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错》 第一章 墙头马上 民国二十四年的盛春,许家胡琴铺后院的槐花一点点开始落下来,时年才七岁的许宁拖着两条短辫,在院子里拣那细白清香的花儿,地上的不够,爬上旧围墙攀着枝子采,末了发现自己下不去,对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地面泪眼婆娑,却听墙那边传来一个清脆而喜悦的孩子声音:“嗨!你——”迟疑的顿了顿,“你知道眼泪不能解决问题的,对吧?” 声调像个大人。 小阿宁抹了抹眼睛,看那边,是人家公馆的院子,一片草坪秀若裁绒,两排树篱齐齐整整,树篱边有充气的娃娃屋、有木马,还有个孩子,生得太漂亮,乍眼看去仿佛是个偶人,且是西洋的那种,雪白皮子,大眼睛,高鼻梁,穿着身带花边的小洋装、头上斜搭着个钉飘带的小帽子。这种服饰,小阿宁只在南京路惠罗、永安那一类大公司的橱窗里见过,披在赛璐珞假人身上展示,价格贵到吓人。 她只管呆看不回答,漂亮孩子不耐烦起来,叉腰道:“你可是姆妈请来陪我玩的?” “啊?不——”小阿宁指着自己家的院子:“我爬上来,下不去了。” 说着,又瘪着嘴要哭。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漂亮孩子皱眉喝止她,去拖树篱边充气的娃娃屋。那娃娃屋看着大,不过是赛璐珞皮子吹了气,并不重,而况地上草皮又平整光滑,不移时竟被拖过来,贴了墙放了。漂亮孩子招呼小阿宁:“你跳下来,有这个接住,就不妨了。” 小阿宁看着,仍不敢跳。漂亮孩子“啧”了一声:“麻烦!”捋起袖子,借着娃娃屋垫脚、攀着砖,竟爬上墙头来,身姿矫捷如一只猴子,不由分说揽住小阿宁肩头,正待往下爬,远远草坪那边,灰墙红顶西洋式公馆那细花砖砌边鼓形门里出来个苏州娘姨,四处张望,鸟儿般啭声叫着什么,小阿宁依稀听见“少爷”两个字,漂亮孩子唬得头一低,吩咐小阿宁:“到你院子里去罢!”便搀了阿宁爬几步,眼看反正离地面已近,索性抱着阿宁往下一跳。阿宁心怯腿软,一挣,连累漂亮孩子与她两个都做了滚地葫芦。阿宁爬起来看那漂亮孩子,且喜无碍,只可惜那身衣服都脏了。漂亮孩子自己倒不以为意,替阿宁拍了拍泥土,笑嘻嘻上下打量一眼,得意道:“没事罢!——嗳我救了你,从今后我就是你的王子!我叫思凌,你以后要叫我凌王子。” “这不可能啊!”小阿宁认真的说。 “为什么不?” “因为你也是女生!”小阿宁指着她的头发。经刚才一摔,帽子早滑脱了,本来藏在帽子下头的长发披散开来,是烫过的,一卷一卷披在肩头,顶顶时髦,真正洋囡囡都没这样可爱。她怎可能是男生! “啊……”小思凌沉默片刻,漫不经心掠一下美丽的发卷,眉头遗憾的皱起来,“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阿宁哧哧发笑,她妈妈本在前头自家柜台上做事,被声响惊动了,寻到后院来,一见这女孩子相貌,倒是遥遥见过的,诧道:“哟!这莫不是隔壁陈公馆的二小姐吗?” 思凌认了,便行礼问好,姿势娇脆,许妈妈从心窝里喜欢出来,忙忙揽了,问她怎的会到许家院里来、又怎的沾一身泥,听阿宁嗫嚅招供了实情,连声呵斥阿宁,倒是思凌在旁宽解:“是我自己要来玩的。” 许妈妈便叫前头一个伙计到许公馆报一声,拉着思凌打量,摇头道:“怎敢把小姐就这样送回去。”领两个女孩进后屋,当地一张旧木桌,木质澄黄,桌角都磨得发亮了,四边四张同质的长条木椅,桌面上头用青纱罩盖着中饭没吃完的茶碗。贴墙几只夹新夹旧的柜子,一张条案,上头一个老香炉,供着净瓶观音,是年来新换上去的像。这便是许家餐厅兼起居室了。思凌见如此狭窄,却又出奇温暖,与自家与亲友家屋子乃是两个世界,倒觉新鲜,觑着眼看。一道阳光从窗口正洒在澄黄老木桌子与青纱罩上,窗子旁边窄窄一道雕花扶手木梯子。 许妈妈搀着思凌从木梯上去,见一个阁楼,沪上所谓的“亭子间”,这才是卧室,借着房子尖顶起的,正中高处还好,贴墙矮处只有半人高,弯着腰都不好站,便不留作人活动的空间,而是打了一排箱子储物。许妈妈开了一个箱子,拣了一叠衣物端出来,笑道:“二小姐别嫌弃,先换阿宁的衣服穿穿,你这套脱下来,我替你洗了。”便替两个女孩子都换过衣裳,手与脸都揩净了,又从墙边箱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镶玳瑁花的老式盒子,并两只碟子。盒子打开,里面都是糕点,每只半个手掌大,许妈妈选了几色攒在碟中,叫两个女孩子吃,将盒子盖好放在旁边,嘱咐许宁:“不够,你再给陈小姐添。” 许宁应着,许妈妈下梯子洗衣服,将衣服搓在肥皂水里,陈家回复也来了。便是那个鸟儿般啭鸣叫过“少爷”的苏州娘姨,亲自带陈太太口信来道:“太太说,二小姐专能淘气,又给邻舍添麻烦。” 许妈妈极口的:“哪里哪里!倒是我们给府上添麻烦了。”冲洗了手上的肥皂沫,放下袖口来,问娘姨:“不知怎样称呼——” “叫我阿珍罢!”娘姨笑嘻嘻道,“师母是——” “我家那个姓许,老一辈传下来做做胡琴生意,哪里是什么师哟!”许妈妈谦逊摇手。 阿珍不管,还是“许师母”称呼了,许妈妈满面笑容,老母鸡般扭着腰身领她上阁楼。两个女孩子已经消灭了碟子里一半点心,头凑头喜孜孜聊着天,已从“你的名字怎么写”聊到“街头犹太人店里新进了一种新式印度绸”。 阿珍见那点心,便“哟”了一声:“这个细致,怕不是外头买的罢?” 第二章 空放桃花 许妈妈听了阿珍的夸奖,面上生辉,介绍那些点心道:“是我自己作的,也就用江米粉,填些豆沙的核桃的馅,炊熟了,放凉,可以吃好些日子,其实也简便得很。” 阿珍看看糕点、看看许妈妈,笑笑,不说话。许妈妈疑惑道:“怎么了?” 阿珍笑道:“我看师母点心做得这样好,不像如今上海女子做得出来的。” 许妈妈也笑起来:“果然我是本地人祖上是镇海的。”趁势夸说一番:“说起我祖上,倒是出过巡抚、按台的,传到我父亲一辈,看淡功名,过来华亭买一片田产过日子,心太实了,鸦片战争时把田又捐出去一大半,朝廷赏了个贡生,如今有什么用?只我记得从小家里吃住顶顶讲究,是遍遭去找那些好食谱的。让我什么菜都会做,才准出阁呢!如今谁还会这个?” (注:所谓“本地人”,指的是上海郊区地段居民,基本上是农民,与市区居民不可同日而语。这里,许妈妈自己招认了比较土气的出身,但“本地人”三字又是地道的市区沪语,隐隐有自矜如今爬上来了的意思。) 抱怨夹着炫耀,虚虚实实,阿珍只笑,也不去究根底,听她说完了,同思凌道:“大少爷找小姐呢,小姐也不去!” 思凌脸一板:“他又病痛无聊找我消遣,我不去。” 阿珍道:“小姐这次可冤枉大少爷呢!你知怎的?舅老爷上次说的小电影机,他着人送了来,这才刚要装呢,大少爷说二小姐喜欢的,一定要二小姐来看。小姐说大少爷想不想着小姐?” 思凌便不响。阿珍知道她脾气,笑吟吟等着。许宁好奇坏了,不敢问,只拿眼瞅着母亲,许妈妈听着话里另有文章,心想他们大户人家,陈老爷又是军阀出身,小老婆多、子女多,争风吃醋抢家财,纠葛顶复杂不过的,旁人不懂,凑趣得不好,白惹人家不高兴,便不插嘴。思凌自己静了一会儿,问:“现在装上了没有呢?” 阿珍道:“工人在看设计书、又量屋子墙尺寸,看怎么安的好,还没动手,小姐再不去,却赶不及了。” 思凌便拉了许宁手道:“我们同去看。” 许宁吓一跳,心是想去的,只是怯,不应声,光着两只眼求告的看母亲,许妈妈摇头道:“怎好这样去扰府上。” 阿珍也劝道:“如今摊了一地的螺丝、纸片、木盒子,乱糟糟怎好待客,不如等装好了,问了太太的是,专买几盘大中华、联华他们电影公司的新动画片,给小姐款待客人罢!” 许妈妈听了,更是替许宁坚辞。思凌满面不痛快,想了想,对许宁道:“那我先去试好了请你来。你要来!” 说得挚诚,许宁不觉已点了点头。阿珍替思凌掠头发,许妈妈另扎了两包点心硬叫阿珍带回去,又道:“小姐的衣裳等我洗好了送去。”阿珍笑道:“偏劳师母。”一时便带思凌去了。许宁但觉室内还余着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是思凌身上沾染下来的,不知是洋肥皂,还是西洋香粉、香片,这样好闻,正发呆,忽见楼梯口一个脑袋,吓得叫出来。 许妈妈已在院子里搓出衣服来晾着,听女儿尖叫,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忙跑回来,楼梯脚仰脸一看:“这不是阿坤吗?阿宁你鬼叫啥?” 楼梯上头那个男孩子徐徐转脸,穿着普通的蓝布短打衣裤,不合身,袖子裤管都短上去一截,露出手腕脚腕,纤瘦得像女孩子,面孔黄瘦,眼皮稍有点肿,向下垂盖着,眼角微微上撩,带点桃花的样子。许宁定定神,也认得了,这是隔壁陶家裁缝铺的儿子阿坤,常来常往的。这会儿悄没声的猫进来,杵在楼梯口,原是从窗子里看许妈妈新晾的西式孩子衣裳,荔枝色袖口上押着珊瑚红洋纱蕾丝窄花边,凝了水,一滴一滴往下坠,阳光照得满目晶莹,腰身收得窄窄,别有种俏丽。 许宁指着陶坤向母亲告状:“他吓我!” 许妈妈不便介入小孩子的纠纷,陶坤则朝着那衣裳问许宁道:“不是你的罢?” “不是。干嘛?”许宁问。 阿坤默然,手指于栏杆上滑动,像在犹豫。他身上就有那种奇怪的气韵,仿佛沉默也沉默得脉脉、犹豫也犹豫得缱绻。 许妈妈动问了:“阿坤你来作啥啦?” 眼睛瞄着他手里挎的竹篮子。 陶坤道:“上次阿姨的碗,我爹叫我还过来。”细细指尖掀起篮盖。许妈妈上次在乡下人那里拣便宜买了一大袋田鸡,拿青椒炒了,吃不完,用白底蓝花瓷碗装了一碗捧过陶裁缝那里,如今人家还回来,自然不是空的,洗得干干净净碗里、一个干干净净纸包,用细绳包着,清香沁人,也不知里头是什么。阿坤道:“正好亲戚送砖茶来,爹说记得许师傅也爱喝这个,就叫我送包过来。” 许妈妈计其价,几倍于青椒炒田鸡,连忙道:“那老杀坯爱喝什么,记他干嘛?”手里还是接了,收进柜子,桌上没吃完的点心抓了塞到阿坤衣袋里,又道声惭愧,“还要问你们借个熨斗,我们家的不好用了,烧不热,问你爹借个使使。”便随阿坤过裁缝铺去,嘱许宁和小伙计看铺子。 小伙计袖着手,在柜台后面躲懒打盹,许宁在窗后凝视院中晾的衣裳,望着衣裳后的墙头、墙头后微露的树冠与公馆尖顶,想:“她的电影机能装好么、真会请我过去玩么?”有些慌张,再想,“至少等她衣服熨好,我问母亲讨这个差使,替她送过去,那就能进她家了。”这般想着,有了慰藉,面上微微的笑起来。 第三章 少年卧床 思凌回到陈公馆。这是砖木结构的三层楼,相当气派了,思凌的母亲陈太太还嫌住得不够适意,正筹划着在楼后再扩一排平房。思凌刚踏进门,安香便迎上来。这是陈大帅前年刚纳的妾,过门便生了个女儿,鼓鼓的胸脯,水蛇腰,喷了浓浓的玫瑰香水。思凌立住足,皱皱眉,唤了声“香姨”。安香嘴角似笑似嘲的拧了拧,大惊小怪道:“二小姐怎的穿成这样回来了?” 思凌不愿理她,径直走过,安香却追上来,神秘兮兮的问:“二小姐,你知道太太要在后头建房子,是打算安置谁的?下人?” 思凌蹙起两道浓黑如鸦羽的眉毛:“我不知道。”想起母亲不久前对她说的:“这些人!叫她们住过去,她们准抱怨这是流放她们;叫下人住过去,她们准抱怨新屋子宁肯给下人住也不肯给她们住。总有那么多计较念叨!” 当时思凌道:“那我们就不扩屋子了。” “要扩!”母亲斩钉截铁,“现在已经住得太挤了,花匠住的房间都要挨到小姐旁边了,哪有这种规矩?不把她们赶到外宅就不错了,自家院里多建几间屋子被她们挡着,倒有这种事呢!思凌,你记着,以后你要觉得当做的事,就去做,那些底层人叽叽咕咕,是一定会有的,你不能为她们左右。” 思凌答应着。母亲又道:“至于现在,她们问你探口风,你一概别理,再噜嗦,叫她们来找我。” 如今思凌正是承母训。 安香还不甘心,犹想罗唣,思凌心里叫一声:“来得正好!”待要把母亲教的第二招杀手锏使出来,听得咳嗽一声。 回头,陈太太正站在门厅中。 安香顿时就讪讪的。陈太太看了女儿一眼,道:“只是贪顽!大哥等你呢,去罢。” 思凌一溜烟的去了,上楼梯。公馆这楼梯,五个人把臂并排往上走犹宽敞,照时新的样子,钉着红绒毯,旋转向上,旁边栏杆是雪白描金的,每个柱头上安一个胖乎乎的安琪儿,有的合着胖手祷告、有的扭头去看自己那对肉翅膀。思凌和她大哥思啸的房间都在二楼。思啸房门离楼梯口更近,两步就到了,思凌看果然两个工人在摆弄机器,还有几个小丫头和娘姨在旁边凑热闹的凑热闹、扫卫生的扫卫生。 当时电影也不过兴起没几十年,小电影机更稀罕了,能摆弄这种东西的,也不是凡人。那两个工人一个看来斯文得很、另一个索性就是高鼻梁墨蓝眼睛的洋人。思啸正裹着被子斜坐在床上,看到思凌,欢喜道:“你来得正好!知道你喜欢这些,快来看。” 陈思啸比思凌要大上三岁多,生得高,看起来已是个翩翩的小少年,相貌称得上漂亮,尤其那管鼻子,真是笔挺的,只可惜自幼染了个冷骨风的毛病,受了寒就会发作出来,双腿酸痛无力,膝盖尤甚,亏他硬气,痛得受不了了才呻吟出声,差不多的时候只是忍着,但总要捂暖了静躺,要下地跑跑跳跳是不行了,他觉得无聊,常找思凌来陪,思凌性格是拘不住的,总想逃这趟差使,思啸却实在对思凌友爱,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先记挂着思凌,思凌蹭进屋里,觉出些羞惭来。思啸看清她衣着,扬起眉毛问:“跑哪儿玩去了,换了这身回来。” “邻居家。”思凌道,“大哥你信不信?我们隔壁有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又好看又友爱,只是腼腆些……” “我信。”思啸打断她。 “哦?”思凌眨了眨大眼睛。 “有你作比,外头女孩子一定都是友爱又腼腆了。”思啸道。 这是嘲笑她了!思凌恼得瞪他:“外头女孩子都比我好,我把外头女孩子找来陪你!头一个便是孙家姐姐!” 思啸举手投降。思凌不为己甚,且扭头看工人装配机器,越看越入迷,盯着问这问那。 中国工人嗫嚅着不敢多搭话,那洋工人却露出他乡遇知音的表情,欣喜道:“少有中国女孩子热爱机械像小姐这样。” 用的英文。思凌上的是教会学校,课堂全用英文、辅修法语,时而还要补些德语、拉丁语的,自然能听懂,便与那洋工人攀谈,有些艰涩的术语不懂,回头望思啸,思啸好学而敏思,机械、语言知识掌握都比思凌更广博,便帮思凌来沟通。一时室内叽哩呱啦就听他们三个开洋文,更连带比手划脚,众皆骇笑。 忽听女婴的啼哭声传来,颇有些刺耳。 思凌与思啸对望一眼,表情复杂。 安香刚满周岁未久的女儿,他们的小妹妹,还没大名,乳名叫小铃铛,因胖乎乎的,笑声清脆,哭起来又大声,陈大帅道:“真是个小铃铛,碰碰就响。”便有了这个名字。有时候,安香跟人呕了气,就存心把女儿拧哭,借这由头闹事。 小铃铛的婴儿房,同思啸是一层,在楼梯那一头,旁边是保姆房,下去些,两层之间的拐角一个房间,是给老花匠住着。陈太太说:“老花匠房间都要挨着小姐旁边了。”就是这意思。两年前陈大帅刚接受中央收编、解了兵权交给委员长,来上海住着,不知道会不会长住,只从要离开上海的洋人手里买了这栋楼,随身带的老仆人舍不得打发他们住出去,便都待在一起,日子一久,仆人买得更多了,又添丁添口的,都挤在一起怎么像样?陈大帅是粗人出身,不讲究这个,陈太太可是千金小姐养大的,看不惯,定要扩屋。 外头下人忽一迭声的:“大帅!”“大帅回来了!”思凌拍拍大哥的手,立起身来跑到房门口,正见陈大帅从楼梯上来。 他已中年,头发白得早,两鬓已斑斑,执拗的不肯染一染,身体倒是比年轻人还结实有力,肌肉如铁铸的般,生得浓眉大眼高鼻子,嘴唇紧抿着,现出严厉样子,一上来就喝道:“乱七八糟闹哄哄的,都在干什么!” 第四章 触物惜福 思凌看出父亲今天心情不好,却也不怕,朗声答道:“舅舅送了小电影机来。” 陈大帅“哼”了一声,待要评论,被小铃铛哭得心烦,咚咚咚走向婴儿房。他穿的是马靴,踏在地毯上时很伤毯子,陈太太跟他说过一次,反正在上海来去也是车子,就穿皮鞋也好,莫要再踏马靴了罢!陈大帅答说,一生戎马,是他本色,穿不惯皮鞋,那样浅浅薄薄的,抬脚怕掉下去、落脚怕踏穿,坐办公室小白脸才穿的。陈太太斗胆回道:你家居时爱穿的布鞋,何尝不是浅浅薄薄?陈大帅瞪起眼来,陈太太就不再提了。 这马靴踩在楼梯的地毯上声响还好些,上到走廊,踏在花砖上,响亮惊人,安香在婴儿房里早听见了,回身捏了捏眼皮、含了两泡眼泪,专等着告状。她吃准了陈大帅喜欢小铃铛,用小铃铛哭声引了大帅来,再打小报告,那是每每能告准的。 这次陈大帅在房门口一露脸,她正准备陪着女儿啼哭,陈大帅黑着脸斥道:“怎么一天到晚都听她哭?你作妈的不懂把孩子哄好?!” 安香这才发觉陈大帅情绪不是一般的差,怎敢再撒娇撒痴,忙忙回身要哄女儿。小铃铛被陈大帅一吼,吓着了,攥着两个小拳头,哇哇哇哭得要背过气去,再不肯听劝。安香急得背上蹿汗。二姨太太尹爱珠正牵着她儿子、陈三公子思斐过来迎陈大帅,看了看,放开思斐,到安香身边,柔柔道:“妹妹,给我看看罢!”接过小铃铛与奶瓶,喂了一下,觉得不对,到窗前看看,道:“原来孔堵住了。”便拆开奶嘴摆弄。 陈大帅又抱怨:“当娘的不喂奶,要喝什么洋人的奶!” 当时安香怕身材走样,只推没奶,找奶娘么,一时嫌人家不卫生、一时又怕人家露着勾引大帅,总没定下合适的,看百货公司正大作新式样奶瓶与名为“gr”的配方奶粉广告,觉得西洋的总是好的,硬要买了来。小铃铛吃习惯了,倒不要吃人奶了。这东西并且贵得很,一罐罐奶粉吃下去,银元一叠叠的花销。安香自觉亏心,见陈大帅生气,不敢则声。 尹爱珠哄得小铃铛不哭了,细声细气劝安香:“妹妹何必心烦?太太将新屋子盖了,给我们住,正是大好事,岂不欢喜呢?” 安香鼻子酸溜溜的,眼瞅着陈大帅:“怎是安置我们?怕是撵我们的呢!”还要再说,陈大帅焦躁:“别建了!大家省得麻烦。”正值陈太太走来,他劈头道,“国难当前,兴什么土木!停了,也省得人戳脊梁骨!” 陈太太愣了愣,应一声。思斐却蹦高儿道:“爹!不建房子,造马厩可好?给我养几匹小马,我跟爹打战去!” 尹爱珠头也不回纠正:“以后有险阻地方,你替爹去打战才好。” 思斐点头:“就是这样!” 陈大帅容色稍霁。陈太太哄他歇息饮茶去,得空出来问他随身安副官:“大帅到底为什么生气?” 安副官垂手答道:“正为日本人在北边寻衅开战后,那边局势越来越吃紧,军界有人提出让大帅领兵赴北边增援,颜将军问大帅的意思。” 陈大帅在当军阀时,自封的大帅,归顺中央后,受封的军衔是上校,直接受辖于颜中将。陈太太点了点头,回房间去,陈大帅犹在生气:“老子在外头流血流汗,回来听鸡零狗碎的聒噪,你说像什么!” 陈太太不语,盘上取了只新熟的枇杷来。 陈大帅继续抱怨:“都知道要抵抗外侮。就说什么养着人不打战!我是他养的吗?格老子的!我打下的地盘、召的人马都捐给了政府!” 陈太太干净圆润的拇指指甲将枇杷顶上毛茸茸的蒂劈下,一片片慢慢的剥下皮。 “人给了枪给了,就换这么一个小上校。几年的闲着我,有事了想到我了!我给他们卖命去!”陈大帅气得真不轻。 陈太太将枇杷递到他手里。 陈大帅原不想吃,鼻嗅其香,目观其色,呆了呆:“这个……家里的?”声音不觉软下来。 陈太太道:“是。老家刚带来的。路上闷坏了些,我拣好的攒这一盘子,正等你回来吃。” 陈大帅心也软下来,想他和陈太太本是同乡,当年她是当地千金小姐,百里方圆知名的美人儿,且慧且贤,怎轮得到他这大老粗,多亏时局不好、各方混战,他拉了十来个人、三四杆枪,打到几百人的队伍,俨然也成地方一霸,就强娶了陈小姐。那真叫半抢半娶,天幸成功,既过了门,他对她是又爱又畏,她也委实是死心塌地与他过日子。这是他的福气,他应惜福。 有那么一刻陈大帅想去拉起陈太太的手,咳了一声,只是把手里枇杷塞到了嘴里。 陈太太轻声叹息道:“北边有那么多将士,怎么会非缺你一个不可?你原来的人马,这几年都打散重编了,要召回来也不容易,若给你新队伍呢,也要磨合时间。我看你就算真想去,一时半会也去不了罢。” 陈大帅听着。无论说什么,她的声音总低婉,不知为什么就能让他平静下来,像坐在乡间的棚子里听雨,周遭是无边无垠的绿。 他吐出枇杷籽,陈太太拿水晶烟灰缸替他接着。他道:“刚才我急了,在人面前叫你没脸,对不住,太太。” 很少道歉的,陈大帅这人。陈太太怔一怔,笑了笑:“大帅说得原不错,这种时节,正要小心些。我么,既是你正房夫人,我不替你分忧,谁替你分忧?我但想着,颜中将平时对你不错,颜太太,是我牌搭子,前日还聚过,倒说有人攻击颜中将呢!无非也说救国不力那套。颜太太讲中将是不理这些的。莫非那干小人在中将身上无法,转而撬他爱将,便是你身上来?因此要撺掇你出征,倒是挖中将墙角了。中将问你,不过是向你透个风。” 第五章 提试蚕沙 陈大帅听了太太的分析,醍醐灌顶“哎呀”一声:“果然不错!夫人,如之奈何?” 陈太太替他筹划:“大帅不如向中将表态,若跟着中将,去哪都不妨,若要被人拉出去糟践祸害,那是不服气的。中将也知厉害,怎忍失你这条臂膀。我这就去同颜太太定牌局,总讨番道理来。真要有万一,你只索拖,说什么召兵练马,这些你懂的,拖过几年,小日本还能成气候不成?闹一场又回去了,那时自然没战场可叫你去,不是你的错了。” 陈大帅大喜,开戏腔道:“亏夫人运筹帷幄!”拖了陈太太的手,“太太可要再添个首饰?” 陈太太夺手:“歇了罢!我是外头那没眼皮子的女人,立个功问你要件东西呢?” 陈大帅涎着脸笑,任她夺了手,伸臂揽过她肩来:“太太不要那些东西,这个东西你总要的……” “大帅!”陈太太娇嗔一声,推他,“都到这时辰了,我得赶紧打颜府电话订牌局了!”睫毛底下瞄他一眼,去了。陈大帅坐在沙发上,咧着嘴笑。太太办事,他放心得很。 但陈太太有句话没料对:小日本不肯闹一场就回去,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十一月,就轮到上海沦陷。 在这两个重量级城市相继沦陷前的几年间,大部分市民却像陈太太一样的心理,觉得日本吃不下中国罢!北三省再怎么闹,北平不可能有事吧?黄河以南、长江以南、多国租界所在地、“东方巴黎”上海,不可能有事吧!于是日子照过、舞厅照开、男女照样调笑、商人照样热热闹闹兜生意、流氓大亨照样火并。思凌问准了母亲,买了好几部动画片,什么《纸人捣乱记》、《精诚团结》、《飞来祸》、《蝗虫与蚂蚁》,专请阿宁来看。那小电影机主机是个投影仪,用光把胶片上的图像打在白幕上。白幕挂在思啸房间里,思凌与阿宁自然要在思啸房中看。为了光打得清晰,看时窗帘要厚厚拉上,房间中黑乎乎的,三个孩子或坐或卧,三双眼睛光光的瞅着白屏,时不时黑暗中响起一声:“爆米花呢?”“哟,你抓的是我的手!”“杯子!哎呀!”陈太太有时也来坐坐,拍拍阿宁的头,夸她懂事。每次被夸,许宁都红了脸,总觉得陈太太夸奖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她生出畏惧,再加上安香与陈三少爷都不太友好,她照本来的懦软性子,就该避得远些,却实在舍不下思凌的热诚,每次受邀,还是去了。 许妈妈与陈宅的走动也多起来,有次见陈太太皱眉揉眉头,搭讪问:“太太今天看起来蛮疲倦嘛?” “正是呢。”陈太太道,“昨天啸儿腿又不好,守了半晚上。” “冷骨风是吧?”许妈妈嘴快,“试过蚕沙没有?” “蚕沙?”陈太太闻所未闻。 “对!我们老家的偏方。”许妈妈殷勤介绍,就是将新鲜蚕沙和着黄酒红糖炒热,包在发病的地方,听说包一会儿能缓解疼痛,多包几次,能根冶。 陈太太很感兴趣,便托许妈妈弄些蚕沙来。许妈妈满口答应了,出来想想,稍许有些不安心,就拉着阿珍悄悄问:“大少爷听说是前头姨太太生的?那姨太太早几年就过去了,是吧?” “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了。”阿珍无奈道:“师母!这个事呢,大少爷自己都知道的,但太太不喜欢听人老说,你也别提了。” 许妈妈答应着,又道:“我看太太对大少爷是真好。” “那自然是的!”阿珍爽朗道。 许妈妈放了心,就去弄蚕沙,孵出一张蚕卵来,放在个竹匾里养。养蚕的日子,思凌往许家跑疯了,跟许宁一起帮忙往竹匾里布叶,呆看着那些黑线般蠕动的小虫子,点头扭尾、狼吞虎咽,怎样一点点变白胖,许妈妈笑嘻嘻给她们念养蚕歌、张罗东西来给她们吃。 她们活动的所在,总是后院。前店堂那边,思凌是不肯去的。那么小小一个门面,全是胡琴,竹身上蒙着蛇皮,一把一把紧挨着,阳光都照不进,就它们自己在那里静静排着,光滑表皮泛着微光,人在它们身边呆久了会觉得冷,手臂上一层一层的起着鸡皮疙瘩。只有后院才是合适的游戏所在。 许宁刚扎了条猴皮筋,与思凌搬小板凳撑了,一起跳“剪花刀”,是前两月弄堂里刚兴起来的式样,挺难。店面前有谁来了?但听许妈妈笑哗哗的说话儿,两个女孩子谁都没注意。思凌嫌长发碍事,反手全扎了起来,小心落脚,绞起“花刀”,咬了牙憋足力往高了一蹦,只当这次能剪出来了,不料用力过猛,左足在皮筋上一绊,人踉跄跌出去,三四步才站稳,觉得右边有道目光,转头去看,见个男孩子,穿着半旧的棉布短打,头发乱糟糟,那样瘦小,眼波却动人,让她想起去黄山上游玩时见到的小松鼠,摊着手向她时,就是这样的眼神。当时她扭头问大人:“它问我要什么?”大人笑道:“能要什么?它吃松果,你又没有。”所以她没有什么能给它的,但它只是望着,分外叫她难受。这个男孩子的目光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却又更晶透,是松枝上的小东西所不具备的。他一动不动立在堂心,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好像可以站到永远。 思凌咬了咬嘴唇。 许宁已经跑到思凌身边,顺着思凌目光看去:“阿坤?” 阿坤是来替他父亲取回熨斗的,许妈妈当时就在前面笑哗哗的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瞧我,都忘了!这放了有两个月?哎呀!”非常过意不去,跑开找熨斗,顺便抓一把花生糖来给阿坤,见他立在那儿,手抄在口袋里,还是不动不言。许宁不好意思的对思凌道:“是我邻居,别理他了,我们还是玩我们的。”思凌扬扬下巴,却笔直向阿坤走过去。阿坤其实跟思啸差不多岁数,实在个子小,比思凌还矮半个头,思凌居高临下问他:“看我作什么?” 第六章 怜卿自缚 许妈妈也晓得阿坤这孩子有些愣,只怕闹出不愉快来,插在当中提醒的轻推了阿坤一把:“真是你这孩子,看什么呢?这是陈公馆二小姐!” 阿坤唇角微微绽起个笑意。这笑意是从唇角蔓延到眼睛,像桃花悠悠的开满了一枝,擦过许妈妈,不紧不慢两步走到思凌面前,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思凌洋装上的雪色窄花边:“这个很衬你。”思凌觉得身上发麻,像蛇皮的胡琴挨到旁边,微酥酥那种麻痒,扭身跑了开去,再不理他。 这批蚕养了十多天,蚕沙照许妈妈说的拿黄酒红糖炒热了给思啸捂,果然症状见缓和,陈太太感谢非常,特意准备了份礼物叫思凌带去,礼盒是阿珍提着,思凌迈进许家,到后头去找蚕宝宝,阿珍将盒子递给许妈妈,两人絮絮推让,思凌奔出来:“蚕没了!” 许妈妈笑道:“这批蚕结蛹了呀,上次二小姐不是看它们上蚕山吐丝了?” “丝呢?”思凌着急道:“蚕茧呢?” “哦!那几个茧也做不成什么丝。”许妈妈不以为意道,“给陶师傅拿去炒蚕蛹了。” 炒……蚕蛹?就是把蚕宝宝炒了?!思凌目瞪口呆。 许妈妈还未察觉她的震恐,笑吟吟同她解释道:“陶师傅的拿手菜,用油煎了,拌辣椒和葱蒜一起炒,很鲜美哪 说着,门外许宁和阿坤一道来了。阿坤手里捧着个蓝花碗,热腾腾的,便是新做的辣炒蚕蛹,雪白的蒜、嫩青的腌白菜条子、红辣椒、乌黑蚕蛹,看着都悦目,嗅着更是鲜美,阿珍咽口唾沫。许妈妈迎上去道:“啊呀!怎么拿这许多来,这是给你们吃的呀!”阿坤笑:“我们还有。” 果然那碗里蒜片白菜比蚕蛹都多,真正小市民会过日子的烹饪,萝卜丝拌海蛰皮,那萝卜丝会比海蛰皮多,好在陶师傅学徽派腌出来的白菜帮也是相当鲜美的,一丝丝拉成条子,看着似大葱,却没那么呛人,别有风味,许妈妈就笑着接了,招呼阿珍和思凌一道来吃:“二小姐怕没吃过这个,尝尝鲜,下粥很好的。”锅里早熬了热腾腾的杂米粥,一碗一碗盛出来,又另拿搪瓷缸盛了一缸好叫阿坤带回去。 思凌抿紧嘴,后退一步。 阿坤将手里两根筷子并并齐,不紧不慢道:“二小姐原来怕这个。” 思凌瞪他。 许宁拉拉思凌衣角,劝道:“尝一尝?真的好吃的?” 许妈妈祖籍镇海,属宁波那块,也算江浙中的重口味地盘,醉虾炝蟹臭冬瓜,样样来得,许宁近墨者黑,又久受邻居陶师傅熏陶,也未觉得炒蚕蛹便怎样。 阿坤摇头,叫许宁不要再劝:“女孩子是怕的。” 摆明了激将,思凌也就当真老实不客气的中招,抓起筷子夹了一枚蚕蛹塞到嘴里。许妈妈忙推粥碗给她:“太咸了,就着粥吃!” 思凌鼓着腮帮,也不喝粥、也不嚼蛹,瞪了阿坤片刻,终是不敢咽,“那个东西”搁舌面上,齿不敢触,慢慢的口水浸出来,润得它慢慢摇动,越见不堪,忽然回转身就冲了出去。 许宁赶紧跟了出去。 阿珍本站起身要追小姐,见到许宁跟出去,她又不追了。许妈妈“嗳哟”连声,她反过来劝许妈妈:“吃点东西怕什么呢?前几年有个孙太太还给小姐吃蓝霉奶酪——师母你真不知道,总当是草莓的莓吧?人家原来是发霉的霉,生是比我们臭豆腐臭!小姐含了一口就吐了,吐得天昏地暗的,我们太太也不当回事,说经历经历也好。蚕蛹总比蓝霉奶酪好吃,有宁阿妹跟去就好啦!我们让她们小人家自己攀谈好啦。”又拉许妈妈坐下来。阿坤唇角淡淡的一个笑,咬筷子忍了,且自己呷粥。 思凌不是跑到外面大街上,而是跑许家后院里,把口里含的东西吐到槐树根那儿泥地上了。许宁于竹筐中撮些煤渣盖上,思凌又折了些树叶覆在了煤渣上,郑重对许宁道:“以后你也不准吃这个。” “蚕蛹吗?”许宁奇怪的问,“有这么恶心?” 思凌摇头:“不恶心。”但是为什么吃不下去呢?也说不出道理来,想想,“我们养的蚕,不该吃。” “我们养的蚕”,这算是举出个缘由了,许妈妈认下。这一批蚕沙,对思啸病情果有帮助,许妈妈又孵出一张蚕子来养着,待它作蛹,不给裁缝铺了,那茧原是够不上送去缫丝的,自己烧了热水,拿筷子慢慢搅,将丝头慢慢绕出来,将将就就绕了两筷子的丝,拍平晾干了可放在文具盒里吸墨,茧里头的蚕蛹,自然也烫死了。许妈妈一边开解思凌:“作蚕么,就是这个命。你不取它的丝,回头它咬破茧出来,生了子,也还是要死的。这一匾蚕养出一室的子来,谁照顾?还不是饿死,那不如现在送了终。” 说得有理,思凌不驳嘴,与许宁一起将烫死的蛹捞起来,还埋大槐树下面了。 树荫已浓美如伞盖,天热了,春蚕养不得了,再要养,得待秋天。好在天热时思啸的冷骨风也不太发。不发这毛病的思啸,也是个开朗好动的少年,隔三岔五去外头玩儿,总叫思凌一起,思凌总叫上许宁,还有个孙家的女孩子,单名一个菁字,跟思啸差不多年纪,她也爱跟思啸兄妹玩儿。有一天,思凌刚洗了头发,用浴巾包了,窗下摇椅里头坐着,双足穿了镂空薄羊皮的拖鞋,蹬在咖啡面的皮凳子上,手里拿着份报纸来,摊在膝头,将浴巾抖开,满头长发在阳光下慢慢的晒着,报纸翻过一页,举目看了看孙菁:“哟,孙姐姐也在!” “这话说得!”孙菁心里不舒服,不好真跟她置气,强笑道,“我不是一直在这儿么!” “奇怪,”思凌装模作样左右看看,“大哥怎么没见着呢?孙姐姐出现的地方,不是总得有大哥么?” 孙菁真笑不出来了:“你大哥摆弄发电机去了,我同你说说话不好么?” 第七章 此时岁月静好 思凌听了孙菁的话,打个哈哈,再把报纸举起来。她岂不知思啸正为躲孙菁,跑到车库里摆弄那架前儿刚按课本自己试制的小发电机器去了?孙菁看不懂、又嫌脏,总算没过去,却在思凌这里挨延,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埋怨:“你这些书刊都没个章法,又是国家地理、又是纽约时报、又是植物学大辞典、又是忏悔录,左一本、右一本,怎么像姑娘家的房间。” 思凌暗暗翻个白眼,装作专心读报,不理她。 孙菁看了又看,好歹拣出一本《良友》画报,倚着钢琴翻读,安心要等思啸从车库里回来了。思凌暗自下定决心,以后把《良友》都得驱逐出去,不给孙菁一点消遣的机会。 孙菁翻了两页,道:“凌妹妹,不是我说,你交友太不谨慎了。” 思凌没什么反应,还是慵懒的蜷着,像猫。但她若真是猫,尾巴必定已经紧张的竖了起来。视线还投在报上,她问孙菁:“哦?怎么说?” “今天那个阿坤,生得那么妖娆,说话又是那样儿的,跟着我们走,人家以为我们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了呢?”孙菁埋怨。 思凌瞪着报纸:“以为我们跟什么人?” “他、他活像是——”孙菁说到一半,那“吃软饭”的几个字终于不好意思吐出口来,正羞恼着,思凌又翻过一页报纸:“我又没邀他,他自己遇到,跟了来。” “正是!”孙菁精神抖擞起来,像名旦唱到正篇了,“你若不老跟那阿宁玩,阿坤也不会跟来。这些人哪,生在一起、长在一处,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我不是说阿宁不好,但你老跟那些人混,陈家小姐的格调就降低了。” 思凌“啪”的将报纸合上。那报纸又大又薄,她使这么大力,几乎没将报纸撕破。 “怎么降低?”思啸用白毛巾擦着汗,工人般穿着汗衫、赤着膊进来,笑道,“咱们家二小姐的格调还有得可降么?” 孙菁欢欢喜喜扬起脸,目光落在思啸身上,顿时缩回去。 她见到思啸的臂膀、皮肤上没有擦净的汗珠,便觉心跳、脸烧、喉头发干,浑身都紧张,仿佛见着了今生的对头,但双脚却愈想往他那边挪,这也真是奇怪的事。 思凌阖上报纸,双眸中的怒光倒收敛了,笑吟吟眯着眼睛,像只困极了的猫,手臂撩着头发待站不站的:“一大早跟你们在城隍庙看了好一会儿泥人,我累了,你们说话,我去姆妈身边打个中觉。” 阳光打过来,她黑发上像溅了一片耀目碎金,薄薄的家居裙子也透了光,模糊勾勒出她身姿剪影,已有些少女的样子了,无限优美。 孙菁已自站直身子:“哪有占了凌妹妹房间说话的道理,我们去思啸那儿说话。” 思凌口中道:“这怎么好意思。”屁股却不动。思啸瞅了思凌一眼,与孙菁走了。思凌半阖了眼睛,将报纸遮在脸上,还是躺在摇椅上晒头发,一会儿,听轻轻脚步响,她也不动,人影儿遮了她的脸,一只大手将她报纸拿了:“像个老头似的,遮着这个干什么?” 思凌一个白眼给思啸:“我爱闻油墨香,你管我呢?” “油墨粘脸上了。”思啸指她。 思凌才不受这种低级的欺骗,但问:“孙姐姐呢?” “我说我也困了,催她回去了。” “怎么舍得催她回去的?” “总要问问她说了什么,惹我们家二小姐生这么大气呀。”思啸手撑在椅沿,垂头瞅思凌。思凌瞟了他一眼,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即使从下面这个促狭角度看来,也是个漂亮少年,不由叹气道:“难怪孙姐姐爱跟你玩呢。” 思啸放开手,直起腰,人影离了,阳光直落进思凌眼睛里,思凌“啊哟”一声,扭头揉眼:“大哥你作死!” 思啸冷笑:“好心好意来问你,惹你一肚子火。” “要火你火,”思凌放下手,眼圈已红了,“我跟你们有什么好火。” 思啸扬起浓眉:“你再这么说话,我真走了。” 思凌咬了咬唇:“大哥,你以后都离孙小姐远些行不?” “这话奇了,”思啸道,“你的朋友,我干涉过你么?” 思凌冷笑:“你不干涉,有人干涉呢。” 思啸问:“孙小姐?她干涉你哪个朋友了?” “陶坤。” 思啸点头:“那男孩子是不太讨人喜欢,他——” “还有许宁。” 思啸真奇了:“阿宁又哪里碍着她眼了?” “说都是一窝的,拔出萝卜带着泥,跟这群人混久了会降低我们格调。”思凌学舌到这儿,思啸脸已青了,思凌又数落道,“你可记得上次我带某某一起玩,她也不高兴,又带某某,她一般那个脸色,有她在,我索性一个女孩子也不要带着跟你一起玩呢!若非我是你亲妹妹——” “思凌!”思啸打断她,“这个话不好说的。” 思凌住了嘴。思啸走了两步:“我一直也都躲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思凌埋头,闷闷不乐。 思啸又道:“不过我们都上中学了,她老跟我玩,有些无聊人已经开始笑话,对她也不好。我再想个法子,让她远着我算了。” 思凌终于露出笑容,一笑似密云中透出了艳阳:“大哥想个什么法子?” “你管我呢?”思啸摊手,“总之叫她不再到你面前噜嗦就好了。满意没有?” 思凌低着头笑,矮身坐回摇椅上,丁香色的薄羊皮鞋尖把裙底的光与影踢散,窗外雪白鸽子咕咕的叫,她觉岁月静好、岁月静好,光阴仿佛可以永永远远这样流淌下去,永没个收梢。 这却不过是民国二十四年的夏末。 两年之后的七月,北平沦陷,同年初冬,上海失守。 第八章 故都沦陷 北平的沦陷如一记惊蛰的闷雷,把那些懵懵懂懂的人,都像泥潭里的虫子炸得翻腾了起来。在那之前,大东北是早就失守了,但对南方的许多人来说,东北毕竟离得远,仿佛是蛮荒地界,失抑或得,像隔着靴子之外的泥,落上了,固然不好看,却无切肤之痛,而北平……北平是国都! 北平都被日本人打下来,上海呢?黄河之险、长江之险,能倚仗多久? 亡国之忧终于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然而却激起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终于奋身报国,有的人,急着找法子逃跑。 救国的人想,有国才有家,国保住了,才可以谈家,而逃跑的人,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救到多少国,更不相信即使救到一点,能对自己和自己的至亲产生什么直接好处,还不如直接携亲带眷逃跑,生存的机率更大些。 很难说哪一种想法更聪明,但如果所有人都是后一种想法,他们也许会在疯狂的逃跑浪潮中互相践踏而亡、最终也无处可逃。 总要有人留下来,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陈大帅总算拿出了战士的本色,痛骂了一番北方将士软弱不力,亲自披挂上阵,协防长江战线,至于家中妻儿,却还是先转移到后方要紧。 男儿抗外侮,正是为了保护妻儿,若妻儿不保,他们还打什么战、浴什么血、抗什么敌? 这次他会死死撑住。长江如果再撑不住,恐怕,偌大中国,逃无可逃,再也没有什么后方可言。 陈太太打点了丈夫上前线,又打点全家人南撤。陈宅中物色,一半已理好,他们要走了,跟大部分官眷一样,往四川去,听说那里太平些。 而许师傅既没有力量去打战、也撤不了四川那么远,正准备一家人躲到乡下去,想日本人凶归凶,未必吃得下上海……也未必连乡下也全扫荡过来罢? 两家的小朋友,就要告别了。临别前,思凌最后一次请宁看电影。小电影机还跟以前一样新,接上思啸做的噪音巨大的发电机,默默播放几年前的动画片,那胶卷倒是储存不当有些损坏了,疙疙瘩瘩放得不太顺畅,也没人说什么,静静的只是看,窗帘沉沉的垂下来,思啸冷骨风又发了,半倚半卧在床上,思凌坐在一张软面子扶手椅里,许宁坐在他们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格局,以后没改变过。再以后……许宁伤感的想,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思啸的手忽的搁到许宁手上。 许宁吓一跳,以为他要拿爆米花吃,摸错地方了,像从前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不作声。思啸的手却没拿开。 其实按得不重,就是一个人正常把手放在桌子上的力度,接触的面积也很小,确切的说只是他一点掌缘、一根小指,压住她的三个指尖。 也许他只是想把手搁在案上,像她一样,根本没发现按住了她的手?许宁想。 思啸的手比许宁凉一些,像夏天那种清凉的棋子,按了一会儿,与她接触的地方渐渐暖起来,许宁的手心则几乎要沁出冷汗。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最开始没有把手抽走,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要抽也很为难了。 思凌忽问:“哥,橘子汽水在不在你那边。” 一个静默,很短,电影机里的音乐无知无觉的流过去。然后思啸回答:“在。”许宁感觉自己左手上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她松口气,忙忙往后靠,左手收回到膝盖上,右手攥住它,像攥着一串滑溜溜的钥匙,生怕它掉下去似的。思啸拿了汽水递给思凌,思凌起身去接,黑暗中有点立足不稳,就扶住许宁膝盖,摸索着接了,亲昵的擦着许宁的胳膊腿回来,长长髦发掠过许宁面前,扑面的馨香。 许宁忽然哭起来。眼泪蓄满、落下,还有眼泪,双肩抽动发出抽泣声,她哭得停不下来。 电影机停了,思啸直起身,思凌跑去打开电灯,然后跑到床边,两兄妹并立着看许宁,过了一会儿,思凌道:“你跟我们走。我找个箱子让你钻进去一路带走。吃的肯定不成问题,其他再说。” 思啸没说话,不知道什么表情。许宁没法儿抬头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她痛哭,泪水糊了眼睛,摇头,眼泪溅出去。她的手抬起来,不知是想擦眼泪、还是捂住嘴。腰弯了弯,似乎是鞠了个躬,她转身跑了出去,也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知是谁追出来,她也不听,跑出陈宅,却听街那头大声喧哗,原来是声称要杀敌报国的人揪着卷铺盖打算逃跑人,不让他们走,骂他们叛国。 想走的急了,恼道:非死在一起才叫爱国不成,我死了对阁下你有什么好处处,我得罪阁下你哪里了,非置我死地不可? 那爱国的就骂:没骨气没担当,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你还不奋起保卫国土?! 想逃的作揖道:怎么说都好你先保护保护我吧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呗! 爱国的偏不放,想逃的急了眼,跟演闹剧似的,一会儿便撕扯上了。两边各聚了一群人帮腔,也是各执一辞,说得火起,一团儿打上了。上海街头,动嘴皮子的多,真打的实在少,这也是末世,人人心里乱如麻,一点火星子就着。拳头与碎砖乱飞,许宁贴着墙往家跑,回头看,背后已没有人了,许师傅也听喧哗,正跟伙计在上门板,嘴里嘟囔:“宁丫头还没回来,她回来晓得走边门的吧……”一乍眼,看见女儿从身边冲过去,脸上湿漉漉。他骇得“哟”了一声:“宁丫头怎么了?”许妈妈正给他们递门板呢,忙直起腰看宁丫头怎么了。但是许宁已经跑上楼梯,把自己丢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颤抖一会,重新哭起来。她哭得像她的国家已经全部沦陷一样。 第九章 花漫眼 这场战争比所有人想像得久,八年,久得让人以为它会一直一直持续下去似的,但它到底也结束了。 北平与上海相继光复。 陈大帅在沪北的战事中失利,没能抵挡日寇南下,但到底拖了拖敌人的步伐、掩护了后方民众的撤退,并歼敌上万,也算是难得的佳绩,之后他随大部队撤退,仍始终参与作战,成功掩护了大后方。抗日战争结束后,国民政府表彰他的战绩,授予他将军衔。如今陈大帅比先前更意气风发、炙手可热了。 “他们不要旧公馆了。”许宁站在从前陈宅的门前,想。 这八年,许宁就随父母躲在华亭乡下,日本人也下来扫荡过几次,最厉害时,他们不得不逃到水边,手拉手趴在冰冷的污泥里,一声也不敢吭。许宁觉得这像一场恶梦。 总算也过去。 他们回到老巷,有不少房子已经毁于战火,包括许家的小小胡琴铺,他们在旁边地段又搭了个棚子,卖五谷杂粮,许宁望向陈公馆的方向,没有见到陈家少爷公子、太太姨娘们回来,倒是见几个工人在忙碌。 因为公馆建筑好,日本人征用了去,倒是没毁掉,也许陈家是想把房子翻新一下再住回来?许宁最初是这样想的。许妈妈顺着女儿的目光望去,也有类似想法,喃喃:“要是陈大帅住回来……” “怎样?”许师傅用力拉着棚角的绳子,鼓着腮帮子,问许妈妈。 许妈妈晓得这是老伴不满的表示,忙过来帮他抵着棚柱:“我想啊,我们不是跟陈太太有交情嘛,见到面的话,说说,也许帮我们再弄个店面什么的……” “人家怎么跟你见面!”许师傅喝斥,“本来就是贵人,现在更上去了,老房子都不要住了,卖给医院了。” “真的?”许妈妈吃惊。 “当然是真的。日本人鬼捣过的房子,他们难道还要么?我去约工人给我们修房子,亲耳听他们说的,格局改改,门面上挂仁爱医院的牌子。” 许宁听到这里,就溜出去陈公馆,看以前光鲜整齐的草坪被踩得癞塌塌的,那些工人搭起脚手架,一副大干一场的模样,默默的想:“他们不会回来了。” 他们是谁?她不敢提,对自己都不敢提。 “阿宁?”忽听背后有人叫。 许宁转过头去,便见大槐树下,两个人并肩立在那里,少男少女,都着改良军装式时装,铜扣子,束腰带,益显得修长而美丽,阳光漏过树冠,把金辉洒在他们头上肩上。他们笑着,那样明亮,好像天地间俊秀,都被他们一双兄妹包揽了。 许宁说不出话来。 “我说是宁妹妹吧?你还不信!”思凌嗔着思啸,几步奔过来。八年过去,她的美更耀目,像骄阳已经升到了天穹,热力完全释放出来,个子也更高,手脚比别人都长,若安在别的女孩子身上简直可能太长了些,幸而她双肩舒展、胸是胸腰是腰的,看着只觉悦目、不觉伶仃。而思啸……许宁不好意思看。思啸从来是个美少年,现在简直无法形容了。 “怎么这样巧,你也在这里呢?”思凌揽着许宁的肩,微弯腰,瞅着她的脸,亲密的问,还不待许宁回答,又扭头向思啸笑道,“瞧宁妹妹出落成个小美人儿了,脸怎么可以这样小、这样娇嫩的?”真的开心,脸颊都染上了霞晕。 思啸瞅着许宁,回答思凌道:“这才叫天生丽质、清水芙蓉。”他比从前更沉静,声音也更有磁性。 许宁脸早羞红了:“你们才……怎么会在这里呢?” “过来看看这房子。”思凌道。 “还住吗?”许宁仍有一丝希冀。 “不了,”思凌摇头,“母亲说捐给医院救济穷人。” 许宁低一低头。 思凌拉着她手问:“刚才看你们铺子被扒倒了,我还说要去找你了,可喜你来了。你们住哪里了?” 许宁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思啸在旁道:“定是要找新地方了。”思凌也笑道:“想必要时间。我们新公馆找了又找,现在也没安置好,一家人先住在礼查饭店里。那地方现在也杂乱了,不比从前,权且挤挤。我们是三零七、三零八这两个房间,你记得来寻我们玩。” 许宁记着。思凌还有满肚子话要说要问,看看旧房子,尘灰飞着、工人号子喊着,真正不是谈心所在,道:“去礼查坐坐好么?” 他们的车子倒是等在旁边。 许宁挂念着父母水果铺子还在收拾开张,只索摇头推托。思啸道:“不如旁边找个小店坐坐谈谈?” 许宁再推托就不像了,但这么走,也怕父母忧心,总要说一声,终带思凌兄妹过去。两兄妹看看那塑料布搭的棚子、木条箱子搭的柜台、一盒盒一袋袋的乡下杂粮与水果,心中戚戚,替朋友留面子,不露声色,思凌笑吟吟夸赞许家二老:“多年不见,还这样康健!”思啸卷起袖子要帮许师傅搬东西。 许家二老见女儿领着陈家兄妹来,喜出望外,极口的寒暄,怎敢让思啸搬东西,又惭愧小棚子没个地方可坐,听说两兄妹想邀许宁去小店叙谈,忙答应,又装了几袋水果,叫兄妹俩回家前来拿。这样忙乱,许妈妈有本事插进嘴把他们想新建店面、但工钱紧张的事说了,许宁脸上热辣辣的。思凌大方道:“这没什么呀!”思啸接口道:“百废待兴,大家都要买粮食水果,看我们站了这一会儿,就有人来照顾生意,师傅师母今后肯定是日蒸日上的。” 这是实话,一小会儿就有两个临近的人来称米称面。过日子就要吃东西,店铺怎么样算什么?买米面是正经。刚刚光复,大商人的货品一时还没有调度到位,华亭的粮果运过来,真是及时雨。 第十章 我的二小姐 许师傅听思啸夸他小店,听得满脸是笑。思凌目光在兄长脸上一闪,一手拉起他的手,另一手拉了许宁,向许家二老告了别,便去找了个小冷饮店,就在街头,是个犹太人开的。犹太人就有这样神奇的生命力,再冷酷的冬天也死不绝,春风一吹,第一批复苏的就是他们,真真的够本事,连冰淇淋都弄了来,只是质量差些,咬着一口冰渣子,却也不必计较了。含一口冰淇淋,看着旁边坐的老朋友,这才觉得从前的日子又回了来。 三人谈谈说说,交换了近况。思凌回来该升学了,父母替她计划,大约是上崇德女中。思啸的膝盖病况见好,大概亏了许妈妈的蚕沙,在云南又经了当地几次艾灸,竟不怎么发作了。他已上了西南联大,这是三所大学在后方的联合临时教学所,他跟的是清华赵教授,机械名家,已经定下来作赵教授正式弟子,这几天回上海跟家人聚聚,很快要赴北平清华园,随赵教授深入研读了。 “你看他上进么?”思凌指着思啸笑向许宁道,“都已经替空军服过役了。” 许宁刮目相看。 “哪里是服役,”思啸澄清,“当时我们一架飞机被打坏了,人手紧张,我跟着教授一起修,如此而已。这也是坏得不厉害,不然怎是我帮得上忙的。” “你至少开着它飞过了。”思凌道。 “也就是修完了,试飞一小圈。”思啸微微笑道,“这算什么呢?你看李霞卿一介女子,能驾‘新中国精神号’单翼访问纽约、华盛顿、巴梳、圣地亚哥等城市号召国际友人援华、筹集抗日资金。我们堂堂须眉男儿比起来,作得太少太少。” 思凌也不觉神往:“听说她十六岁就跟胡蝶、阮玲玉她们一起被评为七姐妹,我还想这也不算什么,只不过生得美罢了,谁知又能开飞机、千里万里的号召救国,这才叫人佩服。” 思啸“哎呀”一声:“坏了,母亲正怕你心野乱跑,我倒勾引起你来。” “如今也晚了。等你造出第一架飞机,我是一定要开的!”思凌伸臂勾着许宁脖子笑道,“我们一齐坐上去,谅他那飞机造得不敢不安全!” 许宁也笑了。冰淇淋已吃得差不多,思啸叫老板来结帐。那黄发红鼻的犹太老儿笑嘻嘻把他那一份捧还他道:“不用了。你是出力抗日的。接受犹太人避难、打日本人,你们是犹太人的朋友。你这次不要钱。” 思凌在旁奇道:“老板,犹太人也会请客?” 犹太老儿笑容有些讪讪的:“帐目归帐目,谁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记得很清的。” 思凌赞道:“真的!就是要你这样的人请的客,更见珍贵!我在旁见证,也觉荣光。” 犹太老儿中文毕竟不够灵利,听不出她的嘲讽,咧着嘴笑。思啸捅了她一肘子,把自己那一份钱还是留给犹太老儿,走出店,还听见犹太老儿在后面招呼:“今后常来!” 陈家两兄妹将许宁送回去,拜领了许妈妈塞过来的芦柑苹果,坐车走。思凌坐了片刻,鼻子里“哼”一声,跷起脚,天青色绊带皮鞋的圆头踢了踢思啸的军装裤管:“我帮你,你怎么不领情?” “你哪里帮我?” “我说你好话,讲你是空军,你怎么自己拆自己的台?” “不过实话实说而已,”思啸道,“你替我吹个牛就要我领情?那我帮你,怎不见你领?” 思凌叫起来:“你哪里帮到了我?一直拆我台是真的!连我要帮他们搞个店面——” “就是这里,”思啸打断她,“我的二小姐,你说阿宁跟我们聊天时,为什么总吞吞吐吐?” 思凌正有些疑心这个,困惑道:“难道隔了几年,生分了,不跟我们作朋友了?” “朋友还是朋友,但她难处不想告诉我们。” “为什么。” “因为不好意思。” 思凌张大眼睛:“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顿觉许宁很不够意思。 思啸苦笑:“你想想,如果我们父亲用兵大败——” “呸呸呸!”思凌立刻照本市女孩子的习惯,连啐三声,好叫坏话不灵验。思啸跟着呸了,接着道,“许家兴旺发达,买了好大一块地皮做生意,你去见她,求她赏我们父亲一个职位,你说不说得出口?” 思凌低了头,默然半晌:“父亲不会叫我求这种事。” 陈大帅是战死也不会求人赏职位的。 “着啊,”思啸道,“我们有傲骨,不许别人有?你当面赏人家一个店面,叫阿宁怎么过得去呢,二小姐?” 那声“二”字叫得着实的重,思凌瞪了他一眼:“依你说怎样?” 思啸道:“依我说么,他那个店,倒有前途,我们房子给开了个医院,医院病人吃饭要买米粮、平常也要买水果的。我们不如悄悄把他旁边的铺面买下来,修葺了,就说医院招商,要个靠得住的店家来经营这铺子,便招了许师傅,等他经营有利润了,再将店铺卖给他。” “价钱优惠些。”思凌在旁道。 思啸笑笑:“那个再计议,总之不叫他吃亏。他面子也有了,我们不过帮扶他一把,未尝施舍,你看这个可好?” 思凌拍手道:“这主意好!”脸上生出惭愧之色,“亏我读了这么多年教会学校,天天听怎么行善,真不如你。” “你只是粗心些,”思啸想起来,忍笑,“或者你像母亲一样大手笔,一幢房了砸下去,再粗豪,人家也笑纳了。” 思凌卟嗤一声:“神父立刻接纳她进教堂唱诗班,这下母亲可如愿以偿,能同宋夫人常常亲近了。父亲也宽心。” 两人谈番人事,这也罢了。过得几天,教会医院果然办了个店面,说要请商人进驻,给病人提供清洁的水果,医院给些商事上的优惠。许师傅投了标,也是市面更恢复,很多人还没缓过来,医院通知的范围又小、时间又紧,竞争的没几家,许师母犹不放心,遣了女儿问讯。许宁却不过母亲,领命到得礼查饭店。 第十一章 禁足小铃铛 许宁在礼查饭店报了房间号,不料陈家全家已经都搬走了。那侍者口角笑吟吟的,笑得颇含着点意味,许宁不放心,苦苦追问。她粉粉一张团子脸,双眸温润似黑珍珠,求告起来,极是动人,那侍者经不住,就悄悄儿的说了:“陈将军的三姨太太争风吃醋,讲大姨太太曾经不守妇道什么的……陈将军气坏了,差点在饭店里动起手来,惊到其他客人,领班带着我们去劝。嚯!那二小姐,凶得很,立起两只眼来训她姨奶奶,说要告她诽谤,后来就劝开了,他们反正新宅子也好了,就搬过去了。” 许宁晓得思啸是大姨太太所生,听说安香攀扯思啸生母,心下突突的跳,又想:“思凌一直跟大哥友爱,不知被气成什么样呢!”忙忙要去看他们,核实了地址,出门来找黄包车,却是作孽,有个恶少经过这边,小小年纪,已晓得见色心喜,看许宁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裙,绝非礼查房客,自无顾忌,再看她左顾右盼的样子,认定了是流莺,上前且问一声:“小姐,你价码多少?” 许宁吓一跳:“哎?” 恶少以为搭上讪了,喜孜孜凑上前便要再说一遍。许宁方问出口,已自悟了,涨红脸回头就走。恶少被撇当地,面子下不来,咬牙便追过去,许宁吓得魂也要飞了,忽听有个脆生生的声音问:“三弟跑哪里去了!” 是思凌的声音。 许宁举目,果见思凌和思啸并肩立着,如孽海中见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放步忙奔过去,两兄妹也看见了她,更看见了她后面那个人,思凌一手揽了许宁,一边放声呵斥:“思斐,你做什么!” 那小小恶少,原来是思凌的三弟,八年之久,也长成了十五岁的少年,看许宁躲在思凌身后的样子,“呵”一声才想起来:“原来以前跟二姐混的小食客,怎么又找上门来了?” 此语一出,许宁满面涨红,思凌黑郁郁的眼睛一眯,眼里能飞出刀子来,思斐不由发怵,头一缩,要往后逃。思凌叫一声:“站住。”问他,“你是趁机溜出来玩的对吧?身边带了多少钱?” 思斐站住,只管嘴犟:“多少也是我的零花钱。我又没禁足。陈贝儿才禁足了!” 已有些人看过来,思啸息事宁人:“珠姨的东西,我们已取了。三弟,你没事就先回去罢。” “他肯回去么?”思凌抢白,“没用的东西,玩不起,还老贪玩。上次跑马场被摔得哇哇大哭,还不记教训呢!” 思斐怎受得住这话:“上次你们两个打一个,不算!” 思啸诚然与思凌并缰驰骋,思斐想挤,挤不进,摔得哇哇大哭,却不是思啸故意要欺他。听了思斐的话,思啸一哂,思凌已冷笑道:“我一个,便敌不得你么?——有了,这里二楼正有个弹子房,我晓得这几天你偷珠姨的钱去那儿撒漫使费,长进了不少。” 思斐正要否认,思凌断喝:“你敢不敢与我三局定胜负!” 思斐脖子一梗,那是只有个“敢”字,又问:“你输了便如何?” “任你如何!”思凌又道,“你若输了,向我宁妹妹鞠躬认错,身边带的钱全部给我,敢不敢答应?” 思斐道:“你输了,连你放在家里的钱都给我,趴在地上爬出去,答不答应?” 思啸眉毛一拧:“恩斐!”恼的是后头那半句赌约。 思凌微笑:“大哥,你别管了。他就也就想得出这种话了。”拧身向礼查电梯去,思斐忙忙跟上。 许宁担心着问思啸:“这可怎么办?” 思啸鼻子里哼笑一声:“别睬他们了。”倒是气定神闲,也往电梯去,许宁只好跟上,但见一班电梯正好咔咔往上升,思凌在铁栅后头向他们挥手。他们等下一班,许宁想想,又问:“陈大哥,刚才听见说陈贝儿,她是谁呢?” 思啸道:“是我们那四妹,小铃铛。” 许宁奇怪:“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 是,陈家四兄妹,三个都是思字辈排行,怎到四小姐改了?却原来安香太在乎女儿的大名,左取一个不是,右取一个不是,眼看要上小学,非定个不可,亏安香怎么想得起来的,说大名随便随便取个也使得,照着乳名来罢了,便叫思铃罢。陈太太听了不管,叫报给陈大帅。安香大喜,真把名字报过去,跟陈大帅说,太太已准了。 陈大帅火冒三丈,立马就来找陈太太,质问她:“你准了?这什么名字,姐妹俩一个发音!你脑袋挨驴踢了?”陈太太不作声响,由他发火,陈大帅扯嗓门哇哩哇啦了一阵,看太太不回应,拳头都打在棉花上,讪讪的也就停下来,已生出悔意。陈太太白了他一眼:“我是死人么?你都听着是一个音,我不理,便说好?她就算不在乎她女儿长大了尴尬,我不怕凌儿生气?” 陈大帅一想:“有理啊有理,莫非是安香胡言乱语陷害你?”又生气,这气却往安香那里去了,拔腿就找安香,要问个明白。陈太太阻他道:“算了罢!她自生了之后,一直抱怨没调理好,心境既不好,脑子有时也糊涂些了,恐怕误会了,未可知,不过是个名字,莫再闹了,一家人总是和为上。” 陈大帅一发敬佩太太:“还是太太贤德。”陈太太笑道:“且慢拍我马屁!大名不定一个,却总不是个事儿,上学也不好叫,四小姐年岁也大了,不能总像幼稚园般混赖。” 陈大帅趁势道:“太太的意思怎么取好?” 陈太太道:“难得香妹妹松了口,就照乳名来也使得,我想英文里铃铛是bell,就叫陈贝儿,多洋气,又动听。英文名都是现成的,伊莎贝儿,竟不用另取。” 陈大帅叫好,又有些犹豫,因先前发火已发错了,这会有疑难也不敢擅问。陈太太早把他这二踢脚的驴子脾气摸得熟熟的,主动问:“大帅可是觉得这名字没有用上排行的‘思’字呢?” 第十二章 我好稀罕你这几个零花呢 陈大帅听了陈太太的话,顿时喜笑:“太太真懂我的心思。” 陈太太道:“因先前取的那些名字,都是照着思字取的,香妹妹横竖不喜欢,或许是思字读音就不讨她高兴了。左右如今大伙儿也不是这么重视排行了,香妹妹又那么洋气的人,哺乳时人乳都不要,开风气之先去试奶粉的。只要好听又洋气,怎会又拗过来非说要排行?真又吵着要时,说不得,我们只好另想了。若上正经学堂时还没学名报,大帅人脉广,烦去想想办法,香妹妹身体不好,我们总归顺顺她罢!四小姐是她生的,她作主,我们不要逆她了。” 陈大帅原是带着笑听的,听到后来,眉毛拧起来。陈太太的话,句句贤淑,却勾起陈大帅对安香的不满。他且去跟安香传陈太太取的这个名字。安香一听,头上打霹雳,尖起嗓子道:“这连正经兄妹的序都不让上了!还当她是四小姐吗?” 陈大帅见她撒泼,顿时怒道:“你不是最喜欢洋东西,连洋奶粉都敢用,今天在乎什么序来!管取什么名字,谁不认她是四小姐?你说清楚!” 安香见陈大帅动真怒,胆骇颤了,嘴里更辩驳不清,陈四小姐糊里糊涂就被踢出排行,成了不伦不类的陈贝儿。思啸晓得陈太太弄的手脚,但他不好说得,只能含糊回答许宁道:“谁知道呢?取了那么多名字都不喜欢,最后定了这个。哟,到了!” 电梯门一开,笑语热浪,扑面而来,除了绅士淑女、王孙公子,还有许多外国人,尤以美国大兵居多,谁叫他们在抗日战争中大力援华,自然被当作恩人供着。许宁心怯,紧跟在思啸身后,看里头那张弹子桌,围了一圈人,思凌已跟思斐交上手。 思凌今日穿的倒是及踝裙装,大开摆,膝部抽紧,由踝至膝钉着不规则的茶色花边,上头小开衫,秀发披在两肩,打了两个弹子,嫌头发老滑下来碍事,一手拢起,要找个东西来束上,转身拍了拍女侍的肩:“借用。” 女侍还当她想借发夹,忙要取下来,思凌却抽出她插在胸口装饰的花枝,单手草草挽个髻,将枝子插进去别定了,枝头的玫瑰倚在思凌耳边,颤颤巍巍,益增艳色。她抖擞精神,施展能耐,打得漂亮已极,人品已是非凡了,难得身手更利落十分。美国大兵为首,一圏人鼓噪助威,思凌一发得意,修眉顾盼,神采飞扬。许宁见她每当俯身看弹子,脖上上挂的绿宝石内嵌圣母像坠子便来回晃荡,绿宝石也及不上她胸前一片肌肤雪光耀人,这美丽刺痛了许宁眼睛,许宁缩回来,识趣的呆在后头。思啸倚着一张闲台子立着,左手张开护住许宁,微微笑,也不挤进圈子里去凑热闹。 一时已打至第三局,思凌领先,思斐却打了个好球,追上来,眼看思凌危险。她那球被撞偏在一边,几乎贴边,很不好打。她想迈开一步撑弹杆,裙子在膝上束得太紧了,不好开步。思凌恼了,也懒得撩上裙子,便双腿并拢起跳,手一撑台子,坐至台缘,两条腿拢着裙子收在台边,上半身斜低,几乎贴至台面,平俯着对弹子,弹杆后黑郁郁眼睛专注如火焰在燃。 弹杆击出,弹子干脆利落的落袋。思凌的优势已定。 一片叫好,能掀了屋顶。 思斐终于大败,铁青着脸放下弹杆,转身就想走,听得思凌清清闲闲道:“三少爷,我要射你肩带,绝伤不了你的脖子,你信不信?”他回头,见思凌竟拿了旁边人玩飞镖射盘的那飞镖,三个指头捏着,似笑非笑对住他。 他才不信思凌有这种神技,脖子嗖嗖的发冷,一步步后退,思凌一步步进逼,飞镖紧捏着,杀气满溢。场子静下来。思斐背贴到了墙,腿一软,竟要跪下来,思啸搀住了他的手臂,笑笑:“开个玩笑,别当真,赔个不是就好了。”思斐向许宁低头赔不是。许宁嗫嚅:“不要紧……”又躲到了一边。思凌问:“钱呢?”思斐不敢多口,把几个衣兜连底掏出,交给思凌。思凌笑道:“我好稀罕你这几个零花呢!”唏哩哗啦全放进旁边女侍托的盘子里,道,“给你们的小费。”便拉了思啸、许宁道:“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吃茶。”扬长而去。 思斐还贴墙站着,没缓过来,眼一霎,见灯光在在黑髦发上溅起金彩,以为思凌去而复回,吓得又一抖,却听美国大兵招呼:“truman。” 叫的是英文名字。 思斐定盯再看那人,身材高大,双肩开阔,肩到腰成一个完美的v形,绝是男人无疑,倒是一头墨黑髦发,披至脖颈,绝无一点娘娘腔,反如狮子的鬃毛般雄武动人,想是洋人了,中国人哪有这般气派? 美国大兵对此人道:“truman,你来晚了,适才有个美丽女孩露了一手好弹子,倒跟你有一拼。他——” 用的英文,思斐听得半懂,怕那雄狮般的truman回头来参观他这败军之将,太不好意思,顺墙根儿悄悄溜了出去。 思凌三人就在礼查底楼择了间茶室坐下,这次上来的冰淇淋总算不带渣子的了。思啸问许宁所为何来,许宁吞吞吐吐的把母亲的话传达了,思凌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思啸立即接过话头:“听说投标的人本来就不多,再没比许师傅更合适的人选了。” 许宁看他们兄妹的神色,已有些猜到,心底无限感激,但人家这样做,是摆明不要她感激的,她便不说了,且聊一会儿天。思啸过几天就要去北平念书了,思凌问:“你一起来送送么?” 许宁是想的,但经今天这件事,更不敢见陈家人,咬着嘴唇为难,思啸已在旁道:“不过读几个月书,暑假又回来了,送什么。再说要送也不必拘泥到车站,这一顿当送别好了!” 三人谈谈说说,许久才告别离开,才走,却一群美国兵拥着个人也进了茶室,有个美国兵见到思凌的背影,呆了呆,别人拉他:“走啊!看什么?”他揉揉眼:“刚才走过去一个人,好像那个中国美丽女孩。” 别人笑:“中国人在你眼里都是像的,”又对当中一人,“truman,不是说你。” truman摊手:“我实在是中国人,又回了中国,等再过几个月,混在人群里,你们一定也认不出来了。” 众人哄笑:“何至于此!”又道,“可惜你没见到刚才那美丽女孩。你把我们美利坚的女孩子一个都看不上,就是等那样的中国女孩罢?” truman只是笑:“胡说。”却也忍不住向外瞟一眼,思凌的身影自是早已不见了。 第十三章 绿蒂斜开 过了几日,仁爱医院将店面给了许家,思啸也北上念书了,隔三岔五给许宁寄封信来,倒也没说别的,只是讲讲功课情况。许宁揣着鬼胎,隔几封才憋一封回信,汗淋淋比做功课还累。许妈妈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与许师傅计议了半夜,白天起来问许宁:“陈大少爷有信给你啊?” “嗯。”许宁手抚着辫梢,脸看外头花影。 “说什么呢?”许妈妈绕到她面前,追问。 “叫我用功读书呢!” “这么懂事!拿来给我看看。”许妈妈手伸到她面前。 许宁辫子一甩,跑了,信拿出来,想丢掉,不妥,想烧掉,舍不得,夹在书里,想想又不妥,拆出来,展平,夹在练字的大摞纸张里,料父母找不着了,这才放心,又写封回信:“我妈妈看了你的信……”不对,把纸撒碎,想想,重新写过:“……妈妈叫我向你问好。我要用功读书,不能常给你回信了,请陈大哥也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清华园的名师。” 这封信去,思啸再也没信来。 许宁却是确实要用功了。她念的中学,是普通学校,只有初中部,再往上升,要去其他学校,考得好些,便能去得好些。思凌见她拿了些学校介绍回来看,道:“挑什么?与我一起读便了!” 许宁嗔道:“祟德多贵,我怎进得去!” “也有奖学金呀!最贵的那一档,够学费、生活费还有余,我看你读书的成绩,很能争取一下呢!最多我帮你补英文。”思凌道。 许宁心动。思凌又道:“就是奖学金只提供给信教的女生,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听礼拜?” 许宁摇头笑:“这才叫医急求神仙了!哪有为念书去信教的?” 思凌道:“主是无比慈爱的。你为了解决烦难,向主求助,那是可以的呀!去听听神父的布道嘛!去嘛!”将许宁的手臂推了又推,眉目媚极,许宁笑着躲道:“别闹别闹!我去就是了!什么时候去呢?” 思凌点头:“正是这样巧!大哥来电报说他是这个周末的火车回来,便定这个周末罢!作完礼拜我们一起聚聚,你说多好?” 许宁怔了怔,道:“好。” 两人便跟许家二老说定,这个礼拜天,许宁跟思凌去教堂。一大早,许宁换了新衣服,往陈公馆来。 新公馆比老公馆大了一倍不止,原是个英国富商的宅院,二战后,英国富商走了,陈太太作主买下来,略加修缮,气象不凡,分主楼侧楼,姨太太和她们的子女都去侧楼住了。这其中还有曲折:陈太太布置新宅子时,重提旧话,说人太挤了,姨太太该住侧楼,那边自带会客室,腾出主楼来好做大客厅、大舞厅、大书房。 安香认为这是流放,恼得嘴里没轻没重的,这才带出大姨太太那话。那大姨太太早年就跟了陈大帅,南征北战都在身边,后来陈大帅娶了陈太太,原怕她们妻妾要吵架,不料一个贤能容下、一个屈以奉上,竟融洽得不得了,后来大姨太太病死了,陈太太哭得比陈大帅还伤心,道:“妹妹,你走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可意的人儿一同服侍大帅!”大帅听得心酸,心里把这死去的人更当个超凡入圣的存在,不容人指摘的。安香说的那事,本也有些影子,是陈大帅一次兵败时,大姨太太和他失散了,在他一位袍泽那里住了阵子,虽不得已,却也惹人生疑,若大姨太太活到今天,说不定陈大帅也要拎起旧事来质问她的,但她既死了,陈大帅便不许人说了。再说打老鼠还忌着玉瓶儿,陈家大公子是大姨太太的儿子,她偷人,那大公子是谁生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陈大帅怒屋及乌,把安香和贝儿都赶到了侧楼里。 这两人一过去,尹爱珠便到陈大帅面前求情,屈起双膝跪下来:“大帅,我住到外宅都不打紧的,只求儿子住在父亲身边。” 陈大帅双手扯起她道:“你这是干嘛?谁叫你住外宅了?只是一个楼住不下,分两个楼,谁会赶你们走!太太是那种不容人的?从前我跟你说什么来!思斐不是都活泼泼到这么大了。” 原来尹爱珠刚生下思斐时,陈大帅极为欢喜,夸她生了个儿子有功,她却郁郁叹道:“若生的是个女儿,怕还好些,能母女平安……” 说了半句,就吞住,陈大帅还是听懂了,咬牙道:“谁教唆你这种混帐话。太太是大度的!” 说得斩钉截铁,尹爱珠忙道:“大帅说得是,我糊涂了。”掀过此节,再也不提。到今日,她却含泪道:“我若和大姐姐一般去了,只怕太太也能疼斐儿如啸儿般了。如今看来,我还是早去的好。” 陈大帅不得不动气了:“你今天怎么了!” 尹爱珠娇弱的垂下头,默然半晌,眼泪落下来一滴,片刻又是一滴。陈大帅不得不放低声音,哄她道:“你别怕,告诉我。” 尹爱珠这才怯生生道:“我听到有人讲,是我叫香妹妹说大姨太的事,陷害大少爷,好让你只宠斐儿一个。” 这句话戳到陈大帅心窝子上。尹爱珠瞥着他反应,连忙噙泪道:“这话我都是辩都辩不得的。我也不辩了,斐儿总是无辜,大帅总怜念斐儿便是。” 陈大帅面青如水的来找陈太太,陈太太察颜观色,只是沏茶,并不多言,陈大帅自己忍不住开口问:“侧楼打算住谁?” “只有香妹妹母女过去,未免尴尬,人家也要多嘴,”陈太太缓缓道,“不如让三少爷陪四小姐——”看了陈大帅眉眼,“我问了三少爷,原想叫他陪他大哥住,三少爷却啼哭起来,定要跟他母亲同住,我也无法了,想只有顺着他。若叫珠妹妹也住过来呢,只剩极小的房间,比起香妹妹她们侧楼独享大房间与客厅,岂非太委屈珠妹妹,因此还是遣他们母子也住在那边的好,好在走廊都通这边,来往也不过几步,大帅以为呢?” 第十四章 素军带 陈太太的解释,句句稳妥。但越是这样水泼不进的稳妥,越是坐实了尹爱珠“太太要把我们都赶走”的告状。陈大帅驳不得太太,心里却堵得慌,憋着气去了。陈太太暗中查问,也知尹爱珠给自己下了绊子,这时候她大可挽回,把尹爱珠母子恭请回主楼,思啸反正异地念书去了,就把他房间留在侧楼,他假期回来住阵子,也不会说什么的。但陈太太最看不上尹爱珠这种暗地里使软绊子的,赌了一口气,还是叫他们四个人全滚到侧楼去。 陈太太作事,是绝了点,但也有好处,许宁来陈公馆见思凌,暂时就不用跟思斐他们碰头碰脑的了。女佣把许宁延进小客厅待茶,禀报小姐客到,思凌正跟母亲看一根新置的军腰带,正配陈大帅新军装。陈太太道:“可惜素点。你珠姨针线好,央她绣个好花样,大帅看了一定欢喜。” 思凌也知父母这阵子有点不对盘,当中很有珠姨的份,看母亲买新腰带去讨父亲欢心,那是正常的,却带携珠姨作人情,大不似母亲作风,瞥母亲一眼,陈太太笑笑,正未细说,女佣来报许小姐到。陈太太挑起眉毛问思凌:“我听说你大哥很给她写了几封信?” 思凌道:“我不知道。阿宁要升学了,我叫她考虑教会学校,跟我一道作礼拜看看的。” 陈太太又笑笑,这笑容也很有点深,思凌见了不太舒服,又不知从何说起,陈太太已道:“既然人家来了,你们先去罢。我到车站接你大哥去。” 思凌便与许宁同去教堂,路上,思凌问许宁:“我大哥——”许宁慌道:“哎?”粉生生两颊滚滚染上酡颜,如同夕阳的光倾注在新炊出的糯米团子上。思凌暗叹口气,道:“没有什么。”看教堂到了,便挽许宁进去。 许宁此生未踏进过教堂的大门,最多在外头瞄瞄,今番进去了,看地上钉的红绒毯子、一排排的原木色长凳、彩玻璃拼的玫瑰窗、窗边垂下的深紫帘幔、高台上的圣像和银白蜡烛,既觉新鲜、又畏惧,紧拉着思凌的手,大气也不敢出。礼拜时间还未至,人已不少,有位伯母,家境普通,拍陈家马屁一向奋勇争先,见思凌,真好比黑夜里见到一粒明珠,排众挤过来,满口问候,卑躬曲节的,许宁在旁看了都替她脸红,她自己有滋味得很,说个没完,又问起陈太太入教的事,思凌答道:“她哪里真的入教呢?不过前几年被日本人吓着了,看着上帝的仁爱教义,觉得好,便到这边定一定心。听多了,嘴里学着说两句,我看她毕竟没有彻底开悟罢!” 那伯母忙道:“也快实打实做满一年的礼拜了。听她说要领了你一起受洗呢!我看她心思是很定的,总是你要求太高了?” 思凌笑起来:“我哪敢?我是最愚昧的,到现在也没有开窍,只求主什么时候点拔我罢了。”嘴里这么打着鬼狐禅,忽听一阵骚动,人群往教堂西边簇拥过去,嗡嗡嗡,听见说什么“发急痧了!”又有人说“是抽羊角风!”看来是谁发了病。 思凌身边不见了许宁。原来那伯母挤过来寒暄,许宁不好意思,放开了思凌的手,错后一步,人群一挤,就不见了。思凌担心,越找越远,也没理会西边人群里个身材高大、髦发乌黑浓密竟如雄狮一般的年轻人大踏步上前,摸病人体温、看他鼻息与出汗,按着他脉搏看表,命众人散开,道:“是热衰竭,不要围着他,让他静卧,上来两个人帮忙扇点风。”又问:“有湿布吗?” 许宁正在一圈人中,抢着拿出了自己的帕子。 她听见有人发病,出自本能的关切,不知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也先挤过去再说,猛抬眼见到那雄狮般的年轻人,一呆,好像看见太眩目的阳光。 思啸对她的关切,让她惊慌、也有点虚荣的满足,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办。而在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想的。你只是走到这里,抬头,看见……然后也没有怎么办,只不过他照亮了你的世界、你再也退不回去,这样而已。 许宁一直以来像个糯米捏的小娃娃,软软、怯怯坐在蒸气中,对外界懵懵懂懂,忽然一下子,蒸笼盖子打开了,她眼底心底,都被过于灿烂的阳光照亮。 每个少女,或许都是为了跟生命中的太阳相遇,才获得双颊红粉绯绯的美丽。 那黑髦发年轻人一问:“有湿布吗?”她想也不想,立刻把手帕掏出来,递过去,不敢直接给年轻人,手斜了斜,往病人面前递,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对,可是改不过来,双颊热得像一个盛春。 年轻人取过她白地印水红蔷薇花的手帕,看了她一眼,说声“谢谢”,旁边正好有人带着水杯,把她手帕浸湿了,便替病人擦拭降温。 病人神志略为清醒过来,年轻人仍叫他静卧,请人端杯淡盐水来,一边自己额头早也出了汗,许宁正恨没有第二块帕子可以替他擦汗,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麻纱手帕,抹了额角脖颈的汗,动作大大咧咧,却那么潇洒。接过淡盐水喂病人,他又与人一起将病人抬到后头休养,让出大堂来做礼拜,却把自己和许宁的手帕,都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许宁看人不注意,弯腰拣自己的手帕,偷偷把他的也拾起来。 问人要湿毛巾时,他忘了自己也有一块手帕吗?白色底子,边上有浅咖啡色打的条纹,洁净而带着淡淡的香气,让人想起海洋、礁石和某种植物。 许宁将两块手帕都好生揣进口袋里,直起腰,见思凌正瞅着她。她心跳得跟作贼似的,幸而思凌只招手道:“刚才哪儿去了?过来,我母亲已经坐那边了。” 第十五章 孙家提亲 陈太太坐在长条椅上,拿了圣歌歌谱细细的看,思啸倒不在她身边,原来是跟陈大帅见一位要紧父执去了。一时钢琴弹响,神父主持仪式,唱诗班歌颂圣恩,众人鸣唱相和,庄严优美,更妙在那急着拍马的伯母就挨着陈太太坐,碍于仪式肃穆,一句口都开不得,清净了众人耳根。 那神父于台上深入浅出,潺潺道来,倒也动人,统总讲了一个多钟点,又经祷文、祝福、阿门颂等仪式,礼拜结束,众人有些往外走,有些留着与神父说话儿。思凌搀着陈太太胳臂立起来,闲闲道:“母亲你适才来晚了,没见到有位老伯急痧,亏得个医生救了他。我都没见过本堂有这样的人,母亲你有印象不?这么高、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头发眼睛。” 许宁悄悄支起耳朵。陈太太难得听女儿谈问起年轻小子,也用心思索,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旁边那伯母凑过来道:“刚刚援手救人的呀,我也见了,好像是江兄弟、刘姊妹家到外国习医的小子,叫楚人的。” 这么一说,思凌倒也有印象:“不是好几年前就说出去了么,现在才回来?” 那伯母道:“前几年,咱们不是打战,乱嘛!江兄弟夫妻俩倒是小心的,就叫他留在外头,在洋医院里做事,干脆别回来了。不久前,他跟洋医院的契约满了,咱们仁爱医院听过他的名声,重金聘他,他才回来。” 陈太太笑道:“如今,天下也不算很太平罢。” 那伯母陪着笑:“可不是。不过,这小子在外头一直没成亲,洋人的女孩子么,江兄弟夫妻俩是不太乐意的,他自己也看不上,咱们中国女孩子呢,在那边的毕竟少,合适的就更少了。江兄弟夫妻俩让他回来,也有续香火的意思呢。” 陈太太跟她打趣:“偏你知道的清楚,跟自家事情似的。” 那伯母念一声圣名道:“我可惜家里没一个能配他的女孩子,不然,打听得还要清楚呢!” 陈太太便笑了,瞅一眼思凌,思凌也翘翘唇角,却瞥着许宁。许宁脸上发烫,别过头去。 一行四人各有心思,出得教堂,陈家黑色的奥斯汀六汽缸车子已在门口等着,司机跳下来替女士开门,身材匀称,穿着淡褐色马裤和白衬衫,睫毛黑黑的,下巴坚毅,却是思啸。思凌欢喜的叫了一声,跳过去扑住思啸,思啸接住她,旋了半圈放下来。思凌问:“怎的是你?”陈太太也问:“怎么你到这儿来了?” 思啸对许宁点了点头,笑着回答母亲和妹妹道:“没什么事,来接你们。红房子餐馆定了位子,父亲说什么要给我接风,珠姨她们先过去了,我来接你们一同去。”手一扬,把许宁也包括在里头。 思凌便拉起许宁:“一同去罢!” 陈太太凝了凝,点头笑道:“正是一同去!阿宁如今也跟我们家人一般了,同去吃饭,便给我们作媳妇儿罢!” 许宁吓得不知怎么回答,思凌嗔道:“母亲你说什么呢!” “真是,我老糊涂了,”陈太太顺着她道,“孙家都给思啸提亲了,我还乱开玩笑。” 许宁呆了呆,思凌惊道:“孙姐姐?什么时候的事?”思啸则双眉蹙起来一点:“母亲,并没有这事呢。” “怎么?”陈太太倒诧异了,“刚才你见孙伯父,他没说吗?孙太太倒在我面前都讲了呢!说要能得你作半子,是他们多大福份。”讲到这里,笑笑,“你知道我一直以你为傲的,听人家把你夸成这样,都有些惭愧——怎么现在孙家人不在红房子么?” 思啸只好回答:“在的。” 陈太太道:“瞧你这孩子又害什么臊,孙小姐在北平与你邻校,回程又同车,你帮她提行李箱下站台时怎么不见害臊——阿宁,你要来,一定要来。孙家小姐才貌双全,我们阿宁也不差啊,就一桌坐着比比去!” 思啸道:“母亲!”这次是真有些生气了。 许宁一径往后退,思凌拉住许宁,思啸咳了一声:“天也晚了,恐怕许师傅、师母在家里要担心。我们先送宁妹妹回家吧。” 许宁点点头,又摇摇头:“多谢你们,我自己走。” 思凌还想挽她上车,许宁扯着思凌的手,让她身子挡住思啸和陈太太的视线,连连摇头,思凌看她满脸乞怜,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像被逼坏了的小兔子,一呆,手一松,许宁已跑开了。思凌忙追上去:“我帮你叫人力车。”送了她才转回来,陈太太已催过几次了。三人坐在汽车中,一时都默默的,红色白色灯光在窗外流过,思啸道:“宁妹妹好像长高了些?” 思凌“嗤”一声:“当人家是小孩呢?还长个子!穿双跟高些儿的皮鞋不使得?” “原来不是小孩了。”思啸叹气道,“你也少拉她去这里去那里了,人家也有主见了。” 陈太太晓得刚才话有点重了,等着儿女来质问,想不到思啸如此懂事,心头一暖。思凌正负气,思啸悠悠转过话头对陈太太道:“母亲,我也不是小孩了。” 陈太太怔住,举目看夜灯流离映衬下,他坚毅的侧面线条,长长吐出一口气:“你的婚事自己拿主意,我不管了。” 许宁回到家,精神有些不太好,许妈妈当她累了,催她快些休息,她不肯去,盛了清水来洗手帕,一共两块,许妈妈自然看见了,问:“哪来的?”许宁回答道:“教堂里有人生病了,一个医生帮忙把人救回来,不小心掉的。” 语调如常,也没说医生年纪,许妈妈就没往心里去。许宁搓着手帕,埋头看着雪白泡沫在麻纱和蔷薇红棉帕上高高堆起、又被水带走,忽而问母亲:“妈,你怎么不信教?” 许妈妈应道:“瞧这死丫头!他们抽‘十一税’哩!谁有这个闲钱去伺候。”说的是教会规矩:收入十分中,有一分要捐给教会。许宁左右没赚收入,去听听讲,许妈妈也就算了。要她自己入,她头一桩就心疼这个。 “其实你往和尚尼姑手里塞的钱,也差不多了罢!”许宁道。 许妈妈一发奇了:“你才去一个晚上,就撺掇你老娘去入教?他们灌的什么迷魂药?” 许宁晾起手帕,看着一大一小两块手帕后头映的那个静静的月亮,幽幽叹了口气:“妈,不是这意思,我去睡了。” 许妈妈不睡,站在檐下,想着女儿没头没脑问话、又看着月亮叹气的场景,忖道:“这丫头真长成大人了吧?”不知心里是酸是喜。 第十六章 鼠儿溜墙走 红房子晚饭吃得倒比思凌想像中的开心。孙菁剪了一个新发型,比沪上仕女们通行的还要短,才到耳根,也没有烫卷,看着那样清爽潇洒,人也比以往大方,孙太太略有些提到婚事,孙菁立刻自己把话题岔开了,道:“在北平多亏陈大哥指教,不但功课进步,也懂得很多做人道理。如今我们都年青,正在悉心求知报效祖国的时候,妈妈你说那些拘束的,我第一个就不开心了。” 陈大帅不由定睛又看看孙菁,对孙先生夸赞:“侄女越发漂亮了,又这么有才干!我家女儿要能像侄女一般懂事就好了。” 安香在旁,趁机教导陈贝儿:“你也不小了,要向菁姐姐学起来!”意思其实是挤兑思凌,思凌懒得理她,陈贝儿忙着举胖乎乎胳膊跟扇贝做斗争,应道:“嗯!” 两家人又聊些闲天,就散了。思凌叽里咕噜与思啸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睡房,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又去找思啸,但听音乐声流淌,思啸已神清气爽的收拾好,穿件雪白衬衫,剃了胡子,正摆弄那留声机。思凌驻足在门边,思啸头也不回招呼:“教你个新舞步……行了,就是这段。”调出他要的音乐来,是《维也纳森林故事》,华尔滋圆舞。 思凌自惭形秽:“你几点起的?我脸都没洗。”穿的还是睡裙,更不用提。只不过分开一个暑假,真奇怪,她忽然觉得思啸已经不是你凌晨半夜想起来都可以扑到他被窝里求安慰或者跟他捣蛋的小哥哥。 思啸便凑得很近的看思凌,这样近,鼻息吹在她脸上,她能看清他睫毛一根一根的影子。 还有心跳的声音,忽然变大,耳边历历可闻。 他拿手指把她的眼屎抹掉:“这样,将就一下也算你洗过脸了吧。” 思凌哼一声把他推开。 “干嘛又生气了?”思啸挠头。 “陈思啸,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帅?”思凌正色道。 思啸想了想,扬起嘴角,行一个很绅士的邀舞姿势,拖起思凌,让她的裙角在夏日早晨的阳光里撒开来:“陈思凌,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思凌笑得直喘气:“知道了知道了!——喂不要把手搭在我腰上,我怕痒。——非要转这么快?哎别踩我脚。” “是你脚妨碍我的脚落地了。”思啸没好气放开手,“你琴棋书画舞,有三成像你吃喝嫖赌玩上的天赋,我也知足了。” 思凌做个鬼脸,还嘴:“这就抱怨?你教孙姐姐,肯定比我尽心!”一边整理头发。那头长发本是起床时随便挽的,一跳散了开来,她重新挽过,额际耳边的碎发都濡了汗意,越发的乌黑。 思啸沉下脸道:“没的事。” 思凌不睬他,将头发胡乱拧成一团,用皮筋紧紧扣住,思啸看不过去,替她放开来重梳,思凌坐下来给他梳,一边口中呼热:“这辈子都是长头发。看孙姐姐那短发多利索,不如我剪了罢?” “你敢?母亲不说,父亲那关你过过看!”思啸道,“热是因为你胖了,别找头发的原因。” 思凌不曾发胖,但少女发育,胸脯高耸,体重增加。她很忌讳这个,往思啸落在地上的影子瞪了一眼,发狠道:“再胖也比不上陈贝儿!” “同她有什么比头?”思啸道。思凌越过阳台雪白栏杆看见花匠从外头提了大桶繁花来,顿时想起:“哎呀,我还跟母亲说,要亲手给你房间插两瓶花摆着呢!他们把花都送来了,我倒忘了!你等着,我去拿花瓶。” 外头提来的都有蝴蝶兰、黄金菊、棠棣、蕉花、玫瑰、大蓟、锦晃,各具明艳不同,思凌打算用胭脂红莲花纹水晶瓶大大的插两捧来。那对儿花瓶本在柜子里,如今不见了,思凌问起,却是尹爱珠拿去摆。思凌有些恼火,懒得找母亲,径往珠姨这边来取,穿过花园走到廊边,正见一个人过来,那姿势却有点不大方,像黄鼠狼般溜着墙根儿走,思凌看见了,叫声叔叔。 正是陈大帅的亲弟弟,名叫陈国良的,因是幺儿,很受父母宠爱,也没跟陈大帅出去跑过码头、作过土匪,就一直在乡下跟父母住,直到陈大帅发达了,才把他提携出来。他知恩图报,一直很巴结陈大帅,多年前找了小电影机来给思啸解闷的就是他。几个月前陈大帅给他找了个跑马场管事的肥缺,他一发感戴,往陈家跑动得更勤了。人其实不坏,只是大概在乡下呆得太久,气质被拘住了,一向就有点说不出的猥琐,今日犹甚,先是缩在墙角,被思凌看见了,才出来,打个招呼,那招呼倒是打得响亮,搭讪个半句,慌不溜儿又走了。思凌也没作理会处,到珠姨房里来,见尹爱珠正在窗前呆望园中花景,裙带子系得有点歪,眼睛有点红。思凌进来,她伸手揉眼,喃喃:“莫非被什么虫子咬了?眼睛老发痒。”。思凌答道:“点个眼药水也许会好些。” 尹爱珠谢了思凌,又问她为什么来,思凌看那对胭脂水晶瓶子已在她桌上,插着青叶姜花,竟那般自在妥帖,倒不愿意拔了花讨瓶子回来了,但道:“没什么。” 她有什么还罢了,没什么,尹爱珠倒慌起来,一定要问她:“敢是思斐又得罪二小姐了?” 自从上次思凌在礼查教训了思斐,自有人传到陈大帅耳朵里。陈大帅粗豪,又尚武,觉得孩子打架难免的。只不过游戏上决上胜负,又没真的鼻青脸肿,没啥所谓,倒是尹爱珠放在心上,常常惶恐,思凌反不好意思起来,道:“真没什么,三弟很好。我就是来看看珠姨,没什么事,那回去了。”走出去,忽想起刚搬新公馆时,珠姨说有什么东西落在礼查,叫思斐去取,母亲非叫思啸思凌跑一趟,还问:“见到你们叔叔了吗?”那自然是没有的。现在想来……不,一定是她多心。 尹爱珠看着思凌背影穿过花园回到主楼,咬了咬唇,叫过思斐来问:“你听到里外传我什么闲话没有?” 思斐撇嘴道:“闲话肯定有,还不是老一套,反正没有传太太、香姨那么多。怎么了?” 尹爱珠道:“你再留点心,帮我好好听听。还有——” “啊?” “防着你二姐姐、大哥哥。”尹爱珠一字字道,“他们只怕又要生事了。” 第十七章 烟云初缱 思凌另取花瓶插了花送到思啸房里,思啸道:“你何不拿桶子提花来插,却用瓶子装来?” 思凌星目一张:“喂,我插好了呀!” “哦——”思啸背着双手细细端详,“果然大家手笔,反璞归真,全未有修饰之累,这才叫为兄适才看差了。” 思凌顿足笑道:“算我手艺不好,你自己来。” 两兄妹又说笑一番,思啸整理花枝,思凌听见有客人来,扶着栏杆往下望了望,原来是旗袍老师傅,来过好几次的,这次后头又跟了个小徒弟,替他抱着布匹尺簿等物。思凌从上看那徒弟,双肩如削,虽托着重物、风姿仍飘袅袅的,倒有些眼熟,便搜索枯肠的想,阿珍来请思凌:“太太叫小姐也去量量尺寸、挑个料子。” 思凌到了小花厅,旗袍老师傅已先到了,陈太太也见他带了个新徒弟,出言问起,老师傅道:“咳!其实学了也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今儿头一回带到太太家里来。说起这个小鬼头,也挺可怜的,他爹也是我们行当里的兄弟,不过作的是旧式衣服,几年前死了。打战时他自己混了几年,家传手艺倒没撩下,后来又改投到我这里,说看我这两下子值得学学。你看他倒挺能为自己打算的哩!” 他们说话,小徒弟就站在旁边,勾着头,很老实,但这个人也不知怎么了,便是一动不动,也有种玉枝凝静般的俏丽。思凌想起个人来,心中一动。陈太太招呼她:“凌儿,你也来做几件。”思凌答道:“现有的还穿不完,妈你先去量罢!” 陈太太便与老师傅进里间,看哪里发了福、哪里清减了。旗袍原是要合身,差一点都难堪的。她们且慢慢磨蹭,思凌走到小徒弟身边,小徒弟还是低着头。思凌道:“你害怕吗?抬头我看看?”说着倒是好笑,觉得自己生似调戏民女的恶少。 小徒弟抬起头来,真真的秀靥明眸,当年有点肿的眼皮,现在已经完全长开了,成了漂亮的双眼皮,配着微微上撩的桃花眼角,这才如戏词里唱的,一双似盼非盼含露目。连思凌这样的女孩子都有点心跳。她深吸一口气,竟一时吐不出来:“你、你是阿坤?” 陶坤微笑点点头,认了。思凌巧遇故人,惊喜得很,把从前的嫌恶都抛开,且问:“你师傅说你爹过世了?” 陶坤道:“早就过去了,我自己养活自己了。”淡淡的,哀伤也是哀伤,但如薄暮雾气,朦朦的都在骨子里,面上全无一点诉苦乞怜的样子,思凌同情安慰的话也便出不得口,但问:“许宁她们家也回来开店了,你见过没?要不要去看她?” 陶坤一径摇头,道:“不要了,人家未必高兴看见我。” 思凌恨道:“你啊!”却也说不出你怎么来。陈太太已从里间出来了,看思凌和小徒弟在聊天的样子,有点不解:“喔哟,你们倒像老朋友了?”陶坤将头微微仄开去一些。思凌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心想:“这人比小时候更别扭,是不愿意在我母亲面前提起自己出身罢?我也不要触他心窝子。”便道:“我觉得小时候见过他的,问他记不记得我,他还在想呢!”阿坤低头,不说话,嘴角扯出一点笑影子来。老师傅在旁道:“小姐这样的人品,这小鬼头要是见过,还能忘了?那还用想!”便又量了思凌尺寸,并将带来的料子一样样翻开给她们看:“太太小姐喜欢哪种?” 这些料子都是剪成两掌大见方,贴在簿子里的;也有花色大些的,剪上两尺样子,卷了带上门。其实更有东洋和服式的料子,整匹是一幅画,那可裁剪不得,只有拍了照片作成样集。东洋刚刚祸害了中国一番,虽有仕女不以他刀枪的坏、否决他衣饰的美,仍要看他料子,陈太太是有骨气的军官夫人,见都不要见这种的,老师傅识趣,就没把照片簿子拿出来献丑。 陈太太翻着旗袍料子,思凌在旁边看,陈太太左挑不是,右挑也不是,思凌倒看中一段,指着道:“这个好。” 软烟色的底子,有绻绻暧暧纹路流转,仿佛交缠,未触又分开,将转至原点,又轻轻旋开去,绵绵无个尽头,如满目烟云。 陈太太嫌弃道:“这个多老气!”到底选了两样鲜亮的给自己,定要思凌再找一个。思凌托着头笑,竟将其他花色都不看在眼里。老师傅在旁帮腔道:“太太莫嫌这个老气,扯了整幅出来看就舒服了,小姐又生得花骨朵儿般,衣裳倒是不要太花的好,正叫好花还须墨叶扶,太多花搁在一起就乱了。这才叫淡极始知花更艳呢!” 陈太太被他一番扯文,逗得笑了:“你这才叫最会耍花嘴。” 老师傅赔笑:“我再不同太太耍嘴的。那整幅布是真养眼,我抱了整匹来给太太过目?” “罢了!不给你添噜嗦了。”陈太太问思凌,“真的喜欢?”思凌点点头,陈太太便道,“作身来看看罢!”又叫下人去问两位姨奶奶要不要添衣裳,她自己还有牌局,便少陪了。 思凌倒想着许宁也该多几身漂亮衣裙才好,但再没有把她拉过来跟姨奶奶一起量尺寸的道理,只有算了。她又邀许宁去了一次教堂,领略唱诗班的活动,说起陶坤来,许宁记是记得,但也不以为有什么重要。他不在她心上。那样有点儿讨厌和古怪的男孩子,不待在身边也好。 思凌道:“有机会,我们去他住处看他?” “好。陶师傅过世了?我们应该看看他的。”许宁和善道,不具备太高的热情。她忙着四顾,找江楚人的身影,始终找不见,太过害臊的关系,也开不得口问,那条咖啡条纹雪白麻纱手帕已经洗好,揣在她兜里,贴着她,暖暖浸着她的体温。 第十八章 火腿干丝 思凌则想着到旗袍铺子,请陶坤给许宁量量尺寸、钱由思凌来付,给许宁做一身漂亮衣裳,算不算唐突?不知为什么,思凌相信陶坤一定能做出身全异于人的漂亮衣裙来的。可是想起思啸说过的许宁的自尊……“你若作了我大嫂,我拉你一起去选料子买衣服,就不算施舍了。”转着这样幼稚的小心思,思凌向许宁提起思啸来。 许宁立刻顾左右而言他,思凌坚持说下去,许宁再躲倒显得不厚道了,唯有给句话:“你大哥,人很好,我一直把他当哥哥。” “他是我的哥哥,才不是你的哥哥。”思凌不乐道,“你们怎么可能是兄妹之情。” 许宁嗫嚅:“是。我跟他不是兄妹,我一相情愿……” 思凌动怒道:“你到底什么心思!干嘛不跟我直说?” 许宁骇道:“我、我直说什么?” “我向来有什么话都跟你摊开来讲,有什么事也直接找你。几年不见了,你是长大了,有秘密了,就我还傻,当是跟以前一样。”思凌越说越伤心,“都是我蠢。你非跟我生份,我成全你。我也不来缠着你了!” 少女好友分手,有时比情人分手还惨烈。思凌个性好强,说到这里,别过身,眼泪也不肯往下落,然而眸光已是盈盈的,痛得如壮士断臂般了。许宁伸住手,拖住她的手。 思凌回头,许宁怕她夺手而走,将她整条手臂抱在自己怀里,道:“都是我不好,你、你……”粉红嘴唇哆嗦着,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思凌但觉手触处一片柔软,又被泪水一打,气全消了,倒自责不该发火,嘴上还硬:“我是要走的!你对我大哥到底怎样,都不肯说,我理你干嘛?” 许宁被逼得只有说了:“我不喜欢你大哥。” 思凌眨了眨眼睛:“为什么?” “我、我喜欢别人!”这话说出来,倒没原先想像的那么艰难。许宁还是举手捂住了脸。 “谁?”思凌硬把她手扳下来。 许宁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塞到她手里。 思凌哑然捏着那张帕子:“你这样喜欢他?” 许宁点头。 “为什么会喜欢呢?就见了他一次?会不会你弄错了?”思凌想不通。 许宁解释不清。这整个儿没法解释。她只有反问:“你没有一眼见了就喜欢谁吗?” “还真没有。”思凌想了又想,“真要说喜欢,只有你了。你是我见了一面就喜欢了。” 许宁又是咬牙又是笑:“我怎么算!” 那就真没了。思凌性子泼辣,个子又高,学校演话剧一向扮演罗密欧和骑白马的王子,打起弹子跑起马能把男生欺负哭,别人不敢心仪她,她也不屑心仪别人,就不知道这一见钟情、暗暗恋慕,是什么滋味。 “我不信。”许宁凝视思凌。这样美丽活泼的女孩子,又比她大了整整一个年级,没有情事吗?她向来以为思凌是瞒着她,其实不知跟哪些位公子哥儿有来往,她也不敢问,如今见思凌面上半是茫然半惭愧的表情,终于信了,倒是好笑:“思凌!你怎么算是女孩子。” 思凌刹那间果然觉得自己愧为女孩,想了又想,还是有一个相处融洽且拿得出手的男生!陈思啸是也……呃这个是亲大哥,真真的不能算。她甩甩头,将手帕还给许宁,黯然道:“见鬼!唉,你真不喜欢大哥,我怎么去说呢?” 许宁头勾得更低:“你大哥,他怎么说?” “他倒也没说什么。就我看出这么多女孩子里,他单单对你算好的,再说我也乐意你当我大嫂——” 许宁把思凌的手忙忙的一摇,求她不要说下去。思凌耸耸肩:“思啸那人最好说话,冷他一阵子就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又忍不住问,“如果那天我母亲没有惹你难过……你会不会多考虑我大哥一点?” 许宁静了静,道:“其实你母亲说话已经很婉转了。”不给思凌回答的机会,飞快道,“其实江楚人的家境,我也配不上吧。我喜欢他也是不自量力。” 思凌替她难过:“这话说得太不公平了。” 许宁摇头自卑道:“是真的。别的不说,我样子就土气。” 话既说到这份上,思凌倒笑了,把别的撇开,拧了拧她粉粉的脸蛋:“土你个头!我就喜欢你的样子。”猛见一个时髦女郎踩着高跟鞋走过去,头发也是类似孙菁的样式,倒比孙菁更俏丽。大约这个发型也在沪上流行起来了,思凌拉许宁道:“哎,我正好想剪个短头发,多好看!你陪我不?你妈会不会同意?” 许宁也心动:“我去同她讲讲看。”说着两人正好走到许家巷口,有个小理发店,打着“沪上最时尚”之类的大吹法螺广告语。思凌指着问:“不知他们会不会剪短发?” “他们的短发也是爷叔式的短发,”许宁拉思凌,“我们走另一边吧?” 另一边就是冷饮店,自从思啸他们光顾过,犹太老儿乐得直向顾客打广告:“抗日英雄空军都到我这店里吃过冰!”且拉许宁作证,许宁不得不绕着走,连思凌都知道,怎么这次又宁愿绕那边去了?思凌奇问:“问什么?” 许宁本待不说,因才被思凌怪过不坦诚,只好坦白:“这理发店里一个小伙计怪讨厌的。” 思凌更感兴趣了:“怎么讨厌法?” 许宁嗫嚅着说出来:人家老看她。 思凌的反应是鼓掌恭贺:“我说你相貌好吧!” 许宁嗔道:“你才好,人人看你。” 思凌哎呀一声,她倒真没注意这个。她这个人,天生仿佛就该生活在明亮灯光下似的,多几道目光,实在没分别。 近许家门,便闻见馋人的香,许妈妈正张罗着做菜。许师傅又不在。这几总在外头神神秘秘的,说有笔大生意,许妈妈半信不信的,也懒得理他,且将油烧热,干丝、姜丝、笋丝、冬菇丝都闷将下去,思凌踏进门,菜入锅的声音与香气扑面而来,她“哗”了一声:“精彩!火腿干丝?我馋这道菜有好些时候了,今儿真有幸赶上!” 第十九章 笛曲隔檐 许妈妈忙打招呼,唤许宁:“还不让二小姐坐下。”又将鲜汤倾进锅中,于那汤遇油的响亮的咝咝声中笑道,“二小姐逗我呢!你们家现用着几个厨子,又时时出去吃大菜,还惦记这个?” 许宁去搬凳子、抹桌子,思凌回许妈妈道:“我说真的!外头再吃不到师母这样的味道。” 汤寂下去,慢慢的咕嘟嘟炖煮,许妈妈得了意:“二小姐真懂得吃!我这里是有些秘诀,别人不懂,二小姐回去告诉你们厨子,这火腿干丝要怎么做法?豆腐干是东街那个老王摊位家传豆腐最好,先切丝,切得一定要细,细成线最好,再拿开水,一定要开水浸泡,再沥干,姜要嫩,一定要去皮,切得也要细。油要用花生油,烧只能烧八成热,先下菜,看到了火候,再下汤,这汤顶好是蘑菇鲜汤,预先炖好的,焖只要焖两分钟——喏,就是这样!这就好出锅了。” 思凌于许宁搬的木凳子上坐着,看着许妈妈只是笑。许宁看旁边插的百合花开了,花药洒下来太脏,正拿了绿柄小剪子来剪花蕊,于花瓣下看思凌那笑容,不觉问:“怎么了?” 许家地方其实比从前局促得多,但许妈妈在,总是温暖、充满过日子的兴头。思凌是坐在桌前看着炒菜的炉火,忽觉自己像远归的男子,抖落两肩风霜,贤慧温存的妻子在这边拾掇、好心碎嘴的丈母娘在灶前忙碌,便有蒙蒙的幸福从心底涌起,因自忖不是男子,怎的冒出这种想头,故笑了笑。许宁见问,她摇一摇头,不答。 许妈妈将火腿干丝先端上桌,也问:“二小姐怎么了?敢是煤味冲着了?” 思凌道:“没有!只是师母刚才说的那些,我哪里记得住!再说,以前你也到我们家厨房里教过了,毕竟师傅烧出来也没这个味儿。还是我隔三差五来打次牙祭罢!” 许妈妈很受恭维,安了心要大展身手多做几个好菜,许宁看云色压下来,怕落雨,且去收衣服。思凌是贵客,谁都不要她帮忙,她坐在桌边与许妈妈说了会儿话,听外头响起笛声,有些青涩,但还算婉转,停了一息,又吹下去。许妈妈信口道:“咦,这是谁?这几天,天天这个点儿练笛子。” 思凌心中触动,踏着窄楼梯,爬上亭子间。外头便是晾衣服的晒杆,已经空了。衣服堆在桌上,还没叠。窗帘拉了下来,许宁坐在窗下小书桌前,翘起头来看思凌,手肘上压着一点桌沿的印子,显见是已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了。 那时候思凌有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不管她怎么跟许宁生气、许宁又怎么向她保证友谊,她们的人生注定越离越远,像两列分行的火车,揣着各自的秘密前行,直到相隔重山。 沉沉暮色绵密的透过窗帘,思凌默默在许宁身边坐下来,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与天蓝棉布衣裳的少女肩靠肩坐着,分享着体温,听那青涩的古早笛曲,将晚餐菜香渐渐吹浓。 许妈妈招呼道:“来吃罢!两个人发什么呆?” 许宁醒过神,抚着发辫道:“妈妈,我剪个短发好不好?”思凌连忙帮腔:“外头早就流行了,现在又兴起新样式,真真的好看。” 两个少女期待的眼神闪闪,怎样才能拒绝呢?许妈妈对她女儿叹口气:“你快升女中,也算半个大人了,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第二十章 却对人先敛 思凌托思啸问问孙菁,有没有什么好理发馆可以介绍,谁知他被赵教授紧急研究任务相召,又中断假期匆匆北上了。而许家,鬼祟了几天的许师傅终于扬眉吐气回来,包里另有个特沉重的布包,往桌上一甩,里头都是现洋。 照他的本意,是要照大英雄大豪杰的样子,把洋钱当土坷垃般,随便一甩拉倒,可惜许妈妈真当是什么金属坷垃了,瞄他一眼,信手一扯,银洋是圆的,“哗啦”就滚出来,许师傅吓也要吓死了,“哦哟”一声,撅屁股去拣,撞到桌子,又滚下更多的,他气得骂:“老太婆作死啊!” 许妈妈头一次被丈夫骂而毫无还嘴的欲望,忙去掩门掩窗,口里问:“真的?是真的?” 许宁趴到地上帮父亲拣钱,是真的。 “你抢银行了?”这是凭许妈妈想像力能做出的第二个猜测。 “你也就这点出息!”许师傅道,“我做上大生意了,这是第一期分红!” “什么生意?”许妈妈怎么觉得心惊肉跳,“不是去赌吧?” 许师傅得意道:“我啊,去投资实业了!” “什么实业?” 许师傅就抖搂出很多术语,云山雾罩,也听不清楚,总之是跟上什么很靠谱的朋友,做上了前途无量的大生意。这个水果杂粮小店么,看在医院有需要,带着继续开开也罢,不过照许师傅的说法,就关掉也不要紧了。 “开着!不然我心里没底。”许妈妈坚决道,“什么实业?怎么给现洋,不存到外国银行里?我就觉得不像样……” “人家存了!我怕你们看到一张纸又怕是假的,特意取了现洋出来给你看!”许师傅道。 许妈妈叫起皇天:“取出来又要手续费,放在家里不行的,又要存进去,存进去又要手续费。一来一去白给银行赚多少?” “我们不在乎这点了。”许师傅豪气干云,“你存也好,放在家里随便花花也没关系!买点衣服首饰。”看看女儿,有点心酸,“阿宁也好打扮得像大马路上小姐们那样洋气了。” 许宁倒不在乎衣服首饰,不过升学的学费可以这样戏剧化的解决,她是高兴的,至少不用再指着入教来赢取奖学金。以信仰来谋学费,好像用友情来谋升职一样,就算感情是真的,也格外尴尬。 周末快要到了,她提前去找思凌,一来跟思凌报喜,二来么,周日的礼拜就不是一定要去参加了。 谁知陈家没人。 要说他们临时起意,阖家要去哪儿玩吧,有钱人反正有这样的任性自由,可是大门半开,有几个下人匆匆来去,那神情又不太对。 许宁没敢上前探听,但安香牵着陈贝儿出来了,脸上像是难受、又像是激动。陈贝儿满脸是眼泪,也没人顾得上给她擦。下人替她们叫车,说了地点:金陵路仁爱医院。 就在许宁家旁边? 许宁急忙赶过去,进了医院,见到病人家属、护士们来来往往,谁也不理她。许宁努力想找张和善点的脸来问,忽然见到了江楚人。 就像没有钟点计时的夜,漫漫的在捱,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太阳就出来了。 她就看到他了。 她叫他:“江医生!”他穿着医生的白大褂,听见喊,站住,看她从包里拿出个墨水盒。墨水盒是竹制的,有好几个年头了,从前与思凌养蚕,取出蚕丝来,可以做吸墨的丝棉,就放在这只盒子里。后来丝棉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养蚕的匾也早已失落,这只盒子竟然还在,磨得发光,有了老木头的质感,她把江楚人手帕洗净以后,就装在这只盒子里,一直带在身边,如今意外相见,正好打开盒子、取出手帕还给他。 江楚人难免吃惊。 “江医生,您……”许宁不由嗫嚅似胆小的学生面对学塾的老师,他又高大,她把头一低、腰一屈,更似小学生了,“您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江楚人接过手帕,体贴的笑了笑。是的他当然这个手忙脚乱抢着掏手帕给病人的、蓝竹布衫裙的女孩子。刘海那么温顺压着眼眉,两条长辫子,脸上总有点怯生生的神气,可是—— “您、您在这里工作?” “是的,脑科。”江楚人放缓声调回答。 许宁羞涩的抬起眼皮看他,他笑得那样和煦明朗,于是她也放大了胆子,问:“您……你知道,有陈家的人来就诊吗?陈大帅家的。陈二小姐,陈思凌,是我朋友,也许你认识?” 朋友这两个字,咬得稍许有点生涩,她生怕人家以为她拿陈二小姐抬高她自己的身价,故此不太敢说,可是想到陈家不知出了什么事,思凌也许需要她在旁边支持呢?那她又非鼓起勇气问路不可。 江楚人确实晓得陈家在哪里就诊,虽然不是他的科室……似乎涉及丑闻呢!他不便明言,只安慰道:“哦!见是见到的,想必没什么大事,不然院长早把我们全叫过去专家会诊了。”做个鬼脸,“房子都是他们捐的,我们只好殷勤一点。” 许宁被他逗得破颜为笑。一笑,就像花儿开了,再没保留的。江楚人微微往后靠了靠,看她的笑颜。在美利坚的这些年里,他没有见过这样腼腆而秀丽的笑颜,像是从某张设色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家嘲笑他一直不谈女朋友,就是为了回国来娶个中国女孩子。这话或许不错。或许他向往的就是这样的中国女孩子。而且这个女孩子喜欢他,他在接过她手帕的那天就知道。这个女孩子不会掩饰她的心事。于是他反而有点踌躇,像看到一朵太朴诚的小花开在面前,一时不好意思动手采摘。 “阿宁,你怎么在这里?”一道清美的声音扬起来。 许宁眼前一亮:“思凌!” 第二十一章 掉包生事 江楚人也回头,看见极时髦一个小姐,穿洋装,头发应该是做的时新样子,拿个水钻发卡别在耳边,发卡上滟滟流光,她的眼睛也是滟滟的,带一点烦躁和嘲笑的神气,瞥他一眼,又转到许宁身上,那嘲笑就消失了,变成全然的亲热关切。于是江楚人知道许宁所说的“朋友”两字,是真的了。他实在不知道这两个极端不一样的女孩子,怎么就成了好朋友。 他本应走开,几个病患还在等他。他可是很忙的呢!但却挪不开步。像碎铁屑被磁铁引着,离不开去。 思凌又瞄了江楚人一眼,对他很没好感。刚才她出来时,看见他跟许宁在聊天?这么容易跟女孩子聊上天的,会是什么好人呢!而且许宁对他这么倾慕,像杯子里的水满溢出来,藏都藏不住的,他没感觉吗?难道就摇着狮子般的髦发、咧着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剌剌的享受了!这算是君子所为? 许宁一边在问思凌,她家人还好吗?“我刚才去你家——” “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思凌不答反问。 许宁便说了父亲赚了钱、她可以不必加入教会的事。 江楚人在旁插嘴:“恭喜升学顺利。但是教会,还是再接触一下吧?能信仰主,总是好的。为了喜事,却反而从主身边走开,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这话正是思凌的意思,但从江楚人嘴里抢先说出来,却又惹她恼火。许宁低头思忖,思凌扁扁嘴问江楚人:“你真是这里的医生吗?” 护士正好来催促:“江医生!这位疑似脑膜炎病人确实刚接过麻疹疫苗!你来看看!” 江楚人容颜一整,匆匆点个头,应召而去。 这里思凌同许宁含糊几句,说没什么事,叫许宁先回家。她忙忙又往里去。 陈家当然是出了点事。但,也不是什么死人殒命的大事。 只不过许宁以后来陈家,再也不用看见尹爱珠和她的儿子思斐了。 就在早上,陈太太叫思凌帮忙跑个腿,去珠姨房里拿她先前说绣好的腰带。珠姨不在,那腰带是陈太太装好一个小包袱拿给珠姨的,珠姨绣好以后,还是重新装成包袱了,她的丫头拿出来给思凌。思凌拿去转交母亲,陈太太正等在思凌房中,把包袱先不理论,笑道:“花匠新拿了些花来,你看看要不要挑些放在你房间里?” 那花匠就在阳台下面,推着车,车里原来都是些小盆装的贴梗海棠、毛叶丁香之类。思凌就把包袱甩在床上,跑阳台上跟花匠说了几句话、挑了花儿,房间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就开在她身边,眼角余光,她瞥见玻璃门上映着母亲的身影,屈身向她床铺做了点什么,大约是替她拍拍被褥?她没往心里去。 花儿几句话就选定了,陈太太叫两个沉稳的女佣把军腰带拿给老爷,她自己去料理别的家务。那包袱打开,里头却不是军腰带,而是一身刚补缀好的男衣,而且,绝对不是陈大帅的尺寸,当然更不是思斐的。 陈大帅发了雷霆之怒,认定是尹爱珠替其他男人私自缝衣服,丫头拿错了包袱,以至事发。尹爱珠哭哭啼啼,一口否认,言下指斥是别人换了包袱陷害她。到这节骨眼上,她也顾不得涵养了,指的就是陈太太害她。 思凌心中掠过玻璃门上那道身影,口中却道:“爸爸,不是我。我拿回来一路没动过,也没看到别人动过。” 那两个沉稳的女佣当然也没动过,她们互相可以作证。 尹爱珠的丫头哭着跪下:“也不是我!姨奶奶!你自己做出的事、自己装错的包袱,不要赖是我陷害你呀!” 陈太太在旁倒吸一口冷气:“嗳哟天老爷,这是怎么说?” 思凌霍然之间,融会贯通。 陈太太早已买通了尹爱珠的丫头,借这腰带生事,叫陈大帅深信不疑,坐实了尹爱珠偷男人的罪名。 陈大帅果然恶向胆边生,捽着尹爱珠的头发,骂了千百句污言秽语,陈太太张罗着把小姐少爷都送回房,免得他们受惊吓,又劝陈大帅:“你消停些,也未必是真的呢,向来一点风声也没听说过。” 陈大帅连陈太太都骂上了:“你是死人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说,下人自己都招出来了!”把所有下人都叫来问,要杀要打的,又叫搜房间,尹爱珠却是真与陈国良有私情,平时瞒得也算严密,当不得这般搜问,马脚实实的露了出来。陈大帅咬着牙笑:“好,好,原来是我幺弟。”飞起一脚把尹爱珠踹到地上,叫揪陈国良来,他要把奸夫一起打死。 陈太太还息事宁人的劝他:“罢哟罢哟!那是你亲弟弟,一向来跟着你的。再说爱珠,你不看她服侍你几年,也看她替你生了孩子的份上。” 陈大帅便疑心思斐是野种,这才有阖家赶到医院的一出,实则是陈大帅拖着她们母子要去验血。 思凌送走许宁,最初步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思斐血型倒是与陈大帅吻合的。尹爱珠松一口气。可问题是,陈大帅与陈国良也是亲兄弟,他们的血型也相似……陈大帅命令:“继续查!这兔崽子到底是跟我,还是跟我那混蛋弟弟血一样?” 医生陪笑:“其实以我们目前的医学水平,再怎么检测,也不能百分之一百能说明谁与谁肯定是父子……” “怎么我弟弟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还没办法查了?!”陈大帅气得笑起来。 那笑容比怒容还瘆人。 医生赶紧道:“真若不是您的儿子,还是能继续查下去的……” “思斐真的是你儿子啊!”尹爱珠在旁边抱着儿子嚎。 那抱得像是箍的,手指紧紧抠进思斐手臂里,她也不觉得。思斐疼得要命,怕得更要命,只晓得哭,平常小土匪的模样不知抛到哪里去了。陈大帅见他这般模样,更看不起,催令医生:“那你们快查下去!” 第二十二章 寻个树洞 医生很为难:“进一步检测需要时间……” “我等,”陈大帅坚毅道,“你们不准拖!”命下人,“先把这女人跟这仔子看起来,别叫他们捣鬼。” 尹爱珠气极:“大帅,你好绝情!怎么不把思啸思凌也叫来一起检?给亲儿子受委屈,叫养子逍遥!你——” 陈太太叹口气,跟陈大帅对视了一眼,出来唤思凌:“我们先回去罢。” 陈大帅指着尹爱珠命令医生护士:“把这疯子的嘴堵上。” 医生和护士均骇然:“我们是医院,不是监狱。不能限制人身自由!”眼看尹爱珠身上好几处淤青,他们没有去报警,已经很给陈大帅面子了好不好! “那就给她打镇定剂,”陈大帅不耐烦道,“没见她发病了。” “没有当事人的同意,做这种事情也……” “你同不同意?”陈大帅呵问尹爱珠。 尹爱珠手捂着嘴,满面泪痕,想反对,没这胆子。 她全身都在颤抖,几乎发展为抽搐,也确实太激动了,需要镇定一下。护士终于给她打进一针镇定剂。反正就打一针,睡一觉,对身体也没什么害处。 尹爱珠喃喃:“你只相信她。你只爱她,既然这样,还娶姨太太干什么?” 但是药力已经发作了,没人听见她的话。 思凌与陈太太上了车,呆了很久,以为母亲会主动开口同她解释,但母亲什么也没说,神情平静中微带愉悦,仿佛去一次简单的春游。思凌终于忍不住问:“怎么样了?” “你父亲会处理,你不用担心。”陈太太道,口气完全是在哄小孩子。 “我知道是你做的。”车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个人,司机的位置是隔开的,听不见后头,思凌声音仍然放得很低很低,仿佛生怕被躲座位底下的尘埃听见。 “我做什么?”陈太太倒好笑了,“是她做了恶事,我不过帮她的罪行快点败露。这又有什么罪呢?” “取包袱的是我。”思凌艰难的吐出这句话。母亲知道那时候珠姨不在房间吧?知道珠姨会把绣好的腰带照原样包好以便还给太太吧?更知道是思凌拿的话,陈大帅一点不会起疑?因为思凌从来是这样透明透亮、没有秘密的孩子呢! 可是思凌被母亲利用,成了母亲计划的一部分,成了她的刀。 “你太钻牛角尖了。”陈太太安慰思凌道,“事情不过是巧上赶巧。你别再想这些。哟,前面是旗袍铺子罢?去看看上次定的几身做得怎么样了,给你散散心。” 思凌咬住嘴唇,她还有一句话想问,却连问都不敢问。 铺子里吕老师傅不在。他又出门给其他顾客服务去了,有个徒弟守着店,又不是陶坤,比陶坤年纪大些、会来事得多,正弯腰划线裁布,见陈太太陈小姐来,腰弯得比裁布时更低,满口的“太太坐”“小姐要喝杯水吗?”“太太气色真好。” 陈太太便含了笑:“不必忙了,我们只是经过这里,顺便看看上次定的几套衣服裁得怎么样了。” “啊,已有大半了。师傅的作品,都是他亲手锁在后头,门钥匙是他随身带,备用钥匙是有,得找一下,太太您稍待……” “不用了,”陈太太改了主意,“叫你师傅做好就带过来试试吧。” “那是一定!一定!”徒弟再次把腰躬低,那姿势仿佛要去亲陈太太的脚。 陈太太很受用,赴饭局去。思凌不去了,她看到旁边有新开的雪馆。 也算是新生的事物,这年头,大商场里的气温调节器已经不算新鲜了,闷热仲暑,也可以调得习习如仲秋,就有人想出来,把空气调得更凉,近冬天,堆了雪,一整天都不会化。 人类的奇思妙想如个婴儿,等不及的长大,蹬脱一切束缚,把什么节制都不放在眼里,总有一天,四时鲜花、四时蔬果、一切的生灵,都可以营造、都可以设计。然而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设计的罢…… “做到这种程度,也不能吸引二小姐进去吗?”旁边一声喃喃低语,仿佛是贴在耳边的一团云气,太过柔软,思凌反而惊着了,后退一步,看清是陶坤。 她在雪馆前面发了太久的呆,而他就一直在旁边,看她。 她发呆的样子几乎是个孩子,坏脾气的,拧起乌黑的眉毛,这个也不对,那个也想不通,鼓着艳红的嘴,这嘴却已不再是孩子的了,玫瑰花生着气,蜜蜂还没有飞来,细腰大摆的新裙子上印着一朵又一朵蜜色的重瓣花儿,阳光密密的照在她身边。 她生气都仿佛受到上帝格外的眷顾,以至于格外动人:“喂,你吓着我了!” “对不住,”陶坤笑道,“二小姐特意到这边来看雪的?”笑得有种神秘性,介乎忧伤和嘲讽之间,一重重暮色掩了,看不清,却有种微妙的吸引力。 思凌撇撇嘴,说她跟母亲想来看看衣服做得怎么样,但要找钥匙,母亲不等了。 “哦,那房间。”陶坤又笑一笑,好像连那房间也有什么秘密似的。这人,像一座荒凉的小祠堂,蒙蒙的光与影,仿佛无处不藏着狐精鬼怪,可恼得很。思凌咬牙道:“我发现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讨厌你。” “二小姐呢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心直口快。”陶坤笑容似粼粼的波光,“我真怀疑有什么是二小姐不敢说的。” 现下就有一个。“血样你做了手脚吗?”思凌想问母亲,不敢问。母亲为了驱逐尹爱珠和思斐出去,有做到这个地步吗? 一片黑影从蔚蓝的天上掠过,不知是鹰,还是别的什么鸟儿。“你有害过人吗?”思凌忽道。 陶坤瞄了她一眼:“没有。”轻声笑道,“二小姐怎么问这种问题?我若真害过,更要说没有了。” 思凌追问:“真害过了,就是不说?一直藏在自己心里?岂不闷坏了?” “那就找个树洞,”陶坤郑重其事道,“说给树洞听。” 第二十三章 指尖如酒 reflectivepaper ◆theoryxandtheoryy in1960,dougsmcgregorsuggestedthetermsoftheoryxandtheoryyinhismanagementbooktheoryxhadthreesystems,givingalittleornotrusttosubordinatesrespectivelytheoryy,onthentrary,hadpletetrustandnfidenceinsubordinatesthemanageruldusethesetwodifferenttheoriestodistinguishemployeemotivations theprinciplecanchooseeithertheorytomotivatetheteachersthereisnoabsolutelyrighttheory,onlythemoresuitabletheoryinlightofdifferentsituations inmyopinion,theschoolwhichadoptstheoryxmaybeemoreandmorerigid,butitcanalsorunsmoothly,aslongastheprinciplecankeeptheteachersobeythedisciplinesontheotherhand,theschoolwhichpreferstheoryymaywitnessthecreativenessandvigorofteachershowever,thereisalsoariskthattheprinciplecanhardlyntroltheteachersanymore thesetwotheoriescanbothbeadoptedtomotivateteachershowever,thenewteacherscanalsobeintimidated,ornfused,ascribingvariousfactors,suchasschoolmanagementsystem’sintegrity,andtheteacher’spersonality ◆mutualpurpose themutualpurposeisapracticalvisiontheleadercanuseittounitethesubordinatesitislikeapieceofblueprint,helpingtheengineertoputbricksintorightpcethepurposecanbewrittendown,orimpliedinlifeschein(2004)suggestedthatanizationalcultureisapatternofsharedbasicassumptionsthatagroupworkingtogetherforamongoalhasinventedinlearningtopewiththeproblemsofexternadaptationandinternalintegration workershavetheirownlifeexceptofworkingfortheschoolsometimes,theirpersonalinterestmaynflictwiththeanization’sbenefitastrongleadercanhelptheworkerstostrikethebancebetweenworkandpersonallife,andcreateamutualvalueforthestaff withaspecificandpracticalpurpose,inductioncanbemoreeffective,reallyservesforlearning,andgoonsupportingtheperformanceandprofessionaldevelopmentfornewteachers ◆cssicalanizationaltheory itisthentraryoftaylor’sscientifianagementtheoryitviewedthetotalanization,insteadoftheindividualworker,asthefocusofattentionforcssicaltheorists,ananizationismuchmorethantheinterfaceofhumanandmachinetheheadmastercanuseittomotivatetheteacherstheteacherswouldfeelmorerespectedundertheleaderwiththismethod,andmayreturnwithenthusiasmandcreativity ◆anizationalculture thistermcangobackto193-s ◆basicassumptions basicassumptionsareaboutpeople’snature,thenatureofhumanretionshi,thenatureofhumanactivity,andthenatureoftheretionshibetweenpeopleandtheirphysicandsocialenvironmentsbasicassumptionsinhumannaturearensistof:freedom-determinism,rationality-irrationality,holism-elemetalism,nstitutionalism-environmentalism,subjectivity-objectivity,proactivity-reactivity,homeostasis-heterostasis,andknowability-unknownablity theprinciplecanusethetheoryofbasicassumptionstounderstandtheemployees,andtomotiveaswelstoinductthemiftheworkersalwaysgetpositiveassumptionsfromthecampusenvironment,theymayoptimisticandwillingtontribute,andviseversatheleadermayalsousethebasicassumptionstogetanalysisoftheinstitutionandworkers,thushelpdesigningthefuture ◆intelligence in1904,alfredbiinventedamethodtoidentifythosechildreninschoolwhoneededspecialhelptherebyamethodcameouttotellpeople’sintelligencetheresultofthistestingsystemiscalledintelligencequotient,alsoknownasiqtheprinciplecanusetheintelligencedistinguishsystemtosortoutstudents,anddecidethecurriculumforexample,thestudentswhoareespeciallygiftedwithhighiqmayfindtheregurcurriculumtooeasy,thusbeeimpatientandckncentrationonschoolworkonthentrary,studentswhoaredisadvantagedintermsofintelligencemayfaceparticurchallengeandgetfrustrationfeelingwithoutspecifichelpahigh-qualifiedleadershouldmakesurethestaffunderstandandareabletocaterforthedifferentneedsoftwoextremestudents ter,onthebasisofiq,atermcalledeqwasdevelopeditreferstopeople’semotionalintelligencebeingagreatleaderrequiresemotionalintelligence ◆humancapital humanresourcesarepreciousassetsofaninstitutionitseemshardtopredicthumancapitalsometimes,becausehumanbeingsarechangeable,easytobeaffectedbymanyexternalorinternalfactorshowever,usingsomespecificychologicalprinciplesncerninghumanresources,canfacilitatetheprincipletotrain,motivate,andevaluatethestaff employmentcanbedifficult,andanyerrormayturntobetroublesomeandstlythesubsequentprocessisnoteasierthatiswhythehumanresourcesmanagementhasbeeacriticalelementtooperateasuessfulschoolhumanresourcesadministratorsmustworknotonlytorecruittheproperstaff,butalsopromoteaschool’senvironment ◆learninganization stayingpetitiveintoday’senomyisessentialtoanyanizationschoolanizationsalsomustbenimbleandagiletosurvivethatrequiresdevelopingincreasedabilitytosense,evenpredict,theproblemsposedbytheirenvironmentsandinventsolutionstothemthisispartofthenceptofthelearninganization:ananization,learnstonimblyadapttounfoldingchangesintheenvironmentitisalsocalledanizationdevelopment inalearninganization,theworkersntinuallyenhancetheircapabilitiestocreatewhattheywanttocreateanizationsarespendingmoretimeandfeetoinsuretheemployeesupdatedtothestate-of-artknowledge,thankstothequickdevelopmentoftechnologyitisreasonabletopredictthatinthefuture,ntinuouslearningcapacitywouldbecrucialtorecruitthejobseekermayhardlytobehiredwithoutpresentingexcellentlearningability ◆ntingencyview thentingencyviewholdsthatthereisnoonebestwayofmanagingunderallnditions,butthatthereareoptimalwaysofmanagingnflictundercertainnditionstherearesituational-ntingentfactorsthataffectaleader'sabilitytoleadtheeffectivenessofworkersdependsonhowgoodamatchexistsbetweentheleadershityleoftheleaderandthedemandsofthesituation theleaders,whocanactuallyexertntroloverthestaff,excellentlygettaskinvolved,andsuessfullyaeptedbythesubordinates,aremorelikelytoleadtheschoolintoabrightfuturetheprinciplewhoholdsantingencyview,maygivedifferentinductionstodifferentnewteachers,aordingtotheirdiversepersonalities ◆likert’sfoursystems system1:exploitive-authoritative(orpunitive-authoritarian),theleaderhasalowncernforpeopleandusessuchmethodsasthreatsandotherfear-basedmethodstoachievenformance;system2:benevolent-authoritative(orpaternalistic-authoritarian),theresponsibilityliesatthemanageriallevelsbutnotatthelowerlevelsoftheanizationalhierarchy;system3:nsultativesystem,thesuperiorhassubstantialbutnotplete,trustandnfidenceinhissubordinates;4:theparticipative(roupinteractive)modelofananizationalsystem,superiorshavepletenfidenceintheirsubordinates,andmotivationisbyenomicrewardsbasedongoalswhichhavebeensetinparticipation lowerthenumber,thesystemismorelikelytobeoperatedbasedontheoryxhigherthenumberis,thesystemismorelikelytobeoperatedbasedontheoryy theleaderinexploitive-authoritativencernlittleforpeople,andpreferstousefear-basedmethodssuchasthreatstoachievenformancethismanagementmethodcanbeeffectivehowever,itcanalsostiflepeople’screativity,whichisthemostpreciousvalueofhumancapitalipredictinfuture,themostsuessfulschools’leadersshouldpreferparticipativestyle,ratherthanopposite 第二十四章 跳舞裙子 陈大帅听了陈国良的哀告,仍难以释怀:“你们骗了我这么多年!” “那没有,”陈国良骇然道,“真没有!她就勾引了我半年……一年,最多一年!大哥明鉴啊!” 陈大帅火头呼呼往上蹿:“还说一年?思斐都几岁了?!” “思斐不是我的啊!”陈国良鸣冤,“不是大哥的?那肯定找了别人,不是我!哥,我的错我认,不是我的,我不能背这黑锅。大哥你好好查,不能我们自己兄弟喊打喊杀了,叫外人看热闹啊!” 这时候,尹爱珠跟思斐已经先被赶到下人房住了,陈大帅起了疑心是很难改的,问完了陈国良回来,便逼问她思斐到底是谁的种子。尹爱珠一口咬定,除了陈大帅再没别人。她逃日本人的路上惊慌软弱中接受了陈国良的攻势,那也不过几年,跟思斐绝不相干,陈大帅可以查的,要是在那之前她跟陈国良有任何私下来往,凭陈大帅杀剐。 陈大帅冷笑:“不是我幺弟,自然有别人。”叫陈国良来与他对质。陈国良往地上一跪,就叫起撞天屈:“珠姨奶奶!你招引在下,原来想借我遮掩三少爷来历?我近年糊涂,至于再从前的事,是不敢认的。其他还有谁,姨奶奶照实说,切莫攀我。” 他只要自己撇清,把尹爱珠怎么往下踩,就不管了。尹爱珠手脚冰凉,“你你”了半天,竟应不出来,唯有掩面啼哭。 恰在此时,仁爱医院的鉴定结果送上了门,还真找到了思斐血样与陈大帅的不吻合项,他们不是父子。 尹爱珠还没有完全绝望。她早对仁爱医院不放心,前两天买通下人,悄悄给思斐到其他医院偷偷做了个鉴定,等那个鉴定结果出来,想必能沉冤昭雪了。 那下人果然在门口探头探脑,直眨眼睛,不知是吉是凶,尹爱珠心里卟嗵卟嗵跳,不敢扬声叫他进来。陈大帅看她那鬼祟样子,以为她又偷人,一把将那下人揪进来。下人骇也要骇死了,连声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姨奶奶叫我跑腿取这个的!” 取什么?情书不成?陈大帅将那信壳子劈手夺过,哎呀,原来是另一份鉴定报告。他打开,扫了一眼,掼到尹爱珠脸上:“贱人,你还有何话说!” 这鉴定上,写的也是,并非亲子关系。 于是没话讲了,尹爱珠和思斐被赶了出门。若在作军阀的时候,陈大帅能把她们母子两枪嘣死,如今只是赶出去,还算客气的。 留下一个安香,噤若寒蝉,从此对陈太太言听计从,声儿都再不敢高些。 毕竟是出了丑事,大家多多少少都觉得有些晦气,正好仁爱医院计划着搞个慈善募捐,陈太太便道:“我们牵头搞个慈善舞会吧,多多请些客人,热闹热闹。” 于是广撒请柬,思凌也给许宁带去一份。 许宁正自己摘了后院的茉莉花穿手串儿,展眼见到大红烫金的请柬,问:“谁结婚了?”一边分给思凌一串花。 思凌将花串戴到手腕上,大小正正好,对她笑道:“比婚礼还好玩呢!开舞会,你也一起来罢!” 许宁埋头将细细的针穿进嫩绿的花柄:“舞会都请些谁?” 思凌举了几个例子,无非那些名流和他们眷属们。许宁摇头:“我就不去了罢。” 思凌瞄了她一眼:“还有医院大夫。” 许宁的针停下来。 “包括脑科台柱子,江楚人大夫。” 许宁期期艾艾道:“那、那我可以去吗?” 思凌嗔道:“为了我你就‘不去了罢’。为了他你就‘可以去吗’?不可以!我不带你了。” 许宁红着脸,挨到思凌身边贴着坐,拉着她的衣袖,软软的摇:“好思凌,你……你带我去罢,我只呆一小会儿就好。” 思凌想要绷着脸,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去了干嘛只待一小会儿?走罢!” “哎……哎?!”许宁吃惊,难道现在就要去舞会了吗? “现在就去给你打扮打扮!”思凌上下打量着许宁,“我作你的仙女教母,打扮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辛德瑞拉。” 漂亮的跳舞裙子,那是一定要去买的。还要有一双同裙子搭配、又漂亮、又合脚、跳一晚上也不会磨得脚破皮流血的合适舞鞋,更要搭几件可爱的小配饰,头发也得做一做罢?这都要钱。亏得许师傅的“事业”蒸蒸日上,许宁要到一笔置装费,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奢侈,而思凌常去的商店里,这点钱也就够买件时新衬衣……但这话就不好意思说出来了,怕许宁会难过的。她笑眯眯道:“够了,你全给我,我给你办一整套。”说得这样豪爽,无非叫店员把费用都记在自己帐上。许宁怎有不发现的道理?思凌对着镜子鼓掌称赞:“这样真好!漂漂亮亮的封面小姐!”许宁回头问:“你到底贴了多少钱?” 思凌缩回手摸鼻子,那模样就像孩子偷了糖被当场逮到似的。许宁好气又好笑:“你不会以为我永远不会发现吧?跟你讲,谢谢你,但我要还的。” 如果她爱的是思啸就好了。思凌非常遗憾的想,花在她身上的钱,叫思啸变着法儿还,那才有趣。闺蜜之间还来还去有什么意思呢?“那这样吧,我送你一身衣服,你也送回我一身好了。”思凌道。她要什么衣服呢?衣柜里那么多新衣服穿也没穿出去过两次,排开来比一般小店的存货还壮观。再要买,除非——“对了,有人说我不适合穿旗袍。”思凌咬牙切齿,“你替我挑一身!” 第二十五章 松底玉鱼 这可问对了人。许宁穿着棉布料子的改良式旗袍,总是特别温婉可人。她便将思凌带去她最常光顾的旗袍铺子,自然没有陈太太偏爱的吕记铺子那么有名,走进去不过十来步见方,四面墙从屋顶起,都是棉布料子一匹迭一匹如瀑似的挂下来,酒红莲红、黄棕深桔、艾褐茶褐、豆绿浅绿、钝青深青、茄紫藕合、蔓草如意、天华方胜、瑞草宝蚌、喜字百蝶、荼蘼牡丹、鹦鹿鸳鸯,图纹多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也没什么章法顺序,新新旧旧,只管这么层层递层层铺排开去,热闹到这种程度,倒沉静下来。窗外两棵不高不矮的桑树,也没人采它养蚕,任那叶儿肥了、叶儿老了,光线于枝叶间穿进来,柜台角仍点了盏灯,嫣红八角琉璃,铜罩上刻着饕餮纹,那灯仿佛不是为了更明亮,而是为了将外面漏进来过于莽撞的阳光吞吃掉,于是铺子里更显幽婉了,留声机里音乐悠悠的走:“好,桃花江是美人窠,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 铺子里顾客也有两三个,都是中年太太,麻烦得不得了,两个店伙几头跑着照顾,鞋底打着地板啪啪的响,柜台上一匹匹料子堆起来,种种颜色与花纹的潮水,直漫到地上去,左一本右一本衣服样子打开着,边已经磨得卷了起来。 许宁与思凌进门,一个店伙忙着抽身迎上来,听闻思凌要买件旗袍,疾忙推荐好料子,思凌想想又要量、又要等他剪、又要试又要修,全套儿的麻烦,便有些沉吟。许宁早晓得思凌心意,问:“成衣有么?” 店伙满面堆笑:“有有!这位小姐身材像模特儿一样,”压低声音,以避那中年太太听了难过,他这出自肺腑的马屁话儿,只说给思凌听,“我们这里现成衣裳,是照着模特样板裁的,小姐穿上去,准像贴身剪裁的一般。” 许宁另有主张:“既不是现裁的,还是略宽松些的样式好,免得推扳一点点,就尴尬了。” 店伙满口应着:“有有,这个也有。小姐眼光真是好!”柜子打开,挤挤挨挨都是成衣,排得密了,人一眼晃去,琳琅满目,只觉件件都如宝裳一般,却也看不清全貌,店伙作主,往贵里挑,一件一件,须臾胳膊上搭了十多件,自有女服务员引至试衣间换衣服。那女服务员已有三十好几,不好称姑娘,只好算店姑。 后头的更衣室,一排三格,都小小的,真正是个格子而已,每个格子不封顶,上头总一个栀子色毛玻璃灯蒙蒙洒下光,格子里只有一块镜子,思凌家装饰画都比它大,要看衣服效果,还得穿好了出去瞧。 思凌一踏进格子,已然嫌挤,最多也就站两个人,再想到每穿一件还要出去一次,更觉烦难,不如穿上叫许宁看看拿主意算数,省得自己跑出跑进了。她便对那店姑道:“不用你进来,我朋友帮我试就好了。” 店姑巴不得这一句,她好出去躲轻闲。许宁果然进来,她比思凌矮了大半个头,仰头笑道:“先试哪件?” 淡栀子色的光在她脸上,许宁皮肤像某种玉,在深闺的帷幔里伴人良久,就算进了香冢,也要长长远远、细细腻腻伴下去似的。淡胭脂红的嘴唇,在灯光下愈显柔媚,一点纹路也没有,如同新开的蔷薇花。思凌见了,都忍不住想:“这样亲下去是什么感觉?”又想:“怪道人说男女在一起,男的该高些才好。就是这样的高度,我如果是她男朋友,她抱住我的腰,仰起头,我低下头亲她,那才好。”想着都有趣,吃吃的笑起来。 许宁都不知她在笑什么,埋怨:“到底中意哪件嘛?” 思凌往后一靠,背贴着沁凉的镜面,抱着手笑道:“你替我挑。” 许宁果然拣出一件,是她自己的风格,松叶绿的底子,上头洒着些小鱼儿,并非丽花般开在深海里的热带鱼,而是中式的玉白小鱼,流线的身姿,尾巴甩起来,淡到几乎透明,便与松叶的底子融在了一起。 思凌脱了身上衣服,许宁帮她把旗袍套上,两个女孩贴得这样近,肌肤香泽融合在一起,呼吸彼此可闻。这样小的空间里要靠扭动腰肢、适当的举起手臂和错开腿,才能完成换衣的动作,真是女人才能掌握的技巧,优美不下于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体操表演。待旗袍套毕,思凌固然出了一头汗,许宁也是额角细细的汗珠,让后半步,端详了一下思凌,道:“真好看,你出去瞧瞧吧。” 思凌懒懒道:“瞧什么,你定就好。” 许宁笑道:“难道就定这件?要么先试试别件……但如果最后定这件,你自己总要看看,难道再穿脱一次不成?且出去照照镜子罢!” 思凌道:“你看还有别件需要试么?我听你的。” 许宁奇道:“什么时候这么指着我拿主意了?” 思凌嫣然道:“让你尽地主之谊。” 许宁轻啐一口:“这里又不是我开的。”话虽如此,毕竟弯腰替她又挑拣一番,拎出一件:“这件还行,其他好像都不如了。” 这件却是思凌的风格,茜红底子,上头朵朵彩色大花,且缀了簇簇金松石色的细珠。腰身也掐得比刚才那件细。 思凌摇头道:“这件算了,我就看看第一件吧。” 许宁便先开门出去,店姑已经立在外头穿衣镜边,中年太太们还在,都瞅着思凌。思凌迈到镜子前,也是眼前一亮,只觉铺中层层叠叠的艳色,到她身上,为之一清,玉鱼纹姿态优美,衬得她神色都柔和了。店姑与店伙齐声赞美,思凌懒得听,道:“就这样罢!” 第二十六章 互换舞裳 店伙最欢喜碰到这样美貌豪爽客人,忙忙划价、又张罗着要包起来。思凌道:“我就穿着了。我脱下的那套——” “那套我替您包。”店伙忙道。 思凌不要:“谁耐烦拎它!你帮我送到我家去。”写了地址。 这家铺子却是不提供上门服务的,店伙有些支吾,许宁瞅思凌一眼,叹着对店伙道:“你照做罢,额外付你车脚费。” 有钱那是另一回事。于是思凌跟许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出门,后头店伙店姑并肩儿恭送。 思凌拉许宁道:“我们去个地方。” 许宁看看天色,有点犹豫:“不去舞会?” “早得很!”思凌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们先探个人!” 一路拉到陶坤这里来。 前面的店伙计帮忙去叫人,叫了有一会儿,陶坤才出来。思凌嗔道:“干嘛!睡着了?” 陶坤不回答,瞅着她们两个,眼神很有点儿直愣愣的。 许宁是多年后初次重见陶坤,原该叙旧问好,在他这眼神下,就有些开不了口,局促的低了眼帘,往思凌身后躲半步。 “怎么,太好看了?”思凌挑衅的扬起下巴。 “不是。这样子……”陶坤用指尖抚了抚额,苦笑,“你们好歹换一换罢!这是什么样?鸽子的头安在老虎身上。” 咦?什么什么?“阿坤,你故意说坏话气我们?”思凌恼火。许宁却有两分信了,低头拉拉洋装衣摆,越看越不安。 “你们自己来看。”陶坤引她们往后走,好像是出了旗袍铺子,一拐,却又有扇门。陶坤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了进去。 里面是制作室,一个一个木头的、塞璐珞的假人模特,有的穿着半成品、有的只披个料子,灯光不强烈,但是明亮,比太阳更清晰,一切事物在这灯光下都显示出它最本来的面目。如果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走进这里,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皱纹又比昨晚更多;一个青春姑娘走进这里,也会发现自己的油痘比想像当中更可怕。这里是摧毁幻像的地方,可这里能制作最经得起考验的梦幻。 工作台上摊着纸样子,这就是陶坤刚才俯首专注的工作,已经改过两次了,还要改。精益求精。女人就是世界的奇迹——如果她不是,她身上的衣饰必须是的。在女人的衣饰上,倾注多少心血都不过分。 陶坤划开旁边的布帘,露出占据半面墙的大镜子:“你们看。” 连思凌都难得的畏缩。 抬眼看去,幸好幸好,两个都仍然是标标致致的少女,经得起无情光线的考验。 只不过身上的衣服就不一样了。 在大商店亮晶晶的灯光下,柜台也亮晶晶、地板也亮晶晶、洋缎子也亮晶晶,许宁穿了红裙子嵌在水晶边的椭圆形穿衣镜里,像时装杂志里剪下来的摩登女郎。 在那家旗袍铺子的琉璃灯光下,满满布料烘托出暖融融的暧昧,中年太太嫉妒的目光作了很好背景,思凌映在老式木边的细长穿衣镜里,窈窕动人。 如今么,那红裙子还是照眼明,许宁披挂了它,好像家常刚炊出来的江南糯米点心,插了朵被称作“加农炮弹”的夏威夷大红树花,两不相宜。至于思凌么,眉眼还是飞扬,松叶既压不住她,鱼纹也跟不上她,瞧她神采奕奕的迈步转身,你简直要替那些鱼儿可怜起来。 陶坤一直在后头苦笑,思凌瞪了镜子片刻,也笑起来:“你帮我们另选身衣裳。” “何必那么麻烦,”陶坤道,“你们换一换就是了。” “尺码不对罢?”许宁怯生生道,悄瞥一眼思凌的身段。 “都是裙子,还好。”陶坤满有把握道。 布帘一拉,隔成了个更衣空间,虽然简陋,比那间琉璃灯的旗袍铺格子还宽敞得多。思凌脱了旗袍给许宁,许宁脱了红裙给思凌,两人穿出去,陶坤扫一眼:“这次能见人了,脱下来,我改改。” 又脱一次。两个女孩子坐在布帘后面,就拿旗袍料子像浴巾似的围遮了身体。由思凌将两条裙子都从帘边递出去。陶坤但见半截手臂,不肥不瘦,从手腕到手肘的线条,紧致优美如大理石琢出来的,仿佛是维纳斯遗失的臂膀,原来在这里。 他一声不吭,接过裙子。半截手臂又缩了回去,拢紧旗袍料子。两个女孩子,一幅梅红、一幅鸦青,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说会儿话,也向帘外陶坤递个问句,陶坤一概不理会。思凌等得不耐烦,探头出去看,但见他俯身在衣物上,就像换了个人,全神贯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了,裁剪缝纫,改到一半又把裙子套在木制模特身上看。他凝视模特并抚平她身上衣物细褶的样子,好像给模特倾注了生命。粗糙的木纹,都含情脉脉的柔和下来。他手指明明抚在木人身上,思凌好似自己肌肤也感受到了触碰,微妙的起着战栗,不知是厌恶还是期待。 可陶坤不理会她、不听她,忘了她的存在。 思凌不得不提高嗓门:“——你把裙子上头都挖空了算怎么回事?!” 他再专注也好,那红裙子,上头给挖得没有了耶! “挖空了?”许宁再羞涩,也忍不住可怜巴巴的在思凌腰边探出头,“我的呢?我不要这样的。” 陶坤终于从木人那儿醒过神来,望向布帘,触目就是一道黑瀑,但黑瀑怎得如此跌宕起伏,那是思凌垂下来的美丽卷发。黑瀑上头,思凌双目如星,黑瀑下方,许宁婉婉如卧着月光的清池。两个美少女都紧紧盯着他,他掌握着她们的霓裳,像神话中拿了入浴仙子羽衣的大胆凡人,要放要纵,都只在双手一念之间。 他定了定神,从幻像中清醒,道:“不要怕,就好了。” 真是很快就好了。 松叶绿的旗袍,本就是宽松款,许宁人固然比思凌矮,双肩却微见丰腴,只腰线稍许再往上缝高些,也便是了。思凌穿这袍子,下摆只在膝盖下方三寸,许宁穿了,已近脚踝,却也别有风味。 第二十七章 慈善舞场 至于那条红地大花裙子,陶坤看肩袖一带改无可改,索性挖成个细肩带的款儿,另缀花边,那花边也招摇,更配个粗线勾的披肩,极见异域风情,又拿两根彩线的索子穿了些乱七八糟的彩石,连形状都没有,只管鲜亮着,似天上掉下来星星的碎片,着花儿捻索牵住了,给她往身上披挂,又道:“其他首饰不配也算了,耳环要一对,你自己去找,越大越好、越亮越好。头发千万别梳起来,就叫它披着。” 这番改,比叫车去商店另选衣服还来得快,最重要是合适,但天色实已晚了。思凌忙忙带许宁回家挑首饰,一边安慰:“迟些也不要紧。反正是女孩子,有特权,让他们等着。回头到场,我们都好看,这就够了。” 到得陈宅,陈太太等人早就先去慈善舞场了,几个女佣留在后头,看小姐衣着,都瞪大眼睛,也不敢有意见。思凌开了首饰盒子,找个青金底儿配雪色圆珠的发卡、同款的胸针,替许宁别了,真真的百合初绽,清雅出尘。她自己果然找了一对极大的金镶的刻鹿纹蓝宝石耳环,因太大太华贵,看着有如假的一般,双双的往耳上一挂,叮当摇荡,好个吉普赛女郎。 两人到了舞场,许宁怯场,滞留在门外,思凌无奈,只有先进去,还没踏过门槛,已有人眼前一亮,抢先迎上来,将她接入场中,好比天上迎来一盏奇灯,照亮了全场。众人先见她衣着,难免骇笑,然而美是真美,这才叫夺目的艳色,叫人如今方知前途无量的军中年轻人为了个流浪女郎卡门,怎至于魂神颠倒得沦为杀人犯,小说不是写假的。 思凌已是全场风头最健的女子,人人邀舞,这场舞会的规矩是,邀舞便须捐赠,舞得开心了,更该捐赠。思凌筹得的款项,须臾便达到全部所得的半数之多。陈太太瞄瞄女儿、瞟瞟门外,且不言语。 许宁在门外逡巡,有人出门来的,看看她,也惊叹于她的清丽,竟想上前搭讪,许宁吓得走入门中,又是许多道视线投过来,她满场匆匆看一眼,不见江楚人,就贴墙溜了出去。那想向她邀舞的,因不认识她,总想先打听一下这是哪位小姐,去邀请也好有个称呼,一耽搁,看她就已不在。思凌原在旋舞旋得裙发飞扬,耳边刮到一句,忙抬目找许宁,也找不见了。 许宁走到外头,站在槐树下,那是国槐,暑天正开花,花朵与洋槐不同,大捧大捧的,浅黄绿色,却与她衣着相类。 她仰头看这花,眼神迷迷蒙蒙,想些什么,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 这时候江楚人走来。 是从外头过来,还穿着医院的白大褂,神情有些疲倦了,一双漂亮剑眉间那一点点的倦意,却更吸引人。许宁躲到槐树后头,他没注意,立在窗口向里看了看,转身就要走,有人出来叫住他,说了几句话,他摇摇手,走了。 一片叶子落在他头上。 这种季节的树,怎么会落叶呢?颜色憔悴,大约是生病了罢。树看起来倒还健壮,但再健壮的树上,也总有一两片叶,未秋先凋。 江楚人略微偏了偏头,叶子滑下去,落在地上。他走了。 许宁从树后出来,走到那片叶子旁边,蹲下,拣起它,很羞涩,但是舍不得放下。要多少缘分,才能触碰到他雄狮一般的髦发呢?她拈着这片幸运的叶子,就好像间接触碰到了他似的,泛起幸福的笑。 “原来你在这里。”思凌也出了舞场,看见了她的笑容,这次没有问她为什么,倒是许宁问:“怎么出来了?” “无聊聒噪烦了。”思凌且说且拉着许宁往僻静些的地方走,很怕某个无聊聒噪烦的家伙从舞场里一直追她出来。 许宁对思凌道:“每个礼拜……我好不好再与你一同参加?”急切的加一句,“我还是想去。” “好自然好,”思凌顿了顿,“可是,他们家常去的教堂,跟我们去的,并不是同一家。” 两个女孩子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许宁用力摇头:“没关系!只要……”但她觉得只要参与着他所赞成的事,她与他就更近了一点似的,在上帝渺渺茫茫的光辉里,仿佛可以幻想着百步相随。可是,这话是难以启齿的,她甚至羞涩得找不出其他借口来。 思凌看着她柔黑的发辫:“我大哥……”思凌想说大哥的身世到底怎么样呢、她该怎么办呢?但也没说出口,只道,“他在北平挺好的,我就是告诉你一声。” 许宁哦一声,没有觉察:思凌也有了秘密。人长大的过程,就是各自的秘密越来越多、各自背负着各自的十字架前行,从前挽臂共游的伙伴,多年之后,也许只能在远远的山头,遥相致意。 第二十八章 缭乱春丝风作剪 “你还是不要再带阿宁来参加我们家的活动了。”陈太太对思凌说。语气很和缓,但态度很坚决。 “为什么?”思凌立刻像刺猬一样豉起了刺。 陈太太是早知道女儿会有这样反应的,轻轻闲闲回答道:“有两位少爷在打听她呢。” “那又怎么样?”思凌继续竖着她的刺。 “阿宁又不能嫁进他们家。” “她也不想嫁他们家啊!”思凌立刻回击。 陈太太就等着这一记,顺势道:“正是了。阿宁又不是出来讨生活那种女孩子,玩得深了,是她吃亏。那几家的某某、某某,你也晓得的,阿宁是他们对手么?小女孩儿纯洁无瑕,天真无知,纠缠多了,总归危险,我们同人家父母怎么交代?你为阿宁好,就该让她离这圈子远些,结识她自己生活世界里老老实实的男孩子,相夫教子,那才是温馨幸福的一生。” 思凌鼓着嘴:“我们这是什么生活圈子?说得像洪水猛兽也似。” “有钱人呀。”陈太太摊手道,“你这么大了,也不必假装撇清,金钱有它的力量,任何力量总要有个结果的,不是把人推到更高处,就是把人推歪了、摧毁了,你是好孩子,不代表人家都好。像某某家就是坏孩子,当然也坏不到多厉害,无非孩子胡闹,糟糕的是金钱增加了他们的威力,你有钱与势撑腰、有父母保护,他们伤害不了你,但许宁就不一样了,她没有金钱的盾,她父母也是好人,但不知道钱的魔力能具体做些什么,这样一个孩子,被有钱少爷追求,那才危险。妈妈看得多了,不希望你朋友也受到这样危险。” 娓娓而谈,句句听来都是在为许宁着想。思凌道:“阿宁也开始有钱了,她爸爸开始投资其他生意,前几天拿了利润回来,比以前开小店赚得多多了。” “那末,等他们家买了独立洋房,许宁有需要进入上流圈子选择丈夫,你再去帮助她罢。”陈太太道,“在那之前,你先离她远一些,免得她急着想跟你一样,给她父亲造成大太压力。” 这话也非常动人,但思凌烦躁的抱起双臂:“妈妈,你再不说实话,我现在就走开了。” “好吧,”陈太太回答,“我想许家是不容易爬到我们这个等级的,你一定要跟许宁一起玩,让她接触你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辛苦了。” “还有呢?”思凌问。 陈太太挑起眉毛。女儿的口气终于惹恼了她,她摆出冷冰冰的姿态,一个字也不说,气势已经够镇慑。若是女仆,一定汗流浃背,乖乖退下, 可思凌不是女仆,而是她的女儿,美丽与心智有一半承自于她,够资格同她对峙:“你是害怕阿宁跟大哥结婚吧!” 这句话像榔头一样掷出去,思凌又有点害怕。她能怎么样呢,如果母亲说“是”? 陈太太脸上流露出伤心,慢慢的道:“我要是不关心,怎么会害怕。你要因为母亲的关心而责怪母亲吗?” 思凌软下来,像硬粉丝浸到温水里,就软了。陈太太伸出双手,思凌伏到她膝盖上:“妈妈,对不起。” 陈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发。多美的长发,这是陈太太的孩子,她像照管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照顾着他们,一双眼珠子,思啸、思凌,虽然思啸是别人生的孩子,她这样辛苦拉扯大,也已是她的骨肉。尹爱珠想挑战思啸,不自量力,不自量力!给大帅生了儿子又有什么用呢?——思斐,确实是大帅的种罢?但陈太太换了血样。尹爱珠想要伏计千里,陈太太更懂得运筹帷幄,将鸡肋般的老宅子捐出,谋了教堂里进身之阶,与宋太太接近,借宋家力量,帮陈大帅更上一层楼,这只是明处的,暗里更利用这个人情,将自己信得过的医生放进医院,必要时,譬如此刻,就可以帮忙。 尹爱珠私底下自己找医院去验血,陈太太也派私家侦探查了,买通小偷在半途将血样也换过,出的结果自然也不对。陈太太人女仆假装同情的在尹爱珠面前说:“姨太太那时真没跟别人有什么?又或者医院抱错了?嗳呀,那姨太太真冤枉,说也说不清了。”尹爱珠万念俱灰,不再闹腾。就算她敢闹腾,陈太太买通黑道,也绝不会让她再有机会闹到陈大帅面前了。 这手段狠是真狠,谁叫陈太太这些年都没再生,年纪越来越大,添个儿子的希望已渺茫,思啸就是她唯一的儿子。敢动思啸,就是敢动她。家宅如战场,你死我活,胜王败寇,这是容不得情的。陈太太最忌恨装柔弱出阴招的女人,而尹爱珠自作聪明,敢在陈太太面前弄手腕,被逐出宅也活该! 这些来龙去脉,统共都不必对思凌说明。 美丽、聪明的少女,对世事阴谋却如孩子般天真,一副小姐脾气,这都是被保护得太好,被保护得好的女孩子是有福的。陈太太愿意自己的亲女儿永远这样有福。她却偏像不领情的小鸟儿,扎挣着要往外头撞呢!陈太太伤感道:“你这孩子不像以前听话了。” 思凌见母亲脸上流露的苍凉,后悔起来,猴上母亲身子道:“不论如何,母亲我是爱你的。” 陈太太笑道:“是是。你不管怎样捣蛋,爱我是无疑的。” 思凌道:“正是!母亲你记住这个就好了。”气氛至此融洽了,她低低告密:“母亲,你也别担心。阿宁不会跟大哥结婚的,她喜欢别人。” “哦?”陈太太喜上眉梢,“谁?” 思凌为难道:“那你就别管了。” 听起来,里头也有些坎坷。 第二十九章 二人世界 陈太太柔声对思凌道:“许宁这孩子呢,太好脾气了,万一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她未必有勇气坚持。万一喜欢她的人一直追求她,她说不定就嫁了——你先别梗脖子,我说的不是你大哥。你大哥性格是这样,别人绝不能勉强他,他也绝不勉强别人的,是不是?许宁心里没你大哥,我也知道啦,你大哥一直含含糊糊的,两个人难道就这么僵几年下去不成?好凌儿,你跟你大哥最亲,帮帮我,找个合适的大嫂给他定一定罢。” 思凌心里难受,道:“孙家姐姐么?” “你大哥要能转过弯来最好,不然,只好另找个美且慧的小姐。不过——”说起孙菁,陈太太又想起一事,板着脸道,“你想把你头发剪了?” “嗳哟!”思凌不满的叫了一声。这准是思啸告密! “你大哥还真帮你去问了,说要找个好师傅操剪,你孙姐姐懂事,跟我说了一声。”陈太太道,“她头发本来就不如你,剪了也好,你这样好的头发剪什么?给我省省心!” 思凌觉得搁在自己头上的母亲的手不再那么暖人、而是太重了些。她其实已经看好了一个美发馆,与许宁都约了时间同去剪,看来不必告诉母亲了。陈太太又叹道:“你多认识些好女孩儿,拉你大哥去看看,才好呢!你大哥对你还肯听些。”兄妹间羁绊这样深,就连许宁,恐怕也是思凌老和她玩儿,思啸才觉得她好。这话也不说了,陈太太但叹道,“你怎么就偏和许家阿宁作了好友?” 思凌还真不知道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怎么说为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陈太太这句却本是设问,不用思凌回答的,她自己说了下去:“大约是你这孩子,性格太强了,人家稍微忤逆你些,你就使气。阿宁性子最懦,样样都顺你,你就欢喜了。友人相处呀,可不该由你一人唱独角戏,你也该试试结交些诤友,有矛盾、会争执,才是平等相处、互助互利的好朋友。” 又是中正的大道理,但总是不入耳的。思凌存了抵触的心,明面上不与母亲争,转头还是来找许宁,仍是依约去剪头发。尽管陈太太已经严令阻止过,但已经约好了嘛,因母亲反对就不去,那太没面子了!思凌想,剪好了,剪到齐肩,也很好看呀。母亲还能把我吃了?又想着:“从现在起我要鼓励阿宁讲出自己的想法。她说得对的,我都听她。这就不是我一人独大了,我跟她交的不是一般朋友,是诤友。对了,今天去美发馆,她想怎么剪,我全听她的主意罢!” 头发仅次于生命,把生命都交给朋友决定,这可算是挚友了!思凌立下好大志向,谁知许宁却不在。 “说是朋友结婚,她去了。”许妈妈说,“跟江医生一起去的。”非常的意外、困惑、还有点说不出口的小期待,“江医生这么年轻?二小姐认识吗?” 真特——喵的认识!思凌差点爆出粗口。 话说,谁结婚?思凌怎么不知道?她神探夏洛克上身,想了想,直奔江楚人所属的那所教堂——怀恩堂。 居然命中。 教堂正在举行婚礼,那新郎是江楚人的友人。江楚人下了班,到许家小店买些水果鲜花带过去,顺便把许宁拐了跑,在美利坚生活时,他做这事倒不止一次了。彼岸姑娘热情如火,胸脯能撑破衬衫扣子,抹着厚厚唇膏的红唇,笑得像个盛夏,露出满口灿烂白牙,合了眼缘,会主动邀请你出去喝一杯,大方到那种程度,不见猥琐,你要磨叽畏缩,反而丢人了。江楚人也出去过几次,觉得没法更进一步,当面说明,大家好说好散,也无纠葛。 许宁却不一样。 也是一个眼风就勾走了,但这么柔软的小东西,全副信赖的依附在你身上,不提任何要求,你也感觉到重量。 像一段藤萝的嫩须,怯生生卷上你的手指,你不忍心把手指抽开,等着、等着,就会感觉到指端的重量。 披白纱的新娘走向圣坛,许宁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她自己也觉得太戏剧化了,低头遮掩,听得头顶江楚人问:“怎么了?” 他的身躯挡着光,手臂微张,像在保护她,怕惊动别人,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许宁觉得像呆在鸟巢中。 其实她经历过类似的场景,陈思啸双臂微张,保护她走进礼查的弹子间。那时环境是喧杂而动荡的,如大风的海。思凌灿烂着、骄傲的扬着脑袋,如海那边的灯塔。思啸如一艘可靠的船,载她驶过去。她感激船,但从没想过要在上面度一生。 而如今,钢琴声庄严肃穆,披白纱的新娘连步履都那么圣洁,新郎在神父面前静静等待,从门口到圣坛的距离,真正一生托付、一生托付。是在这样的情绪里,许宁落下眼泪,可她小小声说的是:“我没有换衣服,太丢脸了。” 江楚人还是在她的目光里读出了向往与自卑。 “如果你站在那里,一定也会很美丽。”他温言道。 许宁瞥了他一眼。 她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感动,也就把多少感动回报给了他。江楚人觉得无边的温柔漫过来,将他浸在了里面。他可以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这温柔的小小世界给了他新的听觉和视觉,就好像人沉到水中,换成了鱼的呼吸,水面上的世界离鱼儿顿时遥远, 江楚人直到此刻才体会到什么叫二人世界。整个世界都遥远了,这二人自成一个世界。 鱼猛然从水里扎出来,变回了人。江楚人被自己刚刚的感受吓怔了。 交换戒指,新郎可以亲吻新娘,抱起遍身白纱的姑娘,他们要去新婚旅行。礼堂里不断重复又重复那么多次的仪式,其实没什么新意,但因为对那二人是第一和唯一的一次,人们这样欢乐的向他们祝贺,他们脸上都放着光,凡人得以升为天使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章 鸽子的心 人群中,江楚人终于看见了他的父母:“哎,他们在那边。阿宁,我们过去。” 许宁看都不敢看一眼“他们”的那边,缩手往后退。 “怎么?”江楚人问。 “我不去了……” “去打个招呼啊。”江楚人奇怪。这不是非常自然而且礼貌的行为吗? 许宁不敢。 “他们是很好的人。”江楚人从来没想到有这样介绍自己父母的必要。但许宁的表情真像他要带她搁手在烙铁上。 其实跟他们人好不好没有太大关系。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全部幸福都放在某个关口,而她没有作好充足的准备,那她就会后退,像看见烧红的烙铁。 她也知道这是很不大方的举止,但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她要哭出来了。 “好吧。”是江楚人让步,“我们到外面走走。反正人这么多,不挤过去也好。” 一个人对你的好,不是你美丽时他赞美你,而是你做错了、你丢人、你不够好,他站在你旁边,背对着整个世界,对你说,没什么,像你这样也挺好。 许宁幸福得像一朵花苞咬着嘴唇,要在春风里绽放出来。 江楚人望着许宁,眼神比他自己能想像的更温柔。 只有中国土地上才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丝一样柔顺的长发、编成让人心痒痒的两条麻花辫子,粉白的肌肤,半旧的棉质衫裙,青瓦檐底阳光的气息,怯怯的温柔的一笑,像水墨画涸染出来。 他离开这一切水墨的气息与笑容都太久远了。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吧?”江楚人问。 许宁一惊,不知道他问的什么意思,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把他没问清楚的话补全了,比白纸黑字还清楚。她心卟嗵嗵的跳,脚像踩在棉花里,而且是棉花糖,丝丝的清甜味不用舌头都可以感受到。 “没有什么话。”她道,低下头来。但她的目光说得更多。 江楚人笑道:“那我来说罢!我们以后——”以后怎么样呢?难得他也口拙了,现成的词语全不够用,最通俗最烂大街的那些,全都不够表达当下这份微妙新鲜的心情。 倒是许宁道:“以后……我们就这样吧?” “好!”江楚人大喜。这样。这样是什么?你知我知,两心知,反正也不用跟别人去解释。 她的手握在了他的手里,像一只宿在巢中的小鸟儿。 走出一段路,思凌遇见了他们。 他们居然没认出思凌来,因为她模样已经大变了。 头发短短,如码头上做苦力、讨生活的小混混。 是因许宁忘了与思凌剪头发的约定,跟江楚人去了婚礼。思凌在许妈妈面前没说什么,走出来,心里却气得要死。一个将军临攻城前,被相约出兵的战友背叛,心情也不过如此。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小恰逢顶头风,一阵风吹来,倒是没迷了思凌的眼睛,思凌低头一避,发夹却绷断了下来。 落在地上的发夹,脏了,思凌不想要了,何况想要也没用,这断得已经装不回去了。 思凌披着满肩秀发站在老巷当中,秋阳毫不客气的明晃晃泼撒着,她像披着满肩的金子。 虽然美,但……实在很热。 思凌硬着头皮走进巷头的小理发店,只是想问问能帮她头发重新扎上去不能?结果理发工人先认出了她:“你是许宁小姐的朋友吧?” 呃……是。 “有个东西,能帮我带给她吗?”工人低声下气。 定睛一看,倒是个生得挺干净的少年郎,就是嘴有点阔。思凌瞅着他问:“什么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带给她?” “她一看见我就跑。她不跟我说话……”少年郎倾诉道,倒并非抱怨,只是哀婉求告,“所以请您帮帮忙、帮帮忙……” 真是个小店,思凌打量着四壁,想。那些挨挨挤挤的刀剪梳子、时尚发型海报什么的……其实摆得也没有多凌乱,但衬着那样糟糕的墙壁、那样不合理的窗,还有些总掸不干净的碎发,就呈现出一种特别奇怪的效果,让人想起有个童话故事叫“倾斜的魔方”,每个魔方的一小格,都是个房间,超乎于现实世界之外的,一转,就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谁如果进到这小格里,要出去就不那么容易了。 思凌就觉得好像从正常的阳光灿烂的世界,一脚踏进了魔方小格里,系白围裙的理发少年堵着门,在她身后哀哀婉婉,蛛丝一样把她缠住了。她无奈,仅仅为了快点把他打发走,才答话道:“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屋后有人泼着水,井轱辘在响,理发少年如蒙大赦,从围裙兜里掏出东西。