收几个了。 兰残称号为花尊,除却因他容貌之美,还因他风流成性,也不知惹下了多少桃花债,他说趣味,不用想也是暗指这对师徒之间的微妙情愫。 听他这么调笑,顾清岚神色也未变,反而微勾了下唇角:我们前来叨扰,兰尊主怕是已知晓缘由了吧 兰残又掩唇咳了咳,他穿了一身白衣,又每咳一咳,就要咳出些零星血花,染得衣袖上点点猩红,犹如雪中落梅。 这人实在太懂如何将病弱之美发挥到极致,顾清岚在他面前,也未免输了几分风情,显得太过冷若冰霜,刚正不折。 兰残状似柔弱无骨地斜依在身侧的矮桌上,抬指擦过唇边残余的血迹,柔柔地一笑:几位应该也已看出,我如今法力尽失,仅余半条残命苟延残喘,几位无论想管我要什么,我又如何敢不给 他话还未说完,他身后的小舍中却早有人再也看不下去,一个绛紫色的人影冲了出来,将他无力的身子抱在怀中。 李靳早就察觉出房中还藏着一个法力深厚的修士,正暗暗戒备,却看到那人,就愣了一愣:昭璟师妹 那人道冠高束,一身青池山高阶修士的绛紫长袍,不是别人,正是李靳的同门师妹,青池山玉瑶峰次座,执剑长老樊昭璟。 李靳知道自己这个师妹心性颇为要强,虽是女修,却一心修道练剑,平日里比许多男子还要强硬,更别提和其他男修有什么私情,却不知她什么时候栽进了兰残这个绕指柔里。 李靳愣过后,突然勃然大怒,瞪着兰残:你这厚颜无耻的小人十几年前你曾在外放言,说迷倒了道修中辈位法力颇高的一个女修,令她入了你的花册,原来竟是昭璟你可知她刚直纯正,并不是同你一般可以游戏人间的人 樊昭璟见了李靳就微垂双目,不敢同他直视,此刻也只抿唇低下了头。 在女修中,她相貌只能算普通,更兼眉目英气,殊无妩媚之态。 李靳真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那个被很是疯传猜测了一阵的女修,竟然是她。 他气得过头,甚至顾不上怜香惜玉,恨恨望着兰残:你这竖子,究竟如何欺负我师妹了 兰残软软地靠在樊昭璟怀中,还微动了动找个更舒服的姿势,虚弱地咳了咳。 李靳看他这样,更加七窍生烟,樊昭璟却低声开口说:掌门师兄,十七年前,是我取了他半副心肺。 兰残先前虽爱扮柔弱博取女子欢心,却也只是相貌柔美,身体微有些残缺,什么病弱不过是情趣罢了。 他本人心狠手辣,法力高深,能坐稳魔修七尊之一,又怎会是善于之辈。 也就是从十几年前,传闻他得罪了什么道修,被人下了狠手,虽逃出一条命来,却受了重伤,自此心肺缺了半边,真正成了病弱之人,也没什么力气再去拈花惹草。 那时许多人还猜测,说不定就是他招惹的那个辈分不低的女道修,被人家师长亲人找上门,废了身子。 却原来这个女道修就是樊昭璟,她竟也不声不响,连自己师兄都瞒着,亲手收拾了负心汉。 这等行事作风,放在樊昭璟身上,确实相得益彰,并无意外之感。 樊昭璟说着,却停顿了片刻,又续道:可我取他心肺,却是在他为了助我逃出魔界,法力耗尽之时。 不管兰残是不是魔修,是否是负心汉,但既然别人拼尽全力助她脱险在先,若要报仇,日后再行约定决战即刻,她却当场翻脸,落井下石,将人重伤。 这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还颇狠毒无情,有点说不过去。 这句话一出,情势义理突然颠倒,李靳也愕然地不知如何接下去。 兰残还坦然地躺在樊昭璟怀里,微勾了唇角,斜睨了李靳一眼。 樊昭璟说着,又抿了抿唇,抬头看着李靳说:掌门师兄,这次也是我先找上了他,求他帮我,累他法力尽失,重伤若此。 李靳已听得双目发直,也不知该气该急,还是该就此心平气和,不再计较他们的事。 毕竟樊昭璟短短两三句话,已显得这两人情爱纠缠牵连之深,非同寻常。 樊昭璟望着李靳,沉声说:掌门师兄,他手中那片天魔残片,是我从青池山带出来,交给他的。 第九章 顾盼(2) ♂, 虽说李靳早料到青池山有长老参与争夺天魔残片,也大致猜出有那么几个人,但就这么明白地被樊昭璟说出来,也还是让李靳脸色沉了一沉。 樊昭璟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会引起震动,顿了顿才说:掌门师兄不也是认为青池山无一人可全然信赖,才会孤身离开崇光殿,前来寻顾真人的吗 李靳看着她,带些好气:我记得我离开时,你还在玉瑶峰上。 樊昭璟点了点头,十分理直气壮:我是在掌门师兄离开后,才觉出掌门师兄可信,可以托付,再加上他这边情势危急,我就也下山了。 李靳头疼地扶额:原本我在山上时,你认为我也不可信 樊昭璟看着他:难道掌门师兄那时认为我可信 李靳顿时语塞,他从未怀疑过樊昭璟,但也不敢冒险在这么重大的事情上信赖依靠她,事实上那时他谁都不敢信,要不然也不会借失踪脱身。 樊昭璟说着,沉了声:掌门师兄,你不觉得如今的道修,已然走到了这步田地同门师兄妹尚且不敢相互取信;三山道尊,身旁竟无一人可信可用。 她说的这些,李靳又岂会不知,他默然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声:罢了,总算今日我们之间坦诚相见,再无疑云了。 樊昭璟神色也松动下来,点了头说:我知道顾真人复生,又知道掌门师兄失踪,就知掌门师兄定是那个救了顾真人的人,也定是为天下苍生筹谋,而非私权大握利欲熏心。 李靳听她这么说,沉默了片刻才接道:你知道了顾师弟的身份 樊昭璟点了点头,看向怀中躺着的兰残:他十八年前就告诉了我,我那时却并不全然相信。 兰残靠在她怀里,一脸心满意足到随时可以飞升的神色,微勾了唇说:我只是告诉她些道门里的龌龊事,好叫她别回青池山,就留在我身边。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得意洋洋,说完后却咳了声,侧头吐了口血。 樊昭璟抱着他,脸上神色虽还是严肃端正,目光却慌了,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说:你还是回房歇着吧。 顾清岚却在这时走上前去,抬手一转,掌心发出清透的绿色光芒,罩在了兰残胸前。 虽早就从云风身上得知,他是冰木两重灵根,但这还是路铭心和莫祁第一次见他在人前施展木系法术。 路铭心看着那道绿光,感受着里面透出来的纯澈无比却又熟悉的灵力,顿时红了眼眶。 她见云风第一次,就觉得他莫名熟悉,也总觉得云风的灵力中,带着让她留恋的感觉,却还是没想到,那就是顾清岚。 唯有顾清岚的法力,无论何时何地,都如此纯粹清澈通透无垢。 若是冰系灵根,就是天地寒彻,洁白无瑕;若是木系灵根,就是春风化物,清润无声。 约莫一盏茶的时辰后,兰残的脸色已好了许多,顾清岚抬手收回灵力,身子却微晃了晃一下。 路铭心眼疾手快地过去抱住他的腰,顾清岚好不容易将她从自己怀里扯出来,这时当然抬手将她挡开了一些,转头对她微摇了摇头:我无事。 路铭心抬头看着他,还是有些喜极而泣,不敢置信:师尊你的灵力,你真的是云风。 顾清岚微抿了抿薄唇,对她笑了一笑:我是。 他自从幼时就知道自己有双灵根,但他师尊朔元真人却一再对他郑重叮嘱,让他绝不可在人前显露木系灵根。 后来他师尊陨落,改由他师兄向宜真人照顾于他,仍是竭力守护这个秘密。 待到他十六岁那年,金丹将成,若是双系灵根,从金丹色泽就极易看出。 向宜真人用云泽山的秘法傀儡塑体之术,依照他当时容貌塑出,将他的木系灵根抽出,隐藏在傀儡人中。 他只剩下冰系灵根还在原本的身体内,继续修炼结成金丹,果然是冰霜之色,并未被他人看破。 傀儡塑体之术极为耗费法力,他师兄向宜真人在为他塑体后不久,也法力耗尽陨落。 他虽不明白为何师尊和师兄都在拼死保守这个秘密,却也明白一定事关重大,此后多年一直守口如瓶,连师侄凌虚真人和同历生死劫难的好友李靳都不曾说过。 而那年的独首山试炼大会,他那具一直在冰室中沉睡的傀儡身体却起了异变,数次强行将他的魂魄拽入其中。 木系灵根最能感应万物生灵异变,藏在那具傀儡中的灵根又异常纯粹,更比普通的木灵根敏感千百倍,他用那具身体感应到天地间真气流转生变,核心正在独首山。 他不知该如何说服长老们,停止召开试炼大会,也担忧路铭心,思前想后,只得去找了李靳,假托他记名弟子,前往独首山内照顾路铭心,再设法探出真相。 李靳在他金丹初成时就和他相识,一眼认出云风就是他年少时的容貌,自不生疑,爽快答应。 但那次独首山之行,还是有太多事情脱出了他们的预料,譬如地魔竟说他是青帝,并趁乱将魔气注入那具傀儡身体。 若是他的真身沾染魔气,只需运功驱散即可,但那具傀儡身体却本就是由灵草强塑而成,不是真正血肉之躯,沾染魔气只有溃败一途。 他用魂魄之力强行支撑了那具身体三日,却还是抵不过溃散的结果。 傀儡崩坏后,木系灵根和魂魄一起回到他原本的身体内,却因沾染了魔气,不仅不复昔日纯粹强大,还时时需他用冰系灵力驱散魔气。 一再忆起四十多年前独首山的事,他只觉额间隐隐作痛,脸色也又苍白了几分。 兰残脸上倒是总算有了些生气,不再是先前那般虚弱到随时可以断气的样子,勾了唇角说:青帝的灵气,果然非同寻常。 顾清岚弯了弯淡色的薄唇,笑了笑:我并无身为青帝的记忆。 兰残诡秘地一笑:那也无碍于你即是青帝血肉再塑之体。 路铭心当年就曾听那个地魔念叨过什么青帝,但多年来即使她追查天魔残片的下落,也没听什么人再说起过青帝。 此时听他们都这么说,就问:这个青帝是谁为什么你们都说我师尊就是他 兰残要笑不笑地看着她:路剑尊若是没听什么人说起过青帝,也属正常,因为你们道修,都叫他罪仙沐青。 路铭心这才愕然,罪仙沐青她倒还真知道,虽说如今也没什么道修提起,但总归书册上还有几句零星记载。 说此人本是个道修,五百多年前以金丹境界渡劫成功,已成散仙之体,却并不飞升,反留在元齐大陆和魔修勾结,为祸四方,众道修合力,将之斩杀在独首山下。 这人既成仙体,近乎有通天彻地之能,金身不坏之体。 修士若要诛杀一个仙人有多难怕是比凡人想要杀金丹修士还要难上千倍百倍,听起来近乎荒谬。 路铭心本以为此役必定惊天动地,但无论是哪个门派的记录,都只有寥寥几句,全然不提当年道修们经历了如何厉害的战斗。 兰残说着,又勾唇露出个极为讽刺的笑容:说起来道修当年围剿青帝时,用的也是下毒暗害这种不入流的法子可惜青帝那种心软的性子,竟连那个下毒害他的人都不忍心杀,倒是便宜了你们青池山。 路铭心听着不甚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抽,竟觉无比心疼,慌着抱住了顾清岚的身子:师尊 顾清岚无奈搂住她的肩膀轻拍了拍,微笑了笑:无事。 李靳在旁沉声说:青池山确实正是在围剿青帝一战中位居首功,才能成为道修之首,有这五百年基业。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抛下身家性命,相助顾师弟。 兰残呵呵冷笑了声:李道尊这是想弥补先辈们犯下的罪业 他说着看了看顾清岚:当年我也不曾出世,未能有缘得见青帝在世时的风采。可千年来修仙第一人,更兼慈悲仁厚,从不妄杀生灵,连魔修都无人不推崇敬仰。如此惊才绝艳,竟被你们那些宵小害得身死名裂。 他边说边又冷冷一笑:青帝之后,道修五百年来,再无一人能渡劫飞升,正是你们的报应 他一语落地,四周一片宁寂,在场诸人,除却他是魔修之外,其他人都是道修。 若说三山宗门是因青帝之死才能成为如今的道修至尊,那么他们在场的每一人,师长先辈,也都曾手染鲜血罪孽缠身,身为后人,他们每一人也都不能说问心无愧。 寂静中,还是顾清岚轻声说:若我真是青帝再世,至少云泽山多年来养育相护之恩,于我已无亏欠。 他抬头又看了看李靳和莫祁,微弯了唇角:李师兄自然也是我的挚友恩人,莫道友更是知己相交。 他说着,却无法再抵挡额间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抬手撑住额头,身子摇摇欲坠。 第九章 顾盼(3) ♂, 顾清岚身侧的路铭心忙紧抱住他,却心惊地看到他唇边滑下一道鲜红血迹。 顾清岚轻闭了闭眼睛,想要再开口说话,却浑浑噩噩再没有力气,只余下身心,皆向着不知何处坠落。 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自己双脚站在了实处,抬头看到触目一片冰雪之色。 他环顾了下四周,就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这是他在寒疏峰上的那间用于闭关的冰室。 只是冰床上,却早盘膝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 那人一身青衣,身形挺拔,犹如青松修竹,一头及地的黑色长发并不束起,蜿蜒铺洒,垂落在他肩上身侧,犹如一道道流淌的黑色河流。 顾清岚猜到这是谁,沉默了片刻,抬步走到他正面。 那人额上印着一朵银色莲花,眉目自然清俊蕴藉之极,却和顾清岚并不相同。 但顾清岚望着他,却觉得他和他的容貌气韵,有种奇异的相似之感。 仿佛是他揽镜自照,看到镜中之人并不是他往日容貌,却又不知为何,知道这就是他自己。 那人睁开双目,微微笑了一笑,这一笑就犹如春雪消融,万物复苏,百鸟啼鸣,绕梁不绝。 若说昔日云风的笑容,仿若吹拂枝头的一缕和暖春风,那么他的笑容,就如同春回大地,照拂万物。 顾清岚望着他,也微勾了唇,轻声说:青帝陛下。 那人又笑了一笑:你即是我,何须这般客气。 顾清岚摇了摇头:我生于顾氏,长于云泽,一生碌碌,并无什么值得自满之处,又怎能说自己就是青帝陛下,那也未免太过狂妄。 那人听着笑了笑:你若不是我,也就不会这般说。 那人说着,顾清岚就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之极的神色,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无奈,还有一丝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怅惘:我之一生,也碌碌平淡,于人于己,并无什么益处。 顾清岚沉默了一下,他不知原来他满心落寞消沉之时,脸上的神色竟是这般这般让人望之不甘。 不甘为何自己这一生,竟如此随波逐流,不甘自己为何在尚有余力之时,也如此认命服输,没有搏命相拼,无怨无悔 那人抬目看到他的神色,也又笑了:是啊,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可因缘轮转,天道不仁,也不知我们这次是否能脱出轮回。 那人说着就轻叹了声,唇边露出些无奈笑容:在今日之前,我原不知夜兄竟为我重塑魂魄血肉,也不知他还费尽心力,为我留下一丝神识,让我可以用昔日神魂,同你相见。 他说的夜兄,只怕是和他同时代的魔帝夜衾,原来当年的青帝和魔帝,也竟是相识甚深,生死相交。 顾清岚抬目看着他:我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有过自己就是青帝的记忆。 那人摇了摇头:夜兄将我的记忆,都封在了这丝神识之中,你若见不到我,自然不会记起身为青帝的事。 那人说着又柔和地笑了笑:即使你见了我,若你不许我这丝神识融进魂魄中,那些记忆也自然不会再来扰你清静。 顾清岚淡声开口:若我不许,你将如何 那人平和温柔地一笑:自然是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这也原本应是我的归宿。 顾清岚微闭目,顿了一顿,再次睁开双眼:若我不许你融进魂魄,当年那些事,里面的各种关节是非曲直,我若想查清楚,自然还要费上许多时日和工夫。 那人笑了笑:虽说如此,但你需想好,你如今的法力,还未到我全盛时十之一二,若突然承担那些记忆,还有我修习过的法术,怕是会有些难熬。 顾清岚勾了下唇,笑容带几分冷冽:三十六年前,我原想置身事外安度余年,可天不假年世事相迫,如今我若再逃避,岂非又是不明枉死的下场 那人顿了一顿:若你有了我的记忆,察觉自己仍需牺牲自身,成全他人,你是否会后悔 顾清岚淡淡道:以身殉道,原应无悔。 那人望着他轻笑了笑,神色间竟有几分怅然:原来数百年过去,我竟还是这般痴妄。 随他话音落下,那人的身影疏忽之间消散,漫天冰雪扑面而来,将顾清岚裹挟其中。 路铭心接住顾清岚滑落的身体时,他已合上了双目,脸色苍白若雪,气息微弱。 看他突然昏了过去,李靳自然慌了神,几步抢上来:快将人抱到屋子里,去喊连谷主过来 他们几人都不是医修,路铭心和李靳都只会将真气送进顾清岚丹田里一些,却都石沉大海,他仍是昏睡不醒,呼吸还更微弱了一些。 连月夙还没赶过来,路铭心已经和李靳相互指责。 路铭心红着眼睛瞪李靳:都怪你,非要说什么青帝现在人昏过去了,你开心了我看你根本不关心师尊,只关心那个什么青帝 李靳也是一肚子急火,见她竟冲自己来撒,当下也忍不住:我只关心青帝若顾师弟不是青帝重生,你看我会不会理睬那死了五百年的老头子的事 路铭心根本只是一通乱吼,说着看了看躺着的那个人苍白的面容,红了眼眶:要是师尊出了什么事,看我不杀光了三山宗门的人给师尊报仇 李靳没好气地提醒她:你自己也是三山宗门的人我告诉你还有你的那些不成器的徒弟你如何杀光 路铭心已全然昏了头,想也不想顶回去:我徒弟我将他们逐出师门不就行了,反正师尊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我自绝经脉 顾清岚才刚挣扎着清醒过来,就模糊听到她又要杀光三山宗门,又要自绝经脉。 他不知自己是昏过去了多久,她就又要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勉力抬手拽住她的衣袖,轻声说:放恣 路铭心吵在气头上,听到他声音也忙将他扶起来,却看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冲口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路铭心揽着他身子,心惊肉跳地看他又吐了两口血出来,将胸前地上都染红了一大片,连他的身子也微微颤抖,靠在她身上愈发无力滑落,顿时心底一片冰凉茫然。 顾清岚已在她面前生生死过一次,她这时只想着若他再没了,这次她定然要殉情,绝不再独活三十六年,日日受无尽煎熬折磨。 李靳也慌了,却还是比她要稍稍冷静那么一些,忙将手抵在顾清岚丹田上,毫不悭吝地将一身真气源源不断送进去。 他不过误打误撞,觉察出顾清岚周身真气不稳,丹田处更是一片空虚,连忙送些真气过去,且看能不能好。 这一送之下,他却只觉顾清岚丹田处的金丹,犹如一块巨大的磁石,将他送去的真气悉数吸收进去,还犹自不餍足一般,加倍吸入更多。 哪怕李靳法力深厚,在如今的道修中已算顶尖,也不过片刻之间,就有脱力之感,他暗暗心惊,霎时出了一头冷汗,喊了声:快助我 路铭心愣了一愣,发觉出异样,连忙将手抵在李靳胸前,莫祁在旁也忙赶上来帮忙,将手抵在他后背送去真气。 就如此这般一个连着一个,他们也不知接上了几人,众人都只觉自身真气仿佛被什么巨大的漩涡紧紧吸住,除却拼命运转周身法力,支撑真气流转,竟无力再想其他。 他们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已是几个时辰,才觉得周身一松,总算重获自由。 这时众人也皆都气喘吁吁,各自瘫倒在地,忙运功查看自己伤势。 然而他们也都觉出,哪怕那巨大漩涡霸道强横地吸走真气,却并无任何伤人之意,他们周身经脉和丹田都没并没有受伤痕迹,好像那漩涡只是暂时吸走他们的真气,并不会损伤他们自身。 路铭心刚松懈下来,就不顾自己调息,慌着去看顾清岚,看他仍是脸色苍白,唇边也仍不断涌出鲜血,手发着抖去擦他唇边血迹,轻声说:师尊 顾清岚张开眼对她微微笑了笑,却还是无力开口,只能轻咳了咳。 方才那一瞬,不仅是青帝千载的记忆,还有青帝千年来修习的法术,都一起涌入到他身体之中,那如同江海一般浩瀚汹涌的神识,几乎要将他自身神识吞没其中。 有那么一刻,他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好似他就是青帝,千载修行,心怀天下却功亏一篑。 又好似他只是看客,望着那血色悲苦的往事,只想伸出一只手去,将往昔变改,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湮灭。 青帝说得不错,他比起昔日的青帝,不仅这具太过稚嫩,连精神毅力,也万万不及,骤然接受青帝的记忆和法术,只要稍有差池,就是爆体而亡的结果。 好在身侧有这许多人相助,才令他暂时平息下翻涌的真气法力,不过他也仍是稍一动作,丹田处就又要紊乱翻腾。 路铭心不知道其中关节,只是看到他双眸中光芒忽明忽灭,目光从身旁围过来的人脸上一一扫过,似是欣慰,又似是怀恋,接着身子往下沉了一沉,双目微微涣散,竟似是弥留之际。 她早就被吓得狠了,只当又到了生死离别之际,抱着他的手臂不断哆嗦,俯下身低头在他唇边胡乱吻了几下,发着抖说:师尊我再不惹你生气了我也再不骗你我这些年,时时想着同你双修,我对你早就不是师徒之情 她边说,边看到顾清岚目光微凝了凝,转到了她脸上,忙抖着又说:不,不,师徒之情自然还是深厚的师尊永远都是我师尊师尊对我那么好,我又怎么敢欺师灭祖只是我还想跟师尊天长地久,做个道侣 第九章 顾盼(4) ♂, 路铭心说着,眼中泪水又滑了下来,只觉伤心欲绝,为何她和顾清岚只有一再错过,却无片刻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之时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显然是忘了,顾清岚从未回应过她的情意,她也从没胆子敢当面跟他说要双修,怕被打断了腿再逐出师门。 她越想越是心碎,低头吻在他染血的薄唇上,用发抖的手捧着他的脸颊说:师尊,不管你这次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定不会再叫你孤孤单单 顾清岚看着她,眼中光芒澹澹,微抿了薄唇,轻闭上双目。 路铭心看不懂他目光中是什么意味,只怕下一刻他就又气息断绝,溘然长逝,慌得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哆嗦着说:师尊,我对你并无片点轻薄之心,我是爱你至深,如珠如宝,不敢亵渎。 顾清岚闭着双目轻咳了声,路铭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到他极轻地勾了下唇角,气息微弱地开口:心儿 路铭心不知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怕他费力气,忙将耳朵贴到他唇边,轻声唤:师尊 顾清岚轻轻吐出两个字:闭嘴。 这时异常寂静的房内,才响起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声音,正是连月夙的:路剑尊,你师尊只是真气空虚,如今已缓过来一些了,你别烦他,让他再调息一下。 路铭心听着嗯了声,接着才突然明白过来连月夙这话的意思,是顾清岚并没有性命垂危 她眼里的泪还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就忙带着满脸泪痕抬头看了一圈房里的人。 这才发现,所有人皆都看着她和顾清岚。 李靳自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莫祁却有些脸红,脸色尴尬,樊昭璟仍是扳着脸目不斜视,一旁靠在躺椅上的兰残却一手托着下颌,满脸玩味之色,要笑不笑。 除此之外,房中还多了连月夙,还有之前那个带他们入谷的尹苓,这两个人神色还算淡漠,尹苓却如同看到了什么宝贝一般双眼发光,目不转睛。 路铭心当然不怕丢人,她那脸皮早已厚到能随时丢到地上当球踢。 但她暗暗一回想方才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却顿时腿肚子发软,膝盖发酸,有那么点想立时翻身跪下的冲动。 可她双手还紧抱着尚在闭目调息的顾清岚,不能不敢,也万万不舍得就这么放开。 其余的人看了这么一出好戏,有心想笑,又知道路铭心可能不怕丢脸,顾清岚的面子却薄得很,他又在调息的关键时刻,都默契地闭着嘴。 又歇了一会儿,连月夙有力气站起身,就低声说:我们先都出去,不要在这里打扰顾真人。 于是众人霎时间走了个干净,连兰残也被樊昭璟牵着出去了。 只剩下路铭心还抱着顾清岚的身子,屏声静气地陪他。 顾清岚调息了两三个时辰,直至窗外已暮色四合,这才勉强稳住了丹田中的真气。 他原本的金丹是霜绝心法重塑,仅用了体内的冰系灵根,也留下了内伤隐患,只要运功,就会反噬身体。 而青帝却主修木系灵根,水系灵根为辅,他虽不能继承青帝的法力,却将他千年来修过的法术继承了过来,自然是以木系为主。 他木系灵根上沾染的魔气,被青帝强大的法术清除出去,重新恢复纯粹无瑕。 如此一来,他体内就也有了两道强盛纯粹的灵根,最大的获益,除却那些继承而来的木系法术,是连冰系灵根留下的隐患也被填补上。 他的金丹在原本的冰雪之色上,也染上了木系灵根的新绿,变成了双系灵根修士的金丹。 只不过青帝带来的法术虽然强大,却要修为过千年的法力才可随意施展,他的法力确实仅有青帝之一二,并不足以支撑。 如今他能平息真气不再吐血,已是尽了全力,若想施展运用,只怕还需假以时日修炼调息。 他收回真气,再次睁开双目,发觉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被扶着半躺在软垫上。 路铭心则老实跪在床前,双手还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顾清岚如今已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望着她,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她的爷爷夜衾,还有曾见过的幼年夜无印。 路铭心是夜衾的嫡亲孙女,容貌虽然跟夜衾不是很像,但总归也有几分痕迹。 夜无印是路铭心的生身之父,就更不必说了,当年青帝见夜无印的时候,他还没有后来霸道狂狷的气质,仅是个眉目秀致的孩童,跟路铭心五官几乎有五六分相似。 他刚一念转,就想起夜衾在青帝陨落后不久就身死,当年还是个小小孩子的夜无印竟也早已作古,只剩下他们唯一的血脉路铭心还在人世。 夜衾是青帝至交,还是令他能重返人世的恩人,如今却早就死去数百年。 哪怕顾清岚自认自己并不是青帝,也不由一阵心绪起伏,丹田处蓦然绞痛,唇边也又溢出了一道鲜血。 路铭心看他调息了数个时辰,还是一睁眼看到她就神色复杂地霜白了脸,又吐出血来,还以为都是她之前那番话惹的,慌得扑过去又不敢去抱他,扒在床沿上说:师尊,你若不喜欢同我双修,也不愿跟我做道侣,就只当我那些话都是胡说的,不要放在心上。 顾清岚咳了咳,抬手按住腹部,将唇边的血迹擦了去,勾了下唇:哦都是胡说 路铭心自诩极善揣摩他神色,此刻看着他唇边淡漠笑意,心里竟不住打鼓,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顾清岚看她满脸惊慌失色,眼珠子转了又转,似乎是在怕他要打断她的腿,不知要如何说才能讨他欢心。 他本就不指望这一贯荒唐无状的丫头能顿悟什么,此刻也只能无奈笑了一笑:心儿,你过来。 路铭心本就在他身前,他还让她过去,于是她就十分福至心灵地又爬上了床,跪坐在他身侧,还看了看他脸色,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身子。 她倒是话不会说,手脚却十分利索。 顾清岚看着她笑了一笑:心儿我先前是否说过,无论我问你什么,你都必当言尽,不能有所欺瞒 路铭心脊背有些发毛,也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师尊确实说过。 顾清岚又弯了弯唇角:不可对师尊隐瞒,自然也不可对师尊妄语,是也不是 路铭心忙点头表衷心:那是自然。 顾清岚目光含笑,望着她:你可还要说你先前的什么话是胡说 路铭心看着他唇边眉梢笑意和暖,身子先就酥了半边,跟喝醉了一般恍恍惚惚,只觉自己身在梦中,飘荡荡不知何处,呆愣了许久才极为小心地说:以师尊之意,那就不是胡说 顾清岚带些笑意轻叹了声:这一世也不知要被你气昏几次 路铭心已听不进他后面说了什么了,满脑子满心,都是那句这一世。 她一时觉得此生再也没有比此刻更美妙,一时又觉得如此好的事一定是她做梦,可她做梦也往往只敢梦到她自己摸摸抱抱亲亲顾清岚,那里敢梦到他对自己如此含笑低语,还说这一世 顾清岚看她微张了口神色怔忪,身子也一阵阵发抖,想起方才自己吐血,她也是担惊受怕得狠了,不由有些怜惜,抬手在她头上轻摸了摸,意在安抚。 这一触之下,路铭心却像是突然活了般,凑过去找到他的唇就吻了起来。 这吻还是毫无章法,胡乱得很,顾清岚唇边还有些血迹,路铭心还用舌尖舔了去,又抬手要去托着他的头。 她吻着还不知为何发了性,手指从他胸前滑过,要去解他的衣襟,另一只手还旁若无人地往他腰后摸去。 顾清岚看她这乱七八糟的习惯,只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他死去那三十六年间,路铭心只怕没少对他动手动脚,到如今日积月累,已成惯性。 他简直不知是气还是笑,捏着她颈后软肉,让她离开自己一些。 路铭心正吻得专心,意外被迫退开,还舔了舔唇,一脸没睡醒的迷糊样。 顾清岚看她这样,弯了下唇角:心儿,你是否不知两人是如何个吻法 路铭心呆呆地又舔了下唇:吻起来不都是两人 顾清岚一笑,以手指抬住了她的下颌,而后侧头吻了上去。 他的吻自然温情柔和无比,宛如清晨初露,午后新雨,凉夜微风,不可言传的熨帖舒服,身心俱醉。 路铭心也不知何时,整个身子都软了下来,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就此要化在他怀中一般瘫在他胸前。 一吻过后,顾清岚带笑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才是两人的吻法。 路铭心已全然失了神,一团浆糊的脑中,只来来回回想着一件事:原来师尊活了竟是这般好,比先前瞎搞不知好上多少倍。 第九章 顾盼(5) ♂, 顾清岚怀抱着她,看她犹如一只晒了太阳的小猫般直往他怀中缩,半点不想起身的样子,也忍不住勾唇微微笑了笑,拍了拍她肩膀:心儿你去帮我取些衣衫来换。 他已可以自己行走,这间竹舍本就是兰残和樊昭璟的住处,他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雀占鸠巢,自然还是回自己房中比较好。 但他一贯爱洁净,要他穿着胸前有大片血迹的衣衫回去,他也总觉无法忍受。 路铭心哦了声,却不动身,看着他突然红了红脸说:我随身的储物囊里,就有些给师尊准备的衣物。 她随身带着给他替换的衣物就已足够奇怪,偏生她还欲盖弥彰一般红了脸,顾清岚看着她就颇觉头疼,轻笑着叹了口气:你拿给我就好。 路铭心乖乖应了声,突然又问:有个四五套吧,师尊要不要都拿出来挑一挑 有谁会不但随身给自己师尊带着替换的衣服,还带上四五套以供选择之多 顾清岚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又笑了笑:你随便取一套即可。 路铭心这回乖乖取了一套她以为特别飘逸好看的衣衫出来,双手捧给了顾清岚,还是眼巴巴看着他。 顾清岚看了看她发红的脸颊,笑了一笑:心儿,你想做什么 路铭心吞了吞口水:我服侍师尊更衣吧。 她边说边一双眼睛都要发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颊更加红扑扑的娇艳欲滴。 顾清岚看着,抬手轻抚她的脸颊,笑了笑:我若让你出去,你是不是又要走火入魔 还是他对路铭心的脾性知之甚深,她脸颊这么红,可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害羞,大半又是心热情急,不知道脑瓜里在盘算了点什么。 路铭心顺势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抬头双眼水汪汪地看着他,方才那个吻太好,她暂时餍足了,却食髓知味,只想更多更好。 顾清岚无奈笑了,轻叹口气,起身由路铭心服侍着换衣。 看他只解了外衣,中衣还留着,路铭心就忙说:师尊中衣上也沾了血迹,一道换了吧。 她生怕顾清岚不换中衣一般这么盯着,顾清岚只能又无奈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他不转身倒还罢了,转了身路铭心只看到他线条极好的宽阔脊背,还有顺着脊柱而下的那道细细沟壑,直延伸到下面去,顿时觉得鼻腔一热,几滴热血就洒了下来。 顾清岚正自换衣,觉察到背后不对,忙转了身,就看到她双眼发直,鼻下挂着两道血痕。 他担忧过后,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叹息了声,拿了手边的帕子,去给她堵住。 在路铭心看来,却是他仅着中衣,胸前衣襟半掩不掩,露出大片洁白光滑的胸膛,那肌理弧线更是神奇地兼具刚硬和柔美,难以描摹,顿时鼻血涌得更急了些。 她不敢再让顾清岚代劳,赶紧自己抓紧手帕堵住了鼻孔,手里胡乱摇着,含含糊糊地说:师尊不用管我 她一面流着鼻血,一面自忖这也不能怪她,顾清岚向来喜欢裹得严严实实,脖子边的衣领严丝合缝不留半点空隙。 原本她在冰室里也确实每日亲手给顾清岚换衣,顾清岚全身上下没有她没摸过看过的地方,但那也只是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 更何况那时哪怕她再昏头,只要看到他就那么睡着,也总觉伤心绝望无比,所有旖旎心思,未免都打了不少折扣。 如今真人在她面前,不仅待她那般温柔,还对她微笑,还吻了她,她也总算知道,原来活色生香一词,是这般美妙贴切。 顾清岚看她都怕得微微错开眼去,又不舍得真的不看,时不时偷偷瞟回来两眼,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徒儿当真不成器得厉害,简直啼笑皆非。 他微抿了薄唇忍笑,忙将衣物穿戴整齐,这才从她手中接过帕子,去看她情况。 见她已稍稍平息了翻涌的真气,鼻血总算止住,脸上的红潮也退了下去,就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捧着她的脸:心儿你我还来日方长,不必这么着急。 路铭心哦了声,乖乖把脸放在他掌心蹭蹭:师尊说什么就是什么。 待到顾清岚带着路铭心走出去,一直守在外面廊下喝茶的李靳就带些诡秘地笑了:哦呀,顾师弟换了身衣服。 顾清岚情知他只是调笑,看了他一眼就笑了笑:方才多谢李师兄,又救了我一命,两番救命大恩,无以为报。 李靳担忧了几个时辰,喝茶都喝得口干舌燥,看他无事自然也是快意,哈哈笑了起来: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嘛。 他跟顾清岚年少时就一贯这么开玩笑,要不然也不会让隙谷众人误以为他们是情侣,如今这句话一说,他却感到顾清岚身后顿时射出了两道敌意极重的凛冽目光。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路铭心正自双目发红地盯着他,那神色,说是夺妻杀子之恨也不过分。 李靳向来是知道自己同顾清岚调笑时,路铭心是要暗搓搓背地里诅咒他一番的,但那也只敢暗着来,从不敢表露出来惹顾清岚厌烦。 如今这气势,却俨然像是出了笼的猛兽,尿了一圈坐地称王,谁敢多看一眼都要伸出爪子来亮一亮。 顾清岚自然感到身侧路铭心的动静,抬手抚了抚额,深觉头疼:心儿,不得对你李师伯无礼。 路铭心顿时又收敛一身怒气,乖巧缩回到他身边舔爪子:心儿放恣了,以后再不会了。 李靳看着顾清岚和她,顿时深觉顾清岚也自不易,带着路铭心这等肆无忌惮任性妄为的徒弟,简直跟驯养一头野生妖兽没什么差别。 他自然也看出了顾清岚和路铭心之间的不同,想起之前路铭心抱着顾清岚那番表白,又看她现在这竖起尾巴志得意满的样子,也多少猜到顾清岚就算没答应她什么,也必定没拒绝。 他眼看着这两人纠缠许多年,哪怕对路铭心并看不上眼,但他为人极为护短,又对顾清岚看得极重,顾师弟喜欢的,就是他喜欢的,最多路铭心不老实的时候,顾师弟下不去手,他代顾师弟揍她几顿便是。 他看着这两人就笑了笑:恭喜顾师弟消除隐患,重获双灵根。 顾清岚也对他笑了一笑:那也全赖李师兄和诸位鼎力相助。 他说完就看着李靳身侧的兰残道:兰尊主手中那片天魔残片,我不知可否借来参详一番 兰残仿佛早就在等这句话,当下从怀中摸出了一片布卷,就近递给李靳,不耐烦地挥手:就是这东西害我没了半条命,巴不得就此摆脱,送你们了。 他边说边又想到了什么,眼波一转,柔情地一笑:不过要不是这东西,昭璟也不会再来找我,就算丢了半条命,也自值得。 他身侧坐着的樊昭璟听到这句话,却默默揽住他的腰身,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在这里打扰这对苦命情侣也算足够久,顾清岚微点了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连月夙和尹苓早就不在此处,李靳和莫祁也同顾清岚和路铭心一道告辞离开,回了那个他们住宿的小院。 李靳将先前路铭心让出的那三片天魔残片又取了出来,和新得的这片凑在一起。 还算他们运气不差,这一片果然能和那三片中的一片对上,总算不是太散碎。 顾清岚看了眼那拼对起来的天魔残片,却对莫祁和路铭心说:我有些事需同李道尊商量,烦劳莫道友和心儿回避一下。 莫祁虽然半生都和这天魔残片纠缠在一起,但他也知道顾清岚不是藏私的人,他这么说,必定是事关重大,现下不方便告诉他,也就点了点头出去了。 路铭心如今则是对顾清岚不敢有半点违拗,若顾清岚让她上天去摘星星,她也必定拽着飞剑去摘,更何况只是回避,当下也退了出去。 李靳看他屏退了那两人,也就问出了自方才又见他后生出的疑惑:顾师弟你可还是我的顾师弟 顾清岚对他微微笑了一笑:我自然还是不过我却融合了青帝的记忆和法术。 李靳望着他的笑容叹息了声,心道果然自己猜得没错,原本顾清岚的容貌就极俊雅清隽,却因灵根心法,更带了几分凌冽冷意。 但即使是带着这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意,他也仍是叫人一见难忘,惊为天人。 如今他还是那番容颜,眼角眉梢却更多了几分暖意,连带唇边笑意,也自带了几分春日和暖。 李靳不知当年青帝是如何令魔修两道都信赖臣服追随左右的,只知如今顾清岚要是对他笑上一笑,哪怕他心中对顾清岚并无任何非分之想,也会忍不住心驰神动,只想将他奉为神明,日夜顶礼膜拜。 这种魅力说起来也真可怕,他竟有几分理解为何当年的道修会合力将青帝杀害,盖因只要有这人一日,魔修两界,也不过是他掌下玩物。 可如今他既然和顾清岚相知甚深,知他绝非心术不正玩弄权术之徒,也知他若是有什么缺点,也只不过是太过仁慈心软,心中所想所虑净是他人,连对他伤害至深的人,也都不忍责怪惩戒。 这样一个人,哪怕坐拥无上尊荣,法力无人能及,也只会悲天悯人,拯救苍生,又怎会作乱为祸四方 恐怕当年有些参与的道修,也是在杀害了青帝后,才惊觉出此人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危险,反而是最不应被伤害的人。 要不然当年云泽山的朔元真人和向宜真人也不会拼上修为性命,保下身为青帝重生之身的顾清岚。 他想着就又叹了声:顾师弟,道修这五百年来,确实对你不住你受苦了。 顾清岚又笑了笑,神色并无任何自怜自伤之感,反而带上了几分悲悯:李师兄,虽然我继承了青帝的记忆,可我却并不是他,我仍是云泽山的顾清岚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又轻声开口:只不过我得了青帝的记忆,怕是能猜出几分这天魔残片,究竟是所指何物。 第九章 顾盼(6) ♂, 他们四人千辛万苦,四处奔波找寻,为得不过是拼凑天魔残片,查明这魔物究竟是做什么的,缘何会被如此之多的人争夺。 如今顾清岚却说他已猜到了些,哪怕李靳也愣了片刻,看到顾清岚面上殊无喜色,反显得郑重忧虑,忙问:这东西究竟是作何用的 顾清岚又微顿了顿,才轻声说:怕是关于元齐大陆地脉异变。 看李靳愕然,他就又轻声解释:当年青帝渡劫成功后并不飞升,就是觉察到了元齐大陆地脉生变,恐要危及生灵,这才留下来准备查明根源,以己之力补救扶正。 他虽继承了情敌记忆,却确实没有把青帝当做是自己,说到这里也只带些遗憾的叹息:可惜就在青帝将要查出地脉异变的根源时,道修就合力将他围堵在了独首山下。 李靳一点就透,只微愣了下,就立刻接口说:难道说独首山就是异变根源 顾清岚点了下头:当年青帝在独首山遇到了地魔,并将之击伤。此魔原就不应存在于世间,除非天道失常,地势生变,否则地魔不会现世。 在李靳和顾清岚的年代,却早已习惯地魔在世间活动,当他们还年幼时,就听说过当年绝圣真人将地魔封印的功绩。 绝圣真人还是李靳的师尊,绝圣真人将地魔封印后,又过了三十多年,就到了金丹修士的大限五百岁寿辰,在青池山顶的登仙台渡劫失败,就此陨落。 绝圣真人可能已算出自己不能飞升,渡劫前就将青池山掌教之位力排众议,传给了自己的关门弟子李靳。 李靳那时也不过刚刚金丹稳固,法力虽高,资历却尚有欠缺,好在他背后靠着关陇李氏,也算勉强坐稳了道尊之位。 李靳想到这里,看着顾清岚,犹豫了片刻说:当年我师尊将掌教之位传给我前,曾让我对顾师弟你多加注意他说,若是发觉你某天法力突然大增或是突然有了双灵根,就一定要 李靳一边说,一边就突然顿悟:为何当年师尊一定要将道尊之位传给他明明他师兄事天真人那时法力就跟他不相上下,在青池山上也比他更受推崇。 可能仅是因为,他是顾清岚的至交好友。 他想起绝圣真人上登仙台之前的夜里,拉着他的手望向他的目光中,除却殷勤寄托外,分明还藏着一层近乎狂热的执念。 顾清岚却并不意外,微顿了下:就要如何 李靳叹了口气,接了下去:一定要用一句话来问你 他边说着,近百年前那个夜晚却犹如再次降临一般,历历在目,而绝圣真人的临终遗言,也自他口中说出:千载之后,可能再见 李靳也就是在那时,对顾清岚的身份和出身产生了怀疑,后来云风在他眼前出现,他也毫不犹豫鼎力相助,只是那时情势紧迫,顾清岚随后就受了重伤,他也就没在那时候将自己师尊这句话翻出来问他。 不过如今一切明了,当时的顾清岚并未恢复青帝的记忆,若是他拿这句话来问顾清岚,他大半也跟自己一样不明所以。 顾清岚听着,突然微叹了声,苦笑着:说起来为何青帝同我,命运也是相似你师尊绝圣真人,当年曾是青帝的弟子。 这个李靳就万万没想到了,他当年也曾跟着师尊日日叩拜师祖牌位,但那牌位上仅写先师二字,而每次绝圣真人带弟子们叩拜时,神色也都分外肃穆,闭口不言,都没有一个人敢大喘口气,更别提问自己师祖到底姓甚名谁。 青池山的典籍之中,也并没有写绝圣真人师从何人,于是大家都默认他是自行修炼,或者他师尊只是个修为辈位都低的修士,所以才会早早陨落。 如今李靳看着眼前的顾师弟,蓦然觉得有些无法形容的颓败之感:若青帝是我师尊的师尊,顾师弟你又是青帝重生那你岂不就是我师祖 顾清岚对他颇为和蔼地一笑,甚至还抬手放在他肩上轻拍了拍:看孙辈有如此才俊,我心甚慰啊。 李靳顿时浑身一抖,顾清岚忍不住轻笑起来:李师兄,我说过我还是云泽山的顾清岚,是青帝的神识融入了我的魂魄,而非我的魂魄被青帝的神识吞没。 他说着就叹了口气:所以你师尊绝圣真人的话,我无法回答青帝早就湮灭,我也并非是他。 他边说边微微笑了下:不过我却知道青帝自重伤到陨落,一年多来未曾有片刻怨恨过你师尊。 他还有半句话没说,并无怨恨,却并非没有伤心,如同他死于路铭心之手,也同样没有片刻怨恨过她,却是心灰意冷,伤痛难当。 李靳和他相知甚深,他言外之意又怎么会不懂 若是算上青帝,他顾师弟竟两度遭至亲之人背叛,含恨而终,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抚,只觉心疼得很,紧握住了顾清岚放在他肩头的手,放在胸前,望着他说:顾师弟往后就算拼上我的性命不要,我也定要护你周全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唬得他忙转身去看,就看到路铭心张口结舌地站在门口。 见李靳仍抓着顾清岚的手不松,她还抬手发抖地指着,眼里的泪水都要涌出来:师尊,你才同我说过要跟我来日方长,为何又跟李师伯这般 顾清岚也没将手抽出来,还跟李靳保持着那种姿势,对她微微一笑:心儿,我还没有命你进来。 路铭心哦了声,忙捧出来一个锦盒:连谷主方才差尹苓过来给师尊送了些丹药,我想着需让师尊尽快服下。 顾清岚点了下头:你拿过来放在桌上,我自会用。 路铭心点头走过去将锦盒放下,又看了看李靳拉着顾清岚的手,李靳巴不得气死她,还将那只手往怀里按得更深了些。 路铭心只得委屈地扁扁嘴,磨磨蹭蹭出去带上了房门。 李靳看她走了,顿时又觉得顾清岚并非青帝,也是件好事,若不然路铭心是顾清岚徒弟,他又是青帝徒孙,算起来路铭心这等聒噪的丫头,岂不是要摇身一变,成了他师叔那可真是要人命。 他想着就又问顾清岚:说起来你为何对这丫头变了态度 顾清岚微微笑着,轻叹了声:也不过是又从生死走了一遭,觉得人生无常,不若该做的事都先做了,该还的情债也都还了,到时也便轻松自在。 李靳愕然了一下:顾师弟你这是何意 顾清岚微笑了笑:李师兄,你也应该能猜到,若是当年的魔帝和青帝都未能完成的事,以我们几人之力,又有几分胜算又有几分全身而退的把握 青帝在神识中曾问他,若是要他以身殉道,他将如何,那时他就猜到必定有什么极难的事在等着他,后来他继承了青帝的记忆,也就全都知道了平息地脉之变,乃是和天道作对,自是以卵击石,无怨无悔。 他说着,唇边又带上些柔和笑意,顿了顿:更何况我和她之间的因缘,实难理清当年若不是魔帝夜衾,就不会有今日的顾清岚,而夜衾若不是为了助我出世,也不会陨落,累得夜无印一生辗转孤苦。 他到如今,才有些觉得,路铭心到他身边,被他抚养成人,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劫数,也自有天意。 李靳听着却低叹了声:我如今却同情起那丫头了,你若以身殉道,我自当相陪,那丫头却是尝过了甜头,再给她生生夺去,还不如从来没有。 顾清岚微微勾了唇:也许尝过之后,人生圆满,自此无求,也算勘破了情障,岂不更好 李靳看着他温和无争的笑意,却油然更加同情起路铭心来,若说有情似无情,没有人比顾清岚更合适。 说他无情,他却悲悯众生,不惜身陨道消,说他有情,他却又如此看淡情爱,脱身事外。 他们关在屋子里说了点什么,路铭心当然不知道,她在外面跟莫祁百无聊赖地聊了几句,才看到房门打开,李靳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这回李靳竟然没再对她冷嘲热讽,也没骂她,而是和和气气地说:你师尊身子还有些乏力,已经用了药歇下了,你去看着他。 路铭心本来有些惊疑不定,但一听说顾清岚的事就昏了脑子,来不及细想连忙进去。 连月夙给的那些药丸本就有清心安眠的效果,顾清岚服了后在榻上躺下,神色已有些倦了,看她进来,也还是对她微笑着招了招手:心儿,过来些。 路铭心忙跑到塌边,他又笑着侧身让她上来:陪我睡上一阵。 路铭心先前跟他睡都要被踹到床角去,哪里见过这等好事,顿时受宠若惊地爬上床缩在他身边。 顾清岚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带着笑意:若你就是我命定之人,倒也不错 他语声和暖如旧,路铭心却不知为何,从中听出了那么些心伤,仿佛他已走了一段极长的路,临到尽头,却发觉一切不过恍然一梦。 第十章 夜雪(1) ♂, 顾清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知自己是在梦中,或可说,是在青帝的记忆中。 他面前是一道长长的回廊,廊下铺着的,是暗色的细泥金砖,亮如镜面的砖上,映着廊外的火红枫叶,和廊外的枫林相影相和,瞧上去亦真亦幻,不似人间。 这是五百年前,魔宫后苑的枫镜盛景,不过几十年后,魔帝夜衾身死,魔宫也毁在一把大火中,自此世间再也不得见如此美景。 他就斜依在铺设好的软榻上,看着眼前的生气蓬勃的美景,他也知道,这是青帝见过的最后一个秋日艳阳。 回廊尽头在这时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孩童的身影从那头快步跑了过来。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穿了一身火红的修士服,手脚皆系着绑带,看上去已有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虽然还是个孩童,但他眉目间已有了些日后睥睨天下的意味,长眉入鬓目似寒星,望着他时却更增了几分濡慕之情。 他微笑了笑,对那孩子招了招手:无印,过来些。 后来名动天下的魔尊夜无印,被他这么呼唤,也乖巧之极地凑了上来,依偎在他身边,还抬手摸了摸他的手,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关切:沐叔叔,您的手还是好凉,父亲大人说您不能在外太久,会着凉。 他微微笑着轻叹了声:如此美景,自当以酒相敬才好,可惜 夜无印一本正经地说:可惜您不能再饮酒。 他听着笑了,抬手捏了捏眼前这个小家伙白嫩的脸颊:无印这么认真,越发像个小魔帝。 夜无印眨了眨那双大眼睛,他相貌随母亲,生得极好,眼睫蝶翼一般长,这么忽闪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个小仙子:那是因为沐叔叔太不认真,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他瞧着这孩子,笑得更柔和了些:有无印在,沐叔叔不必操心太多。 夜无印点了点头道:也对。 夜无印说着,就扬起了头看着他:沐叔叔,您真不是我娘亲 这孩子不知道拿这话来问过他几次了,他不由笑了笑:无印,虽说魔修中也有男子产子,但我真的不是你娘亲。 夜无印哦了声,神色中竟有些失望,接着又说:父亲抱您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他终于把我娘亲找回来了。 夜无印的生母,是一个辈位不高的道修,她和夜衾相恋后,又被素来花心的夜衾抛弃,那时她已怀了夜无印,却没告知夜衾,拼死将孩子生了下来。 夜无印自出生就带着魔气,她自然也被废除法力,赶出了师门。 夜衾知道她生了自己的骨肉,前去相认,她却意外硬气,不肯再跟夜衾和好,仅是将孩子留给了他,就自行离去。 她失了法力,和凡人相差无几,流落在外不过一两年,就死于贫病,至死也都没有再见夜衾。 这一段往事太过辛酸,夜衾从来没告诉过夜无印,只说他娘亲生了自己的气,至今在外游历未归,待他法力大成,她自然就会回来。 因为这段话,夜无印从小就过于认真正经,每日闷头修炼,只为早日见到娘亲,连寻常孩子的顽劣都没有过一次。 他怜惜夜无印的身世,每次被他追问是不是自己娘亲时,也都没有否认得太断然,怕伤了他的心。 想必这孩子也是太过思念自己娘亲,这才会把一个男子认作娘亲,频频追问。 他想着就又对他温和地笑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夜无印缩在他怀中,看着他半响没眨眼睛,声音小小地说:沐叔叔,你要做我娘亲的话就好了。 他自然不会把这孩子气的话当真,笑着把他往怀中搂了搂,方要开口说话,丹田深处却蓦然泛起一阵蚀骨的刺痛。 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痛楚的漩涡抽走,他想抬指去摸眼前这惊慌失措的孩子的脸,却再也不能。 他能觉出泛着冰冷的血从自己唇边滑出,眼前的视野却一再昏暗模糊下去,终至变成一片黑暗。 这差不多算是青帝最后的记忆了,他昏迷了三日,三日后在同一个回廊下,夜衾抱着他无力的身躯,想让他再看一眼他最爱的枫镜盛景,那日却下了雪。 雪花覆盖了那些通红的枫叶,于是廊内和廊外,只剩下洁白无瑕的冰雪天地。 魔界罕见的大雪下了一整日,从清晨一直到日暮,青帝也耗尽了最后一丝真气。 他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视野时,听到身侧的挚友,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 他用尽全力,将手盖在他的手上,轻声说:念卿,莫要怨恨人间 那是夜衾的字,除却他之外,几乎无人知晓原来魔帝竟有一个如此含情有意的字。 他的挚友握住了他的手,含悲的哽咽声中,带着无法遮掩的恨意:可这人间如此不公,你从未做错任何事,偏要受此折磨 他不知该如何开解,仅剩的力气也只够他再说出一句:苍生无辜,你若不救他们,就再无人能够。 夜衾久久没有回应,他也在这静谧的落雪声中,合上了双目,就此归于沉寂。 可夜衾终归没有答应他的临终嘱托,不仅没有救世,反而用两人寻来准备用作探明地脉异变根源的法宝琉璃镜,当做了容纳他魂魄血肉的容器,耗尽法力助他重塑形神,再回人世。 也正是因此,那些魔修才会趁着夜衾尚未恢复法力时,将他逼死在魔宫中,令夜无印年幼流落在外。 到了顾清岚的那个年代,魔尊夜无印已成名多年,以残暴不仁嗜杀成性闻名于世。 夜无印当年隐姓埋名在道修中蛰伏多年,一旦功力大成,即杀尽师门尊长,反叛而出。 重回魔界,也是杀尽当年曾参与谋反的魔修,连仇人的稚子幼女都不放过。 他和妻子月樱,更像是利益联姻而非真心相爱,在和月樱成亲后,他逼死月樱之父月华天,继承了月华天的部众法宝,自此在魔修中成为万人之上。 这多年暴行也终遭反噬,魔界众修就如同当年对付夜衾一般,趁月樱难产,夜无印耗费法力助妻产子时,将他和月樱一起诛杀在月华殿中。 当年身在云泽山的顾清岚听到这消息,也不过是感慨此人作恶多端,终究自食其果。 如今他继承了青帝记忆,见过了那个少年持重,懂事乖巧的夜无印,却不由会想,若是当年他复生之后,就恢复了青帝的记忆,前去和夜无印相认,劝阻他不要再行恶事,善待部众妻子,他会不会就不会有此后的惨烈结局 路铭心也不会自出生起就失去父母,能得享天伦之乐,不会在被路之遥收养后,还给路家招来满门尽灭的惨祸。 这么多年来的往事,因果相牵,环环相扣,如同一张密布的命运之网,所谓一步走错,步步皆错。 他咳了几声,才从沉沉的梦中醒来,耳边听到的是路铭心惊慌的声音:师尊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熟悉的秀丽眉目,却对她微勾了唇角,轻声说:无印 路铭心慌着去擦他唇边涌出的鲜血,无瑕留心他唤了什么,带着哭腔喊:师尊,师尊 他定了定神,这才从青帝的神识中脱出,忆起往昔之事已不可追,眼前已成年的路铭心,才是他如今的徒儿。 他忙运功压下因心情激荡而翻涌的血气,咳了声抬手摸了摸路铭心的头,轻摇了摇头:我无事。 路铭心本来陪他睡了一夜,待到天亮时,却发觉他突然面色霜白,呼吸急促,咳着醒来后又吐了血,吓得魂都又要飞了,忙抱着他说:师尊,我们去喊连谷主过来吧 顾清岚摇了摇头,神思清明渐渐起来,对她笑了笑:不用,我只是记起来一些旧事。 青帝怕是还对他隐瞒了些关节吧,虽说那一缕神识是融进了他的魂魄,但青帝千载来修行的神识,道心是何等强大坚定 与之相比,这个名为顾清岚的神识,实在过于稚嫩,或许他稍不留神,就会被青帝的神识吞没,从此顾清岚就将不复存在。 可若带着两世的记忆,他又怎么能分清自己到底是青帝,还是顾清岚 他一面想着,一面就望着路铭心那有几分肖似夜无印的眉目轻叹了声。 他如今也只知道,青帝至死未动凡心,临终一刻,胸怀中也仍是天下芸芸众生。 而顾清岚,却早在四十多年前的独首山上,就以云风之身,对自己徒儿起了不该有的妄念。 但若是顾清岚不复存在,那么与他修道一途,定是好事,他的心魔也不堪自破,来日追上青帝昔年的修为法力,甚至再度飞升,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如今他却会想,若是顾清岚不在了,那么路铭心又该当如何 会不会像曾经的夜无印一般,仇恨天地万物,犯下无数杀孽,无心无情地过完一生。 那他又如何忍心 路铭心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带着淡淡的悲悯望向自己,她直觉得认为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慌乱之下,忙凑上去吻他。 温热的双唇印上他微凉的薄唇,路铭心觉察到他并未拒绝,反而在顿了片刻后,就又温柔之极地开始吻她,心里顿时长长出了口气。 她一边被吻得极为舒服,一边又想师尊这一时冷一时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日后一定要时时多亲他几遍,好叫他不要再乱想。 第十章 夜雪(2) ♂, 路铭心被那个吻安抚了一阵,心满意足地不再追问。 顾清岚起身之后,却就要再去兰残和樊昭璟住着的那间竹舍。 李靳看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当然不放心:无论要做什么,都不赶这一两天,你还是调息几日,再以图后事。 顾清岚看着他,微勾了淡白的薄唇:其他事尚可多等几日,但你师妹樊真人却等不了一两日了。 他说着轻叹了声:樊真人已是剑灵之体,你不要说你没有看出。 所谓剑灵之体,是修士脱离肉身,将自身魂魄法力注入佩剑之中,说是剑灵,却不过也就是一缕孤魂而已,待到法力用尽,也还是消散于天地间的下场。 所以剑灵之体算是修士的最后保命手段,也是修士佩剑被如此重视的原因谁知道哪把看起来不起眼的佩剑中,说不准还藏着原主的剑灵之体。 剑灵之体虽说早晚要消散,也无法再修炼法力,法力反而会随着活动消耗,早晚有用尽的危险,但还是能照旧行动,若是维持好了,用个几十年也不在话下,同再活几十年没什么差别。 樊昭璟既然已是剑灵之体,她肉身现在何处不言自喻,大半已在逃亡中被人杀害。 李靳愣了片刻,叹了口气:若是早知如此,我下山时就带着她了,也让她免去杀身之祸。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你先前说得不错,你下山时并不知樊真人是否也同那些人勾结,若是带上了她,却发现她是包藏祸心之徒,那时不也一样后悔 他说着微顿了顿,才又说:我们做的许多事,也只能在当时不能算错而已,后来如何,怪只怪天意弄人,世事无常。 他这番话并不像是只对樊昭璟的事,更像也带了其他感慨。 李靳听着又叹了声,也不再劝阻他前去。 他们一行又来到兰残和樊昭璟的那间竹舍时,看到兰残还在回廊下躺着,让樊昭璟抱着他,喂他喝茶。 这人也真是得寸进尺,虽说他伤重,但顾清岚帮他调理过后,他其实已好得多了,起码不用再随时随地歪着要别人伺候。 但他却还是非要躺进樊昭璟怀里撒娇,把病弱权当情趣来玩。 李靳身为樊昭璟的师兄,一看到他这样,自然来气,抬手挥了挥:昭璟也不剩多少法力,你别压着她了。 兰残横了他一眼,半点不动:反正我和昭璟就是命苦,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温存一些,也还是碍着别人的眼了。 他这还扮起可怜来了,李靳深觉这厮比路铭心段位高多了,路铭心只是来硬的,他却是软硬兼施会扮可怜又会掐命脉,每每吵嘴,自己定要给他一句话堵得气死。 顾清岚对樊昭璟抬手作揖:昨日多谢樊真人出手相助。 樊昭璟抱着兰残不便起身,也还是低头躬身还礼:同道相助,自是应当,顾真人不必客气。 话虽这么说,她的剑灵之体本就在逃命奔波中没剩下多少法力,昨天又为了助顾清岚调息,毫不悭吝地将真气输入,此时也不知还能撑上几日。 若不是如此,顾清岚也不会急着赶来救她。 顾清岚对她笑了笑,又说:昨日我刚接受青帝法术和记忆,自顾无暇。昨夜我将那些梳理了一番,想起青帝的法术中,有一式可助剑灵之体重塑血肉,不知樊真人可否愿意一试 他话音刚落,樊昭璟还没怎样,兰残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连病美人也不装了,紧盯着他声音发颤:顾真人此话,可是真的 顾清岚微笑着点了点头:自然不假不过此法却需借用一些玉生草,不过隙谷向来奇花异草众多,玉生草怕也是不缺。 说起来当年朔元真人替他塑出云风那个傀儡体时,用得也是相似的法术,只不过朔元真人尚需借住他本身精血,才可塑出云风。 青帝的法术,却仅凭魂魄,即可塑出血肉,又精进了一层。 顾清岚说着又顿了顿:不过这却也还是傀儡之体,仅能放置魂魄,樊真人的灵根也在原本的身躯中一道被毁,重塑之后,樊真人的法力也仍是不能再精进。 樊昭璟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自我对他动心那日起,道心已毁,原就不再想什么渡劫飞升,能和他多厮守一日,已算天见可怜。 樊昭璟虽已和兰残患难与共,也亲密无间,但她性子刚硬冷淡,还从未说过这种深情话语,兰残听着,就握着她的手,将她搂进了怀中,声音发颤:阿璟 他们二人相处,从来都是兰残赖在她怀中,这还是樊昭璟第一次被这人不由分说搂进怀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也还是抱着他拍了拍他脊背,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兰残抱着樊昭璟,却抬头看着顾清岚,神色有些怪异,欲言又止,不过却还是没说什么。 顾清岚施法需要玉生草,莫祁和路铭心就去请了连月夙。 本以为就算隙谷灵草众多,借一些玉生草也不会太容易,不想连月夙听完二话不说拿了几株出来,还喊上尹苓和几个隙谷的医修,一起浩浩荡荡过来。 说是魂魄重塑血肉之术早已失传多年,难得一见,有如此好的机会,一定要观摩研习一番。 于是顾清岚就要在这几双求知若渴的双眼注视下施展秘术,他原就不欲藏私,倒也没说什么。 顾清岚先在地上以木系法术布下阵法,再让樊昭璟和她寄存魂魄的佩剑进来,两人盘膝相对而坐。 莫祁昨夜已被李靳告知顾清岚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法术,今日又看他施展秘法,本以为会看到什么术法奇观,但木系法术却一直不是以绚烂华丽著称,而以实用质朴为主。 只见阵法上焕发出绿色光芒,兼有一道道光芒组成的咒符升起,除此之外,却再无其他,连声息都没有丝毫。 连月夙和隙谷的那些医修却一看那阵法就双目发光,甚至掏出纸笔来飞快将那些浮现的咒符抄写描画下来,那认真的样子,跟听先生授课没什么两样。 这施法的过程看得出来颇耗法力,用时也漫长,自清晨到午后,四五个时辰之间,他们能看到那几株被摆好的玉生草先是逐渐生出骨骼血肉,那些血肉又幻化成胎儿形状,再一点点成长,犹如数十年光阴在那傀儡上一一展现。 终于,阵法中符文消散,那傀儡生长成了樊昭璟现在的模样,绿光缓慢褪去,最后一刻,是樊昭璟的剑灵之体,蓦然化成一道光影,被收入了傀儡之中。 那傀儡是女体,又,兰残在旁边看着暗自着急,等阵法一退,就冲上去将自己早就脱下的外衣披了上去,遮住了不让人再看。 路铭心早就看着顾清岚又恢复了苍白如雪的脸色暗暗着急,等到阵法消退,当然是冲上去扶住顾清岚。 好在顾清岚虽脸色苍白无比,身子也脱力得厉害,却也没有吐血,只是靠在路铭心肩上闭目缓了一缓,就撑着笑了一笑:兰尊主身上的伤病,我却无力再相助治疗,不过有樊真人相伴,还有连谷主在,想必也不用我再操心。 兰残的伤势确实重,法力也都被打散,但他灵根金丹还在,要想再修炼恢复旧观也不是太难。 只不过先前樊昭璟随时可能消散,他早存了殉情之心,随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并不爱惜。 如今樊昭璟能活下去,他也当然能陪她到寿数终了,顾清岚确实说在了症结上。 兰残拥着怀中失而复得的人,转过脸去,在众人都看不到地方,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他再转回头看着顾清岚和路铭心,抿唇似下定了决心般说:顾真人,我这里却还有一个人,也是剑灵之体,不知顾真人愿不愿见他。 兰残神色难得如此郑重,顾清岚看了他,预感到什么,心中一颤,低声问:是谁 兰残不再说话,自随身的储物法宝中拿出了一柄长剑。 那长剑瞧起来年代已久,更是历经杀伐战乱,剑鞘上密布着道道砍辄的痕迹,通体呈暗红之色,只是这么静静摆着,就有透体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顾清岚看了一眼这柄长剑,就觉一阵眩晕,身子也更无力地向下滑去。 路铭心忙撑住了他的身体疾唤:师尊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那长剑簌簌发抖,突地拔出一截,露出内里血色的剑刃,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也自其中浮现,渐自凝成实体。 那人一身暗红长袍,长发披散及地,相貌英俊之极,剑眉薄唇,长睫下掩着寒星一般冰冷的双眸,透着凛冽戾气,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将杀戮重新带回人间。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只是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回懵懂,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茫然四顾,最终双眸的焦点,落在了顾清岚身上。 紧闭着的刚冷薄唇动了一动,突然弯起了极为开心的弧度,他整个人合身向着顾清岚扑了过去,口中喊着一声:沐叔叔 第十章 夜雪(3) ♂, 那个高大的人影整个扑到顾清岚怀里时,仿佛是怕撞到压到他,竟还知道控制力道,只是虚虚抱住,而后把头靠到了顾清岚怀里。 路铭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人就这么低着头,在顾清岚怀中蹭了又蹭,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且不说这位兄台颇为高大健壮,就是他那一脸舍我其谁的王霸之气,也跟这动作丝毫不搭配。 更可怕的是,顾清岚竟没将这人推开,还苍白着脸,双手有些迟疑地搂住了他的肩膀,神色带些哀伤地轻拍了拍,那动作神情,看得出来他竟是十分怜惜心疼这人。 路铭心浑身汗毛一竖,顿时警惕了起来,正要抬手去推一把这人,就听到兰残淡淡的声音传来:路剑尊,你眼前的这人,是你亲生父亲。 她又不是瞎子,见了那把佩剑怎么会猜不出来,更何况这人一现身,她的真火灵根就与之呼应般蠢蠢欲动,连带她身子都暖了几分。 还有就算粗看看不大出来,但仔细一看,就能看出她相貌跟这人有五六分相似,这人是不是她亲爹,简直不言而喻。 在兰残没喊破之前,她还可以假装没发现,将他从顾清岚怀里推出去,兰残一喊,她只能悻悻住手。 顾清岚抱着怀中的人,却一阵心绪激荡,脑海中也是一片昏沉。 在青帝的记忆里,夜无印还是那个懂事又惹人心疼的小小少年,在他的记忆里,夜无印却是需要诛杀的大恶之徒。 如今他既是青帝,又是顾清岚,再看到这人的身影,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夜无印在他怀里蹭了一阵,抬起头用那双明亮无比的黑眸定定看着他道:沐叔叔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无印好想你。 他语气虽听起来还是沉稳成熟的,却更带了几分异样的稚气,仿佛他并不是一个成年人,而是个佯装成熟的孩子。 而他的神色,也和青帝记忆中那个少年夜无印并无二致,顾清岚看了,就忍不住伸手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轻咳了声说:没事,我回来了。 他说着转头带着询问去看兰残,兰残摇了摇头:主上和夫人死后,我将主上的佩剑从那些人手里偷出来,带去月华殿想将主上的魂魄封进剑中。可主上的魂魄那时已散逸了不少,并不完全,哪怕强塑了剑灵之体,这些年来,主上也一直浑浑噩噩,有时能记起自己身份,有时却懵懂如孩童。 路铭心在旁边听着,算是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亲爹如今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带脑子都不清楚了对吗 她正说着,趴在顾清岚怀中的夜无印突然抬起头,谨慎地打量着她,神色惊疑不定:你这女娃娃又是何人缘何有我夜家的真火灵根 他这时的口气神色,又完全没了那几分稚气,十足是个城府颇深的成年人。 路铭心看他在顾清岚面前装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就装老子,翻脸翻得倒是比翻书快,冲天上翻个白眼,哼了声:老头儿,有你夜家的真火灵根,自然就是你的种,这还用问 顾清岚听她说得粗俗,对自己身生之父态度也太过轻慢不屑,蹙眉轻声说了句:心儿,不要无礼。 路铭心看夜无印出现后,他竟处处向着自己这倒霉催的老爹,顿时更加委屈起来,还没开口,眼前去蓦然多了一堵坚硬宽阔的胸膛,是夜无印一把将她紧紧搂进了怀里。 夜无印的身形,不要说跟女子比,在男子中也算得上伟岸,此刻抱她更是抱得颇为用力,还按着她的头,直欲将她揉进怀里一般使劲儿搂着。 路铭心只觉自己差点被勒断气,好不容易等夜无印松了手,她忙喘口气,想将这见面就要谋杀亲女的老家伙推开,就看到夜无印退开了些,愣愣注视着她,那双原本过分冷酷的双眸中,竟浮着些水光。 路铭心见他看着自己,神色一时显得开心至极,一时又显得哀伤无比,当真是百感交集,而他身子也竟开始微微颤抖,隔了一阵,才语带哽咽地开口:原来你就是樱儿为我生的乖女儿,长得果真和樱儿有几分像,可惜你生下来我竟只抱过你一次 他说话简直无语伦次,说着还又抱住她,大手盖在她头上轻轻抚摸:不过乖囡还是更像我,这谁都不服的神气,同我一模一样。 他边说还边很骄傲自得地低头吧唧吧唧两口,在路铭心的脑门心上狠狠亲了亲,又把她往怀里揉,还抱着她晃:我乖囡都长这么大了,快叫爹爹好好抱一抱。 路铭心活了这几十年,第一次被如此热情的父爱弄得手足无措。 路家出事时她才三岁,对养父路之遥的印象,极为模糊,只记得他也有双大手,也总爱把手盖在她头上,抱着她晃一晃。 夜无印就更别说了,她刚出世他就死了,夜无印说只抱过她一次,那时她才刚出世,要能记得那就出鬼了。 后来她跟了顾清岚,顾清岚极宠着她,却生性淡漠,她小时候,他对她也只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多一些,还有略带严厉的谆谆教导,从未有这么父爱洋溢的时刻。 看他们父女相认得开心,兰残在旁就又幽幽地开口:主上这些年极少从焚天剑中出来,若是出来,也必定会翻来覆去念着三个人,就是他沐叔叔,还有他妻子女儿。 夜无印神色太激动,路铭心也不好意思再计较他一出来就要跟自己抢顾清岚,别别扭扭地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爹爹,没想到您老还活着,呵呵。 兰残还嫌目前的情况不够乱一般,冷不丁又说了句:路剑尊,若是你爹知道你曾杀过他沐叔叔一次,不知他会怎么想。 路铭心一听这话,顿时吓得浑身一激灵。 那边夜无印突然松开她,改为抓着她肩膀,令她看着自己,郑重无比地说:乖囡,你兰叔叔说得可是真的 路铭心忙拼命解释:那时我被奸人骗了,错伤师尊,我早就知道错了,如今护着师尊尚且怕护不周全,半点不敢再伤他。 夜无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突然勾起薄唇笑了一笑,语气柔和之极:乖囡,敢伤沐叔叔的人,在爹爹心中是天地间最不可饶恕之人。若是你真杀了他,爹爹也无法可想,只能先杀了你,再自裁谢罪,咱们父女一起到阴曹地府里,找他赔罪。 此时的夜无印,虽微笑着轻声细语,但那寒星一般的眼眸中,却满是冷酷杀戮之色,只用看上他一眼,就知他说要和路铭心同归于尽,绝不是随便说说。 路铭心再无法无天,通身霸道气焰,在她自己那昔日杀人无数的亲爹面前,也还是显得太不够看,浑身汗毛竖起来过了一层又一层,连连点头:爹,就算我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人再伤师尊一分一毫,你且放心。 夜无印轻舒口气,对她笑了笑,放开钳制着她肩膀的手。 路铭心的肩膀早被他大力捏得生疼到麻木,他还慈爱地笑着在她肩上轻拍了拍,以资鼓励:这就对了,还是我的乖女儿。 路铭心连连点头,脸上肌肉小幅度地抽了抽。 她才刚被夜无印的舐犊之情感动一下,就又被他用性命威胁,这感情起伏不可谓不大。 她一想,深觉自己这些日子来太过倒霉,她原本是打算将李靳的雪灵芝抢过来复活顾清岚,先将他灵根封起来好好求他原谅后,再把他的封印解除。 却没想到李靳比她更狡猾,先一步把顾清岚复活救走。 后来她再见顾清岚,想给他下禁神咒,将他掳回来继续实施先前计划,也不幸失手,还害顾清岚又受伤吐血,她也吓得狠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再后来总算她各种赔罪忏悔,顾清岚肯带她一起行动,身边却多了个李靳还有莫祁,时时盯着她,跟防贼一般防着她做坏事。 现在总算她亲爹现身,却刚一出来,热乎话还没说几句,就又知道了她昔日造的孽,不仅不会给她撑腰,反而威胁要跟她同归于尽。 她这些日子,简直是各种伏低做小,在人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可这一切归根结底,皆因她当年错杀了顾清岚而起,她要找个人去怪,也只能怪自己,半点怨不得别人。 要不然按着顾清岚对她万般宠爱的样子,其他人就算看顾清岚面子,又哪里会欺负她 顾清岚见了夜无印,心情激荡起伏,百感陈杂中却带着些欣慰。 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就是青帝,在知道了夜无印生平后,也无法再用昔日嫉恶如仇的眼光看他,难免对他有了些愧疚和怜惜。 现在见了他的剑灵之体,虽说过去已成定局,但总归也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他待心情稍稍平定,先查看了夜无印的灵体和法力,发觉他魂魄果然缺失了小半,剩余的魂魄虽说勉强可保持理智,但也正如兰残所说,时不时就会变得懵懂无知,退回几岁孩子一般的神识。 夜无印魂魄不全,顾清岚就无法再像相助樊昭璟一般,为他重塑肉身。 兰残将寄存着夜无印灵体的佩剑拿出来,就是见到了顾清岚神奇的法术,想让顾清岚也助夜无印复活,如今看了顾清岚脸上怅然的神色,也知盘算落空,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连顾真人也无法可想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按住胸口咳了咳,苦笑了声:若要重塑肉身,也不是完全不可不过却需将无印剩余的魂魄集齐。 夜无印的魂魄是在死后散逸,重聚集齐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也只是带他重回魔界,寻找到月华殿旧址,也许能在那里找到点什么。 第十章 夜雪(4) ♂, 夜无印听他们谈论自己,却转头看着顾清岚说:沐叔叔,你不必助我重返人世,我自知这一世浑浑噩噩,活得并不算通透明白,也曾辜负良多。现在能以这番样子见一见女儿,已是万幸。 他说着又勾起薄唇,自嘲地一笑:更何况我若重回人世,道魔两界,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 顾清岚微顿了下,轻声说:你可以随我一道,小心行事。 夜无印呵呵笑了笑,微挑长眉:沐叔叔,即便是您,若叫我隐藏行迹,东躲西藏我怕也是不能从命。 顾清岚也沉默下来,昔日夜无印的行事作风,说是横行无忌唯我独尊也不为过。 这么一个人,若是让他从此后小心谨慎地活下去,也确实是太勉强他。 夜无印又笑了一声,看着顾清岚道:沐叔叔,当年您身死道陨,我曾问过苍天,缘何如此不仁不公这是我冲不破的魔障,若是修道尽头,功德圆满之日,也不过是为了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牺牲自己,那还不若舍了道心,以杀止杀。 若这世间没有公义,那我就来做这个公义。若这世间没有恶鬼,那我就来做这个恶鬼。生杀予夺,尽在己手,不是快意得很么 世间所谓道修魔修,不过修道之途不同,灵根天赋没有任何差别,就如夜无印,虽是夜衾之子,但隐姓埋名,也能在道修中藏身多年。 顾清岚看着他,脑海中属于青帝的记忆却一再出来作祟,那些和少年夜无印相处的点滴,犹如一卷卷在他眼前展开的画卷,不肯退去。 青帝已成散仙之身,自然不是寻常东西能伤到。 当年道修中有个人,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种剧毒,名为夜雪。 这更近似魔药,无色无味,需口服才可生效,一旦中了夜雪,剧毒会直接污染灵根,哪怕再纯粹强大的灵根,也会被其侵蚀,最终枯萎。 灵根乃是修士立命的根本,金丹可以重塑,修为可以重练,唯有灵根枯萎,就再无起死回生的可能。 可高阶的修士已不必沾染人间烟火,一年下来都不一定有几次入口食物,是以这听起来厉害,要下毒却实属不易。 然而青帝却有饮茶的习惯,当年青帝的大弟子,也就是后来李靳的师尊绝圣真人被道修们鼓动,趁着青帝煮茶时,将夜雪放入了青帝烹茶的水中,令青帝无知无觉之下饮了此毒。 后来青帝去独首山查看地脉,就被早有预谋的道修合谋围攻,此时夜雪也已侵入青帝灵根,开始削弱他的法力。 但青帝修为深厚无比,即便中毒又被众人围攻,也仍有余力将在场诸人尽数杀死,然而他最终却还是没有忍心下手。 好在那日青帝早就跟魔帝夜衾约好了在独首山相见,夜衾及时赶到,将青帝救走。 夜雪之毒,才是青帝陨落的元凶。 但青帝的灵根法力异常强大,哪怕夜雪毒性猛烈,他被夜衾带回魔宫后,也还是又支撑了一年还多。 在那一年间,他日日受夜雪之毒折磨,那歹毒的魔药侵蚀他的身体和灵根,令他日渐虚弱,最终灵力枯竭而死。 那一年多,也是青帝住在魔宫中,和夜无印朝夕相伴的时光。 夜无印照料他起居,青帝也教了夜无印平息真火灵根躁动的心法,悉心指导他修炼。 说是夜无印童言无忌,将青帝认成了他娘亲,不若说是在那段时光里,青帝对他关爱有加,他也对青帝孺慕渐深,他们之间是父子师徒般的深厚情意。 顾清岚看着眼前的夜无印,想要对他再说几句话,那些属于青帝的记忆和感情却一再翻涌上他的胸口。 他抬手按着胸口又咳了几声,喉间早泛上血腥之气。 路铭心看出他不对,忙揽腰撑住他身子,抬头对夜无印说:爹,师尊才刚耗费了许多法力,身子还很虚弱,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夜无印看着顾清岚苍白的脸色,也忙不再说话,抬了手过来扶他,脸上也再没有之前那狂狷神色,反而十分恳切:当然若是沐叔叔想让我出来伺候逗乐,我就时时来陪沐叔叔。 他跟路铭心还真是亲父女,全都不管平时如何嚣张跋扈无法无天,一关系到顾清岚的事,就立刻能变得原则全无。 顾清岚也不知是否该笑,他怕一开口又吐出血来,只能含笑对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路铭心跟他久了,早知道他在强撑,二话不说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对李靳和莫祁侧了侧头,示意他们先撤:这里人太多,吵得师尊头疼,我送他回去休息。 她倒干脆利索,说走就走,说完抬腿抱着顾清岚一溜烟跑了,那样子仿佛生怕晚走一步,别人就要跟她抢人。 修士都有法力加持,哪怕她是女子,抱起顾清岚这样的男人也很轻松,她自己也早肖想日久,根本没觉得这有任何不妥。 但毕竟男女身形有别,顾清岚虽然清瘦,却也高挑颀长。 夜无印就看着她一个比顾清岚瘦小纤细了不止一圈的女子,拦腰把人抱起来就跑,那样子并不像风流霸道的公子哥儿,倒像个要搬家的小老鼠。 欣赏着女儿的英姿,夜无印竟摸着下巴,颇为自豪地点了点头:我女儿就是我女儿,人小心大,是我的乖囡。 这也是每当路铭心叫嚣着要跟李靳比武,要将他揍得起不了身的时候,李道尊的心声:人小心大,倒是厉害得很。 李靳顿时充满赞同地拍了拍夜无印的肩膀:夜尊主,你还是不要复活了好一些,若不然我青池山折在你手上那十几条人命,你说我是要不要找你讨回来 夜无印回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一片懵懂稚气的神色:这位前辈,您要找无印讨些什么 李靳顿时抖了抖手,他都差点忘了,眼前这货,是路铭心如假包换的亲爹。 若说到装疯卖傻,能屈能伸,没有人比这对父女更熟练。 而那边的兰残,却将手里那把焚天剑递给了李靳,唇边带着点要笑不笑的神色:我既然已将主上的佩剑带给了小主人,也就不便再保管此剑。小主人既然先行走了,还是烦劳李道尊将此剑带给她。 李靳哦了声,突然说:你说的小主人是谁 兰残占了这么多嘴上便宜,搅起无数风浪自己躲在旁边看戏,此刻也终于遭了报应,被这句话堵住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自然就是路铭心,路剑尊。 把顾清岚抱了回去,扶他在软榻上坐好,路铭心才轻舒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说:师尊,你且先调息一下吧。 顾清岚咳了咳,还是没忍住,拿起枕边的锦帕,堵住口将先前压着的那些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知道他忍得久了,心疼得很,凑过去将锦帕接过来,又用袖子擦掉他额上的虚汗。 顾清岚缓了一阵,抬眼看着她,对她微笑了笑:心儿,你见了你父亲,是不是开心 路铭心老实地点了点头:自然开心的 她说着顿了顿:我自幼就没有了爹娘,虽说一入修真之道,就不再是世俗之人,但我每当看到别人有爹娘,也是会有几分羡慕的譬如燕二那样的,哪怕他总抱怨爹娘待他不好,但有和没有,毕竟不同。 顾清岚看着她,怜惜渐起,抬手摸着她的脸颊,柔和地对她笑笑:我先前因为玄冰心法的缘故,待人太冷了些,也苦了你。 路铭心在他掌心蹭了蹭,摇了摇头说:师尊待我好不好,只要有心就能感觉得到我只后悔当年我年少轻狂,错信了奸人,又因云风的事跟师尊生了隔阂,最终铸成大错。 当年她错杀顾清岚的事,顾清岚已不再去提了,她却犹自念念不忘,每每都要拿出来自我折磨一番。 顾清岚本不欲再说,却还有一个关节,需问她明白:心儿,当年怂恿你那人,除却汲怀生之外,是否还有月沧澜 听到这个名字,路铭心却身子一抖,答案不言而喻。 路铭心忙看着他,又要解释:师尊,月沧澜说他是我亲舅舅,又能拿出娘亲的信物,还做了个似模似样的书信,上面字迹跟您的手书难辨真假,他说这是师尊您昔日写给我爹的 顾清岚微垂了眼眸,轻叹了声:让我猜一猜那封书信上,可否是说我苦于冰系灵根的变异隐患,想要寻个真火灵根之人双修弥补 关于路铭心为何会下狠手杀他,他想过许多关节,来回推敲,因云风一事她对他生了怨恨,可以说是师徒离心,但也绝不至于就让她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 他不愿回忆起路铭心当初杀他取丹时的神态和话语,却不得不反复去想,想来想去,能确认的,是那时的路铭心,在狠毒之下,怀着的是滔天恨意。 仿佛她并不是在做什么错事,也不以杀师为耻,因为她是在报复着什么令她痛恨之极的人。 他自忖从未做过什么令路铭心憎恨自己若此的事,那么唯一的可能,只有那时有人嫁祸诬陷于他,令路铭心深信他是个外表假仁假义,实则恶毒虚伪的人。 而路铭心若只是要杀他,那时他真气紊乱走火入魔后,在他人看来已必死无疑,没必要再做其他的事。 路铭心会掏他金丹,不是为了确信要杀死他,而是为了报复他报复他多年处心积虑养大她,图谋的却是她的金丹。 路铭心听他淡淡说出那些话语,却犹如见到了什么噩梦降临,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却又不舍得从他掌心离开,拼命摇了摇头,泪水已从眼中滑了出来:师尊,我错了我不该那么揣测你,你明明从未想要我的金丹,你只是为我好。 第十章 夜雪(5) ♂, 顾清岚望着她,却只微微笑了笑,轻摇了摇头说:心儿,你不必激动,我不是要怪你,只是其中有些事,须得弄个明白。 他说着闭上眼理了下思绪:月沧澜会想要我死,还要你将我尸身送给他们,必是知道了些什么可魔帝复活青帝这件事,连你父亲都瞒着,必不会透露给他,那么是什么人,能知晓我是青帝重生,又希望这天下大乱,他好从中获利 他专心思虑,就又咳了几声,将之前堵着的残血又咳出来了一些。 路铭心以为他又伤了神,忙那手帕去擦,又流泪看着他:师尊,都是我错了,你不要再管当年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顾清岚看着她又笑笑,轻叹口气:你准备怎样给我交代去杀了月沧澜 路铭心抿了唇不语,看那样子必是给说中了心事。 顾清岚就知她那点打算,笑了一笑:心儿,你能杀汲怀生,也不过是因他虽练毒厉害,修为却相较其余六尊差了一截。你当年赢他,已属侥幸。哪怕是现今你的修为,要杀月沧澜也是九死一生,你想过没有 路铭心不服气地瞥了下嘴:要杀他总有办法,他害了师尊,害我这么多年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定要杀了他报仇。 她自小就这么死倔,顾清岚知道这时他如果让她放弃这个念头,她大半嘴上也会答应起来,过后却不知背地里又做些什么。 他用手指轻揉了揉额头,干脆又问她:这些年来,你同月沧澜还有没有过联络 路铭心顿了顿小声说:我杀了汲怀生后,他看计划败露,将黑锅都推到了汲怀生头上,仍是想用那套血脉亲情的来骗我,我也就跟他虚与委蛇下去了。 她步步选择,倒还真不出顾清岚意外,他看着这丫头长大,路铭心又一贯不是城府太深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若说她有什么让他意外,也不过是她最后竟会弑师取丹。 他想着就微弯唇角,低叹了声:怪不得那两三年来,你每次见我都匆匆来去,不肯在我房中多留一刻想必是怕我勉强你做些不雅的事情 他话没说完,路铭心就忙握住他的手,凑过去在他唇边吻了下:就算是勉强,也是我勉强师尊,师尊又怎么会勉强我 她说着还忙表功般说:师尊如果需要,我随时都可跟师尊双修,是我愿意的,一点都不勉强。 她还真是说得好听,看她那猴急的样子,何止是不勉强,简直是心向往之。 顾清岚还没答应她什么,她都能亲亲摸摸没完没了,若真答应了,她还不知会不会上天。 顾清岚都给她气笑了,抓住了她又要开始乱摸的手:有灵根隐患的是你,并不是我,我灵根好得很,不需要双修。 路铭心哦了声,突然又停下手来开始伤心:汲怀生当年骗我,说师尊身子时时不好,是因为灵根缺陷的缘故其实师尊身子不好,却是为了给我弥补灵根缺陷,耗费自己的灵力和法力。师尊那么对我,我却对师尊生疑我真是罪该万死 顾清岚看她一时胡闹一时又要哭,暗暗头疼,只得出言安抚:当年也是我太过冷淡,没同你解释过这些事情 他当年的性子,确实也太冰了些,路铭心小时候倒还好,小孩子大都乖乖的,日日在他怀中像个小猫,偶尔伸伸爪子,也无伤大雅。 待到路铭心大了些,却如个要离巢的小鹰般,开始不服管教,她又是个异性,有许多事他不方便去管,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看着两人渐渐无话可说。 若不是如此,他当年也不会以云风的身份和她相见时,才觉得轻松,也容易同她说几句话。 路铭心看着他,却又想到了什么,一定要同他解释,紧握着他的手说:师尊,还有当年地魔,用魔气蒙蔽了我五感,令我看到云风和他一起跌到地隙去了等我杀了汲怀生后,才知道原来你用云风之身同我说过了你就是我师尊。 这一节却是她不说出来,顾清岚也无法猜到,他微愣了片刻就道:此事地魔也曾参与其中 当年的事,原本他就觉得诸多蹊跷曲折,若不是有人设计有意为之,那也太过巧合。 如今听到地魔也曾在其中插了一脚,他才想到也许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试炼大会,并不如他和李靳之前想得那般,只是意外之事。 路铭心却压根不管什么阴谋阳谋,就一心一意握着他的手说:师尊,我当年真的不知道云风就是师尊,若我知道,我一定 顾清岚回过了神看着她,微微一笑接了下去:你一定当面质问我为何骗你 当年云风之事过后,他确实以为路铭心听到了他的那句话,却恼他以云风的身份欺骗她,才会令她对自己如此疏远,并未想过其中还有这些关节。 后来兰残提起来那些事,路铭心慌着解释说她当时还不知云风就是他,他才觉得里面有些怪异,准备寻个机会细问,正好路铭心自己辩解,让他更清楚了些。 路铭心连忙拼命摇头:我一定欣喜若狂,这就上山去寻师尊 她这些年对顾清岚的情意,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若让她说,她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当初见了云风,就一见如故,乃至倾心恋慕。 而若那人不是云风,是同辈中的什么少年修士,她却从来不屑一顾,没起过丝毫旖旎之心。 她后来想了许多,也总算是明白,她喜爱云风,是因云风处处皆像顾清岚,却又不是顾清岚。 她对师尊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平日并不敢表露,却都可在云风身上发泄出来,因而一见之下就沉醉其中。 她事后也想过,若是当时她听到了那句话,知道云风就是顾清岚,她又会如何 她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结果她竟不会有半点抗拒,只会觉得自己幸运之至,即刻就飞奔回寒疏峰去找顾清岚,问他用云风之身答应过要陪她,做她道侣,是不是还算数。 可等她将一切都想明白的时候,顾清岚已经睡去了多年,她只有一具肉身,遍寻他魂魄不到,也不知何时才能将他复活。 只能日日在冰室里,对着他无知无觉的身子一遍遍回忆他生时的样子,回忆他曾对她柔和微笑,指尖带着温度划过她的脸颊,而不是这般冰冷。 李靳说她疯了三十多年,她也确实如此,若顾清岚再不醒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要疯成什么样子。 顾清岚看她说着,又暗自垂泪,将他的手握住了放在唇边一直蹭一直吻。 他拿她这种样子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看着她说:你若还同月沧澜联络,想必魔修中也有你的人,若我需要用到他们时,还望你不要藏私。 路铭心正准备一路从他的手上,再吻到唇边领口里去,猛地听到这一句,顿时清醒了不少,忙表忠心:我的人就是师尊的人,师尊随时吩咐。 顾清岚笑了一笑,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如同摸着一只乖巧的小猫:这就好。 路铭心忙乖乖地眨了眨眼睛,试图讨他欢心,隔了一阵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师尊现在这样,她往后若想在师尊这里讨点便宜,真是难如登天。 顾清岚为樊昭璟重塑,确实折损颇大,这一调息,就用去了三日。 三日后他结束调息,路铭心已同自己老爹厮混得熟了。 这两个一大一小的混世魔王聚在一起,没少惹出乱子,短短三日间,就烧了隙谷两座竹舍,将尹苓那只名为小雪的异齿雪鸮逮了四五次过来玩。 连月夙每日听自己手下那些修士过来告状,听得头都大了,顾清岚才刚醒来,他就忙差了尹苓过来,带了一堆灵丹妙药,那意思很明显,要割点肉好送瘟神。 他们一行确实也不好在这里久留,顾清岚也没客气,将那些东西都笑纳了起来,前去跟连月夙辞行。 连月夙还是在那池水前坐着,倒没说什么,只说了两句:望顾真人大事既定,来年还能再来隙谷,教我们些青帝的法术。 他这句话,听起来是要求,却已含了一层意思,是希望顾清岚此番可以保住性命,来日还能再见。 顾清岚笑着答应下来,他就又说了第二句:北境地处偏远,群兽也已异变,大陆中央怕是更难分说,如此天灾之下,安有完卵,惟愿天道沧桑,怜悯众生。 顾清岚也笑了一笑:天行失道,自然以命抗之,拨乱反正,方有生机。 连月夙默然不语,隔了许久才长叹一声:那我就祝顾真人旗开得胜。 路铭心这时还不知顾清岚那句以命抗之,会做到何等地步,她只知这日天气正晴好,阳光洒在眼前这人的白衣之上,照见他唇边浅淡笑意,如昙花梦影,刻骨难忘。 第十一章 有信(1) ♂, 这又是在梦中,但这次顾清岚却并非在青帝的记忆中,而是他自己的。 他眼前是寒疏峰被雪的紫竹林,霜雪压弯了那些修长的枝叶,沉沉地堆积成黑白相应的一片天地。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这些竹林之前的回廊下,静对着这一方庭院。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而后她在他几尺外的地方站定,清脆地开口:徒儿已自掌教师兄处领命,今日下山历练,特向师尊辞行。 他转回身看向她,也不知从何日起,她在他面前除了这些恭敬却疏离的说辞,再也无话。 他轻声说:此去小心行事,不可贪功。 她垂着头应了声,从他的角度,却能看到她下颌绷了绷,显然是不以为意。 他有心再说,却知她大半听着不耐烦,更不会记住,就将手中的一个小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你这次下山用的凝冰丹,每日两颗,记得按时回来。 她应了声,看着他的手,却并不上前靠近他,而是又咬牙绷紧了下颌。 他微顿了下,抬手施了个小法术,那瓷瓶从他手中脱出,飞到了她面前,她这才抬手接住,躬身行了一礼:谢师尊。 他压下喉间的咳嗽,开口说:你退下吧。 她又躬身行礼,转身快步推开,仿佛他是什么令她厌恶至极的东西,多同他待上一刻,她就要不堪忍受。 他却一直没有转身,看着她纤细清丽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远。 他知道她已颇不耐烦同他见面,更是不愿走进他的卧室,所以知她要来辞行,就干脆在外等她。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殿宇间,他才抬手掩住唇闷咳了几声,再看掌心时,已多了一团暗红血迹。 那是在独首山试炼大会后,又过了一年还多,她好像要将什么弥补起来一样,更加奋力修炼,为了平息真气,每日所需的凝冰丹也自原来的一颗变成了两颗。 他终日闭关炼药,也仅能勉强支撑她所需,而自身的伤势亏空,却到了个危险的地步。 李靳曾来劝他,要他撒手不管,让她自己吃点亏,自然就知道厉害。 但他却始终没有忍心,几次想对她开口,也在看到她冷漠厌烦的神色后就此作罢。 也就是在那天,他看着掌心的刺目血迹,开始想到,若是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下去陨落了,那么她该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蓦然心中冒出一个令他心惊的念头:若是他陨落前,将自己的金丹挖出为她所用,那么至少在数十年间,可保她平安无事。 他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骇,忙闭目命自己不要在想。 是了,这是他的记忆,记着他为了她,曾有过那么疯狂的念头。 这并不是一个师尊,对自己弟子该有的教导徒弟,要悉心督促行为师表,却不能一味迁就溺爱,甚至赔上自己性命。 他记得那日他随后就去了冰室闭关清心,却还没抬步,就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她惊慌地喊着一声师尊,从回廊那端快步跑了过来。 这不是他真正的记忆,那日她一去后再不复返,半月后才回到寒疏峰上向他禀明此番历练之事。 眼前的她却恍急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身子,握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掌心的血迹,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师尊我不知你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轻声开口说:心儿,你为何那般对我 她提起头看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泪先流了下来:师尊,我不知 他从未想过要质问她什么,她也已解释过太多次,月沧澜欺骗在先,汲怀生鼓动在后他对她也并无丝毫怨恨,责罚她也未必会让他好受,但这一切,仍止不住那些心伤。 他仍是不由会想,为何会是他要一再忍受这些令人难堪的背叛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又到了另一处地界,他认得那些雾霭般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峦,这是独首山。 身侧是鼓噪的各路灵根法力,他正面对的,却是自己多年来信赖器重的大弟子。 当年的绝圣真人还未有后来的封号,只是个被唤作洛宸的青年修士。 他明白了什么,看着他道:宸儿,你为何 青年上前了一步,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师尊,洛宸也不想如此,但你独尊修真界也太久了,未免叫人心生恐惧。 他却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么一个答案,愕然许久,才能再次开口:我从未想要妄自尊大 青年冷冷打断了他:可魔修都迫不及待要助你登基了青帝不过是个尊称,却并不代表道修能容你称霸横行 他将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众多道修,有许多熟悉面孔,往昔曾用或憧憬或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如今却无一例外,眼中充满了戒备和畏惧。 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修士,大都如眼前的青年一般年轻,眼中更多了一层痛恨之色,和跃跃欲试。 他微抿了薄唇,丹田处痛如刀绞,血腥之气也一再自胸中翻涌,群山密林之灵却犹如感应到了他的危机,山风袭过,木叶沙沙作响,星点荧绿光芒升腾而起。 他微动了动手指,知道即便魔毒发作,他若想让此刻在独首山的道修们陪他湮灭,也仍是易如反掌,而他却久久没有动作。 在他轻垂下眼眸时,已有人蓦然动了,霜白的剑刃带着主人毕生修为的奋力一击,如同刺入纸帛般轻松,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是昔日他亲手为青年铸造的佩剑,配合青年的水系灵根,通透洁白,名为皎月。 鲜红血迹从剑身上漫过,染红了他胸前白衣。 青年似乎是未曾想过自己会一击得手,反而骇得后退了半步,低声说:师尊 他抬头看了看他,微勾唇角,笑了一笑:若是如此,也便罢了只可惜 他垂下双手,散开凝聚而起的绿色灵光,合上了双目,等待死亡降临。 他听到了各种剑器迫不及待离鞘而出的声响,也听到青年的断喝:住手说好他要归我 他等待的痛楚并没有降临,反倒是一声撕裂般的吼声从天而降:贼子敢尔 他的身子被人扶住,抬头看到那头泛着暗红色光芒的长发,还有挚友熟悉的英俊容颜。 挚友泛着血红的双目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手中长剑燃烧着烈烈火焰,就要一剑批出,他忙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说:念卿,不要伤人。 挚友浑身发着抖,也还是颤抖着收起了长剑,抱起了他:亦鸾,我带你治伤。 他抬眼看了看青年,运起真力,刺在胸中的皎月长剑带着一蓬血花脱身而出,直直插在青年脚下。 他勾了勾唇,看着青年拼命睁大的双目,还有那目光中蓦然而起的痛悔,轻声对他说了句:洛宸,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尊。 他是故意如此,以身相受,不怨不悔,却也不代表他并不心伤,哪怕不能相报,也不必默然忍受。 他知道洛宸自今日起,终身将受悔恨纠缠,乃至起了心魔,再无法道法圆满,渡劫飞升。 这也是他留给洛宸的最后一次惩戒,以自己的性命所起的惩戒。 青帝的记忆仍在他脑海中盘踞不去,他就听到耳旁传来路铭心的呼喊,带着焦急:师尊,对不起,师尊快醒来看我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身旁是抱着他的路铭心,还有素色的帘幕和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 他抬手撑着额头轻咳了咳,想起这是在路铭心给他准备的那辆飞车上。 三日前他们被尹苓送出隙谷,又御剑飞行了两日,总算抵达北境边缘,找到了之前藏起来的那辆飞车,准备用它继续赶路。 夜无印见了这辆飞车,却看着路铭心,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只带了这么辆飞车给沐叔叔用如此狭小不大气,沐叔叔若是想趁喝茶时观景,车窗都不够轩敞。 待他知道他们几人竟都要乘坐这辆飞车时,更是瞪大了眼睛:我们五人,就这么挤在这辆破车里 已经给路铭心的豪气震惊过的莫祁,则在一旁默默不语,擦了擦自己那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的佩剑。 路铭心唇角抽了抽说:所以剑灵之体的爹您,可以先回佩剑中歇息一下,好歹腾出些地方来。 夜无印自然是不干的:那怎么可以,我还要照顾沐叔叔。 他闹来闹去,嫌弃东嫌弃西,也还是照旧跟这些人挤在一起坐上了飞车。 虽说天魔残片还差五页,但顾清岚既然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或许仅凭这四页,就可以找到地脉异变根源,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自然是独首山。 这日顾清岚又调息休息,却不想又深陷噩梦,他按了按额头,对路铭心笑了笑:我无事。 路铭心却还是泪水盈盈地看着他,抬袖将他唇边的血迹擦去:可是师尊为何又吐血了 他微顿了顿,他醒来就发现丹田内息还是一切照旧,却没想到还是曾吐过血。 他又对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真气还是不能运用自如罢了,再调息几次就好了。 第十一章 有信(2) 他们这一路往南,离开北境,路铭心就能时不时能收到些书信,向她通报她离开这些日子,各方有什么动静。 她拿着信看,夜无印自然也不客气地在旁边一起看了,看完还会对她有几句点评。 诸如你和燕氏结成盟友也还不错,不过燕氏不可能成为任何势力的依附,反倒会有自己许多打算,你要小心被他们利用。 还有你收服的这个魔修不错,是月沧澜亲信,知道他许多辛密,不过此人向来狡狯,你要小心他两面讨好。 路铭心听他点评到这里,就把手里的信放下来,看着他说:“爹,月沧澜当年是不是跟你作对的?” 夜无印亲热地拦着她肩膀说:“乖囡,你只要记住,月家除了你娘亲,余下的都是坏人就行了。” 路铭心又问:“那我娘亲呢?又是什么样的人?” 夜无印顿了一顿,才又说:“你娘亲是我见过最美最好的人”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来补充说:“当然沐叔叔也一样美一样好。” 路铭心可没胆子用“美”这个词来形容顾清岚,她从没见过青帝,不知道青帝当年有多温柔可亲,但她可知道顾清岚绝对不可亵玩要不然真的会被打断腿。 修士的脾性,其实也会被灵根左右,灵根不仅决定一个修士修行,也会在各方面影响修士。 譬如水系灵根的修士容易优柔寡断,火系灵根的修士就容易火爆性急。他们这几人中,李靳是金系灵根,莫祁则是土系灵根,与他们为人脾气都能相合。 青帝当年是木水两重灵根,其中木灵根还占主导,自然和如春风,润物无声。 但路铭心听他们说青帝生平事迹,心疼顾清岚之余,却又暗暗觉得青帝确实太心慈手软了些,若是换了她师尊,必定不会如此。 这也是顾清岚和青帝的区别了,顾清岚生来灵根变异,又放弃木系灵根,专修了变异后的冰系灵根,自然更多了几分凌冽果敢的强硬手腕。 现在就算他木系灵根修复,也得到了青帝的法术和记忆,也仅是比原来稍稍和颜悦色了那么一点,仍是要比当年的青帝清冷孤高许多。 就这一点和颜悦色,还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哄她听话特地做出来的。 夜无印一心一意喊顾清岚“沐叔叔”,是因为他能感受到顾清岚身上熟悉的灵力,顾清岚念及旧情也没有阻止他,反而待他格外好一些。 但李靳和莫祁在旁边冷眼旁观,都觉夜无印果然是魂魄缺失,脑筋不算很清楚,顾清岚仍明明还是顾清岚,和传说中那个温柔如水的青帝并不相同好不好? 路铭心想着顾清岚说打断她腿时候的神色,浑身的皮就紧了又紧,转而问夜无印:“爹,我要和师尊双修,你不骂我?” 夜无印又用大手揽着她肩膀拍了拍,哈哈大笑:“我乖囡若是恋上什么人,自然同我一般全心全意,至于什么俗世评判,我夜家人从不放在眼里。” 他还真没说错,当年魔帝夜衾以魔修首领的身份跟道修首领交好,还将人带回魔宫了一年多。 后来夜无印更是藏身道修,继而反叛出来,欺师灭祖杀人无数。 夜家人要是有什么名声,大概跟妖魔鬼怪都差不大远了,小小师徒相恋的忌讳,比起她祖父爹爹的丰功伟绩,简直不值一提。 路铭心的眼角不由抽了一抽,还没开口说话,旁边听到他们谈话的李靳就很感兴趣地抄着手过来插话:“夜尊主,我听过野史秘闻,说当年青帝和魔帝其实早就暗通款曲,交情不仅是挚友那般,还做了些不可说的事。” 夜无印听完顿时一脸肃然:“你从哪个人那里听说来这些闲言碎语?带我去捏死这个毁我沐叔叔清誉的杂碎。” 李靳只是过来闲话的,听完连连摆手:“不过是我们还年轻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会胡乱说几句青帝和魔帝。如今一百多年了,那些说书先生早死干净了不说,现下茶馆里的大红人,可是你乖女儿明心剑尊。” 夜无印听着冷哼了声:“说书先生是怎么说我的?” 李靳心想你那些事迹太血腥可怕,并没什么人爱听,凡间的说书先生并不敢说,不过倒是直到现在,凡间的父母为了吓唬调皮捣蛋的小儿小女,还会说“你再哭闹,小心魔尊夜里来把你吃了”。 李靳看了眼面前这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本人,“呵呵”笑了笑:“说书先生不敢妄自评说夜尊主。” 他们说得热闹,倒是在里间打坐的顾清岚也出来了,微微勾了下唇角:“当年我和李师兄被幻魔困在叶城,那茶馆中的说书先生,就每日里都要把魔帝和青帝感天动地的恋情说上一遍。当时我就觉虽说得还算热闹好听,但穿凿附会之处居多,甚为牵强,果真是如此。” 这些话由继承了青帝记忆的他说出来,肯定能证明传言不实,不过听起来总有点怪怪的。 那三个人,连带旁边俏偷摸听八卦的莫祁都一起看向他。 顾清岚又勾了下唇:“怎么?” 众人连忙齐齐摇头,心中都暗暗想,原来他看起来那么清傲不问世事,也会爱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古,甚至还会在心里暗暗评价好不好听。 莫祁却想到他第一次遇到顾清岚,他不就是乔装打扮了在茶馆中听说书,顿时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顾清岚又说:“茶馆是各路消息聚集之所,不仅是说书先生,还有各路人等,更何况说书先生口中的话,虽不可信,但大半也都有迹可循,认真听了,能猜出几分真相。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可行之法。” 他素来不爱多言,如今却对着茶馆之道侃侃而谈,看起来真的颇有心得。 路铭心却看到他,就立刻丢了手上的信,蹭过去摸他的手:“师尊身子可好些了?” 顾清岚看着她微微一笑:“好了许多。” 他笑容太柔和,路铭心顿时就又红了脸,双目紧盯着他一动不动,那样子完全是失了魂。 夜无印在旁看着自己女儿那不成器的样子,心里默默想果真双修还差得远,隔天自己须得教闺女几招实用的法门。 他们聚在一起说了一阵闲话,却也从路铭心那些密信里得到了一条线索。 那就是路铭心手下的一个魔修,打探出来就在淮阴城里,还藏着一片天魔残片。 如今他们手里已有了四片,顾清岚也能从青帝的记忆中猜出这幅天魔残片应该是为了标注地脉生变的根源。 但当年青帝陨落时,还只能确定地脉异变根源大致在独首山附近,而独首山却有绵延方圆数百里之大,具体在什么位置,还未可知。 青帝陨落后,夜衾肯定是继承了青帝遗志,将方位大致探明了,并画了一幅画,辅以上古密文注明。 顾清岚能知道天魔残片就是这幅画,但却看不出他标注的究竟是哪里,在他们去独首山之前,天魔残片,也自然是搜集得越多越好。 因此他们几人商议了一下,就决定先去淮阴城看一看。 好在淮阴城地处大陆中央偏北一点的位置,他们去独首山也要经过淮阴城,并不算绕路。 五人在这一个飞车里,虽说略挤了那么一些,但也还可以,夜无印还是剑灵之体,时不时要回到焚天剑中休养生息一番,更省了休息的地方。 赶了四五日路,他们也终于在这日天色黑透,淮阴城关闭城门之前,抵达了那里。 淮阴城原本就是北部重镇,此地坐镇的修真世家,是林氏一脉。 不过林氏中本就木系灵根者众多,最厉害的法术也是医修之术,虽家资丰厚,众道修也敬他们几分,实则防御实力欠缺。 原本天下太平,他们在淮阴城中还能偏安一方,但自半年前起,休战了数百年的北朝和南朝却开始频频试探摩擦,边境战乱频起,淮阴城正处在交战地界,自然受了不少牵连。 林氏软弱无力,现今几乎连城墙结界都守不住,城中也人心惶惶,客栈茶肆里更是人丁冷落,一派萧条迹象。 他们几人自然都略加伪装,这才到城中找客栈借宿。 既然往来客商修士少了,他们也很容易在城中最大的那间客栈占了个院子,开了几间上房住下。 安顿好后,莫祁自然还是出去打探消息,路铭心就将自己的那个魔修下属叫了过来。 这魔修也真有几分本事,隐藏了身份混进了林氏中做了个客卿。 他来见路铭心时,进了门看到李靳和顾清岚也赫然坐在那里,还有个看起来就十分厉害的魔修也对他虎视眈眈,竟没慌乱,报了自己名字叫做原胤,愿为路剑尊还有诸位真人效劳。 路铭心问他究竟打探到了什么,为何又在信中含糊其辞不肯说明,原胤就笑了一笑:“路剑尊,可曾听说过淮阴城外,还有个小宗门,叫做千琮门的?” 第十一章 有信(3) 这个宗门他们几人还都有耳闻,李靳身为青池山掌教,更是对所有宗门状况都有所了解,想了下说:“掌门是否是个年纪甚大的金丹修士,号为七修子?” 原胤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还是李道尊博闻广识,千琮门的掌门,确是七修子前辈。” 这人也真算是个人才,身为一个魔修,拍起李靳马屁来倒也得心应手、毫不含糊。 李靳“呵呵”笑了笑:“我记得这老道从来怕事,连试剑大会都推说徒弟不济不派人参加,生怕比武时刀剑不长眼,跟别家起了嫌隙。据说这么多年来,还在山上种了几十亩地?每日里带着徒弟们练功耕田,倒也自给自足得很。” 道修里除却三大宗门之外,还有几十个小宗门,靠着祖辈留下来的心法,占个山头收些被大宗门筛选下来,资质普通的徒弟,不咸不淡地这么混着。 千琮门却是这些小宗门里头,还显得格外寒碜的一个,若不是道修宗门名录里还有他们,李靳根本就不想搭理。 原胤笑了一笑:“这千琮门也是时运不济,原本就是没什么名声的宗门,还建在淮阴城外。林氏虽然不算什么鼎盛世家,但总归也算财源广进,家主为人又乐善好施。哪怕这方圆百里内的普通人家出了什么修真的好苗子,就算没去三宗门拜师,大半也进了林氏。” 他说这些也是修真界现状,三大宗门之所以越来越鼎盛势大,除却原本就有许多法力高深的修士,众多法宝和厉害心法之外,还有许多天资上佳的后辈络绎不绝拜入山门。 不管是凡间偶然出现的修真苗子,还是一些小宗门略有所成的修士,无不想尽方法往三宗门里钻。 更何况哪怕是修真世家的小辈,也会为了法术精进而拜入三宗门,李靳当年不就是其中之一? 长此以往,自然是强者越强,弱者越弱,这个千琮门原本就没强盛过,还不巧跟林氏比邻,自然日子更加难熬许多。 李靳听着摆了摆手:“我知道千琮门什么境况,你且说为何提他们?难道七修子那老道撞了什么大运,拿了一片天魔残片?” 原胤又笑了一笑:“李道尊,若是七修子得了天魔残片,对千琮门来说,却不是撞了大运,而是弥天大祸。”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千琮门的实力来说,若是让各方知道他们拿了天魔残片,怕真是灭顶之灾。 他说话总在绕弯子,李靳有些不耐烦,就看了眼他主子路铭心,想示意她骂这磨磨唧唧半点不似个魔修的酸书生几句。 他不看还好,看了后顿时更头疼了起来,路铭心压根没在听,而是正在专注地给顾清岚端茶,还揭开茶杯盖吹了几口,送到他唇边:“师尊,我方才心急,用得真气多了,把水烧得太热了些,你看茶还烫不烫了?” 她除了一天到晚眼珠子不动地盯着顾清岚,恨不得连气都替他喘了,就能不能干点别的了? 倒是顾清岚就着她手啜了口茶,抬头看到了李靳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微勾了下唇,转头问原胤:“那么按着原先生所说,这位七修子前辈真的得了片天魔残片,却唯恐将有大祸降临,正瞒了消息,急着找什么人脱手?” 原胤笑着拱手对他拜了一拜:“寒林真人久闻不如一见,果真高妙若仙。不是在下喜欢绕圈子,而是若不先说明这些,就无法解释为何七修子要将众人梦寐以求的天魔残片拱手让人。” 路铭心对顾清岚那么殷勤,他依附于路铭心,当然也就格外卖力恭维顾清岚。 顾清岚看着他笑了一笑:“七修子既然急于将天魔残片秘密脱手,最便捷的,莫若直接送给林氏,想必原先生在林氏中深受器重,才会得到这个消息。” 原胤微笑着颔首,他兴许是在林氏待得久了,也或许是性子本就如此,行事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颇有林家人的风范:“在下不才,在林氏中颇得大公子看重,七修子在半月之前,寻到林家主,要将手里的天魔残片献与林氏。” 顾清岚听着一笑:“可林氏如今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林家主并不敢接对吗?” 原胤用折扇在掌心合了一合:“寒林真人高见,林家主本就谨小慎微,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万万不要,将七修子连着天魔残片都客气地请了出去。” 原胤说着,又略带诡秘地笑了一笑:“不过七修子进献天魔残片之时,大公子也在一旁听了,过后却没憋住,向我埋怨了几句。说是既然无人知晓,七修子拿着也是拿着,不如我们也拿着,兴许到危急关头,还可拿来保命。” 林大公子比起来林家主,也还是天真了许多,七修子拿着这片天魔残片暂时还无人知晓,却并不代表林氏拿了也无人知晓。 这不林氏的天魔残片还没到手,原胤就已经把这几尊大神都请了过来。 顾清岚听着沉吟了一下:“这么说来,如今这片天魔残片,还在七修子前辈的手中?” 原胤点了点头:“我这几日都留意着千琮门的动静,七修子半月前脱手失败,回山上后也自死了心一般,没再下过山。” 李靳听到这里插嘴:“你这么说,就是我们去千琮门找到七修子,他立刻就会将天魔残片拿出来送给我们,还要对我们感恩戴德?” 原胤用折扇遮着口笑了笑:“大致如此,兴许还会给诸位立个长生牌位,日夜叩拜祈福呢。” 路铭心“哼”了声:“既然这么简单,你自己拿了送给我们便是,还叫我过来。” 原胤就笑了:“几位法力高深,无人能敌,拿了天魔残片自然不怕,我却只是一介小小医修,旁人伸个指头我就死了,万万不想碰这烫手山芋。” 他这么推脱啰嗦,路铭心却没丝毫怪罪之意,听完又“哼”了声,看他还站在那里就说:“你都说完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带我们去找七修子?难道要我也泡杯茶给你喝?” 原胤轻叹了声,含笑看着她道:“路剑尊,在下确实口渴了。” 路铭心又看了看他,也真就“啧”了声,重新亲手泡了杯茶,还起身去给他送了过去,原胤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捡了个桌椅坐下喝茶。 李靳看他对路铭心的态度,实在不太像仅是个下属,趁着他在喝茶,低声问路铭心:“这个小医修,真是你的下属?” 路铭心瞥了下嘴:“他说他是,我可没说过。” 顾清岚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笑了笑说:“你和原先生,是怎么相识的?” 他问起来,路铭心当然知无不言:“我先前去魔界找汲怀生报仇的时候,原胤他正在汲怀生的药王谷学艺,被汲怀生欺负折磨得不轻,我将他救了出来。后来我又去魔界,被月沧澜暗算受了点伤,原胤就救了我,带我逃出魔界治伤。 “那次我伤好后,他就不肯再回魔界了,说要看着我,免得我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说我不要医修在身边碍事,他说那他就做个我的下属,帮我打探消息。 “接着他就到林氏,说是可以继续学艺,还可以替我注意往来消息,我们也常碰面。原胤他其实命也不好的,从没有师父,不过他医术却很厉害。” 她说着看到顾清岚,忙又拍自己师尊马屁:“当然他肯定还是不如师尊厉害就是了,师尊若是闲暇了有心情,可以教他一些医修的法术,他学得很快的。” 李靳听着,不禁觉得牙疼,连一直在旁没说话的夜无印都侧目看着自己女儿,深觉当年在生女儿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姿势不对,若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宝贝? 这哪里还是下属?这分明是原小哥一片痴心错付,这里头的情意,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了吧? 顾清岚抬眼对她笑了一笑:“原来如此,原先生博采道魔两家医术之长,我不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指点他。” 那边原胤接得很快,放下茶碗就冲顾清岚拱了手说:“在下原先虽不知寒林真人也修习木系灵根法术,不过今日一见,却觉真人灵气浩瀚充沛,显是个医修高手。若真人不嫌弃我出身卑微,还望真人能赐教一二。”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顾清岚若再客气,那就不是客气,而是看不起他。 顾清岚含笑点了头:“原先生如此谦逊,倒显得我太过矜傲,惭愧。” 他跟原胤说着,路铭心还全然没觉察到里头的火药味一般,在旁一脸开心:“师尊若是还看他还算顺眼,那就太好了,原胤老爱说他是我下属,不过我却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好友。” 被说了“好友”的原胤微微一笑,他相貌清俊,又修得是温和济世的木灵根,这么一笑,不知为何很有几分昔日云风的味道。 李靳看着,默默抄起了手,心中突然有了那么几分诡异的幸灾乐祸。 第十一章 有信(4) 原胤慢慢地喝完了茶,他们又等莫祁回来,这才一道去千琮门找那个七修子。 千琮门就在淮阴城外一个名叫翠叠山的山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 凡人走车马山道,大约要两三个时辰,他们出了淮阴城门御剑飞过去,只要半个时辰就到。 他们出来淮阴城,就要御剑升空时,路铭心却对原胤侧了侧头说:“你来上我的飞剑,你御剑术那么稀烂,飞得慢不说还得小心掉下下去。” 原胤于是就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向旁人解释:“在下一心钻研医术,反倒疏忽了修炼武艺,惭愧,惭愧。” 他这种医痴,怪不得会在林氏受器重,林氏自己本身,也是盛产武艺不精的医痴。 李靳就笑了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路铭心将原胤拉上了飞剑,又让他搂着自己的腰莫要掉下去。 顾清岚倒是神色并不变,自行上了自己的飞剑。 李靳还唯恐天下不乱一样感慨了声:“我们这五人一行,是不是太过热闹了些?” 那边路铭心还在叮嘱原胤不要碰她的痒痒肉,听到这话抬头接了句:“什么五人?我爹就算不得个人?” 他们出来,夜无印当然是躲回了焚天剑里,由路铭心负在背上一起带了出来。 李靳笑而不语,顾清岚已踩着湛兮率先飞了出去。 每个修士御剑飞行的姿势大同小异,顾清岚的姿态却格外好看一些,纯白的佩剑和灵光,再配上他雪色衣衫,当真飘然若仙。 李靳追上去趁莫祁和路铭心没赶上,笑着低声说:“顾师弟,你看这个原小医修如何?” 顾清岚侧目看了看他,微勾了唇角:“心性纯正,灵力纯粹,自是不错。” 李靳偷笑了笑,还要再说,路铭心已火急火燎地赶了上来,还要接着拍马屁:“师尊御剑的姿势真好看,飞得好快我都快赶不上了。” 她这边说着,身后还紧紧贴了一个原胤,正自熊抱着她,还脸色发白地闭着眼睛紧抿了唇。 看来他御剑术不好,不仅是因为荒疏武艺,只怕还有点恐高。 紧随在她身后的莫祁冷不丁插了句嘴:“路师妹你剑上有两个人呢,当然飞得慢些。” 李靳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莫祁和路铭心还犹自懵懂地一起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顾清岚轻叹着微摇了下头,不欲跟这些人多说,更加催动飞剑快行。 在他这般带领下,他们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翠叠山下。 飞剑速度过快,却是原胤下来就扶着一旁一颗小树,脸色煞白地干呕了一阵。 路铭心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神色很嫌弃地轻哧了声,却很自然地伸出了手,去顺着他脊背轻拍:“这都多少年了,一上飞剑你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架势,怪不得只能守在淮阴城里等我来见你。” 原胤又干呕了几声,吐了些黄色的胆汁出来,抬手拉住她衣袖,神色凄苦地说:“小鹿儿你下次再这么快,就直接要了我的命得了” 路铭心看他真的凄惨,又抚了抚他的背说:“好吧,这次我为了追师尊太快了点,下次不会了” 那边顾清岚走了上来,抬手掌心凝着绿光,轻放在了原胤背上,随着淡绿光芒笼罩了他全身,原胤的脸色恢复了不少,忙起身对顾清岚拱手道谢:“在下四肢不勤,实在惭愧,多谢顾真人相助。” 顾清岚勾了下唇:“无妨,原也是我太过心急,累得原先生如此。” 路铭心的手还在原胤背上放着,照旧去恭维顾清岚:“师尊的木系法术果然好厉害。” 原胤又不是快死了,他也不过施了个小法术让他稍微好受些,这就能算得上好厉害。 顾清岚又勾唇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气度,还是那般仙风道骨,继而抬头看向了山道上方:“不知我们是否已来得晚了。” 他们如今停在半山腰上,再往上也可御剑上去,只是他们远远地就发现山道再往上全都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之中。 而那白雾又自诡异得很,竟像是连里面的灵力波动全都遮盖住了,他们在空中,丝毫寻不到雾中有修士宗门的痕迹。 不过千琮门就算是个小宗门,也定然有防御结界,这些白雾,或许也是七修子为防范敌人设下的迷障。 如今他们在山下,又凭着灵力波动,感觉不到山上的动静,只能从这里起步行上山。 路铭心原本是跟在顾清岚身侧寸步不离的,但他们到了外面,原胤又格外弱一些,还是她朋友,她就自然而然担起了保卫他的责任,不再缠着顾清岚,让原胤紧紧跟随在自己身侧。 他们顺着青石台阶缓步上山,原以为走上一阵,即便没有千琮门的人觉察到他们灵力过来迎接,也有藏在暗处的敌人冲上来。 却没想到这一走,竟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脚下的台阶在浓雾中延伸,四周皆是密密麻麻的苍翠树木,寂静若死,甚至听不到丝毫鸟兽鸣叫。 他们都是修道之人,即使步行,脚下速度也和凡人不能比,按着他们走过的台阶长度,哪怕翠叠山是高耸入云的山峰,现在只怕也走到山顶了。 但他们前面还是只有悄然延伸的台阶,和笼罩在迷雾中的山林。 越走路铭心就越发警惕地护着原胤,这时忍不住问他:“你说七修子半个月前回到山上,再没下山?” 原胤似乎除了飞剑什么也不怕,这时还悠然地含笑点了点头:“我在山脚镇上安排的探子是这么说的,千琮门这半个月来,都再无人下山。” 莫祁问:“你那个探子可靠不可靠?” 原胤还打开手里折扇摇了一摇说:“就是山脚下茶肆的老板,方圆几十里若有什么动静,就算能逃过他的眼,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的这个探子还真是可靠,但却也只能确定七修子和千琮门的人,这半个月来没有下山,山上若是出了什么异变,就是一介凡人无论如何也觉察不到的。 路铭心看问他不出什么来,就转而去问顾清岚:“师尊,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没出去,是不是又进了什么幻境?” 顾清岚神色却早肃然了起来,此刻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幻境,而是阵法。” 路铭心愕然了片刻:“什么阵法?我怎么没察觉到?” 李靳在旁“呵呵”笑了声:“路丫头,我们怕是遇到了什么高人,这阵法叫做迷仙阵,听起来很普通,却是至少失传了百年的阵法。” 寻常的阵法,他们几人除了原胤外,都是金丹大成的修士,只怕刚一踏足就能察觉到入了阵,而再厉害的阵法,只要他们顺着灵力波动找到了阵眼,自然就能破解。 但这个阵法,路铭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反而除却他们几人之外,四周都一片死寂,仿佛这几十里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修士和法宝。 寻找不到灵力波动,也就找不到阵眼,那还如何破阵出去? 路铭心正要再去问顾清岚,就觉眼前突然一阵霍然开朗,山道就在这时,突然到了尽头。 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埋在雾霭中的房屋,稀稀拉拉却绵延至远处,在那些房屋之间,还有许多整块的田地植物。 顾清岚这时轻声说:“我们到了,这里应该就是千琮门的旧址。” 路铭心又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却看到那些田间作物早就成熟,稻田中一片金黄的稻穗东倒西歪,却无人收获。 在那些田埂之间,更是散落着一些农具,镰刀铁铲上生了朽,显然已被抛弃许久。 就算是千琮门的门众和七修子已遭人毒手,距离上次七修子去林家也才过了半个月,这里又怎么会一派被抛弃许久的样子? 她神色惊愕,顾清岚又轻声开口:“心儿,如今的时节是什么?” 路铭心愣了下忙回答:“是刚过白露。” 顾清岚又轻声说:“可你看稻田中的稻米,已是被霜雪压过,才会如此凌乱,待雪融化后,才成了这般样子。” 淮南处大多是常青灌木,秋季和来年春季,植被树木本来就分别不大,他们又一直在浓雾中,他这么一说,路铭心忙去看近前的一颗树木,却发现这树枝叶间竟已发着几片新叶。 她惊讶之余,喃喃开口:“可现在分明是白露,我们不是在幻境中,又是在哪里?” 李靳淡淡接口说:“我们确实不是在幻境中,不过却是在来年初春之时。” 顾清岚微勾了唇角:“迷仙阵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比起来把人骗入幻境之中,自然是把人传送到未来或过去某一处时空中,更加厉害一些。” 第十一章 有信(5) 来年春天的千琮门变成了这么萧条的迹象,也就是说在这数月的时间之中,千琮门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导致这里变成了这样。 路铭心扫了扫眼前雾蒙蒙的景物,觉得这里比起来幻魔的境界,更有一种说不清的阴森渗人。 更何况困在这里一旦出了什么状况,她又要照看原胤,又要考虑顾清岚,实在有些太忙了。 她想着就抬头对顾清岚说:“师尊,我实在不喜欢这里,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李靳在旁笑着插了句嘴:“之前在幻魔境界里时,你不是还挺开心的,怎么不见你说不喜欢,现在带了原小哥过来,就不喜欢了?” 路铭心不疑有他,接着口说:“原胤这么弱,带着他自然要多加注意。” 李靳看着她但笑不语,顾清岚看他们还在闹,轻叹了声摇头,抬步继续向那些田野间走去。 路铭心还在后面跟李靳斗嘴,莫祁走上前几步跟紧了顾清岚:“顾真人,我们在这阵法里该怎么出去?” 顾清岚看了眼那些空无一人却敞开了大门的房屋,开口说:“你可知迷仙阵为何失传?因为此阵的阵眼,就是设下阵法的那个人,而破阵的唯一手法,也是将设阵之人杀死。” 李靳也在这时结束了跟路铭心的拌嘴,走上来接着说:“这阵设下之后,设阵之人就和入阵的人一起被困在了这里,阵眼一日不死,此阵一日不破,但要破阵,就只能杀了阵眼。若不是如此,连设下阵法的那个阵眼,都永世不得再出阵。” 莫祁听着觉得此阵简直匪夷所思:“于是这阵法对于设阵的人来说,等同于自寻死路?反正他不死就出不去,出去也只能死着出。” 李靳点了点头:“所以说这阵邪门得很,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嫌太客气,应该说是玉石俱焚才对。” 路铭心也拽着原胤赶了过来,听到这里插口说:“既然师尊说了这里不是什么幻境,而是半年后的翠叠山,那我们就算破不了阵,就当各自闭关了半年,自行下山出去不就得了?” 李靳笑着看了她一眼:“若是这么简单也就好了,我们不是被传送到了半年后,而是被困在了半年后某一日的某个时辰,若不能破阵,你现在就算下山,每走一步阵法就会跟着你多进一步,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还是在这个阵法里。” 顾清岚看着那些散落的农具,轻声开口:“好在迷仙阵中除却阵眼和入阵之人外,不会再有任何活人,要找出这个躲藏起来的阵眼,也还是有机会。” 他说到这里,李靳突然笑着看了看原胤:“我说原小哥,这里除了我们四人之外,就你是活人了,翠叠山也是你带我们上来的,说起来最可疑的就是你,你会不会就是这个阵眼?” 他边说,还边上下打量了一下原胤,微微笑着:“也许现在杀了你,这阵法立刻就破了呢。” 路铭心听到这里,忙挡在原胤身前,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你莫要吓唬原胤,他是我的人,要动他也得我同意!” 原胤就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摇着扇子笑了笑:“李道尊若是信不过我,尽可以杀了我,要我自绝经脉都可以,但若我死了,这阵法还没破,我岂不就是死得冤枉了?” 顾清岚看着他们摇了摇头:“此阵的一个可怕之处,就是会引被困阵中的人互相猜忌残杀李师兄你莫要再逗原先生了。” 李靳“呵呵”笑着摸了摸下巴:“原小哥逗起来不好玩,倒是路丫头好玩得很。” 路铭心这才反应过来他说怀疑原胤大半只是玩笑,自己是被他耍了,不屑地抱胸“呸”了声。 顾清岚轻声说:“迷仙阵要先设下阵眼,才可引人入阵,我们在山脚下时,迷仙阵就已设好,原先生一直同我们在一起,不可能会是阵眼。” 路铭心听了立刻大大松了口气:“还是师尊好,李师伯最爱乱说了。” 她自从跟原胤一起出来后,就不再黏着顾清岚了,而是跟原胤寸步不离地绑在一起,倒是怕顾清岚讨厌自己或是原胤一样,不停地对他各种恭维拍马屁。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也没对她说什么,而是继续说:“所以阵眼不会在我们之中,而是在我们会遇到的人里。” 路铭心“哦”了声:“可若是那人一直躲起来不肯现身,李师伯又说了这阵法可以无限大,那人躲到天涯海角里去,我们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了?” 李靳笑着接话:“我只说被困的人踏出一步阵法就扩展一步,可没说阵眼也可以随意走动。” 路铭心瞥了瞥嘴,深觉他说话总爱只说半截,兜着自己绕圈子。 不过就算阵眼躲在这翠叠山上,不主动现身,他们去找也不容易,要知道迷仙阵中无法感应到他人的灵力,此时若要他们找人,也只能按着凡人的笨法子,一点点走过去查看。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躲起来的人,若他坚持自己不是阵眼,也是误入阵中的人,他们还能一个个都杀了试试看? 顾清岚却轻声开口:“阵眼并未现身,我们却可以在这半年后的千琮门里,查到些线索。” 莫祁一直在观察四周,听到这里,忙点了点头:“对,这半年间千琮门突然遭遇灭顶之灾,一定是有什么重大变故,这里既然不是幻境,那么肯定也留下了蛛丝马迹。” 路铭心却不是很明白:“可既然千琮门已惨遭变故,我们就算查清了又能怎样,还要替千琮门你报仇?” 李靳这时就肃了肃容:“身为青池山掌教,若是有宗门无辜被灭门,我自然是要查清来龙去脉,主持公道的。”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继续说:“更何况我们只是在半年后的千琮门,我们上山时的那一刻,千琮门究竟是完好无损,还是已被覆灭,都尚未可知。” 路铭心愕然了下,片刻后立刻明白:“我知道了,师尊的意思,是半年后千琮门已经被灭门了,但我们上山时就入了迷仙阵,山上真正的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道。” 顾清岚看着她笑笑,点了下头:“若是我们能从这里留下的线索里,找出千琮门被灭的凶手,再从阵中出去,也许就可以挽救一个宗门。” 既然他这么说了,他们接下来自然先散开各自查探山顶的情况。 路铭心一反常态没一定要跟着顾清岚,反而怕李靳暗中对原胤下手一般,一定要跟原胤两人一起。 迷仙阵会逐渐吸食修士灵力,削弱其的法力,夜无印的剑灵之体当然不出来为妙,众人也就没有唤他,让他一直在焚天剑中沉睡。 剩下的就只有三人,莫祁主动表示他单独行动习惯了,李靳就同顾清岚一起,去千琮门的大殿上查看。 说起来千琮门也真是个清贫凋敝的宗门,哪怕掌教七修子居住的卧室,还有众位弟子聚会的大殿,建得也相当寒酸简陋。 当然这个寒酸简陋只是在道修宗门中比起来,若让普通凡人看到了,也还是会感慨殿宇轩昂,金碧辉煌。 但在李靳和顾清岚这样的大宗门出身看来,这里的建筑上没塑什么厉害结界的咒文不说,里面陈设也极为普通,看起来没有什么法宝的痕迹。 要知道李靳的崇光殿,那才是满堂法器,寻常修士走进去都能闪瞎了眼。 顾清岚将手扶在七修子院中的一株琵琶树上,掌心绿光透过树体,隔了片刻,他才收回手掌摇了摇头:“千琮门的变故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些树木之灵都无法感应,只知道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说着就轻咳了声,李靳担忧地看着他道:“清岚,你体内灵力尚且不稳,在阵中还是不要运功了。” 顾清岚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给那丫头气着了。” 李靳挑了下眉:“气她对原小哥好?” 顾清岚顿时失笑了下,摇了摇头:“她对原先生不错,我只欣慰她待人以诚,交得良友,为何要生气?”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接着才轻叹了声:“当年她带云风上山,就不信我会救治云风,如今她带着原先生,却也总防备着我对原先生不利” 他边说边又摇头,微微笑了笑:“她心中也许仍是不信我的。” 李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沉默了片刻:“路丫头确实对你有些防备之心,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 顾清岚轻转过头,笑了笑:“大概是她从不信我” 第十一章 有信(6) 路铭心不信顾清岚什么?李靳也没再深问,原本顾清岚和路铭心两人的关系,也是哪怕一丝一毫的猜忌防范都不应有。 路铭心是不信顾清岚的品性,还是不信顾清岚会善待她的好友,或者是不信顾清岚会信她,也都没什么区分。 总之,路铭心是没有对顾清岚全心信赖,无所保留。 也许在她心中,师尊仍是师尊,哪怕她想要同师尊双修,也整日里黏着顾清岚,也仍没有将他当做可以全然依靠之人。 李靳看顾清岚又咳了几声,脸色看上去也透着苍白,忙抬手扶了他:“你也快些好吧,这么整天叫人提心吊胆。” 顾清岚抿了下唇,看着他微笑了笑:“你若要我好,就在我面前少提她几句免得我多生些闲气。” 李靳看着他,也是无可奈何:“你这气性,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大。” 顾清岚并非脾气和缓的人,他性情高傲,眼底容不下沙子,待人待己也往往过于严苛,偏偏他的修行又不许他随意发泄,于是只能高洁若仙地端着生闷气。 李靳知他甚深,有心提点路铭心,那丫头却昏头昏脑地不知道接招。 顾清岚又掩唇咳了咳,微弯了唇角:“李师兄,她是我的心魔。” 他这句心魔可绝不仅仅是个形容,顾清岚也从没有说话夸大其词的习惯,他说“心魔”,那就真的是心魔。 是修道之人于修行中,可能会遇到的劫数和关卡,当年青帝临走前的那句话,给洛宸种下了心魔,所以绝圣真人五百年修行,终是渡劫失败陨落。 他如今的心魔和劫数,就是路铭心。 李靳吃了一惊,忙看着他道:“你已生了心魔?” 顾清岚轻点了头,又笑了一笑:“所以我和她应了情劫,是助她也是助我。” 他说着又自庭院中的那株牡丹上将手收回,轻声开口:“我们上山时,千琮门的众人,还都活着。” 他微顿了顿,就接着说:“这株牡丹在出了变故那日被溅上了血,花灵记得那日恰好下了初雪。” 现在只是白露时节,淮南初雪再早,也还需一月或者半月。 也就是说,若他们不能从阵法中脱身,千琮门的门人在最短半月后,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可既然他们上山时那些人还无恙,那么也许背后主使之人正是要留着那些人做个诱饵,待他们从阵法中脱身后,背后主使的人才会将千琮门的门人杀害。 这里既然是半年之后的翠叠山,那么这半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造成这种局面,因果缘由,确实不好断定。 李靳想着轻叹了声:“如今我们该如何?”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请君入瓮和扫榻煮茶,不都是待客之道?” 李靳听着挑了下眉:“如此也好。” 先前顾清岚没在其余众人前说明,既然迷仙阵无论法力修为高低的修士,入阵都会被困住,这般厉害,为何又会极少被人记得提起? 原因无非是支撑这个法阵的乃是阵眼的魂魄之力,无论修为多深的修士,也最多仅能支撑这个阵法数月。 在这数月之中,若是入阵之人安之若素,每日照旧打坐修行,那么数月后阵眼魂魄之力耗尽而死,阵法自然就破解了。 因此这阵看起来厉害,其实却是非一般的手段,若是不能引得入阵的众人自相猜忌厮杀,也不过就是拖延时间的用途。 不过阵法中无日无夜都在半年后的某一刻,时光流逝却和现世相同,他们被困在这里几日,回到现世时也就过去了几日。 他们先前约好了在大殿后七修子居住的院落中汇合。 顾清岚和李靳就先在这庭院中等了一阵,李靳还施法将房中的桌椅擦了个干净。 他还从七修子的地窖里翻出来几坛酒,还有几坛七修子藏下来煮茶的雪水。 好酒李靳自然就不客气地笑纳了,又寻到火炉茶具,将那雪水烹了茶给顾清岚喝。 这么一来确实是雀占鸠巢,闲适自在得很。 莫祁倒还回来得早些,路铭心却老老实实带着原胤在周边搜查了一番,回来时已过去了许久。 李靳还指了指桌上他放下的那个金光闪闪的计时法宝说:“你们很是辛勤嘛,已过了两个时辰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不辨时光流逝,确实也许要个计时法宝好计较过去了多久。 路铭心被迫跟顾清岚分开了两个时辰,已觉度日如年,这时再见了他,自然眼睛亮了又亮,没忍住蹭过来坐在他身边,要去拉他的手:“师尊,我看你脸色差了些,是不是被这阵法影响?” 顾清岚轻巧地将手错开,让她抓了个空,微勾了勾唇:“我尚好,不需担心。” 自从他们出来后,路铭心光顾着关照她眼里十分弱小的原胤,都没能再跟顾清岚抱抱亲亲,算到如今也过去几个时辰了,自从她和顾清岚在隙谷中表明心迹以来,简直是前所未有。 她先前没察觉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察觉过后就觉百爪挠心,见了他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抱住,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就先狠狠亲几口再说。 可顾清岚神色总是那般淡漠,虽然他已答应过同她双修,但路铭心实在拿不准他能准许她做到何等地步,她又对顾清岚畏惧颇深,深怕一个不妥,就被他打断腿。 现在他又不许她拉手,路铭心心中顿时警钟大作,拼命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没做好,惹得他如此。 她一面想着,一面一眼扫到旁边李靳对她笑着,以口型对她吐出三个字:“气着了。” 他提点到如此地步,路铭心若是还不能明白过来,那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她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忙伸手一抓,又牢牢握住了顾清岚的手:“可师尊手还是有些凉,让我给师尊暖一暖吧。” 她这一下抓得甚紧,顾清岚若强自挣脱开,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就用目光淡淡扫了扫她,未置可否。 路铭心得到了便宜,当然又顺着杆子往上爬起来,一会儿要搂他的腰,一会儿又要往他怀里钻,简直花样百出地撒娇拉痴。 他们已经搜遍千琮门上下,若再有人没找出来,也只能是藏身在附近山林里什么隐秘的处所了。 一时找不到阵眼,众人就决定以逸待劳,七修子居住的这个院落原本就颇为雅致,也并没有损坏许多。 他们打扫了一下,就可分房打坐休息,在阵法的侵蚀下,尽量多保存法力,以待应战。 原胤是个医修,出来随身带着许多药物,也拿了些助益修行的丹药,挨个分给众人。 他将药拿给顾清岚时,还特地多添了几种平息调和真气的丹药,顾清岚接过后道了谢。 此时路铭心和莫祁,正被李靳叫到院子外布防御结界,房中只有顾清岚和他二人。 原胤顿了一顿,开口说:“其实在下曾见过顾真人几次只不过顾真人那时还在沉睡,并不知道罢了。” 他说顾清岚沉睡的时候,自然就是顾清岚躺在冰室里那三十六年,顾清岚听着就笑了笑:“我就道那些年里,肯定还有个医修相助心儿保存我肉身,如今看应该就是原先生了,在此还需向原先生致谢。” 原胤摇摇头拱手示意无事,又叹了声说:“后来那二十多年,却是我时时会去寒疏峰,照看顾真人,但前头几年,小鹿儿却不知抓了多少魔修的医修过去,又都一一杀了。” 他毕竟出身魔修,说到这种杀人手段,也并没有任何避讳之意:“顾真人可能不知,从我和小鹿儿相识那日起,她就对顾真人入了魔。” 原胤和路铭心相识,就是路铭心知道了当年真相,并杀了汲怀生开始,那时路铭心自然已有悔意。 顾清岚轻点了头,并没有接话,原胤就又说下去:“可能真人也已看出,我对小鹿儿颇有恋慕之心不过我也从当年就知道,无论真人会不会复生,我这一世大半也都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做个好友,留在她身边,免得她太过孤苦可怜。” 他看顾清岚抬眸看着自己,就苦笑了一声:“真人被无辜冤枉陷害,身死道消,自然是令人痛惜。可我对小鹿儿难免有些私心偏帮,觉得她更是可怜得很。” 他又顿了顿,轻声说:“真人可知道,我第一次去寒疏峰,却不是小鹿儿带我上去,而是她那个大徒弟将我叫了过去那时小鹿儿已将自己关在冰室里一个月还久。” 他说着又勉强笑了笑,才接着说下去:“那日我进去时,她还带着一身伤口,连止血疗伤也不曾,就跪坐在冰棺旁,拿手在棺上一遍遍地画着,我走进了过去,才看到她一直在拿自己腕上流下的血,描着‘师尊’二字。” 第十二章 非奇(1) 路铭心跟着李靳出去设结界,自然是还要被提点几句的。 路铭心很诚恳地跟李靳请教:“李师伯,我师尊为什么生气啊?” 李靳想他那九曲十八回的心思,我一时半会儿如何能跟你说清楚,就笑了笑,捡最简单的说:“原小哥一来,你就跟他生分了,你说他气不气?” 路铭心有些恍然大悟:“师尊是不是有点吃醋?” 李靳默默看天,心说我可没有这么说,然后继续苦口婆心:“你师尊是气你防备他,以为他会对你的原小哥怎样。” 路铭心忙解释:“我是想着原胤毕竟是个魔修,我师尊本就不喜我跟魔修相交,现下我还将魔修带到了他面前” 李靳认真看着她道:“路丫头,你告诉我,你觉得你师尊像是那么迂腐的人?” 路铭心摇摇头,却说:“青帝或许不在意道魔之分,但我师尊往日是嫉恶如仇,从不肯跟魔修有牵连的。” 她倒把青帝和顾清岚分得比谁都清,李靳顿了顿,突然觉得也许这些人里,她才是最清楚的那个也说不定。 夜无印是有点疯疯癫癫,一口咬定顾清岚就是他“沐叔叔”,自从顾清岚恢复青帝的记忆后,李靳也总觉得他性情气质有些变了,有时待他会更小心些,未尝不是在想他是自己“师祖”再世。 但若顾清岚的气质变了,并不是因为有了青帝的记忆,而是修复了木系灵根,当年承担了他木灵根的云风,不也是温柔和暖得很? 顾清岚自己也说过,他并不是青帝,仍是云泽山的顾清岚,他也从没有以青帝自称或自处过。 李靳想着就叹了口气:“总之你只要知道,关于你的事,你最好不要随便揣测你师尊的想法,若你猜错了他的意思,他大半要气出病来。” 路铭心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略带懵懂地应了,还皱了眉说:“其实我觉得师尊的心思也太难猜了些,他又总不说。” 李靳看着她“哦”了声笑了笑:“这才刚把人搞到手,就觉得不耐烦了?” 路铭心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只是觉得师尊有什么事瞒着我,也不肯跟我说我有些担心,又不敢去问他。” 李靳又看了她一眼,路铭心其人,看起来横冲直撞到鲁莽,却不知为何有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当年云风不是只在她面前晃了一圈,就被她紧紧咬着不放。 但她这些年也被各种有心利用的人玩坏了,不再敢相信自身判断,猜出来顾清岚有事相瞒,也不敢轻易追问。 李靳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看着她也有种惋惜之感,若那些年的事,不是那般阴差阳错,大约如今的明心剑尊也会比现在更加沉稳睿智。 路铭心却看到了李靳目光,那七分惋惜里还带着三分欣赏,顿时一脸震惊地往后退了几步:“李师伯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挺吓人的。” 接着她又忙补上:“李师伯,你也不要对原胤怎样,他只是幼时孤苦误入了歧途,如今跟魔修都没什么往来了,一心在医道里修行。” 李靳“呵呵”笑了一声:“你当我这个道尊是白做的么?他是林氏的人,我要动他不是自找麻烦?” 等路铭心设好结界,回到房中,就看到顾清岚一个人坐在榻上,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她回来,还十分和颜悦色地对她笑了笑:“心儿,过来。” 路铭心有些警惕,但也还是一看到他温和微笑,顿时什么都忘了,快步走过去半跪在他身前,将头放在他膝盖上,抬头望着他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用手指轻抬起了她下颌,又笑了一笑:“心儿,原先生同我说了些事,于是叫我想起,我好像许久没有同你说过了” 路铭心看到他含笑的眼底波光澹澹,兼之暗涌如云,脊背上的汗毛本能竖了些起来,连头也不敢点,乖巧地眨了眨眼睛:“师尊要对心儿说什么?” 顾清岚还是带着微笑,轻声说:“你还小的时候,师尊有没有告诉过你,若是不小心受了伤,应当怎么做?” 路铭心当然对他叮嘱过的事对答如流:“师尊说,第一步要心儿先找身上有没有什么止血疗伤的药物,若有就先对症用了。第二步就是看近旁有没有可以相助自己的人,若是有就不要害羞向之求助。第三步则是需尽快找到师尊,要师尊帮自己再看看有没有伤到要紧。” 这还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整日里胡天胡地满山乱跑,顾清岚实在看不住她,又怕她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遇到了什么麻烦,就做了如此叮嘱。 顾清岚听着就弯了唇角,将她的下颌又抬起了一些,让她露出脆弱白皙的脖颈,微笑着说:“可我听原先生说,却是你不肯治伤,就在冰室里守着我那时的尸身一个月不曾出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低沉的声音中甚至带了隐隐笑意,那目光仿佛也是柔和无比,却紧盯在她脖子的要害之处。 路铭心从没见过他这种目光,却也知道他或许已经气到了极致,若是自己再说出什么不知死活的话,兴许他下一个动作就是扼住自己脖子将自己提起来。 她心中已是苦水横流,暗怪原胤在里头添油加醋,忙说:“师尊,冤枉啊!你不要听原胤乱说,他最爱夸大其词,扮惨卖乖,我确实在冰室里许久不曾出去过!但却从来没有不治伤!” 她说着看顾清岚仍是含笑不语,忙又努力解释:“师尊,我虽然有点疯,但我不傻的!我还要守着师尊的肉身免得让别人抢走了,还要寻玉生草和雪灵芝复活师尊。我若受伤了不尽快治好,岂不是脑子不清醒任人鱼肉!” 顾清岚还是含笑看着她,直看到她心中忐忑,暗自吞了几下口水,才松开抬着她下颌的手指笑了笑:“我就道什么跪着用血在冰棺上写字什么的,也未免太过浮夸了些。” 他这一笑才真正是平日的样子,路铭心大松了口气,脚下一软差点瘫坐在地,简直要哭出来。 顾清岚不在那三十六年间,她确实曾有过失魂落魄,屡次把自己关在冰室里不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但却真的并没有惨得带着伤写血字,原胤也许是要帮她博点同情,但也真是害她不浅。 要知道顾清岚最看不得她自轻自贱不爱惜自身,当年她要强不吃凝冰丹致使真气反噬受了伤,顾清岚就对她横眉冷对了好一阵。 若不是那时候他们两人已经有些隔阂了,顾清岚不好再责罚她,要不然还不知要怎么教训她一顿。 她被吓得不轻,又本能地要去找顾清岚安慰一番,手脚并用地爬到榻上抱住他的腰,可怜巴巴地说:“师尊,我不敢不听你话的。” 她偷瞄到顾清岚神色还算好,就靠在了他胸前:“更何况我知道,我好好地练功修炼,才可以救师尊,师尊也才能放心,又怎么会胡闹?” 顾清岚也没去抱她,而是又淡淡说:“我不在的那些年,你除却每日里对着我那身体摸抱不休,好歹还曾记得我跟你说过些什么。” 路铭心听他语气没有异样,就“嘿嘿”笑了笑:“那是自然的,师尊跟心儿说过什么,心儿一刻不敢或忘。” 顾清岚又淡淡问:“那么你把自己关在冰室里一个月,又对着我的身体做了些什么?” 路铭心的汗毛顿时又竖了起来,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顾清岚一把揽住,连头按在了胸口。 他一贯温雅清冷,几时做过这种近乎粗暴的举动,路铭心靠在他怀中,小心地一动不动。 在她没看到的地方,却是顾清岚微微闭了闭眼睛,悄然掩去眼底中的那一线火红。 他们几人在结界中也并没有平静上许久,不过几个时辰后,院外就突然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悲戚之声,听起来不过是几岁年纪的幼童发出的。 那时路铭心正躺在顾清岚腿上小憩,听到这声后就翻身做了起来:“什么鬼东西?” 顾清岚正自打坐,听到这响动后也睁开了双目,沉吟了片刻:“出去看看。” 他们从房中出来时,另外三人也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互相看了一眼后一起走了出去。 那哭声是从院外的后墙处传过来的,正巧在他们的结界之外,他们从正门绕过去时,就看到一个衣衫破破烂烂的小童,正缩在墙角哭着。 觉察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那小童忙用袖子擦了擦鼻子,露出一个花猫似的小脸,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道:“我不是故意打扰几位真人的,我只是饿了,对不住。” 第十二章 非奇(2) 这小童出现在这里实属诡异,但他却是个地道的活人,身上也仅有一点微弱得近乎感觉不到的火系灵力。 几个人一起愣了片刻,倒是路铭心走上前一步半蹲了下来,对他说:“你可以同我说说,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若是说得好了” 她边说,边变戏法一样,自随身的储物囊里摸出来几块白嫩香甜的点心,放在掌心,带笑看着这小童说:“这些都给你吃。” 那小童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小孩子大都容易对年轻漂亮的女子产生信任,顿时吞了吞唾沫,眼巴巴看着那点心开了口:“我叫做郭睿,师兄们都叫我小睿,不过我爹说入了山门就要忘了自己在俗世的名字我在这里是因我是千琮门的弟子,不可以再随便下山,要每日好好做活才有饭吃。”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也脏兮兮不知在泥里滚过多少遍了,但看起来确实是千琮门那浅灰的道服。 那小童说完,又吞了吞口水,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路铭心掌心的点心,路铭心将点心递给他,还顺手在他头上挽着的柔软发髻上摸了一把:“小睿真乖,莫急着吃,我这里还有肉干。” 她说着起身看到其余几人都看着自己,难得真的红了红脸:“就算不需进食,但口腹之欲总要照顾嘛。” 她说得倒也对,虽然大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但既然有修士喜欢没事喝个酒、饮个茶,那么自然也有修士喜欢没事吃个点心肉干之类的零嘴。 李靳也颇回味地摸了摸下巴:“云来镇刘记炒货的瓜子真的不错。” 路铭心一听就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附和:“是吧?他们家的炒栗子和炒松子也香甜得很,我徒弟们下山,我常让他们买上一些带回来,早知道李师伯爱吃,我往日去青池山,就给李师伯带上一些了。” 她昔日里去青池山找李靳,大都是提着剑气势汹汹要“论剑”的,难不成论剑之前还先给李道尊送上一大包炒货? 顾清岚看他们聊得开心,弯着唇角轻摇了摇头。 小睿显然不可能会是阵眼,放他在外面也不行,几人就将他带了回去。 路铭心给小睿那几块点心,早被他囫囵吞了下去,脸上除却脏兮兮的泥印外,还挂着新添的点心碎屑,看起来更像花猫了些。 路铭心看他脏得实在不像样子,想起来顾清岚的洁癖,就半蹲下对他说:“我先带你去洗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小睿还惦记着她说的肉干,对她的话自然言听计从,眼巴巴盯着她点了点头。 顾清岚却在这时顿了顿,轻声开口说:“男女有别。” 小睿看起来有七八岁年纪,确实是到了须得注意男女之妨的时候,不过他没说,路铭心还真没想到这么多。 这几个人里,也只有顾清岚带过这么小的孩子,众人于是就都看向他。 小睿却呆呆看着他,脱口而出:“真人,你就是仙人吗?” 顾清岚只能对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并没有修行到那种地步。” 小睿眼中却已大放异彩,满满都是崇拜向往:“爹爹说得没错,修真好极了,真人,我以后也能变得这么厉害吗?” 他倒只看了看顾清岚,就觉得他很厉害,应该也只是觉得他白衣白发,瞧上去格外出尘脱俗,颇似民间画册里的仙人吧。 还是原胤站出来,笑着拉住小睿的手:“我还带你去沐浴吧,这么俊俏的一个小哥,老是个花猫脸可不好。” 他是天生木系灵根,自然跟小孩子小动物等容易亲和,小睿顿时就跟他跑了,又连声问他,要如何修炼才能像他一般厉害。 七修子院中就有个浴室,还有挖掘出来的温泉,那温泉来自地热,哪怕无人维护也还能用,原胤带着小睿洗刷干净,给他寻了件成人的道服勉强裹了。 虽然那衣服还是宽宽大大,但换了干净衣衫又洗净了,小睿看起来确实灵动俊俏,比寻常的孩子讨喜许多。 原胤将他带回会客室,又说了句:“我查看了下这孩子的灵根,是火系灵根。” 他说到这里,就微顿了下,趁小睿看不到,轻摇了下头,于是其余众人也就明白:虽是火系灵根,却天资甚差,哪怕终生勤奋修炼,也无缘金丹。 可小睿却刚见了这么多金丹修士,正满心期待自己未来的修仙之途,这时若告诉他,他其实天资不够,也太过残忍了些。 路铭心冲小睿招了招手:“我们都是火系灵根,我收你为徒好不好?” 路铭心的四个徒弟,其实都是凌虚真人硬塞给她的,原本拜入她师门的时候,都已经是十几岁快要成年。 她又是著名的不着调,她那几个徒弟跟她日常相处,不像是师徒,反倒更像同辈的同门。 她在这里突然说要收小睿为徒,其余几人也是有些意外。 小睿还是很喜欢这个他眼中美丽可亲的大姐姐,更何况两人都是火系灵根,也确实会天然亲近些,立刻就走过去,亲昵地靠在她腿上,却坚持摇了摇头:“可爹爹说,要我在这里拜入师门,这样他们过几年,还可以上山来看我。我还没正式拜师呢,不能这么随便就改投别家。” 他总提自己爹爹,又说还没拜师,众人就问了下他出现在这里之前的行踪。 小孩子说话总有些想当然的含糊不清,不过追问之下也总算问了个明白。 小睿是在他们进入迷仙阵之前的那个时间,也就是这年秋天,被父亲送上了叠翠山。 小睿说不出父亲为何送他上山,却说家里已经许久没米下锅,饿了好几日了。 于是可推测出他父亲是在饥寒交迫之下走投无路,无奈至极将他送到了山上,还哄他说以后会常来看他。 小睿被送上来时已过了七周岁,在修真界来说,已错过了开始修炼的最佳年龄,天资又实在太差,千琮门原本是不打算收的,但小睿父亲再三恳求,七修子怜悯他们贫苦,就将小睿留了下来。 小睿被送上叠翠山时日尚短,七修子还没让他正式拜入山门,下面的弟子们就先带着他一起种田劳作。 今年夏季淮南大旱,许多庄稼地颗粒无收,饥民无数,千琮门虽说还能种出些粮食草药,养活众多还需吃饭的低阶修士,但日子也不是很好过。 从小睿的叙述中看,千琮门的弟子们待他还算不错,虽让他一起干活,但也只是因为门中实在养不起闲人,师兄们还给他做道服,让他能吃饱,也先教了他一些基础的修炼法门。 只是这日子也只过了十几天,他就在这天清晨跟着师兄们下田时,看到林子像是有什么人一闪而过,以为是师兄跟他玩捉迷藏,自行找了过去。 这一找却就迷了路,身旁也不知何时起了大雾,他觉得害怕,一边哭着喊人,一边在山林里辗转了许久,好不容易摸回到田中,却发现师兄们都不见了。 此时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他也饿了,不由哭着摸到了记忆中掌教七修子住的院子,却发现门口设了结界他无法进去,于是就绕到后面,蹲在后墙那里哭了起来。 小睿这么一说,几乎可以断定他是在他们几人上山前后的时间里,在山中迷了路,误入了迷仙阵,同他们一起被困在了这里。 路铭心自打幼时就跟着顾清岚,地位甚高,又在富庶的云泽山上长大,不但从未因生计发过愁,衣食住行还甚铺张奢华。 后来那些年,她也满脑子都是复活师尊和争夺天魔残片,极少留意这些在她眼中犹如蝼蚁般的人如何过活。 今日听了小睿这些话,却一言不发地将他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膝盖上。 看她那样子,似乎是真的想要把小睿收作徒弟,小睿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被这个香香软软的大姐姐抱着,自然就想起了自己母亲,乖巧地靠在她胸前。 顾清岚看到这一幕,轻咳了一声,开口说:“小孩子还需睡觉休息,他也累了,让他先歇一阵。” 小睿确实已经打了几个哈欠,路铭心想起来之前承诺过他的肉干,拿出来给他吃了,又喂了他些茶水,才让原胤带着他回房去睡了。 路铭心看小睿被带走,还有些依依不舍,转而问顾清岚:“师尊,我小时候也这么可怜?” 顾清岚抿了下唇,当年路家被灭门时,她不过是在路家的枯井中睡了一晚,第二日就被他掏出来带回了云泽山,可怜是没有,倒将鼻涕口水糊了他一身。 路铭心还没等他回答,就又问:“师尊,总归七修子也还没正式收他为徒,我将他带回云泽山好不好?灵根差些也没什么,丹药那么多,总能浇灌个金丹出来。” 她说得口气虽大,却也不假,云泽山盛产各种修士们求之不得的丹药,小睿若是在千琮门修炼,最终大概也是和他这样天资的人一个结果,修出一点微薄道行,活上一两百岁就到了修行寿数大限。 但若是被她收作徒弟,带回云泽山修炼,各种灵丹妙药不要钱一样灌下去,还真说不准催生出个金丹来。 顾清岚对她微笑了笑:“你若喜欢,怎么都好” 他说着却顿了顿,又开口:“不过不须你收,我可收他为徒。” 看好的徒弟瞬间要变师弟,路铭心立刻睁大了眼睛:“可我是师尊唯一的徒儿!为何又要多一个师弟!” 她一瞬间就想到了幼时顾清岚待她的那些事,每日抱着她睡觉,帮她调息真气,悉心教导,谆谆教诲,如今这些温情,她已长大了不能再享受,小睿却可以补了她的缺,尽情在师尊怀里撒欢。 更何况小睿和顾清岚是同性,兴许顾清岚还能和他更亲近一些不都说小徒儿更受宠些吗?她就是那个长大了被嫌弃的大徒弟! 她这么一想,顿时就满心嫉妒泛酸得要命,连脸色都要白了。 李靳看着她那大起大伏的神情觉得好笑,开口说:“路丫头你先别着急,这孩子命运如何,也要等我们破了阵出去后再说。” 他这么一说,路铭心顿时冷静下来,就算小睿懵懂无知,却也不代表他是真的误入阵中,而不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半年后千琮门覆灭,再没一个活人,可半年后的小睿是被他们带走了,还是同千琮门一起遭遇了灭顶之灾,目前都尚未可知。 第十二章 非奇(3) 路铭心太过担心顾清岚会收小睿为徒,等他休息时,就跟到了房里。 顾清岚见她尾随进来,也自习惯了,只是没有去理会她。 总归李靳在分派房间的时候,都没有给路铭心分派,似乎笃定了就算给她房间,她也一定会硬挤到顾清岚房中,还是省却这个麻烦算了。 路铭心贴到顾清岚身边坐下,还用双手环抱住了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黏糊糊地说:“师尊,我不喜欢你再有徒弟嘛。” 顾清岚微微弯了弯唇角,轻声接道:“为何?” 路铭心也说不出为何,她不能说她连小睿这样的小孩子都嫉妒吧,只能往他怀中钻了钻:“师尊只能有我一个徒弟嘛。” 顾清岚不由笑了笑,却抬手按着胸口咳了几声,路铭心抬头看到他脸色蓦然变得苍白,忙说:“师尊,你怎么了?” 顾清岚摇了下头,他脸色仍是苍白得很,闭了闭眼睛,才又带着微笑看她:“别告诉他们。” 路铭心抬手去摸他脸颊,她眼眶有些发酸,却强自忍住了眼泪,凑过去在他唇边轻吻了下:“师尊,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顾清岚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反常态满脸凄楚,不仅眼中含着泪,连嘴角都在不由自主地裂开,仿佛她是想要继续像小时候那样嚎啕大哭,却又勉强忍住了。 他看她的样子,心生怜惜又觉好笑,抬手托着她的脸颊:“心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又要死去?” 路铭心不想听他这么说,又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将头放在他颈窝里,重复了一遍:“师尊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之前也曾说过这般像是要生死相随的话,顾清岚并没有当真,此刻微微弯了唇角:“死后方知万事空心儿,若是死了,魂魄散去,也不过是一缕轻风而已,又如何相随相伴?” 路铭心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跟师尊本也没有几日好好在一起,原先是我不懂珍惜,后来若是师尊不在了,我也不要独活。” 她从小就这般执拗,顾清岚也知无法说服她,轻叹了声:“我并不会再轻易死去,只是” 他说着顿了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双目时,眼底一片暗沉:“可能有一日,我会不在,这具皮囊内,在的会是青帝。” 他近日已察觉路铭心一举一动,乃至几句话,就能随意牵动他心绪乃至动摇他的道心,这已是入魔的征兆。 心魔无法消解,最便利的仍是他干脆放弃自己神识,让青帝的神识掌控一切,那么在青帝强大坚定的道心之下,心魔自然就会灰飞烟灭。 路铭心听了却跟听到他要死去一般,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声音都发着抖问:“那师尊还会不会记得我?” 顾清岚自失地一笑:“自然会的哪怕这里只剩下青帝的神识,我的记忆也会在,到时青帝仍会对你一般的好。” 他曾想过若他的神识不在了,其余的人将会如何。 他想来想去,觉得若他要青帝替他隐瞒他的神识已经覆灭,要青帝装作是他,那李靳和莫祁,乃至他相识的那些人,甚至都可能不会发现他已换了个人。 唯有路铭心他却并没有瞒过的把握,她一向将他和青帝分得极清,若说她不知为何就是能分得出来两人,也确实恰当。 路铭心听了,却并没有一点安慰之感,反而连连摇头:“师尊就是师尊,若不是师尊,对我好我也不要,若是师尊不在了,我还是要随师尊去。” 顾清岚轻叹了声:“心儿,你为何要对我这般执着?” 他会生了心魔,却不是因为路铭心将杀他取丹,而是她为何要在杀他之后,仍不肯放过他,不仅要日夜守着他的尸首,还要将他再拽回人世。 若路铭心对他绝情断义,他大半只会像当年的青帝对洛宸一般,心灰意懒,再不愿和她相见,却不会生出心魔。 路铭心还真沉默了一阵,隔了会儿才说:“师尊,若我不对你这般执着,你是否就不会再理我?” 顾清岚轻叹了口气:“心儿,我们本应只有师徒情意,若不是那年在独首山,云风” 路铭心从他颈窝里抬起头,看着他说:“可我若说,早在我遇到云风之前,我就对你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你又会怎么说?” 她目光澄澈,却又意外坚持:“若是早就对自己师尊有了念想,又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是否就应自行掐灭这种念头,仍是好好做个乖徒弟?” 顾清岚看着她许久,终于还是叹息了声:“心儿” 路铭心却不等他再说,不管不顾地就用唇堵住了他的薄唇,她这几日早就憋得心急,这时连“打断腿”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着顾清岚又说了这么一大堆看似要道别的话,若她这时再不吻他,以后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 她这一吻甚是用力,也不知何时,顾清岚已托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环抱在怀中,低头将这个吻加深了许多。 他主动时,路铭心总觉意乱情迷,浑身发软,不由抬了手想去解他衣衫。 顾清岚却蓦然放开了她,侧头咳了一声,抬手按住唇,鲜红血迹就自指缝中漏了出来。 路铭心不知他为何突然吐血,忙吓得清醒过来,扶住他肩膀:“师尊,你可是哪里有事?” 顾清岚轻闭着双目,隔了一阵才睁开,移开手来,若无其事地将沾了血迹的手掌握起,笑了一笑:“我无事。” 他一向端正冷然,如今唇边还带着艳红血迹,就如此一笑,竟生出了几分妖异之感。 路铭心看着,却有些心惊肉跳,忙想爬下床去喊原胤过来给他看看,顾清岚就又勾了唇,轻声说:“你今日若出去,就不要在想同我独处。” 路铭心忙不敢再动,吓得去看他:“师尊,你到底怎么了,要我做些什么?” 顾清岚还是一笑:“你好好地在这里,陪我休息即可。” 见路铭心还呆愣地看着他,顾清岚就又笑了笑,取了锦帕,将手上唇边的血迹都慢条斯理细细擦了去,轻闭了目,自行盘膝打坐。 顾清岚如今态度太奇怪,路铭心也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打坐了许久,也没睁开眼看她,就也惴惴不安地盘膝坐下。 他们在这里不辨时日,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门外就传来莫祁的声音:“顾真人,路师妹,可休息好了?李道尊让我过来喊两位过去议事。” 顾清岚先睁开了眼睛,看到身侧路铭心也耳鼻观心地端正打着坐,勾唇笑了笑,才应声说:“稍待,我们即刻过去。” 他起身下床,路铭心当然也跟了上去,还有些小心地拽着他衣袖。 莫祁在门外等他们出去,看到路铭心这么跟着顾清岚出来,就顿了一顿。 他们二人关在房中了几个时辰,做了什么外界当然也不好妄自揣测,不过莫祁却总觉得路铭心这个态度,小心翼翼又带几分讨好,怎么看,怎么像新婚夫妇里那个唯恐昨晚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丈夫。 等他把目光转到顾清岚脸上,就忙命令自己打住,因为顾清岚却怎么看,还仍旧是往日的那个顾清岚,一身清冷正气,半点没有其他意思。 李靳和原胤都在客房中等着他们,看他们过去,李靳就开口说:“我跟原小哥趁小睿睡好了醒过来,就带他去之前他见过那个可疑影子的地方又看了看,四下寻找了下,在草丛里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抬手点了点桌上的一个事物,那是个浅金色的令牌,系着烟灰色流苏。 就算令牌上颜色已经有些暗沉,流苏也带了陈旧之感,也还是能感受到上面流转的灵力。 顾清岚看令牌上雕着的花纹,还有那些繁复咒文正中的“琮”字,就沉吟了下:“这是千琮门的掌门令牌?” 李靳点了点头:“我虽也没见过这个令牌,但却见过七修子,这令牌上的灵力,正是他的。” 千琮门突遭大变,满地狼藉,弟子们丢下了山门跑了个一干二净。如今他们又找到了七修子的掌门令牌,可以说七修子已是凶多吉少。 李靳却顿了顿,又开口说:“不过我用法力查看了下,这令牌还未失主。” 令牌中但凡灌注了修士灵力,那么当修士不曾丧命之前,都会还会认主,不会回应其他修士的灵力,若是这令牌还未失主,也就是说,七修子仍在人世。 顾清岚看着李靳,知道他还有话未说完,李靳果然对上他的目光,又开口:“并且这上面的灵力有所呼应,若我没探错,那么七修子此刻,也在迷仙阵中。” 第十二章 非奇(4) 七修子也在迷仙阵中,那他会是阵眼,还是同他们一样,被引入阵中的? 五人相互看了看沉默了片刻,顾清岚才开口说:“既然七修子同道在阵中,我们需得先找到他为好。” 就现下的情况来看,七修子是受害者的可能,还是远大于他就是幕后主使和阵眼的可能。 毕竟他若为了设下此阵,不惜牺牲自己的所有宗门弟子,这人的图谋和心思,也太过可怕了些。 道修不管私底下如何暗潮汹涌,三大宗门和其余的宗门间,但凡能扯上些关系的,都会根据大致辈分,客客气气称呼“前辈”或者师兄弟。 顾清岚称七修子“同道”,是因为他确实从未听说过此人,不知他究竟是自己前辈还是同辈。 李靳听到这里笑了一笑:“顾师弟,等找到了七修子,我们都得叫他一声前辈,他说起来也是同我师尊一样辈分的人,如今已有四百多岁寿辰了。” 那确实也当得起他和顾清岚一句前辈,也说明此人是幕后主使的嫌疑更少了些。 毕竟四百多岁寿辰的修士,都知道大限将至,大半都在闭关准备渡劫,即便不得已闭不了关的,也满心都是修炼。 所谓修士,修得本来就是长生登仙之道,毕生所求,不过飞升而已。如当年青帝那样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修士,本就是千载难得一见。 李靳拿着手里的令牌,循着其中灵力强弱,大致能判断出七修子所处的方位,比起来满天满山瞎找是快了许多。 他们几个人这就带上了小睿,准备离开大殿,一同寻过去。 只是他们才刚出来结界,还没在千琮门里走出多远,就听到山道和山林里,隐约传来乱糟糟的响动,夹杂着惊声的尖叫和哭喊,听起来竟是有众多人。 李靳看了眼顾清岚,率先飞身上前,路铭心紧跟着上去。 只见上山的山道,乃至山道两旁的树丛中,都挤了一群群的人往山上跑的人。 那些人身着布衣拖家带口,有些甚至在肩上扛着布包袱,俱都一脸惊骇,夺命狂奔。 李靳一眼看出他们全都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却也不知他们为何像躲避瘟疫一般,拼了命往这里跑。 原胤紧跟在他们身后过来,人群里一个衣着稍显干净体面些的中年男子,却一见他就双目放光。 也许是狂喜之下激发他潜能,那男子几步冲过来,就要去抱原胤的大腿:“原公子!幸亏你在山上,快救我们!” 那男子可能是这群人里较为主心骨一般的,见他这样,那些人也都拼了命扑过来,直欲将他们三人团团围起来。 这些都是凡人,还都吓得已脱了魂一般,别说李靳,就是路铭心,也不知该不该把他们挥退,只能齐齐往后退了两步,不想被这无数双看起来不怎么干净的手给拽住了衣衫。 好在这时,在后面带着小睿的顾清岚和莫祁也到了,看他们三人陷入困境,顾清岚就开口说了句:“诸位莫慌,有何事可慢慢说来。” 他声音本就清越,此刻又用了灵力,带着淡淡安抚传到每个人耳中,那些乡民听到后,又都一起去看他。 其中一个老妪,突然“噗通”一声对他跪了下来,合掌磕下头去:“神仙菩萨啊,您大慈大悲,救救我们啊。” 她这么一喊,顿时有几个不明就里的乡民,也跟着一起跪下来叩拜,喊着“神仙救命”。 李靳险险避开几双摸过来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颇幸灾乐祸。 顾清岚也未料到会如此,抿了下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倒是莫祁突然目光一凛,在浓雾后一声低沉的嘶吼传来之前,丢出一道咒符,那咒符所到之处,青色光芒一闪,山石拔地而起,结成一道厚实墙壁,恰好阻住跟随在乡民们身后上来的几只模糊身影。 浓雾弥漫中,他们在一瞥之下,也都看到了那些怪物的面目,顿时互相看了几眼,沉默下来。 那个拽住了原胤衣袖的中年男子,还在对他哭诉:“原公子啊,这些行尸会吃人啊,镇子上已死了许多人,我们不得已才想着跑到山上跟各位仙人求救。” 在那一瞥之下,他们几人也都已看清,那些从浓雾中扑上来的身影,非人非鬼,并不能算是活物,却有个恰当的名称:“行尸”。 那跟原胤相熟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山下镇子里茶肆的老板,大多数镇上的乡民和过路客商,都叫他钱老板。 困住那几只行尸后,他们就将逃难上来的乡民们带过来,安置在了千琮门的大殿上,又在大殿外设置了结界。 这些逃难的乡民有上百人之多,老少妇孺居多,青壮年男子甚少。 到了大殿上后,钱老板还在拉着原胤哭诉,原胤安抚他:“有这几位真人在,你们先莫慌,将事情说清楚。” 钱老板身为茶肆老板,在镇上算是个能人,又是消息贩子,头脑灵活口齿便利,惊魂稍定后,就将镇上乡民这几日的遭遇讲了出来,条例很是清楚,也没漏掉一些细节。 就在六七日之前,镇上的居民在夜间偶然出来,就会看到几个行动有些诡异的人影。 那些人影只在夜里,大半夜都在镇口或是山林里一闪而过,虽然看起来动作奇怪,有乡民呼喝他们,他们也不会作答,但总归并没有伤人,所以乡民们虽觉奇怪,也只以为是附近山上又来了什么山贼,并未多加注意。 只是从这些人影出现过后,第二三日,乡民们就发现自家养的牲畜开始莫名失踪,从几只鸡,到看门的狗,乃至耕牛,都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迹,只留下几摊血迹。 钱老板见多识广,还跟林氏和千琮门的修士们有些交情,乡民们自然都去找他汇报商量。 钱老板也上山了一趟,跟千琮门的修士说了情况,那时不管是他,还是千琮门的修士,还都以为可能是山中来了什么精怪。 千琮门的修士们,也答应了钱老板,待他们准备下咒符,一两日之间,定会下山除妖。 钱老板和乡民们就又安心等了两三日,两三日过去后,千琮门的修士却根本没什么动静,镇上失踪的牲畜却越来越多。 乡民们惶惶不可终日,就自行组织了青壮男丁,在镇上结伴巡夜,想要凭自己微薄之力维护安宁。 也就是在昨夜,那些巡夜的男丁,也突然失踪了几个。 只死些牲畜,乡民们虽然惊慌,也觉还未到生死存亡之刻,也不舍得离开家园逃难。 连人都开始不见,并且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壮男丁一起不见,乡民们这才相互商议,干脆在今日白天,趁着那些怪异人影不活动的时候,一起上山避难。 然而却不等他们出发,那些前几日只在夜间活动的怪异人影,却突然在白天里从山中涌了出来,扑到镇上见人就咬。 乡民们也在这时,才看到了那些怪异人影的真面目,竟赫然是面色青白,神态木然僵硬的行尸,并且昨夜失踪的那几个男丁,也已变作了那般模样,连自己亲朋呼喊都不管不顾,照旧扑上来撕咬。 乡民们仓皇下弃阵逃跑,为了相助自己妻儿父母逃走,镇上的青壮年男子则大多留下来殿后和行尸们搏斗,被咬死了许多,能活命跟着逃到山上的寥寥无几。 钱老板因为是乡民们这时的依赖和首脑,需得带领众人往山上逃跑,这才没有同其他男丁一样留下,逃了条命出来。 钱老板说着就抹了把眼泪:“原公子,几位仙人,我是无用,还求你们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顾清岚听着,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却突然轻声问:“我看诸位衣衫头发,大都被濡湿了,不知是山下下了雨,还是山上雾气太重所致?” 李靳正自有同样的疑问,也看了他一眼,和他交换了一个目光。 钱老板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愕然了一下才想起来什么,说道:“仙人不提起,小人还真忘记说这个了今日山下天气甚是奇怪,这才不过白露时节,自清晨起,就不知为何下起了小雨,还夹着雪花。” 山下既然都飘了些雨滴和雪花,那么山上天气更加严寒一些,就应是雪了。 李靳声音沉了些,低声说:“此刻阵外,正是初雪。” 他们都以为初雪至少还要月余,但今年元齐大陆各地本就异象频出,初雪提前上一两个月,也有可能。 而顾清岚问过了七修子院中的花灵,正是初雪那日,千琮门异变陡生。 顾清岚顿了顿,轻声说:“行尸为逆天之物,原是仅能在日灵沉寂,月相未满的夜间活动,但若在天气异变,阴阳颠倒之时,却可在白日行动。” 第十二章 非奇(5) 他们如今困在阵中,阵外却已是初雪,也就是说他们须得尽快出去,才能赶上提醒千琮门的修士,要他们防范未然。 若不然等一切成为定局,就再也无法改变。 可从钱老板的叙述里来看,五六日前,在他们才刚出北境,还没得到原胤消息的时候,这里就已经生了异变。 如今这一切看起来都带上了点诡异,顾清岚想着就微蹙了眉,李靳轻声问他:“清岚,你怎么看?” 顾清岚摇了摇头:“总觉我们步步行动,都落入了对方算计之中” 天气冷了,原胤在旁扇子也不摇了,颇愧疚地说:“都怪我听说有天魔残片,就赶快传书给了小鹿儿,这才误入了对方的连环计。” 顾清岚摇了摇头:“对方若是蓄谋已久,无论如何都会将我们引来,这倒不惧。” 他说着,沉吟了片刻:“那片天魔残卷,林氏家主能确认是真品?” 原胤点头说:“林氏家主为人谨慎缜密,他若认为是真品,大半不会是假的。” 顾清岚听着点了下头,又对李靳说:“李师兄,我们还是需得先找到七修子前辈,你从令牌上还可感受到他的灵力不能?” 李靳“呵呵”一笑:“那老头儿还活着呢,这阵里又跑进来这么多行尸,我们若要救他,这就赶快。” 顾清岚听着,就对莫祁和原胤说:“那就烦劳两位在结界中照看这些乡民和小睿,我同李师兄和心儿出去寻人。” 他点的这两人中,莫祁是土系灵根擅长固守,原胤则是木系灵根,不懂武技且可照顾那些受伤恐慌的乡民,这么安排自然是最好的,他们都答应下来。 他们这几人行动,一直没有什么人指挥,却隐隐是他和李靳做主,现在顾清岚随口说了几句,其余人也都信服。 路铭心还连忙拍他马屁:“师尊什么都考虑得好周全。”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没去理她,他们三人略加收拾下重新从结界中出来,顾清岚轻声开口说:“心儿,若遇上行尸,不可将他们杀了,需得尽量把他们困住。” 行尸这种怪物,路铭心之前也遇到过,都是直接砍了就好,听着有些不解:“为何不可将他们杀了?” 顾清岚微顿了顿:“天象异变之时的行尸聚集天地怨灵,你若杀了他们肉身,怨灵无法用阵法困住,会脱壳而出,竭力寻找新的宿主。” 路铭心有些了然:“我们自然不怕这些腌臜东西俯身,但大殿里那些人就危险了。” 李靳也笑了笑:“还有阵外不知有没有仍活着的乡民,一个不小心就害了他们。” 路铭心又问:“师尊,我还有一事不解,既然迷仙阵是将我们困在了半年后的某日,那么阵外的天象异变仍能影响阵内的我们?” 顾清岚摇了摇头:“迷仙阵扭曲模糊了时辰,阵外的天象异变自然不能影响到阵内” 他说着轻叹了声:“但我们被困在的这个时辰,也是天象异变之时。” 他们入阵后就大雾弥漫,光线也有些昏暗,路铭心只觉他们不是在清晨初阳刚升的时候,就是在黄昏时刻,此刻顾清岚一说,她顿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难道我们所处的时辰正是日食?” 顾清岚点了头:“刚入阵时我就推演了下天象,发觉半年后某日,正是日食,我还不知对方为何要将我们困在这个时辰中,如今方才懂了。” 他们入阵已被困了两三日,这时路铭心也觉得天色又比他们进来之前稍稍昏暗了一些,忍不住问:“难道这里的时辰也会往前推进?” 顾清岚抬眼看了看昏沉迷蒙的天色,并未马上回答她,李靳就接口说:“自然会的,只不过却是极慢,譬如一炷香时辰,在阵内就可以是数十日之久” 他边说还边“呵呵”笑了笑:“迷仙阵其实只能将人困在某个时辰之内,阵内时辰推延,却是要根据阵眼修为法力去算的,困着我们的这个阵眼,怕是法力不济,照着现下这个时辰演变的速度看,不出三五日,我们就能把那个阵眼耗死。” 顾清岚也微勾了唇:“可这三五日之间,对方也却不知要如何花样百出。” 路铭心点了头说:“如果阵眼法力不高,那么七修子是否就排除怀疑了?” 顾清岚摇头,还是弯了弯唇:“现在说什么都尚早,先寻到人再说。” 迷雾中不知藏着什么,他们三人就没用飞剑,结伴一步步寻过去。 李靳一面随着令牌指引调整方位,一面带他们向密林中走去。 路铭心当然暗自警戒,紧紧跟在顾清岚身边,生怕有什么不长眼的精怪和坏人,要冲着他下手。 不过她这担心也是多余,这三人中,法力最浅的其实是她自己,若要有人下手,也是冲她去的。 顾清岚看她的样子,就微勾了唇角,轻声说:“心儿,你少时有次下山历练,遇到的就是行尸吧。” 顾清岚还真没说错,她十四岁时下山历练,在云泽山不远的一个镇子上,杀了一只行尸。 但行尸难的不是砍杀,而是将它头颅斩下,令它不能行动后,再将作祟的冤魂超度,才能永绝后患。 当年路铭心资历尚浅,杀怪她是不怕的,不就砍几剑么,她擅长得很。 但其后的超度却麻烦得很,不仅要布下阵法困住冤魂,还要修士用自己中指的鲜血画符,最后才是念咒超度,错了一步,就前功尽弃。 她回忆起当年自己草草的超度过程,有些心虚,不过想起来那镇子上后来确实再没有行尸作祟了,顿时理直气壮了些:“对,这事情我做过了,不会错的。” 李靳听着顿时就笑了起来:“小鹿儿你还不知么?那次是你师尊跟在你身后善后的,你那阵法压根就画错了,哪里又能超度,笑死人了。” 这个路铭心还真不知,顿时害臊了,脸上火辣辣地,去问顾清岚:“师尊,是真的吗?” 顾清岚笑了一笑:“不过你那一剑,却斩得很漂亮。” 路铭心年少时下山历练,看到别的人有同门作伴,有些甚至还会被师尊带着,自己却每每孑然一身,都是羡慕得很。 现在她听顾清岚这么说,显然他仿佛对自己每一次历练都熟悉得很,就悄悄牵着他袖子:“师尊,我那时出去历练,你都悄悄跟着我吗?” 顾清岚对她微笑了笑,没有回答,李靳接口说:“他还得给你炼丹呢,也没有次次吧,总归十次里得悄悄跟去八次,总怕你遇着什么危险。” 顾清岚对她的心思,路铭心这些年知道得越多,就越觉着实用心良苦。 她想起来自己那时还曾怪过顾清岚待她冷淡,从来都不肯亲自带她历练,就又心酸起来,拉着他袖子,低声说:“师尊对我的好,我那时不懂事,都不知道。” 顾清岚看她这样,轻叹了声:“也不过是你初下山那两年,我还不放心,后来看你自己可以胜任,也就不去了。” 后来那几年他恐怕也不是不想去,而是为了闭关给她炼丹尚且不及,没什么余力再亲自跟她出去。 路铭心想着就又红了眼眶,就要去抱他的身子,李靳笑着打断她:“路丫头,你要亲你师尊也选个好时候,别在外面随时随地就要黏上去。” 路铭心被撞破了心思,对他啐了声:“你这老不休,谁说我要亲师尊了?我就是要抱抱而已!” 顾清岚带笑摸了摸她的头:“心儿,莫要跟李师伯吵嘴。” 他虽然看起来是袒护李靳,却跟她更带几分亲昵,路铭心立刻就老实了下来,抓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几下。 他们在雾中的山林里,已走了不短一段路,却仍是没见到七修子的踪迹。 李靳也正自奇怪:“从令牌上的灵力看,那老头儿离我们并不远,却为何还没到?” 也就在这时,他们面前的山林浓雾后,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是那令牌,将他们带到了一处山壁之前。 这山壁隐藏在密林之后,树木长得还比别处格外浓密一些,直到他们走到了山壁之前,才看到杂草覆盖下,赫然是一个两人多高,宽度可容三四人并肩的山洞。 这山洞并不算小,位置却颇为隐秘,李靳看了看他们说:“根据令牌指引,七修子那老头儿应是在这洞中。” 幽深未知的山洞,总是比密林更加危机四伏的地方,路铭心看着那山洞黑黢黢深不见底,不禁拉着顾清岚说:“师尊还是回大殿中等待吧,我和李师伯进去探一探。” 李靳斜眼看了下她:“若一定要选一个同伴进去,我定然也是选清岚,不会选你这般拖后腿的。” 能理直气壮地说明心剑尊是拖后腿的,也只有饮武道尊了,毕竟路铭心次次“论剑”都输给了他。 路铭心顿时无言以对,只能说:“我觉的这山洞诡异得很,要不然我们还是不要去寻七修子了。” 她的直觉确实没错,哪怕只是站在洞口,李靳和顾清岚也都感觉到了一股无法言喻的不祥气息,仿佛这洞中埋伏着什么令人不由心生忌惮的东西。 但七修子身上藏了太多谜团,无论他们愿不愿,都须得先将他找到,也许就能有更多线索。 顾清岚又看了李靳一眼,对路铭心说:“心儿,你李师伯说得不错,我们二人进去即可。” 他说着又顿了顿:“若是我们迟迟未出来,你就和莫道友一起固守结界,只需撑上三五日,这阵法应当就破了。” 这路铭心又怎么肯,顾清岚却对她笑了一笑,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心儿,你若听话,现在就御剑回大殿去和其余人汇合。” 他往日这么哄着,路铭心大半就昏头昏脑了,现在确实感觉到危机,反而死活要贴在他身上,抱着他摇头:“师尊,我不会拖后腿的,带我嘛。” 他们在这里黏糊,李靳却大笑着摇了摇头,当先自己走进了山洞。 顾清岚实在脱不开路铭心这颗牛皮糖,也只能叹息了声,从随身锦囊中折了个传信道符,给莫祁留了讯息,就带路铭心一同紧随着走了进去。 第十三章 栖宫(1) 李靳进去后就使了个悬空术,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浮在了空中,把周边前路都照得一片通明。 路铭心也不甘落后,掏出了差不多大的一颗夜明珠也悬了起来。 顾清岚看他俩把这阴暗潮湿的山洞都照得亮如白昼,夜明珠光辉所到之处,听到一片诸如老鼠蝙蝠等等小动物惊慌逃走的响动,不由微微顿了顿。 路铭心还转头看着他,继续拍马屁:“师尊的白发在夜明珠下会闪光,更好看了,师尊也更好看了,所谓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顾清岚忍住了没在她后脑凑上一巴掌,仍是仙气飘飘地笑了一笑:“心儿,我们不是来闲逛。” 路铭心忙连连点头:“我知,我知。” 她是越是那种大敌当前,越是反而要开几句玩笑的人,战意也绝不会因为对手强劲而有所退缩,李靳在这点上倒是和她相同。 他一步步走着,浑身灵力溢开,每一步踏出都将自身威压扩散了出去,顺便查探脚下有没有阵法埋伏。 路铭心也暗暗全身戒备,背后剑匣中的业魂微微颤动,随时可以脱鞘而出。 这么走下去倒也算是安全,只是这个山洞越走越深,洞口不但没有缩小的迹象,反倒拓宽了一些。 然后,他们就到了所有进入山洞中探险的人,几乎都会遇到的关口:山洞在他们面前蓦然分出了岔路口,两个洞口去往两个不同的方向。 路铭心看李靳停下了脚步,就问:“李师伯,可以用令牌判断出来我们应该走那条路不能?” 李靳“呵呵”笑了一笑:“其实从进了山洞后,令牌指引的方向就乱了,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 路铭心一听,十分知难而退:“即是如此,我们还是先退出去再说吧。” 顾清岚却沉吟了一下:“李师兄,若是方向乱了,是否是在我们头顶或者脚下?” 李靳笑着:“所以我说,还是顾师弟有用得多我们方才走了这段路,我留意了下,再往后退几丈的位置,是距离七修子最近的,现在反倒又远了些。” 路铭心也十分配合,立刻又接口说:“那我们这就退回去?我把头顶脚下都轰开了,若是这山洞还有上下层,自然就找到了。” 她说来说去,不过是怕前路有两条,唯恐顾清岚命她自己去走一条,要她被迫跟顾清岚分开。 顾清岚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微弯了下唇角:“此间诡异,不管走那条路,我们三人都不可分开为好。” 路铭心大大松了口气,赶快附和:“师尊说得对,我们三人一定要在一起。” 她这时倒是毫不悭吝也不试图内讧了,连李靳都算成了“我们”。 兴许是他们说了一阵话,响动略大,他们面前的一侧洞口内,传出了极低的“丝丝”声响,于此同时,一股腥臭妖气也扑面而来。 他们三人法力高深,自然反应极快,李靳断喝了声:“退后!” 路铭心连半刻犹豫都没有,拦腰抱住顾清岚就往后掠去,李靳挺剑一档,恰恰在那巨大的獠牙袭来之前,张开了金色结界。 路铭心跳得远一些,连连咋舌,那是一只地蛇妖兽,却比她以往见过的都还更巨大一些,通体发蓝,眼珠猩红,头颅几乎都要填满山洞。 它一击不成,竟又从“嘶”了一声,从口中喷出浓绿的色毒汁,铺天盖地啐在李靳的结界之上,那毒汁不仅腐蚀了结界,还不断冒出绿色毒气,瞬间就弥漫了山洞。 李靳后退几步,飞掠到她和顾清岚身前,沉了声说:“这里施展不开,我们退出洞去。” 看那地蛇的体型,他们进来的这个山洞,应当就是它的巢穴,在它巢中跟它打架,还要防备那獠牙跟蛇毒,自然十分被动。 路铭心还死死揽着顾清岚的腰,当下就点头:“好,我们带着师尊出去!” 顾清岚方才被她猝不及防抱着往后拖,此刻沉默了一下:“我自己可以行动。” 非但可以行动,他还抬手打出一道咒符,恰在那地蛇冲破了李靳匆忙设下的结界后,又挡在它面前,设下了一道冰雪结界。 路铭心却如同守护着什么心爱之极的珍宝般,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还试图将他扛到肩上就这么冲到洞外去藏好。 那地蛇毒液十分厉害,眼看顾清岚设下的结界又要被冲破,李靳又丢下一个结界,转身已自掠开:“快走!” 路铭心还揽着顾清岚的腰,施展开身法,一掠数丈,然而此刻山洞却轰然震动,石块碎屑纷纷落下。 是那地蛇看他们闯入自己的巢穴中,又要逃走,奋力扭动身躯,一头撞在结界上,将山体都撞得犹如地震一般颤动。 那地蛇本就巨大异常,身躯也不知多么粗大,这么一装之下,竟是要将山洞轰塌一般。 路铭心飞速在周身撑起一层结界,免得那些掉下的石块碎屑一不留神伤到了顾清岚,若是划到了他的脸,那就更是不行。 她一心光顾着往外跑,却不留神头顶的山洞没塌,脚下的地面却突地一陷,她脚下踏空,整个人连着顾清岚都往下面坠去。 按说这山洞就算有下层,也不会太深,故而路铭心没来得及祭出飞剑,只用了轻身的身法,做好落地准备。 然而一坠入下去,眼前一黑,她就暗道不好,因她耳旁竟突然响起在极空旷极高处下坠才会听到的“呼呼”风声。 好在此时一道冰蓝色的光芒闪过,顾清岚的佩剑湛兮出鞘,恰拖住了两人身形。 与此同时,他衣袖一卷,将路铭心从自己身侧带到了飞剑上,手中两道蓝色咒符打出,一道帮着紧跟他们坠落下来的李靳挡住了泼面而来的毒汁,一道则垫在他脚下,将他身形托了他一托,给他缓冲时间祭出飞剑。 他们一同坠落下去,那地蛇也不依不饶,竟是整个身子从缺口处紧跟着冲了下来。 然而这地蛇也不知是被入侵者冲昏了头脑,还是连它也未料到下面的空间竟如此巨大,这一冲之下,却是那长达十余丈的身子都从洞口一股脑掉了下来,还未能够到地面。 地蛇跟他们一起往下面坠落,但却无法御剑起飞,比他们更加被动许多。 李靳怎么肯放过如此好的机会,脚下飞剑极快地分出一道剑影,向那地蛇的七寸斩去,正是青池山的绝学之一,飞剑断影。 李靳的涤玄剑在修真界也罕逢敌手,哪怕那地蛇已是高阶妖兽,在空中无法接力躲避,在他全力一斩之下,只能直挺挺受了这一剑,从七寸处被生生劈成了两半。 浓绿的蛇血在空中如泉涌般喷开,李靳大喝了一声:“小心毒血!” 不用他提醒,顾清岚也已在飞剑上撑起了结界,三人浮在空中,看着那地蛇巨大的身躯仍在垂死扭动,却已跌入了深深的黑暗中,隔了一刻,地下才传来巨物轰然落地的声响。 到了这个巨大的山洞里,他们那两颗夜明珠所发出的光芒,竟已远远不够看,仅能照亮他们身侧一块区域,不仅找不到山洞底处,连周遭的山壁也都照不出来。 李靳一击取胜,神色还有些愕然,不由转头去看顾清岚。 他们到了这个洞穴中后,之前那种阴暗不详的意味,就更重了许多,相形之下也不怪他们之前没觉察到那个地洞是地蛇的巢穴了。 因地蛇的妖气,与这洞穴中的气息相比,是在也太微弱了些。 哪怕李靳和顾清岚,也从未遇到这么诡异的情形,顾清岚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我们缓缓降下去。” 那气息倒是虽然不详得厉害,但却并不是妖气,也未有涌动的迹象,似乎对他们并无敌意,或者干脆就是在沉睡。 李靳听着也点了头,同顾清岚一道,缓慢御剑往下放降去。 夜明珠随着他们一起下降,始终将他们身侧几丈的距离照得发亮,如此降了一阵,按照距离,他们竟是足足从翠叠山上,降到了接近山脚的距离,才看到地面上露出几块金色的琉璃瓦屋顶。 那些从黑暗中渐渐显露出来的建筑,虽已落了不少灰尘,却十分精致华美,看起来是一片连绵的宫殿。 他们从飞剑上下来,落在一处殿宇的屋顶,夜明珠将他们身前的地面和街巷照耀出来,青石金砖连绵不断,向着远处延伸。 路铭心还从背后紧搂着顾清岚的腰不肯松开,此时也怕打扰了这片神秘地域的宁静般,轻声说:“这到底是哪里啊?我怎么从未听说过翠叠山还有这种地方。” 她的话音其实很轻,却因此处极为空旷静谧,显得比平日格外响亮了许多,也传了很远出去。 也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们脚下的甬道中,一盏琉璃灯突然亮了起来,而后一盏接着一盏,亮白色的琉璃灯如同有生命般,被依次唤醒,向着四面八方绵延。 街巷间的路灯渐渐将沉睡着的巨大宫殿群勾勒出形状,纵横的四方井格向着高处延伸,终于几盏格外明亮高大的琉璃灯亮了起来,映出了背依山壁的轩峻主殿,数人合抱的金柱上盘着五爪金龙,辉煌如画。 第十三章 栖宫(2) 李靳看着这地底出现的巨大宫殿群,也愕然了片刻,不禁说了句:“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路铭心指了指距离他们不远处那两截瘫在瓦砾间地蛇的尸体:“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你杀掉的这条蛇,压坏了人家不少间屋子。” 