他要让思凌转交的本该是块石头,却把一支短笛也带了出来。 “笛子是你吹的?”思凌想起晚饭香中、暮色里的笛声,声调放柔和了。 “是我。”理发少年脸上放出光,但不敢奢望太多,所以那光只是怯怯的、不敢太亮,“她听吗?” “……”思凌犹豫了一下:“你自己去问她吧。” 理发少年答道:“不!不了。不知道是我,她可能还听听。我一问,她知道是我,可能听都不听了。” 许宁对于她所不喜欢的男生,是做得出这种事。 思凌脸上终于流露出同情来。 理发少年把那石头交托给思凌:“这个给她好吗?我做的。” 普通的卵石,他把它琢成一只小小的鸽子,将双翅合在身边,歉卑的低着头,粗糙似斜阳中的稻草垛,胖乎乎的,极尽柔和。 这是他的心。 思凌接过石鸽子,说:“好。” 理发少年感激莫名:“您有任何事,说一声,我帮您!” “你会剪头发吗?”思凌问。 理发少年脸上出现滑稽的表情:“当然会。” “那种?”思凌指着一幅中短发的款式,模特儿长得很像李霞卿,漂亮也还罢了,最难得是那股子英气,可能是哪部电影里的海报……但拍的技术有点幼稚,也说不定是小铺子自己请影楼拍的宣传照。 第三十一章 路人侧目,长街风光明媚 “这个啊,会,拿手!”理发少年竭诚为思凌服务。 思凌坐了下来,脖子里系上小铺子的白兜布,布倒是很干净。剪子嚓嚓的响,这样的头发说剪就剪掉,理发少年也可惜,但恩人有命,不敢不从,问都不敢问。镜子里有个女人进来,捧个水壶,瞄了思凌和理发少年一眼。思凌在镜里见着了,她可能是老板娘?但也可能是理发少年的长姊什么的,那张阔嘴有点像,脸盘子更大些,眼睛上方拎上去、两角却塌下来,成了个三角形状,平添刁钻。瞄了一眼就让思凌很不舒服。思凌闭上了眼睛,即使听见她出去了,也不睁开。 直到理发少年说:“好了。” 思凌张开眼睛,那一瞬间的冲动,是想把理发少年胖揍一顿。这个所谓的中长发发型……是来搞笑的吗! “不要紧,不要紧,还能修一下,修一下。”理发少年哀求。 思凌再给他一次机会。 越修越错。 思凌打算开口叫老板娘了。那三角眼女人挂好毛巾,走出后面的小门,又不知去了哪里。井辘轱偶尔响一阵。叫一声,她也许能听到? “千万别。”理发少年吓坏了,“大姐要揍我的。” 果然是姐弟。 “而且我们剪头发就是这样剪的……小姐您的眼光高……要不,烫一下?”理发少年殷勤劝慰,“重新烫烫会好看点。反正小姐您上面新长出来的头发已经有一大段是直的了,该烫一烫了。贵是比剪头发贵,我给您打八折。”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剪已经剪成这样,思凌还敢让他烫吗! “你最拿手是什么发型?”思凌从牙缝里问,“剪得最多的?” 剪得最多的……理发少年尴尬的表示:是男式的短头发……小平头、小分头、大背头、苦力头…… “那就男式的吧。”思凌壮士断腕。 就算是恩人说的,理发少年觉得,这种要求实在……下不了手。 “这次剪不好,我砸了你的铺子。”思凌放狠话。 理发少年手一抖,剪子咬下一撮头发……糟糕,这次就算不想剪,也只能往短了剪了。他只好死心塌地,伺候全套,刘海剪短、耳边头发剪短,削出层次,连脖颈上的头发都推了上去。 思凌闭上眼睛,是生怕碎发掉进眼里,又像是做一次绝情的告别。她觉得头上的累赘份量渐渐消失,直到轻盈得像能飞起来,剪子声音也停了,她睁眼,呆一呆。 好像水草拨开来,露出里面的珍珠。当然水草也是美的,可…… 纤长的脖颈,像发育中的孩子,耳垂至下颏优美的曲线尽览无余;黑灼灼的眼睛,任性而浓美的一双眉毛,扬在过分削短而凌乱的刘海下。满地乌黑的头发。她像是从火中重生、踏着余烬走过来的野兽。 理发少年也被自己手指下呈现出来的美惊到了,呆看一会儿,喷一些白兰香水在手里,要往思凌额前抹。 思凌闻见那伧俗的香味,脑袋向后一仰,避开。 咦,仰头都特别灵便,虎虎生风,简直可以趁势跳到椅背上再舞个剑花。可见女侠怎么能梳发髻戴累赘的簪钗,就算古早年代不得剪发,也都该用巾布将头发贴头皮包得紧紧的,所谓巾帼英雄。 思凌喝斥他,便喝斥得分外英雄气概,颇有其父当年风范:“这是干嘛?” “帮你把头发抹上去。”理发少年呆呆道。油光锃亮全抹到后头去,才是时行的男发嘛! “我又不真是男人!”思凌又好气又好笑,复对镜子审视一眼,“这样就行了。” 幸好今天也穿的西式衣服,且是衣裤,英姿飒飒,若是中式衫裙,便难免尴尬。思凌将薄外套搭在手臂上,阔步而出。 难免路人侧目。 不过,上海地界有这点好,江南江北、东洋西洋的各路神仙小鬼们胡扯乱抹整妖蛾子的多了去了,行人几乎都具备良好的心理素质,仅限侧目,不耽搁走路,偶尔有两个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又看思凌那身好料子的西式衣服——呃,会不会某个国家来的华侨,人家就兴这个?说不定还有哪个皇亲国戚作后台?不敢招惹、不敢惹麻烦,多看几眼就算,绕着走罢。 “二小姐!”很受惊吓的声音,“你这是去哪里?” 当然去怀恩堂找许宁。思凌定睛一看,见迎面的是陶坤。 像理发少年提起阿宁时,眼里那种梦幻光彩,陶坤眼中也有这样的梦幻般光彩。但理发少年是畏缩的,一闪就躲向旁边去,陶坤却定定的对着思凌。 长街风光明媚,思凌咬着唇笑,欺身近前:“怎么?你爱我吗?” 许宁说过,有很多很多人看她,她却不知道。那么,一定也有很多很多人爱她,她却不知道。在这明媚风光的街市中,挥别了几乎跟她一辈子的长发,她觉得放肆和寂寞,想给自己找点爱情。 她不知道她现在的神情,像一匹很坏的狼,明明肚子饱着,因为无聊的关系,非想把别人的心掏出来,越多越好,用草芯穿成一串,挂起来,阴天时可以代替阳光,明媚了她窝穴里的颜色。 陶坤也就根本不回答,只用手挡一挡眼睛,好像是阳光而不是她、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么搁了有一个呼吸之久,他的睫毛擦着手指眨了一下:“那边不是你的朋友吗?” 许宁和江楚人一起走来,已经不再手拉手。社会上的风气,毕竟不如大洋彼岸那么开放,走到人多的街道,她便退后一步,跟着他。他走在前头,看都看不见她的脸,余光里却知道有那么个温顺的小女人,在他身后…… 百步相随。 古人说百步相随。 出国前作为一个孩子从小人书里看到的古字词,不期然跃在江楚人脑海,他微微的笑起来。 思凌没有看见他们握着的手,但是看见许宁面上蔷薇般的红晕、江楚人微一低头的笑。 第三十二章 撩了蹶子的小野马 思凌不知为何就后退了一步,是逃跑,紧攥着陶坤的手跑开。跑到两条街开外,脚步才渐渐缓下来,发觉自己还拉着陶坤的手。 猿人初见火光,第一反应肯定是逃开,手边有什么树枝,先抓了一起走再说,好歹是个倚仗。 她看见了好友心底发出的光芒,如新烛初次点燃,这焰色落在她眼里,连绵到她这里来,让她惊愕的发现,她自己也是可燃的物种。 尽管还不知能为谁点燃。 陶坤问:“现在去哪里?”声音出奇静谥而绵绵,让思凌觉得,其实继续把他的手拉下去也没有关系。 但她还是放开了,脱口而出道:“找个地方喝酒去。” 陶坤一怔,问:“恐怕不行。” “为什么?”思凌又生气了。 一生气,美丽更如鲜花怒绽。 陶坤凝视她:“小姐是为什么想去呢?” 因为这样的心境、这样的阳光……应该是有些诗句讲这个的吧?思凌恍惚记得唐朝还是汉朝时,就有的,但想不起来了,滑出嘴的是这样的句子:“shesawmysilverspursandsaid‘let'ssparesometimeandiwillgivetoyousummerwine’” (她看着我的银马刺并且说:“让我们一起排遣一段时光,我会倾给你夏日美酒。”) 陶坤并不能听懂这句英文,但看了她的表情也就懂了,一笑:“其实不对的。小姐是从没饮至醺然过对罢?让我来告诉您,喝了酒,自己可能会觉得飘飘然,但其实,首先嘴巴会臭,像老头子一样臭。还有,饮过量,你会吐,吐得比晕船都狠。不管酒多么贵,吐出来都是臭的。喝多了,牙齿也会变得很黄,毛孔会变很粗,只有用特别厚的粉才能遮住,万一长出酒疮来,就连粉都遮不住了。” 他说着,思凌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自己的面颊,到最后一句,申斥:“你是吓唬我的吧?” “不错,”陶坤看着她头发笑道,“要去正经酒店落座,你恐怕要先换身男装,并且让人相信你是个男子。我对此不抱希望。另外,我并不会喝酒,更不敢陪您喝。” “胆小鬼。”思凌顿足。 陶坤不以为忤,慨然应下。 思凌只好愤愤离去。去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只能回家。 陈大帅不在家,陈太太刚收拾打扮好,准备去牌局,先听见佣人惊慌道:“二小姐这个头……”她两步赶出来,看见思凌这个头,像石头一样僵立了足足五秒钟,然后缓过来,用比平常更冷静的语气下令:“给二小姐找一顶假发,让她可以戴。” “我不要假发!”思凌双手捂着头,抗议。 “你要出去见人,就必须用其他发型。”陈太太像在说:你要说一加一,那就必须等于二。 “要戴假发,除非我死!”思凌义愤填膺,冲口而出这句话。 陈太太倒是镇定得很:“你死之前,用真发出去倒也不妨了,” 思凌脑筋还是稍许迟钝了一点,正想这句话什么意思,陈太太已推她进房间,亲手在外头把门反锁了,叫人看住小姐。 思凌终于后知后觉想出来,母亲的意思是:祸害遗千年,你这臭丫头暂时是死不了的。活多久我就关你多久,等你头发长长了,出门去当然没关系了。 有个肠子这么弯弯绕、下手这么狠的母亲,作女儿是有多辛苦…… “妈你不可能把我关那么久,我会闷死!”思凌扑在门板上尖叫。 陈太太不予置评。 “我——”思凌想威胁说:我自杀啦!可是转念一想,教义不允许自杀,要落地狱的,思凌自小被修女嬷嬷们吓唬大,可咬不了这个牙。陈太太甭管心诚不诚的,好歹也在教堂里混了这段日子,她懂。思凌威胁不了她。 她笃悠悠的出门打牌去,再嘱咐一句:“等二小姐戴了假发才允许出来。” 阿珍应着,旁边另一位老妈子送陈太太出了门,折身悄悄问阿珍:“你说这要耗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阿珍回答,“我们小姐,体贴起来时,桩桩件件都能体贴到人心窝子里。兴头上来时,却胡天胡地都不管了,像匹撩了蹶子的小野马,凭谁挡在面前,她也能踢下去!” 老妈子拍心窝子:“咱们得小心些,别挨了小姐的蹄子!”又侧耳听了会儿,推阿珍,“我老耳昏花,你听房间里有没有声音?小姐在做啥呢?” 思凌还真拿起了假发,往头上比了比。真可怕啊,顶着这个东西出去,动作大点怎么办、风大点怎么办、头痒了要搔搔头皮怎么办?就算这些都不管,遇见熟人,人家问:“哎呀思凌你换了这个发型?”她要怎么回答。 思凌愤愤又把假发甩到一边。 动作大了,衣袂荡了一点起来,打到掌缘,有点儿疼,是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思凌终于想起来,理发少年那个石鸽子。那时她信手把它放进了衣袋,它就一直安安静静、悄悄默默的蹲在那里,等了又等,大概实在憋不住了,才借一荡之势啄了思凌的手掌,提醒她:“我可怎么办呢?” 虽然很粗糙、不被期待也不被需要,好歹是一颗心啊。这颗石头的心,也该尽早呆在它梦想的地方啊。思凌应该把它送过去的!刚才路上碰见许宁的时候,就应该递过去的,那个叫江楚人的家伙会做何感想且不必管他——问题是思凌忘了人家嘱托她的事,这可怎么办? 思凌拣起假发,又往头上比了比,喃喃:“思啸思啸,你说我这短发就比假发难看多少?怎么我自己觉得挺利落呢!你要是看见就好了……” 他要是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忙到母亲面前说说情呢!思凌无限思念起思啸来。 第三十三章 兴尽情怯 思凌把石鸽子托在手心上,走到靠阳台那边看了看,跳下去估计是使不得的,又走到墙壁旁边摸了摸,凿壁而出估计也做不到。再走到阳台那儿,看院子角落露出一角车子。是父亲军队里开回来的石青壳子雪铁龙,高大,威武,敞着篷子,像一匹汗血的宝马——血没有石青的颜色,思凌可不管,反正她觉得像。 她忽然有了主意。 打开衣柜,挂成一排排的整齐衣裳,飞快的在手指下掠过去,像掠过密林。罗马领、锯齿状的裙摆、缀鲜色带子的腰身、轻盈的袖口,全是陈太太的品味。陈太太创造了这个女儿,也一手营造了女儿的形象。活像个裁缝,一手拿针线、一手拿刀剪,把不喜欢的废料剪掉、喜欢的连上去。幸亏还有些衣物是避过当家太太的监查而于衣柜中谋得一席之地的。尽管未必有穿出去的机会,至少它们在——应该是还在吧?思凌紧张着,审阅过一排又一排,人要钻进森林里去了,绕过秀颀的榆树,擦过媚人的桃树,对白杨视而不见,在两棵槐树后面,密不见天日的夹竹桃簇叶中,呼,还好,在!终于找到了,其实猛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白衬衫黑卡其裤子,军装,陈大帅从前给她做着玩的,料子到扣子,完全照着军营里的男式军装来,挺括、锃锃亮,衣缝裤缝到现在还是笔直的,像刚从熨斗下取出来。思凌先用个薄纱围巾缠紧了胸,再将它穿上,觉得腰杆都比往日笔挺,外头再罩上比较宽松的泡泡纱洋装衫子,过踝的小皮靴把军裤脚藏到了里头,及地抽褶长裙子一披,再也看不出来的,拈起假发,鼻子里不屑的哼哼一声,到底套在了脑袋上,怎么看怎么别扭,发缝处尤其的假,只有再找个缀花儿的细草帽子戴上遮掩了,到门板边儿上道:“开门!” 外头老妈子道:“二小姐,太太说啦……” “戴啦!”思凌恼羞交加,怒吼道,“我戴啦!” 老妈子看阿珍,阿珍也发怵,总觉得有点儿什么阴谋,但又不敢堵着门不放,抖豁豁的还是开了,思凌昂首阔步的出来,老妈子瞅了一眼,哟,穿戴得挺整齐的呀!顿时放了心。阿珍跟思凌斗智斗勇多年,还算有点心得,追在思凌后头陪笑道:“小姐怎么不配个浅帮鞋子?穿这皮靴子不闷死人?” 换浅帮鞋子,那裤管就得露馅了。阿珍眼光忒的毒!思凌情急之下一把抓起门口的指挥刀。 那是个乌木的架子,陪陈大帅上过西北重要战场的指挥刀就搁在上头展览。陈大帅看见这把刀,目光都会变得温存很多,有时也说起当年那场战事,一次比一次渲染、一次比一次陶醉。那是他的得意战役,刀见证了他的荣耀。他打算让它陪他进墓里去的。 思凌抓起那把刀,豪气顿生。 虎父无犬女。老子刀锋血海去得,凭什么女儿就连扇门都出不去? 她把刀锋一抽,寒光映绿了她的眼眉。宝刀如烈酒,最能激人心魄,叫勇敢的越发意气风发、无能的更加瘫软如泥,那老妈子腿一软就坐地上了:“小、小姐……” 阿珍矗立,像座碉堡。 思凌瞪了她片刻,夺门而出,阿珍也没去拦她。 院子里响起马达轰鸣声,老妈子颤巍巍的爬起半个身子:“阿珍——” 阿珍还矗在那儿,这次不像碉堡了,像只傻鸟,仍然动也不动。 马达声一路轰出门去了。院子里下人发慌道:“小姐把大帅车子开走了,这怎么办……” 老妈子急了,拉了阿珍一把:“阿珍!”催她拿个主意。 阿珍没法矗立了,像沙子捏的塔,一拉就轰然倒地,倒得比老妈子更彻底,喉咙里总算能发出个支离破碎的声音:“这次坏了……” 刚刚二小姐眼神,就跟日本鬼子来了那阵子,大帅临上战场的眼睛一样,真像是能杀人。 思凌跳上雪铁龙,轰响了油门,一骑绝尘而去。 她没有正统学过开车,但有那么个机械天才的大哥在身边,打小思啸拧螺丝思凌就给递刀,思啸踩油门思凌就扶杆儿,思啸会九成,思凌至少也捞到三成,开个新车出去,固等闲耳。 陈宅铁门关着,把门的呆站着还没个准主意,但思凌不减速,她吃准了除母亲之外,家里没一个人敢叫她在铁门上一头撞死。哪怕撞伤了也不行。 一片慌乱喧叫,果然门就开了。 思凌一头冲出去,也不知时速几何,但觉风声过耳,快意非常。天已入暮,华灯初上,思凌打了两个弯,后视镜看没人追上来,照理该减速了,但去许家的这条路,正沿着苏州河,一边是泥堤,一边是厂区围墙,长长一条路,绝无行人,荒凉似一失脚跌进千年前,她来了兴致,依然狂奔,一手将草帽与假发全扯下了,任风滤短发,舒服得简直要仰脖作狼啸。 长街到了尽头,她慢慢减速,将洋装也扯了下来,露出里头英气军衣,外人看来,真真的一位戎装美少年,黑发全被风吹到后头,一片凌乱,倒更显艳色。 从这里再往南边拐,就是许宁的小巷了。 她家前门路太窄,不方便行车,思凌往后头绕,从那些石阶瓦罐、竹筐衣杆之间,步步挪、寸寸结,好如一曲挥洒唐风、忽转入宋词九曲柔肠,还要起承转合的分上中下阙一段段的来磨,尤其烦难。 好容易看到了许家的灯光,把车停在这里,人走过去也就五分钟。没人看车。但这么扎眼的车,料也没人敢偷,停一会儿不妨。可是思凌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忽然就不想上去了。 古人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又有说:近乡情怯。 思凌不知自己是哪一桩。 “思……思凌?”怯生生的声音,是许宁寻过来。 思凌一出现,便艳了晚风,而许宁一来,夜色都变得更柔和。 第三十四章 本少爷的刀 思凌偏头,见许宁立在那里,手揿在胸前,似一朵小小的白兰花,那身裙子还是白天的家居棉布裙,但好像更鲜亮了。如同晒过一天的衣物会带了太阳的香气,这身家居裙子在幸福里浸染过,于是借了主人的光采。 “啊呀,你的头发,”许宁看清思凌的样子,倒抽一口冷气,“谁干的?”吓得要哭出来,还以为思凌遭欺负了。 她也不喜欢。思凌咬唇。明明这样利落!母亲老脑筋,不接受也就算了,她一生最重要的朋友,许宁,居然也受惊吓。 “是剪坏了。”思凌干脆道,“很丢人是吗?你陪不陪我?” 无礼的要求。朋友嘛,要么心心相印、眼光喜好一致,要么,至少有同患难的觉悟。否则要朋友何来? “我,那个,对不起……”许宁惭愧的摸摸发辫,又忍不住幸福,“他说喜欢我的辫子……” 幸福得迹近炫耀——不,根本就是在炫耀! 这长长辫子拒绝了刀剪、拒绝了手帕交,要为她喜欢的人留着了。思凌觉得寂寞,插手进口袋,掏出石鸽子给许宁。 “这是什么?”许宁不解,但凭着少女的本能,她往后一缩。 思凌把理发少年的心意作个转述。 许宁把手都背到了后头去。不、不要!少女的目光看着天上的星星。谁把地上的石头送给她?这好像是污辱了她似的。 “你帮我处理掉吧。”许宁哀求思凌。 思凌没好气的瞪了许宁一眼。求得真轻松!好像思凌就活该知道怎么处理似的。 “还有……”许宁欲言又止。 “什么?” “……谢谢你。”许宁几乎要像日本女人一样弯下腰去,那种好没道理的郑重其事,谢什么却又不说清,把什么能讲不能讲的都包括在了里头,于是思凌也只好含含糊糊的挥挥手,落荒而逃。 夜更深了,风带了水的凉气迎面吹拂。陈宅的人是不是还在寻找二小姐,都找到了什么地方?思凌苦笑,费这么大劲就来给许宁送块糙石头,结果人家还不要! 不不不,不能埋怨许宁。人家本来就没说会要这种东西。至于思凌么,本就跟母亲斗气,送石鸽子不过是个由头罢了。有许宁在,没许宁在,这样性格的思凌,在十几岁的季节里,同这样性格的母亲,总要斗上一场的。 七十岁的陈思凌再回头看,就看得通透了。十七岁的陈思凌只是用纤长手指快速的轻叩方向盘,烦恼着:接下来去哪呢?近半夜的,开着新款敞篷车子,把一块石头巴巴的送了来,再找路绕到巷头,巴巴的给原来主人送回去? 她又绕回到苏州河边那条静静长街。 长街现在倒不静了。 一伙人在殴斗,拳头腿脚乱飞,打得忒也专心、而且敬业,那动作场面搬到银幕上都使得的。思凌大表兴趣,把车驶近。 那伙人看起来也就是小流氓,不知口角滋事演变成武斗呢、还是帮派纷争有备而来。一般人听到动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早走远些算了,偏思凌不怕死的要近看一眼。 她也就仗着车子好,别人轻易不敢惹,略驶近些,人家实在打到她头上,她无非加大油门跑路。 一驶近却发现,原来不是一伙人殴斗,而是一群人在打另一个人。 那被打的一个,身手也算矫健了,体格真好,思凌但见他于众人缠斗中翻腾跃掷、拳打脚踢,勇若雄狮竟没有倒下,反是那些小流氓们时不时就“啊呀”痛叫一声。只可惜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孤狮更难敌群犬,眼见他臂一振,把两个小流氓掀出去,马上背后一个棍子“呼”的当头砸下来,思凌惊得“呵呀”出声,那孤狮灵活的一闪身侧头,避开了要害,可腿上还是吃了一下,单腿跪地,双手仍然摆出训练有素的格斗姿势,别人倒也一时不敢上来。 这时候小流氓们自都发觉思凌了,有大半抬头看她,天黑,正没看清,只知车是好车,车主必是有路数的,也不知来砸场子架梁子、还是偶然路过其实无涉……呃,希望是路过而已吧? 思凌早先原也打算路过看看热闹算数,但见那孤狮般的男人身手漂亮,生出惺惺惜才之意,看见他吃亏,心忖“成群结伙来欺负一个,多不要脸。有胆就该单打独斗。”对那伙流氓已经不齿。他们又瞪着眼直冲她看,她更恼火,将大光灯“啪”的打过去,暗夜中强光刺眼,小流氓们赶紧扭头闭眼。却不巧那孤狮恰斜对着思凌灯光,也本能的别过脸,一个小流氓正好背对着思凌的车,看有机可趁,一棒子撩向他的脖子,那孤狮听见风声,急急闪避,还是慢了些,右臂被结结实实撩中,顿时倒地,流氓们扑上去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拳脚旋风般招呼上去,眼看他就要吃顿胖揍! 思凌大怒,从座位上跳起来,单腿踩在车门上,手往旁边一捞,正是家里带出来的指挥刀,“锃”一声清光冽冽出鞘:“已经报警了,再不滚,你们来试试本少爷的刀!” 这一刻她还真当自己是江湖仗义的侠少,“少爷”两字脱口而出,声音清脆。众流氓逆着光看这位少侠英姿飒飒然的身影,单身开一辆敞篷雪铁龙,拿柄上好指挥刀,公然搦战,不知是何路数,未敢上前。又有人提醒:“他报警了。你们想等警察来吗?” 对哦!等警察来有什么意思。 呃,不过,提醒他们的,是那个被按在地上的孤狮耶! 被猎物提醒跑路,好像很没面子耶…… 思凌嫌他们磨蹭,拎着刀跳下了车,刀身在车身上“锵”的划出锐声,颇为刺耳。 流氓老大果断下令:“撤!” 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众流氓一边撤一边纷纷往那条孤狮身上恋恋不舍的再踹几脚,江楚人横肘反击,思凌跑上来救援,见一流氓跌开去,压倒了两个人,其他人都跑了,那跌倒的三个也忙着爬起来,抱头鼠窜。 第三十五章 带血而回 人全散尽了思凌才看清那头雄狮的脸,竟是熟人——呃,算是熟人吧?江楚人……他是刚刚送许宁回家,在独自离去的路上遇袭? 这家伙白衬衫扣子扯开了一半,大咧咧露出健美胸肌,连腹肌都露出了相当一部分……呃,等一下,陈思凌,你在往哪里看! 思凌在心里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清心正念,问他:“喂,伤得重不重?我送你去医院?” “不重不重。”江楚人道,“多谢多谢。不用去医院。” “怕你同事看到?”思凌问。咦咦,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 江楚人奇道:“我的同事是医院的,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 思凌怎么会不认识他?是他没认出思凌来!车灯明晃晃照着,他看着思凌,半边脸雪亮,半边脸在暗影里,一管鼻梁在当中,益显秀挺,嘴唇太过嫣红了些,双眸却黝然如点漆,刘海披洒得任意,白衬衣上黄澄澄扣子却一丝不苟的扣至颈窝。那衬衣样子与市面上不同,格外严肃,也可以说更见神气。这所有的一切搭配起来看,有种很不合适的魅力,而且,为什么老那么盯着他,好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似的?江楚人听见自己心脏咚咚跳,或许是刚才打架太激烈的关系。 思凌拧了眉毛,问:“伤在哪了?我扶你去许宁那儿?” “你、你认识许宁?!”江楚人骇然。原来他们之间真有联系! 思凌蹲在地上,托腮看了他半分钟,唇角翘起来:“她是我女朋友。” “呃……”江楚人吃惊,“那些人是你雇来打我的?” 这次思凌瞪了他三秒钟,忍不住侧过头去笑。她想把这笑藏起来,一偏一低的姿势,却极见妩媚,江楚人觉得这份妩媚怎么就这么眼熟呢……“你是陈、陈二小姐!”他叫道。 思凌笑容灿然,也不藏了,站起来:“你还能走吧?” 双腿笔直修长,乌黑军皮带束住细细的腰,脸完全在影子里,双眸如星。 江楚人不自觉的跟她淘气:“走不了了,怎么办?” 他右袖子上血迹触目惊心,思凌难免紧张:“伤得这么厉害?我叫许师傅他们来搬你?” “别别!”江楚人讨饶,“我自己走就好。”果然站得起来,伤无大碍,也就是疼些……这些人下手还真黑! “到底为什么他们揍你?”思凌问,“你惹谁了?” “我真不知道。”江楚人举起手。 “你惹的人不少?”思凌追问。 “今天有人死在医院,大概家属气不过,买人来揍我一顿吧。”江楚人悠然猜测。 思凌气结。原来这是个活该挨揍的坏医生?她救错了! “总之谢谢你了!”江楚人道,“我先回家了。” 思凌板着脸还刀入鞘,拍着车门:“你坐进来!” “你送我?”江楚人笑,一身的狼狈,双肩还是舒展、背也还是挺。 当然!让伤者自己回家,思凌做不出来。 江楚人也就老实不客气的爬上车。毕竟是受了伤,动作不太灵便,思凌伸手搀他。 她手腕纤细,但比他想像中的有力。像藤,瘦瘦的那么一筋,可你都不知道它能承担多少力量。平生第一次江楚人面对一个女孩子时有这种感觉:把一生交给她,她都可以握得住。 车子缓缓前行,江楚人以左手撩起裤管看看,腿骨上青了一大块,怪道走路疼呢,好在绝无骨折、骨裂,这便不妨了。还有右臂上的血已慢慢止了,应该只是皮肉伤,更加无妨。 “送你到哪里去?”思凌问。他的气息侵过来,有点像思啸,可能是因为出了汗,年青健壮男子的汗味……这时,混了血腥,让她微微有点头晕。 江楚人爽朗的回答她:“回家。” 思凌确认一遍:“你父母在家?” “应该是吧……” 思凌便着手套洋装。这身打扮吓吓自己的母亲也就算了,去人家家里吓伯父伯母诚属不智。江楚人往椅背上一靠,欣赏她手忙脚乱一番,从个英气少年变回手长脚长的俏丽少女——啊,还戴了顶可爱洋帽。假发就算了,不戴了。反正帽子也已经足够遮掩脑袋。 于是俏丽少女开着拉风的车子,在深夜的马路上送一个沾血的英武男子,末班车从他们身边开过,车窗上的眼睛纷纷注目,雪铁龙上两人都不在乎。思凌忽问:“你身上抹了什么?” 那气息,汗与血之外,总觉还有点什么,与旁人不同,扰人心烦意乱。 “呃?”江楚人道,“须后水?用的科隆水。” 他胡根浓密,每天早上都必须刮一遍,到晚上,下巴已经铁青一片,得用特别坚利的刀片,嚓嚓的刮,刮多了难免伤皮肤,有时还会红肿,便跟外国友人学,拍些科隆香水当须后水,很是好用。 思凌扫他一眼,“嗯”了一声。思啸几年前起也长了胡子,没有江楚人那么密,主要集中在上唇,隔几天刮一次,刮前涂一嘴唇白白泡沫,带着淡淡橄榄香,思凌好奇去看,思啸每每赶她走:“这是男人的事!”思凌嗤笑:就那么一嘴唇白泡沫,什么男人? 而江楚人下巴上一整片猬刺般的青,叫她自觉的错开目光,像懵懂少男初见女孩子的胸隆起,惊一惊,扫了一眼就不敢多看。 车子到了江宅,思凌扶江楚人上去,他老兄忍痛拒绝搀扶帮助,以正常步速行走,抬头挺胸作出好汉派头。 江楚人的父亲有事并不在家,江太太在,白天眼见儿子跟一个少女从教堂里出去,肩并肩的还贴得挺近,要叫没叫住,心里总有点七上八下的,看儿子这么晚还不回来,更不安了,果然不幸的预感应验:儿子带了血回来。 还是位小姐送回来的。 第三十六章 脚踩两条船 江楚人从小爱惹事,时不时就负伤而回,江太太都习惯了,定睛瞅一眼,还能走能笑,应无大碍,一边上前接儿子,一边展眼看送儿子回家的这位小姐,衣着华贵、相貌端正,该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举止也大方,似乎不是白天那个少女,心中疑惑,却是教养良好,当面绝不问,且接了儿子,问是怎么回事。江楚人便道一场误会,受了点伤,好在这位陈小姐路过,帮忙送他回来。 江太太便向思凌道谢,转头问江楚人:“伤哪了?我给你看。” 江楚人逞英雄道:“不用!我是医生了,自己能看。”腿伤已掩饰得不错,右胳臂往后避了避,不肯给母亲。 思凌本打算告辞了,闻言忍不住道:“凭你是名医,还能管到自己的右手臂上去?” 江太太已经端了急救小箱子来,里头绷带消毒水一应俱全,连小剪子都有,强把了他胳膊剪开袖子,查看了,知道是外伤,破皮而已,笑着向思凌道:“这个不妨。我在教会的妇女救伤会里,学了点手艺,他只要开出药方子来,我帮着上药包扎总还行的。” 思凌见她这般豪爽,也生出敬意,立在旁边看她操作,随时准备帮忙打个下手。 江楚人忍着痛,也笑:“这种小伤要开什么方子,你当我小时候淘气摔了,随便擦擦弄弄,不就完了!啊对了,云南白药很好,给我洒上些。” 江太太果然拿消毒水、白药出来,动作是熟练,毕竟骨肉连心,消毒时,手就有点抖。江楚人装好汉,不吭一声。江太太清理完了伤口,将白药厚厚撒上,包了纱布,咬牙道:“什么误会伤成这样。”说了这句,心头一跳,不知会不会跟这位小姐有什么深层次的关联,就怪担心的看思凌一眼。不料思凌正向楚人挑挑眉毛,那意思是:“你惹出的事,老实招认罢!” 江楚人向她挤挤眼睛,暗示:“你别多嘴,回头我跟你说。” 思凌见他挤眉弄眼,心里道:“背后不知有什么妖娥子,为了许宁,还是得打探清楚。今天且算了,伯母面前留你个面子。以后倘问出来,你是坏人,终要在许宁面前拆穿了你!”牵牵嘴角,转头不再看他。 这一番眉眼官司,落在楚母眼中,却是春光无限。她老人家暗想:“好,好,一直为这小子婚事担心。莫非这桩婚事着落在这里?”笑咪咪将绷带包扎好,问思凌道:“陈小姐住在哪里,回去还方便不?这么夜了,待会我们送你罢!”虽是客套,其实也想试探试探她的家底。 思凌欠身,报了住址,离这儿倒也还算近,何况有车,自己回去不妨。 江太太住的这个地段,也算好,都是中产人家的居所,听了思凌的住址,晓得厉害,皆是独门独栋,居者非富即贵,顿时肃然起敬,便动问令尊何处供职。 这次思凌笑笑,只道军旅中人,旁不多言,还是江楚人在旁代答,这位陈小姐的令尊便是陈将军某某人,抗日战争时立过何等大功。 这些大功,却有的是陈大帅自己吹嘘、有的是他的马屁者帮忙吹出来的,江楚人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正都是好话,择其精、拣其要的向母亲报告了出来。思凌听在耳里,要全盘默认怎么好意思,但也不便一件一件替父亲否认掉,只能道:“惭愧得很,这是人家过誉,家父凭着一腔血气,为国尽忠是有的,其实军绩也没有做到那般显耀地步。” 江太太却也听说过陈大帅。毕竟战争刚结束,政府为扬军威、定民心,连篇累牍夸赞前几年官兵的战斗精神,其中时不时就蹦出陈大帅名字。不过江太太对陈大帅留下深刻印象,还是最近他那二姨太太闹出的新闻,连怀恩堂里也有教友在嚼舌根。哪里的人都对桃色新闻感兴趣,既信了教,不好太幸灾乐祸,传归传,捎带要感叹尹爱珠害人害己、陈大帅晴天霹雳、陈太太的处境多少为难、孩子又有多受伤……以表示他们是顶顶有同情心的,与一般专爱播弄是非的八婆不同。 江太太的立场,本就站在正房夫人这边,生出满腔的同情。再看思凌如此教养良好、谈吐文雅、进退有度,真真的叫人越看越爱,她脸上便笑得像朵花似了,边把包扎下来的东西端开,边道:“陈小姐坐会儿!我叫佣人做夜宵,用一点再走!”思凌推辞,楚母哪里肯听,在门口回头冲着江楚人叫:“你把陈小姐留住!好好谢谢人家!不然我不饶你。”这才出去,意思是想给他们单独相处说说话儿,思凌向江楚人撇撇嘴:“我走了。”就笔直往门外走,裙摆擦过他的椅背,江楚人拿那只好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别走。” 思凌挣了一下,没挣开,作怒容问:“干嘛?” 江楚人一径儿笑:“你没听见我妈叫我留你?” 思凌匪夷所思:“我救你一次倒成欠了你了,你叫我留我就非留不可?” “是我欠你,”江楚人笑容可掬,说得却无赖,“左右已经欠了你个情,不如强留你,再欠你一次,日后一道还罢了。” 他的手很暖,没有思啸的大,但是更厚实,握住她的手腕,热力汩汩的传过来,思凌不觉心里也有些跳,俯身向他,轻轻道:“快放手罢。真要留下来吃饭,少不得宽外衣脱帽子,露出这个头来,你母亲还要觉得好看呢!” 江楚人笑笑,看她红唇离这么近,忽然想轻轻偷一个吻,终于还是放了手。 江太太端了夜宵来时,就只有儿子一个懒洋洋躺在沙发上,她举目四顾:“陈小姐呢?” “走啦!你没听见汽车声?”江楚人长舒猿臂从母亲托盘上打劫夜宵,乃是碗丸子粉丝汤。江太太瞪他一眼,将盘子连另一个碗搁在了茶几上,在他身边坐下来,替他端碗挟粉丝:“怎么不好好留留人家?” “留了。人家要走嘛!”江楚人就着母亲筷子呼噜一口细如银丝的粉丝,“妈,半夜三更我也不能硬留人家小姐吧?” 这倒也是。江太太语气就难免八卦了:“认识陈小姐多久了?” “也没多久……都谈不上认识。” 推得这么干净,更见可疑!江太太舀了个拇指大的细巧丸子,连汤喂他,再问:“陈小姐是陈太太亲生的罢?我听说陈家好像有几个姨太太?” “我哪知道?”江楚人自己拿左手接了碗,直接喝,没几口,碗就见底了,含含糊糊道,“妈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是想得太多?儿子对这么好的小姐没意思?那对谁有意思?江太太想起白天教堂里伴他离开的那抹少女身影,心又悬了起来:“你这一天跟谁在一起?” “……朋友。”江楚人心惊肉跳的发现,他这一路回来,都也没想过许宁, 以前他顶鄙视脚踩两条船的家伙,认为是对女孩子不尊重也不负责任的低级家伙,现在轮到他,好么!半日之间,先对一个女孩子有……那啥啥的感觉,然后又对另一个女孩子……那啥啥? 江楚人已经界定不清楚这头那头都算啥和啥了,总之他深受震动,并且明智的意识道:他若不想沦为猪八戒照镜子两头不是人的混帐,就得早早回头是岸。 “什么朋友啊?怎么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她信教吗?”江太太提出一串问题。 江楚人搁下小碗:“妈我先睡了。好困好困,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 “手没事吧?——到底惹了什么事人家打你成这样?”江太太追着问。她如果知道那是伙小流氓,准比现在焦急百倍。 江楚人含糊应付她:“有个朋友惹了情债,人家以为是我。误会,说开就好了。没事儿的哈,妈。”准备关卧房门。 江太太一脚楔进去:“手不行就别去动手术啦!” “知道。知道。我会看情况。”江楚人总算把那只脚推了出去。 第三十七章 说幻还真 思凌驱车回去,驶到家门前的车道上已经心捣如鼓。照父亲母亲无论哪一位的脾气,这条道上估计就已经有埋伏了,至少有个报信的,见二小姐身影,一扯信号绳,宅子里就好冲出来一顿电闪雷鸣照头浇。 结果这一条短短车道,倒行得太平。 思凌一发心里毛毛的,再往前,下人替她开门、泊车,神情是有那么点儿“麻烦了,不过咱可不敢多嘴”的样子。思凌也就不问他了,横着一条心,踏进楼门。 斜刺里就伸出条胳臂搂着肩把她一揽。 思凌立脚不稳,直接就往他身上跌,正待叫喊,觉出这条胳臂这个怀抱怎么这么熟悉?随之认出了味道。这味道也是熟悉的。 说不清楚的,亲切的,思啸的味道。 思啸薄薄的大手揉着思凌的头发,呻吟抱怨:“真剪成这样了!我还当他们夸张。” 他背靠着墙,思凌倒在他怀里,头顶上就是他的下巴,满满呼吸的、包裹的都是他的气味,鼻子好没来由的一酸,闷声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咄!”思啸斥道,“说什么疯话。” 思凌也笑了,仰头端详他,问:“怎么忽然回来了?” 总不可能是专为她这个头发,神行太保也似赶回来的! “你也知道我们的研究方向转向医学领域了。试制一个新机器,需要同上海这边医院联系。”思啸道,“赵教授派我来办,一回家就听说你闹了这么大事。”拉着她手上楼梯,猛见她衣襟上有血迹,手一抖:“——哪来的血?” 是江楚人右袖的血沾到她衣服上。本就是胭红的衣裳,有了血,思凌自己还没觉察,低头一看,懊恼:“这衣服毁了。——人家身上沾来的,说来话长——母亲呢?” 思啸乜着她:“母亲离家出走了。” 思凌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怕了,当时怎么不想?”思啸推了她一把。 当时……当时都考虑了,还叫什么冲动少年?思凌陪笑:“你把母亲劝下来了?” “母亲还在打牌。我回来,正遇到下人一团乱麻,赶着要去给太太报信。我想着,除非出动巡捕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你,无谓让她老人家担惊受怕。再说你也最多丢人现眼,不至于杀人放火——” 思凌白了思啸一眼。思啸笑着接下去道:“且让你去,你知轻重,总要回来的。”说着已到了三楼,“父亲是先回来了,这事瞒他不得。他现在书房,你去好好陪个罪。”压低嗓门,“把父亲搞定,母亲就不妨了,懂不懂?” 活似小时候,思凌考试打小抄,思啸弹她一个爆栗子,然后帮她掩护。 思凌心中暖融融的,待敲父亲的房门,手抬在半空,先低声问思啸一句:“你讲老实话,我剪这头发有多难看?” 思啸望着思凌,眼神中已有答案。流行的眼光都不论,反正他看她很好,像她看自己一样好。思凌抿嘴微笑,叩门,三声,笃,笃笃。 副官、小兵要进长官门时,规规矩矩的叩门声。 往常思凌要找父亲,哪有这般规矩。用上小兵叩见长官的礼仪,必是犯错。 里头没人回答,门倒是虚掩的,思凌看看思啸,思啸点点头,思凌便推门进去。 这书房的结构,是一进套一进。外头一个小会客间,玻璃移门隔开,门后头才是正式书房,正式书房里头又有个小间——这且不去说它,总之隔着玻璃门,思凌看见父亲的身影,睡是肯定没睡,之所以不答声,看来是生气了。她晓得认错的规矩,先垂手罚站,一低头,又看到衣襟上沾的血,实在碍眼,怕父亲看见又是一番罗叱,悄悄揭起来看看,下头的白衫倒没沾着,便到旁边先把女装上衣脱了,军中白衫衬个淑女长裙何其不伦不类,顺手把裙子也扒下来。 门里头掼出一声呵斥:“鬼鬼崇崇干什么?” 思凌蹬开碍事的长裙,跳回玻璃门前垂手罚站,同时道:“报告大帅,整理服装!” “到这时候了还整理个屁!”陈大帅继续骂。 思凌乖乖聆训。 陈大帅喘过一口气:“进来吧!” 思凌移开门进去,陈大帅猛一展眼,见一清爽短发、墨眉秀目、英气挺拔的少年出现在面前,恍惚像看见多少年前的自己…… 不不,他少年时还在衣裳褴褛作强盗,后来打成了军阀,有了齐整衣裳,已是壮年。这里站的,是他的孩子,继承了他的梦,胆大妄为、却也不失担当的回来领受教训了。 陈大帅想起自己担任的角色,继续板起脸。思凌虽然垂着头,却凭借她的本能灵敏嗅出了松动气氛,顿时宽心多了。陈大帅总之先劈头盖脑骂上一通,思凌老实听着。陈大帅骂得差不多了,便问:“以后还敢不敢了?”本来也就走个形式,回答不敢就好了,但思凌犹豫一下,说出老实话:“可我喜欢啊。以后还想剪。” 陈大帅吹胡子瞪眼:“还想?瞧把你妈气得!你还想?!” 思凌郁闷了:“为什么她要这么生气?真是很舒服的发型啊,也没有伤害别人。” “你碍着别人的眼了!” “碍眼的话,他们不要看好了!怎么能为他们的眼睛,干涉到我自己的头发!”思凌拧起脖子。这话就谈僵了。幸好陈大帅拿她软肋:“你叫你妈也不要看你是吧?她气出病来也不干你事是吧?” 这个……思凌低下头,觉出了“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沉甸甸两难。 陈大帅手肘撑在桌沿上,手摩挲着崭新的金笔,瞄着思凌。犟小子——不,犟姑娘,好在是孝顺,勇敢而善良的孩子……呃呃,现在不是宠她的时候吧!他绷着脸道:“知错了,就先回去吧,车子的事我先不告诉你母亲,至于头发,你自己掂量掂量!” 思凌如蒙大赦,告退。陈大帅丢开金笔,把身子深深陷在椅子里,想着:这个混小子……这个小女儿,她的身上到底流着他的血,他男人的一部分给了她,所以她几乎像是他的一个儿子哪!他这辈子有几个儿子?大儿子读书读书读得真好,这点是真比他强,但强到这种程度,好像就不是他的儿子了,以后大概是衣冠楚楚的学者,跟军阀出身的老子没关系了。三儿子么,蠢是蠢了些,好在有热血有干劲,本来以为,长大能沉稳些,能继承他的事业吧?唉谁知是野种!爱珠那贱人叫着撞天屈,他又不是傻瓜,怎么会相信。当然太太在当中肯定弄了点手脚……帮助贱人野种败露。兵不厌诈,当太太的就该帮他看着内宅,这点权限是应该的——唉,总而言之,他有生之年想看见自己有个儿子像他一样蛮牛般胡闯,是看不见了,但是女儿……陈贝儿那小胖妞不要提她了,思凌……思凌是不一样的。如果可以,他愿意看着她穿起他为她准备的军装,骑马、打枪、征战。可是她母亲说的也对,她毕竟是个女儿身,太过妄为,是要惹人闲话的罢,教训教训也好! 教训教训也好……他陷在椅子中,唇边不由得流露出温柔赞许的微笑来。 第三十八章 水容阁 思凌老老实实从书房里出来,扬头,便如困兽获释、狡兔得脱,喜气洋洋,待向思啸报喜,看他不在走廊里了,便一路过来找他,顺便还得告诉他一声许宁和江楚人的事。 老妈子在走廊边敛手回禀:“大少爷在二楼水容阁整理明天用的东西。”那个小小房间,思啸拿来当书房用,院子里的人工池,每到天气良好的黄昏,波光会映上天花板的一角,滟滟如美人儿的眼波,兄妹俩戏题之为“水容阁”,渐渐连下人也这样叫起来。 思凌跑到水容阁里看,思啸果然在那里,趴着睡着了。旁边一个大箱子,里头大概装着机器,手肘下压着一份看到一半的文件,应该是明天要用的。文件露出几行片断,思凌看到仁爱医院的名字。呃,他明天要去的是仁爱医院?有这么巧吗?思凌想问,看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黑发,还是没有叫醒他,旁边拎起一件帮他披上,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嘱老妈子当心大少爷别受凉,她自己也回房睡了。 早上醒来,思凌一睁眼就发现可怕的压力:陈太太不知何时来的,正坐在她床头,叫人毛毛的。思凌忙坐起来,偷偷打量母亲的脸色。 还好,不是很生气。 但伤感的意昧浓重。 思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声音顿时低了八度:“母亲……” 陈太太不回答。 思凌慌了:“母亲,我知道错了。” 陈太太长长叹口气:“你这孩子,我也不说你了。出去抛头露面,是你自己的脸面,你说,该怎么样出去?” “我,”思凌道,“我就这个头发出去好了。” 陈太太道:“还是假发像样点,人家看来不那么骇异。” “可是母亲,假的总要出破绽的吧?那时怎么办呢?” 陈太太刺了心,脸往旁边一别。 思凌心里也跳了一下,掩饰着道:“反正我就是这个样子了,让人看罢!” 陈太太望了她片刻,思凌将目光错开。陈太太徐徐道:“由得你罢!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出去由得出去,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放肆,只去必要的地方,尽量别去聚会、娱乐的场所抛头露面,给父母留点面子。还有,上教堂时,总该戴帽子。” 已经很客气了,思凌应下。母亲让步,她反而觉出了自己的不孝,宽慰母亲道:“我以后不这样剪了。” 陈太太心里确实是舒服点,道:“只盼你以后真能遵守诺言就好了,还有件事,你须得答应我。” “……什么?”思凌觉得刚才高兴得可能太早了,大菜还在后头。 果然后头来了:“我们与孔家不能比——” 思凌皱起眉头。孔二小姐真是出了名的爱扮男装,横行无忌,实在背景够硬,做点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必承担后果,但名声是不好了,孔小姐也不在乎。这真不知该说是洒脱、还是可怕。思凌也从没想过要跟她比。 “——你万一因为这事,人家议论你,回头找不到好人家……”陈太太继续道。 “哎呀妈!”思凌要作乖孩子时就叫母亲,一烦了心就直接叫妈,“我又没准备嫁人。” “胡说!”陈太太放下脸,“难道一辈子不嫁?我答应,你父亲还不答应。我就是怕你名声一坏,有些正经人家不高兴要你,我也不能看你随便找一个嫁了。你想嫁谁,得告诉我同意。我找到好青年叫你看看,你得去看看。” 只是剪一次头发……至于吗!思凌悲愤了。她一悲愤就会乱说话,或者干脆说不出话,譬如现在。 陈太太口齿可便溜得很:“你还小,现在不考虑嫁人,那也好。先答应了我,反正以后嫁不嫁,都是以后的事。你现在先答应了,也可母亲放心些。”说到最后一句,声带哽咽。 思凌举手投降:“好好!反正就算不答应,想嫁谁不还得得到您的同意吗?” 陈太太心里道:“你别私奔就好。”却也先不提了,作出宽容的姿态,“这样就好了,你去罢!也快成个大人了,行事相信你有分寸。” 这信任叫思凌沉甸甸的,还真打算呆在家里蹲一阵子禁闭,等头发好歹长长些儿、看着像样了再出去。可是她得找找思啸…… 思啸已经不在家里了。 早在思凌醒过来之前,他已经出发,去接洽好的医院谈谈新型医疗器械的具体问题。思凌恍惚想起,从小,只要痛风病不发,他也是挺能跑的,每每天刚露曙光就到图书室翻书、或者到储物室地下室鼓捣什么新机器去了。那时候思凌想找他,上上下下楼层跑一遍,也就找到了,如今人长大,如鸟儿翅膀硬了,能高飞。他再去的地方,就不是她能轻易够得着了。 思凌呆一会,在思啸桌子上拿了一份材料,回房换了衣服,出来到大厅,陈太太正倚在上一层楼的雕花栏杆上看她。 “我给大哥送文件去,他慌急慌忙拉下了!”思凌扬扬材料,又张开双臂亮明自己的装着,苦心孤诣选的,非常给母亲大人留面子了吧! 她穿的还是西式衣裤,戴个帽子。那衣装是新兴的款,剪裁与配饰既没有明确表明是女性、更不是男性,只能说是中性,神气是真神气,配个同样的帽子,仪表上是说得过去了,就算跟大众口味有那么点儿距离,人家也只会觉得“国外刚回来的年轻人吧?穿着国外的怪衣服。”至少不会讪笑指摘:“这丫头疯了吧!”还是上次思凌给许宁去买衣服看见了,一时兴起,拎了套回来,今天正好用上。至于帽子,圆顶窄沿墨缎,与衣裳一般儿简洁,帽沿下微露刘海,益衬出她那双黑焰般的美眸来。 陈太太看她模样果然不错,理由也过得去,点头放行了,不忘嘱咐她早点回来,莫在大庭广众尤其是熟人多的娱乐场所流连。 思凌应诺了,一径往仁爱医院走。 其实只是文件上有这个名字,思啸并不一定到来这个医院……但思凌必须来。 第三十九章 低血糖 为了能有借口到仁爱医院来,思凌特意没有问母亲、佣人们:思啸去哪了? 万一他们告诉她正确答案,不是仁爱医院,思凌可不就没借口到这儿来了么? 她现在来,万一母亲动问,她还可以说:“是我弄错了。我只是为找大哥。” 思凌必须要很小心、很小心的防备着母亲。她这次来仁爱医院,是为母亲,不是为思啸。 她找到了那个医生。靠母亲的关系进这个医院、并且参与给思斐验血的医生。这些天里,思凌很留心,不但打听到他的名字,还知道他上的是常日班,周一到周五的整个白天都在医院里。她笃定能找到他。 找到他,劈头就问:“大帅知道了,怎么办呢?” 那医生盯着思凌,好像没听懂她的话一样,但腿却一弯,往下坐。 思凌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拿到答案,她上前搀扶那医生,耳语道:“我跟父亲说是我换的血样好不好?” 那医生目光中流露出无限感激。 思凌叹道:“不,母亲没有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帮忙那医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那医生表情发生了很复杂的变化,如释重负、死里逃生,还有“原来你在骗我啊?”“你在这么要命的问题上骗人干嘛啊?” 有人走过来了,思凌关切道:“医生你怎么会头晕的?贫血吗?还是中暑?” 那医生张张嘴、声带罢工。他这才郁闷的意识到自己什么话都还没说,就被这少女耍得团团转了。再失声下去可不行,他又试了一把,总算说出话来:“是……是早饭没吃,低血糖。” “千万要注意身体啊。”思凌关切的问。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的演技能这么好。 “是。是的。”医生唯唯喏喏。路人走过去了。思凌问:“思斐和珠姨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是太太在照顾。” 思凌点头:“我没有来问你,你什么也没说。” 医生鸡啄米一样点头。 “你放心吧。母亲是为了保护我。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什么事,都是我干的,与你们无关。”思凌一字字道。 医生再次出现“您大仁大义”的无限景仰和感激。 “真的不用我再送了吗?”思凌提高声音,“低血糖没问题了吗?不需要我送你到房间里躺躺?” 这会儿又有人经过。那医生唯唯喏喏:“不用送了。不用送了。” “可是我大哥没有来这里吗?”思凌皱着眉、背着手、斜了身,顶可爱的女孩子烦恼样子问他,“你认得我大哥吗?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哦,陈大少爷!”路人之一正巧听见,也认得他们,尽管被思凌的“新潮”装束惊了一惊,仍然上前热情指引,“他跟我们江医生在谈话。二小姐是来找您哥哥的?我来领路!” 呃……真有这么巧啊?思凌倒有点发呆。 她被热情的引走了。 路人之二站在那医生旁边,感叹:“陈二小姐真是美人啊!” 唔,美人确实是美人…… “性格也真好啊!” 喂,关于这一点就见仁见智了! “你怎么这么巧就头晕,让她扶你?”路人之二嫉妒的看他,“运气真好!她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就、问她大哥在哪……我不知道……”那医生擦汗,“我没好好吃饭。我还在低血糖。我先走了。” 落荒而逃。 却说路人之一把思凌领到个走廊,但见好几个护士在一扇门前探头探脑,听到足音,她们像受惊的麻雀赶紧散开,一边摆出忙碌的样子一边纷纷走散。 那门里有声音,听着还不是一两个人的声音。 思凌进去,但见一道厚厚的白帘,帘子一边照得雪亮,另一边幽暗。雪亮的那边躺着个病人,从门口这里只能见到一双脚、还有连出来的许多管子,思凌只望了一眼,不敢再看。那幽暗的一边却是放片子的。放映类似小时候的电影机,但放映的内容差得远,都是各种血淋淋的片子,血管、脑回…… 思凌眨了两下眼睛。在这诡秘的背景下,两个人的侧影尤其醒目。仿佛她幼时曾见的一幅教堂壁画,上头两个天使。大人说他们是与白天使,一个毁灭、一个卫护。要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好靠光线的提示—— 一道白光从画面上方打下来,鲜明的将两个天使打进光暗两个世界,如同这个房间,一边人造的明亮灯光、一边人造的幽昧暗室,像特意对那名画进行拙劣的模仿,存心要提醒什么一般。可惜真人不像颜料那么听画家的调配。江楚人与陈思啸都在幽暗的这边,激烈的交流完某个意见,暂时都不说话,彼此对峙,分不清黑白,听见思凌进来,一起回头看她。 房间里还有好几个人,都是有点名望的医生、或者医院中的管理人员。思啸发函、来电接洽时,并未亮明自己身份,只用清华赵教授的名义,院方同意协助他工作,但不重视,只随便派了个人——江楚人正好因臂伤而处于半歇工状态,闲着也是闲着,就他吧!等思啸一来,认得他的不少,原来是陈大公子亲临,那可不能轻忽了,于是好几个人又赶上来接待了。 那些护士正是在门外偷看这幕盛况。其他医生和管理人员在所不论,江楚人可是本院第一潇洒帅气的医生,允文允武、内外兼修,平时偷看他的小护士本就不少,今儿再加个陈思啸,竟与江楚人一时瑜亮,说起医学仪器中各种术语来,就算你听不懂,也能感觉到那成竹在胸、进退有度的魅力,再加上家世又显赫……怨不得护士们蝇聚观瞻。 思凌定了定神,举起手里的东西:“大哥你拉下材料了,我给你送来。” 说话间,房间里其余人认得她的,纷纷致意。思凌也教养良好的一一答礼,到江楚人这儿,顿一顿,淡淡点头:“江医生好。” 第四十章 美意 思啸不记得自己拉下过什么材料,倒讶异了,不去看那叠纸,先去看思凌的眼睛。思凌避开他的目光,他蹙着眉,从思凌手中接过材料看看:“我并不需要这个。” “啊,那是我误会了,我弄错了。”思凌讪笑着后退,“你们忙。我先走了!” 思啸想叫住她说点什么,可那供测试的病人还等着呢!他回到仪器边,继续与医生们探讨。 很快他也发现,有的人不是真对新型原子射线仪感兴趣,只纯为拍马屁而站在旁边陪笑,还有的另有要务,却不好意思走开。他主动开口,把这些人都请走了,只留两三位,这才是精英,再昏天黑地的讨论一番,其他人也败下阵去,只有江楚人与思啸棋逢对手、相见恨晚,已换了几个房间、交流了不知多少病例,谈到热烈处、难解难分,却恨时已近午,得先填饱肚子。 是到外头找个小馆子吃,还是医院食堂里解决一下算了?两个人还没有决定。江楚人领着思啸先出住院部大楼,步子往食堂这边偏,却见妇女救援队的女人们走过去。 因穷人们很难负担得起医疗费,仁爱堂设了捐赠箱,用施主们的捐款买些最基本的药品免费提供,并牵头热心人们组成个义务的救援队。医生给他们做最基本的培训,他们就可以服务穷人了。 男人多半要做事业、养家糊口,不能总在义工里混,倒是些太太小姐们,比较闲、心又软,便过来挥洒上帝的慈爱了。这支救援队的中坚力量,清一色都是女性,而且年长的多、年轻的少。长此以往,人们就管她们叫“妇女救援队”了。 江楚人好风度的驻足请她们先走,一晃眼,见到队伍中有个身影,不但年轻,而且清丽,而且——“阿宁?你怎么在这里?”抢先意外打招呼的,是思啸。 许宁很想钻到地里去。 谁叫这条路太弯曲,她走到跟前了,才发现思啸与江楚人一起过来。她今天才刚刚加入妇女救援队,就是想离江楚人近些,说不定吃饭都能遇见——这还真遇见了,旁边居然有个陈思啸! 最尴尬莫过于此。 她埋着头,硬着头皮,打招呼,眼睛只敢看他们的鞋子和裤管,这两双皮鞋和挺括的裤管都叫她心惊肉跳。她汗要下来了,不知怎么打完招呼、回答了几个问题,然后继续随众往食堂走。 “小姑娘你太腼腆了。”一位太太道。 “怨不得的呀!江医生这样好人材,我这种老太婆见了都移不开眼睛,何况小姑娘哪!”一位大妈道。 “小姑娘不是移不开眼睛,是不敢看呀!”又一位婶子打趣。 “小姑娘脸嫩,是不敢看的。我们就没关系了。”一个头发都斑白的老太太眯着眼笑。 许宁脸皮越发红赤,随众往前走,一声都吭不出来。 思啸与江楚人互望了一眼,脚步很有默契的转个弯,背离了食堂,往外头走。 走了几步,江楚人道:“外面有个咖啡馆,吐司和蛋包饭都不错。或者还有小炒的店铺——” 思啸道:“就是美意好了。” 那家咖啡馆叫美意。许宁家既在医院旁边,思啸对于附近的馆子,熟悉度不下于江楚人。 江楚人静了静。这次思啸先开口:“江兄什么时候认识阿宁的?” “没有多久。”江楚人道,“陈兄跟许宁……不止是认识?” “她是舍妹的好友。”思啸慢慢道。 两人都知道不止于此。 但江楚人还是顺着他荡开了话题:“关于二小姐的头发,令尊令慈没有为难她吧?” 思啸忽的顿住脚步。 江楚人忽觉这家伙的身上散发出凛凛的——杀气? “舍妹是昨天刚剪的头发,今天过来时好好的戴着帽子。”思啸一字字道,“她的头发叫人为难,江医生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不是我教唆的!”江楚人举起手,“我只是,二小姐刚巧救了我,我看到了。” “她怎么救你?”思啸皱着眉头。江楚人望向外头,惊奇道:“二小姐?” 思凌站在门外一棵开花的树下,正仰头看着天空。 天空很清、而且明亮,似新打的银子,银光中透出淡淡的蓝,美得不容人久视。在枝叶和花朵的缝隙中,它如同敲碎的银片,嵌成了玫瑰窗。 玫瑰窗总让思凌觉得寂寞,仿佛这样的五彩缤纷,锁住了地久天长、地久天长,那地久天长里偏偏没有你想要的温馨,于是越久长、便越凄清。 听见江楚人的声音,她回过神,转过头,眨巴眨巴眼睛,思啸已三两步赶到她面前:“怎么了你?” “我没怎么啊,”思凌无辜道,“倒是你们怎么了?” 在医院里看他们棋逢对手,那也不过切磋,整体气氛还是融洽的。这会儿却有了紧张对阵的意思,她没有弄错吧? “许宁加入了妇女救援队。”江楚人摸摸鼻子,坦白。 “啊,”思凌讶然,“你们遇到了?” 狭路相逢不能幸免的遇到了…… 思凌非常之自责:就该先跟大哥说明的嘛!也好叫大哥有个防备,现如今,总得亡羊补牢,给他们委婉的解说一下——都王见王了,她想不出能怎么委婉,索性直接指着他们:“大哥喜欢阿宁、阿宁喜欢江楚人。江楚人喜欢阿宁。” “呃……”江楚人想说,喜不喜欢的,他其实还没有做决定。他真是个臭男人,碗还没吃就看着盘里。他这心里吧…… “大哥,对不起,”思凌盯着脚尖,“可是阿宁都跟我说了。没办法了。” 思啸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就为了这个难过?” “……”思凌其实更担心母亲做的事。刚才她离开医院后,已去一个看起来还算正经踏实的私家侦探所,开口先问他们能否保密。侦探所的人一套儿的保证,将合同条款也翻出来给顾客看,表示保密是他们的职业道德,深深刻进他们的血脉,像上帝契约一样神圣。 第四十一章 豪门血统 于是思凌敢把委托内容告诉这两个侦探:找这么个女人,还有她带的孩子,看看她们生活怎么样?如果需要钱的话,请侦探所帮忙给点钱。但是整个过程要很秘密,不能被人发觉。任何人发觉都不行。 她怕的是母亲也盯着珠姨母子,若发现思凌雇人找珠姨,难免生麻烦。侦探们有那么点儿晕,不晓得整的是哪一出,但还是答应了下来。等思凌走后,一个衣裳旧的的瘦侦探问他同事:“你说这会不会是她把原配赶跑了,于心不忍,想赔点钱赎罪?” “原什么配呀!”那同事,气派更大更体面的侦探回答道,“你看不看娱乐新闻看不看名流版!这不是陈二小姐吗?她们家姨奶奶偷人养了孽种,陈大帅连母带子都给赶出去了。要说这偷的人还是……”噄噄嚓嚓,嚓嚓唧唧,末了道:“二小姐良心好,这么一位姨奶奶、野种弟弟,还想找出来照顾。” “原来如此!”瘦侦探感慨。 “到外头可不准说!”胖的警告他,“大帅的家事,万一你乱吵吵,人家找个人废了你,你跟谁说去。” “这么危险。”瘦侦探开始哆嗦了,“那咱们不做了?” “接都接了。”胖的往椅背上一靠,老练的绕着手指,瞅着自己的肚子,“这种家事吧,说烦最烦,说容易最容易。第一要嘴巴把稳,第二慢慢找,有点儿什么线索,就可以向当事人交差,甭管有多大收获,只要把困难大大的吹一顿,对这样的小姐尤其管用,她一准儿的肯掏大钱!” 瘦侦探心悦诚服的点头了。 思凌从侦探所出来,脚步有点儿飘,一时竟不相信自己办了这么大的事。剪头发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派侦探去找被母亲陷害者的踪迹……思凌手有点抖。 她毕竟还是自私,不能向父亲揭发母亲,以换取思斐认祖归宗。只能尽自己所能,私下让他们母子日子过得好点儿,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如果她再坏一点儿,完全站在母亲的羽翼下,诸事不管,安心享福,疑团逼到面前来,都闭着眼睛号称:“我相信母亲,母亲才不会是坏人呢!”真的避无可避了,才惊恸号哭:“怎么可能!三弟,你受苦了,我从此要加倍的爱护你,替母亲赎罪!爹爹,请原谅母亲吧!她一定是无意的,看在她侍候了您这么多年的面上!”孝顺善良的美名都占了,还不吃什么亏。 可惜思凌做不到。 不忍心看珠姨母子流离失所、又不忍心捅母亲一刀,思凌这家伙啊,替母亲瞒着,觉得对不起珠姨母子,想接济珠姨母子,又觉得背叛了母亲,于是格外纠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走到医院门前,抬头看树、还有树后的天空。 她并没有指望思啸会从这门里出来。一开始就没打算找思啸。心绪太乱,她所有举动都是下意识的,无法解释。 反正思啸一出来,她觉得,她就是专门在等他的,而他也一定会出来,一眼看穿她的不安与烦恼,关切的问她:“怎么了?” 思凌有种冲动,想把一切告诉思啸,但忍住了。告诉他,无非是把她的重负移交给他负责。这是不公平的。她亲生母亲的罪,她来卫护。思啸的身世——母亲是说绝无指摘处,但如果有弱点呢?也不必叫他烦恼。思凌会保护他! 她终于勇敢的挺直肩背:“我就是怕哥哥你会为阿宁伤心,所以才担心的。” 思啸瞅着思凌,思凌这次一闪也不闪的回视他。 江楚人在旁边看着,这两兄妹,真有着异乎常人的羁绊,自有他们的交流语言,不是用文字,而是用眼神、姿势、声音,是旁人一时无法介入的。两个人都修长,一样的郁郁灼灼的眼睛,俊美的容颜,思凌的下巴更秀气些,而思啸的下巴偏大,且有个凹槽,这种形状的下巴是父母辈遗传下来的,幸亏被男孩子遗传到,更添男子气概,若给了女生…… 江楚人忽然眯起了眼睛。 与此同时,思啸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拍了拍思凌的帽子:“你想太多了,没有这样的事。”转向江楚人,“我确实对阿宁有好感,那是从自幼的友谊生发出来的。只要她幸福就好,你也不用多心,我对她是纯洁的爱护。” 江楚人想说:我也是啊。我目前只是纯洁的爱护,还不想跟她有什么不纯洁的啊…… 兄妹俩已经一起笑起来,前嫌尽释,一人一边举手拍着江楚人肩道:“阿宁就交给你了!你对不起她,我们可不答应。” 江楚人想说的话都咽回去,苦笑:“你们不同母吧?感情能这么好,真叫人羡慕。” 思啸的手顿了顿。 “大哥就是我们陈家的长子,大姨娘过世得早,”思凌恼火的竖起一双眉毛,“我母亲待大哥比待我都好!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豪门血统,确实是敏感话题。江楚人举手投降:“我随口说的。我赔罪。中饭我请。” 请在美意咖啡馆。正经咖啡馆不卖正餐,但上海这地方,有本事把正经都搞成不正经,不正经的地方居然比正经的还更叫人愉快。那咖啡馆的咖啡差强人意、薯片一般,松饼却极佳,蛋包饭更无限美味,三人老马识途,坐下便一人叫了一盘。吃饭还在其次,江楚人发现自己成了被拷问的对象。而且兄妹两人显然觉得拷问他比吃饭更精彩。于是他只好再次苦笑了。 思凌首先要问的是:“人家到底为什么要打你,你搞清楚了没?” “是有头痛患者病逝。我们原来以为是发炎,结果病况加重。我发现有肿瘤迹象,建议开颅,仍然认为开颅后有很大的把握痊愈,至少是缓解。但打开后才发现,血管……已经太过于脆弱了。他死在手术台上。” 思凌倒吸一口冷气:“那真是你害的?” 第四十二章 跳河 “人非圣贤。手术总是会有风险的吧。”思啸替江楚人维护,“你已经做到最好处置了是吗?科学还无法解决的难题,你面对了无奈的后果,不是你的错?” “确实当时以为是做了最好的处置……然而还是我的错。”江楚人低声道,“譬如身为政客,未能护国护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该承担责任。身为医生,救死扶伤,虽然一定力有未逮,但都是医术不够精进的程度。不够好,就已经是坏。每一次死伤都是失败,我确实应该负责。” 思啸审视他。思凌加倍挑战一句:“那么人家继续来打你,你是宁愿挨打的了?” “那不至于,”江楚人打开他随身挎包的拉链,赫然一根铁棍,“在下将奋起还击。” “喂!” “虽然能够理解他人愤慨的情绪,”江楚人耸肩,“也还请大家理解我自卫的情绪呀。” 思凌瞪了他片刻,想骂也骂不出来,瞧他那脸坦白到底的样子,倒笑了,自己不好意思,扭了话题问他:“话说起来,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仁爱堂?叫许宁见到你那天。” “久闻仁爱堂建筑不错,去参观一下。”江楚人笑嘻嘻道。 他那自责的一面,露一露,就又回去了。又是务实、轻松的美男子,叫别人也只好跟着他轻松起来。 “一直习医吗?也对建筑感兴趣?”思啸接口问。 “习医。也对建筑等其他事物感兴趣。”江楚人回答。没有对自己的趣味作进一步解释,似乎觉得这自然而然,没什么别的可解释。而思啸对他的好感明显更增加。 思凌又问:“你头发也是一直在烫吗?”烫得比她还好耶!发根处就开始卷,不像她,隔会儿没去烫,上面新长出来的就直了,幸亏是头型好、发质也好,直那么一段,看着仍舒服。 “这个,倒是遗传。”江楚人答道,“曾祖父是意大利人。” 八分之一的意大利血统,也就这么简单,不像某些以攀上外国为荣的家伙,一说起这个话题,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像幸为名犬配过种的草狗,恨不能把血缘书翻出来详加解释。 “上次慈善舞会,听家母说,你没有到场,但是另外捐款了?”思啸又问。 这个,思凌倒是闻所未闻,好奇的张大眼睛。 “奉家母的意思。”江楚人道。 “款项不小。”思啸语气中有尊敬。 “比不上尊家。”江楚人客气道,“我们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为什么捐了钱,不来跳舞啊?”思凌问,“不喜欢?” “那天刚作过手术,比较疲倦,看舞场里太吵了,就没进去。”江楚人道。这次却没有完全说实话。他隔着窗子见到思凌如明珠一般发着光、一大圈人众星捧月奉承着她,思凌脸上一派傲然与不耐烦。他想:唉,又是大家追美女的模式,好没意思,何必进去凑趣。 “舞场是真吵,”思凌深深点头同意,“无聊时偶尔玩玩也就算了——但是,有时候真觉得,那里有本事叫你的无聊变得更加无聊。”向思啸摊开手,吐吐舌头。 江楚人笑意加深。 思啸宠溺的拍拍思凌:“那么,你肯放心把许宁给他了么?” “你呢?”思凌反问。 思啸郑重的向江楚人倾身:“许宁看上你,一定是有眼光的。也请你珍视她的心意。” 思凌在旁点头附和。 江楚人有点恍惚。许宁?难道不是他在这里见家长,家长把小妹妹思凌托付给她吗? 啊不不,当然是许宁。那女孩子的心意,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不但没有拒绝,还欣然接受了,当然要负责下去。至于思凌,这美丽得能发出光来的少女,他在舞场的窗外就想:奉承她的人够多了,她已经够骄傲了,何必多我去凑趣。 当时他没走进去,就已经晚了。现在连凑趣的机会都没有。 他暗暗叹口气,咽下最后一口饭,严肃的问思啸:“走吗?” 两人一阵风卷走,说去浦东的一个精密仪器厂。思凌独自坐了会儿,没精打采的,该遵母训早早回家去了。 外头刺耳声音粗暴的打过来。 哭哭啼啼、吵吵嚷嚷,以一个女高音为主,其他杂音为辅。思凌怎么听这个女高音这么耳熟?它是从日常的女中音,硬生生激动的拔成高音的。而那音质似乎是—— 许妈妈?! 思凌奔出去,街上一群人自西向东,为首的果然是许妈妈。有人在黄浦江见到许师傅跳河,好像是赌马失败、无颜见妻女,所以跳下去了,赶紧回来报信,许妈妈五雷轰顶,哭嚎着就往江边跑。一群人跟着她,不知是安慰、帮忙的,还是看热闹的。 许妈妈自己的父亲就是赌徒、鸦片鬼,把家业全葬送,这才不得不把女儿嫁给许师傅这样的小市民。许妈妈平生最恨是烟与赌,连带把纸烟和彩票都恨上了。许师傅畏妻如虎,什么烟都不抽、什么彩票都不买,称得上顶顶叫人放心的男人,怎么忽然一下子,赌马失败跳河了?许妈妈本来不待信,想想他这阵子来神神秘秘的“大生意”,不信也只好信了,哭着一路来,拔高嗓门叫:“阿宁!阿宁呢?!啊呀这死丫头,阿爷都死脱了呀!野啥地方去了呀?” 思凌忙忙道:“伯母你别急,我去找。”转身往医院里来。 街上的嘈杂声,经过楼房与树墙的过滤,只传了一点点到妇女救援队的工作房间。许宁正学着绕绷带,也有些心神不定,支着耳朵听。有人从街上过来,谈论着街上哭叫的妇女,许宁听清几个字,也没想到跟自己有关。思凌已经跑进来:“阿宁!不好了,你跟我来!”拉着许宁的手,一阵风的走了。 房间里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交头接耳:“刚才那位小姐是谁?”“好像是陈二小姐?”“哪位陈二小姐?”“陈大帅的!这般如此、如此这般,那一位!”“哦呀呀,她跟许宁很熟?”“真是想不到……出了什么事?” 第四十三章 晚归 出了什么事呢? 许妈妈已经赶到黄浦江边。 黄浦江其实一点都不宽,水也不急,浑黄像匹缎子似的缓缓过去,扯起满目细浪。自从开埠以后,不知多少人投机失败、或者被骗得倾家荡产,就纵身跳进了这里。它带着那种从容,慢条斯理的流着,多吞一个不多,少吞一个不少,三不五时就贡献出一具尸体。那些没人管、没人问的,或者喂了鱼虾,或者一路下去入了海,偶有潴流不去、肿涨了浮起来,官方认为太有碍观瞻,这才不得不叫人打捞,草草卷裹,好歹落葬,负责打捞的和卷裹下葬的,都难免埋怨,怪这尸身不识相点,冲进大海了事。 今儿这个人,才跳江,就有见到的惊呼:“这不是许家师傅吗?”赶紧的遣人来巷子里报信,一边就近找艄公救人。 许妈妈赶到时,艄公还在慢悠悠跟人讨价还价。水上规矩救死不救活,他等着捞尸收钱。难免有不晓事的在旁指责,艄公把眼一瞪:“我说了绝不救活人了吗?你看这河上多少船,河统共多窄、河堤多长,他只要能扳住一条船边、或者扒住岸,那就是阎王爷肯赏他一条活路,我们准保把他拖上来。他要是这都扒不住,对不起!你硬去水里救了,小鬼套你去抵债,这怎么算?” “哪有这样的事,都是愚昧的讲法……” “你先生不愚昧,你先生下去!” “我先生……呃我这不是不会水嘛……” “那好办!现成的游泳馆,有教练有救生员,您学去!扔水里泡几天,傻子也会刨水了,实在不行您买救生衣、买潜水镜,都能救人去。只要您救一个,咱们准保跟着救一个,成不成?” 打抱不平的“你先生”只有狼狈噤声。 这时候许妈妈杀到,用市井妇人的智慧第一速度掌握了形势,人还没奔到近前呢,一嗓子已经嚎出来了:“蓝衣服的艄公!作了鬼先找你抵命!” 其音尖锐穿耳,被点名的艄公登时一哆嗦,差些儿没把烟嘴掉水里:“——兀你那妇人……”他吓得都开起了家乡的土戏腔,“你男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找我干嘛?” “你不救!” “这也不是我活该救的……” “我管你!”许妈妈欺上身来,撕衣服扯头发的发泼,“我男人要死,你偿命!我记着你了!我盯着你了!你要把我男人救上来,”对着浊流叫,“小鬼闹腾我来偿命!”回头手指戳住艄公的鼻子,“你跳下去,我给钱!” 唉唉,跳就跳吧,反正到这时候了,该淹死的应该也淹死了。艄公捞去。 许宁和思凌赶到时,见到一具水淋淋的身体从水里捞出来,身量胖瘦果然与许师傅相仿。 思凌紧张的看着许宁。许宁没哭。 她觉得这不真实。那具尸体一点也不像她的父亲。哪里不像?又说不出来。总之觉得不是的。 那边许妈妈也看了一番,喉咙里发出个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面孔皱成一团,终于说出句话:“不是呀——” 许宁五脏六腑都松弛下来,这一松驰,反而又生出疑虑:真的不是?会不会为了安慰自己,当他不是?死人的样子,跟活人总有区别的。万一那是父亲的身体呢? 她跑到母亲和那具尸体旁边,思凌想扶她,但她步子比思凌更快。 许妈妈被女儿的紧张所感染,也有点害怕:自己真这么笃定吗?会不会认错了?母女两个又把尸身检查一番,才确认:真的不是。 许宁呕吐起来。 她的肠胃先是紧张、再松驰、复紧张,又被尸臭一激,不吐才怪了。 思凌站在远些地方,隔着船舱,看那具尸,只能看见两只脚,听说他不是许师傅,松口气。 虽然说谁的命都是命,但祸到临头,陌生人和亲友毕竟不一样。 许妈妈与许宁逃过一劫,艄公仍然扯着她们要钱,官方也要问她们作笔录、又查找死者的身份,纷纷扰扰,却已都是小节。靠思凌的帮助,许家母女黄昏时能够告别那具陌生的尸体、回了家。思凌看左右没事,便告辞了,遥想母亲的脸色,就有些发怵,虽没有明言,神色还是露了些出来,许妈妈看见了,便不再留她吃晚饭,备了礼叫她一定带着,赶紧的劝她回家,自己掩上门与许宁张罗晚饭,很觉晦气,锅碗敲打得格外响,准备等老头子回来,将一腔怨气都发到他的头上,左等右等,夜已深,许师傅却总不回来。 许家母女都着了慌。许妈妈想她男人自从做上“大生意”之后,真正行踪成谜,只说厂房在郊区,故此一去就要去一天,到市里时就泡交易所。郊区远、交易所嘈乱,许妈妈从没跟去过,要找都无从找起。莫非要报巡捕房?然而一个成年男人,入夜未归而已,又不见什么明显的危险信号,巡捕房只当醉鬼无聊,才不睬你!怕是要等明晚都不出现,行踪确实可疑了,才能认为失踪,帮忙找人的,但到那时——捞死不捞活,怕能找到的也是尸体了! 许宁惴惴道:“要不,我请思凌再帮帮忙?” 人家都回去了,这大半夜的乌漆抹黑,再去请吗?许妈妈叹道:“叨烦人家一天,半夜又去拍门,她不嫌我们,下人也未必肯去通报,再说人家长辈……” 想起陈太太和陈大帅,许宁也打个哆嗦。许妈妈倒另有了个主意,“那江医生看起来很有办法,能帮上忙不?他是男人,来去总方便些。又在医院,过去这样近,总比去陈宅快。”说这话时,她觑着许宁,还不很清楚两人间到了什么地步、那江医生的心意又真不真,于此作个试探也好。 许宁嗫嚅:“他、他不一定在吧,这个时候了。” “试试罢!”许妈妈道,“不然咱们再找别人看看。” 许宁答应了,手放在门把上,心跳得厉害。设想她过去,江楚人正好在,那样无畏的眼睛、那样宽的肩,替她把疑难全扛了,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双颊微红,不期然竟感谢起父亲的晚归来。 第四十四章 到乡下去看看 门开了,是从外面推开的,许师傅进来,那姿势像是跌进门里。 “哎呀你个死猪头!”许妈妈一放心,就骂得格外肆无忌惮,“你晓得死回来了?外头做啥去了?你怎么不挺尸在外头——哎呀,老头子,怎么了?”这才发现许师傅真不对劲。 许宁搀着父亲进门,扶他坐下,但觉他手冷硬如冬夜的老木头,心下骇然:“爹,我给你热碗汤来好不好?” “……我没事,”许师傅挤出个笑,“你们不要担心。” “谁担心你!”许妈妈嘴硬,但已经亲自转到厨下热汤去了。 “她娘,”许师傅几十年没有叫得如此深情款款,“我们抽个空,到乡下去看看怎么样?” “好好的到乡下去干嘛?”许妈妈皱眉。 “很久没去了。”许师傅问阿宁,“好不好?一起去。” “去多久?”许妈妈这问题是像一把刀一样甩过来的。 “住段日子。”许师傅小心翼翼护住要害。 许妈妈端汤过来,把碗往桌上一顿:“说,在外头闹啥妖蛾子了?” 许师傅挤出个笑:“我能闹啥?” “不会是赌博了吧?”许妈妈问得她自己心惊肉跳。 “啊呀?哈哈!”许师傅笑得欢快,或许过分欢快了,比不笑还难看,“我才不会赌!你知道,我哪有本事去赌!牌九的点数都记不住,去赌只有被人算计的份。我怎么会去搞那个!”说着,把头埋在了汤碗里。 许妈妈静下来想想,前段时间他拿回家的收入还蛮稳定的嘛。若真去赌了,人家哪肯给他连着这么久、赢这么多彩头?于是语气才缓和一点:“既不是赌,失魂落魄的做啥?你到底是干嘛啦?” “在投资!在做生意……在投资实业嘛!”许师傅将汤碗搁下,希望脸上的表情没有露馅,“那个——唉,商场诡谲,我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难关,不过你们不要担心啊!男人做事业嘛,总要承担一点压力。不过嘛,压力太大了,还是想休息一下。回头我们去乡下住两天吧,哈?” 许宁替父亲捶着肩,感觉父亲背影又苍老了不少,心下酸楚,对母亲道:“姆妈,好的罢?” 许妈妈收了碗:“休息归休息。你的厂房在哪里,给我写下来。我要去看看,你们到底做什么东西,别让人骗了你。” “写……写!”许师傅揉揉眼睛,“乡下的地址,也就是村东村西,没有市里这么好找……” “我没去过村里?”许妈妈抛个白眼,“你既说不好找,明天我跟你过去!” “那、那我先去安排。”许师傅忙忙道,“过两天叫你看。你们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第二日,许宁起来,父亲已经离家忙去了。她将铺子里地扫了、货物也摆整齐了,眼巴巴的看着母亲。许妈妈叹口气,挥手:“去吧。” 许宁就没影了。 虽说是女大不中留,往意中人的单位跑,就像铁屑被磁石吸引着似的,但过来了之后,又心神不宁,惦念着父亲到底会怎样,极盼着能向江楚人倾诉一番、讨个主意就好,频频往窗外望:他从医院门口进来,应该会经过这条路吧? 江楚人却是昨天与陈大少爷劳累过度,起得晚了些,早饭是下人做好了端上来,竟然没有慈母亲手伺候。他问:“太太呢?” 下人道:“太太去妇女救援队了。” 江楚人“啊呀”一声,这才想起来,昨天他就想提醒许宁了,一时没有说出来,一闹腾,就忘了。这件事说大也不大:他妈妈,江太太,也是妇女救援队的成员哪…… “少爷?”下人问,“少爷怎么了?” “没什么,”江楚人披衣而起,“我上班去了。” 一上班就先过去她们那边看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结果还没出门,就有电话打来催促,一进医院的门,工作人员火烧火燎的迎上来:有台紧急手术,缺主刀医生,江医生能上吗?不然只能向其他医院请求协助了。 江楚人活动活动右胳膊,确实是皮外伤,稍许咬咬牙,支持手术是没问题的。他边走边了解具体情况,干脆利落道:“替我准备手术。”进手术楼去了。 他身影在楼口一晃,许宁正见着,也是情急了,将绷带一放,就追了出去。身后几个老阿姨互相抛眼风儿、窃窃的笑。有一道眼神往许宁背后一瞟,特别的锐利和不满,却来自于江太太。 昨天晚上,便有个太太来找江太太闲话,说新加入救援队的有这么个女孩子,听说是旁边水果店的女儿,好像是为了令郎才进救援队的,那春心藏也藏不住,好像还跟陈大帅的千金认识,白天时,听说她家出了事,陈家千金亲自跑进医院来拉了水果店女儿出去呢!江太太知道这么个人不? 江太太一听,心就跳了,还强作镇定:“从没听说!你们呀,也别瞎猜。我们家这儿子么,不是我夸奖,生得是漂亮了些,有时他自己不在意,女孩子非要乱想,这也没法子。年轻不懂事嘛!咱们就别提了。以后等她懂事了,要害臊的!陈家千金,敢是二小姐么?倒是来我们家做过客。你与她相熟么?我真少见到这样明朗大方的女孩子——”便把话题岔开,打听了一番思凌的情况。对于思凌,人家倒没什么坏话可说,无非讲性格太强、太贪顽了什么的。江太太先入为主的对思凌有了好印象,坏话也不信的,只当女孩子太优秀了,难免招嫉妒,江楚人又何尝不是木秀于林,老被人说太风流贪顽?作母亲的自知孩子本性老实诚善!嗳,这两个孩子真真的是一对儿。 她存了这个心,又惦记着教堂里怯弱弱的身影、想着人家口中的水果店女儿,且先不问江楚人,起个大早,忙忙到救援队来,果然等着许宁。 一见许宁,江太太便认出来了,果然是教堂里那个少女。许宁今日格外的神不守舍,江太太看在眼里,更加不满。 第四十五章 大生意失手 许宁追到手术楼,没与江楚人碰上面,便被挡回来了。人家说,江医生准备要紧手术呢! 这点小小挫折,也好像是凶兆。许宁想:“会不会父亲真出了事呢?昨晚表现得那么奇怪,是有大事瞒了我们?我留在医院里帮忙,却不去帮父亲的忙,太不孝顺了!我还是走罢!”便想放下绷带,告辞回家,却又想:“父亲说叫我们别担心。我现在回了家,也帮不上什么。还不如留在这里。等江大哥手术完了,我求他拿个主意。他见的世面比我多、认识的人比我多、本事更比我大得多。他能帮我们。”脚便又钉在地上,手绕着绷带,又疑虑:“江大哥会不会嫌我烦?唉,本来就是我没用!我、我还是先回家去?做不了什么,守在姆妈身边也是好的。江大哥如果惦记我,我反正离医院这样近,他自己也会来找我。他要是不惦记我……” “绕坏了。”一个声音道。 “哎?”许宁低头一看,脸色发红,慌忙拆了重绕,声如蚊蚋道,“谢谢。”仓促抬一眼看看面前的太太,个子不高,稍显清瘦,但很精神,衣着简洁而适于行动,显示她是个精力充沛、爽利的人,五官端正,面貌莫名叫许宁眼熟,照理说应该是亲切的,但许宁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她甚至忘了请问这位太太名姓,倒是太太主动问她姓名家世,许宁胆怯得很,问一句才答半句。太太又问:“你是认识陈二小姐的吧?” 说起思凌,许宁呼吸都顺畅得多,唇角也微微带了笑影:“是。” “你们怎么会成为朋友的?” “多承二小姐看重……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能蒙她引为朋友。” “二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听说她活泼又贪顽?” “是个又热情、又善良、又有主意的人!”许宁听对方话里好像有贬意,立刻热情的替朋友辩护了,“聪明得很,特别懂得照顾人。心眼好,处事豁达,态度又认真。”几乎把当场能想到的所有好词句都用上。 太太含笑点头。 “哎哎,有客人……好俊生的少年……陈大少爷!”屋内起了这样的骚动。 许宁抬头,但见思啸立在外头大槐树下,向她示意。树影在他身上,清净微凉。他衣纹楚楚,站立的姿势很静。地上些须有几片微红的叶子,如一幅已挂了千年的画儿。 许宁心里一跳,匆匆埋头跑出门,晓得屋里头多少眼睛在看,忙引他到树后去。思啸一笑,随她去。 “您怎么来了?”许宁问。 “听思啸说你们昨天受惊吓了。”思啸关切的端详她,“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许宁浑身发烫,额头却发冷。她像个生病的人。思啸抬起手,握住她的手:“宁妹妹!” 许宁像被电打了一下,想甩开他的手。 思啸道:“我是一直把你当思凌的小妹妹来爱护的——说一直,可能太虚伪了一点,确实也有想过更亲密的跟你一起生活。坦白点讲,你如果可以跟我住在一起,思凌管你叫嫂子,我们的日子会更加幸福吧?除了你,我也见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你愿意跟其他人生活,我也尊重你。我的心里,仍然将你当永远的小妹妹来爱护。你喜欢上姓江的医生、姓海的少年都好,我都祝福你,只要你高兴,我都喜悦。你遇上为难的事,我也仍然想帮忙你。思凌也还是急切的想帮忙你。” 许宁手没了力气,留在他手里,感觉到他的温暖,这是没有危险的、一片赤诚的、出自父兄胸怀的暖意,她终于体会到了。 “不要拒绝思凌的关心,也请不要拒绝我的。”思啸诚挚道,“不要跟我生分了,像思凌一样,叫我大哥吧。” “大哥……”许宁眼泪落下来,一头倒在了他的怀里,可能太戏剧化了些,但感动汹涌而来,情不自禁就做出这样举动。她擦着眼泪,笑道:“昨天父亲回来,很累,说生意有点困难,问我和妈妈,等他安排好了,肯不肯跟他到乡下几天度度假。” 嗳,这样说出口,又仿佛没有什么,只不过是最平常的事情而已。从昨夜到今天的慌张,果然是想得太多了、疑心生暗鬼罢! 她对着思啸不好意思的笑,这次光风霁月,星澄云柔。 “乡下么,”思啸笑道,“正好我也想念田原风光了,什么时候去,说一声。最好我们都有空,一道去度几天假好了。” 许宁答应着。思啸又道:“有什么事,记得告诉我,就算不便直接援手,帮你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嗯?” 许宁又应了一声,道:“我爸爸若说他撑不住了,我一定同大哥讲。” 思啸原有两项担心,一来担心以江家的家世,江家长辈未必肯接受许宁,二来担心许师傅做起“大生意”,会不会失手。溺水一事,虽属虚惊,但看许家母女吓成这样,想来她们也是以为许师傅有跳水的可能了——像思凌这种活得兴兴头头的,如果有人传她投水,思啸准嗤之以鼻,没准先把报信的揍上一顿,再到水边看看怎么回事——可见许师傅生活中准也露出某些痕迹,他妻女才特别容易担心。因此思啸也在意,特别要来问问许宁,既听她说,许师傅还没撑不住求助呢!思啸想着,真要有了生意上的困难,哪有闭着嘴硬扛的。没说,可见真没有大问题罢!一点点压力么,是男人,咬咬牙关就过去了,擅自插手帮忙,倒是不尊重。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摇,思啸告辞回去了,许宁转回房间来,江太太偷眼看着,小姑娘脸颊怎么是嫣红的?眼睛也不对,有哭过的痕迹。你说一个十多岁花骨朵一样水果店里的小姑娘,平白无故人家大帅府里的少爷来找你做什么、你又哭什么?啊呀,还要躲到树后去,多见不得人呀?在树枝后面贴那么近,一动一动的,是做什么? 第四十六章 茉莉花的梦 江太太就忍不住问许宁了:“陈大少爷与你相熟哪?” “嗯。”许宁本想道,是大哥。但在树后与思啸单独相对,叫出这话来,是自然而然、毫无杂念,要对人说,却好像是她故作惊人语、沾光攀高了一般。因此她舌头转了转,只道:“是朋友。” 与他们兄妹老友多年,亦不避人,朋友这两个字,着实当得起。 江太太却想:小小姑娘家,这么能交朋友!长得又像花儿似的,真真的交际花了。那末江楚人呢?也算她另一个朋友? 这样想着,越发替自己儿子不值。 时近午,江楚人终于走出手术室,病患转危为安。一圈人都松口气,江楚人汗透浃背,且喜连臂上的伤都没裂,到澡房里扒了衣服冲个凉,又是清清爽爽一条好汉。 进澡房前,有人想起来:“江医生,刚才有人想找你。妇女救援队新进的许姑娘,看她有点着急呢。” 许宁着急?那柔软、娇怯怯的小东西,不会碰上什么事了罢!江楚人匆匆冲了一把,头发上水珠都没擦干,就来找许宁。 一踏进房间,定睛一看,先叫上声:“妈!” 许宁见他黑发受了湿,越发的髦曲翘起,发梢上还凝着水珠,风吹过,新换的白褂子透出肥皂香、还有男人的气息,正又羞又慕、心绪撩乱,却听他叫了声妈。 咦,为什么对她叫妈? 啊呀,原来是对她身边的这位太太。 啊呀呀,原来这位太太,是江楚人的母亲!是伯母。 许宁的第一反应,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往旁边跳开。 然后才想起规矩礼数,结结巴巴道:“伯、伯母,您好!” 这种表现落在江太太眼里,当然是明显的做贼心虚——你说你心里要没鬼,怕成这样做什么? 她款步上前,笑眯眯道:“楚人,你来啦?刚才你错过了,陈大少爷也来找许小姐了,原来许小姐跟陈大少爷也是好朋友呢,就可惜没见陈二小姐。” “好朋友”的“好”咬得特别重,就为了提醒儿子当心注意。为母则强。保护儿子不被坏心眼儿的小狐狸精勾走,是她的责任。 江楚人听说陈思啸来了,倒是非常高兴、引颈四顾:“思啸来啦?他什么事呀?人呢?” “他——”许宁憋得脸都通红了。 “他与许小姐说了会儿话,走了。”江太太在旁道,“对了,许小姐,你们说的什么话呀?” “他、他问我……”许宁待要坦白,涉及家事,又说不出口。 江楚人看了看她,道:“我们一边说话。”他晓得她像胆小的鸟儿,要放在安静地方慢慢哄才能有句话的。 江太太觉得不妥当,嘴唇动了动,话又忍住了。江楚人从来不是对母亲言听计从的乖孩子。孝顺,是的,但你要指望靠父母的权威去压他,他是绝不肯的。同他说话,要很有技巧,往往得顺着他些。 这末一耽搁,江楚人与许宁走出去了。江太太搭讪着自言自语抱怨道:“我家这小子,就是心肠太软了。” 边上一位太太答腔:“所以才做了医生吧?” 不痛不痒,也算把这一幕掀过去了。许宁与江楚人到了屋边另一丛树后,情绪又不同,比与思啸相处紧张得多,但紧张里混合着甜蜜,像搀了糖的刀子,轻轻在心上划,仍然是疼的,有了糖也疼,却叫人无力逃开。 许宁匆匆的笑了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昨天……”先把错认溺尸的事告诉了江楚人,又说到父亲很晚才回来,“……总觉得怪怪的。”哎,这么一说,又好像值得担心了。她问江楚人:“是我多心吗?” 江楚人沉吟。其实他早替许宁挂念,托朋友问了问,就许宁转述的她父亲所言,朋友们都回复,没听说过这种新材料、更没听说过这个新字号。 然而上海滩鱼龙混杂,每日冒出来的新生意、新商人成百凡千,不能说一个小小圈子里没有听说过的,它就绝没有。更不能断言它没有前途。 许宁信任的凝视江楚人,双手不觉已合在胸前,如在向天父祷告一般。江楚人目光触及她柔黑的眼眸,心中一荡,道:“不如我先跟你回去,看看师母罢?” 许宁失惊“哎”了一声。 江楚人问:“怎么?” 什么怎么?这不是去见家长了嘛!许宁刚见过江太太,江楚人便要见许太太,岂不是两人的关系,从此又进了一步!许宁想问:“你母亲对我观感怎样?”又失笑暗想:“他都没跟他母亲说过话,怎么知道他母亲观感呢?我太性急了。”更想:“江太太真是好人,与我说话一直和颜悦色的,且问我思凌的事。她想必对我也有几分满意了,但有点嫌弃我家世……总是不如他们,因此问问我的朋友。她要是对我一点都看不上,何必关心我交什么朋友呢?幸亏思凌、思啸,都能给我加分。我这儿……希望很大呢!”想得面色更红了,含羞道:“说见就见么?你不是在上班吗?” 江楚人道:“已是中饭时间了。我再忙,一顿饭总走得开的。”他语带怜惜,以为许宁太烦恼家事,连时刻都忘了。 许宁答应着。羞喜过甚,声音含在口里,是“咿唔”一声,像只小猫儿。 江楚人当先拽开脚步走。他已知许家方位,走得毫不犹豫,又是医生习惯,步子又大又快。 许宁看着他虎虎生风的走开,白大褂拍拂着荡起个小小的角度,像翅膀。 她跟不上去。 尽管向往、尽管渴望,尽管这样快的速度她不是不可以追,但如果他不顿一顿脚步、回头向她望一眼,表示他愿意等她,那她就追不上去。一步都动不了。 江楚人回头:“怎么还不走?” 许宁又“咿唔”了一声,终于开步了。但立得太久、等得太僵,步子又小又慢。 江楚人索性将她的手捞在自己手中。 如小小一段、茉莉花的梦,持在手中。 第四十七章 丈人盘问女婿 江楚人的步子变缓了、而许宁的脚步放大了。应该是有人在看他们,但别人的目光有什么要紧?无边的水波,保护着两条鱼儿,水外的世界统共不必理会。 许家就在面前,许妈妈坐在店铺里。 许宁醒过神来,惶急的将手一抽,江楚人将手一放。 指尖,从指尖滑脱。 魔法消失了,江楚人面前是个小小的水果铺子、风雨欲来的人家。 “咳,老婆子——咳呀,阿宁?”喜气以极的声音,跟铺子完全不相称,许师傅太开心了,招呼江楚人时都高兴得像遇见个多好的好朋友,“咳呀呀!——这位?” “江医生。”许妈妈欣然而意外的、许宁甜蜜而紧张的,异口同声告诉许师傅。许宁说完这三字,发现跟母亲撞了声儿,赶紧扭过头去,谁都不敢看。 许师傅是久仰脑科医生江楚人大名,一看,原来是这么一位年轻人,真真的一表人材,再瞅着女儿的样子,有什么不懂的?许妈妈忙忙的去准备中饭,要多炒几个菜。江楚人忙忙问好伯父伯母、又道不用麻烦,家常两个菜就好。许妈妈怪他胡说八道,热火上油锅已经噼哩啪啦炸开了。许师傅向桌前一坐,叫许宁给客人泡茶,一边就盘问起来,很有点丈人盘问女婿的样子了。 江楚人持小辈礼,问一句客客气气答一句,实在不方便答的,含笑岔开,将话题转向许师傅的生意上。这次轮到许师傅答半句、岔半句了,江楚人是生意圈里长大的孩子,当时就觉得不对。许妈妈一盆盆热腾腾的菜往上端,色香味俱全,又倒了酒,盛情款待江楚人。江楚人道下午还上班,酒实在不能喝,那菜却辞不掉,满满塞了嘴,便说不了什么话。许师傅自己捏了盅黄酒,品上几口,脸微红了,谈锋更健,却都是云山雾罩的。江楚人在菜与菜之间丢出一两句见实见肉的话题,如刀丢进大海里,毫无回应。许妈妈嗔道:“老头子,你只管喝酒,也不叫江医生吃菜。”一边儿把江楚人的碗里堆出了高高山峰。 “吃菜吃菜,”许师傅忽问,“江医生,你对做生意有没有兴趣?” 许妈妈舀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粉条:“江医生吃不吃羊肉的?唉,阿宁也会做菜,但火候总不太好,是我太宠她,舍不得她在灶前多熏烟火,江医生要多担待点儿!” “妈!”许宁瞟出来一眼,以碗遮面,想想不妥,又放下,绕到厨下,“这个陈皮牛肉我来照顾,姆妈你歇会儿。” “你哪会啊!”许妈妈抬身,又坐下,“对,你亮亮手艺。江医生,我跟你说啊,阿宁两岁就会用树叶过家家玩儿,拿瓦片当小碗——” “妈!” “找个树枝去钓鱼,你说这孩子怎么能想得出来呢?”许妈妈继续说她的,“——你羊肉吃的吧?” 羊肉倒是不忌,但内脏和肉是有区别的,这是羊杂汤……好吧,谁叫许妈妈手艺好,这汤烧的!再撒点胡椒,热辣辣的鲜!江楚人在热汤与蜜杂烧、什锦拌菜之间,艰难的拾起刚才的话题:“我一直学医,不懂得其他学问,恐怕不方便做生意吧。” “生意么,只要懂得与人相处之道就行啊!”许师傅明显有点喝高了,听他说话腔调,好像已经是上海滩上呼风唤雨的大亨了。 “对于买卖的物品,总要有点熟悉吧?”江楚人试探道。 “这个么,只要有门路、有机缘,瞅准机会,就好啊!有时候呢,不是说违法乱纪——肯定不是啊!但这个世道,哈哈哈,”许师傅没有喝得太高,及时把话拉回来,“还是要找机会的,是吧?” “投机吗?”江楚人问。 “阿宁爸爸作实业的。”许妈妈在旁道。 “是啊!实业么,哈哈,生意都是要找机会的啊。尤其是年轻人……你对投机怎么看?”许师傅问江楚人。 江楚人竭力回答得委婉,但许师傅还是不满意,又缩了回去。像一只敏感的蜗牛,藏到了壳里,重要珍宝没有那么容易给别人碰呢!他重新拿一些“哈哈哈”伪装了自己。 而江楚人的时间已经不够了。医生的午休,就只有这样一点点短。他必须告辞了。 “陈皮牛肉你都没尝!”许妈妈叫道。 许宁系着围裙在旁边,脸被炉火烤得红通通的,两眼水汪汪。 江楚人必须的尝两片。 “还有肉丸子、蛋炒脑花——” 不,不,谢谢。他必须告辞了!江楚人拖着沉重的胃,落荒而逃。 许妈妈还要留他。 不,江楚人坚决地逃跑了。 那末,许妈妈招呼阿宁,送送人家! 许宁一时害羞,手捏着围裙带子,待解不解的。许妈妈着急,自己就送出去了。 许宁立在地当中,不知是跟出去还是留下,许师傅指指凳子:“坐下。” 许宁坐下。 许师傅脸上有点不满:“第一次上门,坐一会儿、没说两句话就跑了。他就这么忙?” 许宁维护江楚人:“他是医生呀!当班的时候,那么多床位要他巡视、那么多定下的手术要他做,门诊有疑难要叫他。他实在技术太好了,不当班的时候,人家有困难手术还得找他来呢,别说本院,其他院都要请他呢!” 许师傅咂了一口黄酒:“这么忙,结婚后怎么照顾老婆孩子?” 许宁双颊烧透:“爸!” 许师傅将那盅黄酒一仰而尽,动情说:“阿宁哪,你出嫁,爸一定给你风光极了的嫁妆。” “爸……”许宁双颊还是烧着,这次是为了感动。她把头埋在了父亲的臂弯里。 第四十八章 念念浮烟遣 江楚人这两天比较忙,除了医院的工作之外,还要托人打探许师傅的行踪。江太太也比较忙。她忙着跟江楚人灌输:许宁不适合他。 江楚人本来跟许宁就有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白首之心也不知有没有,反正怜爱之情还是在的。尤其现在,更加放不下。人家一家子说不定要遭殃了呢!他牵忧之余,特别嫌母亲烦。有次江太太说得露骨了点儿,他一句话就呛了回去:“您老人家别那么多偏见。” 偏见……是偏见吗?!江太太咽回这口气。好好,她端正心态,重新再来,继续观察许家姑娘。 她自认为是抱了良好的心态跟许宁接触。许宁也是费了心要讨好江太太。但人和人之间的缘份吧……上帝爱所有的羊羔。你愿意以上帝的爱作为指引,可仍不见得愿意把任何一只羊羔都领进家里来,把自己的独养儿子交给他。在这一点上,江太太的境界还差很远,她又不好意思承认,只引经上的话对自己叨咕:“夫妻么,是‘二人成为一体’。”这个女子有何能力与我儿为一体呢?倘若不合适的,日后必有祸患罢! 为防患于未然,硬掰是不行了,弄不好有反作用,江太太想,只好引进活水来赶出淤泥——陈二小姐哪里去了呢? 思凌正在家里修身养性,做几日父母的乖宝宝,等头发长出来……哎,可是谁打来了电话? 女佣禀报:“清宇珠宝店,说小姐上次看的金戒子样式,镶一圈翡翠托出金绿猫儿眼的,有货了,问小姐要到现场验一验不?” 思凌说:“要!” 陈宅司机就开出车子来送小姐过去。 清宇珠宝店在羽林路上。车子开到哈密路口,思凌道:“停一停。” 司机不敢不停。 这路口有家蛋糕店,还在门外,已经闻得见里头飘出来的香。思凌道:“我想先去吃蛋糕。” 吃一小碟糕点、配新榨的果汁、翻翻刚出的杂志,透过玻璃窗看看街景、顺便也成为别人的风景,这是太太小姐的本份,至少要消磨半个钟点。看来司机只好等了。这也是作司机的本分。他欠身应道:“是。” 思凌这次却很好心的免了他的差使,请他爱上哪就上哪儿逛逛去,她自己能回家。 司机意思意思的争辩了一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思凌进蛋糕店晃了半圈,买了一只小小的纸杯蛋糕,透过玻璃门看看,外头一个碍事的都没有了,就往哈密路里头走。 私家侦探社,就在这条路里面。那个自称珠宝店的电话,实则是侦探打的。这个接头法子,自然也是侦探建议的。 一进门,思凌迫不及待的问:“有消息了?” 是啊!找到了。尹爱珠带着思斐在大华路凭了一间屋子住,生活颇为困苦。侦探因遵从思凌的指示,不能让别人发现,所以不便作进一步的接触。 说到这里,侦探意味深长的看了思凌一眼。 思凌想:“那是我母亲派人监视他们了,生怕他们再到父亲面前哭诉,扳回天来。”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只问:“能接济他们吗?” 侦探表示:能!大概需要这么这么多钱…… 数目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却不是重点。思凌要紧问:“你们要怎么接济?” 既不能让珠姨知道思凌给她钱、更不能让陈太太知道,难度可不小呢! 侦探悠然自得,就差没摇把鹅毛扇以示神机妙算了:“这个容易,我们趁人不注意,走在尹女士面前,落下钱包,只当是无意中掉的,她捡了去,那钱自然就归她了。” “咦!”思凌瞠目,“这样也可以?” “缺点么,也是有的……譬如尹女士拾金不昧,我们倒落得尴尬。又譬如尹女士挥霍无度,短期内又陷入贫困,我们再要救济,就怕难得多了。” 这倒不怕。思凌知道珠姨绝不是拾金不昧的人,又要照顾思斐,绝不会挥霍无度。她道:“就这样办罢。”取钱给侦探代交。 思凌的钱,有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信托基金,从她出生起,陈太太就交予可靠的金融机构设立,与思啸的一样,除非父母签字,否则取不出来,有了利息,利息也归于本金一起,继续存着,直到他们成年为止。这一笔数额虽大,是动不了的。第二部分是购物费用,有需要时,随便支取,末了陈太太来查帐。特别贵的商品,则须陈太太先同意,帐房再给二小姐支。侦探费用显然过不了帐目这一关。第三部分,便是零用钱了。按月给钱零花用,数额不算太大,存了几年,也不过这么点,全取出来给侦探,身边几无余钱矣! 从侦探所出来,思凌两手空空,第一次有了穷人的恐慌。“好在要紧时刻,至少还能向思啸求助。”思凌这样想着,忽然心头一动,大概像旧小说中的什么“心血来潮”,菩萨或者半仙,好好的打着坐、下着棋,忽然“心血来潮”,于是掐指一算,得知某时某刻,有某难某劫。 思凌虽不会算,还是跑到清宇珠宝店去了,原来倒不想去的呢!结果一踏入店铺,就见到店员像捧凤凰般,围着一双儿芝兰玉树,一个江楚人、一个陈思啸。 这两人都皱着眉,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见思凌来,松口气,凤凰见着宝珠儿降世。思啸问:“你到啥地方去了?这边说——” 思凌赶紧握住他的手,摇上一摇。思啸会意,不再言语。 江楚人本是跟着思啸一起迎上来的,看他们兄妹这般举止,步子往斜打开一步,倒是距他们远了些,介乎朋友与路人之间,这样微妙的距离,含笑看着。 思凌举眸,目光划了半圈,把江楚人和店员都招乎在里头,笑道:“是我馋,半路先到蛋糕店去了。” 一边店员躬身:“陈小姐请看首饰样品。”托了几盘手链、耳环来,都是新款,供思凌选择。 第四十九章 辞行酒 思凌挑了一枚银质镶珠小鱼儿,线条清丽若柳眉,照样叫记在陈家帐上,江楚人却已先开了支票,又自作主张,替思啸挑了一对珍珠母的袖扣。兄妹俩都恼道:“要你送什么礼?” 江楚人陪笑:“只当你们欠着我,回头不得不找我还礼。就让我放这笔债罢!” 思凌奇道:“这是怎么说的?”忽有所悟,“你们在这里等我是做什么的?” 江楚人道:“为陈兄要走了,今日我们要喝顿辞行的酒,不能不叫你。陈兄致电回宅,闻说你到这边来。” 思凌怔了怔:“是回京去?”本来么,两地来往都方便,有事回来一下,完了去学校,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思凌总觉得思啸态度里还有点什么,又想起他从前说,人类真奇怪,杀死这样容易,要重新组装起来却不可能,哪怕只是维修,都比装机器困难千亿倍。飞机大炮算什么?人类自己的身体才是终极挑战。她略有所悟。 思啸歉意笑道:“这趟考察,比预期顺利,已经完成初步报告……” 思凌眼一眨不眨等着他下文。 “……但是对继发性脑瘤,尤其是形成肿瘤血管的肿瘤小结节,疑惑更深,听说江兄的恩师正在日本与专家会谈,在手术上有新的推进,我想赶紧去看看。”思啸道,“先回京把报告交上去,一边向学校申请,办理出国手续,希望五天内能成行。” 思凌低声道:“这是为了机器、还是医术?” 一言中的。思啸坦诚道:“两者都有。我想,这未始不是个契机。若手术能解决脑瘤问题,至少是很大程度上解决,那我继续追随导师,做超细探针、精度窥镜、放射仪的研究。如果看起来还不能,我有兴趣转入医科,用我这双手、这双眼睛,亲自来看看,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体,能解救到什么程度。” 思凌俊目瞥了江楚人一眼,见思啸说话毫不避他,而江楚人听着他说话也神色自若,晓得思啸想转系的事,已对江楚人公开了,鼻子一酸,向思啸道:“好好。大哥现在要做什么,自己都会做,也不用先跟家里人商量了……那还找我干嘛。我贪你一杯酒么!” 先不过酸溜溜,说到后头,真正伤心惨肺、气哽声咽,拧过头去,半晌,觉背后有只手伸过来,握住她搁在身前的手。思凌一躲,将手抽开,那只手仍然再握住,其实力气也不是很大,但思凌便躲不开了,着他握着,过了半分钟之久,思啸在她肩头轻声道:“我这杯辞行酒,你总归要来的。” 大家都渐渐长大,羽翼丰满,越飞越高,他已经不可能每件事都先告诉她、听她的意见,但每次举步,至少,都想她在旁边见证。 思凌叹出一口气,回身道:“去。去!”有点不好意思,示意他放手,“人家看了笑话!” 思啸一笑松手。思凌看时,却已没有什么“人家”。他们立的位置,已是店堂出口附近一拐的角落,店员在堂面里头,该干嘛干嘛,不会这样不识趣来围观。至于江楚人,已出去开车子了。思凌与思啸并肩出门,他正将车子开至店门,刹车刹得干净利落,很见车技。 思凌便坐后座。思啸坐前头,与江楚人先从车子性能议起,说至飞机内部结构。江楚人方知思啸还为空军效过力,一发景仰。思啸照例谦道:“不算什么。”江楚人摇头道:“很算什么了。陈兄,不是我说,你于机械已经精到至这般地步,又与军队有如此渊源,不从军、不学工,想转医,实在可惜。” 思啸还没回答,思凌已朗声道:“他正是机器的内脏摸够了,想摸摸人的脏腑血脉。正是见杀人已够了,才觉得救人更厉害呢!” 思啸笑笑。思凌这时正趴在他座位后背上,肘尖支着椅背,下巴托在手臂上,他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楚人在后视镜里看了看他们,赞道:“二小姐果然冰雪聪明、算无遗策,那再猜猜,这次邀请你,除了一起辞行,还有什么事?” 思凌不屑的哼一声,且不回答,看车子行驶的方向,原是近了小桃园弄,不过去,却又往前,忙道:“你们不去接许宁?” 江楚人别有一番为难,瞥瞥思啸。思啸道:“陈兄别看我,尽管接阿宁去。早说过,你不必尴尬,如今我已与阿宁说开了,她都已经晓得我心肠可对日月。你再这么畏首畏尾,不是顾虑我,倒是将我好端端的友情糟塌了。” 江楚人一听,人家非要把他往好处想,他没法子,怀着鬼胎不敢说。车子在小桃园弄口停了。别人还没下车,思凌先跳了下去,叫着“许师母”一路进门,问许宁在何处?有没有空吃饭去? 许妈妈叹道:“又到救援队去了!她现在呀,老往外跑,家里都难见得着人。” 思凌往外头瞥瞥,嘻嘻笑着打趣:“干妈你这么多抱怨,统共加起来是一句:‘女大不中留呢!’” 许妈妈这才想起来,嗳呀!陈大少爷给许宁写过信什么的,似有点那个意思呢,女儿一直没搭理,拖到现在,是怎么样了?不过看思凌面色开朗、毫不介怀。她也放心了,想必少年人的眷恋,如云烟,吹吹就散了罢。而江楚人走来。一门来,高大的身材,便挡了店里的阳光,又似乎,带来了新的阳光。 思凌仰头对江楚人喟然道:“许宁在救援队呢!咱们到那里找她去。刚刚蛮好直接去医院的喏!那边门口还能停车。”不觉就用了沪音,刮拉松脆,字间音尾却别有种娇嗲。 许妈妈却道:“不是在医院。听说她们今天出去,上门给人发放药品什么的。现在到了哪,就不知道了。” 这真是不巧了。 思凌便取出个红锦小盒子,是刚买的那个鱼形别针,交给许妈妈,道:“给许宁的。”许妈妈打开一看,连声道谢。思凌答道:“不用了。东西是我挑的,钱却是江医生付的。”刹那间店铺里空气顿了一顿,许妈妈把盒子捏在手里,往江楚人面前捅,嘴里连连道:“不必呀!干嘛买这个。这个送来是干什么呀!”江楚人也难得红了脸,摊着一双手,讪讪且喃喃,不知该推还是该接回来。思凌大喇喇把盒子往许妈妈怀中一送:“师母你替阿宁收着,我们走了。”与江楚人出店。 第五十章 犹擅密谋 许妈妈看思凌和江楚人背影,一般儿挺拔阔步,怎么看他们才是郎材女貌、一双璧人。啊呀当然!她可不是想这两人间有什么!可是看着实在太相配了。而思凌又实在太大方了,这留锦盒首饰的举动吧,搁以前说……就像是贤达的正房太太来给老公买妾的——呸呸呸!她都在想什么,怎么能这么灭女儿威风。陈二小姐也是一番好意!嗯,一向来如此! 思凌走在青石的窄巷中,笑对江楚人道:“瞧这反应,你没给许宁送过礼?” “没有,”江楚人苦笑,“冰淇淋算吗?” 思凌睨了江楚人一眼:“蹊跷!看你这么……原来不懂得怎么讨女孩子欢心的吗?礼当然要送的,体积不要大,越细巧越好。今天只是开个头,以后你还得自己好好用心呢!哎,我这样帮你讨许宁高兴,你要怎么谢我?” 不对的。哪里都不对。江楚人苦着脸想:可这怎么说起—— 巷子已到尽头,思啸倚在车边,看他们只有两人出来:“哎,人呢?”问的是许宁。 江楚人如蒙大赦,不用面对思凌的问题了,加快步伐跑上去,讲了许宁另有活动去了,算了罢。思啸皱皱眉,也道:“那就算了罢。” 三人重新登车,这次直奔酒馆,是江楚人早就看中的馆子,菜品干净,服务周到,包间也清净。思凌赞此间道:“犹擅密谋。” 江楚人笑道:“二小姐猜出来了。” 可不是么?思啸既动了这么重大的心思,暂时不敢跟母亲说、更不敢跟父亲说。却该同思凌商量商量。谁叫思凌老是闯祸,对敌斗争有丰富的经验,够格帮兄长出谋划策。 “这只是顺便的,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就算了。”思啸道,“主要还是带你出来玩玩,比外头应酬总轻松自在些,再说你也被禁足数日了,大哥不带你出来消遣消遣,谁带你?” 真是酒肉朋友!思凌深表感激。至于出鬼主意,固本份耳! 她当仁不让筹划道:“这两天你尽管去北京,千万别坦白,父亲母亲心情正不好呢!你就当老师还为了手头机器的事,派你去日本。左右你去几天也回来了。之后要紧却是多找些人,重量级的人,夸说你医学方面多有天才。考试么,你先找几个小点儿的,考起来,说闹着玩的,没想到就有高分——你是一定会有高分的。”给思啸一个笑,接着道,“之后再去转系考,就水到渠成了。你的教授也要帮你说好话,也不说直接转系,就说都是研究相关领域,去做些了解,说些现在的研究都是跨学科什么什么的话——嗳呀,这些你懂的!” 思啸笑道:“这些,没你懂。” 思凌嗔道:“笨蛋!总之你一步步来,末了你去读医了,父母亲也怪不得你。” 江楚人边上作主点着菜,又叫了两支红酒道:“妙计妙计!益把盏庆祝。这牌子口感好、劲不大,二小姐也可喝得。” 思啸看看,点给思凌的是樱甜红,便点点头。想思凌大了,也可以喝一点这个。 谁知倒是思凌摇手:“不喝酒了。人家讲女孩子喝酒不好……” 思啸奇了:“有人劝住了你?谁能劝住咱们的二小姐?!” 那是陶坤,思凌觉得不便坦白,举起菜单遮住脸。江楚人没来由的吃味,开玩笑道:“酒桌不喝酒,那可要罚买单。” “真的?”思凌不看江楚人,看着思啸问。 思啸笑而不答,江楚人庄重道:“当然是真的。不然你看酒席上,为什么大家抢喝酒抢得这么凶?” 似乎言之有理……思凌豪爽道:“买就买!”——呃,不过,她把钱都给了私家侦探了耶!那只好攀着思啸的肩,问哥哥要点钱。 思啸诧异:“你的钱呢?”也知思凌肯定又惹了什么麻烦,不足向外人道,他却是要问的,便将声音放得很低。 思凌遮掩:“丢了个首饰,怕妈妈问,自己悄悄去配,结果身边没钱了。” 思啸仍觉她另有隐情,此时此地却不深问了,留待以后再说,且救她急:“那你先用我的。” 江楚人坐在桌对面,看着他们兄妹咬耳朵,都觉吃醋。哎呀,怎的生出如此不可理喻的感情?他深觉慌张。 之后的发展,思凌就有点迷乱。 她明明没有喝酒啊,就叫了支唐柏利侬香槟,以前也喝过的,实在和橘子汽水也差不了多少,陈太太也准她喝的,但只准一点,因为毕竟是酒。思凌今日放肆之处只在,先喝完了香槟,用苏打水漱了口,才吃菜。而陈太太总叫她在吃食物的当中,才准喝一口香槟,那样一来,安全是安全,可食物的杂味把微妙的气泡中香味都冲混了,还有什么气味呢?香槟,尤其是用心酿的好香槟,毕竟是净饮的好。思凌兴致勃勃,把凉菜、热菜、大菜、小菜都不看在眼里,饮完了香槟,把玩着象牙镶的绛红筷子,嘲讽江楚人:“倒有你这么个西医生!见人倒下,抓着人的手把脉。自己受了伤呢,叫娘拿云南白药包上!”江楚人一点都不生气,嘻嘻笑:“都是方便好用的小招术,为什么不用呢?”完了跟思啸碰一杯酒。 思凌手支着下巴,看他们有什么好谈?也不过是提起抗战、提起后方医院——原来江楚人曾在抗战期间偷偷到后方医院帮忙,怕家里担心,连他自己家里都没说过,倒在今日说了,于是思啸也谈空军里遇到的事,有些险情,连思凌都不知道。他们又碰一杯酒。 拿红酒叮当一杯,叮当又一杯。瓶子空了,再叫。这次换伏特加、威士忌,用透明杯子装着,像水。 思凌真够懂事,连她自己都称许自己,没有搀合乱来,反而劝他们不要过量。思啸诧道:“阿凌,你一直还想有机会像男人一样醉一场,怎么机会来了不喝了?” 第五十一章 心跳的距离 爸妈那边闻到酒气都没关系吗?思凌想:思啸他疯了!再说,她在他们面前喝到满脸通红嘴巴臭,多不好—— 她一定是说出声来了,江楚人和思啸忽然一起问:“谁说的?!” 陶坤…… “谁?”“他?你怎么又跟他玩到一起了?” 没怎么玩到一起,也就是聊聊天…… “怎么样的聊聊天?他是什么人?”“聊聊天!哥哥劝你的话都不听,他劝你的就听了!我早知道那家伙不是好东西!” 不对啊不对啊,怎么拷问起她来了?还有,为什么他们都在摇晃?是地震了,还是她眼花? 思凌扶着桌子瞪着他们。 房间没有摇,是他们在摇。摇着摇着,咕咚,都倒在了桌子上——江楚人趴在桌面上,思啸没趴住,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思凌俯身去拉思啸,哪里拉得住,他躺在了地上,嘴里还咿咿唔唔,也不知说些什么,总归是醉话。思凌硬撑起他倚着椅子坐了,好气又好笑,想:“还是陶坤说得对。酒过量,真没好事。”不晓得他们要醉到什么时候,便开门叫馆子里服务生帮忙打电话,一个打到医院里、一个打到陈宅,着他们找人来帮忙抬人。服务生答应了,忙去办,门又掩起来,思凌回身看思啸,已不再说醉话了,阖眼睡着,嘴微张,她想:“我闻闻,会不会连大哥醉了,都像陶坤所说,是很臭的?”便将琼鼻凑过去。 思啸转了个头,嘴唇碰上她。 他闭着眼睛,头转过来,她觉得她像在一艘宇宙飞船里,看着面前的星球缓缓转来,她能感觉到那星球上的风、热、气息,她能计算出碰撞的时间和逃离需要的速度。她好像有整整一世纪的时间可以逃离,但却动不了。飞船失灵,玻璃舷窗隔开了一个真空,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越来越逼近的星球。整个宇宙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那些闪闪的星星,都不重要了,这颗星球,因为太近,于是不再发光,可是却占据了她整个世界。气息不美,可是,是他的。 一世纪的时间,在一记心跳的距离里,倏忽流逝。 他薄薄、略有些干燥的嘴唇碰触她鼻翼旁边的肌肤。错开唇角、错开呼吸、错开心跳,那样微妙的距离。 并不是致命的撞击点呢! 可是思凌听到破碎的声音。一切传感和控制系统已经失灵,船长呆坐着看着末日,这个时候已经无可挽回了。 思凌跌坐在地上。思啸的嘴唇离开了她的脸。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或许并不是那么空,她已经明白的想到了什么,但那种想法不对、不好、简直是可怕的,她强行把它推开去,剩下就只能是空白了。 因为除了那吓人的想法,她实在什么别的想法也没有。 来人了。 走廊上的脚步声、门边的脚步声,虽然着急、仍然礼貌的叩门声、门推开时轴承的声音。 当先走进来的是江太太。 思凌已经站在屋子中间,虽然焦灼、却也尽量简洁的说明了情况。江太太去检查江楚人。江楚人喝得猛了,略有些酒上头,趴在桌上,心里还是有意识的,听到思啸滑下去,思凌走动,房间中又静了一会儿。江太太推他,他就起来,一时怕自己晕迷了太久,赶忙问:“陈少爷呢?陈二小姐?” 思凌对他撇着嘴,不知是嘲是笑。 江楚人托着头,也笑了:“怎么每次见你都这样狼狈。” 江太太快言快语:“这才叫冤家。” 思凌装没听见,别过头,陈家佣人也来了,思凌帮忙扶思啸,弯身时,帽子滑下去,露出头发。 江太太看见了。 思凌站起身,迎着江太太的目光,歉然弯弯嘴角,没做任何解释,护送思啸回去了。 江太太也护送儿子回家,没说什么,倒是江楚人自己心慌,道:“妈,你看她头发奇怪?你不知道!前阵子陈伯母病了,她是为着孝顺,守她母亲的夜不小心把头发燎了,这才只好剪了呢!” 江太太道:“咦,谁想她的头发了?倒是你这小子,看母亲远路奔波刚回来,也不问问去哪了吗?” 姜还是老的辣,倒打一耙。江楚人酒汗涔涔:“妈,你去哪了?” 江太太叹了一声:“还不是为浙南鼠疫,从湖南那边传过来的,如今湖南疫情还受到控制,浙江的总消除不了,浦东有整片街区的人头痛呕吐,是从浙江新来的几户人家先发起来的。” 江楚人啊呀一声:“是鼠疫么?” “幸亏不是,否则得叫几家医院都出人了,你恐怕也不得太平。是伤寒,但也够呛,存的医药几乎都发完了,回头还得募捐新的。如今已向卫生厅报备,他们人都到位了,几位老成的姐妹还留在那边帮忙照顾,许姑娘也回家了。” 江楚人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下人去烧醒酒汤了,江太太拿双妹花露水洒在热毛巾上,替江楚人擦背,好一会儿又是不说话,凝着神只是笑,江楚人在镜中乜见,骇道:“妈你笑啥?” 江太太笑出了声来:“阿仔,你是不是中意陈小姐啦?” 江楚人回身,双目一张:“妈!” 江太太道:“这是我完全猜错了、还是你害了臊了、还是另有说法?” 江楚人叫苦:“我不知道!妈,你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江太太移到前边擦他的胸:“那就是你心中有动摇了,先得去和人家讲清楚才是。” 江楚人恼道:“我自己不清楚,去讲什么!” 江太太冷笑:“我叫你跟陈小姐去讲么?叫你跟许姑娘讲哪!人家小姑娘一心一意,好像你跟她都定了一样,你含含混混的,以后怎么拆解?就跟她行婚礼,你敢在主前立誓,你跟她灵魂合而为一,再没别人的事?不跟她行婚礼,你怎么解释?迟早要对她说明,不如早说的好。”将他衣衫放下,取醒酒汤来喂他。 第五十二章 赌马 江楚人听母亲这话,自然有理,但想着许宁饱含期盼的柔黑双眸,拒绝的话怎当面说得出口,含糊道:“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欢阿宁……” 江太太生起气来:“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好或不好,你给人一个明断。说句难听的,人家也不一定只有你一个选择,当你是肯了,人家也死心塌地了,回头你不肯,白耽误人家的时间机遇,要怎么赔?你现在是没定,没定也要给人家说明啊!回头你想清楚了,确实还是爱着陈小姐,那也算光明磊落,你去向陈小姐求爱,也挺得起腰杆,若想着还爱的许姑娘呢,再去恳求,人家要是选别人了,你输得公平。只管含含糊糊拖着,叫什么?我跟你讲,拖着不叫善良,讲清楚了才是对她好!” 江太太说这话,其实还是为儿子好,一副私心,江楚人听着,却实在是番道理,点了点头,饮了汤,恶心烦闷的感觉好了些,头还是晕,且裹着被单睡上一觉,不知多久,听外头下人道:“——只是我们少爷酒醉了还在高卧,您……”艰难的夹杂着几个洋泾浜的英文。 江楚人掀开被子一跃而起,问:“谁来了?” 那人直抢进内室:“你叫我打听得好!现在我有消息回来了,你倒睡得香!”用的是纯正美式英语。 江太太湿着两只手赶过来:“发生什么事了?”居国外多年,又经教会文化浸染,用的也是英文,定睛看时,来的却是美国大兵,江楚人高中同学,如今衔为上士,援华抗日战场上出过力,名为walter,便招呼:“打听了什么消息?坐!喝水!”自己打开冰箱门拿瓶水递给他。 江楚人托walter打听的正是许宁父亲的事——只因walter伯父家里从本世纪初就开始做对华生意,圈子里熟得很,人脉也广,耳目自比江楚人还灵通。听闻有消息,江楚人心中已有不祥之兆,怕母亲听见,一径儿推walter往外走:“好说好说!我们外边说!”又对江太太道,“母亲你别管了,是打球,我们遇到对手了!” 江太太哪里肯信,叫道:“你闷了一身汗,先冲一把!” 江楚人不应,拉着walter来到外头,看离家门远了,才问:“怎么样了?” walter道,事情大坏了,许师傅在交易所也去过几次,鬼鬼祟祟拉人交谈,何尝正经做生意?郊区新化工品厂房,更是没影的事,倒是没日没夜泡在跑马场才真!看来下的赌注颇大。 江楚人跌足叫苦。他原来还担心许师傅做期货,那东西比股票赔得更狠,没想到是赌马,看样子还是黑赌,那还有个好么?他忙往许家来,这事真真拖不得,越早越好,绑也要把许师傅绑回来问个清楚。walter与他同来。 才到小桃园弄口,便见一片扰嘈,像一群泥鳅搅闹上来,把小小弄口都堵住,几乎没踩塌鸡笼、撞翻煤饼堆!旁边的人家,都关门闭户,把要紧些的杂七杂八东西都拎回去,自己却登到阁楼上,也有光脊梁的孩子跨坐小窗、也有没牙的老人家趴住阳台,探头探脑,如看大戏,好生热闹。 来吵嚷的人却不是做做戏而已,他们声称要个说法,不然要告官、要自己动手,拆屋架人,也得把挨骗的钱拿回来! 不是赌债,而是骗钱。 赌局还罢了,愿赌服输。骗赌,就不一样了。吞下多少钱,都得吐出来!还得加利息! 谁骗赌?就是那姓许的!胆儿忒大了,伙同人胡说八道,假赌马、真骗钱,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吐出来吐出来!揍得他吐出来! 上海小市民吵架,只有动嘴的,两个人相距十公分互相挑衅,搦战半天,间距还是十公分,拳头绝不会伸过界,但是流氓斗殴就不一样。 上海的黑道流氓大亨,几乎等同于外地军阀,还要更文雅与狡诈,下边小流氓,或各抱粗大腿、或斗胆自立山头,大棍敲头、尖刀见血,数目惊人的金钱利益在其间滚动,那是外头人无法想像的丛林世界。 赌马作假,已经跨入灰色甚至于黑的地带,从善良的市民世界堕进丛林世界。这帮来逼债的人里,有没有真流氓? 江楚人背上冷汗顿时往下流。 walter已经到旁边小店铺叫电话,江楚人一把拉住问:“打给谁?” “警察。” 江楚人疾声道:“不行。许师傅自己做事不当,警察来对他也不利。” “他如有违法乱纪,当然要依法处置。暴徒要用私刑,警察也要保护他。”walter振振有词。 江楚人呆了呆,手一松,walter打电话去了。 中华法理人情,未必与美利坚一致。诈赌不还钱,投到牢里,说不定也得被黑道的整死……但闹成这样,未必能瞒过警方。警察迟早要来查这事,还不如自己先叫了,眼下且缓一缓紧急局势,江楚人便让walter去了,自己往许家铺子前来,口中高叫:“不准乱来!报警了!” “警察?警察也要保护我们的债务!”那伙人唾沫横飞,手中且有证明文件可供挥舞,也有收赌资的收条、也有高利贷的借条,晃眼看去都是许师傅的签名,数额各各不等,反正不小。 店铺深处、水果架后面躲着人,江楚人只看见一片绀蓝衣角,乃是女子的衣裳,也不知是谁。满店水果已经被连拿带砸踩的糟蹋了大半,她也不敢吱声。江楚人沉声向众人道:“诸位镇定。警察马上要来了,该还的债肯定要还。你们把人打伤了,还要赔医药费,怎么划得来?她要还,也得靠这个店,你们把店砸烂了,岂不是更还不起了吗?” 众人吼道:“不砸店,他肯还债吗?” 躲在深处的女人尖声保证:“还啊!还啊!”是许妈妈。 第五十三章 赔偿 场面略缓得一缓,却听巷口粗嗓门道:“干嘛干嘛?”“让开让开!”“不准妨碍公务!”乃是两个警察。 众人只当这对警察来维持秩序的,都迎上去,纷纷嚷嚷,诉说自己的委屈。警察听了两句,不耐烦道:“知道,诈赌!我们就是来捉他的!”径到店面,拿出两纸公文,一纸是指许师傅为跑马场诈赌嫌犯,着警力来捉拿的;另一纸却是要封了这家水果店,以便赔偿诈骗受害者。 许妈妈晴天霹雳,嚎哭不已。警察追问她许师傅在哪,她怎答得出。后头两个警察绕过来,对前面两个同伴道:“也不在这里。” 前面两个警察倒也不意外,点点头,就着手封店。 原来跑马场那边露了马脚,参赌的发现受骗,这才四处找人赔他们的损失,一大部分拥到小桃园弄来,抄许师傅老家。那放高利贷的也听到风声,一起来逼债。警察也不是傻子、聋子,难道袖手旁观?自然迅速介入调查。如此大案,上头很重视,而情节却很清楚,无非赶紧拘拿嫌犯到案、并争取尽量退赔以安抚受骗民众。捉人,是捉不到了,看得见的家产,却可以封了再说,等法院判了赔,就官方发卖作为赔付资金。 参赌的忙忙问警察,他们能分到多少。高利贷的慌了,忙申辩他们的债务连本带息也是要还的。警察一概道:就这么个店,你们向法院请求去。 法院顶个屁用啊! 高利贷的捋起袖子就要往店里冲,准备先抄点现金现银的出来,弥补一下损失,参赌的赶紧见贤思齐、差点与高利贷的搡打起来。警察吼叫无效,简直要向天鸣空枪弹压。 这时候但听清脆一声:“谁敢乱动!” 真有女将军的威仪,却是思凌。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一队七个警察,看职衔又比原来四个为高,但思凌威风凛凛闯在最前面,就仿佛是他们的领队,只不过太美丽,就不似军人了,那一身碧蓝底子雪色繁花的长款裙袍,衬得她,仿佛碧海中托出来的战斗女神。 后头又有许宁。搀着许宁的却是陶坤。 见着这样一个队伍来,江楚人自然吃惊,而许宁见他立在小小店铺前,雄壮结实、无比可靠,顿时叫她全身涌起勇气,脱开陶坤的手,几步跑过人丛、直扑进他怀中。 似只乳燕斗胆穿过暴风雨,只为投入林中暖巢。 江楚人不觉伸出双臂迎她。 温香软玉,投了满怀。 江楚人心意一荡,只有两秒钟,迅速醒过神来,两臂护定了许宁,与别人一样望着七名警察与思凌,等他们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七名警察中为首一个,取出一纸手令交给先前的警察,告诉他:店铺不必封了。 警署督察处魏专员签下来的,只因诈骗赔付的金额有了着落,便追补一道命令,店铺不用封了。 “有着落了?骗人的吧?!”参赌的人们觉得这消息很好、好到不敢置信,“哪里找到的钱?赔不了怎么办?” “长官说有钱就是有了。”警察青着脸道,“你们都到局里登记去。去晚了别怨别人。” 乌央央一下,人顿时都走了。 ——确切的说,参赌的都走了。 高利贷的还留下来,盯着警察问:他们的债怎么办?他们的债也是债,也要赔的啊!什么?警局只管诈骗,不管民间借贷?胡扯!借贷关系也是法律保护的嘛!他们要求封店、他们要—— 警察打断他们,狼狈的强调、并且一次又一次的强调,他们不是不保护,但是这种借贷关系,需要去法院,让法院判决有没有封店的需要,下强制执行令,他们才能执行……为什么诈骗就可以封?因为这是刑事案件,刑事案件本来就是警察的调查职责范围,必要时可以封了动产不动产,也不是说一定要卖掉的,只是紧急措施,完了还要过法院才行,至于你们,这些高利贷者……啊不,正直守法的贷方,就请上法院主张自己的权力吧! 至于目前,警察们还是先告退了,继续搜捕诈骗嫌疑犯去,并给嫌疑犯的家属撩下话:不准包庇,否则请负法律责任。 而高利贷的没有去法院,还是留下来了,像黑羽的秃鹰,对法律的执行者留下来的嫩肉,虎视眈眈。 他们才不信什么神圣的法律程序。事实教给他们,更信任自己的双手。他们要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看中的肥肉割回去。 许妈妈瑟瑟发抖,也躲到了江楚人身后,跟她女儿在一起。江楚人觉得这真像是一只母鸡和一只小鸡在他羽翼下避难。挺起胸膛,他要继续英勇救场——呃,等一下,刚才救下场子的还真不是他。 话得分两头。想当walter受江楚人之托,查询许师傅的“生意”,多日无进展,但确实发现许师傅与跑马场的某些人过从甚密。跑马场么,有两套生意,第一套,官方发的马票,押上钱赌输赢,这是明面上的,公平赌注,愿赌服输,马蹄落处,一翻两瞪眼。第二套么,就是研究怎么控制那马蹄的起落、赌金的流向,最好哄得大众都去投那当红的马,他悄悄把当红的马使个看不见的绊子阻碍了,叫他下注的黑马冲到前头,那才赚得多。古往今来,使第二套的不少,包括下毒、下刀、买通骑士、买通裁判,诸如此类,查出来,一律严惩,还是有人前仆后继、以身犯险,只因这赚头实在太大了,最多小心点,手脚尽量稳密更稳密,不给外头人知道。 walter原本也不能知道。 是跑马场里,有人嚷出来:“陈主办怎么不见了?”“钱箱也不见了!”“坏了,他还欠我钱呢!——啥,也欠你的?”“我倒是给许师傅的,他说帮我下注,他自己下得比我大得多了,我就没警惕……许师傅人呢?”于是walter才听到风声,却漏了陈主办的一段,单听见许师傅下大注,别人不放心,就跑去跟江楚人报信。 第五十四章 泡沫浮生 而跑马场的一些涉局者,越合计越不对,就惊动了警方、并且跑到许家来了。 而警方先调查的,不是许师傅,而是陈主办。 这位陈主办,是被他哥哥推荐到跑马场作事的,姓陈名国良。他哥哥便是陈大帅。 警司见此关碍,不敢轻忽,先到陈公馆来打个问讯,陈国良却是早就开始作假跑马了,仗着身份职权,也真的操纵了几场比赛,但近来,大约是陈大帅与他交恶,影响了他的“事业”,警方查到的几场,都是假赌。他不过是号称能赢,骗人钱而已,钱到了手,连赌注都没有真的去下,许诺的彩头更没给人家,人家催得紧了,他把钱一卷,逃了。 天晓得逃到哪里,反正警方到现在也没找到他。 陈大帅气得仰跌,几几乎没口吐白沫,完了吼出一句话来。 当时思啸刚踏上北上的火车,陶坤正与吕老师傅送完工的旗袍来。陈太太、安香的几件,可称得上尽善尽美。尹爱珠原也订过,衣未完工而人已不在,裁缝铺识相的没送东西上来给主母碍眼,陈太太心中有数,工钱照原先的加倍给还。再看思凌的一件,做得却最费事,几经裁改,到今天第一次送初成品上来请小姐试,连料子都不是原来的了。 底子是明亮的蓝,如太晴朗的天空,上头开出白色繁花来,袍子是长款,至踵,料子轻飘,繁花至此连缀成雪白花边,如浪打至天涯海角、翻起的泡沫浮生。 “全不似了。”陈太太惊奇道。 这肯定不是吕老师傅的主意,他也在悄悄淌汗。 “回太太,”陶坤道,“是揣摩小姐的意思来,但原本那料子,请太太恕罪,实不敢照直用,花色太……” “老气。”陈太太回首笑向思凌道,“你看我说什么来?人家都不敢用了。” 思凌也笑笑:“说得也是。那请太太给他们发付双倍工钱罢!为我任性,害人家费了心。” 陈太太点头:“正是这样。” 陈大帅的吼叫此时穿过半个宅子、几重的门与墙,传到这边来:“那畜牲!不是我的!弟弟!” 陈太太头正点到一半,几乎没岔了气,心底转过几个念头,苦笑对人道:“不知谁又惹老爷生气。你们且在这里,我去去就来。香妹,帮我看看思凌穿上的样子。” 思凌恨不得抢在母亲前头奔去看看究竟,听母亲这样说,便不得不留。安香眼睛眨了好几眨,也答应着留下了。 陈太太早瞄见有警局来客从院子那头过,心里已有些忐忑,稳住安香等人后,步步行来,真有向虎山行之英勇,及至到会客室中,问了情况,如此这般,倒松一口气,与陈大帅旁边商议:事已至此,责骂也于事无补。陈国良既犯了经济案,包庇不得—— “我包庇这畜牲?!”陈大帅又谩骂一声。 陈太太按按他的手:“不如这样,最首要表明姿态,是配合警方一切调查的,警力若有未逮,我们也要帮忙捉人。此外么,他卷走的钱,我怕难以全数追回来了。考虑到被骗者心焦,由我们在警方建立个赔偿基金,人家的钱,我们先赔。” “凭什么要我们赔?”陈大帅喊,“这么多钱咧!又不是砸破个窗子偷个鸡!” 陈太太听那数目,也觉肉痛,然而大局是大局:“大帅,您想想,我们再委屈,外人看来,他不还是你弟弟?他骗了钱,人家说不定全家积蓄都在里头了,我们现住着大宅子里头,养着大小奴仆,偏对他一毛不拨,人家怎么看?碍了大帅的名声,这是钱也换不来。且不如这次作了高姿态,替他承担责任,一边发表声明,以后他再有任何恶行,与我们一丝无碍。这么着,您顾了亲情、也顾了社会公义,刀打豆腐两面光,岂不妥当呢?” 陈大帅侧首听着,已是肯了。陈太太又道:“另有一条,我们这基金之中,还可立下个建议,我们痛感因受军阀混战影响、从小受教育不足,因此若有人肯自愿拒绝赔偿的,就捐给义学作奖学金。如此一来,我想总有人也要表高姿态,就让给义学的。那奖学金以大帅来命名,大帅支援教育的名声就镌上金字了,再则说,将国良恶行归到军阀混战教育不良上头,既替他情理上缓和缓和,也影射如今红匪开的内战,委员长听了也舒泰,您看怎样?” 陈大帅听着,岂止妙计,简直妙计,于是眉花眼笑:“便照太太说的办。” 那警司原怕陈大帅是背后主使、抑或包庇兄弟什么的,不好查办,及至冷眼旁观陈大帅与陈太太叽叽咕咕,依他毕生经验看来,倒是两个清白人——或许市侩,但到底清白,这就够了。陈大帅回来,将太太的主意原盘托出,警司热切赞赏,便请示了上级,替他建了这个赔偿基金。而思凌方换了新衣,安香替她检视,道怎的这衣服所谓开衩,只是深深裙褶,全没个旗袍的样子。思凌对这意见不置可否,陶坤也笑而不言,许宁便奔来了,一头的汗、满口的喘,又急又累,几乎呕血在陈家门前。 是那些逼债的拥向许家,许妈妈一看势头不好,急叫许宁先跑出来求助,她守在店里断后。许宁逃到后巷,隔着陈旧木板听那些人嘈吵、听了个大概,不敢多停留,便直寻思凌来求助,只为想着借陈家的势力,还不知道背后有陈国良这个联系。思凌一听,原先也不过想借父亲的面子叫警方出面,赶到会客厅来,赔偿基金的事已定了,她这才惊闻还有她叔叔这桩事,又打听得警方查封同案疑犯家产的紧急限制令已经发出去,怕许家小小店产不保——这店产本是医院产业,但许家经营得法,已经由租转买,分期店款即将付清,再说里头的家具、水果等都是许家自己的本钱,倘若一封一卖,许家便是灭顶之灾了。 第五十五章 理解苦心 多亏思凌,向警司痛陈厉害,要将这限制令收回。陈家建立赔偿基金,前提本是“罪犯赔不起的,由这基金来赔”,还得先追究罪犯的责任。但既然陈家二小姐发了话许了诺,许师傅纵使犯罪,他赔不起的也由陈家来赔,那警司就给个面子,将查封令先收回再说。 封令撤回、参赌的被引走,还剩下放高利贷的,好说歹说,必要先收回点钱才肯暂退。思凌的钱都给私家侦探拿走了,换上新衣来得急,又没戴什么首饰,连想抹下个什么东西抵债也为难,也就腕上一个细扭金丝镶绿玉的手链子,是陈太太给的新年礼物,狠狠心还真想给高利贷的拿去——那倒是能直接把债务还上一半了。 江楚人在旁道:“你们最近一项到清偿时限的债目是多少钱?” 高利贷的拿出来看,这一笔,与这一笔,到本月中旬,就算不还本,也应先还息二百块钱。 江楚人看了借贷合同道:“时间还有一个礼拜。” “照合同是这样,这位先生是明白人,咱们明白人跟前不讲瞎话,形势已是这个样子,莫非我们真回去高枕睡到一个礼拜后来讨钱么?时限没到,也不得不搬个凳子坐在这里守着了,请这位先生理解我们的苦心。” 江楚人理解,从兜里掏出支票本子,写给他们二百:“其余也会想办法的,一定合法合理办事,几位可以先放心回去了么?” 高利贷的不是不讲理的,接下支票,道:“看在几位先生小姐面上。”礼貌告退。 这话留个伏笔,他们今后的帐目,也希望着落在几位先生小姐面上——确切的说,江先生,与陈小姐面上。 许宁心里,竟然是沉沉的失望。 对,江楚人替她掏了钱,把人打发走了。可他没有向那些高利贷的拍胸脯担保:“其他钱,也都由我来筹。等筹够了再给你们。你们不要为难许家母女!” 这种期待是很无耻的。她自己也知道。无亲无故,自己的父亲都逃了,怎么期望别人来顶这个烂摊子呢?他要真这么做了,她也一定惶恐得无地自容,匍匐在他脚下,说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作牛作马、以身相许…… 女子对男子作出过高的期许,就是做好了准备,要以身相许的了。 而他连这样卑微的报恩机会都不给她。许宁一边道谢,一边攥着母亲、和思凌的手,大声的呜咽。她从江楚人的身边退了开去。 “我去找找线索。”陶坤道。 其实没有人指望他说话、尤其是实质提供什么帮助。他肯丢下生意跟过来看看,已经很够情义了。 “找什么线索?”江楚人上下看看陶坤,对这样美貌的男孩子,不觉嫉妒起来,又问,“您是哪位?”口气有一种虚伪的礼貌,隐隐透出仗着身家地位的那种威压。他以前从没这样干过。思凌瞟了他一眼。 陶坤应道:“我只是个裁缝。”语调与江楚人不同,极其谦卑,柔软得都俯到了地上,却因此借了大地的力量,有了不可撼动的平静尊严。 江楚人出奇心虚。 “我去查查看许师傅是怎么卷进这桩事情里的,”陶坤继续道,“最好再找找他的行踪。” “能找出来吗?”思凌关切问。 “总能查出个大概吧?毕竟我有经验,”陶坤笑起来。笑容从没有这样自嘲、这样苦,“我父亲就是做了期货还不上……逃跑了。” 人家当他父亲死了,其实没有,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抛弃了男人的责任,扔下孩子,自投生天。 即使如此陶坤也活下来了,甚至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投给许宁的目光中也没有什么同情。许宁本来还同病相怜的瞅他,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吓回去了,俯到母亲膝上,继续低声饮泣。 许妈妈也沉浸在震惊中:真没想到老实巴交的陶师傅都会欠巨债逃跑。许师傅会不会也这样?那叫她怎么办!男人、男人都是怎么了!? 思凌下了决心:“好,阿坤,我们分两头。我也回家问问,能不能解决高利贷这件事、同时帮忙找许师傅——” walter来了。 这家伙打了电话,迟迟不见人来,便自作主张跑到最近的警署去了。查封水果铺的警力本是这警署派的,警署便同walter说明情况,见他是洋人,不敢轻忽,加派了两人随他来,半路上遇见封店的警察无功而返,前因后果一说明,警察便撤了,安慰walter:“你朋友都在了,应该没事了。” walter将信将疑,回到水果铺来,果见追债的退尽,小小店铺安然——呃,好罢,里头是捣得乱七八糟了,但好在整个架子无大碍——大家好好站着说话呢!其中一个美女……咦? 他拉江楚人到旁边,激动道:“你真的跟她搭上啦?” “啊?” “打弹子跟你一样强的女孩子,”walter道,“礼查饭店里的,我们都替你可惜你没看到,truman,原来你自己搭上了,怎么做到的?”拿手肘捅他,挤眉弄眼,佩服无极。 江楚人望向思凌。 思凌和许宁正好都回望他。两张花儿般的面孔,一朵玫瑰,一朵百合,他踏上这片土地,原来先遇见的是玫瑰,失之交臂、失之交臂,到如今再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你认错了。”他对walter道。 “啊?” “那个女孩子是长发短发?这个呢?” 这个……头发确实不一样…… “你对东方面孔辨识无能,又把两个不同的女孩子当成一个了。”江楚人说得跟真的一样,眼睛都没眨一下。 walter对墙去了…… 另一边,陶坤劝思凌道:“你别乱来!警察还捉他呢,你别帮忙警察发现他的行踪、把人投到监狱里了。我么,只去打探个大概情况,不会直接把许师傅踪迹找出来,更谈不上帮警方什么忙。有点什么消息,我就回来告诉你们,大家再作打算。” 第五十六章 二小姐救命 说着,陶坤便走了。思凌也要告辞,对许家母女道:“警方那边,我再想办法。高利贷也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们解决!”说得斩钉截铁。江楚人打发了walter,转回来正听见她这一句,虽说是她的叔叔害了人家父亲,她家确实可说是有些道义上的责任……难得她承担得如此赤胆热心。江楚人此生未见过如此英飒女子,倚着门,对住她发起呆来。 许宁满面泪痕,眼前已全然模糊,拖住思凌的手,呜呜咽咽,道:“思凌,钱,我们是要还给你的。” 许妈妈心里知道,这样一大笔钱,大概,一生都还不上了。女儿有志气,她不忍拂逆,絮叨道:“多谢二小姐救命。多谢二小姐啊……”凄凄切切,有如路边得投一个铜子就叩头的乞妇,念着念着,抱着许宁的头又大哭起来。思凌左手牵在许宁怀中,右手撑在她们母女背后的椅沿上,低头看着她们,心甚凄然。江楚人慢慢走过来,思凌抬头,触着他的目光。他走到许家母女的另一边,俯身,手也撑在椅沿。 握住她的手。 完全不作解释,宽大、温暖,就这样握了上来。在那一双恸哭的母女视线之外。他和她一起,垂视着许家母女,就好像,他跟她在共同守护着这个小家庭。 就好像他跟她是这里的家长,风雨共同肩负。 思凌惶然抽回手,重复道:“高利贷包在我身上。” 思凌有什么能耐负担天大债务呢?还不是仗着父亲母亲。 回去,思凌就向父母求救,出乎她的意料,一向宠她的父亲,怒气冲冲道:“我是冤大头吗?替别人还高利贷!” 思凌还想同父亲讲讲道理:这场赌马,从操纵马匹到赤裸裸的诈骗,全因陈国良起。若不是陈国良,许师傅怎至于落得这种下场?若非靠了陈大帅的权势,陈国良也做不成这样的局啊! 所以陈家对许师傅负有道义上的责任,怎能不替他还债呢? 思凌还没真把这番道理说出口,陈太太将手一沉,按住女儿的手。 好像只是按一按,却暗把思凌的手狠狠掐了一下。 根据陈太太的习惯,这表示有很紧急的状况,叫你闭嘴,你最好服从。 思凌忍。 她忍是忍不了多久的,陈太太知道,很快把她带到外头,道:“人家别有用心的,正疑大帅与你叔叔有瓜葛。这瓜田李下的,我们正烦恼。你倒想惹到你父亲气头上呢?” 思凌喃喃:“可许宁的债,我们确实要帮忙啊。” 没有什么事是确实必须的,尤其外人的债。陈太太没好气的瞪思凌一眼:“那我来想办法吧。” “哎?!”思凌没想到母亲肯应承。 “这么大笔帐目,就把阿宁收作我干女儿罢。”陈太太打着小九九,女儿这脾性是说一不二、最重感情的,此生唯交许宁一个好友,势不能坐视,万一把家里珠宝偷出去给人还债,更糟糕。这都算了,思啸对许家阿宁现在还有些不清不楚,若也出手相助,阿宁以身相许……那可硬贴进家里来了,赶都赶不走!竟不如姿态放大方些,收了义女,放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来么,阿宁就不好跟思啸如何如何了,二来么,看阿宁姿色也还可以,品性也算柔顺,现在正有几户人家,她想结交,结亲是最好,思凌她舍不得送出去,再说也指使不动,贝儿么又太小,派个阿宁去,岂不好么?这样大恩,还怕阿宁拂逆她意思么? 打了这样如意算盘,陈太太对思凌一瞪眼:“全是为着你。只有一次,再不许有第二个!” 思凌感激涕零,嘻笑道:“我这生也没有第二个至交了。”欢欢喜喜,往许家来报告。 她往许家来时,江楚人正往陈家去。 她贴苏州河边幽清长路走,他取道六马路,正好错过。 江楚人刚刚向许宁摊牌:“我还是很喜欢你,但是,只把你当妹妹。我愿意一直把你当妹妹爱护。” 就像“我们还是做朋友吧”一样经典,“我们之间是兄妹之情”这样的桥段,连许宁都不接受。 她只问:“是谁?你另外喜欢的人,是谁?——思凌?!” 必定有另一个人在,江楚人才会决然的将许宁甩开。而这个人,除了思凌,没更合适的嫌疑者。许宁凭女孩子天生的敏锐,意识到了这一点。 江楚人不敢承认、不敢否认。他甚至不敢看许宁的眼睛。现在或许真的不是个摊牌的好时机。不过话又说回来,什么时候才是好时机呢,对一个全心倚赖的女孩子说你不想和她谈恋爱? 他只是一时嘴滑,就摊了牌。 “越是说谎、给她虚假的希望,越是伤害她。”江楚人喃喃念着这句,给自己壮胆。 可他自己知道,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的。你要真的为一个人好,想保护她,就算说上一辈子的谎又有什么?迫不及待的说明,只不过,你不想负担她一辈子,多负担几天都不肯。她越需要你,你越急着甩脱她,空出你的一双手来,奔向另一朵花儿。 江楚人承认自己不好,然后马不停蹄的奔向陈家。他要向思凌说明,他无法回报许宁爱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受她的吸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真小人总胜过伪君子。就算龌龊,如果你主动把它摆在阳光下,它也好像没有藏在心底时那么龌龊了。奔赴陈家准备坦白的路上,江楚人就是如此这般,心情变好了很多。 至少,他想,他得让思凌对情况变化有准备。 结果思凌没有准备,就到了许家。还没踏进许家铺子,先看到了放高利贷的。 就坐在冷饮店里,最外面的桌子,从许家铺子可以直接看到他们。他们就是来向许家施加压力的,并不动粗,可是,一直盯着,持续向人家的神经施以重压。像秃鹰盯着将死的人。过段时间要是还没更多的钱给他们,他们可不会这样客气了。 第五十七章 催高利贷 思凌瞪着这几个催高利贷的人。 他们也不避思凌,甚至向她欠身问好。 思凌笔直走向他们。 为首的示意,旁边人就起身给思凌让座。 思凌不坐,直接问他们:“你们觉得凭她们母女还得出来吗?” 幼稚鲁莽的问题,为首的仍然回答得很客气:“陈小姐,如果所有借钱的,末了都说还不出来,我们这行生意也不要做了。” “我不问你们别人!”思凌焦躁道,“就许家母女,你们觉得她们还上一辈子还得出来吗?!” “那还是可以的。”为首的慢条斯理道。 哎?真的假的?! “我们也是做生意的,要的是利润,不能白把钱给人。”高利贷的解释,“许先生来借钱时,我们也了解过许先生的还贷能力了,这间铺子,经营得法,每年所得利润完全可以高于我们利息。积少成多,做到——三十几年吧,应该可以还清了。” 三十几年,正好叫青丝变成白发、红颜添了皱纹。他开口就要一代人的时间! 思凌怒极反笑:“天灾人祸,经营不得法,怎么办呢?” 高利贷的沉吟了,在思凌面前有多说不出口似的,终于缓声道:“有人在,总有办法的。我们大概是做这行多了,心给磨得太硬了。陈小姐对朋友义气不凡,想必不会坐视的。我应该不用替许小姐担心了。” 这话绕得!他用许家母女的人身,威胁思凌帮忙还钱,还这样客气,叫人说不出他个不好来! 思凌咬着牙瞪了他一会儿,冷冷笑道:“阁下尊姓大名?” “敝姓熊。”高利贷的赶紧欠身,“贱名不堪入耳。” “熊先生。”思凌道。熊某连连道“不敢”,天晓得他不敢啥东西。思凌也不理他,接下去道,“这笔钱,我一定替许家想办法的!”熊某满面堆笑:“那就好,那就好。” “——你们也不准为难许家母女了,”思凌发令,“现在就走!堵在这里像什么?” 熊某这次可不敢遵命了,堆着笑道:“陈小姐高义,在下回头一定向鄙东家说明。帐目一清,在下即刻告辞。” 就是说,钱没到位,他可不敢走,他上面还有东家呢! “你东家是谁?”思凌问。 “鄙东家姓熊。”熊某道,“蒙他老人家赏脸,在下就是跟他老人家姓的。他老人家离世隐居已久,外头事情都派我们几个孩儿们跑,他老人家的名字,就不动陈小姐的清听了罢!” 就是说名字你也不要问了,人家也不会见你的。你要心疼朋友,给钱是正道。 思凌顿足:“总会拿钱给你的!”心里拿定主意,赶紧要叫她母亲开支票,今儿么,且进许家铺子去。 陶坤正在许家铺子里。 他打听得详细,陈国良一开始是操纵了几场马,赚了些钱,叫许师傅等几个人当小喽罗做了些事,分了红利,许师傅尝到甜头,的信他。后来跑马场管得严了,陈国良与哥哥又交恶,不太好弄手脚,索性转往赤裸裸诈骗,叫许师傅等人多找人“投资”,承诺厚利,本来就打算滚这空心雪团,以债养债,末了逃跑的。许师傅贪心,想着,咳,干嘛有钱给别人赚呀?便自己借了高利贷往里投!等东窗事发之后,警察一查,说陈大帅插手假赌那是没的事儿。陈国良骗大发了。金额嘛,那些受骗者叫了个数字,是陈国良允诺能回报给他们的数字,十几二十倍的利,警方可不能按这个来,就照投资多少的数额立案。陈大帅替胞弟背的责任,也就是这个数,“收了多少还多少”,已经够意思了,总不可能照吹嘘出来的高利来还。但像许师傅这样的投资者,借了高利贷,人家放贷的可就得按当时说好的利息要钱了。利与本的差距是吓人的,以至于许师傅欠的钱,竟快赶上陈国良欠钱的总额。 这笔钱,当然不包括在陈家提供的还债基金里——凭什么呢? 好处是,许师傅借钱借成这样,可见无知,受害者成分比同谋者更大,警方起诉时很可能考虑这因素而减轻对他的指控。 坏处就是,这笔钱……这笔钱还不上,比坐牢还惨。 幸运的是,许师傅逃得挺利索的,目前来看估计还没人能找到他。 不幸的是,许家母女就得面对他留下的残局了。 许妈妈随着陶坤讲下去,表情变化很丰富,一会儿皱着脸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露个笑一会儿咬个牙的。 许宁一直安静的坐在旁边,双手搁在膝上,脸色雪白。 陶坤讲到最后,思凌正好进来了,拍手笑道:“不怕不怕!我已问准了我妈妈,会帮你们掏钱了,就有一条——”正想把收许宁做干囡的事讲出来,许宁立起身,道:“这是买了江楚人去的价钱么?” 嘎?——啥啥? 许妈妈的喜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凝固住了。许宁一字字道:“他已经来过了。说他不要我,选了你。你满意了?” 字字如冰凝的刀。 思凌叫起来:“我不知道呀!天晓得!他说什么了?你相信我,阿宁,我真的什么都……” 许宁打断她:“你敢说,你跟他说笑时,一点点其他想法也没有吗?你真的敢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内心这么无辜吗?” 思凌看着她的眼睛。 忽然之间,什么也不敢说。 那雄狮般天然美丽的髦发、比思啸更健美的体格、爽朗动人的个性。她对自己说着“这是许宁喜欢的人”而与他接触,难道真的,没有一点点别的想法?她碰触他强健肌肉的臂膀,真的,一点点也不觉得享受? 许妈妈是清醒的,认为这不是跟陈二小姐吵架的时机,为了一个男人——喂,那笔债务还在呢! 可是许宁的神情把她镇住。她缩在了一边,开始畏惧这块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块粉团团儿,十七年的生命都燃烧在这一刻的怒气里。不要去拦了。省省力气,不要干涉罢! 第五十八章 风中的叶子 许妈妈的衰老,是从这一刻开始。 陶坤默默的鞠一躬,道:“那末,我先告辞了。” 没有人挽留他。 他走出门,思凌追出来:“等我!” 他伸出胳臂,她挽上去,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他问:“到哪里去,小姐?”她喘了好几秒才回答:“随你去。” 为什么随陶坤去?思凌也不太晓得。这男孩子仿佛有魔力似的,也不说话,她觉得他能了解她的心。走进茶室中,她已经慢慢的平静下来了。 他给她叫了杯茶,茉莉香片,叶子筛去了,水淡淡的绿,像极早的一个春天融在里头。思凌在杯中瞥见自己的面影,避开,喃喃:“我坏极了。” “是的小姐,你已经说过。”陶坤平静道,“现在,喝一杯水吧。” “喝完以后呢?” “回家。” 思凌呻吟一声。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听起来如此不讨人喜欢。 陶坤笑笑:“趁有家可回,先回了再说。别的事,都可以容后再商量。” 听起来如此沧桑。 他的手抚在桌沿。手指如此纤细,像是女人。思凌记得,这双手在木头模特身上轻轻抚过,被抚摸的那个就仿佛成了真人,会颤抖、会喘息。 她身上热起来。 壁上的灯如船上桅灯般昏黄。大把花朵插在灯架下,一半在灯光中,一半在架子的影里。阿坤像是幽夜,思凌想,楚人是白昼。 而新流行起来的歌曲中,歌手哑着嗓子唱:花朵不知该选择夜还是白天绽放,世界如此颠狂。 思凌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陶坤侧耳。 “……我最开始选的那块料子,”思凌找回了声音,“你做给我吧。” “是么?”陶坤怀疑。 “是,”思凌道,“不管合适不合适。我想试试。至少试一次。” 陶坤仍想拒绝,但熟视思凌之后,是什么叫他改了主意?他说:“好。” 并没有拿出料子、皮尺,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的滑过,比尺子更细致入微。思凌推开杯子,立起身,盈盈转身。 如花枝转侧,一叶一影俱风流。 思凌再转过来时,见陶坤掩住了他的眼睛。 当一件事物太美、太叫人流连,我们或者伸出手去挽留,或者,连看都不敢看。 茉莉香茶杯中水烟袅袅,思凌在等他开口。陶坤放下手,匆匆扫了一眼自己整洁而寒伧的裁缝的袖口,将手搁在膝盖上,心平气和道:“我大概要缝制一个月,届时来请小姐试吧。” 这茶室在思凌回家的路上。 江楚人去寻思凌不遇,门厅里呆坐着等了片刻,讪讪告辞,路边,正见玫瑰般的女孩子从茶室中出来。他大喜,当是天定的缘份,正待迎上去,看后边还跟着个男孩子,妩媚如新柳,谦恭的样子非常叫人碍眼,是那小裁缝陶坤。 陶坤跟思凌欠身道别,说了句什么,思凌笑了,那笑容明艳得叫江楚人全身发热。他鼓起勇气走上前,思凌见了他,意外非常,眼神刹那间变得冰一样冷。 没有说什么。这记眼神就说明了一切。江楚人被击败,踉跄而退。 第五十九章 转乡关 思啸又回到了上海。 他到北京之后,就着手办赴日的手续,才刚有眉目,听闻家中变故,连忙赶回来。 他捉不回他的幺叔、也掏不出赔偿费,但身为长子,回来一趟,总是个姿态。 ——说到赔偿费,他倒是替许家解了围。 前面已提到,思凌的钱,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存作基金,只有成年后或父母签字同意后才能取用,一部分是日常开销,要报帐房批,最后一小部分才是能自由支配的零花钱。思啸虽已上大学,财产组成和妹妹一样。 他能还高利贷,不得不动用自己名下的基金。因为这基金的“成年”有几种定义,其中一种正是成婚。 他订了婚,就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了,能自己支配自己的基金。 陈太太久等他点头不得,忽然听他肯定下来,惊喜之余,大为狐疑:“可不是为了给许家阿宁还债,你就说要娶孙菁。” “不是的。妈,”思啸神色自若,“阿宁是思凌的发小。思凌也就这么一个朋友,照顾照顾阿宁,权当哄哄思凌。我么,是想想这个年纪了,也好定下来了。” 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一个成熟的男人面对婚姻大事,本来也就不该像小孩子拿了糖般跳起来翻筋斗。他声调是深思熟虑、靠得住的。这就够了。 “太好了,”陈太太激动的站起来,“真没想到,你的婚事这样就定下来。啊呀,我的儿子订婚了!”脱口而出这句真心话。思啸是她打心眼里已经视为儿子的。儿子长大成人,可以订婚了,订的还是她看中的小姐!一点都没给她惹乱子!喜悦之余,她又有些犹豫:“真的看中孙菁了?她配你够不够好?要不要再挑挑?” 思啸被她这样炽诚的宠爱所感动,微笑着故意道:“母亲说得也是。那就再挑挑。譬如某家小姐、又某家小姐……” “啊呀,那某家小姐是个地包天!又某家小姐,好坏的脾气,你去奉承她吗?我可舍不得的!”陈太太叫道,又笑,又抹眼睛,“那我跟你父亲说去!——订下婚可真就订了!啸儿你拿稳主意了?可不能转头又使小孩子脾气说不要她了。” “干嘛不要?”思啸笑道,“母亲不是看了她这么多年了,挺好的。” “关键是对你好,家世也正配我们家。这些年她也越来越沉稳了,对我也孝顺,真难为她。”陈太太点头叹气,“总算她修成正果!唉这孩子也不容易。那我就跟你父亲说去了!给你们好好筹备订婚宴!订婚礼服要好好挑挑——啊呀孙太太不知多高兴呢!” “嗯。”思啸道,“二妹妹那边,我去同她讲。” 陈太太应了一声。 思凌被关在屋中理功课,已听到外头的喜声,琢磨着:是父亲又升职了?哪位亲戚要来了?正没做理会处。思啸进屋来。思凌仰头对住他笑道:“来得正好!外头你听见了不?他们是做啥呢?” 思啸笑笑,手插在裤兜里,脚往后把门合上,走到思凌身边,低头看着她,道:“有件事告诉你。许宁的债,你不要担心了。我跟母亲说好了,帮她还上。” 思凌欢喜无极:“就晓得你有办法!——还有什么事吗?”惊疑不定的瞅着他。 “还有,我要订婚了。” 思凌一时间完全无法言语。 “跟孙菁。”思啸道。 “哦……菁姐姐。”思凌慢慢道。 当然是她。除她也没别的更合适人选了。可是真奇怪……真奇怪,思凌甚至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你还是不喜欢她吗?”思啸忧虑道。 思凌摇头:“我没那么任性了。不过大哥,你怎么忽然喜欢上她?” 思啸笑笑:“她也没什么不好。” “爱呢?” “爱这种事情还真是……”思啸摇摇头,“妹妹你爱谁呢?江楚人?还是那个陶坤?” 他也听说江楚人的变心,听说了思凌是与陶坤一并从许家离去。他其实还有点担忧思凌经济紧张,是把钱给了陶坤。许宁没有这么多嘴,是江楚人本着对思凌的关心,告诉思啸的。 思凌变色。 思啸道,“不论你选择谁,我都支持你。但总要找个能照顾你的。陶坤的职业毕竟叫人为难,只怕你会吃苦。江楚人么,唉,对待许宁这样,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说来说去,两个人都不合适。 那谁合适? 思啸扭转话头,打个哈哈:“总之你不要心急,慢慢的挑。父亲母亲那儿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订了一门他们满意的婚事,有资格有能力罩着你了。” “你——你不会是为我才匆促订婚的吧!”思凌脸上完全不是感恩的表情。 “啊哈,怎么可能,要为也是为许宁……” “什么?!” “嗯咳,这么说吧,这阵子咱们玩得确实有点儿大,父母的耐性总归有底线的。我想我也这个年纪了,孙菁一直对我……咳咳,你也知道,总不能老这么欺负人家,总要有个说法的。不如定下来,她对我好是真好,什么事都顺着我来的。我这也算成家立业啦,父母也得更尊重我,不能把我当小孩子管啦。万一我转系的事惹父母生大气,还能往她那里躲躲嘛,说不定孙伯父会肯收留我哪!哈哈——” 他的笑再没如此叫思凌凄怆过。他真要有事,任何事,思凌也肯收留他……但思凌自己都不能自立,遑论收留别人。她从来没有如此自愧游手好闲、一无是处。 “那么——”思啸想做个总结陈词,表达乐观与鼓励,却一时找不到词。更要命的是,他喉咙好像有点梗。 “那么,”思凌也感觉到了总结陈辞的必要,替大哥救场,“恭喜!” “呃……”思啸挠头,“是吗?哈哈……” 第六十章 晶彩不似人间 “当然是啊!”思凌道,“孙姐姐这些年真不容易。看来看去,也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恭喜你们!我这就得管她叫嫂子了。嗳呀,真是想不到!” 都是非常妥当的话,她摆在脸上的笑容,也是非常妥当的。倒是思啸的反应不大方,伸手还想拉住她、凝视她的脸。思凌很高兴的站起来,大步往门口走,顺便就把他的手避过,一边开门一边道:“我去找母亲,商量你们订婚宴的事。哇!要做很多漂亮的布置、请很多客人!” 她高高兴兴笑着跑走了,步子一定要快。人说喜极而泣。她要再不快点从思啸身边跑开,只怕,真的要哭泣。 之后的日子思凌不知道是怎么过的。都是快乐的日子,快乐得所有人看了都要羡慕,那时光像打在玫瑰花瓣上溅起来的阳光,晶彩不似人间。 许家的债务清了,熊爷看在陈大少爷面子上,甚至没收利息,只拿回了本金。思啸去了日本,又回来了,然后订婚宴就开始了。这宴会盛大、雅丽、动人,布置有一半出自思凌的心思,陈太太也毫不吝于赞扬女儿的能耐,于是“陈二小姐真是既美且慧”的赞扬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便是“不知谁有这个福气娶陈二小姐?” 陈太太对前一句赞扬盈盈含笑、对后一句问题笑而不语,目光不由自主去追随思凌。 头发总算是长长了一点点,找沪上最有能耐的美发师,绞尽脑汁的烫了烫,今晚全用夹子往后夹去,以假发作个公主髻,南洋风的彩色长发带缠在她发间,配合假发,打一个大大的花结,配同款的衣裙、绊带的花朵型中跟凉鞋,美不胜收。有公子哥儿热情上前、跌跌撞撞的赞扬:“你就似海中初生的维纳斯!” 维纳斯是美神,但问题是,她自海中出生时据说是裸体的吧?又不像雅典娜,一出生就自戴盔甲。思凌瞄了他一眼,那公子结巴得更厉害了:“当、当然是春女神已经给她披上外衣的时候……我,我是想夸你清新……” 思凌牵牵嘴角:“多谢。” 那公子发觉今天待遇特别好,说错话,不但没挨骂挨嘲讽,反而博个谢字,看来大舅子的订婚宴……哦不,思凌还没接受他的求爱,他还没资格叫大舅子,不过,不过,这气氛是缓和了啊,他是大有希望、大见曙光了啊! 他脸上不由笑出花来了。 陈太太瞄一眼,认得是云南的龙少爷,身家比陈家只有好、没有差,龙少爷生得又算整齐,虽然憨一点儿,憨女婿比精明女婿还实用呢!他是陈太太难得认可为准女婿人选、允许乃至鼓励接触思凌的贵公子之一。思凌往常对他太坏了,令陈太太不高兴,今天没见思凌作怒容,陈太太宽慰多了——唔,可是女儿神情怎么有点恍惚呢? 这阵子,怎么好像都有点恍惚呢? 或许是筹备婚礼太累了?或许是许宁家里的变故刺激到了她?陈太太想着,嗳嗳,许宁那孩子,跟思啸、思凌枉做了这么久的朋友,思啸订婚,她托病不来了,送个礼,也不过一盘水果,陈太太看都不要看一眼的。却也好在她不来,否则,重演慈善舞会的那一幕,哪位公子看上了这小阿宁,打听起来,陈太太怎么处理呢?说起来思啸出的钱也是陈家的钱,她应该主动上门道谢、求陈太太收她为奴为婢才对!陈太太再叫她一声干女儿,岂不是大仁大义漂亮得很?这小家姑娘真不懂事!——陈太太肚里叨咕着。一边孙菁含笑来送礼单。她现在已很有大儿媳的样子了。这些年往陈家跑,不是白跑的,陈家路数她都已经很熟了,说帮忙立刻可以帮忙。思啸立在大厅另一边迎宾。佳儿贤媳哪!陈太太心满意足,开礼单一看,有个江家,礼金且不论,又送了一套梅森瓷茶具、一副镶在框子里的古希腊神话题材硬币、一对金花。 英皇家用茶具、古董、纯金,固然是新人得用的,体体面面,陈太太看得倒疑惑起来:“这是不是重了点?” 非亲非故,下得这么重,莫非有所求? 孙菁附耳提醒婆母:江氏夫妇,某某教堂的,他们的儿子江楚人…… 原来求的是婚!陈太太登时醒悟,好笑:这些钱是够买个媳妇还是怎么的?总之快请快请。 衣冠楚楚的江氏夫妇请了进来,陈太太难免与之一番寒暄,问道:“怎么不见令郎哪?” “是正巧今晚有台紧急手术,”江太太顺势说起,“犬子是仁爱医院的,陈太太想必也听说过了。前些时,令嫒的朋友许宁,对他有点误会……” 陈太太挥手截住她:“喔哟,小孩子就是这样闹腾!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由得他们去,咱们大人不要理会。”满面笑容,滴水不漏。 江太太心头快意,又替自己儿子吹嘘,说他医术是如何精湛、病人是如何离不开他,便哪位名人的亲眷,也是他冶的。陈太太口中应着,视线同人家打着招呼,听得最后那句名人,敛回神来道:“这我也听说了,真大国手!”江太太喜道:“大得什么!一有空,我叫他来好好拜会拜会江太太,叙谈叙谈。” 陈太太打个哈哈:“谈什么!我们这种老太太就只会说些牌局啊什么的,年轻人才不高兴在我们身上浪费时间呢。” 愈发客气了。而江太太终于发现,她的客气比铜墙铁壁还厉害,真个绵而韧、刀枪不入。这样要如何提亲呢?江太太悄悄捅江先生,催他说话。 江先生于是踌躇着开口:“江太太,令嫒真是宜室宜家,谁能……” “小女顽劣,”陈太太驾轻就熟,四两拨千斤,“又且天真任性,这上下我也不知她会去祸害谁家呢!提起就心烦,以后再说罢!——呀,孔先生!”扬声去同别人打招呼了,匆匆丢下句话,“江先生江太太你们随意。” 第六十一章 要害之处 江先生摸摸鼻子,去取香槟鱼子酱。江太太恼极了:“你这是干嘛?!” “拿吃的,”江先生茫然,“不是自助式餐会吗?” “阿楚的婚事呢!?”江太太怒极。这不是今天想来探陈家口风的嘛! “唉唉,你也听到了,我已经开过口了。人家觉得女儿不够成熟,配不上我们家嘛……我真要再说下去,人家要是直接回绝了,岂不是更难办?” 难办之处,江太太都知道。这不就是想叫他把难办的办下来?不然要他个大男人干嘛?咦! “太太哪,”江先生一口香槟下去,润了润喉,“你没听陈太太说,小女顽劣,不知她会去祸害谁家?” 听到了!那不是陈太太客气嘛。真要思凌看中了谁、吵着要去祸害,陈太太还管那男孩子受不受苦? “要害之处就在这里,”江先生提点,“陈太太是拿不准思凌小姐自己心里偏着谁,不敢应诺。我看哪,你就不该问陈太太,先去问问思凌,若她有这意愿了,陈太太难道不高兴极了跟我们谈下去吗?” 江太太茅塞顿开:“就是这样!那我们去找思凌?” 江先生讨饶:“你们dies的事情,莫扯我在当中现眼,谢谢!” 江太太果然找思凌去。邀思凌起舞、想同思凌说话的,真如过江之鲫,江太太觅不得空,暗暗发急。幸好一舞将终,思凌回过头来,见到江太太,礼貌的点头,江太太回她一个笑,目光中的焦灼已一同投过去。思凌换了疑惑的眼神,江太太连连示意。这一舞曲结束,思凌便向舞伴告了罪,向场边来。江太太先往厅边门走,在门口立身回看,几十步外,思凌又被龙公子绊住,幸而她略说了几句,脱身出来,于廊下终于与江太太清静的面对面了,问个好,道:“伯母有什么事吗?” 那是拐角处一段静廊,蔷薇藤和忍冬遮了廊角的木椅。江太太与拉了思凌的手并坐,看她容貌,比从前所见更清丽,而气质也更谦婉。这样的媳妇儿让给别人家,怎么舍得?她道:“孩子——我叫你一声孩子,你可允许我么?——许宁是你至交,我也晓得。你切切不可为此事苛责阿楚。” 说到这句话,江太太停一停,等思凌有任何表示,不管埋怨还是忿恼,她总要娓娓开解,一定要将儿子的名声洗刷干净。 思凌低了头,望着廊下花影,问:“怎么?江医生说他非常喜欢我吗?” 江太太料不到她如此直接,倒招架不住了。要承认,面子上挂不住。唉!这角色难堪得……她一开始就不该来。但看江楚人失魂落魄,此生未有,她着急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只好走这一趟。思绪百转,她启唇道:“我们总在找能与自己契合的灵魂,这才成就婚姻。经上说,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在联合之前,或许你的生活蒙了上帝的福,也幸福美满,不觉得有什么欠缺,但假设有一天,你遇见另一个灵魂,忽然鲜明的感觉到自己的空落,领悟这就是自己失落的,但不敢确认,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同样的感觉。你看,这种情况下怎么办呢?你会怪一个母亲来问一声吗?” 思凌涌起满腔的同情,低声道:“我明白的。我大哥是运气,孙姐姐一直对他好,如果……如果他们俩闹意见,我母亲大概也要为难罢。” 江太太想:“正是这样啊,这孩子真体贴人,不枉我看中她!” 思凌继续道:“伯母,我不想您为难,可是这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不如这样,找个时间,我和江楚人谈谈?” 能谈就好!男女朋友,不就是谈出来的嘛!江太太高兴坏了:“那好那好!” 这位太太终于走了,思凌苦笑,想走回正厅,没了心情,在廊角立了片刻,孙菁从花架下穿过来,问:“江太太找你啊?”完了自己笑起来,“不该说的千万别告诉我。你知道是你妈叫我来问的。你回答什么,我源源本本都要告诉你妈去的。” 作探子作得这样坦诚,思凌倒也笑了:“我妈,也是你妈了。” 孙菁红了脸,红得如此幸福。不管她为人如何,对思啸这片心,总是真的。思凌动了感情,叫声大嫂,道:“这些年来,实在辛苦你了,我没少给你添堵。” 此言不虚。孙菁触动前情,借着腹中几杯喜酒的劲儿,眼圈跟着红了,将思凌的手按一按:“从前大家都不懂事,再也休提。” 一副前嫌尽释的样子。 思凌便问她:“妈妈叫你来做什么?她不看好江家?” 孙菁不便多言,持公而论道:“家世是略差些。” 唉!照许宁看,留洋归来执业西医生,父辈做跨国生意,有多高不可攀了。陈家看来,犹嫌他们低。什么跨国,也不过是南洋发家的普通生意人,与政界无涉,便下一等。陈太太心中,万般皆下品,唯有从政高,官府一不顺眼,再红火的生意也成了泼在地上的水,至于医,巫医巫医,早年时候这两者是连着说的,都不是什么像样职业,当今算乘了洋人的东风,叫他们抖了起来,一般穿飘飘洒洒白大褂,好冒充先生了,但要攀将军府的嫡亲小姐?从哪里说起! 思凌开始理解陶坤欲言又止。 风波恶,风波恶。于是受过伤的、有自知之明的他,将嘴唇咬得紧紧的,如一只蚌。 她像个偶尔潜入深海的好奇旅人,只想看看藏在他怀里的珍珠,并不想伤害他。而这,怕也做不到了。 思凌怆然举步回舞厅去。龙公子当她去洗手间整妆,却怎的去了这么久?早已翘首企盼,另一位公子瞥见她身影回来,也立刻斜刺里杀出。这两位都是陈太太认可的人,非地方诸侯后代、即中央要员子侄,一左一右,拱卫她回到舞场。 音乐早换了一支,慵懒得似可裹在云中摇摆。思凌想起托陶坤做的烟云纹旗袍,不知什么时候能好?倒衬这音乐……可是也罢了,就算做好,不符合母亲的审美观,不可能穿过来。身上的裙子,这种款式的都穿得厌了,却也只好穿着。 第六十二章 舞曲渐渐褪色 真奇怪,她可以要的,都不可爱。她爱的,都不能要。 思啸在落地窗前,衬着红丝绒的窗帘,秀如春枝玉树,瞥了窗外过去的孙菁身影,又看了思凌一眼。 思凌起舞,踩着他教的舞步,头微仰着,发带飘下来,嘴角笑开来一点点,身上某个地方却合了起来,自觉的,带着愤怒与恐惧,合得紧紧的,似一只蚌。 夜渐深,有个电话找陈大帅。陈大帅接了之后,脸色就黑了,一言不发,终于提前从舞场离去。他不想把这坏消息说出来,但有几位客人也是要员,接了他们下属、小厮们紧急传来的信,于是这个消息渐渐扩散开:苏北地区受骚扰,英勇抗争,终告失利。 舞曲渐渐褪色,交头接耳不安的声音多起来,喜宴的气氛终于渐渐淡了,也该散场了,新人并立送客,思凌早已不见踪影。陈太太说,她还小,困了,先回去睡了。 思啸将孙菁护送回孙家后,才回来。天空中云一片片的积叠起来,月亮只在云与云的间隙中露个脸,雨意已近,陈家寂然幽然,差不多该睡的都睡了,思啸也回房间,立了立,听着夜风从树梢蹑足而过的声音,忽心有所触,悄悄的开门出来。 走过月黯波黝的水容阁,穿过雪白雕花的边门,绕过短短一段中西合璧的抄手游廊,一切客人的的足迹湮灭无踪,建筑静静的展现出它自己的美。在侧楼,珠姨住过的空屋子,窗口有个身影,如鬼。 是思凌,披了件薄墨色的袍子,在窗前,妆粉洗净,连假髻都摘了,乱发短短的披散开来,露出秀气的耳垂,似个小而俏的肉珠子,简直在请人咬上去。 她的眼眸在刘海的影里,望思啸。 思啸踱出游廊。廊口两株老柳,正垂丝如缕,他在柳枝畔立住了,再未往前多走一步,问她:“喝酒了吗?” 隔着柳影窗影,他甚至看不清她脸上的颜色、更闻不见她身上的气息,可,就是知道。 若你在樱花的土地上生活太久,春暖花开,那一片樱色的云开,你就算用布扎了眼睛、拿重感冒塞了鼻子,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思凌点点头,举起手里的瓶子:“他们都走了,我拿了瓶红酒来。” 思啸叹道:“要不不碰,要不一瓶。什么牌子,什么度数的?” 思凌摇头:“没理会得,入口先觉得有点割,后头就甜绵绵的了。要不你来看看?” 思啸看着她的手,白生生的,在夜色中,纤蔓着,如女妖的歌。水手说撞进歌声里会被捕食,绝无幸理。 他没有上前,只问:“你自己不能看吗?” “我看不清。”思凌道,“我醉了。” 这时候她坦承自己醉了。一个已经可以接受公子哥儿们追求、考虑婚姻大事的姑娘,醉都不能醉一次,岂非太说不过去了吗?她问:“孙姐姐呢?” “送回去了。” “不睡在这儿?” “瞧你说的,”思啸有点好笑、有些恚怨,“只是订婚,又不是结婚,她怎么睡在这儿。” “其实也没什么。”思凌慢慢道。 家里客房多。再说,这种事,现在很多人也不介意了。 思啸的手在袖子里,握着拳,他自己不觉得:“那就算我老派好了。” 甩下这句话,都可以掉头走了。还是不走,为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进不得、退不得,胶着于此,有如陷在妖歌泥沼中的虫子,就算不被捕食,困在这里也要活活困死。 思凌手握着红酒瓶的细颈子,将酒瓶底托在膝头,缓缓沉腕、又抬起,看那酒面斜了又平。 如日升月落,物是人非,而无迹。 夜风从她那儿往他吹,思啸闻见她的香气。说香大概太俗了,总之是从肌肤、和灵魂里透出的,专属于她的气息,夏暮玫瑰,在暗影里绽开。如果他伸出手去,就可以触碰到,发烫的颤抖的玫瑰。 他们两个都沉默了。她不看他,奇妙的,他也不看她,但两个人的眼角,都知道印了那么个人在。只是存在着,也不知要拿伊怎么办才好。 夜莺唱了一声又一声,也倦了,思啸道:“你手头用钱怎么样?不会紧张吧?” 咦?是他醉了还是她醉了?怎么像他们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谈起用钱来。 思凌道:“我还好。” “还是小心些好,大哥不能保护你一辈子。”思啸道。 思凌扶着头,应着,思啸退了回去。夜莺呆一会儿,忽又放开嗓子唱,思凌手一抖,酒瓶顺着袍子滚到了地上,酒流了出来。葡萄死在几十年前,灵魂被人拘来封住,到如今才能汩汩归于尘土。思凌脚后跟沁凉,撩起袍子,抛下空酒瓶和打湿的地,也回去了,雨打着她的脚步落下来。第二天,她害了很严重的头痛。 而思啸决意转系的事,比预计得还要早的发作了。为了这,陈大帅果然骂了思啸一顿,不过没有演变到要驱逐儿子、以至于叫媳妇收留的地步,很大原因倒亏了江楚人在其中调停。 话说回来,这事会提早发作,也拜江楚人所赐。 那天说巧真巧了,江楚人给江太太催了又催,厚着脸皮上陈家拜会。江楚人自己是觉得尴尬,江太太道:“谁叫上次舞会你没去?陈太太那个客气呀!瞧瞧,还特意叫人送礼来。” 是一把藏香、一只乾隆时仿宣德的莲花铜炉、一双红漆封的鉴道酒、一只描金盒子的月饼,确实够客气。其实只是因为上次订婚宴,江太太备的礼太重了,陈太太既没打算把女儿卖给他们,无谓欠他们的情,借着月半佳节,便还个礼。 第六十三章 借题发挥 江太太借题发挥,催促儿子:“陈太太可真有心,上次问了,还说,怎么不见你?难道嫌她是个老太太,没共同语言,不想见她?我说绝没有这种事!回头你有空了,就去拜望她。你看你老不去,是这么忙?还是真嫌她?那倒是咱们没礼数。”一番话,半真半假,说得江楚人哑口无言。她又体贴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我就说是去找陈太太谈谈牌技、谈谈福音……” 那就更尴尬了好不好?我的奶奶!江楚人无奈道:“我去就好了。” 既应了去,却老拖着,只因缺个由头,下不了决心。而思啸订婚之后,与孙菁一起回北平念书,不久又一个人回到了上海,一来是他所从教授上次那原子射线刀的课题,要在上海精密仪器厂作进一步测试。赵教授自己盯着北平的数据,上海这里由弟子代劳。二来么,思啸顺便准备冬季医科入门考试的功课。转系的事,跟赵教授也说明了,赵教授一向主张学术自由、尊重学生的选择,因此虽然啧啧可惜,也没有硬留,只是向他提要求:手头的课题,既然已经分了一部分工作给思啸,要把这部分先完成,取得阶段性成果,才准离开。思啸答应了,估计明年春天可以将手头工作告一段落,而转系考正好也开始了。 为了复习,思啸给自己列了一份书单,有些北平买不到,还要到上海来看看。到书局里照单索骥,无巧不巧正遇上江楚人,思啸对于江楚人,心中确实存着疙瘩,一时不想开口招呼,要避开呢,又还没挪动脚步,江楚人已经抬头看见了他。四目相对,老发呆,也不是个事儿,江楚人心里暗叹一声“罢了”,大步迎上前,露出热忱的笑:“没想到又见着陈兄!陈兄在找什么书?” 这份热忱却是发自真心,思啸心里也暗叹一声“罢了”,不好过于扭怩,便把单子给他看。 那单子上有几部书,还是几个月前两人晨昏相伴、耳鬃厮磨、纵酒高歌时,江楚人报给思啸的,重新见着,格外叫人唏嘘。江楚人定定神,指单子道:“这本书,他们换了版本,我觉得还是以前的译本好。这本书,听说德文版更精确,英译的已经隔了一层了,我有一本,有人指出英译的几点错误,就批在书上,不如拿来给你一起参详。这本,恐怕市面上已经不太好买了吧?我认识他们主管,要把仓库底的存货翻出来。你是统共还剩这些没买到吗?我帮你想想办法。又有几篇论著,是某教授、某教授刚发的,立了新理论,很值得一看,我一并给你包过来。” 思啸是懂行人,听在耳里,知道厉害,不是等闲容易得到的帮助。这时候说声谢字,都太虚伪了。思啸道:“那交给江兄了。” 江楚人满口应承。 思啸又问:“后来……阿宁怎么样了?” 江楚人苦笑:“我哪敢去见她。她——后来我也打听了,她们小店还可以,总之走了男主人,是辛苦些。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帮。” 思啸道:“想帮总有办法的。” 他是就事论事,听在江楚人耳中,成了责备。江楚人替自己辩解:“我不是不想对阿宁好。我把她当妹妹呀!譬如你跟思凌是兄妹,你也为她好。但如果她跟你说要结婚,不会觉得很奇怪吗?——呃?” 思啸面孔刹那间涨红,眸中燃起怒焰,那焰中,竟透出杀气来?枉江楚人从小打架打到大,刹那间筋骨都骇软,丝毫抬不起手来招架。 这一刻他相信,陈思啸不愧是陈大帅的儿子,血管中流着杀人的血,可以驾银鹰翱翔、对敌人白刃相加,可以从个白面书生、一下子变成罗刹。 “我、”江楚人终于找回舌头,“不管怎么说我不应该让许宁伤心。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很抱歉。” 思啸默然瞪他片刻,转身。 “陈兄,”江楚人追上去,“我找到书以后,送到府上。” 思啸已经收敛了情绪:“如果不是太麻烦江兄的话,多谢了。” 江楚人回来就找书、包书。江太太见到就乐坏了:儿子总算勇敢的踏出求爱之路,还懂得走大舅子路线!真是太狡猾了。 “你去一定能成功的。”江太太鼓励儿子。 江楚人想说您老人家想多了,不是这么一回事……那还能是哪一回事呢?他识相闭嘴。 江太太又给他描绘美好前景:“都因为有阿宁在,思凌那孩子友情重,一时抹不开脸,所以叫你去谈。你好好说,她解除了误会。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一定会体谅你的!” 江楚人没有这么乐观……但他还是闭嘴的好。 江太太便叫下人张罗礼盒。这次江楚人不得不发表意见了:“妈,不必这么隆重吧?莫名其妙我拎这么多东西上门干嘛?” “你提不动,叫别人帮你拎过去!” “不是拎不动的问题,我——” “你看你看,这不快到重阳了吗?你都不记得这是中国一个很重的节,就该送重礼!” “喂!”江楚人好气又好笑。他再不记得农历,八月半中秋、九九重阳还是知道的吧?中秋月饼刚过去几天?这么快就佳节又重阳了? “总之是妈的礼,你替妈捎上!”江太太指派完,又叫下人把新作的西装来给少爷换上,还有开最好的那部车子出来给少爷用——为了这,前些时刻江先生出门谈生意,都只好委屈点开了好几年高龄的老车子去了。 江楚人亲手提着精心准备的礼盒,穿了十成新的衣服,感觉那么像新女婿上门,浑身的不自在,嘟囔道:“何必呢?” “何必不何必,”江太太叹道,“你只当为了母亲跑一趟好了。” 江楚人带着慈母的殷殷期盼,隆重出发。 第六十四章 半壁江山 这天,大家的运气实在是坏,陈大帅正好在大发牢骚,说那苏北失利的事,使得继豫西沦陷后,共党将豫皖苏战线拉成,以至于开辟了中原战场:“堂堂党国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打不过日本人也就算了,日本人武器先进,连协约国打日本都打得艰难,巴黎还沦陷了一次呢,我们半壁江山能死死抗住就不错了,可是共产党!那些红匪们连草鞋也没得穿呢!大炮都不会打呢!我们在正面战场死抗时他们只敢在深山老林里摸一把鸡偷一把狗呢!日本大部队一来他们撒丫子就跑,真要打战还不是靠我们正规部队?好么!日本人跑了他们出来,顶不住?我打了这么多年的战,看不懂!” 思啸身为长子,父亲有牢骚,垂手在旁边听着,本来适当附和、适当跟着生气就好。他不该轻声插了句嘴:“共产党得民心。既清正,又肯分田给农民。穷人拥护他们。” “假的!”陈大帅大为瞪眼,“什么叫穷人?我跟你讲,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就穷了!有本事的,存下钱,就富了!什么劫富济贫,就是把能干的肯做的杀掉,抢钱来分给无赖。这叫雇流氓来给强盗抬轿子!阴险得很!至于说什么党国腐败?你看那些骂腐败的,换他们自己上台掌权,腐得还要败!共产党现在是要抢天下,骂起人来不腰疼,换他们自己掌了权,不腐败?十年不腐?二十年不腐?还抢富人的钱给穷人?他们自己不作富人?我呸!” 思啸大大的不敢苛同:“自己做不好的事,似乎不必预估人家也一定不好。”看父亲脸色,忙转口问:“那父亲又要去前线么?” “你盼着老子去前线?”陈大帅气已经上来了,句句都抢着抬杠。又没人在旁边绵里针的压着——陈太太与孙菁出门给家里的鱼缸挑选新锦鳞去了。陈大帅豁出去发火:“太平了就把人捂在瓫里,吃紧了就把人推出去!打日本人还有个一说:尽弃前嫌,先把倭奴打出去。打自己中国人要这么卖劲干嘛?!你说!” 思啸想说:“您自己也不高兴去打内战啊!还怪人家反共不力?”这话只腹诽,没出口,知子莫如父,陈大帅看出来了,跳脚:“我是骂那些泥腿子蠢,吃共产党的亏还没吃够,推着共产党上龙位!你懂什么!小王八羔子!” 思凌本来捧了圣经在研读,好应付修女规定下来的功课,陈大帅骂到“无赖”时,她听到动静,放下圣经跑下来,门口一听,说到时局,她不便进,又听“王八羔子”都骂了出来,又好气又好笑,晓得只有母亲才劝得下来了,已叫下人去找母亲,但目前想个什么法子先缓一缓呢? 把门的报:有客人。 思凌一喜:“请进来。” “找大少爷的。他是——” 管他呢!先进去打个岔! 于是下人去报告:“江府,江楚人,江先生来拜会大少爷。” 思凌未料到是他,头皮一麻。 陈大帅听了“嗯”一声,问思啸:“这是找你妹妹的还是找你的?” 思凌在外头,背贴着墙,听得明明白白,含羞咬牙,江楚人已经进来了,一个下人替他拎着礼盒、另一个提着扎好的书,他自己手里还托着几本书。见着思凌,他停了停步,思凌也顾不得寒暄,迎上去把房间里情况说了个大概,叫他进去小心些,帮忙缓和缓和气氛。 江楚人但觉佳人在前,吐气如兰,纵前方是狼山虎穴,也可以闯一闯的,何况只是陪个小心。 他进去,将礼盒奉在前面,道替家母来给府上预祝重阳,又指着书捆,道这是给陈兄找的书。陈大帅知分寸,不给客人使无名火,见了礼盒,也谢一声,见了书,又剜一眼儿子:“什么书?” 那些书是用黄纸包成一捆、再用细麻绳打结。思凌在外头暗自顿足:她心慌没想到!这书十有八九是医科的。那便露馅了! 不想江楚人微微一笑,自己将最上头的黄纸拆开,露出第一本的名字:“车辆用涡轮增压技术。”机械类的书籍。 “陈兄托我买的。”江楚人道。 他早知思啸学医还是地下活动,特意拿本机械类的放在最上头打掩护,料人家也不会再往下搜。 思凌在门外松口气,感谢上帝。 陈大帅信了江楚人,开口骂思啸:“长这么大了,几本书都要托人家买!” 思啸望了望门外,苦笑一下,自己把下面的书拿出来,看了一遍名字:“太齐全了,多谢江兄,” 别看他平时很少发作,脾气其实比思凌还臭。陈大帅刚才一顿痛骂,已经把他骂拧了。这会儿,他冒着露馅的险,也不要承江楚人的情来瞒着父亲!思凌只有跌足。 这时候陈大帅如果照他那见到字就头疼的脾气,扭过头不看书名也就罢了,偏他看得真,奇道:“你要这么多医生的书干嘛?” 思啸不作声。 陈大帅猛一捶椅子扶手,平地炸春雷:“说!” 江楚人都被吓得一抖。思凌奔进来,捉住父亲的手,陪着娇笑:“爸爸。爸爸!这是我——” “我要转系了。”思啸一人做事一人当,直接坦白。 什么从长计议的策略,都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陈大帅一时还当耳鸣,确认了一遍,就爆发开了,骂了一大堆,末了道:“你啊你!就是看到身边有什么机器好玩你就想摆弄摆弄。等学了机器,摆弄了一个正巧是能开人脑袋的,你就想自己拿着去开别人脑袋!你完全是小孩子脾气!我当初就应该把你直接往军队丢!” 当着客人,丝毫不给儿子留面子,切齿摩拳的,看样子准备直接把思啸拎起来,丢到军营去,好不好的先捆起来打上三十军棍再说,然后绑着出上一个月的操,看他还闹不闹了!一会儿读工一会儿读医的。屁咧!他早说会读书不如会打战嘛!思啸偏说什么现代军队也要以科学为立身之基了,从清末一直侃侃而谈到美利坚德意志,说得他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这小子成人了、有了准主意了,再加上太太在旁帮腔——对,太太呢?叫她来看看,这大儿子是多有准主意! 第六十五章 战况拆开 陈大帅正准备放嗓子叫下人找太太去,脑袋转了个弯,又闭了嘴。太太到这儿,明着肯定顺从他,暗里指不定帮谁,软绵绵三言两语,万一把他说迷糊了、允了思啸转系呢?不可不可!这段时间以来吧,陈大帅本就看着思啸往白面书生的路上越走越远,心有不甘,感叹衣钵缺人承继,总想着什么时候大儿子能回心转意就好了,借这个由头,发一通火,正好顺理成章踢进军营,那还是别叫太太来了,先踢再说,免了噜嗦!嗯,就这么办。他这怒火,发得可是很有谋略的! 值此千钧一发,思凌都直了眼没了主意,江楚人在旁边“啊呀”一声:“爹地!” 嘿,怎么这当儿认起爹来了?他是发了疯吧?人都瞅他。 江楚人要的就是这效果。好比戏台上,两员大将打得难舍难分,你要是直接冲到当中就太傻了,不如故作惊人之语,人家难免手上停一停,战况就拆开了。 不过,拆开之后,目光如刀戟,就都往他身上招呼过去了。他要是招架不住,就弄巧成拙了。 江楚人讪笑一声:“我爹地当年要是有陈将军的魄力,我估计就不是医生了。” “嗯?”陈大帅豹眼一瞪,这次倒不是发怒,主要因为感兴趣,“你也跟你爹干过架?” “简直是大战啊!”江楚人心有余悸,“他要我跟他学生意,我不感兴趣,家里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不肯放我!” “这就是你的不孝了。”陈大帅断然道,“既然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你怎么能不听爹的?!” 思啸瞟思凌,思凌瞄思啸,然后两个人一起瞅江楚人。 江楚人觉得羽翼之下忽然多了两个弟妹,甭管平常怎么吵,两个弟妹的福利就指着他这作大哥的怎么跟父亲周旋了!他责任深重,挺起肩背回答江大帅:“将军,作为儿子,我诚然是个不孝的儿子,但我父亲,他却是个伟大的父亲。” “哦?”陈大帅愿闻其详。 “我父亲知道,如果不让我按自己的心意闯一闯,我不能快乐,而且更重要的是,今后遇到任何挫折,都会埋怨父亲,说都是他将我不喜欢的道路强加于我的缘故。我父亲说:挣下家业,是为了让家人快乐,而不是想将它变作家人的负担。身为父亲,将孩子教养成人,责任已尽,不想一辈子供养儿子、更不愿一辈子成为儿子失败的借口、抱怨的对象。说了这些话之后,他就放手让我自主了。” 陈大帅呆了一会儿,问:“然后你就去学医了?” “不,我向当地的职业篮球俱乐部发起冲刺。”江楚人苦笑。 “哈?!” “结果发现我还是不太适合那个……很遗憾的,也只好选择学医,于是到了今天。” “……”怎么跟思啸路子这么像?陈大帅暗忖:你小子别是编个故事哄我的吧!于是冷冷道:“你父亲当初应该直接把你绑去学商,现在他家业也有人继承了。” “嗯……说不定我还是在医院里。”江楚人挠挠头,“只不过以病人的身份。” “啊?!” “我脾气太坏了,”江楚人承认,“到时候说不定就……又不能跟父亲动手,那末躺在医院里的只好是我了。” “我不会。”思啸迎着陈大帅的目光,赶紧表白,“我不敢让父亲忧心。” “是。我比较任性和不孝。”江楚人承认。 这就衬托出思啸的孝顺来。子孝父慈。儿子已经到位了,父亲总不能一门狠劲儿往下走吧?陈大帅面色和缓得多。江楚人没明着劝,不过拿自己开涮,总算效果良好。 而陈太太与孙菁也赶来了。她们挑鱼快挑完,老妈子拧着小脚跑来附耳报告这事,婆媳俩一听,都吓得心惊肉跳的,忙丢下那些珠鳞玉尾、龙睛虎头赶过来,以为有一场硬战要打了,结果跑近门,也没听见预料中的虎啸狮吼,进了来,见一屋子人,好端端的说话儿——就江楚人一个是外人,扭转战局的关键人物,明显也是他。 陈大帅看了看太太,问江楚人:“等你爹老了,他生意怎么办?”语调中已经没有太多火气,询问多于质问。 “他现在已经培养了几个得力助手,可以帮他继续照顾管理事项,至少比我强。法律已有实践,这笔产业托人代管,所有权和扣除代管费后相应的收益权一样可以归父亲。” “天真!”陈大帅嗤道,“肉骨头交到别人手里,人家啃了还怎么着?帐面一样做得平。” “您说得对。所以最稳妥是交权时请会计事务所核算金额,将经营权、产权一起卖给别人,所得资金托付律师事务所联合会计师进行投资。”江楚人道,“这是家父比较长远的计议。其实,也不排除我某一天愿意参与经营。” “哦,又改主意不做医生了吗?”陈大帅不满,“那不白折腾了?” “人生在世,路还很长,一切都还不好说。我能确认的只是,目前我更偏爱、更讨厌哪条路,还有,即使有一天我对人生有其他规划,目前所做的事,也不后悔。” 他说得至诚,陈大帅心已有些软了,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谁知陈太太开口道:“罢了,啸儿,那你就顺着老爷子的意思,去军营呆一段吧。” 她考虑的是,思斐赶出去后,家里只有思啸一个男孩,陈大帅想人继承衣钵的心情可以理解,还是顺着为好。众人惊诧的目光下,陈太太微微一笑,道:“不是听说孔家正准备筹措一个新的军医院嘛?国家出资,医生都授军衔,这才叫为国效力哪!啸儿,你便先进军队,锻炼锻炼,我看男儿家有些铮铮铁骨是好的。反正你转系也要复习的,不如跟学校先说说,停学一年,让你复习,一边在军营里练练男儿的胆魄。你要是能考试成功,咱们不拦你—— 第六十六章 我去从军 陈太太向思啸说的话,是替陈大帅下承诺了。陈大帅哼一声,没有反对。陈太太就接着道:“你便可转为医,到孔伯父那军医院去,料孔伯父见你一定欢喜,岂不好?” 思凌在旁抢着道:“我还有个好主意!” 人家就真等着她的好主意。 思凌一笑道:“我去从军呀!” 顿时有几条噪子骂她胡闹。 思凌顿足:“我才不胡闹!”她是看出母亲的顾虑:不就是要有人承父亲衣钵嘛?大哥不感兴趣,她来呀!何必非逼着大哥不可?于是她侃侃而谈:军中有医院,更有女兵哩!古时有女将军,外国有女将军,现时的中国就不兴有了?花木兰还替父去从军呢,她替兄长也大大的替得…… 陈太太都要晕过去了,孙菁劝说:“二妹妹你别闹了。”陈大帅也教训:“你要是干正事的能耐有你胡闹的一半就好了!”明着是在责备,其实心里头太受用了。他的子女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嘛!真可惜这是个女儿,若是个小子啊,他还用得着指望思啸…… 江楚人看这谈得越来越私底家语了,他夹在当中不合适,便先起身告辞:“叨扰府上太久了,给伯父伯母多添了麻烦。” 陈太太不好意思的立起身,满口儿自愧招待不周。 招待诚然不周,但送客是肯定要送了。家庭问题谈到这个地步,外头来的小年轻客人是不好留了。 结果陈大帅留! 他开口:“江家贤侄,你去旁边客厅先坐一会儿?” 发号施令惯了,这一句虽然比对自己儿子说话客气,还是命令式的。就算口气和软,这个建议也太唐突了吧! 思凌暗翻白眼,想着:父亲你别看他来作客时一副老实相,在外头砌词狡辩时何等滑溜、跟人干架时又何等凶狠呢!对他呼来喝去,小心他炸毛。 谁知江楚人略一沉吟,道:“好!” 答应得痛快已极! 思啸皱起眉毛,看他出去,又看看父母亲。适才直面父亲怒火,都不见思啸面色如此凝重。 江楚人出得这间门,见一个丰润妇人、牵着个更丰润的小女孩子儿站在门廊边,正瞅他。那小女孩儿穿着白色透明硬纱礼服裙,妇人穿的裙装居然也与之相类,大概所谓“母子装”,只不过小女孩儿穿着嫌老气、妇人穿着却又天真得可骇了。 旁边下人行礼:“三姨太太、四小姐。” 江楚人忙跟着打招呼。 安香娇声娇气的还礼,陈贝儿把胖手指含在嘴里,只索看人。安香扬手就把她手打掉。江楚人只觉浑身不自在,庆幸自己能够走开。 安香对他的背影仍多瞄了一眼,这才领贝儿进房间。贝儿忙忙迈动两条短腿跟上。这姑娘越长越肥美了,依在母亲身边就像一只球在滚。陈大帅看看这小胖妞,神态已经很缓和了,教训思啸道:“照你母亲说的,你凭你的爱好,把这些书再念念。明年考一次,考不上,不准再胡闹,就考得上,你回头也不准再看第三样好了!你别看你年轻,也就这么几年,一转眼就过,贪多嚼不烂,回头看别人都有成就了,你还在作新学生,最要不得!学问,都要咬定一个方向不放松才能做出来的。” 陈大帅粗俗,但这段关于学问的意见,是真不错。思啸郑重点头答应:“这次改了,以后绝不再变。”又道:“无论如何,这个寒假我就去您军营磨练。” “我学业不紧张啊,现在就可以去磨练。”思凌表态。 她倒是当真的跃跃欲试。 “学业不紧?那是你无心向学!不读书就找个好老公嫁去。”陈大帅吹胡子瞪眼。 这一番吹瞪,装腔作势,其实骨子里是慈爱,思凌都懂,嘟起嘴大肆撒娇:“啊唷,爹!” “去去。”陈大帅赶忙挥手,再不把爱女赶出去,他怕自己嘴角会流露出很不威严的笑影儿来,“是音乐课了吧?姐妹两个练琴去。” 安香忙叫贝儿跟思凌去练琴,但不是马上去,练琴前还有件要事呢!小裙兜里掏出个单子,像献出优异的成绩单,贝儿挪着小肥腿顶顶骄傲的捧给父亲。 陈大帅一时疑惑:怎么着,小妞儿成绩得了甲上?或者拿了个什么奖? 结果拿了单子一看,是个验血单。亲子鉴定的验血单,然而只有子的数据,没有亲的。 亲子鉴定,是必须要用血的,下了针咕嘟嘟的抽一筒去。若什么时候能拿根头发就查清祖宗十八代就方便了,现在可不行。陈大帅揪了思斐去验血时,是主动掀袖子叫护士抽血,回头尹爱珠私自托人验血,思斐的血再抽一筒还好说,只苦拿不到陈大帅的血样,是把陈大帅摔给她的鉴定报告复制了一份,叫医院照这个上面的陈大帅血样数据做比对。如今安香没头没脑的,怎要得到陈大帅的血?连鉴定报告,手头也是没有的,便把陈贝儿的血单独作了一次化验,鉴定所需的参数,详详细细都列了,陈大帅以后起疑心,只要拿着这个报告给医院看就是。 陈大帅恼了:“这是干嘛?” 这当然是防备您老人家以后起疑心……万一被人陷害什么的?先呈上个自陈状,把证据固定了,备个档。 思啸也晓得珠姨和思斐被赶出去,母亲是有出力的,虽知得没思凌这么深,却也理解香姨物伤其类、唇亡齿寒的心情,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说话,站得是相当尴尬了。 思凌尴尬自比她更甚,眼只瞅着陈太太,奇的是陈太太倒神色安然,几乎没像诸葛孔明般摇把鹅毛扇了,只不知唱的是否空城计? 安香晶莹面颊上笑起两个梨涡,说得很婉转:“经过时顺便做了个,就当做胎毛笔什么的吧。” 这这……这有得一比吗?! 贝儿跟着妈妈一起笑,傻笑,一双梨涡更深更甜。 第六十七章 颇类我 陈大帅就更生气了:好好的带孩子去验什么血?他又没怀疑她们!咦,这不是捣蛋吗! 陈太太倒是按了按陈大帅的手臂,用眼神示意他:别发火。 陈大帅忍下这口气,叫思凌:“跟你妹妹学琴去。” 思凌眨了眨眼睛,挽起贝儿的手,走了。思啸也想跟在她们背后离开,陈大帅叫住他:“你留一留。” 思啸等着父亲说话,陈大帅却沉吟着。陈太太含笑替安香说情:“大帅容恕香妹妹心急。这东西,放着却也好堵人家的嘴。收着罢!以后不折腾也罢了。”又道,“新置的一批酒杯还要劳烦香妹妹去看看,分类放好,顶好是配什么酒也加个小标签写好。什么标准红杯、霞多丽杯、郁金香杯,闹得我头都疼了。霞多丽是喝红酒的?”安香和孙菁都笑着道:“是白葡萄酒。”孙菁挽着安香道:“我陪香姨去理杯子?”两人一并出去,陈大帅回过头来,问陈太太:“江家是不是想向我们提亲?” 思啸订婚宴上,陈家二老厚礼前来,今天江楚人又郑而重之的登门,陈太太既没瞒陈大帅,陈大帅也不是傻子,就挑明了问。思啸脸却唰的白了。 陈太太答道:“江家要配我们家,恐怕还差一点呢,我没敢应。” 陈大帅反驳道:“男子汉的事业都是自己挣的,我看江楚人这孩子能耐还过得去。要说心意么,瞅着我们二丫头的眼神,更别提了。”转问思啸,“你说呢?” 思啸清清喉咙,举报此人刚刚还对许宁始乱终弃,谁肯放心把妹妹交给他! 陈大帅不客气道:“就是刚和你抢过女人,又把抢赢了的女人扔了?” 思啸这次真的动了怒:“父亲!”拳头捏得紧紧,青筋都暴起老高。唉呀,亏他刚刚还作个孝顺儿,说什么不敢叫父亲忧心,这一急起来,真真的不客气! 陈太太警告了一声:“啸儿!” 谁知陈大帅看到儿子展露出难得的怒气,觉得“颇类我”,倒是暗自欢喜,指着思啸道:“坐下!你这混小子,也别使意气。想想咱们二丫头多优秀,男孩为了她,把其他姑娘家丢脑后,我看倒是正常的。你么,年纪轻轻,对小姑娘还没什么鉴赏力呢,以后自然有更好的,那时我再给你参谋参谋——你自己也争点气,拳头够硬,抢女人才有底气!” 陈太太咳了一声。 思啸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我当许宁是妹妹。” 陈太太高兴听到这样的话。陈大帅却嗤之以鼻:“我跟你母亲没生这么个妹妹!不过算了。你担心江楚人是看到更好的,把咱们二丫头也给抛了?” 思啸涩声道:“是有这担心。此外,思凌未必看得上他罢?” 陈太太笑着打岔:“大帅,怎么忽然挑起女婿来了?” 陈大帅摇头叹息:“再过一年就中学毕业了,看她也不是读书的料,鬼混无益,总不能真进军队去,还是嫁人吧。大小子也订婚了,可以考虑二丫头了。” 陈太太道:“我一直在替她看着呢!也挑出了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心也是很诚的,就看二丫头的意思了。” 陈大帅应道:“是啊,不过——”看着思啸,道,“你已经成人,我不妨全直说出来。抗日结束后,实话实说,红军已坐大,而且志向不只在一角作诸侯,又有苏联给他们出军师出武器——” 大家都不安。 陈大帅铿锵道:“身为军人,当然要为国一战。”口气一转,“但是眷属,不必绑在一条船上。我原想,思啸此时进军队一搏,或可奠定今后功名基业,抗日战争爆发时,思啸毕竟太小,要把担子压给他也不合适,现在么——” 思啸抗议道:“父亲,我看您把共产党和日本人相提并论不合适。中国共产党的成员都是中国人,提出来的纲领也是为国为民……” 陈大帅打断他:“纲领算什么!谁还明说自己想祸国祸民才要抢着当老大的?日本还不是说大中亚共荣!真要为国为民好,怎么不在政府里面有理有节的抗争,非闹至暴动不可——你说当今委员长不够给他们自由,等他们自己当权时,就能给其他反对派自由吗?他们做得不够好,肯叫其他为国为民的派别上台执政看看吗?——你不要讲了。我也知道反过来说也不一定,但我身为党国军人,总要守国。你——你实在不愿意,就再说吧。” 对于时局,陈大帅自己实已心乱如麻,故再谈不下去。 室内静了片刻,陈太太幽幽道:“你是看江家生意半在国外,他的职业也不错,与时局无涉,什么时候都有保障?” 说这样的话有点泄气。不过战争一起,不管谁胜谁负,总归百业凋蔽、更有无数无辜者伤亡。有个海外的庇托,也好。医生这个职业,什么世道都有用,更好。 思啸咬紧嘴唇,但觉肩上一沉,是父亲拍着他道:“你也成人啦!我底子都交代给了你,今后何去何从,你好好想想。咱们二丫头到底许给谁好?你跟她最贴心,也帮她留意看看。她最听你的话。” 思啸低声道:“是。” 陈大帅挥手:“去吧!” 思啸告退。 陈大帅对陈太太道:“我再去探探那小子的底,够不够格追求我们家丫头。他在旁边该等急了吧?” 陈太太“哎”了一声,想了想,笑道:“你问时,委婉点儿。” 陈大帅道:“太太放心,我省得。”便举步来到小客厅,看江楚人在欣赏墙上字,没有一点猴急样子,还算叫人满意,开得口,却没有一点委婉风范,劈头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二闺女?” 这两父女都是一个路数!要末不说话,要末单刀直入、力劈华山,满肚子西洋牛奶与墨水的江楚人都不适应,吭哧吭哧回答不出来。 陈大帅相当的不满意:“男子汉大丈夫,喜不喜欢的直说!吞吞吐吐,没一点男人腔调!刚刚跟我说话不是顺溜得很?” 第六十八章 女婿人选 江楚人深吸口气,发挥出顺溜的水准:“伯父明鉴,这要是吃个牛肉馒头,小侄喜不喜欢就直说,反正吃了肉还能再吃鱼,或者这顿吃肉、明天吃鱼也都行。然而妻子总该是一辈子的事,神坛前立了誓,以后无论阴晴寒暑,都不希望换了,所以总要很慎重的考虑,才敢回答伯父。” 这话听着是真舒服。但还有问题,陈大帅嗤笑道:“这么慎重?听说你刚甩了一个啊?” 又是单刀直入。 江楚人鼓起勇气,空手入白刃:“许宁确实是我的错。她是好姑娘,我尽量很小心,到底处置不当,伤了她的心。以后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陈大帅上下看了江楚人片刻,拈足江楚人斤两,道:“唔,去吧,想明白了再跟我说。” “是,伯父!”江楚人仿效思啸的模样垂手侍立。 陈大帅乐了:“说了,最多是给你一个追求的机会,不是许婚。二丫头愿不愿意,得看你自己的能耐。” “是!”江楚人继续高声答应。 男儿就该如此勇决!陈大帅喜悦:总算见到一个顺眼的女婿人选。想想,又有些心酸:军人本该是男儿中的男儿。谁知他选来选去,见着最合适的一个男儿,不是军人,却是个医生,还是外来的!唉,中国男儿、中国军队,前景可想而知。他戎马一生,事业要找人继承却这样难。 陈大帅陷入烈士暮年的悲哀中。 而陈太太看陈大帅离去之后,问手边老妈子:“三姨奶奶呢?” 老妈子问了丫头,笑回道:“三姨奶奶已等着太太了。” 陈太太“嗯”了一声,便去找安香。安香已规规矩矩立着,等她来找。陈太太道:“大少奶奶呢?” 安香笑答:“大少奶奶理杯子比我高明多了。我因想起来有一打玫瑰香槟当时误搁偏厅了,想问问太太,要不要一起放酒柜里。” 陈太太颔首。老妈子识趣,已奉了茶来,退出去,把门阖上。陈太太问:“见到了么?” 安香连连点头,贴近陈太太,把声音压得极轻:“太太料得不错,真是那个小明星……” 思啸从父母那里离开之后,却到了音乐教室窗口,看着思凌。 思凌对付那些黑白琴键,若有跑马飞镖的一半天赋,也就不怕了。但见她十指打结、汗流浃背,那家庭音乐教师偏是不肯敷衍的,板着脸,责备又责备:“这里不是半音。”“二小姐,这里又错了。这是第八次了。”说得思凌更磕磕绊绊,好容易终于顺了一遍下来,轮到陈贝儿上琴。 陈贝儿看姐姐挨训就已经胆颤,轮到自己更可怕了,磨磨蹭蹭上琴凳,如一只被绑上烤叉的小羊,眼只望着思凌。思凌爱莫能助,走出琴室,一骨脑儿全怪在思啸头上:“有什么事?快说!鬼鬼崇崇的,害得我弹得都不安心。” 思啸大叫冤屈:“我出去读书时,看你弹不好还埋怨谁!” 思凌自己也笑了:“这些鬼曲子,一首比一首难。两个月练熟了左右手,又要再来一首,穷一辈子也弹不完!”又问,“父亲留江少爷干什么的?” 思啸顿时讷讷答不出来。思凌大大起疑:“难道跟我有关?”。 她冰雪聪明,思啸只好照实回答,不过说个大概,思凌已然跳脚,思啸忙按住她:“父亲自己想的,未必有这事呢——不过,你记住,虽然同情许宁。但如果你真喜欢江楚人,我作哥哥的,只希望你幸福。” 真叫人感动……但是,呀呀呸!这都什么跟什么! 思凌甩开思啸,冲出去。江楚人正好从陈府离开,思凌见到他背影,提起裙子一阵风的追上。江楚人听见足音,回头,但见这只母老虎已然逼到身前,问:“你喜不喜欢我?” 江楚人短短时间内面对两次这样的问题,不能用同一个答案面对。看着思凌怒焰黑眼睛,忽然有了真正的答案。他说:“是。” 许宁叩开了他的心扉,他有了爱人的能力,真正倾心爱上的,却是思凌。 火辣辣的,“啪”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不假思索、全副火力,而且绝不后悔。 江楚人倒也吃过女孩子一两个巴掌,但绝不能同这次相提并论,比起来,其他女孩子只不过是打情骂俏挠痒痒。 思凌还不像那些仗势打人的娇小姐,认准了别人不敢还手才放肆的。她打完了就挺着肩背站直了等回击,像个战士,职责所在,该打就打,绝不投降,只剩手榴弹,手榴弹也甩出去,末了看敌军包抄过来了,她也横眉冷对的等着。 江楚人与她对峙片刻,冷冷鞠个躬:“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姐。” 他走开,越走步子越快,身上哗哗的烧起来。她都如此这般了,他不会再把他的心奉到她的脚下。哪怕他一直哀告的话她或许会原谅他。那他也不会了。他没有这么贱! 可她的眼睛刻在他心头,比以前更鲜明。再鲜明他也不会回头了。就算这个世界只有她这么个独一无二的女孩子,他到死都不能把她的眼睛挥去。那他也宁愿怀着她的眼睛、背对着她,孤独的去死。他有这份骄傲。 思凌手抓着树干。他一走,她腿就吃不消了,要往旁边的树上扶着。树叶已疏了,金黄的阳光沃在斑驳的树干上,如蜜酿的吻。 他说他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她什么意思呢?她自己不知道。许宁质问她,没有一点点喜欢他吗?也许真是有可能的,他这么漂亮,说话动听,跟哥哥又投缘,几乎可以代替哥哥了,说她一点没有幻想过是假的,跟他一起的生活可以预期会是幸福的。但是需要亏欠别人才得来的幸福,她绝不会要。如一只骄傲鸟儿,把小小的脑袋扬得高高的,要么快乐欢喜,要么疼痛并且死去,绝不低头。 有脚步声,是思啸踩着秋草走过来,斜阳把他影子拖得出奇的长。在她身后五步远,他停住了,问:“你这巴掌是为了谁?” 语气中深深的宛转叹息,凝着,似犹太人的哭墙。 思凌低头凝视足边的修影,回答道:“不关许宁的事,是我自己的抉择。” 第六十九章 约秘柬 哈密路侦探社又打电话过来了。 现在思凌听到他们电话就心惊肉跳的,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这种情况好有一比:院子里墙上掉下来一只猫,你发善心可怜它,给它治伤,可它老不好,反而给你的生活带来极大负担,你开始觉得烦了,还怕它在外面惹事。有人又为了它来找你,你真想说:“它也不该归我管啊。”但是为了最初的善心,这话就不好说出口。硬着头皮,非把善事进行到底不可,感觉是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这就是思凌如今的心情。 到得侦探社。气派的胖侦探一脸“替当事人之忧而忧”的焦灼,报告一个坏消息:珠姨运气真不好,把人一平板车撞翻了,车里都是新做的琉璃器,要赔一大笔钱。所以她又捉襟见肘,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思凌头疼。不是修辞手法,是真的生理上的头疼。侦探报告完了之后,眼巴巴的瞅着她。她怔怔道:“所以……” “所以要救她出困境的话,需要一笔钱。”侦探报个数字。 很合理的数字,不大,真不大。但思凌回家绝报不了帐。她苦笑:先还怪思啸怎么提起钱的问题呢!他们生活无忧,在银钱堆里长大,居然,也会为钱愁苦! 好在侦探社旁边就有个金银珠宝店。其他的珠宝店打广告,说自己有什么什么新款珠宝。这小巷里的店打广告,斗大的字是:老金旧宝,折价重打,高价收购! 思凌身上就戴着个彩金镶的珊瑚花胸饰、腕上一条细金链子,既不老,又不旧,情急无法,脱手出去,总能换到几个叮当响的银钱。她移步往隔壁铺子去,背影才消失,角落里瘦侦探就忍不住了,盛赞他同事高明:“不是我当面夸您!人都没有找着呢,嘿!就发财了。” 那胖侦探就哼哼笑道:“是啊,是啊!这种案子就该这么办。何必当真去找人?你看她千金小姐,难道还真的会找到他父亲赶走的小老婆查证吗?” 说到这个,瘦侦探有点害怕:“那要是有一天,人家把他小老婆又叫回去了。一家子见了面,红口白牙对出来,原来没收到过钱,怎么办?” “怎么办?”胖侦探捋着脖子上肥肉,笑得十分惬意,“时局这样不稳,国际观察报都是一天一个论调,不知道红方天下还是白方天下。过几年,知道你我在哪刨食?有一天且赚一天的饭。再则说了,我们钱给了,人家小老婆说没收到,就没收到啦?那还是人家讹我们呢!” 瘦侦探不得不大大叹服了:“高见啊高见!” 于是两人就高高兴兴坐着等思凌换洋钱回来了。 思凌确然已走进了那铺子,手也摸着金手链搭扣,准备取下来,但店里的灰尘、柜台角上抹的污渍、柜员贼忒忒的神气,都叫她觉得非常不快。她迟疑一下,脑袋突然开了窍,转身走出去,脚步快得似逃离,也没回侦探社,出了这巷子,想着得找人商量一下。这种事情她毫无经验,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得找个对市井勾当充分了解,又不多嘴、能守密、肯担待的人出出主意。谁呢? 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就是陶坤。 她又去了吕记旗袍铺子。 旗袍铺的气氛很紧张。吕老先生刚刚歇斯底里发了通火,如果思凌早来半个小时的话,就可以听见要把声带都撕开似的吼声:“你崽子当自己了不起啊谋人产业!信不信把你赶出去!我这儿开的是老实生意,不是卖张脸的!你的客人我一个都不稀罕!敢上门我把她们赶出去!” 这骂的是谁?反正没人答腔。倒是有哪个小伙计插了句嘴,含含混混的也不知是拉架还是煽火,害老师傅又跳脚了一顿,也没人跟他接腔,他只好咳着喘着熄了火。 思凌进门,但见吕老师傅坐在台板前的条凳上,脸上气色不好。小徒弟们东一个西一个,有的拿个鸡毛掸子假装拂尘,有的扎撒着两手干脆发傻——咦,今天铺面里人特别的全!真是奇了怪了。因为这家店打的招牌就是高级成衣,针对高档客户,上门服务服务服务,特别定制。老师傅带着徒弟,主动上门了解你胖瘦高矮、什么需求、什么喜好,甚至帮你看看你衣橱里什么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首饰鞋子顶好要件什么旗袍来搭配。定了方案,照着你的身材打个模子,一针一线纯手工,专门给你做,做好了送上门给你检查,不好了照着你的要求修改,改到你满意为止。正是这样上门的贴心服务,与百货商厦的经营方式迥异,自有它的好处。也正因如此,店面上一般都用不着留太多的伙计——伙计都利索的上门巴结去,窝家里干嘛?还等着客户来拜访哪? 陈二小姐还真来拜访了。 吕老师傅起身,心绪仍难平,四十年服务的习惯嵌入骨髓,躬身问好:“陈小姐玉安。有什么可效劳的?” 思凌四顾,不见正主儿。咬咬牙就直问了:“陶坤呢?” 小学徒们都看吕老师傅。思凌可不知有“来一个赶一个”的话在前,还以为他们都谴责她此举不合礼仪。她吃软不吃硬,倔性子又激出来了。陈二小姐来找个成衣工人又怎么样?她梗着脖子还要问得再大声一点:“陶坤呢?” 吕老师傅僵着,有小学徒悄悄往里头指——在里间工作室哪! 上次思凌进工作室,是陶坤带着绕路进去的,其实那工作室有个门直通店铺柜台后边,但总是锁着。陈太太来,小伙计说找钥匙,要开的就是这扇门。今天它虚掩着,思凌推开,就看见陶坤。窗帘拉着,只从壁角的小灯里洒下些光,微黄的,如老城堡的烛光,假人模特四边拱立,如侍卫环着自己的王。陶坤正坐,一幅玉堂富贵云锦料子从工作台直铺到他的膝上,华美如王者的袍。 他已经听见思凌在外头的声音了,一声不作,等思凌推进来,才淡淡道:“二小姐。” 第七十章 把门合上 思凌怔怔的往前一步,陶坤又道:“把门合上吧。” 把外面那些老的小的恶意的好奇的眼睛全用门板挡住,合乎思凌的心意。不过他在向她下命令耶!下得这么理所当然,思凌还没反应过来,就先服从了,关好门后,手还按在门把上片刻,缓过神,转身向他。如果说他在这个小小空间里像个王,她至少是远道而来的女王,尊严傲气不下于他,他感觉到了,终于起身向她行礼:“二小姐。”手挽住那料子。 思凌看看灯:今儿没开大灯,屋角小灯泄下的光线如此柔和。所有物品在这样的灯光里泛出微微的光晕来,如长了圈小小的翅膀。 “我不是在剪裁,只是在观察这块料子的可能性。”陶坤看透了她的心,“有些料子很害羞,要它展露最美好的一面,要用最轻柔的光线,慢慢的哄。还有,今天我敢对您特别无礼一点,是因为看穿您是有求于我而我,我可以摆摆架子。” 思凌回身就走。 走了之后怎么办,才不考虑。总之她一点都受不得辱。 手都按在门把上了,陶坤挽住她。 都不是挽她的手指。他的手指比她的还纤细,要硬拉也拉不住。他只是勾住她的衣袖,以他手上的料子。这料子如殷勤的侍从,代主人挽留住了她的手。 思凌走不出去了。脚步自己凝固住,凝得如此的正中下怀。仿佛她的作势欲走,只是为了等他的挽留。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掩饰着问:“那你肯帮我忙吗?” “什么忙?” “卖首饰。” “我会帮一只翠鸟卖它的羽毛、帮一只蝴蝶卖她的翅膀吗?”陶坤深感困扰,“不。你为什么需要卖首饰?” 思凌跺足。 “小姐,”陶坤退了回去,坐下,“我完全相信你什么都不必佩戴、甚至什么都不必穿,跺起脚来就比谁都动人,但是对我没用。找个合适的人吧,他不必拿你的首饰,就会给你比首饰价值更多的钱。” 思凌牙缝里咬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陶坤耸肩。这次思凌要走,他真的不留。 思凌摸着门把,要走也简单得很。可她松开手,倒又转回陶坤身边了,放软声调:“我跟你说实话,你能守密不?” 陶坤回答:“我跟你交换秘密,你可放心了?” 思凌放了心,便把侦探所的事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包括自己的疑虑,末了就等着陶坤说话。 陶坤沉吟道:“我大概要改姓吕了。” 嘎?什么什么? “吕老师傅年事已高,没有儿子。我作他义子,好继承这家店面。” “那——恭喜啊?”思凌不太确定。外头店面里,实在没有一点喜气的样子。 “不必了,”陶坤微微一笑道,“本来我就已经是店里的顶梁柱。吕老师傅眼力已经不行,手也不行了,要紧活全靠我做出来,我也不能一辈子作他奴隶。他打压我,最近不再带我拜访重要客人。好在是几位太太小姐看重我,点名叫我做。吕老师傅怎么想得起来,骂我是色诱。我手上活计扎实,他也没法子,有大单子还是得靠我。顾客身材呢,也不能光靠人家记的几个数据,还是得现看了才好,容色气度更别说了,都与成衣效果密切相关,也都要现看,吕老师傅怎可能把我关起来与顾客隔绝。他倒说气话要赶我走呢,那谁帮他做活?他这店面招牌也就砸了。我另起炉灶,不敢说前途无量,好在年轻,也有碗饭吃——只是毕竟不如接手现成店铺来得舒服。为大家好,我向吕老师傅提建议,我承他姓、作他义子,这个店给我继承,我给他留股份。” 这一长串,把思凌听得呆住了,再想不到小小一间作旗袍的老铺子,也有如许风波。她问:“那末吕老师傅答应吗?” 陶坤道:“目前没有。”事实上是暴跳如雷呢!不过陶坤淡淡的把话锋转了开,“侦探果然可疑,你交给我去查证罢。” “也行……”思凌道,“那你答应跟我交换的秘密呢?” 陶坤两手一摊:“就是刚才那些。” 思凌“啊呀”一声,大大的不答应:“这算什么秘密啊!” “是啊,只不过仗着几位太太小姐的青睐,敢和恩师叫板,谋夺产业、抛却父姓……跟你没什么关系。而贵府上的姨奶奶和少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淡淡道来,落在思凌耳中,如暮鼓晨钟。她呆了一会儿。陶坤又道:“等我查到消息,我通过铺子给小姐挂电话,就说小姐那烟云料子的旗袍好了,送上门来,小姐寻个借口,说懒怠等裁缝,先出门逛逛。我是在电话接通时,其实已在贵府后门那儿。小姐出来便能寻着我,我把消息告诉小姐。” 思凌答应着,又问:“不过,说到底,为什么我们接头要这么神秘?” 陶坤愣了愣:“我以为小姐不想声张这个查探的事。” “这事不能声张,但我见你不是很正常的吗?” “见我也……瓜田李下吧?” 思凌娇嗔:“那我可不管!” “好罢,好罢,”陶坤告饶,“是我怕。一个小裁缝跟小姐说,要求密谈,小姐就出来跟小裁缝密谈。小姐可能没什么事,小裁缝要粉身碎骨的。小姐就当可怜可怜小裁缝,遮掩一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思凌只得依了,抹下首饰,也不辨是几两金子,统塞给陶坤:“你拿去用度。”两个人正推让,裁缝铺外却又车声响。一部鲜红的福特在铺门前准准停下,黑号服的司机从驾驶室下来,到后面去打开后边的车门,脸板得紧紧的,不知是生性严肃,还是对乘客不以为然,却因吃了主子的一碗饭,不得不为她服务。 ——是她们。 第七十一章我们可不依 裁缝铺门口的车子里面下来一个丰姿绰约的少妇、和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那少妇虽不十分美,打扮精心,看来十二分时髦。那姑娘装束清越得多,皮肤拿上好脂粉搽得又白又光。两个不知是姐妹、还是妯娌,总之携着手进铺子来,左右一盼,四道眼波将小小铺子搅得春水粼粼。那丰姿少妇扬声道:“啊哟老吕,听说你把阿坤藏起来啦,我们可不依。” 思凌正想开门出去,忙不迭缩回来。门缝里只瞥见蜂腰扭动,已吓得她心卟嗵嗵乱跳,这才知道刚才那句“太太小姐的看重”,用意很深。不过她有什么资格说人家?这时候不是偷情,都似作贼。陶坤拉了她,指着通往小巷子的后门,思凌低了头从那里溜了。前头店铺里,娇小姑娘却是眼尖,瞅着工作室朝铺子的门,拿肘尖一挨少妇的手肘。少妇会意,瞟过去。边儿上吕老师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小伙计们都瞟着。吕老师傅终于挂上笑:“哪有此事?阿坤……” 门开了,陶坤走出来,笑道:“九姨奶奶,我这儿闭关呢,揣摩个好主意,给奶奶们做新样式。义父——” 吕老师傅肌肉抽动了两下,终于没否认。小伙计们知道大局定了。不枉他们放弃休息的放弃休息、拒出外务的拒出外务,留在这里,总算看到了个结果,以后大家都要听陶阿坤的了。 娇小姑娘见到陶坤出来,眼神媚得都要融化了。那九姨奶奶扶着她的双肩,把她让到前边,道:“不用招呼我!我今儿呀,主要陪我这妹子来。等不及了,就上门来堵你,要件合适旗袍,你得好好做!奉承了陈大帅——” “嗳哟,”娇小姑娘把九姨奶奶的手一打,糯糯的向全场笑,“我干姐姐就是爱开玩笑。”说是玩笑,神情却把人家什么敢猜不敢猜的事儿都承认了。 这要是思凌听到,得跳起来:哪个陈大帅?你们跟陈大帅什么关系? 陶坤知道这位九姨奶奶本是大都会舞厅的当红舞女,新近给中央银行的杜行长收为小星。这位干妹妹,大概同她是一路人,哪个场面上见过呢?看着倒面熟。这种人得罪不得、却也亲近不得。他率众师兄弟们着意奉承,不即不离,量了尺寸,约定了出货的日子,恭送出门。 她们出了门之后,有个小徒弟拍了一下脑门:“哎呀妈!原来是温如玉!” 咦,谁? “那位九姨奶奶的妹妹,是新当选的棉布小姐,百代歌厅有她的宣传海报,电台里还有她唱的歌!小哥哥你慢啊些走……咳咳。”小徒弟的喉咙实在不怎么样。 原来是位小明星。 这温如玉出了门就咽一口水,对九姨奶奶道:“干姊,你没骗我。真有这么标致的孩子!天生吃软饭的。” 她咽口水的样子都妩媚,不像色狼,像馋猫。 九姨奶奶道:“可惜你我碍着户头,都不敢动他,不然……也不行,自有比我们腰杆儿壮实的奶奶看中他。” “那位夫人,”温如玉悄声道,“是真的?” 九姨奶奶道:“真不真的,你试试?” 温如玉摇头,笑如纷花:“我不信。他故意传这风声,好叫我们都不敢乱来罢!” “那好,”九姨奶奶粉白的手把她一推,“你去试呀!” 温如玉“嗤”一笑,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我到了。” 车子停下来,是个规规矩矩的小楼,灰泥刷墙,外头看不出什么来,其实里头都是跃层的宽敞公寓,带着空中小花园,连家具一道出租,最适合给人金屋藏娇。 温如玉闪身进了铁花栅栏的电梯,那门房久跟她相熟,赶紧替她按了楼层。九姨奶奶自坐车走了。电梯一路上去,曳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待温如玉出电梯,她养的小姑娘乖觉,早在锁眼里张望见了,开门候着,叫着:“姐姐累啦?”手在胸前比个手势:当心,那人已在等着。 “你去哪啦?”里头叫出来个声音,扁扁的山西腔。 温如玉作个鬼脸,翩然进去,把那半秃的圆脑袋先搂在怀里再说:“我的冤家!想我了?” 那山西小老板晕晕然、陶陶然,仍没忘了吃醋:“去哪了叫俺等这么久?” 温如玉放开手道:“做个衣服,干姊陪着哪!你不放心,去问,去问嘛!你最好把我拴在裤腰带上。” 小姑娘阿妙到厨下剥果仁,听到山西来的卓老板答道:“小狐狸精,我巴不得拴你裤腰带上……”呼哧了一会儿,那声音简直的不堪闻。阿妙翻个白眼,把果仁送到了自己嘴里。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歇下来了,卓老板问:“有件事。俺怎么听说,陈大帅在勾搭你?” 温如玉先不答,呜咽了起来,呜咽中断断续续的逼出几句话:“瞧我这没名没份的……就叫人守节,也得先有个名目呀。我还算场面上的人,跟姐妹们出去应酬总要的。人家跟我说两句话,我能不答理吗?我能说是你夫人就好了。我要作你夫人——”莲足蹬上他的肥肚子去。 卓老板心虚气软。他自己家乡原是有位夫人的,还助他发了家,厉害得很。他哪敢停妻另娶,只好自己移开话头:“乖乖,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不是嫌自己广告太少吗?我商量好了,以后销到上海的产品,都用你!” 他是费大力气压服了身边一干老资格的异议份子,咬了牙才作这个决定,却不想想他卖的都是些什么。温如玉才不想自己的脸被印在化肥、牛皮上,满大街去给乡下人看,真是冷汗都要冒出来,低着眼帘忖了忖,敷衍道:“您的产品需要缤纷多彩的宣传,都印我一张脸,太单调了。” 卓老板赶紧表忠心:“为了你,我豁出去了!” 第七十二章 几头都踏空 温如玉好气又好笑,抚着卓老板的脸:“可是我不忍心妨碍你啊!达令,你好好发展,就是我的福气。我不求别的。”好生灌了番迷魂汤,送出门去,电梯门口挥手作别,回过身,才见阿妙从后头楼梯咕咚咚跑上来。温如玉竖起两道柳眉:“跑哪去了?送人都要我自己来。” 阿妙摇头作眼色,温如玉会意,进得门来,阿妙自己拿手捶着腿、又喘着气,抱怨:“毕会长又来了,我的好姐姐,我叫他在下边找个地方先等着啦!” 温如玉转过一个笑,亲自替阿妙捏了捏肩:“现在好了,你叫他上来罢——可不许坐电梯,叫他爬上来。” “好好,”阿妙叹道,“真不晓得他怎么肯受姐姐的气,总是前辈子欠下的。”又劝道,“姐姐,你何必与他多周旋。钱使得还没有卓老板一半。卓老板可是不许别人来舔食的。” 温如玉道:“卓老板这一头,不过作几年戏,没得下场的。你懂什么!毕会长却肯娶我呢。” “陈大帅不也有接你进门的意思吗?只怕……” “怕什么?”温如玉冷笑,“客人还没下定,店主本来就有看几家的权力。你放了胆子,替我叫去!” 阿妙答应了,咕咚咚的又下去,没人见时自己摇摇头:“温大姐姐哎,当心人家拨个火,把你自己烤成个瘟生!” 在陈府中,安香给陈太太进的,正是阿妙一样的建议:“那乡下妹子给自己取个艺名,放开手想搂洋钱,贪多嚼不烂,一边勾搭着大帅,一边还另外做生意。我们拨个火,叫她几头都踏空!” 陈太太却否决了,理由跟温如玉一样:“我们大帅既未定了她,她本来就有看几家客人的权力,逼急了,她倒跟大帅哭去,说都因为大帅没包下她的缘故,那便如何是好?” 安香道:“那依太太之见……” 陈太太道:“且等等看。” 安香陪笑:“拖坏了怎么办?” 她是真怕温如玉进门,这心态不知比陈太太焦灼多少。陈太太正室宝座反正已经不可动摇了,思啸又视她如生母,她地位超然,可叫安香怎么办呢?男人喜新厌旧,温如玉又狐媚、手腕又狠,进了门,第一个吃苦的就是安香母女啊!与其说安香帮陈太太御敌,不如说是安香仗着陈太太撑腰,欲拒敌于家门之外。 陈太太也体谅她的心情,叫她再凑近些,面授机宜,定了她的心,完了喟然叹道:“没想到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还……” 安香忙道:“都是太太给大帅调理得好!就怕给狐狸精糟蹋了。” 陈太太是大家闺秀,不搭理这个话头,只当没听见,道:“我不是拈酸吃醋的人。论说呢,你我年纪都大了,大帅身边也该补个身强力壮的服侍人,但大家过日子嘛,图的就是个和美。太有心计的人,我是看不过的。总要善良通达的,才好接进门来。实在没合适的人选,只好我们几个凑合着过罢!” 安香应着,听到电话响,随后下人便叫小姐去了。陈太太留了个心,问:“谁找二小姐?”下人回道,是吕记裁缝铺的。陈太太又问,说了什么?下人回,是下午送旗袍来给二小姐试,问小姐方不方便。陈太太也罢了,道:“这孩子,近来似乎更爱打扮了。” 安香道:“这也是姑娘家本分。二小姐到了这个年纪呢!” 陈太太道:“是比舞刀弄枪的叫我放心些。” 安香道:“我说句傻话,太太别恼。二小姐一向聪明,会不会已经看上谁了?太太得好好替二小姐参谋参谋。” 陈太太缓缓道:“这孩子眼界高,一时半会儿怕还参谋不上。”说到这里笑一笑,“倒是贝儿,生日快到了,也该挑个什么首饰。等我来替她添嫁妆。” 安香心里七上八下的,强笑道:“太太说笑了。贝儿这点年纪,讲什么嫁妆。” 陈太太亲热携她手道:“一年添一件,到时候也可以压压箱子底了,这都是我作母亲的心意,你千万顺着我。” 安香这才知道是好意,连忙谢过。 思凌却出门散步去,跟下人讲:“我透透气,一会儿就回来。裁缝要是先到了,叫他等等。”下人应着,毫无察觉异样,岂知陶坤已悄悄在后门路边的树丛下等着了。 陶坤用了这么久才打探到珠姨的消息——不怪他,找人本就不是件易事。雁过青天天不留痕,人又是什么东西?一滴水扔进大海里,给吞掉了也就吞掉了。好在是水滴不会彼此惦记、彼此影响,人有。很讽刺的是,在这世界上,最惦记珠姨母子的,是陈太太。 陈太太一直请侦探盯着珠姨母子,这侦探可不是思凌找的小巷拆白党可比。他们正经生意、诚实经营,定期从陈太太手里领经费、并将有用的消息回馈,而陈太太视情况发出必要的新指示,陶坤托的人,正是通过他们这方面的钱信往来,才找到了珠姨的落脚点。 树丛后边,陶坤在石头上垫了厚厚的手巾,请思凌坐,对她说,哈密路侦探们纯属瞎扯。尹爱珠母子早离了上海,目前是落脚在天津南边一个小县城里。 一口气跑那么远,莫非生活无着,不得不往其他地方想办法,不知不觉流落到北方去,又或者是陈太太有意排挤过去,已无从得知了,总之珠姨在那里找到个活计,可以养活她和她的孩子。神奇的是,当她顶顶青黄不接的时候,陈太太还提供资助。难道陈太太良心实在太好了,不忍心看她们母子冻馁?还是生怕珠姨熬不住,被逼去做皮肉生意,丢陈家的脸? 这两样原因吧,都是拿得出来到台面上说的。至于陈太太的深层考虑则是:她要派人去盯珠姨是肯定的。适当时给予接济,防止尹爱珠狗急跳墙,以后万一有人发现了,质问她,心里没鬼为什么盯人?她还可以回答,怜她服侍老爷一场,思斐也有母子之谊,不忍看她悲惨结局,所以关心一下她们母子的生活,必要时拉上一把。 第七十三章 布的局 瞅瞅,陈太太的打算,不但消除了嫌疑,而且多么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举两得。 陈太太既连这条后路都考虑了,又怎会不想想:万一有天,思斐身世翻过盘来,她要如何自辩? 她准是想好了抛替罪羊!抛谁呢?总不可能是亲女儿思凌。难道翻过脸去陷害思啸么?且不提这些年情同母子。思斐真的回来,思啸是唯一能压过思斐的存在,陈太太怎可能自断臂助。那末算下来,顶罪的只有安香。 难怪陈太太近来对安香着意笼络,甚至坐视她给贝儿验血、把那张验血单当护身符似的交到陈大帅面前去!这是陈太太施些小恩小惠,把安香控制在自己爪子下,必要时好抛出去呢! 安香未必没猜到陈太太的心思,但猜到又有什么法子?总不可能天涯海角的逃出去!留在陈家,那就只有仰陈太太鼻息了。跟陈太太闹崩么,死得更快。她作个聪明人,还不如接受笼络,赚点眼前利益——同时死心塌地帮助陈太太,钳死尹爱珠,不让她和她儿子有任何重新出现在陈大帅视野中的机会。于是陈太太倒多了条有力的走狗。 陈太太布的局,是何等妙,而且毒! 思凌一通百通。全盘既贯通了,心头越发涌起浓浓的悲哀,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作不得声。陶坤逗她:“咦,她们两个暂时是饿不死了,你怎么更难过?” 思凌恼道:“不干你事!别问了!”眼圈微红,如火焰的颜色,声音里却含着一包眼泪。 陶坤就不过问,等了她片刻,轻轻道:“人呢,有时候只好想开些。结果希望是怎样的,能办得到,就好了。当中的因果,无计可施的,就别去多想。越想越乱。” 思凌感激他的兰心蕙质,可是——“你不用劝了。我就是难受!” 陶坤闲闲对住她笑。 思凌又被惹毛了:“笑啥?!” 陶坤答道:“听说佛祖释迦牟尼当年作王子时,看见农夫翻耕伤无数小虫,悲哀于天地生灵互相屠戮侵害,恶业因袭没有结果,于是开悟成佛。你这份慈悲心,可近佛道了。” 思凌不以为然:“这个比方不对。人伤虫子有什么办法,那佛祖未免太无聊了。我现在的问题才不一样!家庭里的悲剧不是一定要发生的吧?” 陶坤道:“以佛眼看来,妻和妾、人和虫、真有什么不同?” 语调悠悠,带着种怆然,颇能唬人。 思凌呆了片刻,还是摇头:“我不懂。但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好罢!陶坤换个话题:“阿宁来过,问我讨主意,说她要不要原谅你?” 思凌顿时很紧张:“你怎么说。” 陶坤道:“我能怎么说呢?你对你自己都不原谅。” 思凌低头扯了旁边叶子来在手里揉,忽想起来:“有个东西我得给你,你要能给许宁,就给她。不然你想办法处置了罢,留在我这里不是个事。”便将石头鸽子说了。 陶坤欠身:“好。小姐先回,我随后便来。” 思凌便先回去,没一个人想到盘诘。不久后,陶坤与一个中年师傅挎着衣包到了。那位师傅虽是陶坤的前辈,手艺活实在不行,幸亏自己也知道自己的短处,非得靠抱个粗大腿才能讨碗饭吃的,于是甘作陶坤的跟班。陶坤则自知年纪轻,许多时候压不住场子,便带他出来一起跑。譬如上陈家这种府第,一个年轻裁缝、加一个中年师傅,便叫人顺眼很多。行过礼,陶坤垂首站到一边,还像小学徒的样子,谦卑得不得了,那中年师傅负责取出新旗袍来奉给顾客看,果然是烟云的那块料子,款式竟没一点花巧,简得不能再简,最多不过有捆边、花扣,穿来一试,倒合身极了。思凌对镜自望,难以置评。 不是说料子不好、或者衣服不好,可是…… 她初初见这料子,只觉那绵绵的烟云如一片胜景,是她所不曾体验、却颇想体验一番的,及至真的揽上了身,整个人陷入那绵绵惆怅的一片中,从背脊骨上微微的发麻,说不出个所以然,定定神,还是脱下来还了。中年师傅细细的将衣裳叠好,陶坤问:“敢是太老气些?” 思凌瞅了他一眼,道:“便是这样罢。你再改一改。” 陶坤应诺而去,将出门时,陈太太却叫住了,神情好似安祥得很,徐徐道:“小姐要什么衣裳?” 陶坤只管打躬,仿佛口拙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中年师傅发挥了用处,恭恭敬敬回禀道:“太太,是一件灰底流云纹的旗袍,中领子,长到足踝,衩开到膝。” 陈太太道:“哦?拎出来我看看。” 陶坤就与中年师傅一起将旗袍打开拎起,还抖了抖。陈太太看了看委顿在地的包袱皮子:“这却有些无聊。” 陶坤欠身道:“正如太太说的。” 陈太太看着他,笑了一笑:“我听说小姐上你们铺子去过?” 陶坤低头道:“小姐念旧。但我等是不敢以老街坊自居的。小姐千金玉体,原是我们上门侍奉才应当。” 陈太太这才容色稍霁。陶坤上前一步,低声道:“有件事,恐怕小的多嘴。” 陈太太看了看旁边人,着老妈子引陶坤到边上门里。她自己随后进来,问:“什么事?” 陶坤说的是那杜家九姨奶奶带着温如玉上门来,说做衣服,口中抬出陈大帅的事,末了道:“我们以服侍奶奶们为己任,听到什么,本不敢多言,但那二位说话也不避人,恐怕终究有人传出来,叫二小姐听见就不便了,故此不敢不先向太太知会一声。” 陈太太心头也突突乱跳,终于压住了,对着陶坤推心置腹问:“难得你这孩子心好!不瞒你,此事我也犯难,你既给她们做衣服,可知道她们是怎样的人、平常来往些什么人?好孩子,对我说说罢。” 第七十四章 小老板前途无量 陶坤告罪:“太太,正为我们常服侍在太太们身边,师门有训,所见所闻,不好对别人言说,这才配吃这碗饭。小人虽然敬重太太,也不敢违师训,请太太见谅!” 陈太太听他这样回绝,倒也敬重他,自己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改姓吕了?” “太太见笑!是改了叫吕陶坤。” 陈太太赞道:“小老板前途无量。” 陶坤谢过,与中年师傅共乘一辆洋车回到了铺子。下车前,陶坤瞥到店门口旁边假山石和梧桐木后头有个人影,半旧的豆青底洗朱红镶边衫子,是个女子。 莫非是来等陶坤的?陶坤也不理会,且大喇喇下洋车,进铺子,坐了片刻,也不见有女客进来,倒也奇怪,便从旁边门口出去,悄悄绕到胡杨木后一看,那女子还在,梳着两条柔滑的长辫子,手把着树干,向裁缝铺方向探头探脑,竟是许宁。 陶坤捣蛋心起,蹑手蹑脚走到旁边,觑着日影,将兜里剪子取出来,拿当中光滑的那一块对着太阳,往许宁脸上只一晃。 许宁吓得叫出一声,回头看,陶坤双手别在背后,轻飘飘的笑。许宁恼道:“还这样闷坏,从来不改改!” 陶坤指着她道:“有话还是不肯老老实实的讲。你是不是来蹲着守二小姐的?不敢去陈府守,到我这边,以为她会来?” 许宁变了色:“你说什么?!” 陶坤继续道:“你是不是家里又有什么困难,你妈妈叫你来?” 许宁待要回话,心里作痛,手扪着胸口,出不得声。 陶坤见她这样子,也怜恤,轻声道:“能被人分得去的,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在意他作什么?十几年的交情,不容易,难道都是假的吗?” 许宁听这话大大的拉偏架,摔下袖子,还没发火,陶坤又道:“你听我讲个故事。” 许宁只好捺下脾气,先听他讲故事。 陶坤却又不说,对住那碧青的梧桐叶尖看了片刻,怔忡的笑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个男孩子,跟了父亲到异乡去,父亲染上赌瘾,欠了大笔债,还不上,怕人拿刀来削鼻子,赶紧跑了。跑得匆忙,没带上他孩子。那孩子到垃圾桶里翻东西吃,不知今后如何是好,讨债的上门来,揪了他还是讨债,那孩子怎么还得出来,却有一个人相了相他,桀桀笑道……”嘴角抽搐一下,转成嘲讽,“那笑声真是难听得紧。——他说:‘长得倒挺好,卖去作个小兔儿,也值几个钱了。’那孩子要跑,他们揪住不放,正厮打,有人走来,说:‘咦,你们为难一个孩子作甚?’那几个人就跟他打躬,说……”讲到这里不知为何顿了顿,再道,“说,爷,有这笔债,这般如此,如此这般。那位爷把那孩子也相了一相,道,果然长得好,算了,跟我回去罢。那孩子跟他走,才知道,那位爷不好女色,专喜欢男孩子。” 许宁倒抽一口冷气。 陶坤毫不在意,闲闲叙完:“亏得如此,过段时间,那孩子债便了了,还得到一笔钱,能回家乡,也不过就是这样过日子。” 许宁从开头时已知道是他自己的故事,竟不知当中有这样一段,听他说完,知道须立刻安慰他,却因太惨痛了,竟不知如何安慰起。陶坤已飞快道:“我讲这个故事呢,主要是告诉你,别想在我这里求同情。我连自己都不同情,怎么会同情你呢?” 许宁咬唇:“我才没想在你这里找同情!” 陶坤不客气道:“那你一脸想找同情的表情?” 许宁顿时要哭出来了。 这要是思凌,准瞪起眼跺脚:“帮帮忙!我是在同情你好伐!”那陶坤就可以笑微微退后一步欣赏她怒而尤艳的容颜。许宁与思凌是两样人,偏要梨花带雨,陶坤只好趋近去哄:“行了行了,日子总能过的。来,这个东西拿回去。” 思凌给的石鸽子,他拿出来,放在许宁手中:“收着罢!没人说你想的一定能得到。手里得个东西,不管什么,也算运气了,留着作个纪念也好。” 他指尖在石鸽子的头颈上恋恋流连,并没有真正触到,隔着一张蝴蝶翅膀的距离,风吹不到蓬山远。 许宁悄声问:“你也有想要而配不上的人?” 是。懵懂初见,繁花开了满眼,当时已知距离太远,可还信人家说,上海滩都是传奇,日子长着呢!一步步行来,怎么,更远了,蓬山不觉万里遥,于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还是要过日子,周旋着,笑着。掌心中的石鸽子,不管得到怎样廉价的体温,永远不是它渴望的那颗滚烫的心。 陶坤合起许宁的手:“拿回去做个纪念也好。” 许宁迷惘道:“我是应该原谅思凌吗?” 但凡陶坤说个好字,许宁说不定也就顺从了。可陶坤回答:“没有什么错不错、也没有什么原不原谅。人跟人,就像风吹起来,什么絮滞留在什么枝上,风又吹,它又走了。这阵风吹,正好在一起,那阵风吹,再也没办法留。” 许宁咬了咬嘴唇、又咬了咬嘴唇,艰难开口:“我走了。你们帮忙垫付的费用,我一定会还。” 陶坤点点头。 许宁回自家铺子去,走在巷中,便见铺门口也有人等着,等了有一会儿了罢?带点焦灼。焦灼的姿势都如此舒展挺拔。 是江楚人。 她还没躲,他已看见了她。其实,要躲,也应该是他。毕竟是他亏心,她一毫无负。但这年头,怎么说呢?被刺了一刀的受害者,缩到洞里疗伤,行凶人倒是甩着膀子晃,都因没有警察。情场是没有警察的,不管社会文明如何发达,这一块区域永远是丛林世界。 许宁慢慢的迎他上去。 “呵,”江楚人快步走近她,“你好吗?” 这话真客气,于是讽刺,许宁索性答得更客气些,于是加倍讽刺:“怎么不进去坐坐?” 江楚人抓头。他要有脸再进许家铺子见许妈妈就怪了!红着脸,他对许宁道:“我来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听。” 第七十五章 和解 许宁洗耳恭听。 江楚人道:“跟你说明之后,我才去向思凌告白,她没有答应。”岂止没有答应……江楚人脸上的耳光,现在还在热辣辣的。非得如此响亮的回应,他才确知他是完全没有机会了,赶来告诉许宁一声:“思凌对得起你的友谊,错全在我这边,你不要再责怪她,与她言归于好吧!” 许宁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往陈宅的方向跑去。江楚人欣慰的看着。他知道她是这样透明可爱的女孩子,遇到挫折,就哭,遭到伤害也哭,一旦感受到善意,就会和解。 他愿意看到这两个女孩子和解。 可许宁又停住了脚步,说:“我不去了。” 江楚人奇道:“为什么?” “如果我同她和好,她只要看到我,就会记得你伤害过我,不会再同你在一起。如果我不回去,她恨我铁石心肠,过段时间,就不肯再想起我来,那末还有可能接受你。”许宁低头剥着手指甲,说。 江楚人不信:“正常思维的话,难道不应该是我弥补了你们间友谊的裂痕,大家的嫌隙才能掀过去,然后才可以展开新的感情吧?” 许宁望着他浓美的鬓角,慢慢道:“正常思维是这样子啊?那么,所以呢?” “所以——我是纯粹的想来弥补你们之间的友谊,请千万不要顾念我的私心,影响你的决断。”江楚人急切道,“我确实对思凌有仰慕,这是我单方面的,思凌没有错,她配得上你的友情——” 许宁连嘴唇都在微微哆嗦:“思凌一切都好。什么都是她付出。是我配不上她。那借这个机会,就这样拗断好了!以前我欠她的,她抢走你来抵,算两清了。我也再不用背负她恩情的重担了。” “……你说真的还是假的?”江楚人对着她的脸揣度片刻,“我不相信你这番话。那么,先前说的那番才是真的?” “随便你怎么想!”许宁把辫子一甩,“你要再敢到我们铺子前面来,左脚给我看到我斩左脚,右脚给我看到我斩右脚!”哎呀,她到底是上海女孩子。上海女孩子是甜起来灌得你醉,狠起来抽得你筋。江楚人给骇住了。许宁回到铺子中,许妈妈正找东西,把刚装好架的水果又翻出来,最后从个纸盒子底下找到新扫把:“原来在这里。”怪不好意思的捶着腰,“我这记性!” 她现在大不如前,老态疲态毕现。上海女人即使老了,也是个精明的斗鸡似的老太太。许妈妈好像一下子连上海女人的身份都失去了,变成她前二十年最看不起的“乡下女人”。 许宁帮她把水果重新归整。许妈妈坐在旁边,絮絮道:“刚打完日本,又开始打共党。现在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租金越开越高,过路费越收越多。回乡下算了,我们好歹还有一亩三分地。” 许宁不是第一次回答了:“好的。等冬天租约满了,我们不再续租,搬回去。” 许妈妈却道:“那你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们了。”想想,又恨道,“那个老棺材板子,让他找不到好了!他反正知道乡下那点地皮的,铺子没有也能找到那边去。那样都找不到,也不用他找了!我们也不要他找呢!干脆卖了田到其他地方过活好了,谁要见他!” 都是车辘轳话。许宁知道母亲的奋勇最多去到放弃铺子回乡下的地步,不可能真的卖去旧田、往陌生地方谋新营生。这些不过是“你等着瞧!”之类的意气话。许宁很放心,继续做家务。理发店的小伙计端了一大碗家常煎饼过来,口里讷讷的,说些邻里照应的场面话。许宁抬了抬头,又低下,跑到后院去做事。许妈妈不再发牢骚,接了碗,谢了他。小伙计搭讪着磨了半圈,走了。许宁蹲在门廊那儿洗墩布,许妈妈将煎饼放进纱橱里,转身窸窸窣窣去摸东西,找到了,递到许宁面前。许宁一看,是书本。她诧异的抬头望妈妈。许妈妈道:“这下子学费没着落了。你明年想升学,怎么办?学费也叫陈家少爷小姐掏吗?” 许宁拨浪鼓一样摇头。 “是啊,”许妈妈道,“那你就要好好念书了,非考个奖学金不行。” “妈妈——” “干嘛?你妈妈又没发了疯,难道叫你中途辍学?不读书怎么过日子?嫁人?嫁人也不知靠得一辈子不能呢!还不如自己两只手。念书去!活儿放着我来。怕啥?反正一直有他没他,里里外外还不都是我来。”许妈妈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好好念书。”许宁飞快的说,抱着书本子坐回桌边,看看那些课文,还是熟的,重新温起来也不难。坐在那陈旧的矮书桌边,翻开书,许宁心里有那么刹那间希望回到最小的时候,没有引起争夺和痛苦的男人,只有安安静静、一点一点落下来的雪白小槐花,美丽热情的邻家女孩子,温暖的人家。可惜暮气漫过窗棂,淹没一切回忆。 第七十六章 卧榻难容 渐渐秋寒,草凋天黯,陈大帅却生出春意来。这春意是温如玉煽起来的,那小狐狸精……把陈大帅搞得硬生生返老还了童——不,他年轻时都没遇到过这么诱惑人的呢!单论相貌,年轻时的陈太太更美。但太太美得端庄,而这只狐狸……不一样,硬是不一样! 温如玉摩挲着他的胡子、在他膝盖上拧着,叫他拿钱包她、接她进门。陈大帅也确然是想包她、接进门来包她,但碍着太太。这么大把年纪了,一时不好意思说出口。 有一天,陈太太就盈盈望着他笑:“老爷气色真好。” 陈大帅摸摸面颊:“哦?有吗。” “桃花都开了,怎么会不好?”陈太太似喜似嗔。 陈大帅“呃”了一声,张嘴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陈太太扭身幽怨道:“大帅如今有这样大的事都不必告诉我了,我还是走好了。” 陈大帅一把拖住:“太太!”觉察出太太埋怨的重点在“不告诉”上,而不是“临老入花丛”上,胆壮了些,嘻着脸求了半天情,陈太太端架子也端够了,叹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呢?”引着陈大帅,看那尹爱珠离去空出来的房间,已布置成了一个新房。陈大帅喜笑道:“啊呀太太!” “早知道老爷在外头是看中了人。二妹妹去后,家里寂寞好多,是该补个年轻些的,教咱们大屋子也添点生气。”陈太太心是凉的,顿了顿,笑道,“如今老爷也好告诉我了,那位福气的新妹妹是谁?我替她添些衣裳、打些新首饰,问问她爱吃什么,叫厨子提前预备着,把她体体面面的接进来。” 陈大帅心花怒放,对夫人的贤慧五体投地,屁颠屁颠跟温如玉报告了这个好消息。过几日,阿珍果然代表陈太太上门,说是要问问温如玉的喜好,夹枪带棍的却狠狠损了温如玉一顿,更暗示她:别想着进门,否则当心死了也不知怎么死的! 旁边阿妙听得生气,撺掇温如玉:“跟大帅告诉去!” 温如玉冷笑一声:“不,我们向大帅夸赞夫人的仁德,讨个过门的准日子。” 她不吵不闹,陈太太也难以顺势捉弄她。陈大帅来问日期,陈太太露了难色:“大帅,我这么一了解吧,这位新妹妹……怎么跟有几位先生……也过从甚密?” 陈大帅心里格噔一下:“她是那个场所的,是有些应酬……”说得自己都心虚,“不过她说了,自从认识我,死心塌地就跟我一个!” 陈太太点头:“我自然相信,我们大帅,胜过外头一切男人。”含情脉脉的望了陈大帅,又低下头扭着帕子,“可是……那些先生们……好像也都认为温小姐会跟着他们——”在陈大帅发飙前赶紧道,“那自然是他们自己胡思乱想。可这么一来,他们说是陈大帅抢他们用过的……”真是大家闺秀,难以启齿,含糊掠过,“大帅的名声受损怎么得了!如今战火正盛,委座心情也正不好。” 陈大帅确实怕这个:“夫人,如之奈何?” 陈太太自有妙计:“大帅,你到温小姐面前,就只说是我吃醋推诿,你叫她先把先前的……朋友们,都断绝了,清清静静几个月,等我回心转意,接她进门。外人看来,她声色场中回头是岸,守了几个月的节,大帅您不离不弃,我终于被你们感动,岂不转成一段佳话?” 陈大帅跌足赞道:“妙绝!——只是,委屈了太太。” 陈太太喉头真有些哽咽,忍了下去,含笑道:“大帅好,便是我好了。同温小姐说去罢!” 陈大帅果然同温如玉讲,太太吃醋,要磨上几个月,她那些朋友得先断绝,此间的生活费用概由陈大帅支出。温如玉心底便不舒服了,勉强答应着,不由得讲了陈太太几句坏话。陈大帅替太太抱屈得紧,听了硌耳。这一次,两人就处得有些不愉快。 一边陈太太又派出安香去,某些应酬会上瞟到杜行长九姨太太在旁,故意放出口风,说有些人痴心妄想,要挤进陈家,光把她拒之门外还不过瘾,非叫她自己把以前的金主都得罪完了,结末陈府也落空,这才叫痛快呢! 九姨太太忙把这话传给温如玉,叫她小心。温如玉果然不敢将卓老板、毕会长都矢口回绝了,只装病,减少来往,仗着手段高明,暗里周旋。 陈太太与毕太太聊过天之后,安香就借故结识了毕会长,给他出主意道:“你真要想娶温小姐?只有如此这般。”毕会长听着有理,果然从命,向温如玉更坚定的求婚,股票、房契都捧上门去。温如玉再不喜欢他,若能把房契拒之门外,也不叫温如玉了,只好答应见他。见了面,金戒指都套到手指头上,不要白不要,也只好允他亲一下摸一下。 陈大帅斜刺里杀出。 毕会长出发前给“军师”安香通了气,安香告诉陈太太,陈太太编个借口,哄着陈大帅来看温如玉。陈大帅喜孜孜来了,捉奸当场,一番暴怒,破坏力简直无法形容,总之若干年后,门房谈起还心有余悸。 这一场闹之后,温如玉混不下去,只好下嫁毕会长,要价也不敢那么高了。毕会长得偿所愿,满足非凡,出去应酬,都带着她,不带家里的黄脸婆正房太太。温如玉的应酬手段么,也确实不凡——她就是吃这碗饭的嘛!替毕会长周旋了一番上司,自以为有功,在家里就不把正房太太放在眼里,说这个要那个,都越过太太,直接朝下人作威福。下人委屈了,找正房太太告状:“太太,您看这!” 毕太太道:“你就给她吧。”说的时候有点心怯,生怕下人问:“太太,凭什么呀?”她不知怎么回答。幸亏下人静了静,应了一声,就下去了。毕太太在房间里呆坐了一会儿,下人听见声音不对,破门进去,她倒在地上抽搐,口吐白沫,竟中了毒了!送到医院洗肠胃,终于救回来,她坚持说自己没有服毒自杀。 第七十七章 裙下之臣 警察在桌上的茶碗里,轻而易举的验到了毒物痕迹,同家里的耗子药一样。下人告发温如玉说过:“你们老实点!不用多久你们得管我叫太太了!”再说那耗子药吧,温如玉也有,叫下人给她找了去药耗子的!温如玉顿时有重大嫌疑,警局把她叫去协助调查。温如玉也是吓傻了,随口乱咬,一来二去,警方竟调查出毕会长在财务方面也有些不干净,便一起逮捕了。 陈大帅知道这个消息,就有些忽忽不乐。 陈太太看在眼里,有天牌局回来,就无意般提起:“说起有件事真好笑,我那个牌搭子朱太太,你认识?前阵子被人讹了。 朱太太年纪轻轻、风姿娴美,陈大帅是赞赏的,倒不至于乱流哈喇子,总之记是肯定记得,精神抖擞三分,竖起耳朵听听被谁讹了?他效得上力不?替文雅美人效力他是乐意的,索取不到肉体的报酬也乐意。在这方面他是很有点骑士精神的。 陈太太暗自撇撇嘴,道:“听说是有个人的姨太太问她借钱,朱太太自然不肯借,那姨太太倒好意思,竟暗示说,你男人也是我的裙下之臣!你小气,你男人的钱包还不是由着我掏。朱太太人老实,气得肺都疼了,跟我们讲,老朱在外头有不轨,我替她排解,讲断不至此的。” 陈大帅面色忽青忽白,鼻子里笑了一声:“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查查。” 陈太太抢白他:“我岂不知你跟老朱是同事?你查出他没事,朱太太信么,总说你们男人相护;你查出他有事,好意思跟朱太太说么?以后公事上需见老朱,你还怎么跟他照面?——再说你那阵子正忙,我怎好添你烦。” 陈大帅便不言语。 有电话进来,陈太太去接。陈大帅自己坐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的想:恍惚听说老朱跟温如玉也闹过绯闻,莫非……不至于!想必不至于。 陈太太讲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回来,满面孔是诧异,对陈大帅道:“再猜不着的——原来是她!” 陈大帅心里乱跳:“谁?” “温小姐!——她家前些时候不是出事了么?——要说朱太太也真是的,警局曝了光,朱太太才跟我们说老实话了,来讹她的就是温小姐,看来毕会长财务真有问题,温小姐想替他补亏空罢?讹不成后还放狠话:‘你别鼻孔长头顶上,问你要一点点钱你都不肯,我自有人去求助呢!’哎呀呀,你看得出来么,温小姐竟会说得出这种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朱太太讲,她当时回道:阿弥陀佛,最好你找你那帮子‘别人’求助。耳根软的烂污男人被你拉下水也算了,我们家老朱不是这种人。” 陈大帅很不是滋味。温如玉没找他求助啊!当然他也不是耳根软的烂污男人……可…… 陈太太说完了就去摆弄瓶花了,没事儿人一样。陈大帅捺不住,酸溜溜问:“你没跟朱太太炫耀,你丈夫顶得住,没要这种人进门?” 陈太太瞟他一眼:“咦,我丈夫当然是顶顶聪明人,我又何必特意到其他女人面前炫耀?” 陈大帅顿时身心舒泰,像大热天饮了碗甜丝丝的凉茶。 陈太太若有所思:“不过,朱太太有句话是真的,这种女人固然是祸害,但真掉进她们圈套的男人,也实在太蠢就是了。” 后来温如玉在狱中走投无路,还真的托信向陈大帅求助,陈大帅没理会。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不久之后,连温如玉的名字,人们都忘了,如同上海滩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名字一样。 第七十八章 转侧仍相见 陶坤把那裁缝铺子经营得颇为不错。他自从改名吕陶坤之后,有人笑话他:“幸亏他原来只有两个字,还加得上去!却有一条,不能再找第二个师傅了,要成了三姓家奴,便不好再加了。”陶坤把这些话听而不闻,只管做他的活,名声越来越大,甚至新祥戏园的老板都找上门来:“小吕老板!怎么着?给做两身衣裳成不成?” 陶坤忙起身作揖:“凭大老板吩咐!是哪位大明星要的?喜欢哪种料子?长款短款?” 新祥大老板一概摇手:“是要一身霸王袍,再要身虞姬袍。”瞅着陶坤嘿嘿的笑,“你知道北平筱艳秋筱老板!那是红透了半边天的。我求了他整半年,终于应下了,年前给我这里唱上几天戏,拿手的霸王别姬那是一定要上的,我想着得给做身新袍子,见得我们大上海的体面!”他本是北方出身,说话还是北腔北调,却已“我们大上海”的起来。陶坤只好陪笑,又推辞道:“小号这里一直是做旗袍,从没做过戏袍,承蒙大老板的抬爱,荣幸的很,就只怕……” 新祥大老板既找上门来,怎会被他这一说就退了回去,抬手推让他道:“我看过你的手艺,你试试!我乐意叫你试试!这儿是做两身袍子的材料,你先看着,给我先做个初步稿子出来。我瞧好你!” 陶坤答应了,看他带过来的本子,有两位角儿的尺码、演出剧照、旧场行头照片。新祥大老板且道:“现成的还带了两件戏袍在这里,你先看着,不然到我们后台看也行。” 陶坤欠身答应:“叨扰大老板。” “哪儿的话!我自己的事!”新祥大老板又上下瞄陶坤一眼,赞道,“久闻名,不如见一面。小吕老板模样身段儿真比我现在养的那几个生旦角儿还体面些。” 陶坤苦笑拱手:“谬赞谬赞。” 新祥大老板认真道:“我说真的!可惜你年纪太大了些,从头练功夫不好练了。要叫我早些看到你,诚心诚意想收你过来。怕也能成个红角的!你有这气势。” 陶坤笑道:“我给人作戏装也够了,何必自己登台唱。” 他接下了这份活,一头埋了进去。 若说晚礼服是贵妇的战衣,那么戏袍是角儿的征铠,都要助主人大获全胜、俘虏全场的,岂容轻忽?贵妇衣饰美观与否,或许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评判者最多不过那几十人;而名角的戏装,千万双眼睛对着,千万颗心向着,聚光灯下星光所汇,尤其的责任重大。陶坤为之投入满腔精力心血,衣裳做成雏形,人也瘦损了些,正凭案发呆,听得门一动,思凌又进来。 陶坤凝睇道:“小姐为什么又来了?” 思凌还是那股子小霸王脾气,将手上白纱手套脱下摔在桌上,撇嘴问:“我为什么不能来?” 陶坤叹道:“能来。只是您每次都用着小人时,才枉驾一至。我只怕有一天,你再想来,我也不在这里了。” 思凌眉间似惊似愁,也不知听懂没听懂。陶坤对着她,心怦怦跳,渐渐这砰砰声越来越大,是有人在敲门。陶坤猛然惊醒,对着面前两件戏袍揉了揉眼睛,去开门,接了一封信,展信一看,刹那间色变,想了想,另做了一封信,着人送出去。 收信地址写着崇德女中。 思凌下学时,便收到了这封信。 是门房转交,没什么内容,信壳里装的不过是一封贺卡——圣诞卡。 圣诞还有一个月,在学校里,它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各个年级的女孩子们都开始积极准备圣诞晚会的节目,不下十个人问思凌:“今年你还演罗密欧吗?”思凌都报以无聊的一个白眼。 收到圣诞卡,她就更觉得无聊了。节目提前一个月准备还情有可原,卡片要提前三十天送过来作什么呢?又不是催债,赶着投胎么?咦! 何况这张布艺贺卡上连字都没写一个。难道是什么神秘仰慕者,腼腆得要命,甜言蜜语都写不出一句? 思凌定睛一看,却看到了比字更重要的东西。 那张贺卡上的雪娃娃,像卡片的其余部分一样,也全是碎布拼的。这种手工艺特色小卡片店里都能买得到,也不算什么,可娃娃身上的衣服,却是灰底流云纹。 那烟云的料子,只一个人会送来。 而且烟云上钉着一粒珠子。 珠…… 尹爱珠? 思凌对门口接她下学的老仆道:“我要逛街。” 一逛两逛,甩开别人,穿街过巷,又到了陶家铺子。 陶坤正在讲电话。 说“讲”,并不确切。他在听。立着,背对着思凌,一声不吭。双肩微微下斜,所谓“美人肩”,秀气得近乎不祥。 思凌正准备扬声招呼他,他放下了电话,转身,刹那间几乎没惊跳起来。 “是你的信吧?”思凌变得不太确定了。 “哦……是,”陶坤缓过一口气,“我想着你在学校,我若叫你出来,校差一定盘问,不好过关,再说你也不一定能抛了课出来,不如留封信,你们最迟下学时会交信对吧?那你便能看见,算最快的了。” “到底什么事呢?”思凌急不可耐的问。 陶坤请她坐下,告诫她别急,然后对她说:“珠姨行踪不明。” 思凌顿时要跳起来:什么叫行踪不明! “别急呀!”陶坤再次压下她,“消息到我这里已经几天了,要出事早出事了,不急这几个钟头。你听我说。” 原来这么久的日子里,尹爱珠一直俯首贴耳、灰心丧气,好像相信了思斐是医院里抱错的,对思斐也很冷淡了,出去打工时,把思斐托给邻居照顾。思斐太调皮,大人一个没看好,他摔在铁皮炉角把额头都磕破了,邻居就抓把炉灰给他压压血,尹爱珠回来看到也没说什么。 陈太太疑心病就算再重,至此也松弛了些,所雇侦探削减,近身盯人的只留两个,还是交替轮岗的那种盯人法,实质上分到每个时段的只有一个。 第七十九章 外乡 不知道尹爱珠用了什么方式,总之,显然是发现了陈太太派来跟踪她的侦探,并且,设法买通了其中一位。 要说陈太太也算周到了,平常多使太极绵掌,借力打力,不显山不露水的,真到关键时刻,泰山压顶,不给对方任何翻盘机会。她唯一的失算就在:还不够狠。若直接把尹爱珠母子做掉,那才叫干净彻底。 你说这时候时局这么乱,红军搅得人心惶惶的,什么牛鬼蛇神都趁机出来捣蛋,一个孤身女人和孩子跑到外乡去,忽然死在河里、井里了,你知是土匪干的、强盗干的、流氓干的? 陈太太就是小时候佛经听得太多、这几年又教会去得太多。思凌笑话她心不诚,诚不诚的也毕竟受影响。利益交关处,她不介意使点手腕,甚至不介意把人逼到绝境,但要直接杀人,那不行,按佛经圣经都不行,会被地狱火烧的。 这才能有尹爱珠的乘隙而出。 “那、那我妈妈雇的另一位侦探就没发觉?没有告诉我妈?”思凌大觉离奇。 陶坤说下去:尹爱珠是号称找到另外一个报酬稍许丰厚些的活,把思斐又寄在邻居家里,她自己出去作工,要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陈太太雇的侦探,一个盯着思斐,另一个去盯尹爱珠。这盯尹爱珠的,便是被她收买的,这才高抬贵手放她逃遁。另一位还不知情。尹爱珠不知陶坤也有雇人盯着,没有防备,故此陶坤能先于陈太太收到消息。“这过去都有两三天了,”陶坤安慰思凌,“她要来sh早就来了,你那边没听到什么消息吧?” 没有,安静得像台风的中心。“她会是……抛弃思斐,自己逃了吗?”思凌犹豫着问。 “这种逃法似乎没有必要。”陶坤道,“我觉得她恐怕是脱身出去,找个什么要紧的地方、要紧的人,好翻盘的。你知道会有这么个人物吗?” 思凌心头剧跳,失声呼道:“思啸!” “大少爷?”陶坤不解,“大少爷为什么可以帮到她?” 因为思啸身世有疑点。尹爱珠真会放过思啸么?她要孤注一掷,恐怕只有从思啸那里着手。思凌也不知具体能怎么着手,但总之心惊肉跳。唉唉!思啸若在sh处于陈太太的羽翼下,还安全些。偏他如今在北平——取得了项目所须sh测试数据,便带回北平,跟师兄弟一起帮赵教授写中期研究报告去了。 他不知道尹爱珠被陈太太陷害、甚至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可疑。他还在梦里呢! 她必须快些提醒思啸去!至少,也要问问思啸是否平安。 中年师傅过来向陶坤报信:“有客到。” 陶坤打个激灵。 他从向思凌报告消息起,就心绪不宁,思凌以为他是在替她忧心。但原来,他是在怕别的? 他一向闲闲淡淡,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但竟然,也为了什么事害怕? 他准备出去见客,思凌叫住他:“我要打电话!” “哦,是,”陶坤指着他刚才用的木头架子上黄铜电话,“就这个罢。” 这时节,电话金贵,除了陈府这样大富大贵的,谁没事往自家装一架?临街的商铺或许安上一台,备人急用,计时收费。除此便只有出租车行、饭店之类,提供高档服务、接受电话预定,须装一台好接客人的订单。吕记裁缝铺子因也要做高端客户的生意,而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是最重排场的,陶坤作主,便也装了一架,唯一的一架,专要接客户电话的,自己铺子里人有急用都被赶到外头商铺打,免得占了线。陈二小姐既要用,没得话讲,让给二小姐,且拉下帘子掩了门,留她私人空间,奉足面子。 陶坤出来,牙关是紧咬的,见着新祥大老板的矮胖身子,心一宽。新祥大老板本在背着手看壁上挂的衣服,听见他来,转身笑道:“讨债的来了!” 陶坤笑,便着人取出那两套戏袍,都挂在特制的衣架上,高高拿竹竿挑出来,新祥大老板一见就眼前一亮,喝声彩,道:“真没错看了你!”又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小老板穿了我看看可使得?” 陶坤一愣,笑道:“我怎么妆得霸王。” 新祥大老板气定神闲:“专请小老板扮个虞姬咧!” 陶坤微微皱了皱眉,含笑推托道:“其实也没有最后完工,还只是个草稿,不如……” 新祥大老板截口道:“正因只是个草稿,得先披起来看看。不然到最后才发觉不对,那可晚了。小老板的身段跟筱艳秋筱老板差不离儿!就我看来,小老板还是赏脸披一披,我才好放心。” 陶坤无奈,只得进了里间,不移时,披挂停当,小徒弟打起帘子,新祥大老板展眼望去,又想喝彩,那彩声堵在喉咙里,竟连发都发不出来。 “大老板又拿我们小的当取乐了。”陶坤埋怨。说是埋怨,落在新祥大老板的耳里,倒更像是一个呵欠。像迟迟春日,阳光那么暖,花那么香,花粉抖下来玷污了洁白的莲花瓣,花下的石鲢吐了个泡泡,就是这么样的呵欠。 陶坤手拢着斗篷,蹙着两道眉毛,并没有完全转过身来,侧面线条仿佛细笔檀墨画的那般清畅。天空一样碧蓝的缎子斗篷笼在他身上,益映得他面颊肌肤更如处子般皎好。 新祥大老板挨过好几次心跳,才说得出话:“走两步!小老板,走两步!叫我看看里头的!” 陶坤只好转身、举步、撒开斗篷,露出里头衣裳,是遍地金鸦青百花锦镶软甲,很难压得住的颜色。而陶坤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压,只那么随随便便一站,春风都要为他醉了。 新祥大老板这口气窒过去,再难转得回来。陶坤问他:“到底怎么样?”他只有点头的份。陶坤下了帘子再换回衣服,新祥大老板总算找到了舌头:“这一身,别说筱艳秋,就是他师傅常艳秋,穿上也别无所求了!” 陶坤正未答言,新祥大老板又道:“熊老爷子看了,也一定欣慰。” 第八十章 见面喝杯茶 陶坤解软甲的手,就顿住了,似一个雷霆从天上滚过去那么久,他继续换衣服,很慢很慢的换着,口中道:“老爷子亲口说,我的债目,已经勾销了。” “唉!”新祥大老板摇头道,“就算是老朋友,见面喝杯茶,也未为不可,小老板前程远大,何必过于固执。” 陶坤再也无法作答。 新祥大老板侧耳良久,听不见帘后动静,唯闻其他某个房间里一个女孩子声音,焦灼异常,仍然脆美极了,可惜被门与墙压住了,不晓得说什么,总归与他今天的任务无关罢。他劝道:“小老板再好好想想?我走了。” 没人留他。 思凌气急败坏的要了几处电话,都没找到思啸,清华园门房老头尤为可恶,满口京片子的抱怨,偏不答应找人,思凌都要亮刀了。隔着电话线也不管。非跟这老头儿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谁都别拦着! “我来罢。”很轻的一句。陶坤接过电话。 转交时,两人的手指相触了短短时间,她发现,他的手冰凉。 他非常耐心、陪着小心,求了一番情,回头对思凌道:“他去找了。宿舍没人,他试试别的地方。” 思凌抱着臂转了半圈,问陶坤:“你刚才做什么事了?” 一半是关心他,另一半,是找个别的话题消解她的紧张心情。 陶坤手捂住电话的受音那一头,问她:“你肯跟我私奔吗?” 思凌双目圆瞪,怀疑是自己耳鸣。 陶坤已经偏了头,听电话里的声音,谢过老头儿,挂了电话,告诉思凌:“没有找到。” 思凌又开始转磨盘,嘴里喃喃:“也没有可能啊……要不要告诉妈妈?实在是……”忽的转头问陶坤:“刚才是我听错?” “是我想活跃气氛,说个笑话。”陶坤道,“不成功是吧?” “很冷。”思凌不客气的评判,又转过半圈,停住。 “已经有决定了?”陶坤问。 思凌道:“是。” 一旦决定,再不回头,只留下一句话:“你有任何事,告诉我,我刀山火海为你去。除了私奔。” 陶坤就笑笑的点头、笑笑的点头,看她走,将食指抿在嘴唇边,呆了一会儿,放下手看看,指头咬出了血。他安安静静的把血擦掉了。 思凌跑出了吕记铺子,直奔火车站,去买赴京的最快一趟车票,等车过程中还记得到车站的电话亭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打回家,叫下人跟太太转达,她梦里见个黑布袋里蹿出只母猫扑向大哥,怕大哥有危险,必须去看看。另两个电话挂给赵教授、孙菁。他们仍没见着思啸。思凌恳请他们若见了,转达一声,叫他留在宿舍,哪里都别去、什么陌生人都别见,直到她来。 火车快开时,陈太太赶来了。隔着一个月台的高度,她没上来,只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没有说知道些什么事。 思凌头点下去,回答道:“是。” 陈太太手揿着胸口的衣裳,不再详细问女儿怎么知道的,单道:“她为什么去找他?” 同样也没有说她是谁、他是谁。 而思凌同样理解得清楚明白,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 “因为只有那里,我输不起。”陈太太喃喃毕,挺直脖颈,“去吧!我会继续电话联系思啸。” 思凌点头就走。不需要更多嘱咐。她们是配合最佳的战友,即使立场不同,她们是母女,才智与胆魄都旗鼓相当。 陈太太往回走,自揣此生这唯一一次险棋,就是因为思啸的地位悬于一线。大姨太太到底有没有偷人?她无法判断,只能虔心诚志的祷告:思啸必须是陈大帅的血脉。若是,什么都好,若不是……那末血雨腥风,大厦将倾。 思凌坐上火车。临急定不到卧铺车,这是一等软座,车厢空得很,每两座攒成一格,她这格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绿树在窗底越来越快的掠过,天心白云悠远,她跪在座位上,头抵着窗,想要祷告,双手握在一起良久,惘然不能成一字,终于又沉默着抬起头来。 “孩子,祷告完了吗?”婉雅蘊藉的伦敦口音。思凌转头,但见是个老太太坐在走道对过,手边一把黑雨伞,毛线裙子上趴着一只短耳英国猫。奇怪,英国老太太永远有本事让自己膝盖上趴着一只英国猫,千里万里,纹丝不乱的过来。 思凌不觉口吐真言:“奶奶,我不知道自己该祷告什么。” “那么听从主的安排。”老太太道,“你求主给你力量,让你能够勇敢面对他的安排就好了。记住,主耶稣断不将我们承受不了的担子加在我们身上,在受苦的时候必然会帮助我们。” 思凌记在心里。她确实需要力量。 火车行过昼夜,停过几次,终于拉进古老的北平城。思凌不过歪着略睡了一睡,被汽笛声惊醒,但见地黄墙老,北平已到。她跳起来,自觉蓬头垢眼,忙到洗手间梳理。幸是年轻,水往脸上一泼,又是一条好汉,抹了脸上水珠跳下车,在出口拿眼睛轻轻一望,于那拥乱嘈杂的千万人中,便见着了思啸。 思凌一头扑进他怀里,贪婪的嗅着他的气息,鼻腔发酸,仿佛已再世为人。 思啸轻轻拍着她的脑袋:“脏小孩,怎么这样就跑过来?” 思凌一时又说不出口,只问:“妈妈联系上你了吗?” “是的。”思啸道,“她说珠姨衔怨于我,叫我自知轻重。” “那你一定要小心!”思凌拿手掌拍着他的胸膛。 “好。”他道,可是、然后,却又告诉她:“血液已经在检查,我们在等报告。” 思凌血刹那间冰结:“珠姨……” “珠姨已经找到我。她说得有道理。我愿意查一查。”思啸平静道。 思凌退后一步。 “但你放心,”思啸道,“即使有万一,我可以养妈妈、养你们。不转系就是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到原子能研究室帮忙并领报酬了。千万不要担心。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我。只是……”遗憾的笑笑,“有的人,就不能再照顾了。” 思凌不知他指的是陈大帅还是孙菁。 第八十一章 万念俱灰 思啸也不能再说下去了。车站玻璃窗上凝的水珠,静静的往下流。两个人沉默的走出车站。思啸领着她,去了一个医院。思凌看了一眼医院的牌子,但后来怎么都记不起上面写的什么,倒是记得墙上爬着绿藤,叶子破破落落的,茎上挑着一粒粒殷红的小果子,墙角丢着一只破车胎。 她连车胎上泥迹的形状都描摹得出来,即使在几十年后。 珠姨就在医院楼门那儿等着,搓着双手,肩胛骨难看的耸起来。这是她最后的指望。 白色袖子的手终于把结果递出来:是亲子。 思凌张大嘴。晴天霹雳滚下来,她泣不成声:“我、我真是太高兴了!”合起双掌,她喃喃祷告:“主、主……”如火车上一般说不出口,这份请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需要力量来撑过这项安排。如果她这辈子唯一一次需要别人借给她力量,那末就是这次。 珠姨已然万念俱灰,奇的是思啸脸上也没什么喜容,看了思凌一眼,对珠姨道:“孩子总是无辜的。我仍然想资助你们今后的生活,斐弟他……”絮絮的说下去。 本来没有必要说这么多的,珠姨想。他只是同情她、想安慰她。这种时候都惦记着照顾庶母和弟弟,替她们难过,陈思啸真是仁厚人。珠姨深觉内疚。 不久前她逃出来,知道sh不能去,转投北平,还好找到思啸,编出一篇说辞:“你难道忍心看我们无辜受害?”“你不想验证自己父亲到底是谁?”“不管结果如何,你可以帮到我们!”——这些都是托辞,假的。她心里就是想把思啸也拖下水。她进门时,大姨太太还在。她听到过大姨太太高烧神志不清时漏出来的半句话,有九成把握思啸是野种。野种怎么可以安心的享受陈大少爷的富贵? 她啼哭起来。连思啸都滚下眼泪。三个人对着垂泣片刻,一起出去了。旁人看来,倒是前嫌尽释、握手言和的样子。 负责检验血样的白大褂老头儿怡然看看墙上的钟:哟,好下班了! 其实这个医院经营困难,仪器坏了也没资金修,老板——啊不,院长!院长他指示大家结合自己的实际工作想想办法。具体到老头儿这个岗位呢,碰到要检验这种项目时,就是不花仪器药剂的成本,打一份编得跟真的一样的报告。结论么,本着劝和不劝离的原则,老头儿先往“和”的方向说。大部分人不就是活得不耐烦没事找事,怀疑自己孩子不是自己的吗?这种情况,一般也没捉到真凭实据,不然直接手起刀落就好了,验什么验?多半是听个影子,他自己本来也不想要这老婆了,找个由头踢出去,看老婆不承认,就从孩子下手。你说孩子多无辜?高科技有什么好的?检血型,最基本就有四型,之外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差异,把人生生分出多少种来。搁以前,滴血认亲,想叫人家和好,下死力气一搅,还怕血不融和在一起?——这也是老头儿自己乱想了。总之他的原则就是:先往好里说! 果然听闻几个人哭了一会儿、融洽的走开。老头儿非常欣慰。他也不知道这几个人都什么关系,但讲和就好。讲和就好!他是个好人,一天到晚做好事。迈开穿着千层底家常布鞋的脚悠哉哉往家踱,顺路拐到“百花深处”的集市里看看花儿鸟儿,抬头赏赏人家放出来的鸽阵,一会儿就把这件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丢在脑后了,他真是个为善不欲人记的大好人。 思啸他们三人一路出去,脚步越走越慢,生死交关的戏码已经结束,也不过如此,接下来该往哪里走?尴尬的沉默蔓延。 他们没有一个发现,有人探头探脑关注他们很久了,当他们出医院时悄悄离去。 此人离去不久,他们前面蹬蹬蹬迎来一个人,却是气势汹汹,如同全身披挂好的将军,这便打算迎战了! 这是陈太太。 她车站送走思凌,到底不放心,迅速通过电话在北平联系侦探,查到了思啸行踪,而她坐了思凌后一趟车来了。侦探一直探头探脑跟着他们,看着他们出医院,正好陈太太也到了,他便通风报信,叫她能把这几人截个正着。 她将儿女各瞪一眼,逼着尹爱珠道:“报告拿出来!” “妈妈。”思啸搀住陈太太的胳膊。思凌在另一边搀住。 陈太太心里跳。若说结果是好的,何以这双儿女眼圈都是红的,眼神不敢彼此接触。若说结果是坏的……尹爱珠何以蔫如被割了脖子放了血的鸡。 “我是父亲的儿子,报告在这里。”思啸道。 陈太太觉得全身铠甲的钢线慢慢松弛下来、松弛下来,然后一股狂笑的冲动涌遍全身,她抓着那报告,想冲尹爱珠吼:“傻眼了吧?你闹呀?你这蠢材!” 尹爱珠已然一败涂地,豁出去了,盯着陈太太颤声问:“我儿真是野种吗?你把他叫来!你让我再验一次!” 她已是溺水无救的人,水将要在她头顶合起来了。陈太太根本懒怠理她,要么不妨给她加一棍子:你那小子永世都是野种,别想翻身了! 可思凌思啸正在旁边,都看着她呢!陈太太不希望在他们面前太凶残,口气沉缓很多:“爱珠,你不必多费事了,接受结果罢。” 有个人从巷口探出身子,悄悄给陈太太打手势,又赶紧逃开。 他是陈太太雇的侦探,想对陈太太警告个什么事? 陈太太猛然察觉了,是有人来。“那个人”,夫妻一场。他的出现,她身上毛孔都有所感应,轻微的麻,有如电击。 她向那个方向转身,便见陈大帅阴着脸从巷影中走出来。 他又不真傻,发觉陈太太行踪可疑,追着陈太太的火车过来。这才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这点儿本事都没有,如何能在战场上幸存。 尹爱珠卟嗵就跪在了他脚下,涕泪横流,求大帅开恩,再给思斐验一次。 第八十二章 验证 陈太太头上筋脉别别的跳。 陈大帅问她:“太太,你怎么说?” 思凌想要开口,陈大帅手猛的往下一砍,暴喝:“都闭嘴!” 他望着他的太太,只望着她,问:“你怎么说?” 陈太太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喉咙发干,如千年的老树皮,终于开口,声音却比她自己想像中的镇定:“已经验过两遍,结果都对得起来。我看没有必要再验了。” 陈大帅凝视着陈太太的眼睛,听她说完,转头对尹爱珠道:“你也听到太太说了。没有必要。你今后不要再动瞎脑筋,就算再弄手脚,做个什么单子送到我面前,我也不会信。” 陈太太喉头塞着冰,须臾就要化成泪水。她早知道,最重要就是得到男人的信任,却没想到,经过那么多波折之后,却是在此时此地,验证了丈夫的心意。 思凌与思啸的手,不知不觉交握,却又同时跳开。 陈太太没有注意到这双小儿女。她轻轻晃了晃脑袋:“大帅,珠妹妹她们母子的安置费,还是多给些罢,两个人生活也怪难的。” 陈大帅答应了:“那末太太来安排,一次性付清。”命令尹爱珠,“你不准再到我面前闹事了。” 尹爱珠不会了。她已经被压垮。不是由于陈太太的手段,而是由于这个男人展现出来的对结发妻子的全部信赖。 陈太太和陈大帅又坐火车回去了,尹爱珠领了一笔钱,偃旗息鼓而去。思凌呢?思啸道:“我跟你孙姐姐招待你在北平玩玩罢。”转过身对孙菁笑,“你看这丫头,跟父母闹了脾气,就找我们添麻烦。” ——陈家人商量好了,尹爱珠闹的这番事不便外扬。思凌和陈太太打的那些电话,都解释为思凌跟家里吵了嘴,任性的跑北平来找哥哥。 孙菁不知有没有信,总之也不深究,立在思啸身边笑盈盈道:“好!二妹妹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我睡一屋。快圣诞了,北平这儿也有些可看的东西,正好逛逛。” 思凌看他们并肩而立的样子,心底发酸,但还是接受了邀请。 她先给吕记铺子打个电话,要向陶坤报个平安。小伙计回说:“小老板不在。”思凌留了个言,说事情解决了,叫陶坤不用担心,这才与思啸他们出去玩儿。 也看了香山的红叶、长城的砖,可是赏红叶的时候,孙菁和思啸又是并肩而行,思凌只不过是后头的拖油瓶。 当然她知道自己不能硬挤到大哥身边,把大嫂拉在后头当拖油瓶。她已经过了那么任性的年纪了。 看漫山如火红叶又怎么样呢?燃起整山的叶,也暖不了半米之遥的孤寂。 晚上思凌去跟孙菁睡,思啸送她们,送到了之后,孙菁匆匆将床铺盥洗间什么的指给思凌,跟思啸咬了一句耳朵。思啸对思凌笑笑:“我们去去就来。” 思凌傻子一样被留在陌生的房间里,看他们离去。这更不对了!一直来都是她和思啸送走别的客人,然后一起呆在家里消磨睡前最后的时光,可…… 可这里不是家,是异乡,她在异乡为异客。 这么大的世界,家只占那么一点地界,像林海中的一个小鸟巢。鸟儿们飞出来,就要倚仗自己的翅膀,找自己的天地。 思凌要替自己排遣寂寞。她跑到门房那儿,叫了个电话,给陶坤的,陶坤又不在,那给许宁好了。水果铺子里没有装电话,她拨到仁爱医院,医院接线员是位老阿姨,不知是不是刚输了一桌麻雀牌,口气特别的冲:“我这儿不管水果铺!” “我是陈二小姐。”思凌不得不仗势欺人一把。 老阿姨却在“二”字上就把线掐断了。 思凌一口恶气差点背过去转不回,却见思啸与孙菁走回来。路灯极昏,看不清他们是否手拉着手,只见他们影子是一并被拉得很长。 思凌飞逃回房,等着,房门如预料之中的打开,这两人如预料之中的进来,预料之中的亲切,思啸帮孙菁将一个大袋子搁在桌上,孙菁说是替思凌买的一些日常用品。思啸向两个女孩子道了晚安,离去了。 思凌不知这一晚是怎么睡过去的,第二天,骨头酸痛、脑袋晕眩,比梦里更像一个恶梦,居然还要拖着两只脚去看天桥杂耍。居然还要笑。 当思啸弯下腰帮孙菁挑选一只核舟吊坠时,思凌离了几步远站着,行人从她和他们的前后左右经过。她望着他们的背影想,如果她随着人流走了开去,其实跟他们根本无关。一个念头突然跳在了她脑海中:“如果这时候有谁出现在我面前,看着我,答应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就答应嫁给她。” “嘭!”一声炮响,思凌吓得一个哆嗦。孙菁已经扎进了思啸的臂弯里,思啸的手落在孙菁的背上。思凌只好用自己的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思啸望着她,脸上平板得像戴了个面具,慢慢道:“二妹妹,你也该找个好男孩子定了婚,就好了。” 那炮响不过是爆米花开炉,小屁孩们雀跃着扑过去,集市依旧繁华喧闹。思凌对住思啸,轻微哆嗦着,说:“好。” 他们挑了旧书、琉璃与古玉,天黑了方回去,说好思啸明儿去给思凌订火车票回sh思凌进了房间,就俯在桌上,孙菁问她,她只说累了。孙菁替她倒了热水、又绞了毛巾来,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有“长嫂若母”的风范,见她偏着头望着黑乎乎的窗外,笑道:“二妹在等人?” “我等谁?”思凌飞快抬头看她,太快了,透出仓促。 孙菁悠然展开毛巾替她揩面:“一定有位骑着白马的王子,会来接妹妹呢!” 真是不着痛痒的玩笑话,但孙菁的手顿住了。 毛巾放下去,思凌见那黑暗中,行出一个白衣骑士,还举手持着个面具,那面具赫然是思啸的脸。 场景太诡异了,就一定不是真的。思凌控制自己不能尖叫。或许是恶梦呢? 第八十三章 陈二 走得近些,却原来是白衣的江楚人,和黑衣的思啸。思啸领着江楚人来,黑衣在夜幕里隐去了,造成这该死的错觉。思凌松口气—— 哎,等一下,江楚人为什么会来? 孙菁与思凌都迎出门去,思啸介绍:“江兄刚下火车,去了清华。我回去见他在等我,赶紧的带过来——人家是为二妹妹来的。” “为什么?”思凌直眉愣眼问江楚人。 江楚人摸摸鼻子,道:“我听说有个‘陈二’打电话到医院要找阿宁,是不是你?” 思凌面上一热。 孙菁挽了思啸,笑道:“屋里有根水管不对盘了,你帮忙看看?”拉了思啸去,清清静静留下思凌和江楚人两个。 江楚人只怕又挨耳刮子,赶紧替自己澄清:“你们家下人都不肯说什么,我怕你有事——不,我主要是来找陈兄的,顺便关心一下你。” 思凌抬眸瞟了江楚人一眼,又把脑袋瓜子垂下去了,领头慢慢儿的走到角落里,回头看江楚人一眼。 江楚人大喜,岂有不跟上之理。 思凌问:“你喜欢我吗?” 同一个问题难道想陷害人两次! 江楚人还真就睁着眼睛跳第二次:“是。” 思凌不由得感慨系之。 以前那么多次她有疑难,都是陶坤帮助她支持她安慰她,偏这次,陶坤没来,就决定了结果。 是命运罢!一个人脖颈再硬,行到此,也不得不信了命。谁叫她许了愿,他就巴巴的跑来,准是有鬼跟他报信呢!违拗不得了。她看着自己的脚尖,问:“我不喜欢你怎么办?” 江楚人凝视她的脸:“没有怎么办。我喜不喜欢你,跟你喜不喜欢我,一定关系都没有。” 思凌再问:“如果我跟你在一起……会过怎么样的生活?” 仿佛是入职面试,考官问,如果我录用了你,你打算怎么开展工作? 江楚人不得不谨慎措词,大意是:他也没经历过严肃的恋爱生活,但会竭尽所能,但愿白发苍苍时,她会说:并不后悔把几十年的时间花在他身上。若有下个几十年的话,优先选择的仍然会是他。 思凌感动得眼泪涌在眼眶里,却又惘然:“下个几十年还优先选择你?会有这个可能?” 江楚人寻着她的眼神:“如果你今生后悔了,我也会选择放手。” 思凌破涕为笑:“那我岂不太自私?” 江楚人定了心答道:“真正自私的是我。因贪恋你火花的光彩,想引来照亮我的生命。做不到的话,我也只能接受你的离去。” 思凌投桃报李:“你想走,我也让你。” 江楚人倒不希望听到这样的回报。他希望的是思凌将全副心事倾在他身上,再也不肯放他走……唉,算了,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路要一步步的走。 两掌相击,算定了盟。江楚人猛想起正事:“你忽然跑到北平来,没事吧?” 他怎么觉得像趁公主落难时过来劫亲的奸贼! 思凌笑着摇头:“没事,我们去告诉,大哥和大嫂。” 思啸正在看孙菁重插小案上的花。假花,做得像真的,也便仿佛春到人间。听到思凌报的喜讯,孙菁丢开花,惊喜的叫道:“真的?哎呀大喜大喜!” 思啸有那么足足三秒钟,人是完全顿住的,然后回过神来,揉着自己的额头:“哎!真意外。我真高兴。太高兴了!”握住江楚人双手:“你要照顾好二妹。”又道,“那你们留在北平一起玩一天?末了我跟你们一起回去说。反正快过圣诞了,我在家里过最好。我请得出假。” 孙菁眼帘低了低,心底作难:她可请不出假。圣诞女校汇演,她是音乐剧的编剧兼主角呢! “你不请没关系的,表演已经定下来,你走不开。”思啸体贴道,“反正有我去说也够了,你寒假再回来尽无妨。” 请假这种事,无非想不想而已,哪有能不能。思凌近圣诞,何尝不是各种活动邀约,为着思啸,抛开一切就跑来,什么都置诸脑后,听思啸这一说,才想起,今年她大撒手了,他们找谁演罗密欧呢?唉,也不必思凌操心。舞台上总要有戏上演,少了谁不成呢? 孙菁在旁想着,倒确实不用请假。以前她看着思凌和思啸一起活动时,总有一种特别紧张的感觉,现在不了。以前呀!看见这两兄妹在一起,她不管怎样都想挤到当中隔开他们,不然就会担心。这种感觉从前些年开始越发严重。而当他用投给思凌的目光,转一点到旁人身上,她就要嫉妒得发疯了。譬如对许宁。好在是有志者,金石为开,她到底成了思啸的未婚妻,心便一宽,暗忖,恐怕是自己想太多了。如今思凌又下决心订婚,未婚夫如此优秀,不是随便挑来应付的,她心下更喜悦,对自己道:“真是你以前想太多了。” 于是她爽朗的笑道:“那我圣诞就不回去了,你们一路顺风。明天我们正好排练,你们一起来看?” 第二天,思凌他们一起去了。大学果然同中学不一样。都是玩,玩也玩得更当真。偌大一座场馆,几出戏轧堆儿的排。正中间,孙菁指挥着拉线调音,边上些,一座纸屏风隔开,一个圆眼镜的长袍男人跟另一个帅极了的小生说戏:“这句是你的最后陈辞:所有德国人都知道天快亮了,只有你们还在坚守黑暗……”再远些,好几张桌椅乱七八糟隔开,几张桌子拼成个平台,一伙人爬在这个台子上,树起一根竹竿来。有一个人树这竹竿树得最稳,其他人都攀住他,结果把他和竹竿一起拉倒了。思凌看不懂,显然看不懂的不只她,另有人走过去对那导演模样的年轻人说了句什么话。年轻人忽然激动起来,挥舞着手中纸卷:“什么荒诞剧?这是爱!……心的舢板在航行,你连这都看不懂吗?唯一的持爱坚定者却……”异议者又说了句什么,年轻人更愤慨了,拉开嗓门:“爱和国家哪个重要?爱才是基础!国家的存在是为了国民生活得更好,爱是生活的空气,没有爱的国家是可怕的,还不如无国——” 第八十四章 特色饭馆 奇哉怪论,思凌骇笑。江楚人在旁凑趣道:“如今中国大学风气也开放了。我在美国念书时……” 思凌瞥一眼思啸。思啸最讨厌人家拿出国经历炫耀了。 但思啸在专心看孙菁试音,其他都不管。 罢也,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她一人守着回忆的桅竿,怕也要垮的。 忽有群人气昂昂的纠扯着来:“谁在散布无国卖国的言论?” 年轻的导演不服:“我说的是爱……” “爱就要爱国!你这种人早几年到沦陷区去,就是鼓吹大东亚共荣的汉奸!”来人鼓噪,唇枪舌箭之不足,动上了手脚,各操桌板条凳,舞成一团,一时分不清哪边是哪边。路人纷纷抱头鼠窜。孙菁好歹在思啸他们帮忙下护住了音响逃出来,回顾乱局只索跳脚:“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谁说不是?却也无法了,大家另寻个地方混半天,吃饭去。找个特色饭馆,孙菁笑:“这一定得叫二妹妹来开开眼。恐怕只有二妹妹才敢吃得。” 几样菜上来,做得不错,用料却也普通,等客人肚里都垫了点东西,跑堂的才把特色菜端上:油炸蝎子,红烧蚂蚁,野蜂仁……原来是家昆虫餐馆!难怪一遭陈设颇有野趣,切的是这个题! 不少客人叫了这些菜,也就当个摆设放着看看,过过眼瘾罢了。思凌看他们烧得一本正经,好奇的尝了几筷子,味道倒也不错,若不知道是什么的肉,就这么闭着眼睛吞,也吞下去了。 又上了一盘特色菜,其实看起来更叫人能接受些,但这次思凌敛筷。 江楚人问:“怎么了?” 思凌道:“蚕蛹。” 江楚人恍然大悟:“你是可怜它作茧自缚?” 思啸道:“我们二小姐自从养过蚕后,就不吃这个了。” “哦?”江楚人对思凌笑道,“你还在家里养蚕?” 思凌避开了他的眼睛:“……我是在阿宁家养的。” 明显心神不安,是因为提起了许宁才不自在?江楚人这才相信许宁的话,只要她还在思凌身边,思凌就难以真正接受他。 他不动声色的招呼侍者把蚕蛹撤下,跟思啸聊了聊火车的事,是明天下午的车。他们今晚在北平再宿一夜。江楚人的住宿问题,由思啸负责解决。 许宁的电话在深夜过来。 其实她已经打过两次了,都是给思啸学校的——她实在不知道其他号码。第一次,门房老大爷出去遛达了,没接到。第二次,老大爷心情不好,闹了点脾气,许宁又没陶坤那么会说话,无功而退,连留言都没能留上。第三次,她又打,这会儿直接哭,哭得那叫个肝肠寸断。老大爷给唬着了:“那啥,姑娘,你别急,我给你找去!” 孙菁和思凌都快睡了,窗外白衣骑士又踏夜而来。 许宁听到风声:陶坤被熊爷胁迫。幼时情义,毕竟牵心,她去了吕记裁缝铺找人,没见着陶坤,最后终于确定:陶坤下落不明。 她简直的不知该怎么跟思啸形容陶坤面临的危险,这事太难启齿了!思啸总算听懂,也觉得严重,与江楚人商量,一边紧急往sh打电话,找了几个朋友,探听探听情况。江楚人也仗义打了几通电话,问律师拿了主意,等按计划坐第二天火车回sh后,再进一步展开找人和营救的行动。但他的意思是,这行动从始至终就别告诉思凌,免得她烦恼,反正她也帮不上太多忙。思啸摇头:“她跟陶坤有过好几次接触,也许知道些什么。该问问她。” 江楚人不语。 思啸晓得他吃醋,颇觉歉然,不过厉害关系要说清:“如果瞒着她,她事后得知,会愧疚没有为朋友出过力,责怪到我们头上……” 江楚人悚然:“我去告诉她!” 陈二小姐的责怪,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这两位达成了共识。 于是思啸继续打电话、等回音,江楚人则找思凌来,事情一说,思凌顿时跳脚:“难怪我后来就找不着了他——哎呀,难怪他在怕着什么!那什么熊爷为什么又会来烦他的?!呀,追高利贷的也是熊家的!免了利息,只收本钱,真的是卖我们家面子?会不会是陶坤有帮忙去周旋,那死不要脸的熊爷又起了坏心?” 可能是。所以许宁特别的内疚。 孙菁也表示大大的惊讶与愤慨,大家议论一番,又打了几个电话,深更半夜,一时也没音信,只有先睡了。 思凌在床上翻了几个滚,抱着被子坐起来。孙菁在另一张床上劝她:“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养足精神,明天再说。” 思凌咬着牙,又一头栽下,拉上被子,又扯下:“我不信他出事了!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孙菁道:“可能确然没出事呢?sh毕竟是法治地界。那熊爷不过是个外地的流氓罢?陶坤这么多年也结交了一些人?你好好休息,先别多担心。” 都是些陈腐话,但总算是个安慰,思凌勉强睡去,早早起来,sh方面依然没有新消息。好容易挨到发车时间,赶紧出发,车上大家商议,思凌又是一肚子的怒焰,出了几个主意,江楚人指着向思啸骇笑道:“怎么听来都像战场上要同归于尽的意思,不像和平年代办事。” 思啸劝思凌:“事情必不至于此,你先捺一捺。” 思凌怎么能捺?说实在的,连思啸和江楚人都不能。一路总离不开这个话题,除了商谈对策,便是忧心陶坤如今的处境。谈到后一个问题,有些话不太方便在思凌面前讲,但也不能完全避过,何况思凌根本不叫他们避,作出铁甲将军大马横刀的架式,义气所在,板着脸谈,这种变态颠倒的……诡艳事,在两个出色至极的男子之间。不觉车窗外飘起薄雪,sh不会有这么早的雪,此地还在长江以北。火车在站台稍停,思凌下去,抓起一把来擦脸。猛看见车窗里映着的人影,一呆。她脸通红、目光闪亮,像是要上战场或者——私奔。 第八十五章 车杠上一片白 雪片不知不觉在她指间融成水。不管刚见时怎样纯白,融了再看,已然微浊。 思凌逃也似的回车。 这列车到了站,许宁立在寒霜中接他们。四人相会,不是不尴尬,幸好有个一致的、紧急的目标,好比几位武士相约了去杀龙。不管先前谁抢了谁的田地、谁打了谁家的猫,盔甲遮了脸,先把那条恶龙干掉再说! 他们不回家,匆匆便前往裁缝铺子。铺里小伙计们始终不肯跟许宁说更多,其他人上门也退缩不见,但思啸他们亲自出马,或许又不一样。几人到了铺子,正待打一场硬战,却一辆车来。 黑色的福特,极低调的款,车杠上薄积的一片白,似霜疑雪。 车窗拉着帘子,看不清里头的人,到铺子门口五米远,停下,放了陶坤下来。车门很快关上,又走了。陶坤微微欠身送那车子,然后举步往铺子来,动作自如,健康无恙,手里提着个大包。 一群人迎住他,已自都傻了。连中年师傅都不断眨巴眼睛。多少条嗓子道:“你、你你都哪去了?” “我?”陶坤倒好像为他们的激动而吃惊,“我就是去送个衣服样子。”示意小伙计接过他手中的包,拿到后头去。 思凌哪里肯信他:“送衣服?你失踪了多少天!” 陶坤团团作个揖:“只是没想到要和诸位报备。” 思凌气冲天灵,思啸压住她,客气对陶坤道:“小老板的意思是,你实际上没有失踪?” “实际上么?”陶坤失笑,“实际上我只是在讨生活。” 拒人于千里之外。 思凌开始捋袖子了,江楚人与思啸都拦她:人家不愿意接受关心,你逼他作甚? 许宁咬了咬牙,质问:“你包里到底是什么?免了我们家的利息,这个人情不是放给陈家的,是给你的,对吗?” 陶坤笑笑,引大家到后头坐,伙计已把包打开,正将里头的衣裳挂起来。便是那霸王与虞姬的戏袍,已经完工,挂着熠熠生辉。陶坤慢慢道:“我说过我是去送衣服样子的。什么面子?我不知道。” 思啸注视他:“听说京郊下雪了,小老板知道吗?” “哦,”陶坤清而长的睫毛一闪,“是吗?听说雪是水的凝晶。那末戏是生活的凝晶,戏袍是日常衣着的凝晶。”怡然欣赏自己的成果,“能为名角制戏袍,是裁缝能攀爬的巅峰了吧。” 思凌一把抓起他的手。陶坤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拉走了。 像强抢民女的衙内一样,思凌把陶坤直接丢进空屋子里,恶声恶气逼问他:“你得跟我讲老实话!” 陶坤眼噙苦笑:“小姐,哪有逼问人家心意的。” “因为你明明害怕啊!”思凌发急。 “哦?”陶坤道,“那我现在还害怕吗?” 似乎是……不了。“可是病好的人和死人都不害病了,你是哪种?” 她下定决心替他治病、或者替他报仇。 陶坤噗哧一笑,抱怨:“小姐,你不如尊兄观察入微。” 戏袍挂起的房间里,思啸摇摇头,对其他人道:“真是的……其实,小吕老板坐了那辆车子回来,我们就都不必担心了。” 连江楚人都不知道那车子什么来头。大家都想问出答案,思啸只推辞:“不能深说。” 深说了,就涉及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陶坤终于在思凌耳边讲了出来。 思凌眼睛顿时张大。一直以来,都有传说,某位太太是陶坤的忠实客户及仰慕者。这某位太太,也算是sh滩呼风唤雨的名流,但与陶坤此时说出的新名字比起来……这么说吧,古代贵妇人旁边都会有个伴妇。某位太太摆在这新名字旁边,也就只是个伴妇。 思凌顿时有新的担心:“为什么这位夫人会出面的?你没危险吗?” 陶坤轻笑:“我跟熊爷的债早已了断,他忽然又想叙叙旧,也没有多认真,人家劝劝也就算了。本来也不必这位夫人出面。她赏面派车请我喝杯茶么,只是怜恤苦孩子罢了,能有什么?”撇得这样干净,思凌将信将疑,陈坤又道:“比起这个……” “哎?”思凌呆呆的问。 “很感激小姐对我的安慰。”陶坤低头看着她的手。 呀!她紧张之中,双手抱住了他的臂膀。 思凌赶紧撒手,并且解释:“我不是——” “明白,”陶坤道,“小姐是爱护我,就像爱护许宁一样的吧?喜欢看见我们、愿意保护我们。那么能不能把我当男子来试试呢?不是出于保护的心情来接近我,是把你交给我来……” 亲吻。 这两个字是用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对她说出来。 这次换了他的手握住她的肩,温柔、但是不容拒绝的,把她压在墙上。她试着挣了一下,竟没挣开。思凌这才知道,再怎么瘦的男孩子的力气,好像,也比女孩子大。 又或许是她自己软弱了。 面对他桃花般的眼角、魅惑的气息、微微张开的湿润唇瓣……试试也好。思凌情不自禁的仰起脸。试试也好!到哪里找这么迷人的男孩子?他的神秘、他的“糟糕的过去”,都保证他会很懂得接吻。 他脸接近了,这双唇的形状多美,气息多迷人。 她忽然低头。 “我,有未婚夫了。”思凌仓皇道,“江楚人。” “他?”陶坤很意外,“想不到你是为他……”想了想,“也是,他确实很好。”于是大笑起来,仿佛欢欣至极,但没有声音,只有笑的动作,就显得恐怖。思凌惊慌得拉拉他,他擦了擦眼角:“恭喜。” 思凌悲哀起来了,问他:“我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难受,这是怎么回事?” 陶坤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柔和谦恭:“是吗?小姐,这就已经足够恭喜呀!”欠身,请她走出去。 思凌重新露面,江楚人第一个迎上来。思凌也不是不想接受他的好意,但瞥见许宁在旁,下意识的避开。江楚人的手在空中一僵。许宁上来,心底一篇话已经早就想好了,说出来,还是磕磕绊绊,把脸都憋红:“你不要顾忌我,思凌,因为我是希望你好的。以前的事,我们不要再讲,我也知道你希望我开心……”她难以为继,抛开腹稿,把心里话叫出来:“该死!你就照以前一样玩儿就行了!总不该叫我来安慰你?” 第八十六章 照相馆留念 思凌凝视许宁,笑容越来越大:“好,那我还跟以前一样?” “嗯!” “想到什么都说?” “嗯!” 思凌指着墙上戏袍:“我好想穿!我们穿起来玩玩好不好?” 江楚人鼓掌:“好!”伸手就去拿女袍,要递给思凌。 思啸轻微的摇了摇头。思凌已大声道:“谁要穿女装?我要那霸王袍!” 陶坤往后缩,生怕女装又落到他头上。思凌没理会他,拉着许宁:“我扮楚霸王,你扮虞姬。” 江楚人苦笑看思啸:“大哥怎么说?” 思啸轻咳一声:“我看那边街角有个照相馆,不如留念一张。” 思凌欢呼! 陶坤也只好笑,叫小伙计将两套衣裳都取下,央个阿姨来,替思凌和许宁在帘后换了戏装。两人换好了出来,别人不说,江楚人眼都直了。 思啸回顾他,道:“可是发觉自己定错了婚,想改主意了?” 江楚人连连摇手:“哪里哪里。是见着李世民送别西施,一下子看呆了。” 思凌蹙起蛾眉:“哪来的李世民和西施?” “本来应该是霸王别姬对吧?”江楚人抓着头,“可是霸王怎么有这么英俊,虞姬怎么有这么温婉,只好另找个人来打比方。我记得的古人又不多,一拉就拉了这两个。” 一身霸王甲的秦王李思凌瞪这不学无术口不择言的西医师江楚人,瞪着瞪着就笑了,紧拉许宁的手:“走,美人儿,孤王与你留影一张。” 进了摄影室,自然见到的人都骇笑,思凌自己也笑:“别嫌我们古怪,你拍就是了!” 摄影师连声道不敢,便调光调影的准备。江楚人在大学里是学过摄影的,看摄影师有的动作不够专业,难免技痒,过去比手划脚,连思啸也凑过去。摄影师索性让给他们。陶坤坐在旁边,只索掩着口笑。 思啸和江楚人的头都钻进了摄影机的黑布里,思凌多年后的记忆中,只有陶坤手指边漏出的那抹笑,是被摄影灯光映亮而可见的,如柔和的月,周遭都是朦胧黑暗,没有边际的朦胧黑暗。 她的眼神黯下去些。 她真的跟以前一样开心?才不至于!只不过,既然许宁都允许她,那末她就不去想那么多欠疚与因果,只管寻眼前的欢笑。 “丫头,拍了!”思啸叫。 思凌挺起肩。 灯光一闪。 人影在几寸的小纸上定格,为思凌珍藏起来,很久很久以后,泛了黄,可是人面孔始终不改,两个少女,玫瑰与白兰,在最青春的年纪披着战袍,并肩望着相片外的男孩子,各自噙着个恍惚的笑。背景是画出来的千年前月夜宫阙。 美得像是完全不可能真实存在。 这时候思凌就有一种悲哀的、冰冷的预感。好像小时候作梦,明明是个很愉快的梦,但在梦里她也知道自己快要醒了,于是特别着急,越急越要作出快乐的样子,笑得很响、说得很多,小伙伴们宽容的配合着她,渐渐的,却也一个个散了、走了。屋顶坍下来、墙壁陷下去,地板像过期的冰淇淋融化,梦就醒了。 这时候屋子好歹不会陷,没有什么梦需要醒,大家只不过是,照片拍完了,天晚了,各自告别回家。 思凌捉着思啸的手,其他人都分散了不要紧,好歹今晚,思啸得跟她一起回去呢!这叫思凌稍微有了点安全感。 咦,可江楚人怎么还不走,光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笑? 思啸也在笑:“蠢妹妹,刚认了人家是未婚夫,难道不回去见家长吗?” 思凌晴天霹雳,临到危崖,才晓得裹足不前。 两人瞅着她那难得的惧容,都发笑:“这次真是个傻丫头了!说什么你信什么!现在就上门去?难道人家空着双手去拜见伯父伯母,说:你们女儿刚认了我做女婿?” 思凌拍着额头:“对哦,所以——” “所以我回去先同父母说。等明日,我父亲上门,正式与伯父伯母议亲。” “那,现在——” “现在么,妹子,咳咳,你们告别,哥哥不打扰。”思啸姿式不要太大方!让到旁边,人到影子里,脸色却也随之阴郁下去。 思凌去跟江楚人告别,别别扭扭,不知这种准未婚夫妻关系应该怎么做。照着电影里,道别吻总要一个的吧?江楚人确实已经凑近她。他的气息已经把她包裹住了,他结实的手臂也要伸过来了。她少见的局促,手背在后头,低头看自己足尖。 江楚人身子俯向她,两个影子合成了一个,他嘴唇印在她额头上,胡碴居然能有这么硬,擦得她疼,更重要的是,叫她惶然不已。他的手也有动作来了,幸好不过是压着她的上臂、她的后背,把她揽在怀里,一个拥抱。 他厚实的双手合在她的背后,她就安心了,知道今天的亲密就到这里为止了。于是他怀抱的气息也变得好闻起来。抬起头,对他说“再会”时,她的语气已经轻松得近乎俏皮了。 回家的路上,思凌一直仰头看思啸的侧面。思啸被看得发起毛来,问:“你干嘛?” 思凌扭头看看天上的云影,问:“大哥,你跟孙姐姐,有过kiss吗。”还没等思啸回答,很快道,“不要说了。我不要知道。” 思啸就一直默然,到家门口,忽然,将思凌抱在怀里。跟江楚人不一样。这个拥抱不是“终止”,而是开始。地面打开了裂缝,人要掉进去。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会有罪人掉进地狱里,跟意志无关,完全是命运的问题。凭你多坚强的人,被推那个地步,都没有任何办法抵抗的。连一点力气都剩不下来。是地狱,那就掉了;孽火要烧,就烧了;要化成灰,也只好就化了! 思啸双臂松开,放下,道:“二妹妹终于也要定亲了,我真高兴。” 当然是这样。当然……语言真是可怕的东西,它理所当然,没有一丝错误,可是,把人人都看得到的地狱合上了,好像它从没出现在那里过。 第八十七章 妹妹害羞 思啸领思凌走进宅子,没有拉她的手。现在他已经不敢拉她的手了。他的手必须紧紧的贴在自己身子旁边,以便控制住手指的颤抖。 他只是虚虚向她示了个意,她自己跟上去。好像他身上有根看不线的线,是跟她联在一起的。他手不用真的与她接触,也可以指挥她。他往哪里走,她都得跟上。 客厅的门里泄出明亮灯光。思啸往里去。这次思凌跟不上了。在门廊滞住了脚步,她靠在柱子上,像水草被水流带着,遇到礁石,就勾留住了,不再往前。她乞求的望着思啸:怎样都好,现在她不能往前! 思啸望着她。她的意思他一定是知道的。她的意思他从来都知道。他抿抿嘴唇,又挂上了个安全的笑容:“好吧,妹妹害羞,我先进去说。” 思啸进去一会儿,里面便传出惊讶声、追认声、脚步声、笑声,还有“二小姐害臊了”这样的打趣声音,倒没有怒声。这也是陈大帅先看中了江楚人,陈太太想想也有道理,再说女儿眼高于顶,难得看中个人,那年轻人自身的品貌是头挑的,身家略逊色些,有陈大帅一番话……也罢了。 咚咚咚脚步声,是贝儿先跑出来,拍着手:“二姐姐,恭喜恭喜!”要紧问:“这次我能当花童了吗?” 后头孙菁她们也迎出来了,思凌不敢看她们,弯腰对贝儿道:“姐姐这个也只是订婚。订婚礼上没有花童,结婚才可以。” 贝儿歪着头,非常之不解:“但为什么你们都只订婚,不结婚呢?” 这话就不吉利了。安香把她手一拉,叱道:“说什么呢傻丫头!” 几个人拥了思凌进屋,陈大帅脸上映了炉火的红光,笑融融的,有了圣诞老人的慈祥意思,问:“丫头,你真的要跟他订婚?”陈太太站在他后头,嘴唇抿了起来。 这时候思凌想说不。在这样暖融融的房间里,炉火烧着,灯光照着,不同的家具根据离光源的远近,呈现出不同的色泽,每种色泽都亲切。墙上新画上有雪覆的木屋,据说圣婴正在沉睡,圣诞夜的花环已经先挂起来了,松树却要正日子里才能立起,届时陈太太会亲自准备每个礼物盒子。一切都如此和融,思啸在窗帘的影子边上翻过一页乐谱。她没有必要定给任何一个人,竟不如呆在这里,窗帘那边的软皮面圆凳是她的保留座位。她可以继续作她的陈家二小姐,闪闪的明珠。 但她知道不会永远在家里。日子一天天过去,又会有北平的那种情况,家人不在身边,朋友不可依靠,连兄长都得赴别的女孩子约会。她总得找个人,根据法律和上帝的旨意,叫这个人属于她,只属于她。为了得到他这个许诺,她也把自己定给他。 这么一个人是必要的。 目前来说,没有谁比江楚人更合适,他有一个几乎类似思啸的温暖拥抱,他说的话比思啸更动听,他的胡碴比思啸还密,最重要的是,他答应说她不满意的时候会放她自由! 思凌咬了牙,点头说:“是。” “好哇!”陈大帅瞪起虎目、一拍椅子扶手,暴出一声喝,炸得人耳边嗡嗡的响,“便宜了江家那小子!” 这就算过关了。第二日江家二老拎着紧急置办的贵重礼物,上陈家来提亲。陈家难免也摆摆身价、讲了些条件,好在是陈太太懂得作人,既是决定了愿意结亲,那便顾全人家脸面,慷慨夸赞江楚人,夸得江太太满面生春,将陈家的条件一一答应。陈大帅慷慨,又主动许了好些陪嫁,江先生投桃报李,再要将聘礼准备得风光,两家越谈越热络。陈太太发现江先生做起生意来倒是老派风范,低调得不得了,家底其实比她原来想像的更丰厚,于是笑容也越来越真心。 圣诞夜时,两家都上教堂,一起把这个美好的消息就放了出去,激起一片赞叹,还有几个男孩子红了眼说,要找江楚人决斗,又有几个女孩子酸溜溜传说,江楚人是思凌从她手帕交那儿硬抢过来的。这些都无伤大雅,江陈两家忙着筹备订婚仪式了,计划是先订婚,等思凌毕业后再讨论结婚的事,若她想念大学呢——当然还得她考得上——总之,那便等她大学毕业再举行婚礼。这是思凌坚持的。江楚人说,那也没有关系,他肯等。 然而订婚的日子是不要拖了,两家议定,就是新年时举办。 思凌觉得太快了,但不好意思提,否则显得她随口许诺,转头就想反悔似的。打心眼里,她知道自己的确有反悔的意思,于是怀着鬼胎,更不敢说,只盼着能有什么别的非常事件发生,阻上一阻。 能有什么非常事件?江楚人巴不得明天就把名份定下来。江太太与儿子是一条心。连陈太太都很积极。江太太还以为陈太太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其实真正在后头推动的是陈大帅。 根据不宜公开的秘密战报,势不可挡,锋刃已直指长江,而蒋委员长指望的外国调停,明眼人都知,并不可靠。能打几个漂亮胜战就好了,就煞煞共产党锐气也行啊!可党国多位被寄予厚望的将领折戟沉沙、铩羽而回,陈大帅作为抗日名将,推无可推、避无可避,很快要挂印出征了。官方的说法,是指着他旗开得胜再创辉煌,而陈大帅却已开始替家属安排后路了。 爱女订了婚约,陈大帅心里也定一点,除此之外么,他就跟太太商议:“打起来,你们先避避吧。日本人打进来时,还有个大后方可去。共产党本来打的就是群众战争,山里村里都是他们的人,我看,还是走远些好。” “那等思凌办完了订婚宴,我先带他们去香港。”陈太太道,“那是洋人的地盘,总安全了?” 陈大帅却更属意台湾:“还是那儿好。别看是个岛,面积能抵六十个上海!能囤兵,又隔着海峡天险,美国舰艇也能过来帮着巡逻。香港怎么好比?弹丸之地,离大陆那么近,手榴弹都能扔得上,共产党一冲,什么都完了。” 陈太太不以为然,挂了点儿笑,慢慢道:“有英女王的旗子在,共产党还真敢冲不成?” 陈大帅欲言又止,拣婉转的话说:“洋人可以倚靠,但不能全靠。先去香港也行,不过把它作为跳板,最后还是去台湾好。万一局势不好,人人往香港挤,怕住得憋屈。不如台湾地方大,气候其实也比香港好,住起来舒服。” 这婉转的话已经把陈太太骇着了:“会有这么多人逃?要住这么久?难道还真能把大陆吃下去不成?” 陈大帅就挤出笑来安慰他:“不至于此,只不过咱们中国嘛,你知道,从上到下从来拼命的少,逃命的多。还有,窝里横的多,真要打架么,不逼到门口来,不使出真本事。所以我估计闹是还要再闹一阵的,可能还会再打过来一点,那时咋咋呼呼跟风逃跑的就多了,你不如先走。香港虽然繁华,哪挤得下那么多人,还不如台湾能养身。” 陈太太道:“那还不如到外国养身去?其实也不见得比香港贵多少的。再说女婿在海外又有产业。”到这种时候,她终于钦佩陈大帅明鉴,招个国外女婿有这等便利。 陈大帅沉吟:“也可以考虑。总归先把二丫头的订婚宴办了。虽说是临急临忙便宜了江家,他们小子还是可以的。” 陈太太也同意:“除开我们家啸儿,外头像他这样的也不多了。” 陈大帅望着太太笑。陈太太有些儿着慌:“又怎么了?” 陈大帅道:“听说过癞头儿子自己的好。又不是你生的,你这么护短。” 陈太太啐了一口,甩手就走。那手甩到陈大帅鼻尖前头,陈大帅涎着脸拉住。陈太太急道:“放手!我要挑宴会上那些摆设去。哎——” 声音越来越小。老妈子又把门关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惊破朱池莲梦浅 数月后陈家二小姐那场订婚宴,华美更盖过大少爷。陈大帅本就认为男儿的脸面是自己挣的、女儿的脸面是娘家给的。聘妇可以低调些,嫁女却不妨操办操办。更何况儿子的喜事,宴会在自己家里办,理所宜然,女儿的喜事,还在自己家里办,仿佛招倒插门女婿似的,对亲家不敬,要在亲家家里办呢,江家又没这么大地方,于是只能借外头酒店地方。这一操办,就办得盛大了,大饭店包了两层楼面,喜牌烫着金,名流都来捧场,贺喜的车子排过一条街去。 许宁也来道贺,带来贺礼,是个清清爽爽的竹盒子,里头竹片隔成横竖九个小格,每格里一只点心,也就案头闲印那么大小。每只都有不同的颜色、形状,用了不同的馅料、皮料,炊熟的火候各不相同,是拿那种炊灌汤包的小蒸笼,每只细竹篾编就,巴掌大,也就够放一只点心,连搁九重,掐准了时间一并炊出来。 “我跟妈妈学做的。”许宁道。 “我会珍藏起来。”思凌双手握着盒子,好生珍惜。 “不用了,”许宁道,“这种也放不久,搁明天就硬了,说不定裂了。吃了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江楚人衣冠楚楚站在旁边笑。他只好笑。许宁也是微笑笑笑就入座了,思凌甚至没有时间引她入座。她想,也许应该约许宁作伴娘的,像电影里一样,两个要好姐妹最终冰释前嫌,女二在女一的婚礼上接到捧花,邂逅了新的恋人。但即使思凌,也不能这样天真了。 有的事情真的回不去。像现在这样大家对住陪笑,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何况这只是订婚宴,根本就没有伴娘。思凌只需要换一件礼服,都是西式晚礼服,不必像正式婚礼那么麻烦。 她到后边化妆室整理妆容时,孙菁也来帮她理妆,道:“阿宁提早回去了。” 思凌“哦”一声。点心盒子还放在旁边,没有动。她礼服的腰身掐得太紧了,喝点水都困难,何况吃糯米点心。明天就要干裂?那也只好让它干裂去。作人,顾到今天就不错了,谁有那么大福气去可怜明天。 孙菁替她的垂发掠到肩后,对着镜子赞美道:“瞧,这么美的女孩子,难怪叫人嫉妒。” 许宁是嫉妒?思凌想,不至于罢。那种情绪,就算有,也早过去了罢?之所以提前离席,大概觉得没意思了。就算金粉与玫瑰从席面一直撒到天上去,没意思就是没意思,不走做什么呢?但凡走得了,思凌都想走呢! 但她也知道如今不是开辆车子就能闯出去的夜晚了。她生怕自己在夜风里闯荡太久,孑然一身,会孤独终老,更怕自己陷入不该想望的迷梦里,于是匆匆给自己定下一个人,把自己锁上枷锁,再浪荡,至此也该有点责任,不能说走就走了。 孙菁在镜子里悄悄寻着思凌的目光,思凌忽扬头问孙菁:“你也嫉妒吗?” 孙菁一愣,但觉这话太刺人了,刺得她心头发疼。她直视思凌,思凌也正望着她。镜台上灯光太烈,打得思凌脸色苍白,如死一般,胭脂有些褪了,还没补,原该再重重打上几层的。陈家二小姐这几天又瘦了,先前一些婴儿肥全然舍弃,眼窝微有些凹下去,是化妆品也填不满的,那一双黑眼睛却显得更黝然而窈然,凝着,如地狱里的鬼。 鬼却也是一只艳鬼,飘杳苍丽,能把人魂儿吸过去的。 造型师手只略微停了一下,就继续她的工作,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知道。要在上层女人身边讨生活,就要会这种本领,作只会走路的花架、能奉承的镜子,该哑就哑、该瞎就瞎。 孙菁掉开目光,回答思凌道:“美貌、身家、智慧、勇气、顺遂人生、还有人家的爱慕,尘世能够给予的珍宝好像都集于你一身,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不嫉妒你的。但最根本的幸福,却来源于天父赐予。我已经得到自己的那份幸福,你也请珍惜你的。” 诚恳安详,滴水不漏。 她揽起思凌的面颊,在思凌头发上印一个吻。这是嫂子给小姑一个祝福的吻。 然而思凌头皮发麻,感觉到警告。孙菁到底是……警告什么呢? 思凌手指如冰,回到宴席上,再没去找思啸的眼睛。他们要继续各自的人生,否则,误人误己。 订婚宴之后,陈大帅果然领兵去了。本该往西南防线的,却不幸那边的红军吃了几场挫败,有位上将一看有机可趁,赶紧把陈大帅挤下去,他领兵前往,要拣个便宜。陈大帅早厌了内斗,让给他,退下来承担训练淞沪军队之责。元旦以后,思啸提交了原子射线的肿瘤割除术上的应用报告,将赵教授交代的任务告一段落,便照着与父亲的承诺,也进了淞沪兵营锻炼。不管以后时局如何发展,陈大帅仍然希望儿子更近一步了解父亲的事业、父亲的战场。 至于思凌,成了首屈一指的富贵闲人。江楚人请了长假,携她一起去旅游,从赤道到法兰西,一会儿就贯穿四季。各国美景如走马灯般自动晃到眼前来,思凌看得头晕,染上了个酗酒的毛病,管它车窗外舷窗外机窗外沿路的风景都有多么多么好,不看了,缩座位上抱个香槟——只要香槟,红酒是不行的,自那次头痛之后就打入冷宫。红酒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于是再也没别的选择。好在有钱,订的都是一等座,香槟是畅饮的,思凌又抱怨没有克鲁格陈年:“什么?安邦内黑钻?那个毕竟太古板!”江楚人站在旁边只管笑,思凌自己不好意思了,嘟囔道:“也罢,拿来好了。”江楚人问:“要不要配些鱼子酱?”思凌想了想,眼前转来转去都是一个个小点心,柔软的,裂开了口,像在哭。她捧住脑袋,回答:“不用了,我净饮就好了。”捧了杯子倒,倒完了饮,饮完了发呆,发一会儿呆倒下睡觉,直到景点,被叫醒,晕乎乎的抱着双臂随众看景色,碧蓝的海,猩红的花,异国少女裸着上臂与腰肢,情人忘我的接吻。思凌有些害怕。可是江楚人没有做她害怕的事。他尊重她,太尊重了,以至于别人看他们像兄妹。最亲密的接触,也无非是她在台阶上腿软,他搂住她,埋怨:“喝太多,头晕了吧?” 当然是的。无论什么酒,都会醉会晕,香槟何幸能免?但又有一说,人固有一死,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香槟杯里细细的气泡没日没夜摇曳,如招魂幡,不失为一种好死法。 这般醉生梦死,思凌又生厌烦,悄悄从江楚人身边离开,自己买了机票,想跑回家,目的地定的是上海,在雅加达转机时,忽又不乐意了,觉得这么大一个地球,人颠簸流离的跑出来,又定点导弹一样不远万里投射回去,岂不荒谬!她提着行李出机场,换了些当地的货币,随便逛了逛,只觉街脏店乱人人面目可憎,又且酒瘾发作,想买瓶酒,哪里有克鲁格!再说也没处找冰桶和郁金香杯。她将就着买了罐啤酒,打开,听那些小气泡咝咝的响,听了半天,忽然都倒在了地上。 一罐酒也不过浇湿这么一片地,她又走了。 走得腿乏,无处可去,找个地方坐坐,幸亏前头有个唐人街。唐人好像满世界都会开花结果,结了果也不融入当地,自己非要辟一条街来住,若干年之后有个迷路的同胞,拖着一杆行李发了疯流落在这里,见到一个“唐”字,倦鸟识巢,赶紧走进去,才知道上当——同样是黄皮肤黑眼睛,但黄得可疑、黑得也可疑,不晓得搀了多少代杂血,连语言都不对了,叽哩咕噜,天晓得粤语、客家语、闽南语,总之除了硌耳朵之外一无是处。 思凌的小姐洁癖又发作,管两条腿是不是累得要断了,回身要走出去。 街口居然看到个小小电影院,风吹日晒褪了颜色的招牌写着:专放老片,通宵联播。有个皮肤深褐的妇女包着头巾、坐在门口打盹,嘴唇敦厚,看来倒是一派老实。她身后垂着沉沉的丝绒门帘子,旧到一定程度,已经不显得脏了,灰渍渗入骨髓,成了某种文物。从帘底漏出电影的声音,却是耳熟。思凌问:“现在是在放哪一部?” 妇女眼睛没有完全张开,厚嘴唇里送出来几个字,不知是娘啊或是侬哪,比了个手势,又从衣袋里找出一张纸币示范。 思凌懂了,人家是要这么多钱。她默不作声掏出钱来交,妇女默不作声的把膝盖往旁边一挪,思凌自己用肩头顶开帘子进去,扑鼻而来一股味道,像热带水果在棉被里捂得太熟了,辨不清芬芳还是腐烂。小圆厅里很暗,片子倒是李霞卿的老片,女主一派清新,正与那并非良人的帅小生并肩看雪。 思凌适应了厅里光线后,发现座位几乎都是空的,错错落落只有几个人影。她随便坐了个位置,离其他人尽可能的远,女主说话,竟然开出鸟语,不知道谁给她做了粤语配音,怪腔怪调的,胶卷质量倒过得去,放得算顺畅,情节也都是思凌记忆中样子,女主一生进取,最重要的目标近在咫尺,却突然被毁灭,害得她陷入半疯状态,把华裳都丢弃,披件最简单的白衣裳,说起话来慢慢的,答非所问,自成一个世界。人家问她以后怎么办呢?实在能照顾她的人都死去了。她也无戚容,慢慢的说:“以后就开个花店吧。”是片中女主没疯时写的小文,她倒记得:“那么多人是错过就再也碰不到了,以后我开一家花店,可以叫这个名字,‘neveragain’,‘再也不’,只卖玫瑰,新鲜的,朝生暮死,红颜在刺丛里凋残,再也不……” “再也不。”思凌喃喃着醒来。原来是梦。她太疲倦,枕着行李在乌黑污秽的影院里睡着了。电影其实根本没进到这个情节,致命的风暴根本没开始咆哮,女主仍在跟她一生之爱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是思凌在梦里背诵得太快了。 某个角落里有不堪的声音,像流浪狗在呼哧呼哧咬一块带水的弃肉,又像猫在咂骨头。思凌目光被吸引过去,赶紧又拉回来,却瞥见旁边一排末梢那儿坐着个人,不看银幕,光看着她,脸一团黑,眼睛锃亮,如某种兽。思凌毛骨倒立,跳起身,踉踉跄跄顶开帘子出去,阳光照眼。旁边的妇女到哪里去了?陈旧的帆布面折叠式小椅子空着。思凌抬起手来遮着眼睛,有种不知日月春秋的感觉。仿佛在这里一步踏错了时光,若蓦然回首,说不定能拾起十岁大的平底漆皮鞋印子。 巷子那头有人叫她:“思凌。” 真奇怪,她并不意外,好像早知道,命中注定的会有人来找她。她的逃离就是为了被找到。 举头看,那肩膀宽阔的帅气身影,是江楚人。 这才令她有点意外了,慢慢的说:“是你啊?”再一次确认了命运的足迹,不知是悲是喜。江楚人一步步走过来了,阳光在他的后面。思凌凝着双眉抬头问:“你怎么找到的?” 江楚人看着她,驼色的开司米薄衫,半旧美式牛仔裤子上一片片的灰,头发用最简单的绳子扎到后面,刘海黑黝黝的一绺一绺粘在脸颊边,一个脏小孩。 奇怪,这样也美。 她这样呆呆站在路边的样子,像一只流浪猫儿,他想把她拾起来,揣进兜里带回家,纵容她、哄着她。总有一天她肯让他接近,允许他将她身上的灰渍都洗去?那时他们可以一起躺在露台上,看着晚霞浓了又淡,一直到岁月终结。 江楚人再没想过自己肯对一个女孩子付出这么大的耐心,肯定是他哪辈子欠了她,很大很大的一笔,只好慢慢还,到现在为止,都还不过是些利息。 思凌还在皱着眉毛等他回答,不知道他想伸手把她拎起来放回衣袋里。江楚人双手紧紧揣在袋中,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吓着了她。他柔声回答思凌:“你买飞机票,又改签,都可以查到。下飞机之后,你还在机场的银行换了当地货币吧?” 思凌点头:她持有花旗银行贵宾卡,全球通兑,凭卡直接支取定内的数字。 “分行会向总行结算,这条记录也可以查。不过还不必走到这一步。”江楚人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恭维她,“我到了机场,直接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么一位小姐’。结果你猜怎么着?一路的人都对‘这位小姐’有印象。这么夺目的女孩子!到哪里都是一颗明珠。要找你可太容易了。” 思凌怔得百转回肠:原来想找一个人,跑到哪里都找到。跨过半个地球,还说容易!……也还是想不想而已。不管什么年代,想找你的人,刀耕火种也要来找你。不想的人,近在面前也不过亲亲你的额头,说:“再见。” 思凌心灰意冷跟江楚人说:“走吧。”主动把她的手交到他手里。 他们上了飞机,江楚人主动替她叫酒。思凌摇摇手:“不了。” “怎么了?” “戒了。”在那个小店外头,听着啤酒里噗哧哧的气泡声,她舌根发干、喉咙冒烟,连这种酒都想往下灌。于是她知道不行了,一定要戒了,再放纵自己下去,会变成坐在泥地里抱着廉价酒买醉的废物。她不怕死,但死也要死得有格调。人生中身不由己的事情已经太多,难道对这一项小小的欲望都得屈膝吗?她不如叫它立马滚蛋! 江楚人撑着脑袋哧哧的笑。 思凌横过去一眼:“干嘛?” 江楚人道:“瞧你说得多沧桑。真当自己是落魄大侠了。” 思凌瞪他一记,不觉也笑,江楚人伸手替她腿上盖的毛毯往上拉拉:“睡一会吧。” 思凌“唔”一声。两人至此才有些未婚夫妻的样子。思凌在机窗里见他影子、恰恰的比自己大着一号,弯腰向着她。她像是小一号的勺子含在他这把大勺子里。 思凌耳根有点烫,阖上眼,眼前还有太阳的影子,暖暖的一摊红。 ——咦,他们是在侧背着太阳飞?那是往……东? 思凌睁开眼。她的方向感实在是没有多高明,但想来想去,总觉不对。 “唔?”江楚人觉得旁边的母山猫又竖起了毛。 “我们是往中国飞?” “是。”江楚人以手加额,“上帝,你终于关心了。” 离天空这么近的时候叫圣名是件很危险的事。思凌很怕朗朗青天中会发出一记响亮的答应声。她剜了江楚人一眼:“不是继续旅游吗?” “不行了,”江楚人道,“你忘了?许宁春天那一场奖学金考试马上开始,关系到她能否继续念书的。”(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再也不 思凌适应了厅里光线后,发现座位几乎都是空的,错错落落只有几个人影。她随便坐了个位置,离其他人尽可能的远, 是,是。思凌想起来了。从云宵又被拉回人间。她盯着膝上毛毯,闷声道:“亏你还记得。” 江楚人怕她多心,立刻声明:“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何况是你这么好的朋友。” 不久前还说他把许宁当妹妹呢!现在就只是“关于思凌的朋友”而已了。男女之间,真真的除非情侣、就是陌路,什么兄妹之情统共骗人。 思凌不语。 江楚人道:“我打了个电话回去,听说那场考试取消了。” 思凌猛然抬头:“什么?” “战局……有点紧张。你不要担心,不是太厉害。但是有些国内生意受到影响。那笔奖学金的赞助者遇到困难,撤回了赞助。” “那许宁还能升学么?水果店生意也不太好,是不是?”思凌想起那盒点心。虽说是千里送鹅毛,心意最重要,但真要是稍微殷实点,何至于拿出这种东西? 江楚人按了按思凌的肩:“知道你不放心,我们先回去看看。我自作主张,买了回去的机票。” 思凌点头,披衣睡了一小觉,飞机快到家时,醒过来,万里无云,但见个碧绿的岛屿在下头过去,再往前,绵亘无垠,便是中华大地,她刹那间担心看见烽火硝烟,幸好目之所及,仍是片宁静又不失活力的土地。乘客们要准备下机了,她拉拉江楚人。 “嗯?” “有人接机吗?我偷溜掉可不可以?” “又要去哪里?”江楚人难免头痛。 “许家。”思凌恼火。她脾气是真坏,最讨厌要跟人解释。难道不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咦?! 江楚人眨了眨眼:“也行。我陪你一起去。” “喂!”思凌气结。 “我也关心的啊。”江楚人一副受伤的脸。 说是这样说……但总觉得烦躁。思凌双手抱胸与他对峙片刻:“行李都归你拿?” “那当然!” 思凌点头:“嗯哼。” 江楚人把这当成了应许,结果……他下机时照顾那堆行李,回首已不见伊人。 思凌轻装跑了。 她叫个洋车,一股作气跑到许家铺子,头发乱糟糟,一身牛仔服——牛仔这种料子本就是美国大兵带起来的流行,在很多人眼里等同于军服。许妈妈乍眼看见,还当是个兵痞子,唬一跳。结果这兵痞子一头扎进店来,熟门熟路找把椅子,盘腿坐上去,愁眉耷耳托着腮:“师母,帮我发付一下车钿。” 许妈妈定睛一看,“啊呀”叫了一声,外头洋车夫还等着呢。她只好先帮思凌去发付车钿。 一个人敢闯进父母之外的人家,往椅子上一坐就叫别人付钱,那是需要相当交情的,最好还是能保证还钱。思凌符合这两项条件,许妈妈掏钱掏得很利索,一边忙不迭的扭过脖子问:“二小姐,你这是打哪来的?出什么事了?” 思凌瞅着楼梯。 楼梯脚响,许宁赶下来,看清了思凌,顿住脚步,戟指失声道:“你是从哪里讨饭回来了!” 思凌撇下嘴角,伸出双臂向她,满脸的乞求。 许宁叹口气,又叹口气,走向前抱住了她。 思凌双手环住许宁的腰,把脸埋在她胸口,长长一口闷气吐出去:“你就让我帮你吧!” 许妈妈倾了杯茶来,又在旁边拿个水果,削掉皮,慢慢的切成片。 许宁拍了拍思凌的肩臂,在她对面坐下,问:“为我回来的?” 思凌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 许宁双足踏在椅子横档上,手指抹着桌角不存在的灰:“我们还是打算回乡下去。” 许妈妈神经质的笑一下,嘴角的苦纹比先前更多了:“是我没经营好。” “去乡下做什么呢?”思凌拧着眉毛问。 “守那几分田。”许妈妈嗫嚅着,特别的为难。一个女人要撑个铺子,确实是不容易哪,再要供女儿升学,更力有不逮,所以只好退回乡下去。 上海市区住惯的女人,要去乡下,比将军放弃了阵地更惨。许妈妈是但愿陈家再帮她们一把,最好是直接把她们以后的生活都解决了,陈二小姐跟阿宁不是至交好友嘛……唉,偏生抢走了阿宁中意的男人!许妈妈琢磨着找陈思凌帮忙,就特别的心虚气短。 “难道阿宁也去守田吗?”思凌炸了。哎呀,虽然书里都说什么田野风光……但是、但是阿宁!走过的楼梯都要擦得一尘不染的阿宁、穿起棉布旗袍来带着白玉兰幽香的阿宁、在蛛网般的弄堂间穿行熟练如蛱蝶穿花的阿宁,去乡下种田! “我想着考奖学金的,”许宁笑一笑,“那个学校离家近,我可以一便帮妈妈照顾家里,结果……” “管他什么奖学金!”思凌皱着眉毛懊恼的叫,“你让我替你出好了!回头我还想出外国读大学呢!你跟我一起去好了。反正我们被打战耽误得,已经年纪太大、读的年级太低了,你索性跳一跳,高中管他呢!跟我一起读大学。总有肯通融的学监,我做做手脚……” 许宁摇头。 “为了我欠你,你就什么都不要我的了?”思凌口不择言,“那我还给你好了!我——” 许宁猛的按住思凌的双肩,像按喇叭似的,想把她的声音按灭。 这话不该说,尤其不该在这时候说。 江楚人出现在门口。 四个人脸色都苍白如纸。 “……我呢,”倒是许宁缓缓开口,“是想读了书就能作事,好撑起家用。本来也看中的师范。我还是想自立。” “是,是。”许妈妈强笑着打圆场,“你们小两口子都去了哪些地方?够累的吧?回来了先歇歇吧!喝杯茶就舒服多了。” “思凌。”江楚人开口。这声音沉重得可怕。 思凌等着。 他说:“我们出去不久,浙南鼠疫更严重,当地医疗力量不够,请求军队援助。你大哥主动报名前往。” 许家母女早知这件事,倒是思凌不知道。她当时抱着透明郁金香杯子沉沉睡在晚霞中,江楚人隔个两三天就往上海挂个电话,报平安,顺便交换消息,听说了这事,该告诉思凌的,看看她的睡颜,想想,何必叫醒她呢?反正几个小时后约好看日出,到时候叫她起来,一边看,一边顺便提一声罢。 日出时,江楚人叫起思凌,她嗯嗯哼哼,像只冬天还没过去就被吵醒的熊,好歹倒是没发熊脾气,迷迷糊糊允许别人给她裹上抵御清晨寒风的厚袍子、把她搬到了观日出的地点,被推了一把,半立起身子看了一眼,又睡了下去,抱着大衣呼呼睡到日上三竿,那满目的红光忽然映到了她的梦里,她猛的坐起来,喊着:“血!” 江楚人过来安慰她,她不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没什么瞒着我?”江楚人举手保证,她才镇定下来,喃喃自愧:“是我发了神经。”江楚人这时才想起昨晚接的消息,此时若说出来,说不定她又发了疯跺着脚非叫立刻回去不可,何等无谓呢?算了罢!反正也不是多重要的事。 没想到还真重要得生死交关。 许家母女都感觉到了不祥。思凌手指抓着自己的手臂,嘴角抽动了一下:“哦,他去了?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那是个传染病的区域。军人帮忙维持秩序,可是……”江楚人还按他过来时的打算,尽量委婉的说。可是思凌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直接说,现在大哥怎么样了?” 一股酸气直冲江楚人的鼻子。他拉着那么多行李在机场转了半天,应付两家的亲友,猛接到那个电报,还要代思凌安慰她的家人、还要替思凌忧心、想一大套说辞。干什么呢?人家要把他当块破手帕送还了! 他顾虑她的心情干嘛? “刚出机场时,”他直言道,“浙江打过来一个电报。陈思啸感染恶性鼠疫,医治无效,已经殉职。” 思凌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知道是她所掌握的一门语言。但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暂时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而她也应该回一句什么,这才符合人际交往的惯例。她想了想,她现在最关心的是什么呢?哦!“替许宁找个法子,让她可以读书,可以贴补家用。” “好……好,”江楚人骇然静了静,喃喃道,“也许去报护士学校好不好?可以由医院代付学费,只要预签合同答应毕业后提供服务若干年……” 许宁说:“好,多谢江先生!” 许妈妈也说:多谢了江先生! 真好。有权有势有关系真好,一下子都可以解决。大喜。但为什么他们都看着她,好像她刹那之间变成了一个严重的病人? 思凌检查一下自己,没有生病。她的身体好好的。可确实有哪种东西不对了。她跟这个世界忽然之间失去了良好的联系。她没有生病,那么,一定是这个世界不对了。 她环顾这个简陋的铺子、集合在柳条筐子里的新鲜水果,不知道自己呆在这里干嘛。江楚人是跟她一路的,她记得。于是她问他:“走吗?” 他点头,把胳膊给她,搀她出去,迎面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在问她:“二小姐!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刚才江楚人是告诉过她的,她还记得,于是就跟这个人重复了一遍。重复一遍的过程中,她终于理解了。一个字,一个字,拼在了一起。 思啸死了。 但这不可能是真的。 思啸一直是活人,她可以看见、听见、感觉到他。这个路口、下个路口,他仍然随时可能会出现。他怎可能死。是别人弄错了。 思凌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这段路没有他,没关系,她的生命里,他本来不是每天都陪伴在每个地点。但既然存在着,下一段路,就有可能会出现。 陶坤惊惶的看了江楚人一眼。他也是为许宁的事来走一趟,没想到迎面撞见思凌,脸上一丝人气都没有。他提了问题,她也回答了。回答的时候看着他,他却疑心她根本就没有认出他。 “二小姐悲痛过度了。”陶坤对江楚人断言。 他当然也惊讶和难过。他认识并且相当喜欢思啸。可是难过与难过是不一样的。崩掉指甲和丢掉心是不一样的。思啸对他来说连个指甲都算不上。 而思凌,谁都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没了。 江楚人匆匆按一下陶坤的肩:“我知道,有我。”追思凌而去。 他怀疑过思凌会不会暗自爱着陶坤,却因为家庭等级各种问题不能结合,只好另寻佳侣,而他江楚人就是那个无可奈何的替代品? 想想,又不至于。他相信凭思凌的骨气与傲气,不可能作出这么无聊的选择。 及至见到思凌乍接噩耗、撞上陶坤时的反应,他更确认了。她甚至没有认出陶坤来!陶坤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再美、再体贴,也不是照耀她生命的光。 那还能有谁呢?思凌身边也没有别人了,只有他江楚人了。既然不是谁的替代品,那他,还是要追她过去,帮她度过困难的时间。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呢……江楚人替她想想,莫非真是有心电感应那一类神秘的能力?所以思啸遭大难,她隔了千万里,也会心绪失常。突然迷恋上美酒、想中止旅游什么的,都是为这个吧?倒要怪他,没把思啸去疫区的消息及时转告她。这倒是他的不是了! 江楚人转而责怪起自己来。 陶坤落在后头,许家两母女也迎出来了:“你来了?” “嗯。”陶坤道,“阿宁你升学的事……” “没事了,”许妈妈非常高兴,想着思啸,又搀着难过的告诉他,“江先生说帮我们找个护士学校。” “啊,”陶坤愣了愣,祝贺,“那真好。” 其实他本来带了个好消息,有个学校能专门给许宁提供学费。其实这完全是馈赠了,记得陶坤跟思凌坦白过的“那位夫人”的门路吗?这笔馈赠,完全是陶坤走她的门路换来的,还踌躇,不知怎么措辞才能让许宁不起疑而接受。 邻居一场,他想,这点忙总要帮的。 没想到人家一个照面就解决了。 许宁双手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大概在哭思啸。这次才叫崩了个指甲的哭,不失凄惨、也确实是巨痛。但你听到这哭声,就知道她肯定能活下去。 陶坤扭头看江楚人的背影,背那么宽、衬衫袖子挽上去露出结实手腕。脏小孩思凌被搂在他臂弯里,只露出来一点点。 这样,才是女人可以倚靠的男人吧?陶坤默默望着他们离去。斜阳掉下去了,各人沉在各自的影子里。(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乡下种田 思凌双手环住许宁的腰,把脸埋在她胸口,长长一口闷气吐出去:“你就让我帮你吧!” 思凌回了家。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时候回家干什么。但有人跟她说过,趁有家可回时,先回了再说。别的事,都可以容后再商量。 她看到大槐树,思啸曾在下头站过;看到雕花窗子,思啸曾在那头笑过;看到长条桌子,思啸曾支肘在上头沉思过。一路走上楼梯,走过卧室与书房,她多少次举起手对思啸说:“早!” 她没有注意到,家里面的人少得出奇。 她走进书房里,往柜子、橱里翻,好像思啸会藏在里面似的。她这样子完全是个小孩子,吓坏了的那种。江楚人看着,那个夜晚单身拿把军刀开着雪铁龙敢从流氓堆里救人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他爱上的那个明艳斩截的女子到哪里去了呢?眼前这女子碎失了灵魂。他是她未婚夫,职责所在,只好帮她一片片拾起来。 他叹口气,走过去,看到一本相片簿子,拣起来,在思凌眼前翻开,问:“这是什么?” 思凌看着,并且能回答:“我们的照片。” 是家庭相片簿。 江楚人更耐心的问:“这张是拍的哪里?里面是谁?这张呢?” 对于悲痛过度失去常态的人,帮助她把注意力引回生活的细节上,会有帮助。也许某张照片叫她失声痛哭。能哭出来也就好了。 思凌小小声的、一张张的认过去。她一直觉得看老照片是比较无聊的事情,但这会儿她失去判断了,掉在海里的人,连根浮木也没有,人家伸个什么到她面前,必定是重要的,她先捉住了再说。 这真是本很老的相片簿子,一向埋在最底层。里头的人,有一半连思凌都不认识,翻到一张,她想起来了:“是大姨太太。” “谁?” “你不知道,早就过世的,大哥的生母。” 江楚人看了看相片中那女子:“不是。” “当然是!”思凌记得以前他们钻进储藏室里,去翻找“宝藏”,结果翻到了一本很老的相片簿子,这个女人的照片也不止一张,甚至还有一些合影,思啸把本子拿出去给陈大帅看,陈大帅也说是大姨太太,并且同意思啸拿着,可是再后来,本子就不见了,大概陈太太还是觉得不太合适。而思啸也就再也没提。原来流落了一张相片在这里么?思凌再不可能记错! “不可能的。”江楚人温和、却不容置疑道,“你再想想?” “怎么不可能?!”思凌犟脾气上来了。 会吵嘴就有希望。江楚人详细跟她解释,思啸下巴比较大,且有个小小的凹槽,这是显性遗传。陈大帅没有,那就只能来自于思啸的生母。可是这张相片上的女人也没有,所以…… 江楚人停住了。思凌目光越来越亮,亮到可怕。他终于醒悟过来,也吓住了:“那么思啸……” 不是陈大帅的亲生儿子。思啸另有父承。那谣言,人人只当空穴来风,却其实,古书的原话是:“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了,”江楚人压低嗓子嘱咐思凌,“大哥已经去了,别让他死后身世还被人诟病……再说,也有可能是相片出了问题。毕竟你们验过血的,是不是?” 思凌边听边点头。仍觉得不真实。最可能是从异域电影院那里就错了,她根本没从那个昏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出来,甚至没从日军侵沪前那个风雨的夜晚出来。她还在梦里,如果突然睁开眼,说不定,手边是许宁,再过去是思啸,他们一起缩在平安温馨的房间里,什么变故都不必面对。 如果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内情,她会跟许宁说吗?“嘘!千万别告诉人,我们来交换秘密。思啸很有可能不是我的亲大哥呢!我们之间什么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我还是很喜欢他——更喜欢他了。你呢?你喜欢什么人?” 思凌笑。这笑容在她嘴角越扩越大,无法克制,灿然如玫瑰,含着毒的,含了毒也是玫瑰。 江楚人骇然,恐怕她是被刺激得疯了,只好下重药:“你母亲在医院里。” 思凌刹那间确实清醒了一些:“什么?”终于意识到屋子静得可怕,“母亲怎样了?!” 连她年轻力壮,都受不了这个打击,她母亲如何是好? “正在医院,”江楚人道,“她需要你。” 思凌挣扎着站起来:“走!” 人还是要有点责任。有责任压着,便可以把伤春悲秋放到一边,天大的事,用两只肩膀撑住了再去死。 江楚人庆幸得计,赶紧载着思凌往医院去,路上安慰思凌:“母亲上了年纪,一时情急,打个营养针,应该能安静下来,你去跟她好好讲,别惹她伤心,应该慢慢就好了。” 思凌点头。她自己已经没有心了,母亲不能没有。