李靳看她瞬间就把责任推到了自己头上,仿佛他们不是为了躲地蛇一起逃进来的一样,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畜生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怪我杀了它?” 路铭心反正只是依照惯例找他些事,挑他些毛病而已,咧嘴一笑,十分豪气地说:“没事,虽这条蛇是李师伯杀的,但此间主人要是因这蛇找你的事情,我同你一起干架!” 不管此间有没有主人,会不会因这条蛇压坏了他的房字跟他们生气,那怒火也肯定是冲着他们三人来的,绝不会单单针对某个人。 她倒真会做出这种讲义气的姿态,给自己脸上贴金,李靳不想同她计较,“呵呵”笑了声,转头对顾清岚说:“清岚,你瞧这里是怎么回事?” 顾清岚摇了摇头:“我也从未听说翠叠山中还藏着这么一个处所。” 他这么说,就是在他和青帝的记忆中,都找不到这里存在的消息。 这就有些奇怪了,本来李靳还想这里或许是青帝那个时代留下的遗迹,毕竟这巨大洞穴中的城池,非一般人力所能为。 若说是几百年前的什么厉害人物的洞府,倒还能解释得通,不过连青帝的记忆中也没有,那只怕是更早时代的? 不过更早时代的建筑,哪怕藏在这山洞中,到了今日,也不会如此崭新,大半会更破败一些。 不管怎么说,虽然这里的气息不详得厉害,但他们出现了这么久,又说了一阵话,对方还是毫无动作,看起来也并没有恶意。 路铭心就去问顾清岚:“师尊,我们该怎么办?” 顾清岚微皱着眉摇了摇头,看向李靳:“李师兄,令牌指引的方位是哪里?” 李靳笑了一笑,指了指他们面前那个雄伟的大殿:“就是那里。” 令牌指引的方位是哪里,而他们三人也都赶到了,这地宫中不祥气息的源头,也正是在大殿中。 路铭心挑了下眉:“这还真是请君入瓮了。” 他们三人既然到了这里,肯定没有再退缩的打算,这地宫几乎有淮阴城那么大,从他们降落的位置,到那个正殿,少说也有数十丈。 三人不欲在地上行走踩了什么机关,干脆御剑直接自空中飞了过去。 那大殿确实轩峻辉煌,但走近了降落下来,也能看到不管是金柱还是地上铺着的金砖上,都蒙了一层灰尘,在富丽堂皇之外,更有了些沧桑陈旧的意味。 他们到了这里,那股不详的气息自然更重了些,他们也都看到了大殿正上方挂着的那个牌匾,上书“栖宫”二字。 从大殿的入口,能看到殿宇正中却不是什么座椅之类,而是垂着重重纱幔,纱幔的正中,却摆着一个高台。 那高台呈长方的形状,看起来颇像一张卧榻。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走进去,等更走得近了些,能看出来那纱幔中果然像是隐约躺着一个人影。 把床榻安放在大殿正中,还精心地挂了这么多纱幔,看起来倒不像是寝宫那么简单,更像是安葬什么人的棺椁。 那纱幔中躺着的人太过神秘,连李靳都不由屏住了呼吸,抬手施了个小法术,将那纱幔层层撩开,露出里面那个人的真容。 他们三人都眼力过人,即使离得并不近,也能看出来那个躺着的人,穿着一身绣满了金丝纹样的白色纱衣,式样更是颇为古雅繁复,脸上则覆盖着一张同样精美华丽,白底金纹的面具。 李靳看到这里,突然舒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躺在这里的是七修子那老头儿。” 路铭心看了那人几眼,说:“你为何要这么想?” 李靳笑了笑,摸着下巴:“你不觉得被做如此打扮,供在这华丽宫殿中的,必定是一个绝色美人?若是七修子那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子,岂不败兴得很?” 他说着又打趣了句:“若是清岚这样的美人,躺在这里才算相得益彰。” 他不过随口说笑,这个躺在这里的人,早没有丝毫活人气息,也不知是死了几百年,又怎么可能同顾清岚有什么关系。 顾清岚听着他调笑,也微勾了唇:“我若有那一日,只求速速烧了干净,省得像个石像般被供在这里,还被后人扰了清净。” 他们在这里说笑几句,却没留意路铭心已直愣愣看着高台上躺着的那个人影,一步步靠近了过去。 当顾清岚觉察出她走得也太近了些,正想出言提醒时,却听到她语气甚为奇怪地唤了声:“师尊?” 这一声呼唤,却不是对着顾清岚,而是正对着高台上的那个人。 接着她竟着魔了一样,抬手想要去摘那人脸上覆盖着的面具,就在这时,殿宇中那股不详之气,也陡然浓烈了起来。 顾清岚一惊,忙使了个束缚之术,将她双手捆起,又抬手一勾,把她身子扯了回来抱住,提高了声音唤她:“心儿!” 他一声断喝之下,路铭心听到他熟悉的声音,这才恢复了几分神志,脸色却一片酡红,抬头看着他,软软地唤了声:“师尊” 接着整个身子就如无骨了一般,向他怀中缩去,还拿手在他颈中摸了又摸,一脸痴迷之态。 李靳愕然之下,忙将那几层纱幔放下来,这才和顾清岚对视了一眼:“我兴许知道了,这里躺着的这个人是谁了” 也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大殿后方传来的一个低低的求救声:“救命” 这声音才是活人发出来的,李靳拿出手上的令牌看了看,冲顾清岚点了点头。 路铭心已经整个瘫在了顾清岚怀里东摸西摸,顾清岚只能将她干脆横抱起来,和李靳一道绕去殿后。 殿后面布置就比前殿简陋了许多,只有空荡荡一件屋子,还有一个木床,那里被绑在床脚上一个人影,不用说正是七修子。 他倒没像李靳说得满脸褶子,只不过因为年岁已长,又蓄了胡子,兼之须发尽白,看起来有些老气而已。 见到眼前几个身影,他忙又低喊了声:“道友助我” 他一说话,李靳唇角就微抽了抽,似乎他真的挺不喜欢这个老头儿,但也上前将捆着他的绳索解了开。 七修子再不济,也是个金丹修士,捆他的自然不是寻常绳子,还是个带了法力的捆仙索,李靳顺便查探了下捆仙索上残余的灵力,觉察出这是个金系灵根的修士所用的。 七修子也不知被捆了多久,确实形貌凄惨,一头白发和长长的白胡子都蓬乱无比,沾了许多泥水污垢,身上的掌门服饰就更不用说了,还被撕掉了几块。 李靳这种嗜美如命的人,若是换一个美人这样惨兮兮的,说不定还能勾起他几分怜香惜玉之心,看着七修子这糟老头,却连扶他起身都懒得,很勉强说了句:“七修子前辈,别来无恙啊。” 七修子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忙扶了扶头顶的道观,惊喜地说:“竟是李道尊救我,想必是青池山收到了老朽前几日发去的求救书!李道尊想必带了许多人来吧,我千琮门有救了!” 李靳微顿了顿,才说了句很是打击他的话:“我是一个人出来闲逛的,并不是收到了什么求救书。” 七修子的目光顿时就暗了暗,不过却仍惊喜:“李道尊一人来也是一样!望李道尊给我们千琮门上下主持公道啊!” 他们在这里说着,却又听到了一声极不合时宜的低低呼唤:“师尊” 这声音虽然也低弱,可也绝不像之前七修子那种痛苦低弱的求救,而是婉转渴求无比,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味。 七修子“呃”了声,又定睛去看站得稍远一些的顾清岚。 他是修真界的老人了,也算看着李靳这一辈人长大的前辈,哪怕一时之间不可置信,也还是看了几眼就认了出来:“这竟是传闻中死而复生的云泽山顾寒林真人?” 顾清岚对他微躬身行了一礼:“正是在下,见过七修子前辈。” 他这一礼,若不是怀中还抱着一团对他上下其手的人影,也还是十分仙风道骨,却又温雅不失礼数。 可惜他说着,怀里那个人已经将手放在他唇上,又低声撒娇地说:“师尊,你为何不看我,要同别人说话?” 顾清岚还是有礼地笑了笑:“这是小徒明心,中了妖术,让前辈见笑。” 七修子又“呃”了声,中了妖术有些失态好说,但中了妖术就对自己师尊上下其手的,还真是中得十分厉害了。 第十三章 栖宫(3) 路铭心见他还跟七修子说话,自然是不依的。 她神志昏沉,就忘了打断腿的隐患,露出了本性,十分任性地拿手捧着顾清岚的脸让他只看自己,还仰头要去吻他。 顾清岚轻巧地侧脸躲开了,微微一笑,低头在她耳侧轻声说:“心儿,你若再发疯,我就把你丢到大殿上去,让你同别人,好好一番。” 路铭心原本只有三分神志,满心都是将这人好好扒光,再拆吃入肚,听到那句“同别人”,就浑身激灵了一下,终于醒了七分。 顾清岚看她虽然还是双颊酡红,但目光总算清明了许多,就又柔和地笑了一笑:“心儿,方才你见了那人,倒是迷恋得很啊。” 路铭心想起来方才的事,自己竟然那么柔肠百转地对着别人唤“师尊”,还要去摸别人,就算那是具尸体,也是万万不可饶恕的,顿时膝盖一软。 顾清岚也在这时,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将她放在了地上。 路铭心本来在他怀中待着,闻着他衣领间好闻的清淡气息,浑身都觉舒服得很,就如同整个人泡在温泉中,懒洋洋又惬意,现在骤然被他放开,不由委屈地扁了扁嘴。 不过离开顾清岚的怀抱,她就又更清醒了几分,想起来问:“方才那躺着的尸体上,究竟是什么妖术?” 李靳“呵呵”了一声,侧眼看了看她说:“总归你是没听说过了,那就是媚妖的祖宗。” 路铭心本准备听说一个惊世骇俗的名号,听到这里后微愣了下:“袅袅那样的媚妖?我一个指头就能让她不得动弹!” 李靳又笑了笑:“媚妖祖宗岂是如今这些普通小妖能比的?前面大殿上躺着的那位,当年可是纵横两界,男女兼收,据说他活着的时候,金丹修士都抵挡不住他一个媚眼。众修盘算了几次围剿他,也都铩羽而归,最终让他逃了个不知去向。” 路铭心听得啧啧称奇:“这种人物,究竟是什么年代的?” 李靳高深莫测地一笑:“自然是传说中的人物,比青帝的年代还早上几百年吧,我们运气真不错呢,据说当年媚妖带着他的一众追随者消失无踪,许多修士猜测他们可能出了东海再没回来。现在看来,他们是从未离开过元齐大陆,就在这地宫中终老了。” 顾清岚听着也笑了一笑:“据说当年媚妖的魅力之大,哪怕心中已有毕生挚爱的修士,见了他也会忘记自己的挚爱,转而投入他麾下。” 他们这三人之中,李靳和顾清岚见了那具尸首后仍旧道心坚定,不为所动,就只有路铭心正对顾清岚眼热情浓,道心不稳,却不知不觉被勾了魂。 现在顾清岚这么说,好似方才那一瞬,路铭心已被媚妖蛊惑,对他变了心。 她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彻底醒到不能再清醒了,脸上的红晕顿时消失无踪。 李靳看着路铭心变色的脸,暗自偷笑,装做一本正经地说:“不过路丫头倒是奇怪,被媚妖勾了魂,却还喊着‘师尊’,也不知心里究竟是爱谁?” 其实路铭心之所以会被勾魂,还是因她心中对顾清岚深情不能自己,昏沉中将媚妖尸首当做了顾清岚而已,说来说去,仍是她对顾清岚多方求之不得,心心念念所致。 顾清岚心中自然知道,却不点破,只是勾唇微笑了笑,不去理她,自去让她脸色惨淡地忐忑不安,省得她再被媚妖迷惑。 他笑过后,就又问路铭心:“那个名叫袅袅的媚妖,不知你后来如何处置了?” 路铭心本就提防着他问起来袅袅,忙不迭解释:“师尊,袅袅其实也可怜的,本非她做下的祸事,旁人却安在了她头上,我看她无辜,就放了她一条生路师尊见过她后也没取她性命,想来也会怜惜她无辜。” 她说着又忙表衷心:“师尊不在那些年,我也时时谨遵师尊的教导,片刻不敢或忘,以身主持正道,怜悯无辜众生,不放过一个恶人恶妖,却也不误伤一个良善之辈。” 她这些天在顾清岚面前就爱撒娇讨甜头,如今却这么一本正经说了一堆,想必真的是被顾清岚那句“让她同别人”吓狠了。 顾清岚又笑了笑:“我是问,你从她那里得到我的消息后,有没有对她怎样。” 路铭心看他这么关心袅袅,不敢隐瞒,心里却有些泛酸,老实说道:“她说师尊冲她笑了笑后,我确实心头火起,不过也没伤她性命。” 顾清岚这才不再追问,微勾了唇角,停顿了片刻,看路铭心神色更惨淡下去了些,才轻声又说了句:“我并没有对她笑过。” 路铭心看他神色稍霁,心中一喜,顿时又抬手扯住了他衣袖。 李靳在旁看着顾清岚明明知道路铭心会被蛊惑,是因对他的感情,却还非要提起来那个叫袅袅的媚妖,让路铭心也跟着酸上一酸。 暗笑自己这个师弟看起来如此清雅不食人间烟火,醋劲却恁是大得锱铢必较。 他们在这里说了一阵话,却是给了七修子时间,让他能稍稍打坐恢复些体力。 七修子知道自己身为前辈,在后辈面前需得持重一些,更何况眼前这三人,都是他小小千琮门得罪不起的,就假模假样闭目打坐,假装对他们三人的对话一个字都没听到。 过了一时三刻,他也有力气行动,这才站起身来又作揖跟他们道谢:“多谢三位相救,只是老朽被夺了佩剑法器,徒弟们又给尽数掳走,接下来恐怕还要烦劳三位助我救人。” 李靳还了礼道:“不需前辈相求,我等看到同道落难,自然也会竭尽所能相助,不过我们四人身陷在此,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出去,还请前辈不要隐瞒,将这几日前后之事告知我们。” 也就是在他们降落在这片地宫之中,那些街灯亮起之时,李靳和顾清岚也都察觉到地宫中沉睡着的防御结界也同时打开。 若不是如此,他们救了七修子之后,必定会立刻带他离开,也不会在这里耽误许久。 七修子也意识到他们已被困在了这座地宫中,神色惨然地叹了口气:“不瞒三位,我被绑来这里已有数日,我法力微末,没能护住座下弟子,实在惭愧。” 顾清岚沉吟着,在这时问了他一句话:“敢问前辈,前辈被绑到这里的那日,是何月何日?” 七修子忙回道:“正是九月十七。” 这一日,却并不是阵外如今的时日,而是远在他们上山之前的两三日。 第十三章 栖宫(4) 设下迷仙阵的那人,却是先将七修子绑来此处,再设下阵法,将他们都困在半年后的某日。 也就说他们上山之前,千琮门的门人就被绑走了,但那日又为何是初雪那日? 难道说他们先前猜错了,镇上村民被行尸袭击时,已不是山上第一次下雪。 无论如何,将他们引入阵中的这人,心思缜密之极,他应是早就知道了这地宫的存在,特地留下掌门令牌,利用七修子将他们再引入地宫中。 顾清岚蹙眉思索了片刻,又开口问:“千琮门沦陷那日,前辈身侧的亲近弟子们,可有哪位不在?” 知道七修子手中有天魔残片,又知道这地宫存在的,还是千琮门的门人较为可能。 毕竟七修子持有天魔残片一事,除了千琮门和他亲近的弟子外,也只有林氏的人知道,而林氏的原胤还是路铭心的探子,同他们一道被蒙在鼓里。 再加上这个地宫看起来尘封已久,还藏在翠叠山的山岭之间,千琮门的弟子们常年守在这山上,无意中发现这个洞府,也比外人的可能要大得多。 七修子听他一说,就自愣了愣,他已被关在这里两三日,肯定也翻来覆去思索过遇害那天的事情,隔了片刻,才带着黯然的开口:“我的二弟子,名唤姜晔,出事那日我看到我的弟子们都在,唯独他不见踪迹。” 顾清岚沉吟了下:“那么前辈的这位弟子,心性法力如何?” 七修子听着就摇了头:“我收他为徒的那年淮南大旱,我怜他孤苦留他在山上,虽说老朽也没收得什么高徒,但他灵根天资却是师兄弟当中都格外贫弱一些的,又是不易见成效的土系灵根。这么些年下来,我几个入室弟子都有冲击金丹的实力,他却还差得甚远。 “也兴许是身世和灵根令他耿耿于怀,他心性在我的劣徒中,也算是格外孤僻不合时宜一些的。” 顾清岚听他说了这些,就又轻声说:“在前辈心中,是否已怀疑这位姜晔师弟就是祸源了?” 七修子望着他苦笑了声:“不瞒真人说,若让老朽怀疑自己徒儿,老朽也是万万不想的,但我千琮门上下,并无什么值得各路人马惦记的东西,也只有那老朽偶得的天魔残片,才能引得这满门浩劫。” 他主动提起来天魔残片,顾清岚才又再问:“那么请问前辈手上的这片天魔残片,是从何处得来的?” 七修子微顿了顿,长叹了声:“正是劣徒姜晔下山历练,回来后交于老朽的,他说是有人相赠。” 路铭心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如今无论道修还是魔修,俱都对天魔残片趋之若鹜,怎还有随意赠人这么便宜的事情。” 她说得不错,哪怕是燕夕鹤和她交情甚深,她又在外威名远播,燕夕鹤将天魔残片赠与她,也未必是按了什么好心,更何况是名不见经传的姜晔,下山历练一趟就有人将至宝相赠? 七修子苦笑着点了头:“路剑尊说得不错,老朽见了那天魔残片,明白千琮门大祸将至,大骂他多事,又急忙去了林氏求救,可惜林氏家主也不愿收留。 “老朽回山后,只能紧急传书给青池山,希望青池山身为道修统帅,能收了这秘宝,替千琮门上下做主。” 路铭心听到这里,就冷笑了声:“你传书青池山是合情合理,可惜青池山那些老道只怕也不会放过你们。” 李靳就在这里站着,她就这么大骂青池山众修,李靳不得已,只能清了清嗓子说道:“前辈在给青池山的传书中,是否说过千琮门这里有天魔残片?” 七修子忙又摇头:“老朽再糊涂,也必不会在书信中写明,若不然半道让什么人截了去不就坏了?老朽只写了千琮门被歹人盯上,不日或将有灭门之灾,望青池山看在道修同气连枝的情面上,前来相救。” 李靳点了点头:“前辈这么处置很好,若书信真的传到了山上,不日也自会有青池山弟子赶来相助。” 李靳身为道尊,前些日子失踪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七修子又怎会没听说,这时看着他,又看了看路铭心,颇为小心地说:“不知李道尊先前下山,踪迹杳无,是出了何事?” 李靳在传言中何止是“踪迹杳无”,再加上爱跟他“论剑”的路铭心也一道不见了踪影,还有人揣测说他被路铭心绑走杀害,青池山和云泽山不日将有大战云云。 如今七修子同时见了他跟路铭心,还捎带上一个死而复生的顾清岚,又见他们三人配合默契、谈笑熟稔,当然不敢再提那传言,只小心求证一下。 李靳“呵呵”笑了笑:“不过是山上那些老家伙整日里嚷嚷烦得很,顾师弟又回来了,我下山来寻顾师弟一起散散心罢了。” 他说着还斜睨了一下路铭心:“路丫头却不是我要带的,是她自己非要黏着她师尊不肯走。” 路铭心撇嘴轻哼了声,不去理他。 李靳潇洒不羁的性情修真界皆知,都知道这位道尊法力超群,实力强横,却往往一言不和就爱撒手不管,他这么说倒也符合他一贯行事风格。 七修子自然不敢追问,顾清岚看他除却些许内伤外,并没有什么重伤,也就没有上前以木系法术为他施救。 他们如今的当务之急,却不是猜测幕后主使究竟是姜晔,还是姜晔在山下遇到的什么人,而是尽快从这地宫中出去。 若不然外面大殿上只有莫祁和一个不懂武艺的原胤,还有一干灾民,实在是很容易受人钳制。 这道理路铭心也是懂的,她同莫祁不熟,却很担心原胤,忙说:“师尊,我们要怎样尽快出去?” 顾清岚摇了摇头:“若要出去,要先破了这地宫的结界。” 李靳叹息了声:“这地宫结界是用法宝阵法设下的,哪里是寻常结界,一人之力恐怕难以破解。” 话虽如此说,他们也还是出了大殿,由李靳和路铭心御剑飞上半空,先试试可不可以用法力硬将之破开。 可惜这种巨大的阵法结界,确实是一两个修士法力再高深也很难突破的,李靳和路铭心都各自驾驭佩剑,尽全力斩了出去,那金色结界也还是笼罩不动,只能无功而返。 无法可想后,他们只能返回大殿中,看那里是否留着什么线索,可助他们打开结界。 他们又回到那长长高台上,这次倒是在高台内侧找到了一块白玉牌匾,上面刻着似是墓志铭的东西。 那篇文字甚长,用得也不是什么艰深的上古密文,而是通用至今的凡间文字,开篇写道:“吾至爱贺沅,淮南人士” 那碑铭是以某个人的口吻写的,记载的应是他们面前躺着的这人生平,甚为详细曲折。 他们几人匆匆看了,俱都沉默下来。 照碑文中的叙述,这个名叫“贺沅”的人,就是传闻中那个曾横行天下的媚妖。 他生于书香门第,少时诗名远播,算是一方才子,但却并未走修真的路,而是如同许多凡人一般,刻苦读书想要考取功名。 就在他年二十那年,为来年乡试在城外的翠叠山结庐苦读,遇到了一个孤身的女子。 那女子相貌并不多好,却极为温婉可人,夜间前来同贺沅私会,诉说自己乃是附近农户之女,仰慕先生才名,想结秦晋之好。 贺沅那时还是个一本正经的书生,自然婉拒了那女子,言道须得明媒正娶,私会有伤她闺名。 那女子却一再痴缠,乃至嗔怪贺沅是嫌她家贫,才不愿同她相见。 因这女子相貌衣着良善质朴,贺沅到这时也没疑心她是山妖精怪,只想她是贫家农女,再三有礼相拒,若她前来,就闭门不出,权当应对。 就这么又过了一些时日后,有一晚贺沅梦中来到一处园林盛景,中有一仙子,貌美异常,温存相待,贺沅遂在梦中与之颠鸾倒凤。 第二日待贺沅醒来,却看到自己身在书庐中,怀中则抱着那名一再前来骚扰他的女子。 那女子见他清醒,就起身化作那名他梦中的貌美仙子,冷笑道:“果然世间男子皆重色无德,汝也是个凡夫俗子。” 说完后,那女子就消失无踪,贺沅这才明白那女子应该就是传闻中翠叠山藏着的那只狐妖。 这一夜私情,贺沅却再难忘记梦中那美貌仙子,生了相思病日夜难安,没到来年乡试之时,就重病而死,成了一缕孤魂。 他相思而死,魂魄难安,仍是日夜想要寻找那梦中仙子,在翠叠山中徘徊日久,得天地之灵,成了一只媚妖。 又因他对梦中仙子的容貌念念不忘,天长日久,化成媚妖之后,形貌竟越来越似那个仙子,却是保持男儿之身,雌雄莫辩更增了几分别样魅力。 如是数十年,他身为媚妖,依靠吸食上山男女的精魄过活,直到有一日,他在山间盘踞日久,同狐妖争夺地盘,终于惹得那害他如此的狐妖找上门来叫阵。 此时贺沅对那狐妖的一腔相思,却都化作了十分怨毒,两妖相争,贺沅却将那狐妖制服,生生吞食入肚,将之内丹化为己用。 媚妖原本就形似魂魄,须得寄宿才能过活,妖力微弱不足为虑,也修不出内丹,狐妖却有内丹,贺沅得到狐妖后,妖力大增,魅惑之术也炉火纯青,成为足矣盘踞一方的大妖。 第十三章 栖宫(5) 贺沅成了大妖后,就开始了传闻中那段横行霸道的日子,写下这个碑铭的人,也是在那时追随了他,成为了他裙下之臣。 这座地宫,也是这时贺沅和他的一众追随者一起建造起来的世外桃源。 接下来碑铭连篇累牍地写了贺沅如何如何有魅力,又有多少人是主动慕名前来的,极尽溢美之词,他们都略略看了跳过。 终于到了后半部分结尾的地方,哪怕魅力无人可敌,只需一个媚眼就能勾走德高望重的修士,贺沅在某天却突然着了魔一般,爱上了一个甚为平凡的年轻女修。 这女修相貌在修士中极为普通,更是一心练剑,道心坚定,贺沅的妖术对她毫无所用,却死心塌地爱上了她。 贺沅为了这女修,甚至不惜假扮成普通修士,隐藏容貌接近于她,却还是不小心被女修身边的同门认出。 贺沅那时在修士中名声已极其不堪,被识破后,那女修就恼怒异常,执意要杀他除妖。 贺沅此时妖力远在那女修之上,却不忍对她下手,将她绑起来带到了地宫中,并强迫她和自己欢好。 如是过了一两年,那女修却仍是对贺沅不假辞色,整日寻死。 一年后贺沅觉察到女修已怀了自己骨肉,这婴孩却因贺沅的本就得自狐妖,兼之怨气缠身,是个半人半妖的怪胎,很可能还未出生就会夭折。 贺沅的追随者中,有一个魔修的医修,就同贺沅说,为了保住这婴孩,可以用洗髓伐脉的灵丹妙药,辅以魔修中的换体秘术。 当那婴孩还在母亲体内时,就将之身上的妖兽血脉和魔气尽数洗去,反倒能创造出更加纯粹的灵根和天赋。 贺沅听信了那医修的主意,却不想婴儿确实保了下来,他所爱的那个女修却因承受不住法术带来的消耗,在产下婴儿后就虚弱身亡。 贺沅急怒之下杀了那医修,也令坐下众修生了疑心。 更何况这些人聚集在贺沅身边,大半都是为他魅力吸引,自从他恋上那女修后,却对其他人冷淡非常,久而久之,在嫉妒心促使之下,就又修士转而投靠讨伐贺沅的修士大军,将他藏身之处透露了出去。 贺沅为祸两界,这次的讨伐大军却是比当年对付青帝的还要厉害,不仅有道修,还有魔修,两界联合起来势要将贺沅拿下。 众修来到翠叠山围剿贺沅,却都在进入地宫后,被贺沅的妖术控制,人人对他神魂颠倒,眼看就要落败,这时魔修中却有一人不为妖术控制,冲入阵中重伤了贺沅。 那魔修的法术甚为阴毒,不仅损害,还会侵蚀魂魄,正是克制贺沅这种媚妖的天敌。 贺沅受伤后自知命不长久,就令自己身边一个亲信,将他孩儿偷偷带出地宫,送入道修的地界好好抚养。 而后贺沅在地宫中设下秘术阵法,发动后会把身在地宫中的所有人精血魂魄吸入阵中,铸成一个结界。 至于贺沅自己的魂魄,也会被献祭给阵法,至于他的血肉,则会变成这座结界的阵眼,只要他血肉一日不湮灭,阵法就一日不破。 碑铭的最后一段,却是贺沅的口吻,是留给他孩儿或是后代的叮嘱。 写道他并未给孩儿取名,但他孩儿在洗去了妖气后,天生木水双系灵根,强大纯粹异常,在道修中修行,来日必有大成。 他死后地宫阵法发动,除却身负他血脉的后代之外,无人能够进入,若有人看到这段碑文,则必定是他儿孙。 安放他尸首的下方有一个地窖,里面是他多年来搜集的法宝心法,俱都留给儿孙。 望他后代能一生顺遂,得偿所愿,则他在九泉之下也必当含笑。 贺沅这一生,真心所爱两次,均是求而不得,第一次令他从人身化为冤魂,第二次却是令他魂飞魄散。 怪不得他会祝愿自己的后代子孙顺遂偿愿,因为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比,也实在太过事事不如意了一些。 不过让他们震惊的却不是贺沅的遭遇,而是从这碑铭的叙述上看,贺沅和那女修所生的婴儿,应该就是后来道法大成,成功飞升了的青帝。 顾清岚无父无母,是从青帝的血肉精气中孕育出来的,所以他和青帝其实就是一体。 他们落到这地宫中并未受到攻击,反而被地宫敞开大门欢迎,也是因为他身负着青帝血脉,地宫将他认成了少主。 不过贺沅既然是青帝的父亲,那么其实也能算作是顾清岚的生身之父。 路铭心看完了碑铭,呆愣了一阵后,就转头去看顾清岚,小心地说:“师尊,上面躺着的这个,我要叫他一声师公吗?” 她倒没说错,师尊的父亲,按照常理,确实也应该尊称一声“师公”。 顾清岚淡淡看了她一眼,却咳了两声,才能开口低声说:“不必。” 李靳在旁也是暗暗称奇,并心道这渊源果真尴尬,任谁一辈子修道问仙、斩妖除魔,突然知道自己生身父亲却是一个妖物,也会觉得滋味难辨。 他压低声音问顾清岚:“青帝不曾知道这事?” 顾清岚又咳了咳,才沉声说:“青帝一生不曾知晓自己父母。” 他说着,抬手指了指碑文中提到那个重伤了贺沅的魔修的名字,赫然就是“夜氏贼子”,又顿了顿才说:“倒是魔帝当年提过一句,是他父亲当年杀了魅祖。” 因为贺沅所在的年代还远在青帝道法大成之前数百年,到了青帝和魔帝结交之时,两界提起贺沅,已不会称呼他名字,而是以他当年称雄的名号“魅祖”相称。 李靳本以为顾清岚和夜家的渊源,追溯到三代以前已是久远,却不想青帝和魔帝的先辈,却也已经有这等恩怨,这还真是绵延上千年不散的孽缘。 魔帝的父亲杀了青帝的生父,魔帝却又为了青帝赔上自己性命,乃至到了如今,夜家血脉的路铭心,又被青帝重生的顾清岚收为徒弟抚养。 这一环扣一环,当真是命运无常,因果循环,诡谲莫测。 路铭心显然就没想那么复杂,也没什么感慨,就看着高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突然说了句:“怪不得方才我会觉得那人的气息有些熟悉,有些像师尊” 刚才他们三人一起过来,李靳和顾清岚,都只感觉到贺沅尸首上的不祥气息,非妖非魔,令人心生忌惮,路铭心倒是能透过这些不详之气,感觉到贺沅和顾清岚有所渊源。 这也只能说,她确实天生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他们说着,顾清岚又咳了一声,路铭心忙关心他:“师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突然不舒服?”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淡淡说了句:“胸闷而已,无事。” 李靳心中暗想不管是谁,突然知道自己父母竟是这种来路,只怕也会胸闷。 更何况顾清岚又一生端正矜持,知道自己肉身的父亲,却是什么“魅祖”,哪怕憋出口血来也没什么稀奇。 他还正想着,顾清岚就真的咳了声,冲口喷了一股血出来,正溅在那块白玉之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染红了一片。 路铭心吓了一跳,忙扶住他身子:“师尊?” 顾清岚摇了摇头,用指尖将唇边残余的血迹不在意地抹去,轻声又重复了一遍:“胸闷而已。” 李靳看他唇边染血,目若寒霜的样子,顿时也不敢再出声。 倒是顾清岚在吐完那口血后,顿了一顿就开口说:“既然这碑文上说,将那具尸首毁去,就可破解阵法,那我们不若试上一试。” 路铭心和原本就不敢啃声的七修子噤若寒蝉,李靳忙回答:“确实可以试上一试。” 顾清岚就侧目看了看他,李靳触到他那冰冷目光,忙抬手施了个法术将那层层帷幕重新卷起。 顾清岚只微顿了一下,就抬步走了过去,一阶阶跨过那些白玉台阶,走到了贺沅的尸首之前。 那具尸体仍是端正躺着,脸上也仍是覆盖着那个有神秘纹样的面具。 顾清岚闭了闭双目,这才抬手伸向那面具,也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面具之时,一股比先前路铭心去摘面具时更加不详的气息突然自尸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那些帷帐更是像被剧烈的风吹动,蓦然向四周飘散开来,顾清岚正站在这诡异风团的正中,手指触到了那面具的边缘。 路铭心蓦然一惊,也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忙开口喊了声:“师尊,不可!” 但也已经晚了,就在顾清岚指尖触到那个面具的同时,一股烈风竟自行将那面具掀开,露出了面具下那张面孔。 那确实是一张极美的脸,美到可令人忽视了他是男是女,一望之下就会沉沦,这张脸的左眼角下,更是带着一颗小小如同珍珠般的泪痣,有着一种莫名的悲哀之感,仿佛任何人看了,都会不由自主想要替他哭出来。 顾清岚手中的一道咒符,也在这时印上了这具尸首的额头,两个字也从他口中淡淡吐出:“化尘。” 第十三章 栖宫(6) 在顾清岚那声断然的低喝发出的同时,他背上的湛兮剑也脱鞘而出,竟是他同时以冰系法术发动了结界。 只见冰霜之色的透明结界,包裹住贺沅尸首上猛然迸发出的黑色妖气,湛兮也在此时,绽放出了雪色的剑光。 震金断玉的嗡响,如同自极高山巅传来的钟鸣,一层更比一层振聋发聩,又如在耳旁扯开的无数锦帛,一层更比一层撕裂心扉。 刹那间仿若万鬼齐哭,深渊在临,只退一步就要跌入地狱中万劫不复。 哪怕雪色光芒铺满天地,那黑色妖气也竟毫不退让,几成反扑之势。 路铭心背上两柄长剑同时出鞘,一柄是她的业魂,另一柄却是夜无印的焚天。 两道同样鲜红的剑光射出,直插在那团黑影之中,尖利的嘶吼从黑影中传来,震得整个大殿都簌簌作响,落下无数灰尘。 夜无印幻化出了灵体,手中长剑紧紧抵在那团黑影正中,眸中通红,一片杀伐之气:“贼子竟敢污我沐叔叔清誉!罪该万死!” 李靳一样见机极快,在顾清岚撑起结界的同时,他就已将掌心印在了顾清岚背上,助他一起撑住结界。 结界中那团贺沅尸身化作的黑影仍在拼命挣扎,各种莫可名状的嘶吼从中传出,仿佛人世诸般痛苦,地狱业火炙烤,一一加诸其身,任何种声音也无法宣泄倾注。 那白玉高台也无法支撑这许多法力交织拼杀,自底座开始层层碎裂开来。 他们四人合力之下,那团黑雾的嘶吼声终于渐渐缩小,散在空中化为了白色灰烬,纷纷落下,铺洒在白玉的碎石之上。 冰蓝色的光芒黯淡下来,收入到湛兮剑中,顾清岚周身的法力收尽,蓦然喷出了一口血雾。 李靳就在他身侧,忙伸手揽住他要跌落的身子。 路铭心扑上来抱他,急着唤了声:“师尊!” 方才电石火光之间,她也不知为何觉察到了极大的危机,连在她背后剑鞘中沉寂的夜无印,也一同感到危险,觉醒出来。 顾清岚又吐了口血出来,胸口的烦闷之感才稍稍减轻了些,抬目从围过来这三人脸上一一扫过,险些又要吐血,闭目又缓了缓,才能声音极低地说:“好在都还不算太笨” 路铭心看他又吐了许多血出来,已经吓得直往李靳怀里抢他,揽着他的腰紧紧把他往怀里带。 李靳看她情急,也就撤手将人让给了她,路铭心百忙忧急之下,竟然还不知怎么从储物戒中掏了个厚垫出来,铺在地上自己半坐了,让顾清岚靠在她肩上休息。 她还真想得周全,也或许想顾清岚随时随地能吐血昏倒,早早预备下来这许多东西。 夜无印看女儿这般,眼中倒满是欣慰之色,觉得她如此为顾清岚考虑,不愧是自己女儿。 顾清岚咳了咳,他强行冲破幻术,又动用了许多法力,胸中此刻仍是气血翻腾,微抿了下唇,唇角又滑下一道血迹。 路铭心吓得忙拿衣袖去给他擦,又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顾清岚闭了眼轻声说:“太紧,胸闷。” 路铭心又慌着将他放开一些,又不敢放太多唯恐他无力支撑,当真是六神无主、手忙脚乱。 顾清岚看她这样,提着气又说了句:“我无事。” 他每每说自己无事,但该吐血的时候还是吐血,该昏倒的时候也毫不客气,当真无半点可信。 路铭心去亲他失色的薄唇,口中说着:“师尊,对不住,对不住” 方才她虽感觉到不对劲,但也确实晚了些,还是让顾清岚孤身应对。 她愧疚成这样,顾清岚也只能轻叹了口气:“对方手段也确实阴毒难防了些,不怪你。” 夜无印倒是很肯定地开口:“我沐叔叔怎么会是媚妖之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顾清岚微闭了闭眼,才又接着说:“青帝一生不知父母是何人,却也知道,自己生于东海之滨,凡间的行医世家。他父母外出行医,被山匪所杀,他其时不过是个未足一岁的婴儿,被路过的东海剑仙捡回山上,收做了徒弟。” 路铭心听到这里,大大舒了口气:“原来如此,这才是符合青帝的出身。” 原本青帝那样仁善慈悲、心怀众生的性情,也确实有此出身,才算得上合情合理。 李靳在旁摸着下巴,神态还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石碑上言之凿凿,乍看之下,确实容易叫人迷惑。” 他方才反应极快,几乎比路铭心和夜无印都更抢先了一步,虽口中这么说,却其实也早就对那石碑的内容暗生怀疑。 顾清岚微叹了声:“那石碑还在,你们可以再去看一眼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白玉高台坍塌的时候,那块石碑也跟着裂成了两块,但却还是不耽误看那些字迹。 方才顾清岚吐了口血在石碑上,现在那鲜红血迹还仍在,只见被鲜血染红了的碑文,却跟他们方才看到的那段,有了些不同。 开头叙述贺沅生平的段落,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到了最后几段,却赫然跟他们刚才看得完全不同。 原来贺沅身边那个出身魔修的医修,名字叫做曲夷生,他主动提出的什么洗髓伐脉之法,压根就是子虚乌有,为得不过是嫉恨难平,想要将贺沅妻儿一起害死。 在那女修生产时,却不是只有母亲身亡,连婴儿也一同丧命,贺沅痛失挚爱幼子,悲愤异常,遣散了身旁众人,曲夷生也趁乱逃走。 只有书写碑文的这人,不怪他爱上了别人,仍对他不离不弃,留下来为他操办后事。 地宫的结界,当然也不是以贺沅众人血肉铸成,而是由安放在地宫东西南北四边的四件法宝发动。 碑文的最后,还是贺沅的口吻,告诉闯入这座地宫的人,若同他有缘,能破除地宫结界,见到这段碑文,则贺沅以那四件法宝相赠。 请来人务必珍重身旁之人,莫要恃爱横行,轻贱真心。 路铭心看完后,有些愕然:“原来碑文是这样的,果然跟青帝没半点联系,但我们刚才看到的,为什么跟这个不同?” 李靳接口道:“只怕我们还在山洞里,并进入地宫之时,已经中了什么人的幻术,方才我们看到的碑文,也和真实的不同,只是旁人幻术里的假象。” 路铭心还是觉得惊诧:“那为什么我们的心中,又都会认为这里躺着的这个人,和师尊有关系?” 他们在这里说着,顾清岚终于忍不住轻声叹息:“你们可还记得,李师兄刚入这间大殿,说过的那句话?” 李靳“哦”了声,“哈哈”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我刚进来时,却是说了一句,顾师弟这样的人,躺在这里才合适。” 正是在李靳那句话后,路铭心才突然对高台上的那个人影着了迷,甚至一度以为那就是顾清岚。 也正是那之后,他们四人回到大殿中查看那面白玉石碑,才会看到了被幻术篡改过后的碑文。 顾清岚也就在那时,觉察出其中的诡异之处,运功冲破幻术,吐了口血在石碑上。 他吐血时旁人都被他吓到,没有在意,他自己却看到溅了血迹后的碑文早就发生了变化,因而在上高台揭开贺沅尸首上的面具之前,就已暗自戒备。 李靳又“哈哈”笑了笑:“虽然这其中有许多仓促粗糙的疑点,不过若顾师弟的父亲真竟是魅祖贺沅,也十分有趣啊。” 顾清岚又叹了声:“若因我是贺沅后人,这地宫才敞开大门来欢迎我们,那绑了七修子前辈的那人,至少先我们几天到了这里,却又是怎么回事?” 路铭心“哦”了声,回头看了看被放在激战惊骇地坐倒在地的七修子:“也或许是送七修子前辈进来的那人,懂得如何解开地宫的结界?” 顾清岚微勾了下唇角:“所以说,那人解开了地宫结界,却不设法将贺沅留下的秘宝拿走,特地好心设下迷仙阵,用七修子前辈引我们到了地宫,就是为了将那宝藏留给我们?” 他这么一说,路铭心顿时有些羞赧:“师尊这么一说,我真是醍醐灌顶。” 她什么醍醐灌顶,她只不过是沉浸在贺沅就是顾清岚生父的幻想中不能自拔,连其中吊诡不合逻辑之处都自行忽略了而已。 不过那幻术虽然比起当初幻魔制造的幻境而言,简直简陋到不值一提,但却十分巧妙地借助了贺沅尸身上残余的魅惑之术,营造除了似真似幻的谎言。 或许他们几人静心一想,会觉这里面到处都是漏洞,却也只需将他们昏沉骗住一时。 若顾清岚没有清醒过来,在揭开贺沅尸身上的面具时毫无防备,那么也许那人就已得手。 顾清岚又咳了声,靠在路铭心肩上合了双目:“七修子前辈,令徒姜晔如今身在何处,只怕已明了了。” 七修子还是脸色惨淡地坐倒在地,目光却已不在他们身上,而在他们身侧的那堆碎石上。 只见碎石中蜿蜒流着几道鲜红血迹,还有一只苍白的手未被完全掩埋,在缝隙中露了一半出来。 第十四章 骨言(1) 那人会被埋在高台之下,应是因他原本就藏在里面。 这白玉高台原本就是个棺椁,安葬死者,没有将尸身放在棺材盖上的道理,却是有人将贺沅的尸首从馆内移了出来,又将一个人藏进了棺材中。 现下那人是谁,他们也都从七修子的神色中猜了出来。 旁人或许还不能从半只手,还有碎石间残余的灵力猜出来这人是谁,七修子却不会认不出自己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徒弟。 李靳看七修子已没什么余力,就施法将那人身上的石块一一移开,露出其下被砸得满身是血的身躯。 既然身为修士,哪怕法力再低弱,也不会被石块砸死,那人之所以血流了满身,却是方才高台上法力纵横交织之时,他正处在漩涡之中。 四个金丹修士法力全开之下的威力,岂是他这样的修士能够抵挡的,自然全身数处血管爆裂,奄奄一息。 那人虽大半已经无救,但他们却还是有许多事要问他,顾清岚轻咳了声,对路铭心说:“扶我起身。” 路铭心忙揽着他的腰将他扶得坐起了些,顾清岚顺着她力道站起身,缓了一缓走到姜晔身前,就看他将手上凝聚的柔和绿色光芒,打入了那人身上。 虽被血糊了一脸,但这人确实是姜晔,被接上了这股法力,他原本就要断绝的气息也缓了过来,大喘了口气睁开了眼。 他散乱的目光先从身前这几人脸上扫过,然后就望向了稍远的七修子,反倒“哈哈”笑了声:“师尊,你瞧我还是一事无成落得如此下场。” 七修子看着他,唇齿动了又动,才说出一句:“你将师兄弟们藏在了何处?” 姜晔不在意地一笑,他其实相貌生得甚好,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哪怕血流披面,这么一笑也有几分英俊倜傥的味道:“师尊难道还想着他们能活命?自然全都杀了,填了阵眼。” 七修子情知徒弟们凶多吉少,听到此处也不由潸然流下了两行眼泪:“晔儿,我知你不是如此心狠的人,你告诉我你将师兄弟们藏在哪里了?” 姜晔直直望着七修子,却又“哈哈”笑了几声:“师尊,我既然能做下此等欺师灭祖的事,你又为何不信我能对同门下手呢?” 七修子再无言以对,竟是默默流泪,他已四百多岁,马上就要到了,这几百年来收的徒儿,当然也有先他而去的,但如今剩下来的徒弟们,却是有几个能有望冲击金丹,继承他衣钵。 告诉他徒弟们都被杀害,就是告诉他一生心血栽培尽数付诸东流,如同凡人老年丧子,再悲哀凄凉不过的事情。 顾清岚那股真力也不能让姜晔撑上多久,他说了几句话,气息就重新微弱了下来,目光带些散乱,却还是紧盯着七修子,说道:“若师尊的徒弟只剩下我一人,师尊会不会将衣钵传给我?” 七修子流着泪摇头:“你心胸狭窄,难以支撑起宗门,若是只剩你一人,就是我千琮门合该覆灭,是我无能。” 姜晔听到这里却又“呵呵”笑了,道:“果然如此” 他一面说着,一面口鼻中又重新涌出血来,不再去看七修子,仰面望着天:“师兄弟们被锁在后面寝殿下的密室里,师尊若要救他们需得快些。” 李靳看他就要断气,忙追问了句:“迷仙阵不是你一人之力,同你一起犯下此案的人是谁?” 他一句话说完,姜晔却已缓慢合上了双目,身子也瘫软下来断了气。 七修子到这时才悲戚出声,他也不顾自己无力,就翻身爬起来,冲往后面寝殿里。 李靳当然紧跟在他身后,七修子冲进去后,就不管不顾,拿法力将里面桌椅床榻轰了个干净。 李靳倒是比他冷静得多,先用法力仔细查探了下,觉察到脚下却有些灵力痕迹存在,却是太过微弱,以至方才他们第一次进去时都没能发觉。 他是青池山掌教,崇光殿中自然也建着密室,而密室建造之法数百年来大同小异,他略一思索,就找到房中墙壁上一处暗门机关。 这里已经几百年没有主人,密室机关自然也没有了法力防御,很快松动开来,地板上几块金砖转动,露出了通往密室的暗门和台阶。 七修子和李靳走下去,只见下面密室中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千琮门的修士,都被摆在地上画着的一个阵法之中,阵法中央,则有一块正发出淡绿色光芒的镜子。 此镜通体透明,两面皆能透过光线,正悬空在阵法之中,流转着淡淡光华。 李靳身后传来顾清岚淡淡的声音:“琉璃镜。” 顾清岚也跟在他们身后,和路铭心还有夜无印一起,进到了密室中,他脸色仍是略显苍白,却挺直着脊背,拒绝了路铭心的搀扶,轻声说:“这就是迷仙阵的阵眼。” 原来这里设下的迷仙阵,阵眼并不是姜晔,而是以琉璃镜吸纳魂魄法力的属性,集合了千琮门弟子之力作为阵眼。 既然琉璃镜就是阵眼,却不需杀了阵眼,只需让琉璃镜沉寂下来,迷仙阵自然就会破解。 顾清岚说着,手上已凝聚了法力,将数道咒符打入了地上的阵法之中,携裹着冰系法力的咒符打入到阵型之中,琉璃镜发出的淡绿光芒也荡起了层层波纹,逐渐黯淡下来,“叮当”一声脆响,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而哪怕身处地宫,身侧也一直缭绕着的那层极淡的雾气,也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 众人也都觉得身体一轻,那股一直压在他们身上的莫名之力,也突然不见。不需解释,他们就都知道,迷仙阵已经破了。 他们想要尽快破除迷仙阵,为得就是拯救千琮门诸人,如今看来也幸亏姜晔最后关头吐露实情,若不然他们可能还会耽误些时间,来不及在这些弟子们法力耗尽丧命之前,找到这个密室。 千琮门的那些弟子虽然已经得救,但都因法力消耗过多,还处在昏迷之中。 李靳看七修子望着躺了一地的门人,神色惨然,还带着些悲戚,就轻叹了声:“前辈,教导徒弟,尽心即可,这世间人人不同,或善或恶难有定数,不能强求。” 他说着,又想到这些天来见过的净是师徒反目的恩怨,有感而发,还多说了句话宽慰他:“前辈看我下山来散心,那帮孽徒不是连一个都不想带?” 就他们此刻身在地宫的这几人里,还正有一个孽徒,正抱着她师尊不肯撒手,不管旁人在场,就一个劲儿地往他怀中钻。 七修子满心五味陈杂、滋味难辨,一眼看到路铭心这样,也忍不住“呵”一声苦笑了出来,心道幸亏他没情劫,也没什么女徒弟。 路铭心还紧抱着顾清岚,生怕他一转眼就不见了一般,用脸颊贴过去,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低声说:“师尊,你可还是哪里不好?要心儿做些什么?” 这情形还真是万般缱绻柔情,鸳鸯交颈芙蓉并蒂,七修子想起这对男女还是师徒,就忙转开了眼非礼勿视,长叹了声说:“这孽徒这孽徒竟被奸人所诱,为祸师门,当真是大逆不道。” 他话虽这么说着,也还是做不到断然绝情,颤巍巍对李靳行了一礼:“这孽徒自是罪该万死,老朽还是不能将他弃至此处,还望李道尊助我将他尸身收敛。” 李靳自然答应下来,顾清岚也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路铭心推开了些,抬手施了个悬空取物的小法术,将阵眼中心沉寂下来的琉璃镜收到手中。 七修子或许不知,但李靳和他都知道,这琉璃镜却是和顾清岚还有有着偌大因缘,当年青帝身死后魔帝为其重塑血肉,正是借助了这面琉璃镜。 李靳看顾清岚将琉璃镜不动声色地收入了储物戒中,就开口说:“顾师弟受了些伤,路丫头你还是快带你师尊回大殿里找原小哥治伤,别让他再强撑。” 至于夜无印是谁,七修子一眼认了出来,但李靳不给他引荐,他也识趣地没提。 路铭心就等这句话,忙答应下来,就要去抱顾清岚,却又被顾清岚挡开了,说了句:“没事,我还能行动。” 他们要从地宫里出去,当然不能走先前那条被地蛇震塌了的路,好在姜晔和他同谋的那人既然能进来,这里自然还有第二条路。 他们也很快在大殿外发现了一个密道,蜿蜒而上,出去后正通到距离千琮门不远的一个山岭。 从那密道修葺的整齐程度而言,这条才应该是当年出入地宫的道路。 第十四章 骨言(2) 他们已经出了迷仙阵,出来山洞后,就看到满目秋霜,细碎雪花似霰如雾,将大地盖上了一层极薄的白色。 大殿上还有莫祁和原胤,还有那些逃上山的灾民,他们就省了脚力,御剑赶过去。 刚远远看到大殿,顾清岚却突然低声说:“无印,你先回剑中。” 夜无印自然对他言听计从,连问都没问一句,就飞快收了灵体,回到焚天剑中。 本来夜无印回来后,路铭心都是把焚天和自己的佩剑一起负在背上的,这时也极快地将焚天收回了自己的储物囊中。 因为她和顾清岚一样,都感觉到了不远处的大殿中散发的真气和灵力,绝不止是只有一个金丹修士。 他们二人到了大殿前落地,殿中那个他们走之前设下的结界已经撤去,灾民们被分散开安抚,莫祁和原胤却都站在一旁,正跟几个身着紫绸卷纹袍的人说话。 莫祁一眼看到顾清岚和路铭心走进去,就忙提高了声音,用喜气洋洋的语气道:“顾真人,路师妹,青池山的前辈和师兄弟们前来助我们啦。” 路铭心一眼看到大殿里一片紫绸卷纹袍,宛如朵朵紫云,不知道青池山是派了几十个人过来,就觉脑袋嗡嗡大。 她大半独来独往,对这些到处成群结队的青池山修士厌烦得很,偏偏这帮人除了喜欢抱作一团外,还喜欢到处主持公道,显得好像道修离了青池山就完蛋了一般。 路铭心趁那些人还没上前跟他们见礼,悄悄跟顾清岚咬耳朵:“师尊,我们要不要想办法通知李师伯,让他快点逃。” 这时候李靳还在地宫中帮着七修子照顾他那帮徒弟,如果顾清岚赶快丢个传信符给李靳,说不定还能来得及告诉他青池山的修士已经来了。 顾清岚却已看到匆忙向他们走过来的那名青池山修士,低叹了声摇头:“还是罢了。” 那冲着他们直直走过来,还未到身前就抱拳长揖下去的紫衣修士,不是别人,正是李靳的大徒弟沈锦瑛。 沈锦瑛身为掌教首徒,在青池山位阶自然是高的,一身紫袍垂地,道冠高耸,面貌还是个青年模样,但瞧上去已经很有几分沉稳气派。 说起来沈锦瑛也是辛苦,李靳平时不爱处理俗务,青池山的大半日常事务都是他代劳,跟着师尊兢兢业业了几十年,如今李靳甩手走了,他还得带人下山到处找寻。 李靳失踪了多久,沈锦瑛自然就找了他多久,此时眼角已有了些疲态,却还是不失礼数,对顾清岚长揖过后,声音略带些嘶哑地开口道:“弟子见过顾师叔,请问顾师叔,这些日子可曾见过我师尊?” 他这句“可曾见过我师尊”这些日子来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此刻再次说了出来,也兴许是料到顾清岚应是和李靳结伴,声音竟自带了三分颤抖。 顾清岚轻叹了声,若是青池山的其他人找上门来,他或许还能装糊涂,但对着这样的沈锦瑛,实在有些狠不不下心来。 路铭心更是看到沈锦瑛这样,想起来自己的漫漫寻师路,心生几分同情,忙上前半步想去扶他:“沈师兄,你” 她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个带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在山上好好待着,却带这许多人来干什么?” 不是别人,正是紧跟在他们后面从地宫中出来的李靳。 路铭心站得近,看到沈锦瑛眼眶一红,已经掀袍低头跪了下来,沙哑着嗓子说:“弟子来恭迎师尊回山。” 李靳从青池山上下来,就是为了避开山上众人处理天魔残片,最听不得的就是“回山”,顿时怒气冲冲地回骂道:“你如今倒是口气大了,敢代师尊做主了?我不在山上,不正是你把持大权的好时机?何必下山来假惺惺地寻我?” 李靳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很有几分迁怒的意思,也带诛心之词,路铭心看着沈锦瑛悄无声息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手,身子轻晃了下,仍是低着头沙哑地说:“弟子不敢代师尊做主,只望师尊顾及大局,莫要再让弟子们为难” 他也真是太过耿直,明知李靳那脾气硬顶着跟他干不行,却还是一句一句步步紧逼。 李靳自然火冒三丈,那样子只差甩手给他一巴掌,怒道:“你倒是比我更知道大局?怎么我走了,青池山没直接把这个掌教之位给你!让你带这许多人过来寻我,这是要请我回山,还是要绑我回去?你到底安得什么居心?” 李靳躲了多日,不防备突然被青池山找上门来,找到他的还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徒弟,心中也明白只怕不好轻易脱身,于是满心窝火,只顾着骂人。 路铭心在旁倒是看出来沈锦瑛很有些不对劲,看李靳越说越诛心,忙出言打岔:“李师伯!沈师兄忙着寻你也是累了” 可惜她还是说得晚了些,那边沈锦瑛还没再说话,已身子一晃,张口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路铭心站得近些,又有准备,忙抬手去挽沈锦瑛,免得他径自倒在地上。 李靳也是一愣,一腔火气顿时给浇了个透心凉,忙抢上去将徒弟软下去的身子揽在怀中,哑声说:“锦瑛,你” 沈锦瑛还没昏过去,却也脸色霜白,唇边染血,看着他眼中滑下一道清泪,气息微弱地说:“师尊我若居心不良此刻才应在山上。” 李靳先查探了下他伤势,发觉他除了真气不继劳累过度外,还带着内伤,也不知是跟谁交手后伤了经脉,却没医治又连日奔波。 他心中难得有了些愧疚,放软了声音,用哄骗小孩子的语气说:“锦瑛,师尊错怪你了,你别难过,师尊先带你治伤。” 沈锦瑛已是个金丹大成的修士,年纪都有近百岁,平时还管着偌大一个青池山的事务,却被他这么哄,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闭目苦笑了一声。 李靳将他揽腰抱了起来,看也不看那些围过来的青池山修士,叫了声原胤:“你快随我过来,给我徒儿治伤。” 他说完就抱上徒弟着急忙慌地跑去后殿的房间,顾清岚在旁看着,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路铭心忙过去拉他袖子:“师尊,还是你对我好,从没这么骂过我。” 顾清岚侧目看了看她,又叹了声:“你随我来,帮我换身衣服。” 顾清岚的衣服上沾了不少血迹灰尘,他自然是要尽快换了恢复整洁的,路铭心忙从自己储物囊里拿出来给他的备用衣物,跟他去后殿的房中换了。 他们之前在七修子这个院落里已住了两三日,如今七修子还没回来,他们还是雀占鸠巢,顾清岚换了衣衫后就去了李靳先前的房间。 沈锦瑛已被李靳放在了床榻上,原胤施了法术给他治伤。 兴许是太过愧疚,李靳还坐在床边扶着徒弟,让沈锦瑛靠在自己肩上,跟他说着:“锦瑛,你也猜得出来,师尊这次下山,是有要事要做,你看你这么逼我回去,师尊也很为难。” 沈锦瑛既然是李靳这样视色如命的师父收的徒弟,相貌当然是极好的,俊美之中更带三分清冷,却和顾清岚的孤高傲然不同,更多了些坚毅沉稳,听李靳这么胡搅蛮缠,也只绷紧了下颌,坚持说:“师尊,若你不回山,才是会坏了纲纪,届时道修大乱,什么要事也来不及了。” 李靳看自己这么低声下气哄骗,都糊弄他不住,又要发火,却看到他苍白脸色后,强行忍住,语气也多了几丝不耐:“锦瑛,你向来最懂事,为何不替师尊多糊弄那些老家伙几日?” 沈锦瑛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师尊,自你走后,几位师伯就带人来要搜查崇光殿,说是要彻查师尊失踪的线索,弟子们坚守了几日,却还是被师伯们攻破了。” 李靳当然知道青池山那些长老找他事情许久,却不想这几个人在他走后,竟敢明目张胆去他住处闹事,他想到沈锦瑛身上的内伤,顿时怒道:“是那几个老家伙伤了你?” 沈锦瑛苦笑了声:“师伯们哪里会打伤小辈,不过是看我们不遵山规,略惩小戒而已。” 李靳虽然总爱骂自己这几个徒弟不成器,比不上他顾师弟一根头发丝,但那也只是戏言而已,他千辛万苦养大的徒弟,平日里自己不舍得碰一根手指头,却给几个老家伙打伤,顿时就气得挥手将桌上一只玉瓶扫到了地上:“混账东西!” 顾清岚在旁轻声道:“沈师侄,青池山上如今究竟什么情形,还望你能说给你师尊听。” 第十四章 骨言(3) 沈锦瑛还苍白着脸,若是换个人问他话,李靳恐怕都舍不得徒弟再累着,但顾清岚当然是不同的,李靳顿时又去哄徒弟:“锦瑛,你歇一歇告诉师尊,山上究竟是什么样子,师尊好回去给你出气。” 李靳对徒弟,大半就只有两种样子,若不然就是嬉笑怒骂言谈随意,若不然就是现在这般,将他们还当孩子一样哄。 沈锦瑛也和路铭心一样,几岁起就被李靳捡上了山,李靳与他而言,亦师也亦父。 自家师尊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几十年间他早就明白了,就轻叹了声,简要说了。 李靳离开青池山,也不过半个多月,这一二十日间,青池山却没一刻安宁。 发现李靳悄然下山的,也是沈锦瑛,他去请师尊给弟子们上早课,却发现李靳房中无人。 李靳往日下山散心,都会留封书信给沈锦瑛,交待下山上事务,这次却并没有书信留下,只是人不见了踪影。 沈锦瑛知道情形不对,却没敢声张,嘱咐和他一同去请李靳的师弟师妹们也不要说出去。 但这消息也仍是半日后就走露了,那日下午青池山的几个长老就带着人上门来问掌教下落。 沈锦瑛坚称师尊没有失踪,只是在房中闭关,那几个长老又怎肯放过他,一意要他请李靳出来。 好在崇光殿的结界是李靳亲手布下的,除了沈锦瑛之外,旁人轻易不能打开,沈锦瑛坚持不开,那些长老一时半会儿对他也莫可奈何。 如此僵持了两三日,却是玉瑶峰执剑长老樊昭璟也突然下了山,玉瑶峰峰主薛华真人称她是盗取法宝私通魔修,带了许多人前去捉拿,大战了几场。 原本青池山七位峰主长老中,只有凌剑峰的事天真人置身事外,此时事天真人却站了出来,要沈锦瑛将崇光殿的结界打开。 事天真人本就是李靳同门师兄,在青池山威望也颇高,这么一来,沈锦瑛却是再没有什么托词,只能仍是拼死守门。 那日事天真人带了其余的长老过来,说要替师弟管教下徒弟,沈锦瑛无奈迎战,自然是不敌被打伤,也被迫打开了崇光殿的结界。 李靳听着就冷笑了声:“我就知道诸葛暻那老儿不会不趟这浑水。” 诸葛暻自然就是事天真人的姓名,他同李靳和顾清岚一样,辈位颇高,旁人提起来一般以道号相称,以示敬意。 沈锦瑛却顿了顿,又说:“师尊,那日诸葛师伯将我打伤,却又秘密传音给我,说道我若是想师尊好,却不是要在此僵持,而是应速速下山,将师尊寻回。” 李靳“呵呵”冷笑:“他倒一贯如此两面讨好。” 沈锦瑛抿了抿春,没去反驳他,心中却知道自己师尊多半是嘴硬,事天真人和李靳看起来不慎和睦,其实却毕竟师出同门,比其他峰主更近上许多,危难关头反倒会相互扶持。 李靳果然随口抱怨一句,就不再提事天真人,而是问沈锦瑛:“于是除了你之外,还有那几个下山来寻我?你小师妹呢?” 李靳共有五个徒弟,前面四个都是男徒,唯有小徒是个女修,李靳平日里自然多疼爱小徒弟一些,也不舍得像骂前面几个徒弟一般骂她。 沈锦瑛沉默了片刻,才道:“除却我之外,四师弟也同我一起下山,我们分作了两方,各自跟在下山的同门里寻找师尊。” 李靳看了他一眼,沈锦瑛顿了顿又说:“二师弟在山上守着崇光殿,三师弟和小师妹在山上时已站在了长老们一方,说我们不该隐瞒师尊失踪的消息。” 李靳不见了的事,一开始只有他们五人知道,既然泄露出去,肯定是他徒弟中出了内奸。 只是他也没想到,他五个徒弟中,竟有两个都靠不住,连他最疼的小徒弟,也同别人站在了一起。 李靳在外躲了个清净,却不想青池山已是变数横生,连他自己几个徒弟,也各自分崩离析。 李靳向来潇洒,到此时也有些百味陈杂,“呵呵”冷笑了几声,不再出声。 顾清岚在旁一直默然不语,这时叹息了声打破沉默,轻声说道:“李师兄,事天真人和沈师侄说得不错,青池山上形势险恶,你却仍是需回山一趟。若不然只怕还未等我们寻找到地脉异变根源,道修就已又复混战。” 当年青帝和魔帝之所以功亏一篑,就是因道修和魔修分别内讧不断,乃至他二人再惊才绝艳,也势单力薄,无法力挽狂澜。 李靳怎么会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却还是长叹了声:“我在青池山上,也实在是不知道该信谁听谁,只怕稍有不慎,仍是身败名裂。” 沈锦瑛一张俊美秀气的脸还白着,长长的眼睫上也还挂着一滴晶莹泪珠,微垂下了眼眸,低声说:“总归师尊是不信我,才将我留在了山上。是我无德无行,不足让师尊信任,也就不配做师尊徒弟。若师尊不愿带我,也不愿随我回山,干脆就在这里将我杀了便了。” 李靳看着他这样,只觉百爪挠心,狠狠怪自己当初为何收徒弟要看脸,如今这些小崽子们吃准了他命门,越发骑到他头上撒野。 他憋得脸色变幻,却仍是抬手揽住了沈锦瑛的肩膀,极轻地拍了拍,口中的语气也软下来:“快别说这话,师尊听着也难受极了。师尊若是不信你,也不会将什么都交给你,我是怕你们跟着我下山吃苦既是如此,我先随你回趟山便是。” 沈锦瑛本是男修,又是年轻一辈中格外稳重老成一些的,今日为了将自家这个不着调的师尊带回去,不惜学着昔日小师妹的样子撒娇,也算是十分尽力。 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神色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师尊什么时候启程随我一同赶回青池?” 李靳给他这句堵了一堵,抬头看到顾清岚,眼中的神色又是万分为难不舍:“顾师弟” 顾清岚微微一笑:“李师兄,我也想过,我们如今若急着去独首山,也未必能成事,不若各自回山歇息一阵,待诸事平定稳妥一些,再一同过去。” 李靳就怕顾清岚仍是执意要去独首山,遇到什么危险他相救不及,现在顾清岚也说要回山,自然是回云泽山。 其实淮阴地界距离青池山不近,离云泽山却着实不远,御剑过去,也不过一两日路程。 顾清岚还又笑了笑:“我自复生后,也还未再回云泽,也该回去见一见凌虚师侄。” 他这么说,于情于理都说得通顺,李靳也放下心来,还是拉住他的手叮嘱:“顾师弟,你一定要珍重,不要轻易涉险,不管有什么事,都需赶快通知我。” 顾清岚也笑了:“李师兄,你此番回青池,却是要比我凶险得多也请珍重。” 沈锦瑛在旁一脸郑重地道:“顾师叔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断不会让师尊受难。” 李靳看他脸色还煞白着,就又跟往日一样死板着脸,仍是开口闭口要死要活,顿时就被气得肝疼:“我养你们长大,是叫你们替我送死?我还不如养几头猪宰了来吃痛快!” 沈锦瑛早被他不如猪狗地骂得多了,仍是神色不动,却突然闭上眼睛往他肩上一靠。 李靳忙伸手将他抱住,情知他是故意为之,也不舍得放开,只气自己养的这些个孽徒,一个个招数倒是玩得顺手。 李靳一只手抱着闭目装死的沈锦瑛,另一只手在怀中摸了摸,却摸出来一张残片,递到了顾清岚手中:“七修子老头儿的东西我先要了过来。” 顾清岚知道这就是七修子手中那片天魔残片,接住收了起来,缓缓点头:“我会细细看来。” 他们又在房中坐了一刻,待原胤给沈锦瑛治疗完毕,稳住了他的内伤,就带着他一道又回了大殿内。 同沈锦瑛一道来这里的青池山修士,有二十多人,大半都是和他同辈的年轻修士,其中一女修李靳也认得,正是玉瑶峰主薛华的首徒温漓漓。 温漓漓原本就仗着女修身份和峰主首徒的地位,对沈锦瑛不是十分客气,如今更是颐指气使,在大殿上已经自作主张,将千琮门众人和灾民都处置了。 见李靳和沈锦瑛回来,也只装模作样地拜了一拜:“掌教真人,沈师兄,我是奉家师之命前来助千琮门处置内奸的。现下内奸已死,这尸首我却要带回青池山复命。至于千琮门众人,既然如此无用,我也要都带回去给家师发落。” 她口中的内奸,当然就是姜晔,人已死了,尸首她却还要带走,不仅如此,听那话中意思,竟是连千琮门,她都要一并吞了。 第十四章 骨言(4) 温漓敢这么处置,还跟李靳回禀,也不是毫无倚仗,往日里那些如千琮门一样的小宗门,若出了勾结魔修的内奸,大半整个宗门都会被牵累受责。 犯事的人要被追查清理不说,宗门掌教和其余弟子也要去青池山赔罪,被青池山的长老们以不放过漏网之鱼的名义盘查个遍。 接下来宗门是回去继续开下去,还是干脆被青池山编入外门,自此寄人篱下,也不过是看长老们如何发落。 这些事情往日里李靳是不管的,他看不惯又如何?青池山数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的,他一个人难道就能改了? 但往日是往日,今日是今日,今日碰巧李靳心情不那么好,更何况这次千琮门的事,还是他亲自在里面过问了的。 温漓这么自作主张,何止是不把沈锦瑛放在眼里,简直把李靳都当成了个摆设。 她才话音刚落,李靳就冷冷笑了声:“你倒说说,是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温漓平日里也常拜见李靳,但那都是他和颜悦色之时,青池山上的小辈也都知道,掌教真人待女修格外温和宽厚些,从来没见他骂过哪个女修。 她看李靳神色有些不对,也还是没认为李靳会把她怎么样,就还是像平日一般,对李靳甜甜笑了笑,语气里甚至还自作聪明地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掌教真人这么说,倒教弟子惶恐,弟子哪里有什么胆子,不过是依例做些事情” 接下来的话,她却连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是李靳抬起了手,隔空扼住她喉咙,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悬在半空,冷冷笑了笑道:“你信不信,我今日就在这里将你捏死了,回山去告诉你师尊,你是被魔修杀了,你师尊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温漓也是个金丹修士,在他法力真气威压之下,竟连个小指头都动不了,更遑论挣扎反抗,不仅呼吸不能,身上灵力也被死死压住半点流转不得,脸色渐渐憋得酱紫,四肢也不断抽搐。 她眼前逐渐模糊,看到眼前李靳唇边冷酷笑意,还有眸中那视她如虫豸般的杀意,才明白自己怕是真的触怒了这个平时看起来很好对付的掌教真人,她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想要立刻跪地求饶,却也晚了太多。 李靳看她只差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昏死过去,才翻了手腕一甩,将她整个身子甩得直飞出去,脊背撞在大殿的廊柱之上,当下“哇”得吐出口血来,俯在地上大口喘息,连爬起来都不能。 李靳不再看她,冷笑了声,对身侧的沈锦瑛道:“你也学着一些,别我才不在了几天,就什么不长眼的蠢东西,也敢爬到你头上来。” 李靳打伤温漓,却不是单因她擅作主张、目无尊长,还因他们这些人和沈锦瑛一道前来,个个神采奕奕,沈锦瑛却拖着一身内伤。 想也知道这些人必是想着李靳还不知道人在哪里,到底是死是活,以为沈锦瑛就此没了靠山,不仅待他轻慢,还连给他治伤也不曾,如此趋炎附势,不顾同门情谊,着实其心可诛。 沈锦瑛低声应了,李靳刻意给他出气立威,他既没有假惺惺替温漓求情,也没狐假虎威张扬一番,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李靳对自己大徒弟这稳重淡然的性子,还是颇欣慰得意的,微勾了下唇角,一振衣袖,转了身道:“都还愣什么?即刻随我回青池山。” 他话音落下,背后涤玄剑已出鞘直插青云,身形扶摇直上,脚下稳稳踩上了飞剑,沈锦瑛紧跟着他,也要出剑起飞,却被他一勾一带,带上了自己佩剑:“你还有伤,跟好师尊就行。” 他说要即刻回山,却只字未提怎么处置千琮门的人,青池山的众人刚看他发了通火,哪里还敢再说其他,当下纷纷祭出佩剑紧随其上,方才还站了一殿的团团紫云,霎时间就要走了个一干二净。 温漓还趴在地上无力起身,一路来众星捧月般围着她的那些修士怕被李靳迁怒,一个个对她视而不见,倒是有个样貌普通的女修见她惨状,轻叹了声,叫了句“师姐”,上去搀扶起她,将她带上了自己的飞剑。 七修子才跟李靳回来,就被温漓颐指气使地说了一通,还听说不但姜晔的尸首要被要走,连自己也要去青池山请罪,正一脸凄苦地站在一旁,想着待会儿舍着老脸不要,也要跟李靳求情。 不想他还没张口,李靳就干脆利落地教训了那个甚是嚣张跋扈的温漓,又带着青池山的修士飞快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需不需要再去青池山,就转头看着顾清岚道:“顾真人这” 顾清岚对他略带安抚地一笑:“前辈无需担忧,李师兄的意思,是让你们自行安排就好。” 七修子点了点头,想起李靳身为青池山掌教,道修第一人,不仅待他甚为客气,从头至尾前辈相称,还帮他将姜晔的尸首带出来,助他将昏迷的众位弟子唤醒。 青池山的这些小辈修士,却反倒一个个倨傲骄横得很。 方才那么多青池山的修士聚在一起,也就那个最后扶走了温漓的年轻女修,真的对灾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其他人莫不是扳着脸,看都不屑看几眼这些凡人。 他想着心生感慨,长叹了声:“李道尊自是古道热肠、侠义仁心,只是这些年轻修士所做所为,却累他声名,叫他蒙羞。” 七修子这几句话已经说得客气了,青池山数百年来的积弊,又岂是一句“年轻修士”能道明的。 青池山当年会聚集许多修为高深的修士,自成一派,却是因青帝开坛立宗,对所有慕名前来的修士都不吝教导。 后来青帝陨落,这些修士就自行立宗,成了青池宗门。 青池山本就不是一脉相承的宗门,七位峰主各自为政,行事自然各凭峰主性情修养,譬如玉瑶峰的薛华真人就行事霸道、刻薄寡恩。 当年绝圣真人还在的时候,就不大能管到其他峰上的事,李靳做了掌教后,也仍是无为而治,一如旧观。 哪怕李靳有这个想法,要将七峰好好整治一番,扶正宗门风气,现今也不是个好时机。 顾清岚微微笑了笑:“我相信李师兄有朝一日会将宗门之风革新。” 他说着就微顿了一下,又开口说:“哪怕不用去青池山请罪,七修子前辈还有前辈门中弟子们,也不宜再留在山上。” 他说的道理七修子当然知道,他们千琮门数百年来全靠低调行事,战战兢兢不出错处才苟存至今,七修子也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才这么多年没有大宗门找他毛病。 如今他们却闹出了这么一出事,还出了个勾结魔修的姜晔,即使人已经死了,大宗门要找他们错处,也还是能翻来覆去地一提再提。 今天是李靳在,才将温漓等人赶走,若来日再有人过来,他们仍是无力反抗。 李靳身为道尊事务繁多,这次帮了他们已是天大恩惠,总不能日日照拂着他们,他和李靳之间,也并没有能让李靳惦念至此的交情。 七修子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也是带着半世的辛酸不甘,沧桑悲凉:“老朽无能,还望顾真人能提点相助一二。” 顾清岚低声道:“前辈若不嫌弃,可随我和小徒去往云泽山,云泽待前来投靠的外门小宗,总是比青池宽厚些。” 不去青池山,那就去投靠青池山同为三大宗门的云泽山,哪怕薛华真人和温漓再愤恨,也无法明着跟云泽山撕破脸皮。 七修子也知道这已是此时他们这些人最好的归宿,点了头对顾清岚俯身行了一礼:“老朽和这帮不肖徒弟,往后也要仰仗顾真人了。” 顾清岚怎肯受他一礼,也俯身还了礼,道了声不敢。 顾清岚在这里跟七修子说话,那边人群里就钻出来一个小小身影,扑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正是被他们留在大殿上的郭睿。 七修子方才带着门下弟子回来,他就一头扑到了自己熟悉的师兄师姐怀里撒娇,这时候才想起来找顾清岚。 他抱着顾清岚,抬头开心地对他说:“仙子真人,谢谢你救了我师尊和师兄师姐们。” 旁人看顾清岚一身清冷之气,总是不敢亵渎,郭睿这样的小孩子,却反倒天生知道什么人善良温柔,什么人恶毒危险,就这么抱住了顾清岚,也不觉得害怕。 顾清岚微顿了顿,抬手在他头上摸了摸,温和笑了一笑:“并不是我一人之功,你也需谢谢旁人。” 郭睿连连点头,还埋头在他大腿上蹭,亲昵非常:“仙子真人,你真好。” 路铭心在旁不防备看到郭睿这样,忙上来将他从顾清岚身上拉下来,抢过来抱住,略带僵硬地笑了笑:“小睿,你也要谢谢我啊。” 那时他们还未找到七修子和千琮门的门人时,路铭心还想过要收郭睿做徒弟,但如今七修子回来了,千琮门的门人也都在,她要再硬将郭睿要走,就不是怜悯弱小,而是仗势欺人。 更何况顾清岚提过那句他要收郭睿为徒后,路铭心就全然没了那种弄个可爱小孩子做徒弟玩玩的心思,一心提防郭睿来跟她抢师尊。 郭睿在这几人中,确实更喜欢她一些,当下就抱着她脖颈软软地道谢。 这孩子真是天资一般,倒天生有种讨人喜欢的本事,和各种幸运的机缘,这不才刚见顾清岚和路铭心,就差点惹得他们二人争相收他为徒,往后漫漫修仙路上,会有何成就还真不好说准。 顾清岚看路铭心一边抱着郭睿,一边却还是紧张地看过来,仿佛生怕除了郭睿之外,还有什么人要跟她抢师尊,不由微微勾唇笑了一笑。 第十四章 骨言(5) 路铭心又给顾清岚那一笑晃了神,过了片刻,脸颊发红地放开小睿,过来拉他的袖子。 顾清岚看了看她,神色不动,只是轻抬了手,将衣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他们从地宫中出来后,路铭心总觉得顾清岚对她跟先前有些不同,但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见他这样,她也没敢不满,仍是小心地贴在他身侧。 迷仙阵既然已经破了,院外那些行尸也已都被青池山的修士捉来了堆在一处,这里的事端也就算处理得差不多了。 七修子又带着自己恢复稍好些的徒弟外出巡视了一下,确定没有漏网的行尸,然后就亲自主持了超度。 熊熊烈火中,有厉鬼不甘的嘶吼,也有带着解脱的叹息。 人世间的诸多苦痛业障,总是叫人如斯感慨,他们这些修士,终生修道问仙,为得也不过是超脱凡尘俗世,证得大道无为。 站在超度的大火前,路铭心看着身侧的顾清岚,总觉得他神色有些渺然,仿佛怕他一不留神就要不见,又忙拽住了他的衣袖。 这次顾清岚没再挣开,回头看着她,良久才轻叹了声。 路铭心凑过去轻声问他:“师尊,你是不是有些话要对我说?” 顾清岚微摇了下头,倒是莫祁在旁轻声开口说:“埋伏我们的这人,心思缜密,行事环环相扣,若他辛苦将我们引入这里,也就如此虎头蛇尾地放过我们了,那还真是奇怪。” 他也说出了顾清岚心中的担忧,若那人将他们骗入地宫,也不过就是为了将琉璃镜拱手相送,那么这个人还真可以说是他们的朋友,并非敌人。 莫祁说着,又微微一顿:“顾真人,我只怕要回一趟月渡山了。” 先前他四处游历,若说归处,也只有燕夕鹤的燕然楼算得上是他落脚之处,他如今却不说要回燕丹城,而是回那个早将他逐出师门的月渡山。 路铭心听着也顿了顿,而后开口说:“莫师兄,老卫虽说总爱跟你对着干,但他心中其实仍当你是师兄,你回去后若是遇到什么险处,可以同他说说。” 莫祁“哈哈”一笑:“我自然知道,多谢路师妹。”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顾真人方才说得对,若道修仍是像五百年前般一盘散沙,内耗不断,那无论什么人,也无法拯救天下苍生。” 顾清岚对他拱了拱手:“莫道友此去珍重。” 莫祁一笑:“同顾真人相交,实属我平生之幸,望我们不日就可再见。” 他自然不会像李靳一样走得轰轰烈烈,待千琮门的人安定得差不多也要启程了,才一一同众人道别,独自御剑飞向了月渡山的方向。 山下上来的那些灾民,听说千琮门的门人们要去投靠云泽山,也纷纷表示愿意跟随着一道过去。 他们原本在山下就仰仗着千琮门庇佑,如今又遭逢大难,失去了许多亲人,又对被行尸荼毒过得故土心生恐惧,不想再回镇上也情有可原。 更何况只剩下这些老弱妇孺,就算回到镇上,也无力重建家园。 如此一来,却是这么许多人要一同前去云泽山,其中还有许多凡人,自然不能一起御剑而去。 七修子和顾清岚商议了一番,由他带着门人跟灾民们一起从陆路走去云泽山,顾清岚和路铭心,则可先行御剑回去,不用等待他们一起。 对此顾清岚也无异议,商议定下之后,他和路铭心就先将原胤送回了淮阴城,再从淮阴城取了飞车赶回云泽山。 原本路铭心是想带着原胤一同回云泽的,毕竟淮阴城随时可以起战乱,林氏又一贯软弱,到时也不知能不能保全门下弟子和客卿。 没想到原胤却拒绝了,言道受林氏照拂至今,不可在危急关头弃之不顾。 其实原胤如今无论言谈风度,行事心性,都彻底能算是个道修,只可惜道魔之间壁垒分明,他的魔修出身,仍是要隐瞒起来不可泄露。 路铭心挽留他再三,看他执意不肯,就留了几道带着自己法力的咒符给他,要他危机时刻保命,顺带传信给她。 原胤笑着接下来,也未对她道谢那般客气生分,而是说了句:“小鹿儿心中还有我,我就十分开心。” 路铭心“啐”了他一口,神色间却仍是有些依依不舍。 送别了原胤,他们拿了之前留下的那辆飞车,赶往云泽山的方向。 来时热热闹闹四五人,如今却成了他二人相对,路铭心也没将夜无印唤出来,而是在车上贴着顾清岚的身子坐下来,抱着他的腰,靠在他怀中一言不发。 顾清岚任她去了,仍旧打坐调息。 他们乘着飞车,一日之后,遥遥即可望见天际那被着积雪的苍翠山峰,正是云泽山。 从他复生被李靳带出这里,到此番和路铭心一道回来,也不过是过去了几十日的光阴,却又已世事更易,生出了许多变数。 他在云泽山辈位最高,回山自然不用先去拜谒掌教,而是自行回了寒疏峰。 路铭心当年把他的尸身藏在冰室里谁都不给看,她的那些徒弟们也都被她支走住在主峰。 此时他们回来,偌大的寒疏峰上仍是一片静谧,杳无人烟。 路铭心想起来昔日那个总在紫竹林里探头探脑的朱砂,偷看着顾清岚的脸色说:“朱砂师尊是不是也带走了,却不知如今在哪里?” 顾清岚摇了摇头道:“我将它留在了李师兄的别苑中,此刻应当还在。” 路铭心就又忙说:“要不要我去将它带回来陪着师尊?” 顾清岚又摇头笑了一笑:“那道不用总归我们也不知会在山上几日。” 路铭心听他语气不对,忙要再说些什么,就看他望向自己,微微笑了一笑,轻声说:“心儿,若来日你发觉我已不在了,还望你不要告诉李师兄和莫道友。”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路铭心就觉得额头生疼,她也想了几遍,也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手忙假乱地去抱他的身子,发着抖说:“师尊,你不要这么吓我。” 顾清岚轻摇头叹了声:“心儿,你也知我生了心魔,如今在地宫中又生了变数,此时那心魔做大,我也无力抵御,最好的方法,却是将神识让给青帝。” 地宫中贺沅尸身化尘之时,他残余的魂魄附在尸身上久久不散,哪怕顾清岚张开了结界,但那些执念也还是有一些随着空中的骨骼粉尘,传入到了他的神魂之中。 贺沅一生在情爱恨海中挣扎,若说情劫,他这一生就是情劫化身,从化妖到入魔,没有一刻停止。 他在地宫中就已觉察到,他的心魔在触及贺沅的残魂后,就越发膨胀,难以克制。 那之后他不敢再随便动用真气,借着青池山众人将李靳和莫祁劝走,此时回到了云泽山上,却是到了要和路铭心交待清楚的时刻。 第十四章 骨言(6) 这些事他并没有同路铭心明说,但他时常咳血,路铭心也多少觉察出来一些,但她总觉得还可挽回,他的心魔也不会这么快就到了无法克制的地步。 她慌张地抱紧他说:“师尊,我可以助你平定心魔,需要我怎么做?” 她想着就忙发誓:“若你从此不能再见我,那我就躲起来,不让你看到我。” 顾清岚摇头轻叹了声:“心魔在我心中,却是见不见你都无干的。” 路铭心看他神色淡漠,仿佛在说的,并不是他自己的生死大事,顿时一阵心酸,又忙说:“那我陪着师尊,师尊不要走好不好?” 顾清岚看她眼中含泪又小心翼翼,看起来如同迷路的羊羔般可怜得很,就轻叹了声,搂着她肩膀轻拍了拍:“你将我的寝殿烧了,这些年来不知重建了没有?” 这自然是有的,路铭心忙抹了抹眼泪,拉着他的手说:“我还将师尊的寝处放在原处,只是做不到同原来一样,和以前稍有些不同,师尊来看看喜不喜欢。” 寒疏峰上的殿宇,在三十六年前被她一把火烧了,如今还是依照往日样子重建了,但毕竟已不同,顾清岚微弯了唇角,任她拉着自己向后方的寝殿走去。 他身死后,路铭心已可继承寒疏峰主的位子,也可将自己的寝处搬到正殿后的寝殿内,但她却不肯说自己已是寒疏峰主,也仍住在配殿里,将后殿重新按照他在时的样子布置空置。 顾清岚原本用惯的旧物还有收集的书本,自然都不在了,路铭心也努力将摆设物件都按着他在时候的样子布置。 可这也毕竟不是他原本的卧房,站在这里,只觉光阴变改,世事难旧。 他想着,就按住胸口轻咳了几声,路铭心忙抱着他,将他引到床榻上坐下,小心蹲在他身前说:“师尊你哪里不舒服,我助你调息下好不好?” 他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叹了声:“你上来,陪我躺一躺。”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路铭心当然是手脚并用爬了上去,贴着他小心躺下来,她看他不反对,就悄悄抬起手臂揽住了他的腰。 她把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稳的心跳,隔了一阵,才小心地轻声说:“师尊,你看我以后都乖乖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再不会惹你心烦生气只要你不走你若走了” 她说着只觉心酸无比,又默默流下泪来,哽咽了一下才能继续说:“你若走了,我要去哪里寻你?” 顾清岚低声叹息着:“就算我不在了,青帝仍是在这具身体里的,他也仍会把你当做弟子,待你很好,你也仍然可以唤他师尊。” 路铭心流着泪摇头:“那不同的,师尊就是师尊,别的什么人都不是师尊。” 她一边说一边泪流不止,抱着他说:“师尊,我先前那些年都待你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才刚回来几十日,我都没能好好对你” 她说着只觉心疼得快要裂开,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顾清岚,他先前一生孤寂,连死时都被她这不肖徒儿折磨得心如死灰。 如今却是刚回到人世短短几十日,就又被心魔害得要消失无踪——而这一次,竟是神魂俱灭,连身体都要被旁人占据。 她自然知道青帝也是顾清岚,或者可说青帝的记忆复苏那一日起,顾清岚就应也是青帝。 若她能骗过自己,认为只要这副驱壳还在,青帝仍待她很好,那么她师尊就还在。 可她骗不过哪怕拥有顾清岚的所有记忆,可那人却不再认为自己就是顾清岚,不再拥有顾清岚记忆中的一喜一怒,一乐一哀,那么又怎么会是她的师尊? 她师尊马上就可能要消失,却要她帮他隐瞒,连那些他昔日的至交好友,都要一并瞒过去。 这一次他要不见了,却是无人哀悼,无人知晓,也无人怀念。 她一面想,一面就越加哭得无法遏制,抽抽噎噎说不出话来。 顾清岚听到她哭声太过大了些,就将她头扳了起来,果然看她又将五官哭得皱做了一团,涕泪俱下,显得十分伤心。 他也并没有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能惹得她哭成这样,不由叹了声,抬手捧着她的脸,又从怀中拿了锦帕,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去。 路铭心哭成这样,眼泪肯定是擦不完的,他却仍是极有耐心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路铭心哭得泪眼朦胧,也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柔和视线,又想到以后兴许再也不能有,反而更加伤心欲绝了一些。 她哭得不能自己,身体也不断颤抖,却握住了他的手,努力用脸颊在他掌心蹭了一蹭,而后就凑上去找到他的唇要吻。 她这么伤心,顾清岚自然也就低头温柔地应了,不再像往日那么冰冷,张开唇齿细细地吻她。 这么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面努力吻人家的,除了路铭心应当也再无他人。 顾清岚吻了她一阵,看她还是抽噎得身体都一抖一抖,也是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怜惜,将她身子搂在怀中,像哄孩子一般轻拍了几下,低声说:“心儿,莫要哭了。” 路铭心摇了摇头,这次却是一面继续哭得不能自己,一面抬手从他怀里去解他胸前的衣带。 顾清岚无奈握住她的手,低叹了声:“心儿,你要做什么?” 路铭心还是哭着摇头,却凑过去又要吻他,顾清岚抬指将她的唇挡住了,颇有些头痛地说:“心儿?” 路铭心抽抽噎噎地说出两个字:“双修” 她眼睛都哭得通红了,还有些肿,更是被抽泣憋得脸颊通红,整张脸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若不是她天生丽质,只怕都不能再看。 就这都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是要双修。 顾清岚满心无可奈何,却又不忍说她,抬手又用手指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心儿你总说要同我双修,可曾问过我愿不愿?” 路铭心想了想,难为她竟想起来点什么:“师尊还是云风时同意了要做我道侣。” 云风那时也只是沉默以对,没有反对而已吧? 她又扁了扁嘴,继续说:“先前在隙谷时,我说要做道侣,师尊也同意了。” 那也仍是他对她无所可言,没有直接说出来反对。 路铭心又抽泣着续上了一句:“既然做道侣,自然是要双修的。” 她在这上面倒是想得极清楚,而且哪怕哭得快昏过去了,也绝对不会忘掉。 她现在都哭得昏昏沉沉,又想着顾清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不见,满心绝望伤痛,自然就忘了什么先前他说要打断她腿的事情,什么也不管了。 她说完了,看顾清岚沉默不语,就当他是又默认了,就继续抽噎着去解他衣带,却因手指发抖,解了几次都没能解开。 顾清岚再握住了她的手,轻叹了声:“心儿我心魔因你而生。” 路铭心虽早有猜测,听到这句还是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阵,低头又落下许多泪来,却没停下,还是努力去解他衣带。 她若是强横一些,死皮赖脸一些,顾清岚自然有得是办法治她,可她如今哭得几乎要断气,顾清岚实在没法子硬起心肠再说她什么,只能轻声叹息。 路铭心听到他叹气,就又抬起头去吻他,往他怀中钻,她如此努力不懈,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双修。 顾清岚无奈抱着她,抬手将她额边蹭乱的头发拂到她而后去,轻声问:“心儿,你为何要同我双修?” 路铭心还是扁着嘴哭,良久才憋出一句:“师尊同我双修了,也许就不会走了。” 顾清岚无可奈何地笑了一笑:“你为何会这般想?” 路铭心还是哭得眼前模糊一片,抽泣着说:“同师尊双修了,师尊也许就更舍不得我,也许就不会走了。” 顾清岚实在看不得她这么可怜的样子,低头在她红肿的眼睛上轻吻了下,柔声哄着:“心儿,你先别哭了好不好?” 路铭心边哭边抬头看着他,“哦”了声:“我不哭,师尊就同我双修?” 顾清岚对她实在头疼得很,说到双修,哪里有人哭得身体发抖、哽咽打嗝的时候来双修的? 顾清岚顿了顿,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师尊抱你去温泉中先泡一泡,睡上一觉好不好?” 路铭心顿时哭得更狠了些:“师尊又骗我,不要!” 她开始哭是因心疼顾清岚,哭到后来,却又一起心疼起自己来了,想她苦苦熬了三十六年,终于将他盼了回来,三番四次跟他说过双修,次次他好似都答应了一般,还说什么“来日方长”,说什么“这一世”。 可转眼他就说自己要将神识让给青帝,这从头到尾不过短短几十日,却是她被哄得好苦,连一次都没能双修,每每像被一根胡萝卜吊着绕圈圈的蠢驴子,团团转也吃不到一口。 顾清岚看她再哭下去,说不准真的要哭昏,堂堂一个金丹大成的修士,为了求个双修,竟生生哭昏在对方怀中,她倒不嫌丢人,可这也确实太惨了些。 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抱着她轻拍,哄着说:“好”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路铭心却仿佛拿了什么圣旨一样,她已哭得浑身发软,这时也不知从哪里又来了力气,抬头抱着他脖颈,就将双唇堵在了他的薄唇上,死命去亲。 8 这一吻却比以往得都还长一些,顾清岚温柔回应,一吻过后,他侧了身抱着她,将她身子放在榻上,低头在她额上又轻吻了下。 路铭心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松手,眼睛红红地说:“师尊若再骗我,我就先死给你看。” 这不但哭得昏天暗地,还双修不成就要去死的气势,也真是感天动地。 顾清岚也不知自己叹息了多少次,此刻还是低叹了声,又在她额上安抚地吻了一下,抬手去解她腰间的衣带。 路铭心紧盯着他修长的手指,隔了片刻说:“要先脱我的衣服?” 顾清岚勾了勾唇,又低叹了一声,回过手来解自己那被她弄了半天也没解开的衣带。 路铭心三十六年来不知帮他换了多少次衣服,自然是见多了他未着衣衫的胸膛,但那都是在他毫无知觉的时候。 如今看本人自己在她眼前宽衣解带,那修长优美的手指,缓慢又优雅地将层层衣带扯开,简直是如坠幻梦、目眩神迷,不觉鼻腔一热。 顾清岚解着自己衣物,还未解完,就看到她也不哭了,停下来双目发直地望着自己,鼻子下面紧跟着流出了一道红红的鼻血。 看她这般不成器的样子,他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怜惜,只能笑了一笑,拿衣袖去替她擦了,低声说:“心儿,莫想太多” 她可不是想了太多?朝思暮想多年的人,为之神魂颠倒,以至苦苦求来的双修,还没开始,就先流了鼻血。 路铭心被他衣袖堵住了鼻孔,闷闷地应了声,撑起点身子主动迎合了上去,手指不老实地在他胸前划来划去。 顾清岚又侧头吻了她的唇,伏在她耳旁极低地说:“心儿,放松一些,随着我就好。” 当她幼时,不知道该怎么归顺体内的真气,他就这般对她说过,放松一些,随着他就好。 那时她对他全身信赖,懵懵懂懂跟着他真气指引,自此走上修仙之途。 现在她仍是对他眷恋依赖,身心俱随,只觉和合之间,宛若同他共赴云霄,又似同往仙境。 世间诸美,不同他共赏,便黯淡无光;人世诸乐,不同他相拥,便尽可抛却。 最意浓情迷之时,她贴在他耳旁说:“师尊,心儿爱您,此生不改,生生不悔。” 他轻吻在了她唇上,唇齿间低低叹息,如绒羽轻雪,颤颤而下,直入心扉。 他们也不知拥在了一起多久,到最后路铭心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黑甜无梦。 待她又醒来时,仿佛已经过去了许久,身侧已空荡荡没有了他的身影。 寒疏峰上似是又下了雪,寒气从窗外渗入进来,她忙匆匆穿了衣物,出门去寻他。 他也并没有走远,她从后殿跑出来,就看到他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正站在庭院中,面对着那片紫竹林,静看漫天雪花飘落。 她也不知是感到了什么,只觉一步步都踩在泥潭里一般,步步艰难,直到走得近了些,她才在他身后站住,轻唤了声:“师尊?” 庭院中那人缓缓转回身来,对她微微笑了一笑,这一笑,却是犹如春回大地、万物生晖,无人可以描绘的温煦和暖,清风拂面。 第十五章 山间(1) 望着这笑容,路铭心却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大锤击中,一时间双耳嗡鸣,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她也只觉天地间茫茫一片,除却眼前无尽霜雪,再望不见其他。 她不知自己僵了多久,才木然弯了双膝,半跪下去,低头一字一句地吐出:“弟子拜见师尊。” 身前的人微顿了片刻,她感到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隔空将她身子托了起来。 她抬起头,眼前那人的容颜仍旧熟悉到刻骨,唇边却带着柔如春风般的笑意,轻声说道:“心儿,不必对我多礼。” 路铭心听着那也仍是熟悉无比的清雅声音,却觉脑中像被什么巨石碾了一遍又一遍,张开口,她声音已是嘶哑到自己都不能听:“谢师尊。” 顾清岚说得不错,就算这具驱壳中已换了青帝的神识,也仍会把她当做徒儿,仍会待她很好。 青帝待人还更温和些,叫人如沐春风,或许还会比他待她更加温柔可亲一些。 若是她有青帝这样性子的师尊,或许她当年就不会误解他别有所图,她也就不会对他那么冷淡,也不会到后来害他心灰意冷而死。 可她翻来覆去地这么想着,到头来心里就只剩下一句:他不在了,她的师尊不在了。 她心中空茫一片,却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眼眶干涩,丝毫没有落泪。 也许唯有当在他面前时,她才是那个可以哭得没有一点样子的小徒弟,而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她都是路铭心,云泽山的明心剑尊。 她明明觉得心脏都已经疼得裂开,只剩下一片粘稠模糊的血肉还在汩汩跳动,却还是面上冷静地垂了手,恭敬地说:“师尊归山,昨日掌教师兄恐打扰师尊休息没来拜会,今日定会前来,师尊是要换身衣衫等掌教师兄前来,还是如此这般就好?” 她身前的这人微微笑了一笑,语声柔和:“皆可,烦劳。” 她垂首想了下:“师尊复生后首次见凌虚师兄,还是穿得正式些,以示郑重。” 她身前的人又笑了一笑,还是那柔和声音:“不知我的衣物,却都被你放在何处?” 路铭心还是垂着头,侧了身道:“请师尊随弟子前来。” 她静等着,余光扫到那人抬手示意,这才转过身当先引路,她转过身时,却听到身后那人极轻地咳了一声。 顾清岚将神识让给青帝,心魔自然就没了,也不会再虚弱咳血,这声轻咳,也许是院中下雪有些寒气,也许是青帝想要清清嗓子。 路铭心觉得此刻什么都是木然的,只是微低着头在前面走着。 她神思不属,自然也就没有看到,身后那人在她转身后,就抬手在胸前按了一按,唇边溢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他当然还是顾清岚,并没有变作青帝,只是冰系灵根的法力威力巨大,却因刚硬易被心魔侵蚀,却是木系灵根柔和包容,更能克制心魔。 昨晚之后,他就用体内木系灵根的灵力,将冰系灵根的灵力暂且压下去了一些,这样也可再将心魔蔓延之态拖延一些时日。 他醒来后见外面下了雪,想起昔日时他常在院中赏雪,就没惊醒她,披着衣衫自行出去。 他站着静看了一阵雪景,听到身后有她的脚步声靠近,就回过头对她笑了一笑。 他也不知是否是因这一笑太过柔和,她竟像见了鬼一般看着他,而后就直挺挺跪了下去,语气恭敬,神色肃然。 看着她那样子,他也猜到她大半以为此刻这身躯里的已是青帝。 路铭心在前面将他引到他寝殿之后的房中,里面果然密密麻麻挂着不知道多少套他的衣衫,只云泽山的三层白色长袍,就不知道做了多少套。 他心中暗叹,看到路铭心将他带来后,垂首站在一侧动也不动,他想起来往日她哪里会如此,巴不得替他更衣,好在他身上多摸几把。 他微弯了弯唇角,仍是放柔了语气,低声说:“心儿,你不帮我更衣?” 路铭心听到这句话,却犹如被什么惊动了一般,竟往后又退了一小步,虽连头也没有抬,却能看到她脸上震惊的神色。 顾清岚看着她慌乱地丢下一句:“弟子告退。” 接着她就跟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退出去不见了踪影。 她退得实在太快,顾清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她人已不见了,不由失笑,轻咳了几声。 他自己更衣也自然很快,待他换了衣衫,戴好头冠出来,凌虚真人果然已经带着他自己那几个弟子,还有路铭心的四个弟子在前面殿上等着他了。 一看到他过来,凌虚真人不等见礼,就扑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小师叔!真的是你回来了?” 他语无伦次之下,连尊称都忘了,一双眼睛也因太过激动而泛着些泪光。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轻声应道:“是我,这些年来劳掌教师侄挂念。” 凌虚真人还上下打量着他,突然显得极为满意地说:“小师叔头发白了,很好,很好,这样看上去才稳重,更显得世外高人一些。” 凌虚真人这么多年来最介意的,恐怕就是他这个小师叔,不仅年纪比他还轻,相貌看上去也年轻得很,若是抛开修为高深与否不谈,一眼看去,说顾清岚是他徒弟都可以。 顾清岚知他是大喜之下,连平日的谨慎持重都丢了,不小心吐露真言,微微笑了笑不去计较。 凌虚真人还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继续絮絮叨叨地说:“小师叔,这次回山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再走了,我多派几个人到寒疏峰上保护您老人家周全,断不会再让您伤着碰着一点。 “若是您嫌寒疏峰清冷,不如搬到我那见者峰上去住,也好让我就近守着您老人家。” 凌虚真人一面说着,一面还感慨地叹息,眼角真的渗出一滴泪来:“自您老人家三十多年前出事后,我连睡梦中,都怕师祖和师尊前来找我,问我为何没能保住您,若您再有什么闪失,我他日九泉之下,都不知该如何去见他们。” 顾清岚平日里最怕的,也是自己这个师侄啰嗦起来没完没了,忙淡声开口,打断了他:“掌教师侄不必多言,我在寒疏峰上就很好,我方才回来,正准备闭关上一阵子。” 凌虚真人就怕他一回来就又要下山,听到这里大大松了口气道:“这个甚好,甚好,我助小师叔设下结界,免得旁人打搅了小师叔修行。” 顾清岚上次就是在闭关修行之时,在寒疏峰上出了事,凌虚真人这么多年来耿耿于怀,现在竟是谁都不放心,一定要自己帮他设下结界才好。 他这么说,也自是都忘了遮掩对路铭心的怀疑,也不怕路铭心在旁听着。 顾清岚笑了笑,没拒绝他好意,免得他再拉着自己啰嗦不休。 顾清岚说了要闭关,凌虚真人就真的将他请到后面寝殿中,再亲自拿了法宝,在他寝殿外同他一道设下了结界。 这结界却是除却顾清岚之外,任何人不得通过,连他自己和路铭心,也被隔绝在外。 眼看结界固若金汤,哪怕云泽山被人攻陷,这结界都会还在,凌虚真人还又堆了许多法宝丹药到里面,这才满意地吁了口气道:“小师叔还要什么丹药法宝?尽管说来。” 顾清岚摇了摇头,看到自方才起就缩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路铭心,轻声道:“我们这次下山,还带了些人回来,那些人不日将到,我就不迎接了。我徒儿知道该如何做,交由她向掌教师侄报备。” 他也真是怕了跟凌虚真人打交道,什么都推给了路铭心,路铭心在旁躬身应了声:“徒儿知道了,师尊放心。” 凌虚真人没跟他们一起,不知道这对师徒在山下是怎么相处,现在看到路铭心对自己师尊这么恭恭敬敬,没觉得不对,也在旁应了。 顾清岚看旁边还有围了一圈看着他,如同参观什么神兽一般的小辈弟子们,顿时更觉头疼,微勾了唇角,柔和又不失风度地对他们一笑,就径自进了结界,将门窗关紧,避开外界琐事纷扰。 他说要闭关,也并不是托词,贺沅留下的那缕残念,将他心魔引出,昨夜他匆忙用木系灵力压制,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要再闭关打坐一阵。 他在床榻上掀衣坐下,修行入定,灵力在周身经脉游走,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不知多少时日。 他也终于又在自己的心境中,见到了青帝。 只见山间桃花烂漫,一个青衣的人影,则侧卧在一株桃树下,轻风垂落樱红花瓣,也落在他及地的青丝和衣衫上。 顾清岚缓步走上前去,青帝正微闭着双目,手中持了一壶青瓷酒壶,听到他前来,才张开了双目,望着他微微一笑:“你总是要如此来见我,却不知为何?” 顾清岚不知他所指何意,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恐是有事相求。” 青帝侧目看着他,又微微笑了笑:“你是想将神识让给我?” 顾清岚颔首,青帝仍是带着笑意:“你生了心魔,就要将神识让出,是想用我的道心,将心魔驱除?” 他们本就是一体,他心中所想,青帝也自会知晓,顾清岚听着,就仍是颔首。 青帝却笑着摇头,叹息了声:“我那日问你是否要恢复记忆,你同意了却以为我还同你隐瞒,以为你恢复了记忆后,神识就会被我吞没” 这句话顾清岚从未说过,却也心中有过念头,如今面对着正主,他也毫不掩饰地点头道:“是。” 青帝仍是看着他,轻道:“你以为此间,是在我的记忆中,对不对?” 顾清岚自然还是点头,却突觉一阵晕眩颠倒,再看得清时,却是变成了他自己,斜卧在花树之下,头顶花瓣旋落,一个声音隔空而来,却是响在他自己脑中:“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的心魔,又为何前来求我?” 他也终于想起了这不是属于青帝的记忆,而是属于他自己。 那年他初次下山,未免年少轻狂,初尝了美酒,醉倒在山下的一株桃花树下,从他面前望下去,正可看到云来镇熙熙攘攘,烟火似梦。 第十五章 山间(2) 顾清岚再出关时,同他复生后第一次闭关一样,已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这四十九日来,无人惊扰过他的修行,外面也同他进去时一样,正下着簌簌飘落的小雪。 也许是算到他就要出关,路铭心还半跪在殿前,静静等候。 他撤去结界,仍是在榻上坐着,传音出去:“心儿,你且进来。” 