她只要没有真的死掉,那还得优先去照顾母亲的心情。 到得医院,陈太太却不在江楚人原以为的病房里。她被转到特护病房,神志昏迷、血压也不稳。 陈大帅坐在病房前,双手放在膝上,腰杆笔挺,目视前方,似激战前夕等着上级下命令。 思凌原想问:“母亲怎么了?”见到父亲这样子,反而不问了,轻轻坐到陈大帅身边,握住他的手。 女儿修长的手指,此时给父亲力量。 江楚人匆匆道:“我去看情况,不用担心!” 病人急救中,家属是不能进,免得添乱,但医生会诊总是可以的, 江楚人是脑科专家,不是昏迷科的。但世上本也没有“昏迷科”这种东西。人要昏迷,原因众多,多个专家来参详也好。 先前处理病人的医生,已经做了多项检查,这会儿把数据给江楚人看。 没有任何数据能说明脑部有病变。其他几种最可能的致昏迷病因,也陆续被排除。 陈太太呻吟着,醒过来了。医生也不清楚她的病情为什么能缓解。她的状态仍然非常虚弱,不适宜接受家属探望,只好由护士先出去报个喜讯,宽宽家属的心。 江楚人目光落在血液的一组数据上。 数据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可那微小的波动背后……江楚人嘱咐医生做一项检查。 那医生眼睛张大了,迅速看陈太太一眼:“可是她……” “也不是没可能的。请查一下吧!”江楚人拜托了医生,回到陈大帅父女身边。他们的神气已经活泛些了,那憋着的一股劲儿松下来,焦急情绪更加明显,见到江楚人来,两个都伸长了脖子望他,指着他说出什么新东西。 江楚人不负所望:“应该不是恶性疾病,会好的。”同时暗示,“可惜因为年纪大些,身体上吃点亏,但本人应该可以平安的。” 陈大帅和思凌都没听懂。 直到那医生拿出了结果。验孕结果,真如江楚人猜疑的,在早孕阶段。陈太太这把年纪了,自己都没料想到,却因情绪波动而伤及胎气,以至晕迷。 陈大帅直着眼睛,手一拍大腿,张嘴——思凌赶紧一拉父亲:“这是医院哪,爸!” 陈大帅把那响亮的“嗨呀”一声硬是吞回去,把嗓门压得极低,一迭声下令:“给太太准备东西!——你们晓得准备什么东西!——千万保住小少爷——当然是小少爷!你们——优先保太太!记住,先保太太!——小少爷能保住吧?啊?” 一团忙乱,陈太太转病房,下人们像工蚁似的在陈府、商店和医院间穿梭,很快把陈太太的病室变成舒适至极的疗养室。她仍没脱离危险,胎儿能不能留住还在未定之天。诚如江楚人所言,她的身体太弱了。陈大帅叫在病床边加支一张床,他来陪夜。江楚人身为半子,也当仁不让承担起护理责任,借了身为医生的便利,种种事项帮忙周旋。 思凌也跑回家拿东西,没要人送,开了父亲的雪铁龙回去, 起舒缓作用的香精油、木齿疏密得当的梳子,虽是母亲爱用的东西,吩咐下人一声便好,何必非她去拿?她只是……私心里,觉得思啸还在。就在那个屋子里。她赶回去,说不定可以见到他修长的身影立在台阶上,茫然道:“咦,人呢?”就在那个拐角,那个电话,说不定也随时会响起来,里头思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问:“咦?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她开到了家,自己泊车,自己下,一步步的踩台阶,一步步的走,奇怪,家里还是太空阔了。医院里这么热闹,她还以为家里也是闹腾起来了呢?大概主人不在,下人们乐得躲懒,那些负责熬鸡汤什么的躲不了懒,但又都在厨房,宅子里便成了个空档。 思凌见走廊末尾有个人影一闪。不会是小偷罢?她顿住脚步,退回到门廊。陈大帅的指挥刀,自那次她晚上“借用”之后,又还了父亲,如今还摆在这里。她拿住,握紧了,冲人影的方向追去。 追到一半,听到小孩子“呃”的一声,戛然而止,好像被人捂住了。 思凌背脊发寒,一口气追下去,追到后门了,没见到什么。人跑了?她福至心灵,忽然回头。 楼梯角下头,安香手捂着陈贝儿的嘴,母女两个盯着思凌,像两只胖胖的鸟儿,黑眼睛里一样的恐慌,脚下几只包。如果思凌晚来一点儿,或者根本就不来,安香把这几只包装得好好的,要到医院送给太太似的,往外一走,神不知鬼不觉。她特意瞅了这么个空档,把留下的不多几个仆人都支开,就是准备卷带而逃的。谁知思凌突然回来, 视线相投,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安香发着抖,看着思凌手里的刀。 她卑微得像条虫子。思凌想。在刀下,她们不过是两条虫。人和虫真的有什么不同吗?陶坤阴郁的宿命观袭击了她,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圣经中记载的主那广藐的仁爱往往显得那么远,取而代之的是所谓天命。天命如锄。锄刃下的生灵毫无抵抗的能力。 贝儿“哇”的哭出来:“姐!” 思凌背过头:“走!” 这双虫子要跑,就让它们跑吧!非留下来有什么好处呢?她要做这个凶手干嘛呢? 安香获蒙大赦,赶紧一手拉女儿,一手提起所有包裹,没法再整理了,先跑出去要紧。 思凌道:“等一下。” 安香背一僵。完了完了!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的。大小姐又改主意了! 安香的恐惧传给了陈贝儿。思凌闻到一阵臊味。贝儿吓得尿裤子了,热流顺着两条胖腿儿往下淌,她扁着嘴,不敢哭。 思凌叫住安香,原来是想说:“你别太过份。拎走了多少东西?至少留个一包下来吧!”转念又一想,是谁过分?若还有选择,哪个女人会带着幼女从家里逃跑?若她们母女在外头饥寒交迫,思凌是递得上一碗汤面还是送得去一件衣裳?若她们母女留下来,而有一天陈太太对她们不利,思凌是挡得住明枪还是挡得住暗箭? 她愧疚的挥手:“你们快走吧。” 安香第二次获得大赦,拉起贝儿,想起来,又翻身跪下,不由分说叩下三个头。 受了这样重的礼节,可不许再反悔了! 她放心的拉着女儿跑掉。 后门那儿留下一小滩黄色的液体,还有踏了它出去的小小足印。思凌有一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她拖着指挥刀,扶着楼梯扶手往回走,经过拐角的电话,它突然响了。 思凌全身一抖,像被人戳了一刀,然后立刻拿起电话,道:“喂?” 像有预感,用的是平常跟思啸打招呼的口气。 话筒那边果然是思啸,微微带点困惑:“思凌?怎么家里没人接电话。” 思凌耳朵紧贴着话筒,额头抵着墙,一只手还抓着指挥刀柄,眼泪顺着鼻梁面颊话筒一塌糊涂的往下流。她抽泣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思啸紧张坏了。 “我就知道!”知道她仍在等他,那么,他就没有得到允许去死。 “等一下,”思啸恍然,“是不是纠错的电报你们没有收到?”(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匕断图穷 浙江因为疫情蔓延,各行各业都有点混乱。而浙江跟上海之间的联系,因为红军持续不断的攻打,也有点混乱。电话莫名其妙断了线、电报说失踪就失踪,也都常见。 陈思啸领一支小分队进山区发放救灾药品和食物时,发现上面发放的地图不对,多绕了一天才返回,而恰有一位战友不幸染上鼠疫,很快身亡,照消防办法就地火化了,身边带着的是陈思啸的破臂章,是要帮思啸修补的,人家以为他就是思啸,匆匆和思啸的长官联系,于是当作陈思啸牺牲,报了上去。等思啸回来,他长官又出紧急任务去了,这事竟被耽误。还亏得是思啸身份特殊,上级拍发电报后,回头核实此事、询问骨灰,这才发现弄错,赶紧的又拍个纠错的电报过去,却又失落。思啸身在兵营,没那么自由,等终于能搞到个电话打,陈太太已经在医院、安香已经支开别人准备逃跑,他的电话竟没人接。往常不都该有仆人在电话边守着吗?思啸糊涂了。 “是这样。是这样。”思凌抱着话筒又哭又笑,“我也有话要跟你讲!” “嗯?”思啸等着。 思凌想说:你的声音哑了一点,很辛苦吧?不过真好听。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声音。光有声音也不够,我想抱着你。从此你往哪儿去我往哪儿去。 不,这个太肉麻了。 思凌应该说:母亲被你的假死讯吓得住院了,而且她怀孕了。不过可能会流产。 不,这个要吓到思啸的。再说他又帮不上忙。 思凌应该说最重要的:你跟我啊,根本就不是兄妹! 不……还是见面说的好。试探一下他的意思,见面慢慢的说。她要亲眼看到这句话丢给他之后,他的表情。 “思凌?”思啸狐疑的问。 “等你回来说。”思凌道,“你把父母吓成这样,肯定要回来一趟的!我这就告诉父亲去!你电话号码是多少?兵营的?可以叫他们找到你是吧?我叫父亲调你回来,你一定要回!” “这个……”思啸待说男儿在外,见疮夷满目,势当救民,何以家为什么的…… “喂!”思凌双眉倒竖。 “好好,”思啸想想一传死讯把二老吓得够呛,如果父母坚持叫他回来一趟,他总得叫他们看见真人安安心,“父亲下令,我就回。” 思凌带着眼泪笑:“思啸?” “啊?”话说,这丫头为什么不再叫大哥?没上没下的家伙! “你不想我?”思凌悄声问。 思啸顿了片刻,说出实话:“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思凌笑着搁下电话,像只蝴蝶一样飞下楼,江楚人也正开车进来,见到她,赶紧下车道:“我担心你。你——” “没出什么事吧?”这几个字,断在喉咙里。 思凌扬着脸,笑着,她的黑发好像火焰一样飘拂,脸上放出光来。 这是江楚人爱上的女孩子。几个月来,她仿佛行尸走肉,灵魂丢在什么地方,如今又带着所有的活力与勇气活了过来。他有了不妙的猜想:“你这——” “思啸活了!”思凌抓着他,高兴的报告。她如今是这样的心情,恨不能把她的好消息挥洒给全世界,认定全世界都能跟她分享喜悦:“你知道吗?是误传!什么死讯?弄错了!他打了电话过来,他是活着的!我早说他没死!” 是的。是这样……但还不止是这样。 江楚人凝视思凌。她心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现在他总算知道了。其实早摆在他眼前了,是他自己一直没看见。 思凌笑容慢慢收敛,手从他袖口滑下来,但眼中的光芒仍在,坦然证实江楚人的疑惧:“你看,你告诉我的,思啸不是我的亲哥哥。” 对。不可能是。江楚人自己亲口告诉了思凌。 “还有你说过如果我今生后悔了,你也会放手。”思凌提醒他。 他亲口许下的承诺。如今蝴蝶真要飞走了,他要按约定张开掌心吗? 他张开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向思凌挥过去。思凌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空中划过一段距离,落到地上。手腕挨到地,立刻发麻,再压下去就该发痛了。她打滚,卸去冲力,迅速单膝跪起来。要打架么?她可是军营里训练出来的姑娘,她手里还有刀,一直没放下! 她一腿屈前、一腿后点,护住要害,拇指一按,“噌”,刀出鞘,横在身前,映着雪亮的日光,还有她雪亮的双眸。 江楚人攥紧一双拳头对住她。场景真眼熟啊,好像那个夜晚,雪铁龙车子,无畏的少女,雪亮的军刀。当时她救他,这时她与他白刃相对,都不问情由是非,纯凭她的好恶。 思凌眼睛里有了点变化,放下指挥刀,将刀柄重新压进去。“我对不起你,让你打一下好了。”她又想一想,“不准打脸,不然我爸见了不放过你。” 江楚人松开拳头,仰天一笑,心灰意冷:“陈思凌,你这个冷血的坏胚子。”扭头就走,及颈髦发甩起来,遮去他的泪影。 她坏?思凌想想,桩桩件件,果然好不了。大约在这个世界里,想晃着膀子走自己的路,不变成个坏人也很难的。既然作坏人,至少要有作坏人的担当,人家骂她她就受着,万一人家为此再要来打她,她让人家打一顿好了。 她还在笑。这笑是从眼睛、从唇角、从每一寸肌肤中透出来。 她去了医院,一口气跑到了母亲的病房里。 陈太太倚在软枕上斜卧着。陈大帅亲自开了柳橙,一小块一小块的喂她。陈太太就着他手里吃着,容光焕发。她再想不到这把年纪还能有孕!真是神送的恩典。是男孩子就好了……既然能有怀孕这么个恩典,没理由不是男孩子。那末她有了自己的地位保障,思啸过世也不怕了,思斐再回来都不怕了。 “思啸不是亲生儿子,也没关系了吧?”思凌心里默默的想着,觉得母亲有孕这件事,与其说是神给母亲的恩典,毋宁说是给她的。 “大哥还活着,”她伏在床边,把脸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告诉父母这件事,“他刚才给我电话了。” 思凌真应该委婉一点说的,陈太太差点又惊喜得晕过去。陈大帅拍着太太的背,责怪女儿直不愣噔的鲁莽。思凌认错,笑盈盈听着父母赶紧安排叫大哥先回家来一趟,安一安所有人的心。 她没有说,思啸不是她的大哥。现在已经够乱的了,母亲身体也不好。等思啸回到家来,再慢慢的说罢? 江楚人会不会提前捅出来呢?不会罢!她看他不像是这种人。真是捅出来,那就让他捅去,反正她现在说不出来。不知是太过欢喜了,还是害怕,她半边脸压在母亲的被子上,笑着,笑着,总开不了口。 陈大帅果然急电浙江军营,要求把思啸先调回来。虽说是滥用了职权,毕竟心情值得体谅。那边答应配合,几天内就能叫思啸回到上海。北平那边,孙菁还在准备期末考。思啸死讯初传时,孙家二老愣是没敢告诉女儿,等听闻这是误传,阿弥陀佛!这才敢写信去跟女儿讲。 入夜,陈大帅他们才发现安香带着贝儿不见了,跑了。思凌没敢说是她放走了她们,只劝父母别深究了。陈大帅还是叉着腰痛快淋漓了骂了一通,威胁要千里追缉,至少得把贝儿还过来——他大帅哪里有一点对不起她们母女?咦?为什么要跑?莫非也是偷人野种不成? 陈太太心知安香是怕她回头辣手把她们母女也除掉,不愿多讲下去,反过来劝陈大帅别生气,替未出世的孩子积点福,又问她们到底卷带走了多少东西。陈大帅道:“无非是她手里那张存折、背走家里一些金银家什。太太你也先劳神了,将养要紧。” 其实安香把陈太太的一大盒首饰都偷出来带走了,陈大帅没敢告诉陈太太,想着,东西是身外之物,以后再说罢! 思凌扳着手指头算,一天过去,思啸交接了手头的防务工作,搭乘到上海的军车,再一天,就可以出现在家门口了。家里下人做了好多好吃的,一部分捧去医院给陈太太滋补,其他留着款待大少爷。 陈太太整日进补,仍觉得时有神眩心跳、坐卧不宁,记得自己有个烟晶的链子,据说能舒缓安神、固本培元,便叫下人去给她拿来佩戴。 那件首饰就放在安香卷走的那个匣子里,再到什么地方取去?下人无法交代,陈太太动了疑,撑着身子追问,陈大帅打岔:“水晶有什么了不起,我去佛寺请一串佛珠下来给你安胎。” 陈太太含笑承了他的情,回头还是悄悄叫过下人来问。那下人知道不该说、又吃不住问,再待讲待不讲的,陈太太腹中一痛、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下体汩汩的流出血来。 这一次发作比上次更凶险,陈太太被赶紧的送去抢救。陈大帅又钉在了抢救室前的长椅上,眼窝比前一次凹陷得更深,从来没打算信洋教的,这会儿嘴里喃喃的,在送子观音之后,把圣母玛利亚都念了出来。 思凌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回头,一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家伙对她道:“你回家去等思啸吧。他回到家等不到人不好,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思凌总算认出黑胡子丛林后面的那张脸,是江楚人。 “我跟你一起去。”江楚人牵牵嘴角,这笑容落在别人眼里,只不过是茂密的胡子抽动了一下。他道,“我也看看你最后的选择。”堵住思凌的话,“我没有和他一起站在你的面前,你作出的选择不算最终选择。” 思凌望望抢救室的方向:“可是我妈……” “你能做的只有祈祷。”江楚人斩截道,“祈祷在哪里都能做。” 绝情,而且现实。他从来都是这种人。思凌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咬着牙道:“好!”就与他回去。 秒针在移,分针在移,时针在移,军车没有来,不要急,时间还没到。渐渐的,说定的时间到了,车子还没来,也没关系,车子远远开过来,又不会那样准时。再过了一会儿,还没有,还没有。江楚人道:“有什么吃的?我饿了。”又劝她,“你也吃一点,不要急。那么远开过来,晚些到是很可能的。” 是的,思凌也是这么想的。她叫下人热点心羹、拿小蛋糕来给江楚人。她自己不吃。中式食物的气味叫她厌恶,西式糕点闻起来还好,但她不想入口。 她看着那些点心,觉得,思啸永远不会吃它们了。她看看钟,又看看门,觉得思啸永远不会再从那门里进来了。 然后军车到了。 两个军装的男人从车上满脸肃穆的下来,军帽脱了端在手里,像要随时准备低头致哀的样子,举目没有见到陈大帅,只见到一个胡子像刺猬般的大个子和一个焦灼憔悴而仍然美丽的小姐,很意外。这不是他们料想的场面,叫他们的任务更难出口。但他们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们无法送来思啸。出发之前,因前日有暴风雨,风吹折了大柳树,横在要道上,须移走,本来该负责移树的人正害着鼻塞,不想去。思啸想自己反正就要走了,不如再出把力,便主动帮人家去,结果因前日的雨,山体滑坡,将他和其他一些军民都埋在了里面。有几个人终于挖出来了,他还没有。 “我们正在寻找找遗体,绝不放弃,尽快护棺来沪。”两人低头了,背诵悼词,“这是陈老将军和阖府的损失,是我们队伍的损失,我们深深哀恸,陈君的安危我们没有照顾周到,是我们的罪过,我们……” 思凌伸出手,想确认一下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摸到,大地已柔软的陷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解除婚约 思凌晕了过去,江楚人及时揽住了她。再醒来时,她躺在病床上,头发胡须长长的狮子趴在她旁边打盹。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不离不弃了。她想。但做到这样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以前她像个怪懂事的小孩子,以为桔子汽水没有的话,柠檬汽水来代替也可以。其实这想法太天真了。天底下有的事情、有的人,就是不可代替。没了这一个,其他什么都不对,都不可以。 她的动静惊醒了江楚人。江楚人一抬头,就忙着捉她的手,死死按住:“你不要发疯!不要拔针头!这是你自己的身体,不是什么烂番薯!”在她耳边低沉的喝道,“你母亲流产了,刚度过危险期。你父亲很久没有好好睡觉了。孙小姐从北平赶回来,帮你们家照顾各种事情。许宁也在。他们都不知道你大哥的身世,你也一个字、一个字,不要讲,明不明白?” 他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他的话,跟他的身体一样沉重。据说真理都是沉甸甸的,那么这么重压上来的说话,一定是有道理该服从的。思凌点点头,感觉清醒了一点。许宁拿了个刚灌满的水杯推门进来,看到他们两人,忙别过身去,慌张道:“哎呀,醒了?我去叫伯父伯母!” 快步跑走,腿在门框上撞了一下,也没理会,很久之后她才想起,觉得痛入骨髓,以为一定有大块淤青了,撩起裙子看看,什么伤痕都没有。 病房里,江楚人翻身坐起,哼哼道:“有我在,你知足吧。别人想要我还要不到!凭你这么坏的个性,我看你跟大哥在一起未必有多幸福。” 说得真对。思凌点头附和:“其实我也未必会一辈子爱他。未必的……”眼泪流下来,“但问题是,连机会都没了。你知道吗,机会都没了!” 她擦去眼泪,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我们解除婚约吧。” 没有人相信思凌会解除婚约。根据江楚人在她家最困难时候的表现,思凌应该对江楚人爱得更深才对啊!以陈大帅为代表的意见是:这丫头失去大哥,悲痛过度,失心疯了吧! 不过陈大帅也没时间管思凌他们的事了。战局突然吃紧,共产党发动猛烈攻击,堂堂退到沿海一线,仍然摇摇欲坠。陈大帅一边为党国效力截击,一边催眷属快走。江楚人的意思,也是快些走。江家二老已经去了菲律宾。陈太太仍然下不了决心去哪,一边命令下人抓紧整理各色细软、盯紧了不准再出现任何人偷窃拐带,一边对住各国资料研究,跟思凌商量,思凌一概都说:“好。” 她现在已经很温顺了,除掉刚醒过来时说什么要解除婚约的混话,以后人家无论跟她讲什么,她都点点头说:“好。”连浙江方面迟迟送不来思啸的遗体,一会儿说找不到,一会儿说挖掘需要时间,一会儿甚至说战事吃紧顾不上这个,思凌一概点点头,反过来劝母亲和孙菁:“大哥若有机会幸存呢,找不到遗体是好事,若罹难了,其实一具躯体埋在哪里,都没有太大区别。”又抚慰孙菁:“姐姐先跟伯父伯母走好了。大哥有消息,我们迟早会告诉你。要是情况不好,也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孙菁失声哭道:“妹妹不要说这种话……”掩着脸跑了。 陈太太看她背影消失,对思凌耳语:“你看她,是守不住的。” 思凌点头:“也没有成亲。由她去罢。” 陈太太又问:“我们呢?跟楚人先去菲律宾?也要快点定了,拖着他在这里陪着也不好。” “母亲作主,去哪里都行。”思凌平静道,“我先去和朋友们道别。” 她的朋友,也不过剩下一个许宁,一个陶坤。许家又在收拾行李,像日本人打过来时候那样,准备到乡下避避。小老百姓,每次战乱都这样,城里人逃乡下,乡下人逃城里,没头苍蝇也似,有什么办法呢?打包的活,都是许宁母女自己做,理发店少年前阵子还来许家铺子帮忙,上周末起,不见了,听说跟一个舞厅里的小姑娘一起跑了。那小姑娘叫阿妙,跟安香母女逃亡正是同一天,不晓得有没有联系。更没有人晓得理发少年是怎么勾搭上那小姑娘的。 在走之前,他没有跟许宁透露过半点风声。许妈妈赶紧去看自己少得可怜的一点钱,幸亏还在——并且多了两块银元,算是给她们的临别施舍?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人心哪!人心变得可比石头的心快多了。 出人意料的是,许师傅溜回来了。 盯准了战火逼近、兵慌马乱的,警察腾不出手来,就趁机逃回来,并告诉许宁母女一个天大的消息。 这时候,思凌来了。 许妈妈乱了手脚,许宁当机立断,往父亲背后一推:“快藏起来!”许师傅三下两下爬进了阁楼。逃亡的旅途显然把他练出来了,他现在动作灵活得像一条四脚蛇。 思凌踏进许家铺子,寒暄了几句,也发觉许家母女情绪有些不对,总以为是离别在即的关系。看着店里收拾到一半的东西,她问:“需要帮忙吗?” “陶坤已经说好会叫人来帮我们了。”许宁道,“他现在……挺有办法的。” 思凌默默的点点头,坐了一会儿,说:“我走了。我们一家还是要到国外去。你们去不去?船票我来弄。” 许妈妈脖子伸了伸,许宁先开口:“算了!我们留在中国罢。共产党也是中国人,不至于像日本人似的乱来。” 还有话,她没有说出来。 许师傅这次带回来的消息是:他逃亡在外头时,加入了一个的商团,替红军服务,承蒙长官——啊,不能叫长官了,得叫领导——青眼看待,有了个多好的前程。由北至南,多少城市都和平解放了,上海也是迟早的事。他这次回来,打探些情报,迎接上海解放,以前的债都将随着的溃逃而烂掉了。他能好好照顾许宁母女! 陈大帅却是的干将。 许宁势必已不能再接受思凌的照顾。不!她们简直是两个阵营的敌人呢。 看着思凌的眼睛,许宁忽然觉得,思凌也有事情瞒她。她有一种冲动,想抱紧思凌,流着眼泪说:“我一直以来对你都是真心的!可是以后……我们各自保重吧。” 只流着泪拥抱片刻,其他什么也没说,两个女孩子告别了。 接下去是陶坤。 思凌很是预约了几次,才见着陶坤。陈家的司机守在外头,兼做密探。陈太太总觉得女儿乖顺得不同寻常,恐怕要玩些手腕的,嘱咐司机盯好。司机看着,两个人对坐喝茶,讲几句话,虽然听不清讲些什么,神情可是很自然大方。 事实上思凌讲的是:“你跟我走吧。直接上码头,拿一大笔钱给水手,他们会给我们一席之地,撑到南洋,不拘哪个岛下来,那边乱,人家不容易找到我们。再从那边往广东走,可以回大陆。包管我的家人也找不到我们。” 疯狂的计划。陶坤居然沉得住气,慢慢倒下两杯白菊茶,道:“这算私奔么?” 思凌想想,诚实道:“不。是我想留在大陆,我家人不许,我只有跑,一个女孩子逃跑太难了,想叫你帮帮我。我是不想离开大陆的。我大哥……活着,我要在这里等他露面,死了,我要在这里陪他的魂。” 玻璃杯子里,水烫得菊花有点慌。几钩花瓣脱落下来,细白小月亮似的,慢慢沉到了杯底。陶坤凝视它们,同样诚实的回答思凌:“小姐,我不想遵命。” 思凌脸色黯下去,双手捧住玻璃杯子,也不觉得烫,但低声道:“你嫌我不够爱你?” 陶坤抬头看着她,慢慢道:“不。我只是……”他忽然改了主意,“我同你走。今晚。你说得对,逃跑这种事越快,人家越没防备。但现在还是不行。你回去拿好你身边的钱和金银,不要太多,也不能太少,凌晨两点钟出来,那时候人睡得最沉。你到门口那座假山下,我坐车子等你。我会穿斗篷戴风帽遮住脸,不会跟你说话,你自己跳上车来。然后我们走。我会挑一艘合适的船,船上包管没有人会欺负你。” 思凌眼睛亮了,胃部却紧张得抽紧。这是她今生最大的一次冒险,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她以前的所有任性,好像都是为了这一次作准备。她希望能更有把握一点,问他:“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能帮上许宁、你约我要约几次、我出门同你会面要变装,都是因为一件事。”陶坤回答。 不是一件事,是一个人。他在她耳边说出的那个名字。这片土地上不是皇后、胜似皇后的女人。 她未必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只是对一个美丽孤儿的垂怜。这种垂怜,已足够叫人窒息。 思凌要奔赴一个幽灵的约会,而他要逃离一只母蛛王的蛛网。 思凌充分理解:“在南洋,你就可以和我分手。” 陶坤颔首,托出一个布包。 思凌吃了一惊,询问的看了陶坤一眼,打开,但见那是一件烟云的旗袍。 他是裁缝,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做好的活交给客户。 “你现在可以穿它了。”他说。 思凌的一滴眼泪于此时落在烟云上,洇湿了小小一片。 “今晚……无论面对什么后果,都把它当成神……当作思啸的意思接受吧。”陶坤道,另有深意。 思凌没有听出那深意来,只是怆然点点头,便告辞了。 转身后,她已经镇定下来。面对如此大事不会紧张?当然也会。但无数次闯祸后,思凌学会告诉自己:非做不可的话,紧张什么的等做了之后面对后果再说,准备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只想着怎么做好。 她跟陶坤商谈时把语调和表情控制得很好,陶坤也是。留声机音量开得恰到好处。别人除非把耳朵贴到他们桌边听清他们的字句,否则只会以为他们在告别。 她回到家后,搜罗钱和金银的动静,也控制得恰恰好。别人只会以为她在帮父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陈太太到底听从了陈大帅的话,决定直接去台湾。因为那是“委座指定的大后方”。江楚人陪他们一起去。 陈大帅去过前线,打了几战,又被调回来,“协助新阶段战役准备”,说得多好听,其实就是准备把尽可能多的战略物资搬到台湾去,战略性撤退,或者说,未雨绸缪的逃跑。比逃日本人更狼狈。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委员长已经驾轻就熟,他下面的人也是。 陈大帅保护好各位达官贵人及家属们的撤退。他们和他们的财产,都是对党国很重要的战略物资。 思凌准备好一只小皮箱,重量恰恰好可以拎动,然后早早的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熄了灯。 月光与晚睡人家的灯光透进帘子,她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上旗袍。 这旗袍柔适如她的第二层皮肤,她腰身曼妙,眼波如酒,玲珑的足踝与锁骨能叫人发狂。 她抬起手,搭着看不见的人的手,踩着听不见的音乐,三步一小旋,九步一大旋,华尔滋圆舞。有人问:“陈思凌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现在她知道了。她已经作好准备要成为一个女人。可是没有人威胁着要踩她的脚了。 烟云绵绵,这般无望的缠绵。 她换下旗袍,也收进箱子里,上了床,替半夜的出走积蓄精力。当然睡不着,但躺一下也是好的,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老有一片青色的树影在她面前晃。 根据心理学的意见,这也许代表思啸、更代表她心中的愿望。她希望思啸是好好的活着、而她跟他能幸福的在一起。 但实际上,她知道他是不在了。死了。像那棵树,就算绿影仍在她面前,但不能自己把脚从土壤中拔出来、不能弯下树枝来拥抱她。她能做的一切,就是抛开一切,跑过去,拥抱他,把她的脸贴在干燥的树皮上、手指插进泥土里,让他的绿荫环绕她。 那是另一种相守。 塞在枕头下的闹钟像要杀人一样跳起来。德国进口的小闹钟,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颤跳,绝对忠实于主人定下的时刻。 思凌赶紧掀开被子,拎起箱子,一身短打的出去。 月光清厉厉。 另一扇玻璃窗后,思凌没看见,藏着母亲的脸。 “你走不了的。”母亲的眼睛这样诅咒。她不知道女儿要去哪里,只知道女儿想逃。这小混蛋是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她也懒得去理解她了,总之非留下来不可!她儿子已经没了呀!儿子已经没了。出生的儿子、长大的儿子、腹中的儿子,都没了。她要女儿留下来。这些没良心的小东西,不准走,都得留下来,死的或者活的。活的,她紧紧的拥抱她,死的,她亲手给她收尸。 陈太太的目光比月光更冷,追着背叛逃离的身影。 假山那边停下一辆车。黑车篷的出租小汽车。车门打开,思凌跳上去。 车子是一个人亲自开的。肯定是男人,披着斗篷,載着礼帽,还有一副墨镜眼镜。斗篷领子支得很高、礼帽压得很低,眼镜当中一遮,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思凌忽然觉得,他不是陶坤。 车子已经关上门,开出去了。 这人的肩膀好像比陶坤宽,但是斗篷当然可以加衬里;他的个子好像比陶坤大,但坐在车里也说不准;他的脸好像比陶坤宽,但是陶坤有什么理由叫个陌生人来呢?他不说话,透出某种悲哀与压迫力,思凌也不敢说话了,只是不错眼珠的、惶恐的盯着他。他也许不是陌生人。他…… 车子开出两条街。后面一直有辆小小的黑车子跟着。太小、太轻、太狡猾了,没人发现它。 前面的路边,有一块小小的、古老的、无字的石碑,还有临街商户和居民乱堆出来的东西,并没有到阻塞道路的程度,但车子开到这里,难免缓一缓。 这车子一缓,后面的小黑车就悄无声息的上来,像一柄匕首滑开水面,贴住这车子左侧,把驾驶座车门打开,一枪。 斗篷男人身子栽倒,帽子落下来,眼镜落下来,露出他刚刮过、胡碴青密密的脸。 是江楚人。 陶坤把这个私奔的机会让给了江楚人。他仍然认为,只有江楚人才配得上保护思凌、照顾思凌。他希望思凌发现这次调包之后,当成是思啸的意愿,接受下来,不要再踢腾。她这一生踢腾得已经够多,应该柔顺一点了。这对她有好处。 而陈太太只知道思凌要逃家,便告诉了陈大帅。 陈大帅听说有人要拐他女儿逃跑,就带上了锄奸队。党国精英的特工队伍,这一支由他指挥,在撤退前夕,处理一切“扰乱治安”的行为,有先斩后奏、甚至奏都不奏的权力,反正只要不是太重要的人,上头谁有闲心过问?(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最后的街 这两条街,是江楚人一生能走过的最后的街。他不知道。他没有心情去看任何景色,只心乱如麻系着坐在身边的女孩子。这样凌厉而不给人省心的家伙,也许根本就不属于他。也许他也未必能跟她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谁能断言呢?他总要最后搏一把。将她直接甩上一条陌生的轮船,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囚禁她、征服她,或者被她征服——然后再向陈家请罪。 他心中盘旋着要说的词句,交织着愤怒、不甘与迷恋,突然一句话跳出来。他唇角在斗篷高领子里微微笑了。这是他一生最美的话,可以照亮最深的夜,简直不像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神秘的命运在幽暗尽头向他投过来一线光。他说—— 门开了,枪响了。 陈大帅看见栽出来的竟是江楚人,也一愣。 思凌张开嘴,尖叫,但听不见自己叫的声音。她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来,像陶坤听说她定婚时的大笑,张开嘴,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紧绷,而喉头麻痹了,没有声音。 她不知道手中的小箱子怎么飞了出去,金银滚了一地,一件旗袍落在地上,烟云沾了血。 成一片血漩。 陈大帅缓过神来,飞快的抓起思凌,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撤退,血衣一把火烧干净,思凌则交给陈太太,塞进了第二天凌晨开往美国西岸的轮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坐过那条船的乘客有的还能回忆起来,那条轮船有一个房间始终是锁着的,静悄悄,好像里面关的是死人一样。半天之后,里面突然传出嚎叫,一声高过一声,船员解释,有人发癔病了,很快会好。果然,很快,叫声忽然停了,像被刀劈断一样。有的乘客想:这病人恐怕不是好了,是死了。 江楚人的尸体第二天清晨就被发现。谁干的呢?谁都知道江楚人在医院跟某些病人家属结怨,也许是他们?警察立了案,但共产党很快赢得晋中、辽沈战役,神速渡江、决战浦东,天翻地覆,人心惶惶,尸横遍地,谁还理会一桩凶杀案? 江家二老直到共产党宣布全国解放后,才接到儿子的死讯,并晓得找凶手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成为比从前更虔诚的教徒,收养了walter作义子,默默的度晚年。 陈大帅在浦江大战中殉国,思凌和陈太太两个人,辗转又到了台湾,买了块田,作花木生意,思凌学会了插花,竟然略有名气。 她一生未嫁。 孙菁则嫁给了一个作金属生意的商人,有时还来看看思凌,问:“你是不是在等谁?” 不是。没有刻意的在等谁,只不过,有些事情,是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再也不。 思凌再也不能与其他任何人共同生活,她只是一个人在碧绿的岛上,静静的插花叶。连陈太太都再嫁了,嫁给当地一个老实人,给思凌生了一个妹妹,那妹妹长大、结婚,生了个女儿。那女儿很快能遍地的跑,看着思凌插花,咕咕的笑:“阿姨真厉害!” 三十年。 大陆对世界封闭了三十年。 三十年后,那道碧色海峡,才有船只可以来往,陈太太也托人找了找思啸,理所当然的毫无结果。思凌去听消息时,回了一次大陆,跟了个“旅行团”,由浙江登岸,去上海,再回台湾。所经所见,天翻地覆,老相识连一个都找不到,户籍簿子全换过,行人的衣着气质不同,连方言腔调都改了,到处红红火火、大步流星,如果有幽灵在的话……幽灵也黯然离去了吧? 甚至没有人记得浙南肆虐了十三年的鼠疫,单衢州一地,死亡便有几万人。卫生部长周诒春向军部求助,派遣去的军人,相当一部分也死了,其中一个,叫陈思啸,尸骨未还。 他们连自己烈士陵园里的名字都记不全了,怎会记得前朝泥石流中一个见习士兵。 记得他,乌黑睫毛、笔挺鼻梁、坚毅下巴,微笑的样子很静,膝盖有旧疾,十九岁就在抗日的战场上开过飞机。 陈公馆都已经化为乌有,那片地方建了厂房。旧街道的走向完全看不出了。仁爱堂倒是还在,号称本市难得保存完好的几座珍贵建筑之一,思凌去看了,单在外头眺望,确实完好,如果木乃伊比起活人来也算得完好的话。 她没有走进去,提前订了回台湾的船票。等船时,见旁边有妈妈拿脚踏车推着十岁大的女儿匆匆走过去,一边教训:“钢琴要弹的呀!英语要学的呀!我跟你讲,英语一定要学的!还有数学。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 女儿打着呵欠,揉着睡眠不足的肿眼泡。她们没有注意到路边穿着旧式衣服的女人,不知道她在这片土地长大,从小烫着漂亮至极的长发,用英语、法语向授课修女问好,同哥哥一起与洋机械师交流与争论,兄妹各自的订婚礼上,来贺喜的车子都排出了一条街。 ——那又怎么样? 那些往事中的人,还没有死尽,但那些事,已经像幽灵般从这片土地上退去了。 思凌望着这对母女。如果许宁没有在那些浩劫中过世,还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里活着,应该也是这样带着孩子、过着日子? 她眼角望到街角店檐下,有个中年男人站着,白汗衫,松垮垮的灰蓝裤子,微驼着背,嘴里咬着根烟,絮絮跟店里的人讨价还价。那声音传一点到耳朵里,倒仿佛,有点像陶坤。 她伫立良久,没有上前。都是心魔而已。这样上前就荒谬了。她转身走了。 这男人回过头来,但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旧式旗袍,那花色让他想起多年前……无法形容的年华,埋藏在记忆里,终归于苍渺,仿佛暮色里的烟云。 再三十年后,思凌因心肺功能衰竭,死于仁爱医院。真奇怪,又是仁爱医院。大约这两个字在世上太稀罕了,故人们格外喜欢将它挂在匾牌上。 思凌在病床上静静躺着,身上插着些管子,听着仪器的滴滴声、还有医生护士在匆忙脚步中简短的对答,先还觉得难受,渐渐宁静下去。仿佛慢慢在泥潭中沉下去,那样的宁静。 那十七岁少女的故事早已结束。如今,作为一名老妇,她知道,这已经是人生的收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她这一生对己对人,皆无亏欠。略有节余,早写下遗书捐赠圣心孤儿院。母亲已死,妹妹又生了小囡囡、自有别人照料,皆不需她悬心。连她的器官,都早填了意愿表,允许医院在她死后拿去随便给哪个需要的人换上。哪个器官还能用、谁该得这器官?都自有规程,她只要放心撒手瞑目便是。 真奇怪,到此时,她心中浮起的,并不是那经上著名的“尘归尘土归土”,倒是一句戏言:则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或许也是福气。 然她唯一的遗憾是:在最后的时刻,在她陷入的昏昧中,并没有一棵枝叶茂郁的树,向她温柔的低下身子,许诺她:从晨至暮,无时无刻。 (我看着你们。 我看着你们而无法决定我脸上的表情。 我知道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知道他们说生活就是如此。我知道凭你豪门朱户、牙笏玉骢,于岁月流转中,并不比一粒微尘更有特权。 然而……梦之所以为梦,大约总比现实更多些自由。 你可知你是我一生骄傲奔流至干涸最后剩下来的梦。我以为最后之后还能有以后,我真的试过。然而你知道,那是不再有了。你是我杜鹃啼破了心溅出来的血。是我最终的未了。 然而你可知当我生命中清泉刚开始奔流的时候,还有多少个梦境曾经按捺不住的涌跳出来。那泉太细太弱、承载不起,它们也就被虚掷在路边了。后来泉道健大时,才有梦腾龙而去,自成一番天地。那破碎的,我原也顾不上它们。直至如今,鸦头暮色风吹冷,忽倚杖藜访旧程。 在很接近最初的地方。 在它之前的水影几乎都碎得不成形、在它之后的波澜都自诩比它老道。 我看它在地上,仍然扑闪着翅膀,时隔如此之久再轻轻一触,仍然漫天飞影。 梦之所以为梦,在于梦中人相信他们是真实的。织梦者真的要把自己的生命都织进去、像信着自己存在一样信着它们的存在,才能溉之为梦。否则,不过是傀儡而已。 那时我仍然有生命可以分给它们。 如今我却需要溯涸道而上,去拣拾从前的生命。 我双手的习惯仍在,还想牵丝起舞,却只是个傀人而已。 而那丝的尽头——那片残梦的翅膀,我小心的拈起来,一点都不敢裁动,试着粘在这片梦的尽处。 莫要怪我唐突——你们实在都是我创造的,然而——父母蹲在摇篮边,朝篮里瞠目而视、满面敬畏,实在是有的。 据说有画家苦恼:不知怎样才能表现婴儿的权威?——那指的是圣婴。 不必圣婴,实在也有父母对孩子敬畏的。你们的生命来源于我,却已超出我敢裁动的范围。 我只有连缀成篇,愿你们都喜欢这更繁远的生命篇章,如此而已。)(未完待续。) 第一章 凤皇归来 那梦开始时,听得声声脆啼:归来兮!凤皇归来! 既曰归来,则先要有离别。 暗的夜,火在熊熊燃烧,烧得像血一样红。 那是光明帝国帝都的所在,将士的血流在那里,不知何时才能讨得回来。 铁骠将军冷冷站在山峰上,望着帝都。叛臣已将它攻陷,整片河山已经完了,他所率领的全部京都将士也差不多都战死了,他本来应该冲进那片血海,以身殉国的,只不过——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奶娘慌忙用自己的胸将它的口掩住,喃喃道:“不哭不哭,公主不哭……” 光明帝国还有一支血脉存在,还有希望。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护住这支希望。 然而太难了,这个帝国几乎全部沦于敌手,就算边境还有几位武臣可以倚仗,他有几分把握能到那里?就算到了,又有几分把握那几个老相识不会投向贼子的一边?他手里只剩下这一点点兵力、这一点点赌注,太危险了啊。别说复国了,恐怕很快,连小公主的性命都保不住。 “咯咯咯”婴儿轻轻的笑声。奶娘背上,她的亲生女儿在笑。这个女儿真是奇怪,和公主同年同月同日生,连相貌都相似,只不过公主爱大声的哭、她爱不太出声的笑。皇后很是喜欢,叫把她放在公主身边养大,襁褓中就赐封号“燕脂郡主”。 铁骠将军的目光被牵引到这个爱笑婴儿的身上,皱皱眉头:带一个孩子逃亡已经太难,两个简直是送死。恐怕得抛下一个。 大祭司先他一步动手,从奶娘背上解下小小的燕脂郡主。 奶娘一边“哦哦”哄着公主,一边惶恐的看着他们。 然而大祭司没有将燕脂郡主丢在地上,只是将她的襁褓和佩饰解下来,与小公主互换。 铁骠将军明白了,敬佩的看着大祭司:真是好计! 奶娘掩住嘴:“祭司大人……?!” 铁骠将军冷冷道:“为了保护公主安全,必须有人做她替身。你为皇室尽忠吧。” 一行人悄悄在夜色中逃离失火的皇都。 这行人中,一个母亲的眼睛,也在悄悄燃着火焰:不,她不能允许自己亲生的女儿做别人的替死鬼。她要想办法再换回来的! ——可是,真的可以吗?真的肯为了一个母亲的私心,做这种不忠不孝的事?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双抱着婴儿的手,正抱着将来整个天下的命运。 床上的人翕动睫毛刚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 她记得自己是个老妇,寿终正寝于医院的病床上——呵,既然在医院,就算不得“正寝”了。那原是要在自己家里主卧离世才配使用的。 思啸思啸,你可知现代医学也有不好的地方。凭你多少高寿、多少应该在家里平静西归,都要先拉到医院去切割一番、插一通管子呢! 她苦笑。 咦,她周身不是该插着管子吗?为何再没有那种感觉?仍肌肉酸痛、嗓子发烧……但实在没有异物的插入感。 难道是医院以为抢救无效,把管子拔了,把她放进殡仪馆了? 思凌这样暗暗的想。 所以身下软软的,就是遗棺垫的垫子?旁边这呜咽声,也无疑是在哭她了? 是谁呢?哭她哭得这样痛切? 思凌睁开眼睛。眼睛闭得久了,乍见阳光,有点疼痛。而光线中的那个人影,让她脑袋里“嗡”的一下,不顾多疼都大张了眼睛! 那是许宁。 那明明是许宁。 许宁见她张了眼睛,更是哭得厉害,抚着她道:“公主!你今后可尽改了罢!” “……你叫我公主?”她的声音很沙,然而仍然确定无疑是青春少女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到了。 “你……”许宁噙着泪,一副不知该对她如何是好的样子,终于道:“天瑶,你……以后还是乖些儿罢!” 思凌定了定神。 面前这个女孩子,脸长得跟许宁一模一样,却穿着窄镶滚的如意云头清雅裙裳,是古服,但又不似戏服。仔细看,她肤色比许宁更白净些,神态也更娇嗔。 这女孩捉着思凌的手,用同样青春少女的肌肤,叫她公主、叫她天瑶。 思凌闭了闭眼睛,需要静一静。 这一静,一个名字就跳到她的脑海里:“冰绡。”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胭脂匀注。 这女孩,公主伴姬、谷家冰绡,赐封燕脂郡主。 “燕脂郡主……”思凌道,“我想我需要再休息一下。” 谷冰绡站起来,用那张非常许宁的脸,向思凌非常关注的凝视一眼,低下头,深深行礼,并退下了。 不。这不是许宁。许宁从来不会这样行礼。许宁……思凌想笑:许宁小家碧玉,不识礼仪何物。 这一扯嘴角,不知扯动了哪根神经,更多的信息滚滚涌出。 光明帝国覆亡之后剩下的唯一嫡裔皇族血脉,沈天瑶。逃出故国时还是个婴儿,受乳娘哺育,与乳娘的女儿谷冰绡亲如手足,甚至总让冰绡叫她本名“天瑶”,而非公主。可惜两人都才垂髫稚齿时,乳娘就得病死了。从此后,沈天瑶觉得更有理由对冰绡好一些。 “……即使不为这个理由,也可以对她好一些的啊。”思凌不出声的纠正脑中这个想法。 帘影轻动,侍女道:“大祭司求见公主。” “我累了。”思凌道。 即使作千金小姐的时候,她不想见一个人,就是不见。何况如今贵为公主。 然而那人在帘下道:“公主放心休养。本祭并不入帘,只在帘下禀告则是。” 语气非常客气。按影子来看,也执礼甚恭。但她听得出来他只是假装客气,实际上固执得要命。觉得一件事情该做,那是绝不会因为她是公主而退缩的。 难怪脑子里的信息,对于这位大祭司非常不满。两个都固执的人,硬碰硬,难免伤痕累累。沈天瑶对大祭司简直做不出笑脸。 然而如今这病床上已是一个活过一生的灵魂。再见此情此影,想起雪亮的军刀、汗血的宝车、流水一般泻过去的风、风中打散的长发……那般踢蹬拼打,结果又如何? 滚滚东流浪淘尽,回首皆是枯骨蒙尘。 思凌的声音不觉黯软下来:“你说。” 大祭司顿了顿,似乎没想到能得她这样的好脸色。不过他的态度可不因此就有所软化。该说的话照样说:他责备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以至于生了病。万一有个好歹,置复国大业为何地?这都是她的错!她实在应该更仔细些! 思凌听得不耐烦,道:“这样说来,我是应该好好保重自己?” “是!”大祭司掷地有声。 “嗯。”思凌道,“我病才好些,听你说多了,头又疼了。我要好好保重,休息一会儿,你先退下吧。” “……”大祭司出奇不意被这么一堵,倒怔住。 “——还是说我想睡,你偏不让我睡?你不爱看我睡了身体好?”思凌的语音很讽刺。 大祭司连称不敢。 “还是说我觉得我现在睡觉比较好。你偏觉得我现在睡觉不好?我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那我也不用保重自己了,让你来保重我就行了?”思凌说得更尖锐,很有当年父亲指责部下的派头。 大祭司再道几声不敢,腰越弯越低,立不住脚,只好请安告辞了。 出来之后,他困惑的想:怎么公主今天……气场都不一样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公主大安 帘慕低垂,香烟暗袅。这香烟,只是土法做的香,并不像现代科技的香水那样浓纯,却也另有一番风韵。 床上的人躺了整整两个钟点。 思凌没有睡,是让脑海里那些信息尽情回旋。她好把这些信息都纳为己用。 整整两个钟点之后,思凌吁出一口气:好罢好罢!则我今日,就是十七岁的沈天瑶。 她伸个懒腰,自己掀被伸腿下床:“饿了!给我呈吃的上来!” 宫女连忙赶紧的上前伺候,一边忍着笑:公主好歹算是大安了!这一病,大约把公主拘得难受了,瞧她又是开言动腿的率性样,仔细又被大祭司念:没个皇家的稳重形状! 岂不知思凌的灵魂原来在老妇的躯体里,也是拘了太多年,“难受”两字都不足以形容。如今乍然重新回到年轻身体,跟她原来那具不差什么,纵然想着稳重,但举手动脚感觉这样轻捷,就像从木星一下子到了月球,引力全消失了也似,禁不住就想蹦个高儿。 又好在是原来的沈天瑶就是这个德性。人只道她在床上躺了两天拘束得慌了,所以放出来之后尤其兴奋。不知道她是在老妇身体里被拘了几十年,才闷成这样的呢! 思凌发现一般人等倒都挺敬爱这公主的,不像大祭司那么板着脸训叨,倒是有点儿“嗐我们公主就这么调皮”的宠爱样子,见她哪怕是太不端庄呢,也就顺着她,略劝几句,也带着笑。 见一片草地平整如茵,她又愉快的过去蹦哒,想的是怎么拿个球杆打一场三十二洞的高尔夫就好了。这时有马过来。 马上一个男人,全身结束英武,见了思凌,远远就勒缰;再近些,就下了马;到她面前,深深施礼:“公主!” 这公主却无有封号。大约是整朝公主只有她一个,说起来都是她。大公主是她、小公主是她、长公主是她、短公主也是她,实在不用再加封号了。尽管思凌总觉得公主么,还是有个封号,感觉更贵重些。这样光秃秃的,总有些怪怪的。 ——这些却都是小事。重点是,这个骑士身材修长,双肩平展,样子看起来居然很像思啸呢? 既然这个世界能有她陈思凌的灵魂、也能有许宁的脸,那么有一个思啸又怎么不可能? 只是,她是宁愿遇见思啸的灵魂、还是思啸的脸呢? 思凌心里别别直跳,双手把这骑士扶起来,要看他的脸。 这骑士把脸抬起,却跟思啸是两个人,不知公主何以要双手伸来、如此亲切样子,竟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没跌倒。 思凌心忖:行了别吓人家了!就轻轻巧巧把手往下一送,装作本来就是要夺他剑鞘的,口中笑道:“大鹰,你小心!看剑给我夺了!” 这时思凌已经将他跟脑中的信息对上了:“鹰”之护卫队中的“大鹰”,领着诸“鹰”保护公主之余,还教她一些骑术剑术什么的。 思凌喜欢这个设定——说起来,“设定”这个词,她也不过是前生在侄女爱看的小说中瞄到。她并不是很喜欢中年以后新流行起来的那些小说,觉得太闹腾。然而或许也是她年老了的关系:老人总爱看不惯新东西。如今她从头来过,或许可以多一些宽容。 她笑眯眯去夺大鹰的剑。大鹰连忙闪身退后,告罪并劝诫:“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即刻动刀枪。” “有什么关系?”思凌道,“左不过感冒而已。”至少这是他们告诉她的说法。虽然思凌根脑海里的记忆,知道真相略有出入…… “是……”大鹰脸上真是想死的心都有,“都怪小的每令公主劳累过度、对公主照顾不周!” 嗯!据说是原来的沈天瑶太贪学武艺了,出一身汗,没及时擦干,又到外头瞎跑,被冷风一吹,这才感冒卧床,以至于让思凌有机可趁…… 话说真的仅仅因为感冒而已,就让异世界的灵魂能来附身吗?思凌对此暂且存疑。 总之大鹰苦苦劝谏,思凌也不好非不听他的。他这劝谏,跟大祭司又不一样。大祭司总是拿着长辈的款儿,一副“你个不懂事的亡国坯子”嘴脸,让思凌特别的不想听他管教。而大鹰只是“我谏!”“你不听,我再谏!”“你还不听,我苦苦的谏!”“这是我臣子的责任。死了都要谏!”——这一副标准苦忠的模样,倒叫思凌不好意思对他太凶。 大鹰请思凌上马,自己持着缰,小心的引她回去。忽有人来报:“叛军又来欺侮!” 说是叛军,实际上已经是新政府的正规官方军队了。沈天瑶这边的光明帝国剩余势力,才叫贼子余孽呢!以至于不得不龟缩在“迷失之地”里。 所谓迷失之地,是人界与妖精界之间的一块禁地——对这里据说还有妖精!虽然沈天瑶从来没见过就是了……思凌在她留下的信息库里,没有见到一个活妖精影子的印象,只有“什么鬼嘛!躲起来不让我看见”的怨念。合着这些妖精们也只是“理论上”存在,跟尼斯湖的水怪似的。 ——咳咳!总之,据说凡是进入迷失之地的生命就会消失。自从十六年前,彰帝打下光明大陆,建立新朝廷,前光明帝国的将军们和大祭司节节战败,终于保护天瑶公主逃进迷失之地。他们在光明大陆也就成了传说。在沈天瑶眼里,她从小长大的所谓“迷失之地”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恐怖鬼域,它的景色甚至可以称得上绚丽,只不过进入这里的生命就对它的空气产生依赖,从此无法离开而已。一不小心出去,就容易头疼脑热、上吐下泻什么的——对,那个沈天瑶在感冒之前、练武之后,纵马悄悄儿的到迷失之地边缘去逛了!回来之后立刻卧床不起,紧接着被思凌接管。 思凌觉着吧,说怪力乱神也好……但这身体的原主人患病以及被她附身,可能真跟妖精啊诅咒什么的有点关系……这已经超出思凌知识面了。她暂时不发表更多意见。 总之,在大祭司的咒语支持下,光明帝国的士兵们是可以从迷失之地出去几个时辰的。除了化装为平民、采办货物以外,他们还可以披上军装、骚扰一下附近方圆几里的新国守军和臣民,成为传说中的怨灵。 附近的官员对于这种骚扰行动,也不能坐以待毙啊!他们采用了各种方法应对。最近一次,他们新上任的将领不知怎么想起来了,动用了几牛车的粪桶,拿粪浇这群“怨灵”们,光明士兵不怕苦不怕死,但见到满天粪雨还是难免抱头鼠窜,窜回迷失之地大本营,一边回来一边哭诉:“他们欺负我们!” 思凌本来抱着扶助弱小、还有帮亲不帮理的心情,义愤填膺的过去的。但是知道实情之后,她实在有点……哔了狗的心情。 什么“他们欺负我们”?明明是你们去骚扰人家,被人家正当防卫挡回来了好吗!既然要做鬼就不要抱怨人家贴你符、既然要做绿茶就不要怪人家骂你婊、既然成了怨灵就不要恨人家泼你粪啊!思凌腹诽。 ——哎,越来越有小侄女的吐槽功力了!思凌但觉自己老树逢春,甚为欣慰。 这时候她还没把光明士兵的遭遇往心里去,想着被泼米田共而已嘛!脏是脏,但洗洗白,不就没事了?只是于公于私,她仍要去探望他们。一方面,公主去给战士探兵,是公主的本份;另一方面,从私心上来讲,思凌还想看看他们当中会不会有像思啸的人呢! 可是她什么都没找到。而那些士兵,竟然陆陆续续的、集体病倒了!顿时上下震惊,照大祭司的话是:“寻常士兵病倒还情有可原,这韩少将……” 哦,光明帝国逃亡者这儿,有个特别能打的、年轻有为的、又有颜值又有身材的英雄,名为韩楚,封少将。 思凌想起以前听的那出西楚霸王的戏,觉得这名字有点儿不吉利……但是应该不搭界的啦!这韩楚不过是个少将,与那饮刃乌江的霸王,根本毫无联系,左不过重了字而已。 却说韩楚年轻、功夫高强、身体健壮,总不至于风吹吹就病的。别人说被泼了秽物、立刻吃不消、上吐下泻的,那还可以信一信。但这韩楚都染病以至晕倒,就颇有些出奇了。 那谷冰绡也是,听了其他士兵病况,还只是焦急担心而已,待听了韩楚昏迷,“哎呀”一声,银齿紧咬,几乎当场惊厥过去。 思凌已经准备出手亲自给她掐人中,必要的话,也不介意给她粉脸上喷点儿水,好帮助她醒过来。 “公主!”大祭司不满的警告一声,早挥手,让侍女医官把冰绡扶侍下去。 看来公主亲自动手救助身边的女伴,也有损公主形象?思凌不买这个碴,回瞪大祭司一眼。 大祭司这就出声进谏了:“公主不通医学,救之无用,何如及时发命令,着懂医的人来救助?为上位者,应知道如何调度资源,而不是失张失措、于事无补!” 这倒有理。思凌上一世原本是有理都不要听的,但后来渐渐的人事凋零,去世前,索性一个有资格说她的都没了,转觉寂寞。如今听大祭司劝得也算中正,她权且捺着气听罢,转了话题道:“燕脂郡主是心仪韩少将的么?” 大祭司不听则矣,一听又叫了一声:“公主!” 思凌想自己这句话说得又有什么错!甚至没有叫谷冰绡的本名,还用了封号,结果又被大祭司挑眼,不由她不动了气,冷冷道:“大祭司又有什么教诲?” 大祭司一点都没被她的怒容吓住,持的虽是臣子礼,腔调却比正经的拜业恩师还倨傲呢!但听他道:“公主恕臣子一片忧国心,见公主失礼,只能出声指正。” 思凌应声道:“忠臣谏正,这是应该的。只怕有人胡言乱语、无风起浪、往皇座上泼污水、有损皇者威严,那就危险了。” 却说这公主天瑶,既是光明帝国唯一嫡裔传人,顺理成章掌了传国玺,虽然因年轻幼小资历浅、还没有正式登基行完整的皇帝权力,但也是雷打不动的准女皇啊一枚。思凌自承皇者,并没有错。 她这狠劲,原是从前世父亲那里学来的,好不犀利。大祭司果然受不住,气得胡子眉毛乱掀,请问:“公主说本司胡言乱语、无风起浪么?” 这名义上是请问,实际上是质问。思凌倒是心里一动,想:本来以为他是忠臣,只不过性子急、要求高,所以对公主比较凶,但如果是忠臣,被主子这样敲打,不应该是羞愧着急委屈的成份比较多?何以竟一昧的生起气来质问!莫非是鳌拜一类的人物。这样说起来,沈天瑶至今都是公主,而没有登基,恐怕也不光是年幼调皮靠不住、说不定还另有隐情了! 这样想着,她暗暗留了个心,板起脸来道:“我只说有人会故意这样。大祭司么,可千万别不小心做成了这般样子,给其他臣民树了个坏榜样,就不好了。” 大祭司气得胡子乱吹。思凌狠狠的摆足了公主架子,瞪着他。大祭司一时倒不知如何答她,只有道:“公主把国家大事不关心,去关心儿女情长,这是轻重不分,所以本司——” 思凌听到这里,断呵一声:“大祭司!” 君臣之礼在。大祭司只好欠身道:“有!” 思凌道:“我问你,韩少将是不是如今我军方的顶梁柱?” 这倒是的。大祭司只好承认着。 思凌又道:“我再问你,燕脂郡主年幼即封郡主,生母在内宫中可是劳苦功高?她本人可是勤劳善良、深孚众望?” 唔,谷冰绡服务于类似“妇女救国会”这样的队伍,队里全是有身份地位的夫人小姐们。而谷冰绡因为大嬷嬷生前的功绩、公主的友爱、还有大祭司等人都喜爱她温婉的性子,竟被抬举为队伍的领头人。她替将士缝补衣物、做饭煮药,也是很用心努力的。就算做出来的东西不算非常精良……但至少一片心意在啊!大家都很领情。这“深孚众望”两字,也能用在她头上。 大祭司不觉点头。 思凌一声清叱:“却又来!这两人既然地位都如此重要,其间要是生了感情,难道可以轻忽?自古以来因情之一字处理不当而生风波的还少么?难道我军如今还经得起多少风波?国家是什么?不是一个个儿女组成的么?难道大祭司叫我忽略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光明儿女,却去空谈什么国家?难道大祭司以为国家是空中楼阁么?!” “……”这一顿说教,不但来得突然,并且连环递进、还都是大道理,难怪大祭司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无法拆解。 思凌也知道不好拆解,否则她年轻时候,报刊上那些打嘴战的,为何一个个都爱用这种斗嘴方式呢? 呵,那个时候还没有网络、没有论坛。一般人没法做个键盘侠,却有那笔头功夫较健的,可以向报刊投稿。一个人发表观点,其他人不同意,下一期就发个更犀利的稿子驳斥他,或者到其他报刊去,隔刊喊话。最厉害的时候,几十家大小报刊战成一团,为个唱京剧是“奴心不死”、还是“民族精粹”,就能战了一个月有余。事过境迁跟其他人说说,那些不了解当时历史的小年轻瞪大了眼睛,以为“你们太闲”。 实际上在当时,战局中人以为“凉风起于青萍之末”,真是把这当作一个正经事儿来争的,拔高又拔高的结果,任何小事都可能系国家民族存亡于一身。 思凌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倒是学了点儿这方面的本事。 大祭司发现对于思凌的高调一时破解不了之后,做出了最明智的决定。他迅速称赞道:“公主进步了!” “……”思凌看了看他,一时不能判断他是真的忠君爱国、为她的新觉悟而高兴呢;还是见风使舵、先说点儿甜话稳住她? 路遥知马力。思凌总归走着看便是了。 谁知大祭司回头又弄了个妖蛾子,竟然打算把她整进暴走森林里面去! 却说这座森林是什么所在?从很久很久以前、人界与妖精界还像一枚鸡蛋的蛋清和蛋黄那样亲密时,大抵并没有迷失之地、也没有暴走森林。后来妖精觉得人类太肮脏和危险,硬生生把灵界与人界分开,迷失之地作为两界之间的禁忌结界,是个缓冲地带,而暴走森林在此地带中又比较靠近妖精界,所以灵氛——抑或说妖氛——比较浓。晴朗的夜晚,甚至可以在这里听见奇妙的歌声;而哪怕再锐利的眼睛,都不能看穿浓密的黑色森林。 这里面有许多危险的动物,并且人一走进去就会迷路,如果在迷路的时候没有被动物吃掉,那么大半兜一圈之后就会回到原地。有幸存者回来后赌咒发誓说看到树木在窃窃私语、彼此交换位置、甚至手挽手瞬移和暴走。“暴走森林”的名字就来源于此,并且只流行于迷失之地,外界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块禁地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大祭司竟就请求公主进林中去,找个什么隐居的神医李烟,好来救将士们! “我?我亲自去?”思凌觉得很好笑。 大祭司瞪她一眼:“公主亲往,方能显出诚意……” “那也要找得到人先吧。”思凌摆事实讲道理,“什么古籍?拿来我看看?作者是谁?靠得住吗?为什么知道神医?他自己进过迷失之地吗?没进过怎么知道神医在暴走森林?进过,那怎么还出得去人间写书?在我们来之前,这里不是没有长住居民、更没有图书馆的吗……哎!祭司,你难道是在这里挖出的古籍?没凭没证的。这你也信?” 大祭司被她一连串疑问反问与质问轰炸得,头上几乎可以看见青烟袅袅升起。要不是面前站的是公主,八成已经跳起来要跟她决斗了。倒是一位骠骑老将军,向思凌凝视一眼,欠身道:“古籍是在林外居民处寻得,为前人笔记,只说李神医进了迷失之地。此地除了暴走森林,我们都探索过,那么神医所藏之地岂不只剩下这座森林?” 言之有理,但是——“那古籍是啥时候的?”思凌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百年前。”大祭司总算冷静下来了,回答道。 “那他岂不是——”思凌差点要吐出“骨头都烂了”几个字,大祭司板着脸道:“他有长生秘术。”思凌还想咕哝“你怎么知道”、“那可说不准”以及诸如此类。骠骑老将军把手按到了剑把上。 思凌凤眼一剜:哟嗬!握剑把子的人最大是吧?逼宫是吧?讹不成人就动手了是吧? “鹰”队里最年轻急躁的“传鹰”也差点举兵器了——他也觉得骠骑老将军这举动不合适! 大鹰倒是没有轻举妄动,他觉得骠骑老将军不可能在凤驾前举刀。他只是用眼神弹压骠骑老将军。 骠骑老将军面色沉重,将剑双手高举过头、单膝跪下:“或者请公主代老臣统领三军。老臣入林!” ……还是逼宫。 思凌现在没有统领三军的能力,也没能力代替大祭司去照顾军民。这个世界真是有灵力存在的,祭司的祷告真的会治愈、或者缓解一些疾病。 这些事儿都不会的思凌,好像也只有以公主之尊,去林子里请神医的能耐。 此时,深思熟虑的灵鹰才开口:“如果公主在林中遇险,凭我们鹰队是护不住的。” 思凌美目饶有趣味的投向大祭司:这话有理啊!阁下怎么回答? 大祭司显然早已想过这点:“反过来说,就算把这里的军队都带进森林,也不能说保证了谁的安全。林中地形决定了人多也未必有优势。”(未完待续。) 第三章 如果本宫死了 大祭司的话也有道理。暴走森林的情况非常特殊,不是多派些人就能踏平的。否则光明帝国的余军在迷失之地十七年,其他地方都已经掌握,也不会只有暴走森林放着不进去。 “那就请不要让公主进去吧!”大鹰进谏。 大祭司一脸忠愤:“大鹰尉!难道以为这迷失之地,就是万无一失、千古永固的江山了吗?!” “……”大鹰是个老实人,对于这种猛掉书袋的质问,有点理解不过来。但他本能的觉得,好像自己有哪里说错了、而且被大祭司提醒了…… “正是!”大祭司道,“不复国,我们不管躲在哪个角落,都只是丧家之犬,谈不上安全。只要光明帝国一天没有光复,我们所有人,全都要不惜生命、复我光明、还我国土!” “复我光明、还我国土!”所有人都条件反射的大喊。 “……”就思凌没跟上趟儿。 这个高调建立之后,大祭司后头的话,顺理成章:“所以我们所有人,下至草民、上至公主——正因为是公主,更要以身作则!公主说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又“唰”的转到思凌身上。 “唔……”思凌先前一直在看热闹呢,这么快就要拿主意了。她想了想,不但没有回答,反而徐徐回答:“大祭司,如果本宫死了,你要怎么复国啊?” “……”大祭司傻了眼。怎么来这样一个问题?都说了光明皇室唯一直系嫡裔只剩下沈天瑶。她如果死了,大祭司带着别人怎么办?就算打下江山来,他要是自己坐了……他就只是个从乱臣贼子手里重新夺权的枭雄,跟复国的高调搭不上边了。就算他想这么干,也不能当场说出来啊! 这时候就只剩一个法子:找个别的光明皇室子孙,旁系的也凑合着用了,顶上皇位去坐着,一样算复国。他大祭司仍然是复国有功的大忠臣。 可这话……同理如上,一样不方便在公主面前当场回答出口吧…… 大祭司猛然明白了:公主还是怕死!所以才要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以免被送入森林! “真是……配不上光明公主的名号啊!”大祭司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眼里差点流露出一丝轻蔑与悲哀,总算及时掩住了,且振作精神,要打消公主如此幼稚自私的念头。 可是思凌已经又抛出一个新问题:“——或者,如果这些染病将士都病故了,大祭司要怎么复国?” “……”大祭司愣住。跟前一个问题比起来,这个问题岂不是太容易了吗?他带着剩余的人继续打就是了! 思凌点头,道:“不错。本宫只听说世上有人,为了怕损失性命,所以把中毒的手腕砍掉的。如果为了怕损失手腕,而把脖子先放到铡刀下面,岂不是太蠢了吗?”一字字有千钧重。 换句话说,只有丢卒保帅的,难有丢帅保卒?然而思凌没见过这世界是否有象棋,不确定他们能否听得懂卒和帅,就打个更浅显的比喻。 “……”大祭司又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诸“鹰”们望着公主,则油然而生崇拜:他们保护的准女皇,什么时候这么有皇者气派了啊!所以这暴走森林,果然应该派别人去吧?他们都愿意替公主走这一遭—— “那我就去吧!”思凌道。 “……”所有人都被这转折惊得有点回不过神。公主不是跟大祭司吵赢了吗?怎么又肯去了呢? “不过,”思凌谈条件,“我真的把神医请回来之后,是不是可以登基了?” “这!”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都很震惊,但反应也非常快,“兹事体大,容一切平定后,老臣们从头商议如何办理!” “算了,开玩笑的。”思凌笑道,“这样罢!给我这个公主晋个封号吧?” “……?”大祭司困惑道,“公主是唯一的公主,似乎不必别加封号来称呼……” “讨个好口彩嘛。”思凌耸肩道,“可以答谢上天、也可以邀个吉祥,是不是?” “……”大祭司心说,真是个小孩子!偏在乎这些虚的!他道:“公主吉人天相,一定能顺利回来。届时,本司何其荣幸替公主晋封,以答谢天恩。” 很好!那时候思凌就叫他们把这封号拟为“思凌公主”,于是她又可以用本名了。 前往暴走森林,她说不定,还能遇见思啸呢? 她并不知道思啸在哪个地方、不知道思啸根本在不在这个世界。她只知道一件事:如果坐在房间里,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世界藏了多少惊喜、抑或惊吓。 豪情万丈甩开绛帛披风,她道:“走!” 她敢说走就走,倒是谷冰绡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眼泪汪汪赶来,抱住思凌脖子依依不舍。思凌把头埋进她的长发里,闻着恰似许宁的馨香,叹一声:“妞,别闹了,哭得我心慌。” 冰绡吓得推她一把:“哪儿学得这些村话,又混说!叫大祭司听了——”“你和我从小到大在一块儿,不会向祭司告我状罢?”思凌嘻嘻笑着,捏她一把,忽然正容唤道,“燕脂郡主!” 冰绡一怔:“是?” “我将士受病痛折磨,性命在未定之天。本宫倘能早一刻请回神医,便叫他们少受一刻折磨。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还要扯着我到什么时候?”思凌正色道。 冰绡怔怔看她,放开手,咬唇道:“我知道了。”回身就走,又转头轻轻道,“我总归等你回来。” 思凌微微点头,又回复笑容可掬的样子,随便挥了挥手。 她就这样跨进暴走森林。没有注意到为她祝福的大祭师念诵“愿国的光辉加于这柄权杖的持承者之上……”,目送她步入森林后,唇角划起一个冷冷的笑。 那森林确实有够难缠。以至于诸鹰护着公主一头扎进去之后,顿时疯逼。学微观术法的“宕鹰”正忙着布置“留路丝”,学生物术法的“灵鹰”试图用心灵波震慑住树木们,学剑术的“尾鹰”保持高度警惕、随时准备应付危险,学猎术和武术的“愤鹰”和“传鹰”则在研究怎么劈开面前的树木藤萝以便让公主顺利走过去。大鹰最忠厚,始终在努力的砍、砍、要砍出一条路—— “妖精有这样讨厌我们人类吗?搞出这种东西?”唯思凌什么都没做,只是袖手喃喃,凝视着这片或深郁坚韧、或张牙舞爪的树木。 这队“鹰”侍卫,精英荟萃,战斗力已强大到可以媲美一支小型军队,何况大祭司和军队方面又供应了不少精良装备,说他们连个森林的口子都撕不开,那简直是侮辱。不过当诸鹰丢掉一切分工、开始并肩上阵咬牙挥胳膊殴打前面的可怜植物时,思凌不得不开口关心了:“大鹰,怎么啦?” 被思凌一问,大鹰端正的脸上羞愧的泛起了红晕:“公主……请稍待,我们立刻劈出路来。” 他们已经劈了一刻钟了。可是那些植物们都用力挤在一起,仿佛故意与人为难,中间难得留出一点点空隙,一个人可以钻过去,但姿势难免狼狈。所以为了她走得更轻松,鹰们希望能把道儿开大一点。但不论用多大的力、不论用什么方法,刀子砍、术法轰、脚踹牙咬,那些植物最多受一点点伤,随即立刻更紧密的挤到一起,完全不向人类妥协。 鹰们拿它们没办法,觉得自己真没用,给公主开个道都开不出来。这样还胆敢号称光明军中第一侍卫队?他们都没脸抬头看公主了。 幸好他们没抬头看。他们这样尊敬的公主站在他们后面,脸上其实是一片冰冷,一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别废傻劲了。你没看到这些植物有多恨我们?它们会收留任何人类吗?如果什么人类真能被它们接受,隐居在这里,它们会让我们把他掏出来吗?” 幸而她没说出来。 光明军的精神是勇往直前。如果一项任务才刚刚开始做,主帅就下令撤退了,光明战士会现出什么表情? 叹口气,思凌走上前:“我来好了。” “公主——” “我念个咒语试试。”思凌耸耸肩,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她脑子里确实记得一些咒语,是从前的沈天瑶被各种老师们逼着硬记下来的。有没有用呢,思凌也不知道。但她至少会念几句。 鹰们退开一点。 思凌将手按在最粗大那棵老杨树上,嘴唇轻轻开合,神态安宁,像在哼摇篮曲,鹰们心中都不由泛起欢快的敬意:啊,我们的公主多么优雅! 但只有贴着她嘴唇的树皮能听到,这女孩子喃喃说的是什么:“老先生,今儿个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我们是非找人不可的。你们要拦着,我们豁出命来砍,把你们砍死一棵赚一棵、砍死两棵赚一双!你看看值不值。所以还不如让我们进去吧?反正你们拿手的是把人绕死呀。现在我要往里钻了,擦破皮也要钻进去。想怎么玩,老先生你看着办!” 说完这些,思凌向鹰们笑笑,把头发一挽,低头就往树缝里钻。鹰们眼见乱枝要刮上她高贵的身姿,方要惊叫阻拦,那些怪树老藤却倏然向两边滑开,露出条小道来。 果然这不是一般的树。它们懂人语、通人性! 只要懂人性的,就会怕恶人!而思凌从来不怕做个恶人! 鹰们不明就里,见状大惊,随即向思凌投去狂敬佩的眼神。思凌一笑: “用好‘留路丝’和‘回路蜂’。人家肯放弃蛮力阻挡,是有把握绕死我们。别掉以轻心。进是进了,小心进得去出不来。” 鹰们肃然应诺,都知道她这句话不是说说而已,很有可能成为现实。 他们仍然不理解大祭司为什么坚持要公主亲自进入如此危险的森林、更不理解公主何以为答应。然而他们知道,既然来了,他们就要把公主平安带出去。否则,他们将以自己的性命来赎罪。 林木分了又合。幽影憧憧。愤鹰放“回路蜂”的速度越来越频繁。只因蜂儿能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少。到最后,每十步都需要放出一只蜂。 愤鹰非常吃惊。因为即使周围都是泥土密密掩埋,这回路蜂的探测范围,也可以达到方圆十步了。 这密林的干扰程度,竟似把他们活埋了一般。 愤鹰暂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只怕引起恐慌。然而他抬眼,看宕鹰。 跟愤鹰一样,宕鹰也承担着帮大家认路的任务。 只不过愤鹰操纵动物,而宕鹰操纵微观生物。他放的是留路丝。 这是“活着的丝”,肉眼难以捕捉,却会生长、能自动修复、还会给主人传讯。 当愤鹰望向宕鹰的时候,宕鹰“噫”了一声。愤鹰低声忙问:“怎么了?”附近灵鹰等,也都望了过来。他们却只怕惊动了公主,暂时不敢高声。 愤鹰忙忙对大鹰低声禀报:“有人试图切断留路丝!” 大鹰的视线立即移向愤鹰。愤鹰道:“我的蜂还正常。”这表示大家现在还能回去。但再以后会有什么变化,就不好说了。大鹰略一沉吟,向思凌欠身:“公主陛下。” “怎么?”思凌鼓励他开口。 “公主陛下请随属下等往这边走。”大鹰请求思凌。 “那是回去的路吧?”思凌道。 这上下,其实她早已分不清方向了。她不过是猜的。 去路既然一直没有杀招扑面而来,想必人家是要截他们的后路。她带的这些鹰不是吃素的,当然发现了不妥,却怕惊了她、吓了她,只能这样轻轻浅浅、小小心心,请她随他们往安全的归路去。 是这样谨之慎之,护她在手心。 她度破天涯、看寂风浪,竟重新被人拾在心口呵护,不由感慨系之,对着这些鹰,微微的笑。 大鹰的脸“噌”就红了!传鹰怒其不争的清了清嗓子。然而最后代替大鹰开口的,还是灵鹰。他对思凌道:“公主,是这样,我们觉得有必要巩固后方。”(未完待续。) 第四章 篱绊 明明要逃跑,却说巩固后方,措辞很艺术,免得吓着公主。思凌纵然不需要他们如此委婉体贴,但也珍惜他们这份心意,当下笑吟吟道:“好!” 这就往回走。 树枝遮蔽了行路,仿佛自他们走过之后,又自顾生长了百年的光阴。鹰们再一层层将它们拂开,步步行艰,直至无路。 面前是一株老树,立地参天。仿佛自盘古开天地时就杵在此处,还将永久伫立下去一般。 它身上的枝叶,丝丝缕缕,如老者的胡须一般静静垂下,与其他植物紧紧牵绊,坚韧难解。这里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条路。 然而留路丝与回路蜂都确凿无疑的指明:鹰们护着思凌,是从这条路来的。 这座森林,到底封住了他们的归路。 密匝匝的垂枝卷须中,光影闪闪,如无数精灵的眼眸,暗中窥探:这些人类打算怎么做? 柔软的须蔓,在风中轻盈起伏,随时可以变成夺命的铁爪;碧青的叶片,在阳光下溅起晶光,不介意做坟墓的封志。 它们无语、无心、无情。它们从地到天、沙沙絮絮、永时永刻交换着非人的絮语。人类的血肉骨骸,在它们足下,如同蝼蚁。 它们看着这群人中,有个灿若朝霞的女孩子,招手叫众男子围了她俯首贴耳,听她说了数句,各各散开。 这些男人随即在树篱边摸敲攀打。这次它们结成的篱绊却是坚固极了。人类给给它们造成的伤害,实在有限。植物比人类高明的地方,就是它们会自我修复。 它们淡然看着这些蝼蚁挣扎乞命。 忽然形势急变。 诸鹰手中,各出灵式,或钻入地下、或高耸天际,把那最高大的老木,紧紧围定! “人质抓住了!”传鹰高兴道。 “树质。”灵鹰笑着纠正。 “哎,你们放我们过去,我们就把这棵树给放了。”思凌愉快的向森林叫板。 树木沙沙窃窃、一阵骚动! 它们已经不可以装作它们听不懂人话。因为思凌刚入林时放出威胁,它们明明给过反应。 它们也不可以装作它们不在乎这棵大木。因为它们确实在乎得很。它们不知道要怎样跟人类斗这个心眼。 大木簌簌抖动、激烈振颤,却逃不过那灵阵罗网。 诸鹰联手,纵破不过整座森林,好歹一棵树是镇得住的。 “你们再胡闹的话,我们直接就把树砍了啊。”思凌再次放话。 如一阵风过,枝叶朝一个地方延展。非人的细语都在说一件事:问他!去问他!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助守者!与我们一样淡然与久长,却懂人类的计谋。问他便是!问他便是! 枝涛叶浪,骤然中开,如同无穷的海浪之间劈开一条幽途,直抵琉璃龙宫。 那座小屋是石头的基座,几棵树木主动给它做了支柱,又有藤蔓蜿蜒过来,编成墙蓠与屋顶,密处滴水不透,疏处门扉俨然。更妙在这些材质都是活的,灰褐拔展、青碧披离,阳光下透明晶亮,如水洗过一般。 不知道小屋里住的是谁? 不管是谁,他在等他们过去。树林也在要求他们过去。 大鹰希望诸鹰保护公主在此地,而由他独自前往。思凌摇摇头拒绝了:“我要去那儿看看。” “公主!”大鹰不善言辞。他就是好想哭。 公主病好之后难道是更懂事了吗?他怎么觉得更难搞了! “放心!”思凌安慰道,“我们这趟来是找谁的?说不定就在那边呢?” 鹰们注目那看起来清洁无辜的小屋子:会是神医吗? “如果不是神医,还能是谁呢?”思凌反问。 鹰们没有答案。 如果你不把脚步迈出去,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思凌迈步向前。 大鹰紧跟着她。 跟上去也未必能保她平安,但他总要跟的。其他的鹰继续扣着那老树作“树质”,应该不会失失,不必非多他一个帮手。那末他就按他心愿行事,跟着公主去罢。 职责所在、心意所在,生死由之。 若问他,这步步追随,到底是为了职责、还是为了心意?他也未必说得出来。 他只是,非常高兴,他的心意与职责,可以合而为一,毫无忤触。 思凌回眸看他。 大鹰担心她非要他留在其他鹰们一起。他会抗议、会恳求。但何其遗憾,他没有权力与她争执到最后。如果她坚持,他的位置只允许他服从。 他不敢想像如果她坚持命令他退后一步,而这一步之间她遭遇了不幸,他将如何承受。这超过他生命能负担的结果。 平生大约唯一一次,他宁愿她不要回头、不要把她黑郁郁的灿丽目光投在他的身上。她可以暂时忘了他的存在、忘了让他退后,于是他可以松口气、默默的跟随着她,这样就够了。 她却还是回头。 阳光打在她浓黑的秀发上。是编过发辫的关系吗?那黑发微微弯曲着,如蝴蝶的触须、如深海的波澜。 她回头望着他,一笑。 只是一笑,什么都没说,就立直身体,放开大步走出去。 她允许他跟在她身后,一路相随。 大鹰心底“唰”的一下,撒满金粉的阳光。他跟她去,水里火里,他从来没有这样确认,有她引领的道路就是光明。 隐隐的、隐隐的,看见了小窗中的人影。 看见这个人影,大鹰都惊愕。 他也算阅人无数,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美到超越了性别。单那一抹身影,便已含着风情月意、雨恨云愁。 下一秒,思凌已经跳了起来。 她那么开心、那么激动、还有些内疚、以及埋怨,分不清各有几分,总之把她的心都撑得要炸了,而她新得到的身体又这么轻盈。她真的一下就蹦向那个人面前。 那个人也是愕然,抬了抬手,不知想推挡,还是想接揽这任性的精灵进怀。 他的手纤长如他的发丝。 “你!”思凌捉着他的手,大大的笑容绽放,“你——在这里是什么名字?” “……在下李烟。”他道。 “好。”思凌道,“真好。” 容貌跟从前一样的好。名字又比以前那个“陶坤”、又或“吕陶坤”大气美好。并且,如今在这里是个神医了,不再是任人鱼肉的孤儿、小裁缝,这就更好。 思凌满满的笑容,不能告诉他自己在笑什么,这就平添了一丝狡黠。如金光里闪着猫眼一般的绿影子。 大鹰上前一步,作礼:“先生便是神医么?” 李烟的眼神微微凛了凛。 从前思凌就熟悉这眼神,如游丝遇着了冷飔。人家还不觉着,它太娇弱了,已经深受其害,却也无处求助,只那么僵一僵、凛一凛。寒天饮冻水,点滴自己存在心。 如今的李烟,却幸而有能力自保。整座森林都护着他。触须瞬间蜷了起来,如趾爪,威胁着要攫人。 大鹰护思凌后退一步。 李烟缓缓立起,神色泠讽:“阁下有什么病吗?” 大鹰就跟他解释,不是自己有病,是战士们生了病,这般如此,如此这般,要请神医去看看。 “哦,”李烟道,“一有病,就过来找我了。这次尝到了甜头,下次还来。我说治不了,你们还得威胁我一番,砍我手剁我脚,看我还是治不了,才信了对吧?” 大鹰很郁闷:这叫什么话? “那你治得了吗?”思凌好奇的问李烟。 李烟瞧了瞧她,微微局促的错开眼睫。说也怪,在她面前,他就是束手束脚,冷脸也摆不出来了、尖刺儿也软了,狠话不但放不出来,倒把脸红了。 “怎样?怎样?”思凌背着手儿,转到他面前瞅着他笑。 大鹰在旁奇忖:何以公主一见面就能制住这神医,如同天生是只猫,专能慑这只老鼠一般? 李烟自己也不敢置信,单道:“我偏不能治,你待怎么的?” “怎么办呢?”思凌摊手道,“你不能治,我砍了你的手脚,想你也是治不了的。我只好——” “只好怎样?”李烟骇问。 “只好把所有病人,都移到林边躺着,让他们——” “多脏啊!”李烟大皱其眉,几乎没跺起玉足来。 思凌想着,这人倒是更娇气了。面上仍笑着:“他们生病,脏了有什么办法?好在一个人脏的地面还有限,就算这些人全病上了,想必活不过来,也就死了。死了也无非——” “无非怎么样啊!”李烟呻吟。 “能埋就埋。要是连埋的人手都调度不过来了,也无非丢那里罢了。”思凌笑容已敛,淡淡道。 树木们吓都要被吓死了!听说病人要贴着他们外头呆着,它们就已经全身难受了。再听说这些病人要变成死尸包围它们?说不定还没法埋?天啦噜!那得多脏多臭?想想都要崩溃了。简直是世界末日啊! 能救它们的,只有一个人类了。它们沙沙叫着哀求李烟:帮忙!帮帮忙! 李烟无奈道:“这样,我跟你们去看看。或许仍跟这森林里的特殊空气有关。就算要救,我也要些特别的药物。如果实在救不过来,你们也不能怪我的。” 大鹰心想:这是自然。你若救不过来,我们怪你也无用。只怕你无用。 思凌却是瞅了李烟一眼,将手搁在唇边,似笑非笑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呢?” 她青葱指尖,在火玫瑰般的嘴唇边,李烟竟不敢看,将目光微错,道:“我……略收拾收拾,也就是了。” 他果然只花了一刻钟,将当用的东西收拾上,便随思凌等人出林。诸鹰也将那老木给放了。 光明帝国诸人,见了思凌等人出来,各各欢喜。又见传说中的神医,不但依然少年模样,且是清媚照人,不由不多看几眼。看了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还想看,尤其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大祭司乍见李烟,何尝不是一呆,幸亏见识多、稳得住、识大体、顾大局,转眼恢复正常神色,庄重而热情的向李烟问好、并介绍情况。 一时骠骑老将军也约束住了诸将士。思凌却向大祭司笑道:“人,我请回来了。公主的封号,什么时候给我呢?” 大祭司微皱眉:“这里神医还没给将士们诊断——”他正要顺嘴儿教训思凌大局为重、别那么自私老想着自己的封号。思凌已道:“咦!当时说好人请回来,就给我晋封。祭司你是要做我老师的,怎能不以身作则、一言九鼎?难道你觉得我身为光明皇女,可以跟着你学,说话赖帐都没关系吗?” “我……”大祭司想说自己哪里说话赖帐了! 李烟一边切着脉,一边却闲闲回头,问:“哦?祭司也是帝师么?” 大祭司据实道:“不敢。本司未兼帝师位份。” “是么?”思凌翘起唇角,道,“听你从早到晚念叨,就差没拎起我耳朵来听你的话,我还当你是我老师中的老师了呢!” 大祭司被他两个一搭一唱、一讽一和,真是排练过也没这么精彩的,叫他面上忽红忽白,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这上下,唯有谷冰绡毫不被李烟的美色所炫,一门心思都在韩少将身上。见李烟把了韩少将的脉,不置可否,轻轻放开,又去换别的手腕,口里还跟思凌念些有的没的,她心下焦灼,脱口问道:“神医!这病,到底要不要紧呢?” 李烟看了看她,自是嫌她多嘴了。大祭司向来对冰绡格外宽容,此时也用眼神向她稍微比了比,示意她此时还是噤声、避到旁边去,来得比较好。 冰绡自悔失言,生怕李烟因此不肯给韩少将治病了,吓得脸颊涨红、眼里噙上了泪水,真真的我见犹怜。 偏生李烟就不喜欢可怜别人,把视线直接移开,看都不冰绡,神色越发冷漠了。 冰绡更加担忧,眼泪眼看就要滚下来,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回头,但见思凌安慰的笑:“不怕不怕。”看着李烟:“神医自然有分寸,对不对?” 李烟听着,其实是不乐意的,抬眼一看思凌,那么灿丽的红唇笑开来,露出雪白的牙,却偏是带些狠劲儿的,似乎他敢不同意,她一口能咬在他脖子上。 怎叫他不心里叹了口气:罢罢罢!什么虫啃什么木,一物降一物。五百年前风流孽债从头数,叫人于这迷津怎生得度! 他低头细把了脉,道:“这病是凶险的。你们出林撞着那腌臜物色,可是一时没洗净,至少留了半天有余?” 诸人忙点头道:“便是如此!乃是回林之后,才张罗着洗去的。便是一洗之时,正发起病来了。莫非是洗得晚了么?” 李烟叹道:“你们哪里知道!这里原是人界与妖精界的分野——” 思凌听到此处,暗想:那么在这个世界,妖精是真有的?不觉害怕、倒觉新鲜喜悦,又想着,怎么能得思啸也在此处,听得此事,想必他也欢喜得知。却是他在何处呢?一时又转黯然,且振作精神,想着李烟既能诊断,想必也能治疗,却是喜讯,便听李烟说下去:“听说人跟妖,喜欢的生存环境是不一样的。这座森林,也跟外面森林不同。本来进了这座森林,都要衰弱死亡的。我猜你们进林的时候,应该是甲子年九月三日子时三刻对吗?” 诸人一回忆,愈加佩服:“就是这样的!这个时候有什么讲究吗?” 李烟道:“九月又称朽月、玄月,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妖精喜静,属阴,此时灵气溢出。但它们也不喜欢极端,所以在玄阴最盛的时候,气氛反而转得平缓。再加上三是木曜,有益森林。这森林便是平静滋养的最佳时机,不再杀生,倒是将外来生命也一并滋养了。我猜你们进林之后,立刻进食了本地食物,可对么?” 诸人五体投地:“便是这样!”当时他们弹尽粮绝,进林之后采些野果野叶,将就着吃了,天亮之后才发现进的是禁忌森林,且喜没死,不明就里也就这么混着活下来了。 直至今日,李烟方对他们剖析道:“子也,初也,窃也。甲,析甲而出也。你们蹈时切势,窃了它们的精气,滋养存活,只是也就把妖气融入了自己的身体,再回人间,如果呆久的话,反而会不适应。可是这样?” 便是这样没错!然而他们这次出去骚扰,并没有呆得特别久…… 李烟道:“妖精喜欢干净。妖气也是洁净的。沾了秽物,跟体内已经领受的妖气不合,便生起病来了。” 众人边听边点头:不愧是神医啊!道理既然已经解释清楚,该怎么治呢?李烟道:“我不会治。” 众人继续点头:果然不愧神医——呃?! 不会治?! 不会治是什么鬼?不会治的话,前面头头是道分析那么多是有个鬼用啊! 有的将士比较粗莽,照平常就该一个大耳刮子招呼上去了!但是李神医……艾玛!李神医怎么说这种屁话时,都能如此的云淡风轻、理所当然、仙风道骨、道貌岸然……不不,最后四个字划掉!换成好听点的字眼儿。(未完待续。) 第五章 病症传染 但凡重一些儿的字眼,尚且不适宜用在李神医身上,何况是耳刮子呢?将士们一股怒火无从发泄,觉得很憋闷。 李烟大约也觉察到了被痛殴的危险,难得好姿态的主动辩白:“这种‘病症’,前人都没有记录,我也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一大群病患。我的确没有把握。” 说得很有道理。但灵鹰想啊,所谓神医,不就要化腐朽为神奇,才叫神医吗?如果一切都要前人记录过才会治,那不就是个抄书的,还叫什么神医? 他碍于身份,虽觉李烟还是在推托,但不便出声质问,暗眼瞧思凌,看公主有什么办法没有。 其他人则是在看大祭司和骠骑老将军。 毕竟光明公主以前毛毛躁躁的、大事上靠不住,遇事还是要靠大祭司、骠骑、韩楚这三位来决断。韩楚病倒了,大伙儿就看大祭司和骠骑老将军了。 这两位还在措辞,思凌已先开口了。 她问李烟:“哎!你不是自己在森林里活了这么久?也没死嘛!” 完全是老朋友嗔责,轻松自如。李烟也只好苦笑:“所以我也谨慎自保,从来没有自己出去招惹什么脏东西啊。” 言下之意,还是光明将士自己咎由自取了。 思凌正要追问一句,骠骑老将军却先道:“那末,请问神医,这病症是不会传染的咯?” 思凌被截了话头,嘴唇不悦的抿了抿。李烟看着她,也不接骠骑老将军的问话,但问她:“等你上公主封号,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思凌稍许意外,还是耸了耸肩:“思凌。” 这样她就可以用旧名生活,光明正大认领前生的这袭旧衣香揽回怀中,仿佛就更有希望,将所有遗憾的故事继续。 那耸肩的动作,斯时斯地,并不流行。但她做来这样自然,又与她气质身形如此契合,旁人看来,只觉潇洒养眼,配了那清亮的“思凌”两字,正是相得益彰。 李烟也点头道:“听说你们光明帝国,原有个传言,蒙难时将有凤凰救世,展翅凌空,明艳无伦。你是唯一的皇女,凤凰舍你其谁?‘思凌’这两个字,合天楔时,正是绝佳。” 众人正遥思那个传说,猛听天空“哗喇喇”一响,猝不及防间,正是叫人一抖,举目去望,却是岭树上插的火焰形旗子,被上头劲风吹折了。那旗子竟不堕地,被风从杆子上扯下来,如怪翅翻卷,倏忽从诸人头顶卷过。诸人仰头望,那旗子垂下来的阴影便如怪兽的须爪,从他们眼前电光火石的一攫、即逝:旗子又被风卷得跑远了。唯有草木衣带,仍在余风中沙沙荡荡、如人心意摇荡,不知是吉是凶。 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不觉对视一眼,眼神沉重而微妙。 这眼色都被李烟收在眼底。 他若无其事对骠骑老将军道:“哦,将军请把手腕给我。” “呃……呃?”骠骑老将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您先前问,会不会传染。”李烟无可奈何的提醒他。 哦对!所以……他被传染了吗?骠骑老将军吓了一大跳,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如“难道我会死吗?”“其实我也这把年纪了,看淡生死了”“然而还是不甘心!”“国之大计!”“个人荣辱!”……这一切纠结复杂的情绪,瞬间纠缠。 李烟手指尖搭上他的手腕。 骠骑老将军忽觉腕上一点清凉、如沁云点冰,然而冰又哪有这样柔、云又哪有这样实在?令他所有乱绪,刹那间完全消散。 李烟松开手道:“你跟他们一直在一起,你没有被传染。我想,暂时先不用担心传染的问题了。” “那韩少将他们也都可以救过来吗?”谷冰绡不敢问李烟,小小声是在问思凌。 她真的是把思凌当作传说中的凰女一样尊重信赖,什么都拜托思凌。 真是隔了一世,还是这样软软糯糯,肯把全身重量都交在人家身上呢!思凌不觉负担、只觉欣慰,刹那间几乎要泪盈于睫。 她合了冰绡的手在自己双掌中,安慰道:“神医一定会尽全力!”——目光问李烟:是不是? 李烟苦笑:“是,我尽力。” 他先施针给病人延命,并开方子嘱咐找药。 倒也不必海中的桑脉、天外的虹衣、前世的梅语、今季的人心,求的无非是石底苦虫哭断了的膜翅、林梢蛛网捉来的露痕、泉心老鱼吐出的泡影、雨后蛾娘托付的珠籽。虽然苛苦些,总算慢慢的,一件件也都收集齐了。再加一些光明军自有的常规药材、并李烟这些年收集储存的草药,便好熬起来治病了。 宕鹰笑道:“还当要出去买什么奇药呢!那便烦难。如今这样甚好。” 李烟听见了,顿一顿,道:“本地的病,本地的药医,这原是治理。”验了受针与服药之后好转的病患,道:“再服几剂,应是不再受秽气所苦了。”又叮嘱思凌:“我先回林去了。咱们谈的条件,你却不可负我。” 思凌笑道:“是是。从今不管有事无事,再不扰你了。真要找你,我一个人进林。随你见与不见,我总再不拘一棵树木了——那些树木不得伤我,这却着落在你身上。” “也只不伤你一人。”李烟道。这意思是,若是别人进林子,暴走树木们发起怒来,打伤了别人,他是不管的。 然而光明军这边到底人多势众。真要火并起来,谁知道树木跟人类这边,谁伤亡会更惨烈呢? 思凌不予分辨,但轻笑了一声:“行吧。回头真有事我再找你去。”送着李烟走出去,又想起件事:“哎!” 李烟侧首:“什么?” 思凌道:“你一个人,想说话儿了,就来找我,不要顾忌。” 李烟摇头道:“我不想说话。” 思凌将他的声明毫不放在心上:“你需要时,来就是了!” 李烟一直走出百步之外,仍在失笑:他有什么需要她的?她这帮子人需要他还差不多!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不着痕迹的摆脱他们这些麻烦罢了。 暴走树木们一棵棵垂下头来,与他摩娑耳语,哪里还有一点暴走的样子?直似被留在家里的小猫小狗儿、见主人回来了,连忙撒欢撒娇问安好。 李烟一株株、一枝枝的抚着它们:都好。放心吧。那些人再过些时候,就能走了。只须再忍耐些时候。 这样一步步的走到了树木给他搭的小屋子。 阳光落到这里,都清碧了;时间走到这里,都凝静了。他在光与影间坐下来,看看风、听听雨,又是一年。 这样静好的生活,他有什么必要说话呢?不知多少年前,他在人间的惊涛骇浪里,以为都要粉身碎骨了,竟然还能留个囫囵身子出来,逃亡至迷失之地,留此残命,喘息渐定,倒在林中找到了安身养命的所在,自觉已是无限的幸运。 他一生流离,不意结末有此归宿,喜出望外,再无所求。重回小屋安坐,如涸鱼回了水里,自在安闲,不觉时间之流逝。 树木不安的沙沙作响,李烟猛然回神,惊觉自己指尖垂地,在沙土上画一个人。 面孔似思凌,但穿戴神情,分明不是。 李烟心窍玲珑,简洁几根线条就能描出神韵。这个人,任性张扬、愉快残忍。 李烟看了自己画出来的这个小人,看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的举脚,把它抹去了。 暮色阴嗳,林木似在哭。李烟喃喃:“好了好了。没事了。很快就解决了。”也不知在说谁。 而韩楚等将士们,服了李烟的药,果然好转。众人还来不及庆祝,他们的情况又急转直下。 这次再犯病,跟先前不同,不再是李烟确证的那种“与妖气同化之后再遇秽物”的病症,倒像是故老相传中,人类进了迷失之地会遭遇的痛苦。 可是这支光明帝国人马,当年进入迷失之地时机巧合,已经李烟确认,跟妖气彻底同化了,怎么还会受迷失之地妖气所苦呢? 思凌只好再进林子一次了。 反正李烟说过了,只有她能进。她自己跟李烟又相处融洽如好友,应该无妨。只不过冰绡心肠软、胆儿小,仍是泪眼朦胧的,连带大鹰也额外担心,却也无他法,只能看着思凌自己进了林子。 思凌这次进林,树木们虽不伤阻她、却也不再像上次主动让开道路让她过去。思凌也无所谓,在林子里走走看看,这里戳戳、那里摸摸,摸得树们痒痒起来,又恼又无奈:你这人!罢也罢也!你从那边过去好了! 思凌见枝叶摇动、藤须飏卷,指了个方向,便道声谢,一路过去,果然见那小木屋,却是空寂寂的。伊人并不在屋中。 “他人到了哪里?”思凌问。树木们沙沙摇摇,也不知是说不清、还是知道了不告诉她。思凌回头看看简洁的小屋子,叹口气。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个屋子,傍墙有高矮两个藤箱子。箱子里装的什么?这不是故意诱人去看吗?尤其时光又走得这么空寂,真叫人手痒。 (古老的童话中,年轻的新娘被蓝胡子留在城堡里,说好只有最后一个房间不能看,但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了,惊恐的看见在她之前所有忍不住好奇开了锁而惨遭分尸的前辈新娘。) 李烟在斑驳的树影后,静静的看着。她应该会去开的吧?背叛他的信任、打开他的隐私。哪怕里面空无所有呢,他也解脱了。从此证明她跟其他人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他可以放心的送走她,如送走其他一切人,连同他的心魔。 她站在屋子里,趾高气扬的打量他那少得可怜的简单家具。真是任性放肆的一个人哪!跟若干年前她那个恶名昭著的祖先,一式一样。 然而她一个转身。 如此容易的,就把那两个藤箱弃之不顾! “为什么?!”李烟心里响起这样的轰鸣。 这个人,难道没有好奇的吗?为什么可以不动他的私有物品?不不不,一定是时间不够而已。 (像那童话中的蓝胡子,把新娘丢下一个月,新娘才会耐不住寂寞。) 人类啊!并不是真的很坏。他们只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李烟等下去。 思凌就着他屋边的泉水,取了泥土和了,竟捏起泥巴来! 李烟惊愕的望着。 她不造房子、不塑娃娃、不做糕点,指间抟转,竟是出现了一个瓶子的形状。 李烟难得出现了蒙圈的表情:什么情况?她这是要走艺术路线了吗? 可是她的手艺……实在不怎么样。与其说是艺术少女,不如说是咬牙切齿揍街机的小霸王来得更确切一些。仗着颜值高,这样的表情都驾驭得住,甚至还更显得认真帅气了。 她跟那泥巴搏斗了好一会儿。李烟的时间左右不值钱,就这么等着、看着,也会想:咦,她怎么都不着急呢? 那边的将士,再次发病,生死未卜。她来寻医不见,照理,不应该是心急如焚、左右张望、甚至大声喊叫吗? 她不着急,叫李烟怎能漫天要价呢? 她偶尔也抬抬头,看看森林之外的天际。李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儿白云悠悠,什么异常都没有。 而思凌也就笃定的低回了头,继续对那泥巴殴打、凌虐、狠揍,终于搞出了一个瓶子! ——或者说,应该是瓶子……吧? 若要说起瓶子来,天下瓶形尽有可观者。譬如美人瓶,讲究一个削肩掐腰;譬如葫芦瓶,讲究一个天圆地方;譬如盘口瓶,讲究一个亭亭凝敛——形制虽各异,但总有个“美”字在里头。而思凌做的这扭曲的奇怪东西,算什么瓶子呢? 她去拈藤蔓。 藤蔓躲了躲:你谁啊?有什么资格来拈我? “进来玩玩啊?”思凌笑嘻嘻的诱惑它,拿着瓶口劝它。 若非她气质清朗,这语气这措辞……实在是像的。 可是颜艺何其重要!那藤蔓果然吃下她这颗安利,往瓶口探进头去:大不了被困在里面,断一段触须罢了!反正它是植物,断了截,也不要紧。 往里钻啊钻的——咦!它怎么又出来了? 藤蔓愕然回望:它一直在往里钻,但是不但没有真正到达瓶子的内部,反而又到了外头。也并不是说瓶子有个破洞,把它漏了出来。是这个瓶口修长、扭回自己的腹部、往外延展。所以藤蔓往瓶肚里钻,最后又会到外头来。 那么,难道要打破瓶壁,才能真正到瓶子里面去吗?藤蔓说干就干!它想把瓶子钻破! 植物到底是一根筋的家伙,不像人类能动脑子。它们是行动派。而李烟就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脑子默默的想: 真的打破瓶壁,就可以进入瓶子内部了吗? 不对!思凌造这个瓶子时,李烟一直看着。他知道那瓶口与瓶肚相连之后,就从瓶底伸展向外界。整个瓶子,只有一个表面。可以说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瓶里、瓶外。又或者说,它只有瓶外、没有瓶里。乍看起来它有个内部空间,其实只是把外部空间扭进了里头。 这是何其巧妙的构思!李烟为之目眩神迷。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为什么她不碰他的隐私箱笼。她的世界比他盛大奇妙到那么多,不必为他紧闭的小小门口挠心挠肺、魂牵梦萦。她恩准他拥有他自己的小空间,不会擅自践踏进去。这是大象对一只蚂蚁的宽容尊重。 这是皇者对草民的礼让尊重。 呵凤皇!阳光从她黑亮长发后透过来,如传说中金莹的羽翼。李烟一时竟湿了眼睛,不知如何言语,只是睫毛闪动着,似沾露的蝴蝶翅膀。 只是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步向她。 她回头看他,并不太讶异,仿佛他行动都早在她预料间。 他向她单膝下拜,道:“思凌公主。” 用的是她想给自己加冕的封号。 在大祭司和骠骑将军拖延的时候,李烟毫无保留的、用她想要的头衔来敬呼她,完成了对她的奉冕。 没有鼓吹,只有碧绿枝叶的摇响;没有冠冕,只有阳光在她发上溅起一道金圈;没有摩肩继踵,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付出。 思凌含笑道:“起来吧。”拿着那瓶子,若有所思对他道:“那么,这里真是扭曲的空间呢。” “……扭曲?”李烟请她解释得再详细些。而那藤蔓仍在锲而不舍的叩瓶,想把瓶壁钻开。 思凌指着它对他笑道:“你可知这瓶子在正常的世界里,本是应该造不出来的?” 克莱因瓶。思啸当年指着课本对她说:你可知这只是理论模型? 理论上,瓶颈并不直接穿过瓶身,而只是在四维上完成叠加。所有现实世界里造出的克莱因瓶,都只是理论上的四维瓶在三维世界的凝影而已。 然而思凌邀请这藤蔓帮她验证时,却完成了四维理论上才存在的真正空间翻转。 这证实了她的猜测:妖界与人界,是不同维度。所谓迷失之地、乃至暴走森林的“妖气”,其实是维度的混淆,给人体造成了致命伤害。 光明帝军进入森林时,在李烟所说的微妙的时刻,接受了维度的转化,从此能生活在迷失之地,但却难以重回低维度的人间。 直到秽物致病、李烟的治疗又给他们新的变化。 “他们又病发了?”李烟试探着问。 “多拜你所赐。”思凌道,“不打紧。” “……哦?”李烟望着她,但觉那双似笑非笑黑滟滟的眸子,星光灿然,偏又比最深的幽海更深邃,叫他难以探究。 思凌走近他,伸出手,揽起他的衣带。 连那衣带都怔住,在她修长灵巧的指间,被翻转来,头尾相衔,成一个环。 思凌看了看地上:“有蚂蚁么?” 无人回答。李烟不知该如何回答。 思凌见无蚂蚁可邀,便索性捉起李烟的手指,让他以指尖代蚁足,在衣带环边缘上划循。因衣带曾被她扭了一个面,从上面的线,自然延展到下头,再流转回来。 “看,”思凌道,“它现在只有一条边、一个面。” 魔比斯环。 仅仅是一下简单的反转,就能把一条带子变成只有一个面。而两根魔比斯环侧面粘结起来,就能变成她刚刚造的克莱因瓶——理论上而已。 “抱歉,”思凌一字字的将思啸的话重复给李烟听,“只有理论上而已呢。” 一根带子能转成魔比斯环,因为从二维到了三维。它的反转,是在三维层面上才能达到的。而魔比斯环要变成克莱因瓶,必须再升一级,到四维层面上完成真正的扭曲,才能保持“内外只有一个面”的设定。 正常的世界怎么能有四维高度上的扭曲呢? 所以克莱因瓶只能在理论上存在罢了。现实中的“克莱因瓶模型”,只是一个示意模型罢了,并非真的只有一个表面。瓶颈与瓶身相交的部分,用三维世界的手段,是处理不过来的。 然而刚才思凌邀请暴走藤蔓帮她试验,证明她真的做出了一个克莱因瓶。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无意中第一次发现了魔比斯环的数学家,邀请一只蚂蚁从带子的边上爬一圈,激动宣布:“感谢你啊小蚂蚁!你无可辩驳的证明了这是一个只有单边与单面的环!” 思凌解开了一个秘密:暴走森林为什么不宜于人类?这是空间的扭曲。 李烟轻笑一声,在井沿坐了下来,道:“在你之前,我没想过你是这样一个公主。我想公主是应该养尊处优的,春天赏赏花,夏天避避暑,秋天在月亮下头叫人捉萤火虫,冬天缩在皮袄子里看雪。” 思凌挑挑眉毛:“‘我’的老爸老妈把国家给丢了。” 一个亡了国的公主,不能按标配来吧?尤其当这个公主还肩负着复国的重任,那怎么还有赏花看雪的空闲? “也是……”李烟道,“我想你大约是要辛苦一点的。这辛苦只限人家帮你披荆斩棘的开路,你要亲自走一走。不能在宫里睡懒觉了,也不能按时喝上养身美容羹,却要背那些过了时的帝王准则,好可怜的呢!”(未完待续。) 第六章 修复体质 李烟手指轻垂而划动,是延着思凌的影子,并没有真正碰触,在光与影之间,恋恋的划过。 思凌毛毛的,凤头靴尖踢开他的手:“喂,这是侮辱吗?” “恰相反。”李烟抬头望她问:“如果不是我……” (如果不是我这样的被你降服,那末你……) 终于他咽下那曲委婉,问出口的是:“你初次见我,准备说什么话,来劝我出山?” “哦!”思凌望天想了想,“这哪有什么好准备的?大概是说些:嗨!你好!你就是李神医?很高兴见到你。我住你外头,姓沈,国姓;名叫天瑶,御赐;封号公主,世袭。很高兴见面,不管你死了还是活着。我就是传说中光明帝国的怨灵公主,沈天瑶。——这一类的话吧。” “嗯哼,”李烟轻笑,终于问,“你自己找到解救那些将士的办法了?” 说的是二次发病的韩少将他们。 “是啊。”思凌道,“暂时是死不了吧。”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如此安心的在这里等她。 进林之前,她吩咐了:如果有急事,发烟花信号给她看。 抬头见天际没有烟花信号,她便知道那边暂时安然无恙。 “是移出去了?”李烟问。 思凌点头。 那些将士移到林外,呆在真正的人类世界里,反而安然。 “因为你重新修复了他们的体质!”思凌控告李烟。 “是啊。”李烟眨了眨眼睛,“真想不到啊!” 似乎是很抱歉的口气,但眼神里却一点抱歉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呢?”思凌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对住李烟,完全是质询、而不是请教的口气。 事情发展到现在,李烟绝对可疑。两人都心知肚明,就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思凌既是要他出力、也是一种试探。看他接下来是不是打算亮底牌。 “既然公主也说了这是异空间……”李烟胸有成竹,但视线还是不好意思的垂下去,“能将体质在不同的空间扭来扭去,这种秘技闻所未闻。贵军初入此林,能调整为适应此林的体质,已是万年难遇的奇遇。后来小医要治病救人,误将体质重新扭转过来,真是误打误转。再要反转,是万万不能了……” “重新按那个时辰进来走一次,再吃点林子里的东西呢?”思凌打断他,问。 “各种微妙的因素牵涉到太多,难以保证再来一次结果会怎样。”李烟道,“单从年时而论,就要四十几年后才行了。” “幸亏你给韩楚他们吃的药,还留得有。”思凌笑起来。 “幸亏还有。”李烟道,“就算不够,要再配也配得了。” “所以我们应该都吃了药,出林去罢了。省得现在分隔在林里林外。”思凌笑容里嘲讽的意味更浓。 “是。”李烟点头道。 思凌往前一步,紧紧贴在他身前,很有威逼力的低头问他:“你是故意要把我们赶出林子?” 她单刀见血。 李烟叹道:“此林本非人类所宜居。” 思凌冷笑:“说得跟你自己不是人类似的。” 李烟怔了怔,蓦然笑了起来, 那笑容没有声音,如泉水在极冷的冰面上沁出,随沁就随冻成了冰。那伤纹是千万年的凝结下去,不带一丝血色。 思凌一愕,想也不想伸出手去,贴上他的脸。 她不想他再独自跌落在他的冰渊里。 李烟着她的手掌贴住,也怔住了,凝然片刻,眼里有微弱的挣扎,似一簇火苗拿不准主意要燃成一片火海、抑或跌溺回古老的冰原。 然后一切都平静了。他不热、亦不冷的,后退一步,淡淡道:“留得性命,都属天佑。公主请回罢。李某不介意再次施针。” 呵施针!思凌其实一直怀疑,他对光明将士的治疗方案中,针术才是最重要的,口服药物只是辅助。毕竟单靠服药来解决维度的问题,未免太扯了!虽然下针也很扯……好歹思凌就当他是拿螺丝刀改造了人体的物理结构了! 总之,不管李烟说话几分真、几分假,光明帝国全体改造、拉出林子、重回人间,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反正大祭司他们口口声声叫着“复国”,龟缩在林子里怎么复呢?迟早也是该出去的,不如现在扯呼也罢!思凌是这样想的。正所谓“有花堪折终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思凌没想到的,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竟然都非常犹豫,说什么:时辰未到、实力不足,这出去只怕…… 只怕被新朝地方军队压倒了狂殴,然后就团灭了是吗? 思凌很想说:你们既然这么弱小,还整天叫嚣什么要复国啊?老老实实躲在一边过日子不就完了?还有,现在实力就算不足,那什么时候才算足够呢?这具身体都十七岁了耶!也就是说大伙儿在这里都已经十七年了。战力有什么提高吗?骠骑老将军老到都未必能上场打战了,韩楚倒是从小少年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壮年,上升为三巨头之一,可惜实战经验缺乏,这也怪不得他……话说回来,最要害之处还在于整支军队人数始终也就是这么点,都没可能到外头征兵,亏得当时带了些随军女性来,入林之后匹配几个小家庭,还算生了几个娃。 骠骑老将军是不愿意看到士兵们都在林中过起夫妻生活的!他觉得这会影响军队的战力。不过老让他们憋着,一口气十七年,确实也不人道…… 所以大祭司出手了! 这个世界的祭司,本就也兼些巫医的职责。大祭司会熬药。治些难病不如李烟,但感冒痛经之类的常见病症还是可以凑合的。尤其是涉及到精神问题…… 嗯!让人专心、让人出神、让人平静什么的药物,是祭司的拿手特长啊! 在大祭司精心配置的药物定期帮助下,凡是没有成家的战士,一点都没有受到“那方面”的困扰,一直都很坚贞纯洁着呢! 思凌觉着吧,这就像养一群阉牛一样,其实……大约是更不人道的吧…… 所以说宁肯这样蹲着,也不肯出林,到底是什么心态啊! 谷冰绡安慰思凌:“不着急哦!公主保证身体,先喝点甜羹吧!” 思凌叹气,遵命喝汤。 虽然很好喝。但她还是相信冰淇淋。哪怕咬一口全是冰渣子呢…… 果然还是要到外头的广阔天地去,才能找到更多美食吧? 思凌问冰绡:“你不想出去吗?” “啊,外面吗?”冰绡有点向往、有点害怕,“我也说不好呢。总之大祭司他们说现在不太合适……” “那我说想去呢?”思凌使坏,存心要看看她听谁的。 “啊,你说的主意,一定是有道理的!”冰绡立刻道。思凌心里才甜了一甜,冰绡又道:“其实韩少将也是跟你一个意思呢。”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甜得都要溢出来了。 “……这样子哦!”思凌郁闷。 虽然很吃醋韩楚在冰绡心目中的地位,但思凌还是要感谢韩楚这次站在她的一边,觉得大家还是出林比较好啦!这样一来,高层的意见就是二比二了,拉成平局—— 等一下!思凌是公主哎!为什么没有决定性的投票权? 思凌再一次痛感大祭司他们,真的没把她放在眼里! 当大家继续讨(扯)论(皮)的时候,连“把神医抓起来酷刑逼他把韩少将他们变回来”这种馊主意都出笼了。思凌打了个呵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给我举行公主晋封名号的仪式咯?” ——她已经是公主,但要在公主头衔面前加个“某某公主”的特殊称呼,这叫“晋名”。 本来也算是正事儿吧!可是思凌一催促,大祭司的眼神顿时是那种:你个不争气的熊孩子啊!你整天都想些什么啊? 啊对他是答应过给公主晋名。但这跟答应孩子“如果你够乖的话,就给你块糖”,是一样一样的! 孩子确实是够乖了,可是大人这时候正忙着呢!孩子扯着衣裙要大人履行承诺,你说烦不烦吧?就不能等一等? 大祭司目前就是这样的心理状态,偏偏碍于思凌这公主的身份,不能直接给她一个爆栗子,于是尤其的憋屈。 这关键时候,还是冰绡解了围。她声音儿软软的对大祭司道:“大祭司!公主真的很努力、做了很多事。晋名也应该的吧?仪式会非常麻烦吗?” “嗯……”大祭司对着冰绡就是发不出火。这也算一物降一物么?他想了想,道,“从简的话,也不算太麻烦。” “那末,不从简是怎么办的呢?”思凌好奇的问。 “那啊!”大祭司把头一翘、胡子一撅,深情而傲娇的忆起了当年:“册封公主啊!首先要给公主起一座宫殿!喻示着公主从此要给新的家庭作主母。她宜室宜家! “那宫殿啊,上面要做重檐,名为‘屏翳’,以象征遮霾蔽灾;梁上方都要确保清洁无尘,名为‘玉宇’,以象征贞洁凝净;主柱分节绘采,名为‘弭节’,象征着坚韧节操;主窗大而有光彩,名为‘清畿’,象征着公主明鉴远察;阶下缛草如茵,名为‘甸师’,象征着公主行步有方。 “做好了宫室,便要做公主的凤舆。 “那凤舆其顶需‘煌’,其壁需‘洁’,其轮需‘奕’,其驾需‘明’!其垂帷名‘清幰’,其香氛曰‘细霭’,其缀珠曰‘湛露’,其扈从曰‘硃旄’。 “有了凤舆,就要准备公主的吉服! “吉服三套。第一曰正服。正服八幅八折,皆正尺满寸,明黄底,地黄与昼红镶边,作八宝吉祥,凤舞牡丹。封使至宫正门,公主服正服,于门内接封。仪者作崇德歌,舞蹲而鼓逢。公主六肃三跪三叩而受封。 “其二曰秀服。服折六合,深蓝地,珊瑚滚边,绣兰桂蝶芳。于第二日。公主入宫叩皇致谢。仪者作润玉之哥,颂天潢、祝流长。祖赐醍、父母赐醐、手足合贺。公主答谢。 “其三曰恭服。细罗细百褶,青地五彩滚边,遍绣瑞虹祥电,冠冕垂旒,其体亦淑、其绥也泰。公主自皇宫归公主宫,仪者唱珪贽之歌,从者奉携箓图金册,礼毕。公主从此领天命、承祖恩,启用封印、受享汤郡。” 大祭司从回忆中长长叹息着收回目光:“——则此便是我朝册封公主的正礼了。” 冰绡向往不已。思凌咋舌:“那是够麻烦的。” 什么什么?大祭司一听就不乐意!他心心念念向往和纪念的盛况,她嫌麻烦?当然那一套搁现在是不合适了……那只能说他们应该惭愧!而不是“麻烦”两个字把当年盛景就糟践了吧? 若是旁人如此轻践当年礼仪,大祭司当场就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偏这话是从公主嘴里出来的,明明应该肩负中兴重任的公主!这就更糟了!大祭司准备上纲上线给思凌一番教训! 他刚吸了口气,还没把教训的话说出来,思凌已经朗声道:“那我们如今,以木叶为宫室、裁芳草为茵褥,将日光星光月光作三服、岁月流转为舆车;把将士的壮声作为仪歌、人心之归向作为封册。大概也可以了吧?有天地人心,足可代替工匠与乐手的一切补缀;若没有天地人心,要那些繁文缛节又抵什么用呢?” 这话气魄宏大,大祭司听得一时都应不得声。冰绡也自心荡神弛,不觉问道:“那父祖辈赐的醍醐呢?” “夜来风雨声,”思凌笑道,“都是父祖的祝福。父祖有灵,想要祝福我们,又怎会拘泥与什么醍醐呢?” 大祭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骠骑将军正好巡营回来,手里拿了一封拆读过的信,皱眉道:“韩楚又说,看守在外头的那个宣武都尉,是个脓包。不用怕,只管出去就好。” 冰绡听了这话,固然是好消息,尤其那封信该是韩楚新写的了。心上人的手泽近在咫尺,更动相思,看她慌慌张张的眼睫一垂,双颊又是胭然、呼吸又是细细碎碎的乱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 都有偏心 思凌暗叹:这个韩楚又有什么好的呢?长得不丑,是真的。能跻身三巨头之一,想也有些本事。然而与其他的英雄豪杰比起来,未见得如何突出。 大约还是冰绡自己这个年纪、这个性格,就是要动相思。好比春风吹来、花儿要开。这个春天实在跟其他春天也没什么不同。然而这朵花儿恰好要开,你奈它何?而这小小一个林子里,能与韩楚一较长短的小伙子又实在太少了。 总是这林子太逼仄了。思凌想,踏出去,才见海阔天空。 这边厢大祭司见骠骑将军来了,便迎上去。骠骑将军一看他与思凌的神情,也料到他们刚才又说什么重要事情了,便等着,只当是思凌又任性、大祭司一个人吵不过、要他来帮腔的。连思凌也当是大祭司又要告状了。 谁知大祭司很上路,开口便道:“骠骑,我们也该给公主晋名啦。” 骠骑老将军一愕,本能的已向思凌望去。 思凌也是意外,不过旋即将下巴轻轻扬起,展肩立腰、已经准备好要接受臣民的恭贺了。薄暮夕照从背后来,如为她加了一圈冠冕,旁边还有个粉嫩面颊天真眼睛的侍女,满满崇拜的合起双掌。 ——不错,骠骑老将军再偏心,也不得不承认,冰绡在思凌身边,只似个侍女。 ——不错!他跟大祭司,事实上都有偏心。 然而他们在思凌面前,都熟门熟路的低掩目光,直到在思凌背后,才交错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时辰快到了。 思凌大声对将士们道:“汝等愿意征战的,随我出林。不愿出去冒险的,就留在林中,平安过日子。我给你们选择的权力!” 她没有跟大祭司他们商量。她根本就不给他们反对的机会。她就要这样子,凭她良知与勇气告诉她的,给将士们选择去留的权力。而她自己,是一定要出去人间的。 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交错的眼神中,爆起凶光: 时辰到了!他们不出林。他们有绝不能出林的理由。而这图穷匕现的时刻,也终于快到了。 光明历血暴十七年肇秋四日,光明公主于迷失之地晋封为“思凌”。 当时空中只有几片云絮漂浮,不大,如碧海中捧出的花。 那碧空延展至暴走森林,逐渐黯淡消失。 思凌说这是异样的维度,固有道理。除了李烟,恐怕再无人能受那些林木的接纳与庇护,而自由行走。 而李烟,实在已不将自己当人类了。 将士的战歌作礼歌一般响起时,他向那边望了一眼,默默转身,向林子更深处行去。 他没有行步之前,人可能会以为他住在地点已经是森林的中心。他举步之后,你才知密林如海、其深还有更深处。 李烟步步行深。 暮光在他足边一层层的敛去。 便有风起,撩动人的衣发;却不是风,而是无形的生命在振翼。 便有雪飘,为翼风所鼓旋;却不是雪,而是天上浪涛溅下的浮光。 便有月出,融融曳曳;却不是月,而是异界妖精点起的丽焰。 便有梅横,枝枝在地;却不是月,是瘦若花香的妖精。 那妖精点焰踏浪、振翼旋光,徐徐前来,启花唇、吐娇辞:“呀,先生,你来也!” “我来矣。”李烟道。 妖精将近他,又飘开,弯腰笑道:“呀!何处染来恁浓人味来。” 笑语如星火,坠地蔓开,焰舌上又逸出好些精屑灵影,影绰绰也不知几缕几许,皆笑微微、盈闪闪:“呀!何处人味?何处恁浓人味!” 李烟道:“还不是那光明帝军。” “哦那股丧家余孽!”妖精们道,“他们终是死了?” 李烟摇头道:“有些人生了病。那光明公主进林来请我帮忙。” “呵那仇人的后裔!”“呵那爱人的后裔!”妖精们的语音纷繁摇落,“你可是见了她了。”“你可是杀了她了。” “是的我见了她。”李烟道,“不我没有杀她。” “可是要我们帮忙?”“可是要我们协助?”“斩断牵绊斩断恋恋恨恨。”“你许可来加入我们。”“融你入吾辈精界,来也来也。”妖精们拜托他。 “快了快了。”李烟但是笑。 “怎样是快怎样是慢?”妖精们不依不饶:“可是等一朵花开那样慢?”“可是山川崩落那样快?”“可是青丝白雪?”“可是沧海桑田?” “哪里哪里。”李烟道,“这上下,人间的一两日,他们就出林去了,以后再也不必相见了。” “……可是……”妖精们扬起了手,如花藤在晴好的天气里展起的须,相互碰一碰、又向外延展出去。 这是它们互相商量、然后又向外收集信息来求证。 李烟神色凝重了。他等着。 “——可是,”它们终于道,“他们并不出去。” “!”李烟抿了抿唇。 他相信妖精的话。它们能收集空气中人所不能见的微小粒子来推断信息、且不受空间距离的限制。它们也并不对他撒谎。从来都不。 可是光明帝军为什么不出去呢——她又为什么不出去? “并且她在你的木屋里。”“她在等。”“在休息。”“在舐她的伤。”“要把你吞下去果她的腹。”“不要去。”“她将伤你。”“她将把你带入动荡与伤害。”“深深的伤害。”妖精们劝。然而它们也知道:“你将去见她。”“如鱼入水。”“无视我等的挽留。”“汝只有一线机会加入吾辈。而这线机会终将寂灭。”“终将。要么早已完成、要么永远都不。” 李烟苦笑:“我去去就来。” “永远都不。我们唱起离歌。”妖精道:“并这痴心的赠礼,予你做万一的挽回。”它们把一粒银色的东西放置在李烟的掌心。 它光泽如梦、细小如花籽、形状如游鱼,接触李烟的掌心,拍了下尾巴,就没进了李烟的手中,没有声音、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这是‘翻转’。”妖精们道。 传说中的灵药、或者说灵物、又或灵符。没人能定义它是植物、动物、还是矿物。又或者它只是虚空的造物。 传说中它能将一切翻转到反面。乾则为坤、阴则为阳、否则为泰。 “那我是不是可以把世界上的王座都翻转过来了?”李烟看看自己的手掌,信口调笑道。 (这才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呵不!”妖精们笑语摇落:“这么一小粒,哪有那么大的能量!”“就算合整个妖界的‘翻转’,都不能转过人间。”“人间太笨重了。”“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反复他们自己罢!”“这一粒呢,只能给你自己用罢了。”“一个。只给一个使用就够了。”“如果你想,如果你要。”“让它带你从人间到妖界。” 从人间的人类,刹那间翻转到呆在妖界的妖精,这样大的能耐呵!李烟合掌,道:“多谢。” “客气客气。”“应该应该。”“你用的时候,要记住,一定要想着你的愿望。”“想你要翻转的到底是什么,切切念念。”“翻错了,可就麻烦了呢!”“麻烦大了呢!”妖精们切切叮咛。 “是。是。”李烟郑重记下。 而后,他回步,转向林间小屋,步步离开妖精们呆的地方,步步的褪了花香涛影、褪了它们的叹息。 他看见那个女孩子坐在他树藤的小屋中,披一身金碧光影,如谪尘的鸟。 这个时候,他自己胸口的叹息,才长长的吐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已经扑过来了。如一只倦极渴极的鸟儿,好容易见到一只巢,立刻就要扑来憩息,浑不顾他适不适合、经不经受得住、会不会被她锐利的鸟喙刺穿。 就这样她告诉他:“我们不能出林了!他们不答应!” “哦,”他道,“那我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好不好?” 她抬眼看他。黑滟滟的眼底惊涛骇浪,评估他几斤几两。 他渺渺一无可信之处、也因此毫无可抨击的地方。凭她卷起千层雪、他只一捧明月光。 她笑了,松开他,捧头呻吟道:“别闹!我倒想自己一个人出去呢!你陪我不?” “陪。”他道。平心静气、死心踏地。 是在妖精那里,他已经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再无挣扎。 思凌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惊讶又打量李烟一眼:“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李烟不假思索道:“因为值得。” 思凌失笑:“怎样才叫值得?” “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李烟耸耸肩,“大约病症还有方子可开,这问题却是没有答案的罢。” 思凌不是不感动。但她还有件事要好好确认:“如果我不是公主呢?” “什么?”李烟不解。 “他们说,我大约不是公主。”思凌也非常困惑,“或者至少,不是他们等的‘那个’救星公主。” 事情的转折,对思凌来说,确实很突然。 韩楚原来是站在她这边的,但却忽然来信,改了主意,不建议大家出林。 谷冰绡听闻此事,也非常吃惊,看着思凌饱受打击的脸色,她痛苦的绞着双手,喊道:“光神在上!如果我、如果我……” 如果她在韩楚心中的地位、有韩楚在她心中分量的十分之一!那她就可以劝说韩楚改主意了。她是多希望她爱的人都一团和气、意见一致哪!她不愿意看见思凌受伤,更不愿意看见这要紧的炮弹是韩楚发射出来的。 思凌镇定了一下,按手在冰绡的手上,轻轻帮她把双手分开。 本地妇女一紧张、激动、着急的时候,有个习惯是把双手紧紧绞拧在一起,大约要拧过一百八十度,嘴里还伴着一声、乃至几百声的“神明在上”!这动作搁一般人身上,容易显得矫揉造作,由冰绡做来,只觉真诚动人。但思凌仍然不喜欢看她这样拧着手腕自残。 女性的力量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实在没有必要浪费在自我伤害。 思凌安慰冰绡:“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如果我……至少我……也许我,可以让他解释得清楚一点?”冰绡无措道。 真的,韩楚这封信非常的操蛋,甚至没解释他为什么改变主意!只说什么“因为无法解释的理由,我改变立场,恳请各位考虑我的新意见。” 什么理由会无法解释啊?思凌曾经看过一个说法:世界上没有事情是三句话无法解释清楚的! 她现在很想把这句金玉良言烧成灰,喂韩楚喝下去,并奉送一句:凡解释不清楚的,绝对心中有鬼! 总之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就拿着韩楚这封信当法宝,理直气壮的对思凌道:怎么样?不能出去吧? 思凌明明是公主、是他们名义上的领袖…… 可是他们不听! 思凌明明在晋名仪式上号令三军,任选去留,要出去的跟着她准备出林…… 可是他们不执行! 他们还劝思凌撒泡尿照照自己——啊当然是用更委婉的措辞——但是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了! 他们觉得思凌现在没有能力复国,能帮忙守成就不错了!传说中的那救世凰女,也未必是思凌……也许是思凌的后裔?啊总之,思凌乖乖的活着就好了。别太闹腾了! 大祭司甚至愿意主持一次占卜,来卜问思凌是否真的天命所归。 思凌并不相信卜问,何况这个占卜的形式是:把手伸进火里,看她是不是会受伤。因为传说中凰女在自己的手上燃起了圣焰,照着人们回到京都呢! 至于思凌……思凌只想回答:扯什么淡! 她拒绝把手伸进火里。不不不!开什么玩笑?烧残了算谁的? 骠骑老将军倒也没有硬攥着她的手,伸进火里。可是这样一来,她在将士中建起的的声望,也一样消弱了。 看着熊熊烈焰、还有她避得远远的身影,他们再难相信“也许她就是凰女,会带我们复国吧!”取而代之的,她更像个普通人,与他们一样有血有肉,会痛会伤,更显亲近了,然而……那恢复光明的重任,岂是普通人能肩负的呢?(未完待续。) 第八章 我已看见你的国 人们同情的、沉默着、静悄悄从思凌身前避开了。 也许她真的不是天命所归、光焰之凰女吧! 就连思凌自己,都不由得泄气的想。 反正她本来也没计划要到这个世界来怪力乱神一把…… 可是也有可能,是大祭司他们居心叵测,存心夺她权势呢?讨厌的是她无法破解。 她一气之下,就跑进了林中,在他的木屋中,说得两颊通红、连眼里都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真是只凤凰呢!就算受伤、就算恼怒、就算绝路。没有泪,只以血来哭泣。 他抬起手,不能触碰她,只能以目光轻抚她落在他指上的影子:“那么,睡一觉罢。公主。” “如果我不是公主呢?”思凌问。 “我已看见你的国。”李烟安静道,“我已心折。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思凌便躺下了。她睡觉的样子,很静,然而仍然是锐利的,似一只擦得明明净净的、躺在匣中的箭。 当她轻轻掀动睫毛,张开眼睛的样子,像阳光落在箭头上。 利箭没有表情。她刚梦醒,张眸看着李烟的时候,也是毫无表情。 这样无情,又这样美。 是这样美,又何必有情。 她望着李烟,眼里却漾起了悲伤,旋即再转成笑意。梦境终于折转为现实。 他在她的梦里梦外,无一处缺席。 他已觉死而无憾。 妖精说得对,他不会加入它们。至少当她在这里的时候,他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在她出现之前,他或许就在等。等一个人像百年前般,给他划下深深的伤,而让他至少有个借口,能甘心屈膝、承受啮骨蚀心的伤。 他轻声问自己:怎么会呢? 这个让他宁肯把星浪花语的妖界都舍弃的人、这个等了百年才等来的画都画不出这样完美的人,怎么会被抛闪得独身一人在这里呢? 思凌问他:“这是什么?” 他手里,石钵里捣碎了胭脂血。 “啊,蔻丹。”李烟平和道。 这个世界,女孩子没有指甲油可以用。当她们想给指尖点上颜色时,就捣烂鲜艳的花、煮起昆虫的翅膀、和进矿石的粉,来和成能浸染了指甲的染料。 不是不似巫术的。 要美、要香、要求一个久长,这些人类的欲望,本就近巫。 李烟道:“请允许我,为您点染蔻丹。” “……现在?”思凌眨了眨眼睛,觉得滑稽。 “舞者的衣、战者的袍、戏子的粉墨。”李烟道,“这都是征战的仪式与装备。您面临一场恶战,而我只会调草弄花。请允许我以这种方式为您略尽心意罢!您毕竟是个女子。” 思凌沉默了一下。 她想起了那一世他为她裁的烟云,绵绵缱缱。当她能体会他的心意时,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但愿这一世,他为她调的艳色、壮她战色,来得并不太迟。 他抬起手,她让他的手掌承了她的手。秋毫蘸蔻丹,笔笔落殷殷。 天渐渐明了,将士们按着鼓号起床,像以往无数日子一样,该出操的出操、要炊扫的炊扫。 但不经意间,他们的目光,会向暴走森林望去。似怨怅、似期待。 期待什么呢?他们自己都说不清。 太阳已升在地平线上,但那初展的光线,还不足以照亮暴走森林的郁影。天风泠泠,微带寒意。 大祭司与骠骑老将军也都起床了。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睡。 走出祭室与军帐,他们不约而同也望向森林方向,之后又不约而同的、望向对方。 “她会从那森林里回来么?”他们彼此问。 “即使那样,也不能退缩。”他们又彼此回答,“哪怕神医站在她那边,也不能退让!大不了,就说出实情:她并不真的是公主!” 在十七年前篡国的血暴中,他们生怕谋逆者会杀了公主,于是要求大嬷嬷把亲生女儿跟公主互换。 嬷嬷的女儿顶了公主头衔、而真正的公主委屈作了伴女。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要来刺杀,而做的权益之计。他们也想不到,这一权益之计,一下子就延续了十七年。那嬷嬷之女,不但命大,出什么任务都死不了,而且竟然威望越来越高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至于她要带整支军队出林,这纯属胡闹!也不看看她自己什么出生?还真当是天生凤羽了?如此不知死活,出去也纯属自误误人! 他们遗憾的是真正的公主冰绡,迟迟没有成熟起来,恐亦难当重任。他们只好多受点累,尽力维持下局势便是!谅那假公主,小小年纪、张狂草率,也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去。 林中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或许只是小鹿舒了舒蹄子。 太阳往上挣了挣、好像努力想看清林中的动静。阳光更明亮了些,但林中的雾气却更浓。在那雾气中,是有足音在往外踏。 微钝的斧子,往炊柴劈下去;红鬃的烈马,往清溪垂头饮水;金翅的甲虫扳下草叶青韧的脖颈;露珠在将涸前流转的光,映淬了刀戟的寒芒。 那一足踏出。 阳光乍亮。 放它全部的热力,照这一头黑瀑繁长。 思凌披发如黑玉的炭、刹那间为骄阳点起金色的火。 斧锋咬死在柴禾间、水纹窈乱在马蹄下,珠碎刀扬。他们的目光扬起、不小心把他们的灵魂都带了过去: 是你吗? 是你灼灼烈烈,接天命来传于我们听? 或带我们出去、或教我们安心烂死于此处,刀锋血焰、抑或朽骨林下,给我们一个了断。 你可知我们渴望一个了断! 思凌黑灼灼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又一张的脸。他们的期盼与痛望,尽在她眼底。她已经知道了,他们不想浑浑噩噩的蹉跎在此处至死。死也要死出个名堂来。 她太了解这份心情。 大祭司迎上前来,困惑的看着她。这女孩子,坚定、冷峻的对他道:“取圣火来!” 她决定接受这份挑战。不论胜败,她要给人们一个结果。 大祭司被她的神情所震慑,真的去打开圣火坛。思凌等在他身后,问了一句:“大祭司,你出生入死,最后在林中吃苦十七年,所为何来?” 所为何来?大祭司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但奉开圣火,便跪地,褪下祭袍。 袍下胸膛,几道触目惊心的旧伤痕。 骠骑老将军也来了,同样袒露一边手臂。 只是一条臂膀而已,上头刻的伤疤已经比大祭司还要深繁。 他拿起祭殿法匕,划在大祭司的胸膛上。 试圣火、求天命之仪式,要大祭司的心头血,方能开启。 而大祭司身上的旧伤,并不全来自仪式。大部分还是逃亡的过程中遭受的。并骠骑老将军身上的伤,都出于征战。 所谓“出生入死”,在他们身上,是有烙印的。 他们将这烙印奉给神明。愿天鉴取,他们肝胆磊落! 思凌也不由得动容。 或许,他们并不是她以为的权奸罢……十七年孤林之中,就算只手遮天,又算什么了不起的权势呢?用这般的伤痛来换取,也未免不值。 他们或许别有苦衷、另隐怀抱……即使如此,她也并不能由着他们。 她生了这双眼、能多清要看多清;她生了这一双脚,能多远要走多远。他们有苦衷?呈给她看!由她来决定要不要采纳。在那之前,她绝不能容忍他们决定她的方向! 她将手捺入火焰中。 十指上,蔻丹殷殷。 李烟将颜色仔细的点染上她的指尖,末了还赠护手脂,替她擦抹按摩,再与她辞别。 这一双手,经人这样珍重呵护过,就算去火中炙伤,也值了。 至少她知道,即使她受伤,也会有人帮她治疗痊愈。 (很多时候,我们或许并不害怕疼痛,怕的只是疼痛会绵绵长长,成一生附骨的疤痕。) 无数双眼睛,看着那修长有力的双手,毅然决然,按入火中,如一双削瘦的翼。 这双翼却并没有燃烧起来。 短得仿佛只有一呼吸、一眨眼;又像长有一纪一劫。那双手又徐徐抬起。 没有灼伤。白如天边云、山头雪。一丝一毫焦灼都无染。 只有轻焰。 从烈火中点至指尖,轻如洒下的阳光、摇如风中的晚霞。 思凌十指尖,燃着这样确定无疑的火焰。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似乎……没有任何灼烫感呢!她茫然的转过身,向人们举起双手,大概的意思是:烧起来了。我又不痛。你们看现在应该怎么办…… “啪!”一个人跪下了。 “咔嚓啪!”又一个重盔战士跪下了。 整场的人,由缓至疾,如风吹俯的麦田,全部拜倒,包括大祭司和骠骑老将军。 他们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出于愧疚、出于惊喜。 这才是公主。原来,这才是救世凰女!他们如此昏昧,竟然视珠为石、螳臂当车。也幸亏凰女有天命所钟,火车焰辙,透囊而出,岂是他们这种愚昧的凡夫所拦得住的。 他们颤抖着,在羞愧与狂喜中,落下泪来。 韩楚在军帐中。 生为军人,已经习惯天为幕、地为席。至于斫枝为梁、张革为墙,固本等小事耳。 从林中挪出来以后,韩楚就指挥着将士们,做了个小小扎营地,而且借周遭地势所掩,不叫附近的叛军发现—— 哦,对了,自从叛军打垮了光明皇族、立了新朝之后,他们就不叫叛军了,正儿八经坐起天下来。国号为“沁”,基本延续光明时期的郡县规划,但加了军人监郡的制度。 其实也是那叛将王晨坐了天下之后,不想解散军队,但这么一大伙人养在京都也不是个事儿,就把帮他打了天下的兵马,重新养回于天下。 换句话说,就是每个地方除了个文官儿、还要养一支武军。 文官很可能是本地人任职,这样对本地风情会更了解、理论上来说也会更体恤自己的乡亲们、不至于太乱来。而武军则必须异地驻养,免得地方上有了自己势力、拥兵自重。并且沁朝新皇也希望武军能起到监督文官的作用。 以暴走森林旁边的“宜宾城”为例。城守申一珞是本地出生,先中了乡试,然后像所有学子一样,到外头游学,取得三年以上的游学资历之后,再于郡中过了郡试,一起去京中进修,最后过京试。如此过完三关的,叫“三关进士”,皇帝钦点、朝廷赐宴。因时间总在春天,大内总有鲜果传出,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总有鲜红樱桃,因此也叫樱桃宴。 进士饮了樱桃宴,赴各地任职,先要从最低层做起,一层层往上升。除非特殊紧急事故、又或皇上特批破例,否则不能越层升迁。申一珞先是回了老家,用了两年时间,往上升了一级,掐指推算,再到下次升迁,按惯恐怕至少得再等三年。然而外地有别的升职机会。朝廷鼓励官员在异地锻炼,凡申请去外地的,比本地更容易往上爬。申一珞就申请去外地,果然一个月就获准。如此辗转积累,十五年,有资格申请城守。 城守的官职,在各适格官员中,本地人推送人选、朝廷于其中点批。申一珞是宜宾出生,宜宾人对他颇感亲切,将他一并推了上去。朝廷看他于各地经验都很丰富、官声良好,比其他候选人更优越,就点了他。他上任之后,众望所归,果然凡事以父老为重,就算刮地皮,也有分寸,不至于太狠。 而宜宾城养的那支军队,却有些问题了。 所谓军队,总是这样,不养的话,怕出了事没人搭救;养着呢,又怕养虎成患。 十七年无甚大战事,沁朝军士,难免松懈。许多人解甲归田、享受天伦之乐去了。还留在军队里的,不少是家里太穷困的,想在军队里熬几年、打拼一个出身;还有一些是军伍世家,在地方上挣经验值,末了回京去升将军、光宗耀祖的。 如今宜宾城的军队守领,听说就是这么个,目前已经担上“宣武都尉”的头衔,年纪却轻得很,尚未弱冠。(未完待续。) 第九章 宣武都尉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领着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穷泥腿、孤儿、乃至混混们,能有个好的吗? 也难怪韩楚看轻宣武都尉这支军队! 光明帝国的时候,能有这群人出头的机会?光明帝国可是最讲出身的!只有出身良好的子弟,才有资格为皇帝效命、建立战功。其余什么穷光蛋泥腿子,只是要用的时候抓一把、当炮灰罢了! 光明帝国的时候,将职也不是光靠出身和资历就能封的。出身好,只能封爵。而武职,是要拿战场上砍的人头去换的! 宣武都尉这个级别,大概值八百个人头吧。 哪是个年未弱冠的小伙子能够拿到的? 韩楚随时觉得自己可以灭了这个“宣武都尉”,之所以没有认真动手,无非是怕把这个弱鸡灭得太惨,惹得沁朝派出大军来,那反不美。他也不过是骚扰骚扰、协助采办队去采(抢)买(劫)些生活物资罢了! 结果也正是这个宣武都尉,一家伙泼出哗啦啦的秽物来,生生把骄傲的光明帝军熏病了!之后更是风波迭起…… 韩楚觉着:这不是宣武都尉的功劳!绝逼不是!那小子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可惜,怎么说都好,最后郁闷的是韩楚他们,不得不被挪出林子,与大部队阴阳两隔—— 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阴阳两隔! 这次生病的将士们,有的是韩楚的本部、有的不过是在那次骚扰行动中跟着韩楚行动,被这一病,生生的重新划编制,挪到林外,恐怕以后不能再回去了。反倒是人间、这阔别十七年、换了天地的人间,从此又向他们敞开。他们又可以做人了。 之所以这些人还能理智听号令行动、不至于哄营生事的力量,就在于一个信念支撑着他们:等等林中那些兄弟们!他们很快也就会出林跟我们一起了。公主、祭司、大将军们,就要带着他们,踏上复国的征程了! 如此盛会,他们怎么可以缺席? 他们热切的留着、等着、期待着。 韩楚坐在帐中案前,不知道怎样跟他们说:林里的兄弟们,不会再出来了。而我们也不能走。我们要在林外守护他们,不知何时才是头。 这一切的转变,只来自一封信。 轻飘飘、沉甸甸压在他案头。在他表示支持出林之后,大祭司跟骠骑老将军联名给他送来的密信,向他强调:“公主”的野心,越来越明显。出林之后,她不是真正的天胄,不可能复国。而她获得的威望,将对冰绡不利。 韩楚于是再没有其他选择。 是的,他知道,十七年前大祭司他们令大嬷嬷换人。冰绡才是真公主。 那时他还小。当他成长上进、进入权力核心的前夕,大祭司他们向他摊牌,问他什么意见。 韩楚愣了一小下,然后就回答:“我守护真正的公主。” 大祭司和老骠骑满意的微笑,而韩楚在该刹那,心意通明:他要守护那个女孩子,谷冰绡。 是的,不管她是公主、还是郡主,韩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自觉的注视那娇小的身影,但每次视线能交汇之前,她总是先娇羞的把目光躲开,而他再也不方便追上去。 何其荣幸他爱慕的对象、跟他守护的职责,合而为一。何其遗憾他从此再没有资格,向意中人表白。 韩楚只知道,从此他奉上了他骑士的誓言,作为古老帝国军人的骄傲,不容更改。 当他被李烟治好了病、也修复了体魄、不得不搬离迷失之地,他出于一个军人的专业素质,认为所有人出林是合理举措。然而大祭司他们来信,指出这对冰绡反而不利,韩楚不得不重新调整自己的立场。 他希望光明军队生存下来、壮大发展,然而这并不能以危及真正的公主地位为代价。身为军人,他太知道权力场的冷酷。现在这个假公主迟迟不能撤,就因为她的权力威望已经既成事实,大祭司他们怕拆穿真相会造成过份的困惑和动荡,所以只好拖延下来。 如果冰绡慢慢展现出真正皇族的素质就好了,到时候宣布真相,水到渠成。可惜尽管他们都在努力帮她制造机会,她也确实积累了好感人望,却总不瘟不火。反观那个假公主,每次都能横冲直撞霸足风头,说运也好,总之就是逢凶化吉、越来越耀眼。 这种情况下,如果让她出林施展拳脚,别人可能会更加崇拜她,从而不能接受别人来作公主了,哪怕那是实话……谁说实话就一定能卖座? 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呢? 韩楚眉心打结,陷入艰难的思索中。 外头忽的响起惊呼:“出林了!”满满的都是喜色:“都出林了!”“他们都出来了!”“将军!公主!祭司” 大祭司与骠骑将军作前后先导,护着光明公主,所有人马一起出了迷失之地。 韩楚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出来看见这一大队,以为是自己眼睛看错了。 “少将,大家真的都出来了!”他手下欢天喜道,“他们采纳了少将的谏议!” 唔,因为韩楚一开始是谏议全体出林…… 后来他改了主意,就没敢跟手下说……他没想好要怎么说! 结果这帮子人又出来了。 “你们怎么又出来了呢?”韩楚心里千回百转,都是这句问话,楞是问不出口来。 “啊少将!”老骠骑作为前锋,先跟韩楚会师,握着韩楚的手,老泪纵横,向后示意,“我们的公主——” “少将啊!”大祭司也在后头跟韩楚致意,纵横老泪,把话补完:“这是我们的公主!” 思凌在前呼后拥中,很礼节性的点点头笑笑,神情完全是那种“我本来就是你们的公主啊,有什么好啰嗦的?” 等大祭司他们终于用双关语与眼神把这变过去又变回来的转折让韩楚弄明白之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老骠骑举手在他面前晃晃:不好,少将这是凝成了盐柱? 思凌的眼睛眯了眯:这里头绝逼有戏。她回头慢慢的挖也就是了。 而谷冰绡担心的上来:“韩少将,你怎么了?” 出谷黄莺一般的娇声软语,终于把韩楚叫得回神:“哦我!我刚刚在想……”说着就把脸都红了。 他在想他跟她之间,终于又平等了。何其不幸她不是公主,仍然是郡主。何其幸运他们又般配了! “在想什么呢?”思凌拽着马缰,悠悠的问。 “哦那个,”韩楚的脑筋转得也算快的,“我在想食粮、宿营、还有安全警备工作。” “你没有准备吗?”思凌淡淡道。 “有。有!”韩楚连声道。 事实上,他在建议全军出林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做相应的准备;在改了主意之后,还没来得及撤销。 粮食不算很精美,但足够裹腹。扎营地也留足了。但营帐没有全扎起来。幸亏可以紧急先做几个粗糙点儿的供临时性使用,韩楚自己的帐子让出来给思凌和冰绡她们。精细的帐子之后再赶制…… “这是长期驻扎的打算嘛?”思凌评价道。 “是。”韩楚不是不得意的,“此处有地利。公主请看,那片山林木茂密,正好遮蔽了宜宾视线。因迷失之地怨灵传言,人们也很少往这边来。我选此处沟谷,正看中它有旱壑贯通、有泉水,来去自如!住几个月都完全没问题。” “我不希望在这里住上几个月。”思凌却道。 既然出来了,进入人间才是应有之义。如果还是龟缩在山沟里,跟迷失之地有什么区别?甚至失去了迷失之地的庇护!那还不如不出来呢。 她拿定主意,又问韩楚。“你说过这里的都尉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儿?” 那是!年纪比思凌还小呢!思凌还算是个少女,那宣武都尉却真的是个小屁孩!到宜宾驻扎,完全是镀金来的。韩楚没把他看在眼里。 “那么,打下宜宾,应该很简单咯?”思凌又问。 毕竟沁朝不允许地方上建立自己的子弟兵,各地的军队都是中央调派驻扎。这宜宾派来的宣武都尉,既然本事不济,将熊熊一窝,看来宜宾是唾手可得。 韩楚果然满口应承:“打宜宾倒是简单……”说到这里皱眉道,“打下来以后,旁边的军队都过来了。守是守不住的。” 这已经是人家的睡榻之侧,岂容光明余军筑巢?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还要他说明白?唉! 他心里对这个公主,还是颇有微词。 以前以为她是乳娘之女而习惯了轻视她、还是如今替冰绡不值而不愿意尊她为公主?他自己都说不清,总之心里还有那么个褶子,触不得、抚不平。 他闹着腹诽,思凌只是淡淡问一句:“是吗?守不住?” 人家的睡榻之侧,就不容小猫小狗筑巢了吗?经历了上世之后,她是不信了。 上一世,在的睡榻之中,蚂蚁打洞、蚯蚓爬墙,还不是把偌大家当零敲碎打的弄过去了。可见事在人为。 在出林之前,她就向骠骑大将军请教过附近的地形。 骠骑大将军确实说过附近有宜宾城,驻了好大一支军队,要小心提防。宜宾城有大小道路,通往各城池县镇,一呼百应,不是个方便占为己有的地方。 然而宜宾城的西边,是迷失之地;而东边是密林与深涧,称为仁岭,虽不至于像迷失之地一样灭绝人烟,然而也算天险了。岭高林密,其中颇住着一些蛮寨夷族,名义上向汉人朝廷称臣,实际上从来没有真正受收编。 当年光明残军往宜宾这方向逃,就是想着也许能在仁岭深山里跟王晨军队周旋,后来终于没能进山林,倒是在迷失之地另辟了一番天地,也是意外。 如今思凌想想,宜宾既是大城,也就是可以抢一批物资来用。抢完之后,再进山林,有何不可? “那就要跟山民们打了。”韩楚抗议,“而且朝廷若知道我们在山中,一定调大军来围剿,一样是抗不过的。” “这样啊,”思凌笑眯眯道,“那我还有一个建议,反正肯定是打不过沁朝了,又不敢出去壮大自己力量,那就不如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省得拘一群将士们在这里受苦,好不好呢?” 说到最末一句,她话音变得很凛厉。 韩楚总算听出讽刺来了,咬了咬嘴唇,默然聆讯。 在听皇族教训时,没有大声附和,就已经是沉默抗议了。 他对思凌的说话,终难苛同。 冰绡都看在眼里,于袖中紧张的悄悄绞着手绢,心里很煎熬:一边儿觉得公主好帅、另一边又看不得韩楚受窘,简直不知如何站队才是。 思凌已经放声又道:“如果沁朝真的将天下经营得样样都好,处处都胜过原来。人民安居乐业。整个儿是个无缝的蛋。我们还做什么抱蛋的苍蝇?说真的,就认命了罢。” 韩楚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骠骑大将军:这句话总不像话了吧?他们坚持到现在是为了“正祚”这个大义名份!是为了光明基业!并不是为了什么草民们的幸福才坚守在林子里吃苦的……当然他也不好意思说不为了人民幸福……总之公主彻底把草民放在第一位的提法是不合适的吧? 可是大祭司如今已经俯首帖耳,像只忠犬般,主人说什么话都赞美了。指望不上他提反对意见。而骠骑大将军也尴尬的呵呵一声:“韩少将,是这样,新朝确实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打垮光明帝国、建立沁朝的王晨,从几年前,渐渐淡出朝政,听说是醉心修道、走火入魔了。政事主要由他的年轻太子、率领诸臣们打理。偏偏那太子也不是他亲生的,倒是他过继了他战死的兄弟的儿子。王晨本人……咳咳!听说某个方面不太行…… 如果那太子天纵英姿、命定贤主,这就算顺利上位。偏偏太子虽然优秀、也不过是普通的优秀而已,并非万年一遇的皇者。而那朝堂中呢,也像所有班子一样,有些人太废物、有些人又太能干,各抱地势、勾心半角,所以如今的沁朝,也是山雨欲来了。 上梁不正,下梁就歪。目前各地也有些官员谋算着划地为王,有些人则直接占山做了土匪,沁朝也没有能力完全清算。 这种情况下,光明军队低调一点,还是有空子可钻的。 打心眼儿里,骠骑大将军其实觉得思凌这个战略意图,在大方向上是诱人的,细节则颇可切磋……但是光明公主有神佑,一定没问题! 他都被“天命”所眩惑,大祭司就更别提了。两个人都支持思凌。思凌则帮着韩楚也说了一句:“韩少将的考虑也有道理。我看,我们分头先去宜宾、仁岭两地摸摸情况,怎么打、怎么跑,有了定见,才便于执行。好在是韩少将此地选得稳固僻静,只要我们探情况的人机伶,其余人安静的等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变数。” 韩楚听了这一声肯定,心里也暖得多了,与众人一道商议两边各派什么人去探情况、以及此地大部队如何安顿。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此地第一个就该由骠骑老将军留守最好。说是说骠骑老将军懂得多、人望高,在这里压得住,大家放心,实际上还有一句话大家不敢说出来:老将军年事已高,这身子骨儿,端的一年不如一年。要是到外头出差使,真怕有个闪失。 大祭司陪着骠骑老将军守着大营,此事已定。至于去仁岭打探的任务,就由韩楚锐身以任。这人心气是高了些、脾气也傲娇了点,但该上场的时候还是很勇敢的。 思凌上一世也听父亲说过,出外打战,未必要唯唯喏喏的才好。带刺的人,平常嫌不好管理,上了战场才知道那种人能打呢!只不过做这种人的长官,也要有些本事,才能挟制得住便了。 当时思凌不假思索的朗朗道:“爸爸在,还有谁是挟制不住的?”陈大帅大笑。 如今思凌自己也有了领兵率将的机会,她但愿不堕乃父之威。 仁岭既有韩楚主动出击,又且给他配了老兵,约好了只说是外地客商来采办山珍的,料来蒙混得过。思凌自己就要了去宜宾的差使。 大祭司谆谆嘱咐:“公主万事当心,一切以凤体为重。”却倒是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这个人,原来当她是仆妇之后,对她就怎么都看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如今真认她是公主了,又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她说什么话都当是天宪,半个字也不敢反对了。 思凌原来看他像个反臣,动不动要谋权篡位似的,那个嚣张;现在看他又似个佞臣,说出来的都是顺耳话。对这个人,以后还是要当心一点,不能听他掏心窝子那马屁话说得好听,就真当事儿能办了,免得回头一块儿欢欢喜喜进了沟里,他还睁大眼睛诧异呢:咦!公主说得话怎么不灵了?(未完待续。) 第十章 瑕瑜互见 就是知道大祭司指望不上,思凌不带他去宜宾,宁愿带着李烟去。她看李烟倒是有点小聪明,遇事会有急智,说不定指望得上的。 大祭司倒是看李烟不放心,当着面就嘟囔:“啊呀!神医是新来的呀!”其实就是不放心人家的忠诚指数。他对鹰队的忠诚度比较放心,希望思凌能把鹰队都带上——就算不方便全部都带上吧!能多带一只也好。多多益善! 思凌骇笑,最终也不过就带了大鹰跟着。 大鹰忠厚、又有主持大局之才,缺点是遇到急变不容易有巧妙的对策。而这点,恰恰可以由李烟来弥补。 思凌数数现在手头能用的人,各有各的缺陷。不过哪个指挥官也不能指望手下有个全才——要真有这种人才,倒要防着他爬上来夺权了——幸亏这种人才也不多。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瑕瑜互见的,全仗着指挥官安顿好了,彼此呼应、彼此掩护,就盘活了棋路。否则,棋再好也下成臭的。 如今人事安顿停当、任务各各分明,骠骑大将军与大祭司就安置大营中众将士们;韩楚则与思凌领着帮手,分头出发。 别说韩楚那一队要略加打扮,看起来更像个客商;大鹰与思凌他们也一并易容改装过了。连思凌的一双眼睛,大祭司都怕太美了,要惹人瞩目,特意拜托李烟,替她先拿药物薰过,令眼眸变得灰蒙蒙的,看起来仿佛浊色一般,又将眼皮上添两片东西,看起来仿佛是一双耷拉的三角眼,连声音也改了。李烟自己,当然也改过,把那祸国殃民的容貌身段,尽情掩去,这才放心行路。 思凌他们往东出了山林,又走了约半里地,眼前一阔,但见一片平原,绵绵青展,也有稻田菜地、也有果园花圃,其中阡陌交通、人家点缀,煞是好看。 原来这宜宾城嵌于迷失之地与仁岭之间,乃是一大片平地,极宜农耕,又有官道南北贯通,交通便利。人民也算是安居乐业。思凌与大鹰、李烟一路走来,见到农物丰美、气氛闲适。路边偶有酒家,青帘高挑,露天放着几张桌子,坐些乡人路人,却也不过饮茶,桌上略放些果子炒货。他们吸着旱烟、指点着田地,彼此笑谈。又有村童挽了裤腿,在溪边踏水捕鱼作耍。 思凌看这里风景悠美,想着待打起战来,一定生灵涂炭,这样的景致都受破坏了,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然而也不能为此就裹足不前。他们仍然进城,迎头就撞上了一个热闹:但见观众盈街、万人空巷,小屁孩在大人的腿间钻来钻去,有时被迎头呼上一巴掌、骂上一声“个小兔崽子!”而货郎的鼓声已不失时机的响起来:“吹糖转糖梨膏糖的卖——” 这是庙会、是社戏?非也非也!却是一个死囚,要拉往刑场去。 旁的囚犯坐囚车,这死囚却是作怪,有马车好坐。旁的囚犯上枷受绑,这个囚犯却是稀奇,还有蟒袍着身、玉带围腰。旁的囚犯满脸披血,这个囚犯倒是涂脂抹粉! 但见这个男儿郎,满脸涂白,眉心一抹朱砂红,身着戏袍,手摇折扇,乘着马车,摇摇摆摆、摆摆摇摇,一路过来,直似个八百年前的小生郎君作了鬼,来与人开玩笑呢! 衙役们在旁拿着出死刑的执事,时不时敲个锣,倒成了唱戏的鼓点。那人张口拉一声嗓子:“说不尽水晶帘下脂香粉媚——”竟是字正腔圆。两边看热闹的轰然叫好,那人举起双拳抱一抱,多谢父老乡亲抬爱。 思凌见到这种场面,自是新鲜。李烟已向人去打听。大鹰这里护定了公主。半条街外有个马戏班子犹在舞狮子讨钱。 这狮子满身披锦,口衔铃铛,又威又媚,把个竹蔑编的绣球舞得滴溜溜转,观者喝彩,执盘的小丑便躬身讨钱。有促狭的混混便道:“狮子呢?狮子朝大爷鞠个躬、打个滚,大爷便给钱。” 说来也怪,旁的舞球狮子,不用大爷催,便已打躬翻滚、献上那叭儿狗般的媚态了,这只狮子却是傲气,被人催了也不弯腰打滚,倒是把那玩刀的刀袋子一扯,唰啦啦那雪亮亮刀子掉出来,晃得人眼一惊,那狮子足动头摇,把那刀子舞得也跟雪球一般!调笑的混混吓得全身一凛,雪球中却有一把刀朝他飞出来,几乎没扎着他,吓得他浑身一抖,眼皮一霎,面前寒光已敛。那执盘的小丑,手一探,像抓个田螺一般,就把刀子给收了。 大鹰目光望过去,一时不辨是那小丑空手入白刃功夫到家呢、还是那狮子有意好手法把刀柄送到他手里的?一边李烟已向买鱼的过路人打听得来:这囚车上的男子,奸杀了本地一位小姐,按律论斩。他名杨群,原是宜宾城守申一珞的把兄弟。难得申一珞公正无私、依然把他送来砍头。只不过既是兄弟,难免尽点兄弟情义,就免了锁枷捆缚,请他好好吃喝了一顿、坐上大马好车。杨群又说平生好戏,最后一程愿能扮上戏装,唱个痛快。申一珞也允了。 这杨群虽然向来好酒贪欢,但为人热闹讲义气,其实在宜宾城里人缘不错。大多数人对他颇抱好感,乍听说他竟然干出这奸杀的恶事,颇感愕然。但杨群本人供认不讳,且说当时醉得很了。 人听了都唏嘘,都道这碗黄汤果然误事。且敬他敢作敢为,慨然赴死,也不失一条好汉行径。来看他受刑者颇众,见他慷慨高歌,也不由叫好。 这囚车队伍行至城中心路口,开路的衙役嫌拥堵,向前骂道:“还不速速让开?这是你们卖把戏讨饭吃的地方吗?慢些儿,小心一顿孤拐有得好吃哩!” 那马戏团就收了把势,小丑把小混混等人手里要来的钱,都放进囊中,随众避到墙边,连那锦毛狮子一起敛足低首立好了。 这些衙役们押着狮子方来到街心,忽听一声喝,旁边忽亮起一片银光。 却是那个卖鲜鱼的,原挑了个担子,在路边剔鳞剖腹的伺候客人。人爱他鱼鲜价廉,颇买上几条。不料这押死囚的队伍来面前,他发一声喝,起脚踢翻担子,那一担的鲜鱼,都银闪闪的飞将出来,直似一排飞箭。只苦了待得最近的一个顾客,唉哟一声,仰天跌倒,已经面上身上鲜血淋淋,都是被那鱼箭打出来的。 这鱼箭阵,便宜那最近的顾客受了十分之一强,另外十分之九都打向那押车的衙役们。 衙役们奋力抵挡,无奈那鱼又猛又滑,竟是挡无可挡,一个个都叫痛连声。那卖鱼小贩早拔出解腕尖刀,扑将过去。 衙役们被鱼箭打得吃痛,且喜都不致命,倒是激得发出狠来,见那卖鱼小贩扑将过来,哪肯轻饶,便截住了战成一团,一边“劫狱啦!”“强盗也!”连声价喝,那报警的锣也是震天价筛。旁边城民哭爹喊娘,摔逃成一堆,只恨没多生两条腿。又有卖花摊、卖抄手的,都有杀声刀光,竟不知这劫狱的来了多少人,只是混乱成一团。 大鹰眼观六路,知劫狱的并不多,且笔直冲着那些衙役们去,刀光闪得再亮,须碰不到公主身上。倒是这些吓慌了夺命奔跑的,又推又践、混搡混踏,却怕冲突了千金凤体。 他道个罪,轻轻奉起思凌,凌空飞起,去落在屋檐上,避开了街上的混乱。思凌看着下头问:“李烟呢?” 那衙役们眼角晃着有人飞起,叫道:“那边也有强盗!”被劫狱的困住了手,他们没能去攻击大鹰与思凌。不过他们之中竟然有能放袖箭的好手,抽空朝思凌这边放了一箭,只落了个空。 原来大鹰见衙役喊叫,也自悔孟浪,招了不必要的注意。幸喜此时处于高处,朝下一望,见到人少的角落,已自带了思凌下去。那袖箭来时,已是晚了。一边大鹰看见了李烟:及时利用地势躲在了一个角落里,采用的身体姿势也是最不容易被践伤的,想来无碍。等局势略平靖些,两边便可碰头。 那衙役们恶战劫狱者,一时打不退,不过把个囚车是护住了,想着不失人,就是立功。等同伴们赶来擒杀强盗,他们就好领功了。 想是这样想得美,猛可间变生肘腋。那墙边的狮子,瞅个空儿,身子一抖,把皮抖落下去,露出人形,相当矮小,却是个侏儒,好不凶悍,抄着短刀,往衙役们当中空隙一点,就已经晃过去。衙役们急回头时,他手起刀落,已经把个囚笼剁开。衙役们吼着要来打他时,他携着杨群,轻巧就走了。 思凌忙催大鹰:“追!” 她看这侏儒有本事、有来头,且跟官兵作对。搞不好这宜宾城,就着落在这侏儒身上呢! 这种时候,只能把李烟先丢下在这里了。思凌望着大鹰,还未作声,大鹰已自省得,便同李烟远远使个眼色、拿手往左边比一比,意思是回头在城门处碰头。如若不行,他就先回大营去罢! 这里趁着整个宜宾城的守卫力量还没有来得及调动起来,那侏儒挟着杨群出了城。大鹰负着思凌,也紧紧跟上。 那侏儒轻功不错,挟着个人,依然矫健,大鹰也不遑多让。两个追了个首尾相连。不移时,早离远了宜宾城,但听水声响,前面出现一条溪流。侏儒就沿着溪涧跑。那溪面越来越宽,成了河,又没有桥和渡船,思凌和大鹰看着他是过不去了,略微放心。 只是天色也越来越晚。太阳落了下去。本有月亮,偏偏天上云也多,把月亮也给遮了,天地一片沉冥。 那侏儒到几棵大柳树下头的影子里,把杨群往地上一放,回首向思凌他们怒道:“你们两个,打的什么主意?想黑吃黑?当我拿的是什么红货?” 那杨群好容易喘过口气,摸着脖子道:“则我是红货么?” 思凌听这杨群说话动静,不像是会奸杀妇女的无赖,听这侏儒说话却更是清越,真是金声玉振一般,并那一双眼睛,在那暗影里,都是寒星一般的映人。这样人品,怎么偏偏生了侏儒的五短身材,也是老天弄人了。 思凌既对这侏儒心生好感,不愿捉弄,开天窗说亮话,指着杨群笑道:“这个不是红货,是个待斩的囚犯,阁下为什么要救他出来呢?难道是采花蜂一起的人吗?又或是要把他带出来动私刑吗?” 她一连猜两个,想着总有一个对了,那侏儒却是一个都不回答,只抬起手来,也指着杨群道:“你看他像采花贼吗?” 思凌原是看着杨群不像。不过她道:“人不可貌相。他像不像,我说了有什么用?并你说了也没用。除非——” 杨群连连摇手:“不用替我想脱罪了。”侏儒却追问:“除非什么?” 思凌淡淡道:“除非那死掉的姑娘自己活过来,能说话,指证他是或不是,那才好听一听了。” 侏儒一怔,大笑:“原来要死人复活,说的话,也才只好听一听,并不能就算得准。阁下这疑心,也算是有一无二了。” 思凌翘了翘嘴角:“人既然满嘴谎话,怎见得做了鬼就一定会老实?如果看着对方是鬼,就全盘听信,炮制了活人,那活人也变成了鬼,与原来那鬼重新扭打回来,你倒是听谁的是呢?” 大鹰在旁听着,暗暗佩服:不愧是我家公主!说出话来,乍听似乎是无理的,等听她说完,才知世上所谓常理,才是无理的。她能发所别人之不能发,这才是锻造新世界的天命皇主呢! 侏儒以前也未见过思凌这样的人、更没听过她的道理,听了入耳,先是一怔,想想,无辞可答,再想想,转为欢喜,便行礼道:“兄台高论,受教了!” 思凌见他如此,也喜他坦荡,客气一句道:“这也不算什么。”就问,“然则兄台把这死囚截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把兄弟交情 侏儒转头对杨群道:“你听见了,人家要死鬼复生,还未必信你。你怎么办?” 杨群苦笑顿足:“我怎么办?我都招啦!都是那一碗黄汤误事。英雄们不必问啦!就把我押回去,受那朝廷的明正典刑便了。” 思凌听了,对那侏儒道:“人家愿意受刑,你偏要多事,为着什么?难道是他的亲戚么——” 杨群听得一吓,往侏儒相了一相,道:“我没福气有这样的小英雄亲戚罢?” 思凌听他说一声“小”字,以为是指着身材而言,只怕那侏儒听了要发火。 那侏儒板着脸,揪了杨群,却从阴影里走出来。 思凌一见,暗叫声惭愧:原来人家哪里是侏儒? 这小小身材,原因为人家年纪小!不过是个男孩子而已。 说是男孩子,仔细看看,他又应该不再是孩子了。 他就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脸色还是粉萌萌的,眼神却已老成、甚至带了狠决,叫人一见,不知是怜他的好、还是惧他的好。就是这样微妙的一个人物。 思凌定睛看清了他,不知为何怔了片刻,似乎像是哪里见过他,却又说不上来,只能讷讷道:“哦小……兄弟,你为什么劫狱?” 男孩听人叫他小兄弟,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也没发作,嘟着嘴道:“这要问我阿哥去。” 思凌眨了眨眼睛:“城里劫狱的,哪一个是你阿哥?” 男孩并不回答,只是脸色更阴郁,想是现在都不见城里有人出来,他阿哥与其他同伙,都已落入了朝廷之手,生死未卜。 杨群心里也不好受,安慰道:“这样,你把我送回去吧!我跟城守说句话,让他放人得了。” 看来,他跟申一珞的把兄弟交情果然很好。就算犯了事要受死,他在申一珞面前还是说得上话。 男孩仍然不答,却忽道:“杨群,你喜欢看花灯。” 以他这小小年纪,对杨群直呼姓名,是很不客气的。偏偏他说得太有威严、也太自然了。杨群就好像在公堂过审,本能就应道:“是!我……算是爱看吧。” 男孩冷冷道:“今年九月,本朝生诞,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你看中一个女子,尾行至僻静处,欲行奸污,那女子奋力反抗,被你拿石头砸死。这是真的?” 思凌听得心头作呕,望向杨群的目光,就多了杀气。 毕竟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凶,但既然他自己应承下来了,思凌这怒意不向他去、更向谁去? 那杨群也窒了一窒,握紧双拳,方道:“是——我!”语气中一些忿懑、一些不甘。 男孩一毫也不放松:“是你污人清白、为非作歹、禽兽不如?” 思凌看出点端倪来了,暗示大鹰也不要干涉,由这男孩逼供。 杨群低头盯着地,就好像这黑乎乎的泥巴地有什么好看的、盯久了能盯出一朵花来似的。终于他道:“我……是喝酒了。我拿一命抵。” 仍然认罪,但没有以前那么坚定了。他额角有汗沁出来。 男孩趁热打铁、敲钉转脚的喝道:“以后人说起你,都说杨群是逼那手无寸铁弱女子到穷巷的色棍,扒人衣服的禽兽,借酒盖脸的混帐。再有人喝了三两三,对姑娘动手动脚,摸脸掀裙、点污清白、毁人一世,末了说,我也不过是做了杨群那般——” “不是我!”杨群大吼一声,随后如失了力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汗流了一额。 男孩点头:“原不是你。” 思凌问:“那是谁?” 杨群神色痛苦:他不能说。 男孩道:“好在有个人能说。” 思凌忙问:“谁?”难道当时有目击者? 男孩自得道:“你曾说除非那死掉的女子再活过来——” “原来她没死?”思凌大喜。 “原来你跟她是亲戚?”男孩狐疑道。 思凌皱起眉毛道:“你跟她才是亲戚。”旧事重掉,倒也并非赌气。她看男孩对此事的关切,岂非该是亲友才具备如此动机?至于她自己,原是想着人还活着,自然欢喜,也是人之常情。若不如此反应,难道等人死了才欢喜? 男孩只摇摇头:“你全想岔了。” 思凌又“呵”一声:“是你大哥主持这件事。那末是你大哥对此格外关切?” 男孩望着她,老气横秋道:“听说此事有猫腻,不知道真凶究竟是哪个,只怕放脱了真凶、死者地下不瞑目。此事人人都该关注,是不是?” 思凌深感惭愧:“是。是。” 男孩笑了,唇边漾起些微涟漪:“兄台倒是虚心,又是一身正气,简直叫人想结拜,若非……”声音遗憾的低下去。 大鹰想着:我们这可是公主,金尊玉贵,如何能与你结拜?见他自己犯难的息了话头,倒松口气。 思凌问他:“你担心你大哥出不来么?” 男孩深吸一口气:“我看,我大哥他们能不能出来,还有他——”指了指杨群,“他是不是真凶,都可用同一个法子解决。” 杨群大惊,用力摇头:“我回去领刑就是,不用多说!” 男孩轻哼一声:“好不天真!你这样对人家,人家怎样对你呢?” 杨群怒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分明是被人踩了痛脚,才会这样的怒。他分明自己也有担心申一珞这个人到底怎样、值不值得他拿性命去赔。 男孩冷道:“你左右一死,就算不值,反正也是死了。只不过外头有活得好好的姑娘家,又被申一珞给奸杀了,那委屈往谁去诉呢?” 杨群面如死灰:“不会的……”他心里想的是,申一珞曾答应过他,那日酒后糊涂,已经深受教训,绝不会再犯,只求拜兄弟救一次命,如同重生父母,必感铭五内、一生谨记。这样的发过重誓,怎么可能又会去犯案呢?那还成个人吗? 他拼命的说服自己,一边对这多管闲事的男孩和男孩大哥,格外的生起恼怒来,也知道自己刚才一时的失态,差不多已经招供,他连忙急着要补救一下,再拉个垫背进来:“我、我是不是清白,关你们什么事?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非咬着我不放!就算我真是无辜的,有权有势能逼我顶罪的多了去了!就城守一个吗?宣武都尉逼我,我敢不答应吗?” 男孩眼里温度又冷了三分,转头看思凌,问:“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查明真相?” 思凌原是一直若有所思望着他,此时道:“你有个什么想法?” 男孩道:“说穿了也不难。俗话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就扮个鬼,看他怕也不怕,庶几能见真情了。” 思凌点头笑道:“搅乱了水,你也好救你大哥出来是不是?” 男孩笑了笑:“兄台果然是明白人。”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谁扮女鬼呢?我自己原是太矮了。”指着大鹰,“这位兄台太魁梧了,又扮不像。” 思凌指着自己鼻子,好笑道:“难道是我?” 男孩点头:“兄台体态,莫怪我说一句,扮女鬼还像些。” 思凌摇头道:“童言无忌,我不怪你。” 男孩脸色黑了一点。他似乎总爱扮个小大人,被人说成儿童就格外生气。而思凌越是看他会生气,就越是爱逗他。这种心情统共也不知为什么。 听了男孩说要她扮女鬼,思凌原是胜任愉快、而且搅热闹不怕事大,但有意拿乔,背了双手把脸一板道:“岂有此理。我堂堂男子汉,如何叫我去扮女鬼?是拿我消遣么?” 此时风尚,男女有别,叫男人、特别是叫有点地位的男人穿女裙,确实是一种侮辱。故那男孩见思凌的反应,很觉正常,便道:“那依兄台之见?” 说也怪,他也总觉得思凌尽管看着凶,但并没有真正难为他,一定会有个建议给他的。 思凌果然另有提议。她道:“有个人比我更适合扮女人。” 谁?谁会比本来是女人、而且是美女的思凌,还要更适合扮女人?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 那个人等在城门外,轻声唉叹,似有无限忧愁。 “你出城啦?”思凌一见他,就非常愉快。 “是!”李烟哀然的瞅了她一眼,“想着不知道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哪边回来,要回家也不敢。或许门外等着还靠谱些。果然。” 这个时候男孩儿与杨群一起在上下打量李烟,似乎在想,这个干瘦弯曲的男人哪儿能扮演女鬼呢?开什么玩笑? 思凌拍着李烟的肩:“来来,你来!”意思要跟他说悄悄话。 李烟视线往下顺了顺,轻轻斜出去:她的手在他肩上。 她喜欢他,但是没有喜欢到很在乎的程度,所以可以这样碰触他,完全不考虑会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 然而他也不能怪她。要怪人家,不如怪自己。 谁叫他自己给了人家伤害自己的权力?李烟心意清明,对思凌摇头道:“我不干。” 说是不干,但轻轻伸展了身体,将头左右一摇的样子,带动腰肢,就是柳枝随风都没这样好看。男孩儿与杨群都不由得想:“原来他是女儿家?” 思凌被李烟拒绝,也不恼,按了他的肩,笑嘻嘻道:“你不帮我。好,那我懂了。”说着,放了手,回身就走。 这腰拧得,是刚健又婀娜,与李烟完全是两个路子,各擅胜场。 李烟忙拉了她,问:“你干什么去?” 思凌“咦”了一声:“你不帮我,我自己扮女鬼去呀。” 李烟“咝咝”倒抽冷气:“罢也!你会扮得什么?一去就穿帮了。” 这倒不是侮辱思凌的演技,纯属陈述事实。她从来不是演技派的。 思凌回手就把衣包搁他手上了:“那你去扮。”笑弯弯的眼睛。 李烟掂了掂道具衣物,苦笑一声,回过脸问男孩:“这是哪来的衣服?” 他语音又回复了清清淡淡。大鹰站在男孩略前方一点,依然眼观鼻鼻观心,一步不多走、一句不多说,尽他柱子一般的守卫职责。那男孩稍尴尬的清清嗓子:“我……大哥打听了那受害者衣裳花色,叫人重做的一套,好在撕破了,就有差池,晚上也看不出来。” 李烟将衣裳从包里拿出来看。这时候云又厚了些,且也黑了,只有西边的一片,撒下些许月光,其淡如雪。 然而李烟也足以看清那衣服果然是破破烂烂的,简直衣不蔽体。他第一反应是凛厉的剜了思凌一眼,第二眼投给大鹰。 大鹰仍然眼观鼻鼻观心,思凌自知有错,认错的神情到位。 杨群搓着手。男孩儿皱着怪好看的鼻梁,也不知该怎么说了:他原本把衣服给思凌,想着都是男的,穿破衣服也不要紧。可是李烟不是女的吗?哪个男的会让自己的女人穿破洞衣服露出身体呢?他也看不懂思凌跟李烟之间什么关系了。 “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李烟问男孩儿道。 “辰星。”男孩儿不假思索道。 李烟与思凌等人目前给的都是化名,也不知道这男孩儿的名字是真是假。 “则令兄是辰月?”李烟半真半假的追问。 男孩笑笑,摇摇头:“辰虎。” “辰虎相犯啊,”李烟扬起眉梢,“志气大、凶险多。” “哎!”思凌叫他闭嘴,少说不好听的。 男孩撇了撇嘴,领着头绕着城墙走。云已经连成了一片,空中偶尔有低沉的隆隆声、和一闪既逝的闪电。一场风雨快来了。幸运的话,但愿不是暴风雨吧。 大鹰担忧的看了看天:如果说今晚暴风雨的机率是如此之高,那么大祭司总应该事先算出来,劝他们换个日子的。 应该是天象出现了什么变数,连大祭司都没能预见。这变数,会不会跟韩楚那边有关呢?大鹰心里忧虑着,没说出来。 他怕引起思凌多余的担忧。但思凌没有他提醒、是不是自己就已经想到这一层了呢?大鹰可说不好。 他只是看她抿着嘴,面色沉沉的,跟在辰星后头,绕着城墙走。 毕竟是白天遭过劫狱了,宜宾现在的防守比较严密。看起来完全没有进去的口子。不过辰星不抛弃、不放弃。杨群也受感染,就好好儿的跟着他。(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嘴炮 有志者事竟成!靠近北部的城墙地边,思凌他们听到了争执声。 这是宣武驻军与宜宾本城守卫在争执!那宣武驻军,就是朝廷派过来的、被韩楚看不起的正规军。他们大部队是在城外驻军。而宣武本城虽然不能有本地军队,但可以有衙役、守卫这些常规的执勤力量,要打起来,绝对不是正规军队的对手,但军队如果真跟城卫们开打,也很有谋反的嫌疑就是了。 所以这次宜宾城边的争执,基本只是嘴炮,不能升级。 说是嘴炮吧,但实在火药味十足,就像一不小心会擦枪走火似的。那就是大事件了。格外叫人心惊胆颤。 都闹成这样了,宣武都尉也没有出面,大约真是个百无一用的毛小子。 奇的是,宜宾太守也没有出来,难道是病了不成?杨群有点担心了。 好在这边既闹着,守城力量就受到削弱。如果城墙再略矮些的地方,借着夜色,大约是能翻进去了。 辰星果然要去翻墙。思凌却按住他。辰星给个疑惑的眼神。思凌道:“你答应我的?我还想看看那宣武都尉是何等样的人物呢!” 这原是一开始说好的:思凌帮他救大哥,他帮思凌满足好奇心。 然而思凌在此刻提出这请求,辰星犯难道:“难得有这个机会……” 他原知道这段城墙矮,可是却也会有巡卫。此时难得那边吵架,巡卫也不到这边来了,还不进城,更待何时? 思凌却道:“那杨群本来说得有理。有权势的,除了宜宾都尉,就是太守,我们如果没有去看过都尉,就咬住了太守,会否冤屈他?幸亏现在那边吵着架,一时不会停。兵营也必定空虚。你不去,我也是要去看的。” 杨群皱眉。辰星目光着恼,抿嘴未应。思凌瞅着他,悠悠问道:“你这个人,真有个大哥失陷在里面吗?”却是胸有成竹,有意要一刀见红。 辰星一惊,犹未回应,忽然哗喇喇一声暴雷,云往下压,眼见得就要有大雨倾盆。辰星连忙道:“快先进去再说!” 这场大雨倒是救了场。原来墙内就有躲雨处,而且民居也多,要买还是要“借”个雨具都容易。实在比去兵营合适。 思凌他们一行人越过城墙时,雨点子已经打下来。等雨变成瓢泼,幸亏他们找到屋檐可以躲避了。“这雨真是……”辰星苦笑着,转脸往思凌一看,却是一惊。原来思凌他们脸上的易容都防不了水,被雨一泼,已是糊了。 思凌索性接了点水,把眼睛里的易容也揉去了,问辰星:“怎么?” 她问得泼皮无赖,辰星看得触目惊心:怎么?她还问怎么?看到雨洗的新玫,要他怎么说? 只是孩子一般不太在乎花的美丽,男孩子尤其不爱赏花、只爱刀枪。辰星小小年纪,就已经是个赏花人了么? 他在这雨隙的艳晖中,瞠目凝舌。李烟的面容,在思凌之后,只是模糊的一团,也美,且不祥,然而辰星已没有多余的存储空间去处理。他只是在大概念上感觉那边两个都是极美的女子,喃喃道:“你们、啊你们是姐妹么?” 思凌饶有兴味的转过眼眸向李烟。李烟牵了牵嘴角:“要不要换衣服、找雨具了?你们不冷,我须冷!” 何用他说?大鹰带着杨群,已忙忙将替换衣物与雨具都“拿”了来。思凌好笑:这还没做个复国的英雌、已先成了个顺手的君子,从何说起? 却也顾不得了!她身上打湿,原是冷了。大鹰与辰星尚可用内功祛寒。她与李烟的内力,在这几个人中是较差的,须得换干衣才好。 他们找的这个宅子,是个极大的宅邸,寂寂无人声。空房间倒是有几间,可供替换所用。辰星原以为李烟跟思凌可以在一间里换,听说李烟是男性之后,窒得又是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李烟应道:“这又怎么了?小兄弟你何尝不是明眸皓齿?你不也像个女娃儿?” 辰星听得面蒙煞气,饶是明眸皓齿,哪里像个女娃?分明是个煞星。 看他是最讨厌人家讲他小。李烟也点到为止,甩一句:“我还不要跟你一间换呢!”也就作罢。 思凌接过大鹰拿的衣物,看看大约不算很合身,但这时代人们穿的衣物本就飘飘洒洒,也不用特别合身。这衣物上面还有刺绣,也算好东西。绣的花样,思凌居然还挺喜欢的,尽管是男式……这时候谁还挑剔这些? 一时思凌与李烟两个换过干衣。大鹰和辰星都说有内功在,祛湿除寒,不必麻烦了,就在外头护法。杨群说自己是大男人,不怕湿,也不曾换过。 出来之后,看雨还大。不知哪里,有铃铛始终在屑屑作响,如秋虫低语一般。辰星道:“谁如果要来刺杀宣武都尉,这倒是个好机会。” 思凌瞄他一眼,他解释道:“其实宣武都尉在城内也有个居所,据说怕人行刺,院里遍拉银铃。听到铃声,我想起来,也许就在附近。风雨夜,铃声原本就要作响,岂不是有人行刺,他也不知道的?” 思凌大愕道:“你知道宣武都尉住在这里,你不跟我说?” 辰星使气道:“纵然他就住在隔壁,你也要先随我去救我大哥的。” 思凌见他任性,又恼又好笑。大鹰则禀道:“公……子,这宣武都尉,或许真在隔壁。”原来他找衣物雨具时,见一墙之隔便是个怪地方,黑洞洞并无灯光,倒是偶尔有波光映着电光一闪,倒好像里面有水。且铃声随风声雨声而振,不知怎么回事。又听婢仆碎语,那边人似是有个身份的。 两相对照起来,竟似宣武都尉无疑了。思凌好奇心起,就要去看看。 她自己带的人,没有一个肯忤逆她的。剩辰星一个,哪里拗得过她?她终是如愿以偿趴上了墙头,悄悄往里看,恰这时雨也小一些了,云里透出一点点光来,依稀可见院子里银漾漾的,不知哪里是地、哪里挖了蓄水。又且不知多少的丝线牵铃。 这样如果落脚下去,不知道生出什么事呢!那屋里黑漆漆的绝无影响,大约宣武都尉也未必在吧!思凌大局为重,道:“我们去太守那儿吧。” 雨还在下,一行人就撑着伞走在屋檐上,若非脚下是仄仄青檐,真如闲庭信步般。亏得是天色昏黑,闪电也已经不发了,没人能看见他们。不然,还不知有多可骇呢!雨具不够,李烟就老实不客气与思凌共撑了一把伞。 他倒是很规矩的替思凌举着伞,但大鹰对此仍然是略有微词的。他觉得李烟哪里配和公主共伞呢?非要共伞不可的话,只有他,御前鹰卫头儿,才勉强算是比较有这个资格吧? 可是思凌自己没有反对,大鹰只好不说话。甚至李烟举伞时,没有把身子远远避开,还真的把自己身体也罩在伞里,结果就离思凌很近了。大鹰也觉得不合适啊。太不合适了!他甚至想,辰星也比李烟适合这个差使! 因为辰星毕竟未成年嘛。公主身边如果要有雄性伺候,那也应该是阉了的,或者是幼童。辰星勉强达到“童”的上限。 但公主自己没有要辰星过来的意思,辰星自己也躲得远远的。大鹰想想,辰星毕竟是外人,非要接近公主,也有安全问题。 这大鹰在这里刚肠百转,不知如何处置。那李烟在伞下,借着地利,轻问了思凌一句话:“如果我不帮忙,你就穿这破衣服吗?” 说的是扮女鬼用的破烂衣裳。思凌在现代,把t恤热裤都见惯了,也没觉得辰星拿出来的衣服有多不堪,只不置可否抿了抿唇。而大鹰如蒙大赦来了一句:“雨停了。” 思凌微微一笑:她不让大鹰来撑伞,就是怕他把身体躲进雨中。知道他内功深厚,不怕雨淋,然而她总是见不得自己被保护得好好的、人家却避得全身透湿。这雨停了,也好。可以放开脚步去会会那太守了。 太守申一珞心烦意乱已经很久了。哪怕杨群答应了他,他都觉得有哪里不对。杨群被劫之后,他觉得真的是坏了。他才不相信是什么盗贼干的呢!他拼命在排查:自己有什么政治对手会做出这种事! 晚上宣武驻军来跟城守吵架:说有军人被抓进县衙。申一珞觉得真是日了狗了!他抓什么人了吗?哦他抓了劫狱盗贼、还有疑似盗贼的…… 驻军说他们的兄弟被抓进去了!但是申一珞真的觉得他抓的都是混帐、可疑的恶棍,一个都不能放! 他没有去城墙。他头疼。他想着宣武军也不敢冲进来。拖着就好了。 但是宣武军越吵越凶,申一珞看着不出面是不行了。他正准备出面去跟宣武都尉谈一谈。长官对长官、精英对精英,来一场彼此能理解的谈话! 结果下暴雨了……宣武驻军们被雨一浇,也回去了。申一珞愉快的也回府。他走进书房,发现:呃,为什么地上有些可疑的水印子…… 再之后,阴风阵阵、鬼哭微微,就是经典的鬼片桥段了。 申一珞见到那破衣烂裳、以奇怪姿势扭曲的身影,吓得瘫坐到地上,不断磕头,嘴里说出的告罪话,立刻证实了他自己作为凶手的真相。 既然他已经告罪,李烟就整整衣裳,道:“好了,没我的事了?” 申一珞一见被人戏弄,凶念顿起,抓起壁上的剑,就朝李烟冲过去,准备杀人灭口。正是这举动,真正让杨群心如死灰:这拜兄凶性未改哪! 心满意足的唯有辰星。大鹰出面救了李烟,把申一珞打晕在地。辰星就拉着众人,要去狱里救“大哥”去了。 他拉的“众人”里,包括杨群、思凌等所有人。于是思凌对他轻轻一句:“那狱里,真的有你的大哥吗?” 辰星瞅着她,似乎不满她为何此时问出这句、又似乎太知道她为何选在此时、问出这句话。 如果他真是盗贼团中的小孩,兄长诸人被捕入狱,唯他能劫狱解救。他结盟思凌、斗垮申一珞、打破杨群的心防之后,本应留下杨群在此处,任他们拜兄弟彼此对质,造成混乱,以助劫狱;又或者,他更应该劫持申一珞,以救他这边的人。 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靠近申一珞。救李烟的,也不过是大鹰。他根本就没有露脸。他不能让申一珞看见他的脸,因为—— “你就是宣武都尉。”思凌道。 宣武都尉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有这么小。 更没想到他人虽小,能耐却不容人小觑。简直是天才儿童。 他家里把他放在这里当个都尉,恐怕不是镀镀金这么简单。 当下思凌既叫穿了他的身份,他也夷然认下,昂首道:“则我便是九茗沐辰星。” 沐氏是古老姓氏,有极庞大的宗族。在光明帝国的时候,本是以青密一支为尊。自王晨起军,各地旧光明权贵们,有的殊死抵抗、有的及时投诚。青密沐氏在抵抗中几乎灭族,而九茗沐氏则扶摇直上,成了新贵。 有些人对于这种“变节软骨头”很鄙视,然而九茗沐氏情况略有不同。 这九茗沐氏一族,原是很安静的守在西边,恪尽他们的职守,民间风评极好。王晨起兵之后,他们也为光明皇室很是尽忠。 之后青密一支在中原要地死战,遭遇险情。青密沐氏发起求援,朝廷也一改往日的拖沓,积极给他们调兵。九茗沐氏离得既是远了,且觉得先守好自己的地盘方是本份,便没有应援。 之后青密沐氏被围得九死一生,就有人向光明哀帝进谗言,说这九茗沐氏没有应援青密本宗,是别有异心。明哀帝心里已是起疑,然碍着情况紧张,暂按下不表。 之后战事不但没有缓解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是对光明帝国不利。那九茗沐氏一个不小心,被王晨叛军团团围住,生死未卜。 照理说这个时候,朝廷应该调动援军、并稳定后方。(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择精锐 哪里知道又有奸臣向明哀帝进言,说那九茗沐氏眼看同宗受困、心胆俱裂,已是想逃跑了! 明哀帝立刻命令九茗沐氏出两万人马,驰援青密,不得有误! 九茗沐氏苦苦哀求:小小地方,精锐人马都不到两万,怎能再抽两万出去?路远迢迢,驰援事倍功半,反威胁了九茗这边的防务,是何苦来? 怎奈帝心已生疑,越是听他解释,不但不允,反而越生嫌隙。 九茗沐氏无奈,只能拉出一支人马,号称两万人,去往青密救援本家。 才到半路,果然王晨那边有大将拉起军队,去打九茗。 更不幸的是,当时青密也出消息了:本家败北。 九茗沐氏情知青密一破,那边的沐氏凶多吉少,再赶去也无益。他发军令,命那一队人马择精锐速速回九茗救自己人。这“择精锐”三字,颇为讲究。 事后他人向明哀帝告发:九茗沐氏遵王命派出的人马,号称两万人,其实多是以老弱病残充任,根本不能打的,就在九茗都日子过得艰难,本来都想逃荒找生路了,九茗不过是假借遵王命,实则摆脱自己的包袱。青密凶讯一出,九茗沐氏将两万人中仅有的精锐调回,老弱病残都丢在路上,居心凶残! 明哀帝听后,既恨九茗沐氏太自私、又恸青密沐氏死得太惨。后来青密收回,已是一片焦土。青密本家这支沐氏,不但灭门,而且尸骨无存。明哀帝亲自手书悼文,有“青山处处埋忠骨,焦土抔抔皆我沐”之句。明哀帝作为帝王,其功过众说纷纭,盖棺尚不能定论,然而他的诗才,尤其是书法,那有口皆碑。 他“我沐”之称许,其实是没把九茗沐氏包括在内了。因为很快九茗传来捷报,说守住了九茗、将敌人打退,明哀帝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 朝廷随后给九茗发了嘉许旨意,旨中将九茗沐幽幽配给太子。明着是荣恩,实则要拿沐幽幽做个人质,防九茗沐氏真的反叛。 这沐幽幽非比常人,乃是九茗沐氏当家人独女,而且武艺超群,军队中乃是独当一面的女将军。她哪里肯去许配什么太子、离开她家乡与兄弟? 奈何皇命已发,不能不从,否则就是抗旨反叛。 九茗沐氏为国守边陲多年,赤胆忠心,实在不愿意此刻担了反叛的名义。 更何况,天下大乱,若九茗沐氏都反叛,不知局势会多恶化、更不知有多少黎民会因此而死。 九茗沐氏面对艰难抉择,那沐幽幽本人更是肝肠寸断,咽了泪,对亲长道:“我去。” 她奉旨入京,见到京城城墙时,就自尽了。 她没有抗旨,只以一死来表达心中的愤懑、与难以从命的处境。 她这样的女子,面对千军万马,都能吐气开声奋力以抗。若还能有选择,如何会死? 明哀帝听闻之后,大怒。但凡有人心者,听闻此事,无不唏嘘、至少也会低首徘徊。 而明哀帝的反应居然是大怒。这人当皇帝当久了之后,心性确实跟常人不太一样。 听说明哀帝气到什么程度呢?将沐幽幽碎尸万段。然而他毕竟不是真疯子,还晓得这话说出去不成样,于是九茗沐氏得到的官方说法是:沐幽幽急病而死。帝心甚恸,特封九茗世子为太子伴读,并尚公主,即日启程赴任并完婚。 这是一道何其操蛋的恩旨啊!一个女儿死了,叫人家再送个儿子去当人质哪! 这也是明哀帝为了沐幽幽之死,大怒之余,心里害起怕来,担心九茗沐氏起兵报仇,连忙逼着他们再次表忠心、并且也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势力所需。 如果说沐幽幽是九茗沐家的心肝,这世子就是双手。失了双手之后,还怎么向皇家复仇呢?明哀帝是这样想的。如果九茗沐氏不从,那就是别有异志,必须像对待反叛一样把他们坚决歼灭了! 这样的情况下,九茗沐氏仍然打落门牙和血咽,领受了恩旨,派世子上京,并且千叮万嘱,世子千万别死!此时若是也负气死了,唯有亲者痛仇者快。 九茗世子点头请亲长们放心。他一定会大局为重!他也确实遵守了他的诺言,到明京乖乖做一个人质。哀帝与九茗之间的关系,暂时得以缓和。 然后,王晨的叛军兵分数路,一路进逼军师,另几路切断了九茗等军区对中央的支援。 连失沐幽幽、世子两员青年英材之后的九茗,招架得很辛苦,完全无法突破防线。 雪上加霜的是:北海朱云默叛变。 朱氏一叛,北国沦陷,谣言四起。 明哀帝听说的谣言是,九茗沐氏也叛变了。这本就是他怀疑的事。他是如此相信自己的判断、而这谣言又是如此巧妙的迎合了他的心理。他深信不疑。 他将九茗世子处死,以非常残忍的方式。人在恐惧时,是会比平常更残忍。 那被围困的短短时间里,明京发生了多少残忍的事,最猎奇的人也难以全记下来。 而九茗世子之死,迅速被传回了九茗。既然九茗沐氏并没有真的投降,王晨方面不介意帮他们一把。譬如说,给他们传去沉痛的消息。 那谣言倒不是王晨方面发明的。市面上的谣言本来就已经够多,王晨的间谍最多不过添油加醋一把。事实上,他们一开始还有点心理负担。毕竟觉得作为久经考验的军人,来出这种八婆的任务,有点不好意思。何况不在战场上杀人、反而要造九茗沐氏的谣……唉!他们对沐氏还挺佩服的! 不过后来看看,光明帝国自己的各种人都在乐此不疲造各种人的谣,没有脸红。他们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了!这群在壳里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软体动物,活该被斩断手脚然后红烧。 王晨确实红烧了明京,用最斩截的方式。最后光明皇室能逃出来的,只有李天瑶一人而已。 而且对于明京中非皇室权贵的其他人,王晨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仁慈。也许他心狠手辣、也许他嗜血为乐、也许他当时已经开始修邪法以至无情,又也许,他不过是对人类普遍的失望,从而也就不在乎了而已。谁知道呢? 连史学家们也不知道王晨的心理,甚至并不在乎。他们只需要记“血暴元年,王屠明京。” 所谓血暴元年,来自王晨火焚明京时,明末帝在京城最高的建筑上手抚雕栏,喃喃:“血暴。” 如前所述,明末帝在文字和书法上的造诣,是有口皆碑的。他说出的这两个字,作为对那一晚的精确描述,从此之后,就成了光明帝国最后一年的纪年年号。 光明帝国,在那一夜,改元为血暴,也在那一夜覆灭。 值得称颂的是,九茗的沐氏,即使在接到了世子的死讯之后,也没有把城墙给王晨打开。 九茗世子死得极惨。明哀帝生前,出于过多的空余时间和过于扭曲的兴趣偏好,了解了一些对人体折磨的手段,在灭国的恐惧下,痛快淋漓的发泄在了九茗世子的身上。 王晨的探子完全不用对他的死状添油加醋。事实上,他们反而需要稍微委婉一点,免得苦主听到之后接受不了,不愿意相信。 九茗沐家确实是很艰难的才接受了这项事实,然而仍然坚决的把守住了九茗,即不反叛,也没有自己称王称霸。天晓得他们想等个什么! 也许他们忠君爱国的思想刻进了骨髓里,除了尽忠之外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吧!光明帝国的教育历经无数代人的改进与锤炼,效果卓越。只是他们帝国自己的皇帝不相信自己系统的洗脑成果,自断手脚、自毁长城,岂不可叹。 那王晨打下京城,亲自领军到九茗城下,劝降沐氏。 他的劝降手段非常的简单粗暴:重军围城。你如果不投降,所有百姓都陪你饿死在里头。 这个情况下,九茗沐氏降了。这时候已经没有正规意义上的光明朝廷存在。他们也称不上是反叛。帮着新主子,他们收拾了一些地方,多半是些土匪、草头王,本来也不成气候,关起门来几乎只会祸害的,还不如收拾了归入沁朝统一管理。 因此九茗沐氏尽管是从旧主子手下转给新主子效力,但没有人能嘲笑他们不忠。像大鹰这种死心踏地的直肠子,见到一般的二性家臣,都要鼻子里哼一声的,然而见辰星摆明了出身,顿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反而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有一种低下耳朵夹起尾巴的惭愧,任辰星负着双手气壮山河道: “则我便是九茗沐氏,上辰下星,宣武都尉!” “很拽。”这是思凌暗中对他的评价。而且似乎比她这个公主还拽呢!毕竟他们这一家已经到了“我不欠天下人,天下人都欠我”这样的境界了。 那么,沐辰星接下去要做的什么事,也就很好估测了:揭穿真相,把帮自己劫狱的军人带走,上表参奏申一珞。也许那表章里还会添油加醋,把沐氏什么敌手拉下水?这都不好说。 沐辰星自己也许还年幼、很多手段想不到,但他背后的古老家族一定会弥补所有的不足,把他的功劳发挥到淋漓尽致,为全家榨取最大的好处。 能在乱世中独善其身、重获荣华、而且还占尽了道德赞誉的家族,绵延百年,又怎会都是傻子掌权?思凌并不奇怪他们生养得出辰星这样聪明又老成的天才儿童。 天才儿童倒是对她颇有芥蒂:“我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呢?”不会就为了看一眼“宣武都尉是怎样的小朋友”这么简单? 思凌笑了:“我的目的,说来话长。” 言下之意,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从监狱里带出你的兵、到了你的兵营里,咱们再谈吧! 沐辰星点了点头。一行人就往监狱去。身为在本城驻扎了好一阵子的都尉,对于监狱的所在。他还是蛮熟悉的。一路亮出他的军印,没人为难。 “这是都尉身边的小侍童吗?都尉派他来办事的?”他们走过去的路上,城卫们交头接耳这么商议。原来他们都不认得宣武都尉的真容。原来辰沐星自知年纪小,怕难以服众,平常都是金盔铁甲披挂起来、脸上涂上极威武的虎纹,才出来见人的。 那盔甲把脸遮掉三边,再边上黑黄纹路涂抹,人们根本就不能真正看见他的脸。 这样一来,也有好处,他有特殊情况需要出任务时,譬如说解救杨群,就睁着眼说瞎话向思凌自认是土匪窝里的小孩,也不怕一路行来穿帮。 啊当然,最后思凌还是戳穿了他的真实身份。不过这与他的脸无关了。 至于如今在城守府里,辰星凭着军符来去,人家以为他是都尉派来当差的,他也不纠正。 反正凭着这一道军符,他已经可以让人帮他跑个腿了:“到城墙边传信,叫宣武们不要着急,都尉马上就到。”这时候天都快亮了,大家本就为了城墙边的紧张局势很不安,听得一句准话,连忙飞奔去传信。李烟打了个呵欠,道:“你们去监狱?那里煞气太重,我就不去了。我先出城去等你们的好消息吧。” 大家原也不指望他在监狱发挥什么作用。其实辰星一个人去应该足矣。思凌要去,不过是多看、多听,打探情报罢了。 李烟既然没有那方面的好奇心,看起来也真是累了,大家也就随他先离开。剩下辰星等一行人,很快到了监狱。 这到了监狱大院可不打紧,没有人来看他们的牌符、验他们的身份,倒是有箭和索子迎面飞来!那箭是没有铁头的,因为铁箭头只有军队才有权领取持有、并在必要情况下办完手续才能拿出使用。而这里只是衙役们,使的只是木箭。硬木头削尖了,射中人也能见血,抹了盐就可以增加疼痛感,抹个耗子药啥的还能附加中毒效果~(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关门打狗 至于那索子,更是衙役抓人的专用品,又粗又长又结实,还挂着渔民渔网上会拴的铁钩子!这索子一搭上人,训练有素的衙役立刻移形换位,把索子交织成网,让凶犯像鱼一样被牢牢网住,任你挣扎得流血脱鳞,也没个跑儿! 这时眼看着木箭与飞索迎面袭来,但见大鹰挥拳、辰星闪身、杨群也动手动腿儿,一刁一撤一劈一拿的,前方攻势都化解。辰星还想顺手牵羊、往前进击,但衙役们本行当里传下来的种种阵法套路也不是玩假的,又兼训练有素,很快完成回防。 他们这一回防,有讲究,叫作铜墙铁壁、关门打狗。 这阵式甚至不是沁朝创的,而是从光明帝国那时候就发展起来的。光明帝国的时候,军队和衙役并没有截然分开。所谓衙役,就是地方官手下办地方案件的。而地方官也有养自己军队的权力。那么,反正都是兵,为什么要用军队跟衙役这种编制来区别呢? 光明帝国发展出以战斗目的来区分兵种的模式。拉到外头作大规模冲杀的,是野战军,训练的主要是战马、战车大规模冲突的能力。至于小案件中需要的兵种,则是近身搏击的技巧。此外还有中等规模的阵式,下可应付一个花园、一条街巷的战斗,大可辅助千军万马的冲杀。 目前衙役继承下来的,就是中等阵式里面偏小型的变化技巧,抓普通案犯是足够使用了,对付大鹰、辰星这种军队首领,是不是够呢? 衙役们凝神持索,对着实力难测的对手,心里打鼓。而大鹰也是安全第一,先回防护住思凌。 那杨群是很想打一架,以发泄对申一珞的怒气,然而看局势不好。他又怕起死来。说也怪,如果他白天时就上了刑场,死则死矣,也不会迸出半滴怯泪,可如今能不死了,他顿时又对生命萌出更深的眷恋。 辰星跟着大鹰回防,杨群也缩回来了。那衙役们一看,还当他们实力也不过尔尔,左边几个衙役壮起胆子、又抖出钩索,而右边有一个更是立功心切,抡起朴刀一个人冲过来。 左边那个,就由大鹰应付,他使的武器本是根棍子,熟铜浇就,一节节的,有机关,可以伸缩,最长可以伸到半丈远,其细如鞭。如今他把棍子不过伸到一臂长,向下一截,已经把那钩索给挑得高高,再往下一摔,并索子那头的衙役们跟索子一起都摔在了地上。至于右边,则是杨群就足以应付,他一个倒踢紫金冠,将刀踢飞,还要双拳追击。思凌眼快,叫声“危险!”原来那些衙役们有备而来,除了箭与钩,还有炸弹! 那一包包的“炸弹”落地噗噗作响,落在地上,散出白烟,却原来是生石灰。当下大鹰和辰星等人,又费了番手脚,把思凌保护得滴水不漏。双方又恢复了对峙之局。对方的主持人物也终于出现了。 便听一声“呵,一群小鼠儿来自投罗网了!”有个人笑咪咪道。却是一口的京城口音。 “汝是何人?”沐辰星拉开架式、眯起眼睛。 “我么?”那人一身缎子衣冠,衣带上拴着荷包、帽子上还镶着宝石,颧骨突出、下巴尖尖胡子,怎么看怎么像奸臣比像武将更多些。他听辰星问话,觉得很好笑,“我是申城守的师爷。” “申城守?”思凌颇为吃惊。她看申一珞不堪一击,怎么这会儿冒出个战斗力爆表的师爷? “正是正是!”师爷点头,“我们城守呢,就是洞烛其奸,把图谋不轨的军痞——就是地牢里那几个,还有别有用心的黑手——就是阁下几位,一并设计捉拿、一网打尽的大英雄!是受朝廷褒奖、前途无量的好官、清官、名臣。” “他是?”思凌觉得越发的诡异了。诡异到她都笑不出来了。 “好像很多事情都出乎我们的意料啊!对不对?”师爷抚着山羊胡子,饶有深意的笑了,“譬如我就真的吃惊:监狱里那几位真的是宣武军,还有这位——“朝着辰星直揉眼睛,“竟然是宣武都尉本人呢!难道错了?好在我们这里正好在有营里头服侍过的人,要不要叫出来认一认。” “你大胆!”辰星断喝,完全不再掩饰身份。 他的身份本来也没有那么神秘。自己军营里还是有相当一些人见过他的。他此刻只觉这师爷极其碍眼:“见我都尉,还不下跪参见?!” “哦,失敬失敬。”师爷阴阳怪气道,“怎奈今晚烦忙、事情紧张,不但听说宣武军要踹墙而入,完全不把皇上的军纪放在眼里,居然还有人行刺我们太守?” “大胆!”就听一声暴喝,乃是那申一珞,换了身整齐公服,人模狗样的踱了出来,一拍惊堂木:“嘟!你个贼军!受何人指使?竟敢行刺本官,不用大刑,量你不招。来呀!” 还真有两班衙役出来。而且他们还真把刑具抖搂开来了!思凌倒不信有大鹰和辰星在,区区几个衙役能对他们造成什么伤害,但这气氛让她很不爽。 申一珞目前还是正规城守,有权力进行审讯。抖开刑具,杀伤力在所不论。那是正规国法! 如果辰星他们反抗,首先就是抗法不遵。忽然一下子,形势反转,申一珞又占了上风。 眼看着辰星有点发楞,受这国法束缚,有点下不去手,思凌可不在乎,拍掌往一个衙役打去,也不管人家功夫强弱,总之谁离她近、她就打谁! 有鹰卫们教的底子在,思凌使出这一掌,有来头,乃叫“太岁压山”。但鹰卫们传给她的时候,变了一下,说什么“凤凰压山”。这武林中的招数,本就名称粗鄙、狠辣的多,不值当污公主的尊耳,但又不能不教、教的时候也不能有有个名儿称呼,于是有了这个变通的法子,而鹰卫们文学上又有限、想不出太多大气又贴切的新名字来,于是思凌在李天瑶这身体里继承的所有功夫,各种凤凰、各种光明、各种火焰,出现的频率就特别高了。 她这一招下去,那对方也是有点本事的,往下一矬身,用左胳膊肘要拐思凌的肋部。思凌也不是一定招架不过,而大鹰怎能真容对方挨着她一丝儿、或者让她累出一滴汗来?早一闪,手一送,让那人的招数错过思凌,并且紧跟着又反臂一掌,把那人接住了。 既然已经开打,所有衙役就都动了。思凌任大鹰独当这面衙役们,她纵步往申一珞去了!倒是擒贼先擒王的主意,然而也要擒得住才行啊。那师爷似乎倒是真的不能打的,把手抬着招架,纯粹是普通人情急架手臂的样子,没一点章法。但他至少是挡在申一珞前面了,足见护主忠心。 思凌要是真能打上这师爷,把他打折一条手臂,倒也是解气的。然而她隔着师爷毕竟是有点距离的。那师爷一边护着申一珞后退,一边口里呼叫。旁边的衙役也早护过来了。其中一个拿大索子朝思凌脸上呼过来。 思凌急急应对:照这样,她只能飞快后退,躲是躲得过,就是不太好看。 她刚刚动脚,辰星已经上前了,手中是一口宝剑,一撩,早把那索子削开。衙役还想施展出“粘”字诀,顺着剑卷上来,把他连人带武器都绑了,结果手上一使劲,索子不听使唤,一看,已是断了。辰星这剑,端是削铁如泥。 这儿辰星替思凌解了围,思凌也没闲着。有其他衙役也朝他们打过来,她先帮辰星解决打他的衙役。但见她坐腰冲拳,倒也不凡,那衙役果然跌倒在地,骨盆那儿“夸拉”一声,口里痛呼出声,已是骨折了。 思凌原是个狠人儿,但两辈子里都还没有机会真的在身体上伤到别人,微受震荡,下一招暂受迟滞,幸亏有辰星,忙忙去护她的后心。思凌回过神来,依样护了辰星的背后,并自矜道:“不谢不谢。” “哪个要谢你?”辰星哭笑不得,“喂,你不是救我,你是害我!”都因为她先开打,造成了他们违抗国法之局,现在骑虎难下了。 “害都害了。”思凌满不在乎道,“跑啊!” 衙役的队伍,已经被他们豁开一道口子。辰星顾念着监狱里的兄弟们,一定要去救。大鹰却怕敌人腹地里战久了,公主要有个闪失,坚决不答应。那辰星也硬气,随大鹰助不助力不妨,他自己是要去救人的。 思凌盘算两边战力:原是自己这边为强。何况这辰星为人,她很喜欢,又且任着宣武都尉而与城守结仇,往势利角度上说也是该利用、可利用、值得利用的。她便开口道:“好,一起去救!” 大家都是爽快人,从辰星要转方向往监狱里去、到思凌下决定,不过三言两语,大鹰依然是埋头听思凌号令,并杨群也愿意去救。一行人又翻身打回监狱,却听监狱里也大声鼓噪,几个人自己冲出来。 原来那辰星派的几个军人,也非等闲,听得外头声音,知道头儿发动了,里头的防守且变得薄弱,他们使个计,暴起发难,便自己杀了出来。 如此,省了辰星他们劫狱的时间。辰星他们接上兄弟,再往外冲。那些衙役们哪里容他们!早在外头封住了。 却是那里门道窄小,大阵势摆不开。他们拿刀往里搠,辰星一闪,大鹰往外拿棍一捅,就将人捅开。那些衙役倒也不打了,就往外退,又要撒网在外头等他们出来,好捉他们的。 辰星对此地比较熟,带人往上蹿,破了这些人的包围之势。他们仍然追上来,其实士气已泄,不过是尽责到底而已。 他们既无多少战意,辰星他们本可全身而退。但杨群却给了他们一个功劳。只因杨群自己想抢功,想着得有个投名状才好,眼见对方势弱,他倒想打个漂亮的,见一衙役失去平衡,他就往那衙役头上扎去,结果那衙役手脚灵活,打了个转,避开利刃,猫腰站起,一压他的刀,拿掌往他腕里切,同时使了个排腿,一眨眼之间就把杨群抽倒,飞索齐发,顿时把他捆上了。 衙役们本以为事不可为,忽然拣了这个大便宜,乐得不行,忙着把杨群往后传:今儿捉了这个人,功劳是跑不掉的了! 思凌等人还想救杨群。杨群知道事儿不行了,喊道:“别管我,你们走!” 思凌皱眉嗔道:“痴话!”须知要揭穿宜宾太守,这杨群是个最关键的活证。辰星怎容失了他? 不料转眼再看,辰星抿嘴道:“走!” 看来他最要紧的还是大狱里刚冲出来的军中兄弟们,只怕打得久了,连这些兄弟们一并有失。是不是能指证杨群,还在其次了。 他既然有了取舍,思凌也就随他。衙役们有了战利品,够请功了,于愿已足,也没再怎么死苦留难他们。他们就冲出城衙,一路往城墙边去。平民们听到打声,吓得个个关门闭户,哪个敢出来找晦气。这倒是帮他们清了街啦!至于衙役力量,被师爷集中在城衙中,这样都没留住他们,外头更没什么人了。这时候又没个无线电报什么的,师爷就算其他地方有人,一时也没法调度。思凌等人一路到城墙边,通行无阻。 到了城墙边,却听见打斗声了。原来他们半夜来的时候,衙役们跟军人就已经吵起来。后来一场雨把双方暂浇退。等雨停了,他们又吵上了。 从后半夜吵到现在,天都快亮了,他们还在吵。 这也是双方都人多,能轮值,所以可以换着班吵! 却好在双方都知晓厉害,只是嘴上炮、舌上打、喉头斗,不曾真个动手。 那辰星听到声音,就顺着城墙奔过去。思凌知道他要干什么,一把薅住道:“你好歹回去披挂了再露脸!”照思凌的意思,如今狼奔豕突的时候,照一腔血性去解围,人家未必肯叫他解!不如回去披挂整齐,料来也不花太多时间,再出场坐镇,对方应该更卖他面子。 辰星听思凌劝得有理,本在沉吟。那边却“咚”的一声,就有人喊:“动手啦动手啦!”也不知谁在动手。 这动静,是不能再拖延了。别说辰星,思凌都拔腿冲过去。辰星放声道:“我看谁敢打?宣武都尉在此!” 他本是个孩子,就算措辞老道,说话总是孩音,果然城卫那边的人暂时不买帐:你说都尉就都尉了?你算老几? 这个时候果然还是现代世界的网游方便,顶着个光灿灿的大神帐号出现,见者跪拜,不需要验证身份,除非那大神被盗号了…… 而在古代,又没有武力值高到一记排云掌下去就能排山倒海证明自我的程度,要证明自己身份就需要一些外部劳什子了。譬如皇帝前呼后拥华盖龙舆,譬如王爷前呼后拥金鞍玉马,譬如大将军前呼后拥横刀跨马—— 重点是,要有前后、要有人马! 可是沐辰星带着童音凭空跃出,前后空空荡荡,旁边一个热心看热闹的思凌,侧后方一根老实柱子大鹰。如果李烟和杨群还在,说不定还能帮他壮点声势,然而一个早退、一个被擒。而沐辰星救出的那几个兄弟……他们脚程没有辰星快! 他们从大狱出来,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跟辰星奔到城墙边,然而辰星往那打斗地点蹿得太快了,他们一时没跟上,现在还在努力的追过来。影憧憧的隔了这么点距离,看不出是追随的还是追杀的。 宣武军这边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马上认出素颜的都尉,城卫那边更别提了。离得近的抛一个“你谁啊你”的鄙视眼神,还没来得及鄙视完呢,迅速被吸引到思凌那边去了:啊美女!——于是就无视了辰星。 离得远的,干脆就完全没注意到辰星这边,还在忙着他们自己的打斗。 思凌挑着眉毛看辰星怎么应付。辰星拧着一双小眉毛,干脆利落把袖里一个东西直掷出去,劲道跟弓弦射出来的也不差什么。 几百条汉子的混乱战局中,他掷取的对象非常明确:城卫那边站在锣边的人。——当时没有扩音器、没有无线电,军队里要下令,得用这些能发出大声的器具来传令。战鼓是军队中用的,城卫则筛锣。 辰星把一物直掷掌锣者,那掌锣者“啊哟”一声,手朝锣直撞过去,“咣当”好厉的一声响!穿耳入脑,激得全战场的人都一抖索:拌着那锣声,还有掌锣者的惨叫。这可是真正战争中,破皮开骨,受害者才发得出的惨叫。 原来这群人嘴炮儿斗到天亮,不知谁打了个石块,令嘴仗演变成肢体冲突,却也只是推搡为主,不曾真的开颅破瓢,如今忽听锣声伴着一声惨嚎,倒叫所有人一激灵,手上也顿了顿。(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军令如山请奉还 那城卫目前管事的小头目,就站在掌锣者旁边。原是他下命令,掌锣者才击锣的。忽一物破风,紧接着这一声锣、一声惨,就紧贴着小头目发出来,把小头目吓得双腿一软,定睛看时,一方东西将那掌锣者的手都钉在了锣架上!而那方东西,分明是宣武军令。 原来是辰星将令牌掷出,将掌锣者手中锣锤撞上锣面发声,并将令牌展示给小头目看。小头目定睛凝愕时,眼角已见一人影掠进战局。是辰星施辣手,将还在缠斗的一些人直接打开。 思凌向大鹰一笑,领着他也随辰星掠入战局,依样画葫芦解人之斗。这时城卫那边锣声余韵已完,辰星撮唇而啸。宣武这边的副尉也反应过来了,即令掌旗官挥旗、掌钲官鸣金。宣武全军整队退却。 远处山谷凝肃。城卫小头目对着那血淋淋的军令,呆若木鸡。而两边人马已经分开。短短时间,宣武军人已经横平竖直整好了形,精神抖擞,不再是一群兵痞。而城卫们还散乱茫然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便见宣武军里走出三个人。都是身材挺拔、军姿飒爽,当前一个人手里捧着个东西,后头两人空手秉军礼随扈。 “……”城卫小头目不明对方来意。他只想逃跑!原来这才是正规军人跟衙役护卫们的区别! “宣武都尉致意!”当前的宣武士兵开口。这意思是,都尉派他来的。 “啊、啊……”城卫小头目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军令如山,还请奉还!”宣武士兵义正辞严道。 城卫小头目本能的觉得他说得真有道理、自己真应该遵命!可是……他该死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对方到底要他还什么东西来着? 宣武士兵看着他一脸懵逼,嘴角颇鄙视的往边上撇了撇,把手往上略抬了抬。那小头目这才注意到:人家手里捧着个盒子,空的,金光闪闪,里面有个凹槽,尺寸仿佛是—— 哦对了!他望向掌锣者手背上那血淋淋的军令:原来人家是要回收这个! 说起来也是朝廷尺度,人家收回礼所应当,但……这还扎着呢。人掌锣的都痛晕过去了。这要怎么拔…… 宣武那边的嘴角,又鄙视的往下撇了两度。当头的向右后的一示意,右后的靴跟“夸”的一并,领了命,两个大步,到那令牌前,直接取了出来,到那盒前,双手奉上,左后的双手接牌,还于盒中。 也就回收个令牌,要用到三个人!这仪式感,也算足足的了。 宣武士兵立完威,撩下一句话:“请回告城守知道,今日之事,必有了断。” 城卫这边算是听出来了:自己大人跟军队这边结了仇了!他们当时只有一个哭爹喊娘的想法:大人哎,你干啥不好,跟这群人结啥仇喂!你是不知道,这些兵,散开来只是普通人,可是集结在一起—— 秋末的风烈烈,吹动帽缨衣带。衬着背后的青山。那边整齐的军容,如钢铁浇涛。 这都因为他们有了主心骨,有了灵魂。灵魂是不论体积大小的,那炽烈的能量,能传遍千军万马、三山五岳。 骤听哗啦啦的乱嚷:“别放他们跑了!”城里头有大批人拥追出来,却是那师爷助着太守,终于搜罗到一大群人马,又来追击了。 他们也知道跟辰星结仇深了,先下手为强,想把对方留下! 宣武军亦一声喝令、列阵备战,刀出鞘、马备缰! 正是一触即发时刻。远方那幽深山谷中,却出现了异样。 那是幽幽鬼火,凝成了一张脸……仿佛是一个女子的面容? 那绿莹莹的火光,不但聚成了她的眉眼,而且眉心若蹙,眼里流下血来!炽如火、绿如蛛的血泪,从那眼里坠下。 尽管是青天白日,人身上还是爆起寒栗来。 血泪坠下的时候,眉眼就消散了。那磷血落到地上,却成了火。一团火便是一个脚印的形状。小小的、分明属于女子的莲足,一记一记往谷外挪。 那申一珞的脸色,已经似要下雪的天空,阴暗暗的彤云堆积起来,不知酝酿一个怎样的风暴。那磷火的足迹,却不给他太多时间。 “欻!”,在谷外,城墙下接近战场的地方,农人堆起的草垛中,忽有一垛暴起一团火焰! 那火焰带着绿惨惨的色儿,分明就是鬼火的印子。鬼火出了谷了! 说明迟那时快,根本不给人以考虑推敲的机会。这深秋时节堆起的平平常常草堆,就“轰轰轰”的连着炸起鬼火。 鬼来报仇了!是冲着谁来的呢?人就听见“妈呀”一声,非常尖锐,像小旦儿拨了个嗓子,偏还拨破了音,不是不好笑的。 但是当彼时也,没有人笑得出来。人但见那前途无量的申城守,脸上的彤云破了,迸出泪来,拨转马头,飞也似的往城里逃进去了。 旁边的亲信还没有很反应过来:他们没看错吧?他们太守,刚刚哭了?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眼泪水跟不要钱的春汛一样,直接从眼睛里喷出来了!他们的印象里,只有娘们儿才会这样哭呢。 而且还得是特别唧歪的老娘儿们……总之太守这是被鬼迷了吗? 一时之间倒让他们不太敢追上去了,生怕靠太近了也被鬼附身。但是头儿都跑了,他们老在外头跟个军队对杵……也是尴尬的啊! 于是陆陆续续的,他们都走了,思凌问辰星:“你不把那个军师留下?” 辰星道:“问得好!哪个军师?” “……”思凌想说,不就是那个师爷么?却也知辰星一问必有深意。抬眼望去,本来恨铁不成钢一直捋胡子摇头叹气的师爷,忽然就已经不见了。 别说她内功不高、眼力不济,所以看不见。那大鹰功夫高,一样找不见人家了。大鹰不过是多看见一个场景而已:师爷把那显目的绸缎帽子抹下来,抱在怀里,猫腰跑了。 辰星冷笑一声,班师回营。回营途中,人把师爷送上了。 原来辰星碍着朝廷体统,不能直接大军过去杀他娘的,但见了那师爷逃跑,也不肯白白放过,就派了侦察兵出去,轻装速行,不但找师爷,而且见着溃逃的城卫就抓,抓了就把腰刀啊、荷包啊,或者别的什么值钱东西卸下来,问人家:想要吧?想要就帮着一起找师爷! 师爷穿着绸缎衣服,那一时是脱不了的,于是逃了没多远,就被逮回来了。那些在大狱里关押的,见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却忽见路边又有一条人影,生生叫大军的脚步顿了一顿。 这条本是官道,宣武军走得,人家也走得。 可路边这个人儿,纤纤亭亭,那么专注的等在路边,明显是为着这支军队。思凌眼尖瞧见了,喜叫一声:“你在这儿啊!”便亲自奔出军中迎他。 自是李烟,并没有回光明大营去,倒是掐准了,当先等在这边。 并那谷中的磷火,也是他弄的手脚。思凌原已猜到,这会儿拉着手,先问一声确认。李烟道:“是。我看你们怎么要打上了。替你们排解排解。”天大功劳,经他说来,也不过是三言两语。 辰星拱手道:“这倒是多谢了。”说是道谢,也没有多感激他的神气。 李烟淡淡道:“都尉言重了。这还是我山野草民自己多事。” 辰星一皱眉,暗忖:我不知怎么一见这人就没好感,怎么他对我也这样。莫非彼此都是胎里恨,前生带来的么? 这却都不论了。师爷提进军营,辰星升帐,就炮制他给兄弟们出气,先打五十军棍再说。 只是他细皮嫩肉,完全是读书人的身体,没挨上几棍,出的气比进的气多,眼见晕死了过去。 辰星叫再把他喷醒,还要打。棍子略挨一挨,他又晕过去了。辰星看再打下去,他要死,只得下令道:“今天先罢了。押下去。明日再打。” 这么一说,那师爷又“悠悠醒转”,苦求饶命:“将军留小的一命,小的出个主意,替将军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好呢?” 辰星看不上他那小人摇尾的样子,皱眉道:“我不是将军。看你是读书人,怎么不上进,专作这狗腿的买卖。” 师爷道:“元帅明见!但凡有点办法,谁愿意替这混蛋卖命?只是小人那家乡,向来是穷,就识了几个字、念了几本书,上京赶考连盘缠都凑不出来。朝廷又要乡上出乡荐。我这样的穷光蛋,有谁肯荐。所以考不上功名,只好给人当幕僚。” 辰星就问他家乡哪里,听说是邵荇,不信道:“邵荇本是鱼米之乡,读书之风也是很兴的,给朝廷出了不少栋梁之材。” 思凌不料他对本朝的风土人情都这样了解、口到拈来,不由又多看了他一眼。辰星不知有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总之只板着脸,嫌师爷不老实,又叫打他军棍。师爷杀猪一样叫:“英雄!我哪里敢骗威上?实是地方上富饶是真的,没钱人也真没钱。出的大官是多的、读书人也是多的。所以带契我们这种没钱的,也在本家义学里认了几个字。但再要往上爬,没人提携,就真没路了。” 原来那邵荇号称满目鱼跃浪、米满仓,村村有墨意、户户闻书声,但毕竟不能个个读书的就捞个官做。倒是其他某些地方,出个读书识字的不容易,基本上能做个文章的,就好举荐去做官了。剩下的愚民伧夫,偶尔能写个自己名字,可怜就是写封家书都要托人的。 那些地方上缺个识文断字人、并出来的官员也需要通文墨的下人帮忙润色起草,而邵荇那么多会念书的人,当地挤不到渠道出头,就流到外地,做这代笔文书、参谋起草的工作,又且人杰地灵,几乎都特别活络、踏踏头脚会动,写字之余也帮人谋略出主意,人敬之为师、尊之为爷。这“师爷”一行,近年来渐渐就由邵荇文人垄断了。 辰星大约毕竟是年纪小,于这些倒不太知道,听师爷解释完,“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仍叫押下。 那师爷苦求:“英雄!这索子粗紧,实在难当,可否松上一松?” 辰星哼道:“杀威棒尚且寄着你的呢!你还打算松索?看你伶牙俐齿,一时是死不了的了,且把余棒领了去。” 师爷听得这样说,情急叫道:“英雄!你明明大事不好,死期近了!” 旁边将士见他说得不堪,齐齐发威喝,把他吓得当地一个滚,倒逗得将士们哈哈大笑。待他再给捽起来,辰星就问:“你耸人听闻,说的什么话?” 师爷忙道:“朝廷最忌将领拥兵自重。英雄与申太守翻脸不妨。申太守一本奏上,就算朝廷不肯全听,只要疑上一星半点儿,岂不与英雄有伤?” 这话倒是真的。辰星道:“做都做了,怕他怎的?” 师爷连连摆手:“英雄烈气、忠肝义胆!要是被那小人咬上,怎么值得呢?”听得将士们都点头。辰星问:“如你说,便怎的?” 师爷摇头晃脑道:“我们太守用着我,这些时候,不怪我说,还是蛮倚仗的。而那杨群兄弟,真好义气!偏是看穿了太守真面目,不要去白白送死了,如今落在太守手里,必被炮制。英雄怎么忍心?照我说,不如跟太守讲,拿我交换太守。太守一定答应。我去之后,打探太守动向,赶紧跟英雄报信。若他真有书信往朝廷去,我说不定还能截下。或者帮他写时,留个什么关卡在里头,英雄要反击也有余地了。” 辰星故意问:“你能留什么关卡?” 师爷以为有门,忙把本行里的一个经典故事娓娓道来:说有个无赖,见一寡妇卧病在床,心生邪念,揭开她被子,把她手腕上的镯子夺了去。 后来人家要去官府告那无赖,请人写状子,说这无赖“揭被夺镯”,本来是据实而述,那状师道:“夺个镯子,罪名还太轻。我替你们改一改吧。”于是改作“夺镯揭被”,一个字都没有替换,只不过将语序调整了一下。结果当地官员一看,不但夺了镯子,还揭了人家被子。揭被子干嘛?奸污妇女?太严重了!判得就重得多了。这个故事也就成了证明语言文字重要性的经典案例。 当下,这师爷口吐莲花,将前辈经典例子款款道来。辰星听罢,冷笑一声道:“照我说,这官员水平有限得很:你若用心,好好问过案情,就知道不只是个镯子,而且入室,从病重女人的床上强夺了去的,当然要比一般抢夺案判得重。你就算写成‘揭被’在后头,问清楚了,揭开被子也不过为抢个镯子,又不是真的强奸了妇女,就不该按强奸罪办。这所谓论师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官员糊涂,才显出来了。然而官员要糊涂,你送个金元宝进去,怕比写个状子更有用呢!算不得文字的本事。” 那师爷被削得很没面孔,只干笑道:“英雄说得是。只不过文字作用还是有的。像舌辩群雄,原是要辩了才能分明。这都是语言的用场。” 辰星只道:“事实胜于雄辩。如你那例子里,便是当官的自己没问清楚,才叫别人左右了。那申一珞要上书皇帝,你只当我们的皇帝也这么糊涂,看人写什么就是什么?” 师爷道:“皇帝不糊涂,可他也不管事儿了呀!现在问事的不是太子,并那些大官儿吗?他们事儿多,谁知道认不认真看本子呢——” 才刚说到这儿,就见辰星脸色都变了。虽然他自己极力克制,仍然可以看出那压不住而满溢出来的怒意。师爷骇得住了嘴,辰星也不愿跟他多说,但道:“押下去罢!” 人将师爷带下。辰星回过头问思凌道:“怎么了?” 思凌原是在他指挥军队之后,看他那雄狮般的霸气,倒有点像江楚人。而前世,她是对不住他的。若说今世她怕见到哪个熟人,那就是江楚人了。因此,她在旁边有些畏惧、有些担心,话都少了,只偷眼看他到底哪里像、哪里又有点不像那人呢? 辰星打发完师爷之后,回过头来问她。思凌定了定神,笑道:“哦,我看你发落人,挺有威势的,我也学学。” 辰星便问道:“原来你出来,是要学怎么做官的吗?” 思凌暗叫一声:“来了!”气沉丹田,微微笑道,“这怎么说起?” 辰星皱眉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的身份,已经叫你知道了。你们是什么身份呢?为什么到宜宾?为什么助我劫狱?” 思凌道:“老实说,我们原来也没想到劫狱。如果早知道会有这一出,而且你就是宣武都尉,那……” “那你们就会离远一点?”辰星问。 思凌看他这咄咄逼人的样子,就有点心慌。她把李烟推到前面:“问他!”(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直上青云 辰星的眼色更阴郁了。李烟眨眨眼睛:“如果早知道……我猜我们公子会更加乐意搅这趟混水?” 他一开口说的都是大实话。思凌笑了。辰星向思凌道:“你明明是女的……”问得竟有点迟疑。似乎觉得如果一个男人如果能像李烟这样的纤媚,那么像思凌这样的明媚,也不是不可能的。思凌一笑,还是认了自己的女儿身,没有再逗他。 辰星越发奇怪了,问李烟道:“然则你还是叫她‘公子’?” 李烟道:“只要她还宁愿我们叫她公子,没有用其他意愿替换,那我就会继续这样叫下去。不管你觉得合不合适。她愿意就是了。现在你明不明白?” 辰星视线转向思凌,那意思是:你叫我要怎样明白? 思凌被李烟说得也有点不好意思,拿指尖搓着额角,笑道:“如你所见,我呢,有点钱,又任性。正好有人顺着我的任性,我就这么出来玩了。” 辰星眼眸黝然,道:“这么巧。我在家里,也是被人说任性的。” 思凌笑道:“所以你到这里来当都尉?”辰星叹道:“可不是这样就被他们从京里被赶出来了。”思凌听他这样讲,心中一动,且搁下,接着原来的话头,指着李烟道:“我们这位李先生呢,会算命。我听说这里有个人会倒霉、有个人会直上青云。到底是哪个?倒想来看看呢!” 辰星听得笑了,终于露出与他年龄相称的稚气:“想来倒霉的总不会是我罢?” 思凌松口气:“应该不是!”说着便听传令小兵来叩报:城中有信来。 乃是那申一珞已经写了书信,着人送来,说想拜托辰星把师爷放回去,双方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 辰星拿着这书信,倒笑了,传示众将士:“原来没了师爷,他那儿还是有人写信的。”将士们哄笑:“写得不通!我们都尉在这儿都多久了?他现在才来不打不相识?哪个理他!” 辰星点头道:“正是!哪个理他?” 便把书信原样发回,全不理会。他这边,还是要将来龙去脉禀实报给朝廷知道,要朝廷来论理,将申一珞这个杀人凶手正法。 申一珞那边着了急,再派人来,就带了一绺头发。 “啥意思?”辰星盯着那油腻腻的长发,非常的觉得恶心。 “哦是这样!”信使瑟瑟发抖,“太守说、说杨群、杨爷,现在挺好的……” “哦?”辰星眼睛危险的一眯。把那信使吓得够呛! 啊他就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差使!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如果有选择,他绝对不会到这里来!可是来都来了……他只好努力把该说的话说完:“太守说,想跟都尉和解。愿意把杨爷送到都尉这里。杨爷会一直挺好的……” “他用他的把兄弟安危,来威胁我跟他和解?我要答应他了,他就放人?”辰星质问。这个人脸皮之厚还有没有一点底线了? 信使好想哭:他也觉得老爷这说得不像话!照这样来传话,对方肯定要生气的嘛!所以他已经尽可能委婉了……不然还叫他怎么办呢? “都尉!你、你不会砍我头吧?”他哭唧唧的问。 辰星瞪了他片刻:“滚!”信使如蒙大赦,真的“滚”到门口,想想还是得问一句:“那,都尉有信让小人带回去吗?” 看在他这样尽忠职守的份上,辰星给了他一条口信:“叫你们太守准备换人吧。” 申一珞是个小人。但这小人还是赢了。辰星确实不忍心看杨群死在申一珞的手里。 申一珞把杨群放生给辰星,对价就是辰星放回师爷。辰星留着那军师也无用,不过白费粮食,平常看着还白生气,对身体也不好,就答应了申一珞。 两边就在城墙下会面。申一珞今天好像比较怕冷,穿着大衣还打哆嗦——又或者是特别怕热?看他一直在擦汗呢! 辰星总觉得他做贼心虚——不过是交换人质,他这是做的哪门子贼呢?辰星多了个心眼,叫游侯兵在四周侦测:申一珞会不会有埋伏? 侦察兵没发现埋伏。李烟倒是对着申一珞押来的那个马车上的人质“杨群”,眯了眯眼睛,似有疑虑。 思凌问李烟:“怎么了?”李烟隔着这距离,也没把握,但道:“让他们叫杨群说个话、走两步?” 那“杨群”果然说了句话,隔得远,也听不清说什么。总之嗓音嘶哑,似乎身体不太好。要说走两步,那是不能了——他被五花大绑着呢! “作甚绑着人?”宣武这边放声叫道,“快解了!” 太守那边则叫道:“他是重犯!押解时得绑着。这是国家法度!你们把师爷放回来,我们也放人。” 李烟摇摇头:“让他走两步。”思凌看那杨群,虽然隔得远,也实在是那天见过的杨群相貌,除非正好有孪生兄弟,否则哪来这么像的?不知李烟何以坚持。 那辰星也是有些不耐烦了。师爷却在此时喝一声:“且慢!” 他又有什么好罗嗦的?辰星叫他有屁快放。师爷道:“你们要一起签个祥瑞表给朝廷,方见诚意啊!” 辰星的脸色顿时很郁闷:所谓祥瑞表,就是秋天丰收了,地方上说有了双头稻、九穗禾什么的,都是祥瑞的意思,上表给朝廷贺喜。朝廷也未必当真,就跟听个“万岁万万岁”似的,不过是个仪式,收了表,回拨些赏赐,上下一团和气。 申一珞要辰星在祥瑞表上联名,不为别的,就是要把“将相和”落上证据。辰星亲笔跟申一珞和气联名了,回头再说他当时其实跟申一珞打了一架、而且这都是申一珞的错,辰星要求朝廷作主……这就不太方便了。 这师爷果然讨厌!人还没回去呢,这出这妖蛾子。真要是把他放回去,还不知他多整什么阴谋!辰星顿时又不想放他了。 申一珞却大喜道:“师爷说得是!这表不签,我们这边就不放人!” 为了杨群,辰星人都到这里了,要签表也只能答应了。师爷倒是本事,唰啦啦真写了张表,生是有倚马草军书的本事。申一珞把笔饱蘸了墨,送到辰星手里,让他签字。辰星接是接了,那目光若真的能喷火,早把纸与申一珞一起给烧了。申一珞抹了把汗:“那个……我以后都改了。” 他这承诺,也不知有没有效。辰星剜了他一眼,将自己大名落笔写下去。 师爷笑吟吟回到申一珞那边。申一珞也把杨群所在的大车放给了宣武。辰星看着杨群面孔,实在是本人,并且还带点笑吟吟的样子,似乎挺高兴的。 申一珞等人匆匆退回城里,并立即放下了城门。辰星心里不踏实,叫一声“杨兄弟。”杨群不答。 辰星摸一摸他的手,倒是热的;看他的眼睛,半睁半合,没有认出辰星的神气。 李烟叹一口气,走到了一边。思凌拉他:“怎么呢?你看一看去呀!” 李烟道:“还看什么?人都死了,我也不能起死回生。” 辰星把杨群的手只是一扯,杨群整个人都歪在一边,露出背后的几个炭炉。 原来杨群已是死了,但申一珞叫人给他化了妆,仿佛还在生的样子;还给他背后生了火炉,让他身体保持暖和,不至于尸僵、起尸斑。 申一珞发抖流汗,就是自己知道搞了个死人出来,怕辰星发现,要跟他不肯甘休。 而辰星偏偏就没有发现!直到他们都躲进城墙里了。现在发现还有什么用呢?难道打破城墙把他抓出来吗?那可真是造反了! 将士们持兵刃、立军姿,默默的望着那铁青的城墙,等着都尉下令,前进或撤退。 如果辰星此时说前进,他们真的会向宜宾城攻打吗?光明将领都不敢做的事,他们宣武驻军就做了吗? 宣武将士们一声不吭的立着。“造反”两个字应该离他们很远。但当他们默然凝望那道城墙时,一切又变得好像都有可能。 “撤!”辰星一挥战袍,咬牙切齿道。 思凌还略有点失望呢!刚才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辰星真的会冲过去。 辰星回营后,就开始修书。这是给朝廷的上疏。 辰星叫军营里的文书,帮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写下来,告诉朝廷知道。包括他是怎么被迫在祥瑞表上签名的。 而太守那边,也没闲着。并且师爷证明了讼棍是多有用的:他让申一珞自称受伤了。说辰星夺囚犯、殴太守,以至于囚犯死、太守伤! 这两道迥然相异的表单分别递上京城,剩下的就看朝廷怎么处置了。辰星身为驻军,没有宣召,也不能擅离职守回京城,只能在原地等着。 思凌问他:“你觉得怎么样?朝廷会信你还是信他?” 辰星不答反问:“你觉得呢?”这是考思凌来了。 思凌笑道:“你是沐家人,沐家自然保你。那申一珞,在朝中也有靠傍吧?” 辰星点头:“太尉是他同乡。”虽然没有亲缘关系,但同乡结为同党,这么多年,利益交错,太尉必然保他。 思凌一边考虑一边道:“那如果我是皇帝,就难办了……对了,那皇帝现在不管事了?” 辰星点点头,脸色不太好看。 换了谁摊上不管事的皇帝,脸色都不会好看的,除非他自己想揽权,否则难免担心国家前途。思凌倒是乐于看到天下大乱,于是轻松的继续数落:“相信沐家人还是相信太尉?这可不好决定。所以最简单的法子,还是按真相来吧!” 辰星道:“然而政治斗争中,真相往往扑朔迷离。” 这话是真的。思凌叹道:“那你慢慢伤神吧。” “你呢?”辰星愕问。 “我?”思凌也是愕然,“我又不是你的军师、又不是你的下属。我要走了啊。” “你……”辰星奇怪道,“你不要在这里看结果了?” “现在左不过是等着。我嫌气闷。”思凌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一定能在这里撑住的!” 辰星欲言又止。思凌就这样走了,辰星连送都没送,大约是生气了。 出营之后,大鹰问:“公主,他好像很想留你?” “是啊!”思凌感叹,“到底是小孩子!出了大事,还是希望有人在旁边拿拿主意的嘛!我们走了,他毕竟舍不得。” 李烟嗤的一声笑。思凌目光斜过去:“你笑什么?” 李烟道:“他还有话没说出来,又不说了。” “是啊!想留我们,又扯不下脸求啊。”思凌奇怪道,“这有什么稀奇?” “没有什么。”李烟道,“但愿韩将军已经凯旋了。” 韩楚并没有凯旋。岂止如此,他失了音信! 思凌与大鹰等人一路行来,变换了几种反追踪方式,以免被人咬上。而辰星并没有派人跟踪他们。至于光明军队那边,一见思凌回来,连安全措施都来不及采取,就赶紧的出来接凤驾! “哎你们,能有多少天没见我?不至于想成这样吧?”思凌心下不是不感动的。 “你可回来了!公主!”谷冰绡急得几乎把眼泪撒在她衣襟上,“韩少将不见了!” “燕脂郡主!”大祭司威严的警告她,“公主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你不应该先关心她吗?” “是……是。”谷冰绡连忙欠身退后。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大祭司以前对她都很宽容,就连她错了也会帮她找借口。现在,大祭司对她这么厉声厉色的,让她心里一酸,眼泪又往外涌。 大祭司这个人,作事简直不在乎真相,就在乎立场。一开始,他以为谷冰绡是公主,自然万事纵容。现在,思凌燃起天命之火,他深信多年前情况危急、乳娘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被当作公主而遭暗杀、因此再次调包、所以思凌才是真公主。所以他什么都以思凌为重! 韩楚失踪了,他也担心。不过,只要思凌没事。那就怎样都好!(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仁岭都是蛮子 思凌知道大祭司这个性子,也不能深究,喝了侍女端来的饮料,匆匆说了宜宾那边一切都好,就问韩楚出了什么事。 那韩楚进山,一开始没摸着头绪,但是介入了两个部落的纷争,直接把一个部落给挑服了,于是被又敬又畏、奉为上宾,且告诉他一个秘密:在仁岭的中心区域,有一个宝藏,埋藏了很多年,所说要天命之人才能开启。 那韩楚想替思凌探路,就一边打发人回来说一声,一边独身前往宝藏地点,结果再也没回来。谷冰绡以泪洗面,骠骑老将军看不下去,主动提出去找找。而大祭司生怕连他都失落,坚决主张按兵不动,等思凌回来。 思凌难得赞扬了大祭司按兵不动的主张。然后她表示,亲自进山一探。 “……!”大祭司石化了三秒钟,然后开始痛苦的劝阻! 他离开思凌不过两日,已经等得心力交瘁,实在不想跟她再分离。他这担心得实在受不了! 等思凌回来定夺,他是想思凌派出什么人去仁岭,而不是思凌自己去! “公主,你实在不能再深入险境了啊。”他拜托。 思凌看他竟然敢逆着她干了,倒觉得开心,逗着他道:“宜宾不是险境?我不是也去了?” “那、那是有人住的地方。仁岭都是蛮子、山高水恶——” “山水再险也险不过人心吧?要我说,宜宾一点都不比仁岭安全。” “是!拜托公主,以后宜宾这种地方也不要去了。让鹰队随行就好!”大祭司恳求。 大鹰等鹰卫们,以坚毅的目光表示:他们绝对愿意接受这项任务! “行了行了!”思凌道,“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遵公主凤旨。”大祭司跪地接旨。 咳!还是个没骨气的家伙,就不敢跟思凌死谏到底。 思凌这就打算进山去。谷冰绡帮她整理行装,整理出了临行密密缝的情意。 “妞,我一定回来!”思凌荡气回肠向她保证。 “是!不管怎样,人一定要回来。”谷冰绡也想通了,韩楚实在回不来也没办法,总之不能把思凌再赔进去。她但愿思凌点到为止、探情报而已、不要深入太危险的地方。 一切行装、开销、干粮等,都由谷冰绡等人安排。思凌决定的是人事: 这次她带谁进山好呢? 大鹰当然愿意再次随行,不过这次思凌让他休息休息、并且帮着大祭司与骠骑老将军稳定大营。除此之外就是,如果宜宾那边局势忽然有变,思凌教了他几句话,叫他带给辰星。 辰星见过大鹰,知道他跟思凌是一起的。大鹰代思凌去传话,比叫别人传话来得好。 思凌选了灵鹰和尾鹰。前者不但深思熟虑,有大鹰的风范,更习得驭兽术法,在山中颇有用处。后者的剑术,在鹰尉中是拔尖儿的,可以起到保护职责。至于传鹰,武术也不错,跟尾鹰能斗个不相上下,但毕竟太年轻,遇事只怕沉不住气。 除此之外,思凌将李烟也带上。毕竟他懂医术,对各种植物也相当熟悉,连大祭司都觉得带他在山中会很有用的。 一行人就这么进了山。 韩楚当时的进山路线,是离大本营不远的一处峡谷。名叫墨峡。 这峡中光线幽暗,林木森森,几乎全都是松树,虬枝铁骨,风动龙吟。 因风起时,这松涛太似海涛,故此人送此处一个诨名:墨海。 既有海,自然就有岛。这墨海中松树太过繁密,若没有船,极难安度。就有了船,没有岛搭岸,也是不成的。 思凌到了墨海,就见到了艄公:一伙儿几十只猴子,悬在枝上,对着人直眨巴眼。 仁岭中有两个部落,一名为“伛”、一名为“蒽”。伛族善于烧制陶器、而蒽族善于刻画花纹。这两族世代友好合作,伛族先制好器形,蒽族再在上面刻画,然后伛族再把它烧出来。 这两族烧治的器物,不但供仁岭中各部族所需,而且作为艺术品,也很受山外世界的欢迎。有不少商人到山中收购物品,其中很重要的物色就是伛蒽花陶。 合作久了,伛蒽族发展出与山外的特别联络渠道:拜山的先拿一件礼物给猴子。那猴子被伛蒽二族训练出来了,知道只要将这些人的东西,拿去族中给伛蒽族人看,就会有好吃的奖励。 那伛蒽族人看了礼物,觉得对方有诚意,就给猴儿比划个指令,那猴儿得令,跳跳蹦蹦回到墨海外沿,将渡船放下来。 这次思凌他们送了一包猪肉脯,所说很受山里人欢迎。猴儿们果然很快回来,在最高的枝叶上解下一串长长的藤蔓,原来另一头拴着叶子编的网船。人在里面,很是安稳,就如同坐在船中一般。 那猴儿的力量原不够搬动人类,但像荡秋千一般,用藤蔓把叶船荡将出去。藤蔓的尽头,那树上已搭起一个平台,如个小岛一般。叶船荡到岛上,停住了。猴儿把这边的藤蔓解开,将另一头藤蔓再拉来系上,如此往复,将叶船中的人荡进墨海。 思凌在叶船中向下看,但见下头植物生得密密匝匝,竟无个落脚处,若要劈出条道路,不知费多大的力气、多少时间。幸亏有先人想出这训猴摆渡的妙法来。 韩楚来时,给了那猴儿礼物,猴儿却许久都没有回还。韩楚心中焦躁,想强行爬树进去。费了许多劲,也爬不进多少。还有人压垮松枝跌下去,摔得鼻青脸肿。韩楚眼看无法,正要换一条路进仁岭,那猴儿总算回来了,看他们自己爬树,还吡牙咧嘴凶了他们一番,似是怪他们侵夺了它们工作。 这叶船荡进去,韩楚方才知道,原来那里头部落正在打战: 是有个锯族,一向来颇为凶悍,如今实力发展了,饱暖思划掉!),吃饱肚子不是问题,在美学上有了更高的期待,造了些新房子,想叫蒽族的人给他们装饰墙上花纹。 蒽族的人原是肯奉承锯族、也赚些工酬。奈何锯族的人太过贪心,不想多给钱,又嫌蒽族只出几个人、干得太慢。 他们要蒽族倾族而出替他们快快的干活,蒽族不乐意。锯族一想啊:不乐意,我不能抢吗?把你们全部抢过来帮我干活,我要你们干多快你们就得干多快!还有,不必付工钱! 锯族愉快的来打蒽族。伛族帮蒽族抵抗。锯族不介意把伛族一起打下来:这还多了奴隶烧砖呢!他们大兴土木,要很多木料很多砖石。伛族拿手虽是陶器,换个职业烧砖应该也烧得好吧?毕竟触类旁通嘛! 锯族跟伛蒽族这样打上了,猴儿渡船也受到了影响。最后它们终于把人客渡过去。伛蒽族以为他们真是来买花陶的,愁眉苦脸道:“最近哪腾得出手来造陶器啊?” 韩楚问明底里,意气风发:“他们以为他们是谁?敢这么恃强凌弱?”当下表示,愿意代伛蒽族出战,给锯族一点厉害瞧瞧! 他是敢出战,伛蒽族还不敢答应呢!他们劝阻道:“客人!你不知他们厉害!” 韩楚的确不清楚。伛蒽族从头道来:锯族受过仁岭深处深睡神明的祝福,身子特别粗壮,使用的武器是神器,伤到人,那伤口特别难以愈合。跟锯族人打,绝不能近身,否则必然吃亏。 韩楚听得心中焦躁,道:“你跟人打,还没打,就想着不能近人,这仗如何能赢?” 伛蒽族唯唯喏喏:“是不好赢。可是……” “可是怎样?” “可是近着他们打,就得被他们打死啦!”伛蒽族人很不争气的诉苦。 他们倒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已向其他族去信求援。那些族们历来用着伛蒽族的花陶器,想必不想锯族把他们吞并。伛蒽族人想等着援兵到了,韩楚也留着性命,就可一起去对抗锯族人,那还有点用。若现在一个人去拼却了,岂不可惜! 韩楚见伛蒽族人噜嗦胆小,恼得“咳”了一声,倒越发想要会会这锯族人。也是巧了,伛族有个少女去取水。正好锯族一个武士远远看见,喜她美丽,就来轻薄。 那少女的惊叫声,把韩楚引来。韩楚暗叫一声“来得好!”更不打话,丹田发力,一个箭步上前,直冲向那锯族武士。那锯族武士见他来势奇快,不敢怠慢,就把那伛族少女甩到一边。韩楚双手已然发力,向那锯族武士太阳穴打去,风声贯耳。那锯族武士抬起双臂招架。但听“啪”的一声,韩楚一招击实。锯族武士闷哼一声,一只手臂软软垂下去,竟被击断,还有一只手臂连忙抽出锯族赖以成名的武器:锯镰。 韩楚原要会会这传说中受岭神祝福过的兵刃。乍打眼一看,这所谓锯镰也就是个刀子样子,只不过刀身更直些,弯曲部分主要在刀头。阳光打在刀光上,溅起波折的蓝光。看来那刀头很有讲究。 那锯族武士显然对他的武器很有信心,抽镰在手,哇呀呀一声大叫,朝着韩楚直扑过来。韩楚避过锋芒,使出真本领,一腿把那武士绊倒在地,足一抬,“啪嚓”跺碎了他的脑袋,结果了他,将他那锯镰也俘在手中,仔细一看,镰头有极幼小的锯齿,大约就是靠这个,令人的伤口形成锯齿形撕裂,故难以愈合。 除此之外,镰头微呈蓝色,大概有某种毒浸在上面,也增加了杀伤力。 韩楚正在研究那把锯镰,锯族增援已到。那些人一见自己族中武士被踩碎头骨,一个个气得凶性大发,各举锯镰,冲着韩楚扑来。 他们不但要替兄弟报仇,更要夺回韩楚手中那把锯镰。只因他们族中将这武器视得极为神圣重要,所谓人在镰在,是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的。 韩楚叫声“来得好!”有意试试新得手的武器,就把俘来的这锯镰呼呼挥舞开,去对付围攻的众武士。他见那锯镰如刀,使的就是刀法,并一些棍法。不料这锯镰的重量与弧度颇为特殊,韩楚乍一用,并不称手,一时落于下风。 伛族人出来了,见这边打得凶狠,不敢接近。连他们自己族中的少女都不敢救助。 那少女被那已死武士一甩,摔得头面青肿,痛得不行,又被骇得腿软,难以行走,然见如今打得可怕,求生本能战胜了一切,用手脚慢慢往外爬。于她自己来说,已经是平生未见之勇敢。若叫她去求援韩楚,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那些锯族武士见了韩楚孤军奋战、左右见拙,心中大喜,更是不要命的打将来,都想抢立首功。韩楚大怒,喝一声:“去你的吧!”将锯镰挥手掷出,竟把两个锯族武士直接掷翻在地。 那两个在地上挥手舞脚,一时站不起来,也不知受了什么伤。那韩楚掣出自己的兵刃,早已大发神威,奋战十几回合,竟将这些武士全都击败。 锯族又有新的援兵来,见自己人死了一地,奉为神圣的锯镰也像朽枝烂木头一样丢了一地,都吓呆了。 韩楚全身浴血,杀得性起,一路过去,直扑他们大营。 锯族军营是在岩面上建的,居高临下,本占优势。他们营长立在崖上,举目一望,见远远的锯族武士狼藉横尸,而韩楚披血满面,如罗刹一般直冲过来,是他平生未见之凶怖,如传说中的魔神一般,已是心下怯了。 韩楚杀得痛快,一边奔去,一边张口大吼一声,其响震天动地,把他这须臾十余条性命的杀气,唿喇喇喝将开去。 那锯族营长猛可里听个惊雷,心一慌,脚一滑,竟从岩上摔下来,一个不巧,脑袋磕上自己的锯镰,顿时一命呜呼。 剩下那些锯族人,发声喊,炸了营。 诸位看官!这炸营可不得了。原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若是一个不怕、个个不怕,铜墙铁壁,那就能发挥出数倍于原来的战力。但若一个怕了、个个怕了,真真的一传十、十传百,风声鹤唳,争先恐后的逃跑。不用别人来打,他们自己都把自己吓死了。不用人家来杀,他们自己互践都要把自己践死了。 心理学上,这有个术语,叫作“群体性恐慌”,恐慌一起,如有魔障,不用真的谁来杀,一群人自己能活活把自己吓死,还指天誓日是有妖魔糟践他们呢! 这韩楚杀威可怖,转眼杀了一地血尸、又发声吼吓死了营长,引得剩下一营的锯族人炸了营,再无战意,抢着往后逃窜,自己推垮了自己的营帐、自己踢倒了自己的人马,一溃百里,逃至本族大寨,竟把自己大寨都冲散,回头再拣点,损失了一半的族人,也不知是韩楚杀的、还是逃散了没回来的、还是逃跑途中被自己人践死的。 这锯族人经此一败,竟将大寨都失散,心胆俱裂,匆匆逃到其他地方扎寨了。 却可笑其他族人,早接了伛蒽族的求援,迟迟不敢应援。一听说锯族人溃败,纷纷赶来,想看个新鲜、拣个便宜。这心态,直如秃鹰一般。 亏得是锯族人见机,走得快了。其他族人来,只见个空寨,也没甚理会处。他们却与伛蒽族人商议:这外来英雄,神威凛凛,要如何答谢才是? 商量下来,旁也没别的主意,只有深岭之中,所说有神之宝藏,与神明一起沉睡已久,所说是天命之人才能开启。 这外来英雄,战力非常人所能及,或者尽是天命所归,也未可知?他们一起叩首把这秘密呈给韩楚。韩楚初来乍到,就立战功,自是欢欣,不过还有自知之明,知道就算有天命,也归公主,不会就落在他的身上。 他分出人手回光明大营通报,自己则领了剩下的人,往那宝藏地点探寻。 这一去,韩楚再也没回来。仁岭中诸寨叹息:就算是罗刹战将,也斗不过神明沉睡之地啊!思凌来时,他们就抢着把这事儿告诉了思凌。 其实山里的生活是很单调的。难得有这种大事,他们自己也很兴奋。山里来的外人也不多。思凌这行人又友好、又有钱、又热心八卦。山里人很乐意把这大事儿告诉他们。 接下来思凌就要问宝藏地点了。说到这个,山民们有点为难:“可是那个地点,是个秘密,不能随便跟人说的……” “想必是可以通融的。”灵鹰把一粒银锞子放在他们面前。山里炼金属的技术并不发达。别说银子了,就连块铁都是好的。 看到这粒银锞,多少眼睛都映亮了。可是——“这事儿有难度啊!” 两粒银锞子。于是那边的口气放缓了:“也有特殊通融,不过——” 金锞加银锞落下!山民拼了!管什么秘密。既然你们想知道,我们就告诉你们吧!反正你们如果不是天命所系,去了那里也回不来。 既然你们要找死,我们为什么非要拦着呢?他们把地点招了。(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能给个向导吗?”灵鹰心思缜密,不想在找路上花费太多时间。 山民们面露难色。他们的确是不敢接近那块地方。“一个向导就够了。”灵鹰道。山民们依然面露难色。他们就是一个人都不想去送死啊!开什么玩笑?命是自己的。 灵鹰抓出一把金锞、一把银锞:“谁肯去,这些就是谁的。” 是送给个人的哎!顿时许多双眼睛都红了。毕竟这明晃晃的金银太诱人了。 灵鹰又补充道:“只要远远看到那地方就行了。保证我们不迷路,任务就达成,不需要把我们送到那个地点里面。我想应该是安全的吧?” 山民们也是这样想的!好几只手伸出来了,抢着要挣这个钱。 灵鹰要他们不要抢,并且又抓出更多的金银:“谁如果能把我们送到那地点里面,就能挣这么多钱!”山民们心被煽得热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终于有人自告奋勇! 灵鹰又向他们买路上应用的物资。此事进行得很顺利。李烟开了张可能会用到的药物单子,尾鹰也索要了一些武器装备。山民们都尽其所能的满足了。而且他们还主动推荐了一些山里很好用的物品,给思凌他们用。 准备停当,他们出发。绕过一座峭拔的高崖,由凹谷前行,见到崖侧疏疏的几十条细瀑垂下来,正好到凹谷边注为一方清潭。潭中游鱼细细,景物活泼。思凌行步于此,如在旅游。向导山民倒是见惯了,并没有觉得怎样特别,一路上好心的跟他们说:“那里真的很危险。你们确定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别丢了性命就晚了。” 思凌不但没有领受他们的好意,反而问他们:“你们为什么会觉得那里危险呢?” 还用说吗?故老相传……何况韩楚失踪在里面! 山民们觉得这些外人的脑回路真是难以理解。不过,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很好心的给思凌讲了个故事,就像他们给韩楚讲过的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故事总是这样开始的——仁岭中山民的先人们,单纯而蒙昧的生活着,跟大山以及山中的猛兽们做着艰苦的斗争,每天都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活下的人每晚都做祷告,希望第二天死去的不是自己。但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做一场合适的祷告。 直到有一天,神明降临了。祂教给山民们各种生活技巧,让他们不但活下来、而且活出了滋味。自那时起,山民们才真正活得像人类了。 可惜好景不长。有妖魔降临。神明去跟妖魔做斗争。临走前,神明向山民的先人们做了交代,警告他们,在斗争中,神明可能会受伤沉睡;在神明睡去的日子里,他们该如何向神明祷告、以继续获得庇佑。 事情就像神明预言的一样发生了。神明战胜了妖魔,但祂同时也受了伤,沉睡在深山中。根据祂临走前的交代,山民们不能靠近祂沉睡的地点,以免打扰祂疗伤。他们只能在各自的寨子里,用神明教导的方式祷告。 祷告并不只是向神明乞求帮助。神明说:如果他们的方式合适,他们的心意也会化为力量,帮助神明康复。 直到有一天,神明真的养好了伤,祂会放出神光,交给天命之人,到沉眠之地,把神明唤醒。那时,神明还会有无量宝藏,赠给世人。 ——以上,就是传说的内容。千百年来,仁岭中各寨子尽管彼此之间有纷争,但他们都没有背弃神明的指示。他们没有放弃祷告、也始终期盼着神明苏醒的一天。 有一天,各寨中有些勇敢的人,自以为得到了神明的指示,又或者他们只是以为“那个地方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们接近也没有关系吧?” 他们也是信心满满、做好了准备,前往沉眠之地。 他们进入沉眠之地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是他们没有再出来。 “也许并不危险,去看看嘛”这样的想法,使得仁岭中失去了整整一代的年轻勇士。 一开始去的人也许是鲁莽,后来的人有不服气、有想把亲友们带回来。他们中有狡诈的、有凶恶的、有天真的、有善良的。不管什么人,都一去不回。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那里了。山民向导总结道。 思凌郁郁的黑眼睛,一直垂向地面,边听边沉思,等向导说完之后,才抬起来。 向导打个哆嗦。他觉得这像是惩恶的火焰烧到他脸上。他听着思凌质问道:“直到一个外来人,一口气打垮了锯族,你们视他为战神,把秘密地点献给他,对吗?” 向导冷汗直流。思凌哼出一记冷笑:“你们献上礼物表示感谢?明明知道那里毁了你们整整一代的勇士?你们知道他听说之后,一定很想去看。如果他能掘出宝藏最好,你们应该能分一杯羹。如果他失踪了,那也是好的。为什么?因为他战力太强了,你们生怕被他伤害,所以觉得他失踪了也好!” 向导冷汗淋淋的跪下来,指天誓日:“我们跟他说过,那里很危险,只有天命之人才能去。我们并没有劝他去!” 思凌依然冷笑,并没有就相信了他。山民向导赌咒发誓道:“如果能让战神英雄平安归来,我就算跟妖魔打一架,都是值得的!——只要神明给我能跟妖魔打架的本事!” 思凌听他最后加个条件,加得好不轻易。分明是个牙疼咒。她正待揭穿,忽听一声箭响。有人偷袭!多亏尾鹰挡下。 这偷袭的,乃是锯族。他们自从被韩楚打退之后,元气大伤。后来听说韩楚失踪在神明沉睡之地,这才松口气,说句咒骂的话:“这山外夷人!以为自己是谁,就敢在仁岭横行无忌吗?叫他在那里被魔焰烧心!” 锯族人打算着重新打出风光、打出财富。思凌等人过境到这边,他们看着是肥羊,就准备发一笔财。也是合该他们倒霉,又碰见灵鹰和尾鹰! 诸鹰尉在武艺上,各有成就。韩楚在领兵布阵上也许胜过他们,但就面对面打斗来说,诸鹰尉未必就逊于韩楚的! 何况灵鹰与尾鹰先到过伛蒽族,也看过锯镰,对这武器的形制、功能,都有所了解。如今背对背站着,镰来刀挡,战得个不亦乐乎。 思凌跟李烟也算有点功夫的,几乎就没有出手的机会。好容易人家有一招晃到思凌眼前,思凌倒欢喜,想着终于能练练手了。 却听“当”的一声,竟是山民向导挡在了她前面。思凌眼见得那钩镰打到了他身上,唬得一跳,想着这山民哪里有甲胄可以挡钩镰,眼见是不得活了。 那山民向导也唬得脸色发黄,却竟是没死。原来他情急之中,拿个水罐挡在面前。那钩镰正好就打在水罐上。水罐破了。不过人没伤着。 原来那水罐就是伛蒽族的出品。他们族里,对于产品质量把关非常严格。如果东西出了问题,宁肯毁了,也不愿意拿出手的。他们说:人家部落也是在用生命来换取食物和毛皮,我们怎么可以懈怠呢? 历代这样朴素的严格要求、精益求精之下,以至于这个陶罐居然挡住了锯镰! 山民向导也是吓呆了:他刚发完誓,就看见锯族人跳出来。他视锯族人为妖魔一般,以为誓言应验了,老天爷真的叫他打一场呢! 他信神明是信得很虔诚的,不敢退缩。刚才那一镰,虽是冲着思凌的,在他眼里,却是像冲着他一样的。他就挺身而出。 这一招大难不死,他是惊呆了。思凌一手将他往回拖,另一手与李烟一起发招掩护,将他拖回来之后,就手往他肩上拍了拍,意思是他这次相救的盛情,她心领了。 灵鹰与尾鹰见招拆招,如巧手姑娘拆棉扯布一般,不消一会儿工夫,又扯下一推尸体在地上。锯族长眼看不行,暗恨又是哪来的两个瘟神! 他不忍见族人送死,又想着何至于就有几个战神在这里?那罗刹已失踪在神明安睡之地了,眼前这两个人不可能比那罗刹更能打! 这样一来,他就停身而出,向灵鹰等人喝道:“是个好汉,不要欺负小儿们。尔等敢与我单打独斗、一局定胜负吗?” 灵鹰听着好笑:分明是他们群殴,怎么能说成灵鹰等人欺负小儿呢? 照灵鹰的意思,就想放着不理。尾鹰却是技痒。 思凌问了尾鹰的意思:“你有把握吗?”她有心试试尾鹰本事,又不想让他在这里送死。尾鹰行个礼:“哪有必胜之战。怕死不做战士!” 这几字,豪气干云。并锯族人都喝起彩来。 思凌受尾鹰战意感染,就放他与锯族长去打。众人都退后,给尾鹰、锯族长两人腾出空地。这空地还不小! 尾鹰先出击,动作之快,带起了一阵锐风。 “砰!”两人已交上了手,却非兵刃相击。乃是锯族长一招发空,打在了地上。尾鹰之剑也无功而返,幸得身手灵活不曾把招式用老,只一个转身,剑尖在空中划出清越的鸣叫。 再次几招交锋,锯族长的锯镰被尾鹰架住!锯族长心中一喜:只因锯镰的刃头有齿,跟其他兵器胶着时,很占便宜,能把对方的兵器撩脱手。 不料他用力往外一撩,什么都没发生,倒是他自己的锯镰被尾鹰的剑“吸”住了。 原来尾鹰内功高强,那剑上的内力,吸住了锯镰。 至此,两人进入拼内力的格局。锯族长的背弯成一张弓,仿佛一条龙般架在那里。观众觉得他威武。他自己有苦说不出。 这内力比拼,他怕他要输。情急生智,他把身子一晃,让锯镰反射阳光,攻击尾鹰的眼睛。尾鹰哂笑一声,撒手。 锯族长如蒙大赦,抢步快攻,空气被镰头带出“啪啪”的爆音,好不骇人。在山民向导眼里,那锯镰都已经快成了一道幻影。 尾鹰气沉丹田,向后一倾,竟然将后背贴在地上。就在众人以为他摔倒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如毒蛇般扎向锯族长的心窝。锯族长心窝发凉,叫声不好,使出了保命的招术,“锵”的一响,那锯镰竟同长剑一起从各自主人手中脱手飞出。 这两人都是第一次打斗中被人缴了械,各愣一愣。灵鹰已经作好了支援的准备。 尾鹰不要支援。锯族长也喝令自己人“别上来!”伴着这一声喝,这两个人又打在一起,双手相掐,竟成了个相扑格斗之局。 锯族长抓紧尾鹰的双手,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双脚陷入地中,甚至没到了脚腕。他自以为力拔山河,哪里知道尾鹰跟他不相上下。 锯族长暗估,真的拼力气,他还是胜于尾鹰。 他想在力气上胜过尾鹰、不能放尾鹰再去拿回剑,手上再次加力。 谁知尾鹰的肌肉好像是活物般,一顶、再一缩。他铁箍般的双手下,竟被顶出一丝缝隙。这缝隙生成的速度极快,锯族长抓捏不住,灵鹰的手已经脱出去。 锯族长手下一空,提起的劲力没有地方可以发泄,倒窜回去,在体内乱跑,收束不住。他难受得无法言喻,身子向后仰倒。 尾鹰抽出双手,立刻踏步跃起。那地面承受不住他的力度,如同蛛网一样裂开。他蹦到空中,几颗小石子也飞出去。 那小石子飞在空中,恰在尾鹰的足前。尾鹰一踢,就把这些石子“咻咻”朝锯族长射去。锯族长本是跌倒了,哪里还能闪避! “当”的一声,便见红光四射。他已被射爆头颅。 锯族人呆了片刻,呼啦一声,作鸟兽散。 从此,仁岭中再没有锯族一寨。曾经威风八面的锯族人,就此沦为浪族。 所谓浪族,就是没有自己的寨子,于山中流浪的人。 山民向导喃喃:“在丑恶上开出花、让稳固的像水浪流开,紧锁的打开,睡着的醒来。”似首诗,倒也好听。 “咦,你念的是什么?”思凌笑嘻嘻问。(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空寨 山民向导就向思凌跪下了:“我念的是神明的预言。当预言成就的时候,神明会从沉睡之地醒来。命定之人会把宝藏开启给世人。” 思凌来这世界之后,已不是第一次领受“天命”,都习惯了,当下夷然点头道:“如此甚好。你等带我去沉睡之地,就不害怕了。” “是。是!”山民向导又哭又笑,手舞足蹈跑在前面。他取道一座小山,二十来丈高,在仁岭中算矮了。思凌随他走着,饱览旁边陡峭山岩,真称得上磋峨嶙峋。翻过山头,眼前景物为之一变,但见有一汪清波,水色灵秀。旁边有一个岩洞,石形玲珑。洞边有一座空寨。那寨子极其简陋,与旁边景色并不搭调。就是锯族人逃跑之后,匆匆搭就的。 现在他们再次逃跑,就把寨子空出来了。思凌等人来都来了,就看看有什么可拿的。其他倒也罢了,在族长的房间里看到一套盔甲。 尾鹰见这盔甲,明光照人,倒是宝铠,因奇道:“他当时怎么不穿?他要是穿了,我赢他就没这么轻松了。难道是破的?” 检视下来,那铠甲真是宝物,哪里有一点点破损呢?恐怕锯族长是舍不得穿。这样说来,倒是因物失身了。 思凌便把铠甲交给尾鹰:“你应得的。你穿上罢!” 尾鹰爱不释手,口里谦虚:“我怎么敢呢?” 灵鹰忍俊不禁:“好!你不要。我就辛苦一点,把它扛上,累一路不妨,回去再交给大哥保管吧。” 尾鹰慌忙道:“扛着多累!且也浪费东西。罢罢罢,我就穿上吧。等穿回去,再交给大哥便了。”说着,果然喜孜孜穿戴。 却也作怪,那铠甲看着宽松,尾鹰身材也不肥大,不知怎么就会左套不进、右套不进的,急得满身都是汗。 灵鹰知道这种铠甲都是要适应各种身材的将领的,做的时候就不会太窄小,而且都有搭扣,打开之后扣到身上就行。怎么会穿不上呢?倒是奇哉怪也。 “搭扣锈死了?”他问着,伸手帮尾鹰,却也怎么都不成。 “原来是坏掉的。”思凌哂然,“那就丢了吧。” “怎么会坏呢?”尾鹰看着明光闪闪的铠甲,实在舍不得丢。 思凌看他可怜,接过手来看看,想着万一她手气好,修好了,让手下将领欢喜,也是好的。想是这样想,也没抱太大指望。谁知她手一放上去,那搭扣就开了。她往自己手臂上一合,“喀啦啦”就合上了。 手臂既合上,接下来腰肢、双腿,都一路喀啦啦的套了上去,顺畅得行云流水,简直就像是自动运作的流水线。思凌奇笑道:“你们怎么会难穿的?看我这样简单。” 灵鹰看着不对劲。要知道铠甲穿起来再容易,也没有这样容易法的,简直不是人穿铠甲,而是铠甲往人身上套呢! 他颤声道:“请公主,除下铠甲可好?” 思凌看他方寸大乱,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只因这铠甲看着挺大的,像尾鹰这种战士的尺寸。而现在她穿在身上,却也觉得很妥帖。 她的身材明明比尾鹰瘦小很多,怎么会穿起来这样合身的呢?事情是古怪了。她想脱,却脱不下来。 这铠甲竟像是贴在她身上,成了她第二层皮肤般!思凌奇道:“莫非我以后就变成铁皮人生活了么?”——她倒能讲笑话,灵鹰等人都要哭出来了! 这时候,一直安静的李烟道:“公主可否让小人看看呢?” 思凌便张开双手,让他看。李烟轻叩铠甲、甚至还将脸贴上去嗅了嗅。若非他长得好看,这动作简直是猥琐的。 望闻问切完毕,李烟直起腰来,道:“这果然有灵气的痕迹。” 思凌“哦”了一声:“你是说妖气吗?像暴走森林里那些妖精?” 李烟道:“妖气,灵气,本是殊途一体。” 思凌会意:“总归都是异次元的力量就对了。是不是?” 李烟赞誉道:“公主这个说法极好。”灵鹰好想殴打他:现在是赞扬的时候吗?快想办法让公主从这古怪的铠甲里脱出来啊! 思凌也笑问他道:“你跟妖精树木都有交情,可能敲一敲、叩一叩,拜托这铠甲从我身上挪开呢?” 李烟遗憾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本事。”灵鹰他们都要晕过去了。思凌也顿了顿。李烟安慰道:“不过我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恶意。” 思凌叹道:“你还是不懂。这要什么恶意呢?譬如一幢房子要倒下来,它对屋顶下面的人有什么恶意呢?但是有人被困在屋顶下面,就被压死了,又怪谁呢?” 换句话说,这铠甲如果正好要收缩,对于它里面的人也没有恶意,但里面的人就被挤成肉酱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灵鹰是真的要晕倒了。李烟也神色惨然,但仍坚持道:“老天让公主这样的人出现在世上,总不是用来白白被挤死的。” 他不说还罢了,一说这话,思凌就想起思啸来。 当那个乌黑眼睛的少年,穿着军装,双肩平展在1947年上海老西门的阳光中微笑时,谁能想到他是要去泥石流中溺死的呢? 天意不仁!天意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哪里有什么计划、有什么特殊? 这铠甲如果真要收缩。思凌不幸在里头,也只有认命罢了。她道:“如今这样,也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出发罢!” 灵鹰脸色还是随时要哭出来。思凌安慰道:“说不定那沉睡之地有能解救的办法呢?”这也确实是唯一的希望。 一行人继续往沉睡之地进发。一路上灵鹰不知问山民向导多少次:关于这副铠甲,本地有什么传说吗?山民向导一概不知,不过他觉得这就是应验了“紧锁的打开”那句预言:铠甲本来是封闭的,被思凌一碰,就打开了、能穿了。说明思凌是天命所归,应该去唤醒神明的。 而思凌穿着这铠甲,也确实挺舒服的。首先,它并不重!其次,它还透气!简直像第二层皮肤,而不是金属。另外,思凌动胳膊动腿爬高爬低的时候,也完全没觉得受阻碍——它在关节处好像是可以伸缩活动的,就好像昆虫的外骨胳一样,并不妨碍昆虫的跳跃。 如果有一天把铠甲脱掉,思凌想,她甚至会觉得可惜的。因为这玩艺儿实在太好用了。 她这一行人接近沉睡之地时,辰星的上疏也终于抵达了京城。开国皇帝王晨果然还是不管事。太子倒是励精图治,但一个人也看不了许多奏折。他励精图治的方式就是,搞一圈信得过的人,帮忙处理日常事务,让他集中精力去管最重要的事。 祥瑞表章,和辰星的上疏,都送进了上书房。太子信得过的人,就在这里帮他处理文书。巧得很,申一珞的同乡太尉吴恺,也属于太子信得过的人之一。那辰星的上疏,就是他打开看的。 吴恺看这封上疏,看得很辛苦,等到看完了,不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一样,而且额头上都是汗。 他遮掩着道:“这火炉烧得可真够旺的啊。”就往炉子边挪动,想趁人不备,把这封上疏烧了了事。 忽然有个人拦在了他跟火炉之间。吴恺一看,原来是御史中丞贺京。 上书房里号称“三公三士”。太尉是三公之一,御史中丞则是三士之一了。 这贺京不但拦住了吴恺,而且伸手就拿走了辰星的上疏,放眼一看,笑道:“宣武都尉这支笔,称得上是尖刻了!” 吴恺心里打鼓,强颜作出笑容,回答道:“我早听说,宣武都尉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话颠狂。现在看了这封上疏,才相信颠狂的病症是真的。” “哦,是这样嘛。”贺京似笑非笑掂着这封上疏。 吴恺道:“说起来,最近家人送来几篓螃蟹,倒是肥大。想邀贺中丞来府下小酌,持螯赏菊,不知中丞肯不肯赏面?” 贺京呵呵一笑道:“在下最近体凉,大夫说不能再进寒凉之物,太尉美意,只能心领了。”说是这样说,但还是把上疏交回了吴恺手里。 吴恺正心底揣摩,那贺京又道:“何况听说太尉最近得了个,又能诗、又会剑舞,真是叫人羡慕啊!想必太尉也没有空跟我们盘恒了。”说着又是一阵“呵呵”笑。 吴恺明白了,看来这新买的美妾,是保不住了。回头他就把人装上轿子,给贺京送过去!双方都是明白人,不必像市井无赖泥腿般,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可。互对着呵呵一笑,交易已经成京。 贺京背着手走了,就像从来没见过这封上疏一样。吴恺又等了片时,申一珞的说辞也到了。拿着这说辞,吴恺心里就有底了! 吴恺就说嘛,这小同乡也不能是个傻子,任凭别人攻击?总要有个还击的。有了这还击,吴恺就好操作了。 不过,吴恺心里还是有气:一个太守当得,能被驻军都尉骂成这样,不管事实上谁是谁非,总给人添麻烦不是? 幸亏申一珞另外送的大礼,总算把吴恺的气抚平了,让他觉得这小妾送得也还不冤、这同乡同党结得也还不冤。 朝中风云变幻,山中绿水流静。快到沉睡之地时,山路已经不能走了,只有放舟顺流而下,才能进到面前一个山谷中。 照山民向导原来的意思,送到河流这里,就已经完成任务了。毕竟河流的尽头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去往尽头的人,没有一个回来。 即使是领了双倍价钱,愿意帮他们送“进”沉睡之地的人,也只是打算陪着他们坐上船,稍微往里走一点,只要看看前方的景色有一点儿不像人间了、有点奇怪了,立刻跳到岸上往回跑!或者跳进水里往回游!这样大概还能生还。 可是现在,思凌展现的一切奇迹,让他们深深相信,思凌就是天命所钟的人。他们愿意一直追随思凌下去,只要她还需要他们。 他们就在水流旁边取木,做成木筏。他们是做这个的行家里手,很快已经造成了一个木筏,能装三百来斤的重物呢! 做好了一个,他们再做第二个。估计造上三只木筏,就够把大家都装下了。可是在第二只上,思凌就阻止了他们。 思凌笑道:“很不必了。我自己去就行。” 这话一出,别说向导们吃惊,灵鹰等人也不干啊! 向导们不但收了钱、更在这一路中萌发了对思凌的崇拜。他们没想到思凌会不要他们跟了!而灵鹰等人就更别提了。他们怎么都不可能自己留在这里,让思凌一个人去涉险的! 思凌跟他们讲道理:眼前之路,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算人去得多了,也没有用。 灵鹰等人则争辩:就是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多他们去帮忙总好的吧!所谓人多力量大—— “不一定哦。”思凌道,“没有听说以前那么多勇士都进去了?人数总比我们现在多吧?还不是全失踪了?说明人数真的没有意义呢!” “那我们就别进去了吧。”灵鹰恳求,“或者让属下进去吧!” 尾鹰连忙跟灵鹰抢着要先进去。思凌打断了他们的争执:“你们不明白吗?如果我不进去、如果不是‘我’进去,就没有意义。” 她的神情如此严肃,灵鹰尾鹰他们都安静了,听她说下去:“你们与世隔绝,过着非人的生活、抱着神奇的指望。这指望都建立在一个传说上:会有凤凰带领你们进入新的世界。然而如果传说是错的呢?” 这声质问,在灵鹰他们头上,如一记闷棍。他们也不是没想过:万一这信仰是假的……不!他们根本禁止自己去想! 如果这传说是错误的,那他们整个人生、所有牺牲,都可笑而无用。 “正是这样。”思凌眼望绿水静静流过的方向,“我必须去那里。只有我去了,才能验证传说的真伪。或者我唤醒神明,把宝藏打开给世人。以此为基础,我们去建造一个新世界,一个我们更喜欢的世界。或者我失败了,你们就知道,我并不是天命所钟,并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灵鹰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心潮澎湃。即使大祭司发表最精彩的演说时,他们也从没这么感动过。这一次,他们觉得,这个英姿勃勃的高贵女孩子,并不只是许诺给他们什么力量与荣华,而是用她生命作代价,为他们探寻一条自由的方向。她用转身的姿势,也许不是求证一场复国、倒是求证对他们的释放。这双手一放,却让他们,比听大祭司的训话都更心悦诚服。 至于李烟,则一边点着头,一边就爬上了木筏。 “呃……”思凌问,“你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烟举起桨,道,“这木筏载得下我们两个人。” “都说了不要人陪了!”思凌抓狂。这家伙的听力是有问题啊? “我听到你说了,我完全同意你,”李烟道,“多一个人陪你去完全没有用,所以……” “所以?”思凌最好他能说出一个理由!否则她很不介意把他踹水里。 “我想,如果真的要长眠,你一个人太寂寞了。”李烟道。 他根本没打算帮上她的忙,只想陪她去死。思凌静了静:“好。” 轮到灵鹰他们抓狂!啊,要是早知道这样说了,公主就会答应,那他们一开始就应该这样说啊!都是他们忠心值不够,做得不到位! 现在他们都开始急着造新木筏,以便陪着思凌“去死”。思凌阻止了他们:“全都给我等在这里!这是我的命令!” 灵鹰他们不敢抗旨,只好悲戚戚的蹲在河边,目送思凌两人放舟而去。 那木筏随着水流,轻缓而下。一路无话,李烟指着水里,给思凌认不同的鱼。有的鱼嘴上长着胡子、摇摇摆摆很是逗笑;还有的鱼鳞似玫瑰,相当漂亮;又有的鱼背鳍带刺,那刺有毒;更有的鱼别看体型小小,但凶猛好肉。谁如果把腿伸进水里,它们会游过来啄你肉吃呢!虽说一时吃不死人,但难免叫人肉痛。 李烟这一路说着,思凌一路听着。等他说得告一段落,她道:“等这些平常的鱼都看不见了,我们就要准备战斗、或者准备死了吧?” 李烟抬头,望着她,有惊愕、佩服、怜悯,没有否认。 他确实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景色,以判断空间是否有变异。怕她太紧张担心,他有意用絮谈来掩饰。 他惊愕她如此冰雪聪明、佩服她洞若观火,怜悯她这样的性格在世间,如何能够快乐?而她甚至不需要他同情,扬头道:“人固有一死!怕是怕不过来的。若一定要死,今天也算是个好日子。你说呢?” 李烟笑了,眼里却已响起一曲哀歌:“公主说得是。” “我想这次你终于不用跟上来了。”思凌眼望前方,道。(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进入山隙 前方,一道黑乎乎的山崖,遮住了思凌他们的方向。 水流仍然能往前流,并没有被山崖挡住,因为山崖下方有一道空隙,把水吞了进去。那水面到山崖的崖面,只有那么小的一隙的空间,刚够一个人仰面躺在船上通过。 “其实我们都不胖。”李烟道。如果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就像一个健壮武士的体积与重量,还是可以一起进去的。 “但是我也知道公主不允许了。”他又道。思凌并不想跟他紧紧贴在一起。她不爱他。所以李烟的眼神里,绻绻的奏起了哀歌。 “公主一路平安。”他欠身,与她道别。 思凌无言的接受了他的祝福,将船靠岸,让他上去,而她自己在筏面平躺下来,进入了山隙。 眼前一暗,暂时看不到什么。水流不缓不急,空气居然很清新。里头的山壁不高,思凌在黑暗中也能闻到石头上的腥气。幸亏它们也不算很低,并没有擦到她的脸。 思凌没来由的想,如果是江楚人那么高的鼻子,仰面走这条路,也许他的鼻子会擦到石头吧? 木筏停住了。前面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筏头。思凌默默想:“难道要来了?” 要来的是什么呢?她目前这个平躺的姿势,恐怕都难以抵御。 水流忽然变高了。难道是思凌这木筏堵塞了出水口,所以水位升高? 思凌眼前能看到一点东西了。这里的石头闪着些微的磷光。当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可以看到面前那道石壁。 那石壁从上面垂下来,离她面部大约半尺。不管鼻子多高的人,大概都不至于被擦伤了。四周仍是幽暗,但这四壁上幽光闪闪。 在思凌注目于它的时候,她惊愕的发现,它的形状发生了变化。 有的地方凹进去、有的地方凸出来。渐渐的,变成了她的样子! 那上方石壁,竟生成了一个类似于思凌形状的凹槽!思凌估计自己嵌进去,应该是严丝合缝的。 事实上,水仍然在升高,推着她向凹槽嵌进去。 她现在十分确定,这不是自然现象、也完全不是任何科技能办到的。这应该是妖力——又或者说,神力? 既然如此,思凌也就不想反抗了。顺其自然吧! 那闪着莹光的凹槽合到她的脸上,思凌就觉得眼前一黑。她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儿是个宽敞的大殿,左右各有一双石碑,光洁莹然,没有半个字。 迎面是个大照壁,上面有成百个格子,里面放满了金银。 思凌对于金银并没有太大兴趣。她绕过去,便见到眼前无数枯骨,其中各有一些金银闪闪发光。原来这都是以前的“勇士”们,若见钱眼开,想兜一些在身上的,绕过照壁就会身亡。 思凌心下暗暗感叹,再往前走,便见前方又是一个大殿,旁边画满了各种图样,应该是练功图。 思凌奇忖:前面金银壁,已是一个榜样,拿到就会死,谁还会再练呢? 她哪里知道,有的人视功为嗜,一看见,就算知道练了不好,也会情不自禁的练起来的。这情形,就像看见酸的东西嘴里会流口水一样。 幸亏思凌对于练功没有这么强大的欲望。她平安通过了练功殿,眼前又是一个照壁,绕过去,就见到前面一个平整的地带,倒是一具尸骨都没有。 思凌难免想:咦,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死在这里?这一关倒是简单。只是旁边有一个小台子。台子上有一把匕首。那匕首看来朴实无华,不知道有什么用?难道是有人死在这里,尸骨都没了,只留一把匕首不成? 她刚这么想着,猛见眼前风云变幻,无数的妖影从通道的那头打将过来! 思凌不知,先前的勇士到这一关,也有能忍住不学壁上功夫的,但一见对面的妖影打来,发现自己的本事不足以抵挡,就忍不住转头要去学壁上的功夫。结果一转头,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倒是思凌自己本事不济,看到妖影也是知道打不过的,就没想到要回头去练功夫,只怕自己是临时抱佛脚也练不好的。 可是那旁边台上的匕首,她总归很在意。因这个地方,明显不是人间,种种东西虚虚实实,也不知道真假。她倒想把旁边匕首拿来,往妖影丢一丢,试试它们是真还是假。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拿手去碰匕首,而是用衣襟包着手,再把匕首拿起来,免得上头有毒沾染上。 通道尽头的妖影,且打且蔓延过来,速度不快,到现在都没沾到她身子。她把匕首往那些妖影掷去。匕首当啷坠地。 原来那些妖影果然只是幻影。思凌匕首出手,它们就消散了。 妖影虽渐渐散去,在那里却又现出一个人形来。思凌一见,怔立当场。 那是思啸的样子……那是思啸本人。终叫她找着他! 她怔怔走向他,一滴泪滑下来,砸在地上。 “你还好吗?”她问,“别来如何?” “还不是想你。”他道,“朝朝暮暮。” 比前世坦诚,这个人,眼神也比前世更炽热。 炽热得像她想望的样子。炽热得像她不敢希望的样子。她告诉他,她也在想他,并且她是有多希望找回他。 “我也是。”他道,“如今我们在一起,再也不离分。” “你要跟我一起出去吗?”思凌问他,“我现在是公主了呢!”就把光明部落的事儿告诉他,激起他一阵心疼。 “你经历了那么多危险的事?”他把她拢在他心口上,“你不要出去了!就留下来吧!我会在这里保护你。” “不出去?”思凌茫然的想了想,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不过,“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你开飞机吗?” “是的。”他果断道,“我会开你喜欢的那种。我带你到云上,怎么样?” 思凌足边当啷一响,原来是踢着了她刚刚掷出的匕首。两个人都不安的低头看了看。“不要这东西了。”思啸催促她,“我会保护你。” 思凌却把它拣了起来,拿在手里,问他:“你说,我喜欢什么呢?” “你喜欢我。”思啸立刻笃定道。这话原不算错。 “那你最喜欢什么呢?”思凌又问,匕首斜斜下垂。 “我最喜欢你。”思啸伸手向她哀求,“把它给我吧。有我保护你,你不需要它了,拿着太危险了。” 思凌深深的看着他,似要把他印进心底:“在这里,你跟我朝夕相守。没有别人,只有我们。没有别的事情烦心,只有风花雪月。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思啸听她这么说,放心多了,伸手催她,“把这危险的东西给我吧。当心伤着!” “那么,”思凌挥匕,“你真是思啸……” 那“思啸”的人影,也如烟散开。他也不过是幻像。 “你如果真是思啸,”思凌继续挥匕,泪落如雨,“就应当知道,我们从来不怕危险,我们只怕寂寞。” 他们的“二人世界”,从来不是两个人而已,却要容下金戈铁马、千里长空。多遗憾思啸离开得太早,留下这一片空荡荡的长空给她。但无论如何,思啸不会把她的翅膀、她的武器,从她手中夺走。 就如同她不会对思啸做这种事。不过要他交出武器、抛弃外头的世界、跟她一起缩在一个洞中。 一想到“洞”这个字,高大的殿堂、光滑的甬道,忽然全部消失,剩下的只有那黑暗、还有耳边的水声。 那水向下落去了!思凌忽然发觉身子在往下落——不,不是水往下落,而是船往下沉!这水忽然变得这样轻,浮不起一片羽毛。 弱水三千,片羽不能浮。谁如果在那幻境里,溺于一瓢情意,就会无知无觉中沉入水中,永远长眠。 然而思凌现在手中还有刀!幻境中的匕首,被她带出在手中! 她没有将那匕首交给幻影,仍然牢牢握着自己的命运!那水再也不提供浮力,她仍然可以将匕首擦进石壁,把自己吊在上面,仍然呼吸得到空气! 那弱水荡漾了一番,慢慢的退去。思凌胳臂倒没有怎么发酸。或许是这铠甲的功用?让她的肌肉可以承担比较大的压力,不至于太吃亏。 那弱水退去之后,思凌脚落实地,借着石壁的微光,发现眼前无数的陈船与陈骨。原来都是那幻境中死去的人,陈尸于此。 思凌看着他们可怜,想帮他们安葬,只是没有这样大的力量。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眼前更明亮了,却不是出口,而是更大面积的岩石开始发光。 思凌感觉自己是在走上坡路。随着岩石的光亮越来越明显,思凌回头,看清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大吃一惊: 那个位置上面,悬着一块大石。那石头应该就是让她胡思乱想会不会擦破某人鼻子的石头了!也就是陈尸与沉船上方的大石。 而这大石,竟然只有很细的一根石锥,与整座石洞相连。如果把这石锥打断,那么大石头就会掉下去。 如果石头掉下去,下面所有死者……也算是得到安葬了吧?只是思凌看看,自己怎么也打不到那石锥,除非把匕首像标枪一样投掷出去。 可惜思凌无论如何都没有这种投掷准头与大力。她耸耸肩:看来只能放弃。然而那匕首却不同意她。 那匕首在她手里微微震颤,并且还传给她暖力。那暖力汩汩流进思凌体内,让她觉得力大无穷。 看来这匕首是很想助她一臂之力?思凌奇对匕首,默道:“你要也觉得把他们葬在石下比较好,那你就去吧。” 匕首震颤得更激励了,似乎急着去立功。思凌试着抬起它,对住那石锥,惊愕的发现竟然隐隐能见到匕首投出去的路线!就好像是电脑自动校准的一样。有了它的帮助,思凌信心备增,挥臂掷出。 那匕首飞出去,准准的扎在那石锥上,发出巨响,大石向下落去。 那大石一落,整个空间忽然爆出大光明来,如一片烟花。而思凌在那片烟花中,眼睛一闭,往后倒去。 那等在外头的李烟,忽然听见异响。那响声如无数的蛇虫嘁嘁嚓嚓在地底下爬搔,但又比蛇虫更浩大。 伴着这声音,李烟感觉到地面有轻微的震动,水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就好像底下有一只怪兽,张开巨嘴吞吐着河流! 李烟知道这些异兆都不是好现象,此处应该马上就会发生巨变。识相的人,应该赶紧逃跑才对。 李烟没有逃。他如果想跑,就根本不会来。 他不跑,很多蚁兽虫蛇可要跑。李烟就见无数蚂蚁蜈蚣小虫小兽,争先恐后从地底出来,朝外逃窜。 饶是李烟处久了深山、见多了虫兽,面对此密密麻麻的场景,也不由得头皮发麻。幸亏是身上带了驱虫兽的药物,赶紧用上,同时也要上躲下闪来回避。不料有一条蛇,身子比别人长、速度也比别人灵敏、胆子却比别人小,一径埋头奔逃,撞见李烟在前面,想也不想张嘴就咬! 李烟只是医生,并非抓蛇人。这种炸了毛的大蛇,他也是第一次见,情急之下,还是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伸出手,抓蛇的七寸! 可惜他的动作还是慢了,没有准确的抓住了七寸,倒是卡住了蛇头! 刹那间,李烟胸中涌起强烈的恶心,只想把那蛇甩开,但当然忍住了。这要一甩,蛇下一秒钟蹿上来,分分钟让他再也不用看见任何恶心的事物啊! 这世界虽然讨厌,但还有些美好的惊喜,值得期待。李烟暂时还不想跟它说再见。他紧紧的抓紧蛇头不放。 那蛇的脑袋被人抓住,张不大嘴、咬不了人,也知道不好,那身体麻溜的一蹿,缠上来紧紧箍住了李烟的手臂。 李烟一只手还能松动,将随身的小刀握在手里,想用它割下蛇头。可是蛇的脖子……蛇有脖子吗? 总之那蛇头被攥在他手里,整个头的下部以及连着的蛇身,都攥在他的手掌里,不好割。(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烟花霓裳 李烟去认那蛇的七寸。可是这蛇也够狡诈,用自己的身体缠来绕去,把七寸保护住了。李烟只好去割其他部位。 那蛇皮极厚滑,李烟的力气并不太大,割了一割,并没有给蛇造成致命伤害,倒是叫那蛇吃痛,尾巴“啪”的一下抽回来,像条鞭子,把李烟打得一个趔趄,差点把手中攥的蛇头一松,唬得他够呛。 虽然他没有松手,那蛇也非等闲,一抽之后,整个身子不要命的缠上来,将李烟两只手臂都像棕子一般捆住。李烟再也用不了小刀了,而且他手也渐渐麻木。身为医生,李烟知道这是血管与神经被勒得太紧、太久,以至于无法正常运作。 任这现象继续下去,李烟只有一个下场:再也无法维持手上的抓力,以至于让那蛇蹿上来咬他。想想思凌如果出来,看见他被蛇缠咬而死,想必不会很美观吧? 李烟深深的遗憾:一个人太难选择他的死亡。看来这已经是他的结尾了。 山岩底下,忽然传来巨响,地表也随之震荡。 李烟再也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在地,手上自然也松了。 那蛇却没有咬他。显然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实在太过恐怖,让蛇连咬人一口的时间都没有,重获自由之后,直接就逃走了。 李烟惊愕的看着面前,岩石破开,一个人缓缓升起。 是思凌吧?他想,没有其他可能,这女孩子就是他心心念念、为她去死都可以的光明公主吧?可是,思凌进岩缝时,穿的不是铠甲吗?为什么现在以躺平的状态冉冉升起的这个女孩子,身上着的衣裙,随风烈烈飞舞,如风卷墨云、如浪打天涯,那奔腾与流转,如同生命本身? ——是的,李烟刹那间只觉得,那袭“衣裙”是有生命的,将思凌包裹在里头,平平飞起,然后又重重摔下。 李烟发出惊叫。下头几十个勇士,甚至连韩楚一起,也一起发出惊叫! 李烟完全不知道那巨岩裂开。他认得韩楚,但不知道韩楚为何会从岩缝下头涌出来,并着另外几十个精壮勇士,全都做仁岭中土著打扮,但跟现在山民的衣着又有区别,看起来更加古拙。 在他们的叫声中,那平躺着的女子骤然张开眼睛,刹那间桃李失色,天下芳华。 思凌张开原本紧闭的凤眼,迅速辨明形势,呵一声:“咄!” 那烟花一般的霓裳,骤然束紧,化成一只金色的鸟儿—— 凤凰?李烟眯起眼睛。那金羽太璀璨以至于要灼痛他的眼睛。“凤皇?”他在唇间喃喃。 思凌乘在鸟背上,窈然落地。双足触在地面时,地面就稳固了。而那灿然的金羽悄然收束回她身上的铠甲。那套铠甲如今生气勃勃,仿佛从梦中醒来。 “凤皇?不,”思凌回答李烟,“这是烟花。” 这铠甲、凤羽、甚至匕首,都是烟花。 石放烟花,那烟花触人,成生死幻梦。那几十名勇者睡过了几代人的时间,枯骨沉船,不过一场梦境。思凌从入岩缝起,就已入梦。她穿过了诱惑,握住了匕首,即烟花石的本体,并没有为梦中的爱人而放手,却为了葬人而让它破空而去。烟花石受到感动,回到她的掌中,赐她“烟花变”。 “烟花变?!”灵鹰等人听闻此事,都耸然动容。 天有九变,一变烟花。烟雨花石,浮生一梦。 “九变”灵诀,曾是吸引光明帝国诸修行者前仆后继的传说中至上灵诀。有烟花等六诀曾经暂现人间。但没有人能做到所有灵诀为己一身、后三诀更是完全没有被人发现过。而曾经现世的六诀,也散落了。 看来,曾经有人携烟花诀入仁岭,长眠于此。 那所谓妖魔,应该是蹑踪而来的仇家。他把外界的文明教给仁岭中还处于蛮荒世界的土著,被视为神明。 他说他还能醒来。这是真的吗?思凌如果把烟花诀带在身上,会否一天唤醒几代之前的高人?那是福是凶? “我感觉不到他在哪里。”思凌抚着烟花石,沉吟片刻,道,“也许他已经跟仇家同归于尽了。即使他还能复活,那也顾不了许多。我们总不能因此就把烟花石丢了的。” 说得不错。灵鹰等人忙不迭告诉她关于九变的各种传闻,譬如,其中一种就是凤皇变。说不定,那凤皇诀就跟复国有关呢! “不知凤皇诀有什么功效?真能飞?真能唤火?”思凌神往。 “是!岂止能飞,据说能从天降下罚罪的火焰,还能从火中重生!”灵鹰等人匍匐于地,心驰神往。 而仁岭中诸山民,见思凌如此异能,从沉睡之地凯旋而归,惊为天人,至此把思凌就奉为神明之化身,把先前对沉睡之神的虔诚,转移到了思凌身上。 只是,沉睡之神曾说,苏醒那日,会有宝藏,不知在哪? 他们口不敢问,但心里都期待着思凌能把宝藏给他们看。不说把宝藏全赐给他们个人享用吧,至少会分一些给他们,让他们日子更富足吧? 思凌见他们的神情,心中已自了然。她在那岩洞中原没得到什么宝藏,不过一块烟花石。这烟花石也是够了。 她得这块石头,领会烟花诀基本心法,知晓连一开始身上穿的铠甲,也不过是烟花幻变。想像力不足的人,就无法穿进。 这烟花诀以想像力创造的幻影,强行哄变实体所在的空间。它幻变的铠甲,真的能令蛇虫辟易、对方砍过来的兵器力量也瞬间消失。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 然而若对方精神力够强大,也可以强行突破烟花诀的幻影。就好像思凌虽被卷进岩缝中的幻境,接受种种试炼,最终也能握住烟花石的本体,成功逃脱。然而她毕竟还是被戏弄了一把,出来的时候并没有醒来。 若非李烟跟几十名先代勇士齐声高喝,把她震出幻境,她说不定要跌在地上摔死。这大约是烟花石的最后一步试炼:那睡眠只有人声才能唤醒。如果求诀者没有一个忠实的朋友等在外面、或者他不曾放手掷匕安葬勇士的枯骨,那么现实世界就没有活人唤醒他,他仍然难免一死。 在现实世界中摔死,就是真的死亡了。不像在幻境中死去,像先代勇士们拿金银、回头习秘诀而亡那样,只不过在幻境中化为枯骨,等有人将他们的枯骨压碎,他们仍然在现实世界中惊醒,不知年华已经流过了这么多。 如今他们重回人间,感念思凌的救命之恩,愿意替思凌效力。 至于韩楚,原来对思凌不太感冒。但幻境中,他惑于谷冰绡的影子,真把匕首交出去,失去了对烟花石的主控,回到弱水幻境中,无利器可以攀住岩石救自己,就溺死了。思凌带他回人间,他心悦诚服。 眼见那思凌变出鲜花飞舞、碧萝飘摇、百鸟献鸣、百兽起舞,引得那真实的鸟兽都出林来。韩楚并众勇士们领了思凌的意,便抖擞精神、拿刀捉枪,把那放了几百年的武艺施展出来,一时血光遍天、哀声动地,仁岭杀下成百上千头鸟兽来,纵然锯族当时全盛,也未曾有过这样的屠戳。 众山民见此丰收,欢欣喜舞。那鸟兽们眼睛被烟花幻影迷了,不见血杀,只见鲜草狂欢,依然前仆后继从藏身穴巢出来。思凌只令众武士们杀成年鸟兽,将那幼年的都放过,看看杀得差不多了,就收了烟花幻影。鸟兽们大惊,陆续逃退了。众武士也收手。山民们这才上来收拾战利品,手提车推,一时收拾不尽。 莫说这拾肉拾得手软、拾得开心,各族长们却还有一件担心事:那思凌救回来的先代勇士们,都是当时各族的佼佼者,按正常流程本来就可当族长的。如今他们回来了,这族长之位,可是要换一换? 就算他们不想当族长,各族要拿什么礼遇对他们才好?如果他们予取予求,那族里还要不要安宁了?那思凌好像是继承了神明的能力,却有没有神明的公正呢? 那些思虑长远的人,看着面前肉山尸海,不但没有全然欢喜,反而心里沉甸甸的。恰此时,所有人脚下忽然一轻。 仿佛是大地忽然失重,却不过是大地变得透明。思凌手中烟花石一转,人们就见脚下明朗郎仿若青空,一无所有般,不管足底是不是真的踩着东西,心理上都是骤然一空,失声惊呼,身子趔趄不稳,仿佛要摔倒一般。 而思凌又怎能让他们真的摔倒?她转动烟花石,使得大地变样,不是光透明了戏弄他们而已。转眼之间,毫光四射,人们见到底下有无数珍宝。但凡心中能想到的,生活中想要的,或者只是耳闻的好东西,满坑满谷,哗啦啦的拥塞。让人不知该大叫还是大笑。 思凌又是将手一指,大地闭合。人们仍然恍兮愡兮,不知今夕何夕。 灵鹰等则还能把持。他们把地下宝藏尚且不很放在眼里,但相信思凌此举,必定另有深意。 思凌放声对众人道:“这座大山,养育了许多人。而它之中,还藏着这许多宝物,子子孙孙都用不完。从此人跟人之间,不要再争抢。将自然孕含的宝藏发掘出来,才是最大的财富。沉睡的神明已经把这些宝藏指给了我,我把它全都应许给你们。然而这不是白白递到你们手中的,你们要团结劳作,向神明证明了你们的友好与勤奋,我答应你们,这所有美好之物,都将是你们的。” 山民们齐声应呼,精神振奋。思凌又安置了她复活的勇士们——数一数,恰好有二十九名。思凌便安置他们为二十九力士,侍奉神殿。 他们感念思凌复活之恩,一切听凭思凌安排。他们在神殿侍奉,自然不会来族里争什么族长之位了。那些族长们心里始安,又问思凌在仁岭中要如何住宿、接受供奉? 目前仁岭中也有很多祭祀的神殿,形制大同小异,都是当年传下来的。其中祭祀的物品则是各族有什么就献什么。思凌觉得这样对他们来说是负担、且也不够团结。思凌这个“活的神明”出现之后,住到他们哪里都不妥当。她另想了个主意,嘱他们在仁岭中一个平坦地段,起一座新殿。她并那二十九力士,就住在那里。 新殿由各族轮流出人出物建造。对于他们出多少力量合适,她没有提任何要求。相信虔诚心与攀比心理的作用之下,他们也不会躲懒。 她希望留一个人在这里帮她坐镇,让这些山民的虔诚心用在合适的方向,不至于花太多的钱献祭。这个人最好还能做新祭殿的总监,掌握新殿的美学效果。而且,这个人最好还喜静,不至于在山里闷出病来。 李烟叹道:“你还有其他要求吗?”一副要上刑场的表情。 思凌笑嘻嘻道:“没有了。再有,也是要给你量身打造了。” 就她自己所提的这些条件,实在也只有李烟合适。他又能画,艺术品味也不错,可以保证那新殿不会太丑怪。 思凌道:“新殿样子,大体按他们原来习惯的样子就好,稍微大点儿,能容多些人。前面要有个大广场,一起聚聚,方便点。你看行不行?凡事从简,别让他们有太大负担。但也别太简陋了,省得后来人看着不像样,连我这个神明都看轻,彼此之间又打起来,不听我话了。” 李烟道:“但凡不听你话,你来放一场烟火,他们又不敢不听了。” 思凌嘻嘻一笑。李烟便问:“然则你要去哪里呢?” 思凌道:“也就去看看宣武军那边。或者把他们都搬进来,或者把宜宾的库房里东西也搬些过来——总之要回来的,也去不远。然而我在这里也是呆不长的,总要看看外面形式,方便了就弄个别的基业,你懂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吃肉大典 思凌说的话,李烟懂。他估计思凌的去向,也无非如此。但一定要思凌自己说出口来,他心里又安一点。就算暂时分离,他知道她总能回来。 担着这样的心,他也说不出老实话来。从见到她的那刻起,就是这样了。 “在见到你的那刻……”诗里说,“我爱,原谅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徘徊。” 李烟、灵鹰与诸力士们,便带着众山民,选了新殿的地址,在那平整之地,先举行了一个吃肉大典。 山里粮食和肉都紧张。肉又比粮食更受欢迎。这所谓吃肉大典,名字直白,在山里实在是难得的大庆典,只有非常重要的事,才会举办。 又有什么比获得一位新神明还要重要呢?何况出于新神明的恩赐,大家又拿到这么多的肉,腌和风干都来不及,不如放开肚皮大吃一顿,剩的还尽够过日子呢! 他们便砍树枝搭棚台。也是观了星,看了天气,最近三天都不会下雨,应该可以举行连续三天的庆典——这也是吃肉大典的常规日期。 说是三天,但是第一天,客人在陆续来到;第三天,客人又要陆续走了,实际最热闹的只有当中一天。山民们重点预测了第二天一定要是个晴天。 当然,有思凌这个“活神仙”在,他们还要恭恭敬敬请问思凌的意思,是不是确实能把晴天恩赐给这几天?而思凌得的不过是一块烟花石,并没有真正改变事物物理性状的能力。譬如李烟看见水断石开,也不过是幻觉。 然而思凌很笃定的说:“没问题,就选这三天吧。” 因为她这两天已经在修炼烟花诀,发现幻觉能做到太多的事!——事实上这不仅仅是幻觉。操纵人类的感觉,还能操纵人类的时间。 譬如二十九力士以为自己化作了枯骨,结果他们真的活到了这么几百年之后。在幻觉当中经历的时间,完全不存在。 悟透了这一点之后,思凌很有把握的说:“你们就按这三天开吧!” 第二天的时候,果然下雨了。山里的雨原是这样,骤来骤往,把人浇成个落汤鸡,再施施然离去。 山里人把这叫作“喜雨”,讨个口彩,但难免恼人。 好个思凌,微微一笑,将手一摇,那篝火没有被雨点浇熄,反而都蒸腾而上,那烈焰如龙卷腾,须臾搭在一起,仿佛一个烈火的大棚般,只不过一点都不伤到人皮肉。 谁个曾见到这样的奇景?一个个张了嘴合不拢来,看那火像瀑布一样流上去,再金光璀灿的流下来。 那火流下来之后,山民们但见云开天青,雨云已经走了。空气非常清新,是雨后的样子,地面也湿湿的。 但是他们没有淋到雨。他们重新升起篝火、将大块肉、整条牛腿、整只鸡兔煮起。汤里连盐都没加,只加了山中的香草,和着肉,香得人鼻子都要掉下来。又有妇女削了萝卜土豆一些蔬菜进去,香气一发的扑鼻。 那锅子也大,与其说是锅,不如说是鼎。每只鼎里跳进一条牛都绰绰有余。这样大的鼎一共有七只。六只分别象征四方与天地,还有一只在当中,象征神明。这只鼎里出来的食物,先奉给思凌。 肉都是大块丢入,煮熟后,捞出来再切。随后再蘸了岩盐与酱汁吃。思凌尝了,鲜美无比,竟比现代社会吃的顶级牛排还妙些。而大鼎里跟肉一起炖透了的萝卜土豆,又比肉更要鲜美。 只可以她胃口就那么大,吃了一会儿,就罢了,含笑坐在那儿看着山民们吃。瞧她那端坐不动、始终微微含笑的样子,倒真的好像神明。 过了一会儿,李烟有些看出来了,没有说穿,只暗暗神伤。天已晚了。山民们饮酒吃肉、起舞纵歌,狂欢彻夜。 奇怪的是,这次的夜晚,好像也比以往的夜晚更长一些。 直到黎明曙光终于出现,有人难得还保持清醒,掐指算了算,他们这个夜晚多出来的长度,正好是白天躲雨损失的时间。 天道好还。思凌拿到烟花诀的时间并不长,但脑子里“能量守恒”四个字记得很牢。她不知道烟花诀偷的天地造化,到最后要怎么维持平衡,但总愿意省着点用,免得像福气似的,一开始浪掷得太多……最后覆水难收。 她就这么领着她的侍卫们,在上座微微含笑。直到第三天清晨,第一批要离开的山民,向她匍匐请辞,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与她的侍卫们,并不像真人,而像是活的画像。 他们心中一起这样的念头,她那边就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就像是被打扰的湖面。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放下了肉钎酒碗,聚过来,围着向思凌他们叩头,也不敢近前,只有资格最老的一个神官,斗胆出声请思凌示下。 李烟缓步而出,道:“不用找了,凌仙子已经离开了。” 伴着他的话音,果然思凌与灵鹰、尾鹰、并那个舍身救护过她的向导,都冉冉消散。而那二十九力士,此时才如梦初醒:“我们去了哪里?” “你们去了哪里?”人们反而要问他们了。他们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二十九力士回忆,他们确实饮酒了,不过不是跟山民们一起。而是恍恍惚惚的,到了云端,饮的都是仙酿。在那里,思凌告诉他们,要好好协助李烟。他们也都答应了。 李烟有些伤感:为什么她独独没有把他卷进幻境里,叮嘱他要好好干呢?她是太相信他了吗?或者觉得他聪明了、她不该用幻境来污辱他? 她在走之前,确实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他掂量在心底。 他想他大约一直一直会喜欢她。可是她,大概永远永远不会属于他。 思凌这次出山去,给光明大营带来振奋。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崇拜公主了,没想到公主还能让他们更加五体投地。 而那曾经舍身救护思凌的向导,此时也成了可靠的部下。他把仁岭的情况告知光明大军。大祭司他们等人合计,这上下就可以进入仁岭。 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光明遗部的身份,暂时还不打算公开,只打算自称绿林好汉,也被思凌收服,故入山岭去侍奉思凌。 除了光明大军,思凌还有一支军队可以带进仁岭。那就是辰星的宣武军。 京都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要求辰星把宣武军留在原地,只身进京复命。 这命令本身并没有褒贬,也没有说要处理辰星的意思。然而谁是傻子呢? 申一珞可以继续原地当官,凭什么辰星就要进京?进京就进京吧,还只身前往!说是不带军队,可以让他行程轻快点。可是这不明摆着要削他党羽、叫他去受死的节奏吗? 在思凌回来之前,辰星已经忍不住找她了。大鹰按照思凌的吩咐,与辰星接头,道:“我们公子有要事出去,不久即回。” 辰星听了,也没办法,只殷殷嘱咐:“等你们公子回来了,一定跟我联系!”大鹰答应着,等思凌一出山,就回了她。 思凌原是挂着辰星这边的事,在仁岭匆匆别离。如今听了大鹰的话,她就有谱了,白衣青冠,笑嘻嘻袖着手往辰星这边来。 辰星听说她来,不说倒履出迎,也是倚辕以待。 思凌来了,他伸出手,想拉她的手,又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放下了,却抱怨道:“叫人好生悬望!”眼圈竟有点红。 思凌心中也没来由的感喟,口中只道:“都尉这话就言重了。我又非你军里的军师,你要悬望什么呢?” 辰星生气道:“你这话说得,是怪我没聘你吗?我还要聘你才能表明心意吗?”思凌原不是这个意思,却听他被这一激,真情流露,竟与她是这样的“自己人”了。更奇的是,她也不排斥他这般亲近。让她一时都出乎意外,不觉怔忡。 那辰星冲口而出,自己也悔失言,低头道:“是我不好。我聘你就是了。” 这聘西席原是聘、聘新妇也是聘。他口不择言,思凌听得有点脸红,把话支开道:“这也不妨。我的意思是,我哪儿有那么重要呢?” 她不解释也还罢了。这一解释,辰星冷哼一声:“原来我回京是不要紧的吗?”他这话的意思:你大仆从给你传过话了,你也知道京里给我下的令了。如果你竟看不出这令中紧急,那你就不过是个蠢蛋,我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如果你看出了紧急,却要装糊涂,那我跟你实在更没什么话好说了。 这么一来,难怪他生气。思凌反而要陪笑道:“我是说,你是沐家人。沐家总归保你的。太尉就算闹鬼,也没法一手遮天。我出的主意,总没有你们家出的主意好的。老实说,我是有个主意在这里,但说都不敢说,只怕误了你。” 她这样说,才见得坦诚些了。辰星容颜稍霁,叹道:“我家……唉!不瞒你说,我是旁支的。且是庶子。” 思凌也想到他身份可能不高,不过:“就算如此,一笔写不出两个沐字。那申一珞跟太尉连姓都不一样,太尉尚且要保他,何况你……” 她也不忍心说明白了:“你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还要急成这样?” 辰星叹道:“实话跟你说明白了吧。” 思凌暗叫一声:“来了!”振奋精神,就等他这个“实话说”。 辰星道:“我虽然是旁支子弟……” 思凌竖起耳朵等着。 辰星道:“可是我把正支宗室的人得罪了!”说完这句话,闭紧嘴巴,再不肯说详情。思凌也是好奇:“怎么得罪的?说出来我想想办法嘛!” 辰星道:“你再要问,我就不当你是朋友了。” 思凌瞪他一眼,也无法。好在听他口气,目前还是朋友。思凌道:“好罢!不管你怎么得罪,反正你就是得罪了对吧?得罪到他们不管你了?” 辰星道:“那也不至于。我知道为了沐家的面子,他们也总得管我。可是我也有面子啊!我要自己能解决,就不想看他们的脸色了。” 思凌听了,倒正中下怀,便道:“我是有个主意,你听了,可不准骂我。” 辰星欢喜道:“不骂你不骂你!你且说来。” 思凌道:“我这主意,却有点不正经。” 辰星“欬”了一声道:“这种非常处境,正是要非常手段才对对付。你快快告诉我!别卖关子了。” 思凌道:“我走的时候,也担心那太尉会不会给你使黑手。正好要会个朋友,倒能解决你这危机。” 辰星“哦”了一声:“我原知道你到这里,不会光为了看热闹而来!快快告诉我,那朋友是什么人?手眼通天?能动帝听?” 思凌摇头道:“差得远了。我那朋友啊,说起来,是你的冤家对头。” 辰星一愕:“太傅那边的?”然而既是太傅那边,又何能助他? 思凌抿嘴一笑:“你也是胡猜了——我这朋友,是绿林一支响马。” 那光明军装作是强盗。强盗跟官兵,可不是冤家对头么? 辰星点头:“原来如此!你是谁家公子呢?结交响马,难道要跟当今皇上争天下吗?他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你看他太子当家,年轻稚嫩,要再抢了去?” 还真被他一语说中!思凌到底脸嫩,讪讪道:“天下要是太平,哪是我想抢就能抢的?要是不太平,想抢的人多了去了,你管我呢?” 一边说,她一边偷觑辰星的脸色。辰星却也没什么特别的眼神波动,但点头道:“说得也是如此。” 思凌此时,又不确定他是否江楚人转世了。只因江楚人性格外放,性格光明磊落。思凌就算与他在情事上伤痕累累,对他的性格却一直很佩服的。而这辰星,却总有点深深邃邃的,叫人看不透。 此时辰星对响马既没有太多抗拒,她试着问:“那你肯不肯去呢?”(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接收响马 辰星道:“落草为寇,也比回去看那些老古董的脸色好。难得你有这条路,我还不走,我是傻子么难道?” 思凌倒是替他担心:“只怕你世家公子,要去做强盗,也不知有个什么结果。你不能适应这样的生活。” 辰星倒是看得开:“呼风啸月,江湖容与,这已经是好生活了,还要个什么结果?说到底,人结果都是一抷黄土草没了,求个什么?” 思凌大表佩服,又道:“然则你手下的兄弟们就肯跟你么?” 辰星豪迈道:“实话同你说,我手下的兄弟,我不敢全打保票。肯跟我走的,没有五成,也有一半。剩下的,就随他们去了。肯跟我走的,我带上成不成?只怕你朋友寨子太小,容不下我们呢。” 思凌抚掌笑道:“正是地方太小了。他们找了个新地方。” 就说起仁岭里的山民,愿意接收这些响马。他们这上下要去了,不知辰星肯不肯一起去?群山连绵,好多人都住得下呢! 辰星目光闪动,道:“崇山绵绵,人家肯收留,那自然好。怎么人家就肯收留呢?听说山民另有信仰,对我们这些外边人,不好客呢!” 那山中出了新神明的事,并没有传到外边。思凌笑道:“你原不知道,那里的人信仰一个沉睡之神。恰在前几日,神明醒了。” 辰星大愕:“真有个神明不成?他醒来了?成了活的神?” 思凌摇头:“具体情形连我也不太明白。听说展现了什么神迹,就又走了。只有一件事说来好笑,那神明的样子,听说跟我倒很有几分相似,故此山民们把我也一并敬上了哩!因此我就好跟他们说话,让他们接纳我的朋友。” 辰星对着思凌看了又看。思凌就让他看。辰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跟神明长得一样?” 思凌厚脸皮道:“我运气好。” 辰星只好也直说了:“我不信。” “那你说怎么样呢?”思凌两手一摊道,“我是神明,偏不跟你讲实话,如今特来度化你的?你怎么抉择?” 辰星显然很难抉择。看他脸都快纠结成麻花了。但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成!就这么办!” 他决定跟思凌一起进入仁岭。并且,他还不想空手去! 宜宾城就在附近。他跟思凌想得很接近:在宜宾干一票,然后再进山。 正好他手下也有一些人不想造反的,辰星决定借宜宾一战,跟这些手下划清界限。算了算,这些人有七百多名,占四成。比辰星原来预估的一半,要少得多。更多人哪怕造反都愿意追随辰星。可见其领兵有方。 这么着,这天宜宾的人就忽然听见外头哗啦啦的喊:“造反啦造反啦!”宣武营哗裂,一些人追着另一些人跑。 追着追着,他们就把宜宾的一边城墙打垮了。另一边城墙呢,有另一伙人,青巾包头,自称是青巾响马,也来趁火打劫。 那些青巾的,自然就是光明大军了。他们要扮猪吃老虎,冒充绿林好汉,把光明旧甲换下,一个个拿布扎了头巾。为了染色方便,拿叶子染的,都是绿的,绿得还不深,就成了青色。 如果他们都是妇女,身边胭脂供应充足,那就该是红巾军啦! 这伙人打进城里,叫嚣:“整的就是太守!抢的就是城库!不相干的百姓一个都不要出头!把门板合上,秋毫无犯!只要探个头儿,就把你们家也抢了!” 吓得百姓是一个都不敢露头,都把门板窗板合了,躲在里头,大气也不敢出。这伙人还真讲信用,并没有抢百姓,就去抢宜宾的官库,又要搜申一珞和师爷两个出来打屁股板子。 却被那两个家伙见机,不知躲到了哪里,一时搜不出。七百多个士兵拿着武器来救援,说不能眼看着长官祸害官库,要跟都尉拼了! 于是辰星领着手下,跟青巾军,抗着战利品出了宜宾。七百多个好士兵追在后面噼噼啪啪的打,所有人都看见的。后来他们就帮这些士兵向朝廷作证:这些人没有造反!真的!他们帮忙守城了。 所以辰星安全的带走了一千多名士兵。没带走的那些,也没受朝廷处分,反受了嘉奖。整个宜宾城内外,一条死尸都没留下。 宜宾城整个官库被哄抢啊!这么大的事。结果一个人都没死啊! ——哦,其实还是有个人死了的。是有个小孩子,当时一边趴在榻上啃糕点一边看母亲在荷包上绣小鸭子的嘴巴。外面仆人在扫地。很安静。 忽然外头震天价响,说有强盗了!又说是兵变了! 一个个的上门板、担惊受怕,回过头一看,那小孩子脸铁青,说不出话了——竟是把糕点噎在气管里,就这样噎死了。 整个战斗过程中,真的因战斗而死的,就这么一个。不管他的家人如何呼天抢地,反正申一珞还是师爷还是别的什么人,都觉得这样说不过去。于是他们最后就是这样上报的:宣武都尉造反,手下不答应,一场大战,殃及宜宾城,死亡千余口,损失数万银。 那官库被抢走的损失,都作为战争损失,这样的报了帐。 申一珞被抢了,但他神清气爽。就算他拿着手笔的手还有点臭哄哄的——啊对了,他跟师爷是躲到茅坑里了——但他还是觉得爽!因为辰星造反了啊!这样一来就是朝廷的敌人了,不是他申一珞个人的敌人了。 他和太尉一起,就可以以朝廷的名义,来追杀申一珞了! 太傅也是这样想的。他并且觉得师爷帮申一珞代笔的表章,写得非常之好,是可以当范文的。 但是朝廷最后下来的官文,却严厉的申饬了申一珞,说他那表章整个儿是胡说八道!哪儿有人造反呢?真是耸人听闻。 但他们也行文追捕辰星,说他是贪污逃窜。要求捉拿归案。 申一珞看了这官文很久,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他问师爷:“你写得有这么差吗?朝廷讲你胡说八道哎!” 师爷行礼道:“多谢太守的信任。学生这支笔嘛,确实不会太差。照学生来看,朝廷这么发落,其实是大有深意哩!” 申一珞问:“哦?是什么深意?” 师爷就帮他解析道:“你看这朝廷新定,四方欣欣向荣,大家忽然听说有造反,岂不膈应?因此朝廷不敢承认,表面上要申饬一番。但他们心里知道太守守住了城墙,没让反贼夺了城去,是大大有功的。日后必然嘉奖太守。” 申一珞听了,很觉有理,却又道:“然则这么说,你一开始不要写造反,不就完了吗?免得朝廷一开始就看了膈应?” 师爷摸着胡子笑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申一珞对这个师爷是佩服的,拱手道:“愿先生有以教我。” 师爷道:“朝廷固然要面子,但心里是清楚的。若宣武都尉反将出去,太守不说反,却替他粉饰遮掩,那是上侵了朝廷的职权。朝廷且要嫌您太聪明了,不敢大用您。如今大人虽得了个申饬,那是朝廷嫌您老实,故申饬一番,以后为了您的老实,这才要大用您哩!” 申一珞听了大喜,道:“我这前程,都在先生身上了。” 师爷连连拱手称不敢,却也是颇有自得。果然那朝廷解了军饷、又加派了人下来,叫追捕辰星。这总司之职,交给了申一珞。 申一珞是个文官,行军布镇,是司不了的。 这个总司,是后勤协调的职责,不但荣耀,而且颇有油水。 申一珞喜对师爷道:“果然如你所说!”师爷悠然道:“这还只是个开头。大人等着看,后头还有好的呢!” 这总司做好了,事后自然另有高升。申一珞安了心等着。 那京中太子,却是脸色阴郁。他问了内监:“沐咤毅来了?” 沐家老爷子,封咤毅将军。自前些年前,老爷子身体不好,受恩准不再上朝,平常也很少出门了。 如今,太子却在等着他。而且等得很急。 内监躬身道:“回摄国,已在路上,这上下应进宫门了。” 这太子固然掌摄国之职,但他不爱听手下叫他太子,倒爱听摄国,其志也可见一斑了。若非碍着王晨威名,他只怕要把这太子坐成了真的皇帝。 就算现在,人们当他,也是如真皇帝一般的敬。 咤毅将军不上朝,是王晨手里恩准的。现在太子宣他进来,他也就来。 来虽肯来,半身不遂,硬要走也走不了。 八个太监,拿个软轿,把他抬了来。 一般人,四个太监就够抬了。但咤毅将军体格沉重,当年被王晨笑称:“如头大象一般。”就算半身不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加上软轿,四个人是抬不起的。他这么半座小山般黑黝黝的来了,太子也有点心怵,教撩在帘外头,暂不赐见他,存心把他晾着,想树立自己的威严。 这些都是有用的小技巧。然而技巧终归只是技巧。一个人如果没有真正的本事,只靠技巧来竖立威严。那威严也如沙上的塔,再精巧豪华,终有一天会崩塌。谁叫它根基脆弱。 那太子在帘中,将咤毅将军晾在外头,他自己只拿了本书装作看。 那咤毅将军在外头就等着,一声不响、一丝不动,如座沉默的山岳。 太子等着等着,自己有点不安起来,终于把书一搁,让把人传进来。 咤毅将军被抬起来。他半边身子不能动,嘴也有点歪,幸亏话还是能说的。他向太子见礼:“摄国千岁!” 太子寒暄一句,问:“沐咤毅何时与西侯仙尊有交情的?” 原来王晨自从修仙起,除了教太子摄国之外,还留了一位亲信,代他传意思、处理事情。 这位亲信,因为这差使,虽没甚军功,也封了西侯,后来更是晋号为仙尊。仙虽未必,尊是非常的。 这次辰星谋反事件,正是西侯仙尊紧急代传王晨意思:不让说谋反,只让把辰星追回来,并且还不让杀,只准捕。 更有甚者!文书上还隐去“沐”字,只写辰星。就仿佛人家跟沐家没关系一样。太子认定这是给沐家留脸面。 太子并且不相信这封诏书真是王晨的意思——开什么玩笑!连笔迹都不是王晨的亲笔好吗?也就上头加盖个王晨的皇帝印。谁知道是不是西侯仙尊自作主张,假传圣旨了? 可问题是,以前太子对于西侯“传达”的诏书也有过类似的疑问,但是王晨露面之后,却全都真的认帐,并且还向太子强调:对于西侯帮忙下的诏书,一定要严格执行,不能问为什么。 太子很憋屈,一度以为王晨跟西侯是断袖!不错,这完美的解释了王晨为什么没有广纳妃嫔、没有生自己的孩子! 何况西侯年轻时也是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表人才的俊逸少年。如今上了年纪,卖相仍然不差。 也许王晨就是喜欢这种帅大叔呢?……呃西侯已经比“叔”辈年纪都大了,称得上是“爷叔”了……但感情的事儿谁都说不清。王晨就是喜欢这位爷爷,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 可问题是,西侯自己有孩子啊。如果王晨真的独宠西侯,为什么不把西侯的孩子抱进宫里当太子?为什么要过继侄儿,立为当今太子呢? 太子想也想不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不敢向西侯去求证。 他的胆量,也不过去到半夜召咤毅将军入晋、还把人家在帘子外头晾一会儿的程度。末了他问咤毅将军,跟西侯是什么交情。咤毅将军的表情顿时有点诡异——不过也许半身不遂的人表情都诡异吧。 对于太子的问题,咤毅将军四两拨千斤,没说有什么交情,也没说绝对没交情,随太子怎么想去吧! 他是认准了太子也不可能真的把他斩杀当场。太子再怎么暗地里跳脚,对他当面硬是连吼一声都不敢。太子只能咬着牙,把脸也扭得跟快要中风了一样,跟他讲:“我去查了你们辰字一支的家谱。” 就是辰星出生的那一家、理论上应该记载着辰星身世的那本家谱。太子还真的想得起来去查了,可见是做过功课的,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啊! 咤毅将军应了一声:“哦。”这淡淡的回应让太子更抓狂。他拔高了嗓门:“那家谱被烧了!”居然被烧了!“这不嫌太巧了吗?” “是吗?”咤毅将军好像是头一次听说,并且也没有觉得这有多严重似的,仍然云淡风轻的回应。 太子怒道:“沐咤毅!我问你,辰星真是你们沐家辰支的子弟吗?” 咤毅将军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似乎对太子投以赞赏的目光,这是教书先生对于终于开窍了的弟子的赞赏。对于太子的问题,他也第一次正面回应:“我们沐家哪里配有那样的子弟呢?” “那……”太子忽然获胜,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你是说,他……” “他目无尊长、忤逆犯上之后,沐家已经请求朝廷,将他流放边陲、允他戴罪立功。他若能全然改过、为国效命,沐家还许他回家门。不然,只当沐家从没有过这个儿孙。”咤毅将军用那半边不听使唤的嘴角,一字字说得很艰难,但是又异常的清晰。 “……”太子无话可答。咤毅将军的说话,滴水不漏。可是为什么,太子总觉得自己被人打了太极、被当成傻子耍了? 那申一珞却不知京中暗流汹涌。他只积极帮助大军去抓那辰星。并那师爷,就算七窍玲珑,又怎能真正洞悉上头所有秘密? 师爷只道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他不但在申一珞身边出谋划策,更是毛遂自荐,要去仁岭打探。 申一珞看他如此不畏艰险,大大嘉许。只有一件为难处。他道:“先生离了下官,设若突然有个什么疑难,叫下官怎么应付呢?” 师爷听了也很感动:“不才为了大人,甘效犬马,不敢远离。此次一定要主动请缨的缘故,怕那些人胆小躲懒,不去建功,顺口胡报,敷衍大人。不才此去,是要打听个大概,使大人以后指使他们,有个理路在。他们看大人掌握全局,就不敢胡闹大人了。故不才去不了很久,速则三五日、缓不过半旬,一定回报大人。” 申一珞听了,满口称善,认他一个大大的忠心,便行文发放他去。师爷要经费,申一珞也都批了——左右是官中支取,动不着他个人的私房。 那师爷如此踊跃,自有私心:他何尝要进仁岭去?只不过在岭边转一转。借这个由头,支些银两去,供他几日消闲游玩受用,还有得余呢!过程中若发现哪村哪家有通匪的苗头,他只管叫嚣着要把事情闹大,好唬人家来贿赂他。 回去以后,他有了这“微服私访”的名声,跟申一珞数说军情,申一珞必定更加信任。这大军的调度,申一珞身为总司,毕竟是有权秉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赏个鱼钱 到时候,师爷故意逆着军方的意思来。┡Ω81中文 网申一珞必定要听师爷的。军方要想申一珞回心转意,也只好贿赂师爷。 如此才是师爷长治久安、一鱼几吃的道理。他支了费用、换了行装,施施然往岭边来,行有脚力、食有酒肉,不消说得,半日无话,眼看半下午了,前头一溪挡路。 师爷见有渔船,就叫摇拢来。渔船依言咿咿呀呀摇近,师爷看那撑船的,原来是母女。那女儿虽是脸色微黑,却也俏丽。 师爷见色心喜,便笑道:“兀这渔家!你这船租不租的?” 为母的渔妇回道:“老爷,我这船是打渔的,不是载客的。老爷那脚力,须载不动哩!老爷还是往前面绕个路,半里外便有大船。” 师爷道:“谁耐烦绕它半里?船原是我自己坐便了,牲畜不坐又有什么要紧?”便叫骡伕牵骡往前去。 那骡伕面有为难之色。师爷道:“兀你这杀才!老爷短你钱不成?原是一样支付。你莫躲懒,且去来!” 骡伕听说一样钱,这才欢喜,便肯持缰去了。 那渔妇听他说得豪迈,不知实在有钱也无,试探着问了一声道:“老爷,你一个人,载固然载得,只是误了我等打渔,还盼老爷赏个鱼钱。” 师爷呵呵笑道:“谅你打一日鱼,能挣个几何?休费舌!你只管载爷去。爷给你十个大钱。若是伺候好了,还尽有你的哩!” 渔妇听说,也是欢喜,便让他上船。 那船小小,吃水倒深。师爷上船,见舱中堆着些箱笼,打趣道:“这许多东西?是回娘家不成?” 少年渔女脸嫩,听他这样讲,转脸向后梢,不一言。 师爷见她没有开骂,想着已有几分得趣了。那渔妇道:“老爷取笑!我们家囡囡哪里婚配了?这船里东西,原是亲戚的。帮亲戚搬家来着。”又问,“老爷到这边来是走亲戚的?” 师爷有意卖弄,打开折扇,道:“非也非也!本人是游山玩水,读万里书、行万里路、赏鉴万里风光而来。” 渔妇听不懂,唯唯应着。渔女在舱尾摇橹,听他拽得酸文,忍不住笑。 师爷心里越痒痒,看旁边舱脚有支铁笛,随手取来,意思还要卖弄。只是拿到手里,现此笛陈旧,意思有点嫌脏,便未吹得。那渔妇已看了他一眼,渔女则扬声道:“这笛你别碰。” 师爷把笛放下,搭讪着扒向舱尾向着她,涏笑道:“小娘子,多劳你费力了。摇得累不累?可要歇一歇?我来替你摇罢。” 渔女摇头道:“爷你哪会这个呢?快罢了。” 师爷听她并未坚拒,一自以为入港,口中道:“不妨事。”人已挨到橹边。那船原小,他几乎要把渔女抱在了怀里,渔女连忙避开。师爷就接着把手放在橹上,以为没什么难的,谁知他还没对橹力,手下却一颠,竟觉得那橹推了他一把,船眼看就晃起来了。 渔妇脸已有怒容。渔女也连忙接手扯住了橹,嗔道:“大爷鲁莽。这一下要扯不住,大家下水晶宫见龙王哩!” 渔妇也道:“客官仔细,这非耍子。” 师爷这才不敢妄动。又浮了半个时辰,那渔妇年老困倦,闭着眼睛打盹。师爷以为有机可趁,悄悄从袖子里落出个银锞子来,意思叫渔女看。 那渔女只管稳着橹,呆着脸对着水波,仿佛丝毫未觉。 师爷急了,又丢两颗过去,这次正丢在她脚边。她这才转过脸,对他看了看,明明皱着眉,却又带点笑。师爷三魂走了七魄,只作拣银,爬在渔女脚边,就把她鞋子捏了一捏。 渔女缩脚道:“干什么?”声音也不大。 师爷欢喜,趁那船舱遮了渔妇目光,就伸手把渔女全身上下只管混摸,口中没个皂白的混道:“好娘子!你从了我,我这银两都给你打饰戴、扯绫罗绸缎穿。” 说时迟那时快,渔女手里一动。船往旁边一晃。师爷手还没碰到她身子,就滚将出去。渔女立起两道柳眉,指着师爷骂道:“天杀的!” 渔妇惊醒,问:“这是怎么了?” 渔女戟指厉骂道:“娘你看这猪油蒙了心的天打五雷轰奴才,以为我们是他倚门卖笑生疮流脓的姐妹婆姨哩!丢两个轻荡飘飘吹到水里找不着的白阿物,也敢欺上门来调戏。且把你囫囵包了馄饨隔夜捞出刀切了面,你才认得姑奶奶前辈子还饶你欠磕几程长头哩!” 这一程呱啦松脆,骂得师爷晕头转向,如此方知这渔女是不好惹的。他只怕真被丢到水里,只好赔罪道:“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小娘子。这些银两,不成敬意,给小娘子——”渔女拿眼一瞪,他转把银子捧向渔妇道:“给大姐喝杯茶。” 渔妇便向渔女说情道:“女儿啊,他外乡人不懂。你一开始笑了又笑,原也有不对……” 渔女一听到这里,气急道:“我自笑我的,甚事?我笑了,他就要杀人放火不成?不打猫光打鱼,真真的岂有此理!” 师爷听她骂得生趣,不觉一笑。渔女立刻指着他道:“你看你看!他也笑!我就该扒他裤子斫他肠子不成?” 渔妇沉下脸来道:“姑娘家家的。你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渔女嘟起嘴来不响了。渔妇又落道:“念人家初犯,这深秋大寒的,也不要真把人家掀下去了。” 渔女道:“然则我也不载他了。”渔妇无奈,便指旁边道,“那里岸浅,可以泊船。客官,这边往上,有条路,顺着走一里,是大村。你那边另买车船罢!” 师爷只能答应了。渔女果然扳过橹去。那船泊岸,渔妇拿篙抵住道:“客官好下去了。”师爷上岸,一边已把船缰抄在手中。 渔女偏脸“噫”了一声。师爷已变了脸,放声喝道:“好你一双贼婆!敢资敌投逆,今番放过你们不成?!” 那渔婆母女出其不意,双双呆住。师爷一纵声道:“看你们舱里还装着贼赃!我向官府出你们!” 照他的意思,是拿话吓唬渔婆母女。他寻思着在水里害怕她们母女,上了岸就不怕了。他一个大男人,力气总比她们大些,又抓了船缆在手里,还怕她们飞到天上去? 那渔婆母女听他如此叫嚣,互望了一眼,“卟嗵卟嗵”两声,竟分别跳进了水里。师爷看了也着急,忙道:“又寻什么死?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也犯不着要你们的命的。快上来!有话好商量。” 说着,师爷忽然觉得不对:这母女怎么就会忽然寻死呢?其中必定另有蹊跷。他向四面八方提防,果然听泼溂水声。那对母女从其他地方上了岸。 原来她们想偷袭他!师爷见那渔妇朝他冲来。他冷笑:就你这妇人,还想跟我对打?他本想握拳应对,忽觉那渔妇足下矫健、身手很有章法,似个练家子,心中一动,换了个应对方式。 所谓萌物们,有个看家本领。“低头蹲防”! 这师爷现不对,情急之下,抱头蹲地,口中叫道:“认输了,不打了!” 风声从他头顶过去。咦,渔妇摔倒了? 师爷大喜,长身而起,想着自己运气真好,伸手要拣便宜。 谁知那渔妇原看他认输,想放他一马。哪晓得那师爷当她摔跤、反要来打她!气得渔妇一声冷笑,伸足一绊。师爷“咕咚”一声,就摔到了溪水里。 渔女拿根长篙,把师爷在水里像个皮球般拨弄,一会儿按下去、一会儿挑上来,口里叫嚣:“今番我要把你打得再也认不出我。” 师爷正被挑出水面,听了这句话,百忙之中问道:“不应该把我打到你再也认不出我么?” 渔女还真的跟他解释:“把你打到灰飞烟灭,看你拿什么来认识我。” 师爷听得忍不住笑了。渔女也一笑,把他重又按回水里。 师爷这一肚水,被灌得很结实,最后晕了过去。 渔妇跟渔女把他重新拉上船,捆结实了,沿着溪,进了岭。 师爷被打醒,见到一群人惊喜的打量他。一个声音道:“这不是申太守的师爷么?”说话间,师爷也认出来了:竟是宣武军的士兵。 原来宣武军与光明大军俱入岭。这渔婆母女也是入岭投奔的。她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听说岭里有神明、有好汉、有起义的官兵,且都礼贤下士、海纳百川,于是舱里收拾了些家当,进岭投靠。 说起这对渔婆母女,也并非等闲——只说那根铁笛,是渔女先父留下的,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叫铁笛渔父。 这铁笛渔父病逝之后,渔婆母女捕鱼耕织度日,不曾辱没了渔父的家风。只是寡母孤女,日子实在艰难。 这次入岭,她们也担心着没什么好的投名状,怕人家不愿意收留。捎上师爷,原只想行个人情,却见他趾高气扬、包袱沉重,母女俩已有些瞧科在眼里,一时未就下决心动手,待他自己作死,她们也不客气了。 这般擒进岭里,原想他的金银就作了敲门砖,并他一身皮肉都可以奉好汉们行酒。不料宣武军人有认出了那师爷,大喜,就派人进山飞报辰星并思凌,说这冤家对头送上门来了,可以剐了煎炸出气。 那师爷大惊,忙告饶不说,又主动要求招供军情,便说了朝廷调度大军要来围剿辰星之事。他本是申一珞心腹,说得出些细节与实锤。宣武士兵知道厉害,又补人去飞报辰星。 这里其他人带着渔婆母女、捎着师爷,且要从师爷口里再追加拷问军情,走得稍慢。师爷又是入了水着了风寒,要汤婆子要辣面汤的,哀恳个不住。 这些人也是没经验,看师爷可怜巴巴,虽也骂他两句,尽量还是照顾他,也松了绑缚监管。一夜不防备,竟被师爷逃去。 辰星跟思凌听说捉了师爷,连袂前来。等他们到时,师爷已经不见了。看守的跪地请罪,渔婆母女也自责不已。 辰星是个明白人,先宽慰渔婆母女道:“你们是送礼来的。那礼物滑溜,我们这许多大男人也没看住,如何能怪你们。”他自己且向他的手下行军法。那些士兵办事不力,领责并无怨尤。 思凌只恨师爷奸滑,觉得也不能全怪士兵,有心想讨个情,辰星处罚自己手下也不便由她插手。她另换个由头,对辰星道:“他这一跑,我倒有个想法。他要么不对那边人说他招供倒也罢了。如果他说他招了,那边人有了防备,我却有个将计就计的主意,你要听吗?” 辰星一听,悟道:“果然不错。” 两个人把各自的主意说出来,同出一辙,抚掌而笑。 却说那朝廷派了大军过来,还有补给队解押粮草。那粮草军走着走着,听传令兵来飞报,说仁岭叛贼要来劫粮草,叫他们提防。 原来那师爷逃回去,虽不敢说自己把情报招供,但换了个说辞,说他在敌人那里拼死探听到个情报:敌人测知了粮草军路线,要来劫粮草! 这样一来,师爷没有误了大事,已尽责叫官兵提防,他还立了个刺探到情报的大功。这番鬼主意,除了师爷也少有人能想得出来了。 这对粮草兵听说要有人来劫,吓也吓死,抱怨道:“既知有人来劫,原该派兵保护我们才是,却空口叫我们提防。叫我们如何提防?” 传令兵道:“原有后援,只是走得没我快。你们再往前十余里,就有人接应了。”粮草队冷笑道:“罢也!走得还没你快,怕不都是老弱病残罢,如何接应?” 那传令兵也不应嘴,又飞也似的跑了。粮草队叫道:“且住!只怕我们连累你死了不成?”传令兵跑得更快。 粮草队骂了片刻,也是无法,抖擞精神,捉紧兵刃,继续往前。先行兵战战兢兢的探路,却听路边草堆里有人说话:“刘哥,你说头儿叫我们埋伏在这儿劫军粮,有几分胜算?”(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怎么分赃 那小志问完,就听另一个声音,应是属于刘哥,回答他道:“哟,小志,你这是信不过我们头儿?你看你胆多小!头儿神机妙算,你要还害怕,不如走了算了。” 那小志慌张道:“哥,不怪我怕。这到底是朝廷的粮草,若有个差池,咱们还不人头落地?怕要满门抄斩呢!” 刘哥颇不耐烦地道:“你就这点出息!什么叫朝廷?现在皇帝在哪儿?他修道去了!太子有个屁本事啊?当官的都腐败透顶,就知道搂钱。粮草军饷哪儿来的?还不是他们收的我们老百姓的钱啊?他们能拿,我们就不能拿?他们的军队会打仗吗?光吃饭不干事的,活该被我们打劫。我们这是替天行道啊!”说着就“啪,啪”的拍了小志两记肩膀。 粮草队的前锋听了,腿肚子转筋,就往后逃跑。 却有微不可闻的“嗖嗖”两声,似有人飞到了旁边的大树上。那些打劫的一个个都蒙上了黑巾,准备动手了。 那些粮草队的听说前面有强盗,哪里还能往前走呢?他们要后退。 后卫变前卫,乱轰轰的,强盗们听见了,就跃出草丛,变偷袭为明袭,劫住了粮草队。那些粮草队卫兵只好拼了,护住细软箱子,手中举起明晃晃的刀枪,对准这些强盗。 他们指望着这些强盗是乌合之众,一吓就能退的。那些强盗却看了他们为首的骑的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互相打招呼:“这马好,回去献给头领们,不能伤了,就不好骑了。” 官兵们一听,这些人把他们粮草队视若无物,已经商量好要怎么分赃了!真能把人肺气炸。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他们也被激起了斗志,叫嚣道:“区区小毛贼也敢触犯王法!你们向天借了胆子?竟敢挡我们的路!都不想活了是吧!” 强盗们听了也不退缩,为首的冷笑道:“我们就是来发财的!识相的,把东西留下,我们还赏你们一个全尸。要不然,哼哼!就别怪兄弟们翻脸了!” 随着这叫嚣,他们也高扬武器——咦,别看是强盗,硬是有明晃晃的刀、尖利利的矛,装备简直的不比官兵差! 官兵高声喝叫,与其说是真的士气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并且指望万一能把强盗吓退。他们喝道:“贼子胆肥!军车也敢劫!识相的快快逃跑,不然格杀无论!” 强盗们不想跟他们噜嗦了,抡刀抡枪的直扑上来。官兵们暗叫声苦也,只能真打了。刀兵相对,双方扭打在一起,战况倒也激烈。 只这些官兵,果然不是强盗们的对手,须臾倒下去一片。有的是真被砍死了,有的却是看势头不好,对方的兵器还没有真的刮到身上,就借着势头倒下去,扮死尸了。 剩下的官兵,勉强还在招架,心里却都在大大叫苦,想着今番是完蛋了。到底是战死好、还是索性被对方俘虏了会下场好一点呢? 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只听树上一声大喝:“鼠辈敢尔!” 伴着大喝,就有一个眉毛浓密、双颊微凹、整张脸有些像长毛的勺子的男人,从树上一跃而下,喝叫道:“都住手!” 官兵们巴不得住手。强盗们也停了手,不免有气,怒道:“小子!你叫咱们住手?你哪来的,就敢管大爷们的事?” 那勺子脸男人正气凛然道:“天下事,天下人管得!何况你们劫的是朝廷官兵。我们脚践皇土、身为皇民,岂能坐而视之?” 那官兵们听了都叫好。尽管这男人相貌不佳,在他们眼里是如天神下凡一般了。他们恨不能顶礼膜拜。 那强盗们却对他很反感,哄然道:“小子!你也管得太多了!我们劫财还是杀人,关你屁事?你既然不想活,我们就成全了你!” 勺子脸男人是艺高人胆大:“好!那咱们就走一圈,看是谁成全了谁!” 强盗嘿嘿一笑:“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赶着死的。来吧!” 为首的强盗一马当先,一刀劈向了勺子脸男人。勺子脸男人听他说话时就已经开始戒备,因此为首的强盗的这一刀对勺子脸男人来说并无突然之意,他也只是稍挪了下身位,轻松地闪过了这一击。官兵们欢呼起来。 为首的强盗一招落空,发现这勺子脸男人不是光说大话,武功的确不弱他决定全力以赴,快速解决此人,不然,局势也许真的会翻转。 他再次挥刀,速度和威力都比刚才厉害许多。官兵们都心惊肉跳,而在勺子脸男人看来,似乎不过是普通招式而已。他身形一腾,轻松躲过了这一刀。为首的强盗一刀落空,还有后招:身形一矮,朝勺子脸男人的落地之处挥去。 那勺子脸男人刚刚落地,为首的强盗已经朝他下三路挥动刀锋。他要躲已经来不及了,也根本不躲,而是使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剑。剑锋乍看之下是朝地面拍的,剑气把泥土激得飞扬起来,袭向为首的强盗。 为首的强盗没料到这一着,连忙强收刀势,朝旁边一团身滚出去,却依旧被泥土击中,如中箭矢,疼痛非常,伸手直揉。 此时其他强盗们又已经开始跟官兵们战斗,或者不如说是屠戮官兵。官兵们高声求救。勺子脸男人自知责任重大。这群官兵能不能活,全在他了。 他剑又一挥,使出八方风雨,袭向为首的强盗。 为首的强盗只觉眼前幻影重重,分不为虚招与实招。他想纵身后逃,哪里来得及?眼前一空,胸口被剑锋扫到,虽未被挑出心脏,然也被剑风扫得不轻,击飞出去足有十几步远,再也爬不起来了。 勺子脸男人一个转身,向可怜官兵们驰援,剑向四周一扫,其式呼风唤雨,七八个最前面的强盗直接被震飞出去,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其他几个都被这一招惊得目瞪口呆。 那勺子脸男人仗剑傲立,对剩余的那些强盗放话道:“你们快些逃命去吧!别再惹起我的凶性,否则我叫你们寸草不留。” 那些强盗望望勺子脸男人、又看看受伤躺在地上的同伙,晓得今朝碰上硬点子了。急忙搀起受伤同伙,没头苍蝇一样奔逃出去,再不回头。 那些官兵不干了,忙忙提醒勺子脸男人:“捉他们,可以请赏!” 勺子脸男人并不回答,唇边溢出血丝。原来他也受伤了! 难怪他只是赶走那些强盗,并不能把他们赶尽杀绝。原来他再不让强盗快点走,就没法再支持了。 官兵们吓得噤若寒蝉,生怕他倒下,生怕那些强盗们听到动静,又会兜回头。幸亏那些强盗们没有回来。而那勺子脸男人运匀了气,终于恢复过来。 为首官兵双手抱拳对勺子脸男人道:“多谢恩人救命!敢问大侠高姓大名?能不能告诉我们?” 勺子脸男人倒也谦和,回了他一礼:“长官言重了,在下朱尾。” 官兵头儿看他懂事,心下欢喜,想着他出手相救,应该也是想求取功名。只要有所求,就好使用了。他试探着道:“大侠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吧?看这身手真不错,怎么这么巧路过此地?” 朱尾答道:“不敢不敢。长官谬赞,在下其实就学了点粗浅之术,哪里是什么大侠呢?更不算顶尖。早就想报效朝廷,路过此地,也是有缘。” 官兵头目欣喜道:“朱兄爽快人!朝廷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去说说,上头一定重赏。朱兄前途无量!” 朱尾道:“全凭长官提携。”转脸看看那些死的死伤的伤、或者装死装伤正在摇摇晃晃爬起的官兵们,又问,“经此一战,可该有人接应罢?难道还是你们运着东西继续往前走不成?” 为首官兵叹气道:“朱兄,实话对你说,像你这样艺高人胆大、像我们这样晦气的人,实在少啊!他们多是偷奸耍滑的,哪肯出力?不过这样一打,他们总要来接应的。我们少不得也往前多走几步,让他们好接应罢了。亏得是有朱兄在,不然咱们性命难保!” 朱尾慨然道:“这是自然!”就帮着官兵们押着粮草向前,也遇到了接应的官兵们。诸官兵听说了朱尾的神威,都极奉承,答应向上替他报功名,又替他庆功。那运回的粮草,跟军饷等物放在一起。 