他能感到殿外那人犹豫了一阵,像是虽然她在那里跪候着他出关,却并不愿进到他寝殿中一般。 终于她还是起身开门走了进来,只是还未走到榻前,就又想要离他远远地跪下。 看她这样,顾清岚只能轻叹了叹,低声说:“你这么防备我,我会以为这还是在三十六年前。” 这句话却绝不是青帝会说的,路铭心听着,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忙抬起头来看他,却还是不敢置信般张开双唇,动了几动,都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也不知该不该对她笑得太过温柔,就叹着抬手对她招了一招:“心儿,你过来些。” 这下路铭心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起身过来,待冲到了床前,她反倒有些心怯,迟疑了一下才搂住他的腰,声音发着抖小声说:“师尊,是师尊吗?” 顾清岚将她的脸捧了起来,看她不仅眼中含泪,连清丽的脸颊都似是消瘦了许多。 修士不会像凡人一般,轻易显得形容枯槁,但她这四十九天里也不知是怎么折腾自己的,竟将自己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看着自然是心疼无比,懊悔闭关之前为何没同她讲清楚,任她煎熬误会。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 他的吻路铭心又怎么会搞错,忙闭上眼睛在他脸上留恋地蹭了蹭,睁开眼又看着他,还是小心地问:“师尊,是你出来了吗?你还会走吗?” 顾清岚摇了摇头,望着她笑了笑:“心儿,我从未走过。” 路铭心还是有些不明白,抓着他衣衫紧靠在他胸前,轻声说:“可是我那日醒来” 顾清岚又叹了声:“是你将我认作了别人。” 路铭心想起来那锥心刺骨的一幕,却也突然不大确定,自己那时是否疏忽了什么。 等她仔细一想,却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一句,师尊是不是已经变成了青帝,顾清岚也从头至尾唤她“心儿”,待她仍是温柔备至,从没说过自己是旁人。 这真是好大一出乌龙,因这个误会,路铭心这些天来几近万念俱灰,只想着要追随师尊而去,可又想到万一师尊还在那具身体中,她却自轻性命,那就万万不该,这才辛苦熬了这么多天过来。 顾清岚在里面闭关了四十九日,她却是在外未曾合眼地守了四十九日。 顾清岚看她实在憔悴,又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叹息着说:“你连我都认不出,我本想不去理你,且看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他接下来的话没说,路铭心却知道,他还是不忍心看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自己将真相告诉了她。 路铭心埋头在他怀中蹭着,满心失而复得的惊喜,反倒有些不真实,还抬起头看他,小心地说:“那师尊你是不会走了,还是仍然会走?” 顾清岚弯了唇角笑了一笑,这一笑中,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怅惘:“不会有青帝了,我就是青帝青帝也就是我。” 这一节,却是他在青帝幻影点醒他的刹那间明白了。 他和青帝,并不是两个魂魄,而是一体同魂,当青帝的记忆恢复的那一刹那,其实就不再有他和青帝之分。 他身为顾清岚时,染上了凡俗欲念,成就了这段心魔和情劫,若是他不能将之化解,青帝亦不能。 他们从来都不是两个人,只不过他却迟迟未能背负起青帝的所有抱负和心念,仍是硬要在神识中将两人分开。 不过,就像他在刚恢复青帝记忆时说过的一样,他仍是云泽山的顾清岚,不会变改。 他之于青帝,是浴火重生,青帝之于他,是旧日过往,如此而已。 这四十九日的闭关,却是让他终于突破了这个关口,从此后他神识中不再有两个人,而只有顾清岚。 他这段话,路铭心并不听得十分懂,仍是看着他,眼中却突然带上了一丝警惕道:“你是不是青帝?你在骗我?我只爱师尊,也只同师尊双修!”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顾清岚也给噎了一下,良久才哭笑不得地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连帮我更衣都不肯,你倒是对师尊忠心得很!” 他这一弹,是路铭心小时背错心法,他惯常的责罚,几十年过去,连力道角度都丝毫没变。 路铭心摸了摸被他弹过的位置,长吁了口气:“果然是师尊。” 顾清岚微勾了唇角:“要不要连戒尺也一起领受一遍,再确定我是不是本人?” 路铭心吓了一跳,忙连连摆手:“这就不用了!” 她说完看他唇边含笑,目光如水的样子,身子就自酥了半边,明白过来他是开玩笑,心有余悸地扑到他怀中:“师尊,你戏弄我” 她绝望了这么多天,骤然间失而复得,在他怀中蹭了又蹭,还是不舍得放开。 顾清岚搂着她肩膀拍了拍,开口问:“心儿,我闭关这些时日,有什么事发生吗?” 路铭心这才惊醒,忙半坐起身对他说:“是发生了点事情,李师伯不知为何突然要提前召开十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论剑首日,就在七日之后。月渡山也不知为何突然将莫师兄认回了山门,还封为剑影峰执剑长老,又派他出战论剑大会。”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李师伯公布说这次论剑大会的获胜者,除却往常的奖励之外,还可获得一件法宝,阴阳轮转琉璃镜。” 阴阳轮转琉璃镜,就是琉璃镜的全称,这件法宝在地宫中被他们发现后,是被顾清岚收了起来,如今还在顾清岚手中,李靳却放出消息,要将这件法宝当做论剑大会获胜者的奖励。 这还叫发生了点事?这两件无论哪件,也都是震动修真界的大事。 论剑大会不比试剑大会,只能由小辈弟子参加,而且任何道修弟子,也只能参加一届,要不然也不会叫试剑大会。 论剑大会却是人人都可报名参与,十年一次,上一次论剑大会是在三年前,现在距离下一次论剑大会,按理来说还有七年之久,李靳却要提前召开,这在有了论剑大会的三百年来,也是第一次。 路铭心还在旁满不在乎地说:“上次试剑大会的榜首是我,这次却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莫师兄,那些天在一起,也没好好看莫师兄出手,不知道他到底厉害不厉害。” 顾清岚带着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赢不了莫道友。” 路铭心看他这么向着别人,顿时不服气地鼓了鼓脸颊:“师尊又怎么知道我会输给莫师兄?” 顾清岚笑着看她:“我同莫道友交过手,约莫能知道他功力如何,至于你,你的深浅我还不知道?” 路铭心顿时不能反驳了,扁了扁嘴,仍是一脸委屈。 顾清岚说得不错,哪怕过去了三十六年,她也仍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她哪里精进了,哪里还原地未动,他只怕一眼看过去就知道。 她想着就又转了转眼珠,拉着顾清岚说:“那师尊和莫师兄交过手,定然是知道他剑法缺漏,给我补个课,教一教我怎么打赢莫师兄嘛。” 她倒还真是好胜心极强,听到莫祁比她厉害,也还是不肯认命,想尽办法也要赢他。 顾清岚微微一笑:“你和他差在功底和剑法造诣,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追上的,还是安心服输吧。”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唇边含笑:“更何况我也要参加论剑大会,若是教了你,岂不就是教了对手?” 路铭心本来想有莫祁在,她都恐怕保不住论剑大会榜首的荣耀,现在又听说顾清岚也要参加,顿时觉得犹如晴天霹雳。 且不说顾清岚她万万打不过,就算打得过,她一个做徒弟的,又怎么能跟师尊对阵,这也太大逆不道了好吧,她先前连更大逆不道的弑师都干过了,可那是重重误解,她也早悔之莫及。 现在别说让她跟顾清岚交手,就是拿剑对着他,她也心肝疼舍不得。 她在顾清岚面前连拔剑都做不到,这还怎么赢,顿时就欲哭无泪起来:“师尊你为何要参加论剑大会啊,往常长老们都不参加的啊。” 路铭心能连拿两界论剑大会榜首,有了“剑尊”之名,也正是因为论剑大会说起来谁都可以参加,但各宗门长老大半都不会参与。 毕竟在论剑场上赢了后辈也是以大欺小,输给后辈更是老脸丢光,没有十足拿榜首的把握,他们都不会下场。 至于李靳,就更不会参加,他早就是道尊,还下场争这个榜首,也未免显得太份。 早在收了路铭心做徒弟之前,顾清岚也几十年都没有再参加过论剑大会,这次却突然要下场,路铭心就有此一问。 顾清岚却又笑了一笑:“因为这次却不是我一个人要参加,各宗门的长老,都会下场。” 他说着又微微顿了一顿,唇边仍是含笑:“说起来,我还从未拿过论剑大会的榜首,这次也不知能否赢过李师兄。” 他话中的意思,却不仅是各宗门的长老要下场,连身为道尊的李靳,也要进论剑场。 路铭心听着,顿时就更觉得绝望,不过一个论剑大会而已,值得这些大佬们都亲身出阵,这么一来,岂不是显得她这个上届和上上届的榜首,名不副实得很? 顾清岚看到她失望的神色,不由又笑了笑,还饶有兴致地勾着唇:“这次论剑大会我们二人都参加,还要你替我先征战一番了。” 这也是论剑大会的规矩之一,若是师徒二人同时参加,则师父不必参加先前那一轮轮的比武,只用等徒弟一路打到输了为止,再自己上场,对阵打赢了徒弟的对手。 当然若是徒弟一路赢了下来,师父还要同徒弟争个输赢,就需要下场和自己徒弟比试。 这规矩这么多年来当然也极少有人用,师父们大半自重身份,不会跟徒弟一道参加,免得看起来胜之不武。 只是这次论剑大会,不但是破了规矩提前七年举办,也显然会和往年会大大不同。 路铭心听他说到这里,又突然振奋了精神:“师尊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打进前十,免得那些阿猫阿狗也有机会跟你交手!” 她是两界论剑大会榜首,还有“剑尊”之称,说一句前十,也不算吹嘘,顾清岚听着却微笑了笑:“但愿吧。” 第十五章 山间(3) 论剑大会还有七日,报名却需要提前三日,他们要参加,就应尽快动身前往青池山。 云泽山除却他们二人之外,当然还派了其他弟子,此时已经赶去青池山等候开赛。 凌虚真人听说顾清岚也要去青池山,当然飞快赶了过来,还带着路铭心的两个徒弟边灵月和厉宰。 路铭心跟自己徒弟还是颇熟悉的,看到他们脸上跃跃欲试的神色,就立刻警惕起来:“你们想要做什么?” 边灵月拱了拱手,脸上却半点对师父的惧怕也没有:“自然是随师祖和师尊一道去论剑大会。” 路铭心更加警惕起来:“难道你们要参加?这怎么行!” 往年她自己在论剑大会上大杀四方,杀得乐不思蜀,她的徒弟们,自然是没有参加的。 要不然让旁人指点她跟徒弟一起参加,像路剑尊这么要面子的人,那怎么可以。 厉宰在旁温文笑了一笑:“原本我和师姐商议,七年后再开论剑大会,就请师尊让我们参加,不过如今论剑大会提前开了,还要有这许多长老下场,我们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却是十分想要去见识一下。” 要说起来路铭心这两个徒弟也挺有趣,边灵月颇似她,脾气火爆、目空一切,厉宰却有些像原胤和云风,温文尔雅。 顾清岚在旁看着,就微弯了弯唇角,开口道:“心儿,可以带他们一道去。” 边灵月自从见过他两次,就深深为自己师祖的高洁气质倾倒,这时忙喜气洋洋地行礼道:“谢师祖!” 路铭心看她越发翅膀硬了,连自己都不搭理,只去谢顾清岚。 但她也不敢跟顾清岚说什么,只是懊恼又要带上两个累赘,妨碍她跟顾清岚亲亲我我。 边灵月谢完顾清岚之后,又开口说:“说起来这次连李道尊也要下场,想必师尊是拿不了榜首。” 路铭心平日里没事找李靳“论剑”,次次输得灰头土脸回来,她几个徒弟当然见惯了,知道她一万个打不过李靳。 路铭心原本只听顾清岚说李靳要下场,心里还有几分侥幸,现在听边灵月这么说,却看起来已有确切消息,就失声说:“什么?李牛鼻子真的要下场?” 边灵月对她叫李靳“李牛鼻子”也见怪不怪,点了下头道:“师尊天天守在师祖房门外失魂落魄,我想给您禀报您也听不进去。昨日就有消息传来了,李道尊这次也要下场,不仅如此,他还让他大徒弟二徒弟都参加了。” 路铭心听得有些目瞪口呆,怪不得顾清岚这么清冷不问世事的性格,也说了要和她一起去论剑大会,原来这届如果师徒同时下场,却不是破例和没有颜面,而是司空见惯。 顾清岚看她这样,也只微微一笑:“既然我们已经晚了几日,还是这就走吧,免得让李师兄久等。” 他说得倒是很有道理,按李靳的个性,哪怕青池山去了成百上千的修士,李靳在等的,也肯定只是他一个人。 路铭心想到马上就要再见李靳和莫祁,就又觉得有些气闷,想这俩人真是阴魂不散,好不容易师尊跟她一起回了云泽山,结果还是只跟她温存了一晚,就去闭了关。 现在才刚出来,就要去论剑大会,还是要见李靳跟莫祁。 顾清岚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又是微微一笑。 凌虚真人看顾清岚又要下山,神情自然愁苦异常,拉着他的手絮絮叮嘱了许多,还又好好叮嘱了边灵月和厉宰一番。 说来说去,不过是要他们务必照顾好顾清岚,最好出去后顾清岚的头发都不要掉一根,就这么全须全尾地再供着抬回来。 顾清岚看他再说下去,自己简直就要变成了一尊琉璃雕像,忙说了几句话打断他,就上了路铭心准备好的飞车。 路铭心带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也上去,跟凌虚真人道别,一道赶往云泽山。 虽说月渡山远在北地,但青池山和云泽山却着实相隔不远,要不然路铭心也不会隔三差五就去找李靳“论剑”。 这不到一日的路程,自然一路无话。 不过他们刚到青池山地界,就能看到空中不时有真气波动,云层间时不时也要钻出几个飘飘若仙的御剑修士,不用说,都是要赶去论剑大会的。 人多了起来,这辆飞车法宝,在空中自然也十分惹眼。 在顾清岚回来之前,路铭心自己出行,都喜欢御剑痛快一些,这辆车本来也就是给他准备的,他回来后也才开始用,所以今日也算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现。 顾清岚一贯对外界的人和事不甚在意,旁人看他默默无闻也罢,招摇过市也罢,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差别,仍是在飞车中打坐调息。 等他们到了青池山上,在专门负责接待外客的来仪峰上降落下来,他到来的消息自然就由青池山的知客弟子赶紧报给了李靳。 青池山对论剑大会的接待,按照规矩是到了来仪峰后,修士就需撤了飞剑和飞行宝器,在飞来坪上落下,以示对道修尊者的敬意。 而后在此报上宗门师承,由知客弟子登记之后,再分别被知客弟子带走,安排的客房中休息。 来人太多,知客弟子照顾不周时,哪怕是月渡山和云泽山的修士,也需遵守这个规矩,在来仪峰上静候一阵,不得喧哗生事。 今日正是修士络绎不绝前来,飞来坪上也聚了大批修士,几乎摩肩接踵的时候。 那辆飞车就这么当众在飞来坪上落下,已是足够惹眼,待车帘掀开,路铭心当先走下来,一改往日嚣张气焰,不仅没有昂着头眼睛看天,反而躬身等里面的人下车,众修士就已瞪大了眼珠。 等顾清岚走下来,众修士已是齐齐惊诧,认得他的寥寥几个年长修士,自是心中激动,暗道果真寒林真人复生不是谣言。 这里的大部分修士,却是从未见过他现身,见了他的人,又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纯粹强大的灵气,都心道这如此惊艳人物,难道竟是传闻中仰仗徒弟威名,才得在修真界立足的寒林真人顾清岚? 那看来传言果然多有不实,诚不欺我。 众修士还未多打量顾清岚几眼,就又看到天边一团紫云飘过来,是饮武道尊李靳亲自带了一群修士赶过来,无不又是瞪大眼珠。 要知道李靳也是惯常做派极大的人,前几日月渡山的几位长老,还有云泽山的长老们前来,他也照旧在崇光殿中等待人家去拜谒,今日却不但亲自来迎接,看样子还急切无比。 李靳哪里会去管那些看热闹的修士心里怎么想,才刚撤了飞剑落地,就几步上来,一把握住顾清岚的手:“顾师弟,你可来了!凌虚老凌虚掌教说你前些日子在闭关修行,我还怕你来不及出关。” 顾清岚也担心他了多日,看他精神矍铄,法力鼎盛,显然是无损伤,就对他笑了一笑:“还好我出关及时,还能赶得上这次盛事。” 李靳急着盼他过来,却不单单是思念他,而是他放出话去要用作论剑获胜奖励的琉璃镜,还在顾清岚身上。 更何况这次论剑大会,他还有许多筹谋要同顾清岚商议,当然急切非常,只怕顾清岚闭关闭了太久没赶上过来,到时候他不好收场。 众修士哪里会看出来这节,在旁看着,只觉饮武道尊待寒林真人果真是大大不同,看这架势,往日两人交情确实非同寻常。 李靳急着跟顾清岚说话,自然就不愿在这里久留,转头对知客弟子说道:“寒林真人下榻的别院就在我的尊剑峰上,我已准备好了,不必另备。” 说完拉着顾清岚就要走,顾清岚和他相交甚深,默契非同寻常,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也不再客气。 于是飞来坪上的众修士,就在惊鸿一瞥后,看着顾清岚被李靳拽上飞剑,匆匆忙忙走了,还都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连跟在后面的路铭心,也只能悻悻带着两个徒弟御剑跟上。 第十五章 山间(4) 李靳一路带着顾清岚到了尊剑峰的别院里,这才长舒口气,对身旁的青池弟子说:“你们自可退下了。” 等那几人告退,路铭心也很识趣地让边灵月和厉宰去给他们收拾客房,这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李靳才抬手揽住顾清岚的肩膀,叹了声:“顾师弟,你还在闭关,我来不及同你商议,就先做了决定,你莫要怪我。” 顾清岚微勾了唇:“无妨,李师兄只要告诉我,这时召开论剑大会,是什么用意即可。” 李靳忙肃了肃容,说道:“师弟,我是想借这次论剑大会,将道修间那些暗流沉渣一起搅起来摆到明处,来一个快刀斩乱麻。” 他想法倒是好的,本来道修间那些陈年旧账,若是一一调查起来,不知道要废多少时日和人力,他们如今也没那么多时间可浪费。 路铭心听着,就在一旁问:“一次论剑大会,有如此之大的威力?” 李靳“呵呵”一笑:“平日的论剑大会,或许没有这么大的威力,但这次就会有了你可知道琉璃镜为何会叫阴阳轮转琉璃镜?” 路铭心也当然听过这件法宝的大名,说道:“传闻说琉璃镜可以颠倒生死、阴阳重塑,所以才叫这个名字,但这也太玄妙了,我只当是假的。” 李靳看了眼顾清岚,又笑:“如今你还当是假的么?” 路铭心想到青帝不正是由琉璃镜重塑了魂魄血肉,才有了顾清岚,如此让人不得不信服的事摆在眼前,她又怎么敢不信,连连点头:“如今倒是信了分。” 李靳笑着:“你信了,旁人见顾师弟死而复生,自然也是信了分啊。” 传闻中,琉璃镜原本是在魔帝手中,后来青帝和魔帝相继陨落,琉璃镜就再也不知所踪。 后来夜无印横空出世,手中也并没有这面琉璃镜。 现在他们几个知道,琉璃镜被魔帝用来重塑了青帝血肉魂魄,那魔帝身死之后,琉璃镜就大半应落在顾清岚的师尊朔元真人手上。 顾清岚出世,朔元真人陨落,这面琉璃镜,也应是又到了照看顾清岚的向宜真人手中。 向宜真人陨落前,并未向顾清岚道明他身世,也没有将琉璃镜交给他,那么琉璃镜最有可能,是到了继承他衣钵的凌虚真人手中。 李靳说到这里,望着顾清岚说:“其实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若是琉璃镜最应在凌虚真人手中,那引我们去翠叠山的幕后之人,会不会是他?” 顾清岚却摇了摇头:“凌虚师侄不是有如此心机手腕的人,他大半也没什么空闲筹谋出这许多事来。” 凌虚真人每天在云泽山上,最劳心劳力的事,是如何将宗门发扬光大,这个发扬光大在他心中,就是赚钱。 那许多账目琐碎,他都不放心弟子们,必要亲自过问。 除此之外,他就是修炼法力,确保自己不会钱没赚够就死,连剑道的修炼,他都不是那么热心,更别提下山降妖除魔。 修仙修到如此孜孜不倦地赚那铜臭之物,比那些尘世中的世家俗修还要兢兢业业,他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顾清岚又望向李靳,仍是弯了唇角道:“更何况,李师兄不也借着论剑大会试探过他了?” 李靳听到这里,就叹了口气:“我已放出了琉璃镜在我手中的消息,若之前琉璃镜真是在他手中,他应也不至于如此冷漠,只按着惯常做法,随便派些弟子过来必要有另外一些动作。” 他说着,就挑了下眉:“我只是想若幕后之人当真是他,那倒也简单容易了一些,至少我们在明处,那人也在明处了,不会再像这样毫无防备。” 顾清岚微微一笑:“一个人的筹谋越大,就越不会甘于在幕后坐上那么久,要逼他出来,也容易得很。” 李靳又笑着点头:“是啊,所以这次论剑大会,想必会十分热闹精彩。” 他们二人说着,就又相视一笑,叫路铭心在旁看得郁结无比这些大佬说论剑就论剑,想过她这个两届榜首的滋味么? 想她往昔大杀四方,这次却险象环生,一不小心输得太惨,还会颜面扫地。 顾清岚回头看到她神色,就对她微笑了笑,抬手在她肩上轻拍了下,以资鼓励。 路铭心顿时就又被他笑得昏头昏脑,眼睛直愣愣看着他,抬手拉住他衣袖。 现在距离论剑大会开场,还有六日,顾清岚几人在尊剑峰的别院安顿下来后,李靳就来寻他们。 他已换下了青池掌教那套累赘繁复的衣装,仅穿了件暗金色的修身长袍,发髻也挽成了散修的模样。 路铭心看了他这装扮,就道:“李师伯,你这是要还俗?” 李靳明知她是揶揄自己,连理她都没理,就对顾清岚说:“顾师弟,来随我下山走走,山下最近好玩得很。” 顾清岚勾了下唇角:“看来我们也需换装出去了。” 李靳连连点头:“不换装出去,就没趣味了,顾师弟快换了衣衫出来。” 路铭心见这两人都不理自己,也只能悻悻说:“师尊,我也想去。” 这个顾清岚当然不会驳她,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路铭心那么喜欢给顾清岚带衣服,当然也不会不带便装,当下就跟他进去房内,帮他更衣。 待到他们又出来时,不仅顾清岚一袭青衫做散修打扮,路铭心也换了套暗红色的男装。 路铭心见李靳盯着自己,就清了清嗓子道:“师尊说我们二男一女扮成散修,有些奇怪惹眼,故而叫我也换了男装。” 李靳合掌笑了:“没想到路丫头着实适合男装,日后可多穿上一穿。” 路铭心“哼”了声,虽没有接话,但那神色写在脸上,明显是她当然适合男装,她有什么装扮是不适合的吗? 顾清岚微微勾了唇角,她确实适合如此飒爽英姿的男装,整个人锐利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名剑,不需特意瞩目,已足够光芒四射。 他们三人下山去,光变装自然不够,又都用了障眼法,将自己修为和灵力掩盖。 若是修为不若他们深厚的修士看到他们,也会被障眼法迷惑,认不出来这三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和他们的佩剑。 青池山下的青枫镇,也和云泽山下的云来镇一样,虽说是个镇子,却繁华热闹,比寻常的城池也不差什么。 这几日要召开论剑大会,青枫镇更是比平日还要热闹几分,街巷间几乎摩肩接踵,往来之间,几乎尽是背负长剑的修士。 李靳带他们两个穿过人群,轻车熟路来到了一处热闹之极的赌坊前。 往日里这赌坊中自然是各种赌徒赌具都有,今日却只有层层叠叠的人,围着一面高高的牌匾,一个个交头接耳,不时大声吆喝买进。 路铭心还没挤到跟前,就听到一个声音大声道:“我还是买李道尊,就算一赔二也稳赚!” 另一个声音很快接道:“你不若也买一下事天真人,对上李道尊,胜负少说也有五五开,还一赔四,赌对了更赚!” 他们说得热闹,这时又有个人在旁“哈哈”笑道:“看来今年是没人肯买路剑尊了,往年也是一赔二,今年可是一赔十呢!” 顿时就有几个人哄笑起来,另一个人道:“路剑尊今年若想再拿榜首,恐怕得这些前辈们纷纷让着她了!” 路铭心听到这里,要还是不明白这里赌得是什么,也就傻了。 这是青枫镇每届论剑大会的惯例,赌场做东,开赌论剑大会上的胜负。 庄家放出自己预测的赔率,再根据押注之人的多少,每日调整赔率,按照胜率越高,赔率越低的惯例,如今庄家和众人心中胜率最高的,自然是李靳。 事天真人久未出手深藏不露,赔率也有一赔四,看起来也不差,却是上届的大会榜首路铭心,赔率已经一路到了一赔十,众人对她夺下榜首的期望,可想而知。 路铭心听这些不知道几流的修士,也敢聚起来嘲笑自己,顿时七窍生烟,就要发火,却听到身侧李靳抬高了声音道:“不知道寒林真人今日的赔率是多少?” 这一句话一出,赌坊内就静了一静,一时无人说话。 寒林真人今日才刚确定要参加论剑大会,人也才刚到了青池山,虽然飞来坪上也有修士见过他,觉得他法力高深,不是浪得虚名,但那毕竟还是少数。 果然这问题只有站在榜文之前的赌场荷官能回答,只见他顿了顿,才道:“寒林真人乍到,名号赔率还未来得及登榜,不过我家主人已给出了赔率,若是客人想要买进,今日已可。” 他说到这里,还又顿了顿,才道:“寒林真人的赔率,暂且根据其徒路剑尊而定,是一赔九。” 他此语一出,却是有个人就道:“一赔九也太低了些吧,不该有个一赔十几?” 他话音刚落,立刻又有一人笑道:“道友可不能这么说,毕竟寒林真人是可以在路剑尊落败之后再登场的,想必路剑尊也不会同自己师尊争胜负,这么算起来,寒林真人的胜率总是要比徒弟高一点吧?” 旁边几人听了,就又都哄笑附和起来,榜文之前顿时又重新人声喧哗了起来。 路铭心已经趁方才挤得近了些,发觉这个榜文上的排名,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至少和她心中的强弱能对得上,看了那些峰主长老纷纷下场,她自己一赔十,也不觉得冤枉。 但各宗门的峰主长老们,赔率大都在一赔四到一赔六之间,唯有顾清岚,却是一赔九。 她顿时气火上头,就要先押几百两黄金在自己师尊身上再说,就听到身后李靳的声音又悠悠传来:“希望你家主人莫要后悔我押一千两黄金,赌寒林真人。” 李靳用了障眼法,在场诸人没有一个认出他相貌声音来,顿时又都静了下来,只觉这人看上去像是什么有钱之极的世家子弟,口气也竟如此之大,一开口就是一千两黄金。 第十五章 山间(5) 有人下注,那荷官自然是微笑着躬身,示意身旁小童将那个铺了红色锦缎的银色托盘举高。 李靳微一笑,扬手之间,一张银票借着法力,自袖中飞了过去,恰恰落在那银色托盘之中。 这里是青池山,敢在青池山下开赌坊押论剑大会输赢的东家,当然不是寻常人,那银色托盘也显然是件法宝。 李靳那张银票落入其中,托盘就亮了一亮,显示此银票有天下商号印记,乃是真品。 那荷官验完银票,就笑着对李靳拱手:“这位贵客一千两黄金,押寒林真人夺此次论剑大会榜首。” 围在榜文之前默不作声看他的人,到这时才蓦地哄然了起来,纷纷不断回头看看李靳,再交头接耳。 毕竟一千两黄金,实在也不是小数目,莫说其他,至少在元齐大陆的各大城池里,都能买个不小的庄园。 更是有人直接对李靳拱了拱手,客气地问:“敢问这位道友,缘何对寒林真人如此有信心,认定他会是此次榜首?” 李靳微笑着,却避而不答,倒是那荷官笑着,又娓娓说来:“想必这位道友,也是知道寒林真人当年的战绩。寒林真人在八十三年前的论剑大会上,仅以一招之差,惜败李道尊,夺了第二。” 人群中顿时又哄然一声,寒林真人的实力或许已是个传闻,但李靳是什么实力,在场诸人不会不清楚。 别的不说,平日里横着走的明心剑尊,次次被他从青池山上打下来灰头土脸回去,那不是小败,那是惨败若不是李靳还让着点小辈,路剑尊只能更惨一点。 旁人若是想试探李靳深浅,先想一下自己在路剑尊剑下是否能走过两招。 如今荷官却说,当年寒林真人是一招之差败给了李靳,就单凭这点,什么师父功力不如徒弟,师父还要仰仗徒弟威名之类的话,就都可以统统当做是放屁了。 李靳这时才不紧不慢地插上一句:“我家师尊当年说道,寒林真人输的那一招,却不是因剑术法力不敌之故,而是因其心有杂念、道心不稳,若不然李道尊当年便已输了。” 那荷官微笑拱手:“贵客高见。” 赌场荷官并不能表明自家的看法,以免有误导操纵投注之嫌,往日里那荷官也对各方强弱闭口不言,只给赌场的赔率,今日说一句高见,也不知是客气话,还是真心赞同。 李靳到底是真的知道内情,还是咋咋呼呼跟荷官联合起来演戏,旁人看不出来他的身份,也雾里看花拿不定主意。 赌坊内却是又沉寂了一阵,突然有个人道:“如此,我也押三百两白银在寒林真人身上。” 那荷官却拱手笑道:“这位贵客却需待明日了,论剑大会开赌乃是娱情颐性,给众位贵客增点热闹趣味。若是赌得太大,就恐伤和气,因此赌场规矩,榜上每位真人身上的押注,若是超过千两黄金,当日就不再接受押注。” 那人顿时又道:“明日可还是这个赔率?” 那荷官又笑笑:“今日寒林真人身上押注到了千两黄金,足以证明众位贵客看好其夺魁,赌场自会略作调整,明日恐怕就不是一赔九了。” 旁边几人就又纷纷说:“这算什么事,难道这好处都给一人占去了?” 可说归说,却是谁也没那个胆色,敢一抛千金在同一个人身上。 路铭心挤在榜前看着,注意到榜上一个名号,立时就指着那名号道:“这人又是谁?这么眼生,赔率竟有一赔七,比路剑尊还高?” 她也变了装,还用障眼法伪装成了男人,那荷官就笑了笑对她道:“这位小公子莫急,择予真人的名号确实久未有人提起,其实正是近日重归师门的莫祁莫真人。” 路铭心本来想胜率比自己还高的人,没有一个她没听说过名号的,正准备挑一下这个榜单的错处,叫他们知道,在这里胡乱估计胜率简直是玩笑,却没想到这个人是莫祁。 她想起来顾清岚说过她打不过莫祁,顿时就被噎了一下。 噎住了之后,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清岚:“师尊,我们要不要押注?” 顾清岚微微笑了笑:“既然押李道尊的道友们这么多,我们就不凑热闹罢了。” 他们三人虽也在榜文前引起了些许轰动,但那些人看寒林真人今日不可再押,也都又开始讨论押谁为好,不再注意他们。 既然顾清岚没让路铭心押注,他们也就从里面退了出来。 到了门外行人稀疏之处,顾清岚才笑了笑,低声开口道:“昔日绝圣真人说过我心有杂念,道心不稳?” 八十三年前,他还没有收路铭心为徒,正是心无挂念的时候,每日里不过修炼习剑,偶然修炼上进益不甚明显之时,就下山历练一番,重回云泽山后,总是能突破上一层。 那时他也从未察觉到自己道心不稳,输给李靳,也只当是技不如人,并不执着。 当年李靳从来没将绝圣真人这两句评语对他说过,他也没想到,八十三年前,绝圣真人竟已说过他道心不稳。 李靳笑了一笑:“我也反问了师尊,顾师弟清冷坚忍,一心向道,为何会道心不稳。那时我师尊却说,正因一心向道,不为俗世挂碍,也无任何牵绊,才反倒会易生杂念,道心松动。” 他说完后,就望着顾清岚,还笑了笑开导他:“我师尊说得太玄妙,我也不是很懂,我想也许是他老人家当年就在暗中将你同青帝的境界比较吧但凡修道之人,若是离青帝的境界差了许多,不也是很寻常的事。” 顾清岚听着,却摇了摇头:“不青帝即是我,青帝当年道法大成时,心境也同我当年一般无二,若说我道心不稳,青帝也是一样。” 他说着却又想起青帝中毒后,对尚是青年的洛宸种下心魔的那一幕,那一刻洛宸眼中,除却惊骇欲绝之外,却有更多担忧痛心。 或许当年洛宸谋害师尊,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是另有隐情? 又或许洛宸身为青帝首徒,日夜在师尊身边侍奉,比起其他人来说,也都更了解青帝一些? 若是青帝当年就是道心不稳呢?所以才会在飞升之后,仍旧留在尘世之间。 若是对天下的大爱,却并不仅是仁慈,而亦是贪恋红尘呢? 顾清岚只想了一想,就觉头疼欲裂,胸口亦是一阵剧痛,喉间也腥气蔓延。 当他回过神来,却看李靳已扶住了自己的腰,路铭心也在旁惊呼出声:“师尊!” 他愣了一愣,这才觉出唇边一片黏腻,却是方才那一闪神之间,他已吐了口血出来。 他抬手将唇边血迹擦去,笑了一笑,仍旧道:“无事。” 第十五章 山间(6) 哪怕顾清岚说了无事,但好好走着路说话,就能吐血,李靳和路铭心自然是不敢再带他乱逛,三人匆匆又回了尊剑峰。 看他们如临大敌般拉自己回去,顾清岚没有反对,也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从了。 回到尊剑峰后,路铭心看他,总觉得他眉宇间还有些疲倦之色,自是心疼无比,赶快催他休息。 顾清岚也没拒绝,同仍是有些担忧的李靳道了别,就和路铭心一道回了别院。 他们在外奔波一天,按着顾清岚的惯例,是要沐浴更衣过后才会歇下,路铭心仍旧帮他收拾妥当,才同他一道回了卧房。 他脸色仍是透着苍白,也就没有打坐,路铭心凑在他身边,看他眉间倦意深沉,就伸过手去,从背后环抱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半躺下来。 他平日里不怎么许路铭心对自己这样亲昵黏腻,今日却没有拒绝,反而将身子轻靠在她怀中,闭目低叹了声。 路铭心在他唇边小心地吻了下,轻声道:“师尊,你若有什么事,一定要说给我听不过一场论剑而已,我们不参加也可以。” 顾清岚闭着双目,却微勾了下唇:“我们若是这时就走了,李师兄的一千两黄金,就打了水漂。” 路铭心想到如果他们还未参加就走了,李靳方才押在他身上那一千两黄金,确实要血本无归,不由也笑了,语气十分得意:“那也好,就当我们专程来坑李师伯一把。” 顾清岚微微笑了笑,睁开双目看着她:“心儿,你缘何会对我生出这种情意?” 他突然有此一问,路铭心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犹豫了片刻才道:“我对师尊,也不知从何年何日而起,只觉师尊虽还是待我极好,我也离不开师尊,可我却不知为何,总想让师尊待我再不同一些。可恨我那时愚钝,想不明白许多事情,反倒格外疏远了师尊,让师尊伤心。 “待到见了云风,我觉得他犹如故人归来,只想同他双宿双栖,哪怕再不修道亦可后来我知道云风就是师尊,不仅没有意外,还觉得仿佛就该如此。那时我才知道,我所爱的怕不仅是云风,而正是师尊。” 顾清岚听着又是笑了一笑,微垂下了眼眸:“这些年来,你却是想没想过,或是我往昔有些什么事情做得不对,才令你如此?”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顿了顿,在记忆中仔细回想,轻叹着说:“或是你在寒疏峰上太孤单了些,整日里对着我一人,难免有些魔怔。或是我那时应多收几个徒儿,这样你们相依相伴长大,你也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太多在我身上。” 路铭心听他说来说去,都是在说自己的不该,好似路铭心会恋上他,却是他的错处。 她忙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又在他唇边吻了下:“师尊,我会爱你,却不是因你之错,而是我自己,情难自禁。” 他望着她微微笑了,神色中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悲悯:“若是一人说你错了,你自然不会觉得自己果真错了,若是有两人说你错了,你却是会想一想了,缘何至此” 路铭心看他神色不对,又心疼得很,忙凑过去吻他,这次直至唇齿交缠了一番,她才轻舒口气退开,望着他道:“师尊,这世上没人可以强迫我做什么,我若爱师尊,也是我发自肺腑,心所向往,你再这样” 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憋出一句:“你往后再说一次这样的话,我就不管在哪里,有多少人看着,也吻你一次你要是不许我吻你,干脆就打死我算了。” 顾清岚不过随口说了几句,算不得很较真,听她这么说,反倒不由笑了:“你如今倒是很有出息,动不动就要拿死去活来要挟我。” 路铭心看他眼底含笑,目光柔和,就忙趁机问了句以前没敢问的话:“那师尊对我呢?是否也有那种情意?” 顾清岚望着她轻叹了声,神色还是温和:“我本不该对你动心,却仍是动了,这就是我的劫数。” 他这样的人,把话说到这里,其实已算是前所未有的剖白之语,更何况路铭心之前还听他说过,他心魔因她而生。 路铭心又觉辛酸,又觉满足,凑过去在他唇角轻吻:“师尊若是天道不许你同我在一起,我就不管这天道。若你不在了,修道问仙与我何干,天下苍生又与我何干?” 看了她这样,顾清岚也觉得这天道荒唐得很。 路铭心这样的,说她一言不和就要毁天灭地都不过分,偏偏在修炼时不生心魔,顺畅得很。 他这样潜心向道的,却又道心不稳,乃至生了心魔。 难道天道却不是看此人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只要自身不曾迷惑,就全都一视同仁那这么看,越是凡事不爱思虑,只会一往无前之人,反倒更容易修道。 他只这么想了一想,就觉自己的想法也是荒唐,额头和胸口也隐隐作痛,正想连忙打住,就听到路铭心惊惶地喊了声:“师尊!” 他在听到她呼唤时,才觉出口中又起了腥气,唇边也已滑下了一道血迹。 先前无论灵力反噬还是受伤,他还总能觉察出自己的情况,一口血若是想忍一忍,也总还忍得下,如今却频频失神,无力控制。 他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实在勘不破心魔,终究大限将至,还是又到了什么关口。 他想着就咳了几声,对路铭心笑了笑,仍是说:“无事。” 路铭心却着实吓得不轻,双手发着抖,用袖子给他擦唇边的血迹,慌着说:“师尊,对不住,我再也不胡乱说话气你。” 顾清岚想说与她无关,又想到若是能借此吓她,叫她不再随便说什么逆天而行的荒唐之语,免得日后他不在时,她要被群起而攻之,就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心儿要乖一些。” 路铭心忙抱着他不敢再说什么,在他唇边吻了又吻,用脸颊去蹭他。 这一夜往后他们抵足而眠,再也无话,安然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青池山的弟子过来,说李道尊那里有客,要请寒林真人和路剑尊一道过去。 那弟子没说客人是谁,路铭心担忧顾清岚再出什么状况,不想让他抛头露面,去跟什么不要紧的人应付寒暄,就皱了眉说:“什么客人,还要我师尊去见?” 那弟子嗫嚅了一声,却还是没说,也不知是不是被叮嘱了不能乱说。 顾清岚却笑了笑,轻声道:“你可去答复,我和徒儿即刻就到。” 那弟子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下来,飞快退出去走了。 看他答应下来,路铭心就在旁扁了扁嘴,神色显然还是不赞同,顾清岚就对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怕还是熟人。” 他的熟人,除了李靳之外,也只有莫祁了吧? 可莫祁的风格,大半是直接到别院里来见他,不会装神弄鬼这么郑重吧? 连路铭心也没想到,她还真猜错了。 待他们双双到了崇光殿上,她看到殿里李靳穿了一身繁复紫袍,正面对着他们。 殿内除了他和几个青池山的弟子,还有一群背对着他们而站的修士,一色雪青的轻云待月袍,峨冠高束,正是月渡山的修士们。 路铭心平日里看到这些婆婆妈妈规矩极多的月渡山修士,比见了青池山的修士还要头疼,现在猛地看了一群,更是不由抽了抽眼角。 李靳显然也是深受其害,他们才刚现身,他眼睛就猛地亮了一亮,忙抬高了声音道:“顾师弟,路丫头,莫师侄和卫师侄专程来拜见你们啦。” 他出声的同时,那一群月渡山弟子就如同一个人一样,一起微微躬身,再转过身来。 按着月渡山的规矩,不是临敌之时,转身不能太急,显得不够仙风道骨,也不够稳重温雅,于是那群人就一步,两步,三步整齐划一地三步转身,又整齐划一地俯身拱手见礼。 这群人里竟然混着莫祁和卫禀?路铭心和卫禀还是相熟的,瞪大眼睛一眼看去,自然在人群里看到了卫禀。 却是这群修士为首的那人,她觉得不甚熟悉,目光也没放上去,就先还礼跟卫禀道了声:“老卫师兄。” 顾清岚却对为首那人拱了手,微微笑道:“莫道友,不必多礼。” 路铭心这才反应过来,卫禀尚且站在次位,那领头的之人,当然应该是莫祁,可莫祁是这样子的? 她又定睛一看,仔细打量,只见那人面目端肃,束发正装,连以前留在嘴角的胡茬子都刮了个干干净净,这可不正是莫祁? 却是一扫先前的落拓不羁,沉稳雅致,一派宗师气势,眼都要给她看瞎了。 第十六章 驱策(1) 莫祁仍是拱手俯身拜了一拜,唇边笑意文雅至极,连说话的语气措辞,都一道谦谦君子起来了:“晚辈先前在山下,有缘同真人弹剑论道,今日听闻顾真人也到了青池山,自是要前来拜会顾真人,谨问万安。” 路铭心看着他这样,就如同被根鱼刺卡了喉咙里一般,说不出的不舒服,眼睛也越瞪越大,忍了又忍,才没能让一句“莫师兄你是不是被月渡山的大门夹了脑袋”脱口而出。 莫祁这样,顾清岚倒还是同样温文尔雅地微笑着:“莫道友言重,同道友论剑相交,我也获利匪浅。” 顾清岚那说着,还又温雅地笑了一笑:“多日不见莫道友,却不知道友是否还有雅兴再同我手谈一局?” 莫祁跟他们在一起时,却又什么时候跟他下过棋,多半都是顾清岚跟李靳下棋,莫祁则在一旁跟路铭心斗嘴。 莫祁听着却又笑了一笑,拱手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是不敢抚真人之意。” 他们说了要下棋,这一群月渡山的修士们若还是继续围着他们跟到里面去,那就不叫雅兴,叫不识风雅。 致力于培养满山修道雅士的月渡山,又怎么会容忍这种败兴的事情? 莫祁就又转身,对身后跟着那群月渡山修士道:“烦请诸位师弟稍待。” 那些月渡山修士又跟他还礼,两方人拜了又拜,莫祁这才跟顾清岚客客气气地互相谦让着去后面的庭院。 到此时,路铭心已经看得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说不出的憋屈着急。 除了莫祁和顾清岚,路铭心和李靳当然是要一起跟进去的,但卫禀竟也面不改色跟他们一道进了后院。 等他们到了后面,终于离开了那些月渡山修士的视线,路铭心长吐口气,还捶了捶胸口:“莫师兄,你装模作样起来,可真叫我难受。” 李靳崇光殿后的庭院,当然设着结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外面不可能听到,莫祁“哈哈”笑了起来:“论到装模作样,怕是没人比我厉害。” 他口中这么说着,还对顾清岚笑道:“顾真人真要同我下棋?我可是棋艺不精。” 他说话间已恢复了原本的随意,但这轻云待月袍穿在他身上,他一举一动就不再是先前那潇洒不拘的样子,而是仿佛拿尺子量过一般的中规中矩,文雅守礼。 他是月渡山当年的月望新秀,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若不是后来横遭陷害,也同路铭心和顾清岚一般,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月渡山又出了名的看重雅礼,他面容本就端正英俊,等束了长发,理了胡须,不再有先前的沧桑风尘之感,重新穿上那身繁复端庄的轻云待月袍,任谁见了,也会道一声不愧是温文如玉的君子风范。 卫禀这时在旁轻“哧”了声,仍是语带讽刺刻薄:“月渡山上确实没人像他这般会装腔作势,当年被赶下山,方才露了本性,如今一回来,却又开始端着了。” 莫祁将卫禀带了进来,说话也不避着他,显是卫禀已被他拉进了伙,但卫禀对他的态度,却没好上几分的样子。 到了此时,众人也都猜出来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牵绊渊源,怕不是能一言两语说清楚的。 顾清岚也微微笑了一笑:“看来卫师侄就是助莫道友返回月渡山的人。” 他称莫祁是“道友”,却喊卫禀“师侄”,卫禀也没不满,还忙拱手对他说:“晚辈确实出了点力,不过那些却是师兄的主意。” 此间没了外人,莫祁就也解释了一番,将他返回月渡山的经过说了一下。 那日莫祁辞别了顾清岚和路铭心,一路向北前往师门,却没有直接上山,而是在燕丹城附近,找到了正带几个月渡山弟子下山历练的卫禀。 卫禀素来跟莫祁不和睦,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话,三言两语后,两人拔剑打了起来。 莫祁借着交手,将他带离了那几个月渡山弟子,拉到了无人之处。 卫禀的剑术,已到了一流高手的境界,但他的心性却有个莫大的弱点,那就是久攻不下,就会有些许急躁。 这一丁点沉不住气,在他对阵比他弱的对手时,并不至于影响到胜负,但若是遇上和他境界不相上下的对手,却往往令他落败。 他的这点沉不住气,也在遇到他从小切磋到大,屡战屡败的莫祁后,更加明显了一些。 对他剑法路数近乎了如指掌的莫祁,又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几招后就封了他经脉令他弃剑。 卫禀被莫祁一柄长剑抵到了喉咙下面,这才惊觉二人已经一路打到了偏僻无人的野外。 卫禀还以为莫祁是怀恨他那些冷嘲热讽,故意将他引到此处要趁四下无人杀了他,心情激愤难过之极,干脆就一言不发地闭目待死。 没想到隔了片刻,他听到耳旁一声叹息,不仅喉咙下的利剑撤去了,还有双大手抱住了他肩膀,在他后背上轻拍了拍。 卫禀睁开眼睛,就看莫祁不仅抱了抱自己,还对自己笑了笑,甚至抬手将他方才因心情激荡流下的一滴眼泪给擦去。 莫祁当初在山上时,他们二人确实感情匪浅,但自从莫祁被赶下山后,卫禀就没一日不对他横眉冷对、百般侮辱讥讽。 卫禀早以为莫祁对自己亦再无什么同门情分,骤然见他这样,反而骇得浑身颤了一颤:“你做什么?要杀便杀,这般假惺惺做什么!” 莫祁又对他笑了笑道:“路师妹说你在心中还当我是师兄,我原本还不是很信,直到方才你以为我要杀你,竟伤心得流泪,我才信了。” 卫禀和他针锋相对的日子太长,久未跟他这般说话,还是浑身不自在,绷紧了下颌强自说:“谁说我是伤心?任谁要死了也会哭!” 莫祁“哦”了声,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怎么不知师弟你原来如此脓包?” 这一句却又是嘲笑一般,卫禀顿时气得又要跟他吵起来,莫祁却突然低声道:“师弟,当年我被逐出月渡山,又受了重伤,正走投无路之时,燕二公子却不知为何对我伸出援手,不仅令人将我带回燕然楼,还不怕得罪月渡山,将我收入麾下。 “我后来一直不解,燕二公子此人看起来随心所欲,却是个极重功利之人,我那时于他究竟有什么价值,才能令他不惜得罪月渡山,也要救我?” 莫祁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才继续道:“你平日里看起来同燕二公子不相熟,我也就没有深想,但这些日子我又从路师妹口中知道,你们三人当年曾有过命的交情。” 他说着,望向卫禀的双目,低叹了声问:“师弟,你是不是替我求了燕二公子,请他救我?” 这一节却是莫祁在路铭心提醒的那句话后,回来的路上自己想通的。 路铭心说话向来随意,怕不是故意留的话外之音,她也不一定知道卫禀曾经私下里为莫祁求过燕夕鹤,无非是平日里和他们二人熟悉,从卫禀的言谈中感到了些什么。 卫禀被莫祁一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神色中那一点被撞破了秘密的羞赧也无所遁形。 他被莫祁封了经脉逼到墙边,本就极为被动,又被他一番话说得心神动摇,干脆就自暴自弃地承认:“是我求了燕二又怎样?你那时同只丧家犬一般,我是怕你身为月渡山弟子,还死在街边郊外太过丢人!” 但他如今故意把话说得再难听也没用了,那时的莫祁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却还是跑去求自己的至交好友救他,若不是还念着两人的同门情谊又是什么? 燕夕鹤其人,向来重利轻义,断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他肯答应接下莫祁这个烫手山芋,卫禀更不知道是应了什么条件。 莫祁却“哦”了声,突然又道:“你既然和燕二公子交情匪浅,怕也是知道些天魔残片的事吧?” 卫禀给他搞得七上八下地摸不着头脑,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知道又怎样?” 第十六章 驱策(2) 莫祁这一通折腾,却是趁着卫禀还没回过神来,将他知道的事都问了个一清二楚。 莫祁被陷害赶下山后,月渡山上始终不信他真的私通魔修的人,却是卫禀。 卫禀自小不被师尊素心真人看重,日日跟在莫祁屁股后,连剑法都是莫祁教的,说莫祁是他半个师父都不为过。 莫祁被逐出师门后,月渡山上的人,大都一副看笑话的样子,只差没有落井下石,卫禀却四处拉着人说大师兄不可能私通魔修,定然是被冤枉的。 还跑去找素心真人哭诉哀求,希望素心真人把师兄再带回来,素心真人哪里会搭理他,反倒打了他一顿戒尺,罚他跪了几日。 卫禀虽有些直肠子,但也不傻,被素心真人罚过后,就知道师尊怕也不是站在大师兄这边的。 这时他又听说莫祁带着伤在燕丹城中穷困潦倒,还时不时要被小人使绊子,也不知还能撑上几日,就忙去找了燕夕鹤,央求他救下莫祁。 燕夕鹤倒是看在往日情面上答应了下来,也没管卫禀要太多好处,毕竟那时卫禀的境遇比莫祁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惨兮兮地不受师门待见,改天也被逐出师门都说不定。 燕夕鹤将莫祁救下来后,接下来卫禀的行事,却是燕夕鹤给他指点了一番。 叫他往后再不可对任何人说自己大师兄是冤枉的,不仅如此,还要做出一副跟莫祁势不两立的姿态来。 卫禀也知道以他和莫祁往日的情谊,还有莫祁被逐出师门后他的样子,若莫祁是被月渡山中的某人所害,那他要再想在月渡山中立足,对莫祁的态度,就需得看起来比旁人还要深恶痛绝几分。 至于燕夕鹤跟卫禀私下的交情,则是当年在独首山试炼大会结束后,他们分手时,燕夕鹤就同卫禀说了,要二人不可在人前显得亲近。 所以卫禀就照着燕夕鹤的说辞,不仅在山上痛骂莫祁,显出一副自己当初被他蒙蔽才会错信他的样子,还在山下偶遇了他,都必定要讥讽嘲弄几句,搞得二人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样久而久之,莫祁离开月渡山也有许多年,旁人就渐渐忘记此事缘起,以为卫禀和莫祁这对师兄弟关系如此恶劣,大半是卫禀嫉恨莫祁,想着自己处处不如他,才会如此这般。 莫祁离开月渡山的这些年,卫禀也是卧薪尝胆,勤奋修炼,终于让素心真人对他另眼相看,坐上了首座大弟子的位置。 只是日子过去越久,卫禀就越不知如何该跟莫祁说明当年的事,说自己并非当真怨恨他看不起他,而是不得已而为之。 还有一节是,卫禀毕竟耿直急躁,不是燕夕鹤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他骂莫祁骂得日久了,就越骂越顺嘴起来要改也一时改不过来。 再加上卫禀想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莫祁也从未私下找过他,仿佛当真觉得二人之间师门情谊不再,就越发憋屈烦躁,每每看到莫祁,那目光中的愤恨之意,还更多了几分。 这些卫禀没说时,莫祁当然也一概不知,卫禀磕磕绊绊地说着,眼圈还又几度红了。 莫祁看他实在是委屈得狠了,想到自己这个师弟自小就是吵吵嚷嚷藏不住心事的性情,叫他这么隐忍了二十年,对他来说实在也是不容易得很。 他抬手又抱了抱卫禀肩膀,叹了口气:“是我不对我想我已是一介声名狼藉的浪子,同你私下相见若被人看到,怕耽误你在山上声望。” 卫禀还别扭地把他的手臂推开,才又道:“我这些年来一直同燕二有私交,他得了天魔残片,又给了路师妹的事,我也知道的。” 莫祁看他不是毫不知情,就叹了口气:“师弟,如今天魔残片的事,事关天下存亡,我需得回到月渡山上不知师弟愿不愿助我。” 卫禀听到此处却犹豫了片刻:“师兄,天魔残片一事搞得道修间互相算计尔虞我诈,你在山下反倒好些,若是再回来,怕是暗箭难防。” 莫祁一笑:“是啊,正因山上凶险,我又怎么放心将你一个人丢在上面。” 卫禀久未跟莫祁这么说话,呆了半响,才啐了声:“我又不是靠着师兄才能活,我如今好得很。” 他们二人将话说开了,莫祁定下了计策,跟他暂且分别。 几日后到了约定的时间,莫祁就一人一剑,孤身上了月渡山。 他自被逐出师门后,二十年不曾再登上月渡山的山门,这么突然现身,几名守卫的弟子反倒不认得他,只觉他法力高深,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道友,正准备通报进去,却看天边卫禀御剑而来,还未落地,就断喝了声:“月渡山弃徒,也敢再等门来!” 莫祁对他拱了手扬声道:“卫师弟,我已有了当年我被冤枉的证据,正要去见师尊和掌教,表明清白。” 卫禀却看也不看,就仍旧骂道:“你这小人,必是捏造了什么东西,想要回来重新为祸师门!” 说完就不管不顾,挺剑去跟他打了起来。 他二人说话声音本就大,几名守卫的弟子和过路弟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么突然打了起来,二人又都是金丹大成的修士,空中更是剑气纵横,动静颇大。 月渡山既然自诩君子风范、仙风道骨,当然严禁在山中喧哗,他们这么一闹,除却山门处之外,附近几峰都听到了些动静。 偏偏月渡山的山门附近几峰,住得都是低阶和入门弟子,人数颇多,因此他们才刚打了不到一刻钟,山门处就里里外外围了数百弟子,俱都讶然看着,小声交头接耳。 没多久所有人都知道了,莫祁是带了自己当年被冤枉的证据回来要见掌教,却被自家师弟不由分说拦在这里一通好打。 待到素心真人听闻消息赶过来,喝令他们两人收招,这局面已经是难以收场。 到了此时,为了给门下弟子一个交待,月渡山的掌教素岳真人也不得不叫齐了山中长老,在大殿中重新议事,要莫祁将自己被冤枉的证据拿出。 莫祁在山下调查了这么二十年,就算那人心智超群没留下把柄,他也不是毫无收获,别的不说,当年他被冤枉私通魔修,重要证据之一,是他的真气中沾染了魔气,必是修习了魔修心法。 如今莫祁再将佩剑拔出,那剑气却是浩然通彻,哪里还有半点魔气。 莫祁这时又拿出了几株草药,说道:“此草名为芯草,乃是一种炼制魔修法器的草药,弟子这些年在山下追查,得知若将此草化为丹药,诱骗修士服下,虽不能令其坠入魔道,却可让其在数年内,真气之中都带有魔修气息不过这法子却是失传已久,少有人知道。” 这时有名长老就问:“既然此草只能令你沾染魔气数年,为何你又过了二十年才要回山门鸣冤?” 那长老是素心真人的师兄素悟真人,莫祁就对他拱了手道:“回师伯,弟子在山下这些年,日日自觉半生蹉跎一事无成,愧对师门教诲,不敢再觍颜回来,只是近日” 他说着顿了顿,显得郑重其事道:“弟子在山下听闻天魔残片现世,怕是道修间将有一场莫大浩劫,弟子之力虽绵薄,也愿重回师门,效命报恩。” 他故意将天魔残片之事说出来,月渡山那几名长老果然互相望了几年,说道他们要商议几日,让莫祁暂且在外门弟子那里住下。 也就是这几日间,青池山传来消息说将要提前召开论剑大会,获胜者更是可得琉璃镜。 月渡山向来注重炼器,拿得出手的剑修本就没有几个,莫祁当年就是月渡山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和卫禀在山门处的一番斗剑,更是显出他实力仍是远在卫禀之上。 月渡山此时自然就顺水推舟,出了告示声称莫祁当年是蒙冤,将他重新收归师门,剑影峰首座大弟子既然给卫禀占了,不好再让出来,就索性给了他一个剑影峰长老之位,说是补偿他当年冤屈。 第十六章 驱策(3) 莫祁在这里将事情解释清楚,还对路铭心笑了笑道:“说起来还得谢谢路师妹提醒,若不然我也不会敢去试探师弟。” 路铭心瞥了卫禀一眼:“哦,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来两三年前临近除夕,老卫跑下山喝醉了冲到燕二那边,发酒疯抱着燕二大腿叫燕二将他师兄还来,看他那劲头,说他师兄就跟他亲爹一样也不为过。” 她就这么将卫禀以往的糗事说了出来,卫禀立刻涨红了脸,若是旁人说,他自然要反驳,但路铭心是他的意中人,他又怎么舍得骂,只能小声道:“路师妹,我那不是喝醉了” 路铭心又“哦”了声:“酒后吐真言嘛,我觉得你还是挺想你师兄的。” 卫禀的脸更红得不成样子,莫祁看他实在难为情,笑着抬手拍了他肩膀:“没事,师弟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了,这些年难为你。” 他说者无心,路铭心却转了转眼珠,道:“哦?什么心意?” 莫祁是谁,哪里不懂她心里盘算的那点小九九,“呵呵”笑了笑道:“自然是师弟对师兄的心意,难道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对自家师尊不怀好意?” 他这么挤兑自己,路铭心怎么肯依,辩解道:“谁说我对师尊不怀好意,我怀得只有浓情蜜意!” 她倒也真不嫌害臊,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说了出来,顾清岚在旁看着,叹了声勾唇笑了一笑:“心儿,莫要同莫道友斗嘴。” 他一开口,路铭心的全副身心当然就又回到了他身上,当下就捧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几蹭。 她这么撒娇,倒教旁边的卫禀看得直了眼睛,他上次见路铭心和顾清岚,还是在路铭心滑跪过去抱住顾清岚大腿的时候,那时顾清岚将她击退,路铭心假装受伤,他还很是心疼了路师妹一阵。 怎么这才过去短短几十日,在男女之事上愚钝如他,都觉出这对师徒有点大大的不对。 莫祁知道卫禀这些年来痴恋路铭心,一头热了许久,十分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师弟,既然修道,还是莫要多想那些男欢女爱之事了,免得误了修行。” 卫禀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单恋了多年的路师妹在她师尊怀中蹭了又蹭,隔了半响才憋出一句:“我还以为路师妹喜欢当年云师弟那个样子的” 莫祁又同情地拍了下他的肩:“顾真人就是云风。” 顾清岚现在恢复了双系灵根,灵力中也带上了木系灵根的气息,卫禀又仔细看了他几眼,觉出了些熟悉的感觉,愕然道:“云师弟?真的是云师弟?” 顾清岚还微弯了弯唇,对他笑了笑:“卫师兄别来无恙?” 卫禀这下吓得不轻,脸都又白了,顾清岚是他的前辈,见了不叫顾真人,也得叫声顾师叔,可当年他又是怎么对云风的? 不仅呼来喝去,还叫云风给他做杂务,给他烤肉吃。 他忙慌张地拱手行礼:“当年晚辈不知云师弟就是顾真人,若有得罪之处,现下向顾真人赔罪。” 顾清岚又仙风道骨地笑了一笑:“无事,那时我幻化了身份,卫师侄不知是我也应当,更何况后来卫师侄待我也是重情重义,我们也算是有同患难过的交情。” 卫禀还给顾清岚就是云风这个消息震得回不过神来,虽已过去了四十多年,但云风在他心中,也如同一道伤疤一般。 毕竟人对于年少时的朋友玩伴总有种莫名的牵绊之情,修士也不能免俗。 当年的卫禀又何尝不是年少轻狂,满腔豪情壮志。 但独首山试炼大会,不仅叫他受伤被困,饱尝了担惊受怕的滋味,还目睹了同伴的死亡,真正见识到了生死无常。 那次试炼大会,也让他明白自身的微渺弱小,在稍稍强大的妖魔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待宰的羔羊,自此后更加奋发修炼,不仅是为了追上师兄,更是为了安身立命。 月渡山的卫禀和燕氏的燕夕鹤,也是在独首山试炼之后,才真正脱离了少年的青涩,各自成了如今这般可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卫禀知道顾清岚就是云风,也顾不得晚辈不得直视前辈的礼仪,在他脸上看了又看,果真看到了些当年云风的痕迹,不禁黯然道:“说起来,那日路师妹将云师弟带走,我和燕二也要追赶上去,却被师兄按在了地上,没能赶得及。 “后来我二人听闻云师弟身故又尸骨无存就偷偷在燕二家里的花园中,给云师弟起了个衣冠冢,往后年年拜祭一番” 路铭心听到这里,就问他:“你们给云风修了衣冠冢?我怎么不知道?” 卫禀望着她嗫嚅了下道:“你那时失魂落魄成那副样子,又坚称云师弟没死,我们怎么敢告诉你那衣冠冢就在燕二住处后花园里,那丛紫阳花旁边,有块小小的白玉碑,没有刻字的。” 路铭心“哦”了声,继而对他“呸”了下:“我说你们俩没事就喜欢去后花园喝酒,对着花丛长吁短叹。云风是你们老婆么?死了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偷偷竖块碑拜祭,很有趣味么?” 卫禀被撞破了旧事,颇有些不好意思:“开始几年确实真心思念云师弟,后来就渐渐淡了些,不过却仍是在那里喝酒,就会想到岁月蹉跎,人世无常,于是就总多喝几杯” 他说着就又忙说:“如今知道了云师弟就是顾真人,我回头就告诉燕二,叫他将碑挖走算了” 顾清岚又笑着摇了摇头,他却也没想到,当年借云风之身稍稍照拂了一下的两位后辈,竟在云风消亡后,还仍对他颇有情谊,甚至立碑纪念。 他想着就对卫禀笑得柔和了些,轻声道:“这倒不必,云风之身确已归于尘土,我还要多谢卫道友和燕二公子的挂念,令他不至于消散得无声无息。” 卫禀听自己从“卫师侄”升格成了“卫道友”,又从他柔和笑意中看出了几分当年云风的意味,一时激动难以自抑,上前几步紧握住了他的手,开口道:“云顾真人,当年我和燕二没用,没能救下云师弟,我们如今却不会了,若是顾真人有何差遣,可尽管同我们讲。” 卫禀和燕夕鹤如此纪念云风,倒也不是完全是念着旧情,而是他们后来想一想当年的情形,都知道云风其实对他们有救命之恩。 若不是云风,他们大半还是一盘散沙无法成事,后来他们被地魔所困,若不是云风临危不乱,他们几人恐怕也早被地魔吞噬,根本无法支撑到李靳和莫祁带人赶来。 卫禀正满心激荡,一句话才刚说完,就被扯着胳膊往后拉。 路铭心不仅把他往后拉,还硬插了过来,挡在他跟顾清岚之间:“说话就好好说话,干嘛动手动脚,告诉你,我师尊也是你长辈,对长辈拉拉扯扯像话吗?” 旁人说这话倒还好,偏偏路铭心自己都每天扒在自己师尊身上不下来,还要没羞没臊地求师尊跟她双修,她这么说,就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这么多年来,卫禀谦让她成了习惯,退开小声解释:“路师妹,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当云师弟是我老婆” 他说着还精神一振道:“说起来燕二也到了青池山,若能告诉他云师弟还在世的消息,想必他也会十分开心。” 顾清岚看向李靳,李靳点了下头:“燕氏也派了人过来,燕夕鸿还要在家主持事务,来的是燕夕鹤。” 燕夕鹤此人,顾清岚复生后已同他打过照面,他只觉得卫禀或许和四十多年前独首山上那个暴躁骄傲的少年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非是年岁渐长,稍稍沉稳一些罢了。 但燕夕鹤,却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风流任性的富家公子哥儿,叫他有些揣摩不透。 他又看了看李靳,两人目光交汇,各自有了计较。 这时莫祁沉声开口:“不知两位是否打算将燕二公子也拉入局内?” 路铭心倒是简单明了地做出了判断:“拉进来也没什么,从他给我那卷天魔残片开始,我就没想让他撒手逍遥去。再说了,燕二又打不过我。” 在她心中,好像但凡打不过她的,她尽都可以随便欺负差使,这么一想,卫禀和燕二在她这边可能实在没讨到什么好处。 顾清岚听着勾唇点了下头:“也好。” 李靳也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那甚好,我差人去请燕二公子过来,就说莫师侄要跟他叙旧。” 他们二人方才交换了目光,却是各自会意:燕氏兄弟有几分可能就是幕后之人,若是能从燕夕鹤这里试探一番,倒也不错。 只是他们也没想到,燕夕鹤被叫上来之后,表现却大出他们意料。 燕夕鹤就在青池山上住着,叫他过来也不是一时三刻。 他还不知自己为何会被唤到崇光殿,还特地换了套正装,走进来时,脸上带着惯常那种讨人喜欢又不失风度的笑容,还没整整衣衫一本正经地见礼,就被激动的卫禀一把拽住:“燕二!顾真人就是云师弟!云师弟没死!” 燕夕鹤也被他说得一愣,继而目光飞快转到了顾清岚脸上,上次他同顾清岚在燕丹城中见面时,顾清岚还没恢复木系灵根,仍是冷若冰霜不可亵渎的样子,这次再见,在那层冰霜气息之下,却更多了他熟悉思念已久的温润气息。 然后众人就看着燕夕鹤大步流星地走上来,抬手一把抱住了顾清岚,那声音简直要喜极而泣:“云师弟!我的云师弟!” 第十六章 驱策(4) 顾清岚被燕夕鹤这么热情地抱住,也不知该不该将他推开,唇角微抽了一下。 倒是路铭心毫不客气地去扯燕夕鹤:“燕二你做什么抱着我师尊,快松开!” 燕夕鹤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松开,退开一步重新行礼:“晚辈骤闻云师弟还在人世,喜不自禁,行止失态,还望真人莫要怪罪。” 他都赔礼说了“莫要怪罪”,顾清岚也只能微笑了笑:“燕二公子不必多礼,当年也确是我瞒着二位化作了云风我是云风时,同二位是平辈相交,不需拘泥于这些礼数。” 燕夕鹤却又立刻笑盈盈看着他道:“那顾真人可还是我云师弟?” 顾清岚知道遇上了调笑的老手,也只微微笑了一笑:“云风之躯已毁,这世间自然再也没有云风。” 燕夕鹤立刻又叹了口气,神色愁苦异常:“那我仍是唯有在梦中才能再见云师弟。” 他还没完没了起来了,路铭心终是忍不了,开口道:“燕二你有完没完?喊你来是说正事的,不是让你对着我师尊的。” 她说话着实不客气,兼之有点粗俗,顾清岚就对她笑了笑:“心儿,注意言辞。” 燕夕鹤倒是早已习惯的样子,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哎呀,有几日不见了,怎么觉得今日路师妹瞧上去格外娇俏动人,眼波格外流转欲滴,叫我动心。” 那都发红的眼波,也能叫流转欲滴,那是恨他恨得牙痒痒好不好? 他倒是男女不论、荤素不忌,索性一个个调笑过去,路铭心气得当场就要拔剑,又被顾清岚微笑按住:“心儿,不要失礼。” 燕夕鹤就又转向顾清岚轻叹了声道:“顾真人这波澜不惊的性子,果真是云师弟我却不知道同顾真人说话这般熨帖舒服,早知如此,当年我就多去云泽山上同顾真人论道了。” 路铭心顿时就又气结:他论个屁的道,他不过是上山调戏顾清岚罢了。 顾清岚微微弯了弯唇角:“燕二公子客气。” 燕夕鹤又叹了口气:“我多年来只当云师弟已经仙去,找了这许多医修,却也没有一个似当年云师弟一般温柔澄澈,却原来云师弟就是顾真人,想来道法大成,才会有那般纯粹的灵力,是我误解了。” 路铭心听他说得动情,又气呼呼道:“你对云风惦记够了没有?告诉你,师尊是我的,别想跟我抢。” 燕夕鹤在燕丹城里,曾经见过她跟顾清岚搂搂抱抱的样子,他在此道上向来精通之极,又怎会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事,听她这么说,就摸出扇子来摇了一摇,更笑着说:“路师妹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又如何同你抢顾真人,若站在这里的是云师弟,我必当竭尽所能将他请回家中,好好相待。可惜顾真人身为云泽山寒疏峰主,连我父亲都请不到,又岂是我能请得动的?” 他那话中的意思,顾清岚若不是身份这么高,他还准备把人带回家里去?带回家干什么?做老婆还是做幕僚? 路铭心顿时又给他撩拨得七窍生烟,只差没一爪子挠在他脸上。 顾清岚看他们斗嘴下去就要没完没了,就笑了笑道:“燕二公子要不要进房中一叙?” 燕夕鹤来了后见他们几人在这里,又分别是从青池月渡云泽三宗门中来的,就知道大体是有些大事要商量,这时候拱了拱手道:“自然是愿闻其详。” 几人又一起到了李靳殿后的会客室中坐下,顾清岚就将收在储物囊中的琉璃镜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琉璃镜沉寂下来的时候样子甚为普通,燕夕鹤看了却显然认得,不由自主身子一震,讶然到:“这就是琉璃镜?” 顾清岚缓缓点了头:“数十日之前,我们在翠叠山的一处山洞中,得到了此宝被用作迷仙阵的阵眼。” 燕夕鹤还是讶异地看了看顾清岚,神色有些愕然,从他神色看,他必定知道琉璃镜的一些事,但翠叠山的迷仙阵却和他没什么关系。 甚至在他见了琉璃镜后,脸色却还变得更难看了些,身子甚至向后仰了仰,突然道:“真人或许不知,琉璃镜虽是至宝,却有个莫大的缺陷,就是只可用法力压制令其听命,法宝本身却从不认主。且犹如其名,阴阳轮转,颠倒乾坤。 “若是将此物带在身侧,又不能用法力将其时时压制,却是一不留神就可能要尸骨无存。” 顾清岚和李靳还都从未听过这些话,互相又看了一眼,顾清岚才对他说道:“燕二公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燕夕鹤还是十分防备地看着桌上那面看起来无害又普通的琉璃镜,苦笑道:“不瞒真人,我身旁有个幕僚,此人相貌极丑,法术古怪据他说,他就是曾接近过琉璃镜,却被卷入镜中,历尽艰险方才侥幸脱身,就成了现在那般模样。 “他还说,被琉璃镜卷入的,并不止他一人,其余几人却都被吞噬在其中再未出来也可能正是能从其中脱身之人寥寥,琉璃镜的危险之处才无人知晓。” 李靳倒是问道:“既然你知道琉璃镜如此危险,听闻此次比武榜首的奖励是琉璃镜,为何还要前来?” 燕夕鹤苦笑道:“我又万万拿不到榜首,不过是听说琉璃镜现世,赶来瞧个热闹,看能不能浑水摸鱼罢了。” 他可能真是对琉璃镜畏惧非常,说话也不再绕圈子,而是坦诚得很,这种真心话说起来也毫不含糊。 顾清岚微蹙了眉,却又想起来一节,他心中蓦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低声问他:“琉璃镜吞噬人身,却又有什么缘由和触发之处没有?” 燕夕鹤摇摇头:“我那幕僚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他们见了宝贝后心生贪念,互相争执打斗,可能致使道心不稳,才会被琉璃镜一起卷入镜中的世界。” 道心不稳,也就是心魔,若说心魔,如今在场的这几人中,却正是顾清岚自己,心魔迭生而琉璃镜,也已在他身侧带了数十日。 顾清岚想要张口再言,却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到清醒时,还未看清眼前事物,就觉身子沉重异常,胸口也传来一阵阵沉闷的痛楚。 他嗅到周身淡淡血腥草药之气,将目光落在眼前的那张木床上,却看到那里闭目躺着的人,脸上血色全无,正是莫祁。 为何陡然之间,莫祁会身受重伤躺在这里?而莫祁身上的衣物,为何又不再是轻云待月袍,而是颇似凡间的衣物? 顾清岚只想了一想,却还不愿承认,他就如此简单地,被琉璃镜吸入了那个“镜中世界”。 他尚且没有回过神来,忙俯身想要查看莫祁的伤势,就看到路铭心一身铠甲,从门口处快步走了进来,却在看到他后,就愣了一愣,目光中染上几许厌恶痛恨之色。 顾清岚想开口同她说话,就看她抬手在他胸前退了一把,这一掌却是带了些力气,将他推得连连向后推了几步,直到撞上一旁的桌案,才勉强停了下来。 这一掌印在胸前,顾清岚才惊觉自己竟如同一介不通法力的凡人一般,对她毫无还手之力,抬手堪堪撑住身后的桌案,才没跌倒下去,喉间却早已泛上了血腥气。 他抿了抿唇,只觉额头也一样疼痛欲裂,心中却飞速盘算起来:若将琉璃镜的镜中世界若是因他心魔才会生出,必定和他心魔有莫大关系——若要脱困,自然就是先冲破心魔看一看。 这样想起来简单,冲破心魔却又何其艰难,更何况他的心魔,却又是修士们最闻之色变的情劫,他本想若心魔不能突破,最多看能否支撑到大势已定,那么他届时即使道陨身死,也没有太多牵挂。 他却未曾料到会有如今这幅情形,青池山上还暗潮汹涌,地魔和地脉异变也仍未解决,他就如此被困死在琉璃镜中,这也未免太过窝囊了些。 他勉强扫视了一圈四周,觉得此处看上去颇似凡间的军帐,又看到路铭心一身戎装,就 轻咳了声,低低开口:“路将军,这是何意?” 路铭心看他差点跌倒,也愣了一愣,似是没料到自己下手重了,却被他这冷冷的一句又勾起了邪火,冷笑了声:“我是何意?若不是顾大人的计策,莫将军又怎会误入敌军埋伏,顾大人还在问我是何意?” 她说得什么顾大人和莫将军,顾清岚自然一概不知,也只能苦笑了声,想到这镜中世界原来如此不讲道理,怪不得要说乾坤颠倒。 只是路铭心还是那般暴躁的性子,却又不再听他说话,也真叫他头疼。 三十六年前她对自己疏远时,还尚且叫自己一声“师尊”,他都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话,如今她连“师尊”也不再叫了,他又该怎么与她相对? 路铭心倒是看他又不说话,还又笑了一笑,火气更盛:“怎么?我说的错了么?是你这个督军亲自下的命令,叫莫将军独领三千人吗偷袭敌军粮草,若不是如此,莫将军又怎会寡不敌众受伤。” 顾清岚合了合双目,待再睁开眼时,勾起唇又笑了笑,已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此前商议军机,莫将军已知此番兵行险招,免不了有意外,出兵也是莫将军亲自下令。两军交战,伤亡在所难免,难道所有损伤折耗,路将军都要算在本督头上,要本督一力承担?” 情知他句句属实,路铭心却还是看着他,目光中的愤恨和厌恶都要溢出来:“我自然辩不过名满天下的顾大人,但愿顾大人夜间安眠,不要想起那些屈死战场的兄弟,莫要看到他们向顾大人索命!” 顾清岚听着,仍是微微笑了笑:“保家卫国,死得其所,我却不知道那些英烈缘何要管我索命。” 他一边说,一边却只觉荒谬,想他一生修道,哪怕闲来看过不少兵书,也曾和李靳一起在李氏麾下的兵营中捉过妖。 但那时他也仍是世外高人的身份,除魔之后也飘然离开。 凡间王朝更迭,帝王轮换,对他们这些修士而言,不过是小之再小的事情,他们也从不横加干涉。 毕竟金丹修士弹指间即可挥退十万大军,而金丹修士的寿数,也往往比一代王朝更久。 现在到了琉璃镜中,他竟然变成了为君王效命的臣子,真是不乏讽刺之处。 路铭心看说不过他,也就冷哼了声不去理他,顾清岚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莫祁,有心凝聚起木系灵力为他疗伤,却发觉自己如同方才一样,使不出任何法术,好似他真的就只是一个凡人。 他看莫祁身旁也有凡间的医师,喉间血腥之气更重,又怕自己忍不住当众吐血,就悄然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那顶帐篷,他也发觉自己真的到了某个城池的兵营之中,身旁各色穿着铠甲的将士往来穿梭。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是个少年的声音:“公子,你怎么了?” 他转过头,看到那是个束了方巾,做凡间书童打扮的少年,面目却是熟悉的,正是凌虚真人的弟子,昔日常会到寒疏峰来的紫昀。 只是紫昀三十六年前还是个少年,三十六年后他再回云泽山,看到紫昀仍跟在凌虚真人身侧,却已是个颇为沉稳的修士,面目也同年少时不大一样,是个青年的模样了。 他也不知自己在琉璃镜中见到的,会不会都是记忆中熟悉的人,此刻对着这个少年紫昀,也只笑了笑,抬手撑着身侧的墙壁,低头冲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紫昀下了一跳,连忙扶住他的身子,急得跺了下脚,再开口声音就有了哭腔:“公子,你是不是给那疯丫头伤着了?我去叫燕神医!” 用帕子堵着口又咳了些血沫出来,顾清岚只觉眼前一阵阵昏沉,连胸前的痛楚,都跟着远了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微微勾了下唇:“没事,扶我回房躺下就好。” 他失神了的眼眸中,已经褪去了方才对着路铭心时的冷冽,只剩下一片温软的柔和,还有淡如烟水的宠溺和无奈。 又一次深陷在同她的纠缠中,这次他却要该如何做,才能冲破挂碍,得证道心? 第十六章 驱策(5) 顾清岚让紫昀带着他回了房中,却并没有让他退下,而是问了他几句话。 紫昀天性善良纯真,顾清岚若想套他的话,也是容易得很,不过来去几次,他就将目前的境况大致问了个清楚。 他所在的这个兵营,是北齐王朝对抗南淮国的前线,他则是北齐皇帝的心腹,被派遣来前线督军。 他是文官,官阶却比统帅将军莫祁还高,兼之有皇命在手,可以越过莫祁调兵遣将,因此不能算是没有实权。 至于路铭心,却是北齐名将路家之女,曾被北齐皇帝赐婚给他,却坚持不受,执意参军来了前线。 至于这个北齐皇帝,紫昀不敢直呼其名,但顾清岚也从北齐皇姓为李,还有皇帝的行事风格中猜了出来,应该正是李靳。 紫昀同他说完,就还是要去请燕神医,匆忙出去了,这个燕神医顾清岚猜测,则应是燕夕鹤。 如果说当他被卷入琉璃镜中时,李靳、莫祁、卫禀、燕夕鹤和路铭心,因在他身侧可能都被一起卷入,那么紫昀就应取自他自己的记忆。 到了此时他已有些明了,若说这里是琉璃镜中的世界,不若说这是琉璃镜借着他的心魔,创造出的幻境。 这幻境如此真实,甚至可以禁锢他的法力,自然也比幻魔的幻境要真实厉害许多。 燕夕鹤说过,有很多人被卷入琉璃镜中,就再没有出去。 那么这些人不管是把这里当做了真正的世界就此认命不再挣扎着要出去,还是在幻境中死去,最终可能都会被琉璃镜吞噬。 他思索了一阵,紫昀却又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一身洒金黑衣,头束金冠,打扮十分富丽堂皇,手中还摇着一柄紫金缎面的折扇,却不是燕夕鹤是谁? 顾清岚见了他,唇角不由微动了动,身为大夫却还穿得像个世家公子哥儿,可能也只有燕夕鹤一人了。 紫昀肩上还背着一个药箱,看起来是燕夕鹤的,他也走进来后,就看着顾清岚笑了笑道:“顾先生,你若还是如此糟蹋自己,就不要怪我救不了你了。” 顾清岚见了他,微弯了下唇角说:“燕二公子又如何救我?” 燕夕鹤“哈哈”笑了起来:“顾先生莫不是病得傻了,我一介布衣,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又哪里是什么燕二公子?” 顾清岚听到他这么说,也抿了下唇,其实当他被路铭心推了一掌后,也就料到了一些。 这里是琉璃镜借住他心魔创造出的幻境,那么被卷入其中的这些人,也可能会被这幻境迷惑,忘记来时之路。 他能清楚记得自己是谁,大半还是因法力深厚,并未被琉璃镜蒙蔽心智。 路铭心和燕夕鹤却毕竟年纪尚浅,修为不够强大,会清醒不过来也是可能。 他想了就自头疼,好在李靳应该同他一样还有神志,不过李靳若是同他一样被禁锢了法力,又是这里的皇帝,要想从皇宫中脱身到前线来,恐怕也不易。 至于莫祁,此时正昏迷着也可能是在挣扎清醒,若等他醒来,有七分可能清醒,倒也有三分可能和 他想到自己一人要应付一个充作神医的燕夕鹤,一个讲不通道理的路铭心,还有一个尚且昏迷的莫祁,就顿时更胸闷头疼,也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喉间重新翻上淡淡血气。 燕夕鹤看他这样,也忙坐在床边,将药箱打开取了套银针出来,还扶他躺下给他施针。 他也不知是不是跟医修们厮混得久了,也学了些凡间医术,这一套施针手法倒也纯属得很,丝毫不像门外汉。 随着他银针走穴,顾清岚也竟觉得胸口烦闷之感稍去,痛楚少了许多。 他先前虽时常受真气反噬,身子也并没有多好,但那毕竟是金丹修士的身躯,他仍是能施用法力,最多忍上一忍,闭关几日,也会好上许多,不似凡人一般病弱起来如此无力,全赖外力治疗。 此时深陷在这荒唐的琉璃镜中,他才觉得原来病痛如此腐蚀心智,叫他几乎无余力思索其他。 燕夕鹤给他施完针,还扶他起身,在他背位上推了几把,叫他吐了几口淤血出来,又摸出几粒丹药让他服下,这才轻舒口气,擦了擦自己额上的冷汗道:“你若总是这般,许连今年新春都熬不过去,不若不要去管这些琐事凡务,随我回山上静养,或许我再帮你好好调理不说太久,再撑上十年八年总是可以。” 顾清岚是生了心魔,到了这幻境中,就变成了心疾,他头上仍是有些昏沉,就靠在燕夕鹤肩上撑着,轻叹了声:“若是能不管就好了。” 他原意是感慨自己必须要直面心魔环境,才能找出破绽将之攻破,若是真的跟着燕夕鹤回去什么山上静养,只怕就像那些被琉璃镜吞噬的修士一般,再也出不去了。 但燕夕鹤还未恢复神志,听起来却以为他是不舍得路铭心和前线战事,顿时恨声道:“那丫头一门心思去讨好她的什么莫大哥,哪里管过你的死活?” 燕夕鹤给他服的那些药丸可能有安神之用,顾清岚只觉昏沉渐重,也无力再去接他的话,就坠入了黑暗之中。 待他再次醒来,看到房中点着几盏荧荧烛火,时辰已入了夜。 燕夕鹤应是已经走了,只留下几瓶丹药,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顾清岚按着额头撑起身体,就听到门外传来紫昀的声音,少年有些尖细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怒火和焦急:“都说了我家公子今日身子不爽利,不见客!你怎么还在这里!” 接着路铭心的声音更高了一些:“莫将军还昏迷不醒,他倒能安心在房中睡觉?我管他爽利不爽利,叫他出来见我!” 她倒是不管如何,都还是这般风风火火的性子,顾清岚心中暗叹,撑着床榻勉强起身,拿起床前那领大氅披上,走去将房门打开,对门外的人笑了一笑:“路将军,请。” 路铭心站在院中,看着房门打开,那人在门后微微欠身道了句“请”。 房中仍是一阵她很不喜欢的浓重药味,她也不知自己是为何,见了他额头就泛上说不清的憋闷和烦躁,无法心平气和,仿佛不刺他几句,自己就不痛快一般。 但也许是寒夜将房中的烛火衬得也温暖起来,她竟然没有憋不住发火,反而有心情稍微打量一下眼前的人。 顾清岚的相貌当然是极俊雅蕴藉的,只是她看着他,觉得他脸色确实像是过于苍白,连垂在身侧的手,都消瘦得过分,指节分明到不堪一握。 顾清岚看她望着自己久久不答,又在心中暗叹了声,微弯了下唇角,轻问:“路将军找我,是有何事?” 他这么一问,路铭心就想到自己没事确实不会来见他,不怎么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来是想问,上次顾大人拿来给伤员用的老参,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若是顾大人这里用不到,能否拿来给莫将军用?” 她说着,也知道那些老参其实是顾清岚的私物,并非兵营公物,自己来要确实是有那么点理亏,就又加了一句:“左右顾大人并不赖着这些老参保命,莫将军却迟迟未醒,若是有了这些老参,也许莫将军就能好些。” 这些话她来时在心里都想好了,顾清岚的那些老参是皇帝御赐之物,皇帝没事就赐他许多灵丹妙药,无非是让他闲来进补,有一碗没一碗也都没什么,拿过来给莫祁,却可以将他救醒。 她想得理直气壮兼大义凛然,真的对着面前的人说出来,却不知为何平添了几分愧疚,要是顾清岚就这么拒绝了,她也再拿不出来更多的勇气继续讨要。 没想到顾清岚却连犹豫都没有,就微笑着点了下头:“路将军说得不错,那些于我确实没什么用。” 他说完,就对紫昀示意:“把剩下的老参取过来,交给路将军带走给伤兵用。” 紫昀的反应却要大很多,居然立刻就红了眼眶,急着说:“公子!” 顾清岚本不知道这些老参是做什么用的,不过李靳惯常喜欢把好东西都塞给他,也不管他用不用得上,大概现下还是如此。 他想着就抬手按了按额头,又对紫昀安抚地一笑:“没事,去取过来。” 紫昀见他态度坚决,这才去房中的书箱里,拿出来用锦布包着的老参,不情不愿地递给了路铭心,连带还狠狠瞪了她一眼。 路铭心打开来看了下,发现还剩下七八支,倒是足够莫祁用,剩下的还可给伤兵营的医官,也足够救活不少伤员。 只是里面还有半支,切口新鲜,旁边的须子也已经取了个干干净净,看得出来是每次细细切下一片,连细须都没有浪费地在用。 在她原本想这些珍贵的药材,顾清岚每天都在大把随便地挥霍,整颗整颗地拿来炖汤泡茶喝,所以还是要过来给更需要的人为好。 现在看到这半棵参,她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随之更加尴尬,还伴着一点说不清楚的愧疚:“要不顾大人还是再留一点?” 顾清岚却只是看着她,唇角微弯了弯道:“不用。” 路铭心讨了个没趣,再加上看着他总觉得心中憋闷,就低头将那些老参重新包起来,就要告辞离开。 她还未转身,却听到身前的人又声音极轻地开口:“路将军凛冬已至,寒疏峰下的风雪,怕是要更大些了。” 路铭心却愣了愣,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什么寒疏峰?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顾清岚看她连住了几十年的寒疏峰都不再记得,知道她此刻深陷在幻梦中,无论同她说什么,大约也是于事无补,于是就又笑了一笑:“没什么。” 路铭心这才“嗯”了声,皱着眉转身走了,那背影急匆匆得很,仿佛跟他多待一刻都不愿。 第十六章 驱策(6) 也许是那些老参起了作用,第二日一早,昏迷的莫祁终于醒了,却是刚醒,就火急火燎叫人去请顾清岚。 顾清岚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见自己,匆忙赶去时,看到路铭心还在莫祁房外挡着,照例用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只是这次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 仿佛她也有些不解,为何莫将军一醒过来,就一定要见他。 顾清岚情知她是被琉璃镜和自己的心魔所惑才变成了这般样子,看她这样子后也心中无奈,抬手按了按额头,轻叹了声:“路将军,我要去见莫将军,请你让一让路。” 路铭心仍是狐疑地望着他,目光中迷惑更甚,她也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不应叫自己“路将军”,而应叫点别的什么称呼。 她本来是堵在这里,准备警告眼前这人,叫他不可去害莫祁,却一开口,目光就落在了他的头发上,莫名变成了:“你没有白发。” 顾清岚也在到了这里不久后发觉,他那头因霜绝心法变得尽白的长发,到了镜中世界后就变回了昔日的黑色。 想来也是因他若是凡人,还顶着一头白发确实有些怪异。 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微弯了下唇角:“路将军还有其他要说的?” 他明明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在路铭心看来,态度很有些轻慢,但她看到他仍显苍白的脸色,就也突然骂不下口。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说,一定是昨晚拿了他的药材,今日还有些心虚,就侧身把门让了出来,硬邦邦道:“莫将军就在里面,还未能下床。” 顾清岚微勾了唇,也不再看她,抬步走了进去,掩上房门。 莫祁果然躺在里面床上,胸前缠着绷带白着张脸,见了他就忙压低声音唤:“顾真人?” 他这一开口,顾清岚就知道他已挣脱了琉璃镜的迷惑,走上前对他笑了一笑:“莫道友。” 莫祁一脸苦相道:“顾真人,我胸前似乎有箭伤我是半点也使不出真气来,也不知你能否用些木系法术” 要说琉璃镜也奸猾得很,明知莫祁很有可能也不会被它迷惑,竟干脆将他弄得重伤昏迷。 莫祁在外浪迹江湖多年,自然受过许多次伤,但身为修士受伤又岂能跟凡人相提并论,也是不仅有各种疗伤圣药,还可用自身真气修复。 特别是这种外伤,简直不值一提,找到个医修施法,不过几个时辰就能完好如初。 所以莫祁一清醒过来,却不是要那些凡人大夫给自己治伤,而是赶紧叫人去请顾清岚,只因他知道哪怕顾清岚只能用一些简单的木系法术,也要远远好过凡间医术。 顾清岚对他笑了一笑,他们到了这里已是第二日,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昨夜已试着勉强运功,倒也确实积攒了一点法力,此刻正好可以试上一试,在琉璃镜压制之下,他究竟还能夺回多少法力。 顾清岚就在莫祁身前坐下,抬手凝聚起一点绿色光华,那星点绿芒自然跟他在镜外所使的法术相距甚远,但他灵根纯粹,这仅能用出来的一点灵力,也让莫祁胸前的狰狞箭伤缓慢开始愈合。 莫祁只觉那暖洋洋的木系灵力笼罩在自己胸前,周身登时大为轻松了不少,忙长舒了口气。 顾清岚为他治疗了一刻钟,看他胸前伤口已无大碍,才放下了手,却忍不住咳了几声,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 莫祁看他这样,当然吓得翻身坐起来扶他:“顾真人,你可也受伤了?是我造次,要你替我治伤。” 顾清岚摇了摇头,低叹了声:“若是受伤倒也好了,琉璃镜将我心魔外化成了心疾我运功也无法驱除。” 他能恢复一些法术后,最先做的肯定是替自己调理身体,可惜那所谓的“心疾”十分顽强,如同是他那盘踞在胸口的心魔一般,每每真气运行到胸口,就会被阻隔反弹。 他不过多试了几次,胸口的痛楚就更甚,喉间也泛上血腥之气,只能按捺下来,只将真气绕开胸前经脉运转。 也正因如此,他打坐修行了一整晚,也才能恢复些许法力。 莫祁看着他脸色仍是担忧,又叹了口气道:“顾真人,说起来为何路师妹会那么对我,吓得我够呛。” 路铭心之前同莫祁相处,可以说是稀松平常,两人谈不上特别投缘,却也可以拌上几句嘴,就同普通的师兄妹间一般。 莫祁在这里清醒后,却一眼就看到路铭心守在自己床前,看过来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含情脉脉,当时就吓得差点又昏过去。 且不说他曾眼睁睁看到路铭心对顾清岚是何等痴迷,就说他跟路铭心昔日的交情,也万万没什么男女之情。 路铭心突然这么对他,又是被琉璃镜蒙蔽了心智才会如此,那等她醒过来,再想起来她曾被琉璃镜迷惑,竟对他有了情愫,他们岂不是都会尴尬异常? 更何况莫祁虽看起来随心所欲,却是一心向道,从来也都没想过什么私情,见路铭心如此,当真哭笑不得。 顾清岚看他确实神色尴尬,就低叹了声,对他带些歉意的笑笑:“说来也或许是我我曾动过念头,觉得心儿或许会对莫道友这样的青年才俊动心。” 他来之后也反复思索过了,琉璃镜既然是以他心魔为根基,创造了这个镜中世界,那么这里的一些反常之处,自然也是他心魔的写照。 他心中曾觉得路铭心对自己动心万万不该,于是到了镜中,路铭心恋慕之人就变成了他曾以为的莫祁。 她对他的万般厌恶不耐,除却来自于三十六年前他记忆中之外,也印证着他心中的忧虑。 他始终无法再对她倾心信任,哪怕待她温柔备至,也随时准备抽身而去。 他自问对路铭心三十六年前的弑师恶行没有怨恨不甘,但那却仍是他的心伤他对着路铭心的每一日,也都能想到那日她冰冷的目光,还有她插入自己腹中的手指。 反复折磨着他的,是他曾在自己心境中见过的那个狠毒无情的路铭心,也许他的心魔也正是由此滋生。 但即使是想通了这一节,他却仍不知该如何破解这个心魔。 莫祁看他垂眸久久不语,却突然扬高了声音对外喊道:“路将军,请进来说话。” 路铭心就支着耳朵守在门外,莫祁和顾清岚低声说了什么,她当然没听到,这声却听到了,就忙推门进来。 她觉得自己本应立刻就去关心莫祁的,却在一眼扫到床前按着胸口脸色苍白的顾清岚后,就心里猛地一跳,头也更疼了些,冲口而出,语气中带几分质问:“你这是怎么了?” 莫祁看到她对顾清岚的态度,觉得自己更尴尬了些,清了清嗓子道:“路将军,你需对你师顾大人好些。” 顾清岚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弯了弯唇角,重新看着莫祁道:“无妨。” 他思虑一阵,胸前痛楚更甚,喉中也血气翻涌,就不愿在这里久留,站起了身:“我先告辞。” 路铭心就看着他理也不理自己,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就要走,心中顿时更急了起来,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眼前这人,她只需多看一眼,头就更疼上几分。 可她的目光却又跟被黏住了一般,万万从他身上移不开,连她以为自己格外敬重关心的莫将军就在一旁,也叫她分不出一点精神来。 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就要从自己身侧悄然错开,更是急火攻心,竟抬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腰。 她明明记得,这人是曾被皇帝指婚给自己,自己也对他万分鄙夷不屑一顾,甚至不惜以死抗命,投身军营图个清静。 可为何此刻她竟能搂着他的腰,还觉得心中一松,莫名有些舒畅? 她只想了一想,就更加头疼欲裂,顾清岚低头看到她脸上痛苦神色,还有眼眸中若隐若现的红光,却神色一凛,抬指将一道寒冰真气直打入她额间。 路铭心只觉满心烦躁,好似有什么业火在炙烤全身,神志正要模糊,额上就传来一阵清凉气息,教她浑身一软,合眼失去了知觉。 顾清岚抬手接住了她软倒下来的身躯,却身子一倾,冲口吐了一股鲜血出来。 莫祁忙翻身下床,几步冲过来扶住他和路铭心,惊魂未定道:“顾真人,路师妹这是怎么了?” 顾清岚低头又吐了些口中的残血出来,这才轻摇了摇头:“琉璃镜对她的束缚太深,她体内的真火灵根又强要突破出来,若是放任不管,她可能要走火入魔。” 路铭心这么执着地要突破琉璃镜的迷障,还不是因为对他执念太深? 莫祁看着也暗暗咋舌,心道明明顾真人和路师妹才是身陷情劫的人,却为何又拉他这个无辜路人作陪,真是消受不起。 第十七章 金戈(1) 顾清岚倒是缓了缓,就将怀中的路铭心横抱起来,走过去放在床榻上。 莫祁没敢帮他去抱路铭心,看着他又在床边坐下来,抬手去将路铭心额前的乱发轻轻抚开,觉得自己更多余了些,清了清嗓子:“顾真人,路师妹这般,要如何处置?”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低叹了声:“这不能怪她,是我的心魔将她变成了这般模样。” 路铭心原本就是横冲直撞的性子,现下被心魔迷惑,违背本意对顾清岚冷嘲热讽,自然是不管不顾也要挣扎出来,未免过于急躁,差一点就走火入魔。 顾清岚看她在昏迷中仍旧蹙着眉,脸色也隐隐发红,就又抬手凝聚起绿色灵光,按在她额头上,用木系灵力抚慰她仍在躁动的经脉。 这样又过了一刻钟,路铭心的脸色恢复如常,蹙着的眉也松开了,还无意识地迎着他的手掌靠了靠,睡得更沉了些。 莫祁看顾清岚收了灵力后,脸色更苍白了些,还又按着胸口咳了一阵,不由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生怕他再吐出血来,忙开口说:“顾真人还是也调息下吧,我将房间让给你们。” 顾清岚自然不会同他客气,点头道了声谢,就自去一旁的矮榻上盘膝结印坐下。 莫祁出去后找人嘱咐,说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打扰房中的人,这才离开另去寻个房间。 顾清岚调息时真气仍是不能通过心脉,进展极慢,好在他一贯沉稳,就如此小心运转周身灵脉,倒也顶着胸口的痛楚,渐渐入定。 他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又终于进入了心境之中,这次他和眼前之人,一起站在寒疏峰的风雪之中。 他心境中的这个幻影,也不再是青帝的模样,一袭白衣,一头银色长发垂落在腰间,正是他自己的样子。 顾清岚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容,微顿了顿,才开口道:“尊驾既是琉璃镜之灵,又为何化作我的样子。” 那人听着,也只是微微一笑,哪怕是笑着,那薄唇边笑意也未达眼底,仍是冰雪为骨,凛然出尘,也正是他自己的神态,分毫不差。 那人笑过后,才缓缓开口:“顾真人怕是忘了,你现下的这具肉身,正是从琉璃镜中塑造而来,我能化成顾真人的模样,也不足为奇。” 他还真将顾清岚学得惟妙惟肖,一举一动无不神形兼备,连那冷冷却又透着温雅的声音,也分毫不差。 若是有熟识他的人,看到这两个人站在眼前,恐怕也分不清哪个才是本尊。 顾清岚沉默了片刻,不愿同他多说,低声道:“敢问尊驾一句,我要如何才能脱困?” 那人还是微弯了弯唇,才道:“顾真人不是已经想到了吗?若要脱身,唯有勘破心魔我这是助你,而非害你。” 他若要这么说,也确实无可反驳,到了镜中世界后,顾清岚的心魔就变得更加清晰明了,若要勘破心魔,也必须要经过此节。 若是从破除心魔上来说,琉璃镜确实并没有害他,反而在帮他。 顾清岚又顿了顿:“六日后就是青池山论剑大会,我们六人困在这里不得出去,怕是要误了大会之期。” 那人笑了一笑:“顾真人无须担心,镜中世界颠倒乾坤,只要诸位能脱困出去,哪怕在镜中困了一年两载,外间也不过才过去一时半刻,完全耽误不了什么。” 他说来说去,好似他全然一片好心,将他们几人卷入进来,就是要助顾清岚勘破心魔。 顾清岚听到这里,却微勾了下唇角:“听起来我们在尊驾的这个镜中世界,却是百利无一害。” 那人又笑了一笑:“那自然不是,若几位在这里不幸丧命,或者顾真人始终无法勘破心魔那几位的精魄,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人说着还又微微笑了笑,语气很是谦和有礼:“毕竟我依赖吞噬精魄为生这一节却需几位体谅了。” 他说来说去,这才说到关键之处,哪怕被卷入这里,若他们几人法力俱在,自然是不惧,但若他们都被封住了法力,和凡人相差无几,这军营战场,却是步步危机。 那人说着,神色还是一派温雅:“当然在这里,顾真人生有心疾,哪怕没有外力加身,只怕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这就需顾真人尽快勘破心魔,若不然顾真人身死之时,就是这镜中世界崩塌之时,其余五位真人的魂魄,我也一并不客气了。” 顾清岚听到这里,也大抵知道到他的意图,冷冷一笑:“尊驾的相助,却倒蛮横得很。” 那人还是一笑:“那就祝顾真人早日勘破心魔,证得道心,功德圆满了。” 他这句说完,身形就悄然消散,顾清岚眼前只留下寒疏峰上的静谧竹林,还有不住飘落的飞雪。 顾清岚闭目轻叹了声,神色却并未缓和心魔是他所生,却未曾料到要牵累他人,如今更是被逼到了如此地步。 路铭心又醒过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全身也酸楚沉重得不像自己。 但她稍稍一回想睡过去前的事,就全然顾不得这些,简直是从头顶凉到脚心,吓得连忙就从床上翻身蹦到了地下。 她动静太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的那人就微动了动,回过头弯了弯唇角:“路将军?” 听到那轻轻淡淡的声音,路铭心双膝一软,差点就地跪倒。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过去,慌忙抱住了那人的腰,一连串地道:“师尊,我罪该万死!求你不要罚我!不不不,求师尊罚我,不要不认我,师尊怎么罚我都可以!是我的错,我欺师灭祖!罪该万死!” 她这样,倒应是全醒了,也记起来他们来到镜中世界后她做的那些事。 顾清岚被她扒在身上,身子都快要被她的手臂勒得喘不过气,只能轻叹了声道:“心儿,你抱得太紧了些。” 路铭心忙将手臂松开垂在身侧,就地往下一滑,贴着他的大腿跪下来,拽着他衣角,努力装作乖巧无比:“师尊,你罚我吧,都是我没用,被人迷惑,竟对师尊那般。” 顾清岚情知她若清醒过来,恐怕就是现下这般样子,但真被她这般痛哭流涕地求着,也还是自觉头疼,抬手按了按额头才说:“无事,你是被我心魔所惑还是我对你并未信赖之故,怪不得你。” 路铭心看他蹙眉,又极有眼色地站起来,踮脚抬手努力给他揉额头,继续小心道:“就算师尊不信我,我也不能如此,还是怪我自己蠢钝,师尊不需替我开脱。” 他们在这里动静太大,守在外面的人去通报了莫祁,莫祁这时正敲了敲门进来,就看到路铭心这般狗腿模样。 她还拉着顾清岚叫他坐下,自己蹲在他面前又是按额头,又是捶肩捏背。 第十七章 金戈(2) 莫祁看路铭心只差从屁股后面伸出根尾巴来拼命摇,暗觉好笑,开口道:“路师妹这是全醒了?” 路铭心看了他一眼,突然义正辞严地道:“莫师兄,我刚来时被琉璃镜迷惑,对莫师兄多有亲近,不过那却不是男女之间爱慕,纯是对莫师兄敬重爱戴之心。” 莫祁本来就觉得自己无端被插在他们二人之间十分尴尬,此时又听她这么说,顿时更尴尬了几分,生生被噎住片刻,才忙解释:“我只是进来看看路师妹有没有把顾真人怎样,既然路师妹已经醒了,那我就出去了” 他说完忙转身要走,还是顾清岚叫住了他:“莫道友,这里本就是你的住处,既然心儿醒了,还应是我们告辞离开。” 莫祁忙拱手道了句无妨,顾清岚对路铭心笑了笑:“心儿,随我回房。” 路铭心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卧房,但既然她清醒过来了,那就跟先前一样,不管她自己房间在何处,她也都只会钻在顾清岚的房中不出来。 顾清岚带着她往回走,她就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眉顺首一点也不敢拉下。 军中将士纪律严明,他们俩这样一反常态,没人明目张胆地打量他们,不过却也有跟他们相熟的将士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仿佛觉得此事着实稀奇。 等他们回到了顾清岚居住的那个小院中,紫昀忙迎了上来,一眼看到跟在顾清岚身后的路铭心,立刻就神色十分警戒地道:“你来做什么?又要我家公子怎样?” 路铭心努力笑眯眯跟他打招呼:“哟,小紫昀啊,没想到你不穿道袍看起来更可爱了许多嘛。” 在云泽山上的紫昀,同云泽山弟子一样,哪怕年少时,也须得穿云泽山那著名仙气飘飘的雪云袍,每日高高束着发髻带着朝云冠,自然看上去比一般少年持重许多。 现在的紫昀,却做了凡间书童的打扮,头上包着个大大的蓝色方巾,衬得整个人都稚气可爱了不少。 紫昀成年后跟他师父凌云真人一样,稳重细致、和蔼可亲,别称是啰里啰嗦,当然不会再跟自己名义上的师叔路铭心斗嘴,但现在他却气鼓鼓地瞪着一双大眼睛道:“你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还要我家公子拿什么救命的东西给你?” 路铭心知道他说得是自己昨晚强行要去的那几株老参,又想起来那老参显然顾清岚也在用,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也顾不上理他,就忙看着顾清岚道:“师尊,你身子怎样了?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顾清岚微摇了摇头,对紫昀说:“我和路将军有事相商,你不必跟进来。” 紫昀点头应下,仍是十分戒备地望着路铭心,还又瞪了她几眼。 路铭心自知理亏,当然没跟他较劲,还又带笑望着他,努力让自己显得诚实可靠。 顾清岚带她进到自己房中,这房里确实药味浓重,他一贯是个清修的人,房中洁净无尘,进去后也忍不住咳了几声。 路铭心跟在他身后,主动掩上了房门,她虽然大大咧咧,但也知道房中药味如此浓重,房主怕是日日用重药才会如此,又担心起顾清岚来,忙让他坐下说:“师尊,你身子究竟怎样?” 顾清岚摇头:“我除却心脉暂不通顺外,一切还好。”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紧盯着自己,一副垂泪欲泣的样子,就叹了声:“我没什么,只是这里的原主怕是心疾深重,命不长久。” 他说到这里,就微顿了顿,又开口道:“心儿,我们四人之中,只有你来之后曾被琉璃镜迷惑,又清醒过来。” 路铭心“哦”了声,想起来问:“还有谁在这个兵营中?” 顾清岚道:“燕二公子也在此,不过他却没有冲破迷障,还深信自己是个浪迹江湖的游方大夫。” 路铭心听着就“哈哈”笑了起来:“燕二那种纨绔子弟,竟也能安心演什么游方大夫,真是笑死我了他自己养的医修,只怕都有几院子那么多。” 她笑完了也就忙说回正题,对顾清岚道:“我刚来的那一日,也不知是为何,脑中就有了许多记忆,记得这个路铭心是如何出身,过往经历过什么事,为何又来兵营,甚至如何带兵行军作战,详尽无比就好似真有这么一个人一般。” 顾清岚听着就又轻叹了声:“我方来时,也以为此间是完全的虚幻之境,那倒还好说,我只需闭关打坐,尽力勘破心魔,就也能脱困如今看来却并不完全是。” 镜灵见他时并未明说,只说他若是身死,这个镜中世界就会崩塌,其余五人在这里不幸丧命,镜灵也会吞噬他们的魂魄。 若他不管不顾,只闭关一心一意参悟心魔,除他之外的五人命运会如何,也尚未可知。 更何况他也闭关许多次,若心魔只是闭关就可解开,那他也早该将之驱除。 路铭心突然显得很是开心,半蹲下扒在他的腿上,把头放在他膝盖上说道:“师尊,虽然李师伯不在这里,但师尊有事找我商议,我心中实在欢喜。” 顾清岚看她眼睛亮晶晶,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着实显得可怜可爱,就对她微微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心儿已可独当一面,自然也是可以托付信任的人。” 路铭心顿时又抓住他的手,不停在他掌心吻着,还拿脸往上面蹭:“师尊这么说,我真是比拿了论剑大会榜首还要开心得多!” 她倒是真念念不忘论剑大会,顾清岚就又对她笑:“琉璃镜的镜灵同我说过,若我们能脱困出去,无论多去多少日,在青池山那里也不是一时三刻,想来不会耽误论剑大会。” 路铭心精神一振,那双眼睛也更亮了些:“这还好,也不算琉璃镜这东西太混账。” 顾清岚就知道她还惦念着论剑大会,微弯了弯唇角:“望你在论剑大会上可以拿个好名次。” 路铭心忙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到此时,他们还都不知他们在这镜中世界究竟需要做些什么,待到第二日晚间,却是李靳带着卫禀连夜赶了过来。 他在这镜中世界是北齐皇帝,能到前线,自然是甩开了众多亲卫,微服悄悄赶来。 他一见顾清岚,就舒了口气,忙握住他手说:“顾师弟,我已见过了镜灵,他言道此间并不是虚幻之境,而是另一个大千世界,若我们不能助北齐一统天下,就都不能回到元齐大陆!” 第十七章 金戈(3) 顾清岚在心境中见到镜灵时,他可未曾说过这些。 李靳却是说过这句话后,就抬起手一把将顾清岚揽在怀中牢牢抱住,还拍了下他的肩膀:“顾师弟,你不知我到了皇宫中,又听说路丫头对你很差,竟然还拒婚与你,就好生担心她亏待折磨你,赶快连夜出宫赶来” 路铭心这时在旁插嘴道:“我不拒婚那怎么可以,我可不会跟师尊成亲。” 她这话一出,这几人都是一静,连被李靳抱着的顾清岚也抬了眼眸,淡淡看向她。 路铭心还未觉察到不对,仍扳着指头在数:“成亲本就是凡修才可,我又从来没听过可以同自己师尊成亲,若要我跟师尊成亲,我们需得先都从云泽山还俗,师尊还要将我逐出师门这怎么可以!我万万不要!” 李靳听她说得认真,还饶有兴致地问她:“听你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做你师尊的徒弟,定然不肯同他成亲了?” 路铭心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那是自然!” 她到此时,也还是不知自己已被绕了进去,只看着李靳带笑叹了口气,对顾清岚说道:“顾师弟到头来路丫头还是只愿做你徒儿,不肯同你成亲啊。” 路铭心这时才有些回过味儿来,忙加了一句:“当然我还是要同师尊双修!” 李靳要笑不笑地还要逗她,顾清岚咳了声打断了他,轻声道:“李师兄是何时见了镜灵,镜灵又同李师兄说了些什么,还望李师兄详细道来。” 李靳还是抱着他不松手,还把他又用力往怀中按了一按,直到被他抬手微微推拒,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好师弟,你又清瘦了些,真叫我心疼。” 顾清岚望着他不语,李靳就忙打住,将镜灵见他的来龙去脉细细说说。 他们一起被卷入琉璃镜之时,李靳是到了北齐皇宫中,他自然和顾清岚一样,没有被琉璃镜迷惑,却先见了镜灵。 那镜灵化作顾清岚的样子,李靳也差点没认出来,还要扑上去抱住喊“顾师弟”。 镜灵这时开口对李靳说道,他们六人已暂且被困在这里,而这里是元齐大陆之外的另一个大千世界。 他们若要脱困,就需得助北齐击败南淮国,一统南北,功德圆满之后方能回到元齐大陆。 镜灵说完之后就消失在李靳眼前,李靳正想如何才能找到其余六人,就看卫禀赫然穿了一身皇家侍卫的锦衣,走进来对他叩头禀报。 这下可好,上来就先找到一个,李靳看卫禀浑然不记得元齐大陆之事一般,就拿言语试探了他一番,问他了许多事情。 兴许是李靳往日就生性多疑,喜欢试探臣下,卫禀也不觉奇怪,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 李靳问了一阵,问出来他朝中确实有个心腹大臣名叫顾清岚,官拜兵部侍郎,现下正跟随大军在前线做督军。 他又问了下带兵的将领是谁,就问到了大将军是莫祁,还有个女将是路铭心。 李靳确定他们三人都在这里后,就连忙想办法从宫中脱身,当然还带着卫禀。 顾清岚听完李靳的话后,也自然将镜灵同自己讲过的那些话也说了出来供大家参详。 李靳听完也沉默良久,才又开口:“如此说来,这镜灵却是喜欢故弄玄虚若信了他同顾师弟说过的话,那这里自然就不是什么大千世界,而只是幻境。” 顾清岚摇头:“镜灵却也并没有言明这里是幻境,只是我初来时认为这里是虚幻之境,他只是顺着我的话接了下去而已。” 李靳又叹了口气:“果然这琉璃镜却比什么幻魔都难对付多了” 顾清岚听到这里微顿了顿:“不过我现下却较信他同李师兄的说辞哪怕再厉害的幻魔,也无法造出如此详尽多变的幻境。” 他说得不错,当年他和李靳共同对付过的那个已相当厉害的幻魔,可以造出一座城池,还有满城的人。 但那幻境却也只能维持在同一天,如此循环往复,也只是在一座城的同一天内。 而他们已到这里了两三日,也还未发现什么漏洞破绽之处,反倒在这里越久,就越觉得此处越真。 李靳也点头:“我初时听着还有几分不信,但出了皇宫一路赶来,却不得不越来越信。这一路上城池村落俨然,百姓将士俱有,井然有序实在也不像是幻影。” 李靳讲这些时也并没有让跟在他身后的卫禀避开,照旧当着他的面说了个一清二楚。 但卫禀听着他们讨论,却仍是垂手按着腰间的长刀,一脸忠心耿耿不问其他的样子。 莫祁也担心了卫禀许久,好不容易师弟又出现在自己面前,却一副认识也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不禁有些惆怅,顿时有几分理解顾清岚看到路铭心时的无奈。 他想着,就叹了口气对李靳说:“李师伯,我带我师弟去说一阵子话。” 李靳点了点头:“你师弟我是没办法了,我同他旁敲侧击过无数次,奈何他就是醒不过来。” 路铭心靠自己修为尚且醒不了,还要顾清岚相助,卫禀法力不如路铭心,要他自己清醒,自然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靳说完就对卫禀道:“卫卿,莫将军要同你说话,你随他去吧。” 卫禀对李靳的话倒是从不违抗,俯身领命,由莫祁带着他去旁边屋子。 莫祁和卫禀离开后,顾清岚沉吟了片刻,抬头看着李靳道:“为今之计,我们还是暂且听信镜灵的说法,在这里助北齐统一天下,我也尽力试着突破心魔。” 李靳点了点头,又道:“治国之策我倒是懂那么一些,不算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兵法之道,我却是未曾精研过,不知顾师弟是否精通?” 顾清岚也苦笑了声:“我倒是读了不少兵书,不过也是纸上谈兵,不知能否运用”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道:“不过这里的正主却显得颇通此道,也为此战耗费了许多心血,我在房中找到了许多笔记手书,略加整理推演,也能得出用兵之方。” 他说的“正主”,自然就是指这个大千世界中那个顾清岚,他是丞相顾盛之子,少年诗名闻天下,十八岁被李靳御笔钦点为状元,而后更是一路平步青云,今年不过二十四岁,就任了兵部侍郎,成了李靳的股肱重臣。 路铭心一直在旁看着他们,这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记恨李靳抱着她师尊不撒手,突然插嘴道:“我看过这里原主的记忆,她坚持不受赐婚,是因为有传闻,说顾大人自从被钦点状元后,皇帝时常以体恤他体弱为名,将他留宿在宫中。 “长此以往,满朝上下不少人都认为顾大人和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流言四起。那路铭心以为皇帝赐婚给自己,是要自己做他们两人的遮羞布,自然宁死不肯。” 李靳听到这里也觉得尴尬,忙道:“这些我都问过卫禀和内侍,将顾师弟留宿宫中,确是因他素有心疾总是病着,宫中的御医什么的,吃穿用度也都好些。你不知顾盛的那个继室夫人,平日里有多亏待顾师弟!” 这里的原主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虽说心疾无药可医,但若悉心调养,也不至于几乎要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李靳说他家中之人待他不好,倒也可以解释得通这一节。 路铭心也忙说:“我自然是心疼师尊的,可你身为帝王,也不顾惜下臣子的名声,就这么任人误会鄙夷他,岂不也是失职?” 顾清岚看他们争来争去,分明是将自己也代入其中,扮演这个大千世界中的“李靳”和“路铭心”扮演得不亦乐乎。 他不由抬头按了按额头,叹了口气:“你们若要争执,可去房外慢慢争,我还有些行军策略要写,就不奉陪。” 李靳和路铭心顿时就又一起闭了嘴,路铭心还小心地贴过来:“师尊要写东西啊,我来研墨。” 顾清岚没赶她出去,只是又叹了声:“你不做声就好。” 他这么嘱咐,路铭心自然十分乖巧听话地铺纸研墨递笔,一副无微不至的样子。 李靳也怕累着他,寻了个借口去那边看莫祁要如何唤醒卫禀了。 那行军之方,原主一贯先是零零散散记下来,再统一归整,调配细节,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每次军中出阵,都需他反复推演精算,如此自然甚为费事。 顾清岚坐下时还是刚过正午,这般算写了几个时辰,再抬起头时,窗外已经是入夜时分。 路铭心也一声不吭地陪了他这么久,看他脸色越发苍白了一些,还担忧地靠过来说:“师尊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一歇?” 顾清岚侧首看到她,微弯了下唇角,也不知是不是突然心灵所致,还是若有所感,轻声开口道:“若这里真是一个大千世界,那此间的顾清岚,是否至死都不能得到这么一句关怀吧?” 第十七章 金戈(4) 路铭心突然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心疼不已,忙合身扑上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怀中说:“师尊无论如何,师尊待心儿都是最好的,怪只怪我,不知道珍惜师尊的好。” 她已看过这里原主的记忆,这段话说得也有所指一般,顾清岚听着,揽着她肩膀,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吻,低声道:“心儿,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责怪自己。” 他说着又看着她,温和地笑了一笑:“若你同我在一起,却每日都在责怪自己,会让我觉得我身为你师尊,也并不称职。” 他总是这么为她考虑,还总会为她开脱,路铭心抬头吻了吻他的唇,又拿头在他颈窝边蹭了蹭,把头埋进他怀中。 看他眉间倦意深沉,路铭心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师尊,你要不要歇下?” 顾清岚轻点了头,也不遮掩:“如今确是容易倦了些。” 路铭心也忙拉他去床上坐下,还帮他更衣,看他在床上没有盘膝坐下运功,而是躺下安眠,这才帮他盖了锦被,有些安心。 他们五人到这里已有三日,都还能通过运功恢复些许法力,于是他们的身子就定然不是这世界原主的身子,除却法力被压制了不少,也仍是修士之体。 如此一来,他们当然也不用像凡人一般用膳睡觉。 不过顾清岚却有些不同,他心魔未除,又被镜灵使坏外化成了心疾,阻隔了他体内经脉间真气运行,就需要沉睡来休憩。 路铭心看他合着双目,仍眉心微蹙,还忍不住喃喃自语:“被我拿走的那个老参,要不要从伤兵营要回来熬给师尊补身子啊。” 顾清岚听她说到这里,就仍是闭着双目叹息了声:“心儿,你又不是不知,凡间药物对我无用,你拿走也就拿走了。” 那些老参对原主来说或可救命,但对他来说的确没什么用,再说李靳都赶来了前线,只要对他开口,再要多少也有得是。 路铭心就不再提了,悄悄爬上床,在他身侧把自己挤成一小条躺下,靠着他轻声说:“那我陪师尊睡觉。” 顾清岚这次不再赶她了,任她温暖又软软的身躯紧贴着自己。 她躺了那么一小会儿,又偷偷掀开锦被一角,接着整个人钻了进来,更紧地跟他贴在一起。 这是顾清岚来这里后,睡得最为沉的一觉,这一觉中,他也看到了这个大千世界中,他应有的记忆。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在神识中硬将两人分开,而是试着随着记忆片段随波逐流,仿佛他就是这个活在另一个大千世界里的顾清岚。 他出身高门世家,却并不能算是幸运,出生不久即丧母,父亲顾盛身为丞相,为人颇严苛,也政务缠身、无暇管后宅之事,他续弦袁氏又是个心机颇深的女子。 袁氏常在人前假装母慈子孝,背后却总假托顾盛之名,寻些他莫须有的错处加以责罚,鞭笞之类的容易留下伤痕落人口实,袁氏就常罚他整日整夜跪省。 若是寻常人被如此惩罚倒也罢了,可他生有心疾,总被这么反复折磨,身子自然总是调理不好,大半时间都病痛缠身。 这些年来他远算不上孤苦伶仃,反而在外人眼中,还都看到他风光霁月、贵不可言,其实却熬得艰难。 至于路铭心却是她小时就太过顽皮,有次不小心闹到御前去,算是闯了个祸。 当时的帝王还是李靳之父承璇帝,承璇帝看她好玩,兼之又素来喜欢顾清岚的沉静内敛,就玩笑般说,罚她去顾丞相府上住一年,向顾丞相的公子好好学学规矩。 那一年路铭心才八岁,顾清岚已是十四岁的少年,性格又天差地远,但竟相处的算得上和谐。 路铭心淘气得一会儿没看到她,她就要上树掏个鸟窝,顾清岚也没同她急过,最多拿本书,坐在树下安然等她掏完了下来。 他那时已颇有才名,那一年间路铭心的读书的功课,也都是他在教,他并未按照常例教她一些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反倒教了她许多兵法韬略,诸家杂学。 路铭心学这些也学得津津有味,常常授课完毕,还缠着他问东问西。 那一年时光,也是他前半生中,仅有的可供回味的温暖记忆,大半年后,路铭心已同他亲密到同卧同食、形影不离的地步。 那天她和他一起躺在花树下小憩,也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怎么,突然翻身抱着他的腰说:“清岚哥哥,我长大些就嫁给你,同我父亲母亲一般,我们永不分离,好不好?” 其实那之前顾盛已同他说过,路将军已有上门提亲的意思,更何况这婚事承璇帝也有心撮合,若不然也不会不顾路铭心闺名清誉,下旨叫她住到顾府一年之久。 可他那时却微微顿住了,并未答应她,只是微笑了笑:“我只怕没有那样的福气若心儿往后找到了想要同他共度余生的人,一定要来告诉我。” 他还记得那天,花树下的路铭心满脸困惑不解地趴在他胸前说:“可我只愿跟清岚哥哥在一起。” 他笑而未答,她年纪尚且幼小,他待她如兄妹,如师徒,却并无绮念。 更何况他自知难以长命百岁,又怎么舍得误她锦绣华年。 几日后他亲手酿了几坛酒,同她一起埋在那棵花树下,告诉她说若她长大后成亲,这几坛酒可以挖出作为他给她的贺礼。 这一切,因路铭心在顾宅中不慎落水,发着高烧被送回路将军府上戛然而止。 她高烧几日不退,路将军恼顾府照顾不周,不准他入内探望。 他也说不清楚为何她日日玩耍的那块太湖石会突然折断,致使她掉入水中,只能黯然在外守着等候。 几日后她终于退烧,却因磕到了头,对这一两年间发生的事都有些模糊,见了他也只记得他教自己念过几次书,不记得其他之事。 他见她不再依赖自己,就悄然告辞,此后数年也都没有再去过路将军府上。 路铭心在顾府时,本来也就年幼,随着年岁渐长,更是将当年的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被他教过的书并未忘记,日夜跟着父亲钻研兵道,年方十六就随父出征。 他本以为他此生同路铭心应是再无瓜葛,却也没想到,李靳在用御笔点了状元之后,又怜惜他体弱,常留他在宫中商讨政务。 李靳身为帝王,颇为敏锐通透,发觉他对路家的军报格外关心一些,又想到他年少时自己父亲承璇帝的撮合,干脆不问他可否愿意,就下旨将路铭心赐婚于他。 他接到谕旨时也哑口无言,只觉荒唐无比,也很快知道路铭心果然拒不接旨,还连夜从路府中出逃,跑到交战前线,投身在将军莫祁麾下。 若在平时,李靳旨意都已下了,当然不好收场,但也碰巧北齐和南淮战火频起,军中正是用人之际,路铭心到了前线后也屡建战功。 李靳也就顺水推舟,说路爱卿以国家为重,婚事暂且可押后再说。 那之后两年,两国战事胶着,北齐虽胜了几场,占了几座城池,却也并未一举将南淮国击溃,反而因将士折损不少,而深陷苦战之中。 他升任兵部侍郎,即向李靳请愿到前线督战。 他从京师离开那日,就未想过能够再生还故里,不过是一来报答君王知遇之恩,二来平息战乱,结束边境黎民之苦。 其中若说还有些什么私心,可能也就是他想要尽最后绵薄之力,能在自己有生之日,保她平安无恙。 只是他却也没想到,时隔十年再见,她不仅不记得一点旧日情谊,还反倒因宫外的那些无趣流言,对他如此厌恶痛恨。 顾清岚自梦中挣扎着醒来,睁开眼就看到窗外晨光满地,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这一觉着实睡了一整夜,连调息都没能来得及。 梦中之事犹如石块般沉沉压在他胸口,他按着胸前咳了几声,喉间果然泛上甜腥之气。 路铭心当然还在他身旁守着,听到他咳喘,就忙扶他坐起身:“师尊,你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助你打通经脉?” 顾清岚咳着摇了摇头,喉间血气翻涌,不过好歹被他勉强压了下去。 他想起来梦中见到的那个对他冷情鄙薄的路铭心,竟不知为何,又自想到了三十六年前那个弑师掏丹的路铭心。 她们都是一般,对他多般猜忌轻视,心怀恨意又从不给他机会解释。 而他对着这样的她,也竟都只有无奈伤怀,并无怨恨责怪。 若无论大千世界中如何变幻,她都会误解于他,都会视他如恶人,将他性命看得轻若草芥那么他又为何会这么对她? 他想着,就抬手轻抚了抚路铭心的脸颊,微微笑了一笑:“心儿,你说我待你很好,可若我并未待你好过,你是否就不会对我假以辞色?” 第十七章 金戈(5) 他醒来就说这个,路铭心自然是吓得够呛,忙握住他的手,胡乱在他唇边吻了几下:“就算师尊对我不好,我也会对师尊好的!” 顾清岚知道她又杯弓蛇影起来了,就温和对她笑笑:“心儿,你莫急,我没有其他意思。”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轻叹了声:“若我并不是你的师尊,我们也从未相识大半你也不会愿同我这样的人结交。” 路铭心听着就皱起了眉:“师尊你怎可这样说,我同云风也不并相识啊,可我仍是对他一见倾心,只因云风就是师尊。” 她说着总觉得不对,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道:“哪怕是我贪慕师尊色相,也并不会不愿同师尊结交!” 她耍赖撒娇的时候太多了,可也从未敢说过自己恋慕师尊相貌,她是怕那样显得太轻浮,会惹顾清岚不悦,如今被逼得没办法,这才说了出来。 顾清岚也是头次听说,不由失笑道:“我只当你不曾在意相貌。” 路铭心气得忙道:“怎么不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师尊本就极美,我爱师尊又有什么错!” 她说着,还颇有些气鼓鼓地道:“那李牛李师伯,不也是爱师尊容貌,这才天天纠缠在师尊身边?许他贪恋美色,就不许我?师尊本就是我的!师尊同我在一起最久!” 看她越说越不像话,顾清岚也只能头疼地按了按额头,望着她笑笑:“我却无论徒儿生得丑如无盐还是貌若天仙,都一样疼爱怜惜。” 路铭心被堵得不知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那要是我真丑得吓人,我小时师尊抱着我睡觉,半夜醒来看了一眼,岂不是要以为寝殿内混进了什么妖魔鬼怪?这怎么可以,这样的徒儿还不如拎出去扔掉算了。” 她倒也清楚自己小时就天生丽质、玉雪可爱,顾清岚听她说得实在有趣,不由也笑了:“你倒真会贫嘴。” 路铭心胡说了半天,总算看他颜色稍霁,唇边一片温软笑意,那双深瞳中也如远山湖色,波光潋滟、不可方物,顿时有些心旌神摇,扑过去又胡乱吻了他一通,一定要将舌尖挤入他唇齿之间,深吻许久,这才作罢。 顾清岚原本苍白的脸色,也被她这么吻得带上了些许血色,将她推开了一些,叹息着笑道:“我不能再同你说些什么,总归说到后来,你就要这般胡闹。” 路铭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地仍旧往他颈边去蹭:“谁叫徒儿口拙嘴笨,说不过师尊,也不敢同师尊顶嘴,就只能如此表明心迹” 她真是好一个不敢同师尊顶嘴,却敢对师尊上下其手、胡天胡地的乱亲。 顾清岚对她这无赖之状深自头疼,只能无奈笑笑:“好,算你聪明厉害。” 他们说了一阵才起身,路铭心自然照旧服侍顾清岚更衣,两人再一起出去。 紫昀的卧房就在一旁,他昨天被顾清岚支开去了伤兵营忙活到大半夜才能回来,看顾清岚房中熄了灯,只当自家公子已早早睡下,也未曾留意其他。 今天眼睁睁看着那疯丫头和自家公子一起从房中走了出来,顿时瞪大了双目,那神情简直要气结一般,瞠目结舌了许久,才怒骂道:“路将军不在意声名,我家公子的清誉可怎么办?” 他也真是气得狠了,竟口不择言起来:“我家公子从来冰清玉洁,竟一再被你们这些缠着他不放的败坏名声!到头来你们还要将污水泼到他头上去,叫他蒙受不白之冤!” 他说得气急败坏,显然不仅是在说路铭心,还有那个总是把顾清岚留宿在宫中,也不曾帮他澄清过的北齐皇帝李靳。 紫昀才刚骂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路铭心,只差扑上去咬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许尴尬的干咳,正是李靳本人走了进来,开口道:“我其实从未跟顾师顾爱卿同塌而眠过,也不知是怎么传出那些谣言。” 他就算不说,这几人也清楚依着顾清岚的性情,只怕和他游历江湖的时候,也不会跟他同卧同出,大半还是各自清修。 紫昀不知道李靳已来了,吓了一跳后,当然即刻俯身跪倒在地,口中说:“小人罪该万死。” 他话虽这么说,脖子里青筋还梗着,显然他只是慑于李靳身份权势,并不是真心觉得自己有罪。 李靳自从来了后,虽然在宫中已被人跪得多了,但如今看着颇有些面熟的紫昀也跪拜自己,当然浑身不自在,忙让他起身:“我是微服前来,不需拘泥礼数。” 紫昀也就顺势起来,也还低着头不去看李靳,却又侧目狠狠瞪了一眼路铭心。 路铭心像是要故意气他一样,转头继续对着顾清岚摇尾巴:“师尊要去莫师兄那里?要不要心儿给师尊泡茶?” 以往这些端茶送水照顾起居的事,当然都是身为顾清岚书童的紫昀一手操办的,如今却被路铭心生生抢了过去,紫昀当然又是一阵气急,却也没法子在李靳面前跟她吵起来,憋得一张小脸通红。 偏偏这时顾清岚又对他温和开口道:“紫昀,你今日还去伤兵营帮忙就好,我这里没什么事需你代劳。” 紫昀低头答应着,心中哀哀地想,自己这是在公子面前失宠了?竟是那疯丫头将自己的位置顶走了? 顾清岚虽看他可怜,却也无瑕顾及他的小心思,还是对李靳道:“李师兄,随我去见莫道友,这一两日之内就需出兵,免得贻误战机。” 李靳是独身一人去见他的,卫禀自然已经被唤醒了。 等他们到了莫祁的营房中,就看到卫禀正抱着胸坐在椅子上,还在数落他师兄:“你说你一来就受伤,怎还是如此没用?” 莫祁也是冤枉得很:“我来之前这正主就受伤了,也不是我可以选的。” 卫禀还又“哼”了声,语气很不以为意:“受伤也就罢了,又为了把我堵在墙角逞强,这不伤上加伤?我看你还怎么带兵打仗。” 顾清岚听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莫道友确实不能带伤出阵。” 卫禀见了他们三人,这才起身抱了拳,神色有些尴尬地道:“顾真人。” 顾清岚笑了笑,让莫祁先坐下,又抬手凝聚起木系灵力,放在他伤口上替他止血。 这一次他务必要莫祁恢复完全,因此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他脸色也自然苍白了几分,放下手抿唇轻咳了几声。 莫祁觉察到自己伤势已基本无虞,忙起身对他道谢:“烦劳顾真人,真是惭愧。” 顾清岚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到莫祁营房中的沙盘前,抬手指了指正中一点,开口道:“先前的兵势布局,是要一举攻下淮阴城,如今淮阴被围已有数月,若再等下去,反倒是北齐粮草接济不及,要深受其害。” 他指的那点淮阴城,也是元齐大陆淮阴城的位置,元齐大陆如今战乱四起,和这里倒有几分相似,淮阴城乃是中枢要道,也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 若攻下了淮阴城,则可长驱直入南淮国都金陵城,若攻不下,则往北是鞑靼族领地,往西南是高山天堑和西蜀国,无论从哪方看,行军难度都要远大于此。 他说着又道:“开战数年来,西蜀虽一直做壁上观,但他们也应清楚,南淮国被北齐攻占后,下一个北齐要行军攻占之地,不是百越就是西蜀。如今百越已和南淮达成联盟,若再加拖延下去,叫西蜀觉得北齐力有不逮,只怕也会顺势倒向南淮那时却不是北齐要灭了南淮,而是这三国要一起反攻北齐。” 他说得不错,这场战役确实正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李靳连连点头:“我这次先微服过来看一看顾师弟有没有事,若能攻下淮阴城,下一步北齐就打算叫皇帝御驾亲征了,我也要亲自来前线督战。” 顾清岚看着他微弯了下唇,又对莫祁说道:“莫道友,你是军中大将,还要烦请你亲自上阵了。” 莫祁忙说:“那是自然,我责无旁贷。” 顾清岚看他们都无异议,就以手指着其中一点到:“此地是淮阴城外一处山崖,名为断风崖,入夜后方圆二十里内但有烟火,崖上都可看得清楚。 “心儿今日戌时三刻,要领一千弓箭手,五千骑兵在此守候,若莫道友带人攻城,这里西北十五里,和东南十里处,南淮还有两处军寨,各有两千余人马,若他们出兵过来接应,你要将之截下。” 他一贯不是多话的人,今天也仍旧是干脆利落、却又事无巨细,随着手指在沙盘中一一掠过,已经将这次的攻城布局讲了出来。 他说得紧凑,莫祁和路铭心也无暇顾及其他,忙在旁跟上他的话,将之记下来。 不过一炷香之久,他已经尽数讲完,低声咳了咳,说:“两位可都清楚?” 他都说得清楚,莫祁听着却暗暗心惊,他来之后自然也记起来这里原主的记忆,明白顾清岚的用兵之法,若用八个字囊括,那就是:细如毫发、滴水不露。 这样看似容易,其实战场局势却瞬息万变,他若给出如此行军之法,那就是已将诸方势力所有变数,全都推演得一清二楚,才可精细如斯,将一兵一卒都用到极处。 他暗暗佩服之余,也心道怪不得那个原主到了前线后,身子会损耗如此厉害,他本就有心疾,还用出这般心力,哪里会好得起来。 路铭心却看到她师尊脸色又隐隐发白,忙去抱他身子:“师尊不需如此劳心劳力,等几日我们法力恢复多了,区区一个城池不在话下。” 顾清岚望了她一眼,叹息道:“琉璃镜将我们困在这里,又怎会让我们恢复太多法力。” 路铭心这几天自己运功,也知道他说得不假,这个大千世界中可供吸取的天地灵气实在也太少了些,她法力在经脉间游走,却又只能事倍功半地汇集起那么一点,若说护体的真气可以修炼出来,倒是不假。 若要像他们在元齐大陆一样,挥手抬指毁城削山,那就万万不可能。 顾清岚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那我就在这里,先祝两位将军旗开得胜。” 路铭心知道他是说笑,但看到他目光中微微光芒,透着信赖期许,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热血沸腾,凑上去先吻他再说。 第十七章 金戈(6) 他们出阵之前,倒是燕夕鹤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柄折扇,一边摇着,一边施施然走进营房。 他恢复了往日的公子派头,连药箱也不曾带,自然就是也清醒了过来。 路铭心看他觉得奇怪:“燕二,我尚且要师尊相助才能醒来,你是怎么自己醒过来的?难道你修为法力比我还深?那又为何次次打架输给我?” 燕夕鹤“呵呵”一笑,显得十分高深莫测:“也许是我善于隐藏实力,叫你看不出来。” 路铭心听着顿时瞪大了眼睛:“燕二,我知道你肚子里歪主意多,但你这样藏私,也太不够义气了吧?” 顾清岚微弯了下唇角,开口道:“心儿,燕二公子能醒来,却不是因他功力比你深厚,而是他会比你更早察觉这里面诡谲失常之处。” 燕夕鹤笑着摇他那把扇子:“还是顾真人通透,我只不过这几日想了又想,总觉得我若真是神医,那我身边至少要有十个八个小厮伺候起居,再来十个八个貌美丫鬟捶肩揉背,要不然这神医当得也太寒碜了。” 他这哪里是神医派头,还是世家公子哥儿的奢靡习性,看来若叫人从骨子里改了自己往日行事作风,那也还真是艰难异常。 燕夕鹤这种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若叫他演上一两天神医,说不准他觉得新鲜,还能憋得住,演得久了那一身富贵毛病自然就都翻了上来。 他又是玲珑剔透兼之疑心重的人,不像路铭心和卫禀一样,来了这里后,不去思索其中吊诡之处,反而会来回思量,能自行清醒过来也不足为奇。 燕夕鹤说着,就上下打量路铭心和莫祁的戎装,看到一旁卫禀也换了战甲,就道:“既然你们都要出战,那我 路铭心看他打量了自己许久,还以为他打算跟着自己一起去,就道:“你不要跟来助我?” 没想到燕夕鹤断然地摇了摇头:“战场上刀剑无眼,如今我们又都没什么法力防身,我怎可去冒险?” 路铭心顿时气结,顾清岚在旁抬手画了道咒符,以指尖贴在她额上,而后微微笑了笑:“心儿,刀剑无情,你要小心一些。” 路铭心认得那是一道替身咒,若她在战场上受了什么伤,却是要转移一大半到顾清岚身上,她顿时就吓得精神了:“师尊,你这是要我惜命怕死!” 顾清岚仍是笑了笑:“怕了也没什么。” 路铭心又忙着想扑上去抱他,却被他抬手制止:“心儿,莫要误了时辰。” 看路铭心脸露失落,他还又弯了弯唇角:“待你回来,再继续也不迟。” 路铭心听完眼睛顿时一亮,他说了“继续”,那她回来后岂不是可以多做些? 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留恋,反而急不可耐般道:“莫师兄,老卫,我们速速出战吧。” 营房外点起的兵马已列阵完毕,落日的余晖下,那些身着铁甲的兵士纵列如刀切斧画,这数万人聚集于此,亦落针有声,沉默如山。 北齐军容如此,确实已有问鼎天下的实力,只待筹谋全局的胆略和雄心,就可势不可挡。 李靳身着便服,和顾清岚燕夕鹤一起,站在城中点将台旁目送将士出阵,低叹了声对顾清岚道:“北齐欲夺天下,已累积了三代帝王心血,天下分久必合,若不是北齐一统南北,也必有王朝会将北齐取而代之。” 顾清岚微顿了顿,开口道:“李师兄可还记得,元齐大陆道魔之间的纷争,已有多少年?” 李靳也顿了顿,才道:“从我等这代修士往上再数三四代之久,回溯到诸神的时代也许已有两千年。” 顾清岚看向他,微弯了下唇角:“两千年对于修士来说,也已不能算弹指一瞬,也许修真界也到了分久必合的时候。” 这些事李靳也不是未曾想过,就叹着摇头笑了声:“当年的魔帝和青帝,应是已有过这样的打算,可惜道魔之间分歧隔阂已久,若要一统,谈何容易。” 顾清岚笑了一笑:“如今地脉异变,天道已有倾塌毁灭的危机,岂不正是个联合道魔的好时机?” 燕夕鹤在旁听着只是不停摇扇子,听到这里也插了句嘴:“路师妹还总说我心机深沉,总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可我所图,也不是要燕氏在这风雨飘摇中可以全身而退,两位真人的筹谋,却不知比我大了多少倍。” 他这也算首次吐露心声,顾清岚也看向他笑了一笑:“燕公子不必过谦,只要有燕氏的两位公子在,燕氏自然还可鼎盛上数百年,这数百年间也可大有作为。” 燕夕鹤连连摇头:“修仙不比其他,道魔根基深厚,凡修也早已是置身事外的位置,也许道魔一统后,凡修更加式微下去,要更仰仗诸山门的真人们。” 他们在这里讨论元齐大陆的千载之计,也不过三言两语间,已可预见到数百年后天下大势。 顾清岚又笑了一笑:“在修士看来,凡人生若夏花、转瞬即逝,不需多加留心。可凡人却生生不息,繁衍不止,也许千年之后,元齐大陆却要换做凡人主宰凡修却比道魔更要容易融入其中,成了主持大局的势力。” 他说这一节,其实却正是燕夕鹤心中所想,燕氏把持北朝政务,也比之先前更加多些,若哪一天燕夕鹤一个高兴,摇身做了北朝的帝王,也不是不可能。 李靳侧目看了燕夕鹤一眼,也正撞上燕夕鹤向他投来的目光,两人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掌控天下的杀伐决断之心,又各自微微一笑,尽在不言。 这场攻城之战,鏖战了一夜之久,待到长夜过去,东方发白,已是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淮阴城守将不甘弃城,在营房城中四处放火,想要玉石俱焚,却恰好天边乌云滚滚,不多久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晚秋本不应有如此大雨,这场大雨却浇熄了城中大火,令无数城中普通百姓不至于葬身火海。 战事平定,路铭心和莫祁以及卫禀又各自带兵在城中安顿俘虏,抚慰灾民,一直忙到黄昏时分才罢休。 那下了一天的大雨也在临近夜间变作了漫天的鹅毛大雪,她正穿着被淋了个湿透的战甲在指挥手下军士搬运物资,突然心有灵犀一般抬起头,就看到不远处的街巷中正站着一个身影。 那人撑着一柄红油纸伞,雪衣乌发,宛如闯入这暗色城池间的画卷,对着她微微一笑,天地间霎时静谧无言。 她等不及地几步冲过去,不顾满身血污泥水,投身到他怀中紧紧抱住,隔了一阵才忙抬起头打量他脸色,又摸到他垂在肩上的乌黑长发,叹了口气说:“师尊的黑发果然看起来叫人没那么心疼了。” 顾清岚也不嫌弃她浑身脏兮兮的,反而抬手用衣袖擦去她脸上溅到的水渍泥点,轻笑了一笑说:“你若喜欢我黑发,即使回去,我也用障眼法遮住白发就好。” 路铭心又忙连连摇头:“不要,师尊白发更加仙风道骨一些,师尊怎样都好看,我只是看到师尊白发,就心疼师尊受过的苦。” 她倒又是颠三倒四,怎么都不行,顾清岚也就轻叹了叹,低头在她被淋得凉透的额上轻吻了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路铭心注意到他身侧无人,跟他形影不离的李靳已不见了踪影,就问:“李师伯呢?怎么不近身保护师尊?” 李靳在这里是个帝王,她倒觉得李靳还应是顾清岚的侍卫一样,要时刻跟在他身边护着他,顾清岚就笑着叹道:“他已找到卫道友,连夜启程回北齐国都此时淮阴城已攻下,他回去后,就可说服重臣,御驾亲征到前线来了。” 路铭心又埋头在他胸前,深深吸了几口他怀中的清冽气息,将鼻间萦绕了一夜一日的血腥之气彻底冲淡,这才又抬头望着他:“师尊,你曾对我说过,修士要除魔卫道,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如今我们在这里做的事,也算不算为了天下苍生而战?” 顾清岚轻点了头:“以杀止杀,结束乱世纷争,虽不算上策,却也是为了天道绵延不绝,苍生安宁福祉。” 路铭心自修道以来,斩妖除魔无数,这一役却是她首次挥剑斩向凡人,听到这里,也终于放下这十几个时辰间萦绕心头的阴云,长长舒了口气:“师尊,你说要我如何,我就如何。” 顾清岚低头又在她额上轻吻了下,以示安抚,却没有说,以杀止杀,仍是犯下杀孽,然而这累累白骨下罪孽,若定要一人承担,那也尽数还报在他身上即可。 这时他们也都并没有想到,这一场战事,在李靳亲临前线督战后,有他们几人参与其中,也仍打了一年之久。 一年间战火绵延,北齐大军铁蹄,自北而南,又自南向西,他们六人,日日在战场之上拼杀,已仿佛连元齐大陆,修真盛景都渐渐淡漠远去。 一年后李靳将国号改为元气,定都金陵,此时已升任兵部尚书的顾清岚,也在大殿之上呕血昏迷,倒在了君王怀中。 第十八章 静庭(1) 路铭心听到顾清岚在殿上当众呕血昏迷的消息时,她还在金陵城外的禁军大营中训练新兵,距离金陵城和皇宫足有数十里。 她身旁的人就看到路将军转身上马,连一刻停歇都不曾有就直冲出大营,绝尘而去。 她还一路闯进了禁宫里,好在这时她还知道使个障眼法免得麻烦,宫门的侍卫只觉面前一道风声呼啸而过,却未看到任何人影。 不过路铭心得到的消息已是李靳差人穿给她的,她这么一路闯到李靳寝宫里,离顾清岚昏迷着被李靳从大殿抱到寝宫中,已过了数个时辰。 此时顾清岚不仅已经醒了过来,还已换下了沾血的衣物,正靠在床上同李靳说话。 路铭心几步冲过去,一把将李靳推开,握住他的手靠在他肩上,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开口说话:“师尊” 她紧握着他的手,指间的力气,将他的指骨都捏得有些发疼,她又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我往后什么都不做了,哪里都不去,就陪着师尊。” 这一年来杀伐征战,她身为将领,当然不能时时刻刻赖在顾清岚身边,反倒他们最远的一次,相隔数百里地,足足一个多月未能见面。 如今战事已到了尾声,她才能留在金陵城中,总算可以日日同他见面。 顾清岚轻叹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对她笑了笑:“心儿,我尚好,你不必过于担忧。” 路铭心听着却摇了摇头:“师尊,你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若是好好的,又怎么会当众呕血,他向来坚忍,若不是虚弱到了支撑不住的地步,又怎会当庭昏迷过去? 李靳在旁轻叹了声,开口道:“路丫头,你师尊是无法运功了而已。” 李靳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还带着些少有的怨愤,显然他自己也被顾清岚瞒着,直到数个时辰前见他昏迷,才明白过来。 他说着,又叹了声:“也许已有数日,也许是数十日,总归也是我疏忽,没注意到他异常之处” 路铭心听着就愣了愣,又看向顾清岚:“师尊,你真的无法再运功了?” 顾清岚却微微笑了笑,没有作答,倒是李靳又在旁说:“我觉察到不对,叫他随便凝出个咒符给我看,他都不能” 他们一起到了这个大千世界中,虽被封印了大部分法力,但体内金丹都还在,自然也都还可以运功,顾清岚还是他们之中最早恢复一些法力的。 而修士无法运功,却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那就是金丹已失,或是渡劫失败、大限已至。 顾清岚的金丹自然还在,他却已不能再运功,那就只有渡劫失败,经脉被反噬真气锁死这一种可能。 路铭心愕然地看着顾清岚,她不是不懂李靳的意思,却宁肯自己不懂,也胜过如今入坠冰窟,周身都木然刺痛。 顾清岚看她眼中红光隐现,目光凝了凝,忙握紧了她的手,低声断喝道:“心儿,不要多想!” 路铭心看着他,眼中红光倒是渐渐消散了,却又愣了愣:“师尊,你看我走火入魔,都没有用咒符点醒我你果真是无法运功?” 顾清岚却也没想到她怎么突然聪明起来,知道用这种法子来试探自己,只能微微苦笑了下:“心儿,生死皆有定数,我怕你太过执着。” 路铭心看着他默不作声,李靳在旁又叹息了声:“顾师弟啊顾师弟镜灵说过你若身故,我们六人的魂魄都会被吞噬,就算把你逼到如此境地,你也仍是不留恋尘世?” 顾清岚摇头又笑了笑:“我怎会不留恋可莫可奈何,又能如何?” 他说着顿了顿,抬头看向李靳微勾了唇角:“镜灵不也说过,若我们六人助北齐一统天下,就可功德圆满脱身?” 他说到这里,李靳只能“呵”了声叹息:“我倒觉得这镜灵如此煞费苦心,处心积虑要拉住你,只怕不是要害人,而是想救你只可惜他还是未能骗过你。” 顾清岚弯了弯唇:“也许他并没有骗我,只不过我着实愚钝,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情劫,哪怕连累你们,我也无法可想。” 他们在这里说着,路铭心却一言不发,只是握着他的手,将他掌心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顾清岚倒也在皇宫中住了下来,路铭心当然同他一起。 顾清岚在殿上突然呕血,被李靳从御座上冲下来接住,又拦腰抱起,一路抱回了后宫。 这些群臣都看到了,消息传出去,倒真起了些流言,说他果真和皇帝暧昧不清。 可宫中很快就传出消息,说顾尚书自幼有心疾,这一年来随军征战不止,积劳成疾已油尽灯枯,连宫中太医都回天乏术。 想到他这一年来这许多功勋,那些谣传的流言也就渐渐散了,反倒转而纷纷议论,顾尚书一手开创元齐盛世,功高震主,如今这番病重,只怕还正中帝王下怀。 在这纷扰争论中,谁也没留心路铭心也一道留在了后宫里。 莫祁和卫禀还在西南扫荡逃入山中的百越残党,得到消息后,也连夜赶往金陵。 总归他们几人已将大局稳住,这里也终究不是他们的世界,早晚都要离开,顾清岚的安危,却更牵动关乎他们自身。 顾清岚倒也没显得太过虚弱,只不过却总会困顿,也无力起身。 李靳还让燕夕鹤和御医熬了许多珍贵药材给他,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凡间药物对修士没什么用,他哪怕喝了,也只是同饮茶喝酒没差什么。 路铭心日夜守在他身边,每每抱着他不肯松手,仿佛是怕自己一不小心,他就又要不见。 顾清岚看她那栖栖遑遑又默不作声的样子,也觉怜惜,可他也确实无法再凭一己之力挽回。 经脉已被封死,他如今的身躯,不过是一具渐渐失去生机的驱壳而已,哪怕他再想逗留尘世,也不知该如何去做。 他这日昏睡了大半日,再睁开眼时,看到半开的窗外漏进来几片雪花,就微勾了唇,对床侧陪他靠着的路铭心说:“心儿,下雪了,你去将窗子打开。” 路铭心不敢违拗他,忙起身去将窗子推开,窗外的庭院中,雪花静静飘落,却连风也没有一丝,显得寂静无比。 他微笑了笑,叹息般说:“寒疏峰上终年风雪不止,我却仍是未曾看厌。” 路铭心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肩上说:“师尊,我们还回寒疏峰好不好?什么琉璃镜,什么论剑大会,什么天魔残片,都不管了” 顾清岚许久未曾回答她,她就忙抬起头,就看他安然合着双目,唇边也仍似带着一缕笑意,却已声息全无。 第十八章 静庭(2) 路铭心也不知自己就这样抱着他僵坐了多久,她一时只觉自己已回到了寒疏峰的那间曾用来安放他身体的冰室之中,一时又记起来她和他已到了另一重大千世界中。 可无论她觉得自己身在何处,怀中的人也都是一般沉寂无声。 她以为自己是回到了那三十六年间的日日夜夜,任她怎么怀抱着那个人喁喁私语、耳鬓厮磨,他都不再会给自己一丝一毫的回应。 她又知道他是再一次走了,仍是那般猝然不及,叫她许久都不能明白为何天地广大,他却已又不在了。 她抱着他想了又想,想他果真是从来也不舍得责罚她,哪怕她曾对他做下那么残忍的事情,他除却初时待她冷淡了那么一些,也从未真正罚过她什么。 可他又怎能不知道,他所能给她最大的惩罚,就是像现今这般,悄然无声地再次离开。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她木然地抬了抬僵直的手臂,想将他的身子在枕上放好。 也许是她终于动了动,他靠在她肩上的头失去支撑,微微向前倾了倾,而后她就看着他苍白无色的唇间,极慢的涌出了细细的血痕,一滴一滴的,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如同雪原中渐次开放的一串红梅。 她整个身子都像被针刺了一般,剧烈抖动了一下,忙抬袖想要去擦,那些血迹却又怎么都擦不完,直到把她的衣袖染得一片通红。 她失措地停了下来,听到身后房门“嘭”得一声被推开,李靳的声音夹带着卷入的风雪传了过来:“顾师弟!” 李靳匆忙赶来,是因在大殿上突然心中悸动,感到了些什么,推开房门后呼吸一滞,一眼看到那人,心已凉了下去。 他合目安然躺着,眉宇舒展,神色宁寂,但那唇间却有血痕蜿蜒而下,将他胸前雪衣,染成了斑驳殷红。 路铭心愣愣地转过头,看着李靳,唇齿动了几动,才嘶哑地挤出一句:“李师伯,师尊” 李靳自然不会像她一般方寸大乱,咬了咬牙上前,将手掌放在顾清岚丹田上,探到他金丹虽熄了光芒,却并未碎裂,稍稍松了口气,开口道:“你师尊是离魂了。” 要是往日路铭心自然会听懂,现下却仍是嘶哑哆嗦着说:“李师伯,师尊的血我擦不” 李靳看她六神无主,磕磕绊绊一句话都说不全,实在也太不中用了,就抬手在她脑门上点了一指,打了道醒神咒进去:“你先守着你师尊,我去寻些东西来设阵招魂。” 路铭心忙“哦”了声,她被打了醒神咒,稍稍清醒了些,也从李靳的话中摸到了些许指望,就忙又去看顾清岚,想到他一定不喜欢自己脸上沾血,抬手继续去擦他唇边的血迹。 这次她却只擦了两下,就失声哭了起来,眼泪也一滴滴落在他脸上和胸前。 她平日看起来那般厉害,要紧时刻却这般指望不了,李靳气得只想抬腿踹她一脚,却也不再耽搁,忙去叫人速速取来材料。 他在元齐大陆时的修为,设阵做法自然不用法器,挥手即来,如今却不得不像刚入门的修士一般,备下丹砂清水,在地上画下阵术。 他从大殿上赶来,连纯黑的朝服都没来得及脱下,这时也让左右侍从全都退下,关紧了这个院落的大门任谁都不准出入。 他能看出来顾清岚是魂魄离体,设下阵法是想将他魂魄召回,再不济也要知晓魂魄去向。 李靳忙了许久,才撤了阵法,眼眸中暗云密布,骂了句:“混账东西。” 他面前的阵法中一片死寂,显然顾清岚魂魄已不在这个大千世界中,大半是被琉璃镜带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顾清岚只觉自己上一刻正同路铭心看雪,下一刻就已到了另一处境地。 这里却是他曾颇为熟悉的另一处地方,枫叶如火,廊面似镜,簌簌的大雪将枫叶被上一层纯白,浓烈中更增几分清冷意味。 他看到这里,就轻叹了声,转过身望向那悄然站在他身后的人:“念卿,果然是你。” 那人一身墨色衣衫,垂在肩上的长发微微泛出火红光泽,正是昔日的魔帝夜衾,他也叹了声:“亦鸾,我果然还是骗不过你。” 顾清岚摇头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略想了下,琉璃镜最有可能认何人为主,想来也只想到你更何况琉璃镜落入我手之时太过凑巧,若不是有人刻意促成,也不会如此。” 夜衾苦笑了声:“亦鸾你所料不错,只不过虽然琉璃镜认我为主,但我却亦成了琉璃镜附庸,如今我连离开琉璃镜半步都做不到,也不能算作是琉璃镜的主人。” 顾清岚微顿了顿,又说:“让我猜上一猜,琉璃镜此前并无镜灵?” 夜衾点了点头,叹息道:“琉璃镜并非人力铸就,而是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元齐大陆的上界法器,它非善非恶,以吸食修士灵力魂魄为生当年我偶得琉璃镜,想要为你重塑血肉魂魄,也进入了镜中一窥究竟。 “也就是如此,当我力竭身死之时,琉璃镜将我魂魄血肉也蚕食进来,不过它法力不足以压制我神魂,反叫我将之降服归为己用。” 他这番遭遇也着实离奇,元齐大陆处处流传着魔帝夜衾和琉璃镜的传说,却无人知道,琉璃镜和魔帝已混为一体。 顾清岚听到这里,已猜到了他重回人世的机缘,只怕也是来自于此:“若不是念卿你将琉璃镜收服,我也不会在此重获新生?” 夜衾点头:“不过此事却也全赖朔元真人鼎力相助,若不然那时我还未能完全控制琉璃镜,叫它将吃下的魂魄再吐出去,也是千难万难。” 顾清岚笑了一笑,轻声道:“念卿,我对尘世并无执念你为我如此,叫我如何心安?” 夜衾潇洒一笑,仍是旧日魔帝的样子:“可我对你,却有执念。” 若是路铭心在此,听到这句恐怕要跳起来尖叫着挡在自家爷爷跟师尊之间了,可顾清岚却知夜衾的这个“执念”,无关风月。 夜衾轻叹了叹:“亦鸾,琉璃镜还有个功用,就是可联通形形的大千世界。这些年来,我困在其中,以镜灵之身见识过诸多人世红尘纷扰,越见得多,我也就越坚信当年我不惜代价将你重新拽回人间,乃是最明智之举。” 顾清岚望着他微弯了弯唇角:“只怕你却太过高估了我。” 夜衾摇头:“亦鸾,你从不贪恋尘世中名望私欲,却大爱众生甘为雨露这样的人,我历遍形形大千世界,也再未找到过。” 他说到这里,微顿了顿:“就如寻常修士若渡劫失败经脉被封,至多能支撑一时三刻,只因修士早已依赖灵力真气,一旦失去,被困于凡身之中,苦痛煎熬兼之复原无望,无不欲速求解脱。 “你却能撑上数日之久,只因我曾化身对你说过,若你陨落,同你一起被困在此间的那五人也会被吞噬。” 顾清岚轻叹着:“惯于忍耐,却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夜衾仍是望着他,默然片刻后才道:“亦鸾,哪怕你再拖延,那具肉身也已到了极限,你可知我为何拉你前来?” 对此顾清岚也心中了然:“只怕是因我之寿数,也不过在一时三刻之间。” 夜衾点了头:“你的肉身本就得自琉璃镜,我无法再将其重塑,若此次你陨落,魂魄无依,琉璃镜却要将你魂魄蚕食,我亦不能再救你。” 顾清岚苦笑着摇头:“可我实在也突破不了心魔如何处置同心儿的私情,我也早已想过千遍万遍,可无论是对她断情绝爱,还是同她长相厮守,亦都无法将心魔消除。” 夜衾听到这里却笑了:“我也未曾历过情劫,这我也就无法为你解忧了。” 顾清岚看他说到这里,神色间又带上了些揶揄味道,顿时就有些无奈兼哭笑不得:“亦鸾,我需问你是谁将琉璃镜放在独首山中的?” 夜衾既然被困在琉璃镜中,或许可以通过琉璃镜感知他们,却定然不能筹谋如此多的事,更何况暗箭伤人一直都不是夜衾的行事之风。 因此琉璃镜必是被什么人放在独首山中,却并不是要将琉璃镜拱手想送,而是真的要困死他们。 只是那人也不曾想到,夜衾竟然藏身镜中成了镜灵。 夜衾“哈哈”笑了笑道:“确实是我借着七修子那老儿的气息,将你们引到了我面前,这才得了个机会重新回到你身边,不过这幕后之人,说起来也并不难猜” 他说到这里,还微顿了顿:“在此世上,若你和李靳陨落,获益最大之人是谁?当年你我情交甚笃,光明正大,可如今道魔之间难道就没有臭味相投,暗中勾结之徒?” 他将话说到这里,已说得足够清楚,又“啧”了声道:“李靳那臭小子又设了阵法唤你你还是快些回去,来得久了,那具肉身可就真回不去了。” 他一语既了,竟不给半分空隙,顾清岚只觉胸前一痛,口中甜腥之气蔓延,再睁开眼时,已看到了路铭心哭花了的脸。 第十八章 静庭(3) 看她如此,顾清岚自然是想去安抚她,不过他喉间却实在堵了太多血气,只能先咳出了一些,才能轻声道:“心儿,莫急。” 路铭心哭得稀里哗啦,还抽噎着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自己仍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清岚全身无力,胸中剧痛,也觉她这样子实在太不像话,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当年云风要陨落时,怎不见你哭成这样?” 路铭心努力抽气想要说话,果然又开始打嗝,她也知道自己哭得太没出息,却又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边哭边说:“那是因云风若是陨落我自然会去陪他没什么好哭的” 顾清岚听到这句又叹了叹,低声道:“所以你执意要随云风而去连师尊都不顾了?” 路铭心又连忙摇头,哭着说:“自然不是,只是只是那时眼里心中只有一个人,想不了其他太多。” 她还是说者无心,顾清岚听着却微怔了怔,眼里心中只有一人吗?他却从未对她这样过。 哪怕他对她倾心相护、百般筹谋,也并不是眼中只有她一人。 他还要想到许多,想云泽山的安危,想道修间的龌龊,想天地异变,天下苍生何其无辜。 他可以为她耗尽心血,若她遇险,要他以命换命,他也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要让他像她一样,除却一腔痴心之外再无他物,那就万万不能。 他想到这里,却觉胸中和周身经脉剧痛,他知道这是经脉中被封存的真气终于开始反噬。 就如三十六年前,路铭心下毒害他经脉逆行一般,真气自他丹田的金丹中不住外泄,在经脉间逆行横冲,叫他霎时间气力全无。 只是这时他连霜绝心法也无法运起,内腑痛如针刺刀绞,喉间亦是血气蔓延。 路铭心看他唇边突然又涌上大股鲜血,竟是来不及擦拭,就顺着下颌流入到他胸前衣襟之上。 李靳在旁看着,也突然变了脸色,忙上前将手掌抵在他丹田之间,送入真气护住他金丹。 但他真气逆行,金丹上已裂出了细小缝隙,李靳的真气也犹如石沉大海,无丝毫用处。 他唇边鲜血涔涔而下,已几乎无法出声,也仍是看着她轻声开口:“心儿我不许你随我” 路铭心又呆傻一般看着他,脸上也仍挂着满脸泪痕,他觉她实在可怜,也又对她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看了一眼。 他能感到体内生气在飞速流逝,这一次却是再难回天,就转而望向了李靳,对他道:“李师兄元齐之事,烦劳你们。” 李靳的手就放在他的丹田处,心惊地觉察到他金丹上裂痕越来越多,实是无可挽回,当次之时,也只能强忍悲痛,对他轻声道:“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顾清岚望着他,还想要将夜衾就是镜灵之事告知于他,也想说夜衾既然是镜灵,那待他身死后,琉璃镜就要吞噬他们六人魂魄的说法,大半也只是用来留住他的托辞,而非真事。 他若真在这里身陨道消,琉璃镜只怕还会依照先前同李靳的说法,待他们助北齐一统天下,功德圆满之时,就放他们五人回到元齐大陆。 还有道修中确有人已同魔修勾结,欲图谋大事,要他小心行事,注意防范身边之人。 不过这些话却太长了些,他即使不去交待,李靳也会慢慢明白。 他只觉身子和神识都渐渐沉重,重得仿佛山岳倾塌,尽数倒在他身上,叫他连胸中一息之气也无法接续。 最后一眼,他仍是想要去再看一看她,看她是否又在哭泣,却实在抵挡不住浓黑袭来,无力坠入其中。 修士陨落之时的金丹碎裂之声,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如什么极薄的细小瓷器被打破了一般的脆响,隔着血肉传出来,还听得不慎分明。 李靳却觉此次这一声响,尤其让人心胆俱裂一些,甚至要响过当年他师尊绝圣真人陨落时,他听到的那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看他已轻合了双目,唇边仍血迹宛然,鲜血已将他胸前衣衫都染红了大片,那雪色的容颜却还是犹如寒疏峰上的玉白琉璃般,纤尘不染,洁净无垢。 那人蜿蜒铺洒在枕上的一头墨色长发,也自根部开始,一点点地,又极快地,变作了通体银白。 仿佛是他已陨落,琉璃镜就不再将他外貌伪装,而是恢复了这具肉身的原本之态。 李靳能觉到他掌下那颗顾清岚独有的,通透如冰又带着春意新绿的金丹,渐渐又从裂块,再碎成了细细粉尘,而后彻底消逝在了血肉之中。 房门又再一次被撞开,燕夕鹤破天荒自己提着药箱过来,还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我在太医院听到了消息,李师伯怎不叫我?顾真人怎样了?” 李靳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手从那人的丹田处移开,哑声说:“顾师弟已陨落了。” 其实不用他说,燕夕鹤也已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胸前大片血迹直蔓延到床榻之上,早已生气全无。 李靳站起身,再开口时嘶哑依旧,却更多了几分决断:“燕公子,将你路师妹带走。” 自从方才听到他说的那句“不许随他”后,路铭心就呆呆坐在床边,这时也只懵懵懂懂望着床上的那人,仿佛也已失了魂魄。 燕夕鹤看她这样,心里一惊,又看到李靳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了然,指间悄悄藏了一枚银针,小心走近路铭心轻唤了声“路师妹”,手中银针就带着真气,刺入她脑位之中。 路铭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就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燕夕鹤眼疾手快接住她,略松了口气。 李靳对他摆了摆手:“将这丫头带去休息,尽量叫她多睡些时候我好” 他说到这里还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处理顾师弟的后事。” 上次顾清岚陨落,路铭心就占着尸身疯了那么多年,虽说她也一直想将顾清岚复活,可哪里有那许多年来日日跟师尊已死的肉身耳鬓厮磨的道理。 这次若不趁着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时,将顾清岚的尸身好好安顿,要是让她又疯起来,那也太过难看了些。 燕夕鹤也知道轻重,忙将路铭心横抱起来,匆忙离开。 房中只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响,又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击在身侧的灯台之上,竟将一座铜制灯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这时才哑声唤道:“顾师弟” 话音刚落,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顾清岚并未远去,他坠入黑暗之中后,很快就又觉身子突然极轻,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时,更为轻松无碍。 仿佛终于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任何外物可束缚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游。 不过他却并未离开,他只是换做了一个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视着他刚抛下的那具肉身,还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铭心木然呆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偏偏叫他觉得怜惜。 看到李靳强忍悲痛,安排他身后之事,在他面前黯然落泪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可看到李师兄的眼泪。 除却这个斗室之外,他却又能看到感到许多画面,譬如此时此刻,莫祁和卫禀已连夜驱马奔驰,到了离金陵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也仍未赶到同他见面。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从,但顾尚书病重之事也已悄然传遍了后宫,也许顾尚书已身故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 他想或许他魂魄已经被琉璃镜吞噬,化作了琉璃镜的一部分,可却不知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还尚且有着神识。 他试着呼唤夜衾的神识,却得不到任何答复,也只能暂且如此。 上一次他陨落之后,对身后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来已是三十六年过去,这次他却亲眼看着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泪之后,擦了眼泪命人送了温水衣物进来,又驱开所有人,亲自为他的尸身换下血衣,整理仪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身故后会焚毁肉身,遍撒骨灰,只留下牌位供后辈祭拜即可。 但这里并不是元齐大陆,哪怕李靳想要按着修士的规矩来,也需顾及顾家的颜面和非议。 只能下旨,将他尸身暂且封棺在宫中停灵,留待来年厚葬于帝王寝陵之侧。 他知道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尸身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毁,也不会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只会在数年后化为飞灰,若让顾家将他带走安葬,只怕会被这些凡人看出诡谲之处。 更何况顾清岚心中也明白,李靳还是想若他们能在这个大千世界脱身之后,带着他的尸身一起返回元齐大陆,到时也许可以再寻一株雪灵芝将他复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灵芝复活,是因他尸身未毁,魂魄也不曾离体,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镜拘住,李靳再想用雪灵芝复活他,也不过是浪费一株灵药而已。 第十八章 静庭(4) 他只有魂体,又同琉璃镜一起,时日如同飞逝,但他看的最多的,却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安顿好放在棺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他看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一面。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难以相处。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的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李靳仿佛是想她如此这般,远好过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却西南一些零星反贼还在负隅顽抗,李靳可以说已经一统天下。 他以为他们能算作功德圆满,可以返回元齐大陆,琉璃镜却并未将他们放回,仍是让他们留在那里。 他也见李靳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唤琉璃镜的镜灵,不过夜衾也仍是未出来见他。 而李靳在召唤失败后露出来那恼怒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来,也许李靳召唤镜灵,最要紧的却并不是要镜灵送他们返回元齐大陆,而是想要询问镜灵,得知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无奈却又不得不看着那些对他情深义重的人们,在他身故后日日饱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着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们,对他身亡之事众说纷纭。 他身死之时,李靳是丢下了满殿朝臣赶往后宫,在他身亡后,还下旨连番对他加官进爵,最后甚至封到了平国公这样的地步,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异姓亲王,李靳被大臣连番劝阻,这才作罢。 这哀荣眷宠实在是绝无仅有,于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须有的桃色旧闻就又被翻了出来。 坊间传闻,言之凿凿,说他和李靳多么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个报效君王蜡炬成灰,一个却是坐拥天下痛失所爱,总之极尽煽情悱恻。 当然因他身死的时机,也仍是有流言,说他其实并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杀。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为何又能之前看来尚好,却在天下平定后突然两度呕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纷乱流言之中,也有人说道,清平王和陛下并非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镇国将军路铭心。 虽然路将军早年曾对顾国公拒婚,但那却是因天下未定,战事紧急,二人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 据军中之人说,后来的征战中,路将军和顾国公甚是亲近,常形影不离。 顾国公身死之时,除却陛下之外,也只有路将军在他身侧,因此路将军才是和顾国公相恋之人,只不过二人尚未来得及完婚,顾国公就病重身亡,实乃人间悲事,令人扼腕。 他被迫听着这些传言,无奈之中也觉出几分有趣,原来众人如此爱评说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陨落,其后数年,元齐大陆也定然有许多修士对他身亡之事议论纷纷,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他徒有虚名,如此轻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么名列三山高手之中的? 说他其实并非被魔修杀害,却是被信任亲近的徒儿所害? 看他刚复生时,李靳和莫祁的态度,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并非没有。 但一人一旦身死,或许开始尚有不少人对其议论纷纷,或缅怀或惋惜,或仅是凑个热闹,也不过只是些闲暇时日的谈资而已。 譬如当年他陨落,也只是过了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已除却寥寥几人,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号。 而这仍记得他的寥寥几人中,有始终未曾放弃复活他的路铭心和李靳,有仅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莫祁,也有他以云风之身结识的燕夕鹤和卫禀。 这些人之于他,或是亲近无比的徒儿和旧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长或短的一段情谊,对他念念不忘,任时光也未曾磨灭。 他这日照旧看着停放着自己尸身的那具乌黑棺椁,看到燕夕鹤趁着路铭心倦极了在旁昏睡之时,悄悄轻声对着棺木道:“顾真人我偷偷唤你一声云师弟,你想必不会介怀吧?” 他说着,就轻叹了声,一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带上了几许疲倦和哀痛:“当年听闻云师弟身亡,我们却连尸骨都没本事寻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无常,对修士亦是如此。 “我们瞧起来比凡人活得长久得多,哪怕寿数终了,到五百年后还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这漫漫数百年间,又有谁能确信自己不会遇险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们比之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养了那么多医修,还不顾灵根所限,非要修习医术,旁人乃至我父亲大哥,都以为我是被那次独首山试炼吓破了胆子,变得如此怕死。 “我却只是想,若来日再碰到云师弟那样的事,或许我就可以将云师弟救下来,不至于余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将云师弟的衣冠冢建在自己住处,也不过是想叫它时时提点于我,叫我不要忘记当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 顾清岚知道燕夕鹤素来将心思藏得很深,却也没想到他能有这番见解体悟,在他这个年纪的修士之中,确实也算凤毛麟角,已隐约触到了大道边缘。 燕夕鹤说着,却又低低叹息了声:“可即便如此,我却仍是又变成了无能为力的燕二我一生之中,最想救人的两次,一次是云师弟,一次是顾真人。却都殊途同归,功亏一篑。”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摸出了一只小小瓷瓶,打开盖子,将其中的药液缓缓撒在棺木之旁的青泥瓷砖上。 顾清岚看出那涓涓清液中,灵光隐现,显然是一瓶可令修士恢复真气的灵药。 这个大千世界中并无元齐大陆那些灵草,哪怕草药之中,也只含有极少的天地灵气,他能炼制出这么一瓶灵药,足见他花了许多心血钻研。 燕夕鹤尚且没有将那一瓶灵药倒完,路铭心就突然自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道:“燕二,你鬼鬼祟祟地对我师尊说了些什么?” 燕夕鹤正自伤怀,被这么猝不及防地抓住逼问,尴尬之外又带了几分恼怒,也不再对她容忍想让,反而硬硬地出口顶了回去:“我同顾真人也有些交情,为何就不能在他灵前对他说上几句,难道顾真人陨落,就只需你一人悲痛怀念?” 若是往常,路铭心必定不会如此不近人情,如今她却似已失了神志般,不仅没有听进燕夕鹤的话,反倒对他冷冷笑了一笑:“你说得也真好笑,你同我师尊有交情?我师尊在众人面前见了你,可曾对你这个平庸后辈多说过一句话,多看过一眼?” 燕夕鹤念念不忘之人,乃是云风,虽然云风也正是顾清岚,但顾清岚却也从未在他人面前,表现过对他格外的看重。 燕夕鹤自问和云风有过命的交情,但在顾清岚这里,这交情还算不算得上是交情,他也确实不知。 路铭心这一句,正戳在了燕夕鹤的痛处,他平日里好说话,也不过是有心想让,骨子里却一般是骄纵跋扈的脾气,此时也被激了起来,也冷然一笑:“在你心中,顾真人就只是你一人的师尊,旁人却都是些外人?所以你当年对顾真人痛下杀手,也觉这亦是你二人之事,与旁人无干?” 论起戳人心窝,显然还是工于心计的燕夕鹤更胜一筹,他只说了这一句,路铭心就白了脸,神色重又呆滞起来,身子也僵了。 燕夕鹤抬手从她腕中挣脱,看她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不忍,却又补上了一句:“路师妹,顾真人待你最好,却也并不是只待你好过。他陨落了,也并非只有你一人伤痛欲绝,有许多人,同样伤心不已。你若真是顾真人徒弟,也给他争口气,别整日似这般颓唐无用,叫顾真人面上也无光。” 燕夕鹤这番话,连顾清岚在旁听着,都觉说得实在是太狠了些。 不过路铭心此时,却也正是要被人如此震聋发挥地说上一说,若不然任她这么失魂落魄下去,也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路铭心听着这番话,却还是呆呆地望着他,又望了望眼前棺木,重又一言不发。 燕夕鹤看她那样子,或许是自己还尴尬恼怒,或许是实在怒其不争,起身跺了跺脚,转身走出了灵堂。 顾清岚知道他是去寻卫禀来跟自己换班,过来看住路铭心,但这灵堂之中,也霎时只剩下路铭心一人。 她又呆呆地看了看棺木,竟起身爬了上去,棺盖李靳已命人顶死,但在路铭心面前自然不堪一击,她只抬手一推,那些钢钉木椽就断了开去,棺盖顿时滑了开去,露出里面躺着的那具尸身。 这也是自棺木封上后的数日,顾清岚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肉身,那具驱壳自然仍是初死时的模样。 李靳给他换了颇似云泽山雪云袍的白衣,却未给他的一头银白长发束冠,只是任其如瀑水般铺洒在棺木的白色锦缎之上。 路铭心侧头看了看他那具尸身,神色也仍是呆呆地,却手足并用地爬了进去。 她还知道小心避开他身子,在宽大的棺木中和他挤在一起,又颇自作聪明地将那棺盖一挪,从里面又合了起来。 这样在棺木里的一片漆黑之中,她就又跟他的尸身紧紧贴在一起抱住。 顾清岚已是魂魄之体,无所不在,更何况修士就能将黑暗中之事看得一清二楚,魂魄自然也可。 他就看她用手指细细抚摸他尸身的双唇,又抚摸他的脸颊,还拿手去伸到他尸身的衣襟之中,摸了又摸。 他知道在他死去那三十六年前,路铭心只怕没少对着他尸身做下许多或可怜或龌龊之事,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对一具死去的尸首如此这般,也还是令他哭笑不得。 然而路铭心摸完了,却突然将头靠在他尸身的肩上,轻声说:“师尊,你不许我随你,但若旁人硬要杀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清岚顿时无言以对,心想她也不知是在刚才和燕夕鹤的争执中想到了什么歪主意,旁人硬要杀她,她又打不过? 此间她打不过的人,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李靳,另一个是莫祁,难道她竟要刻意惹怒这两人,叫这两人不得不对她痛下杀手? 但要惹怒这两人,谈何容易,除非她突然性情大变,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若不然这两人就算瞧在顾清岚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如何。 他想到这里,心中却是一凉他不是不知路铭心对他的执着,所以才会在察觉命数将近之时,对她说不许她追随自己。 可她若是实在点不醒也转不回心思,定要随他呢? 她又万万不敢违背他的话,那就只有如她所说一般,假借他人之手求死。 若她执意如此求死,她又是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人,真的从此滥杀无辜,犯下滔天罪孽,那命丧她手的那些无辜之人,归根究底,岂不是因他一句话而死? 他想着自然忧急无比,却无法将音讯传出一点给她,只能看着她在说过了那句话后,又低头去吻他尸身的双唇,还将那唇齿顶开,用舌尖探入了他尸身的口中。 他气急之下,只想再给这不成器的徒儿一记耳光,叫她不可再如此颠三倒四、色令智昏。 可他也仍是万万办不到,只觉如果他还有肉身,只怕又要被她气得吐出血来。 也就在此时,他听到耳旁传来夜衾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笑意:“看来还是我乖孙女厉害,我在这镜中苦寻了你魂魄多日,也比不上她一通气你,叫你神识波动终于大了些。” 第十八章 静庭(5) 顾清岚终于又听到夜衾的声音,自然也是带几分欣喜的,哪怕做一介孤魂,有个旧识可说得上几句话,也是不错。 他眼前光影变幻,又回到了昔日魔宫的镜廊之上,微低了头,他也能看到自己一身白衣,银发垂肩,正是棺木中他尸身如今的样子。 这也是数日之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又有了实体,哪怕是魂魄凝成的身体,也胜过飘荡无依,仅有一缕神识。 他想着就微叹了叹,对夜衾笑了一笑:“念卿,我还是没能勘破心魔,叫你失望了。” 夜衾却摇了摇头又笑了:“亦鸾,其实我心中所愿,却是你最好就是现下的样子,陪我一起住在这镜中,阅遍大千世界,做个毫无挂碍的局外人。” 他说着就指了指廊外的红叶被雪,对顾清岚又笑了一笑:“亦鸾,你可知我为何将神识所藏之所,布置成这般样子?” 顾清岚望向廊外簌簌飘落的白雪,早已想到:“这是当年我陨落那一日的情形?” 他说的陨落,自然是指身为青帝之时的那一次。 夜衾点了头,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我将自己困在那一日,不过是想至少那一日,亦鸾你是仍在的。” 顾清岚听到此处,微带歉然地弯了弯唇角:“当日我身为顾清岚重生,念卿你是否觉得失望?” 夜衾笑笑摇头:“我又岂会不知?你是亦鸾,又不是亦鸾。你既复生,血肉魂魄皆是新生,连灵根都已改变,甚至不再记得我们之间的事可你终究还是你,只不过是我,变成了困在镜中的灵体。”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顿:“亦鸾,你魂魄在这镜中已有六日,若留足七日,就亦会同我一般,变成了被困在镜中的灵体。” 顾清岚也料到这样了,苦笑了声:“可那具肉身已经脉断绝,金丹消散,如今我却也回不去了。” 夜衾听到这里却不接话,只是又笑了一笑,神色间甚至还带几分满足:“总归我在此间着实无聊得紧,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我就任他们魂魄飘荡,最终散逸无踪。若是亦鸾,我自当将你留下来,往后多了个陪我闲聊下棋之人,岂不美哉?” 夜衾的性情确实也同当年一般无二,潇洒中还带几分不正经,若这么看,路铭心那动不动就没正形的性子,还真是夜家一脉相承。 顾清岚听到这里,却只能苦笑了。 夜衾同他调笑也够了,终于肃了肃容道:“亦鸾,你觉察心魔所生的缘由,是三十六年前我那不成器的糊涂孙女,听信谗言将你杀害对不对?” 顾清岚知他在镜中看得明白,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无奈笑笑:“说来惭愧,正是如此” 夜衾听到这里却摇了摇头:“亦鸾,其实你心魔生出之时,却也远早于此。” 他说着衣袖一挥,廊外的雪景,瞬间已变幻成了独首山苍翠的丛林,顾清岚也已看到,这正是数百年前,青帝遭逢道修背叛,被围攻的那一日。 这些是他恢复青帝记忆之初,最先看到的情形,他恢复青帝记忆,虽只是在一瞬间,但在那短短一瞬之间,那繁杂的记忆洪流,最早涌入他脑海之中的,不是青帝年幼修行之时的记忆,也不是青帝陨落那一刻,而正是这一天。 这次他身为局外之人,看着青年洛宸将他亲手为他铸造的佩剑刺入他的胸膛之中,看着青年眼中涌上的错愕还有懊悔。 他看到自己在说出那一句“我不再是你师尊”后,洛宸目光中的哀恸和震惊,也看到了正因他这一句话,洛宸眼中生出的一丝血红之色。 是了,自那一刻起,洛宸就生出了心魔,乃至四百年后渡劫失败陨落。 那么他呢?他的心魔也竟是从那一刻而起的? 夜衾看他久久不语,衣袖再次拂过,廊外就又已变作了一重景色。 他认得那正是青池山的登仙台,当他身为青帝之时,正是在此沐浴天地灵气,劫数圆满,飞升成功,成了散仙之身。 只是这次,端坐在登仙台上的那人,一身绛紫长袍,面容端肃,却正是已成了绝圣真人的洛宸。 他看着天边惊雷闪电聚集,乌云密布宛若末日降临,就知绝圣真人已将应劫陨落。 果真电闪雷鸣,那一道道闪电俱都打在他护身的结界之上,将那水蓝色结界穿透,而后雷霆万钧,皆都落在血肉之躯上,仍是绵延不绝,直至将肉身魂魄也都一起击散。 他当年已是顾清岚,并不是青池山门徒,没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只知绝圣真人一生勤勉律己,却仍是渡劫失败,在登仙台上生生化为飞灰,下场惨烈。 那时他在云泽山上听到消息,也只在心中感慨天道无常,若连绝圣真人都无法飞升,那也不知何人才可升仙。 此刻他望着洛宸那和青年时相差无几的容颜,消逝在雷电之中,却突觉心痛难当,眼前回忆起的,却是来自青帝的记忆。 当年拜在青帝门下的徒弟无数,但那也都是在他成名之后,慕名前来的修士。 真正由他抚养长大,事事亲自教导督促,被他视为可继承衣钵的,却只有洛宸。 他想起洛宸年幼时就体贴懂事,他次次闭关,他都守在门外护法,不闹不争,每每送他去闭关之时,还总用莫名担忧的目光望着他,仿佛怕他出了什么事。 他想起自己飞升成功那一日,天边晴空万里,只有数朵卷云隐现在天际,聚在登仙台下围观的修士皆都满脸钦佩向往,唯有洛宸在望着他走下登仙台后,悄悄拭了拭眼泪。 他知道那是洛宸喜极而泣,也知是洛宸怕他飞升后既往上界而去,那一日就当时他们师徒分别之时。 他同洛宸的师徒情谊,朝夕相对百年,甚至比路铭心还要久上许多,此后反目成仇,乃至生死不见,也仍是比之同路铭心,还要惨烈许多。 夜衾望着他脸上隐现悲戚痛心之色,也在旁轻叹了声道:“亦鸾,你可知为何琉璃镜重塑你魂魄血肉,你的灵根却变异成了冰系?” 顾清岚也曾想过此节,先前他只当那是因他灵根在琉璃镜中重塑,才会如此,到这时他才明了,微微闭目,轻声说道:“是因我对洛宸和天下之人心灰意冷,只愿冰刀霜刃相加,不愿再做回那个待谁都温柔若水的青帝。” 夜衾也叹了声:“亦鸾,你之遭遇,重生后会是如此,任谁都无法对你横加指责。但你心魔,却并非重生后才有,而是从青帝之时,就已暗藏。” 当年青帝已是散仙之身,本应不再有心魔,但青帝在独首山一役后就渐渐衰弱陨落,那些心伤也趁机侵蚀他心志,将心魔埋藏在他魂魄之中。 也怪不得当年他重生之后,绝圣真人觉察到他可能是青帝复生,会对李靳说他道心不稳,原来也真是洛宸曾是他徒儿,对他知之甚深,才会有此推断。 到了此时,顾清岚心中也清如明镜,知道为何当他又再次被徒儿背叛,惨遭横死之后,会将自身魂魄封存。 也知道到了三十六年后他被李靳复活不久,就觉察出心魔日益增长,无论他如何参悟,也如何都无法克制。 若说他和路铭心之间的情劫,成就了心魔的蓬勃,那么这心魔却并不是因他和路铭心的私情而生,所以哪怕他勘破情劫,却也不能摆脱心魔。 夜衾又叹了叹:“亦鸾,你待天下人皆有情,这些情意却又一再横遭恶意背叛,也正是这些情意,将你困在原地,令你无法再超脱俗世红尘。 “你说你对尘世并无留恋,或许也正是因此在你心中,可能仍是觉得,哪怕你继续留在尘世,做过多少事,信过多少人,到最后也还是会被背叛伤痛,黯然离世。” 夜衾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琉璃镜可观一切过去之事,我到了这里后,深恨洛宸对你下了毒手,曾看过洛宸为何会背叛你。 “他天生水系灵根,心地柔韧多情,却又易被蛊惑怂恿,那日他挺剑对你,是因道修中有几人已对他胁迫威逼多日。 “他知你慈悲为怀,哪怕将这些人的打算告知与你,你只怕也不会对他们加以责罚,反倒显得他十分多事。他又不想你继续坐在高位,被如此多的人日夜嫉恨,就半推半就从了那些人。 “他对你下毒时,听信了那些人哄骗他的话,以为你已是散仙之身,那再厉害,也只会暂时封住你的灵力,并不会害你陨落若要他知道你会被折磨至此,只怕他定然不会下手。” 夜衾说完,还是叹息着:“他或许软弱摇摆、愚蠢糊涂,做下如此大的错事,却也并非对你满怀恶意。他的私心,是以为你不再是青帝,就还会做回他一人的师尊,你们二人在山间清修的日子,才是他心中最想回去的时光。” 这些旧事早就过去数百年,洛宸也早连魂魄都不存一缕,哪怕说起这些又有何用? 夜衾说着,却又望着他,轻声说道:“亦鸾,你曾问过我那不成器的孙女,为何会杀你,她又哭又怕,也将那些事说不明白,你可要看看此事的来龙去脉?” 第十九章 盏醉(1) 听着夜衾的话,顾清岚微微愣了片刻,明白他既然到了此处,不把心中那些烦乱之事尽数理清,只怕不管他还能不能重回人世,都不能作罢了。 他良久才轻叹了声:“自然是要。” 夜衾望着他,又示意他去看廊外,果真那光影变幻,成了黑夜之中的城镇,不过仅从那街巷灯火,顾清岚也已认了出来,这正是云泽山下的云来镇。 这是云来镇中的一处酒馆,当年顾清岚还年少贪杯时,也常和李靳逗留于此,就着几碟下酒小菜和炒货,慢慢饮上几壶小店特产的醉年春。 画面中桌上摆着的,也正是一坛醉年春,路铭心着了一身黑衣,斗笠遮头。 同她相对而坐的那人,亦是一身黑衣,面容英俊,一双长眉入鬓,目似寒星又带几分狠戾,正是如今的魔修邪尊月沧澜。 月沧澜先前仿佛是在劝路铭心些什么,说了许久看她还是抿着唇一言不发,就叹了声道:“心儿,舅舅亲自来见你,又给你看过了顾清岚昔日给你父亲的手书,你仍不信他是个奸诈无耻之徒么?” 路铭心一言不发地仰首又饮了杯酒,语气极冷地道:“他不先动手,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弑杀师尊。” 月沧澜就顿了顿道:“心儿,我知你是重情重义的人,不被逼到绝处,定然也不会反抗他” 月沧澜说着又刻意顿了顿,语气更沉了几分:“你且想一想,他若真待你好,为何在你年纪渐长,正是需要历练之时却不教导与你,反而日日闭关修炼? “他若真待你好,又为何时时提点你叫你不可贪功冒进?这世间还有不喜欢徒儿进益太快的师父?他不过也是怕你功力增进,早晚有一日超过了他,他就不好再掌控你。 “还有他为何明知你需要凝冰丹,却每每只给你刚好够用之数,连一颗也不肯多给?哪里有真心待徒儿的师尊会如此?他明知你若没了凝冰丹,真气随时会暴走,却还是如此悭吝,也不过就是想借这个叫你不敢在山下久留,时时听命于他。 “至于你一直在寻的那个叫做云风的小医修,他也是定然不肯相救的,若不然你和云风交好结成道侣,他日后又如何再要你同他双修? “更何况若云风同你纠缠太深,来日他要取你内丹之日,岂不是多一个麻烦,要连云风一道杀了?若不然云风也定然会将他真面目宣之于众,不肯同他善罢甘休” 不得不说他确实极会蛊惑人心,这一段话娓娓道来,步步深入,若不是顾清岚深知他完全是在信口胡说,也会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月沧澜说到这里,路铭心也终于重重将手中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够了!” 月沧澜见她眼中红光隐现,已是动怒,就知道自己已说到了她的痛处,缓了一缓又换上了另一种格外体贴的语气:“心儿,舅舅也是为你好,心疼你每日要侍奉在那卑鄙小人身旁。” 他边说边看着路铭心脸色,就又开口说:“舅舅也不忍心你仍同他周旋,兼之舅舅也知道他灵根的隐患已快要遮不住了,他要对你下手,也就在这几日之间” 那些日子来顾清岚的确是闭关比往日都要多些,身子也比往日都差一些。 当然却不是什么灵根隐患,而是一来独首山试炼大会刚过去两年,他在独首山时为了维持云风形体,自己本就受魔气反噬不轻,后来路铭心又功力大进,要的凝冰丹也更多了些,因此他伤势拖延了两年也还未能痊愈。 二来却是路铭心的真气近来越发蓬勃,他怕凝冰丹早晚也会压不住她经脉间的真火反噬,就又铸了七道可打入业魂剑身中的咒符,等她回山后,命她将业魂交与自己重新锻造。 那七道咒符每道都凝聚着他灵根精气,铸起来颇为费力,他也是耗了许多时日方才完成。 他倒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何会在伤势尚未痊愈时,勉强铸出那七道咒符,弄得连重新开炉锻剑都再无余力,只能请凌虚代劳。 也或许是那时他冥冥之中已感到,自己恐怕不能再陪在她身边多久,能为她做的事,也都先尽力做了。 镜中的月沧澜,又在娓娓说道:“心儿,你若不信舅舅的话,三日后你就又要下山去邺郡历练,到时你可先问下顾清岚,问他这次要不要同你一起去。” 月沧澜说着又顿了顿:“心儿,他从未和你一道下山,此次若突然要同你一起,你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只怕是他觉察到自己灵根隐患已到极限,你又日渐无法控制,这就要下手了!” 路铭心下山历练,顾清岚确实从来不同她一起。当然开始那几次,顾清岚总是会悄然跟在她身后仿她不测,不过路铭心从未发觉罢了。 月沧澜说到这里,顾清岚才想起,自己那次果真是打算和路铭心一道下山的,只不过却终究未能成行罢了。 月沧澜看路铭心还是闷头饮酒,并不回答,就又长叹了声:“心儿啊,你说他不先动手,你也无法弑师,可他就要动手了你非要等他下手之时再做打算,他那人的手腕和功力,又岂是你可以应付的?到时只怕你悔之晚矣啊。” 月沧澜边说,边又做出一副关怀面孔:“药尊给你的那瓶迷药,你可要好生收着,到了危急时刻,说不定就可救命。” 路铭心站起身冷哼了声,却始终未回答他,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 月沧澜用殷切关怀的目光送着她,等她走得远了,他才一弯唇角,脸上已换做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这时镜中画面一转,又到了寒疏峰上,此时已是天色大亮,显然那一夜已经过去,这已是另一日。 顾清岚看着镜中的路铭心,在他房门外犹豫了许久,这才握拳咬牙走了进去,在帘幕外跪下问道:“师尊,徒儿明日就要下山,不知师尊可还有什么吩咐?” 他记起来了,这正是路铭心弑师的那一日的白天。 那时他正在打坐调息,隔着帘幕也未能注意到她神色,当她只是惯例询问,因此并未留意。 如今他站在局外来看,却能看出她语气微颤,下巴也绷得极紧,显是心中装了什么事。 镜中那个盘膝坐在榻上的他微顿了顿,张开双目轻声说道:“这次你去邺郡我也随你一道。” 当年他会做出这个决定,正是因前一日凌虚差人给他送来消息,说邺郡附近有地魔踪迹。 有独首山那次的事在先,他实在不放心路铭心独自前往,因此权衡再三,告诉她自己也要一同前去。 当年隔着帘幕,他未能看到路铭心在听到这句话后的神色,如今在镜中却能看到,她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眸光中也波澜翻涌,定了几次神后,才能勉强开口,状若无事般答道:“弟子知道了。” 帘幕后的他又顿了顿,才再次开口:“你的佩剑明日就可重新铸好,我们下山之前,我会交还与你。” 顾清岚在镜外看到这里,却忍不住轻叹了声,到了此时,他也全然明白,为何路铭心会挑那一日下手,又为何她生掏自己内丹,是要用手。 因为那时她的佩剑,却并不在她自己手上。 镜中的路铭心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又咬了咬牙,下颌紧绷了绷,突然换上轻柔的语气说:“师尊,你房内香炉中的凝神香快要燃尽了,我替师尊换一炉来吧。” 帘幕后的他只想着明日要和她一道下山,须得尽快将空虚的真气多填补一些,免得自己在山下露出虚弱之态叫她看到,只轻应了一声,就重新合上了双目入定修行。 接下来的事,却是他自己亦回想过无数遍的。 时辰转入夜间,路铭心换来的那炉香中的魔药,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他经脉,待他觉察到,经脉中真气已开始逆行。 他辛苦压制,却仍无法挽回,只能无力俯在榻上不住呕血。 在门外等候了多时的路铭心也在此时进来,讥笑着说出那番诛心之词,他合目不再想去看她,却被她重又提了起来,五指插入腹中取走了金丹。 他以为她取了金丹之后,正当是志得意满之时,此时在镜外看着,却看到她边笑着,眼中已落下泪来。 他的血溅在她脸上,又混上了那些源源不绝泪水,眼前的人又哪里有一点得意之态,也一样凄惨得不像样子。 他看着她将那颗沾血的金丹看也不看就收进储物囊中,又将他血迹满身的尸身抱在怀中,一步步走出去,再将身后的寝殿放火点燃。 她一面说着要将他尸身一起烧了才痛快,往火中丢了几样他送她的东西,却又将他尸身在一处干净的地方放好,回来也坐在一旁,将他那尸身又牢牢抱在怀中,流着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大火。 他那尸身伤处的血仍不住流着,将她的一身白衣,也都渐渐染成了通红。 他看着那冲天的大火,还有不多时就被大火吸引,匆忙赶来的凌虚和云泽山门人。 他以为当年自己身死,路铭心在欺瞒凌虚之时,必定编造了许多谎言遮掩。 但她却并未急着掩饰什么,反而只是呆坐在那里,当凌虚冲到了她身前,她才目光空茫地转到他脸上,说了一句:“魔修的人来暗算,我没能救下师尊。” 凌虚看到她怀中那具尸身的惨状,自然悲恸无比,连唤了几声“小师叔”,才悲声说了句:“他们竟选了今日选了今日” 他明白凌虚所指,乃是那日正是他为了给路铭心重铸佩剑,真气损耗甚剧,身子虚弱之时,那日路铭心的佩剑也恰好不在身侧,寒疏峰确实防御薄弱。 