当天晚上,火烧连营,杀声震天,强盗们又来劫营了。那朱尾就是尾鹰,作了内应,放了火、指示了军饷所在。 那些所谓强盗,就是光明军与宣武军的合体,如今统一且叫青巾军。 青巾军们一出苦肉计,把尾鹰送进内应。末了他们欢欢喜喜劫了营,拥尾鹰班师。那申一珞刚接到下头邀功的报告,欢欢喜喜要荐“朱尾”去做个千夫长,乍闻变故,气都要气死,还幸那替“朱尾”向朝廷要官职的表单不曾奏上,不然真是笑话了。 申一珞把表单撕个粉碎。那几日,他脸色都特别差,走路的步子都特别沉重,一步步好像要踩死方砖。 师爷这几日也屏息凝气了。冥思苦想许久,他终于给主子出了个主意:“那边是玄狐城,何不向玄狐君求助呢?” 说起玄狐君,跟他父亲老狐君原来都是有名的大盗。那老狐君甚爱采花,在江湖中为人所不齿。然而他功夫好,人家也没奈何他。 后来老狐君置办了基业,发现有了钱,玩起女人来,愣是比辛辛苦苦踩瓦穿窗去采花来得方便。他悟透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道理,从此做个安心地主,整天盘算着怎么赚钱和买娇妾美婢。 因为酒色过度,老狐君几年前一命呜呼。死之前,他做了件很有眼光的事,那就是及时投诚了王晨军,立下了功劳,此后在一方坐镇为城君。 作了城君之后,他不能再采花,也用不着再采花,只凭着合法手段,他就把自己的后宫团翻了几番。死的时候,他面上带笑,显然死了也值了。 他死了之后,他儿子玄狐继任城守之责。玄狐的亲生母亲是谁,至今没有定论。显然这一点给玄狐造成了心理创伤。 玄狐跟老狐君的处世方式,完全不一样。玄狐眼高于顶,声称非凤女鸾娃不娶。这也就是王晨膝下没公主,若有,说不定他也要去求婚哩! 这几年里,玄狐看上了一些千金小姐,也去求过婚。 他眼光是真高,看上的都是一、两品以上的显贵家小姐,有才有貌的。 人家哪里看得上他?都回绝了。人家不但品阶比玄狐君高,而且多是跟王晨打了天下方获得功名的,武力值也高,玄狐君拿他们没办法。 玄狐君想高攀的心不死,但年纪毕竟还轻,有生理上的需求。 老狐君又是留下了一整座莺莺燕燕的后宫。玄狐君甄选了一下,把他父亲宠幸过的那些遣送出去。但也有传言,他选的没有那么严格。即使是老狐君睡过的,他觉得还行,也就留下了。 留些老的、再进些新的。总之这城堡里美女如云,不知算侍女还是妾室,平常也做些家务,玄狐君看上哪个,便云雨一番,完事后不但没有纳妾之礼,反而将她名字登记在册,另室居住,着大夫来把脉检查。 那受过宠幸的女子,也都是面有忧色。如果没有受孕,还则罢了,观察两个月之后,该做什么会做什么。玄狐君会有金银抚慰。 如果不幸受孕,那就惨了。玄狐君会让大夫熬药打胎,不但伤身体,末了还赶出府去,又或换上粗衣去做粗活。玄狐君嫌伊体质过于容易受孕,以后都不会再亲近。 之所以这样跟别人背道而驰,全因为玄狐君嫌她们过于低贱,不配替他怀骨肉。他甚至还有过这样的狂言:你们要感谢当今天下有王法。不然,哼哼,我把你们直接连肚里的贱肉一起击杀,一了百了。 其实很多人想他:这样的话,不如事先给女子们喝药,让她们不会怀孕就算了。然而玄狐君的回应是:我又不知道我哪天想幸哪个?全采取防孕措施多麻烦!不如事后打掉还方便点。 听了这样操蛋的话,其实有人想这样劝他:那你不如自己喝药绝育了吧! 可是为了生命起见,没有人真把这样的话劝出口。绝大多数人还是喜欢明哲保身,玄狐君就还在那里横行霸道。 如果申一珞不要求玄狐君卷入战局,其实思凌都想对他出手了。这种犯贱的人,简直就差没在脸上刻个“我是反派快来打我啊!” 思凌并且向辰星奇道:“你说新皇帝坐了天下,为何会留这种下作种子替他守城?觉得这种人当城守,载入史册很好看么?” 辰星倒替王晨说句话道:“当年人家打天下,总是无暇多顾,且把天下打下来,细节该到坐稳天下之后慢慢再收拾的。怎奈现在是太子监国。太子年轻,经验不足,一时收拾不过来,也是有的。” “他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啊?”思凌问出很多人想问的问题,“打下天下就不管了?修道去了?成仙这么重要?问题是他成得了吗?” 辰星也无法回答。两人且研究,怎么去打那玄狐城。 有一条很大的河,从仁岭出去,流往玄狐城。 如果能从这条河上去攻打玄狐城,那是最好了。然而玄狐城戒备森严,而那河流水势极险,需要性能极好的大船,才能驾驭。 渔婆母女倒懂船工,但也不能造那么大的船。她们且进言道:“就算能去找个好船工来,不管是请是劫,还好操作。但没有合适造船的滩地,仍然白搭。” 所谓造船滩地,又叫船坞,又或大澳。 在水中造船不方便,船工是在水边造船,完事后再拖到水中。 若是小船,用个平坦滩地就行——就连这个条件,仁岭中都难以达到。 至于大船,需要在河边凿个池子,先把水封在外头,在干池中竖起木桩、架起梁,在梁上造船。造好以后,再把水引到里头,让船只顺利出航。 对于熟练的船工来说,只要人手充足,半个月就能造起一条远洋级别的大船了。仁岭中木料充足,金属也够,外头劫一些船工或许可能办到,但合适的船池地点,要怎么选呢? 思凌与辰星等,在军中遍选懂船工的人,在仁岭中踏看了各种地方。 要求是水位不深不浅、风浪小,滩地平整开阔,好储存木料等造船物资。土质不能太硬,免得不好挖,也不能太松散,否则撑不住船。地点离玄狐城不能太远,免得不方便开过去,也不能离得太近,免得一动工就被人发现了、大军来袭,把施工地点捣毁。 按这些条件去找,诸多无奈。寻到的地方,总有岩崖坑谷碍事,不然就是旁边老树盘根太深,池子不好挖。 难得有稍微空阔、土地松软的地方,浪又大。(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神明有缘 又或是终于有个又阔又松又水域平静的地方了,离仁岭出口又太远了,行船出去,要经过很狭窄的水道,稍大点就挤住出不去。 这样一来,大战船根本无法制造,如何是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思凌不耻下问,发动了所有山民。终于有个人想起来,有个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用。 思凌听他说了个大概,觉得甚好,就拉了辰星一起去看。 谷冰绡追出来叫道:“我的姐姐!你就这么两只脚走了不成?” 思凌道:“依你说怎样?”冰绡道:“好歹骑个脚力走。” 思凌摇头道:“这地势,马都不好走,只能用骡子。那骡子也不舒服,到底不如直接这样走就完了。” 冰绡道:“那就让辰都尉去就完了。” 她支使得不客气。辰星倒也没跟她一般见识,但对思凌道:“原是我去看看也不要紧,你忙别的罢。” 思凌摇头道:“我要去看的。”转过来对冰绡道,“别担心,不要紧,看,我有这铠甲,上山下海如履平地,比骡子还好呢。” 冰绡哭笑不得道:“哪有把自己当骡子的。”毕竟也拿她没办法。准备了一包吃食,就叫辰星背。 思凌看辰星年小,不愿意让他负重。但辰星已经背上了,思凌也就罢了。 辰星走着,端详着她的烟花铠甲,道:“这到底是什么神铠呢?” 思凌笑道:“你说对了,可不就是神铠?神看我样子长得跟祂像,特意赐我的,连我都不知道原理。” 辰星正色道:“看来你跟神明有缘,日后也要当仙子的。” 思凌无可无不可道:“借你吉言了。”辰星似乎是随口又道:“最好你别被皇帝发现了。”思凌挑眉问:“为什么?” 辰星道:“皇帝要修道。你跟神明有缘,被他知道了,怕不要把你捉了去,炖着吃了,好沾一沾仙气的。” 思凌大笑:“好!那让他来捉捉看好了!” 辰星并未答言。两人按着山民说的,上了一座高山。那山顶看旁边的地形,颇为清楚,并未见到滩地,只见到一簇密林。 照那山民说的,那滩地就在密林的里边,若非他以前误打误撞进去过,就算站在旁边的山头,往下都看不见的。 思凌与辰星看定了密林,择路而下,进了那密林中。 林中小蛇虫甚多。辰星用了山民的秘药,蛇虫避易。 思凌却是仗了烟花甲,连虫蛇都受眩惑,不来扰她。 两人终于深入密林。这林中长着一种奇异的树,叫烟火树。它很高,足有十来个成年人叠起来那么高,旁边有很多支木,像是胡须、像是树根、像是小树、像是它的拐杖,帮忙撑住它高耸的树身。 还有一些植物寄生在它身上,颜色红黄有致,璀璨莹亮,就好像它一周都有烟火怒放。所谓“烟火树”,就此得名。 思凌二人在烟火树间穿行,前行再数步,眼前一亮。 那大水在林中而过,其间果然有个小水湾,距水有一片小灌木,故在水上往这边望,也望不见水湾滩地。 但现在近看,那小灌木与其说是木类,不如说是比较高硬的草类,再硬,也不过是草,挖掉也是容易的。 要紧是这一段水,足够深,又稳风,无浪袭之险,不用担心风雨过大掀起巨浪毁了池中之船。两边各有山丘,围抱此滩湾。开挖造船,非常合适。 思凌看了这里,心中慰定,就安排人来伐木挖池、准备造船。 辰星道:“船工大约什么时候能到呢?要耽搁多久?” 思凌道:“这上下应该就有人到了。”言犹未了,果然离岭数日的渔妇,带了两个船工回来。辰星奇道:“这是请来的还是劫来的?” 渔妇笑嘻嘻道:“自然是请回来的。”船工一脸晦气道:“好个请字!”渔妇便道:“不然怎么说?难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劫得了你么?” 这船工欲还嘴,另一船工道:“罢也!却看铁笛面上。” 原来这两船工也是江湖人物,从前跟铁笛渔夫有交情。如今渔妇去请他们。他们听说仁岭有好汉,以前却未听说,不知何方人马;又听说有神明,怪力乱神,一发玄乎,意思不想来。 那渔妇功夫其实不错,卖弄手段,到底把他们劫了来。 他们要面子,不肯说吃了什么亏,既然来了,也就四处看看,打听:都说有神明。神明在哪儿呢? 那些山民还指思凌为神明。这两个船工看看思凌,想:神明要长这么好看,还是神明吗?做个神仙妃子还差不多。 但这话说出来就有点轻浮了。这两个船工原是正派人士,不肯随口轻薄。 思凌看在眼里,给他们印象分加了几分,也没有当场做什么把戏来震他们。但不久之后,大祭司在协助督促他们造船时,他们说要多招伙计,其他也还罢了,至少要有一个,要当他们左右手,要年轻力壮、要有修船的基础。 大祭司听到这里,还是合理要求,就点着头,一边想,怎么着到外头再弄这么个小伙计来?没想到这俩船工后头还有话:这小伙子,要阳年阳月阳日生,如此才能镇得住水里的阴气、才能压得住龙骨! 大祭司一听就懵了:造船造船,你们这要求怎么比祭祀还高了?我说,嘿你们是来玩我的吧?是故意出难题吧? 俩船工却坚持:水上工作,是有些妖蛾子的!譬如快淹死的人不能捞,怕河神把你抓去抵命,你懂的吧?救死不救活,是河工们的规矩。你怎么就敢说我这龙骨不需要阳命的小伙子来压一压呢? 大祭司说不过他们,为难的来找思凌。思凌云淡风轻的一声:“哦,这样啊,我知道了。” 她也没说她会找、也没说她不会找。但那天晚上,一个船工走在水边,忽然看到有人在水里挣扎。他吓了一跳,待定睛一看,就更受惊吓了: 那在水里挣扎的,就是他的伙伴、另一个船工! 他们两人,水性都很好,这种程度的河,真是闭着眼睛都能直着渡、横着渡、再斜着渡一遍。 怎么这个船工会在水里苦苦挣扎、上不了岸,就好像是水里有什么拖着他似的?岸上的船工心底发凉,回头就跑。 他不跑还则罢了,这一跑,脚底一软,也落进了水里。 说不清是水草、还是水底有什么大物的爪子,攫住了他。 他觉得一股阴冷的不祥预感爬进他的心底。下一秒钟,他扯着嗓子哭起来。有一双俏丽的脚,踩到岸边,停在他的面前:“呀!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呢?”似乎是有点嘲笑的。但船工已经怕成了这样,嘲笑都听不出来了。 他抬起脸,看见一双明丽的黑眼睛。是思凌?还是传说中的神明?他已经分不出来了,只能求救:“救我!” “啊呀呀,”思凌道,“你不是说,救死不救活?” 没错,船工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真心的相信着的。 现在他感觉到了深深的绝望。以为思凌会让他死在这里,成为底下某个可怕大物的食粮。思凌的唇角扬起:“可是我呢,不在乎。” 她伸出手给船工。船工看着那细嫩的手,想:“这双手怎么能有能力拉住我呢?我会把她坠到水底的吧!” 可他还是拉住了她。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想活。 看似稚嫩的手,把他拉了起来,就像拔起一棵花苗那么轻松。 他从水中被冉冉的拉起来,凝视着那飞扬明丽的面容,目瞪口呆。另一边,他的同伴也已被救起。 这船工再回望,河水又恢复了正常。他们立足之处,也是很正常的地面,不会再突然变软。水底更没有什么攫人的阴影。 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朝阳的光晖中,一个少年向他们走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眼熟。 大祭司跟在这少年身后,表情古怪,向他们介绍:这就是你们要的少年。 少年拿出命纸,阳年阳月阳日。当然命纸也可以伪造,但俩船工现在已经失去了过问的勇气了。他们带着这少年伙计。这少年伙计居然还真的知道一点造船知识,而且勤快、肯干。 大战船终于如期完工。俩船工也不免骄傲。他们肩并肩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回头再看,忽已不见那少年伙计。 他们只看到美丽如同神仙妃子一样的思凌姑娘,着山里的男装,抄着手,对着他们笑。笑容颇有深意。 “那个……”他们忍不住问,“我们的伙计呢。” “从来就没有什么伙计。”辰星总算能告诉他们,“思姑娘捉弄了你们。” 那个伙计,就是思凌。船工在幻境中溺水、在幻境中消灭了骄傲、接纳了思凌。思凌的船工知识,其实就是用烟花石,直接在意识的海洋中向他们学习的。整整半个月,船工都没有能够发觉。 他们对思凌五体投地,认她为神明。思凌就这样带着手下人马,乘战船,前往玄狐城。事先派先锋打探过情况,玄狐城里一切太平,毫无异常。 时交初冬,玄狐城外的庄稼已经收割了。农人给果树裹稻衣,帮它们过冬。一边有大人在教小孩子:桃三杏四梨五枣十。另一边有女人河边捶衣浆洗,看到上头有战船来,瞠目而视,呆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喊叫逃跑。 他们跑得再快,没有战船全速顺流而下的速度快。思凌非常确定这战舰可以在这些人之前就抵达玄狐城。玄狐城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就将被轰开。 理论上是这样,而且岸边奔逃的百姓也不像是作假的。他们的确没有任何防备、惊讶而且慌乱。即使用烟花石去试探他们的真心,也是如此。 但思凌就是觉得有点怪异。或许她一生中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战。而这次攻击发动得又如此之快、敌人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反而让她觉得不真实吧。 她是这样想着,还没有镇定下来,轰然巨响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战船剧烈颠簸,下部已经漏水。 可以这条新船,连一场正式战斗都没经历,就被毁了。 两岸杀声震天,伏兵尽出。思凌知道不好。她被埋伏了! 说来也怪。她这样奇袭,对方怎么还能有准备呢?竟然反埋伏她!这分明是在她出发之前,就已经开始布置了! 难道仁岭中有内应?此时却也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是逃命要紧! 思凌挺身而出,且用烟花诀,去惑乱对方的士兵!希望能够反败为胜。 玄狐士兵猛见眼前大雾,失去了敌人踪迹,困惑惊慌。 思凌要借着这乱局,冲开一条血路。让手下人在战船沉掉之前,强行闯进城去!等进了玄狐城,就算船沉掉,他们也可以登岸展开巷战,有可能仍然夺下玄狐城,至不济也抢条船逃回仁岭去。 玄狐士兵忽然都听见耳边有号令声,清清楚楚,指示了敌人方位,告知他们如何行军、如何克敌。 思凌眼前敌方阵营一人站在高处,身着明光甲、肩系蓝缎披风,胯下一匹白马,在指指点点、发号施令。 她瞧着那必是对方主脑人物,不知有何法,竟能看透烟花幻影、指点战士应对。若不除此人,今番别说获胜,连全身而退都难。 思凌一咬牙,将烟花诀催至极限,朝那人放过去。 若要迷惑一个人,最好是先知道那人最爱什么、最怕什么,有的放矢,才好奏效。思凌以烟花诀去探寻那人的隐秘,忽听惨呼哭叫,竟是无数女子哭孩子、哭自身、哭姐妹的声音。 是谁呢?将女子践为烂泥。逞他一身所欲、不顾婢女的苦痛。 是谁把未成形的孩子生生打下。是谁看那满地的鲜血,云淡风轻,振衣而去?思凌全身发抖、手足发寒。 耳边一声清泠泠的笑。思凌回神。不,没有人在她身边。是对方首领的奇术。那人将计就计,反慑住思凌的心神,大笑挥鞭:“把那女将活捉过来于我!”玄狐战士再无犹疑,齐齐应声扑去,谁知这次扑了个空,咕咚咕咚掉进水里。再看那战船,硬堵住了漏口,已向上游逃出了好远一程。 思凌却没有在船上。她如果在船上,根本无法牵制住对方首脑、给战船争取到逃脱的时间。她自恨指挥不当、连累手下陷入困境。她愿意负责! 那日河边,杀声震天,血染河流。 青巾军终于逃出九成人马。而几个鹰尉赤胆忠心保护思凌,却被不知哪来的怪音震着耳朵、几乎折磨得要神智不清,毕竟跟思凌失散。 思凌剩了孤身一人,被玄狐军队团团围住。她已知那蓝袍银甲的首脑便是玄狐君。眼看对方目露邪光,她只怕受辱,回匕往自己脖子上抹去,意思要自尽,却听耳边一声金属的鸣叫,非常刺耳。 思凌抵受不住,被那金属声音震晕过去,迷迷糊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过来,神智一清醒,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急摸身上,烟花铠已经消失无踪,换了一身轻软的睡袍,除此之外并无什么异样。 有个侍女在旁边焚香沏茶。思凌欠身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侍女并没有答她,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行礼:“少君,女将军醒了。” 便听一个男人笑声道:“我自然知道她醒了。你个蠢物,如今才发觉么?还不退下,免得招人笑。” 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生气,话音里开玩笑的意思很浓。但那侍女却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屏息凝气的赶紧退下。 那男子原是坐在窗边,手里装模作样的拿着一卷书,此时起立,笑吟吟踱到思凌床边,亲昵的坐下,举手替她掖被角,问:“休息得还好么?” 思凌看他面容,就是玄狐君。此时换下了战甲,另着一身精致衣袍,衣带上悬着蓝缎平金荷包,加上手中那卷线装古书,俨然也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了,只是鼻梁耸得过于阴骛,却是换一身装束所改不掉的。 思凌心里厌恶他,并不想搭他的言语。玄狐君却偏要与她说话,笑嘻嘻问道:“你可知你身上的衣裳是谁换的?”不顾思凌的沉默与白眼,炫耀道:“是我亲手给你换的呢!”说罢瞅着思凌,要看她的反应。 思凌全身不舒服,但没有太过羞愤。这具身体说实在也不是她的。若换了上一世她自己已为老妇的身体,玄狐君要肯看,还算是她占了玄狐君的便宜呢!想是这样想,只是玄狐君此人太过无耻,现在公然坐在她床边,大喇喇出言调戏她,她也苦恼就是了。 那玄狐君一语戏出,见她无反应,没趣得很,自言自语般道:“可惜啊可惜!这花骨朵儿的身子,怎么能打打杀杀呢?” 思凌鸡皮疙瘩掉一地,打断他道:“要杀就杀,费个什么话?” 玄狐君轻声一笑,掩口道:“公主,你又说什么痴话。”(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揪出奸细 思凌入耳一凛:这个玄狐君。他叫她公主!她的来历,他是知道多少了? 玄狐君瞄着思凌,见她表情有波动,很是得意,立起身踱了两步,道:“光明皇室,李氏明光,血暴元年宗室被灭,只留下一根独苗,原来就是公主在这里,人称凤凰之女。能宿于我榻上,小生真是三生有幸。” 思凌怒道:“谁是你的奸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收买的?” 玄狐君满面得色:“自是人家看小生与公主三世姻缘匹配来,特将公主送于小生的呀。”思凌大怒:“你说什么?!” 玄狐君长揖道:“公主,小生这厢有礼了。不瞒公主说,小生痴长到如今,未曾婚配,就是立下大志,要匹配一个配得上小生的女子的。” 思凌冷笑道:“好大志。”玄狐君不以为忤,琅琅接下去道:“有志者,事竟成。千里烟缘一线牵,我同公主三生有缘石上定、这般好事做将来……” 他滔滔不绝,不知糟蹋了多少诗词成语。思凌只恨没个利器把自己耳朵给削了,也胜过听他废话。 这玄狐君软禁了思凌,想慢慢缠磨转她。思凌连被自己母亲禁足都不能忍的,何况是被他?这几日过得生不如死。 又且想着那日战斗,太过激烈。她虽然全力以赴,也不能所有人都护住。尤其几个鹰尉,也不晓得现在怎样了。 她担心手下,又害怕玄狐君软磨不成,要对她霸王硬上弓。 那玄狐君却始终没有对思凌硬来,连下药都不曾的。思凌倒奇了:难道他真是个君子?看他人品,却不像是这么守规矩的人啊。 且不说思凌在这边受苦,仁岭那里失了公主,也是群龙无首、一团乱麻。 青巾军并非怕死之辈,也几次三番,想要去冲打玄狐城、救出思凌,然而韩楚劝止:“若不把奸细揪出来,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你说有内应?”大祭司大惊,“我等追随公主这许多年,若有异心,早该发觉了。怎会现在忽然有人是内应?” 韩楚道:“以前我们这些人,当然没问题。但是现在,却有新人哩!” 大祭司踌躇道:“你说山民们?这些蛮人,懂得什么?何况也不知道公主的身份,又惧着神明罚。不会是他们罢。要么是宣武军?” 韩楚正是怀疑辰星!大祭司觉得思凌救了宣武军,辰星没有理由反过来害思凌,但架不住韩楚一口咬定,何况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他终于答应问问辰星。 所谓“问问”,基本上就是拷问了。但辰星也机伶,早已叫所有兵士结营布阵以待,并且在山民之中散播:这些青巾强盗陷害了神明! 山民将信将疑,对光明军队很不友好。大祭司百口莫辩,气得真觉得辰星是奸细。倒是那船妇请来的船工,忽想起一件事:“要说战场上那奇怪的声音……我听说奇峰有个金乌母,炼出一块血铁,就能发奇声。” 所谓“江上有奇峰”,那峰因形状出奇峻险,就以奇为名,位置是在江边,距玄狐城几十里。峰上有个女修炼士隐居。 她炼出血铁一事,船工也是道听途说。那血铁发的奇声是怎么回事,船工也不清楚,只是一些船开到奇峰附近,会失事。失事的船员都声称事先听到古怪的声音,难以形容,震耳欲聋。 船工听了这传说,都躲着奇峰。后来就没有船只失事了。 也不知是船们躲得干净,还是金乌母不再使用血铁了。与玄狐君的大胜,也不知有什么联系。船工无非是想到了,无非是与不是,先说出来大家听听。 那辰星听得此事,却是精神振奋,道:“只要有个方向就好!我去访这金乌母,问问怎么回事。” 韩楚质疑:“你去问,人家就会说了么?” 辰星答道:“我只知不去问,永远不会有答案。” 他身量虽矮,这话说得却气吞乾坤。韩楚听了,也受感染,道:“好!我便与你一道去,看有怎样一个答案!” 言犹未了,大祭司已拦他道:“糊涂!你先还说他是奸细,现在又要跟他一起去找什么金乌母?这成个什么道理?” 韩楚哑口无言。冰绡原是看辰星不像奸细,又觉得韩楚怀疑有奸细的分析很有道理、再听辰星要上奇峰的打算也很有道理。她打圆场道:“奸细也不知道在哪里。如果奇峰的血铁真能救出公主,不去也不好。不如这边找奸细、那边也找人去罢。” 大祭司道:“也好。”对韩楚道:“你点些人去走一遭,且要小心。”又对辰星道:“你留在这里,若非证实清白,否则不准行动!” 辰星朝天大笑:“小爷杀伐无忌,倒要听你的安排?” 大祭司怒问:“你待怎的?”辰星也不答他,自己点兵遣将,要出山去。 韩楚率兵,将宣武军团团围住。双方对峙,还是辰星先低头,与他们达成妥协:辰星只身与韩楚等人出山,一个兵士也不带。宣武军全体押在仁岭中当人质。光明军不得为难他们。 韩楚点了愤鹰、宕鹰两人随行。冰绡又是替他们准备路上食水,祝他们一路顺利,尽快救出公主。 一路上,韩楚等人对辰星态度有些别扭。辰星自己也觉着了,对他们道:“我肯跟你们谈判,不是说我怕了你们,是不想浪费时间。我想快些救出思姑娘。你们切莫防着我,反影响了这次行动,就得不偿失了。” 他说得诚恳,韩楚也想相信。宕鹰提醒他:“别又中了奸细花言巧语的诡计。”辰星听得恼火,想质问一声:“你说谁奸细?”又预料他会回答:“谁答应就是谁”之类的。口舌之争,与事无补,徒增摩擦。 当下辰星断然道:“你们不信我,一起行动也无益。” 韩楚问:“你待怎的?”辰星道:“你们去奇峰,我去玄狐城看看能不能直接把思姑娘救出来。”韩楚深觉不妥,宕鹰也道:“放你出岭,你又要单独行动。你想想我们可能答应吗?” 辰星道:“我说了我是大局为重。谁要你们‘放’我出岭?真当我怕了你们不成?”言未已,掠身而出,一招攻向宕鹰,气劲澎湃。 若非面对面打过,谁能想到这个小小孩子,能有这么劲的内力! 宕鹰出奇不意,连忙回避。韩楚和宕鹰也帮他抵挡。 辰星急拍数掌,罡劲不凡。连斗三人,毫无败相。 反是宕鹰,蹬蹬蹬已退了三步。愤鹰与他对了一掌,也觉双臂发麻。只有韩楚还能与他抗衡,然而数招之内还不好说谁胜谁败。 韩楚号称军中猛将第一,被辰星杠住,深觉没脸,大声喝问:“你师承是谁?!”辰星叹道:“我是你们的同伴,你们要盘问我的来历。那敌人现把思姑娘捉在城内,你们不急着去找寻奇声的来源。你们到底向着哪边的?” 韩楚脸上热辣辣的。然而那玄狐城,他确实不需要去。 原来他们几个朝奇峰去,另有李烟等机灵人,使计混往玄狐城,就是想救思凌的。李烟为了思凌,死境都敢去过,忠心已可信任。何况他们几人分成几路,料来总有一路能成事。 此事瞒着辰星,就是怕走漏风声。韩楚不欲多说。 愤鹰却道:“这样罢!韩少将,可否这样:你们仍然往奇峰去,我去玄狐城。” 韩楚愕然望着愤鹰:玄狐城自有人去,愤鹰应该知道的啊。 愤鹰却道:“我不知道奇峰到底能找到什么。但我实在不放心不去玄狐城。” 韩楚长叹一声:“好罢!”如果奇峰并不太凶险,也用不着愤鹰帮忙。反过来说,如果非常凶险,多愤鹰一个也无用。 少了一个愤鹰,三人往奇峰前行。将至峰下,就看见一片梅花,并且闻到了花香。 但是这花香却不是梅花香,而是桃花香。一般人可能很难分清这两者的区别。但是宕鹰是学生物术法的。他立刻警觉。 现在秋末冬初,怎么会有桃花香呢?事实上,若非香粉,恐怕就是毒药了!这里又没有成百上千个涂脂抹粉的小姑娘能散发桃花味。宕鹰立刻道:“小心!有毒。” 三人后退。就算是韩楚这么勇猛的人,面对毒药也知道不能硬冲。他们后退。后退的时候,已经觉得腿软了。 这香味,乃是迷药。而且有一个很好的名字:“人面桃花。” 这个香艳而带着伤感的名字,本来应该是小姑娘用的胭脂花粉的名字。事实上,金乌母本来也确实打算做一种普通的香粉。 顺便提一句,金乌母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她很喜欢做手工。 一般的女人做手工,可能是做女红啊、织布啊什么的。 但是金乌母不喜欢细针细线的慢慢磨叽。她喜欢观察不同事物的变化、并且不介意烟熏火燎。有一种人也喜欢烈火烹油的看事物的变化,这种人叫作厨师。如果金乌母也就是支口大锅烧烧青菜豆腐红烧肉什么的,那她也就是个普通的厨娘。可是金乌母不喜欢烧吃的。 事实上,因为她太瘦了,有的人说,她跟食物有仇。她有厌食症。 所以她的大锅里,烧的就是些花啊草啊,石粉啊甚至小虫子啊什么的。 烧啊烧的,她烧出过很多金丹,然而真正的功能待考。 她还烧出一些香粉、胭脂、奇怪的合金。 其中一些产品,在市场上卖了大价钱。很受欢迎。顾客和经销商都希望她再多做一点。但金乌母有个怪脾气:做过一次的东西,她就不想再做了。 她不断的试验新产品、也不断的失败。失败有时不是坏事,反而会生产出她原来想都没想到的新东西。譬如这人面桃花香,本来是要做香水的,但是涂了之后会让人头昏。金乌母索性再在里面加些毒,就变成了迷药。 三人战斗水准都大打折扣,而梅花林里却涌出了许多人!往少了说,也得有两百来个。他们都是练家子,左手持兵器,右手还拿灵符! 那灵符高举过顶,随着他们的喃喃诵语,发出了奇异的波动,让人头更昏了。他们排成八卦阵,举符游走,打算瓮中捉鳖。 要知道,金乌母虽然不喜欢重复制作产品,但其他经销商愿意帮她做,不惜提供她钱、让她多雇人。用那些钱,金乌母甚至可以雇一群高手,并且训练他们布阵了!至于那灵符,也是金乌母发现的,用某种矿石以某种配方炼化,可以召唤出妖精一般的力量。 而韩楚等三人已经被迷到脚软,打出的招术都不能打疼人,只能帮人挠个痒痒了。他们怎么办呢? 辰星有办法!“叭”的一声,他拧断了自己的手指! 疼痛让他醒来。一苏醒,他又有了力气。 他用力的击打韩楚、宕鹰,让他们也吃痛醒来。 这一下子,人面桃花毒已破。灵符的妖精效力也有限。那些雇来的帮工们,不是韩楚他们对手,被打到落花流水。 金乌母终于现身了,喝叫大家住手。韩楚仰头一看,金乌母已经年近六十,身材高大强壮,充满活力。身上是一袭纯色的袍子,料子很好,飘飘欲仙。她站在那里,就仿佛是神仙的代言人。 韩楚见她这模样,也不由肃然起敬。金乌母喝问他们为什么要闯峰。韩楚道了歉,说明主上被一奇怪的法器所擒,希望能在金乌母这里找线索。 金乌母听罢,“哦”了一声:“那块血铁,的确是会发出怪声,我也嫌吵。的确是我租给玄狐的。想不到他真有用。” 宕鹰一听,气得想骂她:你随手一租,害了我们公主怎么办呢? 韩楚勉强压住怒气,请问她有什么方法处置?金乌母偶然炼出血铁,除了那玩艺会发怪声之外,也不清楚它在其他方面有什么特性。 她当初租它给玄狐君,说好是长租。玄狐君如果不主动送还,她也没什么法子。不过她非常肯定,玄狐君一定会还的!(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冰封大地 金乌母之所以如此放心,是因为她把血铁交给玄狐君时,就防了一手。她要求玄狐君吃下了她的特制药:冰封大地。 男人吃了这药,就萎啦!好像被冰封掉的小芽儿一样。 玄狐君那话儿现在是竖不起来了。凭美如思凌一般在他面前,任他看任他摸,他都是竖不起来了。 这就是他没有思凌的原因:他不是不想,而是办不到。 众人一听说思凌现在没有这方面的危险,都松口气。接下去就是想办法:怎么夺回思凌才好?往幸运的方向想,也许玄狐君会主动把血铁送回,以求取冰封大地的解药,好与思凌成亲。 他送回血铁的时候,大家就可以趁机夺取血铁、制服他,以救出思凌了。 恰在此时,玄狐城也沸腾了:城中来了花魁! 要说这花魁,可真不简单啊。据说红遍了北国,现在到西边普度大众。 人们都想看花魁。但花魁也不是随便想看就能看的。那帘子遮得飘飘洒洒的、一重又一重,把花魁遮在里面。人们只能偶尔看到花魁的袖子、花魅绣花的鞋尖、还有花魁哼的一句半句小曲儿。 那小曲儿可哼得真动听啊!有人说,像是百里之外有名的戏班子新推出的小旦月月红。不过月月红怎么会到花魁的帐子里呢? 又有人说,那哼小曲儿的只不过是花魁的小丫头。一个小丫头就已经哼出了月月红的水准!等花魁真的自己开喉啊,那莺声燕语,包管铁石人听了也要动心肠。这才叫花魁嘛! 人都愿意听信这话儿。他们只看看帐间的飘带,就已经心旌摇荡。 可是谁才能进这帐子里呢?他们都没办法。直到玄狐君来了。 玄狐君想进帐子,里头还是不让进,说要出个谜题、再出个上联,玄狐君要是能解,才准进去呢! 玄狐君的回答很简单:别闹了!爷没这个工夫跟你玩。你要是不让爷进,爷就让衙役进来锁了你!问你个春药之罪。 这话还真灵。帘子顿时开了。帘里那个花魅,香馥馥、娇滴滴,大大的眼睛含秋水、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舌尖舔舔粉红唇,裙下饱满的屁股扭一扭,对他抱怨道:“爷说的是什么?唬得人好慌呢!”声音有点沙哑,不过更撩人了。 玄狐君道:“我唬你什么了?春药吗?这不是实话嘛!你不是正在用嘛!” 花魁就不再扭捏了,低头搓着帕子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呢?” 原来她帘子里面就悄悄的散发出春药香,让男人闻到情发似狂,对她就格外迷恋。玄狐君淡道:“我身为这里的城守,当然要守护一方百姓。你这点小伎俩,我如何看不穿?” 花魁非常担心:“那你、你、你要拿我怎么办?” “放心,我不是要送你进大牢。”玄狐君道,“我只是要没收你的作案工具。”他把花魅帐中的迷香都搜了出来,看看,很不满意:“就这些?” “大人!这都够迷上几城的人了!”花魁很委屈。 “有用吗?”玄狐君问。花魁向他保证:“没有它,就没有我花魁的名气,你说管不管用!”玄狐君很不满意:“不准反问我!” 花魁噤声。玄狐君掂了掂那些春药迷香,还是不满意:“你就这点儿了?就没有更烈的药?”花魁眨了眨眼睛:“更烈的?” “你这种东西,连我都迷不倒。”玄狐君说得更清楚一些,“我要药性更强烈的。不管精神力有多强,服了都会中招的。” “那样子啊。”花魁想了想,“我还真有,不过……” 玄狐君不理会花魁的“不过”。他用非常凶的手段,逼花魁把那个烈性春药拿了出来。花魁给是给他了,想想还是多一句嘴,对他说:“这个药呢,用是有用的,不过会伤使用者的身体,可能不会有孩子。” 玄狐君一听,差点把春药掷回到她脸上,骂她:“那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啊?”幸亏花魁识趣,慌忙又拿出一包药:“这包的药性温和得多了。可是,药性过得很快。药性一过,有的性子烈的人要咬舌自尽的。” 玄狐君把这包温和的药收下了,好像一点都不担心咬舌自尽什么的。花魁小心翼翼的提议道:“或者,妾身还有一个秘法,亲身传授,要靠神妙的手法,能让对方情不自禁。事情过后,对方以为是自己没守住,也不会太怪你。大人想学,妾身愿意奉教。” 玄狐君听了,不是不心动,仰头想了想:“算了,先这么着吧。你别走。有事我再来找你。你要敢走?哼哼!” 他走了,花魁帐中一个侍女怯生生问:“姑娘,事情办完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沉思中的花魁一惊回神:“不许走!” “哦。”侍女很委屈。想她本是好好的一个花旦月月红,为什么要被掳到这里当侍女呢?还要唱小曲儿,还要冒充是什么花魁的侍女! 拜托,还要到外面传扬什么:花魁床上功夫很好的!连一块铁都能撩拨起来!真是太羞耻了! 那玄狐君就是被这广告吸引而来,想着连一块铁都能撩拨起来,大约能破解冰封大地的毒性了。他从花魁手中夺了药去,连忙服下,却发现没有用。 玄狐君岂是吃了亏肯闷声认下的人!他冲回花魁那里要论理。花魁听了也很惊讶:“没有用?我这药,就算泥菩萨吃了也要动心,怎么会没有用呢?敢问大人,你是给什么人用的?那人是什么情况?我好看看岔子出在哪里。” “……”玄狐君不好意思说这是一种毒,叫冰封大地,春药下去都没办法妙手回春。他哪里知道,此刻他的身上,悄悄的浸出一种气息来。 这气息,一般人可能根本发现不了。他自己就没有注意到。 只有经验非常丰富的医生,譬如李烟,有心观察,才会发现。 正是李烟利用自己的美貌,假扮了花魁,引诱玄狐君前来。 李烟一开始就很诧异,为什么玄狐城里迟迟没有传出成亲的好消息。他本来以为自己要救都已经晚了,思凌正是玄狐君梦寐以求的妻子人选,可为什么玄狐君迟迟不动呢? 李烟起初假设思凌又有什么奇遇,保住了自己的贞节。只要她不愿意,玄狐君就动不得她。这样一来,玄狐君一定着急想办法要让思凌顺从。 李烟投其所好,声称有春药,玄狐君肯定要来找春药给思凌服。李烟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把他制服! 至于李烟给玄狐君的“春药”,当然不真是那么歹毒的药物。即使思凌真的服下,相信以她的意志力也一定能克服。 结果是玄狐君自己服了药,又来找李烟算帐。李烟一见,就知他必定是不举,便行使第二套方案: 号称有一套独门手法,在人体上施展,能令老树回春! 可怜玄狐君,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真的叫他施展。 李烟伸出手,假装要摸他的胸膛,手势忽一变,“玉女穿梭”,刺他胸膛。 玄狐君应变也算快,立刻“飞鸟投林”,避开要害,并反击李烟。 李烟功夫原不好,所谓“玉女穿梭”,也只是虚招,重点是投出了一个臭弹。投完之后,李烟就赶紧跑了。 玄狐君被这臭弹熏得,多了“盲目”、“疯癫”等不良状态。 这个时候,尾鹰正好来了!他来,当然是经过周密计划的。 李烟投弹、退后。尾鹰就剑如惊雷!那剑锋扫得天昏地暗。 玄狐君百忙之中要伸手格挡,尾鹰一剑,玄狐君飙出鲜血,尖叫着飞出去,撞断了栏杆。 尾鹰继续向前,玄狐君却抽出了血铁。血铁一出,形势顿变。尾鹰被震得痛不欲生,再难打斗。 李烟在外头飞奔!他就没打算尾鹰能彻底击败玄狐君。只是想拖一段时间而已。这段时间里,他要救出思凌! 他没有能救出思凌,只是找到了她。思凌见到了他,诧异非常,极想问他是怎么找进来的,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他们逃跑要紧。 玄狐君已经料理了尾鹰,立刻奔到思凌囚室,发现思凌不见,大怒寻找。 思凌和李烟躲进了一个废弃的房间,一声都不敢出,生怕被玄狐君发现。 最危急的时候,他们甚至在窗格里见到玄狐君在外面经过。他还把血铁放在耳朵上听听,好像那块铁能向他揭晓思凌等人躲藏地方似的。 幸亏思凌他们安静得像耗子,而那块铁大约也不能真的明察秋毫。玄狐君没有发现他们,走了。 思凌他们等了很久,确定外面没人了,才敢动弹说话。 思凌肚子饿了。李烟奇问:“你上顿饭是什么时候?这样就饿了?” 却原来思凌也怕玄狐君给她下迷药,不敢吃东西,顺便也是想绝食抗议,所以现在肚子里确实空空如也了。李烟也没带食物。 这房间里如果有食物就好了。可惜它已经废弃良久。有大柜子,以前可能是当粮柜用的,现在东西都搬走了,就角落里还留一些细碎的陈谷。 李烟折腾了很久,帮思凌把陈谷收集在一起,只有一小把。 思凌饿得慌了,抓起一撮就要往嘴巴里送。李烟忙拦住:“你不懂。你肚子里没什么存货。直接把谷壳吃进去,要把肠子扎烂的。” 于是他再摸了两块石头,一点点给她把稻壳搓开。他搓一点儿,思凌放进嘴里一点儿,觉得是前所未有的香甜,嚼了又嚼,都舍不得咽下去。 吃了点东西,稍微有点力气了,思凌便问李烟怎么来的。 李烟稍微说了大概,包括他打听到的情报:有个青巾军被擒,经不起玄狐君的酷刑,招供了,玄狐君方才知道思凌的公主身份。 可是,玄狐君怎么能提前知道思凌战船来袭?这对李烟来说还是个谜。 另外,那被擒的青巾军虽然招供,玄狐君还是把他打了又打,确认一切细节无误,才信了他。 那青巾军,至此也活不了了,被芦席一包扔出去喂狗,尸骨不全。 骠骑老将军也被擒,却是硬骨头,誓死不招,被活活打死。 玄狐君啧啧赞赏骠骑老将军的骨气,给了一副棺材,将他厚葬。 思凌听后极是心痛,又担心尾鹰安危,忽听外头尖啸作响,玄狐君又来了!他们先还寄希望于他只是例行巡察,没想到他直奔他们而来! 思凌此时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恐怕并没有什么奸细! 恐怕玄狐君是用声音来探听情报的。而这功能,恐怕就跟血铁有关! 既然她想到了,而玄狐君也找上门来,她夷然不惧,长身而起护了李烟在背后,喝问玄狐君道:“你这血铁可是能听到人隐秘的声音?” 玄狐君笑道:“我有神铁,你有烟花诀。我们正好联手。” 思凌笑了笑。这一笑间,已是想自裁了。 她在江边就已经想自尽,但力竭神疲、被玄狐君阻止。 现在幸得有李烟救她出来,令她被玄狐君克制的神智稍微得到缓和。她已经又恢复了几分力量,至少吃毒药是没问题了。 那玄狐君也知她性烈,只怕她要自尽,手中血铁全力以赴开展攻势。李烟等一干群众都已经被怪声震到不行,只有思凌在苦苦支持。 这是意志的较量。烟花幻影对阵穿耳魔音。思凌固然是奈何不得玄狐君,玄狐君要压服思凌也是难上加难,一个不小心还要被反噬。 这也是他想抓活的,所以分寸拿捏非常困难。而思凌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施展起来就容易得多。她倒想逼玄狐君对她下杀手呢! 危急关头,又有人杀将过来。前面是辰星、后头压阵的是愤鹰和尾鹰! 原来愤鹰入城,装作卖药小贩,谨慎打听。 那尾鹰被玄狐君打到半死,发落死牢,要慢慢炮制。 愤鹰想救尾鹰,一时没有成功,辰星就到了。 辰星说了在奇峰遇到金乌母、金乌母的说辞。那金乌母倒没有兴趣同辰星他们作对。韩楚就到玄狐城头放火制造混乱,愤鹰就来劫狱,然后与辰星一起杀将进来。玄狐君抬头一望,果见黑烟。 这一气,气得玄狐君非同小可。他又祭起血铁,也不容情了,就要把这几个都碾为糜粉!至于思凌,他先甩到后头,用魔音禁锢。思凌光是着急,也没办法。 哪里知道这次玄狐君的魔音根本奈何辰星不得。愤鹰与尾鹰都已经失去战斗力了,辰星仍然笔直冲进来! 玄狐君大惊之下,发现辰星耳孔里细细的流出鲜血。他叫道:“你竟然自己刺聋了自己?”这正是对抗血铁的妙法。 你若要以声吓我、以响唬我,我双耳俱聋,你奈我何? 只是高手对战,听力也很重要。辰星既然毁了听力,打斗时要落下风。 玄狐君收起血铁,拿出了他的兵器。在得到血铁之前,他就是赖这兵器而成名。这兵器是六条软索,索头各系利刃,如花瓣一般,称为“六刃花。” 这六刃花掣开,就好像六个侍妖,替玄狐君伸缩吞吐、竟能分从六个方向来包围辰星。那寒芒霍霍,四面空气刹那间都凝结了肃杀之气。 辰星抱元守一,展现出一流剑客的水准。虽在逆境,仍然气定神闲,足下不丁不八,那削金断玉的宝剑离鞘,铿然一声,青芒熠熠,挥出剑招,剑气直冲云霄,正如古人所吟:九天寒峰一柱水,直流百川共奔腾。 玄狐君看他一派剑道大师气度,自不敢小瞧,便飞快的挥起六刃花,发起六刃阵,身子一侧,六道锋刃如灵蛇出穴,辰星剑芒也洒出。 双方兔起鹘落,兵刃交错如织。六刃花交织成一张网,要罩向辰星的身上。 恰在此时,辰星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身形一滞。 玄狐君本来已经准备他要逃跑了,所以这一招本来就留了后招。辰星这一滞,玄狐君那后招反而落空。原来辰星不是迟滞,而是凝重如山岳! 当玄狐君后招落空时,辰星才开始轻灵若清风,行走无迹,剑走龙蛇,后发先至,击中玄狐君六刃花的要害。 当的一声,一刃花折!玄狐君只剩下五刃,功力大打折扣。不过他也了得,立刻调出救命招法,那刃网一软,轻飘得像个棉布袋一样,重新来圈辰星的剑刃。 而辰星的剑芒重新转为锋锐,剑路化为刚硬一派,与玄狐君锵锵连碰五下!又破了一刃。 若非玄狐君眼明手快,只怕所有的花刃都要被破去了。他大惊大恐、大不甘,疾步跳开,重出杀招。辰星剑如川流,毫无破缩。 玄狐君一声怒叱,把腰一摆,纵跃半空,疾冲直下,剩下的四刃迸出玄芒,点点如星落,点向辰星周身大穴,其势迅雷不及掩耳,令人心惊。 辰星身子一转,回旋坚守,忽出一剑,疾如飞电,游龙抢珠般吞噬玄狐君的四刃。玄狐君四刃脱手,翻身逃走。 原来他的四刃只是虚招,真实目的是为了逃走。他心已怯! 辰星流星追月般赶上,一剑刺透玄狐君的后心。玄狐君飞弹出去,撞上大树。那大树轰然断折。玄狐君在地上又摔了几个筋斗,双腿抽搐几下,死了。 思凌禁锢解除,欢欢喜喜跃向辰星:“多谢!”又不敢置信看着他耳里血:“你真的把自己刺聋了?”辰星笑笑。 这边尾鹰识货,惊对辰星道:“你刚才使的,可是露电剑法?” 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这一套剑法,来无影,去无踪。王晨正是凭此剑法,打遍天下英雄,最终成就霸业。 然而辰星任尾鹰惊问,只是漠然不答。他根本就听不见尾鹰在问什么。他是真聋了。思凌心下痛极,写字问他:堵住耳朵不行吗? 辰星摇头。光是堵住耳朵,怎么能挡住血铁魔音? 只有彻底破坏耳膜,才能对抗!这是他想到的唯一方法。 思凌既痛且疚:“为了救我?为了救我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李烟也很吃醋:喂!怎么这舍身救公主的功劳,不是他做的呢? 不管怎么说,玄狐城是救下来了。城中侍女,各各放归宁家。 其中也有受了孕,一时还没有被打掉的侍女。她深恨玄狐君,也不想生下玄狐君的后代。然而毕竟是自己肚里的孩子,又舍不得打。 她进退两难。辰星出了个主意:生下来之后,寄进仁岭中养大就是。 这玄狐城若能据为己有,其实也不错。然而它的地势,孤立无援,要守住恐怕过于消耗力量。思凌他们打算着,抢一把就撤了算了。 这个时候,有当地商会来求见,拜托他们不要抢。商会情愿以后跟青巾军合作,暗地里帮青巾军经商。这样一来,青巾军不必真的占了玄狐城,也可以享受玄狐城繁荣之利了。 思凌听着甚好,只怕被骗了要吃亏。幸亏李烟等人千伶百俐,就交给他们商讨便是。这块血铁,他们拿在手里,侧耳细听,果然能听见远近的声音,看来玄狐君就是靠这个测知思凌的战船,并没有内应。 只是这铁块听着金属的声音特别清楚,听其他声音都模糊,要听人语更是艰难。所以玄狐君这情报也不能测得特别明白。 思凌造船时,叮叮当当的敲钉子打铁块难免,他就听到了:有大事件要发生。哟,这铁缆还吹着风朝我这边来了? 孩儿们!列阵!给他来个迎头痛击! ——可惜是人声听不清,就不能把天下阴谋都知情。尤其有的阴谋还不落言语,自个儿蔫不咕叽掂量着就施展了,像辰星自刺双耳,就没有哇啦哇啦喊出来,玄狐君就不知道了。 思凌跟李烟躲在空仓房里,玄狐君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李烟帮思凌收集稻谷时,不但划动了木头,那门上更带着金属的门锁。玄狐君听来听去,终于听出了这一角的动静有问题,所以找过来了。 如今玄狐君受诛,思凌跟辰星他们摆弄着那块血铁,深觉此物大有乾坤,都啧啧称奇金乌母是怎么把它炼出来的。说曹操,曹操就到。金乌母来了,先是恭喜他们旗开得胜,之后就想把血铁拿回去。 思凌他们好物入口,哪里舍得吐出,涎着脸同金乌母商量:左右你租给玄狐君也是租。我们再问你长租一把,不知可行否? 为了租到这个玩艺儿,思凌也不介意吃下“冰封大地”的。——反正她现在也没有传宗接代繁衍生息的需要……唔,大祭司倒是想她再生个小公主皇子什么的,但没好意思到思凌面前提。 总之,思凌想租这血铁,金乌母倒不乐意出租了。这真让人不解:租谁不是租呢?怎么租玄狐君都可以,租青巾军就不行? 金乌母叹了口气,惭愧的说出:不是她胆小怕事,怕朝廷日后追究,实在是她发现:这块血铁,也许并不是她炼出来的。 确切的说,这块铁应该是她炼出来的。但是她炼铁的时候,应该混进了奇怪的东西。这血铁的功能,应该来源于那原材料。 这错误是帮金乌母烧火的侍女犯下的。她怕金乌母责怪,没敢告诉金乌母:她把一枝钗子不小心掉进那炉子啦!那钗子偏还不是金乌母本人的,而是别人交在奇峰上寄存保管。 如今保管时间将至,金乌母心血来潮,要先拿那钗子出来看看。那侍女本来想逃跑的,没想到金乌母提前要看钗子,跑都来不及。不得已被捉破了她犯的错误。金乌母很恨干活犯错误的人、更恨犯了错误不告诉的人、最恨不承担责任要逃跑的人,数错并罚,大怒之下把侍女击毙了。 思凌听到前面几句,还倒罢了,听到最后结局,大惊道:“一个钗子,你就把人家给杀了?真的杀了?” 金乌母不乐道:“一个钗子值什么?但那是人家托付给我的。是我的信誉!贱婢毁了我的信誉,杀之也不冤。” 大鹰打圆场道:“然则犯下人命了,金乌母要去受朝廷审罚不成?” 金乌母傲然道:“生死对我不过如浮云,我却不能受狱卒小儿的折辱。你们把血铁还我,我去还给那老朋友。他如果还不满意,我死在他面前陪罪就是了。” 她讲是这样讲,但很有把握那老朋友不会让她死。她说是去找老朋友,其实是逃了人命案。那老朋友出于义气,还要帮她庇护一下的。 思凌摩挲着那血铁,舍不得还她。思凌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对一块铁如此眷眷。 就算血铁再神奇,那也是人家的东西啊!金乌母一见思凌不肯还,也急了,警告她道:“你要昧下,我就跟你拼了!” 说着就真的拉开架式,不过心里还有点发怵。金乌母嘴里动不动就说死呀活的,而且视别人的性命也确实如草芥,但面对硬战,想到自己真的可能会死,她还是有点介意。 思凌把血铁递还给她,道:“你的东西,我不能昧了你的。这就还你。不过我还有个建议。你肯听吗?” 金乌母兵不血刃得回血铁,喜出望外,忙把血铁收进袖中,道:“什么建议?” 思凌道:“我跟你一起去见原钗主人,问问他肯不肯把血铁卖给我,或者租也行。你带我一起上路总可以了吧?” 大祭司立刻要迸出泪来,忙不迭劝思凌打消主意。金乌母则略一思忖,道:“你跟我走,路上有个照应,对我有利无害,有什么使不得的?只你自己这边的人怕离不得你。” 大祭司跟冰绡立刻一起涕泗横流向思凌保证:他们的确离不了她!思凌也佩服这两个人的眼泪,怎么能说来就来得这么快的? 要搞定他们,却也简单。思凌只要拿出公主的威仪,尤其是凤凰天女的光环加持,就说老天爷想让她走这一遭,人家就没话说了。 剩下的只是选谁跟她一起走的问题。金钗原主人住在沁朝的地界,离仁岭有点距离,肯定不能整支青巾军浩浩荡荡的开了去。 李烟等人不用说想入选随行名单,连韩楚都想保驾。诸鹰卫想去,但不敢吵公主,就眼巴巴等着思凌挑。 出乎众人意料,思凌最后选的是尾鹰和灵鹰。李烟第一个不干。他声称死都不怕,非要跟思凌一起去不可,免得思凌死了,他还不能陪,还非得扮花魁才能有机会找到思凌,这种事情他可不想有第二次了。 辰星嘴里不说,看起来也是这样想的。然而就是为了辰星,思凌希望他能在仁岭养伤,更希望李烟能把他耳朵治好。 就算不能根治,如果稍微让他耳朵有点起色,那也是好的啊! 思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两人总算屈服了,不过代价是要思凌答应,以后任务要带他们一起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答应着不要紧。思凌没有忤逆他们的意思。 她选灵鹰和尾鹰,其实也是有道理的。灵鹰深思熟虑,有大鹰的风范,更专修驭兽术法,对于逃避沁朝官府的耳目会有帮助。至于尾鹰,剑法越来越精进,思凌觉得他有成为新的将星的潜质,所以想带他出去历练历练。 刚到仁岭山口,谁知听到后面细声细气一声叫。冰绡抱着个大包袱,等在那里。思凌还以为她千里送郎君,感动道:“做什么要送到这里来。”伸手打算接包袱,以为又是她准备的吃食。 冰绡道:“我是要跟你一起走的。”思凌骇一跳:“开什么玩笑?回去!” 冰绡这次却任凭思凌怎么说,都不肯回去。她觉得思凌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门,实在太不方便了,金乌母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思凌身边该有个丫头照应。 灵鹰劝道:“公主。燕脂郡主一片盛情,说得也原有理。公主便收下罢。” 思凌皱眉道:“胡言乱语。这如何收得?” 灵鹰道:“公主明鉴,属下有个主意,不如公主依然扮男装,而燕脂郡主就扮作少夫人,金乌母则好做个老夫人。属下二人原是仆从。如此掩人耳目,不知是否使得。” 金乌母听得连连点头。思凌无奈看向冰绡。冰绡连摇她袖子道:“公主,就是这么办罢!”思凌叹气道:“你们莫不是事先做好了局,拘着我么?” 冰绡等人连连喊冤。思凌倒笑了:“想跟就跟吧。” 他们一路往东去。金乌母的那位老朋友、金钗的原主,住在昀凰县。 那县遍植梧桐,以前是很古老某朝的陪都。据说某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曾有凤凰飞来落在梧桐上,昀凰县由此得名。 思凌既被视为凤凰天女,去昀凰县乃是个好彩头。怎奈仁岭与昀凰县之间,隔着一个茹雪城。这名字,含辛菇苦,而且吃的是雪,就不怎么吉利了。 别看它名字清苦,其实是座大城。它位于一条大河:墨河的边上,是交通枢纽。墨河水色并不是黑色的,但因为河床极深,远远看去如墨玉一般,深不见底,故称墨河。经过几朝经营,那河岸如今是万商云集。好一派车水马龙的风光。遇到过节的时候,那更是万盏灯火。 哪怕现在没什么节日,也有些人到河边游玩。有一条船,就停在岸边,从来也不起航。上船的游客也不是为了游玩的,就是为了赌钱。那是赌航,上头吆五喝六声不断,经宵达旦 这条赌舫,还有北边的青楼、南边的酒肆、东边的大食坊,被并称为茹雪城四绝。 只有那大食坊是老少咸宜、男女不论。里头大大小小的饭店都有。小如一根扁担、两个桶,卖个豆腐脑儿,顾客只能席地而坐。羊脂白玉的豆腐脑上浇一勺香喷喷的卤浆、点几只小虾米,啜一口鲜得来舌头都能吞下去。大如能容纳上百宾客的豪馆,里头龙肝凤髓,豹筋鹿胎,只要你点得出来的菜,里头都有。 那酒肆则是因了墨河的好水,酿出来的酒独步天下。其中最神奇是一昧胡蝶酒,不但好喝,而且还能根据顾客的不同口味来定制。所谓庄周梦蝶,这胡蝶酒也算是能调众口了。不知多少达官显贵,一掷千金,也要定制这里的胡蝶酒。 至于那青楼,先前出过一双善舞的姐妹花,被奉进光明皇朝去,很是俘获了末帝的欢心。据说光明皇朝覆灭得那么快,跟这一双姐妹花红颜祸水很有关系。 这赌坊、青楼、酒肆、食坊背后,都各有显贵把持,没人敢去闹事。它们不断兴旺。 思凌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可惜这次不行了。只因听说玄狐城的沦陷之后,菇雪城也加强了戒备,守军倾巢而出,满街不是捕快、就是巡马,搞得鸡飞狗跳。 城门那儿就更别提了!如果有敢配刀剑进出的,那都要扣下来严加盘问,若有抗拒,当场格杀,毫不留情。 思凌等人出于安全起见,只能绕着这城走。思凌只远远瞻仰了一下高翘的檐角、热闹的城门——咦,城门为什么这样热闹呢? 好像是起了争执。忽然之间,有人夺门而出。守军追上付出,不由分说就是一刀。那人倒地,守军把他拖回去,地上一道血印子。 思凌但见那边有一抹明黄色,再看时,又没有了。 城门沉寂了片刻,又恢复了熙熙攘攘。思凌见行客出来,就找了个面善的问讯。 那行客就说了城门里发生的事——原来是有个无赖,专业碰瓷,见一公子坐着而来,那车既朴素、公子又瘦弱,倚辕走神,不知想什么,持缰的不过一个小童。他看有机可乘,往车前一蹭,立刻倒地,喊到啊呀不好了。 小童吓死了,连忙住缰。那公子倚轼问道:“这位兄台,你怎么样了?” 那无赖一看是个酸丁,撒泼撒赖,硬说自己不好了。那公子就道:“如此,上车来,我带你看大夫去。” 那无赖不要看大夫,就要钱,抛出了几百上千个理由,没钱不让公子过去。公子蹙眉扶额道:“你不要这样,我都头痛了。” 无赖才不怕他头痛!他头痛更好了。不想要头痛是吧?那拿钱来啊! 公子道:“好,我拿于你。你莫吵了。”回身,忽一个天旋地转,就倒在车口,再也不能动了。无赖一惊,道:“你做什么?我没碰你。你休得讹我。” 那小童大哭,紧抓着无赖不放,说自家公子有头疼病,被无赖诱发,眼见得是死了。要抓无赖去见官。 这次轮到无赖吓死,连忙挣脱那小童,一溜烟的逃去。 他一逃去,公子也就坐了起来,掸掸衣襟,依然吩咐小童振缰前行。 行不数步,本城太守镇国王来了,见这公子,乃是认识的,道:“我远远看你车停在那里,你怎么了?在车上摔倒了?” 公子尚未答言,那小童嘴里呱啦松脸,已把人家要讹他公子的事说了。 镇国王与这位流公子乃是莫逆之交、通家之好、抵足而眠,听说此事,把双眉倒竖,冷笑一声道:“有此事?倒是我失察了。”便叫城卫去追拿无赖,又问流公子:“怎么处置才好?” 流公子略加思索,道:“我闻人心下酒甚美,剜他人心肝只怕遭天谴,用此人的大约无妨。” 镇国王道:“甚好。”就亲自去追那无赖。 那无赖被追至城门边,走投无路,想硬闯出去,还是被击毙,这上下大概被拖回去剜心下酒了。 却说那镇国王,因随王晨开国有功,封王侯,特许着亲王服色,乃是土黄绣蛟,新料子在阳光下发闪,乍一看好似明黄一般。 幸亏思凌当时离得远。若隔得近了,那镇国王怕看出她不是普通人,要拿她问话,就麻烦了。 当下思凌暗道一声侥幸,就与金乌母等人绕道,寻家整洁客栈住下。 思凌路上衣服脏污了。他们为了轻便,也没有换洗的,就临时去买。(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买裙子 思凌自己懒怠买这些衣服什么的。冰绡自告奋勇,帮思凌去挑。 除了金乌母在客栈休息,其他人还是一起行动。进了店铺,思凌坐着纳凉,掌柜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客官随便挑。” 思凌道:“也不买什么。我这娘子看中什么,你帮她包起来就完了。” 掌柜听思凌口气大,就笑道:“是咧!不过小号都是收现银了。” 思凌道:“我们过路人,原喜银货两讫,才是道理。” 掌柜欢喜道:“正是这样!客官您坐,用茶。您太太看中什么,只消指一指,我们就包起来。”思凌笑道:“有劳。”冰绡就去看衣服。 毕竟是女孩子,虽说该买的是男装,但冰绡看见女装,还是两眼发亮,尤其看见一条裙裳是蓝丝绣花,极好看,不由收手去摸。 “哎,别摸脏了!”后头响起一个女声,“这布料我们家要了。” 冰绡回头,见是一个丫环。大约是大户人家的丫环,所以穿得不错。然而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丫头。冰绡身为郡主,不便同她一般见识,瞄了一眼,就住手退开。那掌柜的也不重视冰绡,但迎着那丫头陪笑道:“秋叶姐,出来买裙子哪?” 秋叶道:“不是我,是我们小姐要穿。” 一般富家小姐裙裳,多买了布料回去请裁缝做,少有买成裳的。掌柜怔了怔,压低声音问道:“你们小姐身体好些了?” 秋叶叹道:“正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偶尔清醒些,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老爷太太尽量哄着她。这不,要个绣梅花的裙子。家里正好没有,要绣娘现绣也来不及,看你这儿正好有,就买上一条。” 掌柜道:“真的!亏得我们大店!正好就有这个。” 秋叶笑道:“这也是我们小姐没要绣猫绣狗绣番薯的。要念叨那些,凭你怎么大的店,还能备着。” 掌柜道:“也是。若要那些,秋叶姐该怎么着呢?”说着都替秋叶犯愁。 秋叶道:“也没什么,拼着我们几个人绣一天,将就绣出些东西交差就完了。” 两个人说着话,把冰绡冷落在一边。秋叶挥手道:“不聊了,我还赶着回去交差呢!你包起来给我送去。” 掌柜答应着。秋叶眼角撩到冰绡,忽想起来:“看看有没有摸脏。要脏了,我不好交差的。”冰绡这样软糯脾气,都被嘲得脸发红。掌柜也有些尴尬,搭讪着道:“干净的,干净的。”便要包起来。 他却被一只手挡住了。思凌不知什么时候长身而起,把掌柜只是一挡,道:“这裙子是我们的了,如何还可再卖别人?” 秋叶看她英俊潇洒,原有些心跳,听她说话却是不讲理。 那掌柜也楞了:“客官!这裙子……如何就是你们的了?” 思凌一板一眼道:“你适才也说的,我这娘子只一指,你就帮她包起来。我们会钞。如今我娘子指也指了,你不赶紧包也算了,怎么好给别人?” 掌柜的呆住。秋叶急道:“你说指就指了吗?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思凌冷笑道:“你适才叫掌柜的看看什么?”尾鹰会意,在后面应声道:“小的听清楚了。这位大姐叫掌柜看看布料有没有被摸脏。” “正是了。”思凌道,“摸不是用手,难道你阁下是用脚的?我夫人乐意,拿手指了布料,就是我们的。我肯付钱,拿了去擦脚都是我们的事,脏不脏又与你何干,要你劳心?” 冰绡听思凌替她出气,心里甜甜的,但看秋叶脸都青了,也怕把人家气坏了不好,拉一拉思凌的袖子。 秋叶咬了牙,大声道:“只你有钱吗?我偏也要买!掌柜的!你给我包起来!” “这……”掌柜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非常为难。 秋叶叫道:“你包起来!我给你多一倍的价钱!” 她身为大丫头,就说东西紧俏,跟东家多报一倍的帐,是可以的。 “好!”掌柜的连忙动手。思凌淡淡道:“两倍。” 掌柜的呆了呆,这什么好日子啊?他一下子就多赚了这么多的钱? 秋叶也是怒了:“三倍!”她一开始看思凌有多惊艳,现在就有多不想认输。 凭什么这个帅哥哥已经有老婆了、而且为了老婆对她这么凶?哼!她偏想压服这个帅哥!多出的钱报不了帐,她自己出小金库也行! 思凌才不怕她:“五倍。”如愿换来秋叶一声尖叫:“七倍!” 一轮又一轮的往上加,掌柜的手里包裙子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他看出来了,今儿这裙子是肯定卖得出去了。问题是卖给谁呢? 这两个人最后谁才能抢到裙子?会报出多高的价?报完了付得起价格吗?他把裙子给一边,是不是就得罪了另一边? 掌柜的一边担心、一边欢喜,手里也不敢包太快。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最后应该把裙子给谁才好。而秋叶已经被逼得叫出了四十五倍的高价。 思凌仍然淡淡道:“四十七。”“四十九!”秋叶知道这已经是她小金库的极限了,她失态的警告思凌:“你也不先算算你们自己有多少钱!四十九倍耶!!你付得起吗?” “说得也是。”思凌淡淡道,“忠尾,你帮本老爷看看,我们付得起吗?”尾鹰忍笑,应一声是。他打开包袱,随手就掏出金锭银票,往台面上一摆,不要讲四十九倍,就是四十九条四十九倍的,都够了。 秋叶已经惊呆了。思凌却道:“不过就算钱有多,也未必买这裙子。多谢姐姐提醒。”就让尾鹰把钱收回去。 掌柜忙道:“这……客官!” 思凌道:“我夫人脾气有点古怪。抢来的东西,她是不愿意要的。不见她已经拿眼睛在瞪我了吗?这裙子既然这位姐姐家主需要,我们就让了吧。不过记住,她已经说好了要出四十九倍的哦!” 冰绡忍不住又瞪了思凌一眼,意思是:哪有你这样促狭的人?你看人家姑娘的脸都绿了!而那掌柜也果然转向秋叶:“秋叶姐……我包好了,送府上去?” 秋叶深吸一口气,发现是被耍了。她恶狠狠的道:“送来!我给你多一倍的脚钿。”掌柜的一听就不愿意了:“秋叶姐,咱们不是说好了,四十九倍?” 秋叶怒道:“我给你多一倍就很好了。你没看到人家欺负我?你也跟着欺负我?”掌柜的这就不干了:“话不是这样说的,咱们做买卖的,咱们原已说好了。红口白牙,大家听得是清清楚楚。你就找你们白老爷出来,也是这个理。” 秋叶一听,人家威胁要告诉她家主。这事要给她主人知道,主人一定嫌她不稳重,她大丫头的身份就泡汤了。要不说吧,真把四十九倍认下,她几年辛苦积蓄都没了。也都怪她自己,怎么就会一气之下跟人杠上的呢? 冰绡看她可怜巴巴的劲儿,很是不忍。思凌也觉得玩笑开过了,侧首戏对冰绡道:“看这姐姐的脸色,这条裙子她已看不上了。娘子,不如把你的旧日裙裳借一件给人家吧。” 冰绡奇想:“我有什么裙子好借的?”思凌自己拿过包袱,抽出一条,却是如月华般皎洁,都钉着珍珠;再抽一条,却是火焰般灿烂,镶着红宝石;再抽一条,又是海水般湛蓝,缀着钻石。 一条又一条,也不知她包袱有多大,怎么抽不完一样。秋叶已然看得呆了。思凌问她道:“怎么样?这裙子你想要一条?” 秋叶当然点头。思凌交给她一条。她忙不迭接在手里,谁知那裙子就像流沙一样从指间泄走了。思凌叹道:“原来你们没有缘份,可惜可惜。那这样罢,我帮你把这条裙子买下来如何?”指着掌柜手中的裙子。 掌柜的当然愿意,并秋叶也是仍然欢喜的。谁知掌柜接过钱,转眼之间那钱就在他手里塌下去,消失了。连他另一只手里的裙子也变成了普通的布料。 定定神,那布料里还有些硬硬的东西,掌柜的打开一看,就是裙子的钱,加一倍的脚钿。定神再看那布料,就是他自家库房里的布料。 而那裙子已经到了秋叶的手中。她手里少了些钱。就是付给掌柜的钱。 两人恍兮惚兮,大梦方醒。思凌唱偈道:“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凡事莫太贪执了。”便挽着冰绡的手,由尾鹰等人簇拥着出去。 那秋叶猛然回过神,把裙子甩开,追上思凌跪着道:“求神仙救命!” 思凌听这话有来历,且谦道:“我哪是什么神仙了?起来说话。” 秋叶细说根由。原来思凌是外地来的,有所不知。本城白员外家都急得贴告示来找能人了。都为他有个独生女,不知怎么被恶鬼缠上,白天黑夜吵闹不休,白府不得安宁,便贴出告示,能除鬼的赠送黄金百两、还能招为女婿! 呃……当然,以现在思凌这种“有妇之夫”的派头,秋叶也不好意思说要招他当女婿的话了。这节含糊带过。 思凌一听有鬼,倒也想试试。跟迷失之地的妖精有什么区别?跟鹰尉的幻术又是孰高孰低?她问了白家的地址,就先回去问金乌母要不要一起去除鬼。 金乌母对于除魔卫道没兴趣,更别说除鬼了。不过思凌邀请,她还是勉力一行。倒是客栈小二听说他们要除鬼,连忙劝说:“你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别白性命才好。这一阵子,揭榜捉鬼的高人都己经死了三个啦!黄金百两有什么用?就算再加一个娇妻、继承白家的产业。也要有命继承哪!听说作崇白家的是一群恶鬼呀!不是一个。说不定是白家赚钱做了什么恶事,人家来报仇了。”掌柜也是好心,滔滔不绝的劝他们三思。 “多谢掌柜好意,我们倒也学了些奇术在身,重要的是救人要紧,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思凌一本正经道。 掌柜的叹道:“试了不行就晚啦!老太太你是个明白人,劝劝你儿子媳妇罢。” “我媳妇不去。”金乌母道,“我陪我儿子去。” 出了客栈,思凌向金乌母道谢。金乌母道:“罢也!我不是爱惯你这个凑热闹的毛病,是看也许能赚到点奇物,好去向我老朋友陪罪。” 思凌道一声“也是”。金乌母又嗔道:“我也知你不是要我帮忙,是要我的血铁去试试。”思凌大笑。 旁人看来,他们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样子。 去往白府的路上,思凌看见旁边有个字号是心宝商行。原是玄狐城向她投诚的商会字号,就多瞄了一眼。 她们到了白府门口,见朱漆铜门。家丁早在门外迎候,一见思凌相貌俊逸,比秋叶形容得更甚,也是讶然。他们飞报内院,说活神仙来了。 白老爷倒履出迎。他锦衣华服,举止文雅,只是眉有忧色,显然白小姐病得不轻。见思凌如此俊俏,他也讶然,想着虽瘦削一些,但如果真有本事,救了爱女,结为眷侣,不失转祸为福一段佳话。却是已有妻室…… 唉那些都是后话了,容后再提!现在是抢救爱女最要紧。 白老爷打躬对思凌道:“活神仙请入府内,容老儿告诉详情。” 思凌踏进白府,看府内流水潺潺,花木扶疏,楼阁玲珑,倒也不凡。 穿过花园,进了客厅,宾主分坐,侍女敬茶。 思凌现在又觉得白小姐的情况一定不是很紧急了!如果紧急的话,刚才这礼让的工夫,已经足够人家死个八百次了。 白老员外长叹一声:“活神仙哪。为了小女,实不相瞒,已经死了三个高人。听那秋叶丫头说,您是活神仙……”悄眼看看思凌太过年轻的俊脸,还是不太相信,“如果您真的能救小女,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切但凭吩咐。如果太过勉强,还请三思而后行。若又有人丧命在此,老儿愧疚难安。” 思凌听他这样为自己着想,笑道:“老爷请宽心。我们母子略学了些奇术,立志要斩妖除魔,今见恶鬼,怎可以见死不救?请让我们一试。” 白老爷听他豪气,欣慰道:“好!英雄出少年,老儿有神仙相助,就安心了。小女在闺房中,神仙请前往看看,要我们准备什么请尽管吩咐。” 他就这样怀着新萌生的希望,带了几个家丁,手持棍棒大刀,领着思凌来到闺房前。那闺房已经上锁,锁上用很多圈铜丝缠得紧紧的。 这些防范措施,可见白家被这小姐祸害得有多惨!白老爷也道:“活神仙小心了,小女被鬼缠之后,力气很大,几个家丁都不是对手。所以……” 他言未了,思凌就听见屋里传来少女的高歌声,疯疯癫癫的,并且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这是鬼歌。 白老爷跟家丁们也很不适应这种歌声。他们摇摇欲坠。思凌试着想用烟花诀来抗衡,但在里头很难感觉到人类的心灵,故此幻术也难以收效。 既然对方一直用声音来对门外输出伤害,思凌想用血铁可以以毒攻毒。金乌母也是这样想的。她取出血铁,试着扣响作声。 但她的本事跟玄狐君差远了。至少在对血铁的驾驭上是如此。她的确是扣响了可怕的铁鸣声,然而并没有完全盖过鬼歌。 思凌心意一动,把烟花诀投到血铁之上。不用她真的接触血铁,血铁就按她的心意发出了另一种音波,不直接侵略人耳,却有效的干扰了鬼歌。 鬼歌暂停。金乌母还不知道手里的血铁已经为思凌驾驭了。思凌则暗忖:这块血铁也可以用想像力来驾驭、需要极强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跟烟花诀倒有些相像。它又能跟烟花石相生相制,不知道跟九诀有何联系。 正揣度间,金乌母对白老爷道:“打开房门,我们可以看看小姐的病情?” 白老爷有点害怕:“神仙、仙母娘娘小心啊!” 他叫家丁去打开铁丝与铁锁。家丁也害怕,手颤颤巍巍的,半天不得开。思凌见那铁器,想着铁也是金属,心中又一动,上前对金乌母道:“娘,何不试试以你的神器来对付这道鬼门呢?” 金乌母听了,不悦忖道:“我这东西只能发出怪声,什么时候又能开什么鬼门了?”思凌原知道她不济事,自己把烟花诀打向血铁。 铁随意动,果然去与门口的金属发生共鸣。那铁丝锵然一声,自己松开,铁锁也自打开。白老爷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道果然是神母神器。 金乌母知道不是自己的功劳,看了思凌一眼。门已开,立刻阴风森森直扑出来。金乌母赶紧抱元守一,白老爷及诸家丁则连退数步,两排牙齿直打颤。 思凌感觉诸般幻像逼面而来,连忙用烟花石抵挡,鬼影近她不得。她坦然一步踏进门去,但见里头昏暗,有几个人影倒在四周,还有一条人影飘然立着。 那立着的人影,思凌估量,便是被鬼迷的白小姐了。 思凌这般入来,她也知是劲敌,发媚声、摇腻影,扭扭捏捏大送其嗲道:“啊官人……想死妾身了,你来陪我……” 思凌本是女儿身,都有点心旌摇荡,知道这不正常,立刻用烟花石破幻影,并且要用血铁,也来不及跟金乌母知会了,就直接隔空把烟花诀打过去。 血铁由金乌母抱在门边,受烟花诀一击,发出清吟,顿时将鬼魅之术破去。 思凌看见这白小姐的真人,瘦得已是不成人形,围了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尤在扭捏着腻身说话。思凌看得心中发紧,一拳挥过去,同时以烟花诀造出烟花铠,且只是手部铠甲。 在接触白小姐的瞬间,烟花铠帮思凌发力,狠狠的揍到白小姐的脑壳上。 控制了白小姐精神的力量,被暂时击散。白小姐晕过去。 思凌让几个强壮的家丁把白小姐架出去,绑得牢牢的。还有房间里晕过去的其余几个人,原来是白小姐的侍女。 白小姐被鬼迷之前,这几个侍女先发病。之后她们之间大约是发生了强蛊食弱蛊的现象。侍女们相继昏迷,只有白小姐还能傲然卓立。 思凌见白老爷绝口不提还有侍女受害、只关心自己的女儿,心下不齿。 此时救人要紧。她先用烟花诀试探几个侍女的心智。烟花诀本是深入灵魂的力量。如果她们身上真有鬼,思凌应该也能感知出来。 不过在这几个侍女身上,思凌只能探知她们自己的心神,她们神智尤在,只是极其微弱。思凌用烟花诀帮她们巩固精神力,终于促使她们苏醒。 白小姐的情况则比较复杂。思凌探测她的灵识,惊愕的发现蒙昧不清,即使用烟花诀,也很难引导。 然而她又不是真的疯了。在她的灵魂识海中,有一股力量,挣扎着要破茧而出。如果这真是鬼,思凌倒觉得欣慰。 因为,有鬼的话,思啸转世便有希望。她重逢思啸就有指望。 她定一定神。白小姐在捆缚之中轻轻颤动一下,似毛毛虫在蛹中挣扎。 白老爷急切道:“这是怎么样了?”思凌定定神,也不能确定怎么样了,只能空言安慰:“令媛情况比较复杂,我要再施法,才能援救。” 白老爷问:“神仙您……施法了吗?” 家丁们也啧啧称奇:“看这个活神仙真不一样,也没有念诀也没有烧符也没有布阵,你看顺喜如意她们都醒了哩!” 思凌这才想起来:“你们请的其他高人都念诀烧符吗?怎么做的?” 白老爷等人都很懊恼:“快别提哩!他们有的摘了桃叶来浸在茶碗里、有的捏桃木剑、有的口中喷火、有的拿香灰叫我们抹在眼睛上。末了都没用,还饶上他们自己的性命。” 思凌把这些伎俩都记住,想着以后可以如法炮制一下,人家看起来会更专业一点,省得现在只是空手入白刃,外行看不懂门道,不知道她有多厉害。 忽然白小姐身体剧烈的挣扎一下,是那异样的力量想翻盘。思凌把刚才要装神弄鬼的想法给忘了,直接催动烟花诀,与之搞衡。 她们精神上斗法斗得激烈,在白老爷等人眼里看来,两人只是忽然都不动了,如泥塑木雕般。金乌母则知这不动比动的都凶险,主动替思凌护法,不让白老爷等人打扰。 直到约莫一盏茶之后,思凌才借助血铁的清鸣,把异样力量击散。 白小姐睁开眼来,叫一声:“爹……”随即晕眩倒地。 思凌也是满身大汗。白老爷慌忙扑到爱女身边,一边检视,一边请问思凌:“小女是怎样了?她好了吗?” 思凌探测白小姐的识海,确实是独立而清明,不再有干扰力量。她点头道:“好了。我要洗个澡。” 白老爷连忙招呼下人陈设澡堂。思凌也不用人伺候。她自己悄然沐浴,换了衣服,暗想:以后再怎么收个神器,能不用动水,身上自然干净,那就好了。 等她出来,外头四个侍女跪得直挺挺的,手里捧着盘子,盘子里托着金子。思凌接过了金子,她们仍然跪着不动,似有所待。白老爷表示:感谢活神仙大恩大德,这四个丫头愿意从此侍候活神仙!思凌则想:呃,刚才洗澡时直接跳窗逃走就好了……白老爷又表示:其实就算他的小女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恩人…… 金乌母也很想笑,有意咳嗽了一声:“我儿媳是我亲手挑的。” “是,是。小女作牛作马以报活神仙、神母和少夫人。”白老爷结结巴巴道。 现在思凌觉得她真的应该果断跳窗!或者,用另一个好方法。 “呀!活神仙,我怎么觉得冷飕飕的!”白老爷惊叫,“是阴风吗?鬼还没有全都清除掉吗?那怎么办?” 思凌很有把握的说:“鬼是清掉了,可是有其他异物想找人报仇。你们快备马给我。我离开了,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活神仙说得有道理……”白员外紧张道,“好,我们这就备马。” 他死了要招女婿的心思,珍重再见。除了说好的百两黄金之外,又另有细软奉赠,都绑在马上了。思凌与金乌母跨上马,拉缰走了。经过心宝商号,思凌下来,拿着金子进去。 商号在这边的生意并不大,此时只有一个朝奉轮值,看见有客人来,也有点半搭不理的,好像跟客人做生意是抬举了客人似的。 思凌也不跟他计较,就拿了那金子,声明要换支票。 这些商号都肯替人周转金银,收了现钱之后,就开出票子来,客人凭此票可以在各处直接兑取钱币。所谓“支”字,就是把钱运到其他地方以便支取的意思。以票而汇,可见信用。只不过用支票取出来的钱币未必就是他们放进去的金银本身,因金银解送路远迢迢,成本既高,风险也大。所以商号们多是各地开张的商铺赚的钱,就地支付。这样一来,持票人也便利了,就算支付一点手续费也是值得的;商号们也方便了,省却将利润解出的钱、又多吸纳一些现金来周转。 只是能做成支票的,商号一定要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至少在大城市都要有,某些小城市也尽量设点,如此才能方便顾客支用。 至于商号本身的信誉,也要绝佳。否则,顾客凭什么把钱交给你,换张纸去? 只要你信誉好了,顾客拿了支票去,也未必向你其他分点支取金银,说不定在青楼酒肆等地消费时,一时现银不凑手,就直接用支票付帐,叫她们自己领现银去。那老鸨酒娘等看到支票上商家信誉好,也乐于领取。久而久之,就算是很正经的消费,现银本凑手,拿支票付款也风行了。一张纸毕竟比搬运金银方便。 只是如果支票失风,到时候去领而领不出,那人的名声就臭了。用支票的,用了假票、或者信了靠不住的商行,害受票人失风,他得赶紧加倍把钱补上,否则以后生意不要再做。发支票的失了风,那更是大事件。朝廷都要来主持公道的。 从前光明王朝看这支票生意有利可图,也想发行。官家保障,老百姓本是更信得过。但就有这种怪事:人民间商家做这生意,就是有利可图;官家做这生意,算来算去总是亏本。 又兼有些权贵也在下头开着商号,不想朝廷来抢生意,劝末帝说:“如此蝇头小利,帝者不取。”末帝便罢了。 时至如今,沁朝朝廷似乎也还顾不上涉足支票业务,支票仍然是由商家在民间发售。心宝能做成支票生意,力量也算浑厚了,也没见过这动不动就拿着百两上门的贵客。 若是思凌要支取百两,朝奉肯定说自己没权限要向上请示啦、大宗支取需要预约啦,先行推搪。 但思凌是要存。朝奉今天存她这一笔,半年的业务指标都够了,怎敢怠慢?连忙拿票子来。又想起来怕她金子是假的,忙仔细上手看,见了白老爷的铸锭私戳,晓得白家的信用是靠得住的,仍然问思凌来历,又叫小伙计来帮他验金子,哓哓忙个不住。 原来古时用金银,成色不等,重量也未必都一致。民间用的很多散碎银两,是从大银上凿下来的,使用时要现称过、还要辨成色。若是九成九雪花纹银,那自然没话说,若是银包锌包铁,店家就要翻起脸来,请你滚出去,或是抓了你的领子送你见官。就算不是故意做假银,只是银的成色不好,店家也要大大往下压价,或者嫌麻烦不肯收哩! 百姓会积蓄的,积了碎金碎银来,或首饰店什么的收了旧首饰来,掂掂够半两、一两了,就好自己开炉倾成一整个锭子,好保存。 一般是半两锭、一两锭,也有上十两的。这些民间私铸锭子就会有成色、份量的问题。白家也有自己铸的大锭子,铸完一律盖私戳。 这里的心宝朝奉也知若真是白家出来的,那成色是没问题的,然总想不通思凌何以有白家出来的金锭百两之多,问一下也是应当。 就听一声:“活神仙,原来你在这里。”侧目看去,原来是一个女子,穿着半旧的好衣裳,也算是花容月貌,就是颇为消瘦。 定睛一看,方知是白小姐。去了鬼气之后,也是个俏佳人。思凌奇道:“你怎么来了?”看她后头,又没有人跟来。 此时对妇女的约束仍严。白小姐闺阁千金,一个人抛头露面在外走动,就算离家门口不远,也总是丑闻。 思凌既见问,白小姐就楚楚的回答:“与活神仙相见,何用拘于俗礼呢?” 朝奉的听此问答,终于想起来,白家这悬赏百两驱鬼的事儿。 他一边惊愕的要看活神仙、一边贪看白小姐美色、一边顾虑自己要做什么才好,那笔下的银票写得颠七倒八,不得不重写。 思凌瞄了他一眼,问白小姐道:“事已完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白小姐道:“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故来追寻恩公。” 思凌奇道:“有鬼找我报仇哩!你跟来做什么?” 朝奉笔下一颤,又错了个字,只好又重写。 只是那所谓报仇的阴气,原是思凌她自己用烟花石幻造、特意吓退那白老爷的。金乌母咳嗽一声。白小姐没事人般道:“那也是恩公为了救我们而惹上的。我怎可独善其身。” 思凌听此语,把她上下看一眼,想着此女倒是比他父亲有肝胆。 但这看一眼之后,白小姐忽打个寒颤、思凌也发个怔忡。 金乌母紧紧盯着,思凌摆手示意没事,抓起白小姐的手,把她引到旁边,低声问道:“你是鬼罢?” 白小姐一愣:“我是鬼?”思凌一点都不放她:“我把鬼气打散,其实没有消退,却是占了这个身子,当起正宗白小姐来了?” 白小姐摇头,愣愣道:“我只觉是我、又不全是我,迷迷登登,似梦似醒。原来我是鬼、鬼是我?” 思凌凝视她片刻,却改口道:“不要紧,你想跟,就跟着罢。” 这样就收留了白小姐,带回客栈去。冰绡一见又多个漂亮姑娘来,瞠目而视。 思凌忙介绍道:“给你带了个丫头来。”白小姐俯身行礼,原给思凌“夫妻”作丫头,并无怨尤。 冰绡也不愧为郡主,落落大方。白小姐在她身边,也压不过她大家风范去。原来冰绡虽是性子软糯,气势并不压人,然而春风化雨,人也难压过她。白小姐换了丫环装束,站她身边,就是个俏伴女。冰绡仍然泰然自若。 寻到机会,冰绡与金乌母也私下问思凌:白小姐是人是鬼? 思凌望闻问切之下,怀疑她非人、也非鬼,倒是鬼气打散了,与原来的人格混在一起。此事说来玄乎:本是两个人,如何能揉捏在一起呢?然而你想灵魂不是肉体、只是一股能量。既是能量,就可以揉和重铸了。 这样说来,如果在投胎过程中,灵魂能量受到扭曲,又或有个重铸的过程,这样重生的人,可还是原来的人呢? 道理玄之又玄,思凌一时也不明白,只是把这样的白小姐留在白家,也不放心,也就顺水推舟把她带在身边,静观其变。 白小姐闺字怡蓉,既做了冰绡的丫头,洗尽铅华,人初以“蓉儿”唤之。思凌想到另一个名著中的蓉儿,实在出戏,就唤她“怡儿”,别人也跟着了。 一时主仆队伍,已有六人,浩浩荡荡,是个富家省亲的样子,往昀凰县去。 白怡蓉路上暗观冰绡行止,暗暗心折,有一路大胆说出来:“我们家原来也给我立家规,连吃饭都有要求,每口吃的东西不能太多、不能太少,不能嚼得太快、不能太慢,每次一定要只吃那么一点、嚼的次数都有规定。而且还要一口菜一口饭、夹的什么菜也有讲究。我嫌太麻烦,撒了几次娇,爹娘疼我,就撤了规矩,说以后大不了招个倒插门女婿,看人家也不敢嫌我。今日我看少夫人,吃饭走路一点都不错,甚至比规矩都更规矩些,难得还一点都不生硬,就好像自然而然就该这么做似的。这是怎么办到的呢?” 思凌心情也好,与她调笑道:“你不知道从前冰山上有一座凤凰宫,宫前栽着一树冰花。有一日,宫主看夕阳留在冰花上的霞光太美,就取来酿了胭脂。统共不过一盒,赏了我。我又不涂胭脂,要来无用,就求它幻成人形,做了我的夫人。” 白怡蓉信以为真,道:“原来真是神仙!” 冰绡打了思凌一下,红着脸只是吃吃的笑。一时看前方,转过一个小山,茂林清溪、田地绵缓,好个地方。 再往前走,就见一个小县城,有农家之清美、又有人力集营之精致,倒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思凌等人自县西进,见杨柳迎风飘荡、清溪淙淙奏鸣,寻到金乌母的老朋友家前,更是景物幽净,木舍疏篱,门前一棵大柳。柳树下有块大青石,如水泼洗过一般干净,光可鉴人。 思凌不由赞了一声:“世外桃源一般!”冰绡也点头道:“这人几世修得住在这里。”金乌母在旁道:“偏碰见你们这帮煞星,这次要把他拉进尘世了。” 思凌看了看她。金乌母摸着怀中的血铁,叹道:“我岂不知,这东西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合适。只是原非我自己能铸出来的东西,我不能作主给你。今见了我的朋友,想他若没有特殊理由,应是肯给你的。以他的性子,说不定也愿意入你们的伙。而你们见他英雄豪杰有来历,又岂肯空放了他?一拍两合,他自是要跟你们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血铁致歉 尾鹰道:“那金乌母也加入我们,岂不更好。” 金乌母矜持道:“再说罢。”思凌微微一笑。 那金乌母的朋友姓厉,名花城。住处花围翠绕、纸窗木榭,整洁非常。只是一时无人。那门也没锁。 金乌母自诩旧谊,直接就进了屋子,还觅杯子倒茶待客。 思凌等人很知分寸,婉拒她的好意,并不进屋,在外头等了片刻,见有一老一少两人推车子回转。独轮小车上一袋面粉。 那少年听见房中有动静、瞥见人影,先回头对老的道:“爹?” 老的安慰他:“定是你妈妈择杏仁回来了。”说是这样说,脚下仍然放缓了脚步。略近些,见思凌等人衣着齐整、主仆分明、神光外溢,他立定脚,沉声道:“哪位朋友不吝降玉?事先未告知,恕老厉不知远迎。” 言犹未了,金乌母已从屋里转出来道:“你个老厉,什么时候学会拽文了?老友面前还来这套?弟媳呢?” 厉花城愕然道:“原来是金乌母……你弟媳原是择杏仁去了。我们说要做些月饼……不知这几位朋友是?” 思凌等人含笑见礼。厉花城深深还礼。他那孩子跟辰星差不多高,愣愣站着也不知进退揖让,比辰星差远了。金乌母原该介绍双方认识,然而思凌他们身世复杂。她道:“进屋再谈。此事说来话长。” 进屋之时,厉花城礼让客人先走,他儿子没注意,撞在他身后,幸被尾鹰拉了一把。厉花城连连道歉:“犬子没见过世面。” 金乌母回头道:“也不用客气啦!我们坐下来讲。” 一时分宾主坐定。金乌母略道思凌一行人来历,又取出血铁致歉:“化了你的金钗,不知怎么赔。” 厉花城先敬叹思凌:“传说破了玄狐城的大侠客,原来这样年轻。青巾军果然不同凡响。”思凌知道“传说”中破了玄狐城的,未必是“大侠客”,恐怕乱臣贼子、长毛反逆的可能性更大些。厉花城有意美言,她一笑拱手。 那厉花城又将儿子牵过来,抚着叹道:“那金钗原也不是我的。说来话长。这是我儿子,厉子亥。因是子年亥时出生,取了这个名字。当时我还有个邻居甚为交好。他们生了是个女儿,名盼盼……” 记忆回到十年前,他与邻友沈权乘凉聊天,说起掌故人事,总是这样相得。 聊到英雄事业,慷慨激昂,说起前朝故事,转为哀凉。沈权话音一变,道:“总是你老兄膝下有儿,还可以父子俩出去闯荡。” 厉花城信口道:“哪有那样的事!还是林下终老罢。” 沈权道:“说起儿女。我们难得为邻、又且相得。盼盼长大了些,看看样子还不算很丑,也许可以奉箕帚。老兄以为呢?” 厉花城欢喜道:“我家拙荆对盼盼一向喜爱有加,恨不能抱过来作女儿,你是知道的。只是我总觉得子亥资质浅陋,所以不好意思开口。难得老兄不嫌弃,那是天作之美!”便找东西作聘礼。 他一直作武师,也没什么太好的东西。他夫人找了个镯子,是金包银的,雕工还好,又且镶有明珠和几颗细玉石。那几颗细玉倒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拿出来权作了聘礼。 沈权一边口称:“无以为报。”就拿出了一根金钗。 厉花城一想自己是金包银的、他是浑金的,就有些过意不去。 沈权道:“其实这金钗也不是我自己的。是先祖在光明朝的时候,在军中任个小职,出任务时,不知怎么得的。辗转传到我手里,多少东西都失散了,就这东西,也不知成色,总是个古物儿,聊作还礼也罢。” 厉花城看那金钗,色泽黯淡,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金子本来时间久了就会暗的,这也不算什么。拿在手里掂掂,很沉重,应该是赤足金子,哪里是什么“不知成色”的东西? 想沈权度日也清贫,有时还要厉花城接济,却一直留着这金钗到此时,想也是因为祖上传下来,所以一直珍藏,如今拿出来,厉花城怎么受得起,一定推辞。 沈权道:“你我兄弟相交,一直推辞,反是着相了。” 说着就把金钗的一股掰下来,道:“我留一半。兄台留着另一半,到新人完婚时合钗,岂不是一段佳话?” 原来那钗是两只脚的,原可以掰下一根来。但厉花城看沈权掰得轻轻巧巧,仿佛全不用力气似的,竟从不知他手劲这样大,相当佩服,再细看那金钗,并没有断口,却原来制作的时候就是做成可分拆的。合则为钗,分则为簪。这制作技巧,也是不容易了。 那沈权的先祖,能得到这金钗,而且听沈权话外意思,还有别的遗产,那想必在军中也是有点地位的,但沈权身为将门之后,又为何不讲?难道不觉得光荣吗?厉花城心中微有疑惑,然而再想想,或者沈权是自惭现在落魄,不想多说以令祖辈蒙羞,也是情有可原。 那金钗原是一半刻龙、一半雕凤。沈权留了刻龙的一半。厉花城就收了雕凤的一半,想着:以后等盼盼过门,两股合钗,依然给盼盼自己头上戴着,也就是了。他们便饮酒为欢。事后他诨家厉孟氏查看金钗,那凤凰线条细腻,展翅高飞,雕得生动,呼之欲出。她惊道:“老公!我就没见过这样好的首饰。他别是偷来的吧?” 厉花城嗔道:“人家先祖发达,留了宝贝下来,只有这东西珍藏到现在,如今拿出来作订礼了,你休得胡言。” 厉孟氏惊疑不定道:“我们家是儿子,原该我们下聘就完了。他回个礼,原没讲究。就算回瓶酒回个鸡,咱们也不挑剔。有了钱,压在嫁妆里就是。何以回这么重的礼?” 厉花城道:“人家大方,都像你妇道人家眼皮子浅?收起来罢。” 厉孟氏想想道:“也是,我收起来给子优作嫁妆。” 原来子亥之后,厉孟氏又得一女,因生在酉时,意思要与子亥同一个取名法,但酉字给女孩子不美,就谐音作了子优。比盼盼小几岁。平时几个孩子感情很好。 厉孟氏想拿媳妇家的凤钗贴补女儿的嫁妆,被厉花城喝回去了:“人家的东西,你昧人家的则甚?收好了,等媳妇过门,与龙钗合股,还给媳妇自己放着去。” 厉孟氏骨嘟个嘴道:“收个鸡还能生蛋,收个金子又不能屙小金子。”说是这样说,仍然收好了。 又过年余,沈权忽接了一封信,说有亲戚病重,要去探望,竟便收拾行囊,阖家前往。临行前,两家聚了一次。 那沈盼盼原跟厉家兄妹玩得好,自订亲之后,要避嫌,倒往来得少了。因离别再即,又聚一次,小儿女们略懂人事,忽而垂泪。大人也自唏嘘。 聚会末梢,沈权珍而重之的跟厉花城嘱托:“凤钗收好,他日合股,有个凭信。两个小儿女还可以合姻。” 厉花城诧异道:“沈兄不是去看个亲戚?怎么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沈权打个哈哈:“是看个亲戚。”厉花城见他神态有异,打趣道:“别是个富亲戚,末了把家业传你,你就不回来了。” 沈权支吾几句,告辞而去。厉花城心里存疑,后来又听了些传言,一发的惊异不定。春去冬来,收到沈权一封信,旁的少提,但请厉花城去看他,附了个地址。厉花城明知山有虎,于情于义却都要走一遭。 他也没向婆娘交底,自己收拾结束了,只说有人聘他走一圈,就找着地址寻去,那是在海滨。厉花城坐船而下,黄昏时下了一场雨,先不过是细雨蒙蒙,接着就大雨倾盆,那雨点像擂鼓一般袭击着船身,整个水域变得茫茫的一片。艄公夷然不惧,仍在歌唱。 雨下得快,收得也快。海滨原多这样的狂风暴雨。 等雨住云收,船也到了陆海交汇处,厉花城往舱外望去,只见一只小狗踏着小快步,的笃笃从南往北跑去,脸相跟内陆的狗不太一样,仿佛一脸深思。 那狗的后头,碧涛无垠。海浪中嵌着个小岛,远望不知为何是蓝紫色的,如一颗奇珠异宝,经了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厉花城在那小岛上见到了沈权,原来传闻不假。人家果然落草为寇,作了海盗。那沈权已是二头目,意气扬扬,远非当年落魄村夫可比,不知为何又换了个女人,又添了一对双胞儿女,年纪小小已似一对小兽,矫健彪悍。厉花城有些替沈盼盼担心,问起来,沈权就叫盼盼出来拜见。 厉花城看盼盼,穿戴都好,胖瘦合度,就是肤色略黑了些,单论眉目,倒比从前更出众了。那沈权叫盼盼拜见伯父,盼盼却不肯依言行礼。沈权喝催,盼盼方低道:“父亲哪!女儿对……怎好唤伯父的呢?” 沈权一愣,呵呵笑道:“我们熟不拘礼。你要唤公爹,以后有得好唤!” 盼盼两颊飞红,避走了。沈权指着她离去的方向,对厉花城道:“如此小家子气。”厉花城暗想:人家原是闺秀本份,倒是你太疏狂了。 那沈权便对厉花城道:“兄弟!我不敢重提亲事,只怕你嫌我们是海盗,不肯结亲了。你若肯,龙凤钗为凭,还将弟媳与子亥子优前来,我赠你们一份家业。” 厉花城一听,这是要逼人入伙,吓得面如土色。 沈权喝道:“咄!你也是刀头舐血、江湖好汉,怎么这样鼠胆?” 厉花城牙关打战,只说不出一句整话。沈权留他数日,他看看无法,只能虚于委蛇,沈权方回嗔转喜,送他回去,嘱咐他:“我等你一年。钗合股、人重聚。若误此期,盼盼另许豪杰,休怪我了!”言毕又大笑,不知是不是开玩笑。 厉花城诺诺连声,回得转来,实在下不了决心去落草。 他有心绝了这门亲事,又怕诨家听说不结亲了,真把那凤钗拿去给子优陪嫁,日后沈权追究起来,不好看相。 正巧金乌母来采买物资。厉花城以前与她是旧识,就把凤钗给她,约好一年为期。这一年里,厉花城还想犹豫一下,看看是不是真要出海?若一年之后还不出去,就托金乌母送还去也罢。 旧事说毕,厉花城将血铁托给金乌母,道:“一柄钗子,若是我的,凭乌母姐怎么处置,都没关系。但怕海上沈权不干休,没奈何,只求乌母姐,好人做到底,还去与沈权解释一声才是。” 说话间,厉孟氏也提着个小竹篮子回来了。看到这许多人,她愣一愣。 厉花城忙施眼色,众人会意,说些不相干的,再不涉海上风波、岭里乾坤。那思凌等人,只作了金乌母的朋友。 厉花城着子亥去帮其母揉面。金乌母问:“又不是中秋,作甚月饼?” 厉花城代厉孟氏回答道:“也是闲了,换几斤面,做个月饼,家里都爱吃。也好放久,过年也能吃的。” 金乌母又问:“子优呢?”厉花城道:“住城里姨母家,看个合适的好聘出去呢!过年前再回来了。” 那厉孟氏偶尔来往,拿个东西添个水,向厉花城频频以目示意。众人会意,不移时告辞出来,厉家再留他们吃个饭、吃个饼,他们也不要了。金乌母先开口:“这老小弟年纪越大、越是怕事了!看他整天就是儿女饼面,就知道出不去了!” 思凌叹了口气。他如果真的有心留客,哪里坐这么久了也没个汤羹上来?客人要走时,他家里也须有些果子干品,可以奉赠的。一毫也无,可见送客之心了。 金乌母就把那血铁交予思凌道:“他也不要回去。这东西是你的了。” 思凌笑道:“岂有此理。这是要我去与那沈权交差呢!” 尾鹰问:“我们去海边吗?”思凌问:“你怕不怕?” 尾鹰大笑:“只怕那海匪要怕我们去抢权!”他原是玩笑,谁知一语成谶。 一行人往海边去,日行夜宿,几日无话。 离海边还有将将一日的路程,那日天已向晚,夕阳从一道断崖后头照过来,形成一片阴影。时交初冬,草木凋残。那疏落树木也融入渐浓的黑暗中。于崖下行过,偶有沙土夹着小石,从崖壁滑落。 幸得思凌一行人艺高人胆大,也不害怕。照着前路问的道路,转过崖口,果见一个小村镇,名唤狮子口。 思凌等人这晚,就在狮子口借宿。原听说会有个客栈,今儿一去,却见那客栈杂草封门,已然歇业。 原来这地方太小了、来往的人又少,客栈生意清淡。不久前老板去世,客栈就关张了。思凌等人就近叩门,问能否借宿民居?那应门的村男腿脚不便、拄着根木棍,听说留宿,面有难色。 灵鹰将钱递上,那村男方才同意了,领他们进门,到了偏屋,看看四下,挠挠头,说没有这许多床留宿客人,打个通铺可行否? 冰绡骇然,正要说不可以,思凌打断他,笑道:“出门在外,原无法太计较。我们草草睡一宿,明日就要上路,也不用找来找去了。屋里,我们几个休息。忠尾两个在檐下就能睡。幸而今夜没雨。烦劳主人多抱些稻草罢。” 村男惊愕道:“这样冷,稻草怎能使得。” 尾鹰拍胸口道:“我们练武的,这点冷不怕,你放心罢!” 灵鹰也道:“作武师的,都习惯了。不要紧的。” 村男果然去多多的抱了稻草来,又唤老母拿吃的。村食粗糙,幸而是热的。 尾鹰要点灯,看看连灯盏都没有。问村男,村男想了想,才找出一盏多余的灯,捻进灯芯,灌上一点油。忽然那正屋里传出一声呻吟。村男立刻抬头去望,神情很紧张。 村男去后,尾鹰等人关上门。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远远看见断崖的影子,晴旷幽森。忽然村男去而复返,嘱咐道:“晚上别乱走,有狼。” 思凌等人点头说省得,村男这才去了。众人静静围坐,都不开口,等着思凌示下。思凌略一忖度,道:“不错,是有妖气。” “敢是那正屋里的人吗?”尾鹰试问。思凌答道:“虽是在那里,但又有些奇怪。如果那里的人受鬼祟所侵,怎么那男人不向我们透露风声?就算不向我们求助,也该诉苦两句吧?” 灵鹰也道:“说得是!公主,我看他们三间房。我们这间对面,该是他父母所住。正屋该是他自己住,照理还有个妻子。如果呻吟的是他妻子,他的神态举止,很难解释,怎么好像又担心、又不敢说的样子?” 众人存这个疑虑,守了一晚。那妖气虽有,并未成形,思凌暂未出手,静观其变。到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一人闯上门来。 那人还没进门,就嚷嚷:“张昌!你怎么留外人住!” 张昌就是那村男的名姓。来人没有进门,就知里头有人住宿,莫非也如灵鹰等人一般锐目灵心,观测入微? 那张昌吓得双股抖战,去开了门,道:“建道爷!千万别恼。这是过路人只住一晚,马上就走。” 那来人身高体壮,一身道爷打扮,面上凶神恶煞。 张昌不知为何对这建道人格外忌惮,还真的来催思凌等人:“怎么还不走?” 思凌一声暗叹,允了跃跃欲试的尾鹰的准。尾鹰长剑一翻,力贯其中,往张昌一撞,就好像钢铁撞到张昌的后心。张昌一下子被抛出几尺外,摔了个四脚朝天,哇哇乱叫,向道爷求救。 建道爷倒是火爆性子,怒目圆睁,好像个铜铃,鼻子简直能喷出一双火光来。他直冲尾鹰。 尾鹰马步一扎,稳稳接了建道人的拳,足下那泥地不牢,被陷下去。尾鹰口里一声喊,把建道人整个人举起来,一口气甩出了十尺之外,把那建道人也跌得个倒栽葱,口吐白沫,简直快死了。 “你们……”张昌悲嚎,“你们老寿星吃砒霜吗?” ……他是跟思凌他们说话?思凌很奇怪,怎么看现在要死的都是张昌跟建道人嘛。 张昌道:“道爷有千万神祇庇护。敢伤害他,你死定了!” 果然建道人满脸通红,手一挥,好像真的有金甲卫士出现。他平常就仗着这幻术横行,谁都让三分。但在思凌的烟花石面前,真是关公门前弄大刀,不自量力。 思凌祭出烟花石,但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变出更多的神祇吓唬他们,免得被传扬开去,说她能变出大型幻术,让人猜测她有烟花诀,树大招风,就不好了。 思凌只是用烟花诀破除了建道人的低级幻术。那些金甲银甲的力士们冰消瓦解。建道人还不知悔改,拔出桃木剑,把道袍一甩,一剑长虹贯日,直刺思凌。 尾鹰喝一声:“大胆!”挥出剑气,立刻把建道人阻住。 建道人感觉被股无形力量挡住,停在那里硬是动也动不了,想换招,都换不了。 思凌还想跟他开个玩笑,眯了双眼,将手轻轻一挥,对着建道人的剑一点,对尾鹰道:“还给他吧!”于是众人的眼里,尾鹰剑一动,建道人右手酥麻,剑身转回头,朝着他自己刺去。建道人面如土色,那剑却没有取他的心脏,只对着他的剑鞘“咻”一声飞回去。 这简直就是变魔术啊!建道人吃吃道:“隔、隔空取物?” 其实只不过是思凌用幻术遮了他们的眼睛。尾鹰用手指捏住他的剑,帮他插回剑鞘里便了。真是三岁孩子也会的。 建道人竟然还不知悔改,咬破舌尖,念着妖咒,一口浊血喷到桃木剑上。那剑上血光大盛。思凌目光一凝:这可真是妖气了! 而建道人也知思凌跟尾鹰不好对付。他竟然作了一个幻身在这里牵制他们的注意力,自己朝冰绡她们打去! 思凌见此人下作,也怒了,决定给他个大苦头。 她破去建道人的幻招,向灵鹰下指示。灵鹰与尾鹰配合,一左一右,夹住建道人。尾鹰往建道人手背上一拍,,使他木剑飞出。灵鹰再往他腰上一扫,把他掀翻在地。 “哎呀!”建道人吃痛非常,大喊起来,“操……” 他才骂出一个字,思凌使个眼色,灵鹰与尾鹰左右开弓,把他从嘴打到屁股、再从屁股找到嘴,几个来回打遍,建道人一个脏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嗳哟了。 思凌叫住手,问他:“如今知错了没有?” 建道人喘过一口气,道:“知道了!回头爷爷不叫你碎尸万段,就算是你养的!你个强龙不压地头蛇,我本地麻雀帮手多!终要你知道厉害!” 思凌一听,此人泼辣无药医,再不欲多言,目光示意:对他下杀手不妨。 主屋里又一声呻吟,张昌膝行向前:“饶命啊!” 思凌指着那道人道:“这泼辣道人,有什么好饶的?” 张昌道:“念在我浑家与未出世孩儿性命都在他身上,姑且饶一饶!” 思凌听这是话头,便道:“你妻儿怎么要他救命?” 张昌因说详细,他妻子十月怀胎,没有产下胎儿,肚子越来越大,而且越来越疼,求了方圆十里的老稳婆,都没见过这种情况,医治不得。 幸亏有这建道人,专能治鬼祟杂症,不辞辛苦来帮张昌看情况。 他终于发现,那张家婆娘怀胎之时,就被鬼气侵染了,现在胎儿情况很不好。 他异能倒可以治这鬼胎,于是画符让张昌贴上,说七七四十九日不叫人打扰,就能祛尽鬼气、产下健康胎儿了。 而今七七四十九日未到,张昌收留了思凌等人住宿,建道人能掐会算,发现不对,连忙赶来,说起来也是为张昌好。 张昌因此苦苦向思凌哀求,饶建道人一命,以保屋中大小性命。 连张昌的父母都出来向思凌等人叩拜,求保住张家一脉香火。思凌道:“起来罢!容我去看看。” 她进去,见那女人躺在床上安胎,脸色发黄。 女人肚子高耸,里面的确有妖气,但却感受不到胎儿的动静。 在张昌的声声催问下,思凌说出实话:“你这妻子肚子里……没有胎儿活动迹象啊。”张昌顿时受不了了:“我的孩儿死了?!” 思凌想劝他节哀,但张昌非常的一根筋:“道爷把我孩子保得好好的,你们一来,他就死了。是你们害的!” 思凌对这简单的逻辑也无招架能力。张昌声泪俱下,思凌顶不住,一时激愤,脱口而出道:“好!我就去阴曹地府搜你孩儿的灵魂,问问是谁害的。” 她真有去阴曹地府搜灵魂的能耐?连她自己这边的人都不知道。但她一直给人惊喜,旁边人都习惯了,也不问理由了,反正思凌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思凌就盘膝趺坐入定,入定前交代众人给她护法,说了此事凶险,若有打扰,连她自己都命悬一线。众人兢兢业业,张昌一家则负责供应食水。 一晃三个月过去,张昌受不住建道人的挑唆,怀疑思凌是在拿他老婆炼丹。 他拿了建道人给的药,抖抖索索放进食水中,把尾鹰等人全部药倒。建道人大笑三声,跳到思凌面前,一剑把思凌了帐。 张昌看到血流遍地,心惊胆战,问建道人道:“那、那我的孩儿……” “放心吧!”建道人道,“我养了十二个月,还剩三天就功德圆满了,怎能功亏一篑!”说话间狂态毕露。 张昌觉得道爷有点不对了。哪里不对呢?他也说不好。 建道人又守了那妇人三天,掐指一算,时辰正好,把拂尘一挥,妇人肚子里就流出一股黑气。张昌惊道:“这是怎么了?” 建道人根本不屑得回答他,自顾自有各种不能描述必须分级搁在广夏总局必定被剪的体态与动作,从妇人腹中引导出一个黑婴来。 那婴儿本身并不黑,只是全身被黑气包裹。它用非常恐怖片的大大笑容和扭曲动作,爬了出来,叽叽哭饿,回头就咬住了妇人! 凶到极至的鬼婴,出则食母。张昌已是瘫了,口里不停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建道人在婴儿吱咯吱咯的咀嚼声中,对他狂笑道:“实话告诉你吧——你妻子根本就没有怀孕,是我把鬼气种了进去,要炼一个实打实的小恶煞,供我趋使,不料有人闯入捣乱,多亏你替我把他们除去。” 张昌这才醒悟,悔之不及,哭得瘫了。建道人安慰他道:“不怕不怕。你一定懊恼得很想死吧?一会儿我的小恶煞吃了你老婆,就可以轮到吃你了。吃完你,再吃你的父母。恭喜你们一家团聚!我呢就趁小恶煞吃饱的时候,就可以把他收了。” 张昌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只能眼看着妻子被吞噬,那可怕的小东西又向他爬来。他闭上眼睛默念各路神仙佛祖救护,忽然想到思凌上头。 他喊出了“救命”两字,脑海里转的全是思凌的影子。如果思凌没有死…… 响应他的呼救,思凌冉冉登场!(此处应有鲜花泡泡灯光音乐全套特效。) 没错!思凌就用烟花诀幻变出来的特效加持,帅帅的重新出场,带着全套自己人原地满血复活仇恨加成,一举干翻了反派道人、碾碎了道具小恶煞、拯救了无脑配角龙套。 但见她伸出两指,于眉心处捏出耀眼金针,捏着剑诀,幻化成莲华宝剑,从剑锷中弹出剑刃,耀眼金芒好比金龙翻腾,须臾把建道人杀成一摊臭水。简直是帅呆了。 其实她一开始就能干掉建道人。但如果只是干掉而已,像张昌等一干没脑的还要以为她杀了好人、害了婴儿。 因此思凌将计就计,先下线,等着坏人自己暴露,她就好打怪了。 最后是全村人跪地相送,还要请问她的名字,好请长生牌位供奉的。 思凌就把她前世的真名、今世的公主封号奉告:思凌二字。 于是此村镇从此一直供奉思凌上仙的长片牌,据说大有灵验,渐渐传到外村,也都这样供奉起来。以后大约可以跟“妈祖”之类同为一景。 思凌等人到了海滨,遇见海盗的迎宾船。这些海盗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跃龙帮。有地利之便,朝廷根本管不了。 有时候朝廷来打,他们就缩回岛上,看朝廷松懈了,又来骚扰。朝廷也很为难。如今本地的官员索性龟缩内陆,而滨海的住民跟海盗们保持和平,双方倒也处下去了。 海盗有一些东西,可以卖给海民。而海民生产出的一些东西,也可以卖给海盗。出海的定期给海盗缴保护费。 那海盗在陆上如今也设有工作点,譬如采办处、迎宾处。 譬如厉花城如果真的来投靠亲家,就可以先拜访迎宾处。迎宾处往海盗岛上传信,就可以把人接上岛去了。 如今思凌等人也先去迎宾处。迎宾处传了信,岛上开船来接。 海边的人一见那船只,都啧啧称羡:“哇!竟然是大当家亲自来的!” 原来那船的款式,只有跃龙帮大当家才能用。就好像龙船一样,是专属的。 金乌母事先提点思凌:“厉花城对跃龙帮的描述,不尽不实。他除了说苏权跟大当家的好客、并且一定要他加入跃龙帮,其他细节说得很少。这大当家的,能当上这位置,一定有他的厉害之处,小心为是。” 思凌自然省得。她看那大当家,肤色黎黑,仿着皇帝的式样,穿着五爪金龙石青褂,但没有袍子,下头像所有渔民一样打着赤脚,方便活动。 她并没有嘲笑这样的装扮。这个人又要面子、又注重实惠,其实是很难打交道的。事实上,相处久了之后,思凌听说有人对大当家的评价:他要有求于你,礼贤下士,你就算得罪了他,他也唾面自干;你要是对他没有用了,他砍你的脑袋下来,也不会眨眨眼睛。 至于苏权,住在海上久了,肤色也是变黑。面貌还周正,只是眼神有些儿太过机灵了。思凌不太喜欢。 这些人欢迎了思凌,说早听说她的事迹了——其实她做的各种事,哪里都传得很快?主要还是青巾军头领的头衔在,他们以礼相待。 思凌把血铁交给苏权看,代金乌母向他致歉,说金凤钗被炼进了铁里。 苏权对一柄钗子倒不甚在意,道:“几两金子,炼了就炼了。只是厉兄没有亲自来,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做海盗的了吧?” 思凌实诚,把那血铁再给他解释一下:“有特殊的功能。” 就让他们试着击打血铁,那铁就发出怪异声响。人人掩耳道:“可怕可怕。” 连大当家也道:“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响声。”又想起:“可是把它拿来用。有敌人来时,打铁发出声响,敌人就受不住了。” 就有人提出:“那打铁的人自己也受不住啊。”聪明些的道:“把它悬起来,让风浪自然击打出声,就不要紧了。” 思凌看他们一个都不能发掘出血铁在怪声之外的妙用。她向苏权道:“不知龙钗能否发出这样的怪声?”苏权摇头道:“从来没有过的。大约是金乌母炼出的奇效。” 他这意思,一是奉承金乌母、结个交情。二来么,看大当家想拿了这血铁用,怕金乌母因对这血铁也有功劳,听大当家要白拿,会不高兴,所以提醒一句。 思凌则是真信了苏权对血铁奇效一无所知、而金钗在他手里也从没有过异常。她笑道:“其实这血铁除了苏当家的钗、金乌母的铁之外,在下也有贡献。” 众人都问:“你有何贡献?”思凌便道:“我注入了真力。” 她持铁在手,聊作演绎,令血铁忽作高声、忽作低声,还能定点爆破,运作自如。观者诧舌,试取血铁依样照作,思凌任他们传试,一个都不能做到这点。 血乌母又在旁边帮腔道:“材料是偶得苏当家金钗相助。老身做成容器。这贯进的真力,却是青巾思头领的真本事,别人学不来的。” 众人瞠目叹服。大当家却除了瞠目之外,更有一番计较:只怕思凌本事太大,到跃龙帮来,要另有所图的。 思凌又问苏权要那龙钗来看。苏权果断答应了,不过笑道:“这是订亲信物。思头领送还了我们的凤钗来,又要龙钗去,那是我娶我们家盼盼的。” 不但思凌听了尴尬,大当家也不乐意:我本来就担心这家伙要不要来抢我们的家业,你转头就跟人家攀亲事,是几个意思啊?想勾结女婿把你捧成大当家是不是?你个狼子野心的东西! 苏权不愧是个人杰,立刻就把口风转了:“不过思当家已经有妻房了。唉!我们盼盼连做个端水的侍女都够不上咯!”这话不好接,思凌也就没接。 苏权真的到后头,叫人把小姐的龙钗取了过来。那龙钗一遇凤钗,立刻锵然和鸣。思凌再把烟花诀打上去,立刻龙腾凤霫。 思凌收服了金鸣诀!九诀相生相克。这金鸣诀恰与烟花诀相克制。如果平常时候遇见,是要打个你死我活的。 所以江湖传言:九诀不好收集。尤其想在一个人的身上收集满,那就更难了。 谁知思凌运气好,先是收伏了烟花诀,并且已经会应用。然后遇上那金钗的一半。是前辈得金声诀的,没有守住,与人殴斗而死。 那场打斗说不得也惊天地泣鬼神,破坏力太强了,连个骨灰都没留下。 也就是在场人佩戴的金子,被熔成了金水,流到地上凝成了金块。 后来有拾荒的拣到这块“狗头金”——就是传说中原生态的大块金矿石。金匠把它炼出来打成了金钗。金声诀受同质载体感应,当时就进入了金矿石中歇息,后来就住进了金钗里。 那金钗原是分成两部分,可以拆开来做成排簪用。苏权分一股去给厉花城。(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金声诀 那一股凤钗被厉花城交给金乌母,在金乌母炼化中发挥了作用,融为血铁,初步苏醒,发出怪声。 但金乌母与此物无缘,拿着也无用。倒是给了玄狐君,那小子是有想像力、也有野心的,就激发出了金声诀的初始潜能。 但玄狐君的心术不正,所以不能真正把金声诀收服。直至遇上思凌。 思凌的烟花诀在身,激发出金声诀的不服气。金声诀想跟烟花诀抗衡,愿意使出真本领。但它觉醒的时间毕竟比烟花诀短,所以最终被烟花诀压服,跟着烟花诀归顺了思凌。 思凌一下子双诀共持,但低调,没有声张。 旁人也不知就里,只知她是得了一件法宝,没有想到就是前代传闻中赫赫有名的九诀中的烟花诀与金声诀。若让他们知道,想必又要多事了。 这里苏权只看思凌年少有为,很想当思凌的岳父,看看冰绡五官平淡,觉得自己女儿还漂亮些,但不便直接劝思凌停妻再娶。 他很迂回的说,愿意把盼盼给思凌当侍妾。那盼盼原是在继母的手下颇为受气,如今龙凤钗都失却,人家连个妾室都不要收她的。 她丢脸绝望,闹着要去跳海——还不是闹,是真跳了,幸亏救回来。 思凌怕闹出人命,只有揭穿实情:我自己就是个女的,怕走江湖人家不服气,才装着男的。我怎么好娶你? 苏权父女只好嗒然作罢。那大当家却生出念想来:既然你是女的,那我娶了你怎么样?娶了你,我也不用担心你夺我产业了,你反要助为夫事业。 想是这样想,他也自知不年轻了、也从来没帅过,就这样要向思凌求亲,人家要当成是侮辱的。但大当家又想:从来美人爱英雄。特别是思凌这样的奇女子,一定更注重内在美,而不会光要迷恋个小白脸的。 他想建立一番英雄事迹,当着思凌的面炫耀,或者能得思凌的芳心也未可知。 瞌睡就来了枕头。那朝廷正好要来攻打跃龙帮——这朝廷本来对跃龙帮就是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的,这次听说沿海居民供什么长生牌位,以为是跃龙帮的技俩,是想给更大的造反行动造势,就又来打了。 大当家毫不怯阵,就率众将士迎击。思凌想帮忙,大当家表示:你只要看看我好汉的雄威就可以了!结果思凌基本只是掠阵走一遭而已。 这次打斗,大当家干得的确不错。他武功也有独到之处:譬如简单的一招“戾生双翼”,他也喜欢施展,只不过人家是用双臂来演双翼,而大当家是用双腿,都因为腿比手臂粗壮,打起来更爽。 他所有招式,都在普通招式基础上有变化。满场就见他两条毛腿乱飞,倒也是一场奇景。看起来搞笑,至少官兵是被打退了。 这次打完,论功行赏。全体跃龙帮兄弟都行了好处,人人雀跃,特别是想到跟青巾军也能联手,多一个对抗朝廷的盟友,从此大业可期,一发士气如虹,对大当家更崇敬,将士用命。 那朝廷广增援手,又来袭击。带兵的名为黄铭,倒是个老将。若非王晨作了真命天子,这黄铭说不定也要称王称霸的。 大当家依然自负,坚决不要思凌插手。他将手下的两万兵马列阵在海边迎战官兵,四十人为一排,那阵势布得好像一条长龙般。 整队人马如苍龙拨云,向朝廷军队挺进。那朝廷军队尽管摆得像铁桶一般,但当不得跃龙帮队伍里很多武林高手,战力精锐、以一当士,大发神威,顷刻突破第一重朝廷关防。 黄铭见跃龙帮阵法似龙,就命劲敲战鼓,调动来侧兵马支援阻挡。他原非弱者,抵住了跃龙帮,又命后方储备力量也来增援。 这次中央也是下了决心,不想在海边重演玄狐城之败。他们调了能有九万人来,对跃龙帮合围夹击。数倍于跃龙帮的兵力,以大吃小,终于截断了跃龙帮的长阵,分而食之。 那一场恶战敖斗数日。思凌一开始就被排斥在外围,如今很难再进入。 苏盼盼跪求思凌设法救她被困在场中的父亲苏权,她情愿作牛作马报答。也算是个孝女。争奈思凌这边人数实在太少了,与官兵力量对比太悬殊。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如之奈何! 那跃龙帮众首不顾尾、很多环节都已经听不到当家们的指示,只能各自作战,险象环生。然而他们勇敢,拚命拒敌,就算是被分割出来的各个单元,其小头目也很多能够坚守指挥职责,渐渐的一些被割断的龙身又重新接上了。官兵对他们无可奈何。 双方且打且移动,这时候到了一处平地,几乎没有什么遮蔽,对于人少的跃龙帮很不利。官兵又重压上来。 大当家感觉到很大的压力。他作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要把伤病员都丢开,准备逃跑。能跑掉多少算多少了! 在这紧急时刻,终于有神仙救援!耳边但听杀声,仿佛千军万马。仰头一看,只见黑影屏日,仿佛无数鬼魂出动。 中有一人,神勇无双,身影飞跃众人头上,点着士兵的肩与头而行,恰似蜻蜓点水,手攥一把利刃,见官兵即砍即刺,随处施以救援痛击。 那萧然剑气从官兵阵中掠过,官兵溃败。那来人简直好像天神下凡。除了思凌更有哪个?她腾云驾雾在士兵们头上守护,跃龙帮士兵受那所向无敌的气势所感染,一个个奋勇杀敌,士气大振。 黄铭急令官兵,变换阵型,先包围思凌,用人海战术,累也要把她累死。不管如何,先解决了她再说! 思凌也扬声命跃龙帮众变阵形。黄铭命官兵齐声高喝,以淹没思凌的话语。但思凌的清声鸣振,仍然远远凌驾于所有杂音之上。 这当然是金声诀加持的功效,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内功已经出神入化。总之跃龙帮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命令:改换小圆阵! 于是跃龙帮众或三五成群、或十几人一伙、乃至数十人一帮,结成小圆为阵,所有人枪口对外。全阵不断转动。稍有疏漏,旁边的人立刻补上。 这样一来,官兵一时奈何他们不得。然而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难道一直耗着不成?官兵们耗得起呀!跃龙帮却不行。 忽然蹿出不知多少名壮士,手持古怪长物,仿佛竹筒,向着官兵们袭击。那竹筒里喷出的粉末,见风就着火! 跃龙帮众原已结着互相照应的圆阵,如千足蜈蚣。新来的壮士就在蜈蚣的足节之间纵火。壮士们训练有素,那竹筒喷完了就换筒装填、继续喷射。轰轰声不绝于耳,烈焰腾空不可收拾。一下子官兵中哀声四起,多少人像像火球般满地蹦跳,碰到树啊草啊,连那些东西也烧起来。 一下子形势改观。黄铭也没想到会有这么霸道火器攻击。他收束不住军队。官兵大溃败逃,自己践踏伤亡的不计其数,并黄铭的帅旗也倒了。 官兵溃不成军,跃龙帮则一鼓作气追过去。他们追到高地,低头回顾,只见火龙冲天,鼻边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耳边仍然听到官兵的惨叫。 这一次逃脱的官兵,说起被天神杀、被天火焚的经历,还像作梦一样。并跃龙帮兄弟回顾死里逃生经历,也是面面相觑、恍如隔世。 这次回营庆功,自以思凌为第一。思凌介绍了来援助的兄弟,原来是她出发向海边时,就向仁岭传信。 如今辰星、李烟等人都赶到了。那竹筒本是山民狩猎的火器,李烟改进了发火药物,使其更霸道了。 沈权于此役中失了一臂,总算性命保住。盼盼感谢思凌救其父之功,深深拜谢。她现在坚持要给思凌作丫头报恩。思凌却之不恭,就让她与怡蓉并列。 只有大当家面色如铁,嘿然不语。他虽然生还,然而是思凌救他,他很觉没脸。并且也见了思凌一方的实力,恐怕不肯做他老婆的。 他死了招揽思凌的心,又怕留着思凌久了,连自己的家业都保不住。 大当家在动着赶思凌一伙人走的脑筋。恰思凌在主帐内,于其他一些人围着地图,道:“这个村,我们就不要了罢,先退回海边。” 思凌一方诸人无话,独大当家道:“这是我们这次打退官兵才夺来的村子,为何不要?”大鹰愕然望他,灵鹰解释道:“这个村子看起来地方大,但人口并不多,出产也很少,丢了并不可惜。让官兵占了,他们就要守住。我们后退,连岛更近,补给方便。官兵的战线则拉长。我们可以这样拖垮官兵,然后再进攻。” 愤鹰也道:“缩回来的拳头,打出去更有利!” 大当家脸色越加难看。大鹰拱手道:“大当家!你我江湖朋友,义字当先,如今共抗官兵为要!”大当家无言以对。 他仍然不想听思凌的安排后退,忽然得了一个机会:黄铭又增了援兵,扎营要再战,只是大当家一看他扎营的地点,很不安全。 “这是请我们去偷营啊!”大当家仰天大笑,就准备去偷营。 临行之前,有人报告:跃龙帮中有个兄弟,一个哥哥在官营中。 大当家立刻叫拿那个海盗来问:你有哥哥在敌营中,何以不报告? 那海盗愕然:我们都是活不下去了要讨口饭吃。我先来做海盗。后来我哥哥去领军饷了,关我什么事?我们感情又不好,很久没来往了。 大当家不听他的解释,把上次大败都说成必有他里应外合的功劳,叫把他拖下去斩了。恰此时愤鹰替思凌来传信,想劝阻大当家不要偷营。听说大当家要斩这个海盗,愕然问:说他里应外合,到底合什么了?有什么证据没有? 大当家恼羞成怒,对愤鹰言语颇不客气。愤鹰原是前朝贵族子弟,哪里能受他的气。转身就走。 回来思凌帐边,却是日常食水供应也停了。连苏权伤臂要换药也迟迟不来。思凌知道主人逐客,颇为怅嗟: 如果双方和睦,本有好处。不说这次思凌帮他们打战。就是他们在这边开了战局、吸引了官方力量,以至于玄狐城压力大大减轻。 青巾军虽不能彻占玄狐城,然而心宝商行有个熟识的官员,如果能来当太守,是肯把心宝商行跟青巾军的活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于是大祭司同意出钱,心宝商行居中运作,那个熟识官员来当太守指日可期。 这样一来,青巾军没有占玄狐城之实、而有了占玄狐城之利。 若非跃龙帮在此牵制,实在难以有这样好的局面。思凌不愿意跟跃龙帮闹翻。 可人家偏要犯蠢,你有什么办法?思凌只能带着自己人走了。 还没走远,就听后头喊声,有跃龙海盗追来。 思凌等人本来还以为是追兵呢!想着这些人也是蠢,只有这几个人,又没有拿兵器,怎么能留得住思凌? 却原来这几个人是仰慕思凌本事,情愿来投靠她。思凌收了这几个人,又听后面喊声。这次才是追兵了,说他们逃跑、还拐带人走,要把他们全杀了。 思凌这次就不客气了,斫了几个追兵,其他人不敢再追来。 思凌带了全部人马走,替苏权找药医治断臂,不久听到大当家的败迹。 那大当家与三当家,各分兵四千,人衔枚、马缷铃,禁止出声,前往偷营。 那时东方新亮,人还未醒。大当家看正是时候,偷营号令一发,骑兵在前冲锋——海盗们能有骑兵不容易啊!这也是大当家有雄心壮志,在海上问海外商贩买的马种,在大岛上培育成功,很拿得出手的一支精锐! 骑兵在前,惊得林鸟乱飞,山摇岳动,马踏得大地隆隆作响。战鼓震天,兵马像潮水般杀向官兵营地,先冲着黄铭的帐地冲去。 一声射箭令下,跃龙海盗射出大箭。又一声上矛令下,后一波海盗们以矛挑营帐。但见飞箭如乌云,遮天蔽日,长矛噗噗的刺穿官帐,把官帐扎得向刺猬一样。这般热闹,官兵却一个人都没见。 原来是空营!“不好了!快撤退!”大当家慌张喝道。 晚了!原来黄铭不愧名将,早在山腰砍了擂木,准备设陷阱。 他率人在营地外四丈远挖下了深沟,着弓手列阵就位,等到海盗们误闯空营时,就听命放箭,以痛击敌人! 那时黎明已至,海盗拥来,官兵临危不乱,毫无惧怕,听见鸟群惊飞,又闻万马奔腾,黄铭一声令下,轮到官兵杀声四起。 他们也放箭,先冲着黄铭的空帐发!大当家本是一马当先,冲着黄铭的帅帐去的。这一轮箭发,直接就把大当家射落马下。 咻咻连声,满天箭雨,马匹掀蹄,海盗不分上下纷纷中箭,落地哀嚎。 黄铭帅旗一举,喊杀冲出。他手底数万名士兵也像潮水涌出来,喝呼连天,一边倒的压着海盗杀,直到血流成河。 大当家原是肩膀中箭,翻下马来,被践踏而死。 三当家心惊胆颤、无法恋战,只想逃命,回马不惜踏着自己人,也要冲开一条血路。海盗们军心溃散,像无数没头苍蝇一样,竭力突破官兵包围而去。 官兵这次斩杀了海盗,没有一千,也有上万。 一直推进到海滨线,官兵才鸣金收兵。那三当家收拾了剩余海盗,心有不甘,看官兵离海很近再次扎营。他们再次攻击!准备趁官兵立营未稳而冲营。 这第二次攻击,本是随性而发,哪料到官兵又早有准备? 但见人潮如蚁,迎向海盗们,一看全是平民百姓,其中也不乏老弱妇孺,都用木棍叩叩敲地,互相搀扶,哭声四起。 海盗们虽是掳掠多了,哪里见过这场面?全都睁大眼睛,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原来是黄铭驱使老弱妇孺的海民,筑成人墙,他自己的官兵殿后,控制百姓前行。一下子把官兵数量扩充了一倍。 海盗们再往前杀,但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杀多了也手软,偶尔还被官兵反击,一团混乱,大骂无耻,却也没用,心硬些的杀多了女人婴儿,也觉无趣;再心软些的杀都不敢再杀了,手汗浸湿刀柄。 三当家看事不可为,只能退回海中。黄铭狂性毕露,着官兵放火炮!完全不顾轰到百姓,就把强盗停在海边的船只轰了。 三当家悲愤回身,再与官兵肉搏厮杀,其中仍然卷着百姓受死。如此过了数个时辰,战事才告结束。月照血海、鱼吞残肉,好不凄惨也! 思凌闻说此状,也为动容。残余的跃龙帮海盗求她救命。思凌却有为难之处:想着这大当家原有取死之道。这些海盗们也确有祸害百姓之处。朝廷要除海盗本不为过。但驱使百姓为肉盾,却是过份了。 正当她沉思,想着怎么要把那黄铭给诛杀了,以惩他妄屠百姓之过。怡蓉担心的来告诉她:苏权不好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打算逃难 沈盼盼连日伺候父亲,已经累得走都走不动。沈权伤臂一直不见好,还发起高烧来。待听到官兵把海盗尽歼,估计他那新夫人跟两个双胞孩子都保不住,应该全被官兵杀死了,他就呕出一大口鲜血。 等思凌来看,沈权已经死了。盼盼哭成个泪人儿。 思凌劝盼盼:“你父亲生前对你也不好。你何必太伤心。” 盼盼道:“就因为他对我不好。如果我也对他不好,人家要说我不孝。我觉得为了这个人摊上不孝的罪名,实在太不值得了。我宁愿对他尽心意。以后一点都不欠他的了。” 思凌听这话有理,对她刮目相待。怡儿耸了耸肩,把盼盼拉过来道:“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一般。”冰绡看她耸肩,对她多望了一眼。 原来这耸肩本是思凌的习惯。本地女性多是绞手。但怡蓉崇拜思凌,也耸起来。也不只是她呢!以后这个习惯怕不跟思凌上仙的长生牌位一起流行起来的。 这里思凌等人在研究怎么搞黄铭。黄铭这人却也出奇,打战没什么特别的,就说大败海盗们,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反偷袭战术,用箭、用陷阱和擂木,都是人人会用的。 连他的拳法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正拳,但是施展出来,就是有威力。 看起来应该是个很正派的人吧,黄铭这个人?但该狠的时候,譬如把百姓都驱使为肉盾,他也做得出来。 思凌正想着怎么对付黄铭才好,有些百姓则看出了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他们打算逃难。其实他们今年年成本来就不好,夏天时下了场冰雹。小的像胡桃,大的有半个西瓜那样大。连牛背都被打破了。树叶也被打落下来。田野里不管什么植物都有一种披头散发的感觉。有的人被打得急了,拿石头什么的顶在头上,才没被冰雹打死。 好容易等冰雹过了,大家补种了些东西。到秋天,收得并不多。哪里再经得起一场战乱。有人发了急,说这光景是没法过了,不如往南边走。 南边据说是鱼米之乡。人挪活,不像树在地里杵死。 北、西、南都有人跑荒年,但往南边去的居多。 正有一家,曾经被算命先生说会出一匹狼的。人们就叫他狼家。 狼爸说要背井离乡逃荒去,狼母舍不得家,落了眼泪,狼爸心狠,不理她,把冰雹打死的羊肉分分大家吃了点,其余打进包袱,拉起几个孩儿上路了,经过乡口时还绕了个路到祖坟上磕了个头。 他们往南,要渡一条大河,就是墨河。 墨河岸边有很多船,但最近,大部分都被雇走了。 如今也就两三条船泊着,还有几个船工站在浅水处,不怕冷,就裸着上身,一边泼水洗着臂膀,一边张望着路上。 那狼爸一家来,狼母生得挺好的,船工们腰间都有了反应。狼母脸一红,背转身,把最小的孩子搂紧在怀里。大的那个狼儿就对着船工们瞪。(未完待续。) 第一章 初南 狼爸看到外边人,就没有对老婆孩子那么凶了。船工们对着他老婆直看,他也就是笑笑。总之说定了雇了一只船,一个个上了船。等其他乘客也都齐了,船工们叫声号子,开了船。 那墨河往南去,浪就大了,一会儿掀船掀上天,一会儿又掉下去。 狼母有点晕船,眼睛直勾勾的,脸都白了。狼爸好一点儿,能支持,把两个狼儿搂在怀里。那船工不怕晕船,两眼溜溜的还老往狼母的脸上瞅。 狼母很想发作,但狼爸不让她在外头惹事,她比较怵狼爸,再说也晕船得难受,就忍了。倒是狼爸觉得这些船工不正派,很想发作。可惜他离晕船也不远,能忍住不吐就不错了。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船工们一边眼睛吃豆腐,一边喊号子。从早到晚,船终于靠了岸。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景色好像确实柔美了些,有点像人家说的初南的感觉了。 稍微靠近他们的地界,叫初南,像初春一样的初。 再远一些的地方,叫远南。远南很热,大海比他们这边还要广博。 船现在到了浅水,光靠橹桨已经没有用了。船工们跳下水,把船稍微往前推了一点,然后要靠脊背把人背到岸边了。 原来这一带的黑河都不便泊岸,只好靠这种最原始的法子来背人。如果是很有钱的大船,会另外在舷上放很小的船。那很小的船把乘客三三两两的带到岸边,再铺起长长的跳板,顾客就可以自己走上去了。 对很多人来说,那好像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他们还觉得背过去方便。 但女人被人背就不太方便了。除非像船上另外一个女人,脸皱得像核桃,有那么样好了,还擦着墙皮一样厚的粉,发髻上插着颤巍巍的鲜色花,一看就不正派,还能活到这么大年纪,想必江湖上什么风浪没见过? 她不在乎被男人背,而且还指定了一个最年轻的船工来背她。其他船工纷纷打趣:“小知了,你得了个好机会。” “操你们的卵心!”年轻船工笑着回了一句。他往下一低腰,果然把老女人背在了背上,也不嫌弃,走起来稍微带点摇晃,但绝对不会滑脚摔跤。在摇晃的工夫里,他还能腾出手来往老女人身上摸摸、开几句玩笑。 那老女人也不嫌弃他,还很受用的样子,荡出一声又一声笑。 其他乘客也陆续在船工背上度水上岸了。狼母拿眼睛求救的看着狼爸,想叫狼爸来背她。但狼爸宁愿背两个孩子。 他一个人可以背两个孩子,但背女人只能背一个。如果他自己背了狼母,要船工们背孩子,那船工肯定不肯一气背两个,一定要算成两人份的工,他想省这笔钱。想必他的女人也能理解他的吧? “那你送完孩子来接我。”狼母只好退而求其次。她宁愿在船上等。 狼爸想想,这也是个办法。他就把两个孩子先捎过去了。 他还没有回来,第一个船工先回来了,人很黑,在狼母面前停下,命令道:“趴我背上。”就转过身,两只手在背后做出了要请人坐上来的架式。 狼母很紧张,指着远远的狼爸说:“我老公在那边。” “他在那边,”黑船工道,“我在这边,我背你。” 狼母望着狼爸。狼爸蹚水回来了。黑船工对着他呲出白牙:“你看不起我们船工是吧?我们不如你?” 狼爸犹豫了一下、在他尖牙之下打个冷颤,还是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故作轻松道:“该背就背。那你背吧。背完了咱们这河也算过完了。” 他是愿意送自己老婆给船工吃点豆腐,以求和气生财。反正女人给人家摸摸又不会少块肉。真的闹起来,他则会吃亏。 船工把狼母背上身,手指就吃了点豆腐。狼母羞红了脸,眼神惊慌。 总算快到岸边了,狼爸接过自己的老婆,招呼两个狼儿:“快走!” 俩狼儿醒悟过来,忙拽住狼母的衣襟。一家四口跌跌撞撞逃也似的跑开。 后面忽然一声惊雷般的大喊,把最小的狼儿吓了个冷颤。那几个船工不怀好意的跟上来。身躯最大的一个发话:“急什么?” 狼爸左右看看,似乎是跑不掉了,只能停下来,打拱作揖说软话道:“还有什么事?兄弟,船钱不是付过了吗?” “咱们渡船还有一件规矩,你没有听说过?”船工问。 狼爸道:“不知道兄弟说的什么规矩?说出来我长长见识。” 船工道:“背女人过河,是要加倍付钱的。” 狼爸脸色顿时很难看了:“我们逃难的,没有钱。” 大的狼儿也道:“你自己要背我妈的!”狼爸止住了他,把一口袋肉干搀炒面递过去:“只有这一点吃食了,兄弟们不嫌弃,就收下吧。” 船工们怪笑:“逃难的没钱也就算了,把我们兄弟都当要饭的吗?” 狼爸脸色更难看了:“那你们说怎么办?”问是这样问,但他心里已经大概知道要怎么办了。果然船工们回答:“没钱也行!谁对你逃荒嘛。但你的婆娘要借我们兄弟耍耍,不用久,耽误不了你们赶路。” 狼母吓得身子一晃,站都站不稳了,小狼儿也吓哭了。 船工们则更放开了,有的吓、有的笑,反正撕破了面皮,围得狼母越来越近。 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最猴急,伸手往狼母身上想捏一把。狼母腰一躲,尖叫了一声。狼爸被逼到这一步,总算拿出了男人气概。 但见他身子扎个马步,放话道:“老子怕水,可是不怕打!叫我双脚在实地上,你们一起上我也不怕你们!我拳打东山北虎!今儿叫你们认识认识!” 他架式一拉、大话一放,船工也有点被镇住。 一时河边静悄悄的,但听波声如惊雷。狼爸缓了缓声口道:“让人一步,自己方便。兄弟抬抬贵手,让我们一家过去。我们有多少,都给你们,买个平安怎么样?” 他说着就解开自己的粮食口袋,交给船工们。口袋里有肉,对于灾民们来说已经很珍贵了。船工们看了看那口袋、再看看狼母,还是举脚把口袋拨在一边:“你说什么胡话?都是废话!兄弟们上!” 他说着就一记黑虎掏心朝狼爸打去。另一个船工也从后头飞脚。狼爸躲过一脚,挥拳格挡那记黑虎掏心。 虎虎拳脚风声,伴着涛涛河水。气氛肃杀。 狼爸眼中闪起慑人的光芒,双手紧紧握拳,青筋如蚯蚓般突起,忍不住微微发抖。显然这对他来说是场大战。 他身上散发出杀气,让人不敢靠近。而船工也不甘示弱,双手紧握船桨、船篙,也释放出了拿刀剑的气势。 蓦的高大船工一声吼,如同雷声爆响、震人欲聋。 狼爸眉梢不断跳动,眼底隐现恐惧,双足微微陷入滩地中。 忽然之间船工们一起向狼爸扑上去!狼母尖叫、狼儿们哭嚷,交织在一起。 这一场乱斗,须臾结束。毕竟狼爸双拳难敌十几手啊。 他已经被揍在地上。高大船工想跺他一脚,忽然一声尖叫,原来是那小狼儿闷声不响,蹿上来就咬! 高大船工把他挥开,用力甚重。小狼儿倒地不起,不知是死是活。 狼爸被群殴都不发一声,如今一声惨嚎:“休伤吾儿!” “这一声还算有点血性了。”但听一声轻鸣,举头一望,就见一个奇怪的人。 那人居然坐着一匹乌骓马。滩涂松软,不知马是怎么过来的。何以一点声音都没有?再仔细看,那马居然不是真的,而是纸糊的。 那人身子在纸马的当中,不是骑马,还是把纸马扛过来的。 她上身很清雅,穿的是一件青衣上衣;下头却很花哨,是一袭五彩花卉缎面裙子,披在马后头。看起来仍似骑在上头的一般。 她脸上不施脂粉,露出皱纹密布的脸,看起来至少五旬以上。 可是她袖子却留得长长的,把手都遮住了,看起来只有壁画上的仙女才这么穿。那是因为仙女本来就不用手干活。 她出现了,还夸狼爸。船工们就知道不好了,喝问她:“你干什么?” “干你!”女人冰冷而干脆道。袖子一翻,里面现出一柄月亮一样的弯刀,刀柄上还镶着红红的宝石,刀光撒出千点万点,光芒灿然。刀芒密集如浪潮,往前一推,就如浪飘一般向他们疾洒而去,气势磅礴,一波强似一波,居然共有六波,一下子仿佛连空气都抽空了,人的呼吸也要停止。 船工们只觉得气劲割体。他们想往后退,但是腿已经不听使唤。 船篙掉到了地上、眼前除了耀眼的刀光看不见别的东西。忽然眼前一黑。他们踉跄扑倒,成了刀下亡魂。 那女人以压倒性的力量优势,一口气干掉了所有船工,狼爸一家就向她道谢。 她道:“不用谢。”狼爸仍然叩谢道:“多亏女侠救命!” “我说了不用谢。”那个女人道,“你的女人不乐意叫别人背,你还是不背她,先背你自己的儿子?岂知没有你的女人,怎能有你的儿子?” 狼爸瞠目,不知如何回答。那女人刀光又一出,仍然恍若浪飘,顷刻化成千万道,在他周身划动,把他衣裳尽裂。 衣裳全碎了,遮不住身体还在其次,留着保命的钱和最后的肉干也都掉了出来。那女人以刀尖挑起一粒银子掂了掂:“哦,原来还有钱,只是舍不得拿出去。” 狼爸等人牙齿打战:“女、女侠别生气。这是留着保命的……” “是啊,”女人曼声道,“命都没有了,怎么保呢?既然这么重要,那你就吃到肚子里来保护吧。”说着,掌一推,把狼爸的下巴弄脱臼,另一只手跟着一拂,钱全都塞到他嘴里,直接送了下去。 钱送完了,再送肉干。狼爸又没法嚼。那些东西都是直捅下去。 便见他嘴里冒鲜血,身子往旁边一栽,死了。 原来是食道破裂,大血管出血不止,人就被那些东西硬捅死了。 大狼儿吓得嚎哭起来,被那女人目光一扫,又噤声。 狼母膝行向前,抚着丈夫的尸体哭道:“呀!这叫我们娘儿仨怎么办啊!” “是的,”女人又道,“你只知道问怎么办。你这男人靠不住,你不会不嫁他吗?你儿子不体恤你,你不会教养吗?教养不成,你不会把他们杀掉吗?人家要骑你,你不乐意,你不会自尽吗?像你这种不争气的东西,连自尽都办不到,也只好让别人来帮你了。” 说着,刀影一浪,高如泰山,仿佛峻岩耸天,当头往女人一劈,把女人也劈死了。 女人收回刀锋,对着已经吓瘫的大狼儿,恍若无事般继续数落:“你爸背你往岸边走,你就让他背?你不会水么?就算不会,那时水漫到你的喉口,你站是不容易站稳,但如果拉住大人的衣襟,还是可以往前挪的。就算你不肯往前挪走,至少也可以主动赖在船上,留出你爸的背先背你妈。等你妈背完了,再回来背你,又怎么样呢?需知没有妈,哪有你。如今你妈没了,你也可以走了。” 说着手起刀落,结果了大狼儿性命。施暴者和被施暴者,一时全被她杀死。她行若无事,走到小狼儿身边。 小狼儿先被船工挥落在地上,摔得背过气去。他感觉到一道阴影落在面前、还有凉凉的东西贴在脸上,睁开眼,只见一个古怪的女人在他脸上慢慢的磨着刀,漫不经心的说:“哦!你的家人都死了,你也跟着去吧?” 小狼儿眼睛微微转了转,看到僵硬的尸体们。女人饶有兴味的观察他。他道:“我不去。”虽然没有哭。但是家人都死了,他也还是不肯死的。 “哦。”那女人问,“那你怎么活下去呢?” “跟着你。”小狼儿道。因为在场的只有她活着,那他只好跟着她了。 “啊,真是一匹小狼啊。”女人感叹。(未完待续。) 第二章 宝石也发声 “我叫月亮。”女人对小狼儿道,“你可以叫我月姥姥。 “那么你呢,跟着月亮,就叫狼吧。” 小狼儿没有异议,起身跟她。算命瞎子的话应验了。他变成了一匹狼。 这个女人,就带着被她杀完全家之后剩下的小孩,带着她的纸马、笼着她的袖子,施施然走了。 她的本事是从哪里来的?后来小狼儿就知道了。他跟了月姥姥不久,他就看到月姥姥拿出一只碗,拿小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伤口,把血流进碗里,待一碗装得满满了,就倒在她的刀子上。 确切的说,是倒在刀柄的红宝石上。那红宝石还真像是能吸血的活物。小狼儿甚至能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等它吃饱了,就放出鲜红的妖冶光彩。 当红宝石放出光后,它好像还能说话。但说的话好像只有拿血饲宝石的人才能听得清。小狼儿看月姥姥每次喂过宝石之后,都心满意足,气色也不错,好像比不喂的时候更健硕了。 小狼儿存了一个心,也想看看宝石有什么本事。有一天,趁月姥姥出去喝酒了,不在家,他一看,那弯刀她竟然没带走。 小狼儿起了贪念,想着也用血浇上去,听听宝石说什么。 他狠了狠心,把手指弄破,将血滴了上去。 宝石果然也发声了!说也怪,以前小狼儿偷听月姥姥的,无论如何都听不清宝石说得话。这次他就听懂了。 他听懂那宝石说的话是:我大有来头,上次的主人是…… 刚说到这里,就沉寂了,看宝石那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 小狼儿估计是手指头的血不够。他想刺出更多的血,手指头上就不够了。如果用手腕上的血脉呢,生怕月姥姥看见伤口要问起。 好个小狼儿,想用手臂,又觉得打赤膊时也会被月姥姥发现。 他心一狠,就在屁股上刺血!想着月姥姥总不会看他裤衩下头的。 那宝石倒不嫌血是从什么部位出来的,吃得多了,一样咕嘟嘟发声。 它道:我本天生奇物,有德者居之。 上次我家主人,名叫敖玉,是破落的贵族后裔。 那敖玉流落山中,穷途末路,却得我血饲奇宝。他不吝自身血肉喂食我。我就成全他。他修了我这宝诀,回到朝廷,大有成就,享受无尽财富权柄,但到晚年时,驾驭不住我,就去世了。 我再次流落,遇上月。她被仇家侵害,九死一生,幸得遇上我,令她再得生天。不过她想要我找她仇家报仇,我就有心无力了。 因为她的仇家,宿世积善,积了大福报,如果我贸然出手,连我自己都要受损的。毕竟我先天有缺陷,需得小心。这些且不去说它。 总之我告诉月,那仇家一念入魔,越陷越深,很快福报折完,就要有人替天行道,诛杀他了。月总想自己复仇,我…… 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弱。小狼儿还想侧耳倾听,但却听不清了。原来是那血又用完了。小狼儿还想再刺血,但月姥姥回来了。 小狼儿连忙把宝刀放回原处,装作在干活的样子。月姥姥问:“你做什么?”小狼儿回答:“打扫房间。” 月姥姥道:“我的房间不用你打扫。”小狼儿应道:“知道了。” 月姥姥也就罢了。小狼儿出去的时候,头晕,稍微摇了一下。这是失血过多的后果。月姥姥问:“你怎么了?”小狼儿道:“我绊跤了。” 月姥姥道:“以后小心些。”说着,她嘴边却遁出来一丝笑。 小狼儿跟月姥姥一路走,偶尔需要坐下来,幸亏他屁股上取血的伤刻得比坐的地方更高点,比较接近腰了,所以没露出破绽。不过他也没有再接近血宝的机会。就这样一路走,终于到了一处宅院,原来是月姥姥住的地方。 小狼儿在宅院里见到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给她当仆人的。 小狼儿自己,也是仆童。他以为自己来历特殊,谁知稍微呆久了一点,发现有个人也是被月姥姥杀了家人、带过来的。 小狼儿大吃一惊,那人却嗤笑小狼儿少见多怪。这整个宅院的人都是跟月姥姥有仇的!岂独小狼儿然? 小狼儿困惑问:“我们恨她,她为什么还留我们性命、把我们带回来呢?不怕我们杀她报仇吗?她以为她养我们,就会感化我们?” “又不是神经病,怎么可能这样就被她感化!”那人道,“就算一个是神经病、难道个个是神经病不成?” “那,月姥姥是神经病吗?”小狼儿问,“不然为什么要收留我们?” “这……”那人略一犹豫,终于凑到他耳边道,“就告诉你吧!我们多一个帮手也好。这月姥姥,居心不良,在修什么邪法。” 小狼儿“呀”了一声。那人道:“你知道了?” 小狼儿点头,说了他看见月姥姥修炼的事,不过隐去了自己也试过血宝的事实。那人就道:“你说得不错。就是那红宝石的邪术。她自己的血哪里够?想要拿我们的血祭炼。” 小狼儿“唉呀”一声:“我们的血啊?”那人点头:“可不是嘛!我们都恨她。这带着恨的血,估计用处更大。” 小狼儿问:“那为什么她还不给我们放血呢?——还是已经给你们放过了?”那人“呸”一声道:“给你放才真——我们估计她要搜集够人数,一起放。”小狼儿吓道:“那多少才够人数?” 那人咽了口唾沫:“我们哪里知道!不过看她这次带你回来,特别高兴,而且也没有立刻再出去的打算,但是买了很多香烛黄纸。我们都猜会不会快了。” 小狼儿眼神都直了:“快了?”那他马上就要死了? 那人跺脚道:“但愿她能喝醉!我们商量好了,等她一醉,我们就拿血宝。”小狼儿想想那次他能用血宝,就是月姥姥出去喝酒了。他点头。 不过月姥姥什么时候会喝醉呢?这一点,谁都没把握。 他们正唧哝着,月姥姥远远的来了。他们连忙噤声。 月姥姥眼睛真毒、耳朵真尖,仍然叫住他们问:“刚才说什么?我来了你们就停了?什么搬不上台盘的东西?” 那人编了个话,岔过去了。月姥姥背后的管家,直朝他们瞪眼。 后来,管家得了空,不用在月姥姥跟前伺候了,就跑到他们面前来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让姥姥起疑了?” 对小狼儿透露秘密的那人,勾着头低声道:“我把我们要夺血宝的计划说了。”管家的怒火顿时比那西沉的太阳更红火:“这新来的,你就跟他说?!” 那人连忙替自己辩解道:“我也是想多一个帮手,总归好的嘛。” 管家指着小狼儿道:“你看他这么小,能有个屁用?” 小狼儿想也不想,一口朝管家那直指他面门的手指头咬下去。要不是管家缩手得快,说不定真的手指头被他咬掉了。 管家道:“啊哟!这小狼崽还真会咬人。” 小狼气呼呼道:“我有用!”管家看了看他,面色稍缓:“行吧你有用。” 那人又对小狼介绍管家道:“血宝的秘密,就是他发掘的。月姥姥很信他。有他在我们就能赢。” 果然,他劝月姥姥喝了一次酒。弄到的是胡蝶酒。 月姥姥难得喝到这么好的酒,酩酊大醉。所有的仆从们,都倾巢而出,拿了红宝石,先有一个人把血浇在上面,顿时呈心醉神迷之态。 顿时所有人都不甘示弱,全都把自己血浇在上头,包括小狼儿。 这次红宝石中溢出的力量,非同小可。人接受了这力量就好像吸了鸦片烟一样,感觉好舒服,血一直交给它都,可以,简直不想停。 等发觉好像有点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那红宝石食髓之味,根本停不下来。现在不是他们喂它,而是它主动吃它们了! 一张红网从宝石中撒出来,覆盖了所有人,就听到吱咕吱咕的声音。 红宝石的红网,把他们都给吃了!直到这时,“醉倒”的月姥姥才悠悠睁眼,伸了个懒腰。 没错。她故意养了他们,就是用来喂红宝石的。 不过,这要他们自己够贪婪、主动去红宝石面前喂血才可以。 想当初,她刚拿到这血宝,看个开头就入了神。血宝石才没跟她沟通多久,红色妖冶的光就逐渐变淡,声音也变小了。 她想:“正看到精彩时候,怎么能让它没有血就停止了呢?” 她不断想多给血、再多给一点。那血宝忽然开口阻止她:“别这么干了。你是我的主人,如果失血过多而死,我又要沉睡了。” 月很受惊吓,问:“怎么我会死吗?” “我并不是永生宝典。你如果喂养我不当,还是会死的。那我又要沉睡过去,直到有一个精神力够强的人把我唤醒才行了。”血宝劝她,“你不如去找别人来喂我。不过我怕损你的阴德,所以只有人家主动肯喂我才行。” 月答应着,又犹豫道:“可是你会不会吃到别的血很喜欢,就认别人为主人了呢?不要我了?” “不会的。”血宝安慰她,“从你叫我起,我们的契约已经达成。如果我背弃你,我会受到严重的伤害的。同样,你如果背弃我,也会受到我的反噬。就算在我无主的时候,也不是随便谁的精神力都能唤醒我、做我的主人的。你帮我去找别人的血吧!” 月道:“也好。不过你要多少血呢?” 血宝道:“如果维持我的生机的话,每十天半碗血就可以了。如果要学习的话,一般人的是一个月奉送两升这样的进度。千万不要血不够,硬向我学习法力哦!不然的话会伤害你自己的身体的。” 月听从了它的话。但是有时月没有找到足够的血,还是想向血宝透支力量,结果就造成精神有时候疯疯癫癫的,皮肤也迅速老化。 如今她一口气给血宝喂了很多血。血宝能力大旺,都注到月的身上。月的皮肤又恢复了光顺、气色也好多了。 “主人,你还是想找仇人吗?”血宝担忧的问。 “当然。”月回答,“我要他死在我的手里。” “冤冤相报何时了,主人有很多可做的事,何必一定要找他呢?”血宝苦劝,希望她能改变主意。 “奇了!”月道,“你不是说他快要把功德都耗尽了吗?怎么我就不能去?难道我代天行诛也不行吗?他作恶多端,人家就不能报仇?” “不是的。”血宝叹气,“他上辈子行善也就算了。但不知怎么给他拿了一面宝光镜,是可以种在灵魂里的。这镜子不但保护了他投胎转世都可以保持灵魂完整,而且如果谁要伤害他,都会受到反弹。现在他一念堕魔,镜子渐渐被磨损,但如果杀他的人自己不是完全善良的,心中有恶念的话,一样会被那镜子消灭时最后一记反击伤到。” 月反躬自省,自己的确是不够善良了。但她还是不想放弃报仇。她太早下定决心,以至于现在无法回头。 她问血宝:“至少帮我先找一下吧。他现在在哪?情况怎么样了?” 血宝帮她探知回报:他还在海边,恶贯满盈,就要等着受诛了,并且…… “怎么了?”月看血宝欲言又止的样子,急问。 “离他很近,有一个人,身上带的东西,我不太喜欢。”血宝道。 “什么人?带的什么东西?”月希望它说清楚一点。 “是另一种法器,跟我不对付的。”血宝道,“那个人是青巾军公主。” “哦?我是听说青巾军有个很漂亮的头领。”月道:“怎么是女的么?是什么公主?——算了你先不要去查了。省点力气帮我对付黄铭。” “你还要对付黄铭吗?”血宝惊呼。月遮掩道:“我也不是很确定。我是想万一要去呢?你先省点力气吧。” 血宝无言以对。它看出月入魔已深,而黄铭事件就是她的一个劫。如果她能跳过,海阔天空,以后至少还有几甲子好逍遥快活。如果跳不过,今儿就要死了。 看是看得出劫数,但它也没办法。因为出身障碍,它天然的带着魔性,一定会煞到主人。上次的主人敖玉,就是到了晚年,魔性越来越强烈,再也无法克制,以至自取灭亡。 它也只能祷告月能够自己战胜这次的劫数罢了。或者青巾公主能够早点把黄铭干掉!说起来,那女人不是曾经在军中大展神威吗?怎么迟迟不对黄铭动手呢? 思凌本在瞑目打坐,忽然一惊而起。替她护法的金乌母连忙问:“怎么了?”思凌道:“刚刚有人窥视我。” 金乌母奇道:“刚才没有人来啊!”思凌纠正一下:“不是人,是一股力量,而且跟我身上带的法器刚好相克。虽然我的法器强大,把他赶走了。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金乌母奇道:“有什么法器能跟你的相克?难道是黄铭的东西么?” 思凌道:“如果是他有的东西,何以事先不施展出来?如果是新找来的东西,也没有伤到我,一露面就让我发现了。想也没意思。” 大家讨论一番,也没有个定论。那力量也再没有出现。 其实那力量就是血宝,被月收回去了。青巾军这边讨论也没用。黄铭倒是在打听一些事儿,被青巾军发现了——他在搜集关于九诀的消息! 难道他怀疑思凌这里有的就是九诀?思凌现在面临两种选择:要么以雷霆之势杀了他、要么按兵不动免得刺激他。 辰星劝她选择后一种。思凌犹豫不定。很快官兵那边又出了新消息:黄铭动用私刑来处罚不听话的百姓了!——也是从黄铭一道迁民令引出来的事。话说海盗被打倒之后,黄铭想着海上难免有流人掳掠,防不胜肪。这次打倒之后,保不齐什么时候又有新的浪人来了。 他倒是不认为他自己有责任根治浪人,但是很介意海边百姓跟浪人和平共处!你想啊,明明是朝廷的地界,但是强盗能生活下去、百姓还肯听他们的,这多可怕啊!这种时候,如果强盗想做个皇帝了,那百姓也是分分钟跪拜的节奏啊! 黄铭决定,此时应该把沿海的村镇城市全都取消,至少十里之内,不能有人烟,让海盗想抢都没东西可以抢! 居民全都移到内地,不准往海边去!打渔什么的都别想! 打渔有什么用呢?就算有渔可打,很多海边居民还不是活不下去?就算没鱼可打的内陆,该活的不是照样活? 黄铭一声令下:所有百姓向内陆拆迁!命令一出,百姓哭爹喊娘,不愿意背井离乡,而本来应该配合黄铭行动的官员们也吓坏了。 官员们联名向朝廷打报告:这般如此,如此这般,黄铭好像在胡闹是吧?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他来当东剿大将军,照理说我们都要配合他,可是他指导的……这命令……又实在是胡闹对吧?(未完待续。) 第三章 骑驴私刑 其实黄铭先前就跟太子提过海民内迁这想法了。太子觉得胡闹,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魅力、有魄力、有前途! 他生怕在京中提此事,百官要争个不亦乐乎;更怕消息传到王晨耳朵里,王晨又要让西候传令,叫停这件事,那他面子往哪儿搁? 上次给沐家留脸面的事,太子到现在都还觉得不舒服呢!沐辰星到现在也都还在逃不是吗?太子始终觉得王晨的抉择脑残。 不过太子始终是太子、督国而已;王晨毕竟是皇上。 只要王晨有明令下发,太子总归要听王晨的。太子就想了个主意:先不叫王晨知道!等生米煮成熟饭,看王晨怎么办。 黄铭得了太子的授意,得到机会就把内迁令付诸实施。百姓们不愿意,他就动用了私刑:骑驴。 这是海边很古老的一种私刑:驴子个子小、胆子也小。犯了错的人,半个身子驼在驴背上,半个身子拖在地上。 把驴子屁股一打,驴子就受惊跑了。犯人颠簸摩挲,在街道上来回受苦。而村里的人都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拿根栾树枝,看到驴子跑过面前,就往屁股上抽一条子。驴子一直被打,就一直跑。一直把犯人拖死了才算完。 也有的时候犯人没死,驴子自己先被抽死了、累死了,那就算老天爷放过了他。他可以回家去,以前的罪行一笔勾销。 思凌听说此事,问道:“那么百姓们都不挥树枝,驴子不跑了,犯人就不会死咯?黄铭让用驴刑,人死了没有?” 回报道:死了。因为百姓的确挥鞭子了。 因为当时百姓们没想:你是百姓,我也是百姓。我不能欺负你。 路边的甲乙丙丁是想:哟!你欠我十两银子没还!好你个赖皮,敢赖官府,现在有惩罚了吧?我给你一鞭子。哟!你上次跟我吵架骂我祖宗了!我让你祖宗十八代!一鞭子!哟,这次罚的是个娘们?再拖下去,裙子烂了,上头看得见了。我想看。快吃我一鞭子! 还有些人纯粹就是爱看血的。要是生在帝王家,就是个暴君;要是生在王侯家,就是个恶毒公子;要是生在财主家,就是个混球。不幸生在平民家……他还是个混球,但平常没有条件太混,现在有机会让他暴虐一把,他觉得很爽,那树枝拿在手里,不打白不打! 这么着,被黄铭判了私刑的人,还是被打死了。 思凌深叹:这叫她怎么去打黄铭?什么理由? 难道是替海盗去报仇吗?海盗们本来就没几个好东西。她替海盗报仇,她成了什么人?她难道替这些百姓去报仇吗?百姓们本来就效忠朝廷、没有请你去拯救,如今还肯拿鞭子抽他们自己的乡里呢!叫你多事? 辰星劝思凌:“不如还是回去吧,反正海边也不是我们的本等。” 大鹰道:“不过海边没人把守了。以后可以考虑做海商,只要能解决补给问题、不用岸上接济了,在海上走,朝廷这边没驻民了,估计也没什么驻军,应该发现不了。公主您看呢?” 思凌觉得很有道理。辰星眸光一闪。思凌想想道:“还是再等等吧。” 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百姓的感情有变化的时候。以前啊小偷啊什么的骑驴,人们兴奋得像过节一样,喜悦得简直疯狂。牛如果跑得太块了,有人那栾枝鞭一下没打着,还要紧追上两步,尽个责任。 可现在,人们先还打几鞭。驴上的人哭着惨叫,裤子磨穿露出了皮肉、血染红了下身,人们就垂下了头、鞭子打得也没那么用力了。 愤鹰向思凌请战:“可以去打黄铭了吗?主公!” 思凌仍然道:“再等等吧。”等到百姓终于都不肯举鞭了。黄铭要派军士去打着百姓、逼他们举鞭了,尾鹰也问思凌:“可以去打了吗?” 思凌回答:“还没有。”这个态度让很多人大惑不解。 李烟背着个药篓,从溪边经过,听到辰星叫:“李先生,等一等。” 李烟抬头看,只见辰星拍拍身边的石头道:“没什么事,就来坐坐吧。” 李烟摇头。辰星奇问:“有什么事吗?” 李烟道:“没什么。就是坐那儿太冷了。” 辰星问:“你去采药不冷吗?”李烟道:“走起来不冷,坐下冷。” 辰星无奈,跟他并肩走:“你跟公主相熟。你看她怎么想的?” 李烟反问道:“你了解公主。你看她怎么想的?” 辰星愕道:“我怎么了解她?”李烟也道:“我跟她怎么相熟?” 辰星呵呵一笑。李烟却忽道:“你看黄铭是不是傻子?怎会如此压榨百姓?他就不懂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道理?” 辰星道:“我看他不傻,只是立场不同。” 李烟道:“就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上看,不也应该是剿灭海盗保护百姓才对吗?怎么这样欺辱百姓,就是他官员的立场了?” 辰星道:“是站在朝廷的角度看。你反正不可能完全、永远的消灭海盗的。就像大鹰说的那样,海路有利,总要有人走。走了,就总想在岸上得到补给。朝廷的军力目前无法完全封住海路。那么坚壁清野、不失为一种方法。” 李烟道:“跟搬家比起来,百姓若宁愿留在海边被抢,朝廷似乎不便逼他们搬家不可。否则,有朝廷还不如没朝廷呢。” 辰星道:“所以李先生坐不了朝廷。”李烟回嘴道:“辰都尉是坐得了朝廷的?”辰星一愣,又是呵呵一笑,此话题就做罢。 而很快,黄铭逼着百姓,百姓都不肯举鞭了。内迁行动仍未完成。思凌这才道:“民心可用了。” 她派出青巾军一支小队伍去袭击黄铭,假装败退。黄铭派人来追,又一次把百姓赶在前面。思凌带青巾军大军准备好了擂木,守在山上,看百姓爬上来,并不放擂木。先头的百姓们爬上来,看见青巾军,一怔。 青巾军按着思凌的吩咐,对着百姓比“嘘”的手势,叫他们噤声。百姓们一怔,果然一个都没有发声给黄铭军报信。 黄铭军来得有点慢,青巾军们等得都饿了,但还是严守纪律,精神抖擞。 终于黄铭军来了!远远看到那官兵的装束,青巾军们都乐了! 黄铭军们往上爬,密密麻麻,好像蚂蚁一样,声势惊人。好容易等到黄铭军爬到半山腰以上,青巾军们可以掀擂木咯! “砍砍砍”的一迭声令下。青巾军们举刀砍断了绑着擂木的粗绳。“隆隆轰轰”的,那擂木们哗啦啦的掀下去,巨响连绵,山摇地动,把下头的人都掀翻了。 这埋头爬的人,逃无可逃,被掀翻了,脸就可以露出来啦。 半山腰以上,离着山头,距离不算很远,有人就认出了自己的乡亲们: 咦!这穿着朝廷兵服的、戴着兵帽的,怎么还是自己乡亲啊? 老弱妇孺都有,这不可能是官兵啊!还是乡亲啊! 那些乡亲们丢盔弃甲,找岩石跟树木遮蔽,但还是死伤甚众。青巾军们又不能把擂木收回来的。思凌只好强行插手:她用金声诀把擂木强行震碎了! 亏了她的碎木神功,死伤得到了控制。但这样一来,她也管不了后方了。 后方起火!官兵们借着火出来突袭青巾军!这一场混战啊!最惨的是大家还找不到黄铭在哪里!后来好不容易,看到了黄铭,思凌连忙上前,要杀他。 她准备杀黄铭时,忽然觉得有点不对。用烟花诀可以探知,那边的灵魂是不一样的!果然,趁着她下杀手时,官兵的高手在旁边突袭。 思凌并不至于被这样的突袭就弄死。可是她应对的方式,也让大家发现了:我艹这到底是什么神功?还有之前她能把木头都弄碎也! 我艹这也太牛逼了吧!再自带金光闪闪的buff都做不到这样的吧?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九诀? 具体哪一诀能做到这点,大家也不清楚。可是只有九诀这种等级的神功,才能做到这么厉害的战力吧!大家觉得一代新魔神已经横空出世了。 思凌也被黄铭气得够呛:敢这样玩我?得杀了你才行! 黄铭也不敢惹思凌,就准备拿人海战术淹没思凌。他就躲在后方。 他躲着、指挥着,就听后头有一声问:“黄大帅?” 黄铭应声回头,就有人直接迎面打来!黄铭先是想后退,并且问:“护卫亲兵何在?”他根本就不稀罕直接跟别人打。 可是他很快发现,非常古怪的是,他身边的人忽然离他都很远很远! 难道眼前的敌手学会了缩地成寸的仙法?不,与其说缩地成寸,不如说他们好像都往下一沉,到了另一个空间。 黄铭惊异之余,并没有太过慌乱。他一拳直直的揍向来敌。哪怕来敌是个女的,他也没放松些。这来敌就是月姥姥。 黄铭最拿手就是正拳。他这一拳速度并不快,也没藏着什么诡异的变化,但月姥姥的表情很凝重。她可以预料到黄铭的拳势,但是,不管她从哪个角度闪躲,黄铭的这一拳都可以很轻松的变换角度、再次打来。到那时,她就会处于非常被动的处境。 月姥姥终于没有选择闪躲。她硬接!那一挡,黄铭的拳头却一下子变得像棉絮一样轻飘飘的,就让月姥姥拨开,从她身侧滑过。 原来,黄铭的这一拳只是虚招!他下一招,手臂像大蟒般卷来。 月姥姥总算避过了,没有被这一臂直接卷中。但她还是被拳风扫到,身形急退三步,好不容易在结界边上停下,脸色就是一寒。 黄铭根本就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紧上一步,拳影漫天,争相向月姥姥身上招呼。到底哪拳是实、哪拳是虚?他这拳势,简直可以把她的结界都轰碎。 可是结界到底是结界,哪里是凡人的招术可以破坏的。月姥姥终于认出了他的实拳所在,对了一招,没有能伤黄铭,但她自己总算也没吃亏。 黄铭非常吃惊:他刚才扫中月姥姥的拳风,虽说比正拳击中要少七分力,但也有千钧重。她竟然没受伤,还能再接招?再接招也不落下风? 别说落下风了,连月姥姥的呼吸都没有紊乱的迹象,这叫黄铭刮目相看。 他仔细一想,发现对方打他,不是用实力,而是莫名有一种反弹之力,把他的拳劲抵销了。这让黄铭觉得很古怪。 在他诧异之时,月姥姥身形一晃,消失不见。黄铭一呆,忽然觉得对方一定是欺身到了他的身后。他沉肘回击。 以前他也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每每奏效。哪里知道,那就是明光镜的效果!那让他在紧急时刻,可以洞烛先机。 如今他作孽太多,福报明光镜已经被磨损,预感也不灵了。 他回身再一拳,却打空了。月姥姥也一刀劈向他。 这一刀如月如血,黄铭招式已经用老,不及躲闪,只好身子一弓,双足一点,避过刀锋,不惜用后背迎向月姥姥。 他本以为哪怕被这女人撞一下,也不会受太大的伤。哪里知道血宝魔功,岂是凡人可以揣测!那月姥姥的弯刀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回,直刺他的肋部。 黄铭一口污血吐出。而月姥姥的弯刀也卡在了他的肋骨中。这次黄铭一足中蹴出!他不记得已经多少年没有用正拳、而用脚反踢了。 因为很多年前有瞎子跟他算过命,说他有一日,不用正式攻击敌人,就是他毙命之日。黄铭不记得什么叫作“不用正式”。 像所有故弄玄虚的预言家一样,这个算命瞎子也没有跟黄铭说清楚。到底什么叫作不用正式。黄铭只好尽量只用正拳之类的正面招式。 长此以往,他对于正拳越来越熟练,终于发展到只凭这个就可以应敌。 很多人以为这证明了他为人古板正派。只有黄铭自己知道,他只是惜命而已。后来王晨曾经半开玩笑一般,从后面打了他一下。(未完待续。) 第四章 一点闷气散不去 王晨打黄铭的那一下子,尽管好像半开玩笑,但以他的功夫级别,其实?32??全可以取黄铭的性命。黄铭必须格挡。他如果立刻用向斜后方的招式,可以连格带还击,但他电光火石间心理剧烈斗争之余,还是转身用正拳。 这一转身,回击的速度就慢了。他还没有能出拳,王晨就轻轻一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真的是轻轻的,完全不带任何力量。 王晨就这样轻轻的拍着他,道:“人都说爱卿古板,真的名不虚传啊。” 黄铭知道赌赢了,连忙道:“哪里比得上皇上神功无敌。” 这话虽是拍马屁。但王晨武力值高却是真的。何况他这些年总也不见老,据说也是因为神功的关系,驻颜有术。 王晨呵呵一笑,以后都重用黄铭。从此人人都以为黄铭这人古板。而黄铭自己渐渐的也有些模糊了:到底他的死劫什么时候会来呢? 算命瞎子当时是给了他一个期限的。当然。不过这期限也像算命瞎子所有的说法一样,含含糊糊,不尽不实。 有那么一阵子,黄铭宁愿相信算命瞎子一切都是乱讲。不过左右都是乱讲收卦银,为什么人家不说好听点的、却非要危言耸听呢?害得他给算命瞎子一掌、拍得人家吐血,想想是太过分了一点。 从那次之后,黄铭胸中总有一点闷气,老也散不去。 他也曾按算命瞎子留下来的那古怪的歌谣,推算他的死劫到底什么时候来。推了好几个日期。最近的日期来临之前,他惴惴不安,满身大汗。可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日子就那么平淡无奇的过去了。 后来又有一个日期逼近,黄铭再一次的很紧张。可是那个日子最终也还是平安的过去了。后来黄铭渐渐就忘了还有什么推算了。 也许他不想再经历那样的紧张、他想忘了这件事。他想把算命瞎子的说法一笑置之。可是他始终都没有施展“非正”的招数。 直到今天,月姥姥的弯刀卡在他的肋骨中,他用最后的力气,往后一脚,踢碎了她的盆骨。听着那喀啦喀啦的声音,他想:算命瞎子的话真正确啊! 可是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赶着来跟他同归于尽呢?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你是谁?” 月姥姥也用尽最后的力气和怨毒,把她的名字报给了他。她的姓一入他的耳,他就想到了。 原来是这户人家啊!原来如此。冤冤相报,莫非前定。 他死得不冤。黄铭死去的时候,想:也值了。 毕竟他杀了人家满门男丁,换来自己后半生的富贵。这样说起来,他踢碎的不光是月姥姥的骨盆,应该还有那话儿。 因为月姥姥本是个男娃娃,因了黄铭的杀戮,不得已做女孩儿养的。 事情还是要从黄铭年轻时说起:有个风水先生给他们祖坟规划了一个地方,说七七四十九日最要紧保护住。如果护得住,一生荣华富贵,位极人臣。如果护不住,那么破坏者以后就会杀黄铭、断他富贵。 黄铭索性睡在了坟头地上,以护风水。也真是孽障,护了四十天都没事。到四十一天,长毛打过来了,他只好爬起来逃难。 逃难回来,坟头被毁了。真要毁在长毛手里,黄铭也就认了。居然是被官兵挖作壕沟!黄铭咽不下这口气。 冤有头,债有主,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发号施令的,找机会找了大半年,总算把那人干掉了,出了口恶气。 干掉那人之后,他还是没有发达,反而要背着人命债东躲西藏。 后来他终于又见到了那风水先生。事发突然,风水先生都快转出那条街了,黄铭远远追上去,拦住了问:如此这般,我把那人杀了,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风水先生大惊:你把那人杀了,那么接下去,他们家每一个男丁,都有可能杀掉你。这孽帐非但没有化解,反而越滚越大了。 黄铭很恐慌,暗暗记着这件事。后来他赶上了王晨造反的顺风车,倒也建功立业、发达了。 后来他又见到了碍他风水的那家人,也是家道小康。黄铭寻个法子,捏造罪名,把他家的男丁都抄斩了。 那户人家主母有个遗腹子,不敢声张,当女孩养大,就是月。 月后来得了血宝,辗转回来,终把黄铭找到杀死。 黄铭阖上了眼睛。这战局忽然失了一方的主帅,官兵哗然溃乱。思凌领军掩杀,扭转了战局。 后来他们找到了月和黄铭的尸体。思凌感应到了浓烈的气息:也是九诀之一!曾经来窥视她的,是跟她目前拥有的金声诀、烟花诀属性悖逆的另外一种诀。 可是它到了哪里呢?她用烟花探询、用金声打出共鸣,得出一个最可能的结论:这里的气息太弱了,并非那诀的本体。 那诀只是放出了一点力量,承载在另一件物体上,为月所得。 月身上,九诀的气息很浓重,但是跟思凌这种得了本体诀的气息比,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她跟一个无诀的黄铭打,都需要同归于尽。 可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另一诀,到底在哪里呢?思凌很想得到它。 青巾军们也想知道,打下了朝廷这次的战役,之后怎么办? 跃龙帮的基业,是不是要全然接下来呢?他们等着思凌的指示。 思凌定定神,与韩楚等核心人物商议完毕,得出这样的结果: 接手基业,但不再是海盗,而是商业。 此时朝廷气数未尽,就大肆打出反旗,容易树大招风。 这样做很可能是青巾军被朝廷打垮,而朝廷在打青巾军时元气大伤,被别人摘了桃子。思凌可不想这样。 她决定按心宝商行的路数走下来:暗里是黑帮,明里作生意,还买通一些官员做自己的傀儡,如此悄悄蚕食。 方便时,就去摘别人的桃子!时机真的成熟了,再插起自己的反旗! 这番主张,是思凌的定意。经过她的解释,众人都频频点头,觉得比一开始就硬打,容易得多了。 但一开始,他们还有疑虑。对于具体怎么实施,他们也有诸多的问题。 难得辰星一开始就站在思凌的一边,并且也提出了很多很好的主意。最后这个方案才获得一致通过。思凌私心里还觉得这个方案有个好处是:以经商为主,就不需要她人一定在现场了。 反正思凌对于商业不拿手。她喜欢的是去再找九诀、找她的思啸。 这边大局已定,她可以到各地走走,能找到什么就搬运回来! 嗯!这种四海为家、各处顺东西的生活,才适合她嘛! 她拍拍金乌母的肩:“以前打着战,也不好意思拉你入伙,不知道你肯不肯进。这样子就好了,我们经商了。你以前也是卖东西对吧?现在就给我们做东西。你就是我们的产品经理。” “什么是经理?”金乌母问。这个问题难不倒思凌:“经世济国,理财。只不过我们还不是国,就是个小组织,有点小财,那也需要很多经理人才,你就做开国元勋之一吧。” 金乌母乐于效命。思凌接下去就要去她的旅游寻找之路了,问题还是如何选定同行者。她实在难以决定,索性撅了很多草茎,抓在手里,谁抽中就是谁的。 哗!简直像是宠幸后宫呢!像古代什么大禹还是大舜帝来着?后宫妃子太多了,不知道上谁门好,就驾着牛车,车子停在谁的门口就宠幸谁。妃子为了让牛停过来,就在门口种竹子,还洒盐水,因为据说牛喜欢吃有点咸的竹叶……不知道真的假的! 最后抽中的是辰星、李烟、冰绡、盼盼。 冰绡欢欣鼓舞自不必说,盼盼也喜出望外。