她仿佛并未听懂,只是喃喃重复了一遍:“是啊,竟是今日” 凌虚又悄悄拭了泪,半跪下望着他尸身唤道:“小师叔。” 他们两人都如此失魂落魄,倒是凌虚身后有一个弟子,悄然上前说道:“师尊,小路师叔,师叔祖已仙去,尸首就如此放着给人看到怕是不雅不若先安顿一下。” 这弟子上前开口,顾清岚才猛然记起,地魔现身邺郡的消息,却不是一贯总被凌虚派来的紫昀给他传到的,而正是这人。 这弟子也是一贯跟在凌虚身侧的,瞧起来安稳持重,也总不多话,名唤未景。 第十九章 盏醉(2) 顾清岚看着,却微微合了双目,低叹出声。 当年之事,他本就对路铭心没有怨恨,只是每当想到她如此不信自己,未免心灰意懒,黯然伤怀。 如今看了这些事,若要他站在路铭心的境地里想上一想,仍是会忍不住怜惜她,怜她那时也可算孤苦无依,先是痛失挚爱,又被重重误解引得不能信任至亲的师尊。 路铭心之所以会选在那日动手,在她当日看来,应是已被逼到了绝处,师尊预谋要杀她取丹,她又被收缴了佩剑,可以说是背水一战。 当时他对她说下山之前就会还给她佩剑,在她耳中听来,可能只是他的缓兵之计,也是在用佩剑胁迫她,叫她听从自己吩咐,不可轻举妄动。 或许她那时觉得,她的佩剑恐怕已是再也不能拿回,接下来若不动手,只有任人宰割。 若她不是那么绝望,也不是那般冲动,等到第二日他们要下山之时,他真将重新铸造后更增了一层威力的佩剑交还与她,他们之间这层误解也就会顿时烟消云散。 可事已至此,又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说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重重误会,积累到这时,已将她对他的信任压得摇摇欲坠。 那时恐怕无论他说什么,在她耳中听来也是意有所指,稍有不慎,两人就是血光相见的结果。 夜衾一直陪他默然地看着,直到此时才轻声开口道:“亦鸾,此人在你陨落八年之后,下山历练时被魔修暗算,命丧当场。” 顾清岚轻合了双目,低叹了声:“是心儿做的?” 夜衾点了点头:“你陨落后,那丫头知道当年之事乃是有人刻意安排构陷,她十几年来渐渐将所有事都翻出来查了个一清二楚除却罪魁祸首月沧澜她还暂且杀不了之外,但凡参与之人,都被她找到杀了个干净。” 顾清岚听着唯有轻声叹息,修士斩妖除魔乃是己任,不能算是造下杀孽,但当年曾参与暗害他的人,也未必人人该死。 譬如汲怀生,此人一贯作恶多端、滥杀无辜,路铭心杀了他,能算除魔卫道。 未景却或许私通魔修,但是否罪已至死,也未能一言断定。 夜衾又望着他弯了唇角说道:“亦鸾,在你面前我也不怕揭自家短处,我儿无印,还有这个不成器的孙女,大抵都不是什么胸怀天下的圣人。无印当年行事太狠,落得仅剩残魂附生剑上的下场,也是应当。 “我那孙女之所以没能走上那条路,也只因她是你教导长大,总还以为自己是个正道之人,她也确实总想着你还会回来,她万万不能变成大奸大恶之徒叫你失望” 顾清岚不由苦笑:“念卿是想说,若我真的不再回去,心儿也会重蹈无印的覆辙?” 夜衾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倒不觉得那丫头还能有无印那般韧劲。” 他们一面说着,廊外的镜像中又已换了一日。 顾清岚看到那仍是在寒疏峰上,他的尸身已被清理干净,换上了云泽山的雪云袍,束了白玉发冠,被安放在冰室之中的那个他闭关打坐时所用的白玉台上。 他尸身会被在这里也好解释,寒疏峰上除了这个冰室外,其他殿宇都被路铭心那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也只有这里能安放尸体了。 这时白玉台上也还没有那个冰棺,室内也不仅只有跪在地上守灵的路铭心一人,还有带着弟子们来见她的凌虚。 凌虚一眼看到他那具尸身,又是满脸悲痛,忙抬手拭了拭眼角泪水。 顾清岚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年长的师侄有些啰嗦,却没想到他还这般婆妈,堂堂一个云泽山掌教,也不避开弟子们,就对着自己师叔的尸首一再哭哭啼啼,也不嫌颜面上不好看。 凌虚擦过泪后,才从身后的紫昀手里接过来一柄长剑,那长剑通体朱红,还有隐隐的火灵和冰霜之气溢出,正是重新锻造过后的业魂。 路铭心原本木然端正跪着,看到自己佩剑,脸上的神色也终于动了动,微带了些诧异:“掌教师兄,这是?” 凌虚望着业魂又要垂泪,忙收了收眼泪道:“你定然以为自己佩剑已被魔修拿走了吧?其实却正好小师叔几日前已将业魂交给我重新锻造,也算躲过一劫。” 凌虚一面说着,一面将业魂送到路铭心面前,说着还又想要落泪:“路师妹你近年来进益太快,小师叔总忧心你灵根中的隐患压抑不住,特地将自己灵根中的冰雪精气抽出来铸了七道咒符,交由我重铸入业魂之中若不是如此,小师叔又怎会真气不济,叫魔修偷袭成功” 他不用说,路铭心自然也已觉察到自己佩剑上已多了顾清岚的冰雪精气,她抬起双手将业魂接了过来,也低头愣愣看着手中的剑,隔了片刻才又抬头望着凌虚道:“说起我灵根隐患,师尊总给我的凝冰丹我已用尽了,不知掌教师兄这里还有一些没有?” 顾清岚看她此时真气流转无碍,已知她此时大半已趁无人之时将他那颗金丹化用掉,会这么对凌虚说,大半也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已用顾清岚的金丹弥补了灵根隐患罢了。 她显是没想到此话一出,凌虚却愕然望着她,神色突然又显得悲戚无比,隔了片刻才道:“虽说云泽山灵丹无数但小师叔竟从未告诉过路师妹?” 路铭心看到凌虚神色,显是没料到他会有此一说,她也仿佛预料到什么于她而言尤其惊心动魄的事,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无比,嗫嚅了一下,才能又开口说:“怎么?” 凌虚又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却又带了几分同情和隐隐责怪,长叹了声:“路师妹,云泽山从未炼出过什么凝冰丹。这名字大半也是小师叔随口说来给你听的,你灵根上的隐患,除非小师叔的冰雪真气不能压制,你所用的那些丹药,也俱都是小师叔真气所化如今他人已不在,我又去哪里替你寻什么凝冰丹。” 他这番话说完,路铭心却仍是呆呆愣愣,好似并未听懂他的话一般,却又移开了目光片刻,重又看着他问道:“那师尊这些年来身子时时不好,又常闭关,可是他冰系灵根上的什么隐患,也需我的真火灵根才可压制?” 凌虚看她突然问出这等言辞,神色却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话,却还是笑不出来,又重新哀然地摇了摇头,叹了声:“小师叔竟是将你护得也太好了些” 他叹息完了,才又望着路铭心,目光中的谴责之意,也更多了几分:“路师妹,小师叔的冰系灵根万中无一,却和你不同,从来也没什么灵根隐患。你未来云泽山之前那百年,他时时下山历练,连受伤的次数也寥寥无几,也从未身子不好过。他这些年总是闭关,却是为了给你弥补灵根隐患,炼制那什么凝冰丹所致。”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一脸呆滞,又觉得她刚没了师尊,自己说话是否太重,忙又安抚道:“路师妹,小师叔既然从未同你说过这些,也不过是怕你内疚,不肯再叫他太过操劳罢了他如此用心良苦,你也应在他身后好自珍重,莫要想得太多。” 他这么好言安抚,路铭心也还是苍白着脸呆愣在地,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还涣散了起来。 凌虚顿时又有些懊悔对她说了这么多,又看了看白玉台上躺着的那具尸身,脸上一时痛惜,一时悲戚,也隔了许久才道:“小师叔已去了,路师妹你千万不要多想,伤了自己他必会心疼不说,还令他一腔心血付诸东流” 他说来说去,看路铭心也只是呆呆地捧着佩剑默然不语,就只能转身悄然吩咐紫昀,叫他留在此处好生照看路铭心,这才黯然离开。 顾清岚也不知当年他身死之后,路铭心是何时得知了那些事情。 他当年瞒着她,开始也确实是怕她内疚,又觉师尊为徒儿做这些本就是应当,不必刻意提起。 到后来她要得日渐多了起来,他支撑艰难,也想过同她说一说,叫她不要任性,给他些时日缓缓。 可那时她已同他有了隔阂,也总冷淡地不想同他多言,他若再提起来,就显得他好似是在对她携恩自重一般,徒增几分尴尬,也就迟迟未能言明。 于是这些事,也就拖到了他身死之后,才由旁人对她说了。 他如今在镜外看着凌虚对她一一说来,还是觉得有几分难言的尴尬,也暗暗叹息,想到他们二人也不知为何,最后会离心向背成这般模样,竟是连这样的事,都需得旁人来点明。 第十九章 盏醉(3) 夜衾看他沉默不语,就又挥袖让镜中情景变了变,这次却不再是一个场景,而是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变幻。 顾清岚看着镜中的路铭心在汲怀生上门索要他尸身时断然拒绝,看她跑下山,只身闯入玲珑山庄要他们卖给他凝冰丹。 玲珑山庄自然也是没有的,于是她就发性打了起来,直到惊动了玲珑山庄的少主珑瑾枫,还有当她从珑瑾枫口中听到这世上确实并没有凝冰丹之后,脸上那空茫无助的神色。 他看她在冰室中发呆,一坐就是几日,也看她从山下拿了醉年春回来,喝得醉倒不省人事。 看到后来凌虚说要将他遗体好生火化安葬,又被路铭心断然拒绝。 她还跑去玲珑山庄,胁迫珑瑾枫卖了个可令尸身不腐的冰棺给她,又买了许多防腐的丹药和治伤灵药,开始四处寻找可令人复活的灵药灵草。 李靳曽说过他陨落的那三十六年间,路铭心疯得厉害,他如今在镜中看着,确实也觉得她行事已毫无章法。 好在无论怎样折腾事端,她还都格外勤加修炼,只是每次练剑时那目光中的狠戾之气,叫他看得有些无奈。 先前原胤替她求情,说她带着伤在冰棺旁写血字,确实是夸大其词。 路铭心从不曾带着伤到冰室中去,甚至她好似是想着他爱洁净,每每进去,还都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一新。 寒疏峰上被焚毁的殿宇,在凌虚和路铭心的主持之下渐渐被修好,他看着路铭心将他寝殿一点点努力还原,又给他做了许多新衣衫,好似她真的在日日准备着他会回来一般。 镜中时光飞速流逝,若说一年两年,她还想着能够复活他,也还算是有些指望,可渐渐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乃至三十年过去 镜外的他自然知道,三十六年后李靳就会将他复活,可对镜内的路铭心来说,她已尝试过无数次,也已用玉生草修补了他腹间的伤痕,可他却仍是沉睡依旧。 他在镜外看着一年年过去,她不仅没有丝毫放弃之意,反倒越挫越勇,好似她心中坚信,他早晚有一日还会回来,唤她一声“心儿”,两人还如之前一般,在寒疏峰上一起修行。 看到后来,他心中竟生出一丝不忍,金丹修士有五百年寿数,可路铭心在他身死那年也才刚十八岁。 她被他教导养育,也不过十六七年,她竟是用了两倍于此的时光,守着他的尸首,等着也不知多久才能到来的那个有朝一日。 若要是哪怕用上一百年,他仍是不能复活呢?路铭心就会继续这么守上百年? 看她那每日孜孜不倦,从不言累的样子,也并不是不可能。 他看着她,就不由轻叹了声,想要对她说上一句:“何苦。” 哪怕他死得着实有些冤枉,她或许也自觉对他有许多歉意,可也毕竟已过去那么多年,恩怨是非,该了的也早了了,又何苦心心念念一个已死之人。 夜衾在旁也开口:“心儿错杀你的事,后来你也未忍心罚她,于是看起来,就好似她犯下如此大错,却还未被惩戒,实在是逍遥得很不过在我看来,她却已早就领过惩罚了,而这惩罚于她而言,却是再重不过。” 他说的顾清岚又岂会不懂?也只能闭了双目,微微摇头。 路铭心行事一贯任性妄为,风风火火,她又最怕亏欠于人,当年云风不过救她一次,她就要生死相随。 若要让她知道她以为是奸恶小人而错杀了的师尊,其实却反倒还对她多方照顾爱护,与她来说,只怕已是再痛苦不过的事。 后来那三十六年,她更是日日夜夜在悔恨歉疚中度过,时刻想要复活他,是因不舍,也是因她若不这么想,只怕早就真的疯了。 因此他复生后看到她的悔意,哪怕还是心伤,也不忍心再责罚于她。 更何况路铭心那时说要掏丹还他,又说要他如何对她都行,他若不拦着,她真的敢给他血溅当场。 顾清岚现下想起来她那半疯不疯的样子,也是仍是气得厉害。 夜衾看他神色,就收起镜像,廊外重新变作白雪纷纷的庭院之景,他也笑了笑道:“亦鸾,不要怪我为孙女说话开脱而是若你要突破心魔,却需借助你对她和当年洛宸的怜惜之意,或许才可。” 顾清岚听到此,却微愣了片刻,顿了顿:“我需要借助对他二人的怜惜才可突破心魔?” 夜衾笑了一笑:“你的心魔,乃是因你对人之善意横遭背叛,若你一味心灰意冷,甚至不再流连尘世,却是和勘破心魔背道而驰,心魔也会愈演愈烈。” 夜衾说着,望向他轻声道:“顺从本心,心魔自除亦鸾,你就是你,芸芸大千世界,千年万载才有你一人。你从未做错,错的,是这愚弄人心的天道。” 他不过轻轻一语,听在顾清岚耳中,却犹如振聋发聩一般,震得他神志亦是一沉。 轻合了合双目,顾清岚突地微微笑了一笑,这一笑,却是如当年的青帝一般,如春阳照拂万物,如细雨重回人间。 他轻叹了声,随着那叹息之声,他张开眼眸望着夜衾:“念卿,谢你知我。” 若不是夜衾知他甚深,又怎会知道他心中症结,却不是对洛宸和路铭心的怨恨责难,而是对他自己的责怪? 他始终在怪自己,怪自己未能觉察到徒儿异样,未能将心中所想同他们道明,未能从始至终,令他们能够依赖在自己身旁。 夜衾亦是颔首微笑:“亦鸾纵我想留你,但你之寿数却远不止于此,快些回去吧。” 顾清岚并未问他要如何回去,因为自他方才神动的那一刹那,他就知自己心魔已除,魂魄却并未轻盈,反倒愈加沉重坠落,犹如每次修行入定,将要回神的那一瞬,身心俱动,灵肉合一。 他最后仍是对夜衾笑了一笑,耳旁听到他一声带着笑意调侃,已是如同自九天之外遥遥传来:“亦鸾,这尘世烦扰,你且慢慢领受吧。” 这一刻,李靳是在早朝之中,隔着眼前的玉旒,看着殿下站着的那些臣子各执一见吵闹不休。 他先前就知道这些凡人处理起所谓军国大事来,比街市间锱铢必较的贩夫走卒也没差多少,无非是措辞更文雅华美那么一些,所争之事也看上去更大公无私那么一些。 但如今日日听着他们呶呶不休,一连听了一年还多,也还不知要听到什么年月去,就更觉百无聊赖。 也就在他终于不耐烦,准备就某个南朝归降王爷的封号做个结论之时,抬眼望见殿外蓦然一片银白之色。 那铺天盖地的大雪,宛如在一瞬间降临大地,携裹着仿佛能飞沙走石一般的大风,然而那风声呼啸着将雪片卷入殿中,扑面袭来时,却又奇迹般地和暖如春。 他愕然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雪,片刻之后,已是一震衣袖,离开御座,头也不回地向殿后大步走去。 这一日,这突然降下的大雪,在初时的一阵奇异大风后,就安静下来,纷纷扬扬染白了整座金陵城,足足下了一日一夜之久。 礼部观了天象,说道是极其祥瑞之兆,昭示我朝大安天下,万民敬仰。 那一瞬来得太快,也就无人发觉,那大雪乃是自宫中的一处偏僻殿宇中所起。 李靳快步径直冲到先前停灵的殿内,踏入殿中,先看到的,乃是呆立当场的卫禀和燕夕鹤。 待他目光转入到先前安放着那巨大的双层棺椁的高台,就看到路铭心正手忙脚乱地搀着那人出来。 这姿势本应甚是尴尬,因为无论什么人,要从那么大的棺材中出来,也会带几分狼狈。 但那人却偏偏能将一举一动,哪怕无心之间,都能做得飘逸若仙,于是李靳就看着那人垂了垂首,肩头近乎及地的银白长发也滑落了几缕下来,而后他就像是感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他,微弯了弯唇角。 只这一眼,就叫李靳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胸中激荡难平,隔了许久,才能唤出一声:“顾师弟” 顾清岚终于在路铭心搀扶之下,从那大得有些吓人的棺木高台上走了下来,听到他这声呼唤,轻叹了声:“李师兄我早就想说,这棺材也太大了些。” 李靳却未回答,上前几步抬手,牢牢将他身子抱在了怀中。 路铭心在旁撅起了嘴,不过也不敢说什么,只敢插了句嘴:“师尊身子还虚弱,李师伯你别太大力。” 李靳惊喜过后,自然放开他细细打量,见他面容仍有些苍白,身上灵力也十分微弱,甚至近乎凡人。 顾清岚对他笑了笑,抬手按在自己腹间的丹田上说:“我金丹已碎,要重新凝起来,只怕要费些时日了。” 他能死而复生,李靳已是喜出望外,甚至觉得自己恐怕是在梦中,又捏着他双肩握了又握,这才能再说出一句:“不怕,多久我们都能等。” 他喜不自禁地说出这一句时,却也没想到他们六人,还真又要在这大千世界中逗留一年还多。 第十九章 盏醉(4) 顾清岚在棺木中重新醒来的那一刻,路铭心自然还仍是紧抱着他的,她还将头紧靠在他胸前,抱着他身子依偎在他怀中,仿佛还在期望他能够抬起手搂着她。 顾清岚侧过头轻咳了声,却并未如她所愿真的去搂她,只因他身子仍是无力,也正自抵御丹田处传来的那阵阵隐痛。 他也不知自己这一遭算是死而复生,还是并未真的死过,只是冲破了情劫心魔,因他察觉到他丹田处本应已崩裂了的金丹,却在自行重新凝结。 上次他重新结丹,闭关运起霜绝心法,整整用了四十九日。 这一次的金丹重塑,却并不是他自己运功,反倒是经脉间的灵力真气,俱都自行汇集到丹田之中。 不多时他可窥见自己丹田中一团凝聚起的真气中霜白和新绿之色混杂,还是他自己那颗双系灵根的金丹,只不过却尚且未能凝成实体。 这却也和修士修炼时初次结丹也不同,元齐大陆灵气充沛,修士自修为有所成之日开始,闭关运功冲击金丹,多则数百日,少则数十日,金丹就自无到有。 顾清岚的灵根万中无一,灵力也纯粹充沛,他冲击金丹那年只有十六岁,在寒疏峰的那个冰室中闭关四十九日,就已结出了一颗通透无比的金丹。 他那时结丹,丹田处的真气先是汇集成豆大一点的实体,而后逐渐增大成为金丹的大小。 如今却和那时并不相同,若说他金丹是重塑的,倒不如说那金丹也从未消失,只是散逸在了经脉之间,如今只不过重新聚拢回来而已。 这种情形他却也经历过一次,那就是当年青帝历劫成功,飞升成为散仙之身,金丹间灵力就如此般散入经脉之间,而后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重新聚拢,法力和灵气都更上了一层。 不过当年青帝飞升之时,已有五百岁寿数,和经脉在五百年来经过无数次修行历练,可算千锤百炼,他如今这具却还远未到达青帝那般地步。 若是在元齐大陆,只怕这时他经脉会有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灵力,爆体而亡的危险。 但这个大千世界却灵力稀薄,他的法力也被琉璃镜压制了许多,以至这个金丹重塑的过程,却如此缓慢,也恰好在他经脉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他体内正经受如此巨变,路铭心却并不知晓,她只觉得怀中的人突然动了一动,耳旁也传来那低沉却稳定的心跳之声,他还侧头咳了咳,气息微急。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却又忙撑起身体去扶那人,却抬头太急,“咚”得一声撞在了先前被她合上的棺盖上。 若是普通人撞上那足有数十斤的描金楠木棺盖,只怕头上也会被撞出一个大包,她却径直将那棺盖震飞起来跌落在了一旁。 她这时当然什么都顾不上管,又手忙脚乱地要将他扶起来,还嫌棺材内壁挡着手脚,抬腿就踹了一脚。 顾清岚倒是抬手撑着棺木缓了一缓,就看向她弯了弯唇角微叹了声:“心儿你是想要将这具棺材拆了?” 路铭心也没想到他醒后第一句话竟是这样,她听着就抽了抽鼻涕眼泪,颇为认真地说:“这句话是我想不出来的果然不是做梦。” 看她那个样子,顾清岚不由微笑着摇头,抬手擦了擦她脸颊上的泪水:“心儿,先扶我出去。” 他已不是第一次自棺中醒来,也确实不想再躺在棺木中说话。 路铭心连忙扶着他还有些无力的身子,帮他从棺木中出来,还没来得及跟他多说几句话,就看到李靳一身玄色朝服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又将他抱在了怀中。 李靳之后冲进来的,还有同样也穿着一身朝服的莫祁,也不知他是怎么冲开内侍跑到内宫中来的,可能也像路铭心一般,用了障眼法之类。 顾清岚死而复生,这几人自然都喜出望外无比,李靳却最先发觉他体内灵气的异样,抓住了他的肩膀,又多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惊喜:“顾师弟你” 顾清岚微微笑了笑,也不相瞒:“或是我身为青帝之时已飞升过一次所以此次勘破了心魔,就变作了如今的样子。” 若是单算顾清岚的寿数,今年也不过一百二十岁,就已历劫飞升,这在元齐大陆来说,可算是从无先例,哪怕他其实是青帝重生,也足以震动整个修真界。 李靳自然喜不自禁,抬手又抱了他道:“顾师弟,我的顾师弟!” 顾清岚看他为自己开心,乃是一片赤诚情意,也自有些感动,抬手回抱住他,笑了笑道:“我有此造化,也全赖师兄和诸位道友鼎力相助。” 路铭心在旁边看着,早就酸得鼻子眼睛都要歪了,又看顾清岚放开了李靳,还对站外一旁的燕夕鹤微微笑了笑道:“燕二公子,同云师弟的情谊,自然也是同我的情谊无论何时,云泽山顾清岚,都是燕二公子的好友。” 燕夕鹤一愣,他心思玲珑剔透,立时就明白过来,惊喜之下还有些羞赧:“这几日来的事,顾真人都看着的?” 顾清岚微笑着颔首:“我魂魄离体,这几日来却是一直都在诸位身旁,只不过却不能凝出魂魄幻影,叫诸位也看到我而已。” 燕夕鹤脸上难得有些红晕,还从衣袖里摸出来两只瓷瓶,清清嗓子递了过来:“幸好灵药我炼制了两瓶出来,那一瓶也未倒完” 顾清岚抬手接了过来,笑着道:“我如今确实还需要补充灵力,多谢燕二公子的心意。” 李靳看出他已是散仙之身,自然也看得出来因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灵力稀薄,他金丹重塑才会如此之慢。 不过若他是在元齐大陆突破了心魔情劫,那接下来他就也可同当年青帝一般,选一选究竟是飞升上界,还是继续留在元齐大陆。 顾清岚也看出他的顾虑,笑了一笑道:“我是因诸位的情意才能勘破心魔,也是因对元齐大陆的牵挂才能重返肉身也许我命中注定要留在元齐大陆,而非去往上界。” 李靳听到这里才松了口气,生怕他一回元齐大陆,就要飞升去上界,叹了声道:“顾师弟,你真是次次叫人提心吊胆啊。” 李靳的顾忌,路铭心显然是没有的,她仿佛理直气壮地觉得,师尊既然活了回来,那必定是要回到她身边的。 当然若顾清岚真的飞升去了上界,她也自当努力修炼,早日去上界寻他就好,也值得如此担心,简直毫无必要。 她看这些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就干脆熊抱在顾清岚身上,死不松手的架势:“师尊才刚回来,你们少说些让师尊歇歇,累坏了你们赔么?” 顾清岚虽然金丹未能恢复,身子还有些虚弱,但又怎么会多说几句话就累坏,李靳知道她是心急着想单独跟顾清岚相处,好扑到他怀中撒娇,忍着笑意道:“既是如此,路丫头就赶紧扶你师尊回寝宫歇息。” 顾清岚之前在宫中养病时住得那个院落,李靳当然还未舍得让人清空重新布置,如今陈设物品都还一应俱全,顾清岚又醒了过来,自然还是会去住下来。 他在此继续静养,等待金丹缓慢塑好,顾国公死而复生的消息,在当日下午,就越过高高的宫墙,传了出去惹得举国沸沸扬扬。 到了第三日,第一个迫不及待冲进宫中的,却不是顾家的人,而是这个大千世界中路铭心之父,震威大将军路之遥。 这位大将军官爵封到一品,在北齐平定百越之时,也父女齐上阵立下赫赫战功,德高望重脾性耿直,丝毫也不巴结新封的卫国公。 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后,一眼看到顾清岚半躺在床上,路铭心却抱着他的腰依偎在他怀中,顿时七窍生烟,只对顾清岚拱手随便行了一礼,就望着路铭心道:“你一个未出嫁的云英,日日留在后宫中,同男子住在一屋,也不嫌败坏名声,快些给我回家里去。” 路铭心在元齐大陆虽被路之遥收养过,但路家惨遭灭门之时她还极小,对路之遥的印象模糊之极。 他们来到这个大千世界后,一年多来南征北战,她也没什么机会同路之遥私下说话,最多见面口称一句“父亲大人”,如今被路之遥这么训斥一通,自然有些呆呆地道:“我住在这里,是要侍奉师尊,同我有没有出嫁又有什么关系?” 路之遥之前也曾听路铭心私下唤过顾清岚师尊,不过他却也并未多想,只道这只是路铭心和顾清岚之间情侣调笑的说辞。 如今看路铭心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就好似顾清岚真的是她师尊一般,自然气得道:“什么师尊不师尊,你这孽障,也不听听外间是怎么说你!好似我路家急吼吼要贴上这门公侯新贵一般,丢尽我的脸!” 顾清岚听着,倒是确实有几分尴尬,他在元齐大陆和路之遥曾有过师兄弟之谊,两人私交甚至也还不错。 路之遥当年还在云泽山时,对这个小师弟也很是照顾,若不然路家遭难,顾清岚也不会是第一个赶到的。 他想起路铭心在元齐大陆时还未来得及报答路之遥的养育收留之恩,又看路铭心还抱着自己不撒手,甚至要跟路之遥吵起来,就道:“心儿,莫要同你父亲顶嘴,还不跪下?” 路铭心从他嘴里听说“跪下”这两个字,当然犹如本能一般撒手翻身就跪了下来,连片刻犹豫都不曾有。 路之遥一看,却又气得几乎要打上一个跌,因为那死丫头跪得端端正正,显是练过了无数遍,却是正对着顾清岚跪下的。 如此一来,顾清岚也更增了几分尴尬,颇为无奈地道:“心儿你要跪你父亲。” 路铭心顿时又“哦”了声,跪着就地转了个身子,望着路之遥:“父亲大人?” 第十九章 盏醉(5) 这一声“父亲大人”,不仅轻飘飘没什么重量,还犹带几分疑问,好似还不明白他为何发了这么大的火。 路之遥给这孽障气得眼前一黑,就想抬脚踹过去,可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气得抬手指着她,发颤地道:“你给我滚回家去,即刻!” 顾清岚看路之遥和路铭心实在说不了话,就忙撑着床榻起身,对路之遥躬身微微笑了一笑:“路老将军切莫动怒,还请坐下详谈。” 路之遥看他脸色还是苍白,起身也确实勉强,知道自己若不坐下,他大半也会一直站着,就面上挂不住地被请到一旁椅子上坐下。 顾清岚陪他一起坐了,又命路铭心出去沏茶,先把她支开。 路之遥看自家女儿对他那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样子,自然又是一阵胸闷,望着顾清岚诉苦:“贤侄,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孽障,她又如此不争气若是当年陛下赐婚,她没跑走,你们二人已经完婚,如今一切好说。可现下时移世易,哪怕我有心叫你二人成亲,也顾虑颇多” 顾清岚被那一声“贤侄”唤得也是微顿了顿,路之遥在元齐大陆和他是平辈的师兄弟,路之遥见了他还总要亲切喊一声“小师弟”,现在却口称“贤侄”,让他平白晚了一辈。 他从路之遥的话中听出了些口风,就顺着他话头,又同他聊了几句,渐渐明白为何路之遥为何会突然如此动怒,冲到宫中要将路铭心带走。 路之遥自然并不是对顾清岚不满,如他亲口所说一般,若他们二人当年就已成婚,路之遥还会深感欣慰。 是以不管是在一年征战之时,还是后来顾清岚在宫中养病,路铭心随在他身侧不肯稍离,路之遥都没说过什么,任他们二人朝夕相处,存得也还是撮合的心思。 可坏就坏在顾清岚之前被认为身故后,李靳悲痛之下连番对他加封爵位,那时满朝文武没有进谏劝阻,是因那不过是死后哀荣而已,顾清岚又尚未成婚,无子无女,无人承袭他那爵位,封得再高也没有后患。 那时谁能想到顾清岚却并未真死,甚至都封棺七日了还又自醒了过来。 这么一来,李靳君无戏言,下过的圣旨不可能再收回去,顾清岚真的自此就是元齐朝的头一位异姓王公,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爵位。 贵不可言不说,看李靳对他的宠信之态,前途更是不可限量,满朝文武谁也不知道李靳会不会一个开心,就将他真的封成了异姓王。 而如此一来,顾清岚和路铭心的婚约就又被提了起来,他们两个如果真的完婚,顾家有顾丞相,还有新封的卫国公,路家却有两位将军,还手握兵权。 这么看起来双方都是煊赫非常,这一门亲事也门当户对,但却远非那么简单。 自古以来臣子最忌讳的,乃是功高震主,文臣和武将来往过密,往往也会犯了君主大忌,当年路铭心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并未有军功官位加身,顾清岚也只是个年少的翰林,他们二人成亲还可算说得过去。 如今却是稍有不慎就难堵天下悠悠众口,而天威难测,若李靳又突然收回了对顾清岚的宠信,那两家说不准就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极富贵处就是极危险处,路家时代为官,路之遥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因此忧心忡忡,赶快来宫中想将女儿带走。 路之遥说完了这些,还又带些尴尬地开口又说:“贤侄,我也听到了宫中传出的一些风声,说道太后她老人家,有意将安成公主下嫁给贤侄若是如此,对贤侄来说,倒也不失为是个良策。” 路之遥说的安成公主,乃是李靳的幼妹,今年才到及笄的年纪,顾清岚时常留宿宫中,倒也记得见过她几次,印象中她身量还小,性子极为安静羞涩。 顾清岚在元齐大陆早见多了风华正茂气势很盛的女修,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顾清岚听着就微笑了笑道:“本朝驸马不得干政,太后是想叫我从此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吧?” 路之遥点头叹息了声:“这两年来征战,贤侄的身子损耗也极厉害,更是九死一生,若此后不理朝政,安心休养,估计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这也不是顾清岚第一次被别人要供起来养着,他在云泽山上,凌虚就恨不得把他什么也不做,每日被高高供着就好。 不过他如今已是散仙之身,若真留在这个大千世界里被供起来,只怕当个活牌位被供上几百年都可,乃至元齐朝改朝换代,他还能都在。 他也只觉无奈,笑了笑叹道:“我不会同安成公主完婚。” 路铭心捧着沏好的茶水回来,就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好歹没把茶盘摔了,手脚麻利地将茶水端到桌上,就“噗通”一声跪下抱住顾清岚的大腿道:“师尊,你可千万不要给我寻个师娘!我同师尊双修,师娘定然容不下我的!” 路之遥和顾清岚说了一阵,好不容易心平气和了那么一些,又被她气得眼前一黑,抬起腿作势要踹:“你这孽障!莫不是失心疯了!胡说些什么东西?” 顾清岚忙将路铭心扯了起来,令她藏到自己身后躲开那一脚飞踹,笑了笑道:“路老将军莫急,心儿是同我玩笑罢了。” 路铭心也想起来在这个大千世界的人面前,不能提起元齐大陆的事,就清清嗓子:“父亲大人,我和师清岚哥哥是定然要在一起的,你若不同意,那就干脆打死我算了。” 她倒来来回回就是这一招,在顾清岚那里,是师尊若不要我,干脆打死我,到了路之遥这里,还是若不同意,干脆打死我,当真是泼皮无赖,寻死觅活的一把好手。 路之遥气得手又哆嗦起来:“你这混账!是认准了你爹舍不得是也不是?我路家满门都要毁在你这混账手里了!” 顾清岚又忙对他微笑着安抚:“路老将军莫急,太后那里我自有办法交待若是怕君王猜忌,我死而复生,本就打算辞官养身,不再理朝政事务,路老将军不需过于担忧。” 有他这一句话,路之遥倒是放心了不少,他也确实怕顾清岚还年轻气高、满腔抱负,不肯就此做个闲散之人,那此后祸福难料。 若是顾清岚真十分识趣,不在朝为官,只是食爵安身,想必李靳和太后念在他劳苦功高,也不会对他怎样。 路之遥想罢,又看到路铭心紧抓着顾清岚衣袖,贴在他身侧的样子,也知道这一对小情人儿历经生死劫难,恐怕还更情比金坚了一层,任是谁也拆不开了,就长叹了声,又望着路铭心摇了摇头:“我这孽障真是劳贤侄苦心” 顾清岚又微笑安抚了他几句,这才好歹将他送走,回过头路铭心躲在他身后,还偷笑着小声说:“清岚哥哥哥哥嘻嘻” 顾清岚无奈看了她一眼,摇头笑着:“你倒还乐在其中了。” 路铭心又忙抱住他腰,扑到他怀中看着他撒娇:“总归师尊也不是第一次跟我同辈啦是不是嘛,云风师兄?” 她这般无赖,顾清岚只能笑看着她叹息:“怪不得路老将军要被你气得动手,这还真是目无尊长,恃宠而骄。” 纵是路铭心这般没心没肺,只当是玩笑消遣,也挡不住他们一日在这个大千世界中不得脱身,一日就要应付着接下来的事端。 没过两日,太后就真的领了浩浩荡荡的宫女内侍们过来,说是要来探病,不过那阵仗却像是要来威逼。 不过太后威势虽大,顾清岚也还是半躺在床上,以身子不便不能下床推了对她的跪拜之礼。 太后眼看着路铭心也不情不愿一般在床头随便跪了下,看那下跪的方向,说是跪她,倒不如说是在跪顾清岚,就更气得冷笑起来。 北齐朝不比南朝繁文缛节,太后又同李靳一样,一贯是个颐指气使的性子,也没废话,就叫身后内侍捧出了一只紫金托盘。 那金盘之上,却只放着一只白玉杯,杯中盛着盈盈的酒水,却呈蓝绿之色,看着有几分诡异骇人。 太后叫内侍俯身,令顾清岚和路铭心都能看到杯中之物,就冷冷笑了笑道:“顾爱卿平乱有功,哀家却有个私心,想要将心爱小女,赐婚给顾爱卿。当然顾爱卿若坚持不受,哀家就只能转赐顾爱卿一杯薄酒,若顾爱卿宁愿饮下这杯酒,也不肯迎娶小女,那哀家一介妇人,别此之外,也无法可想。” 她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又叫顾清岚看清那酒的样子,但凡没瞎,都知道她说得轻巧,其实那却是杯毒酒,她这是以死相逼,若顾清岚不肯应承婚事,那就只有一死。 她想顾清岚本就刚刚死而复生,只怕比旁人更看重得来不易的性命一些,这番逼迫哪怕不能令他俯首听命,也会令他心惊胆寒。 只是她却没想到,她一语刚毕,顾清岚就对路铭心道:“心儿,你去帮我把酒接过来。” 而后她就看着路铭心从托盘中拿起酒杯,看也不看递给了顾清岚,顾清岚也照旧看也不看,就以袖掩唇饮了下去,饮后还微微蹙了蹙眉,像是在品评这酒滋味并不是很好。 第十九章 盏醉(6) 顾清岚不仅喝下了那杯酒,一旁的路铭心这时也盯着他神情,像是颇为紧张地开口道:“师尊,这酒不好吗?” 顾清岚轻咳了声点头,将玉杯交还给她,示意她重新抵还给那内侍,还微弯了腰行礼:“谢太后千岁赐酒。” 路铭心看他神色,还颇为不满一样扫了眼太后,似乎在怪她大老远跑过来送这么一杯并不好喝的酒给顾清岚。 太后又气又急到了极处,反倒觉得今日自己也算开了眼,反正她还从没见过喝毒酒喝得如此干脆利索,甚至还隐隐有些不满酒送少了兼之滋味不好的。 她脸上一时挂不住不知该如何是好,隔了片刻才又能重新冷笑起来,勉强撑住场面道:“好,不愧是智谋无双的顾爱卿,知道哀家并不能真的将你怎样。不过顾爱卿的亲事,哀家今次却定要做主。”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横了眼路铭心:“哀家的爱女,也断没有同谁平起平坐的道理。” 太后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路铭心也可以嫁给顾清岚,但却必须要做妾。 只不过路铭心自小上山修仙,也一心修炼,不喜欢理凡间那些琐事,在她心中,成亲事小,双修事大,反正顾清岚不会离开云泽山,她也断不可能离开师门,那他们二人就不必成亲,继续双修即可了。 是以她完全没在意太后究竟想说什么,反倒专心望着顾清岚的脸色,旁若无人地又道:“师尊莫不是想要饮酒?要不要我去寻些佳酿来给师尊?” 顾清岚本不是会失礼数的人,但今日太后过来又是赐婚又是纳妾地说了许多啰嗦之言,他听着实在不怎么耐烦,也懒得理会,就对路铭心又微微笑了笑:“师兄不许我贪杯,你最好莫让他知道。” 他会如此干脆利索地喝了那杯酒,当然是因他料到太后不敢真的赐死自己,懒得听她再呶呶不休下去。 那杯所谓的毒酒,他一眼看到,也知道不过就是普通的酒液中加了些蔬菜汁液,不过这么一来,他腹中的酒虫也给勾了出来。 修士脱离五谷轮回,口腹之欲上也就没什么可以满足,凡人食物他们吃得很少,是因凡人的食物对经脉肺腑洁净的修士来说已是一种负担,偶尔伴着酒茶吃上一些,也不过是增点乐趣。 这世上仍能被修士享用无碍的,也就只有好茶和美酒,这两样顾清岚也没能免俗地不爱。 他自从到了这个大千世界后,一直因心魔身体虚弱,好茶还可饮些,酒却被李靳交待下来禁了。 不过说起来李靳也足够了解他,知道顾真人看起来仙风道骨,年少时却经常贪杯至大醉,若不看着他一些,只怕他无聊时就会犯了酒瘾。 他们在这里说着,太后却已气得瞠目结舌,偏偏这二人都是平乱功臣,有官爵加身,又不是宫中奴仆。 就如顾清岚那有恃无恐的态度一般,她还真不能小题大做,以他二人举止不尊将他们押下去问罪,那传言出去,她岂不是要显得极其无事生非兼小肚鸡肠? 她到此时已深自后悔,只觉今日自己过来乃是自取其辱,好在多年宫闱之中,叫她练出不动声色的本事,当下又突然满脸和蔼地笑了一笑道:“既然顾爱卿已经倦了,哀家就回宫去了。” 说完也不等顾清岚跟路铭心恭送自己,就带着一帮宫女内侍,霎时间走了个干净。 她受了这等闲气,回宫后自然勒令身旁的宫女内侍不得将今日之时说一个字出去,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并等到了晚上,再跑去李靳寝宫中告状。 结果李靳听说她带了一杯加了蔬菜汁液的酒去吓唬顾清岚,竟立时瞪大了眼睛道:“母后!我好不容易才命人看住他不让他饮酒,你怎可特地去勾他馋虫?路铭心那死丫头对他言听计从,他若犯了酒瘾,那死丫头定然会给他寻美酒过来,他若贪杯喝醉了怎么办?” 仿佛在他眼中,什么幼妹婚事,什么挟制权臣,都还不如顾清岚是否喝醉来得重要。 太后又碰了一鼻子灰,气得要跺脚:“是缨儿自己爱慕顾清岚!他们二人成婚,不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她说的缨儿就是安成公主的闺名,她也是被这些人气得团团转,将待字闺中的公主已对外臣芳心暗许这种事,都拿了出来说。 李靳听完却仍是一脸讶异,仿佛在奇怪她为何要这么说:“恋慕清岚的少女又不止缨儿一人,难道要清岚个个都娶了?” 先前他在元齐大陆跟顾清岚一起在山下历练,开始时顾清岚还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才是不仅俊秀清隽,还有几分温润青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不管是凡人还是凡修的人家,凑上来问他是否愿意还俗结亲或是入赘。 直到后来顾清岚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成年相貌,神色又多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冰霜之气,追着他求亲的人这才少了些。 其实顾清岚十六岁结成金丹,按照修士结丹后相貌变化就可极为缓慢看,若他想要维持十六七岁的样子,也仍然可以。 不过顾清岚显然不喜欢自己是少年容貌,直到结丹后几年才把自己的相貌固定了起来。 眼看太后气得瞠目结舌,他就随便安抚了句:“母后,那二人之间任谁也插不进去的,你就别乱费心思了。” 太后还要开口,他又说了句:“缨儿的心思在清岚身上无事,隔天我替她寻个玩伴,定叫她忘了清岚。” 事已至此,他态度坚决,太后也只能悻悻离开,寻思着顾清岚看起来病弱可欺,谁料却如此难缠,她往后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他微妙。 李靳料得也没错,太后前脚刚带人走了,路铭心就颠颠去御膳房寻好酒孝敬她师尊了。 她还力气大,一口气搬了两大坛回去,顾清岚被强行戒酒多日,如今突然被解禁,自然也没客气。 等李靳应付完太后匆忙赶过去时,就看到那人以手撑着头,仍斜依在榻上慢慢给自己斟酒。 他上前一把将酒壶从那人手中夺下来,气得望着跪坐在旁边的路铭心道:“你怎么也不看着你师尊一点,就叫他喝了这么多?” 路铭心其实并未见顾清岚喝醉过,也不知道他酒量究竟如何。 她眼看着自己师尊喝了半天,也还是仍然一杯杯给自己斟酒,除却眼眸中多了些水汽之外,不仅脸色如常,连手都没有抖上一抖,就觉得他必定还是没醉的。 此时看李靳这么气急,她也忙说:“师尊喝得太多了?我也觉得师尊喝了一坛还多似乎是有些吓人。” 李靳听她说顾清岚已喝完了一整坛酒还多,气得几乎要笑,对她说:“你现在唤你师尊一声试试。” 路铭心听了,忙凑近了床榻,小心望着顾清岚轻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仍是撑着头斜卧,却未答话,抬眸望着她的双目,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路铭心方才就觉得他眼中的水汽似乎也太多了些,如今被他这么看着微笑,更是觉得通体如同被电击过了一般,从头顶酥到脚底,差点就身子一软跪倒下来,忙又强自精神了起来,继续小心地问:“师尊没有喝醉吧?答我一声?” 顾清岚却还是未答,只是合眸若有若无地轻叹了声,又对她勾唇笑了一笑,干脆松了手身子往后一软倒了下去。 路铭心吓得忙去抱他,又有些失措地去看李靳:“李师伯我师尊这是怎么了?” 李靳“呵呵”冷笑:“喝得大舌头了,不肯开口说话了呗。” 路铭心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答案,“呃”了声后却又好奇了起来:“不知道师尊大着舌头说话,是什么样子?” 李靳看顾清岚已喝成了这幅样子,顿时想起来当年替他善后的那些事,忙头疼无比将他还未喝完的半坛连带酒具都收了起来,丢下一句话:“你好好看着他吧,没有一两日是醒不了的!” 说完他竟是连一刻都不想多留般就飞快走了,路铭心看他那副如避虎狼的样子,好奇心顿时更盛了不少,凑到榻上又轻声唤了唤顾清岚:“师尊?” 顾清岚一连被她唤了几声,也知自己需得回她一句了,就又极轻地叹了叹,低应道:“心儿。” 路铭心听到他声音,就瞪大了眼睛浑身一僵,暗骂李靳没说清楚,这若就是顾清岚的大舌头,那也太过可怕了一些 顾清岚一面说,一面还抬起手指按了按自己额头,看起来还似清醒无比的样子,开了口低声道:“李师兄也太过大惊小怪了一些我分明未醉,不过多喝了几杯” 路铭心硬着头皮好险才撑住了没瘫软下去,心里也终于明白为何李靳逃得如此之快了这哪里是大舌头,这分明是柔声百转,情意绵绵。 他声音本就清雅之极,如今更像是从温水中浸泡过一般,带着扑面而来的氤氲水汽,每一个字,都如同能滴得下水来。 若说这世间有可溺杀人之声,可能也就是如此,莫说是她,就算是他的什么仇人,当此之时,被他软软地这么唤上一声,只怕也要就地缴械投降。 第十九章 盏醉(7) 他说完后,还又自叹了声,张开双目重又看着她道:“心儿,你再去帮我取些酒来” 路铭心已在心中大喊着“李师伯救命”,咬了几次牙,才能在他那水汽氤氲的目光下颤抖地说出一句:“师尊要不你先睡一下?” 顾清岚就算喝醉了,也仍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见她不愿去,也不勉强,只是轻合了双目又侧过头微蹙了眉,仿佛无限惆怅般轻叹了声。 看他那样子,路铭心顿时觉得心尖颤了颤,简直要跟着他蹙起的眉尖心碎,咬牙硬着头皮说:“如今已是夜里了,师尊还是先歇下,明日再接着喝?” 她这个应付之词,连醉酒的顾清岚都哄不住,他仍是轻叹了声,低低地道:“明日你们定然不肯再叫我喝酒了我知道的” 路铭心见他不肯去睡,又心中好奇,就问他:“师尊既然有酒瘾,为何在云泽山上时又甚少喝酒呢?” 顾清岚喝醉了不愿主动开口说话,问他什么却是比往日容易多了,几乎有问必答,他又轻叹了声道:“你没来之前也是常喝的,后来总不能在徒儿面前喝醉成什么体统。” 他说话其实比往日慢了许多,一个字一个字一般不紧不慢,李靳说他大了舌头,恐怕就是指这个。 但正因他说话更慢了些,声线也因醉意没了昔日那清冷意味,却是柔如烟水般的温和熨帖,听起来更让人心旌神摇了几分。 路铭心听着就浑身酥软,爬到榻上贴着他身子又道:“师尊为了养育我,多年辛苦,我心中很是感激。” 顾清岚却又摇了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唇边眼梢,净是温和:“你小时可爱乖巧得紧不能算作辛苦。” 路铭心被他看得心猿意马,又看他倒在榻上,不自觉将裹得严实的衣领蹭开了一些,露出脖颈和胸前一些微微泛红的玉白肌肤,更是几乎忍不住立时扑到他怀中,在他领口处小心地蹭了蹭:“可我后来就不怎么乖了,害师尊受苦。” 顾清岚却仍是摇头,低声道:“是我从未养过女娃,没能照顾你心思,又时常闭关” 路铭心听他直到此时,仍是不肯说她不好,反倒在责怪自己,顿时就又心酸起来,忙抬手抱住他身子轻声道:“师尊也是为了我操劳才会闭关,是我不懂事,没能体谅师尊难处。” 顾清岚听出她难过,也还是抬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对她微笑了笑:“无事,我也想多陪下心儿,不过不闭关却是不行” 路铭心也又在他掌心蹭了蹭:“师尊为了我那般劳心劳力,自然要多闭关恢复下。” 顾清岚却望着她又轻轻笑了一笑:“若不闭关,那些虚弱之态要被你看到那却不可” 路铭心听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酸,她知道这些话顾清岚若不是喝醉了,恐怕一生都不会同她说起,说他那时如何全心为她筹谋,说他连虚弱之时都要躲开她去。 她想着就又要落泪,就在他掌中蹭了又蹭,低声说:“师尊,是我不好,没能侍奉在你身边。” 顾清岚轻摇了摇头,仍是看着她微微笑了笑:“无妨,只是那时我偶尔会想到若这样下去,我或许不能再见心儿几面,就要传你衣钵也不知你接了传承后,会不会怪我其实教你太少” 三十六年前,顾清岚才不过将近百岁,在金丹修士中可算年轻,按着常理,更是还有四百年才会到寿数大限,他那时却已在考虑给徒儿传承。 这又哪里是尽心竭力那么简单,这简直是在以命换命。 路铭心当年在陆续得知了顾清岚如何为她打算的事后,也曾在心中暗暗想过他会不会为了她连性命修为都不顾及。后来李靳说她不需亲自动手,只需再等几年就可继承寒疏峰主,她听在耳中,只觉神魂欲碎,却不敢细想。 如今顾清岚就这么轻轻淡淡地说了出来,她听着却要比听到任何声音都更惊心动魄。 她浑身颤抖,却拼命止住了,将脸颊在他胸前衣上轻蹭着不肯抬起。 顾清岚纵然醉得昏沉,却还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忙微带困惑地蹙了眉,抬手去将她的脸捧着轻扳了起来。 在看到她满脸泪痕后,他眉间就蹙得更紧了些,抬起手指去给她拭泪,轻叹着道:“心儿我是不是说了太多话?” 路铭心连忙拼命摇头,又侧头去亲他指尖,轻声说:“不多的,心儿想听师尊说话,师尊多说些给心儿听。” 顾清岚蹙眉看着她,他醉得昏昏沉沉,却还是知道她会哭,大半还是因自己说多了几句的缘故,轻摇了头不肯再说,只是又捧起她的脸颊,替她拭泪。 路铭心趴在他怀中,凑过去去吻他的唇角,她平日这么撒娇,顾清岚大半是要将她推开的,今日却并未,只是仍然用柔和目光看着她,低头在她额上也回吻了一下。 路铭心又在他唇角轻吻了几下,她原本看他这般温柔如水,同平时大相径庭的样子,心痒难耐得很,听他说了这么几句后,却只愿抱着他,在他怀中一动不动。 顾清岚原本就是醉后越发温柔沉静一些的那类人,这时觉得头晕渐重,也就合上了双目,轻靠着她,沉沉睡了过去。 顾清岚多日未饮酒,此时身子法力又尚未恢复,这次喝得多了之后,醉得有些厉害,直到第二日午后,也仍是在昏睡。 李靳这时得了空过来看他,看到路铭心还是守着他,却红肿了眼睛,兼之眼窝里一圈黑影,就暗自偷笑,开口对她说:“路丫头,昨晚一夜没能睡?” 路铭心木然地看了看他:“舍不得睡,又干不了什么,只能熬着。” 李靳之前也曾见过几次喝醉的顾清岚了,听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笑出来:“顾师弟一旦醉了酒,也实在太勾人了些,可又让人不忍心对他做些什么,简直要人命。” 路铭心看着他阴测测地道:“你还想对他做些什么?” 李靳看到她眼神,忙忍着笑说:“自然是逗他做些他平日不会做的事情,比如唱个小曲儿跳个舞什么的,或是干脆把他丢到花楼去,看第二日他醒来会是什么神色你想到哪里去了。” 路铭心仍是冷冷看着他,“呵呵”笑了几声。 李靳就正了色道:“路丫头,我思来想去,还是让你和顾师弟成亲了为好。” 他提起来这个,路铭心就又开始摇头:“那可不成,我不要被师尊逐出师门!” 李靳心中不由暗笑,想到她也不知为何,对做顾清岚的徒弟如此执着,乃至要强过做他妻子这等诱惑,就笑了笑道:“你们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成亲,又何须被逐出师门?” 路铭心还有些疑惑,李靳就又笑道:“我且问你,在这里你的师门在何处?云泽山在何处?青池山又在何处?” 路铭心听到这里,才有些恍然大悟:“李师伯的意思是说,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我可以同师尊成亲,但回到元齐大陆后,我们却仍可以是师徒?” 李靳连连点头,赞她孺子可教:“试想我们六人不说,待回去后,又有何人知道你已经同你师尊成过亲了?” 他说着看路铭心还是满脸慎重,就又道:“何况我们如今身处在俗世之中,若不同你师尊成亲,你二人每日这般亲近,也有许多麻烦。等你们成了亲,你就算日日和你师尊形影不离、耳鬓厮磨,做些双修之事,也不是顺理成章?” 路铭心听着顿时双目亮了起来,她对成不成亲倒没什么执念,对双修可是心心念念:“还是李师伯考虑周到!” 李靳本来也确实经过仔细思量,顾清岚的婚事朝野侧目,前有太后逼婚,后有路之遥为女请命,他们一日不走,一日就要被这些琐事烦扰。 不若干脆让他们成亲算了,反正这两人之间,离成亲也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罢了。 还有一层,当然他们被困在这里无所事事,李靳也很想瞧瞧顾清岚穿上喜服迎娶路铭心是个什么样子罢了。 顾清岚还醉了酒在房中昏睡,不知道外面的李靳和路铭心已一拍即合,共同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奸笑。 于是北齐改国号为元齐的头一年,就是现今圣元帝下旨给新封的护国公和镇国将军赐婚,令二人择吉日完婚,永结秦晋之好。 圣旨一下,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后宫的太后看到心爱的小女安成公主,近日跟李靳总派过来的那个燕姓太医眉来眼去,更是气得要摔杯子。 将要嫁女的功勋老将路之遥,却在某日大醉后,哭着拽住自家的老管家,说总算给女儿找了个能整治得了她的相公。 第十九章 盏醉(8) 顾清岚和路铭心的婚事既然是御赐的,自然不能简陋随意,李靳特地从宫中指派了内侍张罗,务必要热闹喜庆,大大操办一番。 不仅如此,他还给顾清岚新赐了一座护国公府,这座宅邸原本是南朝得宠皇子的亲王府,不仅殿宇富丽堂皇,花园还修得颇为雅致。 当然李靳是觉得顾清岚应当永远和他一起住在宫中,他去看人方便,也更放心。 但外臣在宫内常年逗留居住总是不妥,这个护国公府原先是南淮国皇帝给自己爱子修建,跟皇宫也仅隔了一条街。 路铭心对这世俗婚礼没有半点兴趣,不过成亲后顾清岚就可以从皇宫中搬出来,她倒还是十分期待,毕竟每天在房中跟师尊这样那样的时候,李靳推门就进来了,也太憋屈了些。 总之,李靳旨意之下,他们二人的婚礼还是飞速办了起来。 良辰吉日之时,李靳特地亲自前来主持婚典,总算如愿看到了红衣的顾清岚。 顾清岚上次死而复生后,就未再遮掩白发,如今白发如雪,红衣胜火,抬了头对李靳微微一笑,李靳顿时在心中大呼:顾师弟果然适合红衣,这也太好看了些! 被他从路家迎娶而来的路铭心此刻顶着红盖头憋屈非常,还被左右的喜娘挟持着不能动弹,又觉察到外面的寂静和异样,顿时不干了,推开喜娘一把掀了盖头道:“李师伯,休要盯着我师尊看!” 在场宾客环绕,顿时更静了,一来听不是很懂这句话的意思,二来这新娘自己掀了盖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一片寂静中,李靳“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快意非常。 既然皇帝本人毫不介意,其余人等自然也都附和着笑起来,连忙把气氛重新搞得热闹起来。 北朝民风本就粗犷不拘小节,这一个插曲,在流传几次后,也变作了一段佳话,说道路将军果然是将门虎女,成亲之时也如此气势非凡。 在婚礼之上的路铭心既然摘了盖头,就这般跟顾清岚拜了堂,婚礼之后的宴席,她竟也一个开心留了下来,举杯大喝了一通,直喝得双颊通红醉眼迷离,还一拍桌子站起身,一脚踩到面前的桌案上霸气十足地道:“师尊最喜欢的是我!谁敢跟我比!” 倒是被李靳和路铭心一起管着不能再喝酒的顾清岚,坐在她身旁唇边带笑,因为那身红衣映衬,比往日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平白多了几分温柔贤淑。 路铭心原本气势非凡地定要跟李靳在酒量上拼个高下,却还是自己先醉得东倒西歪。 李靳看她憨态可掬,还想说几句话再激她喝上几杯,就看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清岚站起了身,将她快要往桌上扑倒的身子一带,带入了自己怀里稳稳抱住,又拦腰将她横抱入怀中,起身对他微一躬身道:“小徒已醉了,我带她回房。” 李靳和路铭心拼酒拼得开心,此时也有七分醉意,心中暗笑他果然护短,点了头语气带着些促狭道:“洞房一刻值千金,顾师弟赶紧去吧。” 顾清岚不理他的揶揄,就这么抱着路铭心微微一笑,径直走了。 他们二人说话旁人并没有听到,都只看到顾国公将喝得烂醉的路将军横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顿时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各自心中偷笑:路将军在自己婚礼上如此横行无忌,也不知回到房中,要被自家相公如何整治。 顾清岚整治路铭心的办法自然有许多,不过却不如那些人所想,是要到床上去整治。 他们二人的洞房布置得也喜气洋洋,遍地红烛喜带,触目皆是艳红。 原本洞房中还有合卺礼,但被路铭心这么一闹,那些喜娘自然也就散了,此刻房中只有他们二人。 顾清岚将趴在他怀中还犹自喃喃叫着“倒酒来”的路铭心放在床榻上,抬手替她按了按额头,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 路铭心听到他声音,就又循声爬上来要去吻他:“师尊” 她醉得浑身发软,此刻又如小猫般在他胸前蹭来蹭去,也够不到他的唇,只能用双臂圈住他的脖颈,挂在他身上撒娇:“师尊李师伯欺人太甚!” 李靳只不过多看了他几眼,又叫什么欺人太甚,顾清岚听着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揽住她的腰,令她看着自己:“李师兄欺人太甚,于是你就如此胡闹?” 她无知无觉,却不知自己现下是个什么模样,头顶珠冠凤钗乱歪,一双桃花眼更是醉眼迷离,双唇也被水酒润得红艳欲滴,不自觉地半张,身上繁复的火红嫁衣,更是被她蹭得领口微开。 顾清岚一直在她身旁坐着,已看到宴席中那些宾客,即使明知不合礼数,目光也一再忍不住一般,往她身上流连,就实在也坐不下去。 路铭心不知他为何有气,也还是忙着在他颈中蹭去,口中说着:“那我错了?” 她这么乱动起来,口中酒气带着热流喷到他肌肤之上,额头更是带着火热温度蹭在他面颊之上。 顾清岚合了合双目,低头看到酒气蒸腾之下,她额上的真火纹印都透过妆容花钿露了出来,更将那容貌衬得娇艳夺目,不可逼视。 他唇边又溢出一声轻叹:“心儿,你若就此醉得睡倒了可别怪我罚你。” 路铭心醉得迷迷糊糊,也听出他话中意味,并不是要真的罚自己,嘻嘻笑着去解他胸前衣带:“师尊要罚心儿,如何罚呢?” 一面说,一面还打了个酒嗝,见解不开他衣带,就索性去扯他衣领,低头在他胸前锁骨上舔了那么一舔:“师尊凡人的洞房应是要双修双修” 顾清岚听她到了此时,还不知死活念叨着双修,就轻笑了声,低头在她耳侧轻声道:“心儿,如今你还双修得了?” 路铭心平生,最不怕的就是被人激将,哪怕是这人是顾清岚也一样,顿时又来了精神,抬手去扯自己衣衫:“哪里会双修不了!这就双” 这一句话她却是没能说完,双唇就被堵了上去,顾清岚的唇间仍是带着沁凉意味,叫她心中一喜,昏头昏脑地紧紧叼住,唇齿纠缠,不肯再松。 她吻得神魂颠倒,不知不觉已天旋地转,整个身子被放在了锦被之上,眼前是顾清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一贯清冷的面容在满室的朱红之中,也染上了几分说不清的艳色,他微微笑着,低声道:“心儿,你真要双修?” 路铭心看他看得愣了神,还不知死活地抬手去摸他的脸:“师尊今日真好看” 她心中只想着这么好看的师尊,果然需得快些藏起来,不能叫旁人,譬如李靳觊觎,就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同李靳斗酒,实在是英勇无比、理直气壮。 可她也实在喝得醉了,纵然想翻身起来把眼前的人紧紧抱住好好温存一番,也没什么力气,反倒是叫面前的大美人给自己宽衣解带。 她心中才刚生出些许挫败之感,那人带着冰雪之气的唇就又落了下来,叫她忙迎身追逐,欲罢不能。 天地颠倒之时,她只觉犹如身在九霄云外,什么修道问仙,都不如此刻颠鸾倒凤来得畅快,这双修之道,果然叫人甘之如饴、乐不思蜀。 既然喝得醉了,路铭心第二日惊醒,翻身从床上坐起时,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房的,也只隐约记得顾清岚将自己抱入房中,又吻了自己。 她裹着锦被从床上爬起来,拼命回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凡人的那个什么“洞房花烛”,貌似是可以名正言顺双修的时机,顿时肉疼起来。 她还在捶床扼腕,就看到房门打开,顾清岚已换回了惯常的白衣,手里端着一碗还犹自冒着热气的羹汤,走过来对她笑了一笑,将碗地给了她:“醒酒汤。” 路铭心忙接过来咕嘟咕嘟喝掉,一抹嘴重新眼巴巴看着他:“师尊洞房” 顾清岚又微微笑了一笑:“这已是第二日,洞房之夜已过了。” 路铭心想了一想,心道莫非她喝醉后还做了些什么?就小心翼翼地道:“那昨晚,我” 顾清岚还是笑得温雅:“你喝得烂醉,行动不便,被我抱回了房中就那么睡了。” 路铭心顿时就蔫了下来,扁扁嘴差点哭出来:“我怎么如此不中用!” 顾清岚逗她也逗得够了,笑着抬手轻捏住她下颌,令她看着自己,还是温和微笑着:“心儿,李师兄让我半月之内可以不用临朝理政,我们还来日方长。” 路铭心看他眼眸中的柔和意味,顿时眼睛就亮了又亮,扑上去抱住他的腰道:“师尊,我们还可双修!双修!” 顾清岚颇为头疼地望着她:“心儿,莫要总是把双修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对路铭心来说,显然同他双修就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就是她的体统,顿时就得了便宜卖乖一般往他怀中猛钻。 顾清岚抬手抱住了她,微笑着摇了摇头,在她额上印了一吻,轻叹道:“果然醉成那样什么也都不记得了。” 路铭心却在抱住他之后,福至心灵,突然想起来昨夜种种,顿时又喜不自胜地大声道:“我想起来了!我昨天又同师尊双修了!” 这一声大喊真是震耳欲聋,只怕此刻在房外的那些侍从也能听到,顾清岚顿时又去扶额,心道还是需让那些侍从丫鬟远离他和路铭心居住之所,不然也不知要传出多少笑话。 第十九章 盏醉(9) 且不提李靳特地给顾清岚了半个月闲暇,叫路铭心好好餍足了一番。 半月后顾清岚不仅没有如旁人所料般就此做个食爵赋闲的国公,不仅重新还朝,还任了兵部尚书,在旁人看来,可谓春风得意。 倒是路铭心并未如旁人所料般重回军营,倒是安心了做个夫人一般,每日窝在后宅。 当然旁人不知道的是她关在家中正自奋力练剑。 这也是顾清岚的安排,既然他们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元齐大陆,那么倒是正好可以趁此机会磨练下路铭心的剑术。 所以他们成婚后两三日,顾清岚就让她换了一身劲装,将她带到了后院的练武场中。 他们被卷入这个大千世界,各自的佩剑法宝等等,自然也都没有带来,路铭心来了后行军打仗都用,她也确实将一杆使得得心应手,战场之上无人不闻风丧胆。 顾清岚带她来后,就先命她使一套路家的家传枪法给自己看,路铭心有意在他面前表现,将舞得虎虎生风,气势非凡。 顾清岚看她舞完,就命她换了长剑,自己也随手抽了柄长剑,要同她切磋。 路铭心小时候和年少时,他当然也没少点拨过她剑法,但那时他法力远在她之上,路铭心面对他时全力以赴,也伤不到他分毫。 如今看着他一袭白衣,持剑站在自己面前,披着大氅的身子也稍显单薄,路铭心反倒迟疑了起来:“师尊,你身子刚好些,金丹也尚未凝好” 顾清岚看她竟是顾虑会不小心伤到他,就微弯了弯唇角:“也正好我金丹尚未凝好,你也用不出多少法力,才正好磨练剑法你不是不服我说莫道友剑术在你之上?” 这个路铭心确实到现在都还不服气得很,但顾清岚既然那么说,她也不敢反驳,此刻被激起了些战意,将手中长剑一挽,仰了头道:“我手劲大得很,若碰到师尊剑上,会收几分力!” 顾清岚看她还是自信得很,又笑了一笑:“你尽管全力攻来若能赢我一招,今晚我任你处置。” 路铭心听到后面一句,眼睛就亮了起来,顾清岚这个“任她处置”,显然比什么都更令她心花怒放,顿时舔了下唇,就挺剑攻来。 她剑法是顾清岚所教,但这么多年来也融合了她自己的领悟,配合她的真火灵根,更多了些大开大合的剑意,剑势凌冽,颇有几分俾睨天下的风采。 来到这个大千世界的一年多来,她多用,也自行悟出了一些招式,将之化用在剑法之中,更加威力惊人。 只是她却没想到顾清岚的剑法,哪怕少了冰系灵根的寒意逼人,也仍是丝毫不惧与同她正面相对。 她说碰到顾清岚长剑,会留几分力气,也自是托大可笑,因她剑上真气,根本也连挨都挨不到他长剑,就会被那剑气震开。 若说她的剑法在云泽山飘逸的剑意之上,多了几分燎原烈火般的横冲直撞,那顾清岚就是穿透火势的疾电雷光,不仅快且准,那剑气也如同铺天盖地的雪光一般,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眼看瞬息之间,二人已过了几十招之多,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没有一招半式赢过对方,又想到那句“任她处置”,就不由急了起来,左手顺势捏了个法决,就想召唤真火出来助阵。 她指间一道烈火决刚打出,心里就一惊,想到顾清岚金丹还尚在凝结,她就如此动用法力,会不会真误伤了他。 这念头才刚转,她就觉得喉间一凉,却是顾清岚的剑气逼在她喉间,凝而未发,与此同时,他指间一道法决也已打出,将她那道烈火诀击了个粉碎。 剑气已在喉咙下面指着了,路铭心自然不敢再动,乖乖咽了口吐沫,讨好般望着他眨眼睛:“师尊,心儿认输了。” 顾清岚目光中带着些无奈笑意:“果然我所料不错,你还是不肯舍弃好用的法力。” 路铭心也知道说好了练剑,她却忍不住偷用法力是不对,可不仅偷用了法力,还被发现,不仅被发现,还被打散了烈火诀,可谓输得彻头彻尾,此刻被剑气逼着喉咙,只能继续眨着眼睛撒娇:“师尊,我错了。” 顾清岚这才撤了剑气,轻笑着摇了摇头:“你若不想着用烈火诀,也不会输得如此之快。” 路铭心又忙去拍他马屁:“师尊说得不错,还是师尊剑法厉害。” 顾清岚督促她武学时,可没这么好糊弄,微笑着咳了咳,叹了口气道:“从今日起,你每日练剑,要每日练足四个时辰,我身子不济时,会叫莫道友和卫道友来陪你。” 路铭心看他脸色稍显苍白,也知道怕是自己刚才偷用法力,逼他不得不也动用法力,对他现在的身体而言,怕是有些勉强。 她顿时又心疼又愧疚起来,哪里还敢求情讨饶,忙应了下来,又想起来问:“师尊,你说我定然胜不过莫师兄,为何又督促我练剑?” 顾清岚望着她笑了笑:“那时论剑大会就在几日之后,我说你和莫道友的火候不止差了一点半点,只有几日时间,自然怎么点拨都还是胜不过如今我们却不知要在这里逗留上多久,却不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 他这么一说,路铭心眼睛就又亮了起来,开心地道:“师尊的意思,是我若勤加修炼,还是有希望能赢得过莫师兄?” 顾清岚看她好胜心切,就好笑地又摇了下头:“这些日子对我们来说都颇为难得,我会叫莫道友好好同你练练剑招你能从枪法中悟出新的剑意,莫道友天资怕是还在你之上,却不知也悟出了什么。” 他眼看着路铭心的目光又暗了下来,就又补上了一句:“哪怕你仍是赢不过莫道友,却或许能赢过你原先赢不过的人。” 论剑大会又不是只有他们几人参加,还有大把各山门的长老们,路铭心听完也觉得他们被卷入这个大千世界中,也许对各自的武道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顿时精神又一振,忙拉着他衣袖说:“师尊说得不错,我一定会加倍努力。” 她说完还是不死心,望着顾清岚又期期艾艾地说:“那若我好好练剑,师尊晚上可不可以” 顾清岚却又对她温和地笑了一笑:“你没赢过我,自然任我处置。” 路铭心看他毫不留情,顿时备受打击,捂着胸口想他是自己师尊,她赢不了他那不是天经地义,难道以后每日都要被他随意处置? 不过她转念一想,好似被他随意处置也舒服得很,于是就又纠结起来,到底是随意处置师尊好一些,还是被师尊随意处置好一些?想得当真好不烦恼。 他们在这里也不觉时光飞逝,顾清岚慢慢重塑金丹,也帮助李靳处理了不少新朝的政务。 这一年多来日日安稳,唯一的波澜,只怕也是燕夕鹤不知怎么跟安成公主日久生情,安成公主更是对他情根深种,为了求太后给二人赐婚,还闹着绝食了几日。 太后效仿那迫顾清岚的旧法子,威胁要赐毒酒给燕夕鹤,想逼他远离公主,却没想到燕夕鹤也同顾清岚一样,也不管那杯酒是不是真的毒酒,眼睛也不眨地喝了下去,害得安成公主扑过来非要跟他殉情。 太后接连两次被这些不怕死的臣子怄着,自此后再也没打算赐给任何一人毒酒,也干脆撒手不管女儿婚事,叫李靳自己看着办。 李靳能怎么办?当然是照旧赐婚了事。 路铭心在燕夕鹤荣升驸马之前,悄悄找个机会,扯住了他问:“燕二,我们早晚要回元齐大陆,你走了公主可怎么办?” 燕夕鹤照旧摇着扇子,笑得风流无比:“她若能跟我去元齐大陆,我自然不会不认这门亲事,但她若跟不过去,我也没有办法啊。” 路铭心瞪大眼睛看着他那一脸闲雅,又想起来安成公主都要给他殉情,良久吐出来三个字:“负心汉。” 燕夕鹤拿扇子遮着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双含情带意的凤眼微垂,叹息了声:“仙凡有别,我也没有办法啊。” 他这么一说,也叫路铭心发觉:若他们走了?那这个大千世界中的人当如何?他们来之前,这里应当就有这些人。但他们在这里逗留两年有余,是否已变改这些人的命数?那当他们走了,这个大千世界还会如原本一般运转? 这件事也还没等她想明白,也就在燕夕鹤同安成公主完婚的当日,他们几人好不容易又聚在一起举杯共饮,路铭心觉得自己不过多喝了几杯,却不知为何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又能看清眼前事物,却是愣了又愣。 只见周遭陈列俱都熟悉又陌生,呼吸吐纳之间天地澄澈,身体中充沛的法力和灵力,也叫她觉得久违。 窗外更是暮色四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沈锦瑛在门外轻唤:“师尊?师尊已同顾师叔和诸位师兄师妹聊了许久可有什么事?” 一片沉寂中,她倒是听到身侧一个人捶了桌子,那向来潇洒的声音中,竟带着莫名的悲愤:“我的缨儿呢?叫我同缨儿洞房过后再回来也好啊!” 第二十章 出云(1) 夜衾说得不错,他们在镜中两年有余,换到元齐大陆,却只是数个时辰。 众人皆有些恍如隔世之感,李靳想到自己若不答话,沈锦瑛只怕就要破门而入,忙应声道:“我们无事,锦瑛你进来吧。” 沈锦瑛已在门外唤了数声,此时终于松了口气,推门走了进来,看到自家师尊全须全尾地坐在那里,这才彻底放了心,道:“师尊,可是有什么事?” 琉璃镜一事太过诡谲,李靳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索性摇了摇头,想着过后再同他详细道来,他才刚摇了头,就听到身侧路铭心急着唤了声:“师尊!” 李靳忙转头去看,看到顾清岚以手按着腹部,脸色煞白靠在椅上,吓得忙去扶他:“顾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顾清岚抿唇摇了摇头,他被送回来的时候,金丹虽已凝成实体,但其实尚未稳固,如今回到了灵气充沛的元齐大陆,他身为青帝之时的法力悉数涌回丹田,哪怕他一经觉察就竭力运功稳定真气,丹田处也还是剧痛无比。 他知道夜衾会选这个时机将他们送回,必定也是算准了此时他已可承受这样的法力,哪怕需要吃些苦头,也必定没有大碍。 他侧头咳了几声,觉到喉间血气蔓延,却也并没有无法压制,就轻声开口道:“李师兄,琉璃镜若是此次论剑大会的榜首奖励那我必须拿到它。” 李靳被他吓得心里一紧,又看他此刻虚弱无比,却一开口就是这句话,不由愣了愣:“顾师弟,你这是” 顾清岚闭目感到被放在桌上的琉璃镜和自己灵力之间那丝丝缕缕的牵连,张开双目,无奈笑了笑道:“琉璃镜已认我为主,若叫它落到旁人手上,只怕它要不干。” 李靳还不知道琉璃镜的镜灵就是夜衾,听到这里忙愕然了一下,就又开口道:“这也好办,待我赢过那些人,再故意输给你就好。” 顾清岚微勾了勾唇,虽然脸色还是苍白无比,那眸间神色,却是暗带笑意:“李师兄,你确定如今你真能胜过我?” 李靳也是同路铭心一般傲气十足的人,当年他在论剑大会上对着顾清岚,就从未想过让他一招半式,现下自然也从来没对什么人刻意想让过,最多手下留情不将对方揍得那么惨就是了。 他被顾清岚这么一激,眼眸也就又亮了亮,回想起来往日同他切磋时那种棋逢对手的畅快之感,笑了笑道:“你还是快些歇下我等你在论剑场上遇到我。” 顾清岚又咳着笑笑:“那就好。” 李靳看他那苍白脸色,心疼得很,也不忍累着他,忙对路铭心道:“你快些扶你师尊回房调息。” 路铭心当然早等着这句话,就要拦腰去抱顾清岚,被他抬手推拒了,只是扶着她肩膀站起身来,示意她将桌上的琉璃镜收起,对众人笑了笑:“我先告辞。” 关系到他的安危,路铭心什么都顾不上,将他扶回二人住着的别苑中打坐,还眼巴巴守在榻边看着他,生怕眨眨眼睛他就要不见一般。 顾清岚咳了几声,对她笑了笑道:“我无事,你将琉璃镜放下,去外面就好。” 路铭心当然不敢不听他话,却磨磨蹭蹭地道:“师尊,我就在门外,你有什么事,唤我就好。” 顾清岚微笑着点头送走她,待她关上了房门,他才闭了双目,在神识中将夜衾召唤出来。 他们一起回到元齐大陆,他就发觉除了自己法力涌回外,他和琉璃镜之间,还更多了一层牵连,这件上古法器,已认他为主,和他灵脉想通,成了能被他驾驭的法宝。 很快他的神识又站在了那道镜廊之中,夜衾也现身出来,笑了一笑道:“亦鸾,从此后我可是你的法宝,为你驱策了。” 顾清岚却没想到经此一役,琉璃镜会变成自己的法宝,无奈笑笑:“念卿,你可叫我有些骑虎难下了。” 夜衾也笑着:“琉璃镜一旦认主,法器之主就随时可召唤我出来,叫我为他做事你忍心叫旁人驱使我?” 他笑着又顿了顿:“更何况你在琉璃镜的大千世界中渡劫成功,已通过琉璃镜的试炼,我即使不想认你为主,也是无法。” 顾清岚听到这里才明白,夜衾为何要将他们吸入琉璃镜之中,又为何助他解除心魔,原来在琉璃镜中渡劫成功,就是琉璃镜认主的试炼,夜衾故意不提,就骗着他这么收了琉璃镜。 夜衾笑了笑,又道:“我这也是为元齐大陆的修士考虑,琉璃镜一日不认主,就一日需要吸入修士,蚕食他们的法力来维持自身灵力,这却是我也无法控制的,琉璃镜认你为主之后,也算除去了这一大害啊。” 顾清岚听着就略带无奈地笑笑:“只是我无心功利,琉璃镜又是万众瞩目,我若想将琉璃镜留在身边,就必须在论剑大会上毫无败绩念卿你却是督促我必定要取胜了。” 夜衾又哈哈一笑:“这次论剑大会,却不仅是道修的事,魔修不日也将卷入进来亦鸾你本就应站在众人之上,又何须自谦?” 顾清岚确实无甚争名夺利之心,但确有济世救人之愿,就轻叹了声不再去提,转而问他另一件事:“念卿我们走后,那个大千世界又当如何?” 他们在那里耽搁两年有余,北齐的江山是他们一手打下,后来建朝元齐后,诸多政务更是他和李靳一手操办,哪怕他凝聚金丹身子时好时坏,也未曾放下,着实耗费不少心血,如今既然离开,也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夜衾笑笑:“那个大千世界本就是元齐大陆的投影,当然元齐大陆也可算那个大千世界的投影,那里的你们本当如何,现在自然还会如何。” 他说着就抚了衣袖,让顾清岚看了那个大千世界的他们几人,本应经历的事。 在那里的前线战场,路铭心又对他横眉冷对了许久,却也渐渐解开了一些误会,更是在他病势渐重,不得不离开前线回到国都后,逐渐想起了二人幼时的事。 原来路铭心会对他如此冷漠,是因那年路铭心落水后烧得厉害,路之遥请来的太医不得不对她用了些重药,令她浑浑噩噩忘记了那一年间他们相处的事。 后来路铭心见了他,就会因脑中想要竭力回忆起那段往事而头疼欲裂,所以格外暴躁不通情理一些。 那个大千世界中的路铭心也并非对他无情,反而是因对他有情,心中备受煎熬反复。 待路铭心终于想起来那一年的事,就重新变成了那个不肯离开他身边,对他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小姑娘,他们自然也就能终成眷属。 在那个大千世界中,他们也是在元齐建朝后不久,就被李靳赐婚,完婚做了夫妻。 只不过那个大千世界中的他没有法力支撑,又在那两年间近乎耗尽心力,他们完婚后不过第三年就病重而逝。 他望着镜中那个大千世界的路铭心,在他死去后悲痛欲绝的模样,也在心中暗暗叹息。 虽然他们没有一再错过,但仅能相守三年,对路铭心来说,也确实太过残忍了些。 夜衾看他脸上怜惜的神色,又轻声开口道:“在那个大千世界中,这丫头在你病逝后对天起誓,若能叫她在轮回中再遇见你,她甘愿受一世孤寂之苦,只愿能和你重逢。” 他说着又顿了顿:“在凡人而言,三十年既是一世” 顾清岚抬头看着夜衾:“念卿是想说,那个大千世界的事,可以算作是我们的前世?” 夜衾就又笑着摇头:“大千世界变幻无常,就如庄周梦蝶,究竟是谁在梦中,又如何做得了准呢?” 顾清岚也不去纠缠于此,微微笑了笑道:“对了,若念卿能被我召唤,那无印的残魂也寄存在焚天剑上,念卿要不要见一见他?” 夜衾摇头哈哈笑了起来:“亦鸾,我在琉璃镜中已有百年,若我想看看无印,随时可见,只不过是他看不到我而已他这一世错了许多次,我无法助他,也不知该如何再见他,就随他去吧。” 顾清岚点头表示明了,夜衾见他无话,也笑了笑道:“不过待此间事了,我倒是知道要去哪里寻他残魂到时我会告知亦鸾。” 顾清岚明白他说得潇洒,但夜无印毕竟是他独子,在他身故后还受了那么多苦,他自然不会毫不怜惜心疼,为其筹谋,就又笑着点了头:“我明白。” 二人话毕,夜衾重新回到琉璃镜中,顾清岚也自行打坐调息,将那些重回的法力竭力归拢安顿。 这过程若要别人看,是苦痛无比,难以忍受,他却早习惯丹田中的痛楚,倒不觉得难忍。 只是当他打完坐回神,显然是早已等在旁边的路铭心就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身子,还凑过来吻他的薄唇,眼中更是落泪:“师尊” 他这才觉出唇边还沾着不少血迹,就抬袖擦了,看着她微微笑了笑:“莫急,无事。” 路铭心抱着他又哭了一阵,才想起来什么,忙说:“师尊打坐入定三日了昨天月沧澜那厮突然带人上山,说道也要参加论剑大会!” 第二十章 出云(2) 魔修参加论剑大会,自然全无先例,但所有人显然也都忘了,当年论剑大会第一次召开之时,还曾放出话来,说要广邀天下道友,只要是修道之人,皆可报名参加。 魔修哪怕修得是为道修所不齿的魔道,却也确实能算是修道之人,他们若成群结队打到青池山上,那就是蓄意破坏论剑大会,道修自然要打回去。 可如今他们客客气气地按照论剑大会的规矩,先送来名帖请求参加大会,再等在山下等待被招上山,青池山就有些骑虎难下了。 顾清岚听着轻咳了咳,低声道:“李师兄如何处理了?” 路铭心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又凑过去在他仍显得苍白的唇边吻了吻,才道:“李师伯事关重大,要同三山宗门的长老们共议,如今在崇光殿中议事,还没个结果。” 顾清岚沉吟了下问:“云泽山谁在里面?” 路铭心忙说:“凌玄师兄和掌门师兄的首徒小紫昀都在。” 云泽山派来的诸人中,也确实这两人身份最高,最能说得上话,当然这要除开顾清岚和路铭心。 顾清岚听着就道:“此事重大,你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去议事?” 路铭心扁了扁嘴看他:“我心中除了师尊再无他人,师尊还在入定,我就算去了也肯定神思不属,还不如不去。” 她那一脸神色,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反而还隐隐有邀功的模样,顾清岚暗觉头疼,也不知该不该真的夸她几句,只能微叹了声:“好在还没出来结果,我们这就快些去吧。” 路铭心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忙应了声翻身起来,就去给他张罗着沐浴更衣。 三山议事自然郑重,顾清岚换了云泽山给他准备的繁复长袍,里里外外足有五层之多,头上那顶出云头冠,更比凌虚的掌门头冠还要高上半寸,显示他辈分崇高,犹在掌门之上。 他这么装扮好了带着路铭心到了崇光殿,走进去时议事厅内也俱都静了一静。 在座的这些长老们,却几乎都是认得他的,前几日他在飞来坪上惊鸿一瞥,许多人都没来得及见他,后来他就又关门谢客,说是闭关,就更没几人见过了。 路铭心一眼瞥到代表燕氏的燕夕鹤也在,又扫到其他几大世家的人,就知道是否开魔修入论剑大会的先例,确实关乎重大,除却三山宗门外连凡修都被拽来一起共商大事。 顾清岚向来不是啰嗦多礼的人,只拱手不失礼数,淡声道:“我身子不济,先前闭关调息不知有变,来得迟了些。” 众人看他脸色苍白,许多深知他实力的长老,自然正暗暗在心中考量,不知他死而复生后功力恢复了几分,若自己在论剑大会中同他对上,也不知胜算有几分,却不想他丝毫也不避讳自身状况,也不知是故意示弱,还是在试探什么。 李靳见他来了,当然飞快命人又摆上了椅子给他坐,这时候也不避讳,殷切地望着他道:“顾师弟身子还没全好,快来坐下,不要劳累。” 顾清岚也没推却,微弯了弯唇角,应了声:“还好。” 他走到李靳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也未扫视众人,只是微垂了眼眸问李靳:“李师兄,你同诸位说到何处?” 李靳原本就被吵得焦头烂额,此时见了他,犹如见了主心骨一般精神一振,忙回道:“我同诸位长老峰主正说到虽然魔修也属修真,但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诸位长老峰主的意思,是虽然当初召开论剑大会并没有将魔修排除在外,但百余年来他们从未前来参加,这次有了琉璃镜,他们却自来了,定然只是要争夺至宝。” 李靳说到这里,还略顿了顿,目光从在场诸人的脸上滑过,语气中带了些不甚明显的讽刺之意:“更何况诸位长老峰主觉得,魔修之道是邪魔外道,也不知他们在论剑场上是否会使些不入流的暗算手段,所以还是直接将之驱逐为好。” 顾清岚听着,也料到会是如此,在场的这些道修们,无不想问鼎宝座拿到琉璃镜,且不说他们是否忧心魔修会破坏论剑大会,就是魔修老老实实参加比武,他们只怕也不想看到。 他听完也只抬了眼眸,微弯了弯唇角:“诸位既然已有定论,只需发个通告即可,为何迟迟不给等在青枫镇的魔修们一个交待?” 李靳也气得想骂娘,冷声道:“现下长老峰主们,却是想我以青池掌教的名义去告诉月沧澜,叫他们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顾清岚是何等心智,李靳这么一说,他就全然明了此刻的僵局,只笑了笑。 看来这些人不想要魔修参加论剑大会是真,却谁都道貌岸然地顾及宗门名声风范,不肯出头,将这事都推到了青池山头上,肯定是说论剑大会既然是青池山主持举办,其他门派不好插手联名。 在场的长老们有半数都是青池山的人,哪里肯善罢甘休,自然将他们骂了回去,于是说来说去,竟是想要推到李靳一人头上,叫李靳用青池掌教的名义勒令月沧澜离开。 他们算盘倒是打得精明,这么一来,魔修是被赶走了,但嫉贤妒能和轻视魔修之名就落在了李靳一人头上,到时魔修愤恨起来,怨恨也都在他一人身上。 顾清岚直到这时,才抬了眼眸,从这些长老峰主脸上一一扫过,如今距离他身为青帝之时,已过去了四百余年,当年那些修士也都换了一辈。 但这些道修首领们,却还是一般地各怀算计、胆小怕事。 他想着就弯了弯唇角,开口道:“敢问诸位,何为道法?” 他这一问,却是哪怕入门的修士也能随口答得上来的,厅中静了一静,显然众人不知他为何发问。 隔了半响,才有个修士悻悻开口:“不知顾师弟为何有此一问,道法自然,万物之宗,这又同现下之事有什么关系?” 顾清岚看那人正是月渡山的齐月峰主素观真人,就又轻弯了唇角:“素观师兄说得不错,道法自然,万物皆出其中,既是以道论剑,那天下负剑修道之人皆可往来,又为何定要将魔修拒之门外?” 他这一句话,说得轻巧,在场诸人却是齐齐都变了脸色。 自从青帝和魔帝陨落后,道魔之间的壁垒这几百年来更是深了不少,魔修在道修中近乎大忌,连提都不能提起,更何况为他们说话。 云泽山派来的凌玄真人本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此刻也白着脸忙道:“小师叔,魔修尽是些邪魔外道,同我们自是不同,小师叔向来不问世事,怕是一时混淆了。” 他这番开脱全是好意,顾清岚先前也确实是清冷淡漠的性子,向来不爱管这些道魔之间的纠葛,他这么说了,若顾清岚顺着他话头应下去,最多只能算顾清岚久不问世事,言辞太过出尘脱俗,不那么入世些罢了。 顾清岚却只微微笑了笑,就轻声道:“凌玄师侄说得不错,我不问世事也太久了些所以自今日起,少不得要多管一些。” 他仍是微笑着轻声软语,却话音刚落,身上就蓦然散发出强大勃发之极的法力,那法力之强,竟是犹如有着实体,沉沉压在头顶,令在场诸人俱都如登临高山之下,唯有仰望山岳之威,感慨天地博大,却毫无亵渎抗拒之心。 这股法力除却顾清岚昔日扬名的冰系灵力之外,还有另一股生气勃勃的柔和灵力,宛如万物生长沁人心脾,正是木系灵力。 虽说诸人都知道双系灵根,但还从未见过在世的修士中有谁能同时驾驭两种灵力,一时间俱都惊骇诧异。 顾清岚以法力笼罩在诸人头上,也不过只是几个呼吸之间,诸人却只觉仿佛过了许久,冷汗更是涔涔而下。 顾清岚收回法力,还是微微笑了笑,语声柔和地道:“既然论剑大会无分道魔,自然也会对魔修来者不拒。” 在场诸人此时却仍有胆寒脱力之感,直直望着他,竟是一时半刻,俱都发不出声音来。 顾清岚顿了一顿,又微笑道:“诸位道友若无异议,李师兄就可如此办了。” 在场诸人那些法力深厚一些的稍稍缓过神来,就听到他这一句,有心说自己还大大地有异议,却苦于失声,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清岚却已又起了身,对身后站着的路铭心道:“心儿,此间事了,随我回去吧。” 李靳早想如此,此刻痛快无比,忙站起身道:“顾师弟身子还不好,说这么多话定然累了,快些回去歇息吧。” 若此时在场这些长老峰主们都能说话,定然有人已想一口吐沫啐了出来:霸道成这样,还身子不好?若是好了,那还得了? 第二十章 出云(3) 路铭心本来就素来气焰嚣张,现在当然更加趾高气扬了一些,连看那些人都不看,昂着头跟着顾清岚出去。 到了殿外后,她还忙去拍顾清岚的马屁:“师尊好厉害,这些人啰嗦得厉害,就要给他们些好看!” 顾清岚好笑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轻咳了声道:“我若不是实在没精力同他们多说,也不会这么吓唬他们。” 路铭心又忙问:“师尊,你身子好些了没有?” 顾清岚摇了摇头,青帝的法力他如今用起来还是勉强,方才他将法力大开,虽说镇住了那些人,不过经脉丹田却有些承受不住,此刻丹田经脉间也都还残余着剧痛,喉间更是翻涌上血腥之气。 若不是他一贯坚忍,也早让那些人看出了端倪,即使如此,此地也不能久留,他不欲多说,示意路铭心跟他一起先回别苑。 路铭心也看出来他有些勉强,当然赶快陪他回去,又让他先在榻上坐下休息。 顾清岚坐下后就咳了咳,倾身将一直忍着的那口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顿时红了眼圈,忙急着去抱他,顾清岚轻咳着拍了拍她肩膀道:“无事,不过是经脉暂时承受不住这样的法力而已。” 路铭心还是双眼湿漉漉地看着他,又凑到他唇边去吻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说:“我一定要尽早变强,变成最强,这样无论什么事,我来替师尊做了就好,都不用师尊受累。” 这种话,顾清岚倒不管是身为青帝之时,还是如今都从未听过。 他是青帝时自不必说了,就算他后来身为顾清岚,也是自小天资过人,十六岁即可结丹,剑术也造诣非凡,哪怕是李靳,也知他信他,从来没说过要变得比他强,好替他做事。 他看着眼前的路铭心,也不知怎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低声道:“好,我等你。” 路铭心看了他这温柔微笑的样子,当然又双眼发直,凑上去吻他,还往他怀中缩,方才那番豪言壮语,也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他们回房没多久,李靳就急匆匆也过来,一眼看到顾清岚按着腹部半靠在榻上苍白着脸,就心疼得不行:“顾师弟,是我没有早让那些废物们闭嘴,还要你劳心劳力。” 顾清岚勾唇对他笑了笑:“你的身份确实有些话不便说。” 李靳只能无奈地叹了声道:“我若开口,只怕又会被说独断专行,不过若他们再吵下去,我也不得不叫他们闭嘴了。” 顾清岚笑了一笑:“魔修要参加论剑大会的,这次有几人?” 李靳忙回复他:“除却邪尊月沧澜之外,还有一人,武尊石师铎。” 顾清岚“哦”了声又笑笑:“月沧澜能请得出石师铎,倒是有些奇怪。” 魔修七尊之中,法术剑法最强之人,却并非月沧澜,而是这位武尊石师铎,他今年已有四百岁寿元,论起辈分,倒是比月沧澜还高一些,仅比当年夜衾晚上那么一些。 石师铎本就是不问世事的武痴,当年魔修几次动乱,他都从来置身事外,如今更应该同燕氏的燕不弃一般,正应该闭关修行准备渡劫。 也不知月沧澜是怎么说动了他,叫他出关现身于此,还要参加论剑大会。 李靳叹了口气道:“这位武尊倒是耿直得很,先前他们到时,我让锦瑛秘密先去山下见了他们一次,这位武尊开口就问锦瑛,我要参加论剑大会是否属实,锦瑛自然答了确实如此他就说了声好。” 顾清岚听到这里也不由笑了:“看来这位武尊是冲着李师兄来的。” 李靳很有些愁眉苦脸:“这位武尊说起来也是我的前辈,何必定要跟我这个后辈一较高下?” 李靳的苦恼倒也有些道理,石师铎虽已久不出世,剑法也天下闻名,夜衾在世时自然轮不到他,但夜无印和他孰高孰低就难有定论。 李靳也从未见过他出手,石师铎又确实年长了李靳百岁还多,若李靳输给他也不算丢脸,只是李靳若是和他私下论剑,输给了他不算丢脸,最多被人说上一句还是武尊厉害一些,李道尊也算不得百战百胜。 但如今李靳是道修公认的第一人,石师铎又是魔修第一人,他们又在论剑大会上遇到,李靳还输给了他,可就不是三言两语那么轻松了。 到时道修颜面扫地不说,还可能坏了他们两个的打算。 顾清岚倒是微笑着开导他:“李师兄莫担心,也许论剑大会上,你在遇上武尊之前,就先遇上我了。” 论剑大会的规则倒也简单,对手是谁全靠法宝抽签,输上一次就算淘汰,没有资格再参加下轮比武,问鼎榜首之人,只用一路赢上去即可。 顾清岚这话说得温柔可亲,意思却是若李靳在遇上石师铎之前,就先输给了他,那自然就不必同石师铎比武了。 李靳被他这么揶揄了一下,可真算不上开心,有些哭笑不得,又忙去关心他身体:“顾师弟,你现下用青帝的法力,是否还有些勉强?” 顾清岚又温和笑了笑:“我若能将青帝的法力运用自如,此次论剑大会上众位道友,包括李师兄,自然没有一丝胜算正因我还未能恢复旧日法力,此次论剑,也还可能有些变数。” 他说得听起来似乎口气过大,不过却已经能算是谦虚,他如今已是散仙之身,若又能恢复了当年青帝的法力,那他和这些金丹修士之间的法力悬殊,是怕比未结丹的修士和金丹修士之间的法力悬殊,还要大那么一些。 当年青帝心性仁善,若他是狠毒之人,只怕百来个修士一起扑上,也照旧不是他的对手。 正因如此,当年道修们对他才如此忌惮恐惧,甚至不惜下毒暗害。只因道修们以己度人,以为自己身家性命,也不过在青帝一念之间,故而惶惶不可终日。 他虽这么说,李靳看到他那苍白脸色,照旧是担心他:“即便如此,顾师弟还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交由我来办即可。” 路铭心也连忙在旁边说道:“对,对,最好我一路打到李师伯面前,李师伯也将那个武尊揍得趴下,这么一来我将上场机会给师尊,师尊只用和李师伯随便比划两下,李师伯再认个输,师尊就赢啦!” 顾清岚在一日之内接连听到这两人说让他“交给他们办”,又听路铭心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好似他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到论剑场上同李靳走上那么几招,就能拿了榜首,也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这安排倒是好得很。” 路铭心依偎在他身边,又把他的手拿过来,去吻他的掌心:“那是自然,我可舍不得师尊有半点累着。” 她想得很好,但现在青池山上暗潮汹涌,连魔修都来凑热闹,又岂是他能安然撒手不管的时候,顾清岚也没驳她,照旧笑着摸了摸她头顶,意在鼓励。 月沧澜和石师铎既然要参加论剑大会,自然就要上山,不过他们想上山,青池山却不会如迎接其他道修一般以礼相待了。 各宗门的长老们虽然被李靳和顾清岚震慑,不得不同意魔修参加论剑大会,不过却也一起规定了许多事。 譬如月沧澜和石师铎每人只可带最多两名侍从上山,他们和侍从的佩剑以及随身法宝,也都要先除下来,由李靳收起来看管,待到上场之时才能交还给他们。 哪怕有这诸多限制,月沧澜和石师铎倒也不怕道修借机暗害他们,真的只带了寥寥四人上山,佩剑和法宝也都依约拿了下来交给李靳。 月沧澜和石师铎在山上的住所,也当然不能同其他道修一起,而是设在了尊剑峰之侧的一个山峰之上,李靳还在里里外外布了几圈弟子看守他们,简直如同坐牢。 不过石师铎只要能同李靳交手,丝毫也不介意这些,山上后就打坐调息,准备几日后的比武。 月沧澜也住得安然地很,还独身一人施施然从住处出来,被一群青池山弟子浩浩荡荡跟着,跑来尊剑峰,说要拜谒寒林真人。 路铭心听说他来,顿时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倒是顾清岚对她笑了笑道:“我早晚也要见一见他,你不要着急。” 哪怕他这么说了,等月沧澜走进来时,路铭心也双目泛红,身上隐约真气鼓荡,全然是一言不和就要拔剑的架势。 月沧澜看了她也先“咦”了声,随即笑道:“心儿你见了舅舅,怎么还是如此不开心?” 他倒是还能腆着脸自称“舅舅”,路铭心差点一口啐到他脸上,倒是顾清岚笑了笑安抚她:“心儿,莫要太紧张。” 月沧澜还是望着她叹了声道:“心儿你这就误会舅舅了,我哪怕几次三番想要取顾真人的性命,却也从未想过伤及你啊舅舅也只希望能同你团聚罢了。” 月沧澜此人,却是乍见之下非但看不出丝毫奸猾恶毒,反而风度翩翩得很,兼之形貌俊美、仪表不凡,若不知道他就是魔修邪尊,只怕还以为他是哪个世家公子。 不过这一见,他就当着顾清岚的面,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几次要取他性命,倒是十足的魔修作风。 第二十章 出云(4) 顾清岚也知道同月沧澜这样的人讲道理,只怕是永远也讲不通,听了也只微微笑了笑。 路铭心倒是冷笑了声:“你伤了师尊就是伤了我!” 月沧澜还是笑了一笑,又叹了声道:“不过我若早知道顾真人是青帝再世,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对顾真人怎样啊。” 顾清岚前日在众道修面前显露了双系灵根,消息已然传了出去,目前对他法力为何突然大增,乃至有了双系灵根众说纷纭。 可能已有人猜到了他同青帝有什么关系,但几百年过去,道修对青帝畏惧不减,兼之年长一些的修士,都知道当年道修如何辜负青帝,所以即使猜到,却也没什么人敢将之捅破,只是胡乱说些含沙射影之词。 月沧澜显然没这层顾虑,他的语气也肯定之极,好似在双系灵根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事,来确定顾清岚就是青帝。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邪尊为何有此一说?” 月沧澜也笑得带些诡秘:“顾真人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何一定要顾真人死吗?” 他自己主动提起,顾清岚也就笑了一笑:“确实需要向邪尊请教。” 月沧澜“呵呵”笑了一声:“心儿身负真火灵根,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若不能我也没有办法,不过一定要怂恿她杀了顾真人的,却不是我,而是汲怀生。” 他说着顿了顿,才笑了笑道:“虽然汲怀生已死,他死前想必也不会将理由告知心儿,但顾真人既然已得了琉璃镜,自然可以用此镜查明真相,或许就不用我说了吧。” 他倒是能算到自己在翠叠山的计策败露后,琉璃镜已到了顾清岚手上。 顾清岚也未否认,笑了一笑道:“那么邪尊此次前来,是要夺回琉璃镜?” 月沧澜“哈哈”笑了起来:“那琉璃镜在我手上时也不甚听话,现在既然已经认了顾真人为主,顾真人又是青帝再世,我再狂妄自大,也未想过能从顾真人身上将之夺回。” 顾清岚微笑道:“那么邪尊又为何驾临青池山?” 月沧澜一笑,他如今没了佩剑,手里却也拿着一柄折扇,此时打开来摇了一摇道:“青池山如此热闹,我又怎能不来看上一看?” 他跑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看似透露不少事情,实则除却故弄玄虚的话之外,什么也没说。 顾清岚笑着不再同他答话,他就又要了下扇子,转向了路铭心:“心儿,不管你信不信,当年害死你娘,追杀你的人,并不是我。” 路铭心冷哼了声:“我爹说月家除了我娘之外,没有一个好人。” 月沧澜从她语气中听出她已经见过了夜无印,也未面露诧异,仿佛他早知道夜无印并未灰飞烟灭,而是还有一半残魂躲在佩剑之中。 他摇着扇子冷笑了声:“我就知道他要教你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心儿,你需记得,这世上最珍爱你娘之人,却并不是他夜无印,而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他当年对你娘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路铭心听了他的话,也照旧充耳不闻:“你教唆我杀师尊,你说的什么话我都不信。” 月沧澜倒似被她气着了一般,摇了摇扇子露出无奈笑容:“果真当年最错的一招棋,就是让你去杀你师尊旁人养大的孩子,再想要回来真是难如登天。” 他说完还照旧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路铭心道:“心儿,你这些年总想杀我,舅舅却从未跟你较真,你也该知道舅舅并非待你不好,你们如今需要防备的人,不是我,而是别人。” 路铭心木然看着他,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防备你也总是没错的。” 月沧澜摇着扇子十分惆怅地叹息了声,起身道:“看来今日心儿仍是不肯认我,那我改日再来说说看吧。” 他语气竟似还未放弃,一定要来继续说动路铭心,他倒是礼数周全,还对顾清岚拱手告辞,临走之前,却又扔下一句话:“顾真人,你身旁之人并非皆可信任,当年魔帝他老人家定然要复活你,可不仅仅是不舍得故友身亡而已。” 月沧澜这一到访,却是丢下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线索,顾清岚也不知他的话能信上几分,不过却也明白他不会满口胡说。 待送走了月沧澜,他就望着路铭心又微微笑了笑:“心儿,你不必对邪尊如此剑拔弩张,他这些年来放任你在魔修中发展势力,只怕对你也确实留着几分情面。” 路铭心冷哼了声:“他会如此,还不是因为魔修中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若他能一统魔界,还能容得下我?” 顾清岚也知道她说得是实情,魔修如今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七尊各自为政,如今药尊汲怀生已死,花尊兰残也远遁世外,除却月沧澜和石师铎之外,却还有三尊,每一个都割据一方,各自为政。 月沧澜想得路铭心助力,也是因魔修之间争斗残酷,若己方能有个强力助手,那当然是极好。 顾清岚想着,就微微沉吟了片刻,月沧澜走之前那句话,好似在暗指夜衾也瞒着他许多事情。 当年他身为青帝陨落之后,又过了三百多年才再次复生,这三百年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得而知,夜衾在琉璃镜中也并未特地向他说明。 反倒是他渡劫之时,夜衾一再对他强调,自己一定要复活他,乃是一种执念这执念中是否又掺杂着对利益和局势的考量? 夜衾不说,顾清岚也没去追问,他对夜衾的信任之心,也自然不会因月沧澜几句话就动摇。 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还是需同夜衾说上一说,就让路铭心守着结界,自己闭目入定,试着将夜衾从琉璃镜中召唤出来。 夜衾向来对他有求必应,不过片刻之后,二人神识就又站在了那个虚幻的镜廊之中。 