鹰尉们一个都没中选,仰天长啸,想要剁手! 愤鹰跟盼盼商量:“你把名额让给我吧。”盼盼不干:“凭什么?” 愤鹰说:“你是女的嘛……”盼盼说:“我可以扮男的啊。我又不矮,我肤色比你还黑。你可以扮男的,我为什么不行?” 愤鹰:“……”大鹰讷讷道:“主公身边,一个鹰尉都不带,不太好吧。” “主公自己就比我们鹰尉们武力值都高了。”尾鹰秉公而论。大鹰:“……”你这小子屁股到底坐在哪个板凳上的?晚上关起门来跟你算帐! 盼盼也道:“父亲从小替我筑基。我自入了跃龙帮,也学了些功夫。人还夸我有武学天份呢!继母也是因此对我特别看不顺眼。我平常就不太施展。但你莫当我是锁在深闺、走个楼都气喘的娇小姐呀!” 她能跟青巾军这一路,没有气喘,人就知道她不是娇小姐了。但她到底武艺如何,人都还没见过。 趁此机会,大家就起哄道:“何妨演练一番让我们看看!” 盼盼夷然不惧。思凌劝一句:“点到为止。” 盼盼向思凌行礼道:“主公莫担心。我如果实在本事太不济,自愿将这名额让出,也不配跟主公同行了。” 这边下场比试。传鹰性子急,就要首先动手。 鹰尉们都让他。灵鹰还再提点一句:“动手时,记住对方是姑娘,点到为止。”传鹰随口道:“我知道啊!” 下场之后,先互相行礼,起手式,然后……传鹰就愣住了:这该往哪儿打? 面门?怎么可以打姑娘的脸!身前?这这好像上上下下都是雷区吧! 小小的碰碰手臂就算了?那,好像也轻薄。 那攻腿呢?这个……下半身好像都不合适…… 完蛋了。这没法打啊!传鹰心一横:我不动,让你来打我总行了吧? 他动也就算了!他不动,盼盼也不动。渊停岳峙,倒有大家风范。 两个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传鹰受不了了:“沈姑娘请?” 盼盼不疾不徐道:“传鹰尉,您请。” 旁观者也受不了了。李烟道:“两位是打架的、还是相亲的?” 传鹰脸一红,就出拳。乃是正拳,虎虎生风。 他没打算真打到盼盼,就指着这拳风能把盼盼扫倒。他就算赢了。 好个盼盼,等传鹰拳出到一半,身子一旋,袖中出双刃,顺势就要往传鹰手臂上削。她倒是没容情! 传鹰叫声好,也不恼:看出她是往他护腕上削的,并没有真要伤他皮肉。 她把后脑空门露给了他。他就回招,指劲透风,要点她后脑。 在场观战略懂些的都忙阻止:“不可!”那里有要穴“玉枕”,点重了,是可以丧命的!当然传鹰出手不会真那么重。但把人家姑娘点晕了,万一留个什么后遗症,也不妥当吧。 盼盼觉脑后生风,已生警惕。腰部一拧,折身下去,对住传鹰的下盘,掼臂出刃!势如奔电,已是杀手。 此招不但锋锐,且有寒气伴之而出,旁边的空气竟微微的白了一白,是瞬间凝成了薄霜。别说旁人,连思凌都一时动容。 传鹰避过此招,已有些狼狈了。盼盼趁势一按地,翻滚起来,再度出拳,这次白霜更浓!传鹰张开两掌,将冷意尽收,啪的打回去。 盼盼接住了。跟传鹰两个脸色都不太好看。思凌道:“可以了。” 她和颜悦色问盼盼:“你这寒劲,是何来头?” 盼盼恭敬回答:“是大当家亲授天霜内力。适才使用的是‘天降玄霜’。” 思凌又问她要兵刃看,盼盼递上,原来是两片薄刃,好似剪刀拆开来一般。 盼盼道:“这是飞燕剪。用海上玄铁锻造的。” 思凌问:“这是哪里得来?”盼盼道:“是大当家赐的。” 思凌便道:“大当家对你,颇为优渥?” 盼盼低头不语。大当家的确喜欢她的美色,有想收纳的意思,但又未必想待为正室。盼盼嫌大当家的老丑,然而继母对她不好、父亲也冷淡,她如果能有大当家的照拂,又确是好事。 当时她犹豫不决。如今跟了思凌的青巾军,她觉得松快。 她道:“我还是喜欢在这里跟着你。”语出由衷。(未完待续。) 第五章 寒燕子 思凌微微一笑,把飞燕剪还给盼盼,道:“适才一战,好比寒燕搏鹰。?32?? 众人也承认,盼盼的功夫,不算差。 思凌环顾左右:“盼盼这次跟着我,没什么问题吧?” 众人都附和。名额就这样定了。盼盼从此并且得了一个外号,叫作寒燕子。 盼盼甚是喜欢这个外号,把父亲那里留下的姓氏都不愿意用了。从此江湖上有很多我,还以为她就姓韩、名燕子、小名盼盼。还以为她跟韩楚是一家呢! 这却都是后话了,姑且按下不表。只说思凌带了辰星、李烟、冰绡、盼盼一路走。冰绡依然跟她扮夫妻。她又问辰星和李烟的意思:“我想盼盼扮婢、谁扮个仆,可不可以?只怕辱没了你们。” 辰星道:“我扮小厮、李先生跟盼盼都扮丫头好了。” 李烟不乐意扮女人。辰星道:“你若扮仆人,人要以为我们的思老爷有龙阳之好,才带上你的,搞不好还跟老爷商量让让贤,岂不更不好看。” 李烟气得满脸溅朱。思凌忙拉他安慰道:“你也别多想。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就是……” 李烟甩手道:“你也别蒙我。这次你也不乐意带上我,打量我不知道呢?” 思凌一愣:“我怎么不愿意带上你了?”李烟道,“你一看我抽中了草茎,眼神就犹豫一下,真以为我看不出?” 思凌“哦”了一声道:“是这样!我想着你留在这里帮将士们治治伤病也是好的,有点不舍得把你带出去。” 李烟道:“他们要治病,你就没个生病的时候?” 思凌道:“我好像比较健壮。”李烟嗤了一声。 冰绡打圆场道:“好了好了,总之一同出去,只看怎么走比较好。” 盼盼也道:“扮这个扮那个,打什么不紧?我扮小厮好了。” 李烟却道:“带这么多小厮出去,咱们老爷身份就太富贵了,也招人眼目。我有个主意,不如这样:我们采办些东西,只说是一家人,一起去做生意,顺便去看外地同样做生意的亲戚。主公还扮作家主,谷姑娘还扮作主母。辰都尉好作个家主的弟弟,跟着游玩历练的,我与沈姑娘同作小厮。” 思凌道:“好是好,只是你跟盼盼作小厮,都太清俊了,竟没个体力人。” 李烟道:“我又有主意了。我们就做精致的生意。左右金乌母也合了香粉。我们就挑香粉卖。再带两个兵士作脚力,挑了香粉担。我们几个是合香粉的,反正我也懂些香粉的行当。合香粉的清俊些不妨。你们看呢?” 思凌听着还行,问辰星主意:“你看呢?” 辰星道:“也使得,就是太麻烦了。”他另出主意道:“依我之见,朝廷本来就鼓励游学。我们就做游学的士子。你与李先生是同窗好友,你带个妻子、李先生带个小厮,另外我是你弟弟,跟着出来见世面。备个书担,也就是了。担中不放几本书也不要紧、我们背不出几句书也不要紧。就当个不上进的士子罢了。” 思凌欢喜道:“如此更好!”问各位:“你们说呢?” 众人陆续称善。思凌就与李烟都换了士子衣袍。年轻读书人,本就有很多清俊的,他们这样的扮相也不违和。 思凌想,这次出去,不知寻到什么,总之再回来,下次出去再换一批人、再换个造型。如此倒是好玩。 她没有想到,不用等下次再换,她的同伴就又添了新成员。 那时众人按思凌感觉到的模糊气息,一路往南去,经过一个小镇子,名为苗儿镇。有个人正在镇上卖艺。 思凌看那人空手能劈开石块,叫声好。李烟却嗤笑一声:“那石块,连个顽童都能劈开。”思凌顿悟:“难道那石头是……” 她“是假的”几字还没有说出来,那卖艺的一步跳到她面前,叫阵道:“兄台们说得大话,想也是能打的,那来打打!” 辰星一皱双眉,挡在前面道:“何用我兄长,我都能会会你。” 李烟笑道:“我与林兄都好文字,林家阿弟却是好武的,倒不妨打斗打斗。” 正要打,后头帐篷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埋怨:“怎么就打起来了?你太空是吧?嫌饭碗捧太稳要打翻是吧?” 卖艺的不服道:“是他们先砸场子的,不是我!” 那尖细声音道:“肯定是你啊!你个神经搭在血管上的家伙!” 那卖艺的还是气呼呼的,但慢慢把拳头放下来,意思是不方便再打了。 李烟注目那帐篷道:“是腹语吗?倒是真功夫。” 他意思是,卖艺的不想打了,特意用腹语之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卖艺的目眦欲裂:“你说什么?”一拳朝李烟打去。 这一拳虎虎生风,倒是真功夫。辰星架住。两人交上了手。这个夸口胸口碎大石、那个实能空手入白刃,看得围观群众们目瞪口呆。 卖艺的原没有把辰星这个小朋友放在眼内,左手往下一沉,右手往上一带,盘住他,左右照应,磨牙霍霍,大喝一声“倒!” 辰星的双臂已给他捉着,发现他力气奇大,一时竟不好挣开。他机灵之极,脚尖一挑,将地上另一只破碗直接踢起来。这破碗虽非什么厉害暗器,但要是打中了眼睛,轻则要破相,重则得瞎了。 卖艺的被迫得侧身闪开,那破碗自他旁边飞过,打进帐篷里,哗一声,把帐帘掀起来。咦,里面好像没有人?那个尖细声音的人呢? 卖艺的掣出单刀,辰星也拿起剑鞘。卖艺的道:“你亮出刀锋来!”辰星则道:“我亮剑锋就是占你便宜了。剑鞘就够了。” 卖艺的怪喝一声:“哇呀呀,你小看爷爷!” 辰星怪他说话占便宜,有意要让他看看厉害,直接拿剑鞘打他。 卖艺的单刀一来,辰星剑鞘把他单刀打开。卖艺的叫了一声:“似棍子!”那意思是怪他拿剑鞘打刀,反而是占便宜了。 但辰星跟他这一对,也不好受。他力大无穷。 辰星手臂被震得有点发麻,力气就使不出来,只及得上平时的一半。 卖艺的进步追击,辰星将身子一闪。卖艺的单刀一沉,辰星又一架,“嚓”一声,把刀给崩缺口了。 卖艺的大怒,拿着豁口的单刀跟着进招。辰星叫声:“不错!”剑鞘一挥,轻灵翔动,追星赶月,卖艺的不提防,仍普通抵御,等发现不够用,已经来不及了,“啪”一声,辰星剑鞘打在他肩膀上,他一条手臂垂下来,暂时不能动了。 围观的都齐声叫好。卖艺的垂着膀子,满脸怒容。 辰星问他:“你还不服气么?”卖艺的想了想:“你也是真本事,我服气。”又道:“你功夫这么好,是要去做武状元的吗?” 辰星看那卖艺的是个粗人,又且憨,正不知如何回答。那卖艺的忽道:“咦!我的锃锃怎么不作响了。莫不是被打死了?你们赔我的锃锃!”说着钻进帐篷。 思凌问辰星:“你打死东西了么?”辰星摊手道:“你看帐篷里何尝有人?也不知何物,连我也不知道的。” 李烟道:“好!这会儿轮到上讹人戏码了。” 思凌道:“你总是当人家骗子。他明明是粗人。” 李烟不服气,就把地上的碎石拿起来。思凌拿在手里,先还不觉得怎样,只不过略轻一点儿,并不很明显,手感明明还是石块的。 但用力去掰,才发现,它比普通石块容易碎得多了。 那卖艺的在帐篷里一顿找,不响了。李烟道:“仔细他莫不要逃了。” 卖艺的钻出来,一脸怒容道:“你这人说话只是触气!我逃什么?为什么要逃?你与我打一场!” 李烟道:“有本事你与我赛场文。只以你能耐的对我不能耐的,算什么好汉?” 卖艺的抓着头,一时没绕过来。李烟又道:“你的锃锃没事?” 卖艺的道:“嗯。他胆子小,躲起来了。” 李烟道:“有没有受伤?拿出来我看看?” 卖艺的道:“咦,我为什么要给你看?” 李烟激将道:“你不给,因为本来就没那么个东西!” 思凌等人都知道他是有意激将了,都笑笑不插手,就看着两个打乒乓似的、一来一回的斗嘴。那卖艺的被逗得暴跳如雷:“怎么会没有!我拿给你看……呃,”忽然泄气,“我不能让你们看。” “那也成。”李烟拿那石块道,“你自己做了这玩艺儿当石头打,骗人!我就到处跟别人说去。你不要脸!” 卖艺的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这是做出来的?我爹说用这个打,不伤手。我力气大,可还要省着花。” 李烟看他也没个廉耻,大约是被他爹磨没了,只好问:“那你爹呢?” 卖艺的颇为伤心:“死啦。”李烟没奈何:“那你爹说没说让人知道了怎么办?” 卖艺的道:“他说跑。跑到其他地方,先打一阵真石头,没事儿以后,再打假石头,好保护我的手。”说完之后,愣了愣,跟李烟他们面对面的呆了一会儿,猛然醒悟:“那我跑啦!” 他收拾东西,思凌他们帮着他收拾。帐篷里有个东西,他忙忙的拿布盖了,塞在笼子里,思凌也不介意。他跑了,思凌他们帮着他跑。 他回过头来说:“谢谢。”思凌道:“不要紧,我姓林名斯。”又介绍了一圈假名,问道:“你呢?” 他道:“我叫铁娃娃。”思凌微微一笑:“爹娘取的?” 他道:“正是。”笼子里有了些动静。他道:“那……要不我把锃锃给你们看?” 思凌等人大喜:“拿来看看吧。”他道:“那你们不要吓到。” 众人都摇头道:“不会不会。”就看他拿出个东西,虎头龙角,好不威武!身上还挂个牌子:地龙! 再仔细一看那虎纹都是画上去的。应该就是江湖骗子拿来做怪兽展览的那种骗术。可是再仔细看,去掉画的纹路,那东西仍然身如蛇、头长角,不是凡间任何见过的物种。思凌惊问:“这个……是什么?” “你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也尖声尖气的回骂。众人大愕:“它……会说话?!” 铁娃娃也没觉得怎么样:“嗯,它会说话!” “说话哎!”众人努力要找出原理,“动物怎么会说话?” “会啊。”铁娃娃觉得他们大惊小怪,“英武都会。” “你是说鹦鹉啊?”众人道,“那个不一样。鹦鹉是学人说话啊。” “锃锃也是。”铁娃娃道,“他学的是我爹。” 众人盘问再三,才知道这一干卖艺的误入一个地方,遭遇怪物攻击。其他人非死即伤,倒是铁娃娃抓了一只怪物带出来,因那东西发声锃锃,就以之为名。 除了铁娃娃全身而退,还有铁爹,因了娃娃救持,保住性命,只是也重伤。他帮铁娃娃将那东西打扮为“地龙”,跟铁娃娃说可以展览赚钱,就咽了气了。 那锃锃跟铁娃娃父子久了,学了些铁爹的口头禅,平常遇到合适的诱由,就一句句重复出来,代铁爹管教铁娃娃。 思凌等人听说有个怪物聚居处,倒也兴奋。如果有九诀下落最好。如果没有,也当去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啦!他们便问铁娃娃还知道那地方否?肯回去否? 铁娃娃道,知是知道的,但他爹不许他再去了。 思凌等人极力劝说:“我们有本事,去了不妨!不会死,还能帮你爹报仇。” 铁娃娃指指辰星道:“他本事是好的。”却不信思凌等人:“你们也能打?” 思凌等人只好一人给他略露了一手。铁娃娃诧舌:“你们也会变把戏!” 思凌无奈道:“你只说我们这本事,去不去得?” 铁娃娃道:“去!尽去得了。我就带你们去。” 他就带他们南下,到了一处,先还知道名字,叫霁云岭。再往里去,重谷覆峰,也不知名字了。(未完待续。) 第六章 一大片地龙 冰绡本事较弱,先留在山民家中。思凌等人跟着铁娃娃入岭。 那32时已经是晚上。众人艺高人胆大,也不怕,耳听水声轰轰,不知是哪里的山瀑,好比奔雷怒吼,震耳欲聋。面前都是白云。 铁娃娃认路倒熟,带着大家三转两转,到了高处,云已经在脚下。月光照在云海上,灿似银雪。时而风来,那银涛汹涌澎湃。上头则碧空湛湛,月朗星稀。 南边的空气,又比仁岭湿润柔和。但铁娃娃带大家钻出数箭之远,忽然寒气逼人。但见直壁连云而起。那峭壁上霜雪与白云都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鼻端闻见清香,乃是大片老梅,好像都有百年以上了,虬枝如铁,花影娟娟,暗香浮动,真不知道天地之间,怎么会来这样的清境。 铁娃娃神情紧张,警告:“要来了!” 听见一片嘁嘁喳喳声,一群虫子爬出来,都是“锃锃”那样的地龙。 这地龙速度倒也不快,可是不知怎么能有这样一大片的!让人看了头皮发麻。 它们是冲着梅花来的。月亮把梅影绘在山壁上,它们就低头去啃,嘎吱嘎吱的把梅影都啃掉了,梅花就没影子了。 没有影子的梅花,就渐渐枯萎了。思凌“呀”一声:“这么奇怪!” 正说着,那些地龙们也发现了他们,把身子往后一缩,打算攻击的样子。 思凌他们也忙进入应战状态。那些地龙看这些人类似乎是有本事、很能打的样子,一时不敢上前。 终于有一只体形很大的地龙一声怒吼、排众而出。它头上也有两只龙角,但是比人家的大;身上也有一身黄毛,但比人家更光亮。 “看来他是王?”盼盼道,“主公小心!” 那地龙四足蹬地,张开血盆大口,借着一蹬之力朝盼盼扑去。 盼盼大惊,忙往旁避。那地龙王一记扑空,再次猛扑过来,用龙角对着盼盼顶。思凌哪能任它逞威,就挡在了盼盼面前。 地龙王想用龙角顶思凌,思凌身影摇动,无数幻影重叠,摇动不定,把地龙晃得懵了,不知道该袭击哪个。它胡乱选了一个,理所当然的扑空。 思凌占了上风,不等地龙王再逞威,大步向前,身边一圈幻影就好像是佛菩萨头上的光圈,似缓实速,一下子到了地龙王面前,一记劈出。 地龙王飞了出去,思凌身影再闪,抓住龙角,双手一动,扔到铁娃娃面前。 铁娃娃有样学样,也抓住那两只角,双手猛的一扯,“哗啦”一声,就好像撒开了布口袋,把地龙王的整个身体都撕成了两半,鲜血内脏都溅了出来。 李烟仔细研究那溅出来的内脏、还有地龙的身体特征,若有所思。 其他地龙一见王者被撕,都大为震恐,但反而更激直了凶性。 它们朝思凌等人大扑过来。铁娃娃等人高声呼喝、手打足践,杀这些东西,忽听怪声作鸣,他们人还不觉得怎样,那些地龙却痛苦的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全部死去。原来是思凌发动了金声鸣。 思凌这次是定点发射,主要针对地龙们。但能力不算特别好,所以人还是能听得见一些声音,用内力抵抗之后,不会受伤而已。 她怕误伤人类,也不敢大范围扫射杀伤声波。思凌是把声波收束在筐口大的范围,在地上来回扫射。 偶有落网之龙,铁娃娃他们补一拳一脚,地龙们也就完蛋了。 这些地龙全部打倒,李烟研究一番,也有了答案: 这些所谓的地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地虫变化而来。它们的基本特征,根本与地虫一样!只是为什么外表会有变化、而且如此凶悍呢? 这一点,思凌有答应:她嗅到了九诀的气息! 她令众人四散站开,替她掠阵护法。她自己用金声诀与烟花诀,轮番要逼出此中隐藏的一诀。铁娃娃悄声问辰星:“什么叫掠阵护法?” 辰星一时也不知怎么说,稍微解释两句,铁娃娃道:“那不就是躲在一边?” 说时迟那时快,思凌用双诀遍搜,终于搜到了一种气息! 那气息属于九诀,同时又是烟花、金声二诀所不喜欢的。 这气息跟思凌在打坐时偷窥的气息很像,但是又更深厚!可见这驱使地虫为龙的、跟帮助月姥姥进阶的,都属同一力量源。而藏在山中这个,才是本源! 思凌搜到那本源所在,眼看要把那本源逼出来了,忽听背后一声叫好:“你有本事!好!” 喝采声中,思凌转过身去,定睛看清那叫好的,竟然是铁娃娃,不觉一愣。 原来那铁娃娃不甘心掠阵而已,悄悄往前,被那隐藏的某诀所趁,竟把他心志也迷住、赋予他大力。 铁娃娃的出现,大出思凌意料。铁娃娃趁此时机,抖开单刀,霍霍攻向思凌下盘。 他这一次功力的提升,岂止一点点而已!思凌稍一疏忽,饶是立即滑步闪开,袍角也“嗤”一声被撕去了一幅。 辰星等人都要上前。思凌知道厉害,喝道:“你们都别过来!” 铁娃娃诵江湖切口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他也不知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走江湖时听熟了的,现在像鹦鹉一样喝出来。只是他喝的时候,手还对外朝思凌摆了摆。 思凌感觉:此人就算被诀力迷了,还是想要我逃走的,看来他本性忠厚。 铁娃娃的确不想伤思凌,但是被诀力驱使,自己做不得主,把全身解数施展开来,一口单刀舞得像泼风一般。 反而思凌因不想伤他性命,有几招最厉害的杀手招式也不愿意使用,结果束手束脚,竟渐走下风。 辰星在旁边看出厉害,喊道:“你不认真,那我就上了!” 他说着果然纵身而上,一口切金宝剑,朝铁娃娃的要害之处直攻而去。铁娃娃对付思凌与辰星的左右夹攻,左支右绌,渐落下风。 那盼盼也想上前协助战局,却是功力太弱了些,一时之间哪里凑得上去? 激战中,忽听得哐当一声巨响,铁娃娃的单刀被辰星用巧劲带过一边,可是他的宝剑也被荡开。他这一招本是一招三式,深有后招的,剑一歪,铁娃娃弃刀用掌。那双掌竟好像是铁刀一般。 双掌趁虚而入,“唰啦”把辰星的上衣划破。盼盼一声尖叫。 思凌没容铁娃娃伤害辰星,已经将烟花匕一挺一划,顿时铁娃娃的小臂上反而出现了一道伤痕。思凌剑招再变,换成了“白蛇吐信”,明晃晃的匕尖指向铁娃娃的喉头。 铁娃娃一个大弯腰、一招“斜摆柳”,身子不知怎么能比盼盼还柔软,转了半圈,倏然一掌反削出去,对付思凌。 哪里知道思凌的烟花匕变幻莫测,迅速挑开铁娃娃的虚弱反击,转而直刺铁娃娃。 铁娃娃血流如注,斜身出去,很快倒地。 异诀放开了对他的控制。铁娃娃恢复神智,道:“咦,为何要刺伤我哩?” 思凌等人横刃当胸,一边防备着其他的攻势,一边问他道:“你刚才袭击我们,有记忆没?” 铁娃娃仔细想去,恍恍惚惚,是有印象的。他自己讶道:“奇怪,我为什么要袭击你们咧?” 思凌知道说深了他也不懂,但道:“这里有个怪东西,它能叫其他动物,包括人,忽然可以打得很厉害、而且很想打架。” 铁娃娃道:“我也觉得我变得很厉害……不过怎么还是打不过你?” 说话间,他们处理了铁娃娃伤口。原来只是血流出来看着吓人一点,其实并不重。 这也是思凌不愿意伤他,只是打消他的战斗力而已。铁娃娃回想起来,也记得:“你一剑刺来,我以为要死了。忽然就有鸟从我身上飞去了,之后我就坐在地上了。” 思凌本可以一剑戳死他,但却留了性命,铁娃娃心中受用,道:“以后我都服你!林哥!” 盼盼道:“你怎么可以叫他哥?”铁娃娃问:“那叫什么?太难了,我学不会怎办?” 思凌含笑道:“就让他叫吧。”铁娃娃大喜,又叫了声:“哥!” 那时山风徐来,思凌袍袖飘飘,在山壁上反复踱步,道:“在这里了!” 原来山崖后有一口寒潭,正是潭中寒气孕育出了寒梅。那潭中有异诀,正散发出寒气。老梅根攫了寒气去,作自己的花。异诀因此派遣地虫化为地龙,去嚼那寒梅的影子,夺回灵气。 理论大至如此,而思凌追到现在,连那诀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好不憋气! 她立意要逼出寒诀,又拜托辰星等人站得远些。她好使出浑身解数,那金声、烟幻,毫无顾忌往潭里打去。潭里隐的那诀,果然吃不住,虎跳出来,凝成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上肢一晃,似拳似掌,往思凌劈面打来。 辰星在旁帮眼一看,这一招好像是普普通的北派长拳,但隐含着擒拿手法,甚至还看得出一点的罗汉神拳的影子,不禁大为担心诧异,招呼思凌道:“上心!上兵刃!” 他还有点恐怕思凌碍于江湖礼数,对方不用兵刃,那自己也不用,岂不吃亏? 思凌一声“省得”,早亮出烟花匕。以九诀之一对九诀之一,并没有占人便宜。 那异形虽然是空手,四脚百骸实比人类的拳掌利害得多,不输兵刃。 说话间,那水桶般粗的拳头已打了过来。若非是幻成了拳头形状,直要被当成是条巨蟒的。思凌横匕一削,异形双臂一张,便听得叮当一声,火星四溅。原来那异形非只狂妄,还很奸诈。 它看起来攻的是拳掌,实际上掌中一突,射出两个尖尖的触须,就仿佛是判官笔一般,点向思凌要穴。若非思凌应对得当,还要吃亏。 如今触须尖端顶住了烟花匕,发出金铁相交的脆鸣。思凌立刻借声起意、纳进金声诀。异形则左边触须一顶、右边触须飞快移动,一边用特殊的震颤来对抗金声诀,一边趁着思凌烟花匕被牵制的空档,痛下杀手。那右边的触须闪电般向她胁下点去。其势之阴毒狠辣,举世也是没谁了! 幸而思凌也是了得,胆大心细,格外留神。当下手臂虚晃,利用烟花诀虚虚实实、不可捉摸的特质,将它脱出。双方都以快抢快。异形那触须指向思凌身侧愈气穴,还未用实,思凌的匕光一挑。异形触须连思凌的衣裳都没沾上,思凌烟花匕已经指向他的腹地。 即使身为异形,那里也仍是要害。这招攻敌之必救,异形只能将触须后缩,立即跳起,先往腹部格挡,这样半攻半守,才化解了思凌这一凌厉的招数。 盼盼看来,这两条身影倏合倏分,只不过一个躬身、一个跳起。辰星却看出这一招之间,两人都使出了不世出的绝学,过了性命相搏的一式。 他再也按捺不住,跳进场中,却觉天旋地转。 原来思凌已经全力施出烟花诀,在场外的人看不出来,进入场中才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这一个人,就好像是一整座大型的八卦阵。就连诸葛孔明都难以近她的身了。 辰星早知九诀不凡,哪里知道这般厉害。他没有打招呼,就硬闯进去,眼前一黑,心底一寒。 旋即腾云驾雾的,他又被送出了阵外。自是思凌救他。 辰星自此知道厉害,再不敢擅自闯阵了。其余人等,自是一样。 却是阵外看阵中打斗,不受烟花诀影响,份外分明。思凌匕尖挑起一朵锐花,唰唰的连环三剑,疾风暴雨一样向异形狼狠攻去,到了要紧处,简直是只见光采闪动,看不见人影,那锐光之利,好似一朵花有几十片瓣、也即几十口小剑从四面八方杀向一点似的。杀气纵横,把异形身 形全都笼罩。这两大高手近身肉搏,一寸短一寸险,无论哪一方稍有应对失宜,立刻就有丧命之虞。看得人眼花缭乱、怎不惊心。(未完待续。) 第七章 血杀鼠 思凌一匕紧似一匕,眼看稳占上风。那异形忽起奇招,以一肢拄地,另外一肢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反转,杀向思凌。 原来它一开始各种机能都仿照人体。人打久了,产生惯势,只当它就是如此运作了。谁知它忽然出其不意的反向一击,眼看要刺中思凌小腹。 思凌吞胸吸腹,烟花骤放。那刺中的不过是虚影。她反而趁对方来不及换力变招的瞬息,烟花匕再进,将它直接削开一个大口子! 顿时血光喷出来,就好像月姥姥弯刀上的红宝石那么红。这异形当然没有真的血。喷出来的只是它的灵力。这灵力一失,它再也保存不得变幻出来的形状,就现出原形:竟是个动物! 那动物看着像只老鼠,然而体形极其高大,有如七层的宝塔。更兼动作迅速,来往如风。 辰星识货,惊呼出来:“血杀鼠!” 此物是九诀中的血杀诀,以鼠形为本相,以血为色,无情以甚,故侵人若至寒。它被思凌逼出本相,大是恼怒: 单是个人类也就算了,大不了它认主。可是这人类身上还带有金声、烟花二诀,是它看不上的! 它总觉得金声与烟花靠幻形与幻声现世,太假了,不像它杀伐都凭真本事。 被金声也烟花承认的人类,怎么可以作它血杀之主呢?它在空中打个转,滴溜溜变得只有一只虱只大小,跃入寒潭。 潭中寒气渐渐散去。思凌再找,找不着它。 它已经遁走了。留下思凌在那里顿足:费了大力气,还捉不住它! 辰星安慰她:“能跟它打个照面而不死,就不容易了。还有,至少见到它本相了,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也不错。” 说起这个……思凌道:“我不止看见它本相呢。” 辰星“哦”了一声。思凌道:“我好像还看到了它原来的主人。” 她恍惚之间,见一个人,把血杀鼠抱在怀中。 那血杀鼠也不凶了,就好像一只调皮的老鼠。主人轻拍一下衣襟,那血杀鼠就探出脑袋来,耸动着鼻子,一溜烟就窜在了主人的腿上,又是嗅、又是蹭、又是吱吱叫个不停,非常亲热,举止灵活逗趣。 那主人身边有数位美人,似乎是娇妻婢妾之类。主人向她们展示这只宝鼠。她们有的胆大,道:“呀,真可爱!”还有的怕老鼠,吓得失声惊叫,逗得主人哈哈大笑。那主人也是卖弄,便道:“小红!这里地方宽敞,你可以显现一下你的原身,给她们见识见识。” 那血杀鼠非常听话,在空中一纵,快得像打了个闪,摇身一变,就幻出本来面目,头大如斗,血盆大口一张,里头尖牙密布,如刀戟般森森然,令人望而生怖。再发一声吼,震得所有人耳膜隆隆作响。 那几个美女,任凭胆大胆小,都花容失色。 只有主人,背手而立,深情道:“好鼠!” 思凌看到的记忆,到这里就完了。她说给众人听。 众人都道:“照这样讲,血杀诀应该是被你慑服了,怎么还不认主呢?” 金声、烟花二诀自己知道跟血杀诀不对付,悄声向思凌道歉。 思凌道:“这也罢了。它性子倔,不肯认我,咱们以后再试试。能行最好。不行也只好算了。先出山罢。” 正要出去,李烟看到地上积水,微“咦”一声。 原来是思凌重创血杀鼠之后,那血光溅出来,落在地上,形成一汪汪的积水。 细看那水,果然跟普通水不太一样,竟微微闪着荧光。 思凌道:“这是什么?”李烟让大家先别碰,他自己搞了只动物丢进去。 现场猎杀动物他还嫌麻烦,就用那被杀得满地抛尸的地龙尸体,就地取材的丢了一只进去。呀!别看是尸体,丢进那水洼中不久,肌肉僵化、很快骨肉分离! 李烟点头道:“就是了。”原来那血杀诀哪怕只是漏出一点儿,跟水溶在一起,也能成为剧毒。收集回去,可以拿毒药使的。 于是众人帮李烟收集这些毒水带回去,当配毒药的原料使用。李烟又道:不但毒药。有时候中了火性的毒,可以拿这个配解药的。 众人一发欢喜。便帮着李烟削木取水。剩下一些有毒物残留在地上,难以尽数取去。盼盼道:“不如削土覆在上面,省得人踏上去?” 思凌问李烟:“土要覆多厚?若放任不管,它要多久消尽毒性?” 李烟道:“其实放着不管,它慢慢的也就浸到土下了,大约五、六个月吧。土下还是有毒。但看这里这么偏僻,也不会有人特意挖到土下以至中毒的。倒是要覆盖它的话,总要覆到五寸以上才行。这么广的面积,总要挑九个立方罢。” 辰星道:“那也不是很多。”铁娃娃也点头。 思凌道:“用不着。”便以烟花诀设了烟花障,道:“有这障眼法在此。就算我们走了,它大概也能维持大半年,可以让别人不进来了。免得挑土。” 辰星道:“只怕有能人到此,看见烟花障,以为有什么好东西,越发想进。” 思凌道:“真的有那种人,让他进来中毒,也是活该。谁叫他们仗着有本事就乱闯。”辰星一听,看了她一眼;盼盼想说“你何尝不是带着我们乱闯”,不好意思说。李烟则维护她道:“主公有天命在身,又不一样。” 思凌道:“真有天命,我把那血杀诀终归得收了。放任它在外头,总是不甘。” 辰星劝道:“罢也!凡人有一诀就喜出望外、更改人生了。你有两诀在身,已是异数。复得陇望蜀,莫把福份折完。” 他说的话难听些,好歹出发点是好的,一心为思凌。 思凌笑道:“都说我有天命在身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实在不行时,不强求也就罢了,何至于就折完呢?” 李烟也道:“真要怕起来,坐在家里片瓦也要打破头的。” 盼盼触动心事,也是点头。铁娃娃不太懂,总看别人点头,他也点头了。 辰星也笑道:“看你大局上还是小心的,只是轮到自己要办什么事,就一头往前冲罢了,亏你命好,到现在也没死。” 思凌道:“原知我命好了。只是你们退后些,莫要我没事,反连累了你们。” 李烟摇头,且收束好储毒水的木器,都叫铁娃娃背了。口都用泥絮封严,不叫毒气外泄。那铁娃娃梆琅当郎,背上背了许多木器。盼盼掩嘴笑道:“像是卖叫蝈蝈的货郎。” 他们就出村去,到了寄放冰绡的小村,却见小小的村子忽然多了很多人。问起,原来外头在抓叛逆,外头的山民们就也往山里躲了。 思凌等人心里有鬼,倒想看看这抓的是什么叛逆、怎么个抓法。 外头有个潍村,村头上一户姓萧的人家,不过土墙茅屋竹篱,今儿倒热闹,家旁边围满了第一波的干将。 那第一波人把萧家控制住,整个儿铁桶般,不放一只麻雀出入。 第二波攻击来了,几百匹铁骑声势汹汹、踏着农田中收割完了还没来得及扎起来的稻杆、以及雪白残霜,向萧家包围而来。 村门口,第一波的小头目钱大大,耸肩谄笑,同着几个大头兵、小混混,怎么看怎么獐头鼠目,已经恭候多时了。 那第二波的骑兵,拥出一个少将军,倒是粉面朱唇、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手臂一挥,不可一世道:“叛逆王允之子,现在藏于何处?” 此人是太子如今的心腹臂膀,名为安小羽,竟然出现在一个小村庄。这且罢了。他说的王允,不但跟王晨同姓,更是真正的开国功臣之一,被封了修王。然而流露出不服太子的意思,被太子打为叛逆了。 当时王晨曾表示,修王王允功劳巨大,就算有失检点处,也情有可原,着革去京中武职、发落地方上思过即可。 谁知太子明里听话、暗里下辣手。趁着王晨反正也是遥控指挥鞭长莫及,先是真的搞死了王允,然后斩草除根,派心腹安小羽来追杀王允的孩子。 王允把孩子托给至交萧宇,仍然被安小羽找到。那孩子太小了,连名字也还没取呢,就叫个小宝。 安小羽既亲身来此、嚣张动问,小头目钱大大匍匐地上,低声下气回禀道:“控制住了!将军随标下来。” 他想站起来,但是安小羽的气势太强了,他腿软,一时站不起来,以至于倒退着爬了几步,腰还是弯得低低儿的。 安小羽跟着他,直奔萧家。钱大大指着道:“安将军,就是这儿!” 安小羽冷哼了一声:“一旁站着!若有差池,小心你的狗命!” 钱大大一怔,想着,还没有得赏赐,就先要小心狗命。乖乖隆的咚,这差使可不好当。心里不舒畅,脸上还得陪着笑伺候。 那安小羽下令:“来啊!给我拆篱笆拆屋,把人拖出来验验!” 众骑兵一声得令,一拥而上,瞬间就把篱笆给踏平了,正当要拆屋之际,听见女人孩子惊恐的叫声,又听一声“住手!” 便见一个猎户打扮的中年人从屋中抢出,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手里操着一把猎刀,身着兽皮衣,站在那里如一座山,抡起刀来虎虎生风。 他几刀砍退了最前面的三名官兵,身手颇为不弱,吓得那惯了仗势欺人的官兵,不得不后退。 安小羽则是眼里发光,终于遇上了对手、而且还称出了对手的斤两,一脸狞笑,双足一跺,从那菊花青大马上掠身而起,一拳打向猎户萧宇! 顿时漫天拳影,空气中寒意肃杀,笼罩了数尺方圆。 他这一拳好像奔雷一般,轰出了惊涛拍岸的气场,一波比一波强,封住了萧宇左右腾挪的走向。这是惊涛拳! 萧宇满眼都是恐惧,如见了死神本身,牙齿打战,被这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当胸压制,受不住这威猛巨涛。 但他还是勉力顶住,把力道沉凝,手里猎刀逼出锐气,卷刀狂舞,倒也白光霍霍,可以后继乏力,一下子就力乏了。 那刀势徒劳无功,被安小羽破解。到最后他就像个莽汉拿把菜刀乱砍,被安小羽全然压制。他总算知道事不可为,面似槁灰,想退回屋里,却惊涛拳追着他无情涌来,那力道如漩涡来回拉扯,几乎把他心肺跟肉身一起撕碎。 萧宇魄散魂飞,被惊涛拳砰然击中,一下子骨碎血迸,狂吼一声,像断线风筝一样飞进屋里,把茅草墙撞塌,碎土飞扬,一下子迷了人的眼睛。 待尘埃初落,可见阳光照进了屋内。萧宇满脸鲜血,拖着五脏尽碎的身子,勉强爬到妻子身边。他妻子惊恐异常,伸手与萧宇毫无血色的双手相握。身后躲着两个孩子,也是吓都要吓死了。 萧宇看了看那两个孩子,蓦的低头断了气,死状甚惨。 那两个孩子嚎啕大哭,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安小羽接过属下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手,目光视妇人为无物,直视那两个孩子。 说是要追一个孩子,这里却有两个。这两个中,只有一个是正主儿。 对于安小羽来说,这并不是问题。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只要杀就好,谁在乎是不是多杀一个呢?杀一双,他们路上还有个伴儿! 安小羽又举起了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杀! 他那拳势所极,眼看要把两个孩子捣为肉糜。妇人已被拳风打开。那两个孩子都背过气去。这关键时刻,只听一声嗤响,有利刃穿风而来。 安小羽猝不及防,衣襟被此物穿过。原来是思凌的烟花匕。 安小羽不意会有此阻拦,又惊又气,挥拳格打。 那辰星、铁娃娃等人,也自和官兵们战在一处。 思凌更不打话,独对安小羽,出招不容情,匕匕是杀手! 安小羽应付得手忙脚乱,不知她是何来头,忽听钱大大一声惨叫,被铁娃娃打破头颅,横死当场。(未完待续。) 第八章 疯婆子 安小羽一时疏忽,被思凌又刺中一匕。这一匕正向胸口。安小羽一个“铁板桥”将之化解。饶是如此,胸口也给锋刃划破,淋漓的鲜血染红了衣裳! 安小羽最好洁,气得痛骂一声:“你个疯婆子!你干什么!” 思凌凤眼圆睁,斥道:“你个妇女儿童都要残杀的恶魔!纳命来。”一声未了,又发奇招,那匕光如白虹贯日,锋刃直指安小羽的咽喉。 这安小羽本该恶贯满盈,却是命不该绝。忽然一道血光飞向他。 竟是血杀鼠,在山中逃脱了思凌,受杀机的牵引,来到此间。 安小羽眼看死到临头,那绝望愤怒的恶念,引来了血杀鼠。血杀鼠欲认主! 思凌吃了一惊,和身扑上,要把血杀鼠挡开。 安小羽也吃了一惊,不知那血光为何物,只当是来杀他的厉害兵器,而思凌却替他挡在面前,不由他不暗想:“怎的她又救我?” 思凌一挡无攻。但闻劲风飒然,血杀鼠从她身边掠过。 血杀鼠深恶她携带的烟花与金声,被她一拦,认安小羽为主的心意更坚。 忽然又有一人跃入场。乃是辰星。他手往安小羽背上一拍,强行替安小羽把血杀鼠震开。血杀鼠在空中打个转,威胁的吱吱一声,知今日不行了,也只能遁去。却留下一道血光,环安小羽一转,与安小羽自己的气机相结合,竟把辰星的手震开。 那血光便与安小羽融合。就如月姥姥只得了一颗宝石那么大的血杀灵力,就能搏杀黄铭一样。这安小羽也瞬间得到了灵力提升。 他只得一道血光,就感受到这么大的灵力。可以想见如果刚才直接把那大团本体都接纳,会有多大的提高! 思凌与辰星阻碍他提升,被他视为眼中钉。但听他叫一声:“全都给我留下!” 肘拳先击辰星!辰星沉肩缩背,霸王卸甲,滑身后退 安小羽追着辰星、思凌追着安小羽。三人如影随形,追了一圈。思凌发出金声、烟花,都被血杀克制。眼看安小羽的手指要搭上辰星,思凌发急,脚下更快。 安小羽忽然回身,喝声“着!”朝思凌空门大露的前胸打去。 原来他故意追打辰星,就是诱思凌发急。这一招变起突兀,场内几声唉呀! 思凌忽然与安小羽劈面相对,见他发飞如狂,忽然一愣。 这安小羽缎袍洒金,头戴宝石镶嵌的凉帽遮阳,又怕山里的雾岗沾衣,披了件大红羽纱的雨衣,故思凌乍一看,只见一只孔雀般招摇的脂粉男,又是救人心切,无暇细辨面容。 如今安小羽蓦的转身、劈面相对。思凌忽然发现,他这张脸,明明是思啸! 千回百转,思啸竟在这里?竟成了敌人? 若是思啸,为何眼神会如此陌生?若说陌生,又为何有一种既视感? 思凌一愣,安小羽也一愣,想:她为何不避?莫非真是疯了不成?呀不!想必她又有什么陷阱等我?我要小心。 这样一想,他手下反而缓得一缓。那辰星和身扑上,一掌舍命劈向安小羽,被安小羽震开,但总算改变了战局。 思凌将修为尽数展开,连绵不断。安小羽虽刚猛至极,也一时奈何她不得。 他虚晃一招,趁空飞去,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将他们踏烂。 思凌目眦欲裂:“恶魔!”安小羽见任务已完,也无心恋战,道:“你身上也有灵诀?我记下了!” 原来他纳入血杀诀的一部分灵力之后,食髓之味,已知此是九诀之一。 而思凌能跟他对阵,力量也如出一源,显见同为灵诀持有者。 安小羽已经定下日后要再夺思凌身上灵诀的心思,今日则身子不适、先前被思凌压着打的血气还没调和、与血杀灵力也未完全融合。 他先撤,并撂下话:“官兵你们杀一个,我就多杀一个乱党补回来!” 思凌等人留不住他,怕他真去妄杀,只能将剩下的官兵都放走了。 盼盼花容惨白、云鬃散乱、娇喘吁吁,拄着双剪道:“这人怎的如此厉害?” 其实她打的只是官兵,不是安小羽。但若非安小羽牵制了辰星、思凌两大高手,她这边不会应付得如此惨。 连铁娃娃都打累了,往地上一坐,道:“好多人!打得好多!” 李烟走过来,拿起思凌的手腕,替她把脉。 辰星也见思凌脸色不对,问:“怎样了?” 李烟看思凌脉象,倒不过是劳累而已,放手道:“主公需要休息。” 思凌也调整了乍睹思啸面容的震撼,支吾道:“我没什么事,只可惜……” 可惜两个孩子都没救下来。萧宇是早死了。他妻子奄奄一息,托付思凌等人将他们一家尸身火化,免得受官兵折辱。 那骨灰,她拜托他们,送到八鸾山叶鸣手中。 叶鸣本是萧宇妻子叶咏的堂兄,在八鸾山落草为寇。修王王允与萧宇交好,正是因此牵涉到八鸾山草寇,太子才有机会指控他谋反的。 当下思凌接了叶咏的委托。叶咏瞑目而逝。思凌等人将她一家,并王允的孩儿一起火化,骨灰收了一坛,准备送往八鸾山。 将近八鸾山,见市镇热闹、熙熙攘攘,客栈一房难求。 铁娃娃夸道:“好多人!好生意!” 老板却愁眉苦脸:“好啥哟!都是逃难来的。” 思凌动问。原来却是八鸾山叶大王下山抢掠,见官兵无能,索性直接占了市镇,故百姓奔逃。 强盗也有替天行道的、也有仗义执言的,也有立了聚义旗,其实只想大秤分金银、大口吃酒肉,再抢些个娇滴滴压寨夫人的。 这位叶鸣,叶大王,一开始还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子,后来不幸也觉得后者来得更轻松,就堕落下去了。 旁边的市镇都知道被他打了要玩儿完,没命的抵抗他。也知道官兵靠不太住,自己的男丁们集结起来作为保乡团,坚决怼他! 这次叶鸣打下了元霸镇,跟镇上出了个奸细有很大的关系:这奸细名为沙承,里应外合、帮叶鸣硬是给元霸镇撕出了大口子! 那些保乡团男丁们,有一半是在睡梦中被杀的。另一半,不是跟八鸾山土匪搏斗死伤了、要不就是绑起来了。 连妇孺们一起,在打谷场绑了一场人。叶鸣还没来,沙承急着在人群中相了又相,见到一个女人,蓬头散发,又是灰泥又是血迹,混在人群中。 沙承对着她看,她把身子别过去。沙承追过去,把她扳过来,将她脸上的灰泥抹开,一看,确实是他要找的,顿时得意洋洋,笑问道:“大嫂,你还认得我沙承么?”一边说,一边就动手动脚。 那妇人本是贞节烈妇,丈夫死在保乡战中,已存心求死。 这沙承还敢动手调戏,妇人目眦欲裂,只苦双手被缚,难以动弹,幸亏两只脚还是自由的,就看沙承不注意,她陡然飞起一脚,照着沙承的要害之处踢去。 沙承被一脚踢中,刹那间痛入骨髓,弯腰去一会儿才喘得回气来,大骂道:“心毒!要要你不得好死!” 他就叫强盗们来炮制这妇人。八鸾山强盗们好笑道:“咦,大当家的没来。你就好指挥我们了吗?你算老几?” 沙承连忙换句好声气:“诸位哥哥,这妇人好不歹毒!麻烦你们将她洗剥,我好剖她心出来给诸位下酒。”那些强盗一听,好不刺激。又且那妇人脸上依然抹染污泥,一时也看不出来多么花容月貌,想着镇上好看的黄花大闺女也尽有,不需如何爱惜这一个,就应允了沙承。 他们如狼似虎,把妇人绑缚结实,衣裳剥去,看身上却是如花似玉,白花花软绵绵的美妙得紧,喝声彩,倒有点不太想杀了。 那妇人只怕被污,冲着沙承破口大骂奸细、反骨仔,不知几千万声。 那沙承胯下始终隐隐作痛,也不知以后还能竖得起来否,心中也是怒极,拿了把剔骨尖刀,朝妇人扎去。 他刀下本还留了一点恻隐,并没有对准要害,只是对着她的肩窝。 那妇人自己宁肯死得干净,不但没躲,反而怕他扎不死自己,拿心窝往上一迎,立刻死得干净。 沙承因色起意、为利而叛了镇子,然而毕竟没有自己杀过人。如今一时心狠,结果了妇人,拿着满是血的刀子,愣在那里。 旁边的镇民实在看不过去,就有一个性急的,不管自己被绑得像个棕子,就像僵尸一样的跳过来,朝沙承勉力一撞。 沙承被撞下了两颗门牙,血从脸上一直喷到胸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怪跳吱呀。强盗们见他有趣,一起哄笑。 这时叶鸣将邻村也拿下,过这元霸镇来,一见场上闹腾,问是怎么回事。 沙承忙着告状,但少了牙、舌头也咬损了,吐字咿呜不清。 其他强盗们跟老大讲,无非是妇人手辣、叶鸣吃亏、洗剥掏心、又被人撞了。 叶鸣也知自己手下人有亏,人家不过是自卫。但是强盗劫村,都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你打下来之后不让手下放松放松、手下怎么会有战意? 手下放松的时候,对方自卫,你如果不护着自己的手下,难道还鼓励人家自卫不成?因此叶鸣圆睁怪睁,道一声:“男的全杀了!女的剥干净!” 强盗们大喜发喊,如狼似虎。先把男女分开,再来对付这些男的。 说也怪,除了原来撞沙承那个还有点血性,其余人等,不知是否被吓破了胆,竟温顺如兔……不,兔子急了还咬人哩! 他们温顺得像羊,嘟囔几句“要遭报应的哩”,也就受死了。 像庄稼似的,他们一茬茬的被割倒。闭着眼、哼哼着,还是被绑着,就这样的死了。那血不断的渗进地里,渐渐的成了血糊。 强盗们杀得性起,玩起花样来,甩着刀、比着赛的杀人。 那沙承看得怕极了,慢慢往后缩,忽然有什么东西捅了他一下,他回头,见一个强盗在他头上挽个刀花。他啊呀一声,跌到地上,晕过去了。 “胆小鬼!”强盗不过是吓唬他的,见他这么不经吓,往他身上啐一口。 场上只留下一个站着的男人了,很瘦弱,被血花糊了脸,也不知几岁。 混乱中,不知怎么他的绳子被松开了。强盗们以为这次会有个人反抗一下、他们能过两招手了。可是这个人往稻秸堆上靠了靠,自己指了指衣襟,叫强盗们给他个痛快的。 强盗们却之不恭,一起朝他劈下去,顷刻把他剁成了烂泥。 这凶讯传遍各村,各村都逃跑。便宜了沙承,兵不血刃又抢了好几个地方。 官兵们现在就调度人马,往这边堵过来。百姓们则是可劲儿的往外跑,把官兵都跑怒了,喝道:不准跑了!再跑,当强盗一样的论! 因此没有新的难民们逃出来。已经逃出来的,就谢天谢地。 那临战区近的,则是天天求神拜菩萨,指望强盗即刻被缴灭,不要祸害到这边来了。思凌听了之后,怏怏不乐,道:“怎么那强盗如此凶残,比官兵坏。” 辰星奇道:“本来强盗就是抢掠的,怎么不坏?所以人说无论谁坐了天下,总比天下大乱的好哩!你觉得强盗个个该替天行道的不成?” 思凌不语。冰绡道:“原是我们主公不一样。其余的强盗都该死。沁朝的王晨头一个该死。主公把这些强盗都扫荡掉好了。” 辰星目光闪了闪:“但愿你坐了天下,让天下一个强盗都没有,就好了。” 思凌踌躇了一下:“但愿那样,可是……王晨也不是想让天下这么乱,才去当皇帝的吧?可为什么他打下天下以后,又不管天下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是想修仙,那还打什么天下?直接去做游侠散仙去不就完了?这个人真是让人不懂。” 且不说这里在议论王晨。那边叶鸣原本不是个暴虐的人,当强盗最初也不是为了杀人有快感,但不杀人就坐不稳当家、打不大基业,渐渐的越杀越多,止都止不住。(未完待续。) 第九章 有辱斯文 叶鸣跟堂妹叶咏相处时,脾性还正常,不是强盗头子那样杀红了眼的人。故叶咏还想把骨灰托他。 思凌骨灰没送到,叶鸣先听说了妹妹妹婿一家遇难,大怒之余,声称要报仇。 那安小羽的仇,他如何报得了呢?听说打下的村镇中,有个人,原来是替安家当家丁的,他大喜,就要拿了那个人来报仇。 强盗们如狼似虎,将那人捉来。叶鸣高高坐在虎皮座上,哈哈笑道:“你这厮也怕了不成?念在你也是给人家当奴才的,若是肯骂一声旧主,我就赏你给我捧蹬持鞭好了!”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暗想:“等你骂完安小羽,我叫你好好的磕个头,然后把你脚筋挑了,牵着你游街,让人知道:这就是给官家当奴才的下场!” 猛见那人抬起头道:“小生也游过学、中过试,要做你捧蹬持鞭的奴才,与礼不合。有辱斯文!” 叶鸣吃了一大惊,把他上下看了一眼,果然是有学问的样子。便瞪眼道:“你是读书人?那为什么要给安家当奴才?” 那人傲然道:“我读书明道,哪里当什么奴才?” 叶鸣道:“你既然不是奴才,怎么到了这里?” 那人道:“我怎么来的,你问问你手下的好汉。” 叶鸣拍着交椅扶手,叫那几个小强盗来骂道:“混蛋!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个小强盗只索叫苦:“的确是照着地方去的。看见他正在家,就捉了来。” 那秀才道:“我几时对你说我是家主?你们见了面,不由分说,拿刀舞枪,就要拿我。我怎作得主?” 那几个小强盗道:“然则你在他家!又不跟我们说明,不是那人本人,也是他的同党了。当家的!杀他不冤。” 那人道:“都已讲了,哪里是我不说明,是你们不让我们。你们到村子里问问,我石秀才谁家去不得?哪家蒙童叫我开学、我不去,哪户人家叫我写家书,我推托的?进家门就有罪,那有罪的多了!” 叶鸣听他说得明白,倒也喜欢他胆识好、口才佳,便道:“如此,果然是我们兄弟差池了。先生愿否作一番事业?加入我们八鸾山可好?” 那人正色道:“要作军师,除非答应我一个条件。” 叶鸣道:“什么条件?你且说来听听。” 幸亏那人没有提上马金、下马银,只道:“英雄既然要我当军师,可知封侯拜相。侯是封的、相是拜的。你要亲拜我,我这军师才可做得。这是第一件。” 叶鸣听说还要拜他,心里颇有微词,但忖:“且听他后面一件是什么。” 那人道:“第二件,你们从此出去,不可枉杀一人、不可多伤一命。” 叶鸣听到这里,想着:原来也是个迂人,不通时务的,还想来教我。心里就有点看不上他了。他还叽歪,叶鸣就挥手叫他走。 那人估计觉得不受尊重,也怒上了,戟指对着叶鸣骂道:“你们草菅人命,迟早恶贯满盈!我跟你们在一条船上,岂不被你们连累死。” 叶鸣也大怒:“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在我看来,屁个读书人,踩死你也就是踩死一只蚂蚁!拖下去给我打死!” 强盗们轰然应命,如狼似虎,就把这读书人捶成了烂泥。 思凌听闻这些劣迹,也是义愤填膺,想着这次可不能跟官兵为敌了,竟须协助官兵的为是。辰星也道:“可惜我现在不是宣武都尉了,不然直接引见你们去投诚就好。赚个军功,要些赏赐,倒也不赖。” 正议论着呢,此地官兵就有一些要调回去。上头调令来得急,这边剿八鸾山的力量又不够。乱纷纷的。 又见贴出官榜,征集本地团勇,协助剿匪。 虽说王晨登基之后,有官兵归官兵、本地不许自设武装的说法。然而本地男丁至少可以维护本地治安。而这八鸾山祸害了地方,也该由本地男人自己出点力。 就算朝廷没开口子,像元霸镇等地,岂不也是自己守护自己村镇了? 但朝廷这一口子一开,以后本地的武装力量,实在要和军队混同了。 思凌见辰星有些闷闷不乐的,问:“怎么了?” 辰星道:“天下又乱起来了。”思凌也是这样想的,与他唏嘘一番。 辰星振作道:“什么时候去投诚官军?”思凌笑道:“约了是今日亥时。” 那官兵头儿这一日颇见了些人,也收了不少银钱,又喜又倦,见思凌等人来,没给他立刻上孝敬,他先有些不乐,觉得这些娃儿不懂事。 思凌又是借李烟妙手化了妆,把那艳色尽掩去了,就是个普通男儿般,身体且还不够强壮。头儿就没把他们看在眼里,往后一靠,懒洋洋问话。 盼盼不忿,开口抢白道:“我们替朝廷效力,你们什么态度?” 头儿翻白眼道:“我什么态度?你们替朝廷效力,还是要人把你们当大爷供着?来替朝廷效力的多了!你看看你们,瘦的瘦矮的矮小的小,娘娘腔的娘娘腔。朝廷就靠你们救?我把其他人都不管,就奉承你们?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最后这句话砸得可真不客气。思凌都忍不住了:“江湖能人辈出,话不可说死。如果官兵那么能耐,何至于需要我们相助?” “那是!官兵是能耐啊!”头儿忿然道,“多能耐我不知道,总比你们娘娘腔能耐吧!为什么要招贤?还不是强盗太多了,打不过来!仁岭那些烟贩子——” 思凌心一抖:“你说仁岭什么?”头儿愕道:“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这头儿打架也许不怎么样,但阅人无数,眼光毒得很。思凌一时激动,立刻让头儿看出跟仁岭有联系。他立刻要叫人来,把思凌等人拿下。 不管他们实际跟仁岭青巾军有何联系,拷打一番,总可以问些口供出来,做成他们的功劳。至不济也能敲诈些金银。 这头儿是这样打算,思凌他人怎能任他宰割!他要叫人,思凌立刻用金声诀封住了他的口。头儿大惊:“你是用什么妖法?——啊哟!” 思凌恨他心思歹毒,有意拿金声诀教训他。她最近修炼金声诀又有进益。头儿只觉得一股怪音在脑袋里回旋,太霸道了,他想抵挡,却反而失魂落魄,丧失了自己的意志。 思凌等人见他忽然满脸空白、木痴木呆的站着,也有些意外。 思凌试问:“你说仁岭青巾军,怎么就成了烟贩子?” 他就一五一十奉告:原来仁岭的气候地形,本就适合种大烟。 那心宝能做成全国的商号,就是暗里经营烟土买卖,以敛财。 青巾军打下玄狐城之后,本来守不住,心宝商号却主动要跟青巾军合作,也是看中了青巾军的兵力,想要个靠傍。 思凌离开仁岭之后,心宝同大祭司接洽,想要青巾军掩护他们贩卖烟土。 大祭司知道烟土害人,朝廷是禁烟的。而他们光明大军要跟王晨沁朝作对。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要支持的! 因此他觉得,帮着心宝运烟土,就是跟沁朝作对、就是协助了光明复国大业! 更何况,贩运烟土也确实有厚利,很诱惑人。 大祭司从了。青巾军跟心宝商号就合作烟土生意。思凌原说生意上的事她不懂,让大祭司等人斟酌着办。他们就没有去向思凌报备。 那烟土生意做了不久,却出了个大岔子:都是两个小孩子不懂事,以至于酿成大乱——那两个小孩是帮忙收拾烟果的,爱上了吃烟籽。 那烟草挂了果,名为烟果,里头结了籽,倒是可以吃的,油汪汪,极香。 烟果熬成烟土是要壮劳力才能办到,但看管、收割运输烟果,是半大小子就能做的,用壮劳力反而浪费劳力。何况半大小子也好管理、省工钱。 心宝在烟田里,就很用了一些小孩子做劳工。结果有个叫青娃的,迷上了吃烟籽。他总想多吃点,在田里偷吃几个还不过瘾。 大干一票,怎么干法好?他想到了找个同伙。 跟他一起做工的,有个叫阿羊,人憨,力气大。 青娃看他力气大也饭量大,总是馋嘴吃不饱,就想了个主意:分几粒烟籽给阿羊吃了。阿羊一嚼,满口流油! 青娃问他:“香不香?”阿羊连连点头。 毕竟是连饭都经常吃不够的时候,吃到这么油汪汪的零嘴儿,怎能不香呢? 青娃就道:“吃完油籽儿,这个空的烟果,还可以卖给人,换到的钱,可以买好多馍馍呢!还是白面的!” 阿羊两眼发直:“空烟果还有人买?还给白面?” 青娃道:“那当然!不然你看掌柜们他们种这些干什么?” 阿羊听了很觉得有理。青蛙顺势就叫阿羊帮忙:等烟棵收割了,请阿羊帮忙能搞一株是一株、能搞一捆是一捆,弄出去卖给别人。 阿羊负责的是放羊。放羊地方也在烟田旁边。趁着放牛的当儿,他就悄悄捞些烟株,扔到旁边的小河沟里。 长沟流月去无声。那水会自然把烟棵给冲到下游的。下游有个土地庙。青娃会躲在那儿捞烟棵。就算他不在,他也会搞个小篱笆把烟棵拦住。那里很荒芜,没人去的。他只要及时把小篱笆上的烟棵收掉就行了。 烟棵捞上来,藏到土地神后面。那后面全是灰,也没人会动。 等收集到很多了,青娃把空烟果壳子卖给外头人,换了白面来大家吃! 这件事情如果顺利,他们一年都有东西吃了。青娃如此许愿,听得阿羊欢欣鼓舞。有吃的诱惑,再加上青娃要他做的事情似乎也不难,阿羊就答应了办事。 阿羊还是放着羊,到了田边,看看四下里没人,就赶紧揪出一两棵、甚至一捆来,挟在臂下,用羊来当掩护,到了沟边,把烟棵丢进去,下游自有青娃会费神。等晚上,阿羊到了土地庙,就看见青娃笑嘻嘻等他了。 烟果从烟颗上摘下来,剖出油籽儿。他们脚蹬着烟秸、背靠着土地爷,嚼着油籽儿,谈他们的远大前程。 嚼完了,烟秸蹬到沟里,毁尸灭迹。 青娃把烟果收起来。他说差不多了,行了。 阿羊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觉得还想再干几次。反正不难啊! 事不过三。他在烟田旁边逡巡,其实监头已经盯上了。 那监头外套老是不好好穿袖子,就搭在背后,啪嗒啪嗒跟老鹰翅膀一样。人家叫他破翅膀鹰。 这破翅膀鹰见阿羊不老实,放个羊老在烟田边上游摸,他就悄悄过来看。 那阿羊刚把几棵烟丢进沟里,回头见到破翅膀鹰,吓一跳,好在是手里已经没贼赃了,他就装着薅着羊毛、吆喝着羊,叫它们走远一些,避开了破翅膀鹰。 破翅膀鹰喝住了他,问他干什么呢?阿羊回答:“放羊呢。” 破翅膀鹰问:“放羊怎么放这儿来了?”阿羊说:“我叫他们走了。” 破翅膀鹰又问:“蹲田边捣鼓啥?”阿羊还道:“放羊。” 他用这傻子一样的回答,应付了破翅膀鹰,赶紧走了。 破翅膀鹰放他走,对着他的背影盯了一会儿,又去看烟田。 阿羊拿了烟棵,到底被他看出来空了窝了。他又顺着沟走。那烟棵是漂走了。但他跟着跟着,毕竟看到了篱笆上拦的烟棵子。 后来青娃出现,把烟棵捞了上去,破翅膀鹰就脚儿跟过去,敛着气息,发现了土地爷神像背后的秘密。这可好么!青娃但听背后一声炸响,破翅膀鹰真跟老鹰抓小鸡一样冲上来,搜出了贼赃,拿着道:“好你个贼娃子,偷到家里头上来了!家贼难防啊!好好好!今番把你去剖腹掏心!” 凭他怎么骂,青娃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么镇定? 破翅膀鹰拿脚尖挑他:“嘿起来!装什么死?” 青娃没有装死。他是真的死了。被破翅膀鹰那一嗓子吓死了。 人都死了,还怎么严惩立威?破翅膀鹰有办法。 他拿青娃,真当青娃一样给剖了,血淋淋挂旗竿上。(未完待续。) 第十章 仁岭援助八鸾山 还有阿羊活着呢!破翅膀鹰他们就拿阿羊作规矩,给他打大棍子,打到半夜,也死了,拖出去沉塘。 可是阿羊是有娘的,心疼娃儿,连天宝掌柜的都弹压这娘儿们不住。 这娘儿们,装疯卖傻,瞅个空儿逃出去,击鼓鸣冤。 这事儿就闹大了。不但官府来讨伐、民冤也是沸腾。还把青巾军跟心宝联系在了一起,两个都成了烟贩子。 思凌一听,气得仰跌!不但气出了这么大的事、更气的是这么大的事她还不知道,还要官兵告诉她! 这也不能全怪守仁岭的青巾军将领们。毕竟心宝搅出来的事,他们也不是天眼通,不能整天盯着。 后来官兵决定大举调兵围剿玄狐城,这也是悄悄儿干的。若非这被调遣的小头儿嘴不严——不,还是思凌怪法太叫人难以抗拒了——不然她也不知道。 既然知道了,她心里一紧、手里也一紧,金声大振,那官兵小头儿就晕了过去。思凌看看这具身体,也不确定记忆消除了没有。 辰星献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闹大了。” 思凌想想:“也是!”反正要回去救仁岭了,不能在这里打八鸾山向朝廷讨赏了,索性轰轰烈烈一把! 于是官兵都哭爹喊娘:青巾军打过来了!仁岭援助八鸾山了!啊哟喂!他们跑了!跑了呀—— 咦?官兵还没怎么组织起反攻呢,怎么他们就跑了? 哦,官兵醒悟了!这下他们可以向上头报功了:这些强盗是被我们打跑的!看,我们还没有多少伤亡呢!这就是我们战斗力强大的证明。朝廷可以多给我们一些预算了。 而且,这些来援助八鸾山的青巾军,为什么急着逃跑呢? 都是因为玄狐城那边的官兵作战得法,所以他们要回援了——玄狐城那边的官兵是这么报功的。这么一来,两地官兵都有了额外的功劳。皆大欢喜。 至于仁岭那边,发现官兵来攻击,都非常意外,这才知道心宝烟田一事,竟然影响这么大。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有必要报告思凌,却又没胆子报了。可是报了又能如何?公主本事再大,还能一下子飞回来不成? 他们正在那里为难,思凌那边的人已经回来了。这一下,仁岭守军胆气壮了! 而官兵那边,也知道了青巾军头儿回仁岭了,那边会吃重。至于八鸾山这边,显然是压力倍轻。就等着杀了叶鸣立功了! 偏偏此时,叶鸣自己做死。他想着也是要在朝廷里栽培一个内应,看上了一个欠了赌债的师爷,想拉拢。那师爷偏还体正直,不愿意干! 叶鸣不但气那个赵师爷,而且还看上了师爷新讨的老婆,叫二春,长得白花花的脸啊、水当当的眼。 怎么着才能把二春搞到手、再让赵师爷肯卖命呢?叶鸣费上了心思。 他旁边有个副手,少白头,叫作小老头,倒是有一肚子的坏水儿,给叶鸣出了个主意,连声称善。 那二春在家里坐着纺纱织布纳鞋底,祸从天上来,忽然听说自家的相公出了差错,说私通什么八鸾山大王,要去处斩了! 二春嘘得脸都黄了,妇道人家,有什么见识?四处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胡乱的使银子,也不计较家里以后怎么过日子了,总之要把当家的先捞出来。 却是这通匪一事,据说证据确凿。朝廷如今正严打土匪呢!赵师爷应该是立刻开刀问斩,都不问秋后了。 正当二春都快急死过去的时候,有个狱卒,诨名宏爷的,倒是古道热肠,特意来宽慰她,问她都走了什么门路?听说之后连声咂嘴道:“那些人,白拿你的钱,一些都帮不上忙的。” 二春悲悲戚戚:“可不是吗?都救宏爷帮忙!” 宏爷捋着胡子道:“都是可怜人。只是,狱里可怜人多了,咱们也帮不过来呀!”边说着,目光光往二春丰满的身体上打量。 二春明白过来了,当时就想把人赶出去!可赶出去之后,当家的不是还得受斩吗?她也想明白了,豁出去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且把她相公给救出来再说。 那宏爷笑道:“我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啦,也不能祸害你!只是我有个兄弟,还没娶妻。小娘子若是能给他当个娇妻,倒也不赖。” 二春大吃一惊,暗想:我当家的要出来的。我怎好又给别人当妻子? 宏爷呵呵一笑道:“小娘子莫惊!我那兄弟,也很知分寸。他慕小娘子的风韵,打算跟小娘子就做几天露水夫妻,也是好的。等赵当家回来,小娘子依然如故。我那兄弟只做了几天有妻房的人,就好了。” 二春听了不响。宏爷只管催道:“小娘子心下是怎样的呢?” 二春暗恼“你叫我怎生好应出个字来?”把银牙碎咬,羞愤不过。 忽听一声:“宏大哥差也!羞人答答,你叫小娘子怎生答应呢?” 二春听这人倒也明理,抬头一看,但见来人一声紧靠短打,身材却也英武,眼中神光如电,倒是个人物,只是气势太张扬些。 宏爷介绍道:“这就是我那兄弟!”又道,“兄弟与小娘子絮谈,我就不打扰了。”就退身出去,把门给他们阖上。 二春身不由己,就给来人携到榻上。那来人说了许多仰慕之语,到得紧要处,却是极尽能事。 二春给淘得,至后半夜,不得不软语哀求:“奴家要死过去了。” 来人想点灯赏鉴她一番。二春怕羞,只是不许。 来人道:“若不依我,我可就……” 附耳低语几句,二春羞不可抑、讨饶不迭,只有依那人掌了灯。她闭上眼睛遮羞。来人便掌了灯,上上下下、啥啥啥啥,看至啥啥,又(啥啥啥啥不能描写的圈圈叉叉),战将起来。 如此到了天明,二春方眠得一眠,只听门响,宏爷拍门进来,道:“你们好精神!我在外头替你们看门,都受不住咧。” 二春吓得躲到帐子里。那来人倒是大喇喇的,在帐子里盘踞了,自己将衣服捞过来,一边披,一边道:“宏大哥受累。” 宏爷咧嘴笑道:“叶大哥好受用!”二春心里一突,想:这人怎么跟八鸾山大王是一个姓?那来人披了衣服,推二春道:“你男人穿衣服,你也不知帮把手。” 二春只得帮他把衣服穿了。那男人出帐来,问宏爷道:“你几时点卯?” 宏爷道:“自有人替我。左右赵师爷还没开刀。公事也还不重。” 二春听说到自己相公头上,在帐中被里,忍着羞,低声虚气问:“爷爷,我家相公,那什么时候能出来呢?” 宏爷一听就乐了:“小娘子还记得那牢鬼!我还当小娘子一夜乐得,连自己爹娘都忘了呢。还记得牢里有个男人!” 二春羞忿难当,钻进了被子里。想穿衣服。只是她小衣搭在帐外,一时不便伸臂出去拿的。那宏爷光着眼瞅着帐里模糊影子、和帐口的女衣,笑道:“本来赵师爷是三天之后问斩——” 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二春支着耳朵听着。宏爷咳嗽一声,又道:“只是他跟八鸾山交通的事儿给落实了,怕是立即就可以开斩了。” 二春慌道:“怎么立刻落实了?”急得露出脸来。宏爷盯着帐口那芙蓉面、脸下一截的雪白胸脯、身子裹着的大红被子。 二春忙缩了回去,把帐子放下,听得外头两个男人都放声大笑。宏爷便道:“赵师爷这通匪之事,本是莫须有。无奈他老婆真跟叶大英雄睡了。这便落到实处啦!怕是不死不行。” 二春头发晕:“你说什么?这八鸾山……” 宏爷掀起帐子一角,指着那来人对二春道:“实不相瞒,这位便是八鸾山叶大当家,叶英雄了。怎么你陪了一夜,都不知道吗?” 二春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那叶鸣也无趣,对宏爷道:“你慢慢跟她说吧。” 宏爷大拍胸脯:“全都包在我身上。”把叶鸣送了出去,回头他就进帐子去了。也不管二春是不是还晕着——还晕着他才好办事呢! 把二春又鼓捣醒了,他就跟二春响鼓重锤的强调了一遍:你这就是白布染皂、是新鞋踏泥、说不清摘不明了!回头他会把赵师爷清白的证据递上去,让赵师爷能放出来。赵师爷一定感激涕零,肯替宏爷办事。而二春呢,也得继续跟叶鸣保持联系,得帮着八鸾山、把赵师爷哄住拿捏住!要不然,事情败露,不说朝廷官法,要拿二春骑了驴。就是赵师爷自己知道了都得把二春剁了! 二春无法,哭哭啼啼答应了赵师爷。宏爷这才心满意足的离了二春,回去,照着八鸾山的计划,果然请求长官把赵师爷放出去。 长官先还作难呢:朝廷现在挺重视剿匪这事儿啊!不好放。 宏爷问:“也是,朝廷怎么就这么重视呢?” 长官道:“还不是这些土匪太能闹了!朝廷上为了剿他们,也是花了大血本啦!别的不说、那些死的人命都不说,就是花的银钱,不都满坑满谷的填了去?害得连太子冬天里要去狩个猎避个寒的钱都没了。” 宏爷也知道京里的人,夏天要去住凉些的地方、冬天去暖和的有花开的地方,其实春秋也更要出去玩了,总之就是不肯安生待着。越有钱越是这样,就不能囚在一个地方!更别说皇上太子了。而且本朝又是刀马开的国,崇尚武功。所以人家出去,都要打个猎,以示不忘武德。 宏爷他爱听这些事儿,拜托长官说清楚些:怎么太子就没钱出去了? 长官也是听来的,现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说天冷了,太子又要去冬狩。下头管银库的就说,军事上用的费用太凶了,这里钱不太够了,年底的银钱又还没全部关上来,拜托太子别往太远的地方去了。 太子就有点不太适心。军方也急了:怎么我们的费用就太凶了?我们剿匪,一笔笔费用都是按实际情况来的,还特意帮朝廷省着呢!要说凶,也是你们某些官员中饱私囊了吧!不然朝廷的银子能这么不经花? 官员哪有肯承认的。双方就这么吵起来了。太子知道不能让文武百官就这么吵上。他打圆场道:那就不往远处去了。就京南那儿有座现成的丹精阁,以前王晨去过的,是现成的。稍微修葺修葺,接太子驾不就完了吗? 说是这么说,可事儿就有不巧了:丹精阁起火了! 听说火势还不小,把个丹精阁烧得个八九不离十了?太子一听,心里憋屈啊:不能去游玩了。而且他刚说要去玩,那里就起火,是几个意思?这是天不愿意顺着他、还是有人不愿意顺他的意? 不管哪种情况,事儿都够大的。难怪太子的脸就跟北方的冬天一样,唰的就阴了下来,眼看就要刮雪暴了。 忽然太尉吴恺有本上奏,说那丹精阁可以迎太子驾了。太子又惊又喜,忙问:不是说火烧了吗?怎么还能接驾? 吴恺回道:烧的地方都修葺好了。请太子放心入住。 太子又问:这么短时间,怎么就能修葺好的?花销几何? 这时候吴恺要是献殷勤,说钱不用太子操心,都是他花自己的钱,自掏腰包给太子上孝心的。那太子一开始可能觉得暖暖的,完了一想:哎玛不对啊!我钱不够使、时间还紧、住不上的地方,你就钱也不在乎、时间也不是个事儿。和着你钱比我多、能耐也比我大是吧?那这国是你掌还是我掌? 以前就是有些官员犯了这错误,结果掏了钱给上头尽孝心、还被上面给惦记上了。完了被上头掏了窝,死了也是白死。 这太尉吴恺才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但见他单膝跪地,朗声启奏道:“回太子,那丹精阁烧得并不厉害,故此臣请了一些好工匠,他们说能办。臣这几日睡在工地督促他们好生修缮着,果然也就成了。费用也不大。” 说着把帐单呈上,果然没多少费用,也就是中等人家起个宅院、顺便办个红白喜事的价钱。对皇家来说,真是个小数目了。 太子看了那单子,喜道:“我听说怎么都烧得差不多了,不好修呢?” 他脸嫩,把“没钱修”硬换成了“不好修”。吴恺神色不变,一脸忠贞老实道:“回督国殿下,丹精阁山大,那火起得猛,乍看似乎烧得凶。实际再踏看,真正建筑烧掉的还在少数,故请有经验的工匠踏看了,定了个修缮的方案,办下来,托督国殿下洪福,果然修成了。” 太子朗声大笑,着百官都来学习他。之后果然就幸了丹精阁,看门楼高耸、群芳吐艳,宛然比从前更鲜艳些。 太子正称赞,吴恺就跪下了,口称死罪。 太子愕道:“你有何罪?起来说话!” 吴恺起来,道:“因着赶工期,微臣有些材料,只好用了非常规的,恐怕有损督国殿下龙威,故先请死罪。” 太子道:“什么材料?怎么非常?” 吴恺道:“请太子看这花。”太子看身旁的水仙,玉台金盏、清香吐露,随口道:“这花不错啊。”吴恺便叩谢道:“谢殿下金口称许。阁中花木原毁得厉害,这水仙是寻到能养花的人家,拣了精品来,幸不辱命。只是那些梅花,一时就移不到这许多了……” 太子看远处梅林,枝头缀玉点芳,隐隐幽香袭人,赞道:“这样的梅还不好?” 吴恺跪地,只是叩头,道:“请殿下移步,亲眼看看便知。” “也是,眼见为实。”太子道,就走了过去。百僚紧紧的跟着。 过去之后,一开始还没觉得什么,走得近了,渐渐看出来了:这些花竟然全都是做出来的!材料大约是木石泥纸、绢帛绫罗一类?不知怎能这样巧的! 太子大笑,叫吴恺起来,厚赞了一番,说他这做得,巧夺天工,比真花还娇艳热闹!何况用费又省,当大是嘉奖才对。又问还有什么是假做的?吴恺道,若是真材料做着赶不上的,就都假做了。太子仍然夸奖。 旁边有人则想着:虽然这里做出假花来,比真移梅林或许省一些,然而梅树移完之后是一直都在的,这假花能经几次冬雪压、几次春雨打? 如今不过是让太子看几天的热闹,就花了这许多。以后风吹雨打,归乎泥土。这样算起来,倒比正经修缮还泼费了。 只是这帐目只能在心里过,当着太子的面不好说。太子正在心头上哪!泼不得冷水。人只得盘算着:等太子新鲜劲头过了,再说! 吴恺还请了几个民间的戏班子给太子唱戏。说是请太子接接地气、与民同乐。太子果然乐得很。一时半会儿这新鲜劲还过不了。 吴恺又自愿请求太子恩准,着他睡在太子隔壁陪侍太子。他委婉的向太子表示:这新阁,是他看着修起来的,照理说很安全。但想想旧阁到底是怎么着火的呢?他总是不放心。 太子也明白了:吴恺这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护他安全啊!如果丹精阁再出点什么事、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吴恺拿性命护驾,与太子共进退呢! “忠臣啊!”太子感慨,就准了吴恺的奏。 吴恺成了近侍,与太子同起同止。人家要打小报告,就更打不进去了。 但是太子总不能一直呆在丹精阁吧?总要回宫吧?回了宫,吴恺还能真自宫了跟进去?他要真能做到这一步,人倒是要道一声佩服了! 故此吴恺只管在太子面前大大的邀宠,人家暗地里瞅着他等着。一时咤毅将军也来了。是太子恩典,念在他功高、又成了个半废人,邀他也来新丹精阁消遣消遣。其他官员见是沐咤毅来了,知道老爷子辈份高、功劳大,都盼着他能在太子面前参吴恺一本。 这咤毅将军倒是过来了几天没动静,真跟来疗养似的。平常就卧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一天偶尔让下人抬了他在外头兜兜转转、透透风。 这一从门口过,就听一声招呼。原来是吴恺。 这“偶遇”来得倒巧,指不齐吴恺候了多久呢!指不齐他打的什么小九九。 咤毅将军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淡淡应个招呼。 那吴恺上来热烈寒暄。咤毅将军含糊答道:“太尉主修的这里?看朝廷发邸报了。太尉辛苦了。” 吴恺道:“哪里哪里?”就笑问:“咤毅将军,您老看这门牌楼,跟旧的比来如何?可有差池?” 咤毅将军推托不懂建筑、且也老眼昏花。他问旁边的御史:“御史来过这里,看着怎么样?”御史果然再仔细看了一遍,还拿手去摸了摸:“我怎么觉得是一模一样的。”说着也佩服。 吴恺含笑,又问了一句:“当真是一模一样么?” 御史道:“还真是的。你是怎么造的?” 吴恺大笑道:“御史慧鉴,如果真是用砖石来造,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造的跟原来一模一样?”御史惊道:“不是砖石?那你是怎么造的?难道是神仙一口气吹的、又或拿纸糊的不成?” 吴恺背着手道:“还真是纸扎的。御史看着怎样?” 御史哪敢相信,拿手在那楼壁上捏捏拍拍。这番存了定见去看,才觉得果然有点不像砖瓦了。他惊道:“这难道真是纸的?” 吴恺大笑道:“我诳你做什么!”咤毅将军老僧入定,一声不吭、一指不动,好比死了一般。御史先想着:他果然没理由诳我。复又想:咦!那他告诉我做什么呢?这秘密双手奉出,非奸即盗! 宦途凶险,御史额上微有冷汗沁出,恨不能也变成一个瘫痪患者。 他勉强对吴恺应付道:“哦?这是哪里来的巧匠。” 吴恺笑道:“扎纸工匠本事好,自然妙夺天工。”(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梦中高人 御史一听:啥?扎纸工匠? 这人要做白事,得扎纸器烧了。京都扎纸匠果然是手艺独步天下。平常里也见过纸器做得好的,真是跟实物一般儿的。 只是纸器毕竟是纸器!这不是给死人送葬才用的吗?御史仰头看这牌楼,大小高矮、雕镂花纹、连瓦沟砖缝,都跟原来真的看不出什么区别。 他觉得头微微发晕:这是给太子送生葬啊!吴恺一把扶住了道:“山中风大,御史大人站稳了,且莫绊跤。” 其实丹精阁所处地势,是个谷地,风并不在,所以才能为冬天避寒之所。 只是御史头晕目眩,并非全为风吹。而这纸造的牌楼,被这风吹着,虽然风不大,也可见这纸造的坚固、工匠技艺的高超了! 御史拱手道:“高明!高明!”匆匆告辞,看咤毅将军,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问道:“我刚才可是盹着了?” 御史叹口气,真心实意叹道:“将军乃梦中高人也!” 这里吴恺有意露了底,回头就有人向太子告发了:吴恺用冥器给太子装新阁,是在咒太子早死!岂知吴恺抢先一步,已向太子认罪称情:说工匠对于某些部件,用了纸质,只有这样才能省钱又赶上工期。吴恺没有别的办法,豁出去顶这天大的干系,好换太子几日受用。他自知罪孽深重,决定自尽,到地下以待太子百年,他好再服侍太子! 太子一看,这忠臣啊!他哪里还肯让吴恺去死? 一边双手抱住忠臣不让死,太子一边破口大骂谗言中伤忠臣的:你们就是看不得我身边有个得用的人!对不对? 这话太重了。告吴恺的人连忙分辩:可是太尉的确是拿冥器给太子住了呀。 吴恺在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纸是用纸的,确实配不上太子的龙威。可是不是冥器呀!这明明是扎彩也!原来这纸器虽然是白事上用得最多,但因为确实性价比高、拿货又快,好多地方也都用的! 譬如商家要办个什么活动啦、要挂个花红彩结什么的,除了布、就是纸。 还有一些人家办个庆典,也用纸做一些应景的摆设,倒也是合算又好看的。 所以就有一些大公司,专门帮人办理各种红白喜事、佳节庆典,用的东西有布有瓷有木,该用纸也用纸。 吴恺更进一步指出,就是告发他的人:“大人您不也用了某某社的应典服务吗?”问得人是目瞪口呆,完全无力反驳。 太子就有处置了:“来呀!把这诬告的拖下去,砍了!” 如前所述,太子虽然因为年纪原因,在开国大战中没能亲自立什么功。不过对于杀人的事,可是从来也没有发怵过。 吴恺不但没被告倒、反而愈加的青云直上。至于告他的,则被斩了。除此之外还牵连了一拨人。只有咤毅将军没有被牵连上。因为他的确是整日昏睡、不管其他事情了!再加上王晨圣眷垂青,不便于用莫须有的罪名搞倒他。 而攻击玄狐城的官兵,也已经调齐了。用的是黄铭的旧部为主力,加上各地的精兵,以中壮将领刘文悦为主帅。 刘文悦名如其名,脸上总是和和悦悦的。为人很沉稳。 他将手下官兵,分为南北两路,向西攻击,计划以南路先袭玄狐城,假装退却,引青巾军深进,然后用北路军攻击青巾军侧腹,南路回头,与北路军合击,形成钳状攻势,好迫使青巾军在黑河岸边背水一战。 “想法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们偏偏不配合!”这就是青巾军给出的答案。 刘文悦摆出了钳势,但这是一个跛足钳,北强南弱。 青巾军将计就计,向着南边猛追。刘文悦军队正以为得计,结果发现——咦,青巾军也追得太猛了吧?呀,他们怎么真的把南军给打溃了? 哗!再接下去,青巾军都要打到宜宾了! 于是北路军不得不在计划之外,抢着向西南移动,来追吃青巾军。 青巾军看敌人完全按自己预想的行动,吊了他们几天的胃口,分成五个小分队,插进旁边几十个市镇城池里,游走骚扰。 刘文悦不断接到新的战报:十里百里、这边那边,不断有失守的地方。急得他疲于奔命,脸上和悦的笑容早消失了。 青巾军所到之处且不断发传单,宣传他们的生活过得很好。但凡有日子过不下去的老百姓,只管来投奔他们! 官兵跟在屁股后面毁传单,可惜青巾军不光发印刷品,还在山石上泼彩写字呢、还剥了树皮刻字呢、还传口号呢! 当时就有一句口号叫:“烧了纸皮有石皮、砸了石皮有歌子!” 那几支化整为零的部队,把官兵骚扰得各呛之后,又很快的合为一个拳头,绕到官兵的后方,打官兵屁股去了! 吃完弱子之后,他们终于与官兵正面对决。所谓攻其一点、使其来援;抓住一边,各个击破。 应用上并不完全死套兵法,但道理如一。刘文悦被打得手忙脚乱。 就在他以为事情不可能更糟的时候,又传来了新的战报:八鸾山那边,被青巾大统领拣了桃子!官兵跟八鸾山土匪打得两败俱伤,结果给青巾大统领占了地盘!此事让刘文悦等人都深觉不可思议: 什么鬼?青巾军不这儿跟刘文悦他们打着吗?怎么又会跑到八鸾山去了? 如果八鸾山那儿真有他们的大统领,那仁岭边上打着的又是谁?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也有将才。”韩楚对辰星,酸溜溜的称赞。 没错!这次思凌根本就没有回仁岭,只让辰星回来传她的意思。 整个战局,也是辰星跟众人一起打的。辰星的将领地位,倒是一边打一边确立的——谁叫他确实说得有道理,打得确实好呢! 而思凌,就在八鸾山那边,带了一些人,俟机而动。 那宏爷以为抱上了叶鸣,就是抱上了粗大腿,没想到叶鸣这么不中用! 他刚帮叶鸣搞定了二春那女人、放出了赵师爷。没想到二春见到男人回来,立刻就悬梁自尽了。倒是个有血性的。 她有血性不要紧,让赵师爷怎么办呢?事情瞬间就闹大了啊! 赵师爷见机,卷了细软,想逃出城投奔八鸾山去。 他还没跑多远呢,就见周遭大乱,人像潮水一样的涌逃,口里嚷着败了败了。 赵师爷也不知道是谁败了。总之他被人裹着往城里逃。逃着逃着反应过来了:人多的地方不能去。人多的地方反而危险! 如果你是强盗,肯定也往人多的地方追杀不是?赵师爷虽是强盗这边的人,打热闹的时候谁管得了那许多呢?他还是得找僻静的角落。 亏得他地头熟、眼快,逃了半个时辰,终于脱离了大部队的裹挟,找了个地方,还算安静。 里头有一个女人,满身泥污,披头散发,蹲在角落里,看样子是个丐婆。 赵师爷没拿那女人往心里去,看看那个男人——哎呀不好,就是赵师爷!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赵师爷抢上前要拿住宏爷,问问他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宏爷身为狱卒,手底下也有两下子,跟宏爷扭打。 打了一会儿,没分出生死,听外头喊杀声更厉。 竟然是城破了?强盗打进城来了?宏爷对赵师爷道:“你你、你放手。眼见得是八鸾山好汉打进来了。我是他们的人。你敢杀我,他们叫你不得好死。” 赵师爷喘着气道:“我我、我不信!是八鸾山的人,你怎的不喊?” 宏爷道:“我是可怜你!不想就坏了你的性命!” 赵师爷啐道:“你会好心?猪都会笑了!你还我老婆的命来!” 宏爷情急,把他踹翻在地,道:“是官兵来了,你怎么不喊?不叫他们拿我?” 赵师爷干瞪眼说不出话来。宏爷道:“实话说开了罢,我们也不知道外面是八鸾山、是官兵、是流寇、是趁火打劫的。总之现在发出响动,让人上来,十有八九把我们都剁了。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赵师爷里牙齿缝里出声问道:“那照你说,怎么办?” 宏爷道:“我也是为了我们大家好。咱们都别出声。等事儿过了,我们恩怨该怎了怎了,我绝无二话!” “好!”赵师爷道:“是男儿一言既出——” “板上钉钉!”宏爷跟着表态,“不然我就是你养的!” 两个达成了共识,就一块儿在那地儿猫着了,大气都不带出的。至于丐婆那边,他们是看都没看。 楼外头听见声音。应该是破城的——不管是官兵还是哪路强盗,他们都比赵师爷等人预想中的要安静一点,然而也许是暴风雨前的沉默——总之他们在外头的脚步声还是震痛了赵师爷他们的耳鼓。 骤然之间,听见一声利喝:“钱在这里哪!” 钱?哪来的钱?什么钱? 宏爷发着懵,便见那丐婆长身而起——咦,那白团团的脸儿、水俊俊的眼儿,不正是二春? 可是二春不被逼得吊脖子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宏爷还懵着,便见二春从他身边快步擦过,衣襟掀起一阵阴森森的鬼风,看都不看他一眼,又从赵师爷身边擦过,就投到楼下去了。 落花犹似坠楼人。她叫着“钱在这里!”噗通一声,跌在青石地上,死得干干净净,动都不能动了。 那进城的,原是思凌带的人。他们见一丐婆大叫着摔在地上,也是吃了一惊——对,他们看见的就是丐婆,原不是什么二春。 再定睛一看,地上的尸体连丐婆都不是了,竟是赵师爷! 他们也知情必有异,往楼上去,就见宏爷抱了一包细软,往楼下跑。 哪儿还有他跑的?思凌的人将他结实捉住。宏爷此时才道,情愿把细软奉上,乞英雄放他一条生路。思凌的人并不肯听他的,把他一路捉去交思凌发落。 宏爷一路来,一路见遍地尸体。他躲起来才能有多久?路上竟然有了这么多的尸体?就好像全城的人都自己从家里走出来,等待被收割一样。 就算所有的人没一个抵抗,这些人全部收割过来,能要多少士兵才行? 宏爷看得心惊胆战、两腿发软,几乎没尿了裤子。 思凌的人把宏爷带给思凌,报告:“找到一个活的!” 思凌大喜,叫带上来,一看此人,獐头鼠目,先就不喜。 她再问话,宏爷前言不搭后语。思凌也懒得问了,就拿烟花石直接看:哟嗬,原来是野生渣男活标本一枚!没得说,定是鬼魂复仇! 思凌还想知道,这鬼魂与九诀有没有关系?只是城中满满全是血杀诀的气息,她一时也分辨不清。 对了,这些人全是血杀诀干掉的。看来血杀鼠最终还是找到了安小羽,认主合体。这些死人,就饲了鼠。 也不知安小羽现在灵诀修炼到什么地步了。思凌忖之都暗暗心惊。她手中两诀,都是幻觉系的,不像血杀诀是实打实的战诀。 要说战斗力,思凌不得不承认血杀诀的威力强。她一开始能对付血杀诀,那是因为血杀诀还没觉醒、没认主! 现在血杀诀有了主,而这主子一点都不吝啬喂养它。它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呢?思凌心里没谱。 而八鸾山及旁边的很多城镇都被杀空了,思凌要守的话,坐困愁城,怎么守? 不守的话,这胜利果实就白摘了?她白搞一场“声东击西”,和着在八鸾山这边就带点金银,就回去了? 思凌琢磨着:还是守守看!跃龙帮的海路已经打通,那是在东面。而八鸾山在仁岭与东海之间。如果能守住八鸾山这个跳板,再把当中也打下来,那就有一带地盘——咦,那就把沁朝直接割裂了呢! 那就不用考虑能不能打沁朝的问题了,直接亮起旗号打吧!思凌手下的人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思凌则要冷静一点,想着步步为营。八鸾山这里,先守守看,但也不能冒进。 守八鸾山的好处是:叶鸣等人已经有攻守的工事基业在这里,可以利用。(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广招贤能 而安小羽把八鸾山下这么多人都杀了,也有个好处,那就是消耗粮食的人也少啦!毕竟守城守城,能出力守城的还是少数。大部分居民也就是光耗个粮食嘛! 如今安小羽把人给杀了、粮食却背不走、还给思凌留着呢! 思凌再招些青壮年来。这城也不是不能守的。只是她还担心着:安小羽杀完人之后,为什么走了呢? 如果安小羽是藏在附近,忽然又出现。别说其他人了,连思凌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应付他的突袭!她考虑再三,还是先招守城壮丁。看情况再说。 却说八鸾山十里开外,有个朝云客栈。朝云客栈里,客似云来。 最近听说八鸾山换了个大王。那大王广招贤能,号称吃饭管够、金银也不在话下,很多人动了心思。 那客栈里,喝酒的和喝水的、切馒头和切牛肉的,几乎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嘿王二麻子,你往八鸾山去哪?” “嘿张胡子,你才往八鸾山去!你们全家都往八鸾山去。” “嘿你急啥眼啊?别羞啊、别臊啊!我来问你,不往八鸾山去,你住这客栈干什么?想念这床铺上的虱子,愿意来喂它们哪?” “我相信他们的虱子还是你们的婆娘,要你来多事、要你来嚼蛆?” “我说兄弟!我好声好气的问,你客气一点!真要上了山,还是同事。” “这……这原是官道,我打个来回,没别的事。” “我不是官府派来套你话的,你别往心里去。我也看着八鸾山犯难。你老弟要有兴趣,咱们讨论讨论呀!” “也是……你先发个毒誓来!若是空言诳哄我的,如何如何。” “好!我张胡对天发誓!关爷武神爷在上!我要是朝廷探子,有口无心,套了你的话,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好,张哥你说得明白。小弟我也不藏私了。我是听说八鸾山的统领,就是青巾军的统领。要是这样,值得投奔。” “可还有人说那是恶魔,把几座城池都杀空了,这会儿再招人去填。” “天下哪有那么多恶魔!打战么,死的人多点,也属正常。照我说,眼见为实。亲眼看了才知道。” “着啊,亲眼看了!话说有人该回来了吧?” “前批从客栈里住过出去的,是该有话捎回来了。那咱们,等等?” “等等!”——这么着商量定了主意,就在客栈里等着了。 不久果然有信回来:八鸾山周围,人是死得多了点。都是官兵和八鸾山大混战啊!那刀头还能长眼睛?百姓没有江湖豪杰能扛刀头,自然是死啊死的一下子就死绝了。 死绝了固然是惨,不过留下那么多金银与粮食,可是真的。就等着壮丁们去挣呢!八鸾山新主子发下话了,就是青巾军的统领,到这儿开分舵的。而且这招人吧,按资排辈!你要是只索胆小,去得晚了。前面的交椅轮不着了。以后大秤分金、大碗行酒时,你排行靠后,轮不着好的,可别怪人。 客栈里等着的那些好汉们,都有定意了:这年头,硬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还等什么?走! 说着,外头又有人来了,肩膀上还蹲着一只老鼠。 说起这只老鼠,样子比其他老鼠还更大。那是遍体金毛啊! 人们都看得啧啧称奇:“这哪儿来的呀?哟,比猫还大!” “别碰它。”那主人长得有些像女孩子般漂亮,出言警告,“这是外国舶来的,叫吃猫鼠。” “真的,能吃猫?”旁人不信。 “嗯。所以才珍奇。”主人不想多说,对掌柜道:“筛两碗上好的酒,再切一盘牛肉与我按酒,其他菜随你配几样来。” “是!是!”掌柜道:“劳烦客官稍等一等。现有的肉都卖完了,锅里的快要出锅,还缺一把火。酒与菜先上来。” 又有好汉道:“掌柜的!你过来!锅里的肉你想给别人就给别人?没看到爷们快上路了?整块不用切,给爷包了路上吃!” “这……”掌柜的赔笑道,“爷去了八鸾山,金银酒肉尽有,何必在意?” 那好汉道:“有你这种人!生意不做?可是看我付不起钱?” 掌柜的确实看着吃猫鼠的主人更像付得起钱的,但不敢说。那好汉就起身,走到主人身边,看着那老鼠道:“果然凶猛!” 那老鼠微张一丝眼睛,目光如血,朝好汉只一瞟。好汉感觉到杀气,倒是更激起了兴趣:“我说!兄弟,你这卖不卖?” 主人淡淡道:“不卖的。你找别家吧。” “别家?哪家还有?”好汉信以为真。 “外国来的。外国还有。你让人发船出去帮你带一只回来好了。”主人道。 “发屁!你消遣老子是吧?”好汉道,“我还就买了!十两银子,你卖不卖吧!”众人咋舌,道这钱是不亏了。 主人叹一口气,欠身道:“宝剑赠知己,既是有缘人,何必谈钱呢?” 他又问:“诸位,可是都往八鸾山去的?” 众好汉都道:“可不怎的?你也是要去?好志气!只是生得太俏了。也不知他们招不招兔爷!闻说青巾大统领也俏。只是他能打。你可不知能打个谁?”语毕,又是一顿乱笑。 主人一点也不笑,道:“你们可知青巾军是强盗?” 众好汉道:“咦,这人痴了,我们怎不知是强盗!” 却有老成点的道:“喂,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说个清楚。” 才说到这里,那主人又把头点了一点,道:“如此,是自寻死道了。” 众好汉齐怒道:“你说什么?!”忽就见杀机乱现。 那时候,说乱,也乱,整个客栈全是杀场。 说简单,也简单,每个人都看见各自的死机。 譬如一个人,只听见呜呜作响,有三点血星,排作品字,向他射来。他是使刀的,横刀一格,“当”一声好像磕到了血星,却只觉手一麻、眼前一红,就瘫在了地上。 还有一个人,见到左右两道血光同时飞到。他身子贴地,来了个“猛虎翻身”,本来可以滚出几丈外的,睁眼看,却见自己身子还在远处,那头是滚得远了。 又有一个人,直接被血光盯在了地上,手足抽搐不已。再有一个人,好像见到一记闪电劈面而来,耳边呼呼风声。他想破壁而逃,整个人嵌在壁上,就动不了了。直接被血光封进墙壁里了。 更有一个人,想着先下手为强,双臂连扬,把那刀子连珠的飞将出去,可是面前好像有一颗火流星掷过来,他面前光芒大盛,也就倒下了。 总之那时,客栈里赤线交织、血芒飞舞。蔚为壮观。到得最后,每个人都被料理,没有一个人遗漏。好一似摧山折玉、屠猪灭羊。 须臾之间,客栈收拾了个干净。那血杀鼠身躯暴涨,血光将尸身都罩住,咕吱咕吱的啃食。那主人,也即安小羽,暗叹一声,步至厨房,看锅中果然是牛肉初熟,捞了块拿在手里,走到外头,慢慢的嚼食。 血杀鼠的血光,随后把厨房也罩住了,一般儿咯吱吱的嚼食。 安小羽慢慢把牛肉吃完,听客栈里也安静了。他回去,但见血杀鼠也吃完了。 安小羽回来,血杀鼠还跳到他肩头。安小羽肩头一沉。 沉的不只是他的肩头,更是他的心。自从收敛了血杀鼠之后,安小羽深觉压力。 那八鸾山旁边的屠城血案,不是他想,而是他控制不住血杀鼠的杀气。 等那么多军民强盗全都杀了之后,血杀鼠想要大快朵颐。安小羽觉得吃人不好,勉强劝阻了血杀鼠,忙忙的离开了那对血杀鼠太具诱惑力的死亡现场。 可惜血杀鼠因此还是怪罪他了、或者说他因此未能与血杀鼠达到完美的融合。逃离之后,他心中气血冲荡,很不好受。 如今他在客栈中再次出手教训那些不忠不义、要投靠强盗的男人们。血杀鼠总算一饱,但灵气太激烈了,安小羽还是有些不好承受。 他要找个地方,打坐一些时候,慢慢的把这灵气融为己用。 只是这段时间,他都没法找思凌的麻烦了,怎么办呢? 安小羽想想,空出一段时间,倒也好。 让青巾军的人尽乐一乐!等他这里融会贯通了,再出世,必有思凌哭的时候呢! 他隐匿练功去。这且不提。朝廷看刘文悦失利,便再遣战将! 遣的是谁?便是那中风了的沐咤毅!太子毕竟是心里有芥蒂,竟然要他出战。人人都说,这中风了的人如何能打? 太子回答得很妙:既然是将军,如何能打?不能打,也就不是将军了。 西侯仙尊保持了沉默。王晨并没有新的指示来。沐家怕老将军有失,一家门都要出动。势必尽屠强贼! 那咤毅将军却阻止众人道:“你们跟我去干什么?朝廷只点我一个人哩。” 沐家诸人都道:“岂有你老人家一个人去的道理!我们不在将册上,作你的家兵总是可以去的罢!”非去不可。 咤毅将军不知为什么,却一定要阻止他们,宁肯让他们在京里作缩头乌龟。 他们还没有定论,小辈们都在等王晨会力挽狂澜。但西侯仙尊那里始终没有皇帝的旨意代传,而太子第二道命令又来了,说是把沐家人都编进兵册,叫他们一起去。沐家人看了,既愤且喜,道:“原是该我们一起去。” 咤毅将军叹了几声,把头点了几点:“原是命也。” 他离京时,西侯仙尊来送。两个老兄弟相对无言。 后来太子问人:“他们两个见面时,都说了些什么?” 人答道:“实在没说什么。”太子冷笑一声:“这两只老狐狸。他们不说话,比说了话还厉害呢!”人也不敢答。 那沐家将进兵西南,屯兵于仁岭,按兵不动。 青巾军见他们不动如山,一时也奈何不得。那太尉吴恺却上本启奏太子,太子发书,催沐家将快进兵! 沐家回奏道:“我兵守固,可以长久。贼失周援,势必日蹙。那时可乘,事半功倍。成功可期,何必过急?请少待之!” 太子看了之后,益怒,说“何必过急”等语,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你们如果向皇帝写折子,也敢用这几个字吗?!” 吴恺也是这个意思:“他们就是看殿下太年轻。该让他们看看殿下的厉害!” 有个御史在旁讽刺道:“阁下乃是想劝督国殿下亲征么?”话犹未已,被太子亲手一个金杯砸过来,头破血流。 那太子余怒未消,还叫拖下去砍了!道:“莫非我就不能亲征么?” 吴恺连忙劝阻道:“殿下可以!只是京中也少不得殿下呀!” 兵部也来劝,太子亲征,有弊无利。 事实上他们是想:你瞎指挥已经够惨了,你要出去立刻被打死,你死了不要紧,这权力真空,皇帝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势必更乱。 不管怎么说,太子被劝住了,没有非披盔甲去跨战马。 那兵部又劝谏道:真的要打仁岭,应该坚壁清野,把他们困死在里面,然后再培养内应,从内部瓦解他们。 吴恺嫌这太慢了,说那要打到几时去?要耗多少民脂民膏? 太子很听他的话,不断的派使者去催沐家将进兵。有吴恺自己的一个儿子都看不懂了,悄问他:“父亲大人,为什么你说的话,太子这么听呢?” 吴恺敲了他一个爆栗子:“蠢才!我怎么生了你这么蠢的儿子!” 儿子摸着脑袋,还是不懂。吴恺叹气摇头道:“不是我说的话,太子这么听。是太子自己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太子才爱听呢!” 儿子“哦”的一声,恍然大悟。恍然大悟完了,想着,那这国家到底能不能这么管呢?又有些担忧起来。 却说那京中催得紧了,沐家将也无可奈何,捧了圣旨,领命进岭。 那韩楚大喜:只怕你们不来。如今你们果然来了! 那仁岭的地势显要。韩楚派了小股兵力,慢慢的挑逗他们。(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一叛再叛 沐家军稳步前移,但到底不熟地形,终于进入埋伏。 韩楚把木头草垛扔下来封住他们的路,拿火箭射击,沐家军溃不成军。 沐咤毅到底死在这场战斗中。沐家军也损失过半。余下的人,都被生擒了。 他们先还很讲骨气,叫青巾军要杀则杀、休得折辱! 辰星道:“哪个折辱你们?只是我有句话,你们听了:两军对战,死伤也难免。只是你们这死伤,不是败给我们,却是败给催你们出战的。沐咤毅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是死在那太子手里的。” 沐家人听了,正中酸怀,都唏嘘落泪。 英雄骨气,都化为肠断寸伤。 那韩楚却问辰星:“咦,你不是沐家子弟?为何管你爷爷叫沐咤毅?” 辰星道:“我是沐家子弟么?你看这些人,哪个认识我?” 果然沐家人看了辰星,一个个摇头。辰星因摊手道:“我原说我是私生子。” 韩楚倒也有些同情他:明明惊才绝艳,居然出生这么低微! 那些沐家人就此投降了青巾军,声称要靠着青巾军,杀了太子报仇! 太子震怒,说这些人一叛再叛,真不可信! 这话说得也是没思量。倒多亏了吴恺,奴颜媚膝,在太子足前点头叹气,流下两点眼泪来。太子踢他一脚道:“没事流这脓汁干嘛?是我骂他们太狠了么?” 吴恺道:“是小人想到个小说故事,因此流泪。” 太子问:“好好的你又想起什么故事来?是什么?” 吴恺顿时来了精神道:“好叫太子得知!这个故事香艳异常!” 太子笑骂道:“原知你一见香艳就来精神!”吴恺委屈道:“小人原就这点志气,怎么办呢?”太子道:“恕你了。你且说来!” 吴恺便抖擞精神道:“说是有个年轻人,生得芝兰玉树,人都知他以后必成大器,他自己却谦虚。谦虚过了,有时候让别人都替他难受。” 太子道:“哪有这样的人……这也罢了,香艳却在哪里?” 吴恺道:“当不得某些女子,端的是能慧眼识英雄!一见了他,就愿意跟从他服侍他,把名份都不论,只要为妾为婢也是愿意的。” 太子道:“这又是你胡说了,哪有这样的事?” 吴恺点头道:“这是真有的!甚至有些女子,原来是有男人的,把原来男人都弃之不顾,宁肯跟从他。” 太子问:“那他怎么样呢?要还是不要?” 吴恺道:“他好生有骨气、有志气、高风亮节,指斥这些女子三心贰德、不可亲近!有些女子原是水性杨花,然也是真心仰慕他,被他斥后,黯然而退,知道一生无缘了。还有些女子,真是冰为骨、玉精神、雪作肌肤兮、花为肚肠,只是命也不幸,先没认识他,跟别人结了名份,也只是名份上的。待见了他,欲抛弃一切跟从他,却听了他的斥责,连意思都不敢吐露,只能黯然而逝。可怜一缕香魂,竟赴黄泉;天生明眸皓齿,凭谁得顾!” 吴恺说得凄切,太子也听得惨然,失声道:“这人也做得太过了。” 吴恺跪地道:“是啊,殿下!可怜那些美貌女子不得荐枕,少年英雄也责之太过了啊!”太子这才醒悟,失声笑道:“你这奴才,原来是劝我来的!” 吴恺道:“正是,殿下!殿下芝兰玉树,正当大展宏图、救江山于水火、继伟业至开来。有些人,原属美质良才,但是一开始没有这个荣幸得见殿下,先在别人手下讨了生活,后来见识了殿下之英姿,愿来投靠,却听见殿下见责二姓家奴,原不可信。那沐家人是不可信,责之无尤。但其他人若是想,再投奔了殿下,也要被殿下看轻,就不敢了,那可怎么办是好呢?” 太子嗤笑摇头道:“你这比得,也是不伦不类!女子在闺中,不曾见得英雄,就字了夫婿,那是一回事。我贵为督国、宫在太子,天下凭谁不知、任谁不晓?谁还不投靠我?这要是还替别人效力的,你是说强盗吗?” 吴恺以目示意。太子忽然醒悟:“你是说——” 天下原是王晨的天下,不是太子的天下。吴恺是说有的人原来效忠王晨,后来发现太子果然英武,所以想转投太子。太子若是太严苛,害得他们不敢转向,岂不是大有损失! 太子深会于心,却不能说出口,道:“你的话,我晓得了。” 从此太子不再提什么三姓家奴的事。沐家将一案,罪过只有沐家一身。 多少人免了株连,这倒是该感谢吴恺的。很多人原来把吴恺视为奸臣,现在倒疑惑了。觉得奸臣之道博大精深,不是一眼可以看透。 而思凌出了檄文,发表天下。这檄文有了很懂文字的人润笔,才华是极好的。 檄文曰:天意曰仁、地德曰厚。光明如晦,故失天下。润物无声,故起青戈。夫青明大军,聚义仁岭,厚威八鸾。山川为之动荡、风雷为之震变。群英似电,过林如风卷残叶;士民思归,投诚赛河投大海。一战则玄狐克,再起至跃龙服。乃知雨雪无私,善哺救星;天人合一,应拯黎民。兹西南方定,士气正昂;将士有铁骑裂霹雳,来去矜旌旗五色蔽天日。因奋长鞭、分征亦善。中临试长河可断,北望须黄云长卷。有官有吏,推爱兵民;有天有命,思归其人!人各有命,安能逆天。俊杰从肖,冥顽从诛。若有识时务,来受封赏、来效其命;若有逆天行事,运数不饶,瞬为糜粉。本军号令清明,赏惩不贷。有违纪必罚、有立功必赏。诸君诸子,各宜深思、勿致悔颓。特此律令。 很多读书多的,看了这檄文也都说好,但不敢明着夸,只在私下传:“这些强盗们怎么有这么好一枝笔?”有懂的就道:“你当是谁?是宜宾申一珞的师爷。宜宾被破,沐家投降,连师爷都投过去啦?” “哦?我听说那申一珞,还跟强盗结了深仇呢!他师爷倒有本事保命?”“可不是嘛,申太守被碎尸了。但他师爷摇身一变,又受重用了!”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有人感慨师爷:“偏这些人吃得开。”又有人道:“他笔下倒是有真功夫的。有一次开笔会,他有一篇骈文,听说是字字莲花。其中有一句,你听了就知道了:檐鹦虽稚,教诵幸无陋辞;四壁空悬,所求固在新诗。” 听的人道:“哟!这很诗意!又且新奇嘛。”或又问“真是他写的?真有这个本事,何至于考不取官,要给人做师爷?”也有人回答:“这就是文章憎命达。孔方失意,科场一并失意……” 如此种种,议论不足。说着说着就看见街上衙役押着一队人走过去。 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看得有点眼懵:哎,朝廷开始抓兔子了? 这都是因为听说青巾大统领长得美、就跟俏姑娘似的,又听说青巾军在向朝廷渗透,很有可能是大统领亲自带队的,他们大统领有一马当先的习惯!所以,朝廷开始清查间谍活动,看到可疑人物就抓,看到长得特别美的更要抓! 结果就是他们抓的一队人,都是翩翩美少年,被绳子牵了悲悲戚戚往前走的画面,看起来特别的污。围观群众都受不了了:“这样就能抓到强盗?” “可能他们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吧。”有人给出中肯的见解。 朝廷犯傻的结果就是深受骚扰。在某个客栈里,夜深了,大家都睡了,忽听得外头人声喧哗。店家高叫道:“客人们!都请出来一下!长官查夜了。” 客人们不愿意配合。尤其是天字第一号房的,直接就发起牢骚了:“多讨厌啊!”“怎么出门就碰上这些烂事。”“咱们交了这么多钱。喂,你这里是上好的客栈啊,不是大通铺啊,怎么还要查夜?” 店家也是没法子,只能赔笑道:“非常时刻嘛!大家配合一点就过去了。” 也有些老成些的道:“都忍着些吧。富不与官斗。闹起来总归吃亏。” 住店的们陆续都出来配合了,在大堂集结,有几个官长已经拿着帐房那儿拿过来的名单,一个个比对。 比到一个妇人脸上,官丁看人家长得俊,觑着眼只管瞅个不停。 人家丈夫不豫,拦在当中道:“你们要抓的是强盗,我们这是良家妇女,可以不必看了吧?”官丁却道:“强盗诡计多端,既是长得好看,扮个妇女有何不可?” 人家问:“那照你说,应当如何?” 官家道:“还是要验过正身才能晓得。”人家唬了一跳:“这正身要如何验?” 官家熟门熟路:“易容术再精巧,也不能身上全然改过的。脱了看看,是男是女就清楚了。”听到的一发惊吓了:“还要脱了看?” “不错。”官家道,“怕什么?这是正经官事。就算要验,也是有嫌疑的,到旁边去验的,又不是当街要剥妇人衣裳。” 虽是到旁边去,有个门挡着,但还不是他们男人验? 这话也不提了!官家又对所有人道:“你们也别以为轻闲了!强盗诡计多端,虽然长得美,脸上说不定拿灰涂黑了。但身上需不能全然改过来。一个个全剥了衣裳,只要身上婀娜的,一般儿要抓去问话的。” 这些男人就没有“别屋验取”的待遇了,都是大堂里现剥现看。那美貌女人的丈夫,看妻子要被引走,连忙找个官长旁边说情。 那官长作腔作势:“这是天家下令,不是钱的问题……” 丈夫一听:有门儿!说不是钱的问题,那就正是钱的问题! 他连忙塞钱。官长道:“当然我们也知人之常情……”口气通融多了。 丈夫连忙再多塞些钱。官长终于松口:“我们这儿还带了稳婆,只是要验的太多,稳婆忙不过来。我帮你看看,有稳婆得空,就叫来验尊夫人吧。” 丈夫大喜,连连作揖:“多劳官长了!” 正这儿闹着,一边比对着名单,打头的官长见店家领着最后几个人来,就问:“人全在这里了吗?” “这个……”店家犹豫,“还有一间……” 官长脸色一变:“是哪间?”店家苦着脸:“天字第一号。” 能住这间房的,银子都是满坑满谷,豁着使的啊! 能赚这些钱的,多半是有权、有势、或者有脑子、或者老子有权有势有脑子。 这种人,多半骄纵些儿。店家叫他配合,他哪里肯听? 店家是没胆子把这种人硬给“请”下来,只好叫官长自己去请了。店家并且还提了句醒:“人家好像也是当官的……” “当官的?哼!”官长鼻子里喷气,抖了抖手里的文书,“我们是皇帝的命令!” 他就拿了“皇命”去天字一号房了,去也不老老实实叩门,直接上脚跺。 那里面的人也不客气。他刚抬脚,还没跺上呢,门缝里直接一把剑就明晃晃的劈出来了!官长要是这脚真的落下去,直接踩在剑锋上,得被穿个通透。 吓得他“啊呀”一声,往后一仰,嘀哩咕噜的摔下楼梯,把其他人也一路都给砸了下去。这些人在楼梯脚那儿哎哟哎哟的喊疼,就听房间里一个粗犷的声音冷冷道:“妈赖个巴子的!这里苍蝇蚊子这么多!” 又听一个低一点的声音,也听不清说什么,就感觉声音很好听,也不知是男是女。 那粗犷的声音就低了八度道:“行了!我说话注意一点。” 官长一听:有戏啊!这不辨男女的好听声音,难道是传说中的青巾主公? 他连忙爬起身,但是自己就不敢上去了,光指挥着手下人包抄那房间。他自己就负责喊话:“兀你那强贼!你已被包围,识相的快点出来!本都尉敬你是条好汉,免你受辱。不然王法无眼!” 那房间里寂寂无声。官长以为他是怕了、又担心他们要逃,连忙叫包围的人快进屋。就听屋里又传出一声:“小流,今夜蚊子是多,我拍死几个罢。” 就听“咿唔”一声,纵是无情也销魂。那粗犷的声音答道:“是啦!” 说时迟那时快,“嗖嗖嗖”几声,有东西流星赶月般从屋里撒出来,“啪啪啪”把几个靠得最近的,那衣袖裤角都扎在墙上地板上啦! 这准头、这力道。如果说再偏几分,扎穿心肺眼睛也是分分钟的事儿啊! 就没人敢上前了。胆大些的,没有当场尿出来就不错了。 官长躲在楼下盾牌后头,让旁边大嗓门的继续喊话:“王命在此,谁敢拒捕?” 屋里那粗犷声音巨雷般吼出来:“三更半夜,让不让人睡觉了?!” 官长不知想笑还是想哭:都对峙成这样了,你还想睡觉? 他让大嗓门的继续喊进去:“识相的,就从屋里出来。” 粗犷嗓门笑了:“你这是跟我说话呢?” 可不跟你说话是怎的…… 粗犷嗓门道:“那好!识相的你进来!” 官长这不是不敢进吗?而且他指挥着的靠得近些的不是被你钉地上了吗……这也没法子了!官长下令,大家抖抖窣窣再去送死。 既说是送死,步下特慢。屋内等得不耐烦,炸雷般又吼了一句:“都磨蹭什么?” “咣当”一声,那门轰然中开。就见一人,卓然而立、眼神税利,果然人中豪杰,不是强盗、也是王侯。 屋里深处,隐隐可见还坐着一人,只背对门口,不见相貌。只身上一件皂绫绣袍倒是好看,不知长得像不像兔子? 那官长斗胆对门口的豪杰道:“我等奉皇命,来捉拿强盗的。” “哦?”豪杰便道:“我开国大帝,问道归来了么?” 官长一窒。王晨何尝回来?这里督国的还是太子。令也是太子发的。 “这……这是皇印、这是督国印!”官长忙亮着公文道。 王晨留下的国印,太子可以使用。只是这是临时的帝国皇印,太子在后加印督国印,才有效的。 豪杰觑了,道:“这个皇命,我倒也有一卷。” 后头坐的那人,不声不响回头,生得好生俊秀,更兼气质清逸,稍有点儿懒懒的样子,不过隐隐透着些阴鹜。 他走到豪杰背后,行动间袍襟动摇,透出金光。那绣袍里,穿的却是黄金软甲。他从袖中将一卷公文捧出来。官长一看那公文背面纹路,就慌了:那果然也是京城发的皇命纹制。 这俊秀书生便展开公文,朗声诵读:乃是沐家将反后,太子督国命镇国王入京受职,弹压强盗。 那豪杰正是镇国王,接令进京的。他身边带的便是流公子,清声玉振诵完了公文,便把镇国王印取出来示众。 哗啦啦一干人跪倒,见过镇国王。打头的官长又问:“镇国王进京,怎不事先知会一声,小的每好办理迎接。” 镇国王冷哼一声:“当今太子都节俭了,我好铺张的吗?”(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懒人懒主意 流公子卷回公文、敛回王印,依然在镇国王身后立了,脸上似笑非笑。 镇国王又教训道:“当今太子都为国为民宵衣旰食,你们好意思扰民的吗?” 官长喏喏连声,无辞可辩。便伺候镇国王入宫面圣。 一路上只怕流公子是青巾主公假扮的,多调好手,暗地里围住,免得他们逃走。镇国王跟流公子都晓得,只故作不知,鼻子里冷笑而已。 这京军一路小心,总算护进来的人不是青巾假扮。那镇国王便拜见了太子,受了将印,去八鸾山讨伐。 镇国王到了八鸾县,遥望八鸾山,叫声好,但见: 无边衰草、连天枯木;浓霜满落,似云如雾;荒凉满目、险峻高啄;旗帜围插,尽是青贼;狼烟时起,全在匪窝。 似这样险要的所在,怎叫贼人不觊觎盘踞哩?镇国王对流公子议论道:“这座山给强盗占了,还属情有可原。但周边市镇都被强盗占取,尽成了个国中小国的格局,这强盗也算是厉害的了。” 流公子微微一笑。镇国王脸上挂不住了:“不错!人家看他厉害,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这些旗帜,多半是虚插,下面并没有真正的守军守着。只是这里官兵无能,竟没有人敢去拆穿。你看我去冲杀一阵可好?” 流公子道:“又何必你亲自去呢?他如果真是虚阵,你派个先遣队去,已经足以踏平。等他们倾巢而出来杀,你再带大军抵上去可不好?如果不是虚阵,你更不用一马当先了。” 镇国王点头道:“正是你懒人有懒主意,出得倒好。” 流公子耸耸肩。镇国王又道:“不过我们就不去驻扎了,索性看一个旗子不顺眼,就直接杀到那里踩一踩、盘一盘可好?劳动你一并跟着了。” 流公子道:“我左右坐在车上,不辛苦。” 两个说定了,那从京中带出来、并一路扩充的军队,浩浩荡荡,到了八鸾,不驻不扎不起锅灶不束粮草,就直接冲向高飞的青巾旗。 这青巾旗自从插上,可少有人敢撄其锋。除了特意来投靠的强盗们,其他人都是望之远遁。这里远远近近,视野中足有百余面青巾旗,也不知各都是什么人护旗。那镇国王叫流公子指一面。流公子随手一指,镇国公叫声好,那大军就过去了。 大军辎重走得慢。镇国王点了三十名的精兵,令他们快马先行。 那三十名精兵快马加鞭取道悬崖下一条路,猛见崖上居然有屋子。放眼一看,原来那崖中有条小路,是樵夫猎户来往所在。那路原是鹿踩出来的,后经人拓宽。路中间有个天然的洞穴,也被山民扩展成憩息所在,里头有善心人施的薪禾。设若有雨雪,可在里头暂避。那儿甚至还有石块垒成的炉灶呢! 而今炉灶冷冷、洞穴无烟,看来是没人。精兵们向上看了看,想着这上面如果有石块砸下来,倒是要被他砸个死伤。然而竟没有任何石块下来。 三十骑精兵全部通过了那悬崖,进入一片密林。青巾旗就插在密林中。 江湖上有话说得好:逢林莫入。说的是林中容易有埋伏。 这三十精兵受了军令,必入林不可。他们小心谨慎,先是握紧缰绳。树枝挂头,他们就伏在鞍上。树根绊蹄,他们就下马来,首尾相连、左右呼应,稳步前行。 渐听林中深处有悉窣一声响。精兵们都觉得那声响可疑。他们互相比手势,分左中右三队,前往查探。 每队又分先行、居中、殿后。精兵们或掣钢刀、或执长剑,或耀武扬威、或隐忍谨慎。 正是握紧的拳头比较有力。这三十人马,互相呼应,威力不小。 且他们都心里有数:宁拖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此一役,要紧不能有失,免得被后面大军笑话了。慢一点倒没什么,大不了等后面大军都赶到,他们说全部踏过了,实在无事,特等你们来也! 这些人慢慢的踏林而入,青巾八鸾分舵战士也把情报送进了八鸾核心——思凌的居所是也!思凌是时正在打坐。 她修炼烟花诀更上一层楼,打坐姿式也能用烟花坐。烟花坐有十阶百层之多。她目前采取的是秋澄阶的黄花坐法。遍绕篱边似陶家。双臂交错胸前、一足伸直、一足弯曲。要点在清、素、澄、瘦。 她喉中也发出轻微的鸣声,是修行金声诀的结果。那灵力随着轻鸣,在她喉头出入自如。她都不用勉强,只要放松自己,自然金声畅然。 若持之以恒,总有一会进入恍惚阶的百花坐。那时她整个灵知都会从喉头自由出入遨游,其实玄妙不可语人。 如今她已经感觉此身非身、身即此身的玄妙。仿佛自己是丝丝烟气、但又有处可凝,朦胧如梦幻。 人家情报送进来,不需要进门跟她讲,只要在外头跟护法者一说,她就自然知道了。她的灵识好像触角,会自然向外延伸。 如果是她不需要紧急处理的情报,她暂时没有反应。护法一声“知道了”,就把送情报的遣走。但如果是需要处理的情报,她就会收功出关。 烟花诀是很容易收功的。因为此诀就讲究非实非虚、虚即是实,收放自如,才说明练得好。如果她不容易收功,那倒就是走火入魔了。 金声诀收起来不容易一点。俗话说“余音绕梁”。音波一旦施放出来,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幸亏她是拿金声跟烟花一起修,所以要断的时候,不是真的断了金声,而是把金声暂纳于烟花幻境中。所以收起来也容易。 这三十精兵闯林、镇国大军跟随的消息送进来,思凌就收功出关,道:“这样啊!那我们去看看吧。” 却说那三十精军进入林中,听了怪声,就分三路抄过去。 秋光下,隐约见到那里有条白影在飘荡。左右两路先往前抄。中路的精兵队长则略往后一点,且吩咐队员:“保护长官要紧。你们先护着我,免得敌人调虎离山,把你们都支开了,杀了我,你们就群龙无首了。” 这些精兵还真听他的,分出一列人墙护住他。其余人就低身蛇行,还不断的换方向来掩藏身形,交错互相掩护着、往白影那儿移动。 白影始终没有攻击他们。等他们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原来是一件白衣袍挂在树梢头,正迎风摆动呢! 精兵队长见没危险,就精神起来了,指着骂道:“哪个吃饱了饭没事干的,在这里挂一件白衣服干嘛?吓人好玩?” “那个……”他的队员听不下去了,“队长啊!谁没事干在这个密林里晒衣服出来啊?肯定是有人故意挂着让我们分心的。” 精兵队长不但胆量不行,连智商都欠奉,听了队员分析才恍然大悟,然后头又一缩:“既然如此,我们已经上当了。那他们会从哪里攻击我们?” “这个,”队员们把他护在当中,四周看了一圈:没人啊。“奇怪,既然设了陷阱,又为什么没有发动呢?难道在这里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他们去打大部队了吗?” “哈哈哈那他们不吃我们这队小鱼,反而要费劲去啃大肉的精神,真是令人折服啊!” “哈哈哈哈那他们看到后面大军有那么多,表情是会有多精彩啊?” 队员们笑了一通,舒缓了精神压力。队长道:“哎哎,都别太放松了!你们还是要紧张严肃一点,才能保护我嘛。” 他作为队长,好像智商不行、胆量更小,整天想的完全就是怎么被保护。 真不知道镇国王为什么要选他当队长,更不知道为什么其他队员都真的很听他的话。他一提意见,那些队员们立刻整齐一排站站好,重新护住他。 也亏得是有他提醒一句!队员们刚站好,就听见“蹦”的一声弓弦响。然后就看见一条暗灰的没羽箭,风驰电掣的射来。 林中幽暗,那灰影融和在林影中,很不容易被发现。 队员们一时没有防备,那灰箭已经扎进一个人的脖子,竟然贯穿了过去,又扎进下一个人的!一个又一个。一口气扎了四个人。四条血箭射出来。四条身躯倒地,手舞足蹈的挣扎一下,就毙命了。 还亏得队长一声呼喝。其实在灰箭扎第一个人的时候队长就吸气,扎第三个人的时候才喊出来。扎第四个人的时候,第五个人才来得及反应。 第五个人挥刀。其他人都四散开。这样,这箭就不能笔直的贯通杀人了。 第五个人刀子朝这灰箭挥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道灰箭竟然好像有了灵性一样,自己打个弯,但也是力竭了,就落在了地上。 原来这是一条蛇!它一落地,又借了力,大约可以再度飞起? 所有的人都环住队长。那蛇倒是没有弹跳起来,只在地上游走,霍然抬头,三角形的蛇头看起来分外丑陋,那眼睛微红,朝着人直瞪,裂嘴吐红信,有如一个闪电。 队长道:“安静。”所有人都静了。蛇倒是没有扑上来。 动物害怕比自己大的东西,是本能。人不动,蛇一时倒也不敢动。 忽然那白衣袍后面又响起了一记短促而尖锐的声音。那灰蛇受了催促,向前迫进,又张开嘴吐出红信,并且半条蛇身笔直抬起、尾端弯得像弓一样,一触即发,就要弹跳起来咬人啦! 队长见形势危急,只能拼了。他问队员:“拼了哈?” 队员们纷纷道:“都这个时候了,拼啊!” 这些人说话时候,难免有些分神。那蛇也是有灵,趁机就上。 说时迟那时快,队长将舌尖一咬,喷出鲜血,同时还有喃喃的咒语。 那血喷到众人身上,不是普通的血啊,是血光加持! 一点舌尖咬破怎么能喷出这么多血?就算把整截舌尖都咬烂也不能瞬间搞出这么多来啊。他哗啦啦往外加buff,整个队都满血满蓝士气爆棚,哇吼吼冲着蛇上了!可怜那条蛇,打个激灵,以为这些人都瞬间铜墙铁壁了,下了牙都咬不穿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咬一口试试—— 哎玛,得亏是咬了一口啊!这就咬穿了,鲜血四溅。 蛇松口气:原来还是咬得动的啊。……咦不对,这血冲得这么急这么快。毒素还没来得及到达心脏,就全部被冲出来了。 然后,蛇还没来得及大喊一声:“作弊!表脸!”……可怜的它,就被一群大男人群扑而上,直接把它给压成烂泥了。 蛇的主人心痛到不行,在树丛后方发出一声呻吟。她本是以心血来饲蛇驱蛇,一旦蛇被搞死,她自己也受到严重的伤害。 精兵小队听到了她的声音!一双双充血的犀利的目光剜过去、一条条充血的嗓子嘶吼、一个个血性汉子就扑过去了! 眼看他们就要直接把树丛后头的美女跟压蛇一样的压扁了。幸亏青巾大主公来英雄救美。于是南边的天空忽然像冰冻一般凛冽,乃是盼盼的天霜心法也打了头阵。 在精兵们的眼里,妖女前驱、不男不女的妖人头领前来、后面无数妖魔鬼怪跟从。他们吓得破口大骂。 思凌也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总之手一圈,一团金色烟花出现,像圆球一般滴溜溜一转,骤然绽开。 那球中吹出银风,刺人脸面,一下子飞砂走石,吹得大树疯了一样摇晃,叶子乱飞,鸡犬不宁…… 哦对,这林子里并没有鸡犬。只有精兵们。 精兵们但见树木都被连根拔起,就好像被龙卷走了一样,搞得寸草不留。而他们几个又如何能独善其身?那队长做最后一搏,努力催血,搞得要把全身血液都喷干一样。所有精兵们都被喷得血糊拉滴的,眉毛眼睛都糊在一起了。 这般儿打过人血之后,他们的战斗力果然又一次提高,神气了、也阳刚了,竟然能对着思凌放出来的寒光烈风狂戳不已,竟然还真戳出了几个缺口。(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心血饲灵蛇 这些精兵们也是胆气大壮,不顾自己身上都被思凌的风刀割得鲜血淋淋的,还说什么这种妖魔的妖法就要男人的血来破!哦对了,屎尿什么的也行! 这就是所谓以阳破阴、以秽破秽的道理嘛……他们越想越对,就要解裤带当场撒尿,好破青巾之秽。 思凌怒了:谁秽了?本来还想留你们几条性命。看样子真是留不住啊! 一怒之下,思凌玉指连弹,那阴风凝聚在一起,化作银甲金盔的天兵天将们,持戈怒目、霞光千条、杀气腾腾,枪尖指处,把精兵碾作肉泥。 精兵们全死了。可是实际上他们的身上并没有什么刀枪的伤口。以至于镇国王赶上来看见时,颇为诧异:“这是妖法?” 其实思凌人家是正统的灵诀好吗?烟花诀引起了这些精兵们的幻觉。精兵们以为自己被扎死了,现实中就真的死了。 现实中,思凌还以为这群精兵们使的是妖术呢!毕竟这些人又是撒狗血又是准备撒尿的,恶心到一定境界了。 不过那个差点被群兵们压死的美女——也就是那个放灵蛇的少数民族护旗人,眨动着水灵灵的眼睛:“不是的,大头领,这都是以血饲力的能耐。” 她进一步解释:像她这一族的人,用心血来饲养灵蛇、用自己生命来驱动灵蛇。但还有的人,就把血养在自己的身体里,关键的时候,喷射出去,喷射到谁就是谁! 难怪先前不管队长脑子不灵,队员们还是捧着他。他要求队员们保护好他、队员们也乖乖照做。原来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架终极武器啊!队员们就要靠他加buff的,那能不像护着一架人间大炮一样的护着吗? 思凌点头:“原来是以血饲力,不是妖法。” 少数民族小美女笑了:“虽然说是我们从古流传下来的以血饲力之法,但在很多人眼里,还是妖法啊。主公,你知道我们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思凌听她这句问话有点像告白、而且还是临终的那种,觉得有点不祥,何况她脸色发白、气色不好。 现在李烟不在,要叫来也来不及。思凌自己捉住少数民族小美女的脉,发现她生命力已经很微弱了。思凌心中惋惜,面上不动声色:“哦?喜欢我哪一点?” 少数民族小美女道:“也不敢替所有人说。但我就喜欢你不管人家的规矩道理,你总有你自己的判断方式,看事物都看实质。” 思凌大笑道:“那是我判断结果,正好入了你的眼罢了。如果你不喜欢我的判断,又要说我这个人没常识了。” 没错!小美女就是喜欢思凌。她恍恍惚惚望着思凌,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就是把这爱慕都说出口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思凌居然还回应了! 后来,思凌就跟小美女鸳鸯眷侣。小美女度过了快乐的一生,瞑目而逝,一点都不知道这是场烟花幻梦。她因饲蛇死去,心碎血涸。思凌在她死前给了她一场烟花梦,在梦里做了她的男人。 某些鸳鸯戏水、夫妻情浓的场面,思凌身为两世为人的造梦人,都不好意思看了。幸亏小美女自己的想像力足够强,也不用思凌一直挑大梁。 等她含笑瞑目,属下们问思凌:大军来了,怎么办? 思凌看镇国王大军齐整,又想着连一个先锋小队都有这么强的战斗力,那大军可想而知。思凌自己是不怕死,但不想手下有太多操作。她道:“撤。” 故此才有镇国王入林、林中一个人影子也没了、他研究一地的尸体。 这次研究结果,镇国王对思凌的战力也有了认识。全线铺开作战的方式,他就不考虑了。他集中兵力,一个个的给思凌拔旗。 思凌也是不跟他硬抗,能打就打,打不赢就跑。 她的优势是:她灵活!哪儿镇国王一下子没注意上,她又去插一面旗。 这么拔拔插插的,旗子并没有少掉多少。但思凌也没能再扩大地盘。 镇国王还有一件优势是:他封锁住了思凌。思凌的护旗人越来越少。 其实全国各地还有很多想投奔思凌的,多半是对现实不满,想傍个大腿踢腾一下。镇国王思路很明确:这些人绝不能再流进青巾军了。 太子的配合还是很好的,在后方勤奋扰民,虽然扰了很多不该扰的,不过至少也掐掉了很多要流入青巾军的反逆。另外,百姓被骚扰得很烦,又不敢骂朝廷,就骂都是青巾军连累的! 青巾军在百姓当中口碑降低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还真要被镇国王给憋死。 思凌他们决定主动派人出去,接应四方豪杰来投奔。而镇国王也要去找个外援,武力值不是一般的高那种,好跟思凌正面硬杠! 那青巾军还不知道天下居然有人,能跟双诀护持的思凌正面杠。他们就是接了个情报,一个被称为长霸刀的江湖高手,带妻带儿的打算来投靠青巾,但朝廷打算把他们一家都给杀了! 大鹰与传鹰要一起去搭救长霸刀。传鹰虽然年轻毛躁,但武术功夫是不赖的。这些年他也长大些了,带他去历练历练也好。 长霸刀为了逃过朝廷的追杀,是隐姓埋名往青巾这边来的。大鹰他们一时找不到长霸刀,只是知道长霸刀应该在钦山一带。 大鹰跟传鹰又听说有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也进山了,可能是冲着长霸刀去的。他们连忙去找,分头寻找,希望能快点找到。 山中已经积雪。天极冷。大鹰幸而能运功抵挡寒意。他找了一会儿,看见有一群人在一个山口,不知在搞些什么。 忽然山峰上出现了传鹰的影子,持剑追着两个人下来。山谷中传出一个惊喜的声音:“这是哪位英雄相救?” 原来传鹰在山头上,而山口这些人把长霸刀一家人堵在谷里。传鹰在上头,看见长霸刀一家人在谷底的窘境,立刻把上头的追杀者先干翻。 大鹰一见此情景,都明白了,也不再犹豫,翻身也杀上去。 传鹰一见大鹰,喜道:“大尉!我们上下夹攻,杀尽他们!” 这群追杀者们上下受敌,与双鹰展开激战。那群追杀者对待长霸刀,本来是拿石头往下砸的,但传鹰自上而下追,跟他们基本处在一个高度,砸石头就不管用了。他们要跟传鹰打,哪里打得过呢? 何况还有大鹰。虽然自下往上跟他们打,还是让他们应声而倒,一会儿就一死一伤的。追杀者成了被杀者。 追杀者两头被攻击,形势颠倒。不用多少时候,他们对谷口的封锁已经被打开缺口。长霸刀将妻儿安置在大石后头躲着。他自己跳上谷口来。 追杀头目喊道:“先撤!”那长霸刀哪里肯容,一顿刀光,把追杀者们杀得血流成河。大鹰喊道:“留个活口!刺穴把他们制服就好。” 传鹰得令。长霸刀也听他的话,把刀口略斜,将一个人削去手腕、另一个刺中腿弯。那腿弯处有一个穴位,名为环跳,是足少阳经脉中重要一个穴位。 被刺中环跳的,两腿麻软,就噗通跌倒。 而那削去手腕的,捧着手在地上哇哇翻滚。传鹰把他踏住,喝问他是哪里来的。他也不嘴硬了,就说是朝廷派来的。 大鹰又问他有何同伙、有什么其他刺杀的计划。他信口胡说。传鹰怒道:“大尉!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杀掉得了。” 大鹰没有反对,传鹰把那断手的一脚踢死。那腿伤的见了,吓也吓死了,忙道:“大爷们!要去杀谁,咱们是接了任务才能晓得。但有件事,我们听说了。” 大鹰问:“什么事?你从实说来。” 腿伤的道:“听说朝廷访得一位高人,要去请来对付贵军大头领呢。” 大鹰一听,心里着急,忙问是谁。 腿伤的支支吾吾。传鹰又要杀他。腿伤的忙道:“大爷们饶命!不是小的不说,实在是消息太要紧了,小的也不知细节。”说到这里,也知不说点实料出来,人家不放他的狗命。他便道:“只知一件事,那高人……” 正准备往下编,忽然地面震动。原来是山上积雪太大,被他们又打又吼的,震松了雪堆,那雪顶炸裂,滚将下来,声如雷鸣。 “雪崩了!”大家连忙要逃。这雪崩下来可是不长眼睛的。 那追杀的见发生异变,连忙就地一滚,和衣往山脚逃下。 山壁陡峭,那雪和冰堆得像镜子一样滑。他们上来时仗着工夫,还能走。现在滚下去,就是油上滚球,滴溜溜的迅速。 大鹰和传鹰追他们不着。雪从高处喷泻而下,把谷先淹了。 长霸刀的家人还在谷底,逃之不出。长霸刀心急,往谷底追去。 传鹰也往谷底追去。大鹰喝住道:“传尉,先撤!” 他说的原是正理,但传鹰一时心头热血,还是追着长霸刀下去了。 大鹰若是再追他而下,连大鹰自己都要被埋住。大鹰想着,他若死了,有损大局。只能恨一声,先行逃命。 这雪崩是从高处而下,谷底不但被埋,那追杀者也很快被埋住了。 大鹰向山上去,迎着雪,一开始雪打在脸上很痛,后来站到山顶,就好了。 回顾山下,一片雪白。好不叫人感恸。 大鹰在山下寻了一会儿,实在挖不出传鹰,也只有先回去覆命。 青巾里听说此事,也很担心,便再派人手查探那朝廷要请的高手到底是谁。 雪谷那里,另有人手,日夜去挖雪,指望一日能挖出传鹰来。 而大鹰等人,就分头到各地打探消息,一时无话。 那朝廷派出一个武状元、并一个兵部侍郎,带了些人,往冉云山兵威台去。那里有人隐居,与王晨有旧,曾算出王晨要做皇帝的事,还说出“你若以后有事,可来找我”之语的。 如今太子便命人带着信物,去找此人。武状元略为年轻些,一路向兵部侍郎打听掌故。兵部侍郎所知也不多,只听说此人排行九,姓宫,浑名九宫格。 他当时年纪就比王晨大很多,如今么,大约已经年老了。 武状元听到年老,就有些看不上。想着年纪大了,身体肯定衰微。 这也是自然规律,任谁都不躲不过的。也不能说武状元就想差了。 但近了兵威台,朔风刻骨,武状元都有些吃不消。他又想,有人能住在这里,那看起来也该有点本事,不然冻饿也要死了。 到了那里,迎面就见一个人,一条白影、一身银装、白衣白袍、白靴白剑、连系剑的穗都是一色儿的白,反扎了白皮披风,满头白发、颔下银髯长长,再看他手白如玉,留的长指甲更是如水晶银子一般。雪落满山,他挺立不知寒冷般。 武状元乍眼看见,骇得“喔哟”一声。侍郎擦眼一看,欢喜道:“这就对了。闻说九宫前辈不同的日子有不同穿戴,只是不容混起来。” 看来这是他穿白的日子。侍郎连忙上前行礼。武状元也紧跟在后。 那人受礼,却是倨傲不答。武状元觉得有点不对,仔细看看,那原来不是个人,只是个人像,难怪不怕寒冷了。 “只是人像。”武状元问侍郎道,“那真人呢?不会是死了吧?” “欬!”侍郎道:“仙蜕。是仙蜕!” 武状元不满道:“此处无人,又不是谈及九五至尊,这么小心干什么?”他看着那人像后面,却有个洞口,想着:里面是什么呢? 侍郎道:“天地不欺嘛!说好听点总归没错。” 武状元还未回答,便听丝丝的怪声,空气越发寒冷。 风卷云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来了。两人抵受不住,就往那洞里钻进去。 洞里原来宽敞又舒适,不是个洞穴,竟是个洞府。 两人躲在里面,而黑气如烟,滚进洞口。 那烟漫腾,并不好闻,似乎还有腐臭味。 须臾间,狂风大作,外头的阳光早被乌烟遮完了。 饶两人武者胆大,也是吓得够呛。只见外头一下子漆黑不见无指。(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换装九宫格 武状元跟侍郎两个在洞里吓得抖抖索索。忽然之间,洞外的风声停了,那寂静沉沉的压下来,透着诡异。 猛然间,有一阵痛苦的尖音破空而来,刺耳欲聋。 那尖音道:“悲也!悲莫悲兮生离别。” 武状元斗胆道:“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嘛!活着怕啥?” 那尖音窒了一窒,随后叫得更是扣人心弦:“悲也!悲莫悲兮诉无门。” 武状元又道:“那就朝天吼!吼完了心里就好多了。” 侍郎气得直踹武状元:你胡说些什么啊?也不知道来的是谁,你就胡说? 武状元也是有苦说不出:这声音太霸道了,他如果不胡言乱语一番,恐怕抗不住那声音之凄厉,要把自己肠子叫断的。 那尖音又道:“悲也!悲从天上来,无处可断绝。弱者被蚕食、血泪付荒草。” 那冤屈憋闷、无可奈何,椎心泣血、充盈虚空。 侍郎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昏迷过去。 那武状元苦苦支持,也是痛不欲生,只拼了一腔血气,仍然嚎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死则死矣!有仇报仇、绝不唧哝。” “好也。”听得一声笑,外头骤然云开天清。 那侍郎已经厥倒在地,不见外头那白色的人像忽然动了,抖落身上雪花,散发出一道金光,整个人又变成了金色调。 那换了金装的九宫格,拄着拐棍,收了阴惨风调,步步走进洞穴来。 武状元还能出声。九宫格看了也颇诧异。他看着两人装束,问道:“哦,你等是京师来的吗?”武状元就说了来历、奉了督国印信,又问侍郎可无碍否? 九宫格漫不经心道:“哦,他睡睡就能醒来了。”看了太子印信,叹道:“人事如转蓬!我以前只当自己修行得不错了,哪里知道天外有天呢?” 武状元惊愕道:“九宫前辈的意思,难道是说连你也对付不了那青巾妖人么?这……” 九宫格道:“青巾妖人算得什么!世上高人多了去了。既然你们这么在乎这一个,我就去替你们除了他也不妨,只是有一件事。” 武状元忙问:“什么事?”九宫格道:“我须吃饱肚子。” 武状元松口气,暗忖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前辈你也是激萌激萌的。他道:“吃有何难!前辈答允下山,凭什么八宝鸭子……” 他正要一路报菜名下去,那九宫格手里的拐杖往下一顿,戳破了侍郎的咽喉。血箭飙出,他嘴一张,就把那些血都吸了下去。 武状元大骇道:“你——你吃人?” 九宫格道:“此地苦寒,找东西不容易,送上门来,自然不能错过。” “可是你、”武状元道,“他、他、我,是督国派来的——” “正是!我吃了你们的精血,能力大增,去把那青巾小子杀了,量来督国也欢喜。”九宫格含笑道。 武状元大叫一声,想逃跑,洞口被九宫格堵了,哪里出得去。 他以命相博,使尽浑身解数朝九宫格打去。九宫格杖头发出金光,结成网,要把武状元罩住。哪知武状元这性命之搏,也是非同小可。 九宫格的金网被武状元戳破。武状元埋头朝外冲,把九宫格的拐杖都撞掉了。 九宫格大怒,不顾身份,双手把武状元拽住,一把丢回来,砸到地上。 武状元摔得七晕八素,受了重伤,满头大汗,心口像被巨锤击中一样难受,喉咙一甜,就喷出一口鲜血。 九宫格伸出双手,十指上指甲各有九寸长,正要把武状元生裂,以大快朵颐,忽然又听外头一声大喝:“孽畜敢尔!” 九宫格一见又有人搅局、要夺他的口中食,怎能不怒,双手连摇,外头又是阴云密布。他并且想让雪风把他的拐杖送回来。 外头那人稳步过来,把他的暗幕屏障撕开一条缝隙,九宫格感觉自己的能力在被人像吸水一样的吸走。他想稳住这防御屏障,但是对方撕开的缝隙,总也合不上,而且还在缓慢的扩大。 终于那来犯者靠近了洞口。九宫格眯着眼看,但见那人身上一圈淡淡的血光。 九宫格感应到对方的能力属性,暗叫声不好:这也是个杀伐无忌的、能打的人!而且能力似乎比九宫格还要强呢。 九宫格正寻思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人,便见外头忽然迸出一道血闪,把他的暗屏彻底劈碎。那人安步以入,竟然甚是年轻。 九宫格奇道:“你小小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难道你返老还童?——啊不,你是吸取了九诀!是不是血杀诀?” 他问到此,其实已经断定了对方必然身怀血杀诀,贪欲大露。 来的正是安小羽,闭关许久之后,终于消化了吸收的血肉生命,灵力更上一层楼,受九宫格杀机牵引,来到此处。 九宫格还想夺他的血杀诀?他有血杀鼠相助,一招就制住了九宫格! 血杀鼠磨着牙:吃了他!吃了他!就这家伙还想当我的主人?不如让我吃了他吧!饱我的肚子! 九宫格连忙讨饶:不要啊!“是皇帝来请我出山的。你们杀我,就是阻扰了天命。要受报应的你知道吧?” “唔,因为天地万物有‘维持原状’的本性。还有‘我正在生长的时候如果你不让我长我就要掀翻’你的脾气。”安小羽不但完全同意他,还帮他解释得再清楚一点,“所以说如果要把现成的事阻止,阻力就会比较大。还有一样新事物刚出现的时候,气运会比较旺,挡在当中会特别吃力。” “所以放我走吧?”九宫格看到了希望,“我去替皇帝办事嘛!” 武状元很不想他被放走:他刚才想吃武状元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武状元也是朝廷的人呢?放过武状元,回头跟上头一说:他要打胜战就要吃人,上头拨多少个人给他吃不行的啊! 他不放武状元,就是已经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武状元希望安小羽能把他干掉!他果断出声:“咄你这九宫妖孽!人家就算把你吃了,也不算逆天!” “这是为什么?”九宫格磨牙,很想把武状元吞掉。可是安小羽制着他呢! 安小羽并且告诉他:“我吃了你,不算逆天。这跟你吃侍郎的原理是一样的。” 咦?九宫格想:为什么他知道地上被吃的这个是侍郎?坏了!这两人以前认识!“不错!”安小羽道,“我也是朝廷命官,拜少将衔的就是。我把你吃了,补我的精元,我一样可以去替督国效力——哦,纠正你一点,现在主持太局的是太子督国,不是我们的开国大帝。” 九宫格眼睛乱转。安小羽对武状元道:“你先回去吧,告诉督国,我功力大进。督国要办的事,我会尽责。不日我就回京述职。” 武状元施礼,准备下山。但雪风一吹,他就打了个冷战。 他受伤太深了,一点点冷气都吃不消了。安小羽传了些灵力给他,他这才感觉好多了。安小羽帮武状元传灵力的时候,九宫格就一直眼睛骨碌碌的盯着,在想是不是有机可趁。 但是一直到安小羽给武状元灵力输完了,他都无机可趁。他这才知道自己跟安小羽之间距离差得有多远:可不是一点点! 武状元瞪了九宫格一眼,对他的衔冤颇深。武状元走了,九宫格继续向安小羽求情:“饶我一命吧!饶我命,留着我,比吃了我对你更有用!我可以帮你狩猎啊!你也是需要吃活体来提升灵力的吧?” 安小羽笑了:“不错,我是需要吃活体来补充灵力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九宫格眼珠乱转。安小羽一口喝破:“你也是获了血杀诀的灵力!” 不错。血杀鼠无主时,流露了一些灵力在外面。月姥姥那儿就是一份。月姥姥死后,这份灵力又回到了血杀鼠身上。 现在,安小羽如果吃了九宫格,血杀鼠的灵格就更完整了。 在这种情况下,安小羽为什么要放过九宫格呢?他竟然不急着动手杀九宫格,倒是要九宫格跟他好好讲讲:是怎么获得这灵力的? 原来九宫格在山上隐居时,偶尔也会有人来求助。这一日,就有人备了美酒三牲来,说是家中闹鬼,故请高人钉了个桃木阵。 九宫格问:“桃钉镇鬼,非常合适。既然已经钉好了,那来求我做什么呢?” 来人道:“实不相瞒。钉阵虽然钉好了,家里仍然不安宁。想求九宫大师去看看,把钉子起出来,看看里面的鬼钉好了没有。” 九宫格道:“起阵重钉,这就有些麻烦了。因为里头的鬼被镇过一次,忽然放松,它会更凶的。” 来人夸道:“大师果然高明!就是这个烦难。我觉得那个桃钉可能不好,但它是我家女儿的心爱桃木削的。还请大师起钉时,不要把它弄断、不要让鬼伤了它,还交给在下……的女儿收回。那鬼,就请大师换个法子镇住吧。” 九宫格定睛看住了来人,呵呵一笑:“你果然在乎那鬼吗?” 来人一惊:“鬼魅作祟,怎能不怕。” 九宫格指了他大喝一声:“你本妖物,还要镇什么鬼!” 来人大惊,立刻双膝跪地,交待了实情道:“果然我是桃木成精。” 那时它生长在地里,只觉得身边尽有同伴、还有些其他植物同类。 它遇雨觉得清甜、遇阳觉得和熙,渐长渐高,也不知怎么就成了精。 但它这个精还没有完全成好,法身就被人家砍了去。它把自己的精元敛到一段树枝里,结果这段树枝也被人削去当桃木钉了! 桃木精非常烦恼:它是已经逸精弃身,不需要法身也能保持人形。但那法身钉在那里实在不是个事儿。如果硬把法身拔出来吧,又不知被它钉住的是个什么,感觉上似乎很凶暴的样子。如果擅自起钉,就怕里面的东西奋起,把它这个钉子都泄愤在上头、一把给薅了! 没办法,它只能来请九宫格了。九宫格听后道:“胡闹!我本是人,怎能助你这妖?”桃木精只索叩头。 九宫格道:“也罢!只是你来求助于我,怎能连本相都不露出来?可见不够诚意了!要我相助,还须弃你幻像、给我看看本相。” 桃木精道:“现出本相,只怕吓着大师。” 九宫格道:“又来胡言!你长相又非熊蛇虎豹,有什么凶丑的、为什么要吓着我?只管变来。” 桃木精道:“并不丑陋,只怕太美了,会吓到大师。” 九宫格举杖道:“再空口废话,一发打了!” 桃木精只能变来。九宫格瞩目而视,嗬嗬而笑。 桃木精忸怩道:“怎么样?可是真的太美了呢?” 九宫格跌足笑:“人说美人是玉环飞燕。飞燕美在体态轻盈。一阵风来,皇帝都怕她被风吹去了,连忙叫宫人拉住她的衣襟。” 桃木精道:“然则妾身清似飞燕。”九宫格道:“若是你,凭风东南西北吹,你是动也不会动的!”桃木精道:“我等木类,本要端庄。似那种风吹吹就要跑的轻佻妮子,比她则甚?” 九宫格道:“好,不比飞燕。却说那玉珰,美在肤色匀艳。有一醉了酒,昏昏扶头,君王熟视之道:岂妃子醉?真名花睡也!” 桃木精羞涩道:“然则妾身艳如玉环。”九宫格抚掌笑道:“则阁下的面具,若用手抚上一抚,我只怕我手都要扎破的!” 桃木精不豫道:“大师只管取笑妾身!”九宫格持起杖道:“虽然说是取笑。看你心还不恶,就破格随你去走一遭罢!” 这一遭走去,原来那里钉的就是血杀鼠。血杀鼠当时刚刚失了旧主,还没有认新主,正在能力最弱的时候,被钉住。 九宫格起了钉,没能留住它。它暴起伤人,把桃木精打得粉碎。 九宫格倒是因祸得福,得了血杀诀一部分力量。不过他从此也需要食人精血才能维持力量,或许是因福得祸罢!(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小妾装病 安小羽听九宫格说罢,倒有了一计:他的确可以把九宫格带在身边。 这样一来,以后,他要找人吃,就让九宫格去找。 人家说这儿有人吃人啦!是谁吃的呢?自然也可以推到九宫格的身上。 他带着九宫格,干了几件挺出格的事。扬威立万,他们到了三寸庄,这个庄子,因从前的庄主跟当时绝代高人动手,竟能一步不动,接了高手一招,双足不过陷地三寸,因此得名。 富不过三代,其实武也是一样的道理。到了今日的庄主兆灵奇手里,基本就不用武了,主要经营一下田庄、做个买卖什么的。 日子过得滋润,他不但有个贤惠夫人、还有个很美貌的小妾。 那天兆灵奇出门,他夫人也去旁边的灵峰上拜佛。也是巧了,夫人出门不久,兆灵奇就遣人送信回来,说立刻要回家。 那时夫人不在,小妾灵机一动,就装起病来了。结果夫人回来的时候,一看没有人迎接,她就动起怒了: 你一个小妾当的,对正室夫人来说不就等于是丫头吗?结果正房夫人回来,你个婢妾敢不迎接?她问:“那谁是死了吗?” 人家回答:不但没死,而且还把夫人的丫头都叫过去伺候了。 夫人更怒了:凭什么?她反上天了? 人家回:不是反了,就是病了。 她恃病而娇,说心头疼得不行,而兆夫人的丫头正好推拿得好,她就要兆夫人的丫头给她推拿。那丫头特别老实,只好听命。 兆夫人气呼呼的闯进小妾的“病房”,先把自己的丫头打了一巴掌:“别人家的丫头知道伺候主子,我们家的丫头要主子来接!” 那小妾娇滴滴的回答:“夫人你别怪她啦。都怪人家生病了嘛。” 夫人趁着庄主不在,正好给小妾整整骨头!她冷笑道:“谁是人家?我竟听不懂!不怪丫头,你说怪你?那就听你的!” 夫人就下手责罚这小妾。死是死不了,就是给小妾吃点苦头,养个一天,包准看不出来。按老爷原本的行程,这一天是回不来的。 夫人琢磨着,这次她可以好好给小妾收收骨头了!哪里晓得兆灵奇就是提前回来了。一进门,也没有人接。吓得他还以为被灭门了呢! 等到他自己进了庄,人家才知道他来了。他也才知道原来妻妾正大战呢! 夫人一听见老爷回来,大惊,晓得被小妾算计了。 小妾就是等着自己被欺负,让老爷撞见呢!这下可以撒娇让老爷给她作主了。 哪里知道老爷脸色极差,把所有人都骂在里面。“你们作死”都骂出来了! 他说庄里怎么可以一点防范措施都没有?主人回来也不知道。回头敌人打进来也不知道!越性一个庄子都送给人好了! 他说大家都吃饱饭没事干是吧?尽瞎吵吵!全吵死好了! 小妾看他凶,含着一泡委屈的泪。他继续再凶下去,小妾把泪都吓回去了。 夫人先也是有点委屈,看他凶得反常,倒是不委屈了,光是心慌:“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兆灵奇叹着气说出来:他接到了一张“归顺帖”。 他妻妾没听说过什么归顺帖。其实也别说她们了,连兆灵奇自己原来也没听说过。但那帖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家是青巾军的,要求三寸庄归顺。 小妾道:“凭什么他们要我们归顺?咱们不干。” 夫人站在兆灵奇的身后微微冷笑。不劳她吱声,兆灵奇就把小妾骂回去了:“人家说了,不归顺就屠庄,你懂个屁!” 小妾委屈的扁了扁嘴。夫人这种时候照例不开口,就光斟茶。 兆灵奇一手就把茶撸地上去了:“什么时候了喝喝喝,就知道喝茶!喝茶包治百病?怎么一个能干的都没有!” 夫人也得了一个没脸。几个女孩或立在后头、或还抱在奶娘手中,有一个嘴一扁,还没来得及哭出来,奶娘就见机抱出去了。 兆灵奇开始抱怨:“就是没生个儿子!到这时候一个能帮上忙的都没有。” 夫人忍辱忍屈,继续跟他参谋:“那其他人有收到这归顺帖的没有?” 当时安小羽他们也是刚刚才动手。因此兆灵奇道:“似乎是没有。” 夫人于是劝兆灵奇:“或许是得罪过什么人,给我们开这样恶劣的玩笑。毕竟人家青巾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呢!我们闭庄坚守,他们能怎样?” 兆灵奇听着有理:“这里毕竟是朝廷的地界,谅他们也不敢乱来。” 小妾这时斗胆问:“接受他们要求的话,会怎么样呢?” 兆灵奇暴怒:“他们要我们出多少银子你们知道吗?要抬多少肉去你们知道吗?把你卖了都不够!接受他们的要求?哼!” 向来受宠的小妾又得了个没脸,委屈极的回房哭去了。兆灵奇也没有心情去安慰她。夫人心满意足。于是他们闭门坚守。 安小羽携九宫格前来,以青巾军的名义,给三寸庄来了个屠庄。 不管是夫人还是小妾、女儿还是男仆,全都屠尽,寸草不留。否则何以立威? 他们就按这个思路一直干下去了,逮到一个看不顺眼的江湖人物,就给人家下“归顺帖”。人家不听,就有了借口动手,一动都是灭门的惨案,尸体不全,甚至还先啥啥后啥啥的。 这么干下去,江湖沸腾,对于青巾军的不满与日俱增。 思凌守不下八鸾了,只能带人回仁岭。幸亏双诀护持、行军也机智,她身边最要紧的干将都带回仁岭了,并没有死在镇国王的追击中。 “那些人简直蠢到不可思议!”思凌回到仁岭对着自己的心腹们抱怨,“他们怎么可以相信那真是我们青巾军干的?纸上写着什么就是什么了吗?” “人都是愚蠢的。”李烟这样道。辰星难得的表示无法反对。 幸亏心宝商行之后的生意还顺利,所以青巾军还有点钱。在思凌的坚持下,心宝已经与大烟生意割裂,改为天宝。 天宝的生意分成两块,一块做穷人生意、一块做富人生意。富人生意的利厚,譬如一件绞纱衣服的价值,就能抵过普通衣裳四五倍呢!金乌母的发明,也多半富人才会享受。缺点是花得起这些钱的不多。 穷人是只能买便宜东西。但穷人多呀!薄利多销,也是个大市场。 穷人并且都愿意占小便宜。只要卖东西时适当的装个傻、稍微让个利。穷人就愿意到你这儿来占便宜,赚的钱反而多了。 其实思凌只介绍了一件事:卖不同尺码的衣物鞋扣,都是一个价。 其实这是在现代很自然的标价方式:穿大号的衣服不会比小号的衣服多花钱。可是在当时,多费布、就要多收钱,是个真理。 穷人发现到你这里来买大号一点的衣服不用多收钱,立刻纷至沓来。然而做稍大一号衣服的成本,实在多花不了多少。多卖衣服赚回的钱尽抵有余。 其他商家还在观望、觉得天宝是傻的。等他们都反应过来,还要一段时间。 天宝目前还能赚很长一段时间的放心钱,再加上仁岭自己的出产,衣食无忧。 只是镇国王钳在了山口、江湖上又要联袂围剿青巾。思凌对此比较烦恼。 大祭司提出让天宝刺探江湖上联盟围剿的情报。思凌觉得让天宝供应补给已经够危险了,没必要让它继续出风头,万一让人发现了天宝是青巾控制的,直接把天宝端了,将财源也掐掉,反为不美。 只是思凌有一件事坚持:她还要再出山,摸到那所谓江湖联盟的大本营去。 出乎众人意料,对此事最反对的是辰星。辰星道:“你还没接受教训?要办大事,你就稳扎稳打,把一个基地做稳,再以此向周边发展。” 大祭司听了此话,对辰星放心多了:若是思凌在外头出事,其实岭里最强的将星就是辰星。辰星让思凌去外头冒险,对他本是有利。他抛开有利之处不谈,一心为了思凌,可见是忠贞了。 思凌听了他的劝谏,却扁扁嘴:“我不是你们这种办大事的人吧!” 她还是要出山。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出去。仁岭依然丢给大祭司与辰星等人处置。给了一个很放心的借口:“我招你们进来就是要你们办事的!事事都要我自己亲力亲为,要你们何用?” 看她一直要出去,大祭司又怂了,拦不住。 有个山民看思凌一定要走,求见道:神仙一定要出去,山里有个口子,比山边的路径还安全……如果能打通的话! 山里有个洞,号称是黄泉之路。这条路的由来,要从千年之前的一位亡国公主说起:那时,天下号称大祯。 大祉被叛臣德远侯打下时,大祯有一个公主,名叫飞燕,躲进了角落的树丛里。那时天下了雨。雨水微凉,透过叶丛淋滴在飞燕公主的身上,她连动也不敢动。空气里,她仍然可以闻到血腥味。 她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嚎叫声、哭喊声、甚或兵刃砍进肉体的声音。 亡国,只有三天啊!叛臣德远侯打下大祉京城,就只用了三天时间。 在那之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在那之后,她变成了宫中的流亡者。 她躲进厚厚的树丛中,暂时逃得一命,但她心里也知道,要是没有办法出宫去,到最后还是难免一个死字。 开始她怀里带了点东西出来,可以吃。幸亏天也不冷,露宿不至于把她冻互。后来带的东西吃完了,她只能喝树叶上的露水润喉,试着摘了几颗树上长的很漂亮的小果子裹腹,放在嘴里嚼嚼,太苦了,又呕出来了。她觉得头晕。 情况是紧急了:再不想个办法逃出去,不必等叛贼来杀,她自己就要饿死病死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忽听外头有人走动,飞燕公主赶紧趴下来躲避。 幸亏那几个人根本没朝树丛里看,就走过去了。原来她们是几个洗衣的宫女。到了前面转弯的小河边,就放下手里的衣筐,开始洗衣工作。 德远侯接手宫廷之后,懒得把里头的服务人员都换一遍,宫女太监们在监视之下,暂时还是做原本的差使。这些人在短暂的惊扰之后,很快重新安定下来。 上头换什么人做主子,其实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别太凶就好。德远侯正巧还算温厚敦和——虽然打了天下,在战场上是勇猛的,但是对下人还宽和。倒是原来的祯皇脾气比较坏,有些人说得好听点,说他是直率,还有人说他无非是天真。 皇帝做到四十岁,还这样天真,下人服侍得就很为难了。 这点跟光明末帝倒是像。大概所有的末代皇帝,都有某种相通之处,才能把国家给丢了吧!就像开国皇帝也一定各有各的英明一样。 总之当原来的祯皇倒台不久,宫女们还是各司其职,在温暖的天气里,于河边冒着小雨洗衣物,不知不觉轻松得唱起了歌。 飞燕公主折了段树枝探出去,小心地去够放在她们身后的衣筐。 近了,再近些儿。她希望那些宫女们可千万别回头!总算天可怜见,她挑住了衣服,慢慢的往回缩,终于拿到了! 飞燕公主保护着这套好不容易拿到的衣服,采取壁虎姿势,悄悄地在树丛底下退回去。到了僻静的地方,笨手笨脚把身上的公主裙脱下,忙着换上宫女的服装。谢天谢地!她现在总算能见人了! 她想也不去想那几个宫女丢了衣服之后,会受到什么的惩罚。当她父皇在的时候,光是弄坏了衣服,就要关进暴室了,更别提弄丢一套衣服…… 反正飞燕公主用不着关心宫女!瞧这些人不但没有殉国,还替叛贼服务,居然还唱起歌,真是被砍头都活该。 飞燕公主顶着她不习惯的宫女衣装,斗胆走到了外头。她仗着宫里路熟,脚步踩得还算镇定。至于头发嘛,早就把金钗摘掉了,胡乱挽起来,好看是不好看,但因为刚经过战争,许多人也就是胡乱扎个头发算数。再加上雨一淋,并不会太整齐。 话说这雨下得真是时候,越来越大了。就连她衣服穿得有点乱,人家也不会太注意看了吧。飞燕公主辨认着方向:崇左门在哪边?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是最近的一道门。从那里也许可以出去吧…… 有个深肤色的妇人来了,细长眼睛尖锐地打量着飞燕公主:“你是谁?哪宫的?”一个小宫女踮脚替那妇人打伞。 那妇人黑发亮得好像缎子,绾成宫髻,插着八宝簪,戴着银丝冠儿,本来是普通的宫中装束,然而于此时此地,都纹丝不乱的妆束着,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此人本是大祯尚寝局的许姑姑,有眼色,及时投靠了德远侯,现在已经被提拔为尚令,急着想为新主子立功,见到个姑娘探头探脑,就出声喝问。 飞燕公主缩着头回答:“奴婢是叫他们刚带进来的,刚劈完柴火。奴婢可没有偷懒。姑姑明鉴” 许姑姑知道宫中的人手不足,刚刚才从外面招了些宫女来,就信以为真,“哦?”了一声:“确实是缺人,看你好在还算庄重,跟我来吧。” “……”飞燕公主无言可答,只想把她揪下去剥皮实草。 旁边的宫女拿眼神催她:“还不快谢过姑姑恩典?这可是抬举你呢!” 可怜飞燕公主身不由己,就被抬举到尚寝局那儿去,正好偏殿里,新皇办个小小的家宴。许姑姑给飞燕公主换身干净衣服,头发重新梳了一根辫子,叫她站在院角负责接碗递筷子。 飞燕公主看见殿里有人走出来,他后面还有人扬声道:“皇兄啊,外头可是正在下雨呢!你出去干嘛?” 那人“嗯”了一声道:“我就醒醒酒。” 飞燕公主双手发抖,她低头看着。手里正好除了碗筷之外,还接了一把小银刀,是用来剔鱼骨的,并不锋利,可是好歹算把刀。 这算不算冤家路窄?她双手握住刀,使劲全身力气往那刚走出来的刺金云纹蓝袍子的身影刺去,好像是刺到了什么,但她很快又被大力挥开了,只觉得天旋地转,额头撞到坚硬的地砖,居然没有昏倒,只是眼前发黑,给推来搡去的,还听见呼喝声。 蓦的不远处传来德远侯的声音:“这不是飞燕公主侄女儿?”。 飞燕公主心里喊:“谁个是你侄女?你是叛逆,而我是公主!”她想抬头瞪那张貌似忠厚的贼脸,却被卫士死死摁下头去,眼角余光中只能见到一双深青锦面精绣燕子穿杨的厚底靴子。 靴子向她踱了一步。她听见那个某人的声音道:“这个人,父皇,请交给儿臣处置吧?”飞燕公主死死咬住牙,牙缝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沉寂了好像一个甲子之久。德远侯道:“也好,就依你罢。”(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血溅红裳 飞燕公主身不由己,被送进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不知道原来是不是牢房,总之也拿来当牢房用了,里面光线很暗,连把椅子都欠奉。 飞燕公主在墙角那儿蹲了不知多久,门总算开了。那人的面容背着光,看不清,似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双眸流露出点儿悲哀,凝视她片刻,问了她一句话。 德远侯的长子,狄。他悲哀而轻声地问她:“我们有没有其他选择?” 飞燕公主觉得很好笑!谈什么选择?当年德远在大祯手下讨生活时,祯皇随时可以杀了他们,但是没有,倒一路拔擢将德远封了侯。 封侯之后,祯皇随时可以翻脸把他们一家还是给杀了,但仍然没有,倒是很欣赏的任用德远侯为参议郎。那些政务,祯皇很愿意听他的意见。 也有人弹劾德远侯,祯皇都不用找借口,随便听取哪一个,都能把德远侯下狱。但祯皇就是一门心思的信任德远侯,甚至还把自己心爱的公主下嫁给他的长子平。没错!她飞燕公主,已经许配给狄公子。他们父子攻陷大祯帝京的日子,本来是他们订婚的日子。 飞燕公主觉得一切都太可笑了!想像一下当初她怎么羞涩、甜蜜而憧憬地抚摸彩绣吉裳,转眼间家人的血就溅上了红裳。 而罪魁祸首的儿子,却一脸忧伤地蹲在她面前,说什么:“但愿我们都还是婴儿。”飞燕公主想回答他说:“狄公子,您真是天真得可耻啊!” 试想她的父皇,仅仅想在宫中搭建民间瓦房和小吃摊而已,最多不过试图派人去天边采些晚霞回来好装点妃子的舞衣,就被所谓“清流”的官员们痛心疾首的批判:“天真妄为!” 这样说起来的话……飞燕公主质问狄:“帮助父亲犯下弑君的罪行,却还推脱说什么自己宁愿还是婴儿。这算是什么人呢? 狄默然不语,却听侍卫带来了德远侯的催促:“老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飞燕若是你非留不可,宜挑断她的手脚筋、并割去她的舌头。” 飞燕公主剧烈颤抖,愤声道:“你不如把我杀了好了!” 狄耸肩苦笑,朝侍卫低声道:“又何必?不过是个女孩子而已嘛……” 有狄挡着,飞燕公主并没有受刑。然而她出言不逊,给关进水牢里反省。那晚上变起肘腋,大祯忠心的嘉翎将军从秘道里救走了她。 从京都逃离之后,历经几年时间,凭着嘉翎将军出色的能力,与飞燕公主“最后一位大祯公主”的头衔号召,他们筹集起一支队伍,征战在帝国边疆,频频胜利、士气高涨。 这一点,跟思凌他们的青巾军,倒是很像。 飞燕的运气比思凌好。并没有一个镇国侯这样强大的将领死死钳制飞燕军。他们军队越来越壮大。有很多思念大祯、而讨厌德远的人都来投奔他们。他们已经可以兵指德远京城了。 他们列兵离京城只有百里的察山时,夕阳照在飞燕公主的盔甲上、也照在两十万名士兵身上。她不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深宫女子。 如今她亲自领兵,头发扎得紧紧的,用一根方首青笄束在金冠里,身着伽罗色衣裳,外头披着飞鱼甲、腰束红凤带、佩一柄翠松宝剑,足踏麻底黑锦靴,英气逼人。 她看着夕阳下的察城。那是京南的最重要城市。如果能攻下它,再往前一点,就可能看见京都了。嘉翎将军在她身边,忽然问:“囚室里狄公子去看您,都做了些什么?” 飞燕公主曾说过,德远侯把她下囚室之后,是狄到囚室里跟她瞎不过她不想回忆他当时跟她说的话。嘉翎刚把她救出去时,问过这个问题。当时她就盯了嘉翎一眼,嘉翎便识相的没有再提。怎么隔了许多年以后,他又重新问起? 飞燕公主咬了唇,大声地对嘉翎道:“他说我只是个女孩,然而我道,女孩子也能复国。对不对,嘉将军?” 飞燕公主意气昂扬,嘉翎的表情却有些犹豫:“我们有号称二十万大兵,但真正能用的不到一半,公主您清楚吧?” 飞燕公主道:“我不清楚。”她顿了顿,追问道,“嘉将军是什么意思?” 嘉翎将军道:“这些人里,有四万多是刚打下城池里的原居民,我们用‘忠于先帝’的名义逼他们来的。还有两万是伤兵病兵……” “那还有九万向南侯借的兵呢?”飞燕公主伶牙俐齿问,“你信不过他们?” “是。答应复国之后给南侯名利双收,南侯才肯借给我们兵,到位的实打实算起来不过五万,另外很搀了些没战斗力的,还有几支来帮忙的队伍则观望心态很浓。我估计真到打起来,能调动一半人就不错了。” 嘉翎将军说得有理,然而飞燕公主仍然斩钉截铁道:“这一切,只要打一场胜战就会改变!”不错。若是攻下察城,南侯见到胜利在望,态度当然会积极起来。普通居民们受到胜利喜悦感染,也有望转变为合格的战士。 伤病兵员可以在察城得到休养。这里粮草充足,能成为很好的根据地,给下一场战役提供有力支援。一切都只在打赢这一战…… 嘉将军一定有能力打赢这场战斗!毕竟在形势险恶的京都,他都能把飞燕公主救出来不是吗?这些年里头,也全靠他在保护她、还帮她拉起队伍。他是她最稳固的靠山! 嘉翎将军却欲言又止:“我……天色晚了。公主殿下还是请先休息吧。到明天我们再讨论战术。怎样?” 那一晚,飞燕公主做了个恶梦。恶梦刚开始的时候,却仿佛是美梦。 她跑在一片草原上,那片草原绿得像梦。她开心地跑了很久,渐渐觉得不对了,往左右看看,发现太绿了,竟没有别的颜色。 正在想怎可能只有一种颜色时,她就见到一片火红,像是太阳落在那里烧了起来。她下令道:“我要到那边去看。” 她的随从们吓了一跳:“公主殿下,这边已经够远了,那边的话……” 她冷冷道:“谁敢抗我命?”目光便一扫。 随从们也只好跟她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讨价还价:“再过两刻钟,公主殿下,我们真的应该往回走了……啊呀?呜哇!” 忽然之间,他们都陷在了污泥里。火红的那一片已经可以看到了,是美极了的花朵。可惜他们的脚却都被污泥拖住了拔不出来,而且越挣扎还越是往下陷。 忽然有个男孩子出现了,惊讶地问他们:“咦,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他有一双圆圆的眼睛,说话时会露出两颗小虎牙,不笑都像笑模样,照理说是非常可爱的。然而飞燕公主不知为什么看到他就来气,问道:“这花是谁种的?!”她一句话还真问对人了。男孩子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啊。” 飞燕公主痛骂:“你故意种下这些花,好吸引别人过来,陷进沼泽!好啊,你这个人——”男孩子看着她身后某个地方,脸色变了:“嘘。” 飞燕公主继续骂道:“敢做还敢不叫人说?你明明——” 男孩子低喝一声“闭嘴”,威仪毕露。飞燕公主竟然就吓住了,两个随从也同样惊骇:谁敢对大祉皇帝的掌上明珠说这种话? ——不过,算了,目前最要紧的就是从沼泽里出去。而面前只有这么个男孩子,也只好救他帮忙……但他到底有没有办法把三个人都救出沼泽? 男孩子声音压得很低道:“你们都趴下来。”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尘埃。飞燕公主反对道:“不要!”要知道,她可是公主耶!怎么能趴在泥巴上?就算是死了,也…… 男孩子板起脸道:“不听话就脱裤子打屁股了。”那气势真是说一不二。 飞燕公主被他镇住,竟乖乖听话,就趴到了泥巴上。 两个侍卫也趴下来。大家在沼泽里下陷的势头倒是止住了。男孩子两眼紧盯着他们身后的某一点,慢慢地脱下了他自己的衣服,还有裤带。 飞燕公主举手捂脸,叫道:“哇你是在干什么——”一边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看他。在宫里,除开上身的力士之外,她还没见过男性胆敢在他面前宽衣耶!话说也不是很好看……那她为什么脸红? 男孩子喝令她:“闭嘴。”然后把袍子、衣裳都一件件丢到他们前面,铺成了一座小浮桥:“你们趴在上面爬出来。要一个个来。我拉住你们。” 就这样,他把自己的裤腰带一头握在手里,另一头丢给离他最近的随从,让那随从第一个爬。随从可不敢。 一个随从怎么能在公主的前面脱险呢?男孩子急了:“快按我说的做。不然是找死吗?”于是随从听他的话,依次爬出来,最后才轮到飞燕公主。 “别以为我会谢你!”飞燕公主脚踏了实地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数落男孩子,“你这——”男孩子忽然张开双臂,把她直接扑倒在地。 飞燕公主张口尖叫,想呼唤随从:“你们就眼睁睁看着?都是死的吗?” 随从果然抽出了刀,一刀却是斩向男孩子的脚边。飞燕公主低下头,看见一条蛇,给斩成了两截,仍然在地上扭动不已—— 飞燕公主发出了一声闷哼,从梦中惊醒过来,望着从军帐外透进的月光,再也没有睡意。梦里的情景,是她初次见狄的那天,为什么在多年以后会再梦见? 那天她擅自去德远封地游玩,遇了险。那片红蔷薇原是狄种的,因德远郡那看起来优美无边的草原上,却随处有可怕的暗泽,狄听人说蔷薇花只能长在坚实的土地上,就想引进德远郡去栽种,人们一见到红花开,就能晓得下头是实地还是沼泽。 为了试验效果,狄特意在一片很偏僻的沼泽边试种“花路”,谁知却把飞燕公主诱进险境。幸亏那条蛇没有见过人,有点胆怯,暂时没敢发动攻击,锹总算把他们几个都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诱飞燕公主到沼泽的罪魁祸首也是狄。所以飞燕一直都不知道,这算是他欠了她一命、还是她欠了他。 她只知道从那时起,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他。祯皇后来重用德远侯,并且答应把飞燕公主下嫁狄公子,应该说都是出于飞燕公主的坚持。 她坚持到最后,却换来灭国的报应。后悔不迭间,帐篷外似乎有人影闪动。 飞燕公主警觉问道:“谁?”就有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姑娘自报身份,原来是飞燕公主一手提拔的亲信,奉衣。 她向飞燕公主禀告:“是嘉将军有事。”不说求见公主,却只说有事。因为嘉翎在帐外游走许久,始终鼓不起勇气吵醒飞燕公主。 飞燕公主叫他进来,他终于只能把这句话说出口:“接下去的战,请公主殿下换个指挥官吧。”飞燕公主的心往下沉,脸上却笑得更动人:“将军这是在说什么话呀!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做这指挥官吗?” 嘉翎支吾道:“末将……好像是病了,怕延误战事。” 飞燕公主问道:“是吗?将军是得了什么病?”嘉翎还没说出来,她却又飞快继续道:“连着打战,将军恐怕确实是累了,快去休息一下罢!若是几天后还恢复不过来,那也只好换人挂帅,到时还盼将军建议几个合适的人选。” 嘉翎将军松了口气,应诺着,辞去了。他一走,飞燕公主就脸色一凛,吩咐下去道:“盯紧了将军!” 连德远侯都会背叛君上,飞燕公主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些日子里,嘉翎在军事上的地位,虽然无可替代,但是她一点点的学习、锤炼自己的能力,终于把后勤都抓在手里。 只要飞燕公主需要,她可以调动几千名人物,而绝不惊动嘉翎。 她派出去的探子果然很快有回音:嘉翎将军神神秘秘的出了军营!飞燕公主听后倒吸一口冷气。嘉翎将军果然有问题,而且还来得这样快! 她哪里敢怠慢,立刻下令,把一道道令牌连着签署,最快速度把军队的指挥权收回到自己的手里,还有几支靠不住的军队,则用其他队伍盯紧了! 汗珠在她清秀额头上一滴滴地沁出来。尽管早就做过最坏的打算,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真能控制住局势。幸而所有命令都进行得很顺利。 毕竟飞燕公主名义上一直是军队的最高首领,而嘉翎以前没给她设下任何绊子。以至于飞燕公主都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如果嘉翎真的有心叛变,会让她这样容易就收回军权吗? 她正狐疑未决的时候,嘉翎就回来了。他穿着平民的黑衣,身边只带了一个护卫而已,一回来就被飞燕公主的亲信拿住、揪到了公主帐前。 他那护卫很识时务,试都没有试着替他主子挡一下。飞燕公主当头喝问道:“嘉翎将军,你是去见了德远那边的人?”。 嘉翎居然很老实的回答:“是的。”飞燕公主双手顿时忍不住微微发抖:“是谁?”嘉翎叹气道:“是狄公子。公主殿下一直感谢末将从帝都把您救出来……” 飞燕公主脸色一时青一时红:“你有功,但也无法抵过今天通敌的罪!” 嘉翎摇头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然而救公主的功劳其实不归属下。那天,属下接到一封无头信,半信半疑去接应而已。是一位蒙面的义士把公主托出来交给属下的。那时公主正昏迷着,义士对属下说,公主应无大碍,叫属下不准向公主提起他的存在。属下心里感激,主动向他许诺说,以后他可以要我办件事,任何事都行,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却只是笑了笑,就走了,风吹起他的衣角,我才发现——” 飞燕公主急问:“发现什么?!”嘉翎显然也心神摇荡,镇静了一下方道:“那下头是崭新的蛟龙靴。我看他的年纪,比德远侯小,其他公子则又太幼小了,因此猜他可能是……狄公子。这些年来属下保护公主在边疆,是职责所在,料想狄公子也不会有意见。然而挥戈复国,属下却只怕狄公子重申前诺。属下怕他提什么要求,让人进退两难。而几天前,狄公子果然送信给我,叫我跟他会面。我独自前往,已经抱了决心,如果诺言无法履行,就一死相谢,总不能帮他来背叛公主。” 飞燕公主尽量让口气冷一点:“可是你现在没有死。他向你提出了什么要求?”嘉翎脸上放光道:“太意外了,他竟然说他愿意加入我们、反对他父亲!” “什么?”飞燕公主耳边嗡嗡地叫,定定神,“真是信口雌黄!你说这个就想让我相信?”嘉翎答道:“属下有人证。” 飞燕公主追问道:“人证是谁?!”唉!有话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这样跌宕起伏的,她心脏病都要发作的好不好! 嘉翎看向旁边的小兵。飞燕公主也看过去,心已经砰砰跳起来,仿佛比眼睛还早就猜到了真相。仍是圆圆眼睛与悠悠笑意,只是在岁月中染上了无可奈何的伤感。打起招呼时依然露出两颗虎牙:“公主。”他手轻轻伸向飞燕公主,“我把自己交到你的手里,你总该信了?” 