夜衾望着他微微笑道:“亦鸾,月沧澜那小子说的话,你是否有所疑惑?” 他如此全能全知,顾清岚也省去了解释的力气,笑了笑道:“念卿可愿告诉我?” 夜衾轻笑了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年亦鸾你陨落后,我虽不忍把你焚化,将你遗体存放在魔宫之中,但开始的那十年间,我确实并未起过令你复生的心思。” 第二十章 出云(5) 夜衾若不是在他身死之时,就起了复活他的心思,那么他死后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夜衾即使不顾自身安危,也一定要寻找到复活他的办法。 顾清岚轻叹了声:“我那时身死,是因剧毒侵入灵脉,耗尽了那具身体的灵力和生机,若要令我重回人世,只怕普通的法术也是不行。” 夜衾点了点头道:“不错,那时要令你复生,却不是后来李靳那小儿弄来一株雪灵芝即可的。我试了许多法子,最终才想到以琉璃镜为媒,重塑你血肉魂魄,这才可以。” 顾清岚听着又叹了声,夜衾为了复活他,可谓耗尽心血,也正因为了复活他,才会被暗害身故,变成了琉璃镜中的镜灵。 他对夜衾知之甚深,知道自己这位故友虽极重情意,但若非事关重大,他也应是不会如此冒险。 夜衾也知无法用三言两语向他道明,干脆轻声道:“亦鸾,你若要全然知道,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他话音落下,顾清岚只觉周身突然一沉,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应是在什么躯体之中,但却无法睁开双目,亦不能将身躯移动分毫,只能无力地困在这具驱壳之中。 这情形他却也并不陌生,他被李靳复活后不久,经常在打坐入定时,重新想起他被路铭心害死后的那些事,那时他就是如此,魂魄困于已死的身躯之中,只能木然感受到外界之事。 夜衾从未说过当年他身为青帝陨落后,夜衾将他魂魄躯体重塑,是怎样将他魂魄召回的。 而他身为青帝的记忆,又为何戛然静止在青帝陨落的那一刻,而没有死后魂魄飘荡的记忆。 如今到了这里,顾清岚也已明白当年他身为青帝身死后,也和后来被路铭心害死后一般,魂魄并未离体,而是沉睡在身躯之中。 他被困在青帝的身躯中,能听到耳旁传来夜衾悲恸失声的低泣,还有一个小小的身躯扑到他怀中,哭着大喊,稚嫩的声音犹如泣血,令人听到就不由心碎:“沐叔叔!沐叔叔!” 他听出来那是幼年的夜无印,有心去安抚他,却也知两人已是阴阳相隔,他纵有心却是无力。 他能感到夜衾的手指在他唇边拭过,应是擦去了他唇边的血迹,而后他紧紧将他拥在怀中,又悲声唤道:“亦鸾” 夜衾毕竟心志坚毅,在最后抱了一下他之后,就将他身躯缓慢平放下来,去将扑在他怀中不肯起身的夜无印拉开,声音沙哑低沉地道:“无印,你沐叔叔已陨落了,不要打扰他死后安宁。” 夜无印自然是不理的,被父亲拉开后还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了一些,乃至哽咽失声,呼吸也急促凌乱之急。 夜无印还年幼,心智不足以承受如此生离死别的痛苦,这样子却是要悲痛得昏厥过去。 夜衾自然不能看他如此,忙抱着他在他背上拍了几下,急道:“无印!听我说,调整你的气息。” 他听到脚步匆匆,是夜衾抱着夜无印匆忙走远,去往他处将他安顿下来。 也就在夜衾和夜无印离开之后,他突然感到身侧蓦然多了一道浑浊之极却又飘忽非常的魔气,而后他的身子,竟被那道魔气卷着微微离地,悬在半空之中。 有道急促又诡异的气流,缓慢靠在他耳旁,那东西恶作剧一般,在他耳侧轻轻吹着气,似是得意之极,犹如从虚空中传来的声音,非男非女,极为嘈杂难听:“这具身体,果然是天下至宝也不枉我费了如此多的心血,才能将你搞到手。” 那东西一面说着,一面又自得地桀桀怪笑:“什么修道第一人,什么散仙之身,也不玩弄不过人心,还不是如此这般,落到了我的手心?” 这时镜廊那头也传来夜衾匆忙回转的脚步声,显然他已安顿好了夜无印,这就要回来继续照看他的尸身。 那东西见时间紧迫,也不再废话多说,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又似触手,又似舌头的东西,黏糊糊在他脸颊唇齿之上满足地舔了又舔,接着化为一道无形之气,从他鼻腔之中,飞速钻入了他体内。 夜衾走近之时,那道魔气又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自身气息完全掩盖,蛰伏在了他的身体之中。 夜衾又将他极轻地抱了起来,悲声说:“亦鸾,我” 夜衾揽着他身体又暗暗垂泪了一番,这才将他横抱起来,走入殿内,强压悲痛,嘱咐一旁的侍从:“你们去将那具玄冰棺抬来,就放在此处。” 夜衾也并未将他尸身交于他人,而是亲力亲为,替他更衣整理。 待玄冰棺被抬来,他小心地才将他尸身放入其中,却并未合上棺盖,反而对着他轻声叹息道:“亦鸾,我实在也不忍心将你的遗体焚化,将你安置在此处,也方便我和无印时时来看你,望你不要怪我。” 这个殿宇应该就是夜衾的寝宫,看夜衾的意思,竟是要将他遗体长久安放在此处,日日相对。 顾清岚困在青帝的遗体中不能说也不能动,还能感到有道浑浊魔气就蛰伏在一侧,正虎视眈眈要侵占这具身体。 到此时心中也不由苦笑起来,觉得夜衾和路铭心也不亏是爷孙,怎么想法如此相近,都是要将已死之人长长久久地供起来看着,也不知是什么趣味。 夜衾就这么安排好之后,接下来他也真的就如此和这尸身朝夕相对。 顾清岚身为魂魄不辨时日,也觉察到应是已过了几日,因夜衾酒也不知喝了多少壶,也醉得睡睡醒醒,醒了就对着他的尸身长吁短叹,一副心如死灰祭拜亡友的样子。 连夜无印也来闹了几次,吵着要叫醒“睡着”的沐叔叔,又被夜衾命人带走。 这几天内夜衾毫无察觉,顾清岚困在这具身体中,却也觉察到那道魔气悄悄顺着他身体的经脉游走,已渐渐将要夺过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终于有一日,内侍来报说道西南有魔修叛乱,夜衾这才丢开酒壶,离开寝宫前去平乱。 到了此时,那道魔气已可将他身体控制住了大半,趁夜衾不在,竟施施然自冰棺中坐了起来,颇为自得下地活动。 他魂魄被困在其中,仍是目不可视,却逼不得已跟着那具身体一起动来动去。 那魔物似乎对这具身体满意无比,应是特地找了个镜子,前前后后动作起来,还抬手去摸他脸颊,顾影自怜,开了口柔媚地道:“这身体果真堪称绝色,也不知沐青那假道学为何日日端庄过分,简直暴殄天物。” 第二十章 出云(6) 那魔物既然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此时说话,自然不再是那种不男不女的难听声音,已变成了他的声音。 只不过他当然也从未如此娇柔妩媚地说过话,听到自己口中发出如此声响,当真是哭笑不得。 这时他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惊喜之极的童音,是夜无印又闯了进来,正好看到此情此景:“沐叔叔!沐叔叔真的醒了!” 那魔物回转过头望着夜无印,柔媚地笑了一笑,道:“是啊,我是你沐叔叔。” 哪怕夜无印年幼,到此时也觉出了不对劲,奔来的脚步生生停住了,在几尺外有些戒备地开口:“沐叔叔,你怎么了?” 那魔物抬手,捏了个束缚的法决,将夜无印捆了起来,继续柔声笑道:“小无印,我是你沐叔叔啊,你沐叔叔不就是如此么?心慈手软,啰里啰嗦?” 它这般样子,夜无印也明白过来,这应是哪里来的东西占了自己沐叔叔的身体,强忍着泪水开口道:“我劝你还是早些从沐叔叔身上出去,不然我定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才不过几岁的年纪,从方才的惊喜之极,到现在失望之极,堪称大起大落,还能没乱了阵脚,倒也是不容易。 那魔物轻声笑了起来,它似乎是极满意这具身体,就如得了什么宝贝一般极力炫耀,走到夜无印身前,柔声道:“小无印,如今你父亲远在天边,没有个两三日是不会回来了你又如何叫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它一面说,一面还抬手轻拍了拍夜无印嫩嫩的小脸蛋,语气中带了几丝恶意的戏弄:“所以我劝你,还是乖乖听话,看在你这副身子骨天资颇佳的份儿上,我也许能将你留在身边,慢慢吃了” 那魔物说着,捏住了夜无印的下颌,将他的脸抬高,又柔媚之极地笑道:“小无印,你不是很喜欢沐叔叔吗?你若跟在我身边,待你再长大了些,就可同我双修,跟沐叔叔共赴,岂不美哉?” 夜无印被它捆起来无法动弹,也未曾露出怯意,人虽小,说起威胁之词来也是气势十足。 但此时听它辱及自己沐叔叔,却身子发抖,眼中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一滴滴落下来,落在那魔物的手上:“你不是我沐叔叔,我沐叔叔不会这般恶心!” 那魔物显然是动了怒,“呵呵”冷笑了几声,将夜无印的下颌松开,又反手打了他一耳光。 顾清岚被困在体内,听到那耳光之声甚响,夜无印也被打得闷哼了声,唇齿含糊不清,显然口鼻中都涌上了血来。 那魔物冷声道:“魔帝的血脉,果真有骨气得很,不如我现下就吃了你,免得你长得大些了不听话。” 顾清岚虽明知夜无印最后肯定无恙,但此刻也心疼无比,只想从这身躯中出去,抱住那孩子安慰他。 可他当然还是丝毫不能动,只能觉察到那魔物伸出手,扼住了夜无印的喉咙,将他小小的身躯提了起来举到身前,看它打算,竟是想将夜无印生吞下去。 也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房门洞开之声,一道强大之极的灵力携着雷霆之怒扑面而来。 那魔物显然还未能完全控制这具身躯,来不及躲避就被当胸击飞了出去,夜无印也从他手中脱开。 顾清岚听到身体中传来胸骨断裂之声,那魔物被击倒在地,俯身吐了大口血出来。 它无力起身,却并不以为意,用手指擦过唇边的血迹,又媚声笑了出来:“魔帝陛下果真是心狠手辣,对着昔日相好的身子,也能下得去手。” 夜衾效仿它方才提着夜无印的姿势,也隔空扼住它喉咙,将它提了起来,阴沉地道:“我这两日觉出亦鸾身上有股若隐若现的魔气,故而假意离开,就是为了将你这杂碎引出来亦鸾的身子我自然视若珍宝,绝不许你这等腌臜东西玷污他清白!” 看来那魔物自以为藏得极好,却还是被夜衾看出了端倪,夜衾再悲痛浑噩,也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魔帝,又岂会被全然蒙在鼓里。 那魔物又吐了口血出来,仍是妖媚地低声道:“可魔帝陛下发觉得也太晚了些,这具身子已然被我占了魔帝陛下以为我特地用魔毒先腐蚀了这具身子的灵脉,那些苦工是白做的?” 夜衾听到此处,也惊道:“夜雪之毒,是你交给洛宸的?” 那魔物畅快之极地笑了起来:“正是我,不然你以为元齐大陆之内,还有什么人有本事弄出来可毒杀散仙的灵药?” 那魔物说着还媚声笑道:“所谓夜雪之毒,乃是我魔气精粹所化,留给青帝的那一份,还特别是为了他那木水双系灵根炼化的,他若不死,岂不枉费我诸多心血?” 终于抓住了害死自己知己的元凶,夜衾已气得几乎癫狂,周身真气鼓荡,压得那魔物几乎要透不气来,扼在那魔物喉间的真气也一再收紧。 那魔物倒有恃无恐,还“呵呵”笑着,挣扎说道:“你今日将这具身子毁去,你的亦鸾自然尸骨无存,我却不过是从头再来孰轻孰重,我看魔帝陛下还是好好掂量!” 谁料它这么一说,夜衾突然停了下来,隔了片刻才沉声道:“亦鸾法力高深,且身处高位,要害他难之又难。你如此费尽心机,必不是为了拿这具身子就这么过一过瘾,定有什么更大的图谋我看我若就此将亦鸾的身子毁去,你也不仅是从头来过那么简单。” 不得不说夜衾确实心思缜密之极,那魔物躲在青帝的身体中故意激他,试图蒙混过关,却还是被他觉察到了不对。 那魔物被他拿住了七寸,也不再嘴硬,反倒也平静下来,轻笑了笑道:“是又如何?难道你知晓了这层,就能对着这张脸下得去手?” 夜衾还是冷声道:“若是事关重大,我再不舍得亦鸾,也只能如此了想必若是亦鸾再世,也会赞同我的做法。” 他一面说着,那魔物喉间的真气越发强盛起来,扑面而来的强大灵力也蓄势待发,应是夜衾已在掌中蓄势,就要一掌拍出。 那魔物这才终于有些慌了神,连声道:“慢着!慢着!我有话说!” 夜衾不紧不慢“哦”了声,凝住真气不发,缓声道:“你还有什么遗言?” 顾清岚被困在驱壳之中,能感到那魔物焦躁异常,却心思乱动,仍是不肯说出实话,大半在努力编造什么谎言。 顾清岚知道这些话一定重要之极,哪怕明白自己对已过往之事无能为力,也急着想要提醒夜衾对方是在说谎。 也就在他刚动了这个念头之时,却突然觉得胸前周身一阵剧痛,眼前也蓦然明亮起来,看到身前不远处的夜衾,还有被他抱在怀中,已被真气震得昏了过去的夜无印。 他惊讶之余,也明白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劳,乃是当年的青帝仍留着最后一息真元,此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将这具身子重新夺了回来。 青帝和夜衾当真默契之极,也就在一瞬间,夜衾就明白这身子中已然换了主人,飞快将夜无印放下,撤去了扼在他喉间的真气,飞身上前将他接入怀中。 这具身子此时已肋骨尽断,顾清岚只觉喉间血气翻涌,却仍是望着夜衾微弯了弯唇角:“念卿这魔物是要以这具身子为钥匙,打开独首山地底的魔宫。” 夜衾紧抱着他,双手发抖地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低声道:“亦鸾,你此刻消耗的乃是魂魄之力你有什么事,交给我做就好,不要再硬撑。” 顾清岚望着他轻叹了声,抬了手去擦他眼角的泪水:“这魔物在我身体中时,所思所想我也能看到它是自地底魔宫中逃逸出来的一缕魔气,它想打开魔宫大门,要将自己同类俱都放出来,到时必将天下大劫,生灵涂炭。” 顾清岚此时已和青帝成为一体,也终于记起来青帝当年以自身为饵,不惜耗费魂魄之力,也要传达给夜衾的话是什么。 独首山下的地底魔宫,乃是被上古仙人封印在地下的,几千年过去,魔宫封印松动,除非天下至纯至精的灵力方可再度封印,或是将之打开。 如今世上能够封印或者打开魔宫的,显然唯有当年已是散仙之身青帝一人。 但青帝心怀慈悲,若是叫他知道魔宫封印松动之事,他自然会将之重新封印,而非打开魔宫。 所以那魔物才如此殚精竭虑,无论如何也要将青帝的身子弄到手中,为得就是控制他的身体,将魔宫封印打开。 第二十章 出云(7) 是留着这具身体被那魔物觊觎,还是干脆将之毁去,哪怕地脉的异变暂时无法解决,也好过魔宫有机会被人打开? 两相权衡取其轻,青帝那时心中显然已有了决断,此刻纵然不忍,也仍是轻声对夜衾道:“念卿,唯有这具身体中的灵力才可打开魔宫,你要将我的身体毁去不能留下祸患” 夜衾不语地望着他,怔怔落下泪来,显然他还是希望挚友能多驻留哪怕一刻也好,可心中又实在清楚青帝此时每说一个字,都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精气。 若是任其将魂魄之力用尽,那就是灰飞烟灭,彻底不存于世间。 夜衾眼中已又有泪滴滑下,神色悲痛已极,却抬起一只手来,掌心凝聚起浩瀚真气,显然就要准备将青帝的身体彻底击碎毁去。 也就在此时,夜衾望见青帝眼底仍未消散的淡淡光华,突然撤了真气,改为双手紧抱着他道:“亦鸾,我想起该如何助你摆脱那魔气” 顾清岚在青帝身体中,哪怕青帝用魂力支撑的神志也到了极限,他渐渐无力昏沉,听到这句,对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念卿?” 夜衾不管不顾地将他的身子紧拥在怀中,神色已隐隐有着疯狂的意味:“亦鸾,你要我眼睁睁看你尸骨无存、魂魄散尽,我却做不到!魔宫封印若只有你能打开,那也只有你可封印!我会助你复生,重临人世!” 顾清岚此时已知夜衾打算用琉璃镜帮自己复活,他想要劝阻,却已到极限,只能咳了声,唇边也涌出血来。 夜衾抬手轻柔地将他唇边的血擦去,眼眸中微微红光闪现,是真火灵根即将暴走的迹象,他极为柔和地笑了一笑,轻声道:“亦鸾,对不住,我还是放不下对你的执念” 夜衾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周身灵力暴涨,顾清岚只觉自己蓦然被埋入了一个极为混沌强大的灵气漩涡之中,而后就是一片寂静如死的空白。 在刹那空白来临之时,顾清岚神思一动,又已回到镜廊之中,他仍有被困在往事之中的感觉,咳了声喉间涌上淡淡血气,轻叹着对夜衾道:“念卿,你若不执意要将我复生,而是自己修炼渡劫,待你能成散仙之身,也同样可以封印魔宫。” 夜衾却只笑了笑,神色淡然道:“亦鸾,我已对你执念太深,必不能渡过天劫,却唯有令你复生,才可解开这个死局。” 他这样说,顾清岚又岂会不知?最后他将青帝肉身魂魄放置进琉璃镜之时,已隐约有入魔的迹象,别说渡劫成功,平日修炼,也是稍有不慎,就会成了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 顾清岚闭目轻叹,夜衾又轻声说道:“亦鸾,你为了提醒我地底魔宫之事,燃烧了魂魄之力,故而哪怕琉璃镜将你血肉魂魄重塑,你也仍是缺失了许多青帝的记忆。 “直到你修行深厚,心智也经过锤炼之后,这才能记起来当年的事这段你身故后的记忆,更是不存于你的记忆之中。” 顾清岚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也总算解开了为何他是青帝复生,却又并没有带着自己身为青帝时的记忆,而是过了这许多年才清醒的疑惑。 如今解开了当年之谜,顾清岚望着夜衾,目光中也更多了些愧疚之意:“念卿,也是我累你如此” 夜衾却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说过是我对你执念太深,如今的局面,也是我百般筹谋的结果,我心满意足,你又何须介怀?” 夜衾说着又顿了顿道:“亦鸾,我将你放入琉璃镜之后,那魔物被琉璃镜从你的魂魄肉身中分离出来,又趁着我还不能完全控制琉璃镜,从中逃窜了出来后来你化身云风,和心儿一起在独首山遇到的那个地魔,也就是它。” 顾清岚也在记忆中感觉到了那魔物身上的魔气有些熟悉,意识到此物恐怕跟自己渊源也算颇深,就点了头道:“那东西当年被李师兄打伤,也不知逃到了何处,如今更是不知蛰伏在哪里。” 夜衾笑了笑道:“你应也看了出来,那魔物喜爱吞噬修士心智,藏身在其体内当年在独首山中的那些人中,你可记得还有谁在?” 他这么一说,顾清岚心思如电转,当年除却被困住的四个小辈修士外,后来赶来解救众人的,还有李靳和莫祁,以及其他几名修为高深的修士。 他想着又摇了头,叹息了声:“若那魔物极善于伪装,我却实在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何人。” 当年在独首山的,也不过就是十几人,若要随便圈定几人去怀疑,当然容易得很,但他一贯公正,不愿平白质疑身旁的道友修士,没有确凿证据,他也不肯说出来。 夜衾也笑了笑:“亦鸾,非是我故弄玄虚,当年那魔物曾在琉璃镜中待过一阵,也不知怎么有了躲避琉璃镜追查的能力,我虽能看到所有过去之事,但却无法从镜中追寻到那魔物的确切踪迹。” 顾清岚也点了头,他当然知道夜衾如果能确定是何人,自然早就会告诉了自己,不会绕这许多弯子,他既然这么说,就是他自己也不能确定那魔物究竟藏身在了何人体内。 夜衾说着又笑了笑:“先前我趁你们六人都在之时,将你们卷入到镜中,也是因为那魔物虽然能躲避琉璃镜追寻,但被吸入进来后就会无所遁形如今别人我说不准,你们六人倒确实没有一人身上有那魔物的踪迹。” 他说的这六人,自然就是当时在场,又被他一起卷入到别的大千世界中的那六人。 顾清岚听着叹息了声:“我也知道,这几人我确实可以全然信任。” 夜衾又笑了笑道:“亦鸾,你刚身为琉璃镜之主不久,经脉也不足支撑法力,还是莫要在这里待上太久,免得损伤身体。” 顾清岚笑着轻点了头,闭目收敛神思,让夜衾的身影和镜廊在自己神思中渐渐淡去,待到他再睁开双目之时,已入定结束,回到了青池山上。 路铭心一直眼睛眨也不眨地守在结界之旁,看他身上真气缓慢平静下来,扯去了周身结界,就忙冲上去问:“师尊?” 顾清岚张开双目,就咳了几声,倾身将一直堵在喉间翻涌的血吐了出来。 路铭心吓得忙抱住他有些无力的身子,抬手去擦他唇边血迹,颤声连问:“师尊?” 顾清岚摇了摇头,他当年身为青帝时燃烧魂魄之力的那段记忆,如今勉强回忆起来,虽然不会再对他魂魄产生侵蚀,但也还是会反噬他的身体。 不过这些损伤也并无碍大局,他勤加调息修炼,也都能补上。 他看到路铭心抱着自己暗暗垂泪,又替自己擦去血迹,想到当年夜衾也是如此抱着自己,不由有些宿命之感,微微对她笑了笑:“心儿,你为何对我有如此多的执念?” 夜衾说对他有执念,他也不知该从何问起,对着路铭心,倒是可以坦言说出。 听他这么问,路铭心也恍然了一阵,仿佛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愣了一愣说:“我也不知,我只知道若师尊不在,我神魂就像被撕成了两半一般,每一日都觉得心底深处痛楚难当,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想要师尊回来,若不然我活在世上也不过是受无穷折磨而已,没什么趣味。” 她如此说来,顾清岚倒是突然有些明了,他身负的木水双系灵根,对真火灵根而言,可能天生就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冰火两极本就相斥相吸,更何况木系灵根柔和滋养万物,对天生无比向往勃勃生机的真火灵根而言,更是致命的吸引。 当然夜衾对他的知己之情,路铭心对他的挚爱之意,也不仅仅是止于灵根吸引那么简单,而更加上了因缘际会,命数相交的诸多原因。 顾清岚听她说着,就轻叹了声,抬手摸了摸她脸颊,轻声道:“心儿你我再能重逢,你也受苦了。” 路铭心虽从不觉得自己苦过,但也不知为何,听他这淡淡一语,眼眸中就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有几许莫名的心酸,却也有更多汹涌情意。 她趁眼泪还未落下来之时,低头吻在顾清岚唇间,唇齿纠缠之间,带着他鲜血的苦涩余味,她却食髓知味一般,恋恋不肯离开。 直到隔了良久,她才离开他,也仍是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低低地说:“师尊,不要再抛下心儿了。” 顾清岚抱着她,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叹息道:“好。” 路铭心从未在他口中听过如此许诺,哪怕知道他或许只是在安慰自己,也忍不住喜极而泣,重新又去吻他的唇。 第二十章 出云(8) 路铭心刚在顾清岚身上讨到点甜头,一时半会儿哪里肯放开他,就这么抱着他让他半躺在榻上休息,自己则在他胸前蹭了又蹭。 她那模样,倒似抱着肉骨头死活不肯撒手的小狗,顾清岚也觉有些无奈,带笑地抬手摸了摸她头顶。 路铭心抱着顾清岚蹭得够了,又抬头吻他唇角,突然说:“师尊还记不记得,我小时晚上睡觉不老实,师尊都是这么抱着我睡的?” 她幼时实在不能算得上是省心的小孩子,不仅白日里淘气爱动,晚上睡觉也不肯闲着,踢腿翻身,若叫她一个人睡,一不留神就要滚到床下去。 更何况她体内的真火之气,常常需要顾清岚用真气压制,那时顾清岚总会抱着她同塌而眠,睡时手掌也总会抵在她丹田处,方便随时输送真气过去。 她提起来那时,顾清岚也露出怀念神色,柔和地弯了弯唇角,带些打趣的意味:“你那时还总爱说师尊辛苦,说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师尊。” 路铭心握住他的手,将他掌心移到唇边轻吻了下才道:“我那时知道,师尊是世间对我最好的人,我长大了自然要报答师尊,不让师尊再这么辛苦。” 她幼小时一片赤子心肠,只是凭本能觉得,顾清岚哪怕平日里有些清冷,并不是温柔外露的师父,也仍是待自己极好。 却反倒长得大了些,见多了为名利私欲争来夺取的人,不肯再全心信赖他,不再信这世间有全心付出不求回报之人。 她想着忆起自己不懂事的那几年,顾清岚所受的诸多折磨,心中顿时一阵辛酸,侧头又在他掌心轻吻了吻:“我后来做了那么多坏事,不仅没有孝敬师尊,还害死了师尊。师尊没有罚我,还肯原谅我,对我仍是那么好。” 她那种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来头,顾清岚还真没有办法不原谅她,若不原谅她,难道他就忍心真看她自裁谢罪? 顾清岚想着就轻叹了声,低头在她额上轻吻了下,轻声道:“我说过不必再提那些事” 他说着又微微笑了一笑道:“你若还是愧疚,不如在论剑大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也算慰我心怀。” 自路铭心学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在他面前表现,顿时振奋精神起来,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我定不会叫师尊脸上无光!” 对旁人来说,也不过是等了几日,但对他们这几个曾卷入琉璃镜中的人来说,这个论剑大会可谓姗姗来迟。 不过哪怕再迟,论剑大会正式开赛的那一日,也终于是到了。 其时,青池山的论剑峰上,众修云集,峨冠相接,灵力重霄,连带日光,也仿佛比往日更格外灿烂辉煌。 论剑峰是青池山最高峰,耸立在青池云海之上,天边霞光万丈,照耀在白玉砌成的论剑台之上,将四周那五根金铸的蟠龙云柱照得熠熠闪光。 但凡入道,修士一生穷极心血,为得不过是得道成仙,而这一刻,恐怕是这些人间修士们,在通过登仙台的雷劫正式飞升之前,最为接近仙人的时刻。 今日所有修士俱都着了礼服,连月沧澜和石师铎都换了在魔修盛会中才会穿着的曳地长袍,一派宗师风范。 论剑大会开始的仪式虽不能说繁复冗长,但李靳身为道修之尊,惯常还是要在高台之上说些开场之词。 只不过以往来过论剑大会的人都知道,李道尊的随性张扬,在此情此景下,仍是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往的论剑大会开场,他从不说那些千篇一律的啰嗦话语,反倒会随兴所至,讲一些陈年掌故,或是自己历练之时的经历,说到法术剑法的关键精妙处,也从不私藏,诸多点评解说。 三宗门的长老们或许不喜欢他这般说话,但宗门中的年轻小辈修士,小宗门中的修士和各世家凡修,倒是很喜欢听他这么说上一说。 今日只见他着了青池山掌教那身绛紫的繁复长袍,缓步上了台微勾了下唇角,就开口道:“诸位道友想必知道,青池山得名‘青池’,乃是因为一人” 青池山那些长老们早就知道已经管不住他,听到他说出这句话,就有几人顿时瞪大双目,只期望他不要说出太过惊世骇俗之语。 有不少兴致勃勃前来聚集在此处看热闹,甚至特地来听李道尊讲故事的小辈和小宗门修士,听到这里却以为李道尊是要讲什么自己未听过的掌故,俱都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李靳只微微顿了片刻,就又笑了笑道:“此人自然就是当年被尊为‘青帝’,而后又被隐去尊称,不许直呼其名,只能称为‘罪仙’的沐青。” 三山宗门之中,此时其实已无什么人,当年经历过道修在独首山对青帝的围攻。 哪怕长老们,大半也只隐约听自家师尊长辈,偶尔提及过“罪仙沐青”,说道他最后是叛逃去了魔修地界后才陨落。 当年之事,其实并非青帝对不起道修,乃是道修对不起青帝。 更何况当时的道修,都能算是青帝门生,多多少少受过他指点恩惠,哪怕有一丝良心未泯,对着青帝,也编造不下去更多抹黑污蔑之词。 李靳功力深厚,自然也目力惊人,扫过在场这上千修士,看得出除却三宗门有几个长老们脸上有些不自在,还有寥寥几个魔修脸上露出哂笑之色外,其余的修士还仍是满脸兴味之色,显然是等着听李道尊继续讲下去。 李靳却又顿了顿,露出些诡秘的笑容,卖了个关子:“诸位道友想必也知道,此次论剑大会,我将传说中的阴阳轮转琉璃镜也设为了大会榜首的奖励那么我也先请诸位道友一观这件法宝的威能。” 他一面说,一面就笑着看向身侧道:“烦请云泽山寒疏峰主,寒林真人登台。” 昨夜李靳就到顾清岚所住的别苑中同他打过招呼,说要顾清岚今日在论剑大会开幕之时配合自己,顾清岚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他就在这里将青帝之事捅破,还要演示琉璃镜的威力。 此时众目睽睽,顾清岚也只能低叹一声,抬步登上高台。 李靳侧身迎接他,还微躬了身伸臂供他搭手,甚至在顾清岚登上高台后,他还错后半步,站在了顾清岚身侧靠后一些的位置。 如此郑重其事,却是对着师尊或者长辈才要行的礼数。 若是不明真相者,会疑惑为何李道尊身为道修之首,反倒要对云泽山一个峰主执晚辈之礼。 但若是知晓旧事,又心思周密的长老们,却有些已猜到什么,暗暗变了脸色。 顾清岚明白李靳的意思,此刻又站在众修环视之中,连这个论剑台,在数百年前,也是他还身为青帝之时,时常开坛授道之处。 光阴倏忽,他未曾想过数百年后,沧桑变幻,物是人非,自己竟又要以青帝的身份,重临人间。 他又几不可闻地低叹了声,站在他身侧的李靳仍是带笑着娓娓道来:“青池山既然是因‘罪仙’得名,又为何数百年来不改其名?此人既是罪仙,又为何并无什么罪行流传世间? “我若空口无凭,诸位道友也许会不能取信。因而还是交由我顾师弟,用琉璃镜之力,对众位道友,释疑解惑。” 第二十一章 平生(1) 一片寂静中,顾清岚抬起了手,琉璃镜自他衣袖间脱出,兀自散发着荧荧光芒,飘在半空中。 台下众修目光间仍有疑惑,顾清岚开口道:“琉璃镜可观过去之事,当年之事究竟如何,要诸位道友亲眼所见,方能解惑。” 随着他淡淡话声,琉璃镜缓慢升高,镜中光芒渐盛,淡白色的光华笼罩下来。 只是一瞬间,所有在场的修士,都觉得自己眼前看到了亦真亦幻的奇景,仿佛透过镜子传来,不过却又清晰无比。 只见画面之上,是一个一袭月白长袍的身影,隔着镜子,也仿佛能感到那人身上的仙灵之气,不似凡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有木华水泽灵气淡淡从他身上溢出,柔和如春阳细雨,叫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但在那月白身影之前,却又凝聚着一团黑色雾气,应是个魔物。 此时画面又转了一转,叫众人看清那月白身影的面容,只见他修眉入鬓,星眸半掩,却是和顾清岚的面容,足足有分相似。 众修在这时也几乎同时轻呼出声,这镜中的月白身影,显然就是青帝,但青帝的面容和顾清岚如此相似,那顾清岚是什么身份,李靳又为何对他执晚辈之礼,自然也昭然若揭。 众修听到镜中的青帝淡淡开口,那声音也和顾清岚甚为相似:“你不必再诱惑与我,我既一心向道,就绝不会为魔所惑。” 那魔物却桀桀怪笑起来道:“你已被我暗算中了魔气,哪怕已是散仙,也必会受尽折磨,耗尽灵力而死你如今从了我,同我合为一体,不仅还可享千年万载的寿数,还能称霸两界无所不能,何乐而不为。” 镜中的青帝仍是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轻道:“你处心积虑,要入我体内,是想要拿这具身体去打开独首山地底的魔宫,将你那些同类放出来为祸世间,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决不会叫你得逞。” 那魔物听着,却又怪笑出声:“你以为你如此这般,我就对你无法可施?我已变作你的模样杀了几个道修,你现下在道修中,已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天地间你无处容身,身体又一日不如一日,你熬不了多久,不还是求我保全你性命。” 那魔物一面说着,真的就突然摇身一变,变作了同青帝一模一样的样子,站在他对面盈盈笑道:“青帝陛下,你且看我像不像你?” 那魔物岁变作了青帝的样子,笑得和似模似样,脸上却始终带着一股邪气,叫在场的道修看着,都明白他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又忍不住为青帝提心吊胆。 那魔物果然脸上突然转做恶毒之色,狞笑着抬手一收,青帝身子一颤,闷哼出声,脸色也苍白了几分,唇边更是有道黑血缓缓滑下,落在那青衫之上,看上去醒目非常。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身影在天边怒喝了一声,落下后毫不犹豫一剑斩向那正在对青帝施害的魔物。 那魔物被一剑洞穿,却又飞快化成一团黑雾,照旧狞笑了几声,这才飞速逃向天边远远遁走。 虽无人说明这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是谁,但众修也都听过当年的传说,又看到那一剑威力携带真火之气,知道这大概就是传闻中和青帝交好的魔帝夜衾。 魔帝在落地后没急着去追赶那魔物,而是飞快抱住了青帝摇摇欲坠的身子,悲痛喊道:“亦鸾!” 青帝唇边黑血仍不住滑下,却拉着他衣袖艰难道:“念卿,那魔物还要去青池山生事,快些带我去追他。” 众修在镜中看着魔帝神色显是焦急犹豫之极,最后仍是摇了摇头:“亦鸾,我若带你过去,非但不会洗清你冤屈,反倒叫道修认定你已勾结了魔修更是说不清楚!” 青帝也情知魔帝说得不错,当此之时,反倒神色凄然地微微闭目,轻声道:“都是我未能识破此人的变化,轻信于他,叫他有机会下毒侵蚀我灵脉累得道修弟子惨死” 众修看到此处,看青帝被那魔物无辜陷害至此,这般虚弱,还仍是心怀他人,还在责怪自己,顿时都揪心无比,心道青帝心地如此温柔仁善,却蒙受不白冤屈,当真叫人惋惜心痛。 镜中魔帝也紧紧抱着青帝,低声道:“亦鸾,我先带你回魔宫养伤我们再图后事。” 说完就将无力移动的青帝横抱在怀中,御剑飞走。 镜中情景在这时空白了一阵,李靳也在此时缓缓开口道:“当年那魔物趁着青帝闭关修炼之时,化作了我师尊绝圣真人的模样接近青帝,又在下毒暗害与他,令青帝经脉受损备受折磨。而后那魔物又化作青帝模样,残害修士,令道修以为青帝走火入魔,心性大变,已成了为祸两界之人。” 顾清岚在旁听着,闭目不语,他自然知道,琉璃镜放出的这段影像是夜衾略施幻术,创造出的幻象,而李靳也只是根据镜中影像,信口胡说。 盖因若真的将当年之事原原本本还原出来,那些事情牵涉到人心算计,太过复杂,一时半会儿恐怕解释不清不说。 人人又都有些脱罪之心,不肯承认自己错误,在场的这些修士们,知道自己的师尊师祖,其实当年是对青帝暗生嫉妒蓄意加害,他们还反倒不肯相信。 可若将当年之事全都怪罪在那魔物身上,叫他们都有个明确的怪罪对象,也显得当年的道修也是被魔物蒙蔽,才会以为青帝作恶,反倒更容易令他们接受。 果真有个修士听完李靳这段话,已语带悲愤地忍不住高声喊道:“青帝这般神仙人物,原来却是被这魔物害得如此!真叫人痛心疾首!” 他此话一出,身旁立刻响应者众多,不少修士神色也愤愤不平。 李靳抬手做个手势,叫他们稍安勿躁,镜像中的空白,也在这时接续了起来。 众修看到那镜中情形,已变成了魔宫之中,被魔帝抱在怀中的青帝,脸色已又苍白虚弱了许多,连唇上都带了淡淡青紫之色,一看就知中魔毒已深,回天乏力。 青帝微微对魔帝笑了一笑:“念卿,那魔物定然还要继续为祸世间,将之除去的重任,只能交由你了地底魔宫的裂隙,也要劳你设法填补。” 魔帝脸色悲痛之极,摇了摇头望着青帝道:“那魔宫裂隙,唯你的至纯灵力才可重新封印亦鸾,天道不公,为何你要受此冤屈折磨?” 青帝仍是微笑摇头:“念卿,莫要因我怨恨世间” 青帝说着,眼中光华已渐渐失去,又轻声道:“念卿,你要将我身子魂魄击散免得叫那魔物得了空隙。” 不仅魔帝抱着他悲痛之极,连在场许多易感的女修和年少修士,看着镜中生死离别之事,也忍不住都红了眼眶。 眼看魔帝抬掌就要向怀中之人击去,却突然又收回了手道:“亦鸾,我可将你身体魂魄都放入琉璃镜中,重塑你魂魄血肉,定能叫你摆脱魔毒。” 青帝吃力地摇头,想要去拉他手臂,魔帝却已将手中的琉璃镜拿出,淡淡光芒笼罩在他二人身上,那镜像也在众修面前倏然消失。 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还有些人脸上已挂了些泪,明显是还未看够,俱都又向高台上的顾清岚看去。 顾清岚默然地将消散了光芒的琉璃镜收回袖中,微微退后一步。 李靳开口向在场的修士娓娓道来:“前些日子我追查翠叠山千琮门异变,却未想到偶得了这面琉璃镜,看过镜中记录的旧日之事,我才知道,原来我顾师弟,竟就是当年被错怪冤枉的青帝重生也知道原来当年就有魔物为祸世间,还有近年来独首山地脉异变,皆因此物而起。 “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关系到两界存亡,因此将论剑大会提前召开,除却切磋技艺之外,为得就是将众位道友齐聚于此,共商除魔卫道的大计。” 众修听到此处,都觉义愤填膺,正要纷纷点头称是,李靳就又已一把揽过了顾清岚的肩膀,抱着他对众修道:“更何况我顾师弟就是当年的青帝重生,他受了那么多委屈,必须要讲出来叫道友们看一看。” 众修顿时就都又沉默了,他们虽不知道绝圣真人的师承就是青帝,但青帝显然在当年是个辈位极高的修士,若顾清岚真是青帝重生,那顾清岚绝对不能还仍旧算是李靳的师弟,只怕在场的所有修士,都得喊他一声师祖爷。 顾清岚被李靳揽着肩膀,微不可查地抽了下唇角,又缓慢开口道:“我并不记得当年身为青帝之事,过去种种皆归尘土,如今耽误之急,乃是待论剑会后,集众位道友之力,除去独首山的隐患。” 第二十一章 平生(2) 他话音刚落,倒是云泽山修士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赫然正是路铭心,她已气得声音发抖,厉声道:“这东西竟如此折磨师尊!待我去将它砍个稀烂!” 顾清岚微顿了顿,这才想起来他当年身为青帝时的遭遇,还真没有同路铭心详细说过她也一直不是很明白其中曲折。 此时和众修一起看了琉璃镜编造出的幻象,竟是义愤填膺,连带眼眸中火红光芒隐现,已是真火灵根即将暴走的迹象。 显然对于路铭心来说,叫她眼睁睁看着顾清岚受人折磨致死,乃是莫大的刺激,足以叫她失去理智。 大庭广众之下,顾清岚也不好将她抱进怀中安慰,抿了下唇,轻声开口道:“心儿,莫要心急。” 路铭心听到他声音,忙冷静了些,却仍是转向他,眼中泪水涟涟,看来甚是可怜兮兮,颤巍巍唤了声:“师尊” 顾清岚又抿了唇,终是轻叹了声道:“过来。” 路铭心就如听到圣旨一般,顿时冲到高台上,合身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也不嫌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拿头在他怀中蹭了又蹭。 也就在这时,青池山修士中传来一声冷笑,正是上次被李靳教训过的那个温漓的师尊,青池山玉瑶峰主薛华真人。 薛华真人论辈分应该喊李靳一声掌教师兄,但她却不是绝圣真人的弟子,并非和李靳师出同门。 温漓之前那颐指气使的神态,倒真有些像她,只是她自己相貌,还要更加美艳盛气凌人许多。 说起来薛华真人也是火系灵根,相貌也同路铭心一般美艳逼人,但也不知为何,处处都被路铭心压了那么一头。 路铭心的真火灵根,要比她的火系灵根威力惊人一些,路铭心的相貌,也比她更多了些夺人心魄的气韵。 若路铭心是她同辈还好,偏偏又是她晚辈,她但凡显出嫉贤妒能之意,就会将自己衬得格外小肚鸡肠。 即便如此,薛华真人也向来待路铭心不怎么友善,此时更是忍不住冷笑着出言道:“路师侄真气暴走,到叫我想起来,魔帝夜氏一脉独有的真火灵根,为何路师侄身上会有呢?” 她说着就又话锋一转,笑容也更加冷冽了些:“说起来当年魔尊夜无印也是身负真火灵根,在道修中修炼藏身多年,而后又弑杀师尊同门,叛逃入了魔修地界” 除开对着顾清岚只会撒娇耍赖之外,路铭心碰上这等事端,倒是从来应对从容,当下还赖在顾清岚怀中,又扭了头去看薛华真人:“薛师叔这是暗指我乃夜家之人?可我父出身云泽山,我母出身金陵吴氏,俱都清清楚楚。师尊将我从路家抱上了云泽山,那时我才不过两岁有余,连话都说不清楚。薛师叔这般说,却是想暗指我师尊私通魔修,将我藏在道修间抚养?” 路铭心一面说,一面还又将顾清岚抱得更紧了些,眼眸中暗红光芒也微微闪动:“我是晚辈,薛师叔怎么说我,我身为晚辈也不敢如何。但我生平最恨的,却是我师尊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若薛师叔执意辱及我师尊,那我就顾不得辈分之别,在论剑大会之前,就要向薛师叔讨教几招了!” 薛华真人冷笑了声还没说话,她身后一人却又突然插嘴,正是上次在翠叠山被李靳打了一掌的温漓,她也不知是自觉抓到了路铭心和顾清岚什么马脚,声音尖利地道:“路师姐同顾师叔的师徒情谊,只怕也太深厚了些,反正我是没脸面在这么许多人面前抱着自己师尊不肯松手!” 路铭心顿时略微奇怪地侧了侧头看她:“这位师妹,你同你自己师尊感情不好,做什么要羡慕我同师尊好,我师尊可是只有我这一个徒儿,我若不同师尊亲些,还有谁同我师尊亲?” 她这番话,从不曾将温漓放在眼里,连她姓名都记不住不说,还反说她同自己师尊感情不好。 温漓原本甚得薛华真人欢心,但翠叠山那次,李靳打了她一掌,是借她拂了薛华真人的面子。 温漓哭着回去见自己师尊,结果薛华真人非但没有给她做主,还迁怒于她,对她冷落了许多。 如今她在薛华真人身前,却是甚为不受待见,每日惶恐度日,若不然也不会方才强行出来给师尊出头,试图讨些薛华真人的欢心。 路铭心这一番话,却实实在在踩在了她痛脚之上,温漓原本就是骄横急躁之人,此刻气火冲脑,竟不管不顾,声音尖利地喊道:“我却没有路师姐这般不知羞耻,身为女子,却同自家是个男人的师尊搂搂抱抱拉扯不清!” 这番话吼出来,论剑场上却是突然静了一静,近乎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本就在高台之上的顾清岚和路铭心。 若要说的话,路铭心和顾清岚这般亲密的姿态,发生在师徒之间,确实甚是诡异。 元齐大陆的修士,虽也恪守师徒之道,敬重师尊往往也同敬重父母一般,但倒也确实曾有过师徒相恋,共同还俗双修的先例。 硬要说的话,同自己师尊相恋,倒是还比同魔修相恋要更容易为道修接受。 所以路铭心和顾清岚之间过于亲昵,道修们也都纯当没看到,现在被温漓这么喊了出来,一时间场面只能说是颇为尴尬。 然而路铭心显然不觉得这会如何,还是紧紧抱着顾清岚不肯松手,倒是顾清岚轻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微弯了下唇角,轻声道:“我同心儿两情相悦,已成过亲了,若是破了云泽山戒律,我们当自逐出山门,另寻他处安身。” 凌玄真人前日在顾清岚释放法力震慑长老们后,就已经跟凌虚真人说过了,此刻听到顾清岚说出要自逐山门,顿时吓得连忙将凌虚真人叮嘱他那些话喊了出来:“小师叔!掌教真人同我说道,小师叔只要开心,在青池山上要怎样都行!就是务必,务必要早日回云泽山啊!云泽山不能没有小师叔!” 第二十一章 平生(3) 云泽山不能没有小师叔这个渊源,说起来也要追溯到青帝之时。 当年青帝渡劫成功之后,还有许多修士慕名而来,拜在青帝门下,云泽山开山立宗的朔元真人既是如此。 因为是后拜入青帝门下做了挂名弟子,所以朔元真人其实并不比青帝的年纪小上许多,在青帝陨落时,他已有两百多岁寿元。 而青池山掌教绝圣真人,也就是洛宸,却反倒要比朔元真人年纪小了不少,因而他陨落时比朔元真人晚上许多,陨落后更是传位给了自己的关门弟子李靳。 月渡山的创宗真人也是如此,这么一来,青池山掌教李靳的辈分就格外高一些,比月渡山和云泽山如今的掌教,都要高上一辈。 虽说三山分宗而治,这些辈分并不能算是特别重要,但也总归是很不方便。 譬如先前三宗门在一起议论要不要将魔修纳入论剑大会,凌玄真人一开口,就要对李靳喊一声“李师叔”还未开始议事,气势就先低了人一等,这还谈什么谈? 青池山本就势大,这么一弄,不管是月渡山还是云泽山,都觉得憋屈得很,再加上李靳年华正盛,至少百八十年之内,都没什么可能把掌教之位传给自己徒弟。 月渡山忍气吞声惯了,云泽山却还有个镇山之宝,那就是顾清岚。 至少将顾清岚抬出来时,他对着李靳也只用唤一声“李师兄”。 当然朔元真人虽不是青帝亲传弟子,在道修合谋陷害青帝时却并未参与,过后也愧疚自己未能阻止惨剧,后来为了助顾清岚重生,更是耗尽真气而死。 向宜真人则知道顾清岚身份,陨落前也对凌虚真人千叮万嘱,叫他倾宗门之力,也一定要护住这个小师叔。 凌虚真人虽不知道其中曲折,但却也是谨遵师命的至孝之人,再加上顾清岚还曾被害过一次,所以凌虚真人这边,如今是一切为了小师叔,小师叔开心安康就好。 凌玄真人则老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叔在云泽山上几乎是举宗上下当眼珠子一般宝贝的人,哪怕他师尊向宜真人,当年对在小师叔爱护之外,还更有一层说不上来的敬重守礼。 他多年来虽不明就里,但也只当小师叔是师祖关门弟子,格外被看重一些不足为奇。 今日他总算知道顾清岚是青帝重生,顿时有些醍醐灌顶之感,也瞬间觉得肩上担子重如泰山压顶——云泽山当真是费百年之功,倾举宗人力,也要护顾清岚周全。 想想啊,青帝是什么辈分?三山宗门可能统统得叫他一声祖师爷! 可现下人在云泽山,那云泽山以后是什么地位?想见祖师爷麻烦先下拜帖再去山下排队! 按照云泽山一贯的门派风气,凌玄真人瞬息之间,甚至已经想到了以后要见祖师爷,可以,按人头给云泽山交点什么灵石法宝之类的。 你们当供养祖师爷不要花费啊?这都是必须的! 至于云泽山的山规,有没有成了亲就必须还俗出山,还是并没有具体山规,以往这么处置全靠道修间的惯例,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 若是没有,那就皆大欢喜假装无事。若是曾有这条山规,那回去后偷偷改了便是了,总之,务必要保住这么宝贝的小师叔! 凌玄真人在那边慌着跟顾清岚表明云泽山的立场,路铭心却从顾清岚怀中钻了出来,神色有些愕然,突然转头看着李靳道:“李师伯,你不是说过我跟师尊成亲的事,不会告诉别人?” 李靳一脸淡然:“是你师尊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顾清岚听到此处,微微勾了勾唇,声音极轻地道:“心儿,你同我成亲的事,原来并不希望被他人知道?” 他这句话说得本就轻,除了站在他们近旁的几人,其他人都没听到,只能看得到他神色突然变得极为温柔若水,唇齿微动,似是说了句什么。 路铭心回头看到他微垂下的眼眸中,若有水光,眼底深处仿佛仅有一片柔软情意,她看着却不知为何,后背上的汗毛霎时统统竖了起来。 她每到如此危急之时,那种与生俱来,犹如野兽般的直觉顿时就出来了,忙声音极大地不迭回答:“怎么会!我同师尊成亲之事,恨不得昭告天下,每日挂在嘴边上,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幸娶了我师尊!” 且不说她这个嫁娶的用法是否正确,这态度倒让顾清岚神色又变了回来,重又变作那种淡然的模样,对她微勾了下唇角,轻道:“还不错,算得上乖。” 路铭心背上的汗毛还竖着没有下去,忙乖巧地在他胸前蹭了一蹭:“师尊待我真好,心儿好开心。” 他们二人如此旁若无人,近旁的薛华真人看着,一句“师徒苟且”就憋在嘴边,却碍于云泽山和顾清岚的身份不能脱口而出,简直要被呕出口血来。 她仍是冷笑了一声,才又开口,试图给自己挽回些颜面:“路师侄若是有心同我交手,我却不想道友们说我欺压晚辈胜之不武,倒是听闻顾师兄剑法超群,也不知是否能赐教一二。” 路铭心却很奇怪地看着她:“且不说论剑大会的规矩,哪怕私下讨教,薛师叔想要同我师尊交手,自然要先打得过我,若不然薛师叔凭什么觉得自己够格同我师尊切磋?” 薛华真人论辈分好歹也算她师叔,被她这么堵了一堵,真是差点呕出口血,她气到极处,反而又笑了几声,冷然道:“路师侄果然是年轻一辈中的楚乔,如此胜券在握。” 她一面说,却又一面理也不理温漓,对身侧另一个垂首不语的女修厉声道:“惜影,你且看好了,你路师姐既有如此志气,你也不要坠了我玉瑶峰的颜面,别叫什么人都有资格同你师尊过手!” 那甚是沉默寡言的女修,就是上次李靳打了温漓一掌后,扶她离开的青池山弟子。 李靳或许还记不住她姓名,路铭心却对她有那么些印象。 因上一次论剑大会,诸多参赛弟子无不被她揍得满地乱滚,狼狈不堪,倒是这个女修,哪怕输了,也仍是身形飘逸,不显怯场气短。 路铭心知道自己剑术并未登顶,次次获胜也都靠法力压制,如今再看到她那张看似平平无奇的脸,就也想起了她名字,道:“原来孙师妹也要参加此次论剑,孙师妹剑法不错啊。” 孙惜影仍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拱了手道:“路师姐谬赞。” 他们也说了这一阵闲话,李靳没什么耐心再等下去,开口道:“既然诸位道友也都知道了我要提前召开论剑大会的缘由,虽然独首山地脉异变事关重大,但也不缺这几日时间。 “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先论剑决定琉璃镜去向,再一起前往独首山封印魔宫。不知诸位道友意下如何?” 论剑大会已经开了,都到了这一日,哪里还有不比了的道理。 哪怕知道青帝当年之事和独首山异变,但在场的诸人,要上场论剑的,还是想光明正大取得琉璃镜,不上场论剑的,也想看看诸位长老高手论剑,这等百年来不曾见过的盛事。 因而李靳此言一出,几乎人人颔首赞同,显得极为众志成城。 随着李靳一笑之下将手一挥,闲话也就此打住,论剑大会算正式开赛,论剑场上的结界也随之打开,迎接头一日上场论剑的修士。 虽然论剑大会对阵的敌手,次次都是用铜壶法宝抽签出来,但既然是淘汰赛制,自然也不会叫法力高深早已成名的修士,同名不见经传的修士对阵。 这么一来对于法力高深,以往论剑大会名次也靠前的修士来说,一路打到榜单前几位,岂不就是一轮轮的车轮战? 因而开赛前两日,往往是头一次参加论剑大会的修士,或者以往论剑大会名次靠后者比试角逐,选出胜者,再同更厉害些的修士比拼。 且不说各宗门长老峰主,自然要留到后面,连路铭心这个上届论剑大会榜首,头两日也没什么机会出场。 不过这次论剑大会显然事关重大,哪怕前两日的淘汰赛,头一日比试的,都是些小辈修士和小宗门散修以及凡修,也仍是有大批修士留在论剑台下观看。 此时论剑台四周也都设下了座位和茶水,供各位身份高贵的修士休憩观战。 眼看论剑场上的那些修士,暂时还无一人能叫得上名号,剑术法术也无甚叫人留意的,路铭心坐在顾清岚身侧的椅子上,悄悄凑过去对他说:“师尊,我不想叫人知道我们已成亲,是不想让人对你说三道四。” 顾清岚淡看了她一眼,道了声:“哦?” 路铭心看他神色尚可,就忙又说:“我们的事,是我强迫了师尊,可外人去看,总以为女子会是被男子胁迫,师尊又是我师尊,我怕有人会说师尊些闲话。” 顾清岚听到这里唇角也微勾了勾,她在外的名声那般如雷贯耳,怎么还有人会以为她能被人胁迫,不过她处处为他着想的心思,倒是可嘉。 顾清岚微弯着唇角轻道:“我不惧。”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将目光投在论剑场上犹自较量的那两名修士之间,轻声道:“虽天下不耻,我亦不惧,若是不服,那便剑试平生,只管打来。” 第二十一章 平生(4) 前两日论剑大会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要到第三日,才会有上届论剑大会前十的修士参加。 在这两日间,修真界已起了轩然大波,独首山地底封印有魔宫关系到元齐大陆存亡,很快传了出来,顾清岚就是青帝重生的消息,自然长了腿一般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路铭心显然不如顾清岚清楚她自己在外的声名,随着这些重大的消息,还有个小道消息很为众修士乃至不修仙的凡人都津津乐道,那就是:路剑尊强娶了她师尊。 也许是源于她在论剑大会上那一声大喊,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一致认为顾清岚那般高洁清冷的修士,若不是被逼,断不可能未还俗就同自己徒弟成亲。 无论如何,路剑尊强行娶了自己师尊的事,还是流传甚广,乃至有些人提起来青池山论剑大会上的消息,不说独首山的地底魔宫,不说顾清岚就是青帝,先要开口说一句:“你们知道么?路剑尊将她师尊娶了!” 旁人若是咂舌道:“路剑尊不是女子?怎会娶了她师尊?” 开口那人就会又道:“是路剑尊亲口说的,想来路剑尊这等女子,也定然不会同寻常女子一般嫁人,说个娶字,大概因这二人成亲,是路剑尊先开口求亲。” 旁人若再感叹称奇,就会有人立刻续道:“你们可知道?三十六年前寒林真人遇害身亡,路剑尊一直留着师尊的尸身,耗费许多心血复活师尊,这番深情当真是天地可表。 “不过寒林真人复生后,大约是觉察到路剑尊心意,想着师徒相恋太过惊世骇俗,避走出了云泽山,结果路剑尊追了出去苦苦哀求,这才抱得美人归!” 虽然说者津津有味,听者也连连点头称赞,但也不知怎么,总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劲。 还在青池山上一门心思围着顾清岚转的路铭心,当然不知道她在山下已成了小道消息的主角,还在师尊长师尊短地撒娇。 论剑大会到了第三日,已渐渐有上次论剑大会的前十位上场。 开始两日那些修士的法术和剑法,连路铭心都看不上眼,看得不免百无聊赖,不过到了第三日,她却特别注意了孙惜影。 上一届这位薛华真人坐下的次座弟子遇到她太早,败在她剑下后,仅得了个十七名,不过据说她遇到路铭心之前从无败绩,也已算是厉害。 孙惜影是水系灵根,按说正是路铭心的克星,但路铭心的真火灵根霸道无比,普通水系灵根根本奈何她不得,若说压制,也只有顾清岚的冰系灵根,能算得上可以克制她。 路铭心看着场上孙惜影捏了法决,同时驾驭飞剑法术,仍是显得游刃有余,眼看胜券在握,就“咦”了声:“我先前觉得她剑法不错,但为何今日她在场上使出的剑法看起来稀松平常?” 顾清岚正端了茶碗,饮了口李靳特地命人给他准备的玉露清茶,闻言微弯了下唇角:“那是因她大约只使出了三分实力。” 未曾看过论剑大会的凡人,想象中高手论剑,一定精彩非常,打上几百招仍不分胜负,势均力敌,最后决胜的一刻,更是惊心动魄、千钧一发。 论剑大会上各系灵力法术和剑光乱飞之时,确实足够好看,但其实修士法力有高有低,灵根相生相克,往往开场的那一刹那,优势在哪边,一眼就可看出。 若能胶着上许久的,不是一方存心想让,就是实力确实相当,而实力相当在修真界来说,在绝顶高手之外,近乎千载难逢。 所以在论剑大会上,如路铭心这般不喜欢给旁人面子,客套着让上几招的人,往往旁人看没看清,她的对手就趴在地上吐血了。 但孙惜影显然同路铭心不同,哪怕和她对阵的那名月渡山弟子法力剑术实在不怎么样,她也让那弟子在自己手下走过几十招,这才挑了个空隙,不失风度地将那弟子佩剑击落。 路铭心看着她退场,突然摸了摸下巴微眯了眼道:“那上届论剑大会,她输给我,是不是也保存了实力?” 顾清岚又微勾了唇角:“她在你手下走了多少招?” 因为孙惜影当年输得不够惨,路铭心还真能想起来,歪头想了下说:“二三十招?” 顾清岚淡淡一笑:“从她今日的修为看,她同你那一战,哪怕不是搏命相拼,也是竭尽所能了。” 路铭心顿时“咦”了声:“原来我那么厉害?” 顾清岚看她当真一脸惊喜疑惑,不由失笑,抬手在她头顶摸了摸:“你是我徒儿,焉有不厉害的道理。” 他语气虽淡,话中却仍是一片褒奖之意,路铭心听了就眼睛一亮,开心地用脑袋在他掌心蹭了一蹭,又还是略带疑惑地说:“那为何我跟薛华拌嘴,薛华消停前要跟孙惜影说上那么一句话,害我还以为孙惜影有对付我的方法。” 顾清岚又微微一笑:“你莫忘了论剑大会的规矩,若你能赢了孙惜影下一场对战的,可就是薛华了。” 路铭心恍然大悟,同时“嗤”了声:“那她是摆什么架子,害得我以为她徒弟就能把我怎么样了一般。” 她说着就又跟顾清岚撒娇:“那师尊来看,我能不能赢薛华?” 顾清岚弯着唇角反问她:“你以为呢?” 路铭心老实地摇头:“没打过,不知道,反正我觉得我能赢。” 她倒还真是如此有自信,顾清岚听了就忍不住微笑摇头,路铭心看他神色顿时又紧张起来:“难道师尊认为我会输?” 看她那神色,仿佛她那直冲天际的自信,倒是在顾清岚的一言两语般就可烟消云散一般,顾清岚笑着又摇头:“你若输给薛华,就三日不许上床休息。” 路铭心顿时就又开心起来,还扑过来要去吻他的唇,这时顾清岚倒真庆幸李靳早就料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下如此胡闹,还特地给他们二人设了一个帘幕遮挡,免得叫外人看太多笑话。 第二十一章 平生(5) 虽然路铭心觉得孙惜影似乎早晚要走到自己面前,不过铜壶抽签倒是往往出人意料。 第三日孙惜影赢了一整日,临到最后一场,却抽到了月渡山卫禀。 这么一来路铭心就有些目瞪口呆,忙转脸问顾清岚:“老卫还是能赢她吧?” 路铭心和卫禀相识多年,自然知道他深浅,在她自己看来,哪怕孙惜影保留了实力也天赋过人,但对上卫禀,也还是没有什么制胜的把握。 顾清岚也点了头,神色却意外有些紧绷,隔了片刻后开口道:“卫禀能赢孙惜影却不能赢薛华。” 路铭心愕然愣了下,她是年轻一辈,此前还没机会见薛华在论剑场上出手,顾清岚显然对薛华的作风十分了解,抿了下唇后又说:“薛华出手狠辣,哪怕在论剑场上,也手不留情。” 路铭心也仍是愕然:“难道她比我下手还狠?” 顾清岚看着她,微叹口气:“你可曾将对手打得经脉灵根俱废,仅剩一口气在?” 路铭心一听连忙摇手:“我虽然下手重了点,但那也是对方太弱了我不小心用力过猛,论剑而已,进了论剑场的都是同门,又不是拿性命相搏,何必下那种狠手。” 顾清岚同她微笑了下,也不知该不该对她这种“不小心用力过猛”做些评价,就叹息着点了下头:“这就是你同薛华的区别所在,薛华会将私愤带入论剑场中,她若下重手,那必是借机报复,狠辣无情。” 路铭心听他这么说,心中顿时焦急起来,她虽没给过卫禀什么好脸色,但毕竟他们是过命的交情,还是多年好友,若卫禀真的被薛华打成重伤,那她当然不想看到。 而且听顾清岚的意思,薛华此人心眼极小,睚眦必报,必定要在论剑场上下死手,若是薛华对上自己还好说,路铭心不怕她也未必输给她,但若是她能赢得了卫禀,卫禀岂不就是任她折腾了? 她在这边着急,那边论剑场上孙惜影和卫禀相互见礼后,已经各自拔出佩剑来交手了。 卫禀的土系灵根法术,也正能克制孙惜影水系灵根法术,再加上卫禀无论是剑法还是法术,火候都比孙惜影更深一些,两人剑招相交,灵力相撞,不过几招之后,孙惜影明显已只剩招架之力。 也许是赛前被薛华真人提点过什么,孙惜影此次却要比上次更搏命许多,不像上次论剑大会对上路铭心那样,看着自己既然落了下成,就干脆输得漂亮些。 她在被卫禀一击重剑逼退了数步,单膝跪地之后,反而又在手中扣了一道灵力,那灵力却是隐约发出冰蓝色光芒,场上寒气也在这一刹那凛冽起来。 孙惜影并不像顾清岚一般,是天生的冰系灵力,但若水系灵力的修士,引出金丹之中真元,也可打出同顾清岚一样的凝冰诀,威力比水系法诀更上一层。 但金丹之中的真元乃是直接耗费修为,每次使用过后都要用数倍修炼去弥补,水系灵力的修士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然轻易不肯使用。 孙惜影在论剑场上用处这等手段,已算是突破常理,再加上她特地侧身掩了一掩动作,已有些偷袭的意味,场外看清她手上动作的修士,俱都低低惊呼了一声。 眼看那道冰蓝光芒直冲卫禀咽喉而去,却在即将触到卫禀之时,蓦然被卫禀指间一道罡气打得四散,与此同时,卫禀的佩剑自空中直击而下,擦着她面颊插在她身前。 利刃将孙惜影脸侧那缕散开的秀发切开,发丝在空中缓缓落下,卫禀挥了下衣袖,仍是端着月渡山一贯的儒雅风度,负手淡道:“孙师妹,承让了。” 这一剑,若卫禀不是存心想让,已可令孙惜影血溅当场,孙惜影霎时间脸色灰败,明白自己再纠缠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身子一颤,缓慢站起来拱手道:“多谢卫师兄赐教。” 孙惜影话音刚落,场外的薛华真人就冷冷笑了声,她原本已经夸下海口要亲自教训路铭心,却不想孙惜影还未到路铭心面前,已被卫禀打败,此时神色已是阴沉之极。 路铭心看薛华真人站起身,连看也不看退下来的孙惜影一眼,冷声对她甩了句:“回去后自去思过室!” 也不知玉瑶峰所谓的“思过室”是怎么一个地方,连孙惜影这等淡然的人,在听到这句后脸色也更白了几分,身子也又微颤了颤,显得甚为可怜。 上次温漓被李靳打了一掌后,是她悄悄将温漓扶走,这次温漓却仍是满脸冷漠地站在一旁,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路铭心看她们满门上下刻薄冷漠,顿时得有些气愤不已,正想说话,就看到薛华真人已背着长剑缓步走到了论剑台之上,盯着卫禀阴测测地道:“卫师侄不愧是剑影峰首座弟子,小徒既然败在卫师侄手下,我少不得也要向卫师侄讨教两招了。” 卫禀在外也是个趾高气扬的性子,此刻也略带冷然地笑了一笑,拱手道:“能得薛师叔指点,卫禀三生有幸。” 路铭心看他们就要动手,薛华那样子,又是肯定要拿卫禀泄愤的,顿时心急得要喊出来。 然而她还没开口,场下一袭月白衣衫微动,已上场挡在了卫禀身前,正是刚刚才回归月渡山的莫祁。 卫禀也未料到莫祁会突然出现,脸色变了一变,显得极不耐烦地道:“莫长老,弟子正在比剑,还请你让开。” 薛华真人看了莫祁,“呵呵”冷笑了声:“怎么月渡山这般有趣,旁人都是徒弟代师父出战,怎么月渡山可以师弟代师兄出战了?” 莫祁端着温雅君子的架子,极为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道:“薛师叔莫急,虽说师弟自然不可代师兄出战。不过门下弟子,却可代峰主长老出战,我既然身为剑影峰执剑长老,莫师弟这个剑影峰首座弟子,自然也可算是代我出战,不算坏了规矩。” 不得不说,莫祁对论剑大会的规矩还是十分熟悉,薛华真人听到此处,抬了头去看高台上饶有兴致托着腮观战的李靳,李靳就微微一笑:“莫长老说得不错,论剑大会的规则里,确实有这一条。” 虽然说论剑大会里确实允许弟子代峰主长老出战,但一般峰主长老,不是峰下弟子的师父,就是师叔师伯,因此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这次杀出来一个身为师兄却被封了执剑长老的莫祁? 若莫祁真的在此让卫禀下场,自己对阵薛华真人,那对卫禀来说,其实也算是不小的耻辱。 更何况和孙惜影的一场,还是卫禀这次论剑大会首次出阵,若只打了一次,就被替换下去,说出去他颜面不存不说,排名还会极为靠口。 卫禀顿时涨红了脸,也顾不得端架子,强道:“莫长老,你莫要忘了,我还未曾落败,你就此命我下场,岂不是有以地位欺压之嫌?” 莫祁横了他一眼,却悄悄用了法术对他传音入密,道:薛华定要伤你,你不要意气用事。 薛华真人的深浅卫禀自然知道,但他也确实不服气,此刻也望着莫祁同样传音过去:伤我又如何,她又不敢真的杀了我,我又不怕,不战而败也太丢脸。 莫祁又微微笑了一笑,继续传音给他:你不怕她伤你,我却怕她重伤我师弟,我会心疼。 莫祁如今也真算掐准了卫禀的死穴,他这话一说,卫禀的脸顿时又红了几分,脸色也蓦然变得更别扭了些。 在旁人看来,卫禀定是更觉气愤羞辱了一些,但看在明白他们师兄弟渊源的人,譬如路铭心看来,顿时就明白,莫祁定是不知道又对自己师弟说了些什么,把老卫说得都不敢再正眼看他。 场下的人或许只认为莫祁和卫禀是在用眼神较量,薛华真人在场上却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不仅眉来眼去,还有灵力浮动,定然是不知道私下传音说了什么。 她这次带着徒弟来参加论剑大会,本想就算不敌李靳,而定然要争个前几名,顺便废上几个别家看不顺眼的弟子,好好出一口气,却没想到上来不仅频频被路铭心顶撞,还要看这对月渡山的师兄弟唱大戏。 气急之下,她也不管莫祁和卫禀还都在场上,背后飞剑出鞘,快如闪电的一剑已劈了下来。 莫祁身形飘摇,同时挥掌一送,将卫禀远远送下了台子,已出剑挡住了这一击。 旁人本来看莫祁和卫禀在台上暗暗较劲,又想到这对师兄弟素来不睦,莫祁又仗势欺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在跟薛华真人,卫禀就先忍不住跟莫祁打一场。 却没想到卫禀就这么被莫祁送出了台下,也丝毫不反抗,就这么站在了台下开始观战,虽脸色还是涨得通红,但却已经一言不发地将目光锁在了莫祁身上,看那神色,竟然还有那么一丝不是很明显的担忧。 第二十一章 平生(6) 薛华真人同孙惜影和温漓一样,都是水系灵根,但她就比自己徒弟功力深厚上了许多,哪怕不用冰雪之气,手上凝水诀的威力,也几乎到了可以匹敌冰系灵根的地步。 路铭心在旁看着,心中确实没什么底气觉得自己定然可以胜过薛华真人,但场上的莫祁,却显得游刃有余,还能衣带飘飘地摆几个尽显月渡山风度的姿势。 十几招走完,薛华真人眼看自己不占上风,顿时脸色更阴沉了些,目光中狠辣戾气也更明显许多,双指并出使出个御水法决,空中水汽霎时凝聚成滴,铺天盖地而下,却是滴滴飞旋如刀,沾身即可割裂血肉。 这一招很难保证不会误伤,因而论剑中大半都不会去用,此招一出,台下众修又都低呼一声。 只听闻过薛华真人狠辣名头,未曾真见过她出手的修士们,俱都暗暗咋舌,心道薛华真人那个血华真人的诨名果然名不虚传,也不知莫祁能否全身而退。 薛华真人并不在意是否伤及莫祁,一击落下,被莫祁以周身罡气将水滴弹开,却又凝聚重来,丝毫也不给莫祁喘息的机会,全然是不顾对方死活,一意取胜的打法。 莫祁原本不落下乘,此刻却不得不被逼得连连后退躲避,连周身真气也都被迫撤回防御。 其实若此时在场上的是路铭心,倒是不惧这水滴的剑雨攻势,她周身真火灵力暴涨之时,水滴一定还未沾到她就被蒸发消散。 莫祁是土系灵根,此时当然也可用法力将论剑台上基石震碎归为己用,也可以干脆将基石抬起以做防御。 但此前论剑大会上多半论剑为主,从无薛华真人这么无赖的打法,自然也就没有土系灵根的修士会不得不动用台上基石。 更何况月渡山修士往往自诩儒雅风度,莫祁此刻又是月渡山的脸面,怎肯用如此灰头土脸、狼狈万状的术法? 只见莫祁抬手一招,原本悬在空中的飞剑却已回到了他掌中。 论剑大会之上的修士,其实多用飞剑,一来攻击范围更广不说,还可以配合各种术法,二来也腾出手来能捏更多法决。 但若是将剑法修炼到无形剑气已是十分厉害的修士,却往往会将长剑握在手中,这也是绝顶高手和普通修士的区别。 越是剑法高超、剑气凌冽的修士,佩剑越会不离其手,莫祁昔日以剑法成名,此前却如擅长法术的修士一般运用飞剑,这时终于握住长剑,已是要动真格的征兆,台下众人顿时瞪大了眼睛眨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制胜的瞬间。 只见他长剑在手,手腕一番,雪色长剑上的剑气犹如实质,层层叠开,竟生生将周身近一丈的水滴全都震飞。 薛华真人轻哼一声,飞剑也撤回手中,与此同时,那漫天水滴也随她剑意汇集而起,如虹流惊瀑,直向莫祁而去。 她能身为青池山玉瑶峰峰主,法力犹在绝圣真人的关门弟子樊昭璟之上,也并非浪得虚名,此时持剑在手,剑意强横,比莫祁也不差多少。 二人都握了剑,改由剑术比拼,剑气相撞,只将论剑台周围的结界都震得嗡嗡作响。 李靳在台上看着戏,还抬了手,命守着结界的弟子再将结界加固一下,免得剑气溢出来伤了人。 论剑大会开了三日,也直到这一场,才真正能算是论剑,而不是术法较量。 路铭心也顾不上跟到顾清岚怀中腻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看到的自然和普通修士不同。 先前他们还都在琉璃镜的大千世界中时,顾清岚就说过莫祁对剑法的悟性天资还在她之上,若路铭心能利用在镜中那两年时光进益不少,那么莫祁也必定能获益良多。 如今路铭心看着,也确实看到莫祁已将那个大千世界中的枪法,融入进他原本潇洒肆意的剑法之中,剑光如龙亦如电,翻转在薛华真人的水雾剑气合击之中,当真犹如玉龙现世。 同法术相搏优势明显不同,剑术较量确实险象环生、瞬息万变,在普通修士眼中,只觉看两人用剑气相斗,却还要比华丽的术法更加动人心魄,叫人不能喘息一些。 路铭心却在看到莫祁唇边带笑,一剑刺出后,就松了口气:他确实有从薛华真人剑下全身而退的底气。 只见场上那一剑悬在薛华真人额心,恰恰将她眉心一点刺破,留下一滴艳红的血滴,滑下落在了她佩剑之上。 场上随着她剑气而动的水滴,此时已俱都化作了粉尘,纷纷落下,仿佛落雪一般,将她脚下的地面盖了一层。 那是莫祁在和她比剑之时,以土系灵根操纵场上飞扬的尘土,将她那些水滴渗透,归为己用。 薛华真人出手极狠,真输了倒也没有再趁机做些手脚。 仿佛她也清楚,无论再如何挣扎,也不过徒增羞辱,又或者她自己出手极狠,也怕自己若不服输,对方也下了狠手,到时得不偿失。 往往最狠毒之人,也是最怕死的人——当那些阴狠的诸般手段用不到自己身上时,人总是不会怕痛。 莫祁后退一步,收剑入鞘,就如同卫禀方才一般,负手淡淡道:“薛师叔,承让。” 薛华真人一言不发地收剑立场,论剑大会这才开到第三日,短短两场之内,她和徒弟先后落败,输在莫祁手中不能算冤枉,但玉瑶峰此次的名次,却会非常难看。 她也不去擦额心那滴血迹,就这么下场走到自己的弟子之中,开口冷冷道:“都随我回玉瑶峰吧,我等还要继续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些弟子们自然不敢吭声,都紧跟着她踩了飞剑,结伴离开,唯有一个女修略顿了顿,回头望着高台上的李靳,抿了下唇似是有话要说,见李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又只能黯然走了。 路铭心注意到了,也能记起来这女修之前自己曾在李靳那边见过,应是他的小弟子,往日颇得李靳疼爱,李靳对她也总是和颜悦色。 却不知她什么时候混到了玉瑶峰的修士中,不仅衣饰略有变化,连神色精神,也远不如在尊剑峰时意气风发。 她想起来之前沈锦瑛寻到翠叠山见了李靳,这个小师妹却是不曾跟随着一起去,后来李靳也再未提起来自己的小弟子,隐约猜到可能李靳失踪之时,这个他平日里最疼爱的小弟子,却是站在了外人那一边。 如此虽不算欺师灭祖,其实也相差不远,李靳未曾公开将她逐出师门,只将她流放到玉瑶峰上,已可算念着旧日情谊了。 路铭心想着,又回头看到顾清岚,忙庆幸自己还可在师尊身边承欢膝下,顿时就又抱着他手臂,在他怀中蹭了一蹭。 顾清岚看她注意到了李靳的小弟子,又看到她脸上神色,当然猜得到她心中想的什么,微叹了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那边莫祁得胜归来,回到月渡山修士坐着的位置上,卫禀却一直站着等他,见他回来,还忍不住上前,压低声音轻问了句:“师兄,你伤到何处了没有?” 薛华出手狠辣,卫禀看在眼中,生怕莫祁还是被无形剑气伤到,故而赶紧来问。 莫祁明明无事,却还是抬手捂了胸口,苦着脸低声道:“伤是没伤到,就是让师弟给气到了。” 卫禀先是神色紧张,听到他这句后,明白过来他是在调笑,顿时又涨红了脸,狠狠骂了句:“我看很好,还没气死!” 莫祁和薛华真人这一场,已算是今日的加场,这场之后,论剑大会第三日结束,到了第四日,才真正是高手如云的决胜现场。 路铭心的第一场论剑,也就在第四日,对阵的是金陵楚家的第一高手,楚家的家主楚衍。 楚衍既是楚婉的同胞哥哥,算起来是燕夕鹤的亲舅舅,那日在燕丹城中,虽说楚婉已被魔物俯身,但到底是路铭心下手将楚婉杀了,燕氏放出了那种消息,但过后不至于不对楚家的人交待清楚。 楚衍也很可能知道楚婉命丧在路铭心之手,路铭心没机会遇到薛华真人,反而上来就同此人对上,也不得不说铜壶法宝也不知是否有灵,竟如此喜欢捉弄人心。 因为第四日有自己的论剑,路铭心头一晚还很是跟顾清岚撒了娇,扑在他怀中不停蹭来蹭去,今日在他的注视下走上场去,又看到楚衍那同楚婉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容,就暗暗吸了口气,拱手对楚衍道:“楚家主,请。” 楚衍望着她,神色却平平无波,仅是拱了下手,不曾开口就拔剑攻来。 这一场其实并无悬念,楚衍毕竟只是凡修,楚家也并非燕氏那样实力煊赫的世家,他能被排在第四日论剑,已是看着他是世家家主的面子。 其实楚衍此前并未来参加过论剑大会,此次前来,也不知是像燕夕鹤那样,只是为了一观琉璃镜,还是为了会一会这个杀了自己妹妹的路铭心。 总归路铭心不知为何,对着他下手之际难得多了几分克制,胜负决出的时候,楚衍也还是毫发无伤,仅是被击落了佩剑。 楚衍站在论剑场上,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击落在地的佩剑,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神色犹豫,还尤带几分歉意的明艳女修,也只是轻叹了口气,捏了个法决,将佩剑召回鞘中,拱手道:“惭愧。”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论剑台,燕夕鹤在台下等着他,看他下来,忙凑过来喊了声:“舅舅” 楚衍却视他如无物,径直走出了论剑场。 路铭心在场上又犹豫了一下,这才下场回到了顾清岚身侧。 顾清岚抬手摸了摸她头顶,微微笑了笑:“恭喜心儿,赢了第一场。” 路铭心趁机扑到他怀中抱住,趴在他胸前低声说:“师尊,我往日是否真的太过霸道?” 其实在她和顾清岚同去过那个大千世界之前,路剑尊心中从来是没有“愧疚”二字的,她只觉这天地间强者为尊,弱者的血泪皆是因不够强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同情怜悯。 但在那个大千世界中,她连年征战,看多了因战乱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看多了那些凡人间的生死离别。 凡人之一生,在她看来实在是微渺如浮尘,但那些人却仍是不肯放弃哪怕一线活着的可能,在强大如巨兽般的天命下挣扎。 而在那个大千世界中,她被限制了法力灵根,其实也并不比那些凡人强大多少,一样会累、会受伤、会死,也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身为一个凡人的感触。 她斩杀楚婉之时,当机立断,现在想来也不后悔,若再来一次,她也不会继续放着入魔的楚婉害人,只因她已不是人,而是魔物,斩妖除魔,乃是修士的本分。 但却不知为何,在面对着楚婉的兄长之时,她会心生愧疚,乃至怯意。 顾清岚揽着她肩膀,微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心儿不是太过霸道,而是并未触及大道。” 路铭心愕然片刻,抬起头望着他:“师尊,那我如今触到大道了?” 顾清岚却微微笑着不答,反而低声问:“心儿,紫昀本也应今日上场,却不知他为何弃了论剑,并不在场?” 第二十一章 平生(7) 说到紫昀,路铭心并非没有在意,她和顾清岚来之前,紫昀已和凌玄真人一道前来,凌玄真人是来督阵带队的,并不打算下场,紫昀确实要参加论剑的。 紫昀是上届论剑大会的前十,本应在今日登场出赛,不过却不知为何从开赛后就不见了踪影,路铭心想了又想,干脆去问身边的凌玄真人:“凌玄师兄,小紫昀去了哪里?” 凌玄真人也想了下才道:“他昨日说今次论剑大会想拿个更好的名次,但却还有几个剑招没有体悟好,因此需得找个僻静之地再练上一练。他同我说过之后就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今日也还没回来。” 凌玄真人倒也真是放心,紫昀从昨日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且不说他是否遇上危险,就是是否走火入魔了都尚未可知,凌玄真人倒还好,照旧安坐如山。 路铭心顿时默然了片刻,接道:“凌玄师兄,小紫昀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你也不怕他出事?” 凌玄真人倒也无辜:“紫昀是掌教师兄的首座弟子,我原也不怎么能管得到他,再说他也并未告诉我要去往何处,我就算想寻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啊。” 路铭心听完也默然不语,这些云泽山的修士当真算账赚钱一把好手,谈到旁的事就如此稀松糊涂,也不知云泽山身为三大宗门之一,是怎么维持到了现在。 不过确实紫昀本就是那个管事的人,他们前来说是凌玄真人带领,还不如说是紫昀带领,如今紫昀没了踪迹,其他人却懵懂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路铭心不去搭理凌玄真人,忙又转去问顾清岚:“师尊,你觉得小紫昀有问题?” 她说着回忆起平日里跟紫昀相处的事,顿了顿才道:“难道紫昀是那地魔?” 顾清岚缓缓摇了摇头:“紫昀同我们相处日久,不至于是那魔物附身至少不是在多年前就被那魔物附身。” 他说着突然停顿了下来,闭目似是在思索什么,转而望向凌玄真人问道:“凌玄师侄,那日翠叠山前来投靠我们的千琮门,后来是谁负责安置的?” 凌玄真人忙道:“回小师叔,是紫昀师侄安置的,那里面有个孩子,名唤郭睿的,紫昀师侄还非常喜欢,带在身边了几日。” 顾清岚微微闭了目,隔了许久才轻叹了声:“那魔物果真奸猾狡诈,竟是已经在我们面前走过了一遭,我们竟无一人察觉。” 路铭心听到这里也有些目瞪口呆,忙问:“师尊此话是什么意思?” 顾清岚摇了摇头道:“琉璃镜虽不能查出那魔物究竟在何处,但在镜中却也已努力向我们提供了线索在那个大千世界中,除却我们六人之外,唯有紫昀曾出现过,还是以少年时的模样。 “我本以为那是紫昀在那个大千世界中应有的样子,却可能是琉璃镜在提醒我们,那魔物原先俯身之人,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年幼。” 他说着望向高台之上的李靳,李靳自然随时注意着他,感觉到他灵力波动,立刻就将目光投了过来,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顾清岚又弯了弯唇角,低叹了声:“我们在地底宫殿曾见到贺沅的尸身,也得知了他的生平,如今想来,一切皆有缘由那魔物自从被琉璃镜逐出青帝身体,又在独首山被李师兄重伤后,怕是逃到了翠叠山中,以贺沅的墓穴作为据点。” 路铭心听他缓慢推测,只觉心惊胆战,小睿跟他们在一起时,看来天真无邪,与普通的孩童无异,她还很是喜欢这孩子,也探过他经脉,也未曾发现他体内隐藏着魔气。 顾清岚看出她所想,又轻声道:“那迷仙阵是月沧澜以琉璃镜为阵眼设下的,小睿却不一定是月沧澜设计安排,才会游离在阵法之中,我们在阵中所见的小睿,只怕还没有被魔物俯身,但等到了云泽山上的小睿,却不一定没有被魔物俯身。” 翠叠山的迷仙阵既然是月沧澜设下的,那小睿究竟是他刻意放入阵中,还是因其他原因,就只有月沧澜自己清楚了。 还有月沧澜为何将迷仙阵设在翠叠山中,是他自己想要如此,还是有什么人或者东西对他建议? 这些事情,非得问过月沧澜才能知道。 他们在这里说着,论剑台上的铜壶又已抽中路铭心,对决之人,却正是今日首次出场的月沧澜。 路铭心忙起身看了眼顾清岚,顾清岚对她微笑着颔首:“尽力而为即可。” 他即便不这么说,路铭心也知道自己要赢过月沧澜,也只有对方存心想让了。 看来这次铜壶法宝不仅对玉瑶峰和薛华真人恶意不小,对路铭心也没什么客气,她身为上届论剑大会榜首,却很可能仅能上场两次,就会落败在月沧澜手中。 然而事已至此,路铭心又正有一肚子疑问要去问月沧澜,也就起身背负长剑走到了台上。 比起来她的登场,台下众修显然更期待月沧澜的出战,毕竟道修魔修壁垒森严,今日之前,近乎所有修士,也都没有什么机会,能看到魔修七尊之一出手。 对手是剑尊路铭心,月沧澜也微带笑容,甚至没有带着佩剑,仅是手里持着那柄折扇,就如此登上了论剑台。 他望着路铭心,还微笑着轻叹了声,开口道:“心儿,你总想杀我,这次也算是有了机会还望你别下手太狠。” 他这句话说得可谓柔情款款,还一开口就叫路铭心“心儿”,此时论剑台上的结界还未升起,台子近旁的修士也都听到了这句话,顿时都默不作声地支起耳朵,心中不停冒出许多猜测:邪尊竟然认得路剑尊?邪尊和路剑尊又是什么关系?他们二人莫非 路铭心知道他是刻意如此,咬牙切齿之余,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邪尊连佩剑都不带,是否过于托大?” 月沧澜忙摇了摇手笑道:“心儿不要误会,我专修术法,不擅用剑,我的佩剑在不在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并不是刻意羞辱于你,我又怎么舍得。” 他这句怎么舍得,路铭心知道并无其他意思,台下的修士们可就不这么认为了,脸上纷纷露出精彩至极的表情。 路铭心被月沧澜气得心浮气躁,抬眼横了那些操纵结界的修士,意思是叫他们赶紧将结界升起,同时长剑出鞘,真火之气暴涨,大开大合地朝着月沧澜一剑劈去。 第二十一章 平生(8) 路铭心的真火之力普通修士根本不敢直面其锋芒,月沧澜却身形飘然,折扇半开,轻描淡写地挥手将那一击挡去了。 台下曾经被路剑尊一剑轰倒过的修士,顿时都瞪大了眼睛连连咋舌,暗道魔修七尊之一实力果然不可小觑。 此时论剑台上已张开了结界,月沧澜就边避让路铭心一剑接着斩来的一剑,一边还能抽出空来,微笑着道:“心儿,舅舅往日里没什么机会指点过你武学,今日机缘难得,舅舅就教你些月家独门的身法,你且看好了。” 他在场上身形变幻犹如鬼魅,莫说台下观战的普通修士,就是路铭心也捉摸不透,只觉就这身法来看,同任何她已知的法术路子都不同,若说他是个修士,不如说他是个妖魔还来的贴切一些。 然而妖魔都带无形魔气,在修士的灵力法术之下无所遁形,因而容易被修士捕捉到。 月沧澜却身为魔修,哪怕修炼的路数和道修并不相同,但也仍是一身纯正灵气,若想循着魔气摸清他身法,简直毫无办法。 月沧澜说得也不错,他专修法术,佩剑对他来说可有可无,这一身带着邪性的法术灵力,也无怪月家在魔修中一直继承“邪尊”的名号。 更何况月沧澜的灵根,也正是水系灵根,他修为又到了绝顶高手的境地,路铭心遇到他,哪怕不被克制,也殊无半点优势。 她灵力强盛,却素来容易心浮气躁,这次被月沧澜这样来激,倒还沉住了气,一剑剑丝毫不乱,剑气中夹带真火灵力,直将论剑台上密密布满,台上通红火焰纵横交错,宛若一张铺天大网。 昔日败在她手下又受了些伤的修士,对她未免存了几分怨愤,觉得她论剑时出手也太重。 此时看着,却已纷纷开始心惊胆寒,心道路剑尊果然同薛华真人不一样,以往论剑,只怕真的是手下留情了不少。 只不过路铭心虽没有被月沧澜激怒乱了章法,却也已经顾不上问他什么事,只抿了唇一意过招。 月沧澜却仍有余力一般,在她那真火之力下悠然信步,带笑说道:“心儿,舅舅此来并不是要争琉璃镜,原本让给你赢也无妨。不过我看顾真人似是有话要同我说,这次也就先顾不得你了。” 路铭心听到这句,冷冷一笑:“你口气倒大!” 随着话音落下,她眼眸中火红光芒一闪,周身灵力蓦然暴涨,佩剑之上更是在通红灵力之外,更带了几分冰霜灵气,正是顾清岚灌入进她剑身中的冰系灵力,应和她剑上真火灵力,一击而出。 月沧澜看到此处也终于稍稍变了脸色,却并非惧怕惊骇,而是肃了容急喊了声:“心儿!顾清岚的灵力你若用了,会有灵力暴走的危险!” 顾清岚打在她佩剑上的冰系真元,是为了压制她灵根隐患,她此刻却动用这些,稍有不慎就会如同她小时候一般真气暴走。 场外的顾清岚看到此处,也微抿了唇,扣了道凝冰诀在手中,只待她出了差池,就破了结界进去相救。 场中的路铭心已在气头上,虽有月沧澜提醒,也哪里顾得了这些。 顾清岚的冰霜灵力加诸在她的真火灵气之上,却如正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蓦然被泼入了一桶水一般,非但火势不消,反砰然燃得更烈了许多,霎时间火红之光大盛,竟直欲将论剑台的结界全部充满。 月沧澜将手中折扇一合,却并未出招反击,抬手撑住一个结界,竟生生正面受了她这一剑,身形也微晃了晃,被逼得后退了数步。 路铭心全力一剑斩出,真气也自有一瞬间空竭,也就在这瞬间,月沧澜已在空中一折,身影犹如鬼魅般倏忽而至,她只觉颈后一凉,耳旁也已传来月沧澜带笑的低语:“心儿,这就是月家独传之秘,名为步月惊风,你可看清了?” 月沧澜压在她颈间的,乃是他折扇的铁骨,冰凉玄铁之下的,就正是路铭心颈中大穴,只要他真力一吐,路铭心哪怕不死,也要废去半身修为。 路铭心僵直着身体,握了握手中佩剑,目光中火红光芒渐渐消退,终是不甘心地道了句:“是我输了。” 月沧澜轻笑一声撤了折扇,退了半步出去,却忍不住咳了声,侧头吐了口血,身子也微晃了晃,仍是望着她笑了一笑:“心儿,舅舅舍不得你受伤,你却舍得舅舅啊。” 路铭心到此时冷静下来,也明白方才她那一剑,若月沧澜不是以身生受,而是反击回来,只怕此刻被灵力反噬受伤的就是自己,而非是他。 此前那么多年,月沧澜虽口口声声说疼爱她,想要她回月家,却从没显出待她特别的地方,反而多番设计,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 因而在她心中也自觉得,无论月沧澜说了再多好听的话,她跟月沧澜之间,也不过是个相互利用,彼此算计的关系。 她也确实没有想到,月沧澜和她交手之时不仅会刻意想让,还会不惜自己受伤,也不叫她落入险地。 她心中思虑翻涌,脸上自然也就露了出来,月沧澜看到她脸色,却愣了愣,突然又极开心般弯了唇角,脸上带笑:“原来心儿也会心疼舅舅我真是开心。” 路铭心刚涌上那一点感动之情,也在他这得逞般的笑容下瞬时烟消云散,瞪着他冷冷哼了声,将手中长剑还入鞘中,转身头也不回地下去了。 顾清岚已起身等她,待她走进,先探了她经脉,确定她无事,才轻声道:“坐下好好反省一下。” 路铭心在他面前就乖巧得多了,忙连连点头,话也不敢说,就坐下来,还将手放在膝盖上,显得老实无比。 顾清岚也没去再理会她,起身缓步登上了论剑台。 月沧澜料到顾清岚接下来就要出手,握着折扇站在场中,唇边带笑看着顾清岚背负长剑走了上来。 顾清岚望着他,脸上也没什么波澜,淡淡开口道:“邪尊受了伤,若是需要调息治疗伤势后再同我比试,我们可明日再战。” 月沧澜倒不是很在意一般笑了笑:“我对上寒林真人,本就没有几分胜算,明日跟今日又有什么分别?” 台下修士本就被刚才那瞬息万变的战局震得有些回不过神,只觉路剑尊果真是厉害之极,修为在如今的年轻修士中已是登峰造极,剑尊之称也名至实归,但邪尊竟然更胜一筹,实力着实可怕。 在场几乎尽是道修,自然不想看到道修接连被魔修挫败,他们之中又大半都未曾看过顾清岚出手,现在看到他登场,心中未免都有些犯愁。 想着或许顾清岚是青帝重生,但他自己也说了并未想起来身为青帝之时的事,那就仍还是寒疏峰主的实力。 但寒疏峰主已久不闻其名,他也才刚死而复生没有几日,李靳还再三说过他身子不好,百般呵护的样子,好像风吹一吹都能把他吹坏谁知道他功力恢复了几成?是否连昔日都比不上? 台下修士在那边提心吊胆,台上顾清岚又已微微一笑,道:“那既然邪尊受了伤,未免胜之不武,我也就不出剑罢了。” 月沧澜不出剑也就罢了,魔修之中本就一半修习剑术,一半专研法术,如月沧澜这样的魔修,平日飞行也多靠法宝而非御剑。 道修就近乎人人钻研剑术,佩剑乃是安身立命之本,看路铭心的路数就知道,顾清岚也定然是剑术更加出众一些,若不出剑,那又打些什么? 他此言一出,性子急一些的年轻修士,已在心中无声呐喊:你又托大些什么!出剑胜之不武,输了更加丢道修的脸啊!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去想,台上顾清岚手中已捏了一道法决,冰蓝光芒隐现,论剑台四周的结界,也悄然升了起来。 顾清岚手腕微翻,一道凝冰诀已贴着月沧澜的脸颊打了出去。 在他面前,月沧澜却并未跟路铭心对阵一样,悠闲地一味躲避不去反击,一手持扇,一手凝决,神色专注,身形变幻,换位之际抽空说了句:“顾真人有什么话想要问我?” 顾清岚说了让他,就当真是让,连持剑那手也未曾用,仅以左手凝决打出,衣带飘摇地同他周旋:“翠叠山的迷仙阵,是邪尊自己的主意,还是手下进言献策?” 月沧澜听到此处,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笑了笑道:“我若说是琉璃镜的主意,你可相信?” 顾清岚仍是淡淡道:“为何不信?” 他们灵根相近,用法术缠斗起来,使出的法决也大同小异,空中净是蓝色灵力光芒彼此相撞,倒如四散的烟花一般炫目好看。 月沧澜“呵呵”笑了声:“我也说过,琉璃镜在我手中时并不怎么听使唤,那几日它频频对着翠叠山的方向发光,还投射出那地底宫殿的影像,我想起来若在此处设个迷仙阵,倒正好对对你,也就做了。” 顾清岚听着微微一笑:“邪尊的意思,倒像是翠叠山中有什么东西,将琉璃镜引了过去?” 月沧澜又笑了声,目光阴狠,身法配合折扇间的风刃相接,道道凌冽无比,显是丝毫不想给顾清岚喘息之机,口上说了声:“这是顾真人需得烦心的事情,我就不知了。” 顾清岚抬指以凝冰诀化去他灵力,笑了一笑不再去问,只是淡淡又道:“邪尊为了叫我徒儿看清步月惊风,特地让了她数十招,倒是苦心孤诣。” 月沧澜听他叫得上来这身法之名,就“呵呵”又笑了:“原来顾真人也会说谎,顾真人说自己不记得青帝时的事,又为何对我魔修的法门如此清楚?” 顾清岚微微弯了弯唇角,轻道:“邪尊可知这身法为何名为步月惊风?” 月沧澜也是心智超绝之人,听他话中意味,再看他身法亦步步踩在自己空门之上,仿佛早就对自己身法了然于胸,心中已猜到几分,冷声道:“莫非这身法同青帝陛下有着渊源?” 顾清岚身形在他面前飘然滑过,已又退了一步,口中淡道:“月出于山,是为青池往昔我不过随口指点两句,你父亲月华天,倒是有几分天资。” 他话音落下,指间法决凝出,蓦然间霜华漫天,月沧澜再欲抬步,却是惊觉膝下已尽被凌冽冰霜冻结在地,连带他周身之上,也已被了一层薄薄冰霜。 月沧澜脸色并不十分好看,目光紧盯着他,也还是带着十分怨愤阴毒,却只能低低笑了声:“晚辈多谢青帝陛下赐教。” 顾清岚笑了一笑,抬手间冰雪消融,又轻声道了句:“邪尊往后,还是莫要替我教徒弟为好。” 第二十二章 之意(1) 顾清岚转身走下论剑台之时,台下的众多修士也仍是没能缓过神来。 倒是坐在高台上观战的李靳摸了摸下巴,开口说了句:“顾师弟的境界果真更高了一层,搞不好我会输啊。” 第四天论剑匆匆落幕,至此还在场上继续比试的修士已仅剩下数人,第五日就是决出胜负之日,也是高手间更加惊心动魄的角逐。 李靳白日里同顾清岚交换过眼神,等回了尊剑峰,就急忙寻了个空子赶了过来。 身为目前已被排除怀疑,仅可信任的几人,李靳也将莫祁、卫禀,以及燕夕鹤都喊了过来。 燕夕鹤今日已等过场,波澜不惊地输给了李靳的师兄事天真人,此刻打道回府也是可以,但他已被李靳勒令必须留在青池山,只能摇着扇子赶了过来。 待人到齐,顾清岚向众人说了对紫昀的怀疑,李靳听完沉吟片刻:“我倒是可命青池山弟子四处寻一寻他的下落,不过若是青池山弟子也找不到此人,那该如何?” 顾清岚摇了摇头道:“若我猜得不错,那魔物本是在翠叠山中藏身,后来趁乱藏入了小睿体内,又从小睿那里转到了紫昀身上” 他说道这里,突然又顿了顿,轻声道:“魅祖贺沅是比青帝和魔帝时还更加早些时代的人物,青帝时这魔物已处心积虑多年要夺取青帝身体,若那时它不是刚从地底魔宫逃出,而是失了先前的驱壳无处存身” 顾清岚如此说,其实是电石火光间,想到青帝死后被那魔物占了驱壳时,那魔物的神态动作,还有顾镜自怜的神色,都不像是它第一次占据人身。 反倒像是它好不容易重返,对这具的满意程度,还更胜过从前。 李靳愣了愣道:“顾师弟的意思,贺沅其实也是被这魔物占了身体?” 翠叠山地宫中记载的贺沅生平,其实有许多模糊之处和违背常理之处,譬如贺沅不过一介孤魂野鬼,当年为何能战胜狐妖并夺取肉身? 哪怕他日夜修炼,也不过是魑魅所化的精怪而已,炼多年的狐妖比起来,法力也还是微末到不足一提除非那时的贺沅并非只是普通的孤魂,而是已得到这魔物的相助,或是干脆已和这魔物融为一体。 那现今这魔物,到底是从地底魔宫中逃出的东西,还是贺沅?又或者贺沅和它早就不分彼此,乃是一人? 顾清岚想到此处,并不说破,而是微摇了摇头,轻叹了声:“无论如何,我们还是需得尽快找到紫昀早日找到他一日,他的神志被侵蚀得越少,也就越有复原的可能。” 按着李靳的意思,那就不管那魔物俯在谁身上,抓到了不分三七二十一打散算了,因被魔物入侵腐蚀过的修士,大半也神志已失,哪怕救也救不过来——哪怕真心想救,现今的修士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驱魔。 不过听顾清岚的意思,却是他有法子将紫昀救回来,李靳听了就连忙问:“难道青帝有除魔的法术?” 顾清岚轻叹着点了头:“此法虽然颇费法力,但却并不难学我昔日曾传给了你师尊,看来他却是没怎么用过,也并没有传给你。” 顾清岚说这句话时,已不自觉代入了青帝的身份,不过李靳却假装没听懂,免得要在这里承认顾清岚其实是他师祖,只是顿了顿回答:“我师尊确实并未将这法术传给我。” 驱魔的法术对当年的青帝而言都是不小的负担,更何况普通修士,顾清岚倒也能懂洛宸的心思。 当年洛宸被道修推举为青池山掌教,定然也是步步艰辛,若还耗费法力为别的修士驱除俯身的魔物,致使自身修为受损,教旁人有了对付他的机会,对他来说也是个软肋。 索性当初洛宸就干脆隐瞒了自己会这些法术,也不将之传授给弟子。 洛宸这样做,自然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但当年道修,乃至如今的道修之间,也是尔虞我诈,暗潮汹涌,没有足够的实力就太过公正仁慈,反而会一个不慎就成为地下的冤魂。 更何况哪怕是当年已是散仙之身的青帝,实力能算是足够,行事作风也无可指摘,不也照旧被害身死? 顾清岚想着只是微微勾了下唇角,并未将这一节再说得透了徒增尴尬,在一旁的路铭心却插了嘴:“若是这法术很是耗费法力,那师尊将之传授给我,我来救小紫昀好了。” 顾清岚倒是从未想过她有这个雄心,笑了一笑看向她:“心儿为何这么说?” 路铭心倒是理直气壮:“师尊的身子总是不好,这等费力气的活儿,怎么可以叫师尊再干?但小紫昀却不能不救,再说小紫昀是我的师侄,我这个身为师叔的救他,那也不是天经地义?” 她却看似莽撞急躁,却总有一腔赤子之心,顾清岚望着她微弯了弯唇角:“如此也好,改日我来教你。” 路铭心看了他柔和笑容,顿时又去抱住他,往他胸前来蹭。 李靳也微挑了眉,不再细说,望着顾清岚又笑了笑道:“顾师弟,明日我们二人只怕就要在论剑场上遇到,到时不知顾师弟会不会让一让我,叫我输得不至于太难看。” 顾清岚笑着望向他低叹了声:“李师兄,我如今若想赢你,全力以赴也不知是否可以,又哪里还有余力分出心思来想是否要让你。” 李靳顿时就又叹了声,说出的话可谓深情款款:“虽然我对着顾师弟总不舍得下手,但同顾师弟论剑也太痛快了些,可我又十分不想输给顾师弟这可如何是好?” 他边说还边要去拉顾清岚的手,路铭心看得眼睛冒火,挺身挡在自己师尊身前:“李师伯,你说话就说话,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李靳瞪大眼睛装作惊讶的样子:“我并没有动手动脚,我是担心顾师弟身子,想探一探他经脉,看他是否无恙而已。” 路铭心岂有不明白他狼子野心的道理,冷哼了声:“明日论剑场上你可不要再动手动脚,趁机摸上几把!” 第二十二章 之意(2) 李靳是否要趁论剑动手动脚不得而知,但论剑大会的第五日从开局的一场开始,就精彩迭起。 在论剑场上观战的修士,也比开幕第一日还要不知多了多少,层层叠叠睁大了双目,这还只是有资格能被青池山接待,可以进入论剑场直接观战的修士。 山上还有人用即时联络的法宝,给山下的青枫镇通风报信,至于青枫镇上聚集的人群,还有在赌场中押注的人,就更多得犹如过江之鲫,密密麻麻仿佛下了锅煮不开的饺子。 据说赌场都连夜多腾了两间屋子,好储存赌客们用来下注的灵石法宝。 铜壶法宝也真是跟谁都过不去,第五日的头一场,便是武尊石师铎,对上凌剑峰峰主事天真人。 他们两人都是宗师级别的人物,因此前四日并未上场,到今日也还都是第一次出场。 不过石师铎是为了李靳而来,却并未被铜壶抽到李靳,反而上来就要同李靳的师兄对阵,也确实算是天意弄人。 要知道事天真人和李靳同为绝圣真人的亲传弟子,在剑术法力上究竟谁高谁低,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未有一个定论。 道修间公认李靳为尊,也不过是因他道尊的身份,还有他和事天真人也确实多年未曾切磋过,不知究竟谁更高一筹,那就干脆含糊其辞地认为李靳是现今的道修第一人了。 不过石师铎倒也想得开,看到对手是事天真人,就淡淡道:“如此也好。” 仿佛他虽然是冲着李靳来的,但只要是能和高手论剑,他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事天真人素来沉稳,对他这种勉强般的语气也不在意,上场后还冲他行了个礼,神色淡漠。 石师铎同李靳一样,是金系灵根,事天真人则是土系灵根。 不过法力到了他们这等境地,灵根相生或是相克其实已无关紧要,他们二人也素来都不是多话之人,互相见礼后就各自出剑。 今日参加论剑的修士个个都法力不凡,哪怕论剑之中会拿捏轻重,但这些人的法力剑气哪怕溢出一些,观战的修士也会不死即伤,因此论剑台上的结界,连夜已加固了许多。 但即使如此,在这二人强横的法力剑气之下,那几名看守结界的弟子也奋力催动维持结界的法宝灵石,唯恐稍有不慎,结界就会四分五裂。 而这二人周身溢出的法力,也确实要比昨天路铭心灵力外泄时更加可怕许多,当灵力相撞之时,不仅结界内瞒天蔽日、飞沙走石,连结界也被震得嘶嘶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裂开。 台下众修士看得目瞪口呆,此情此景其实已不是言语所能描绘,只能说他们可能终其一生,也未曾想到法力和剑道,竟有如此境界。 而达到如此境界之人,也并非一人,乃是数人,光如此想一想,就能令人冷汗涔涔、夜不能寐。 台下众修本以为这场胜负必定非死即伤,当结界内法力平息,重新能看清二人身影时,无论是事天真人还是石师铎,看起来也仍是那般神定气闲,连衣衫都未曾乱上一乱。 哪怕看起来已如此可怖,但他们当真并未生死相搏,还都各自克制,留了许多余力,仅仅只是论剑。 当四周的结界落下,事天真人才轻叹了声,拱手对石师铎道:“武尊确实更胜某一筹,惭愧。” 石师铎也笑了一笑,难得点了下头:“我还未同你师弟交手,不过依我如今看,你比他强。”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不轻,周围的修士们俱都听到了,无不面露惊讶,心中纷纷猜测:事天真人难道当真比李道尊还强?传闻道事天真人是为了给李道尊留面子,才多年不出手,也不同李道尊切磋,是怕李道尊输了的话,有失道尊的体面,这难道竟是真的? 台下众修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事天真人却并未回答,仅是拱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下了论剑台。 石师铎一出手就赢了事天真人,却未露喜色,仍是面容淡漠地走下去坐下,静待下一场开局。 论剑第五日的第二场,却是李靳对上了莫祁。 莫祁自从打退了薛华真人后,又连胜了青池山两位长老,如今在青枫镇的赔率榜上,也是很被看好,赌他拿榜首的赔率已和李靳也没差多少了。 这也是李靳在此次论剑大会上首次出战,自然也万众瞩目,两人上场后互相见礼,莫祁却并未出剑,而是闭上了双目,仿佛在思索什么。 隔了片刻,他才又张开眼睛,叹息了声道:“晚辈已见过李道尊出手多次,现下思虑再三,凭我之力无论如何也还是胜不过李道尊愿弃剑认输。” 此语一出,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虽说论剑大会也有可以弃剑认输的规矩,但到了这时认输,不说别的,就是押了钱在他身上的那些修士,也都义愤填膺起来。 莫祁倒是很轻松,还极为温文尔雅地笑了一笑:“众位莫急,晚辈也未押钱在李道尊身上。”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挥衣袖,翩然走下了论剑台。 莫祁就这么走了下来,月渡山那些长老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看他并未真的去跟李靳争输赢,还都在心中长舒一口气,反而放松了下来。 琉璃镜他们自然是想拿的,但也知此等至宝,拿了未必有本事守得住,更何况莫祁此番论剑大会已连赢了青池山三位峰主,也算给月渡山长够了面子,再打下去恐怕要连青池山都得罪了,李靳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微妙——更何况哪怕得罪了也确实赢不了。 李靳丝毫不以不战而胜为耻,还懒懒地笑了一笑,走下了论剑台。 此时论剑大会中还留着的,其实已仅剩下三人,事天真人也紧盯李靳,就待跟他再战一场。 铜壶法宝却偏生又抽了个签,石师铎的对手,竟是顾清岚。 眼看抽签结果在铜壶法宝上浮现,石师铎竟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沉声道:“老夫此次前来,定要同李道尊比过。” 李靳听着就笑了笑道:“武尊要跟我比试,只用赢了顾师弟即可,也没什么难的。” 没想到石师铎竟冷冷笑了:“你明知你我都赢不了他,何必同我这般推脱?我说你不如你师兄,你莫非是怕了?” 他此言一出,四下顿时又一片哗然。 在石师铎开口之前,台下修士也仍是觉得,哪怕顾清岚昨日一战赢了月沧澜,看起来出手不凡,但一来他和月沧澜多靠法力对决,二来他看上去总有那么些病体弱质,惹人心疼是惹人心疼,但总也总叫人觉得跟极强至尊挂不上钩。 此时距离青帝的时代已太过久远,这数百年来又无人飞升,散仙的法力究竟有多厉害,众人其实并不是很清楚。 众人先前又在琉璃镜编造的幻境中,看着青帝被害身死,看得他们哀叹连连,连带看顾清岚的神色,都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惜同情。 若顾清岚这时在场上捂一捂胸口,只怕得有上百个修士心疼得抢着上去扶他,但若要叫他们押谁赢,那当然是几乎无人回去押他。 于是哪怕顾清岚被揭破了青帝重生的身份,昨日也不动声色地赢了月沧澜,他在青枫镇赌场中的赔率,也还是不但没有李靳低,甚至还没有莫祁低。 石师铎如此一说,场上又仅只剩下三人,若连武尊石师铎,都认为自己和李道尊,都赢不了顾清岚,那么此次论剑大会的榜首,岂不定然是顾清岚无疑? 石师铎话音落下,李靳只能又去看顾清岚,道:“顾师弟,武尊定然要同我比过,你看我们如何是好?” 顾清岚也微弯了唇角:“如此你们二人可先比试我身体时好时坏,也就省些力气了。” 他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就有人喊了出来:“这可不行,李道尊若赢了武尊,定然会故意输给顾真人若叫我对着顾真人这样的大美人动手,我也舍不得!” 说着话的不管是什么样身份的修士,言辞如此粗鲁不敬,李靳都可命人将之叉出去丢到青池山下,可偏生这一句话喊得气势汹汹也声大无比,那声音却清脆鲜亮是个混在小宗门之中,看起来还不过十几岁的年轻女修。 眼看着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那女修也仍是不怕,照旧捏着拳头挥起来喊:“我可是把全副身家都压在李道尊身上了,李道尊若是输了,我就要穷得当裤子了!” 她身后也不知是她师尊还是她同门的修士,正拼命扯着她衣角,似乎是想劝她不要再说,但她也仍是不管。 李靳一眼看过去,看是这么个浑不怕的丫头片子,就“噗”得一声笑了起来,转而跟路铭心说:“这小朋友应该被你收到门下做个徒弟。” 路铭心挑了眉看了他一眼:“人家自有师门,你是替我捡什么徒弟。” 那女修听他们讨论自己,也气愤不已地继续道:“对,我早已有师尊!李道尊你这人也太看不起人!枉我将钱都押在你身上!” 这女修真是年纪法力都微末得很,偏生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儿,李靳也笑了笑又道:“好吧,未免教众位同道觉得此次论剑大会不公,那我就和顾师弟、武尊,三人各自比上一场如此决出的榜首,想必能令众位同道心服口服了吧?” 第二十二章 之意(3) 他这么一说,台下不少修士倒是连连点头赞同,他们前来观战,能看到三场绝顶高手之间的对决,自然是比两场要好。 更何况那女修也说出了他们不少人心中所想,看李靳对顾清岚那百般呵护容让的态度,若他跟顾清岚对决,他们也真不知道李靳会不会对顾清岚刻意想让。 毕竟在场不少修士都在青枫镇的赌场上押了钱,这样三人比上三场,还更公平许多,无论赚赔,他们心中也都更舒服一些。 李靳又看宗门长老们都无异议,也就笑了一笑,对石师铎道:“武尊意下如何?” 石师铎此来本就是要寻高手论剑,如今不但可以同李靳交手,还可以同顾清岚也论剑一遭,岂有不满意的道理,也颔首示意。 顾清岚微微弯了下唇角,开口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先来观战,第一场就由李师兄先同武尊比过了。” 石师铎此来本就是要同李靳论剑,听完也无二话,负剑抬步登上了论剑台。 李靳也带着笑容缓步走上,他们二人都是彼此耳闻已久,今日终于能一决胜负,彼此反倒并无什么客套之词。 石师铎仅是拱手行礼,一言不发间,背后长剑已经出鞘,李靳也还礼,将涤玄剑持在手中,率先一剑挥出。 也许论到剑术和法力的火候,李靳可能确实还不到自己师兄那般火候,可决定论剑场上胜负的,除却剑术法力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层,那就是修为的境界。 就在李靳挥出这一剑时,他脸上还犹自带着那种懒洋洋一般的笑容,可这一剑斩下,那剑气之中的金戈之气,却从未再其他修士剑下出现过。 仿佛他从来都不是一人一剑,在他剑斩之下,就是千军万马,携千年万载之势,纵横天地,威不可当。 这也是多年以来,李靳涤玄剑上的金色剑芒,再次锐不可当地倾泻而出。 石师铎一生追寻剑道,此前百年光阴,同道论剑,如同遍寻名山高峰,一一踏过,今日却犹如上下求索,峰回路转,不觉间已登临群山之巅,而在那山峰之下,天边万丈光芒,脚下云海翻涌,却已同他无干。 他也蓦然间明白,为何在他眼中看来,事天真人剑术法力都在李靳之上,却又甘愿屈居次位。 只因在此等强横无匹、堪可开天辟地的气势之下,无论是剑术还是法力,都已无甚意义,李靳的剑法境界,不仅在事天真人之上,也在他之上。 他们二人俱都是金系灵根,剑气也走强横霸道之途,台下修士看着,只觉那剑光灵力,叫人目眩神迷,不可逼视。 修士们目瞪口呆之余,也终是想起为何李靳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在他面前直面其威势,无人敢对他身为道修之尊稍有微词。 为何又在他们看来已是高山仰止的剑尊路铭心,也会在李靳处次次败退,李靳有时甚至都不需出剑。 他们终是记起,这饮武道尊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待台上金光消散,石师铎和李靳也并未有任何一方露出负伤之态,反倒都神定气闲地相对站立,连衣衫都不曾显得凌乱。 石师铎默然片刻,终是淡淡开口道:“是我错了,你比你师兄强。” 李靳还是带着那仿佛有些懒散的笑容,目光中的意味却锐利无比,他还剑入鞘,冷冷笑了一笑:“我不喜有人将我同师兄放在一起比较我师兄就是我师兄,我师兄弟二人之间,孰强孰弱,用不着外人置喙。” 一直在旁坐着观战的事天真人,也直到此时,才微微弯了弯唇角,那肃然端正的面容上,笑容一闪而逝,却是已经足够。 李靳一战获胜,却并未留在论剑台上,而是转身走了下去。 顾清岚此时也微微笑了笑,开口道:“武尊才有一战,若是同我那一场之前,武尊需得歇息,我可以等。” 石师铎却摇了摇头,难得开口说了一大段:“我先前非是不愿同青帝陛下交手,而是自知我的境界,确然无法胜过青帝陛下。如今还能得青帝陛下指点,已是我之幸事更何况我知青帝陛下素来光明磊落,定然也不会乘人之危。” 他在魔修之中就是出了名的倨傲难说话,如今却对着顾清岚说了这么一大段,听言辞之中,还颇多敬意,并且如同知道顾清岚其实已恢复了青帝的记忆一般,直呼顾清岚“青帝陛下”。 顾清岚听着只微微笑了笑,没有反驳他的说话,起身登上了论剑台。 论剑台上结界升起,顾清岚抬手捏了个法决,背后湛兮剑出鞘悬在空中,他才微微弯了弯唇角道:“武尊剑术已甄圆满,境界却仍未曾突破,我在此道上并无可以指点武尊之处,今次就以飞剑相对,望能令武尊获益一二。” 他这番话说得全然是前辈点拨后辈的姿态,石师铎却肃了容,还抬手道了声:“请。” 石师铎师承上一任武尊,待他师尊陨落之后,他才成了新任武尊。 数百年前,彼时他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修士,总会听自己师尊说起当年同青帝交手的那一次。 他望着自己师尊,看到他脸上露出欣然向往之态,说道自己这许多年来,获益最多的,也仍是和青帝的唯一一次论剑。 当顾清岚的飞剑携裹冰霜之气袭来之时,石师铎也蓦然明白了,为何他师尊会乃至百年之后,仍旧对那一次论剑念念不忘。 顾清岚的剑,不会叫他想起万峰之巅,只会叫他觉得如同一人一骑,踏入凛冬的冰原,触目皆是无垢冰雪,天地一色,漫天霜成。 然哪怕身处刺骨冰雪之中,他也仍旧可以遥遥看到,天地相接之处,那一株傲雪寒梅,艳红如血,生机勃勃。 于是他就知道,当隆冬过后,就自会是和暖春阳,那冰雪之下,也自会是涓涓细流,只待朝阳,滋润万物。 如是年年冬去春来,朝朝日升月落,万物方生方死,天地轮回不休,此即是大道。 他也知道若来年他的徒儿,问他同顾清岚的这次论剑,究竟是何种滋味,那么他或许可以说出八个字:踏雪寻梅,不期而遇。 待到漫天冰雪落下,他向顾清岚刺去的一剑,也悬在了顾清岚身前一寸之处,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也同月沧澜一般,周身已被上了一层冰凌霜雪,被冻结在了那广漠无垠的雪色天地之中。 他眼前也被霜雪覆盖,在那些雪凌正中,他能看到顾清岚对自己微微笑了一笑,抬手间冰雪消融,轻道了声:“承让。” 石师铎也到此时明白,为何顾清岚会叫李靳先同他论剑,只因若他经此一场,再同李靳对上,却已未必会输。 不过他此来本就不是为了争这一场输赢,如今接连经历这两场论剑,与他来说,已是心满意足,其余诸事,皆可抛下。 他拱手对顾清岚道:“多谢青帝陛下赐教。” 话音落下,他手中长剑也自手中抛下,他竟是连看也不再看佩剑一眼,就此不回头地走下了论剑台。 武尊石师铎毕生追求剑道,也终是到了这一日,才知若大道已成,心中有剑,则天下间举目皆是己剑。 台下的修士眼看着石师铎落败,心中惊叹连连,目不转睛之余,又都开始有了些纠结。 毕竟李靳和顾清岚,已先后同石师铎比过,也都赢了,而且看石师铎的语气,似乎还更对顾清岚服气一些,言辞之中竟有些佩服推崇。 但他们也还是不知,若李靳对上顾清岚,会不会当真让着他。 这对于已押注在李靳身上的修士来说,当真是令人担忧无比的事情,毕竟看李靳对顾清岚的样子,那简直是可以千金博其一笑,论剑之中会不会就这么让一让,那也是难保得很。 眼看着石师铎走下论剑台,李靳还坐着托了下巴,对着顾清岚笑道:“顾师弟啊,这论剑场上,又只剩下你我两人顾师弟要不要歇息片刻,叫我在论剑之前,多同顾师弟相对片刻,执手说上几句话?” 他这一番话已近乎轻薄,顾清岚还没回答,路铭心就气得挥拳接道:“李师伯,昨日我们可是说好了,你不可借着论剑对我师尊动手动脚!” 顾清岚倒望向他微弯了弯唇角:“这论剑峰上的道友们,还都在等我们决出个胜负,李师兄若有什么话,还是论剑过后再说吧。” 李靳听着就叹了口气:“我是怕论剑过后,顾师弟又不想同我说话了” 他边说着,却边已起身,望着顾清岚面带笑意,一步步走上了论剑台。 他们二人倒已是相熟之极,连客套行礼都不曾,李靳刚一踏上论剑台,手中法决就如惊雷闪电,一道道打出,同时背后涤玄剑出鞘,一剑斩了下去。 顾清岚对他的风格也早有准备,手上法决凝出,湛兮剑落入手中,已将他快如霹雳的攻势一一化去。 论剑台上的结界这时慌忙升起,台下修士却都已目瞪口呆。 这就是李道尊碰一碰摸一摸都生怕摸坏了一般宝贝着的人?看李道尊下手的狠劲,这就算是于他有杀父灭门之恨的仇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有个年纪甚轻的修士也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自己身旁的师长:“师尊,李道尊和顾真人论剑,以往也是如此这般?” 他那师长显然早年间已见过李靳和顾清岚论剑的声势,此时冷冷笑了声道:“这二人论剑,倒是叫人觉得论剑之后,他们还都能活着出来,是当真稀奇。” 他们在这里说着,论剑场上的李靳和顾清岚早已战得如同天崩地裂,只见李靳剑上的金色剑芒毫不悭吝地道道挥出,空中金色灵力和冰蓝灵力更是撞击炸裂,直将结界震得嗡嗡作响。 台下的修士们甚至开始觉得,若是结界就这么碎了,这二人也定然不会管他人死活,照旧杀得天昏地暗。 他们也竟像是不惧法力枯竭,就用如此强力的攻势战了足足半个时辰,比之先前他们同石师铎论剑,都是一刻钟之内就决出了胜负,简直要可观许多。 若这要是刻意想让,或者仅是走个过场那也简直是只要眼睛不瞎都不会这么想。 当论剑台上的灵力终于停歇,是李靳被顾清岚的冰霜冻住了半个身体,顾清岚的湛兮剑,也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 此时李靳已是力竭,将涤玄剑插在地上扶住,才能保持半跪的姿势没有倒下,还笑着说出了一句:“如今果真是不能再欺负顾师弟了” 顾清岚撤了他周身霜冻,将湛兮还入剑鞘,却倾身吐了口血,正落在地面他灵力凝结的冰雪之上,鲜红夺目。 他用手指擦过唇边的血迹,这才微微一笑,道了句:“李师兄,承让。” 李靳喘息着哈哈笑了起来:“顾师弟这句‘承让’,只怕已经憋了许多年了吧!” 顾清岚又微微笑了笑:“无论如何,此次却是我赢了。” 路铭心在外面看得急不可耐,只待结界落下就要冲上去扶顾清岚,但李靳却起了身,先她一步将顾清岚揽腰抱住,望着论剑台下的修士们,抬高了声音:“今次论剑大会榜首已出,云泽山寒疏峰主,顾清岚顾真人,夺得魁首。” 他话音落下,而后就大力将顾清岚按在了怀中,哈哈笑了起来。 第二十二章 之意(4) 顾清岚只被李靳按在怀中了片刻,就抬手将他推开,连理也不理他,望向论剑台下的修士们开口道:“论剑大会已毕,诸位此次既然齐聚,我也有一事相求我尚未完全恢复昔日青帝的功力,封印独首山地底魔宫之事,可能尚需诸位道友相助,不知道友们意下如何?” 他先前虽说过自己已不记得青帝时的事,但他这几日来显出的境界和气魄,其实已能说明他已经并不再是普通修士。 若是有心且久经人世的修士,也已能猜出他就是青帝,至于他为何不说自己恢复了当年的记忆,大半是因为当年之事还有许多不便言明之处罢了。 他如此一说,台下众多修士面面相觑,渐渐都从对方眼中找到了些认同之色,陆续有修士开始缓慢点头。 这时先前大嗓门去骂李靳的那个女修也突然又喊道:“魔宫不封印,天下大乱,哪里都不会安分,这本就是我辈修道之士分内之事。顾真人还开了口,我等岂有不从之理,我虽本事不济,也愿追随顾真人!” 她一边喊,一边突然又问了句:“那顾真人,同去独首山管不管食宿,李道尊一输,我就没银子赶路啦!” 她这么一打岔,倒是有不少修士暗暗发笑起来,也有零星的应和之声响起。 顾清岚也微微笑了笑,开口道:“这位道友莫急,既然同去独首山,食宿乃至灵石补给,自然有李道尊负责。” 他边说边又看向李靳,李靳也忙开口:“青池山既然被众道友看重推崇,此等要事自然一力承担,诸位道友肯来相助,已是天下修士之幸事。” 月沧澜此时在旁阴测测地道:“既然众位道修如此众志成城,我们这些魔修似乎就可以在一旁坐享其成了?” 顾清岚听到后也对他温和笑了一笑:“邪尊如此说可就不妥了,道魔本都是修道之人,当年魔帝陛下不也心系天下苍生?邪尊和武尊此次前来论剑大会,必定也是觉得天下修道者乃是一体,不应再有那许多壁垒。邪尊和武尊心怀天下,有此等破冰之举,当真胆魄过人,叫我佩服。” 月沧澜来论剑大会,是为了凑热闹看顾清岚和琉璃镜,石师铎前来,是为了找李靳打架。 结果到了他嘴里,却是他们来是为了跟道修做什么朋友,月沧澜说话向来不客气,又看他十分不顺眼,冷笑一声就准备开口去堵他。 顾清岚却恰在这时突然抚胸咳了声,又吐了口血出来,李靳忙扶住他身形,忧心忡忡地喊:“顾师弟!” 李靳边喊,还边微带责怪一般看了眼月沧澜,转回来望着顾清岚深情款款地道:“方才还是我打发了性,没照顾到顾师弟如今身子还未全然恢复累得顾师弟又受了伤。” 顾清岚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无事,只是经脉间一时气血不归罢了。” 月沧澜在台下已看得冷笑连连,分明人是跟李靳论剑的时候受得伤,但他们唱了这一出戏,弄得他反倒是那个不识大体的人了。 他冷笑过了,看到周身坐着的那些道修,甚至他自己带来的侍从,望过来的目光都不自觉带了那么点谴责,顿时又觉得被噎得死死的,当此之时,也只能开了口:“独首山之事关乎天下兴亡,我等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 顾清岚就又柔和地笑了一笑:“邪尊既然有此宏愿,那就烦劳邪尊和武尊二位,再告知下魔修那边的道友,一起到独首山共举大事了。” 月沧澜气得暗暗捏紧手中的折扇,脸上却不得不带些笑容道:“青帝陛下所言甚是,我自当谨遵吩咐。” 他这么阴阳怪气,一旁的石师铎却十分正经地点了头:“既然青帝陛下有言,某也会全力以赴。” 顾清岚微笑着颔首,却又低咳了声,身形有些微晃。 站在他身侧的李靳忙抬手抱扶住他的腰,还用十分心疼地语气说:“顾师弟,这些事有我安排,你不要再劳累了,我抱你回去歇息。” 于是顾清岚夺了榜首,但却是被李靳抱着走下论剑台的。 他自然还没到走不了的地步,只不过他会吐血,是因跟李靳论剑时,法力用得稍稍过度了些,此时经脉间真气翻涌,能省些力气也就乐意省了。 故而李靳抱了他之后,又抬手将他揽腰抱了起来,他也就没有推拒,而是微闭了双目,靠在他肩头调息真气。 路铭心虽然气得眼睛冒火,但看他这样,也不敢出声打断,忍气吞声地跟在李靳身后,一起走下了论剑台。 总之这么多年来,赢了榜首后,又被抱下论剑台的,怕只有顾清岚一个。 但他那样子,论剑台下看着的许多修士,都恨不得自己也跑上去抱他,当然人人屏声静气不敢打扰,还目送着李靳抱着他走下论剑峰,御剑飞走,才都舒了口气,还犹自担忧地想顾真人到底伤势如何要不要紧。 李靳则丢下那堆烂摊子,一路将顾清岚抱回了尊剑峰,把他放在别苑的床上,这才坐下来,握着他的手继续嘘寒问暖:“顾师弟,你真气是不是仍是不能归顺,要不要我助你调息一下?” 这里没了外人,顾清岚就抬眼淡淡看了看他,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理也不理他地径自闭上了眼睛。 李靳顿时又哀叹连连:“果然每次论剑后,顾师弟都要有几日不想理我。” 莫祁也跟着他们回来了,此刻在旁假装没看到眼睛看天,心想若不是李道尊你每次同顾真人论剑,都打得那么兴起好似疯狗一般,他又怎么会论剑过后就不想理你。 路铭心在旁看着,忙挤开李靳凑到床前,拿着顾清岚的手到脸上乱蹭:“师尊,你好些了也没有?要不要心儿陪你?” 对着她,顾清岚就和颜悦色了许多,听到她声音里确实带着恓惶担忧,就睁开眼睛,用手指抚了抚她脸颊,轻声说:“我无事,歇一阵就好了。” 路铭心忙凑到他掌心吻了又吻,还凑过去在他失色的薄唇上轻吻了吻,神色依恋无比。 顾清岚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对她温柔笑了一笑,才又抬眼去问李靳:“紫昀可找到了?” 李靳这时哄着他都怕来不及,听他发问忙回答他:“我已命人在青池山上寻了他许久,山下青枫镇也差人去了到处都寻不到他,他人估计已不在青池山上了。” 顾清岚也像料到了这个结果,又闭目思索了片刻,开口道:“他大半已到了独首山” 李靳奇怪道:“那魔物占了紫昀的身子,紫昀的法力又不足叫它打开地底魔宫,它为何要去独首山?” 顾清岚弯了弯唇角:“紫昀的法力虽然不足但紫昀既然去了,我也定然回去救他。你莫要忘了,这魔物最擅长的不是法术,乃是利用人心。” 他说得确实不错,这魔物从来不靠法术生事,当年青帝和魔帝那等人物,也被它算计进去,何况如今? 李靳听着也点了头,看着顾清岚,全然是唯他马首是瞻的语气:“那顾师弟说,我们该怎么办?” 顾清岚轻叹了声:“既然是请君入瓮,我们也不得不去会一会了。” 他边说又边弯了唇角:“我当年确是一心修道,将人心世情,想得也太好了一些如今说起来,那魔物所擅长的,也不过是些肤浅的计谋,我倒要看看,它还想如何。” 他这淡淡一语,倒叫李靳想起来在镜中那个大千世界里,他身为股肱重臣,在兵法上的那些奇计谋算,立朝之后,他帮李靳对付过的各路世家权贵,还有他那个“天下第一谋臣”的名声。 这么一想,李靳顿时就觉得,在如今的顾师弟面前玩弄阴谋,那魔物只怕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些。 第二十二章 之意(5) 就在论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日,修士们就浩浩荡荡从青池山出发,前往元齐大陆中央,道修和魔修地界交接处的独首山。 石师铎则在论剑大会结束那天,就启程回了魔修的地界,说是要回去多喊上些魔修一起前来相助青帝陛下。 月沧澜也想一同回去,顾清岚却猜透了他恐怕要一去不返的心思,让路铭心过去叫他留下来。 月沧澜虽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但为了取信于路铭心,也不得不像个人质一般混在道修的队伍里,每日对着顾清岚各种冷笑。 从青池山去往独首山,还有两三日路程,既然需要过夜,路铭心就毫不客气地继续用那辆飞车来给顾清岚用了。 于是浩浩荡荡上千人的御剑的修士中,就多了辆十分扎眼的飞车,难得的是修士们竟无一人对旁人有车可以做,自己却要御剑这种事有怨言,反而纷纷 倒是月沧澜不擅御剑,骑着他那头墨雕坐骑,会有引得旁的修士怨声载道说那雕翅膀太大,呼扇起来的风太大影响他们御剑。 月沧澜的墨雕坐骑,也是他的标志之一,那大雕颇具灵性,顾盼之间威武无比,展翅足有丈许,他侧身坐在其上戴月而临时,端得是威风凛凛。 在魔修地界里,魔修们只要远远看到墨雕,就知道是邪尊亲临,无不退避三舍。 谁能想到这些臭道士们,竟然敢嫌弃他的墨雕呼扇风太大。 月沧澜气得胸闷之余,干脆说自己在论剑大会中受的伤还未恢复,现在还飞不起来,需得乘车赶路。 路铭心看着他默然不语了半响,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他会受伤,归根结底还是她的缘故,就真的同意他也上了飞车。 月沧澜于是就跟顾清岚一样,获得了乘车赶路的殊荣,但叫他天天对着笑得一脸仙气飘飘的顾清岚,还有趴在顾清岚身上不肯起身的路铭心,也叫他显然窝火无比,时不时咳嗽连连,看起来内伤不但没有好,倒是更重了点。 顾清岚倒是还温雅笑着同他聊天:“不知邪尊是如何得来的琉璃镜?” 月沧澜冷冷看着他:“青帝陛下莫非觉得我要有问必答?” 顾清岚又微微笑了笑:“自然不是,只不过琉璃镜原本应在云泽山,后来却到了邪尊手上,这里面或许有些线索,同那魔物有关。” 顾清岚当然也曾问过夜衾关于琉璃镜为何会到了月沧澜手上的事,但琉璃镜中可观一切过去之事,却唯独不能看到与琉璃镜自身相关的事。 而夜衾身为镜灵,被困在琉璃镜中,也仅能在被灵力召唤之时,才能知道琉璃镜又已易主,却不知为何会又换了主人。 月沧澜自然还是不想答,但路铭心却直愣愣看着他,那目光仿佛如果他不回答,她就要来替她师尊逼供一般。 月沧澜看她竟然如此胳膊肘向外,真的岔了气,按着胸口咳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心儿,你是这世上舅舅仅剩的血脉亲人你这般待舅舅,舅舅会伤心的。” 路铭心“哦”了声:“那你就娶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血脉亲人不就一下子多了许多?” 她还真说得振振有词,月沧澜唯有苦笑:“心儿,往后舅舅再也不对付你师尊了,你可否对舅舅好一些?舅舅也这把年纪了,原本舅舅是打算叫你回魔修来继承邪尊之位的,看起来你现今也不会回来了,但舅舅日后若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也自然都会给你。” 他说得这么凄凄惨惨,然而看着他那天生自带几分风流,青春正盛的俊美容貌,听起来就叫人觉得没几分可信。 路铭心听着也只挑了挑眉:“我就算继承,也是要继承师尊的衣钵,更何况师尊已同我成亲了,师尊若是陨落,我自然要随师尊去的,你那些势力和手下,还是你自己生几个孩子继承比较好。” 月沧澜听她如今不仅越发是人家的孩子,还要给顾清岚殉情,直气得又大力咳了几声,一时涨得脸都有些红。 路铭心看他年纪轻轻就有被后辈气死的隐患,难得同情地抬手给他拍了一拍后辈道:“你没事吧?反正你又没养过我,何必跟我较劲。” 月沧澜本来看她关心自己,稍稍缓过来了一些,又猛地听到这一句,真的闷咳了声,抬手捂住唇吐了口淤血出来。 路铭心也没想到他看起来那般心狠手辣,谁知真的是伤势颇重,到今日还会吐血,就忙扯了个帕子递过去,小心问了句:“你没事吧?” 顾清岚在旁也抬手在掌心凝聚起木系灵力,按在月沧澜背心上,将灵力灌注进去,帮他治疗内伤。 月沧澜会伤得不轻,其实全因他和路铭心那一场论剑后,他还非要强撑着同顾清岚论剑,同顾清岚论剑时还全然不顾伤势,豁出去用了全力。 而他又惯常不喜欢在对手面前示弱,因此论剑后哪怕受伤不轻,也尽量状若无事地撑着发狠,要不然也不会伤势郁结,到今天也还没有好转。 他本就是不肯在顾清岚面前示弱才伤上加伤,此刻被他医治自然也别扭非常,气息稍顺些,就抬手一言不发地将顾清岚的手推开。 顾清岚也不强求,只是微笑了笑,不去同他计较。 月沧澜似乎也真是怕自己本就带伤,跟路铭心再多说几句,真要被她当场气昏过去,又咳了几声将唇边手上的血迹擦掉,就抬头继续跟顾清岚说:“琉璃镜是汲怀生当年身边的一个亲信,投靠我之后为了取信于我,敬献来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我会接了这个东西,确是因为当年我曾在夜贼夜无印那里见过它,至于夜无印是怎么得到琉璃镜的,你们可以问他。” 路铭心听着“哦”了声,奇怪地道:“你也知道我爹还没死透?” 月沧澜冷冷笑了声:“兰残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整日里神魂颠倒想着他的那个小情人,若不是我在命人追他之前,刻意拖延了些时日,你真以为他能有命带着焚天剑逃到北境去?” 路铭心想了一想,觉得确实也对,兰残功力尽失,樊昭璟又成了剑灵之体,他们二人能活着逃到北境,除却运气好到逆天之外无法解释,要是有人特地放了他们一马,倒还能说得通。 路铭心想着,看飞车之内也没有外人,就从储物囊中将焚天剑拿了出来,将夜无印的灵体召唤出来。 谁知夜无印一贯浑浑噩噩,此次出来一眼看到月沧澜,却连路铭心都顾不上去理,就望着月沧澜冷笑起来:“为何你这祸害竟过了这么多年还没死?” 月沧澜眼看又要被他一句话堵得吐血,面色阴沉地看着他道:“心儿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同我到里面说。” 夜无印又忙去跟路铭心说:“乖囡,你在这里等着我,待我去骂一顿这厮再来。” 他们说完,竟真的一掀帘子跑到飞车的内室里去说话了。 只不过路铭心还以为月沧澜要撑起个结界再跟夜无印说话,但也不知是他无暇顾及还是没来得及,两人就这么隔着帘子吵了起来。 且两人吼得声音都不小,只听夜无印开口就道:“你这卑鄙小人,当年你为何弃了我和樱儿而去!” 月沧澜毫不客气地回道:“那时你已是众矢之的,我若同你绑在一起,也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樱儿还怀着身孕,你想过她没有?我同那些人虚与委蛇,是想保下她!” 夜无印立刻就又吼了回去:“你还有脸说是要保全樱儿?那晚若你也在,樱儿又怎么会死?说到底还是你这个毫无骨肉亲情的冷血畜生害了她!” 月沧澜已被气得声音有些发抖,也仍是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说我毫无骨肉亲情?你莫要忘了,当年你像条丧家之犬一般逃到魔界来,是谁收留了你。谁知归根究底,你也仍是条不知好歹的恶犬。我看我当日就该同樱儿死在一处,好过这么多年被你这连妻女都保不住的懦夫当靶子来怪!” 他们二人也不知是憋了多少年,这一通吵却是几乎天崩地裂,两个说起来也算一代宗师的人物,看那架势竟是单凭嘴上就要论个输赢。 夜无印也在里面接着冷笑:“你说得倒是好听,却不还是腆着脸活了这许多年,还有滋有味做着邪尊从月华天那里继承来的尊号,你倒也不嫌恶心。” 路铭心在外面听着他们吵架,就默默想要不要提醒一下自己爹,月沧澜刚被她结结实实气了一顿,还内伤吐血,要是再被气一顿,不知道真的会不会被气死。 她才刚想到此处,帘子内就蓦然没了声音,接着她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两声极沉闷的咳嗽。 她还想月沧澜是不是又被气吐了血,就看到自己爹慌慌张张地把帘子掀起来,怀里还抱着倒在他肩头,将他肩上衣衫都吐得染红了一片,脸色也苍白无比的月沧澜。 夜无印也显然没想到正吵着架,对方真的就吐血昏死了过去,神色中除了慌张,竟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惧怕,慌着求救般看向顾清岚:“沐叔叔” 顾清岚像是早就料到,对他安抚地笑笑,开口道:“淤血被激得吐出来反倒好些,你将邪尊放在榻上,我助他疗伤。” 夜无印听着就忙抱着月沧澜,还颇为小心地将他放在榻上躺好。 顾清岚起身过去,这次抬起手掌,用掌心的木系灵力按在月沧澜丹田上。 他的木系灵根纯粹无比,法力又强,疗伤法术自然功效极强,过了不过一刻钟,月沧澜就重新醒了过来。 月沧澜刚恢复神志,一眼看到给他疗伤的是顾清岚,还有守在床前目光灼灼望着自己的夜无印,脸色就更黑了许多。 路铭心怕他刚醒就又气昏过去,累得顾清岚继续给他疗伤,就忙凑过来喊了声:“舅舅。” 月沧澜看到她,脸色这才又好了起来,望着她极为温柔地应了声:“心儿乖,舅舅没事。” 他这般虚弱的样子,路铭心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哄他:“舅舅要保重身体啊。” 说起来月沧澜此人,之前看起来坏事做尽,他们还一度以为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谁知道他倒也像是有满腹委屈。 夜无印这时也在旁插话,语气却比方才跟他吵架时好了许多,甚至带了些服软的意思:“你说你受了伤也不早说,吵到半道就昏了过去,叫我情何以堪。” 月沧澜又阴沉地望了他一眼,却干脆地在榻上翻了个身,面朝着车壁不去看他,也一幅不想再说话的样子。 路铭心看了眼躺在榻上不肯理人的月沧澜,在旁边压低了声音问夜无印:“爹,当年的事月舅舅也不肯同我说,到底是怎样的?” 月沧澜就在场,夜无印也不知该如何去说,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月华天待你娘和你舅舅都十分不好,我娶了你娘后,又替你舅舅杀了他也是我当年太刚愎自用,没想到魔修不是容不下一个弑父之人,而是容不下我这等既非道修,又非魔修之人。” 路铭心还想细问,榻上的月沧澜却冷哼了声开口道:“当年的事,心儿不需要知道。” 夜无印真就立刻闭口不言了,转而去对顾清岚说:“沐叔叔,几日不见,你的境界却又恢复旧观了,真是可喜可贺。” 第二十二章 之意(6) 顾清岚对他笑了一笑,轻声道:“无印,你可还记得你当年是从哪里得来的琉璃镜?” 对他的问题,夜无印自然不会不答,只不过他魂魄不全,记忆也混乱模糊,对于一些他原本觉得无甚要紧的事情,譬如怎么得到的一件法宝,就记得很不清楚了。 不过顾清岚来问,他还是努力想了许久,直想得眉头紧皱,才想起了一些,忙道:“那物件是我在道修时,和一个修士一同出去历练,在一个妖怪洞穴中发现的,他说道这东西太诡异他不敢要,叫我收起来他不会告诉旁人。” 顾清岚听到此处,蹙眉沉吟了片刻:“无印你有没有觉得这事有蹊跷之处?” 夜无印也点了头:“虽说那时我未看出那东西就是琉璃镜,但也觉将偶得的法宝拱手让人之事有些太过大方更何况那时我们两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平时手中也颇拮据,哪怕将琉璃镜当做普通法宝卖了分些钱,也是好的。” 说起来若是夜无印将琉璃镜带在身边却多年无事,那倒也说得通,毕竟夜无印是夜衾的血亲,身上流着夜衾的血脉,而夜衾既然身为镜灵,虽然也不能完全控制琉璃镜,但保下自己儿子还是应当可以的。 夜无印说着,就又看着顾清岚道:“沐叔叔,虽然旁人都那么说,我也不在意,但对你我却要解释一番,虽然林芷麒待我苛刻恶毒,也未曾真心传授过我多少本事,但逸麒宗上下数十口人命,并不是我杀的我那时被困在外,赶回去时已是满地尸首。” 顾清岚听到此处也微点了点头:“无印,我知你不会是滥杀无辜之人,我信你。” 他只淡淡一语,夜无印就顿时红了眼眶,就还如当年那个小少年一般,扑过去将头埋在他胸前,紧抱着他半响无语。 虽然他如今高大健壮,缩在自己怀中有些怪异,顾清岚也还是抬手,安抚地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说:“无印,当年将琉璃镜让与你的那名道修,你可还记得他是谁?” 夜无印又想了一想,才道:“我那时年少气盛,也因在林芷麒那里受过气,性子有些乖僻暴躁,许多年轻修士不愿同我一道。他倒是不计较这么多,性子也婆婆妈妈没什么脾气。故而我们二人常一起外出历练,倒也算有些交情,我只记得他叫成修,出身在一个叫千琮门的小门派。” 顾清岚听到此处,眉头微蹙了蹙,路铭心在旁听着却突然醍醐灌顶一般喊了出来:“为何什么事端都要扯到千琮门,这个成修莫非就是七修子那老儿?” 夜无印听着也愕然了片刻:“成修竟还有道号?” 路铭心冷笑了声:“何止有道号,他自己就是千琮门的掌门。” 顾清岚听到此处,却也较为慎重,特地将琉璃镜拿出,闭目以神识呼唤夜衾,叫他将七修子的样子投影出来,而后才问夜无印:“你看是否就是此人?” 夜无印端详了下七修子的样貌,最后并不是很确定地点了头:“成修同我一起历练的时候,至多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貌,看来同我年岁差不多不过他若是老了许多,应该是这般样子。” 顾清岚低声道:“千琮门的掌门已有三百年未曾换过,若成修就是七修子,那他接近无印之时,乃是用了假的身份。” 夜无印也点头道:“他说他是千琮门的普通修士,未说过他自己就是掌门。” 修士的样貌通常都会固定在金丹结成之时的样子,此后哪怕历经百年,也仍会是当初的容貌。 不过修士虽不能让自己的样貌看起来更年轻,却可以放弃固定容貌,让自己的样貌随着时间流逝变老。 顾清岚结成金丹时才十六岁,他不想永远都是那副少年模样,因此一直等容貌变成了二十多岁青年的样子,才固定了下来。 若七修子也就是成修当年是凡人二十多岁的样貌,如今却看起来有凡人六十岁那么老,那就是这些年来他任由容颜变幻,成了现今这般模样。 身为修士,几乎没有人肯放弃自己青春正盛之时的容貌,任由自己变得老态,像燕亦行那般直到四十多岁才结丹的,那是结丹太晚,青春已逝,无法可想。 所以当他们在翠叠山见到七修子时,都以为七修子是和燕亦行一样,直到六十多岁时才结丹,不得已只能是这般老态龙钟的样子。 却没想到就在短短数十年前,他还是二十岁青年的样貌。 他们在这里说着,躺在榻上的月沧澜听他们交谈,也插了句嘴:“七修子那个徒弟姜晔,却是自告奋勇来投靠我,要为我效力的。” 现在看来,成修就是七修子,那此人藏头露尾,看似什么都跟他没关系,却又什么都跟他有几分牵连,若他真是幕后黑手,那其人城府谋算之深,显是不可估量。 路铭心想起来姜晔临死前说的那些话,还有那时七修子的神态,在当时看来,七修子是宽厚却有些无用的师父,姜晔则是那个贪婪偏激的徒弟,自寻死路,虽可恨但也可怜。 可一旦知道七修子并不是那么简单,再一想这些,就顿时有些脊背发毛。 夜无印手中的琉璃镜,只怕是当年的七修子特地交给他的,至于为何将琉璃镜交到他手中? 他们已知道琉璃镜不受控制时会吞噬修士,七修子当年得此至宝却又转手送给别人,定然也是因知晓了这个事情。 这么一个宝贝虽好,但却危险之极,放在身边也不知是否会将自己吸入进去,是个烫手山芋,七修子干脆就用夜无印来试上一试。 至于夜无印会不会被琉璃镜吞噬,七修子定然也是不在乎的,却不想琉璃镜在夜无印处安分了许久,还被他带入了魔界之中。 此后多年过去,七修子自然不肯就此放弃琉璃镜,于是教唆或者暗示自己徒弟姜晔投靠手中拿着琉璃镜的月沧澜。 又诱导月沧澜在翠叠山上设下迷仙阵,将琉璃镜放在了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再拿天魔残片引了李靳和顾清岚他们四人过来。 那时七修子心里的盘算,不是想让迷仙阵将他们困死,而是想叫他们找到琉璃镜,而后再看看琉璃镜会不会将这几人吸入进去,替他除了大患。 可他却没算到琉璃镜会认顾清岚为主,也没算到琉璃镜对顾清岚而言,不仅无害,还会是助他渡劫的利器。 七修子的算计太多,这些事情路铭心想一想就觉太过复杂,也不知这老头儿这么多年来是如何日日蹲在翠叠山中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搞出这么多事端。 路铭心还在这里推算这些,顾清岚却已微微闭了目,过了片刻又睁开道:“七修子为何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当年见过他青年相貌的人也有不少,为何他又要让自己变得老态?” 夜无印也是心智无双的人,此刻不糊涂了,被他点了一言,立刻就心思动如闪电,接道:“莫非他是想改变自己身形动作,好来掩饰什么?” 顾清岚微顿了顿,突然又轻声开口:“无印,当年杀害逸麒宗的人,可否留下了什么人证?” 这事是夜无印背负的冤屈血债,他当然记得清楚,听到顾清岚问起,就连连点头:“那日逸麒宗中确有一个小儿躲在书箱中靠着隐身法宝躲过一死。不过他却不是逸麒宗的人,而是前来做客的一家修士的孩儿,所以才会被漏了去。 “后来我被道修们追杀,还曾偷偷找到那孩子问过他,问他看到的那人究竟是不是我?那孩子说道他见到的凶手,的确身着逸麒宗门人的衣衫,身形高矮也同我差不多,但却不是我,因为他虽未曾看到过那人的正脸,但却看到了他的侧面和身影,同我并不一样。” 夜无印说到这里也恨恨咬牙:“那孩子告诉我说,他其实已同道修们说过,说道凶手应该不是我。但那时我是夜衾儿子的事情也暴露出来,那些道修根本无心查明真相,只想将我赶尽杀绝,反而告诉那孩子,叫他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在外只管说看到的凶手就是我!” 路铭心已在道修间浸淫多年,对道修中那些处置事务的手法已不能再清楚,听到此处也冷笑了声:“他们也只是党同伐异罢了,你若是他们同党,是你做的也可以帮你找个替罪羊,若你不是他们同党,不是你做的也可以安在你头上,有什么稀奇。” 她嘲讽完了,就去问顾清岚:“师尊,你的意思,莫非当年的成修,才是犯下血案的凶手?”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我只是觉得,此人对我或者说对青帝相关的人都格外关心一些,对无印如此,对我也是如此。仿佛不将我们害得身败名裂或者横遭惨死,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无印说逸麒宗的血案是被人栽赃,我就想到了此人。” 月沧澜还在榻上躺着,又插了句嘴:“我说过想要顾真人死的不是我,是汲怀生,至于暗中和汲怀生往来的那个道修是不是什么七修子,我就不知道了。” 顾清岚也侧头去看他,有些欲言又止,倒是路铭心很理直气壮去埋怨他:“我说舅舅啊,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你就好好说一说,别躺在那里冷不丁插一句嘴。” 第二十二章 之意(7) 月沧澜虽然被噎了,但因为噎他的人是路铭心,而且路铭心还喊了他“舅舅”,他就很大度地不计较了,还颇有些甜滋滋地轻“哼”了声。 路铭心也算给他开了眼,顿时闭嘴不想继续跟他说话。 顾清岚望着他们微弯了下唇角,接着轻声问夜无印:“无印,你可否记得当年见过凶手的孩子叫什么,知不知道他现今应该在何处?” 他本来不过一问,想着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找到当年人证已经希望渺茫,谁知夜无印想了一想却道:“那孩子倒有七八成可能仍活着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又灵根上佳,被青池山看重,收入门下了。” 那孩子若是入了青池山成了修士,如今倒还真应当还活着,顾清岚又问:“你可还记得他姓名?” 夜无印皱眉想了一阵,才道:“他应是姓沈,名字中应有个英字因他这个字同樱儿的名字叫起来一样,我才记得,不知到了青池山后有没有改过名字。” 顾清岚轻声道:“沈锦瑛?” 夜无印听着忙点头:“就是这样叫的,这孩子如今在何处?那时他才七八岁的年纪。” 顾清岚闭目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李师兄竟是在暗中筹谋了这许多年我那些年真是太过不问世事,实在惭愧。” 路铭心此时自然也听出了不对劲,忙问:“师尊的意思,是李师伯当年知道我爹的事情有蹊跷,所以特地将沈师兄收为自己的徒弟?” 顾清岚又笑了笑,轻点了头:“一个目击了凶案的几岁稚童,若有心叫他消失,不过易如反掌。但若这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青池山掌教绝圣真人座下关门弟子的徒儿,那自然是无人再敢随便动他。” 路铭心听了,也觉得李靳果真思虑甚远,心智惊人。 当年或许他仅是看着沈锦瑛天资不错,不想放走这个好徒儿的苗子,又或是确实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为夜无印翻案,但无论如何,沈锦瑛都是因他才可保全性命,安然在他身边到了今日。 夜无印听到此处,却没有为自己有可能沉冤得雪而开心,反而望着顾清岚道:“沐叔叔,那魔物心机深沉,它特地附身在紫昀身上,又跟着沐叔叔在青池山待了多日,只怕不仅是要混入名剑大会看个热闹那么简单。” 路铭心听到这里却蓦然急了起来,忙扑到顾清岚怀中抱住他:“师尊,那魔物附身在紫昀身上,会不会像当年一般,是为了借机下毒害你?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 顾清岚望着她微弯了弯唇角,却未作答,而是对夜无印道:“无印,等我们到了独首山,我和李师兄自然会设法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邪尊的伤势虽已被我稳住了,但仍是需要调息,无印你且助邪尊疗伤吧。” 他说完就将夜无印和月沧澜丢在里面,示意路铭心跟自己出来,到了外室后,他还特地抬手给内室设了一个结界。 夜无印和月沧澜若是还想说些什么陈年旧事,也就不至于被他和路铭心听到。 路铭心跟到了外面,还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说:“师尊,虽说我们在青池山上的饮食起居都是我那几个徒儿和青池山的弟子代劳,凡是入师尊口的东西,我也都查过。但若紫昀被那魔物附身了,我们没想过要防备他,只怕百密也有一疏。” 她还有一层担忧没说出来,就是那时顾清岚还未猜到紫昀就是被魔物俯身之人,紫昀就已不见了,若那魔物真是要用紫昀来做些什么,那必定是已成功,它才肯离开。 顾清岚望着她轻叹了声,笑了笑道:“我无事” 他又顿了顿后就转而说:“心儿,路师兄夫妇都不是水系灵根,你在路家时,却一直有水系灵根的修士在替你压制经脉中的真火之气我猜测那人应当就是邪尊。当日趁乱将你送出魔界并交给路师兄抚养的人,也应就是邪尊。” 路铭心被顾清岚从路家带走时还不到两岁,对什么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自从她当年见了月沧澜之后,就虽然因他身份对他抵触厌恶,但却始终无法对他下狠手。 哪怕后来顾清岚死时,她能不远千里去杀了汲怀生,也仍是无法对月沧澜赶尽杀绝,反而劝说自己必定打不过他而放弃。 也许是因他们二人毕竟是血亲,也许是路铭心即使想不起来,身体本能也还残余着对月沧澜的信任,所以才会如此。 路铭心听着就轻哼了声,顾清岚对她微微笑了笑又说:“心儿,邪尊也是被卷入局中之人,并非一切元凶。哪怕他深恨我,对你却是极好的,你也应对他好些,你母亲若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你们二人能和睦。” 其实月沧澜对顾清岚的恨意,也大半是因顾清岚将路铭心带走去抚养,弄得他多年不能再见路铭心,故而怀恨在心。 路铭心又轻哼了声:“谁叫他一见我就各种耍心机,也不肯说当年他曾对我好过。” 顾清岚弯唇笑了笑:“你们道魔有别,他在外又是那种名声,若他承认自己和路师兄相熟,恐怕你非但不肯信他的说辞,还会将路家灭门的血债算在他头上。” 他这么说倒也确实如此,路铭心就扑到他怀中,搂着他别别扭扭地说:“好吧,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我暂且对他好些反正有我爹气他了,我再气他,搞得好像我们父女一起欺负他一般。” 顾清岚这么劝她,也是因他对路铭心心性十分熟知,她看似暴躁莽撞,其实却极重情义,她心中对月沧澜的感情,也应复杂难辨之极。 若放任她恨着月沧澜,只怕日后月沧澜出了什么事,她还会后悔,不如先劝她将过往恩怨放下,也免得她为难。 路铭心趁着他没把自己推开,就扑在他怀中蹭啊蹭,不仅占足了便宜,还趁他不备,抬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下,顿时心情大好。 修士们浩浩荡荡,也在两日后来到了独首山,独首山绵延数十里,山中一直有道修们进行独首山试炼大会时用的营地。 独首山试炼大会在道修中来说也是盛事,这营地是为了让各宗门世家的修士们休憩,观看监督小辈试炼所建,自然也不算太小,住下上千修士也绰绰有余。 不过这次道修们先来此集结,连魔修们也一起过来驻扎。 石师铎回了魔界后,也已带了自己的弟子们还有月沧澜的部署赶到。 魔修中魔尊夜无印死后势力被月沧澜继承,药尊汲怀生被路铭心杀了后部署四散,花尊兰残下落不明,如今除却月沧澜和石师铎之外,还有毒尊桑凤辛和乐尊谷梁徽。 这二人都可算月沧澜的对头,不过却也带人赶了过来,一副为了天下暂且放下私怨的模样。 月沧澜知道这二人为了天下是假,听说自己受伤未愈赶过来想下个黑手给自己收尸才是真,在抵达营地时,就干脆叫夜无印抱自己下车。 夜无印也不知是愧疚还是为何,当真将他抱下了车。 当然夜无印一露面,在场的魔修和道修们都是一片喧哗,他和青帝不同,也才死了几十年,威名仍不减不说,许多修士也还都记得他的模样。 此刻见他背负着焚天剑,抱着月沧澜下了马车,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功力稍深厚些的修士,自然都能看出来他是剑灵之体,但剑灵之体又如何?剑灵之体也是昔日将除却石师铎之外的魔修五尊,都打得屁滚尿流的魔尊夜无印。 桑凤辛知道月沧澜在论剑大会上受了伤,原本在此等着看月沧澜的笑话,此刻也看不下去了,冷冷笑了声道:“我说兰残带着焚天剑逃出魔界时,邪尊也不知为何帮他出力不少,却原来邪尊还是向着自家大舅子。” 桑凤辛出身草莽,虽有毒尊之名,其实却并非擅用毒,而是擅于统御妖兽,只不过药尊汲怀生在他之前成名,“妖尊”听起来又容易和“药尊”混淆,才得了个毒尊的尊称。 只不过他在魔修七尊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毒辣,这名号对他来说倒也格外合适一些。 因他自己出身卑微,成名之前常年在山中和妖兽为伍,并没有读过几本书,所以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月沧澜那世家公子的派头,每每见了他连面子工夫都不做,百般讥讽。 月沧澜往日里总要跟他互相冷嘲热讽一阵子,今日却反倒不吭声了,只是靠在夜无印怀中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那态度虽然一言未发,却比说了不知多少话都更气人。 乐尊谷梁徽就转了转手中握着的白色玉笛,一派温文地笑了笑打圆场:“今次我们前来,是为了封印魔物,能有魔尊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以往恩怨且都暂时不提罢了。” 夜无印这会儿其实犯了迷糊,压根不记得这两个人是谁,是否自己的仇人。 不过他倒时刻记得自己以往的行事风格,锐利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扫过,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发笑,却比他不笑时更叫人胆寒几分。 笑完后更是理也不理会他们,转身就抱着月沧澜走去营房。 夜无印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些,随后顾清岚和路铭心随后从车上下来,倒是没什么人注意。 于是也就良久也没有人反应过来,顾清岚和路铭心赫然同夜无印月沧澜走进了同一个营房。 待道修们都落脚后,顾清岚也差人去叫了李靳,并叫李靳带上了沈锦瑛。 李靳则是早就料到他们要说什么一样,不仅带了沈锦瑛,还带上了自家师兄事天真人,以及刚分别赶来的月渡山掌教素岳真人和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 月沧澜在屋里坐着,看到道修们摆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连站也不站起来,冷哼了声继续去喝茶。 倒是夜无印忙替他打圆场说道:“他伤势还没好,行动不便,还请各位谅解。” 夜无印如今时不时就迷迷糊糊,但脾气却不知比他当年做魔尊是好了多少,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都是他旧识,看他现在这么和和气气的样子,俱都呆了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清岚就在旁微微笑了笑:“无印如今魂魄尚且不全,有些事情记得不算清楚。”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也知道魂魄不全的剑灵之体大半都有些疯癫呆傻,顿时了然,想到夜无印也算是一代枭雄,虽然并没有烟消云散,但落到这步田地,也着实令人叹息。 素岳真人看路铭心也在,就问:“李道尊要我们来,说是要澄清魔尊当年所受的冤屈,此事应该同路师妹无关,不知路师妹为何也在此?” 李靳望了眼顾清岚,见他微微点头,并不打算隐瞒,就开口道:“不满两位掌教真人,路师侄乃是魔尊血脉。” 素岳真人听完虽神色有些震惊,但也点了点头道:“当年青帝陛下说过,道修不论出身,一切修道之人皆可为道。路师妹既然师承顾真人,是云泽山门人,那就也是道修门人,同她是否魔尊血脉无干。” 现今的道修中也算出了一些败类,尔虞我诈之徒混杂其中,但好在三山掌教还都能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李靳才放心请了这二人过来。 凌虚真人则还是一脸老神在在,仿佛路铭心是夜无印之女他早就知道,也仿佛不管路铭心是不是夜无印之女,对云泽山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李靳看他们无异议,就对沈锦瑛开口:“锦瑛,当年你曾亲眼见过逸麒宗的凶手,如今可把你当年曾对我说过的话,一起告诉几位真人。” 沈锦瑛也点了点头:“徒儿遵命我年幼时曾在逸麒宗血案中逃生,见过行凶者的样貌,无论那人是谁,都绝不是魔尊。” 沈锦瑛身为青池山掌教首徒,他品行为人也一贯耿直纯良、有目共睹,哪怕是李靳叫他说谎,他只怕都不会答应,此刻更是不会为了一个魔修说假话。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听后也都一愣,素岳真人忙问:“沈师弟可是确信?” 沈锦瑛又点了头:“这句话我当年也曾对来查案的修士说过,但却因我年幼,并无一人肯听信我,只有师尊听后,叫我将此事牢牢记住,并将我带回了青池山。” 素岳真人听到此处,仍是惊讶无比,却开口道:“虽是如此,但此案已过去多年,此时” 素岳真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却也太过怕事,乃至畏首畏尾。 当年莫祁被污私通魔修,逐出月渡山之时,他也是如此,哪怕知道莫祁可能受了冤屈,也仍是稀里糊涂顺水推舟,没有一力将此承担下来,致使莫祁这些年流落在外。 一个太过没有担当的好人,坐上了需得决断的高位,有时却同一个大恶之人坐上高位,做出的事来,一般教人寒心。 顾清岚在他话后轻声接道:“此时道修魔修齐聚一堂,正是还给无印清白的大好时机。” 素岳真人知道顾清岚就是青帝后,对他自然推崇听信无比,见他这么说,自己也松下口气来,道:“此事该如何办,月渡山一切听李道尊和顾真人的意思。” 顾清岚抬头看向李靳,又轻声开口道:“地底魔宫所在之地,我和李道尊已然查明,未免生乱,我事先未向道友们说明,待明日一早,我自当带众位道友一起过去。” 素岳真人连连点头,凌虚真人却抢上来拉住顾清岚衣袖,就往他手里塞储物囊:“小师叔,我听说你同李道尊论剑时又受了伤。不知伤势是否要紧,若是还未痊愈,我们歇上几日再做那些事也无妨。 “我带了许多丹药过来,小师叔看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没有,若是不够,我还带了一车材料过来,小师叔要什么,我立刻去开炉炼过来。” 他倒是絮絮叨叨,好像事关天下的劫难,在他这里,也还不如小师叔养身体来得重要些。 顾清岚也默然了片刻,才对他微笑了笑:“凌虚师侄不用担忧,我只不过是法力用得狠了些,已无大碍。” 凌虚真人还是眼巴巴看着他:“小师叔啊,若此间事了,您老人家还是好生在云泽山上将养几年,好叫我们都放心些。” 他目光实在太殷切,顾清岚也只能笑着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也好。” 这道修魔修齐聚的一夜,竟是毫无波澜地过去了,待到第二日清晨,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已有更多修士赶了过来。 这数千修士聚在一起,却是比青池山论剑大会上还要多了不少。 因人数众多普通地方放不下,李靳就让青池山弟子,将修士们全都请到以往独首山试炼大会开始前的教场中。 待人到的差不多,他又带着顾清岚登上了高台,侧身叫顾清岚先说。 顾清岚向来也无废话,只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众位道友想必都听过天魔残片,不过这天魔残片却不如许多道友猜测,是魔帝夜衾留下的宝藏,而是标记独首山地底魔宫的地图。” 他淡淡抛出这个惊世的消息,也不管在场修士们一阵哗然,就抬手从袖中的储物囊中拿出了他们集齐的那五片残页。 只见他左手捏了一个法决,那五片残页就径自飞到了半空中,通体发出淡红色的光芒,乃是当年夜衾灌注在其上的灵力。 似乎是应和着这灵力,在场修士之间,也蓦然有几道残片飘出,在空中和那五页残片汇到一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这方法自然是夜衾告诉顾清岚的,他当年将自身灵力灌注在地图之上,哪怕地图四分五裂,但只要都在近旁,哪怕是被收在储物法宝中,也仍会被他独门的法决召唤,相互感知飞出合成一卷。 天魔残片合体时太快,修士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空中漂浮的残片之上,于是也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余四页残片是从何人手中飞出来,只觉可能是身旁之人,也可能是旁人,回过神来才顾得上四处打量。 台上的顾清岚自然看得清楚,那剩余的四页残片,有一片是从月沧澜之处飞出,也算合情合理,另外三页,却分别自青池山的两位长老,还有月渡山的一位长老处飞出。 他看得清楚,李靳也自然看得清楚,此时究竟谁曾暗中夺过天魔残片,实在再清楚不过。 不过顾清岚并未说破,李靳也只微勾了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魔残片合而为一后,画卷上中心的位置,就有一个红色的灵光凝聚成点,标出了一处方位。 谁也不用说,在场的道修也都知道,这应当就是地底魔宫所在之地。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开口道:“众位道友,我们可即刻出发前往此地。” 那地方距离试炼营地并不算太远,这许多修士御剑前去,直如黑压压一片云朵,不过一时三刻,就已到了那里。 顾清岚看到这个地方,却又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只因这地方其实于当年他还是青帝之时,被道修围攻之地,都在一片山谷之中——他当年确实已快要找到地脉异变的根源,却又功亏一篑。 数百年过去,苍翠山谷却仍是一如当年,绿树如碧,芳草青青,只是在地图标注的那一点之上的草地中央,却早已站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身形笔直,着了一身云泽山的白衣,却显然神色呆滞的紫昀,另一个却是已恢复了满头乌发和青年容颜,仅能从五官神色中,叫人辨认出来的七修子。 第二十二章 之意(7) 月沧澜虽然被噎了,但因为噎他的人是路铭心,而且路铭心还喊了他“舅舅”,他就很大度地不计较了,还颇有些甜滋滋地轻“哼”了声。 路铭心也算给他开了眼,顿时闭嘴不想继续跟他说话。 顾清岚望着他们微弯了下唇角,接着轻声问夜无印:“无印,你可否记得当年见过凶手的孩子叫什么,知不知道他现今应该在何处?” 他本来不过一问,想着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再找到当年人证已经希望渺茫,谁知夜无印想了一想却道:“那孩子倒有七八成可能仍活着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已因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又灵根上佳,被青池山看重,收入门下了。” 那孩子若是入了青池山成了修士,如今倒还真应当还活着,顾清岚又问:“你可还记得他姓名?” 夜无印皱眉想了一阵,才道:“他应是姓沈,名字中应有个英字因他这个字同樱儿的名字叫起来一样,我才记得,不知到了青池山后有没有改过名字。” 顾清岚轻声道:“沈锦瑛?” 夜无印听着忙点头:“就是这样叫的,这孩子如今在何处?那时他才七八岁的年纪。” 顾清岚闭目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李师兄竟是在暗中筹谋了这许多年我那些年真是太过不问世事,实在惭愧。” 路铭心此时自然也听出了不对劲,忙问:“师尊的意思,是李师伯当年知道我爹的事情有蹊跷,所以特地将沈师兄收为自己的徒弟?” 顾清岚又笑了笑,轻点了头:“一个目击了凶案的几岁稚童,若有心叫他消失,不过易如反掌。但若这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青池山掌教绝圣真人座下关门弟子的徒儿,那自然是无人再敢随便动他。” 路铭心听了,也觉得李靳果真思虑甚远,心智惊人。 当年或许他仅是看着沈锦瑛天资不错,不想放走这个好徒儿的苗子,又或是确实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为夜无印翻案,但无论如何,沈锦瑛都是因他才可保全性命,安然在他身边到了今日。 夜无印听到此处,却没有为自己有可能沉冤得雪而开心,反而望着顾清岚道:“沐叔叔,那魔物心机深沉,它特地附身在紫昀身上,又跟着沐叔叔在青池山待了多日,只怕不仅是要混入名剑大会看个热闹那么简单。” 路铭心听到这里却蓦然急了起来,忙扑到顾清岚怀中抱住他:“师尊,那魔物附身在紫昀身上,会不会像当年一般,是为了借机下毒害你?你现在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 顾清岚望着她微弯了弯唇角,却未作答,而是对夜无印道:“无印,等我们到了独首山,我和李师兄自然会设法还你一个公道。”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才继续说:“邪尊的伤势虽已被我稳住了,但仍是需要调息,无印你且助邪尊疗伤吧。” 他说完就将夜无印和月沧澜丢在里面,示意路铭心跟自己出来,到了外室后,他还特地抬手给内室设了一个结界。 夜无印和月沧澜若是还想说些什么陈年旧事,也就不至于被他和路铭心听到。 路铭心跟到了外面,还是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说:“师尊,虽说我们在青池山上的饮食起居都是我那几个徒儿和青池山的弟子代劳,凡是入师尊口的东西,我也都查过。但若紫昀被那魔物附身了,我们没想过要防备他,只怕百密也有一疏。” 她还有一层担忧没说出来,就是那时顾清岚还未猜到紫昀就是被魔物俯身之人,紫昀就已不见了,若那魔物真是要用紫昀来做些什么,那必定是已成功,它才肯离开。 顾清岚望着她轻叹了声,笑了笑道:“我无事” 他又顿了顿后就转而说:“心儿,路师兄夫妇都不是水系灵根,你在路家时,却一直有水系灵根的修士在替你压制经脉中的真火之气我猜测那人应当就是邪尊。当日趁乱将你送出魔界并交给路师兄抚养的人,也应就是邪尊。” 路铭心被顾清岚从路家带走时还不到两岁,对什么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自从她当年见了月沧澜之后,就虽然因他身份对他抵触厌恶,但却始终无法对他下狠手。 哪怕后来顾清岚死时,她能不远千里去杀了汲怀生,也仍是无法对月沧澜赶尽杀绝,反而劝说自己必定打不过他而放弃。 也许是因他们二人毕竟是血亲,也许是路铭心即使想不起来,身体本能也还残余着对月沧澜的信任,所以才会如此。 路铭心听着就轻哼了声,顾清岚对她微微笑了笑又说:“心儿,邪尊也是被卷入局中之人,并非一切元凶。哪怕他深恨我,对你却是极好的,你也应对他好些,你母亲若在天有灵,必定也希望你们二人能和睦。” 其实月沧澜对顾清岚的恨意,也大半是因顾清岚将路铭心带走去抚养,弄得他多年不能再见路铭心,故而怀恨在心。 路铭心又轻哼了声:“谁叫他一见我就各种耍心机,也不肯说当年他曾对我好过。” 顾清岚弯唇笑了笑:“你们道魔有别,他在外又是那种名声,若他承认自己和路师兄相熟,恐怕你非但不肯信他的说辞,还会将路家灭门的血债算在他头上。” 他这么说倒也确实如此,路铭心就扑到他怀中,搂着他别别扭扭地说:“好吧,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我暂且对他好些反正有我爹气他了,我再气他,搞得好像我们父女一起欺负他一般。” 顾清岚这么劝她,也是因他对路铭心心性十分熟知,她看似暴躁莽撞,其实却极重情义,她心中对月沧澜的感情,也应复杂难辨之极。 若放任她恨着月沧澜,只怕日后月沧澜出了什么事,她还会后悔,不如先劝她将过往恩怨放下,也免得她为难。 路铭心趁着他没把自己推开,就扑在他怀中蹭啊蹭,不仅占足了便宜,还趁他不备,抬头在他唇边轻吻了下,顿时心情大好。 修士们浩浩荡荡,也在两日后来到了独首山,独首山绵延数十里,山中一直有道修们进行独首山试炼大会时用的营地。 独首山试炼大会在道修中来说也是盛事,这营地是为了让各宗门世家的修士们休憩,观看监督小辈试炼所建,自然也不算太小,住下上千修士也绰绰有余。 不过这次道修们先来此集结,连魔修们也一起过来驻扎。 石师铎回了魔界后,也已带了自己的弟子们还有月沧澜的部署赶到。 魔修中魔尊夜无印死后势力被月沧澜继承,药尊汲怀生被路铭心杀了后部署四散,花尊兰残下落不明,如今除却月沧澜和石师铎之外,还有毒尊桑凤辛和乐尊谷梁徽。 这二人都可算月沧澜的对头,不过却也带人赶了过来,一副为了天下暂且放下私怨的模样。 月沧澜知道这二人为了天下是假,听说自己受伤未愈赶过来想下个黑手给自己收尸才是真,在抵达营地时,就干脆叫夜无印抱自己下车。 夜无印也不知是愧疚还是为何,当真将他抱下了车。 当然夜无印一露面,在场的魔修和道修们都是一片喧哗,他和青帝不同,也才死了几十年,威名仍不减不说,许多修士也还都记得他的模样。 此刻见他背负着焚天剑,抱着月沧澜下了马车,众人脸上的神色都十分精彩。 功力稍深厚些的修士,自然都能看出来他是剑灵之体,但剑灵之体又如何?剑灵之体也是昔日将除却石师铎之外的魔修五尊,都打得屁滚尿流的魔尊夜无印。 桑凤辛知道月沧澜在论剑大会上受了伤,原本在此等着看月沧澜的笑话,此刻也看不下去了,冷冷笑了声道:“我说兰残带着焚天剑逃出魔界时,邪尊也不知为何帮他出力不少,却原来邪尊还是向着自家大舅子。” 桑凤辛出身草莽,虽有毒尊之名,其实却并非擅用毒,而是擅于统御妖兽,只不过药尊汲怀生在他之前成名,“妖尊”听起来又容易和“药尊”混淆,才得了个毒尊的尊称。 只不过他在魔修七尊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毒辣,这名号对他来说倒也格外合适一些。 因他自己出身卑微,成名之前常年在山中和妖兽为伍,并没有读过几本书,所以平日里最看不惯的就是月沧澜那世家公子的派头,每每见了他连面子工夫都不做,百般讥讽。 月沧澜往日里总要跟他互相冷嘲热讽一阵子,今日却反倒不吭声了,只是靠在夜无印怀中冷冷斜睨了他一眼,那态度虽然一言未发,却比说了不知多少话都更气人。 乐尊谷梁徽就转了转手中握着的白色玉笛,一派温文地笑了笑打圆场:“今次我们前来,是为了封印魔物,能有魔尊助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以往恩怨且都暂时不提罢了。” 夜无印这会儿其实犯了迷糊,压根不记得这两个人是谁,是否自己的仇人。 不过他倒时刻记得自己以往的行事风格,锐利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扫过,唇角微微一动,似是发笑,却比他不笑时更叫人胆寒几分。 笑完后更是理也不理会他们,转身就抱着月沧澜走去营房。 夜无印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些,随后顾清岚和路铭心随后从车上下来,倒是没什么人注意。 于是也就良久也没有人反应过来,顾清岚和路铭心赫然同夜无印月沧澜走进了同一个营房。 待道修们都落脚后,顾清岚也差人去叫了李靳,并叫李靳带上了沈锦瑛。 李靳则是早就料到他们要说什么一样,不仅带了沈锦瑛,还带上了自家师兄事天真人,以及刚分别赶来的月渡山掌教素岳真人和云泽山掌教凌虚真人。 月沧澜在屋里坐着,看到道修们摆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连站也不站起来,冷哼了声继续去喝茶。 倒是夜无印忙替他打圆场说道:“他伤势还没好,行动不便,还请各位谅解。” 夜无印如今时不时就迷迷糊糊,但脾气却不知比他当年做魔尊是好了多少,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都是他旧识,看他现在这么和和气气的样子,俱都呆了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清岚就在旁微微笑了笑:“无印如今魂魄尚且不全,有些事情记得不算清楚。”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也知道魂魄不全的剑灵之体大半都有些疯癫呆傻,顿时了然,想到夜无印也算是一代枭雄,虽然并没有烟消云散,但落到这步田地,也着实令人叹息。 素岳真人看路铭心也在,就问:“李道尊要我们来,说是要澄清魔尊当年所受的冤屈,此事应该同路师妹无关,不知路师妹为何也在此?” 李靳望了眼顾清岚,见他微微点头,并不打算隐瞒,就开口道:“不满两位掌教真人,路师侄乃是魔尊血脉。” 素岳真人听完虽神色有些震惊,但也点了点头道:“当年青帝陛下说过,道修不论出身,一切修道之人皆可为道。路师妹既然师承顾真人,是云泽山门人,那就也是道修门人,同她是否魔尊血脉无干。” 现今的道修中也算出了一些败类,尔虞我诈之徒混杂其中,但好在三山掌教还都能算得上正人君子,所以李靳才放心请了这二人过来。 凌虚真人则还是一脸老神在在,仿佛路铭心是夜无印之女他早就知道,也仿佛不管路铭心是不是夜无印之女,对云泽山来说,都没什么差别。 李靳看他们无异议,就对沈锦瑛开口:“锦瑛,当年你曾亲眼见过逸麒宗的凶手,如今可把你当年曾对我说过的话,一起告诉几位真人。” 沈锦瑛也点了点头:“徒儿遵命我年幼时曾在逸麒宗血案中逃生,见过行凶者的样貌,无论那人是谁,都绝不是魔尊。” 沈锦瑛身为青池山掌教首徒,他品行为人也一贯耿直纯良、有目共睹,哪怕是李靳叫他说谎,他只怕都不会答应,此刻更是不会为了一个魔修说假话。 素岳真人和凌虚真人听后也都一愣,素岳真人忙问:“沈师弟可是确信?” 沈锦瑛又点了头:“这句话我当年也曾对来查案的修士说过,但却因我年幼,并无一人肯听信我,只有师尊听后,叫我将此事牢牢记住,并将我带回了青池山。” 素岳真人听到此处,仍是惊讶无比,却开口道:“虽是如此,但此案已过去多年,此时” 素岳真人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却也太过怕事,乃至畏首畏尾。 当年莫祁被污私通魔修,逐出月渡山之时,他也是如此,哪怕知道莫祁可能受了冤屈,也仍是稀里糊涂顺水推舟,没有一力将此承担下来,致使莫祁这些年流落在外。 一个太过没有担当的好人,坐上了需得决断的高位,有时却同一个大恶之人坐上高位,做出的事来,一般教人寒心。 顾清岚在他话后轻声接道:“此时道修魔修齐聚一堂,正是还给无印清白的大好时机。” 素岳真人知道顾清岚就是青帝后,对他自然推崇听信无比,见他这么说,自己也松下口气来,道:“此事该如何办,月渡山一切听李道尊和顾真人的意思。” 顾清岚抬头看向李靳,又轻声开口道:“地底魔宫所在之地,我和李道尊已然查明,未免生乱,我事先未向道友们说明,待明日一早,我自当带众位道友一起过去。” 素岳真人连连点头,凌虚真人却抢上来拉住顾清岚衣袖,就往他手里塞储物囊:“小师叔,我听说你同李道尊论剑时又受了伤。不知伤势是否要紧,若是还未痊愈,我们歇上几日再做那些事也无妨。 “我带了许多丹药过来,小师叔看有什么可以用得上的没有,若是不够,我还带了一车材料过来,小师叔要什么,我立刻去开炉炼过来。” 他倒是絮絮叨叨,好像事关天下的劫难,在他这里,也还不如小师叔养身体来得重要些。 顾清岚也默然了片刻,才对他微笑了笑:“凌虚师侄不用担忧,我只不过是法力用得狠了些,已无大碍。” 凌虚真人还是眼巴巴看着他:“小师叔啊,若此间事了,您老人家还是好生在云泽山上将养几年,好叫我们都放心些。” 他目光实在太殷切,顾清岚也只能笑着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也好。” 这道修魔修齐聚的一夜,竟是毫无波澜地过去了,待到第二日清晨,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已有更多修士赶了过来。 这数千修士聚在一起,却是比青池山论剑大会上还要多了不少。 因人数众多普通地方放不下,李靳就让青池山弟子,将修士们全都请到以往独首山试炼大会开始前的教场中。 待人到的差不多,他又带着顾清岚登上了高台,侧身叫顾清岚先说。 顾清岚向来也无废话,只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众位道友想必都听过天魔残片,不过这天魔残片却不如许多道友猜测,是魔帝夜衾留下的宝藏,而是标记独首山地底魔宫的地图。” 他淡淡抛出这个惊世的消息,也不管在场修士们一阵哗然,就抬手从袖中的储物囊中拿出了他们集齐的那五片残页。 只见他左手捏了一个法决,那五片残页就径自飞到了半空中,通体发出淡红色的光芒,乃是当年夜衾灌注在其上的灵力。 似乎是应和着这灵力,在场修士之间,也蓦然有几道残片飘出,在空中和那五页残片汇到一处,合成了一张完整的地图。 这方法自然是夜衾告诉顾清岚的,他当年将自身灵力灌注在地图之上,哪怕地图四分五裂,但只要都在近旁,哪怕是被收在储物法宝中,也仍会被他独门的法决召唤,相互感知飞出合成一卷。 天魔残片合体时太快,修士们的目光也都集中在空中漂浮的残片之上,于是也就很少有人注意到其余四页残片是从何人手中飞出来,只觉可能是身旁之人,也可能是旁人,回过神来才顾得上四处打量。 台上的顾清岚自然看得清楚,那剩余的四页残片,有一片是从月沧澜之处飞出,也算合情合理,另外三页,却分别自青池山的两位长老,还有月渡山的一位长老处飞出。 他看得清楚,李靳也自然看得清楚,此时究竟谁曾暗中夺过天魔残片,实在再清楚不过。 不过顾清岚并未说破,李靳也只微勾了唇角,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天魔残片合而为一后,画卷上中心的位置,就有一个红色的灵光凝聚成点,标出了一处方位。 谁也不用说,在场的道修也都知道,这应当就是地底魔宫所在之地。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开口道:“众位道友,我们可即刻出发前往此地。” 那地方距离试炼营地并不算太远,这许多修士御剑前去,直如黑压压一片云朵,不过一时三刻,就已到了那里。 顾清岚看到这个地方,却又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只因这地方其实于当年他还是青帝之时,被道修围攻之地,都在一片山谷之中——他当年确实已快要找到地脉异变的根源,却又功亏一篑。 数百年过去,苍翠山谷却仍是一如当年,绿树如碧,芳草青青,只是在地图标注的那一点之上的草地中央,却早已站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身形笔直,着了一身云泽山的白衣,却显然神色呆滞的紫昀,另一个却是已恢复了满头乌发和青年容颜,仅能从五官神色中,叫人辨认出来的七修子。 第二十二章 之意(8) 路铭心遥遥看到这二人站在这里,仿佛有恃无恐,心中就升起些不好的预感,催动飞剑想要将顾清岚挡在自己身后,但顾清岚已挥了衣袖,飘然飞身上前,落在了七修子面前。 哪怕来了上千修士之众,七修子眼中也仿佛只有顾清岚一人,看他落下,还对他笑了一笑:“多年不见,青帝陛下还是如此清圣绝色、风姿动人,可惜我上次同青帝陛下相见时,还装在那老朽的身躯中,不能多夸赞一番,实为憾事。” 顾清岚微顿了顿,开口道:“上次你已藏身在七修子体内,所以才能知晓贺沅地宫所在之地,姜晔也是你带去的吧?” 七修子若只是个普通修士,就算可令自身容貌变老,却不能再令其恢复青年之时,他如今这般大方地露出青年样貌,足见他已可随意改变自身年龄。 这具皮囊或许最先是七修子的,却不知早在何时,就已变成了那魔物栖息之所,而所谓的七修子,也正是那魔物本身。 七修子又微微一笑,他如今恢复了青年相貌,脸上也不再有胡须,直显得眉若远山,目似含黛,若他当日在地宫中就是这副样貌,李靳也肯定舍不得叫他躺在地上。 倒是跟在李靳身后落地的沈锦瑛一看他相貌,就微微变了色,走到李靳身前,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 七修子也丝毫不再遮掩,笑了一笑就道:“沈师侄定是在同李道尊说,那日杀尽了逸麒宗满门一百七十二条人命的凶手,就是我吧?” 他说出这句话,也正是御剑赶来的道修们纷纷落地之时,听闻后俱都是一愣,随即哗声四起。 夜无印已御剑带着月沧澜赶到此处,也就站在路铭心身侧,听到这句,冷哼了声,就开口道:“成修,你我也是多年不见了。” 七修子“呵呵”笑了笑:“上次我见魔尊时,魔尊可还是随了母姓,名唤慕无印的。” 夜无印的这个“慕”姓虽然对外声称是母姓,但其实却是青帝的“沐”同音而来。 此时被顾清岚本人听到,夜无印难得红了红脸,才又冷笑:“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又构陷于我,不就是因当年占了沐叔叔身体时,我曾骂过你恶心?我现今看到你,却仍是一般觉得恶心。” 夜无印这句“恶心”,却不知触动了七修子哪个痛处,他脸色霎时间就白了白,连笑容也不再从容,僵硬阴狠了许多:“这数百年过去,魔尊却还是如此嘴硬也不知当年你唤着我‘小修’,叫我靠在你怀中休息之时,觉不觉得恶心。” 夜无印冷笑着神色坦荡:“当年你伪装成道友在我身旁之时,我自然对你诚心相待,一同历练的道友们相互照拂,也是分内之事,你那时假装受伤,我照顾与你,正是同道情谊,又何谈其他?若要说恶心,我也只是如今想起你那虚伪嘴脸,觉得恶心罢了!” 七修子故意将当年和他的事说得暧昧,他这番话却说得光明正大,掷地有声。 一旁的修士们听着都不由暗暗在心中点头,想到魔尊虽强横霸道,却也实在一贯直率痛快,并无什么黏糊不清的地方。 七修子望着他又冷冷笑了声,故意还拿当年的称呼来恶心他:“无印师兄现下觉得我恶心,当年不还是被我弄得不人不鬼逃去了魔界?还丢了肉身,成了这魂魄不全的剑灵之体,真是可悲可叹。” 夜无印“呵呵”笑了声:“夜某一生虽辜负良多,步步皆错,却也快意恩仇,无怨无尤。总好过你这厮日日藏头露尾,见不得天光苟活于世。” 夜无印这样的人,也跟路铭心一样,同人斗起嘴来,并说不出太多华丽辞藻和弯弯道道,却偏生这股子无惧无畏、目空一切的气势,叫人听了没来由气结。 七修子也浑然不觉自己在他口中不知为何就是“苟活”了,不欲同他做没完没了的口舌之争,而是望向了顾清岚,又笑了笑道:“青帝陛下这具皮囊,却当真叫我寤寐思服,求之不得” 顾清岚听着却微弯了弯唇角:“只可惜这具身体哪怕灰飞烟灭,也不会为你所用。” 七修子神色变了变,却又自得笑了起来:“那么青帝陛下是否知晓,我为何要用紫昀的皮囊前往青池山?” 顾清岚却并不理他,仅是微笑着道:“说到此处,你身旁的紫昀是我凌虚师侄的徒儿,也是我徒孙,那身体你既然已经弃用,不如将他还给我们。” 七修子却还是笑看着他,状似温柔无比地微歪了歪头道:“青帝陛下又有几时见我将用过的皮囊好好地还回去的?” 顾清岚也继续微笑着柔和地道:“当年我那具身体,你不就好好地将之还给我了?” 青帝的身体失而未得,却是七修子最大的痛处,他并非是想还,而是被卷入琉璃镜中,被迫得差点烟消云散,只能狼狈逃走,这才不得不又蛰伏了许多年积累实力。 七修子听到此处,也微微变了脸色,而就在顾清岚轻声细语,他稍稍分神之时,就蓦然感到身侧一阵逼人寒意。 那冰霜棱角来得着实太快,他只能急急后退几步,原本被放在他身侧的紫昀却已被冰雪整个包裹其中。 顾清岚凝着法决抬指并出,已将那团裹着紫昀的冰雪引致身后,凌虚真人会意,忙将紫昀整个身子挡在自己身后。 七修子被他猝然逼退了几步,神色已有些不好,却还是笑了笑道:“青帝陛下好眼力,已这小朋友要为我所用了,不过将之冻起来暂且不能行动,也还是除不去他身上魔气,不能叫他还做回你们那个乖乖的小道士。” 他边说,又边望着顾清岚浅笑:“青帝陛下已知你从来都不能救得了所有人,又何苦如此徒劳无功,更何况青帝陛下却每每你连自己都救不了啊。” 七修子在同顾清岚说着,路铭心在旁却听得心惊胆战,看他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更是不管不顾拔出剑来一剑斩了过去。 这一剑夹带真火灵力气势惊人,七修子却飘然躲了开去,还望着路铭心笑了笑道:“路剑尊怎么如此性急,无缘无故就要砍人。” 路铭心握着手中长剑,紧盯着他沉声说:“你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七修子“哈哈”笑了一笑,继续望着顾清岚道:“青帝陛下,这次你这个徒儿倒是一心为你得很。” 路铭心看他还在卖关子,眼中已红光隐现,冷着声近乎一字一顿:“你若敢对我师尊做些什么,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也定要追去将你挫骨扬灰。” 七修子显然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还又轻笑了声:“路剑尊莫要着急你师尊那般神仙似的人物,我怎么会想要害他呢?容不下你师尊,要害你师尊的是当年的道修,可不是我。” 跟来的修士们本就对他厌恶痛恨,他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修士喊了出来:“明明是你这魔物害了青帝,又在胡说些什么。” 七修子又笑了一笑:“真相究竟如何,青帝陛下不是很清楚么?怎么你为何不告诉这些昔日道修的徒子徒孙们?你是怎么被自己的弟子亲手种下魔毒,又是怎么被忘恩负义的道修堵在此处截杀的? “当日若不是魔帝赶来相救,青帝陛下焉能有这个重回人间的机会?只怕早就化为了累累白骨,还要被这些道修黑白颠倒地唾骂。” 七修子这一番实在不像是随口乱说,又跟那日他们在论剑台上所见的情形有些出入,在场的修士都有些震动,也露出疑惑之色。 顾清岚微闭了闭双目,再次睁开双目时,目光仍是淡然无波:“无论当年之事为何,今时今日,你都已站在了天下苍生的对面,你若不除,天下不宁。” 七修子又哈哈笑了起来,他神色间早没了丝毫以往那个敦厚长者的风度,眼梢眉角,全然是冷酷肆意的阴沉,他笑着道:“青帝陛下说我站在了天下苍生的对面,可当年却是贺沅的残魂求我助他报仇雪恨,也是成修求我助他飞黄腾达于他们而言,我非但没有站在他们的对面,反而是他们的大救星。” 顾清岚已料到贺沅和成修的魂魄早已被这魔物吞噬,听他如此说,就更确定了一件事,微弯了唇角:“你虽可用魔气控制旁人,但若想要全部控制此人,进入他的肉身之内,就必须得到原主的同意紫昀想必不会答应叫你进去,所以他也只是被你的魔气控制而已。” 他突然这么说,七修子就停下了笑容,冷冷望着他道:“若无原主同意,我是无法上身,只能不人不鬼地飘荡来去,要不是青帝陛下当年必定不肯将肉身让给我,我也不用费尽心思要青帝陛下死了。” 顾清岚又弯了弯唇角:“你如此费尽心机要打开地宫,下面定然有什么对你至关重要的东西,我且来猜上一猜,你自己原本的身体还被封印在下面吧?你如今这般样子,只怕不过是你昔日的一缕残魂。” 被他猜了出来,七修子也仍是阴沉望着他,隔了片刻,才突然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笑了一笑:“所以今日少不得再烦劳青帝鼻息爱一次,为我打开这个地宫了。” 路铭心一直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只待他稍有动作就要冲过去砍人,却看到他突然抬了手指,捏出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法决。 紧接着她就觉察到自己身侧的顾清岚身子微晃了晃,抬手按住了胸口。 她只觉心头一凉,自昨日起隐约担忧之时此刻终于被印证,但她心头却寒凉一片,整个人坠入冰窟。 她耳旁传来七修子得意的冷笑:“这次的魔毒也是为了青帝陛下一人所特制不知滋味如何?” 他还挑了眉:“既然在琉璃镜的影像之中,我已做了坏人,此刻我若不坐实了这个名头,还真是冤枉啊。” 他边说着,手中法决变幻,顾清岚的身子就又晃了一晃,似是无力支撑,脸色也更苍白了下去。 顾清岚微抿了唇,苍白无色的唇间已渗出点点血滴,透着暗红之色,他抬手将之擦去,还是淡淡开口:“你即使对我下毒,也不会对此刻局势有何影响你已阴谋败露,穷途末路,还是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好一些。” 七修子“呵呵”笑了起来:“是吗?我怎么觉得若我用你的性命做要挟,如今在场的这些人中,至少会有几人过来帮我呢?” 顾清岚侧头望向李靳,李靳也正望着他,他咬了牙,将下颌紧了紧,才开口道:“顾师弟虽重,但天下更重。” 路铭心茫然地去看顾清岚,却看他随即又望向了自己,那目光虽然仍是平静若水,却不知为何,看得她心惊,她嘴唇张合了几次,才能发出一声嘶哑的声音:“师尊叫我如何我就如何” 七修子却没想到这最关键的两人都如此之快的表明决心,微愣了一愣,也就在他这一愣神间,顾清岚突然低声道:“开阵。” 只见围绕着顾清岚和七修子,蓦然升起一个金色结界,将他二人笼罩其中。 这就是燕氏独门的天罗金光结界,以燕氏家主徽章为法宝,燕氏独门心法催动,结界既成,除非设下结界之人解开结界,不然哪怕一丝灵力,一缕魂魄,也休想从中逃脱。 方才顾清岚和七修子说了那么多,却是要拖延时间,叫燕夕鹤有机会潜入七修子身后,发动结界。 七修子一愣,待看到落入结界之中的只有他和顾清岚,却又笑了:“青帝陛下打算和我同归于尽?这还真是难得的殊荣。” 顾清岚轻咳了声,将口中残血吐出,他们二人此刻说的话,结界之外已经并不能听到,顾清岚就望向他摇了摇头:“我来做我数百年前就应做之事将你送回你应往之地。” 他话中的意思,却是要将七修子送回到他们脚下站着的地宫之中。 七修子愣过之后,哈哈笑了起来:“原来青帝陛下早就看出我本体了,却又为何不肯对那些喽啰们说?是怕说过之后,他们又无法相信?” 顾清岚摇了摇头:“你是地魔,地魔乃是天地所生,天地不灭,魔心不死故而你无法被杀死,也无法被净化淬炼,只有将你同你那身躯,和其他应运而生的魔物封印在地宫中,才可保元齐大陆安宁。” 七修子望着他似笑非笑:“元齐大陆安宁,真的有那么重要?你可知成修为何要接纳我?是因他听说青帝陨落后,三山宗门崛起。于是就想到,若是三山宗门湮灭,那自然就有其他宗门崛起,说不准那一日,就轮到他头上乱世才可出英雄,安安分分修道,多没趣味。” 顾清岚又轻摇了摇头:“蠢痴妄念,世间之人再所难免,所以天地间也才会生出你这等蛊惑人心的魔物但天地之间,却并不仅只有这些虚妄贪婪,还有更多向生之念。” 七修子听他说着,将手中法决更捏紧了些,唇边的笑容已带了几分狰狞:“青帝陛下说得不错,但别忘了,成修也有四百年功力,如今的你,又能奈我何?” 顾清岚的脸色已更苍白了几分,他却缓慢放开了按在胸前的手,微弯了弯唇:“拜你所赐,我如今倒也已习惯了这等痛楚” 七修子脸色一变,复又狰狞地道:“你莫忘了,你身上的魔毒唯我可解,你将我打回地底,你仍是要给我陪葬。” 他连番设计失败,确已被逼到穷途末路,此刻只有外强中干地依仗着在顾清岚身上种下的魔毒,期望能够再次逃出去再次逃出去,他就能再有几百年,有再一次的机会。 哪怕千年万年,哪怕失败多少次,他也要从那深黑无边的地底彻底逃脱,让那已沉睡了千万年的身躯,再次见到阳光。 他眼中的狠毒已像是一只手,从地底的无间深渊中伸了出来,想要抓住眼前这干净无垢的人,将他一起拽入地下。 为何?为何同是生在天地之间,却叫他生得如斯污浊不堪,叫这人生得如此纯白无暇? 所以他要他辗转苦痛,要他染上鲜血,要他横遭背弃,要他冤屈死去而后,他就能占了那具皮囊,变成了他。 金色结界之中散开的荧绿色灵光,那是路铭心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纯粹的灵光。 叫她想起来当年初见云风之时,那个少年眼中如同映着千山万水、碧波无垠,她只用看上一眼,就知道这人将要走进她的心里,叫她永世难忘。 后来云风在她怀中逝去,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尊,她的世界中就又只剩下一片灰暗沉闷,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 她混混沌沌时也曾想过,她挚爱之人,究竟只是云风,还是顾清岚? 可如今又到了这一刻,她才又明白,她之所爱,从来都只是眼前的这个人。 不管他曾被叫做青帝,还是曾是云风,她只知道,那是她的师尊,她爱他至深,仿佛隔了千载轮回,历尽无数劫难,才能再将他拥入怀中。 当绿色的光芒和结界的金光一起消散之时,李靳和路铭心近乎同时冲了过去,一起冲上去的,还有夜无印和凌虚真人。 然而他们谁都没来得及抢在路铭心之前去抱住那个人,好像她的渴求,已令她比所有人都还要快地多。 顾清岚轻咳了咳,对她微微笑了笑,抬手去轻抚她的脸颊。 他的脸色并不算太过苍白,站立的身形也不能算太不稳,但路铭心还是抱着他,顺着力道让他缓慢坐倒在苍翠的青草之间。 她手指发着抖,去擦他唇边涌出的鲜红血迹,不想让那些血将他胸前的衣衫染红,却渐渐染红了自己的衣袖。 她身体不停地颤抖,却还是紧紧抱着他的身子,叫他靠在自己肩上,凑过去亲吻他失色的薄唇:“师尊?” 顾清岚对她又微笑了笑,仍是那般柔和地望着她:“心儿,我无事” 路铭心抱着他茫然了一阵子,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哆嗦着说:“师尊,此间的事已经完了,我们一起回云泽山吧。” 顾清岚将目光转向李靳和凌虚真人,在看到李靳对自己点了头之后,才又对她笑了笑:“好。” 接下来的事,路铭心又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就如同四十年前,她抱着云风从独首山一路仓皇地去往云泽山一样,她还是这么抱着顾清岚,没有去理会任何人,就这么走了。 好在这次她舍不得他再受颠簸之苦,也能记起来自己有飞车,于是就有了能供他休憩之所。 顾清岚也没有像当年的云风一样,时常昏迷不醒,只不过他的脸色却仍是那样苍白,也会断断续续地咳出残血。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毕竟这仍是回云泽山的那条路,这一日他们又恰好在黄昏之时,到了当年路铭心曾抱着云风望向山下灯火的那座山峰。 路铭心将飞车停在了山峰之上,顾清岚被她扶到了车门旁,向下看去,看到那归航的小舟,码头的灯火,就轻叹了声:“四十多年过去,这里也仍是和当年一般无二。” 路铭心抱着他的身子,紧紧贴在他胸前,隔了一阵才能开口:“当年就是在这里,师尊答应我要陪着我。” 顾清岚轻笑着望向她:“可那日你也说了,你只要云风,别人谁也不要。” 路铭心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身子抖了抖才继续接了下去:“可师尊就是云风,不是别人。” 顾清岚抬手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唇边的笑意有些无奈:“那时你还说,你师尊很厉害,一定会救我” 他说着微顿了顿,又轻叹了声:“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救不了云风。” 路铭心听到这里,身子却又抖了抖,她那时一心一意地怨恨着他,却没想过,他就是云风,他非是不想救,而是他也无法救他自己。 七修子说他别说救世,总是连自己都救不了,可最后他确实救了天下救了天下,也仍旧救不了他自己。 她这么想着,眼中的泪水也无声地滑落了下来,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她又连忙忍住,凑过去吻他,不叫他看清自己的眼睛。 顾清岚轻搂着她,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唇边溢出一声低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次他们终于还是回到了寒疏峰,路铭心扶着他下车,用目光扫过眼前的白色的庭院和落满了雪的紫竹,他微弯了弯唇角:“不知这次能休息多少时日。” 路铭心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当年青帝中过魔毒后是撑过了多少日?如今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驱除那魔毒,或是仍无法可想? 她也不知道同他在一起的每一日,都仍是偷来的一般,只能紧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 他还是温柔地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一般说:“心儿,我无事。” 寒疏峰上岁月匆匆,转眼前距离独首山围堵七修子的一战,也已经过去了数月之久。 这数月间道修和魔修也都是风云变幻,夜无印并未公开认了路铭心这个女儿,而是同月沧澜一起回了魔界。 月沧澜也说自己知道去哪里能补齐夜无印的残魂,这样等夜无印魂魄完整,也许就可以像樊昭璟那样,找顾清岚用玉生草重塑肉身。 道修的三宗门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却悄然退隐闭关了几个长老,至于这些人是自己主动退隐,还是情势所迫,退隐也是他们能留下的最后颜面,就不可说了。 这日李靳照旧轻车熟路地上峰来“拜会”,看到顾清岚还是披着一领裘皮大氅,坐在房中持着一卷书,就着暖炉去看。 李靳顿时就“啧啧”了声:“这都阳春三月了,顾师弟怎么还是如此弱不胜风的样子。” 顾清岚连抬眼看他都没看,只翻了一页书,微勾了唇角:“心儿喜欢看我如此。” 想起来他自己走进来时,路铭心那丫头看过来的那好似饿狼一般直勾勾的目光,李靳顿时就有些头疼:“我说顾师弟啊,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那丫头,你身上的魔毒早就去了,也不会随时可能陨落,不然我每次来,那丫头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我要跟她抢肉吃一样。” 想起来当初路铭心闹得那一场事,顾清岚也是又微微笑了笑。 七修子用紫昀的身体下毒,他们确实都没有防备到,不过算上青帝之时,顾清岚已经是第二次中了这种魔毒,毒性尚未发作之时,他猜测到也有所察觉,就同夜衾说了。 上一次青帝体内的魔毒是在琉璃镜中被拔去的,而被琉璃镜重塑洗髓的顾清岚的血肉魂魄,却比当初的青帝,更能抵御这种魔毒。 故而在七修子催动毒发之前,顾清岚已用夜衾告诉自己的法子压制过了,毒性发作时也并未损害到灵根,只是在他经脉间游走之后,就被逼了出来。 后来顾清岚将七修子重新打入地宫,又将地宫加固补齐了裂隙,会显得虚弱无比,也吐了不少血,却不是因为中毒,而是和论剑大会上一样,使用法力过度。 只不过那时路铭心显然被吓得狠了,竟像四十年前一样,抱着他什么也不管,就这么走了。 顾清岚原本也不喜欢留下来处理道魔间那些琐事,干脆就图个清静,跟她一同离开了。 这么一来,倒是不管是道修还是魔修,都以为他真的过不了多久就会陨落,许多人为此担忧不已,据说有修士专门为他召开祈福大会,还搞得隆重无比,去者甚多。 顾清岚笑了后就抬头看他:“我每日都同她在一起,也不知跟她说过了多少遍我没事,她若是还不信,我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路铭心那时也只是关心太过以至一时昏头昏脑,回到寒疏峰后和他日日相对,他身子是好是坏,她应该早就看得明白了。 现在这样,还是太过后怕而已,再说她原本就看李靳不顺眼,现在李靳又是为数不多来打扰她跟师尊二人世界的人,她能有好脸色就奇怪了。 李靳也只能有些头疼的捏了捏额头,又对他说起了正事:“云泽山和魔修之间的草药往来,倒是如同你所料般,叫道修和魔修之间的交易也渐渐多了起来接下来如何去做?” 顾清岚也仍是一笑:“静待时机你又不是等不起。” 李靳听了也挑了眉,哈哈笑了起来,这就是修士同凡人不同之处,他们有数百年光阴可以等,以李靳的天资,来日渡劫成功,也成散仙之身也未可知。 于是他们就可以这样长长久久地等下去,等到道修和魔修之间的隔阂渐渐消弭,等到有一日,青帝和魔帝当年的心愿也许就可实现。 天下修道之人皆为一体,天下修道之人皆循善恶,为苍生。 一旁躲着的路铭心安静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憋不住,悄悄从门外遛了进来,眼巴巴看着顾清岚:“师尊又要跟李师伯说上很久话,都不理我了。” 顾清岚想他哪次不是同李靳说不到三句话,她就跑过来诉苦,只能对她微笑着招手:“心儿,过来。” 路铭心顿时低声欢呼了一下,跑过来扑到他怀里,也不管还有别人在,就去吻他的唇:“师尊,师尊陪我看雪。” 窗外四季风雪不断的寒疏峰上,又飘起了晶莹剔透的雪花,漫天纷扬,朱砂在雪中带着另外几只拉车的仙鹤展了翅膀,扇起刚落下雪花,仰了头在庭院中昂首踱步。 这一片熟悉之极的风景,他们从今往后,也不知要再看上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