后来飞燕公主禁止别人再谈起那一天的事,因为那一天她哭得毫无公主形像可言。根本上她就像只小猫,最重要的鱼骨头被人夺走了,她忍住一声不吭,可是人家把鱼骨头送回到她面前,她就猛然之间哭成了一只花猫。 狄含笑抱怨道:“哭得像天都塌下来一样。亏我还以为你变坚强了呢!你老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 飞燕公主斜剜了他一眼,道:“你放心什么?” 狄却道:“没有什么。嘉将军应该已经带兵绕开了吧?” 是啊!多亏狄给出情报,原来德远侯早在察城设下了大圈套,如果复国军一头闯将过去,就惨了。 狄交代出了帝国真正的软肋,嘉翎推敲分析认为完全可信,已经带大兵先过去了。飞燕公主与狄殿后。 在离开察山以前,他们又一次的携手登山揽胜,只见山崖红一层、碧一层的在他们脚下铺展开。这里的山很有特色,每一层土石颜色都不同,随着雨水冲刷不断改换样子。 “我知道山谷里有个地方。”狄神秘兮兮的道,“比这里还要美呢!”。 飞燕公主惊喜:“是吗?带我去看吧!” 狄想了想,道:“行啊。只不过……” 飞燕公主忙问:“怎么了?”“也没什么?狄笑了笑,“只是你还记得我们的红蔷薇吗?”飞燕公主的脸可爱的红了红:“记得啊。只是它们水土不服,后来可惜都死了。” 平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是想说,那一次你闯进我的花园,还带了两个随从。这次我们去秘密花园,不要带上任何人,可以吗?” 飞燕公主脸蛋顿时比晚霞还红。她低下头:“好啊。” 她在踏入那个山洞时,也想了一下:如果山洞里面有埋伏怎么办?不过狄如果想杀她,根本不必进山洞,也有不少机会了。 重点是,他如果真的杀她,外头的军队也不会容他活命。 再者说,他还向神发过毒誓了:如果他对复国事业不利,就罚他陷入黑暗里,再见不着他爱的人!有神明看着,他怎么还能违誓呢? 总之一句话就是,飞燕公主确信山洞里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她跟他手牵手走进山道,问他:“你说的神秘花园在哪呢?” 他回答道:“还要走一段路呢。”飞燕公主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背叛你的父亲呢?” 这次轮到狄沉默。过了好久,飞燕公主都以为得不到回答了,他方道:“谁叫我爱你。”顿了一顿,“我没得选择。”(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山洞这么大 狄的情话说得如此缠绵绯恻、感人肺腑。叫人甜得说不出话来。于是飞燕公主也不再说话,只往前走,每一步都甜蜜得像踩在音乐中。他们走了好长一段山道,钻进了察山的腹地。 这人迹罕至的大山洞果然有种凄清的美。她回过头问他:“神秘花园在哪里呢?”他歉意的一笑,是她最后见到他的笑颜。 狄扳动了一块看来无害的山石。顿时机关发动,山崩地裂。 他们陷入了黑暗中。飞燕公主惊诧莫名,尖叫痛骂,一边想找路出去,在山壁上摸索了很久,终于终于明白了他先前没有说完整的话:“谁叫我爱你……但是,我除了把你关起来……没得其他选择。 狄好心劝她:“出口一封死,就再出不去。你不用找了。” 飞燕公主果然停止摸索,循着他的声音兜回来,抓住他,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你就让我死在这种地方?” 狄抱头鼠窜:“不会的。山洞有这么大,很多缝隙,空气供应绝无问题。洞底还有暗泉,水也不是问题。泉边更长了大片灵草,我想,不在乎口味的话,吃一辈子都够了。” 飞燕公主气得胸脯起伏:“所以我还要感谢你给我选了这个好地方?”。 狄委屈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嘉翎将军引兵去到我说的地方,我安排的人就会威胁他说,你的性命捏在我手里。他只好撤走。这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飞燕公主无法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分明是你们父子犯下弑君篡位的罪,怎么可以不允许我讨还公道。” 狄的声调出奇沉痛:“……因为这个公道要讨还的话,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我数着你前进的路上,一战又一战,每场战斗的伤亡,几百几千人,你都算过吗?假使你一定要进察城,不管谁胜,都会有更多的人为此而死。我父亲在那里真的布下了陷阱,我没有骗你们。当然嘉将军也许能够最终克服……可在这过程中,死掉多少人,真的没关系吗?他们对你来说就只是数字而已?” “……我的父母兄弟,”飞燕公主的双手慢慢握紧,“他们都死了。他们也不只是数字而已。”狄飞快道:“不错。可是他们是皇族。在位时生命重于一切庶民,国家没治理好了亡国了,那殉国也是应该的,怎好奢求普通人似的,以眼还眼。” 飞燕公主尖叫:“你的意思是我的家人死了就活该吗?!”。 狄将一件东西递到飞燕公主手里:“恰相反。”他递过来的是刀柄。飞燕公主顺着刀柄摸下去,就触到了冰冷的刀锋。 不像多年前那柄可笑的剔鱼银刀。他这次递过来的是一把真正的利刃。狄并且引她的手,摸他滚烫的胸膛:“我们会逼复国军留在边境。天长日久,以贸易和通婚,希望解仇恨。对于你,我则抱歉没有更好的方法。你家人的命,我在这里赔偿给你。” 飞燕公主果然刺了过去。拿他一条命也是应该的。谁叫他欠她。 狄的声音低如梦呓:“飞燕,你记得我曾梦想种出一条安全的蔷薇花路?其实这到现在都是我的梦想。日出,日落,所有人相爱繁衍,都有一条安全的路,不必非陷到沼泽里头不可。你说再过几十几百年,天下会不会出现这样的一条路?” 飞燕公主泪珠滚下来。多可笑的梦想啊,并不足以打动她。 她的手用力往前,能感觉到刀锋刺开了他的肌肤,还有血流了下来。 狄一声不吭等着死亡降临。就当是他欠她的。飞燕公主再往前走一步,手反而松开了。刀子当啷落地。她颤抖着问:“你说,我们出不去了?” 他道:“没错。对不住——” 飞燕公主张开双臂抱住他,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血烫着她。他的手迟疑了一下,落到她肩上,随后抱紧。 他们早就该有这样一个拥抱。如今处在一辈子的黑暗中,无法看见心爱的人。毒誓应验,神已经履行了它的责任。 人世间的债与罚,至此可以止步了罢?飞燕公主忽觉心平气和,再无所求。 忽闻诧异一声:“那蔷薇花路原来是你种的?!”飞燕公主与狄给吓得骤然分开。这声音是嘉翎罢?可又怎可能是他呢?! 最吃惊的是狄:“你怎么能进来的?我明明已经事先检查过,再没有路能通进来!”于是亮起幽光。 而没有灯。那光线是从嘉翎的身上亮起来的。他从岩石中慢慢把身子探进来,就如同从粘稠的泥潭里爬出来,身上却又纤尘不染。 他像是一个恶梦里出来的人,沉声道:“公主殿下,您应该回去复国!” 飞燕公主答不出话,只向后退了一步。狄护在她身前。 嘉翎摩挲着剑柄道:“看来你是不肯了……”蓦然仰头狂笑,“那我的族人又怎么办呢?我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就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嘉翎的族人?飞燕公主只知道他是远方游子,被大祯收留,不断建立战功,最后作了将军。他族人是谁? “劝我父亲取大祯皇位而代之的人,是不是你!”狄猛然喝道,“你先是劝我父亲夺位,又助公主复国,到底是什么居心?” 飞燕公主也想起,在救她出去、一直到复国的过程中,嘉翎虽表现忠心得耿耿,但某些神态举止的确叫她生疑。 不然,也不至于狄刚把他叫出去,飞燕公主立刻被吓得夺回兵权。 嘉翎的双足在地面慢慢往下沉。他身上的光芒就像一把刀,在石地上劈开一隙通道,问道:“你们想知道?那就随我来看看!” 那缝隙就像怪兽咧开的口子,择人而噬。飞燕公主望着狄。他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放开,一个人举步往前。 飞燕公主追上去,抓紧他的手。只要跟狄在一起,她就好像哪里都敢去——反正也不会比永远被关在山洞里更差了吧! 可惜飞燕公主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嘉翎。那石隙通向一个可怕的地方:天上云层低低的,像要压到人头顶。 面前是深渊,深渊里是浑浊的沼泽。沼泽里有许多残肢断臂的人,被折磨得已经不成人形,在沼泽里载沉载浮,张着嘴,却叫不出声来。 而沼泽的那一边,是灰蒙蒙一片大地,地上也有人,很消瘦的样子,望着嘉翎这方向,唉声叹气。 飞燕公主的手脚发冷。狄则到底见多识广,失声惊呼道:“是黄泉国度?” 据说在冥界的边缘、人间的底下,有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轻薄以谁走着都会陷下去,只有被称作“黄泉游子”的一族人,才能在那个地方生活,并发展出人们所无法想像的文明。 然而看那沼泽与灰色大地,哪有一点文明样子? 嘉翎沉痛道:“是大地忽然断裂了,我的一族人正好被困在沼泽的那边,缺水又缺粮,最多再撑个几百年,就得灭族。当时我一个人正好游历在外,逃脱大难,但又怎能眼看着他们活活困死?恰好人间有一些亡魂掉进来,”指着沼泽里道,“我发现它们能把沼泽往上垫高,我的族人就可以踏着他们上来。”对住狄道,“你的父亲的确觉得他坐皇位对国家更好。”又对飞燕公主道,“你也确实应该复国。我提醒过你战争会很艰难,你当时没理我?”摊开双手道,“所以我只是分别帮了你们,哪里做错什么?以前德远侯称皇时,就杀了一批人,到复国时,可以死更多人。这都是你们自愿牺牲的,沼泽就可以被填平,我的族人也就可以出来了,两全齐美哪!” 飞燕公主尖叫:“我的父母亲?”就要扑进沼泽里,“他们是不是也在里面?” 狄紧紧拉住了飞燕公主。嘉翎则回答飞燕公主:“你们这些人有祖先接引,直接去冥界、不呆在这里了。说到底,皇族是有些特权的。”唇角讽刺地一挑。 平大声问他:“那你现在想怎么样?”。嘉翎把手伸进怀中:“其实要克服这沼泽,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办法。” 他拿出一袋东西,是花籽。看起来,莫非是蔷薇花籽? 嘉翎珍惜的低声道:“这是黄泉蔷薇。它哪怕在沼泽上都可以生根开花,并连成花桥,我的族人就可以踩着它从那边过来。连沼泽里受苦的亡灵也可以攀着它爬出来,去冥界重入轮回。但是它很难种。连我都没办法成功。然而狄公子,你从前在德远种的花,就是我以前不小心失落的种子,后来我发现它曾被人种活过,尽管时间很短,仍然大出我的所料。原来是你啊……你们能否答应我,留在这沼泽边培育蔷薇,直到它成活并开放?” 飞燕公主被感动了,挺身回答:“好的。” “黄泉世界与人间不同。”嘉翎追问,“它需要无限的心血与耐心,才能够真正在这里的沼泽扎下根。你们真的愿意?” 平字字清晰:“我们尽力而为。”嘉翎吁出一口气,说声“好”,就往外头走。 飞燕公主追问:“你去什么地方?”嘉翎已经走远了,只有他的声音传回来:“我要去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其他什么战事能挑起。你们最好在那之前种成了花桥。要不然,我还是会让那些亡灵来填泽。” 很快他的声音就消失了。只有大山还沉沉的压在外头。狄手里攥着花籽,眼望飞燕公主。飞燕公主回望狄,笑容充满信心:“那我们来种吧,只要够努力,没有种不好的花,是吗?” 灰蒙蒙那片大地上,响起一片赞同的嗡嗡声。狄也扬起了嘴角。他仿佛已经听到花籽里面,响起了绽芽的声音。 之后的发展,顺理成章,狄与蔷薇公主终于种成了蔷薇路。黄泉的居民可以出来了。现在,修道的人有时还能见到他们呢! 尽管故事以欢乐来结局,但是有的地方还有黄泉沼泽,所以人间的大家千万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哦!不然可能会陷进沼泽里哦! ——以上就是黄泉花路的传说。思凌听到一半就知道结尾必定是happyending。不然这个故事是怎么传出来的呢? 另外,这也算是一个劝人为善、接受现实而不要乱踢腾、这么一个定份止争的好故事。思凌一点都不讶异它受人欢迎。她只有一件事需要确认一下: 那个,既然种黄泉蔷薇的山洞原本靠近京都……那它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仁岭腹地呢?莫非也会乾坤大挪移不成? 对此,山民们有答案:神仙干的! 神仙心好,知道那里还有沼泽,怕人家不懂,不小心会陷进去,蔷薇花路也没有完全覆盖的,何况年深日久,没有人种花了,沼泽倒是会扩大。他也懒得种花——也说不定是根本不会种——但他会缩地成寸、乾坤挪移啊! 所以他进仁岭时,就把那整个山洞入口都移过来了。他交代了山民们不准靠近,就把那入口藏在山里了。 山民奉告思凌:虽然别人都不能去。但你不是一般人,是神仙的接班人啊!你一定能去的!从山腹的入口进去,就可以从外头的出口出去了。这样就可以躲过山边封锁的官兵了。 辰星反对这个计划:“从那什么入口去走、跟山口去闯官兵,哪个更凶险?我觉得说不定跟官兵打一场还来得安全些。”很多人都附和着点头。 没想到一向温柔的谷冰绡,此时却有不同意见:“我们公主也是神仙啊!应该不怕那个洞,也许还能重新种起花路呢!” 说到底她就是想到刀枪就害怕,听听沼泽上的花路倒好像温柔香艳,比较适合思凌去走。思凌对她的理由不敢苛同,但对于沼泽还是很愿意去闯一闯的。 说好入口就在思凌得到烟花诀的“神仙安睡”处不远。思凌故地重游,稍微费了些事,用烟花与金声二诀,打来打去的找,等总算找到入口时,天已经晚了。 天边一弯淡淡残月。夜风起,朔意逼人。 美丽涧似一条匹练,在不远处绵亘而去。身边有群峰插云,错落凝峙。 思凌准备入洞了。她身上已经连好了绳索,物理的。山民拿特有的藤蔓结成的绳,据说拿缅刀都砍不断。李烟还不放心,给她用药水泡过,加一层护持。思凌又用金声、烟花加了法力护持。 她不是一个人入洞的,带了韩楚跟乌师爷两个人。韩楚身为本部大将,护卫公主,理所宜然,深觉荣耀。 而乌师爷,自从宜宾一役,归顺了青巾,也在青巾这里做了些工作,想进一步表现自己、赢取信任。 照理说思凌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可他一见那儿是险境,仍然腿肚子转筋。 灵鹰道:“主公,不如我来吧?” 他想,人家不想去就不要逼人家了!反正让这么个人跟着公主进去探险,他们鹰尉们才叫不放心呢!而思凌不置可否,只水灵灵的眼睛若有所思望着乌师爷问:“这次任务真的不要出?” 她一副完全给他表现机会的样子,才不想说每次带什么人她懒得多计划,就暗地里抽签!争取给所有人雨露均沾的机会。 不过有一点她是控制住的:就是每次基本都考虑到文武的平衡。并且不会把明显不适合的人往死境里带。像这沼泽洞,是灵力为主,连她进了也未必很安全,那么反过来,不会武的人也未必就死定了,只要有脑子在就有可能化险为夷。 乌师爷明显有脑子。他犹豫片刻,一咬牙,拼了! 他谢过主公提携。他愿意抓住这个机会,进洞里探险! 进洞之后,果然满目昏冥。沼泽似乎又扩散了。 然而在那沼泽之上,有残缺的花儿微微摇曳。感应到人进来,它们振奋起来,努力的伸着颈子,似乎在迎接客人、又或拜托人搭救。 韩楚试着往花那边一搭足,花越发的兴奋了。思凌忽叫一声不好! 若非她及时拉回韩楚,韩楚可能一条脚都被那花给吞了!那花哪里是花桥?根本是待人而噬的小怪物们。沼泽都比它们友好一些! 思凌发现那些花原来都是跟烟花诀相类似的能量体。她用烟花诀很容易的击退了一些花,但却发现这些花也可以从烟花诀中吸取能量。所以光用烟花诀,倒好像是给它们施肥。 幸亏思凌还有金声诀,跟烟花诀有相互克制的功效。她用金声诀将那些花慢慢的击退。无奈这些花退了又生。 思凌觉得,必须用烟花诀顺藤摸瓜,找到这些花的能力本源,才能把它们彻底歼灭。韩楚在旁护法。 思凌用烟花诀,终于绘出了这些花的能量网。就好像是把放射性元素注入植物,就可以看出植物的整个水肥运输管道。 但这个管道网太复杂了,思凌一时找不出关键点所在。她没有头绪,只好按最古老的方式,一条一条的去推敲。 但这样一来的话,时间很费。她一个人就有点顾不过来了。 幸亏有乌师爷在!思凌每次带人都注意既带上强健体魄、又带上强健的脑子协助她。这次,乌师爷就是那个脑子。 思凌把一部分的怪花网络交给乌师爷分析。两人勤勤恳恳像码农一样的工作好久,总算找到了核心源! 有了这个定位,就好办了。思凌用烟花诀诱开一路的怪花,拿金声诀直抵核心!终于刺开了那能量核。 能量如烟花一样的怒放,同时还有诸多的回忆。那些回忆被包裹在这里,终于被思凌释放。思凌看见了从前那个飞燕公主,与爱人一起被诱至山洞,为怪花所吞噬。而这所谓怪花,也是烟花诀的一部分。 九诀原来并不都是独立的一件物体。它们就好像是一个能量源,走到哪里,就可能把能量散播到哪里。就好像血杀鼠到处留下杀力。 但同样的,九诀如果经过自然界自然存在的相似能量,就可以把它吸为己用。就好像血杀鼠要吃力量、而烟花诀爱吞吃人的梦。 这里的怪花,吞吃了飞燕公主等人的梦。而思凌之前持有烟花诀的人,找到这个洞,想完全吸取洞中的能量,把它挪到仁岭。 可惜他并不能征服这个洞,反而连原本到手的烟花诀都压不住了。他要与自己的心魔作斗争,闭关修炼,跟信奉他的山民们说他要沉睡。 他跟心魔斗争失败了。烟花诀归为无主。他的记忆沉睡在这个洞中。 思凌这一次终于得到了烟花诀前头主人的记忆,并且得到了更多的能量来喂烟花诀。她解锁了一个新的修炼方式:不是自己打坐参悟、而是到外头找能量来喂养。有点取巧、有点凶残,不过速度很快。 这条洞口终于打通。的确,她可以用这里留存的乾坤大挪移入口,瞬移到山外去。但她若有所思。 她信步去李烟的居所。当时李烟正好不在。屋里有一些瓶瓶罐罐。其中一个小碟子上有一些白色粉末。思凌无意识的用指甲刮了刮,又无意识的凑近旁边的烛火。 “嗤!”她的指甲就烧了起来,而她不觉得疼。李烟恰好回来,脚步停在门口。两人都愣住了。这就是她在大军面前十指燃焰的真相。李烟给她涂的蔻丹里混进了特殊的药。哪里是真有天命让她能操纵火焰呢? 但两个人都什么也没说。 “怎么?”后来辰星问思凌,“你好像有心事?” “那个飞燕公主跟我有相似之处。”思凌道,“都是一个女儿身要复国。人们以为她成功了——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成功了。但实际上那只是一个幻梦而已。而我所谓凤凰公主的天命,说不定也是幻梦呢?” “世事皆如梦。”辰星也叹道,“如果真在梦中,怎能证明这不是一个梦呢?” “的确如此,”思凌道,“所以我决定了!” “怎样?”辰星问。似有所待。 “我想要证明自己是不是什么天命,根本是毫无意义的。只要还有人需要我,我就要带领他们。”思凌道。 辰星愣了愣,旋即笑了:“这的确是一个好想法。”(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天子门生 安小羽回朝廷之后,向太子督国述职。论起他在江湖上造成的纠纷、给青巾军造成的形象打击,功劳之大,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太子的反应很奇怪。一方面,他好像是很重用安小羽。安小羽应该属于他的亲信。另一方面,他又很防着安小羽,就好像安小羽跟他有利益冲突、甚至有什么旧仇宿怨。 吴恺揣摩着太子的意思,就参了安小羽一本:安少将给青巾军抹了黑,这固然很好。但身为朝廷官员,出此下策,有损形像。何况,安少将如果真的很能干,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青巾军大头目,砍了人家的头来给太子庆功呢? 其他官员看到吴恺这个上本,都很惊愕:他们想,安小羽是太子的党羽,又确实立了功。太尉还要参他,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岂知吴恺作为太子喉舌,这工作做得真不赖。太子看了之后,竟没有发火,当然也没有照准,只是发给了安小羽本人,其态度令人寻味。 安小羽也真是一条好汉,接本一看,毫无自辩,就说自己果然是本事不济,不能除掉青巾军,只会使小计,给朝廷蒙羞了,请朝廷处置。 太子怎么会处置他呢?还是要参他的吴恺,照理说该给个处置建议的。 吴恺被架到风口浪尖,却是闲庭信步,但对安小羽道:“将军言重了!想大家替朝廷办事,有多少本事出多少力,大力者建大功、小力者办小事。问题在于,是不是有替朝廷办事的心。将军是谁的门生呢?” “哦!”人们恍然:似乎安小羽该进入大家的视野,是沐家军队那边的…… “我当然是天子门生。”安小羽平和的回答吴恺。就算是武将,也由朝廷亲笔点就。他视刚出仕时的长官于不顾,首先应是皇家人。 他当上少将,也是太子点的,而不是皇帝王晨。 他用这样的说法,来表明自己的态度,跟太子是一条筋上的! 太子至此,颜容稍霁,道:“安少将言重了。”令吴恺给安小羽把酒请罪。 之后,安小羽继续他的捣乱与反间事业。太子着他放手去干。 有个秀鹭盟,是水上的。那老盟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还是很关心江湖大事。 安小羽拿归顺帖栽赃给青巾军,秀鹭老盟主就觉得有点不对,他跟其他一些也有同感的江湖同道联络,想发掘真相。安小羽岂能容他? 忽然有一天,秀鹭老盟主就及时的出意外了。秀鹭盟发了大丧。 很多江湖朋友前来吊唁,其中有几位,跟秀鹭盟的关系特别好。又有一个,尤其的英秀、也特别的仗义。他名叫陈明,人送雅号“明鉴丹心”。 前来吊唁,陈明一脸的悲切,向秀鹭盟主抱英雄拳行礼:“老盟主于八年前能够激流勇退金盆洗手,令陈某十分感佩。忽闻说老盟主在睡前饮酒,不慎引火灾,以至焚亡。何其可惜!幸亏有你们在,可以传承他的遗志。” 秀鹭盟主隐隐含怒,胡须如猬。他看左右无外人,对陈明道:“陈大哥是咱们自己人,家师死亡的真相不敢瞒你:什么失火?我看他老人家硬是叫人给下毒点穴,放火给烧死的!不知道谁下的手,人性都没有了。我们家这九十高龄的老人家,一生行得直坐得正,他们都能下得了毒手!” 陈明心头一震!猛的站起,一步向前,紧握了秀鹭盟主双手道:“你们可查到了什么证据、知道凶手是什么人?要知道是谁,我绝不能饶他!” 一番言语,正义凛然,举动更是大公无私。秀鹭盟主再难控制,捶着胸像孩子一样哭起来,涕泗横流,把胡子都沾染了:“就是抓不住凶手啊!” 陈明道:“盟主先别急,慢慢讲,既然抓不住凶手,你怎么确定不是失火呢?” 秀鹭盟主痛骂道:“先人板板的!我们老盟主已经戒酒了,那凶手却不知道,还拿烈酒泼在房间里烧火。这能不是故意的吗?恩师没逃出来,一定是被下毒点穴,还能有跑?抓住了他,看我剥了他的皮!”他怒起来,如钟魁一般凶恶。 陈明双眉一皱,思忖片刻,道:“说得有理。然而盟主,你这也是推断。到底凶手是谁,你有线索、有想法没有?总得有个方向,我们才好顺藤摸瓜,逮到灵前,开膛活剖了,祭老盟主的亡灵。” 秀鹭盟主定了定神,道:“想法是有的,只是现在不好说。” 陈明道:“欬!这有什么不好说?” 秀鹭盟主道:“只因事关重大。若是陈大哥能有什么信得过的人,也带来,咱们人稍微多一点,就敢说了。” 陈明把秀鹭盟主上下看了一眼,道:“盟主也太过小心了。” 秀鹭盟主撸着涕泪道:“事情太大了,不得不防啊!” 陈明想:听说他这个盟主当得,都是老盟主捧着他。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老盟主不在,他就乱了阵了。 不过多年的兄弟,陈明并没有嫌弃秀鹭盟主。他还真的找了人来,对秀鹭盟主道:“可以讲啦。” 秀鹭盟主看他找来的人不认识:“这是……”陈明介绍:尽管你不认识,但绝对信得过。你相信我,就开讲吧! “成!”秀鹭盟主搓手笑道,“那就开讲!” 他是个粗人,与其说会讲,不如说会打。 他这里,就是给陈明设的陷阱。他号令一发,埋伏者全出。 他一开始没有直接向陈明发动,倒是让陈明再带个“信得过”的人,其实就是让陈明再带同伴来,好让他一网打尽。 如今陈明真的把同伙带来了,秀鹭盟主大笑:“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如今中计了吧?看我的厉害!” 想他既然能当上盟主,哪怕有老盟主的加持,也自有他的本事,岂会是一无是处的粗人?他扮猪吃老虎是真的! 陈明扮了一辈子义胆忠心的大侠,今儿被个看起来粗犷无能的家伙算计。他脸色惨变,乞怜的望向他身边带过来的同伙。 他不担心会死在这里,倒是担心会被同伙救回去以后剥皮。因为他带来的这同伙就是——安小羽。 安小羽手笼在袖中,此时终于伸了出来。秀鹭盟主看见他手上雪白雪白的,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双白手套。 “特么这是玩什么啊?”秀鹭盟主心里想,“娘娘腔啊?” 这时候,对普通人来说,手套并不流行。 一般也就是北方很冷的地方,会戴个保暖的手套。还有江湖人如果玩毒的话,戴个手套,是起个防护作用。 但防护作用的手套一般是皮制的,这样才能够防护嘛!有的还说不定镶铁刺什么的,打起来能造成加倍的杀伤力。 而像安小羽现在这样,就一个薄薄的、像第二层皮肤一般的绢手套,是干什么用呢?秀鹭盟主除了“变态娘娘腔”之外,没有第二句话可以送他。 陈明则死了心的退后,心里默默的祈福。秀鹭盟主是自己作死。死则死矣,可千万不要把他也连累了啊!安小羽回去之后,不要扒他的皮啊! 思凌出了山之后,听到一个很劲爆的消息:秀鹭盟主把自己的恩师老盟主给干掉了,而且还把好友大侠陈明给打死了! 不由得人问:“他是失心疯了吗?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自有人回答:“他倒不是失心疯。他是被青巾军收买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听的人觉得太劲爆了。 于是乎倒茶倒酒、切点小菜,大家坐下来摆一摆: 哦!秀鹭盟主这是见钱眼开呢!收了青巾军的钱,愿意归顺,连自己师父都不要了呢!好友陈明想规劝他,反而被他设计谋杀呢! 好多人都亲眼见证的:他关起门来要跟陈明谈谈。根本没谈,他就翻脸了、出埋伏了!秀鹭盟里自己人都承认的:盟主调动人力物力摆下好大一个埋伏呢! 但是埋伏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没有人说得清了:因为大侠陈明临死之前奋起神威,把埋伏的小兵们都杀了。 然后门被轰然打开,陈明满身是血的先飞出来。秀鹭盟主就跟在后面,一掌把陈明给拍死了。这是大家都亲眼得见的。 连秀鹭盟里的人都傻了,想着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秀鹭盟主一言不发,踉踉跄跄的,直接就跑了! 当时在场的秀鹭盟人还有点脑筋没转过来,想着:他莫不是失心疯了?被鬼迷了?所以才跑了? 后来,他们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是秀鹭盟主被陈明杀尽了埋伏,无法开口交代,跟青巾合谋的阴谋眼看就要暴露,这才溜了! 现场那尸横遍野的惨状啊!让收拾的人都不觉感慨:陈明真是一条好汉,居然能杀了这么多人!可以最后力竭还是被秀鹭盟主干掉了。 没人发现血杀现场,还丢了一双白手套。已经被鲜血浸泡得通红。 所有尸体都聚在一起,因天气热,土葬不便,就一起水葬了。 那手套跟尸体一起被丢进水里。本来按水上人家的规矩,那尸体是去肥水、喂鱼的。不过有手套在,那血杀鼠根本附在上面,就在水里饱餐了一顿。 “吃饱了?”安小羽见血杀鼠回来,就动问。 血杀鼠打了个饱嗝。它现在吃人,倒是好消化了。不用像一开始那样,害得一脉相连的安小羽也跟着很久都消化不良。不过它现在吃人,灵力提高也不大。 安小羽甚至觉得吧,它现在吃人,就纯粹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不是主要为了提升灵力。如果不吃人,它哼哼唧唧的,也是因为馋了,而不是灵力有所亏损。 谁叫他养了一只这么馋嘴的灵物呢?安小羽很无奈。而血杀鼠还抱怨他呢:“让人家到水里吃!吃得水淋淋的。” “总要让人家看一看尸体,这样才有效果嘛。”安小羽跟它解释。 血杀鼠道:“我也不管这些。只要你能喂我就行。”又问,“接下去到哪里吃人?”非常期待的样子。 “接下去么,”安小羽闷笑一声,“可能会有一个大家伙给你吃啊。” 思凌在追察秀鹭盟主的下落,最后查到了一个武馆里。那武馆有百年的历史,还有一个特色项目:不光是练武、还可以练灵力哦! 在灵力普遍被目为妖力的世界里,这个老武馆居然还保留了原始世界的优良传统:他们一点都不以通灵为耻。 尽管有些人觉得他们的通灵可能就是神婆跳大神的那种、又或者是道士往黄表纸上喷水成血那种,但一点都不妨碍他们以这点来打广告招生—— 是的,你没有看错!只要九十九贯铜钱。不是九千九、不是九万九。只是九十九。是铜钱不是银不是金!九十九你买不了吃亏你买不了上当。九十九你就可以拜师学艺接触大禹时候传下来的灵力! 思凌就去应召——啊不是去拜师了。她打算以此为踏板,混进武馆里看看。 那招生的看了铜钱,验收无误,就拿出根小棍子,说要验一验她的灵根。 那棍子非金非石,似乎确然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思凌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用烟花石充分收敛起自己的气息,希望人家就把她验成个普通人。 结果那棍子刚接触到思凌身上,就激发了金声诀!原来这棍子倒确实是灵物,而且不幸是金属质地。结果金声诀一碰到,如久旷遇兄弟、如久饿遇食粮,有点激动了。那棍子也吓了一跳,立刻“哔”的叫出声。 思凌也吓了一跳,立刻动用烟花诀。把那棍子掐哑了。 验她的人也吓了一跳,呆望了她一会儿。思凌想,要不要用烟花诀把他的记忆消除掉,然后从头再走一遍呢? 她问:“这个,我的灵根……” 她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人家会夸她一句天赋异禀什么的,然后立刻把她奉为上宾、甚至把武馆都送她什么的…… 不过她的主角光环显然没到这个程度。人家骂道:“你都已经开灵了,还来找我们干嘛啊?找你自己的师父去。” 思凌倒也佩服他们这根棍子真有能耐。她装作可怜巴巴道:“可是人家没有师父啊……你让人家找谁去?” 验她的人吃惊道:“你没有师父?怎么会已经有灵力的?” 思凌就编了一个在山里遇到什么奇遇、吃了个什么鬼东西,莫名其妙就有了什么力量的故事。这故事在地摊书里一抓一大把,她看得多了。 反正吹牛不交税。思凌微微含笑,从头吹起。 听的人信以为真:“哎哟兄弟,你这可是运气真好啊!” “是啊。”思凌道,“所以想找名师指导嘛。” “那你是找对地方了。”招生的大言不惭,果然就把她收了进来。 因为交的钱够多,所以也不用从砍柴挑水的学徒工做起。武馆先给她发制服。 那制服上有星星,人家介绍:“本来新人是没星星的,有了一级学分才有一颗星、两级成就是两颗星……” “那像我基础这么好,得给我十颗星了?”思凌猜测。 “五颗星以上就换一颗月亮。”人家白了她一眼,“全是星星你不嫌烦吗?” 说得也是!思凌夸他们这个计数方式果然高明。人家乐了:“你小子有前途。” 给她一身制服,是只有一颗星的。要她自己努力升级。 思凌练功升级还在其次,老想着秀鹭盟主的遗迹是消失在这个武馆附近的呀,人是上哪儿去了呢? 后院戒备森严。思凌想着,八成是在后院了! 一次练完了功,思凌主动要收拾兵器,顺脚儿就往后院走。 后院的门关着,思凌猫在缝上看。看是看不到什么。不过她可以把烟花和金声灵诀放出去,像雷达一样扫描一下里面有什么…… 忽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以思凌的本事,能被人抓住手腕,那都是故意的! 谁叫来的是一个美女,而且还是武馆的千金之一:本馆馆主有两个千金,大小姐邱大红和二小姐邱小红。思凌看出这馆主是有多没文化了:给女儿取名字能取得这么随便!倒是省事。 不过话说,他们是正好生完两个女儿,就没子息了。 如果还往下生,那叫什么呢小小红?微红?还是换橙绿青蓝紫,再一路排下去?那倒也方便。 这邱馆主既无儿子,就把两个女儿当接班人培养。难得他倒是不重男轻女,只是方向稍微有点偏。这大红就明显成了个男人婆的样子。 她飞快的掐住思凌的手腕,质问:“干什么?” 思凌装作雪雪呼痛的样子:“大小姐,轻一点!” “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我?”大红捏得反而更重一点。 思凌看出这人是个心狠手辣的,那么思凌对她下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邱大红完全没有觉察,思凌把一段烟花诀悄悄的种进了她的身体里。 “我啊,”思凌动完了手脚,道,“我放武器回去。” “放武器回去你到后院干什么?”大红更怒了,杏眼圆睁。(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站床头 “这里是后院?”思凌装得更傻了,“这里原来是后院啊!” “当然咯!”邱大红道,“别告诉我说你迷路了!你趴在门上干什么?” “开门啊!我想这武器库的门怎么打不开,还想用力点打开呢。” 大红冷笑一声:“这门岂是你打得开的。无知!” 思凌打蛇随棍上,问道:“那末,要怎么打得开呢?” 大红冷哼一声:“废话少问!武器库在那边。” 她放开思凌的手,指了路。思凌揉着手腕,道谢去了。 若非她有灵诀护体,刚才得被她捏得一圈淤青!这大小姐手劲也是够大的。 手劲再大,也抵不过思凌的能耐。那天晚上,邱大红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在叫她,轻轻的向她招手。她就做梦一样跟了去了。 没错!都不用思凌自己劫了,只要输进一段烟花梦,人家自己就会过来听候思凌的吩咐。思凌无比庆幸这烟花诀是落在她的手里。 若是落在什么心术不正的人手里啊……这可比什么春药更好用!咕噜噜的念个口诀,晚上大姑娘就自动来宽衣解带了。 那小红姑娘睡着睡着,大约是姐妹连心,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等到一睁眼——天啦噜的!不是“好像”,而是真有一个男人站她床头了! 武馆的守卫力量照理说还可以,小红也不知道自己床头怎么会有个不认识的男人。她当时就没有怎么清醒。 等她想起来要反击了,已经晚了。那男人是有备而来,早把她点了穴,给扛上,就这么扛出去了! 这是愤鹰干的。即使以他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把小红带出去,也费了老大的劲了。思凌要是还有其他选择,绝不会派他来。 小红被带到一个小木屋里。她看见一个披着一星武装的男人,半倚在窗前,姿势很闷骚,另一个男装的女人在摸他身上。 这气氛很吊诡、很暧昧,搞得纯洁的小红姑娘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尤其是看到大红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小红心直往下沉,想:坏了! 愤鹰对思凌道:“主公,人已带到。” 李烟手仍按在思凌的脉上,面孔隐隐有忧色。思凌安慰的看了他一眼,对愤鹰道:“解开吧。” 愤鹰一时不敢遵从。李烟无言的向他微微点点头。愤鹰就把小红的穴道解开了。小红也是牛!被解开之后,瞬间放了个大招,竟然把愤鹰撞开了。她趁此机会,一头就往思凌撞去! 她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以为大红已经死了,自己也不能幸免,所以连同归于尽的招术都使出来了。果然撞上了思凌,她眼前一黑,然后就闻到血腥的。 愤鹰冲上来就朝着小红的要害放死招!敢撞主公的人死啦死啦的!思凌也很怨念啊:她刚才就不能躲啊!她要是躲了,按小红刚刚的势头,得直接撞死啊! 她刚把小红接住,好么,愤鹰又冲上来了。 思凌不想让小红死,只好出手阻止愤鹰。这么一来,她闷哼一声。 小红跌坐在地上,感觉到血糊糊的,以为自己要死了,索性破口大骂:“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竟敢掳我们姐妹……” 之后就是一连串的脏话和诅咒了。武馆长教这一双姐妹习武时,准是把江湖脏话跟招术灵力一起教的,否则这双姐妹不至于有如此深的造诣。 “冤枉啊!”思凌憋屈坏了。“主公恕罪!”愤鹰给思凌跪地请罪,一边继续向小红释放杀气。李烟比较镇定,给思凌擦脸。 小红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看到果然全是血。她又惊又气,哭了:“你们这些坏人!我们到底什么仇什么冤——呃!” 她看见了思凌的脸!李烟默默的、镇定的,用洗颜水,把思凌的伪装给擦去了。现在思凌俏艳的一张脸又露出来了。 小红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话也骂不出来了,心脏狂跳不已。 李烟就知道这种时候,太乱了,解释是解释不清楚的,只好让思凌的美色来镇场。基本上人看到美色基本都怒不起来了。 这就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道理。小红瞬间消音,就听思凌给她道委屈:“谁坏啦?你姐姐把我划伤了,你一撞又害得我伤口裂开。” 对了,小红闻到的血腥味、还有手上的血,都是思凌的。 思凌也是大意了。她穿越过来之后,头一次受了这么重的伤! 照理说她有双诀护体,怎么还会受伤的呢?这也是武馆中的法器太神奇了,大红手里正拿了一个。被思凌叫过来之后,她也是以为被掳要受辱,立刻使出法器。思凌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竟然受了伤! 之后把小红也带过来,正是为了接着打听秀鹭盟主的事情、以及问问法器的事儿。谁知小红也这么冲动。 “哦,法器吗……哦不这是灵器。”小红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现在一点都不想怪罪思凌了。这么俏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有什么必要掳人妇女呢?女孩排着队想被他掳还差不多嘛! “什么灵器?”思凌耳朵竖起来,很希望又找到了九诀的线索。 “是这样……”小红一点防备也没有了,就从头道来。 他们这个武馆,是已经一百年了。一百年前的邱前辈,跟一个种田的是世交。 那种田的拣到一个好东西,给邱家朋友拿着使。老邱就靠着这个开了武馆。 后来邱家继续开武馆、种田的继续种田。武馆用的灵器,是人家从田里种出来的。其实大家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东西:说是金属吧,好像不对,但也不是石头、更不植物。 但它如果放在人身上,就是会跟人的灵力共鸣。招生的拿着在学生身上放一放,就会感应到对方的灵力。 像大小红姐妹这样的级别,拿着这“棍子”,就可以复制对方的灵力! 所以说思凌不是因为不强,才被大红掀翻的。正因为她太强了,大红才复制到她的强大能量、才能把她伤到。 思凌临危不惧,能把大红再反过来制服,已经是她的本事了。 至于这“棍子”,放过一次大招之后,就失去了功能。 思凌估计,它们并不是能量本体,而是能量源的生发。 思凌想找到那个种田世家、询问关于能量棍的问题——哦,在那之前,她还要问问秀鹭盟主怎么样了。这也是正事。 小红难受的表示:她们家父,邱馆主,的确跟秀鹭盟主私交不错。 这次秀鹭老盟主认为青巾是被栽赃了,盟主无条件相信,邱馆主也觉得很有道理。所以秀鹭盟主在师父死后设陷阱杀陈明,是邱武馆协助的。 秀鹭盟主在埋伏失败、逃出秀鹭盟之后,就逃进了邱武馆。 邱馆主也很想得知那天陷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就死了。看来他受伤太重了。 邱馆主痛心于朋友的死,同时也被陷入很为难的处境:如今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让人知道秀鹭盟主死在武馆内,风波就小不了了。 邱馆主权衡再三,把秀鹭盟主在后院匆匆安葬,严加把守,免得透露风声。 好在秀鹭盟主逃进武馆时很小心,应该没人发觉。邱馆主只要守住后院不被人“无意中”把尸骨掘出来什么的,就好了。 事到如今,邱馆主也只想好好过日子了。他对思凌的帮助应该不大。 思凌从小红口中问出了那种田者的地点。她打算过去一探。小红眼睛水汪汪的,很想思凌带上她。 思凌大局为重:“姑娘,你还是先回家比较好吧。” 对了,另外再把姐姐带上!大红姑娘老是躺在地上也不好…… “我姐姐没事吧?”被思凌美色所炫的小红,总算想起来关心姐姐了。 “没事。”大红主要是晕倒。当时打得激烈,双方都控制不好力度。 比起来,还是思凌的伤比较重。李烟诊断她最好静养一段时间。 就在这时,但听一声桀桀怪笑。不好,有人偷袭! 那偷袭者完全不顾什么江湖道义,声到人到。一往无前。 愤鹰立刻要在思凌前面挡。他不想让思凌出手。他知道思凌要静养。 但他竟然挡空了!那偷袭者狡猾。声音跟人还不是一个方向! 关键时候,还是思凌自己抬起双臂。金声大振! 她没有选用烟花诀。因为她已经发现,来人可以克制烟花。 安小羽渊停岳峙,被她挡回去之后,他瞬间就静了。 思凌也暗自心惊:以上次跟血杀鼠交手的经历看,血杀鼠根本就不会静! 这一静,是安小羽自己的选择。是他能驾驭血杀鼠的证明! 思凌向他打招呼:“一连多日。别来无恙?” 安小羽没有揭穿她想拖延时间喘息的念头,笑道:“秀鹭盟主果然逃到武馆就死了啊。死盟主还能诱出你,值得值得!” 思凌一惊:这整个是一个阴谋。是另一个陷阱! 果然,四周都有杀气压过来。安小羽恐怕带了有上百个人来。 对于思凌和安小羽这种等级的人来说,人数并不重要。但是思凌已经受伤了,而她身边的愤鹰、李烟、甚至大小红,受多少人包围就很重要了。 现在思凌完全没有把握能救出多少人。她也不能再拖延。现在她越是拖延,安小羽的杀机反而越是能渗透她。这对她更不利。 她抱拳施礼,沉定心神,斜举烟花匕。 安小羽居然也还了一礼,并掣出一柄血刀。他跟血杀鼠融会贯通的程度,已经可以凝灵为刀了。那刀中渗出疹人的杀伐之气。 思凌知道血杀诀完全是为了杀而存在的灵诀,不知吞噬过千万人了。如今这千万人的怨气仿佛都从血杀刀中透出来。安小羽仍然双手戴着白手套,衣服整洁。但精美的衣物之下仍可以见到隐隐的肌肉。 思凌心中一动:不要说这个世界,戴手套并不常见。即使在现代社会,这种薄手套,也是要非常需要干净的专业人士才佩戴的吧! 说明什么?安小羽好洁?他用这个方式在血杀鼠面前维持自己的存在? 这可以帮助他坚守自我、免被血杀吞噬。但反过来说,也说明他心底有特殊的情结。如果可以抓住这个情结,也许她也可以用过烟花诀…… 安小羽抓住了思凌的情绪波动。他一直觉得弱者就是容易想东想西。思凌果然是弱者!他一个箭步,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子蹿高,血亮的刀刃朝思凌横掠,就像卷起了一片血云,一下子把思凌笼罩于血腥的刀风间。 思凌竭力护住自己人的安全,同时用金声诀振乱安小羽的步伐。这让血杀鼠觉得特别恼火:它觉得声音跟烟花一样,都只是虚幻。烟花确实不敢在它面前玩什么妖蛾子。但金声却偏偏能给它造成实际的扰乱! 安小羽步法一变,化为凌空飞斩,肩腰一动,就扑到了思凌近前。 如今刀刃已经直逼思凌的面门,让人胸腔发紧。思凌以灵诀护体。 小红则已经全身僵硬,只能跌坐在姐姐大红身边。思凌烟花匕斜挑。 安小羽凌厉的一击,竟然被思凌这一挑化去大部分力量。刀锋从思凌旁边滑过,竟然就去袭击邱小红。 邱小红觉得杀气浓烈到她心尖都痛了。她已经没有办法看,只能闭上眼睛等死。愤鹰一剑刺出,有如毒蛇,一抹幽光击中血杀刀,尽管无法将血杀刀击碎,但到底稍稍阻止了血杀刀的攻势。 愤鹰这一记助守,弥补了思凌的破绽。安小羽横刀漫卷,厉斥一声,继续朝思凌劈杀。思凌也是拼了,直接硬抗,半步不闪,猛然对准刀锋一刺。 血杀刀被她凶猛的一攻,刀风被逼得荡出去,硬生生划出一个半弧。 半弧又划回来。安小羽这哪里还是使刀?简直就像是使一根大棍,血风呼啸着,厉芒爆闪。 其实安小羽对思凌也是心惊:他没有想到思凌以幻类的灵诀,能直接对抗杀类的灵诀。血杀鼠吱声叫道:“这是你心太软弱了。你全给我!”(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狡猾幻式 “……”安小羽心道:我要是把自己全给你,那我也等于被你吃了,就算赢得了胜利有什么用?哪怕他的视野可能受思凌幻诀干扰、而血杀鼠不会。他也仍然要坚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他直刺思凌的腰腹!突破了思凌的幻觉干扰!思凌也是完全没有停顿,不退反进,马步转为箭步,双手持匕变成单手持鞭,一挥而出—— 烟花匕本非实体,可以随时化短为长。她反而主控了场上的节奏! 安小羽也惊愕于她的迎风变斩,把血杀刀往后一带,让刀刃封住了鞭梢。 两件灵刃至此完成了第一次全力正面交锋。那强劲的灵气反弹,叫安小羽的手臂都有点发麻。而思凌的情况显然更糟。 如果安小羽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交给血杀鼠去引领,他根本不会感觉到发麻。因为血杀鼠鄙视身体的软弱,它无视任何麻软疼痛的身体警告。 而烟花与金声则根本没有血杀鼠这种强烈的控制宿主的意念。它们只是热衷于编造声色。一旦认主之后,它们是交给宿主去发挥的。 所以思凌的战斗完全靠自己。受到伤害之后,她的反应更强烈。 安小羽怎会放过她,趁她吃瘪,手里血杀刀挽起大的刀花,一口气给她下一场花雨!——这要是普通人,已经被削得尸骨无存了。 要知道安小羽的刀法,就好像巨蟒翻身,顺畅无比,那烈烈刀风中,杀机毕露,浸到人的骨子里。 那劈刺砍提,森寒凶恶,尤其是最后一式,邪恶到美丽的程度,刀刃划出诡异的啸声,直接可以把人的灵魂送入地狱。 而思凌的身影却消失了。她刚才做的是虚影。安小羽的刀风透过她的虚影杀向她身后的人。她相信愤鹰能帮她拦住! 而她自己,却欺到了安小羽的侧面。“这狡猾的幻式!”血杀鼠非常震惊。 但连它都不得不承认,这一步滑跳,非常漂亮。 而且,思凌也散发出了杀气!生为幻类的宿主,竟然能发出让它都承认的杀气,这可真是不简单啊! 思凌就快要击中安小羽,却顿了顿。安小羽回头凝视她,用与思啸一模一样的容貌。但让思凌顿住的,还不光是他的容貌,更是他的目光。 是恨,又不完全;是怨,也并非全部。她不想自作多情说他已经爱上她,但他的目光……实在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刀锋挡开了匕尖。血杀刀漾起层层血浪,杀戳彻底的展开。 思凌仅仅只是顿了一下而已。她可以给自己找到理由:她为了诱惑安小羽而施展开的幻影,同样降低了她自己的判断力。 她只是一时的软弱。然而后果是致命的。安小羽横抹直挑,大开大阖。大小红姐妹瞬间殒命。思凌紧急中做出最冷血的决定:她就利用大小红姐妹的尸体,做出恐怖幻影,牵制了安小羽。 她用这一步机会,带愤鹰与李烟到了陷阱的外围!只是外围,并没有完全脱身!安小羽却已经追过来。 思凌其力将竭。被大红造成的伤害,终于要发作了。 她想,如果用她自己生命为代价发出大招,不知道可不可以救李烟与愤鹰彻底脱身?然而在她能动作之前,愤鹰先动了。 愤鹰直接扑向安小羽的刀锋,甚至一句话都没有交代。他知道思凌不会让他白白牺牲。他的指头,直接打痛了思凌的脸。 那是断指。是安小羽盛怒之下把他碎磔。但在他破碎的身体之后,安小羽忽然看见了思凌喷火的目光!不。不可能。她的目光,怎么可能比血还要炽热。 围堵的官兵惊愕的看到血刀朝主将翻卷回去。安小羽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血人。他们能闻到皮肉的焦臭味。 思凌利用了愤鹰的牺牲,给自己幻诀打开了发挥的空间,让安小羽受到反噬。 其他官兵根本不足为虐。思凌带着李烟,终于成功脱逃。 官兵们并不都蠢,也发现了:“哎目标好像逃了。” “不是好像,是根本就逃了好吗!”“那我们要不要追上去。”“要追要追,毕竟这是我们的任务嘛。”“说得好听!要追你为什么不追?”“嘘——快看!” 场中,明明已经成了一个火人兼小人的安小羽,又支撑着立了起来。 他的目光中,有邪厉的光芒在闪:“你们这些无能的人,都可以去死了。” 官兵们没有听到他的心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来救他:“主将——哇!” 他们总算想到要逃,可惜已经晚了。无数可怕的惨叫响起。 很快,场上再没有活着的官兵,只有吱咕咀嚼声。 安小羽已经不成人形,只像一只禽兽,趴在地上舔嚼血肉:“吱咕吱咕!总算可以饱餐一顿了。这次的主人支撑得也算久吧,但还是不够强。接下去,我能找个什么主人呢……” 忽然他停住了,双手撑地,又回复了比较像一个人的样子。 他非常吃惊:“安少将……主人,你还在?” “是的,我在。”他自己回答,“你不要想吞噬我。”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维持自我,真是让印象深刻啊……”血杀鼠从他身上分离出来,“难道是这双手套的护持吗?” 安小羽知道它在开玩笑……但也许不是。灵诀未必知道什么叫作开玩笑。 他还能维持自我,不是因为他太喜欢自己,而是因为他太厌恶自己。 某种程度上来说,厌恶可以比爱、比恨,都去到更远。 如果失去了自己,还怎么厌恶呢?如果不能停止厌恶,那被厌恶的对象又怎么会消失呢?从这种角度来说……“是的,的确是这双手套的护持功劳啊。”他正了正完全不再洁白的白手套。 然后,他颓然倒在了地上,又失去了力量。 在跟血杀鼠斗争维持自我的过程中,他勉强自己耗掉了太多力量。现在,他需要相当、相当一段长时间,来休息了…… 在彻底进入昏睡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利用目前这个局面。 他可以把官兵与大小红的死都嫁祸给青巾军,把已经很黑了的青巾军抹得再黑一点!话说,“青”这个字,本来就有“黑”的意思嘛!譬如青丝不就是黑头发?可见青巾军这个名字实在取坏了啊! 邱家大小红姐妹显然也是被青巾军收买的,所以会收留秀鹭盟主。但在朝廷的追杀下,青巾军舍弃了自己人!这是多么卑鄙的军队啊! 而太子看见这么多官兵高手都会被青巾军屠杀殆尽,心里会更害怕、只能更依赖安小羽了吧?安小羽都会重伤,幸而不死,太子也会对他更加的……珍惜使用了吧? 即使在这样的困境里,他都知道怎么把困境加以使用。不但利用别人,他连自己都利用。而那个全天下他最恨的人,他都会帮他、向他摇尾乞怜,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能更稳固一点! 这样的他自己,叫他怎么能不厌恶啊……安小羽陷入昏迷前,想着。 思凌则到了羽山。现在的农田主就在羽山中活动。这一届的农田主,叫夏再道。就是他提供灵器。 思凌要博取夏再道的信任、得到灵器的秘密。她的方法很简单:又是要混进去当徒弟。“我是可以帮你没有错。”李烟道,“但你确定你有时间吗?” “我看了小红姑娘的心理活动。”思凌尴尬道。这本来是很违反道德的,但当时情况紧急,思凌也没有别的选择。 她看到小红姑娘没有说出口的话:因为抢同一个姑娘,夏再道跟邱馆长闹崩了。之后夏再道避入羽山。连邱馆长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现在邱家武馆的灵器,还是闹崩之前囤的。他们抢的那姑娘,嫁给邱馆长,就是大小红的娘。估计这俩男人没有机会和好了。 但夏再道真是痴情种子,后来悄悄来看过心上姑娘过得好不好。小红长得太像娘年轻时候,所以夏再道对小红很好。 小红一开始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有个神秘叔叔老是给她带好吃好玩的,还不让她告诉家里。后来他才慢慢的把秘密告诉了她。 所以小红知道羽山,连邱馆主都不知道,又怎能透露给安小羽呢? 思凌在羽山这里,还有时间。她到了这里,发现山中的田种得太漂亮了了——kao!这也能叫田? 这根本是现代化示范种植基地!种的还都是珍稀植物!事实上就按这种种植技巧,哪怕是一根黄瓜都能精神得像盆景。何况这里还都是好东西! 什么人参茯苓、什么黄芍菊花——在菊花这个词在现代彻底被毁了之前,它还是清节的代名词。一盆种得特别好的菊花,是可以卖出天价的。 而这时是无数天价的珍品!思凌简直看得目不暇接——等一下,还有灵株! 呃,在江湖中,传说有一些珍贵药材可以补气血。 但基本上,是一些凝聚了天地灵气的东西,可以给人补灵气。 这原理就像是加进了汽油、汽车就会跑;又像是加上了电池,电器就能运作。 而这里就有很多的灵株!思凌觉得自己真的是拣到宝了。而周围的山里人……却只以为这时住了炼丹人? 她看到了夏再道、和夏家的弟子。弟子们都冲淡平和,就像夏再道本人。 思凌非常惊讶:这世道,这种平和的人,一个都难找了,还能有一群? 这夏再道若非一个很厉害的洗脑者,就该是个很厉害的教育家……又或者这两者,根本就没有区别? 夏再道带着弟子们,在园中开垦浇水。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流,然而动作却极其协调。好像是一只昆虫指挥着自己的很多节肢,而不是一群人在合作。 此时已有弟子看见思凌,上前问好。思凌回礼,说了来意:她假装是来请求炼丹的,还特意自己带了些灵株前来。 弟子将灵株带上去给夏再道看。夏再道检验了之后,叹道:“这位公子是来试探我的啊!他拿来的灵株,都是有年头的。这说明他也深知炼丹之道吧?” 弟子合掌道:“师父所言极是。”便袖了灵株来还给思凌道:“客人自己懂炼丹,又有好材料,为何不自己炼呢?却要来我处?” 那几株灵材原是李烟帮思凌找的,只要普通炼化,就可以成为疗伤补气大有助益的灵药。思凌原是借这个来叩门的,此时听弟子戳穿,便笑道:“这些药材原是我朋友给我的。我自己实在是不懂的。” 便听上头层层的人参当中,夏再道振声发话,有如暮鼓晨钟,所有弟子躬身聆听。而他说的不过是句最平常不过的话:“那就请上来吧。” 他的内力并不高,说出的声音像普通人一样,传过半个山头,是有些低微了。思凌借助金声的帮助,才能听见。然而这些弟子不知为何,一个个都领会了。 他的命令就好像是草上行走过的风,吹过一层层的弟子,最后到达思凌这里。 思凌上山,总算有幸近距离见到了夏再道本人。她不明白邱家主母年轻时为何不选择夏再道。夏再道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般女性都乐于嫁给的人——他个子不高不矮,正是普通女性正可以将头枕在肩头的那个高度,皮肤清洁、气质儒雅。 现在天气有点冷了,他仍然只穿一件单衫,是黄葛的;下头黑白分明的布鞋袜。看起来一发像是神仙中人。 他对于思凌也很客气。思凌说不好他有没有看出她别有居心。但他对思凌还是非常友好,向她提出正常长辈会向晚辈提的一些问题—— 正是因为太正常了,那些问题反而让思凌难以回答。她竭尽所能的编了一些答案,于是夏再道的脸色阴郁下来了,手轻轻的垂下,似乎思凌让他非常失望。 他并没有指责思凌,只是他的失望让思凌自然而然觉得太沉重了,主动要跟他解释:“对不起!我的身世……有点复杂。那是……” “嗯,这样啊。”夏再道体贴的没有让思凌再解释下去,只道:“东西我先收下了,你先去休息休息吧。” 他们有专门的供客人休息的房间,是木板搭的,有很多盆栽的、或者干脆种在地里的植物。房间里的地面也是泥地,但很干净、压得又很平整。住在里面,心旷神怡,久远的疲倦又袭上心头,想在这难得的休憩场所,好好的睡一觉。 思凌躺下来,要沉进甜美的梦境里。忽然之间又睁开眼,心地清明。 她道:“如果我睡着了,你又多了一个弟子吧?——不,这些弟子,都是你的师父吧?”她的声音并不高。她的话刚说完,那些墙壁的木板,忽然之间就一片片的脱落,飞了出去。 屋顶向思凌落下来。思凌轻轻向上吹了口气。那金声诀作用于屋顶。尽管大部分是木材而不是金属,但仍然受金声所说服,飞脱了开去。 思凌现在躺在露天,一无遮掩。农田的弟子们,隔了六丈远遥遥围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无数木偶。 思凌坐起身子,看见了夏再道。他如今也是面无表情,那慈祥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倒也并不凶狠。但思凌觉得身体发冷。 就好像你置身于茫茫的森林中。植物们对你也并没有特别的恶意。但你知道你没有别人相助,你会死在这里。而它们不介意把你的血肉化为它们的肥料,那你就会觉得身上这样的发冷。 夏再道和他所有的弟子们望向思凌的目光,就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将死的人。他们对她没有特别的恶意,然而非常愿意接纳她作为他们的……肥料。 “所以这就是你得到的灵器的功能,对吗?”思凌凝视夏再道,“复制和生长。”他所有的弟子都跟他气质相似,因为都已经跟他同化。 他一开始对灵器的性质并不太了解,只使用了“探知”功能。这功能使得邱武馆可以在招生时探知弟子的生理状态。而在充分了解对方之后,“复制”功能就可以启动了。也就是邱大红之所以可以对抗思凌的依据:她复制了思凌的能量。 夏再道更上一层楼。他复制了生命。那些弟子原本是像思凌一样,上山来有求于他、或者是另有所图。但夏再道充分的发挥了灵器的功能,就把大家都搞成跟他一样的了。 “现在我绝不会让你得逞。”思凌遗憾的通知他,“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有人可能会来夺你的灵器。不过看来,我自己就要夺你的灵器了。” 夏再道点头:“夺则夺矣,不用找借口。” “不是,你如果不伤害我,我真的不会抢你东西的!”思凌努力的摆出一张忠正脸。不过显然夏再道一点都不听取。这就没办法了。空口无凭,先打为敬! 思凌放出了金声诀!金克木。夏再道的能力为木系的,思凌可以克制他。 然而夏再道刚刚跟思凌的短暂接触,已经复制了思凌一部分能力。其实他对灵器的修炼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不需要真的接触对方,就可以用灵须来探知。思凌到小木屋里休息时,他也是用木板和泥土释放出灵须,还研究思凌的能力。 正是因为他的灵须碰触思凌,研究得太深入了,思凌才从梦中惊觉,发现自己着了算计,及时的翻身而起。 思凌金声玉振,夏再道用木系法力做出缓冲垫,并用复制的思凌能力进行反击。思凌又用烟花诀。夏再道还想复制烟花,先要摸清思凌这次招术的本质。结果思凌灵术太复杂、精神力也太强大了,夏再道反而被她压制,给诱入穷途,目迷五色,一时出不来。他自己也是跟他人精神作斗争很有经验的人,知道这时候应该极早脱声。可是思凌钳得他太牢了,他头涔涔而汗淆淆,愣是出不来。 思凌趁机直刺夏再道——啊呀,明明刺到了,怎么被刺到的那个,又不是夏再道了?又成了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弟子? “没用的。”夏再道幸而脱身,声音缥缥缈缈,在每个弟子之间响起,“每个人都是我,我就是每一个人。你怎么可能除掉我呢?甚至连你自己都是我啊!” 不错,连思凌的心里,都发出了夏再道的回声。 难道连思凌都被夏再道魔根深种?她都成了夏再道的俘虏?夏再道等着!等她真的去检测自己的内心深处,是不是有哪部分已经被夏再道测反。那他的灵须,就可以跟着她思维的触角进入她的灵魂深处,得到她灵魂最真实的解析数据。那个时候,他就真的可以获得思凌了! 思凌略一沉思,板下了脸。那脸拉得像是卷帘门,把夏再道的灵须彻底挡在了外面:“你根本没有俘获到我!我心里能传出你的声音,只因为你刚才复制到了我的一部分金声诀,把你的声音直接传到我心的位置发出来。但复制的永远没有本体真实。你这雕虫小技哪里能瞒得过我!” 烟花匕一落,她把夏再道传过来的声音切断,掷了回去! 夏再道攻击失败。但思凌知道他有一件事没有说错:他跟复制体之间,已经很难再分清你我。换句话说就是他跟弟子之间已经很难有分别了。难道思凌真要把所有人都杀了,才能最终杀到他的真身? 思凌手持烟花匕,满场游走。弟子们全都是一脸的视死如归、全都是一样的面目模糊。思凌实在下不了手把他们全都打死。而他们却能伺机打思凌!毕竟在被夏再道同化以前,他们自己都有可能自带技艺。这些技艺都没有消失,对思凌仍然构成威胁。 目前思凌的处境很被动。她一边招架,一边对夏再道喊话:“你这个只会复制的家伙,算什么好汉!” “激将法对我来说没有用的。”夏再道很好心的告知她,“你以为复制是容易的事吗?以前,最开始的时候我复制人类,结果复制出来的跟我一样,把我的缺点同样复过去。我们都一样有野心、一样有欲望。谁才能做本体?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啊!你知道经过多长时间的演化,我们才最终达到这个完美的平衡吗?我们把不必要的野心与欲望都去除了。无争才能长远。你的激将幻术对我们真的没有用。” 他在说话的时候,思凌仍然在满场游走,仍然不忍心下手击杀这些傀儡。傀儡们对她可不容情。思凌招架得很狼狈,头发散开了、汗水也滴了下来。 可她眼里亮起了光:有了!“夏再道,你即是他们,他们即是你。”她微笑道,“但是,为何只有一个人才能做本体呢?” 夏再道的声音困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分开所有傀儡,思凌烟花匕直直指向一个弟子:为什么复制体和本体之间可以达到妥协?“谢谢你告诉我,你们达到无争。”只有力量的平衡才能达到无争。然而做本体明明是有利的事。怎样的考量才能抵销对于做本体的渴望?因为做本体也有不利的事! “刚才我试着攻击每个人。每个人都动了。但只有一个人不动。因为他不能动!本体的缺点就是他再也不能动!” 这个人像是植物一样长在了地里。他可以放出触须,但是自己的身体却再也不能动。所以这所有人里,愿意让给一个人做本体。那个本体可以指挥他们,付出的代价则是再也不能动。 思凌的烟花匕扎进了他的身体。他的脸慢慢的变化了,变回了夏再道的样子。 他低着看着自己的脚。那脚仍然扎在地里,动也不能动。 傀儡们都惊慌失措,四散开去,然而不知如何逃跑才好,又奔回来,无意识的彼此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音。 本体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们也很快的木化了。他们的身体僵化、仅剩的意思也变得溃乱。思凌重创了“再生花”。 ——此诀名为“再生”,以花为本形。在觉醒之前,它是花苞的形状,花鳞呈青灰,紧紧收拢,就好像是一个石蛋一样。觉醒之后,花鳞逐渐舒展,先是伸出灵须。在最开始,那灵须很硬。夏再道把它们掰了下来,就成为武馆试验学员用的小棍子。 不断的觉醒之后,再生花的灵须会越来越柔软,最终变成无形。 而再生花也越来越需要沉进泥土中生长,而由它的宿主作为它与地面上世界的连结。也就是它的宿主必须双足伸在花心里,而身体探在地面上,就好像天线一样。非如此,再生花不能进一步生长。 如今思凌窥破了秘密,重创了夏再道。夏再道忽然好像清醒了,伸出手恳求她:“帮我拔出来吧!” “为什么?”思凌问道,“这是什么阴谋吗?你自己拔不出来吗?” “你听说过‘无力自拔’这句话吧?”夏再道反问她。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思凌跟他确认,“如果强行把你跟再生花分离,你跟它的宿主合约也就解除了,它不再认你为主?” “是的。”夏再道艰难点头。即使如此他也希望思凌能把他拉出去。 “这是什么阴谋吗?”思凌请问他。夏再道沉重的闭了闭眼睛:“是我觉得太累了。趁现在,帮我解脱吧,拜托你!”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思凌谨慎的分析着形式,“如果我把你拉出来,再生花会希望我继续做宿主。如果我不能抵抗,我就要代替你被种进地里了。” “那你怎么打算呢?”夏再道豁出去问,“要不要赌一把?” 思凌半晌不语。她凝视夏再道,夏再道也回视她。 两个宗师级别的精神力高手,就这样彼此对峙。旁边的弟子们六神无主的挤在一起,感受到他们对峙的压力,在这大冬天的都挥汗如雨。只有场中两人,就像他们的衣服颜色一样,一个如葛般沉朴、一个如天般清澈。 在估量夏再道的心思时,思凌忽然走神了。她想:埋在雪里的传鹰,不知道怎么样了。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重生。 好像感应到她的思绪,那山谷中的雪堆动了动,有只觅食的麻雀吓了一大跳,飞走了。在天空中盘恒一会儿,它抵不住好奇,又飞回来。 雪安静了很久,忽然飞起一个雪怪,是从雪底下飞出来的,一下子把那雪尘像打炮弹一样的打出去。那麻雀振翅要逃跑,小嗓子还来不及“啾”的叫一声,就被雪怪抓在了手里。 雪怪看了麻雀一会儿,似乎是不认识它。麻雀小小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怖,如果是人,可能已经求情出声:“你放了我吧!” 雪怪端详了麻雀一会儿,觉得很有趣,张开嘴笑了。那笑容仿佛是一朵花。 他的嘴笑嘻嘻的张开,就把麻雀连头都咬进了嘴里,嚼了一会儿,吐出羽毛和骨头。吃相不佳,分毛剔骨颇不熟练,吃完之后身前都是血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也不满意,就抓了一把雪,好好把自己擦了擦。 远远的传来马嘶声,他注意的抬头,侧首倾听。 是以前朝廷追杀者骑来的马。雪崩之后,有一匹马还没死,游荡在山间,始终没被任何人抓住,身上的鞍袋也一直没有被卸下来过。 雪怪循声向它走去。路上,雪又下大了。 天是越来越冷了。山顶又重新结起雪帽。以前这里有青巾军的人搜救传鹰,但那谷里的雪怎么都掏不空。掏出来一些,新的雪又流回去了。本地人说:这要等到春天才有希望了。这挖出来的,反正已经是尸体,绝无活路了,也不急在一时。说得原有理,再加上镇国王封锁得越来越严密,青巾军只好先退回去,放弃了援救。 他们如果还在这里,看到有一只雪怪从谷底爬出来,会有多惊讶呢? 那雪怪听着马嘶声,慢慢的往前摸去。有一会儿,马嘶停止了。他站在那里,失去了方向,转着头慢慢的倾听。 他听到了远远的硬蹄子扎进雪堆里的声音,便笑了,朝着那声音走过去,果然,不一会儿又听到了马喷响鼻的声音。 这时候,雪怪就越发的谨慎了。他像动物觅食一样,压低身子前行。看见了马。那马也感觉到危险的逼近,不断转着身子、转动着耳朵,喷着响鼻,非常焦躁,竭力想弄清楚危机到底来自哪里。 雪怪的动作却实在是太轻了,以至于那马根本就听不出来。雪怪终于靠得那马足够近。马一惊,似乎总算发现了是谁在狩猎它。 它想跑,但是晚了!雪怪一跃而起,扑到它的身上,紧紧的揪住它的鬃毛。马受惊过度,开始放蹄狂奔,想把马上的骑士甩下去。但雪怪始终紧紧的贴在它身上。像一块狗皮膏药。它身上那没卸的鞍辔有助于人类奴役它。但即使没有鞍辔的加持,雪怪的骑术也是不凡的。 马跑了很久,累了,终于跑不动了,四蹄缓下来,认可了上头人类对它的主权。它鼻孔里发出奴性的哼哼声,认主了。 雪怪却不是普通的人类。普通人类征服了一匹好马,就该奖励的拍拍马脖子、给点草料给块糖什么的,慢慢和把马骑回去。而雪怪拍了拍马的脖子,却是亮出了獠牙,显然很渴望马的血肉,那可比一只麻雀更加灼热和丰盛。 马吓坏了,四蹄软折,瘫在了地上。雪怪低头要啃它脖子时,看到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明澈得像一面镜子。 雪怪忘了啃它,盯着它看了很久,放开了它的脖子,牵了牵缰绳。 马在地上已经休息过了一会儿,恢复了体力,幸免于难,更臣服于新主子的管辖,慢悠悠放开蹄子,往山下走去。 人说老马识途。马是有认路的天份的。这匹马在山里撒野跑了很久,应该是出于失主和雪崩的惊恐。现在又有主了,它就栽着新主人回山下去了。 雪怪在路上摸了摸鞍上系的袋子,听到里头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他打开,看到里面有金的银的石头、有的打成叶子的形状,挺好看的。此外还有肉干。这个他就直接放到嘴里嚼食了,比麻雀好吃多了。一边嚼着,他一边继续翻看,又看见一些小的好看东西,比如几张纸,上面画的画就挺漂亮。 其实那是银票,全国通兑,好几百两银子呢! 朝廷的追杀者都没有这么多存款。这是他们的活动经费,有需要时才能动用的,擅自使用了回去没法报帐,是要遭罚的! 雪怪好奇的把银票拿出来,在手上揉一揉,又拿它蒙着眼睛对着太阳看了看,失去了兴趣,随手就丢了。 他信马由缰,走着走着,到了一处小溪边。溪水已经结冰了。他在冰上看了看自己的样子,眉毛鼻子上全挂着血碴冰碴。他很不满意,一拳把冰面砸破。水溅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直到发现那冰下的水,也只是水而已,他就不怕了,掬起水,给自己洗了把脸。那雪屑下露出的脸,确然是传鹰。(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金银石头 传鹰自己对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是第一次看到,还满脸困惑:这动物原来长这样啊……好吧。 不过一个长相而已,也没什么可继续纠结的。他站了起来,随便的沿着溪边走,一个时辰之后,溪流入河。他面前是一条大河。 这河倒是还没结冰,波涛滚滚的。传鹰看了看: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但是既然有河在面前,那就过去吧!就好像如果面前有路的话就走吧、有马的话就骑吧。都是这么自然而然的事儿。 树下还真有个艄公,不过船停得有点远——在没结冰的地方下了锚。而艄公在岸上收个鱼干,看到传鹰远远走来,就站住了。 传鹰走到艄公面前,看了看他标准的艄公装束,又转过脸看了看船。 艄公是看了看他的马,问:“客官,你渡河啊?上哪去?” 传鹰想了想:“……仁岭。”他甚至不知道仁岭在哪,但这两字是如此自然的出了口来。那艄公一听,脸色却变了,摆着手、斜着眼看他说:“那里打着战呢!我可不敢在刀口讨饭吃。你这生意,看来我是做不了了。客官别处去找船吧?” 传鹰听说打战,又偏着头想了想,并没有非常理解、也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他听说找船,却想起来了,刚刚袋里的纸片上画有船。他打开袋子,又想起来了:那纸片已经被他丢了。 银票虽然丢了,但是金银色的小石头还在。他把两颗石头递给艄公。艄公一看,眼睛就亮了:“客官!你可是非要渡河,找其他船不方便,故此要我渡你一渡?渡过了就把金子给我?” 传鹰听他在提问,想想也没什么可反对的,就点了点头。 艄公道:“那好!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客官出手大方,我这性命也不妨拼一拼!那就渡你过去好了。不过你的马也要过去吗?” 马担心的望着传鹰,生怕刚认了主又要失主。传鹰看了看它的眼睛,就紧了紧缰绳:抓住的这只动物挺好的。目前不想放! 艄公又道:“客官这是好马啊!没处寄放,当然要一起渡河是吗?” 传鹰开始喜欢这个艄公了:都不用他说话的。艄公自己就会帮他各种脑补。他只要点头摇头就行。嗯!很省力。 艄公领着传鹰和马儿渡冰上船:“这边走!这边冻结实了,不会踩穿。我的船还好,刚好容得下这马。” 上船时,艄公扶了一下马背。那马长嘶了一声,举起蹄子就要踢他。传鹰看了马儿一眼,马儿就收脚了。 其实传鹰也并没有要阻止它的意思。是马儿自己记起来了:主人还没下令,它就踢人,这可不好。 艄公躲过马蹄,惊魂稍定,道:“好烈的马!性子虽暴,倒是一匹好马。” 传鹰听他夸自己的动物,心里欢喜,点头笑笑。 那艄公又道:“在这江边来往的人马我看得多了,难得有谁能比得上阁下这一匹。这是哪儿来的呀?” 传鹰不知怎么回答,就拉下了脸。说话间,艄公已经解了绳子,倒也没有追问,就往对岸划去。 传鹰看着滔滔江浪,脸绷得死紧。艄公问:“客官,你这是第一次坐船?” 传鹰想了想,并没有以前坐船的记忆,那想必是第一次了。他点点头。 艄公又问:“这年头好不太平。客官你怎么一个人出门,而且要往战场上去?” 他一边问,一边盯着传鹰的马。传鹰想:“他想拿我的动物?”心里就很不舒服,暗暗道:“你要敢动手,我就要让你有苦头吃了!” 艄公眼珠一转,又问了:“客官怎么不回答?哦我知道了!客官一定是另有任务,譬如说是朝廷的命官,跟队伍失散了,所以要赶去归队。因为涉及秘密,所以不方便跟我说,对吗?” 传鹰松了口气,满脸的“你总算又开启了帮我想答案模式”的表情,又点了点头。艄公道:“唉!不怪小人胆小。像客官这样有秘密的人,我是不敢沾的。幸亏你给了我金子。那我只好拼命冒险一把了。” 传鹰听他提起金子,又想:“他还想要我的金石头?” 那金银二色的石头,虽然好看,传鹰还不怎么放在心上。然而要叫别人抢走的话,他是不愿意的。当下他暗暗伸指入袋,捏了捏金石头跟银石头,觉得银石头稍微硬一点,就扣了一颗银石头在指间,等着艄公如果上来抢的话,他就把艄公射死。 那艄公却并没有那意思,只是仰天一笑,长啸为歌。传鹰听他啸得好听,就替他打起了拍子。要说这个世界没有rap啊卡拉ok什么的,江湖人物要舒适心情,有一种选择叫“长啸”,这啸还有讲究,能啸成美声唱法。 有个典故,就是有个高人善啸,能啸出帕瓦罗蒂的高度来,觉得自己无敌了,猛听人说还有一个高高手,那才是绝代一牛逼!高人不服,就去拜访那个传说中的高高手,结果见了面一看:很普通嘛!心里就有点看不上。但面子上还是很客气的,聊了一会儿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高人看高高手不出手,他就主动说:“其实我来呢,是听说你善啸。正巧了,小子也善啸,要不给您听听?” 传说中的高高手道:“那也好。你试啸来。” 高人就开始啸了,那声音真是响遏行云!他觉得发挥得特别好,把脖子拧了几拧,得意的看了看高高手。 传说中的高高手点了点头:“果然不错。”说得很平和,也没有要跟高人较量的意思。高人很失望,想着:“他也许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吧!”总之呆得也够久了、茶水也泡淡了,没意思了。他就告辞下山了。 下山没走几步,就听见高高手道:“你特意来看我,我也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如今你要走了,我就一啸为你送行吧。” 当时他离高高手已经有了点距离,而高高手也没有特意提高嗓门说话,说出来的话也不见得特别响,然而就像是贴在高手耳边柔和发出的一样。 高人怔了怔,回身再作了个揖,朝山下走,就听见高高手的啸声响了起来。 这一啸就好像整座山都在跟着震荡回旋,在荒山野岭吼出了一个维也纳的效果。但觉八荒六合,尽在一啸中;青山绿松,皆在胸襟里。 高人就在这啸声中下山,步步像踩在云彩里。山脚下他的家人接到他,发现他面无人色,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噗嗵就朝后面跪倒了。后来他再去找,就找不到那传说中的高高手的存在了。 这艄公的啸声,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高高手,也没有能够声遏行云,但是声传十里八里,还是办得到的。传鹰自己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不觉得吵,反觉带劲,拍着膝盖给他伴奏。 待近岸边,见岸边已经有人候船。艄公对传鹰行礼道:“大人请去吧!不用另外给我赏赐了。金子还请收回吧。” 他这是看破了传鹰手里另外扣了金锞子。传鹰愣了愣,张开手,就把金锞子留他船上了。船要靠岸。岸上人看见传鹰,呵问:“你是谁?为何会有金大人的马?”传鹰不知如何回答。艄公则迅速问:“怎么?他不是金大人吗?” 岸上人摇头。原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人。那金大人,就是当初传鹰交手的追杀者之一。他们都被埋在雪谷里,朝廷不知详情,只道他们执行公务中遇险失踪。 那艄公原是朝廷的接头人。传鹰无巧不巧,上了他的船。艄公见那马认识,又认得他袋子上的朝廷暗记,以为他是自己人,听他说要上战场,更是以为没错了,就发啸声让自己人来迎接。 如今岸上人既然认得传鹰是伪,艄公就荡起船只,将传鹰连那马咕隆咚都倾到水里。传鹰想挣扎出来。艄公将他像蛇一样缠住,哪里肯放。 传鹰无奈,在水底揍艄公的脑袋。只是水底不容易使出力气,他倒是被艄公一记短刀,刺入肋下,血顿时染红了江水。 传鹰又击了艄公一拳,这次使的是寸劲!即使在一寸之内发力,也有裂石之力。艄公终于闷哼一声被击退开去。 传鹰脱身,一看马还在旁边挣扎。是他把这动物从雪山上带出来的,不忍心看它死,拖了一把,让它出水去。 马蹄搭住了岸,上面有人看到金大人的马出水,忙拉住。传鹰看这马应该是不会死了,就放心了。那艄公却又卷来扭住了他。 传鹰花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把艄公打死。那艄公似一条死蛇般卷着身子顺着水流漂下去了。传鹰失血过多、头晕眼花,被卷到急流里,也再无力抗争,就顺水被冲了下去。 岸上的人还在商议:“这是金大人的马、那却不是金大人。这便怎么回事?”“想是贼子昧了金大人的马,贪心骑出来,正撞在我们刀下。”“能把他生擒就好了。”“格杀也不错。殷老大立了功,是要赏的。”“你看河里刚才恁多的血!”“如今又没了。”“我们再找几圈去。”“却是要小心!”“只怕殷老大凶多吉少。”“这等急、这般冷,我看那贼子也该是死了。”“也是,我们替殷老大报个战死的大功。”“原该如此。” 那传鹰被水一路冲将下去,却竟没死,只是昏迷,被浪又拍到了下游的岸边,给树根挂住了。他在那儿绊了好一会儿,才悠悠清醒过来,觉得冷。 从雪堆里爬出来他都没觉得冷,现在冷起来了。都是艄公给他扎了口子放了血,伤了他的防御。 他爬上岸,抖抖嗦嗦的走,觉得再不给自己暖和暖和他就要挂掉了! 正想着呢,就到了一个暖和的地方:有灯有火有笑有粗口有酒香有肉! 这是个很下等的酒铺。肉号称牛肉,其实估计就是打死流浪狗做的香锅,再搞不好,说不定是偷的人家的猫狗!没有拿老鼠做肉就算是有良心了。 即使如此,那里也有温暖和欢笑。传鹰立刻向飞蛾扑火一样过去了。 ——转眼之间他又被小伙计挡在了门外。小伙计秉持老板的吩咐:没钱的不准进来!这种湿答答的流浪汉,更不能放进来! “钱……?”传鹰很困惑。小伙计啪嗒嗒把新收的铜钱打得啪啪响给他看:“对!钱!” 新进店里的客人啃着卤牛肉,也对着传鹰吡牙笑:“没钱你来干啥?” 话说,按照他给的价钱,他啃的绝不能是牛肉,不是猫的就是狗的。绝对的! 传鹰走开了。小伙计借着灯光,终于发现他的衣服虽然又湿又脏,但好像质地还可以。他大发善心喊了一嗓子:“你到当铺看看啊!” “要是有力气,不如到鸭店看看啊。”客人补一句,然后就嘎嘎大笑起来。 那当铺就在酒铺的隔壁不远,传鹰按着店里小伙计的提示,去那里应急。那是个昏黑的小巷。而当铺里尽管有灯光,却仿佛比小巷更昏黑似的。 传鹰走进当铺,请求:“我当东西?” “啊?”高高柜台里的朝奉有气无力的,仿佛是耳背。 “当东西!”传鹰又叫一声。于是朝奉也怒了:“当什么说清楚!你叫什么叫?啊?” “……”传鹰如果力气仍在,一定把他给拖出来吃了!但现在失血过多、精力衰竭,连个小孩都能欺负他。他只好忍气吞声:“衣服。” “哦,”朝奉道,“拿来看看。” “……”传鹰无语的望了望高高的柜台。如果是刚从雪山出来时候的那体力,他直接蹿上柜台毫无问题。但现在,他爬不上啊。 “要不要当?”柜台里的朝奉又甩出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催他。 “……要。”传鹰道。“那你拿上来啊!”朝奉道。 “……我上不来。”传鹰道。“谁要你上来了?你把衣服拿上来啊!”朝奉又道。“……拿不上来。”传鹰又估了一下自己跟柜台的距离,认命道。 衣服就在他的身上。他爬不上柜台,就没法把衣服给朝奉。看来这任务他是没法做了。他很遗憾。 而朝奉在柜台里深刻怀疑今晚是来了个砸场子的!专门欺负上夜班的!他终于降尊纡贵的探出头,眯着眼睛往下头看了看,确定不是来了砸场子的,而是来了个没脑子的: “你把衣服脱下来,递上柜台,不就递给了我?”他好心的提醒。 “……哦。”传鹰觉得这主意真好。他把衣服脱下来递上去。 朝奉拿起背心,把手上的烟斗搁在一边,将衣袍摊开来打量,又对着灯光照了照,问:“你要多少钱?” 传鹰看了看他们墙上贴的招牌,问:“那写的是啥?” “……童叟无欺。”朝奉木然道。“哦。”传鹰点了点头,一副“那你就按这口号给我办吧”的表情。 “……”朝奉决定了:这人果然还是来砸场子的吧!他怒道:“我问你想要什么价!”拜托,他只是想先摸卖主的心理价位啊。 “你问我?”传鹰也怔了,“你不知道吗?” “……”朝奉知道啊!光是这衣服上镶的珠子就够几贯钱了。但他不确定顾客是不是知道啊!如果按普通破衣服卖的话一个大子都够了好吗? 好吧,这个顾客这么刁钻,可能是识货的。朝奉以退为进:“这衣服破了,我不能收。你标个价,我给你寄卖。” “寄卖?”传鹰两眼茫然。“嗯!”朝奉点头。 “我要钱。”传鹰道,“穿暖和、吃好的吃饱,多少钱?” “……一两?”朝奉试探道。“那我卖一两。”传鹰道。 朝奉觉得这家伙可能真是傻子。他道:“我看你现在拿到手十个铜钱就不错了。”传鹰听了不干:“我要穿暖和。我要吃。” “十个铜钱也够了。”朝奉哄他。现在只要把这衣服……上的珠子哄到手,那就是赚到了。可不能让这条大鱼跑了。 “够了吗?”传鹰果然不懂。“是的!”朝奉愉快的去拿出后面库房里人家断当的一件破棉袍,还有他自己打算当夜宵的馒头,烤一烤之后,也是香气四溢的:“这就够十个钱了。” 传鹰觉得很好。他答应了。不过在朝奉把馒头和棉袍交给他、让他在当票上签字画押的时候,他忽然又聪明起来了:“钱。” “钱在这里了啊!”朝奉挥舞着馒头跟棉袍,“这些就是钱换的!” “还要钱。”传鹰斩钉截铁。他知道馒头吃完还会饿的。留下钱,他下次还能买东西吃。不然再饿起来怎么办呢? 朝奉生气了:“没钱了!你衣服是破的。没钱了!” 他当然是在讹传鹰。传鹰也看出来他眼神不正。所以传鹰坚持要更多的钱。 朝奉怒了。他用各种理由对传鹰攻击了一番,以证明传鹰的要求是多么不正当。可是传鹰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他要更多的钱去买馒头。 朝奉只好又给传鹰排出三个大钱,并且宣称:“只要再多一个钱,你就是要打劫我!我这个馒头。”特意把大馒头在传鹰的鼻子面前转了转,“也不给你了!” 传鹰不想打劫朝奉。他只想吃更多的东西。但是馒头的香气往传鹰的鼻子里钻。传鹰就妥协了。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眼前的馒头和大钱比理论上也许可以拿到的更多的钱,来得实在。 他换上新棉袍子,揣着三个钱和一个大馒头,把那袍子买了下来,珍惜的捧着出去了。如果让他知道曾经被他漫不经心丢弃的银票,到底能买多少馒头和棉袍子,他说不定会懊恼得捶自己的。 有的人视金钱为粪土,不是真的慷慨,而是还不了解金钱的价值。 朝奉坐在柜台里,愉快的检验袍子上的珠子,果然如他所想,是很好的淡水珠。光是这一笔,就能值十几两银子啦! 他觉得这个夜晚真是令人愉快,是不是可以下板打烊了呢?他望望外头熹微的月光,还有远方的灯火。夜未央。这个夜晚让他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他暂时没有合上门板,袖着手半是打盹、半是出神,守着低低的灯火。又有一个客人进来了。她衣着破烂,不像是有好东西能典当的客人。但是朝奉对她并不轻视。他知道人类的潜能是无穷的。逼到一定份上,人是会去偷的! 衣着破烂的小偷,也可能偷到好东西。他们只求脱手,甚至不要当票。而朝奉对贼赃可以使劲儿的压价。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哪! 他饶有兴味的等着那小偷把东西呈上来。那女破烂把手伸进又黑又臭的衣襟,掏了半天,没掏出什么来,忽然把衣服散开了。 她的身上也不怎么干净、身材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年轻了。但是好歹还是个女人的身体。现在她就打算拿这身体换口饭吃。 她低着头,等着,因为冷,微微发着抖,皮肤的颜色更难看了。有点害羞,把头埋下去。但也不敢埋得太低,因为有人说过她的脸长得还是可以的,特别是侧着看。所以她侧着头,稍微让客户看到一点点,希望可以为她加分。 柜台里冷静如死。女破烂等了一会儿,大气都不敢出。房间里只听到她牙齿打架的咯咯嗒声。如果可以,女破烂恨不能跳进柜台,趴在男人身上,抱住他,这样至少可以暖和一点了。 一个人快要冻死的时候,廉耻还在其次。女破烂已经过了考虑廉耻的奢侈了。 忽然之间朝奉叫了一声:“涵娘!”这时候的“娘”并不是“大妈、妈妈、你老了”之类的意思。“姑”也并不单是“妈妈的姐妹”。这两个字都表示年轻美好的女性。所以很多人用它来命名。 女破烂一听“涵娘”两字,如被蛇咬,抖簌了一下,迅速的把衣襟拉拢,埋头往外冲。朝奉一时激动,从柜台里跳出来,追上她,拉住了叫:“涵娘?” 女破烂绝望的抬起了眼睛。镜头一晃到第二天,还是这个当铺。阳光铺了满地,像是烂银子。有几颗扯下来的珠子滚落在地上。有血迹。但是流出血的尸体已经跟人犯一起被押走了。 人犯是个光身子的女人。衙役们津津乐道:“m的!一个老娘儿们也敢杀人!——还光着身子!”其实当时她并没有丢掉衣服。只是破烂的衣服并不牢靠,在与衙役们的拉扯之间,就像旧纸片一样的破碎了。露出身子。那身子依然脏污、形状不算很好、并且不年轻了。但只要是“光着的”,衙役们就还是愿意津津乐道。就因为他们是男人。 他们在那当铺里,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把墙角地上的小珠子也找到,拿走了。这些是以“证物”的方式没入官中的。最后的下场不好说。大部分成了太太鞋上的饰物、小妾盒里的添妆、或者被赏给得脸的丫头去了。有的“证物”甚至连在案卷里被列明的机会也没有。就好像它从来没在世上出现过一样。 本地的太守稍微有点操守,还是把这些珠子在案卷上列明了。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本地的仵作查出来,这些珠子是从一件衣服上扯下来的。那衣服是朝奉刚刚收进去的。 由此,太守得出结论:朝奉刚收了衣服,珠光外泄。女破烂从门首进过,见财起意,想盗窃不成,以至杀人。 那杀人的证物:当铺的裁布刀,还沾着血哪! 太守觉得他的理论编得很圆。能当上地方官的,除了要懂人情世故之外,一般还都要有一套编故事的能力、以及坚信所编故事即为真实的能力。 不过那女破烂始终嘟哝着什么“冤家”以及“上辈子我欠他的”之类的话。这太守还颇有操守,留了个心眼,多去调查了一番。 调查果然有结果——幸亏朝奉跟那女破烂住得离本地不远——那女破烂在成为破烂之前,倒是有正经住处的。她爹娘死得早。她在一个大户人家里作女佣,作了些年,存了些钱。太太要把她嫁出去。她自己给自己作主,找了个老公。 那老公吃她的用她的,倒也不算倒插门,仍然维持着他自己的姓氏,做着家主。女破烂肯出钱供他,自然是有原因的——他比她年轻,长得还好看。可惜他做人就不是那么好看了,爱打老婆。 很多人认为男子汉只要其他方面顶天立地,打打老婆不算大毛病。那是因为他们没做过被打的老婆,或者认为作一个被打的女人那是前世不修、今生的报应。打人的是替天行道来报应她们的。至于他们这些看戏的,只要作好当今社会要求他们的本份、偶有出轨再去捐点钱修修来世什么的,就不用怕了。 那女破烂在成为破烂妇之前,也去捐钱修了来世。只可惜她的今世就要过不去——为了她一个菜做得不合老公口味,老公发了火。她居然敢还嘴。她老公揪着她,几乎没把她从窗口丢下去! 这次事件令女破烂痛定思痛,觉得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请求与老公和离。 那时的女人不能休夫。如果老公也不肯休她,她是跟他拆不开的。为了让他答应休她,她不得不又出了一笔钱。 这笔钱让她一生积蓄为之一空。而那男人就有钱去做小生意了。女人想着只要有两只手在,还能把钱赚回来的。她不怕吃苦,去做了洗衣妇。 大概只是做了一年吧?她把主人家的衣服洗坏了,不得不又赔了一大笔钱。 她说是主人家讹她的。据说是因为主人她不成,所以拿这个坏招来陷害她。然而家主婆坚决否认了这荒谬的指控,说是她想故伎重施主人,可是没有得逞:“看那婆娘的臭皮肉!谁要睡她呢?” 后来渐渐又有传闻出来,说那主人想睡那女人是真的,但是被家主婆撞破了。家主婆很恨这洗衣女人,就有意弄坏衣服要她赔。这传闻如果传到家主婆耳朵里,是要被家主婆撕嘴、举着鞋底追打过一条街的。不管怎么说,洗衣妇就这样败落了,最后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成了个女破烂。 而那男人的小生意做得还行,最后回乡开了个当铺,不用到外头风吹雨打了。 时过境迁,有一个寒冷的冬夜,那女破烂冻饿得不行,终于要出个下策,找人卖皮肉,好换一碗饭。她走进一个当铺,正遇见以前的男人。新仇旧恨交织心上,她就拿起裁布刀,把朝奉给捅了。 ——以上,就是太守结合新情报,完成的新故事。 这个新故事就是他公正开明、勤聆民风的证明。他觉得这是可以上报讨赏的。 至于破烂妇还嘟哝着什么不满的话?似乎是说那朝奉拿刀剔珠子,拿出来追她,要跟她相认,她没脸认,推托拉扯间,他摔了一跤,刀子才不小心扎进他要害的?——嗐!凶手终归要给自己推托之辞的!这话如何听得。 她还说什么她如果杀人,不会主动报官去?——拜托!她也没有报官啊!只是在杀人现场来回徘徊,人家看见她可疑,才报的官。 总之这些杀人凶手很可能脑子有毛病,所以时而嚎啕大哭、时而大喊冤枉、时而又一切都认了——只要你板子打得够漂亮,把他们坏了的脑子打好! 太守就这么上报结案。然后很快,上面就派了一个大官下来。 这是钦差、听说是督国殿下的心腹,姓安。 这位安大人真好看。太守是这么想的。男人少有长得这么好看的。更少有长得这么好看、还英气的。更更少有这么好看又英气了、却让人心里发毛的。 太守看了看炉火的方向,想,火还是要烧得旺一点才好。 安大人却不怕冷。他拥着白狐的大裘,益显得唇红齿白、鼻梁英挺。(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要务办理 安小羽不惮其烦的过问了案情、又看了证物,很称许太守办的案,许诺说太守一定会有前途的。太守大喜,请安大人入席。 安小羽很随和,用了餐,也笑纳了太守的孝心。 然后安大人的下属来报:“人找到了。”安大人就欠身对太守一声“请了”,道:“本官还有要务办理,少陪了。” 太守一路恭送,将他送出去。回来之后,他的全家都还处在兴奋的阶段。连他一向比较端庄的夫人,都忍不住道:“安大人好相貌啊!听说还未娶妻?” 太守看了看那些含羞掩面的小女儿们一眼,无奈的对夫人道:“没娶妻,也轮不到咱们!”要是这么容易就定亲了,那人家早就有妻房了好吗! 那传鹰仍在这一带界面上流浪。看他是在雪谷里失去了记忆,否则不会像孤魂野鬼一般没有方向,连谋生的手段也没有。 而青巾军也真是被镇国王给困死了,外头失了眼线,不然见到传鹰,就可以把他带回去,免他飘零。 有那么几次,传鹰确乎是从天宝商号的店面前走过。但是天宝商号里的人作人员,大多数只是普通的商业人员而已。就有那么几个,是知道内情、又见过传鹰的,没那么巧在这里。 传鹰从当铺出来之后,根本不知道他走了以后出了人命案。他吃完了拿来的馒头。后来又花完了三个钱买了馒头,有肉的有菜的。肉的比菜的好吃。一会儿又吃完了,这才发觉钱真是不经花、吃东西真费钱啊! 他也奇了怪了:他已经买最便宜的东西了——至少铺子里的人说这馒头是最便宜的了。怎么还是不经吃呢? 他哪里知道:普通百姓基本不靠买外头做好的东西填肚子!买米买面买菜自己做!再省的还挖野菜拣菜皮吃!顿顿下馆子哪儿成呢? 再说天又黑了,越来越冷了。传鹰头一天晚上就是将就过去的。第二个晚上实在不知睡哪。他走到一个老区,房子东倒西歪就像废墟。在一个屋檐下,有个洞不知像窗口还是像狗洞更多。里面探出两个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男人对传鹰死盯着,亮起嗓门叫他。传鹰停下来,朝四处看看。 他一叫,其他洞口后面窥视的眼睛就缩回去了。男人对传鹰道:“叫你!你快过来。不然你把我撕开!” 传鹰想:他能撕开我?他有这么本事? 传鹰就盯着那男人看,也注意到旁边女人有一只眼睛被揍青了。他慢慢的走近男人,还是看不出那男人有什么本事。 那男人看他走近了,也惊愕于他的身材之高大、肌肉之健壮。不过传鹰力气还是很衰弱,脚下虚浮、气色不好。男人就斗胆抓住了传鹰的衣襟。 传鹰觉得很难受。不过那女人嘴巴慢慢的动着,嚼着什么。传鹰被食物吸引了注意力,就没有挣脱那男人。 那男人看传鹰很老实,就放心了,抓着他的衣服问:“你是哪儿来的?” 传鹰想了想:“山。”雪山是他最早的记忆。 男人更放心了,又问:“你要到哪里去?” 传鹰无法作答。男人有数了,道:“你是干啥的?我看你是个小偷吧?” 传鹰很愤怒。他瞄着男人的头,想把男人的头拧下来。 男人被他的目光看得有点慌,怒色更浓道:“你敢这样看我?我把你的脑袋打破!你小心点。”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传鹰,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女人拼命朝传鹰做眼色,似乎是叫他客气一点。但传鹰实在没钱,就老实道:“没有。”两个字显得硬梆梆的。男人冷怒的瞪着他:“什么意思?一个钱都没有?”传鹰只是摇头。男人对他道:“好啊!你还穿着我侄儿的鞋,啥意思?给我!” 他看中传鹰那双鞋还可以,要那双鞋。传鹰不想再理他了,往后一挣,就从他手里挣出去。男人痛骂,要跳出来追传鹰。女人拉住男人,似乎是劝他积点德。结果又被男人打倒在地。 传鹰怒了,回过头,扳住男人的肩。 要是照他受伤之前,这一搭手,就能把男人按到地里去!但现在肋部疼痛,有力使不出。那男人也是练过的,鼓起双腮,脸色发红,双掌横胸,五爪似钩,掌心发烫,一起朝传鹰推出。拇指如龙头般翘在前面,扎到了可以让人血流如注。 传鹰肩膀一让,脚下有真章,肘部一转,旋即在他的胸上猛击一记。那男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无数洞口后面,有无数的眼睛闪了闪。没有一个人敢出头。 传鹰打倒了男人,愣了愣,想起他家可能会有吃的,又慢慢往回走——肋部妄动力气牵动伤口,痛到不行。 女人还在窗口那儿,一动都没动,看着传鹰走过来,也好像是吓傻了。传鹰呆了呆,正想着怎么跟她说话呢,有一只狗小步跑了过来。 传鹰一看有门,就拿这只狗果腹好了!不过,狗有尖牙,也凶!现在传鹰的力气稍微恢复了一点点,可惜还不够。他还是没本事举手就打死一只狗,跟玩儿似的唉,当年的英雄豪力。此情只待成追忆! 那只狗,他打了好久才打死,自己也挂了彩。 女人在窗后看着他打狗的壮举,深为感动。他拖着狗走了,女人悄悄的从洞里溜出来,跟在外面,想着:跟这个男人走,也许会比前面一个男人好一点? 可是她还是太胆怯,没有敢跟得很近。跟了一会儿,跟丢了传鹰。她沿着墙慢慢滑到地上,不出声的哭:她知道她的人生已经没希望了。 传鹰带着伤,感觉到后面有人跟踪,就甩开了。这个举动多消耗了他一些体力,但是那只狗却给了他很多的滋养。安小羽拜访太守时,他吃完了这只狗,觉得自己恢复得更好了。再打一只狗,他肯定不会受那么多的伤了! 他在路上走着走着,想着下顿的伙食在哪儿呢? 他的眼睛往路边溜,想再抓只狗:他发现在人们居住的地方,狗是最常见的动物了!而且不像鸡那样被人保护得那么好。他上次吃的饭,就是狗,这是有原因的。他以后一直吃狗好像也不错。 他眼角溜着墙根直瞟,忽略路上所有人投给他的异样目光。忽然之间,有双很漂亮也很干净的靴子站在了他面前。他抬头,看见雪白的狐毛。 这狐裘价值千金。传鹰想的只是:如果是只真的动物就好了,可以抓来吃吧他现在知道人是不可以随便抓来吃的了,却哪里知道,这一件衣服,可以抵过几条人命哩! 安小羽拥着狐裘,凝视传鹰,目光闪闪,似乎很同情的问:“怎么,冷吗?” 传鹰逞强:“不eg!”可怜冻得都有鼻音了。 安小羽伸出了手,手里一块肉。传鹰两眼顿时放出光来! 就用一块肉,安小羽把传鹰招走了。传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类似道场的地方,又据说叫作学院。学院里已经有一些“学生”,有的跟他一样面有菜色、有的则是满面红光,但有一点很相似:都闪烁着某种激动、或者说贪婪。 据说在这里可以学到至上的秘法如果你能把其他同学都打倒的话。传鹰对那些并不在意,只是喜欢吃饱穿暖的感觉。 在安小羽的学院里,的确是可以穿衣吃饭,米面管饱。就是有一点:普通的饭不好吃。只有中餐,是特别配料,不但特别好吃、而且还增灵力!然而份量特别的少。你想多吃的话,就要靠抢! 所以在学院里,每到中午,就是一场恶斗! 一到投食的饭点,那就是一场血雨腥风啊!有些脑子够好的,还合纵联横,发展出了团体战。每天中午开战信号,叫作“午时已到!” 午时是开斩的时间。饭点的团体战,也的确会是出人命的。因为安小羽在学院里不禁止杀人。传鹰也不介意杀人,他觉得这样抢饭吃也挺好的。干脆! 打死的人,安小羽就喂给血杀鼠了。死人的等级越高、死得越惨,血杀鼠就吃得越开心。安小羽的灵力也提升得越快。 他这是像在喂蛊虫一样。蛊虫们忽然争斗、越斗越高明。等到最后一只蛊虫吃下去,那肯定是大补啊! 上次他被思凌打得差点魂飞魄散,之后就得到教训了,不急着去打,先提升自己再说。上次他被打得差点死掉,太子督国也得到教训了,对他比较珍惜使用了。他要的滋补,太子也基本会满足他。 而思凌在夏再道那里,也得到了再生花。可惜还不能使用。她可不想像夏再道那样,整天都要种在泥土里! 思凌试过,是不是可以用烟花诀制造出幻境,让再生花以为已经呆在泥土里了。她就可以带着它到处走了? 结果是,再生花并不排斥烟花幻境,但是也不再生长。 看来烟花诀无法提供再生花成长需要的养料。它还是需要真正的泥土。这可怎么办呢?思凌犯了难。 夏再道与再生花解除契约之后,倒是不怪思凌夺了灵器,而深深感谢思凌将他从泥土里解脱出来。他帮思凌出主意道:“我听说有个奇人,名为敖灵灵,人送外号六合仙女。她手里有一种灵泥,很有滋养之功。如果能做成个花盆来种再生花,也许就不需要再种到地里去了?” 思凌笑问:“咦!有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去找她?” 夏再道惭愧道:“我发现自己要被种在泥土里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自己已经走不开了,也派了徒弟去找,哪里找得到。不过公子吉人天相、天赋异禀,本事应该比我高超。你应该能找到的。” 李烟原在山谷中等着,看山中灵光变幻,想着思凌应该能得手了。思凌放出烟花信号去,李烟看到,就上了山来。 思凌把再生花给李烟看、把夏再道的话也告诉李烟。李烟道:“听说是‘六合仙女’敖灵灵手里有灵泥,当年饥荒时,在水里滚了滚,那沃水就变得比米汤肉汤更肥,养活了几万人呢!只是她后来不喜见人,有要找她的,都不知所踪,也不知是不是凶多吉少了。夏先生劝你去找,也不知是盼着你失踪、还是盼着你找到。” 他这话是当着夏再道的面儿说的,夏再道脸上有点下不来:“我盼着你们出事干什么?你们养不养花、出不出事,都不关我的事。” 思凌也道:“能不能找到她还不一定呢。说不定根本是没影儿的事。” 夏再道又贱了一句嘴:“我们是找不到,斯公子可能能找到的。听说六合仙女最喜欢年轻英俊潇洒有文化的公子。像斯公子这样的人品,也许六合仙女视为有缘人,不需要公子找她,她自己就来找公子了。” 思凌笑道:“你这也是开玩笑了。她凭什么来找我?难道我树个招牌,说我英俊潇洒,包她满意,请速来找?” 夏再道对思凌道:“其实六合仙女还有个心事,她一直都说自己会有一劫,也不知能不能度过。如果斯公子能放出话去,说能破劫。她想来不找都难啊。” 李烟便道:“看吧,他是巴不得咱们遇上敖灵灵,不知所踪呢。” 夏再道简直怨念了:有这么当面不给脸的人吗?思凌也只好打圆场:“咱们遇不遇得上还不一定呢!那个,夏先生,就此别过。” 完了之后,思凌抱怨李烟:“他是不是害我们,我们也难以决断。你就算当面给他没脸,只会遭他恨,哪里有什么用处?” 李烟道:“我遭他恨不怕呀,知道你会罩着我。” “你——”思凌一句“你就仗着我宠你”说不出口。其实她也不算宠他。只是自己人,总归要罩着,李烟恃宠而骄,打蛇随棍上,叫她怎么办? 李烟又道:“你在外面要大家风范,有的话不好说。我索性尖刻一点说出来,就算没用,总算叫人知道别拿我们当傻子。”(。) 第二十五章 看相先生 思凌这才知道李烟的深意,也不觉唏嘘,且同他计较道:“愤尉丧事须办理。之后我们再去找那六合仙女罢?” 愤鹰尸骨无存,丧讯已经传到了青巾。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他的碎骸也不是一定要收回来。然而丧事总要办的,以寄托哀思。 这次丧事办完之后,众人皆知安小羽与镇国王是两个死敌了。镇国王能军事、安小羽则能阴能武,其危害不在镇国王之下,如今也不知他的死活。思凌再去寻找六合仙女,辰星要守着仁岭走不开。鹰尉中,大鹰与灵鹰抽到能陪公主出山的好签。李烟是不用说要追随思凌的。此外大祭司也毛遂自荐。听说要用算命、大劫的说法,引出六合仙女,他觉得这是他的本行。 辰星则问思凌:“都知道可能危险了,还要去找那仙女?” 思凌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夏再道可能希望那敖灵灵对我们不利。然而敖灵灵手里有灵泥,却可能是真的。总要去找一找的。” 辰星点头:“我这里如能脱身,就去与你会合。” 思凌想说那也不必,但想想又说不出口。她出行不与辰星一起,原也不妨。但辰星如能和她一起,她也觉得欢喜。 其实仁岭之困,一时半会儿难解。她身为主公在外头跑,把仁岭都交给辰星,也放心得很。辰星说什么万一能脱困的话,希望不大,她听着却也不觉得荒谬。 这般的信任,统共不知何来。两人相望,也不知说点什么别的好。只不过一个说:我能脱身就去找你。另一个就点点头道:好。 思凌出去,果然就扮了个看相先生。大祭司说是做她的助手,实际上各种坑蒙拐骗之手段,主要由大祭司做出来——当然,大祭司本人严重否认这是坑蒙拐骗!这只是制作艺术效果的必要手段 还有李烟这个制药总监,更是提供实力上的硬支持。而大鹰与灵鹰两个,说是卖大力丸的、使飞刀的,装作与思凌这个看相先生不认识,其实在旁边等候支应。这样的阵容,应该不会再出现上次那样被安小羽狠打的情况了。 思凌等人也问得了六合仙女的情况。那敖灵灵并不是坏人,但是耽于美色。虽然以前救过一些灾民,但是也闹出了一些狼藉的名声。她还看中了王晨,想荐枕。王晨不愿意,她气冲冲的骂王晨是个不举的,两方闹崩了。王晨称帝之后,她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江湖上虽然没有了姐,但还有姐的传说。据说有人想要她手里的灵泥、又或听说她天姿美艳而又驻颜有术,所以特想找她的。 听说有人找啊找啊,以为找到了她的居所,结果找到了她的雕像。那雕像竖在荒郊野岭。找的人以为那雕像旁边必然有个出口,找来找去找不着。看看那雕像,也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非特别好看、栩栩如生,这算不算特别之处呢? 谁知他才说完这句话,那雕像就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来那六合仙女修炼到了离魂的境界,就好像九宫格,可以神游天外,而把肉身硬化,就仿佛雕像一般。 上次据说有人找到她的地方,在紫微城。思凌就还到了紫微城,摆摊算命。 她有意要扬扬名,果然就大扬其名。有个少妇刚走娘家回来,见到姐妹们都要去算命,还说昨天算了今天再算,那少妇奇怪的问:“什么命,要算这么多次?是算得不准要重算吗?” 姐妹眼睛闪闪、双颊飞红,抿着嘴笑道:“什么准不准?你有所不知!谁管他呢?管得不准又怎么样?主要是算命先生那个俏模样哪!眉毛那么俊、眼睛像星星、红口白牙、笑起来那个样子,迷死个人!” 少妇有意矜持:“听你说起来,倒像个唱戏的小生。” “唉!小生哪有他这个气质!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听得人是心头鹿撞。春风十里不如他!怎好拿唱戏的比?” “哟!上次唱戏的苏先生来,你们还不是迷死了。” “这个这个总之不一样的嘛!唉,你去了就知道。” “我才不去!”少妇把帕子一甩,“谁像你们呢?” “你少来假撇清!”姐妹们激她,“你是不敢去!你要去了,比我们还迷呢!你不是喜欢长的手指吗?那斯先生们摸骨相术。他的手指头又长又细,皮肤细腻得像玉一样,又温柔又有力。唉,真比我们的手还长得美!让他摸一摸手,骨头都软了、筋也酥了。” “哪有这么帅?你们也太夸张了。说得他叫你们去死,你们都会听一样。” “他不叫我们死呀!他叫我们活得更开心。”姐妹们笑咪咪道,“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看相的为什么都是女孩子?你也一起去,看相带摸骨,说不定你回家都舍不得洗手!” 少妇果然心动,就随同伴去了看相。思凌的美名,就是这样传扬了开去。 她扮男装扮得熟极而流,又英又俏。如果没法饭,光靠这个吃饭,都可以的了。但她当然记得正事,传扬开去:“若是有大劫,旁人说不能化解的,她都可以。”围观群众觉得太刺激了,纷纷请教细节。思凌就是想让他们多谈谈,好把这事宣扬出去,自然乐意解答。 不过帮普通群众算命的结果都是:你们的命数很正常,目前不用担心什么劫数的问题哦!大劫非常可怕,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拥有的哦! 这天,摊子前又来了一个人。青丝覆面,隐隐仍然可见面纱下头艳光四射。 思凌与她一接触,就产生了灵力的感应。不但金声诀隐隐发生,连没有完全收服的再生花都有轻微波动。思凌顿时明白了:面前这位也是九诀的持有者。 身有灵诀,还要掩饰面容的话,应该非常容易。然而这女子要用最朴素的方法,罩个面纱,而且还没有老实罩严实,要露出一点艳光来。思凌断定:此人非常自恋。 噫!符合传说中的敖灵灵性格侧写。思凌她暗叫一声来了!就与面前的女子打起机锋。无非是“君从何处来”之类的俗套。总之测试下来,这女子对思凌非常满意。 老板对面试者满意了,就是录取。这女子对思凌满意了,就让思凌跟她走,说什么真正要算命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思凌果然就跟着她走,有忖无畏,慨然举步。她的所有人在暗里跟着。 思凌随时都留下了后路。真的敖灵灵突然发难的话,她利用烟花诀已经制作好的现成幻影,直接推出去,可以掩护她滑进已经做好的金声传播通道。她逃出五丈远应该是没问题了。正好跟她的同伴们站在一起。 大鹰等人不用说是准备了最完美的接应方案。他们可不想再阵亡了!思凌有战友们遥遥的援助,信心倍增,随青纱女一路出城入郊。 她们曾经过运草料的牛马。它们脖子上挂着叮当作响的铃铛,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她们走上高坡,身边的雪片开始飘落,被微风搅动着,片片旋转着落到枯黄的草地上。她们又走下山坡。天渐渐暗了,但是没有黑,只是灰白,好像是一块巨大的石板矗立在山的后头,斜下来,压着世人。 走进荒郊野岭,青纱女人的步子就轻快了。她一边走,一边把头簪、面纱、外头的披风全取下来。她秀发乌黑,轻柔地垂在两肩。她步法独特,婀娜多姿,一步步好像踩在柔软而有弹性的界面上。 她走进林中。那里有个温泉。温泉的白气袅袅上升。泉边有横过来的树干。树干上已经悬了个银壶,旁边竟然还有几碟酒菜。青纱女人在白烟中,临泉而立,意态悠然,仿佛图画中人。 她对思凌道:“则我便是敖灵灵。”思凌早有准备,并不意外。敖灵灵果然驻颜有术,迄今为止看不出年纪,只知美貌,似一束塑料花。 她将衣裳尽褪,身材也是不错的。她把衣物都留在泉边,自己入泉。 思凌立在她的衣物边,默默背着,眼望着泉中白烟,对着树林,耳边那轻轻的水声拨剌响着,心情居然宁静。 她知道每种灵诀都有独到的厉害之处。此时的宁静,可以就是下一秒的杀机。可是此刻,夕阳的残余光晖还在叶尖舞蹈,并没有完全凋谢。月亮只露出了一点脸。世界被绵绵的暮色所控制,介于明与暗之间,非常柔软,就像慈母的怀抱,劝人在里头沉睡去,简直可以不再醒来。 敖灵灵开口,如一声叹息:“你看今朝的一切,错过之后就不再有。”那叹息声缠绵如蛛丝。思凌将树干上银壶摘下,回应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明朝无酒喝凉水。” 就这么带笑的一句,又潇洒、又无赖,将敖灵灵放出的蛛丝斩断。敖灵灵放在那里的酒壶,本来也是为了诱使思凌陷入她的特定情境的。这种小伎俩在烟花诀的持有者面前如何能得逞呢! 思凌本人已经是操控心情与幻觉的高手,而再生花又是能探测对方特质的,尽管没有被思凌完全驯服,但只要是持有,就能给思凌一定程度的加持。 而敖灵灵的灵泥,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特质,而似乎只能给对方提供愉悦。对方是不是上钩,完全看对方自己了。 这一点来说,敖灵灵对上思凌,非常的吃亏。 她也发现诱惑力被思凌克制了,于是换一个方式,从泉中冉冉上升,玉体竖陈,带着晶莹的水珠,非常有震撼力。 最关键的是,她还用温泉的白气做了个像比基尼一样的白带,把身体半遮半掩。美学效果上比更撩人,而且显示出她的灵力内力不错。思凌深表赞赏。 敖灵灵不想让思凌赞赏!她想让思凌迷惑!她已经知道对上思凌等于踢上铁板,现在她就想看看她有没有本事钻破铁板! 她在泉边凝立,双手负在后头,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对思凌抛了几个媚眼,搔首弄姿,身前的白烟略微开阖,露出奇峰。肌肤雪白晶莹,她举手若舞,左旋右晃,把喷火玲珑的身体尽情显露。两眼也配合着,春意融融,樱唇突起,娇吟连连。 思凌现在觉得很尴尬了!她王顾左右。敖灵灵猛然停下舞步,怒斥:“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思凌老实回答:“没有啊。” “你!”敖灵灵气得顿足。思凌说好话道:“不是不想看你啦。只是想问问那个这么多年,都还在显露身体,会不会觉得累啊?” 敖灵灵一愣,没有再生气,反而叹道:“你这么问,可见也是宅心厚道了。”因为思凌没有说她为老不尊。 思凌道:“不敢不敢。”敖灵灵又道:“然而我有灵术,青春不逝。我只是永远的过青春时光而已。这有什么问题?” 思凌微微仰头,遐思永恒青春。敖灵灵问:“你在笑我吗?”思凌摇头:“不。” 她是诚心诚意的。她也是老妪转生,如今在人眼里又是青春少女。多有感慨,并没有取笑敖灵灵的意思。 敖灵灵也无奈了:“你这个人好吧!你既然能抵抗我的天魔舞,想必真有办法化解我的大劫?” 思凌道:“请告诉我端倪首尾,你是怎么算到有大劫呢?”也许有一天思凌也需要这个算法,来测劫度劫呢! 敖灵灵叹道:“我哪有本事算到大劫呢?我不过是知道,頳宫终究是放不过我的。我须得小心。” 她说起端倪。原来有一座頳宫,是极神秘的所在,江湖上连知道它存在的人都寥寥可数。而頳宫每十年一度,寻找一些有根基的年轻人,召入宫中。 敖灵灵既美丽、又有慧骨,被选入内。 选她入宫的时候,宫主并没有征询她的意见。任何人入宫,宫主都不会征询意见的。不过进宫之后,人人都渐渐满足下来,没有再思念故土。(。) 第二十六章 青男藻女 可能是因为頳宫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就是让人感觉到喜悦满足吧!宫主也是个极冲淡的人,对大家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要求,只是希望大家学习宫中的各种才艺。敖灵灵学的就是天魔舞。 那天魔舞极难,她到一关时突破不了。负责照顾她的司舞人很好,特意安排了一个清净的所在,让她在那里闭关参悟。 敖灵灵住在那个木屋里,却觉心猿意马,一时参悟不了。 她在木屋往外望时,看见另一个人。是个男性。 頳宫里不管男女都漂亮,而且宫主不禁交合。只要不影响参悟才艺。 如果才艺不能进境,自然而然就会惭愧焦躁,那苛合的事情也进行不下去了。 还有一些人,在交合之中反而能够参悟到更多的才艺灵感。这也是因人而异的。敖灵灵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这种天赋异禀的人,总之她看到对面屋子那个双眸似雨过天青色的男人——就叫他青男好了——他让敖灵灵心头鹿撞。 敖灵灵没有主动前往荐枕,而是希望把这微妙的感觉再保留一会儿。她悄悄的观察那青男的举止——是的!比起光明正大的交合来,她觉得偷窥更能刺激她的艺术灵感。 然而她不但没有在天魔舞上进益,反而开始做怪梦。梦里她看见一个头发黝黑、微微蜷曲、有如水藻一般的女子——就叫她藻女好了。 藻女就凝立在木屋中,好像她才是木屋的主人一样——但是頳宫里明明是没有主人的概念的。有需要的人,就可以拿东西用。用完之后,没有损坏,又可以交给别的有需要的人。 此地是如此祥和,只有艺术、没有其他贪欲。 可是敖灵灵既然已经住在这木屋中,藻女又怎么可以闯入呢?这就有失体面了。敖灵灵稍微有点生气,而惊愕甚至多过生气。 在頳宫里,人是很难生气的。那种负面情绪偶然出现,也像荷叶上的水,一下子就滑走了。敖灵灵走近藻女,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询问:“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屋子里?” 藻女回头,也很吃惊,似乎想不到还会有敖灵灵的存在、又或想不到敖灵灵能跟她说话。她一言不发的向外走,经过窗户时,把手搭在窗板上,留下了一个手印。敖灵灵也就像被鬼迷了一样,一路的跟出去了。跟着跟着,敖灵灵停下来——前面是頳宫的禁地,里面供着艺术之灵。 宫主一切都很随和,但只有禁地,普通人是不能入内的。 最新的弟子只能住在頳宫的外围,随着艺术修养的提升,再一步一步的往里住。直到成为护法,才能进入禁地,也宫主同住。 成为护法之后,就几乎不会再出来了。听说那里的艺术天地实在太美了,他们不想出来。赦灵灵一个护法都没见过。 发现禁地的标志之后,赦灵灵才发现自己离頳宫的中心太近了,已经超过她的等级允许的范围。她匆忙后退。 那个藻女还站在禁地那里。她难道是护法之一?敖灵灵再回头,她已经不见了。敖灵灵一个激灵,在床上醒了过来。 难道这是一场梦?她在床上惊醒,心还别别的跳。 抬起头,忽然看见窗框上,结着淡淡的水气。水气上有一个印子,仿佛是手印。敖灵灵登的跳到地上,扑过去看,可是水气已经消散了。 她抬起头,但见青男在对面,若有所思的望着她。 敖灵灵跟青男进入了偷窥与被偷窥的互动。敖灵灵既是窥视者、也是被窥者。 她只觉得这种状态恍恍惚惚、相当的舒服,像泡着个热水澡。热水里还有一只电鳗,很小只的那种,偶尔蹿一小下,让你皮肤上生起愉快的鸡皮疙瘩,偶尔几乎要昏迷过去似的,很快又恢复了。热水更热情的拥抱了你。 她不知道青男在艺术上是不是取得了什么突破。希望是的。至于她自己,进度很小。司舞来看过她几次。她没有什么进展可以汇报,非常惭愧。 司舞也很失望,但仍然安慰她。司舞真是个好人。 可能因为太着急、压力太大了,敖灵灵那天晚上又梦见了藻女。 藻女仍然往禁地飘去。这一次,敖灵灵不但跟上去、而且跟了进去。 她惊愕的看到,禁地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潭污泥。 而污泥并不是平静的。它在翻腾吐着泡泡。很快有东西冒出来了,像个水泡。 敖灵灵定睛望去,只见那不是水泡,而是人的头盖骨。 她惊叫,但是没有声音。声音仿佛都被污泥所吸收了。 还有更多的人冒出来,骨头仍然完好的连在一起、保持着人形,但是都死了。每个人身上都有许多道伤口,可是没有一道是致命伤。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都死了。也许是溺毙? 敖灵灵这样想着的时候,藻女不见了。敖灵灵转头四顾,忽然发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边,而且头发如同有生命的烂泥一样向她卷过来。 敖灵灵大叫一声,醒了。那梦中的藻发仍然在她眼前跳跃。 她忽然来了灵感,开始起舞。模仿着藻泥的姿势,她突破了难关,跳出了柔旎的动作。司舞来了,也啧啧称奇。 敖灵灵突然发现,司舞心中有贪欲。那贪欲也像泥潭一样,要把敖灵灵吞进去。似乎敖灵灵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物体,只能填泥潭了。 直到敖灵灵跳出突破的舞给她看,她那贪欲才消失,但并没有完全失去影踪,更像是后退了,是给敖灵灵留出成长的空间。 等敖灵灵进一步成长、成长到极限的时候,她再来吞噬敖灵灵。 敖灵灵一惊,脚下错了,跌倒在地。 司舞连忙上前扶住她,关切的问:“怎么了?” 敖灵灵定定神,在她身上再也感应不到泥潭。面对她的关切,敖灵灵只能道:“我练得不熟,摔倒了。” 司舞不疑有他:“熟能生巧。你多练练就好了。” 但是敖灵灵没有办法再练了。那泥潭困扰着她。她发现自己醒过来之后,沾了一块泥迹在身上。这泥迹仿佛是有生命的,她不能洗去。 就是这泥迹给她不断新的灵感刺激,让她不睡都仿佛在发梦。她可以不断进步,但她不敢。 只要她练一练舞,她脑海中就浮现出泥潭,还有那里面无数漠然的尸体。 终于有一天,她看见对面的青男开口向她搭话了:“你已经很久没有进步了。” 在頳宫,这是很失礼的话。但对现在的敖灵灵来说,这是大实话。 她无言的点点头。青男忧虑道:“这样下去是不好的。” “怎样不好呢?”敖灵灵问。难道会被逐出頳宫吗? 这样说起来,她没有见过宫里的任何一个人会被赶走。每十年一度的选秀,新人辈出,老人向宫中心移动,而頳宫能有多大呢?始终没有被填满的趋势。这也真是奇了怪了。 青男道:“其实我有个朋友”根据他的形容,那个朋友就是敖灵灵梦中的藻女。藻女也是遇见了瓶颈,但在这里住了一小会儿,忽然突飞猛进,很快被破格提升为护法,到禁地去住了。 从此青男再也没有见过藻女。不管他如何的思念。现在见到敖灵灵,他就好像看到故人一样。敖灵灵心头发冷,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藻女。这次她鼓起勇气,追上去问:“你是被杀在禁地了吗?” 藻女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没有声音,但是敖灵灵听懂了她的话:“你有了感应!可惜当年的我没有啊!” 蓦然之间天旋地转。一些敖灵灵见也没有见过的人,出来围攻她! 敖灵灵还看见了宫主的脸。只有脸。宫主的身体也埋在泥潭里。所有护法都从泥潭里伸展出来,像是蛇颈、又像是什么怪物的触须。 他们要把敖灵灵抓进去:“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来吧。那就来吧!” 敖灵灵一边逃,一边急得哭:“我知道什么了啊!” 藻女也被重新卷入泥潭。但是被卷进去之前,她给敖灵灵丢了一块泥巴。 这块泥巴跟敖灵灵身上的泥迹重合,让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整个頳宫驱动的动力,就是这座泥潭。 宫主十年一度,把合适的人选进来,用灵泥喂养。 敖灵灵身上的泥迹,就是她受灵泥滋养的痕迹。受藻女警告之后,她忽然开了眼,就能看见了。 修成正果的人,会像宫主一样进入泥潭,而保留自己的心智。 至于遭遇难关,无法提升的人,就碾成泥来喂养泥潭。 藻女保留了心智,但不像其他满足于泥潭生活的人,她心里总有一部分认为这是不合理的。这部分理智的声音召唤了住进同一个木屋的敖灵灵产生共鸣。 现在宫主带领泥潭众人要追杀敖灵灵。藻女却同情敖灵灵,丢了一块泥给她。 敖灵灵一下子灵力飞升、披挂也提升。她如今身上披了金色战袍,头上也有了长翎战冠。她成了另一个宫主! 蜂巢里的蜂后本来只能有一个。蜂皇浆是蜂后垄断的。如果另一只工蜂吃了蜂皇浆,也会成为蜂后。一巢难容二蜂。这就要分群了。 宫主如何能容忍!她要把新蜂后敖灵灵扼杀在新生阶段。而敖灵灵也忙着要吃人——并不是真的吃,只是赶紧把其他人纳入她的泥中,成为她的蜂。她就可以增强战斗力。 只是留给她的时间实在太短了。宫主追上来了。看来她是不能够了! 敖灵灵满脸慌张。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出路、甩掉了追兵,虎口余生,她满脸的不可思议,可是忽然又悲愤的停止了:宫主还是堵住了她! 那时天地变色,阴风大作,刺骨冰冷。数千名护法跟着宫主,堵在了她的前面。宫主已经变了身,高达十丈,身上好像有钢盔甲一般,额上生出长长的独角,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口如血盆,尖牙突出,哪里还有一点艺术的样子? 她咆哮道:“鼠辈敢盗我灵泥!快交出来!” 她一边还把藻女控制住了,以便回头可以对藻女好好的报复一下。毕竟敖灵灵脱出控制,完全是藻女的原因。 敖灵灵脸色一沉,拼死一搏,提气凝神,扛了宫主一记,身受重伤。 而此时,青男对藻女喊了一声。藻女向他伸出手去,两人携起手来,忽然爆破了!他们两个倒是有志一同:觉得宫主这样的怪物不能再存在下去,就牺牲自己给宫主添堵!也省得回头被宫主收拾了。他们还不如自爆。 宫主身受重创、护法们四分五裂。敖灵灵也是七窍流血,幸而未死,就投到了人间。她慢慢的恢复过来,成了新蜂后。 而頳宫销声匿迹。敖灵灵一开始以为宫主已经死了。她自己也收了不少护法,觉得蛮厉害的。她有点得意忘形,还作出了赈灾之举,想给自己树立好声名。 但很快,敖灵灵嗅到了頳宫的气息。頳宫没有消失! 敖灵灵很害怕,又隐居了。只悄悄的诱些人来喂自己而已。 她把泥潭给思凌看了——这是她自己从泥巴培养出来的泥潭呢!泥潭里的护法都对她死心踏地,在泥潭中心满意足。 思凌发现这泥潭确实可以解决再生花的问题——这泥巴具有丰富的营养,跟种进大地没什么区别,甚至还更好。 问题是,她真的可以从敖灵灵手中夺过这泥巴吗?或者还是上頳宫比较好吧?可是,如果真的收服了灵泥,她真的可以过上蜂后的生活吗? 试想一下!她在外头走动,见到什么“有资质”的俊男美女,就上前搭讪:“你了无生趣吗?你想提升人生吗?不如到我这里来好了!包你忘忧。”——这成什么话啊! 她对此有道德上的疑虑。而安小羽没有。传鹰所在的学院,已经死了一半的人了。剩下的一半,果然学到了很高的灵力。 现在安小羽安排他们组队战斗,一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正主儿、另一个是助手。助手的功能是什么呢?正主儿如果死了,助手就接着上。一开始,他们的灵力水平,只是向对方发射些火花什么的,不会造成真正伤害。但很快,他们就真的能用灵力杀人了。 战况就更激烈了。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安小羽故意加快蛊虫相食的进度,因为他也受到了压力:朝中也有人催安小羽:“安将军不妨再建一次功绩。因为镇国王又立下大功了。” 那是仁岭西边的一个城,叫惠城,气候清和,人物灵秀。也被青巾军纳入囊中。 那惠城跟镇国王打了一段时间,有铁娃娃在,守得很牢。 但是铁娃娃不谙世事,故作主守城的是另一个文官,名为刘探。 这刘探为人略木讷一点,倒也是很知道大局的。两人配合,无过无失。本来么,如果其他地方不出问题,惠城这里也不会失守。 可是刘探有个弟弟叫刘圣,被人看过相,说是要做司马的。他本来胸有点墨,被看相之后,坚信不疑,做事就有些好高骛远了。在哥哥手下作副手,常有怨言。刘探敦厚,也不与他计较。 那惠城被围了一段时间之后,刘圣的老婆正好病了。刘圣不能谐鱼水之欢,颇为怨怅。 恰此时,城中有名的青楼进了一批新货,基本上都还是干净的。刘圣看中了其中一个,惊为天人,好似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都酥了。 那老板也愿意结交刘公子。只是那小姑娘自己有点不太愿意。人家就劝小姑娘说:刘圣是城守的弟弟、副手啊! 小姑娘撇嘴说:什么副手,在我眼里算什么?我算过命,我以后要当诰命夫人的! 人家说:你要不跟这个刘公子,接了客,还当什么诰命夫人? 小姑娘说:那我不管!人家李娃、李师师,还不都发达了?怎见得接客就没下场? 人家看她立此奇志,倒不好说得。而刘圣很不甘心,道:“我也算过命,要做司马的哩!”那小姑娘好笑道:“司马?你现在太守的副手,要什么时候做到司马?再则说,你是匪,人家是朝廷。你要等匪又做了新皇,你好去做司马?那是猴年马月的事?” 刘圣自己也为了这个很迟疑,听完之后没话好答,很泄气。 但小姑娘忽然拍了一下手,说:“有道理!你是有办法做司马的!” 就是劝刘圣反水,让镇国兵攻进惠城。刘圣立了功,就可以做司马了。 刘圣听着是这个道理,然而不太敢做。小姑娘撇嘴道:“我原说你不是发迹的那块材料!还是算了。” 刘圣受激不过,答应下来,果然建了大功。 那镇国王杀入惠城。刘圣还以为要来赏赐他了,站在最前面迎着,还盘算着:他邀功请赏做了司马,那小姑娘是要封个诰命的。要替她讨个金银翡翠的头面。至于自己的哥哥么,求赏个全尸罢!也不枉兄弟一场。(。) 第二十七章 无名之鬼 刘圣盘算未已,镇国王已手起刀落,把他断为两截。 这刘圣以为能得封赏,人家岂要他这反骨仔?利用完毕,一刀两断。 可怜了铁娃娃,本是混沌未开的憨儿,在帐篷里正睡着,被人一刀戳入心窝。铁娃娃惊醒,大吼一声,铁臂挥处,把偷袭者也开了瓢。然而他自己也死了。 连他的地龙锃锃,为了替主人报仇,也杀了一番,倒也啃死了好几个人,最终还是被砍为碎片。那城守刘探自然也死了。 城里军民糊里糊涂,有几百名当场就做了无名之鬼。那青楼的小姑娘倒是毫发无损,回流公子那里复命了。 原来她就是流公子派出来的奸细。流公子看起来懒洋洋的,一步都懒迈,实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小姑娘立了功,他毫不吝啬拿大箱金银赏她。小姑娘置那些金银先为不顾,且亲吻了他衣带末梢以为荣,眼里甚至噙着泪花。 可知流公子驭下有术,用人不是光靠钱笼络的了!至于镇国王,借了流公子打开道路,就杀进了惠城。 他破城时杀了一夜,到拂晓时分,把惠城的幸存者都聚到一个大广场上,一层层的,密密麻麻排满了人。 就照这密度,直接一梭子子弹扫过去,就可以完成大屠杀。 不过当时没有子弹。而且镇国王本人也偏爱短兵相接。他觉得这可以激发出士兵们的血性。他这次正好刚招了些新兵进来,攻城时的表现并不让他很满意。他想让这些新兵再多杀些人,练练手。 用刀用枪,直接捅进人体,迸出鲜血,可以让胆小鬼吓死,也可以让士兵培养出嗜血的快乐。兵们如果没有这种变态的乐趣,打战时是无法太勇猛的。 镇国王自己已经超越了快不快乐的阶段,他杀人不过是疱丁解牛,熟练工而已。不过他知道士兵们需要这样的训练。 他自己原来是粗人,没有上过学。但是有了功名之后,流公子给他补了很多课。流公子的课深入浅出,终于让他有了理论上的修养。 此时他把众兵们排成一圈,围住了广场上的人。那些人都吓得麻木了,脸孔驯服如羊。镇国王远远的看着。近前的指挥官替他下令:“预备——杀!” 那最后一个字,尾音高扬,然后猛的一个停顿,像快刀切豆腐。 在这口令下,谁敢违抗?举刃下砍、前刺! 都是训练时练过不知多少次的动作。那时利刃前不过是稻草人,或者是空气而已。现在才是真正的血肉。 很多士兵在出刃时全身紧张、双臂有力,不过眼睛紧紧闭着。那利刃扎进了肉体,仿佛是虚幻的。连“疵拉”的声音都好像是假的。 不过,鲜血喷溅到身上、脸上、甚至溅到眼睛上、渗进眼皮底下,这可明明白白不是假的了。有的士兵嗅到血腥味,这才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一片血红,这才知道连眼里都是血了。 也有的士兵想后退。然而这种单方面的杀戮,大家排齐了队,怎可有谁自己说后退就后退?那看起来也太怂了! 终于,胆怯的人在血光中,也杀红了脸。整个广场全是红光。人影已经模糊,他们只知道机械的向前劈刺,居然觉得痛快。 那刀啊剑啊不断的劈进不同的身体、爆发出相似的血光,居然如烟花般美。 镇国王用这次屠杀,再一次向所有人宣布:凡是敢资敌、附敌者,杀无赦。 青巾军受挫良多。而大鹰勃然大怒,向思凌请战。思凌也想回仁岭,大鹰却想,那里说不定比她这边探险还要危险了,连忙劝阻。找了个借口,说是思凌拿到灵器,回来救他们,一定事半功倍。 思凌自己知道打战总是要杀人的。镇国王杀了惠城,青巾少不得杀回来。她难以阻止、又不忍目见,就听从了大鹰的说法,把他放了回去。 她自己继续找灵泥,觉得若能把人吸入灵泥中,至少总比杀了他们来得仁慈。 镇国王在向朝廷请功时,大鹰与辰星等人就在仁岭一带报仇,这且不提。思凌与灵鹰、李烟,替敖灵灵去找頳宫。 根据敖灵灵的说法,頳宫当年一定受到了重创。如今它的气息又透出来,是有了恢复,但还需要很多力量。 頳宫现在一定还在吸收外界的力量、以发展壮大!根据敖灵灵的感应,给了思凌他们一个地点。 此地名为宝灯山,山高千尺,比云都高,常年积雪,哪怕夏天都不会融化。而雪线之下,则是花木茂盛,尤其是幽谷之中,有天然的地暖,哪怕外头经了霜,里头都还有花木呢! 山翠如凝、泉石幽奇,莫此为最。景色漂亮得好像画出来一样。朝朝暮暮都有不同的美态,美不胜收。更有传言,某些日子,山中会有奇光透出。宝灯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山上有个道观。思凌等人前去瞻仰,但见当中一个大殿,两边是配殿云房,木竹结构、白纸糊窗,很幽静典雅。进去看,器用都整洁,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道书在蒲团边,琴衣卸在旁边还没披回去,丹炉里凝着灰。似乎是突然之间,人就走了,走的时候以为还能回来,结果就再也没能回来。 思凌等人见此情景,晓得敖灵灵所言不虚,頳宫很可能就在这里。 而道观中原来的人,应该就是被頳宫收走了。思凌在这里察觉到轻微的灵力感应。 她正继续寻找刺探,便听天上噼啪振翅的声音。就见一个人,与一只大鸟好像融为了一体,冲向道观,这才见到思凌,吓了大跳,又振翅飞起。 思凌等人眼尖,早已看到那是一只大鱼鹚,以吃鱼为生,这附近原有鱼鹚,只不知这一只怎么能长得这样大的,而且这样听人话,居然可以驮人。 想来这鱼鹚与背上的人,都是妖物无疑了!灵鹰向思凌问了可,就飞出一粒石子去,击向那鱼鹚。 那鱼鹚见有物袭来,骇然高叫。鹚背上的少年也惊呼出声,却是两个都不知如何躲避,就被灵鹰击中了。 灵鹰连后续的杀着都不用发,一石子就把鱼鹚连人带鸟都击下来。还亏得他一开始不知虚实、手下留情,那石子力量不大。那鱼鹚落地,少年翻滚下来,以为鱼鹚死了,而鱼鹚只不过是被打得背过气去,拍拍翅膀,又活过来。 少年又惊又惧,问道:“你们是谁?” 思凌看这少年身材不高,皮肤发黑,应是乡间少年,生得浓眉大眼,然而应该没有修过灵力,便和颜悦色的问:“你又是谁?” 那少年道:“我叫胜夫,原住在这里。你们是谁?道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思凌还想问他道观里人们下落,原来他也不知道。当下两边搭上了话。少年看思凌这边彬彬有礼、且真的把他的鱼鹚救活了。 那鱼鹚上下拍着翅膀,向少年示意:我没事了! 少年放下心,对思凌等人开始友好起来。也是不打不相识。聊了几句之后,稍为热络。少年胜夫把自己的来历也告诉了思凌等人:原来不过是乡野少年,但有一日忽然见到了那只大鱼鹚。 是胜夫正好钓到了一条鲜美的大鱼,猛听云中振翅声。那只大鱼鹚原来在空中盘旋,见到这刚出水的大鱼,一时把持不住,就冒险飞了下来。 它仗着自己体型特别大,以为可以把小小人类欺凌走,它自己独享此鱼。 哪里知道胜夫人小,胆子却大,很有志气,跟鱼鹚硬扛不退,倒是把鱼鹚给教训了一顿。那鱼鹚服气他,从此倒是跟他达到了协议:可以带他飞,但是胜夫也要给它供应鱼。 思凌笑问:“那你要给它多少鱼呢?看它体形,应吃得不少吧?” 胜夫道:“是啊。要喂八斤呢!这还是它自己也找食。全靠我喂可喂不起。” 思凌道:“八斤也不少了。你喂得了这许多?” 胜夫道:八斤不在话下。全因他自己独创的捕鱼方式。他特意招待思凌等人去看:在晚上捕鱼,用铁皮卷成漏斗状,做成灯。那灯光探照湖面,喜光的鱼儿会自己游上来。此时下网,可以满载而归。 在这样的乱世,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吃不吃得饱是衡量地位的至高标准。多少人冻饿而死,胜夫这里鱼肉不愁,还能饲鱼鹚,也算是富人了。 思凌有意探寻頳宫的踪影,就与胜夫刻意结交,借了他再去跟本地的其他人结识,以探问线索。 那本地的人们,看到思凌等人仪表非凡、非富极贵,也是一力巴结。 他们做了很盛大的筵席来招待思凌等人。思凌等人入了席,才知道这些人不怕饿死,是有原因的:他们是真能找食! 下网捕鱼不说。席上还有油炸的肉。那肉原来都是虫子! 本地人自己嚼得喷喷香,请思凌多吃。思凌前生就不爱吃这些,摇头婉拒。 谁知那些人就开始嘲笑思凌:怎么你们山里人,胆子这么小,连这些肉都不敢吃?看我们的! 思凌一言不发,挥个手,地都炸了——当然没有真炸,只是她拿烟花石做个幻像,但也足够震慑到这些山里人了。 欢乐的筵席猛然死寂。思凌这才徐徐道:“什么是待客之道?不是我觉得好的就一定要逼你吃。强人所难、嘲笑客人,并非好客。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们有你们擅长的、我有我能做的。承认这些,我们才能友好相处了。” 大祭司第一个鼓掌,灵鹰一秒不落的跟上。有了他们这么热情的拍马屁,思凌的威仪就更显著了。本地乡绅一个个表示心悦诚服。 当思凌问起这里有什么异动时,本地人表示好像没什么,除了道观忽然空了——哦,还有一件事! 就是这宝灯山,本来有个蛇谷。那谷里全是蛇。但是最近好像谷口也没什么蛇了,但还没有人敢进去看。生怕一深入进去,就被蛇包围了,跑不出来。 思凌一听来了兴趣,那是当然的要进去看看!李烟配好了驱蛇药。如果是普通蛇的话,有了他这药,就不怕了。如果是有灵力作祟呢,灵鹰等人则誓要好好保护思凌。 大祭司留在山外。灵鹰与李烟陪同思凌进山。快进蛇谷之前,胜夫赶来了,邀功道:“我又打听到一件事儿!” 思凌问:“什么事?”胜夫就道:本地有一个无赖,没事儿好赶集,也不买卖什么,就见长得好的女子,就挨挨擦擦,蹭点儿便宜。人家骂他几句,他嘻嘻笑。骂得狠了,他就骂回去。如此而已。 那天也是有个集市。有些山外的客商会到集市上收山珍,有时还带些家口来。 那无赖在集市上见到一个女子,生得貌美,不知是客商呢、还是女眷,总之他就凑上去了。那女子凶悍,当场骂他。 稍微骂几句,那无赖就嘻嘻笑着忍了。但那女子骂得很凶,甚至要打他,无赖就驳嘴道:“你这小娘胡搅蛮缠!莫非是久旷之身没个发泄处,找在下泄火吗?那好,来啊来啊!”疯言疯语说了一篇。 那女子倒不骂了,看了他几眼,就走了。 后来那无赖就失踪了。因他无事也会消失几天,不知干什么勾当,也没人理他。但如今屈指算来,他失踪的日子有些久了。 又加上思凌说可能山里有恶人出没、再加上道观空得突然,胜夫联想起那无赖,就告诉思凌。 思凌谢过了他。胜夫大受鼓舞,就驾起鱼鹚道:“你们从地上进,我在天上帮你们掠阵!好歹帮你们点忙。” 思凌怕他受损,道:“不必了。” 胜夫受伤道:“看不起我吗?别看我这样。我们鱼鹚可是能捉蛇呢!” 鱼鹚也连连点头,表示除了鱼之外,它确实爱吃蛇。 它大、蛇小。在天下看见蛇,它就赶下来啄食,就像吃面条一样。 思凌只好道:“行。不过你们飞得高些。免得受伤。” 胜夫道:“我飞得高,怎么还能帮你们?”(。) 第二十八章 谷口无蛇 思凌对胜夫道:“好孩子,同你说实话。若是只有蛇,我们不用你们帮,回头鱼鹚下来吃一顿饱饭就使得。若是我们遇险,你只要看了情形,能逃出去,有人问你时能说出去,就是帮我了。” 胜夫听了她的话,如驾马般脚在鱼鹚身侧轻磕,鱼鹚会意,就振翅高飞。 思凌与李烟等人入谷,但见里头却也平整,草木葱茏。 走不几步,李烟示警,前头异声群起。 定睛细看:好么!说是谷口无蛇?原来这些蛇都挤在了一个斜坡上,朝着一个断崖直吐信子!那断崖陡峭,上头有天然的巨石,就好像是一座城塞。 那巨石不是凡人能居住的好地方,不过地势颇佳,易守难攻。 胜夫与鱼鹚在天上,也见了地上群蛇结团的异像。鱼鹚虽然馋蛇,见此情景,也吓得不敢落地,不用吩咐自然高高飞入云端,以远离危险。 思凌等人正注目那断崖,却忽见有光彩照下来,似雨点洒落于蛇群中。那蛇群纷纷争食,沉醉不已。李烟暗道一声不好,连忙将事先准备好的麻痹丹交给思凌与灵鹰。 这麻痹丹能叫人食不甘味、闻到香气也不觉得香,简直是让人生无所恋的毒药。但是那崖上的光彩中洒落的异物,却是让人太能迷恋上瘾了,连蛇们都无法抗拒,何况是人? 人类一直是比禽兽更耽迷于各种欲望的。正所谓五色令人口爽、五味令人痴迷。人为了满足欲望,什么事都做得出。 而这麻痹丹正可以帮助他们免受灵泥的诱惑。不像那些蛇,都酥了麻了,被那光提取上去了。思凌与灵鹰也随光而上,李烟留在谷中接应。 一进光中,思凌他们眼前一亮,看见地上的小石子都圆洁可爱,一个个都刻着花纹,随便拿出一个都是艺术品。连假山都是精工细琢,巧夺天工。当中还有珊瑚树呢!仔细看,原来不是珊瑚,而是红纸做所的。这份手工也是没谁了。那花朵争奇斗妍,灿色夺目,一片花团锦簇,每一朵都晶色动人,有的还芳香宜人,闻一闻就叫人心旷神怡。 还有一些珍禽异兽在这里,见到人就逃开。幸亏其中没有蛇。倒是有孔雀,展开尾羽,露出绚丽花纹来迎宾。 再往远处看,还有巍巍的宫阙、有轻烟缭绕,那金碧辉煌、鬼斧神工的样子,就好像仙境一般。思凌与灵鹰正目迷五色,就有两列美貌男女在石子路上缓步而来。个个都天姿国色、风采绰然。穿的是缣绨络帛,束的是螭带丝巾,梳的是赢髻高鬃,戴的是华蝉花胜,描的是黛浓唇朱,抹的是香晓馥郁。女的腰肢柔婀,男的也是玉树成行。 这些人更是提着竹篮。那竹篮编得比玉篮还美。里头盛满了新鲜花瓣,往天抛撒,飘得似雪花,香软极了。 在这么美艳的场景中,有六匹雪白的骏马拉着宝石装点的马车,答答答小步行来。远方就有音乐奏起,赏心悦目。花撒得更勤快了,撒出了满天花雨,玫瑰丹桂,不可枚举,姹紫嫣红,香气扑鼻。两列男女们都屈身行礼,动作优雅,流光溢彩。 香车帘子轻轻抬起,思凌以目向灵鹰示意:正主儿要来了。 而大鹰那边,也立新功:他们知道正面战场跟朝廷军队对敌确实立于劣势,就采用了暗杀的伎俩。镇国王手下有个千户,已经很小心了,有个仆人送上茶水,他发现那仆人有点古怪,刚发声喝问,那仆人冷笑,也不回答,就拿手指往茶水里一浸,沾了水,运动内劲,曲指弹水。 细小的水珠朝千户脸上射去,快如闪电。好个千户,也有手段,把头一仰,辟过水滴。那茶水电掣而来,徒劳无功。千户以毫厘之差避过。水滴打在后头,再也无用。 千户还以为那茶水打在后头会有“咝咝”的白烟什么的呢!那就是有毒了。又或者直接把地板打出个坑,那就是内力太强劲了!可是这茶水啥特别的也没有。千户就放宽了心:“雕虫小技而已!” 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然之间面色惨白,低头一看,一柄很细的剑已经扎进了他的小腹。他踉跄后退挣脱,血箭飙了出来。 “抓刺客啊!”他尖声喊叫。那声音他以为很大,其实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刺客逃了出去,慌张围过来的人们根本伤不了他。 这是尾鹰刺杀千户的过程。还有沈盼盼也色诱搞死了一个都尉。那都尉想吃她的豆腐,手一摸,顿时发出惨叫声。原来她衣服上沾了很毒的毒粉! 镇国王为此很是操心,流公子当然要替他分忧,看看手下养的什么人能够最好的粉碎青巾军的暗杀呢?他倒是有一个很得力的干将,名为申仁。 那申仁是一个很自我为中心的人。他就不去管人家的反应,只做他自己的事。这种人的性格,往坏处说,是不会自我保护,随口发毒言,得罪了别人也不知道,结果被人打了闷棍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往好处说呢,是一条道儿走到黑,叫他干嘛他就干嘛。 流公子注意到他之前,他刚因为一个案子被关起来。那个案子是因为他妈。 他妈也是一个随口说话,很无心的女人。她到肉铺里买肉,随口说出自己家里有点钱,放在什么什么地方。那肉铺老板正好有一个游手好闲的孩子。那小子听了申妈妈的话,回头就上申家扒窃去了。他看准了那晚申家没人、没灯火,这才爬进去的。可是申妈妈出了门,忽然想起有个东西没拿,又转回来了,把那小子撞个正着。 申妈妈立刻关门、嚎叫:“我家进贼啦!街坊邻居快来拿贼啊!” 肉铺儿子一听:这没个活路了!一不作二不休,他就直接把申妈妈打死了,自己逃窜出去,谁都没捉着他。 申仁回来,正好他妈妈还没有完全死,还有一口气,就说了打死她的是谁。 申仁报了官,可是当官的受了肉铺的钱,问申仁要证据。 申仁只有他妈临死前说的话,说给他一个人听见的。当官的说,口说无凭。他也不能因为申仁说死人死前说的一个名字,就把人家拿来处死啊! 申仁没法子。他总要给他妈报仇啊?当官的不帮忙,他就自己去报仇。 他在肉铺里见到那小子,叫一声:“你这杀母的仇人。” 那小子也害怕,踊身跳到大街上,拎着把杀猪刀防身,叫道:“我是无辜的!官老爷都跟你说清楚了。证据不足!” 申仁不管证据足不足,拎一把长刀,直接就冲上去了。 那么多人看着呢!肉铺小子想招架,被申仁连杀猪刀带那人的胸腔子,一记横扫全给剁了。那人直接血光迸出,眼见不得活。 当街杀人啊当街杀人!人们全鼓噪起来了,躲得远远的。 好那申仁,也不逃!他就拎着那带血的长刀,往衙门去了。 衙役报:申仁当街杀人,投案自守! 当官的吓得抖抖簌簌的,也只好升堂,问那申仁:“你可是投案自首来的?” 申仁点头。当官的看他一团老实,心稍微定了一点,问:“那你手里拿的可是凶器?”申仁看看那滴血的长刀,又点点头。 当官的道:“凶器呈堂且作证供。”申仁点点头,就举着刀朝他走。 当官的吓得尖叫:“着衙役呈上即可。”申仁摇头:“你不给我妈报仇,是坏人。我杀了人,我也要抵命。我妈在天上也不乐意。我需把你杀了,到阴间给我妈看:是你逼我杀人的,不怪我。” 说着他就挥着刀,直接朝当官的杀上去了。那一天,衙门里是杀得血流成河哪!申仁满身是伤,劈死了三个衙役、重伤了八个,到底把当官的也劈死了。 这一案震惊朝野。但是流公子觉得此人有用。他说服了镇国王,偷龙转凤,费劲手段,把申仁从死囚里扒出来。 如今申仁可以作死士。但他是个憨人,能发挥多大作用,要看人把他投放在怎么样的战场上。如何才能发挥他的作用呢? 流公子正在筹措,机会就撞上门来了。市井中又出一案:有个做铃铛的周家,姓周的小子把一个邻居杀死了。那邻居獐头鼠目、不是好人,一干人都叫他獐坏水。那周家儿子杀了獐坏水,周家父亲投案自首,说是他杀的。 周儿子也跟着投案喊冤,说这不关他父亲的事,都是他杀的。 周爹爹回头叱道:“不孝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敢死了,就是不孝!” 周儿子叩头道:“爹呀!所幸我已经生了孙子,你有后了。” 周爹爹气得捶胸:“你是要气死老子吗!”流公子看他们情形有异,就接手了此案。被他抽丝剥茧,查了出来:原是儿子杀人,爹爹想替儿子抵罪的。 查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但流公子竟然还查出来:原是獐坏水想勒索周爹爹,周儿子这才不得以的把他给杀了。 到底獐坏水是用什么来勒索周爹爹的呢?周家父子支吾着不肯说。这事儿合是比人命案还大。他们面对死亡的威胁都不敢说! 流公子发现:獐坏水手中握着周爹爹通敌的证据!周铃铛的铺子,跟青巾军有来往!这就难怪了。 镇国王喜得拍着大腿对人道:“你们说我宠小流?不怪我宠他呀!小流就是有手段啊!你们看看,你们谁抵得上小流一根小手指?你们说说!” 这么着,周家父子通敌资敌,满门抄斩。 要抄斩的时候,镇国王跟流公子正好有其他的军情要处理,离开了一会儿,这边的抄斩交给其他军官来处理。这一疏忽,就出了事。 青巾军若任他们把这通青巾的给满门抄斩了,青巾军的面子往哪儿搁?以后青巾军再要在朝廷地界上活动,就更困难了。 正好有个破绽。青巾军哗啦啦的就来劫狱了!光是杀向刑场,就是半天的激烈啊!等杀到刑场,又有一员大将挡在前面:“哪里的宵小,敢来劫场?” 青巾这边是大鹰领队,宕鹰等左右偏尉掠阵。那破翅膀鹰也占了个鹰字,如今也来参战,指望立功。 那朝廷大将放话,破翅膀鹰就嚎叫道:“废物!少说废话!瞧我这边猛将如云,个个万中选一。你还问我们是谁?” 朝廷大将道:“哼哼!我受朝廷册封,岂认得你们这些宵小!”转头,就挥令箭道:“放箭!叫你们一个都不留!” 青巾与百姓杂混在一起,想以此挟持朝廷投鼠忌器。哪里想到朝廷大将根本不在乎百姓。万箭齐飞。 百姓奔走躲避,哭爹喊娘。青巾这边终于脱离百姓,与朝廷军正面对战。 那朝廷的军队箭射到青巾军身上。青巾军有山中的特异油类,加了李烟的改造,浸了铠甲,刀枪不入! 那箭射到他们身上,愣是一个白点都伤不了他们的。青巾军个个屹立不倒、越战越勇。朝廷军都很讶异。 更有甚者,青巾军也放出了吹箭!那是山中的特产,在竹筒中把小箭吹出来的。 那箭虽小,却很狠毒。而朝廷军中也有能人,祭出白光,把官军们也保护得个水泄不通。官兵们一样毫发无损。 大鹰受了思凌、辰星两个人的指教,替他打通任督两脉,早非吴下阿蒙,平添了两甲子的功力呢!见事情不顺,他拔起铜棍,弹身而起,棍声霍霍,厉光大闪,直冲敌营。 那敌方大将也不示弱,就直接冲向大鹰。咦,也是作怪!他怎么一点都不招架,反而直接被大鹰打中了?这一打中,他的身体怎么好像西瓜一样裂开了? 裂开的身体里蹿出一个拳头大的白光,白芒飞舞,扑向大鹰。 大鹰一惊,回蕴棍劲,把那白光绞成了碎片,碎光没有沾到大鹰,可是却喷得了旁边破翅膀鹰的身上。破翅膀鹰一身发白,一阵晕眩,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第二十九章 白灵碎溅 “有毒!”宕鹰见了破翅膀鹰的惨状,不觉惊叫。而大鹰则更识货:“追影随形、白灵入髓!” 原来眼前的大将乃是江湖人物,有个秘技,叫入髓白灵,现在被朝廷招安了。 那大鹰纵身在阵前,叫大家小心。入髓白灵可以放在每个战士的身上。每个朝廷官兵被打开时,都可以喷出白灵。如果沾到就是死。 宕鹰连忙发动他的微观术法,以求跟白灵对抗。他也把这术法加持给青巾军们,喝道:“兄弟们可以冲了!砍的时候动作快一点!一击则退,当心别沾到白灵!尤其不能把白灵打碎!” 将令既出,青巾军们尽出,杀声激起漫天雪花飞扬,几千人就此缠斗起来。 白灵之主在后方狂笑道:“无知!凭你怎么武功超群,也抵挡不住我的白灵碎溅!不来则已。既然来了,今天要你们在这里全军覆没!” 说着,他在后方射出一股白光,席卷阵中主脑大鹰。 那白光中又射出无数小白光,简直好像小虫子倾巢而出,专拣青巾军来吃。尽管大鹰没受伤,但是旁边的很多军士受了伤亡。尽管有宕鹰的保护,其他青巾军也多有受伤的。当然官兵也被杀得够呛,一间哀嚎遍野,战事陷入胶着。 两边都以为胜券在握,可是两边都踢到了铁板。两边都以为自己老谋胜算,可是变生肘腋,再要鸣金收兵也晚了。骑兵和步兵都混战在一起,倒是都悍然不怕死,仍然将兵秩序俨然。这叫乱中有序。 青巾军没想到朝廷如此阴毒,都是怒而生战意。而白灵之主见青巾如此顽强,也是怒从心里,哪里按捺得住,施展开了“附影随形”的身法,倒是好看,就好像苍穹神龙一般,先是破云而上,再俯冲向大鹰,空中把两只手掌绞在一起,直拍向大鹰,那掌劲威猛,举世无匹,一下子就笼罩住了方圆三丈,劲气就好像雷霆一样,刮起了地面的积雪。灰色的雪片满天飞扬,掀得足有半丈高,气场磅礡。 旁边的战车被炸得木屑四溅飞,战马惨嘶着倒地。很多青巾军被炸得支离破碎。官兵欢呼起来。 大鹰跟宕鹰也奋起还击,把官兵也杀得血迹斑斑,青巾军也欢呼起来。 所谓战斗,无非是杀人竞赛。场面必然的惨不忍睹。 两军再一次混绞厮杀起来。白灵之主名不虚传,每举手一抡,都有几颗人头落地,血喷成满天红雨。没死的也被喷得一身血红。 鹰尉也非等闲。宕鹰终于渐渐的摸透了白灵的秘密,越来越能克制白灵了。而大鹰杀得披头散发,仿佛有魔附身,目光炯炯,张嘴咆哮,仿佛要变身了一般。 白灵之主眼看自己这边死伤惨重,要报个大功已是不能,凄厉咆啸:“好强盗!逼人实在太甚,且与我一决死战,看我把你们挫骨扬灰!!” 他又发奇招,自己重创了自己,喷出鲜血。那血中又生无无数的白光芒,碰到冷空气顿时膨胀,大得好像拳头,小的不过是星星般。 那白芒各自成球,球面居然现出人脸,而且还是毛茸茸的,不知道是不是返祖的人脸,旁边拖的光芒就好像是脚、又好像是触须般,发出恶臭,飞快地往官兵们移动,身后还拖着白色的痕迹。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明明被青巾军砍倒的官兵,竟然又能爬起来,还能继续举起武器攻打青巾军。有的明明被砍断了骨头,还能单腿跳着继续战斗。有的连头都断了,也还能竖起来,只不过看不见人罢了。可是那些白芒很快从他们断颈上涌出来,就代替他成了头。 至于其余的一些白芒,就扑到地上的断肢,将那些血肉吸进自己腹中,立刻涨大,尤其是腹部,更加的又大又圆,然后竟然产出小白芒来。 大鹰急命退撤,宕鹰被惊得是目瞪口呆,很多人脸色惨白,或举手捂嘴、或不知所措。白灵之主大力追击。大鹰定神,命宕鹰配合。青巾军们都躲在了他们身后。他们运起玄功。 大鹰主宏劲、宕鹰主微劲,两人左右开弓,左右袭击。左边白光被大鹰宏劲瞬间扫走。而右边的则中当中被爆开,继续发出更恐怖的恶臭,中人欲呕。 被破坏的白芒,在官兵身上就失效了。但白芒又从白灵之主手中不断发出,杀之不尽。白灵之主凄厉地喝道:“好孩儿!替我挡住所有强贼去路,围杀他们,一个都不要不留!” 话音刚落,就见场上一些被白芒控制的官兵还有举剑乱挥,而一些本来已死的青巾军都受白芒感染,猛然间跳起来两丈高,临空飞过整座战场,蹿到青巾军的后方。 大鹰一怒挥棍,气运丈余远,直射白灵之主的眉心。 他玄功所过之处,官兵倒地,不论有没有受白灵的感染。 而宕鹰则到后方救火去了。不希望已死的青巾军给兄弟们造成更多伤害。 白灵之主默念玄功,那被大鹰与宕鹰打消的白光,所没之处又牵起细细的光丝,然后牵出成串的小光球,吸了血肉,又长成拳头般大,密密麻麻重新投入战斗。 青巾军们刀戈齐挥,对这些小东西却是越理越乱,空练了一身的本事,却毫无用武之地。那边大鹰神棍猛击,又毁了一串刚长出的光球,清理出一片地方来。可是白灵之主已经异位,他打不着。遍地都是随死随生的白芒,费力也扫不净。他忽然领悟了棍网秘技! 他打出的不再是单根的袭击轨道,而是舞棍成网。被棍网触及的白芒,立刻消散,化为脓水。 大鹰有了空,重新找到白灵之主的所在,立刻拧身向前,直捣向那罪魁祸首。 白灵之主变了几次身形,都甩不掉大鹰,抬手放出一匹白练般的白灵,将手一抖,那白灵变得好像绳子一样,带着他飞走。 大鹰棍网变幻,宕鹰也积极掠阵,对着所有场中白芒,尽数清扫。 终于场中的白芒都如冰遇火般被消灭了。鹰尉们正在欣慰,却听白灵之主一声大喝:“贼子敢猖狂!看看这是什么?” 大鹰回头一看,竟有四个白光闪闪的小人儿,各自御着一枝箭,“咻咻!”破空而来,上下左右分头扑至。 大鹰喝道:“好孙子,逃出去,原来是捏人了!” 他施展身法,助众人挡住小箭。抬头一看,却见那白灵之主在战场上方结出一张大大的光网,无数光点在其中穿梭,把光网越结越密,几乎已经把整座战场覆盖起来。就好像是一个蚕茧般。 众人一惊,非同小可。这紧急时刻,宕鹰又悟通了新的术法!他的微观术法进一步发展,发展出了“晶光术”! 有很多浮游生物会在海里发光。宕鹰悟通的正是这个术法。他一振熊腰,身躯拔高半丈,整个人通明通亮的发出灯光来,口中喊道:“兄弟们注意了!接住!” 几十盏晶莹的灯光,从他身上飞出来。灵活些的青巾军,就接着了。灯光到处,白灵辟易。 宕鹰又道:“兄弟们有我保护,大尉你放心!放手施为!誓杀此獠!” 大鹰朗笑,大声应是。宕鹰高高亮晶光,保护着他自己、还有其他所有的人。 而那白灵之主幻成的四支御箭小人,已经朝着大鹰飞过去,眼看就要戳中大鹰。大鹰亮出一个旋身,喝道“着!”棍道分四路,电闪一般袭出去。 但听“当啷”四声,那四支御箭小人全都化得粉碎。大鹰大笑道:“你这妖魔,还有什么鬼把戏,放手使出来看看!” 白灵之主道:“你们才是妖魔!米粒之珠也敢与皓月争辉?抬头看看!” 大鹰抬头往上一看,神色大变。战场上方的白芒网结得更厚了。 白丝粗得像巨大的绳索,一根根的往下头掷过来,就好比天网恢恢,尽管忌惮于宕鹰的晶光,不能彻底杀尽战场上的青巾军。但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而趁着大鹰抬眼看的一刹那,白灵之主又掷出一幅白光,迎面包向大鹰,而他自己身躯一闪,就隐入了上头的白网里。 大鹰不知他要使什么诡计,哪敢放松,跟着追上去,岂知道白光的天网一下子包裹住大鹰,把他层层叠叠的包成了一颗茧。 大鹰用棍打开茧壳,要破壳而出。却更有很多小白点漫天蜂涌而下,一下子凝结成像山一样庞大的白光,向着大鹰迎面撞过去。 大鹰刚刚探出头来,就被庞大的白光撞个正着,只能疾忙运起护身神功,硬生生的挨了这一重击。此击好比山撞身。大鹰喉头一甜,“噗”的呕出一大口鲜血。 那白灵之主大笑着逸出天网,面目狰狞,欢欣的举起双掌,运足白灵奇功,其势快如惊雷,再轰大鹰。 宕鹰大惊,拼死带着晶光上前,暂挡白灵之主。 却见大鹰萎靡的面容忽然闪过一丝生机,却又仍然闭紧眼睛,只向宕鹰悄悄比了个手势。宕鹰会意,假装不敌退后。 白灵之主再击大鹰。大鹰再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弹飞三丈,跌落在地面上。 白灵之主仰天大笑,厉声得意:“饶你奸似鬼!邪怎能胜正?青巾小儿!你们的猖狂哪儿去了?纵使你铜皮铁骨,又怎敌我白灵奇术,保教你五脏离位,哪里还能保住命呢?” 大鹰躺在地上,简直好像半身不遂的样子,面露死灰色,气若游丝,好像死人一样僵硬。白灵之主冷嘲热讽着靠近他。忽然发生了异变! 大鹰袖中棍风又起,棍影猛涨至两丈高,仿佛一只大龙张牙舞爪,兀然瞪着白灵之主。浑黄的光束从大鹰棍上闪现,千条瑞气笼罩了战场。大鹰长身而起,威风凛凛,趁了白灵不备,猛然一棍,就击中了白灵之主! 白灵之主碎了,但借助奇术勉强幻回身形,已经退后几丈远,模样也比刚才瘦小得多了,用掌击地,还想扭转形势。 他把地劈裂开来,一股白光仿佛是从地底下蹿出来的,为白灵之主所用。 而大鹰举棍向天,一股青气仿佛是从九霄之上席卷而下,但听雷声隆性,将白崩剥。一阵阵红色的火花闪现,就好像是拿菜刀砍电线一般。 白芒、雷声、红光不断旋转交织。 白灵之主双掌紧紧的并在一起,竭力相持,但哪里还能撑得住! 大鹰棍头放出七彩毫光,飞旋着打向白灵之主,其势磅礡。 白灵之主一颤,碎成千万片,零落满场,一时聚不拢来。 青巾军趁此,劫了周铃铛父子,连忙撤退。 白灵之主又聚成人形,并放出千万白灵,奔窜追击。 大鹰与宕鹰都已经竭尽所能,接近强弩之末。但最终,他们以牺牲过一半人马为代价,将周铃铛父子护回仁岭中。 此一役,官兵损失了法场人犯,颜面大失。 而青巾军做出的牺牲,也是很不值的。只能以“我们挣回了脸”以及“大尉和宕尉功夫再上一层楼”来聊以安慰。 拣点他们失去的人,有七十多人之多,还不算拉回来的重伤员。救回来的只有两个——哦不,后来又少了一个! 周爹爹已经受了重伤。很快就死了。只有周小开在。 作为此一役唯一抢救回来的活的战利品,青巾军把他护送进大本营中,以壮军威。而作为被救的对象,周小开也很感动。 那时他们沿着美丽涧,由铁笛渔妇与渔女掌舵,一行人送他进青巾最心脏的大本营。船上有不少重量级的人物相送。 韩楚等人就在几里外的岸边等着与周小开相会。周小开问:“我们去哪里?” 几日相处,人们已经习惯这个周小开脑子好像有点问题、说出的话太过直鲁,不知道客气、很难放上敬语。但江湖中人都喜欢直率,觉得真小人比伪君子好得多。他们倒喜欢周小开这脑子一条筋的粗人。 铁笛渔女就笑道:“我们去大本营啊!跟你说过的吧。”(。) 第三十章 钓丝截体 周小开问铁笛渔妇道:“什么是大本营?里面都有什么人?” 铁笛渔妇道:“里面人可多啦!将军、统领们,不在外面出任务的,就都在那里。你可别害怕。” 周小开点头道:“哦!最有本事的都在那里了。” 铁笛渔妇道:“可不是吗——不过我们大头领不在。” 周小开问:“那他在哪里?”众人笑道:“这就不是我们好说的了。” 周小开又环视船上,道:“这条船上也有很多大官。” “我们不叫大官。”青巾军们纠正他,“我们只论兄弟。” “你们排名靠前。”周小开又道。这话倒不错。人们含笑首肯。 周小开眼神又一变,看着他们的样子,仿佛看着一群死人。 他错手突出,抢过铁笛渔妇身边的钓竿,往外一甩,那钓线在阳光中就好像一线银虹闪烁,缠住了岸边的一棵槐树。 周小开踏着钓丝,半空飞掠,上了岸! 众人见他忽然展露绝佳轻功,既愕且惊,一边喊:“你干什么?”一边不知该追还是不该追。有人采取了御敌姿态,有人则也踏着钓丝追上去。 那周小开唇角一扬,露出残忍的笑容,脚一踏,把那钩丝从树枝上破开,再一踢,竟然使出了横扫千军。本来是非常普通的一招,却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亮丽的弯弧,凛厉剑气扫得枯草和雪片满天飞扬,剑气如匹练,如一波汹涌的潮水,向船上人直袭而去。 追着他的人、还有船上的人,没有防备好的,立刻被钓丝截断了身体! 惨叫声异常可怕。周小开拔出剑。原来他的腰带里就缝着一柄软剑。 他挥剑。那剑飞舞得好像万蛇游动。他冲向船只,船只上其他人也冲向他。他的第一波攻击被击退。他边退边战,泄去船上来攻来的凌厉攻击。 芦苇与雪片漫天飞扬、蔽天盖日。铁笛渔妇奋起渔篙,“嗤”的穿过碎苇飞雪,飞快的点到周小开的剑网,一下子直点到他眉心。 于是周小开两手把剑竖起来护在眉心前面,当铁笛渔妇的篙尖点到周小开剑尖的前一刻,周小开握剑的双手一下子把剑柄滚动起来,令整柄软剑像陀螺一样飞转,并且向前猛旋,瞬间把渔篙碎为寸寸糜粉。 另一个也向周小开杀来,离他约五尺远,周小开忽蹴出左脚,拿脚尖点在他自己的剑柄上,就令软剑从直旋换成了横向的飞旋,像一盘光团般,霍然激射开去。 那兵器被打开。而周小开的剑影光团越是转、光彩就越强烈,好似烈阳的光辉把朦胧阴霾尽数打碎,群攻被破解。 他的剑锋继续向前飞掠,画出一个美丽的圆,动作像是缓慢、实收很快,真气分而不散,玄妙得叫人莫测高深。一下子旋开一丈距离,将铁笛渔妇这个人也碎成了糜粉。 但他在杀人时,剑难免被人的身体所拘住。于是同舟者侦知他气机减弱的方位,重新确定了进攻的策略变化。周小开面色变得凝重,再难以像刚才般保持悠闲。他很快的后挪,有人用腿法攻来。周小开软剑左右洒开如同行云流水,然而又有两道兵刃如长虹向他激射 “蓬”的一声,兵刃相击,光芒四射。 韩楚赶来时,只听劲气如雷炸响,声势惊人。然后便见一柄剑凌空飞旋,然后像断线的风筝般,向他这个方向飞来。 韩楚跃起身子,接住剑,一看,是青巾一位将领的剑。 韩楚大惊之余,已经想到了破敌之策,一下子像头苍鹰般扑过去,奇快无比,身影都成了虚影,划过十丈远的距离,见到了周小开。 周小开已经把船上的人杀了个七打八,自己也累坏了。尤其是咽喉之处,空门大露。韩楚双眼紧盯住他的空门,手中紧握的大剑骤然离鞘而出。 “锵”的一声,有股剑气出鞘,凌厉急冲,似虹飞射,骤然间潜地分水,璀灿眩目的光芒灵动闪过软剑,点向周小开的咽喉。 周小开的神色还是很镇静,将笔直的软剑蓄势而出,划个很小的圆圈,劲力极小,却在短时间内激发出蚕丝般细的剑气,并进一步织成了无形的气网,将韩楚凛厉一剑给锁住。 韩楚向他咽喉而去的灵动剑气,与他的软剑气网蓦然纠缠于一道。韩楚竟无法再越雷池半步。铁笛渔女于此时抢上,悲愤尖啸,将船桨向周小开打去。 周小开将身子纵腾,很快和渔女拉开距离。但韩楚仍追着他。两人再次陷入胶着。就他们之间的距离来说,并没有变化。两人在移动中始终保持了同样的速度。这是稳定移动 周小开举手投足的动作如此信心十足。韩楚觉得很诧异。明明是逃跑,为什么他还可以如此镇定呢?难道他有什么后着? 恰此时,辰星也来了!骤见周小开在劣势下仍如此镇定,辰星也有些迷惑。 然而辰星毕竟是大家风范。就算在迷惑时,动作仍然优雅无瑕,不露出丝毫困涩,仍然悠然自若,自有一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质,与此同时还露出一种能迫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场 韩楚能感觉到辰星的用剑方式,并没有以超越敌方的深厚内力来取胜,倒是以精妙奇特剑法,轻而易举地拨开对方软剑。 周小开在名师指点下练习了百千万次的软剑招,以为已经是不同凡响了。流公子在派他出来之前,特意向他强调:在到敌方大本营前,看着对方中层高手比较多,就可以开展刺杀,他还心里奇怪:到大本营,我真的就很难杀到什么人了吗? 先是韩楚、后是辰星,终于让他体验到高绝的玄妙招数。哪怕是看起来最简单的“四两拨千斤”,都有可能展现出超过他以前所知很多倍的精奥。 朝闻道,夕死可矣!周小开知道了对方果然这么精妙。他终于瞑目去死了。 流公子派出的这一个死士,发挥出了最大的攻效,将青巾军十五个中层干部毁于一旦。而周小开原本只是市井一个略学武功、略有根基的年轻人,只是敢拼而已。在流公子的调教下,竟然能成为如此的杀器。 流公子能让别人如此的为他所有。难怪他自己有资格懒一点的了。所谓劳心者冶人、劳力者治于人。 那思凌在崖上幻境中,也自跟頳宫主打得如火如荼。那頳宫主身边有十二名护法,思凌不过灵鹰一人而已。两名护法缠住了灵鹰,另外十名护法围住思凌,其中一个打头阵。 此人性烈似火,往前一步,高高举起大刀,用刀面砸向思凌的锁骨。这可不是手下留情。思凌假使真的让他击中,一定会丧失抵抗能力,之后就只有给生擒的份儿。 哪知思凌左肩一摇、侧过身子一闪、拉开箭步,从不可能的角度穿过。那护法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之攻击,一下子就落空。 思凌箭步落在另一个护法肩旁。那护法急忙要扭身攻击,但思凌手中烟花匕利芒暴涨,早把他穿个通透,并他后面的人都被穿在了一起! 人多有什么用呢?护法人多,以至于站成一线的人,就被思凌穿成了肉串! 烟花匕并非实质,一闪即收。那被攻击的人已经颓然倒地。 頳宫宫主本在后方观战,并俟机出手。见思凌攻势凌厉,不容她慢慢收服,她慌忙下场。而思凌利用别的护法拦住她,衣角飞扬间,匕光屡闪,又从第六名护法的背上划过,那人的骨头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似爆竹,已然寸断。 頳宫宫主想出毒辣的一招,想攻击灵鹰,已迫使思凌回救。 然而思凌跟灵鹰配合得如此之好。頳宫宫主每次想打灵鹰,思凌总是在灵鹰的前面。她想打思凌,那么思凌还会把她自己的护法挡在她前面。 她变招换式,不能打死自己的护法。那么思凌和灵鹰都已经遁开了。 这两人的身形好像鬼魅一样游荡。护法们胆颤心惊。思凌瞅准机会,匕光猛然之间又一次怒涨,由上往下,斜斜的一臂,袭向頳宫宫主。 頳宫宫主凝神以对。哪里知道思凌这一招也是虚招,其实是攻向她身侧的一名护法。 頳宫宫主被她骗过,恼羞成怒,再一次蓄起攻击,想好好的打思凌一次。 因为她的介入,思凌似乎也没能完成对她身侧护法的杀招,匕光一闪即退。 那身侧护法想协助宫主攻击,身子一拧,上半截身体忽然跟下半截分离,“噗”的一声就跌到地上。他亲眼看着自己断腰上骨嘟嘟冒出的涌泉般鲜血,还有滑出来的器官,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然后惊骇地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凄吼。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快的攻击?他到死都不能相信!他因为剧痛,脸面都扭曲了,青筋就好像蚯蚓一样突出来,脸色非常恐怖。 頳宫宫主回身一击,亲手打破了他的头,解脱了他的痛苦,给了他一个好死。 那护法惨声骤止,断处血液还在汩汩流出。那一身的血液都流出去,身上裸露的皮肤倒显得白晳了。场中还剩下七名护法,但见思凌快似阵风一样在场中倏来倏去,接着就惊愕的目睹同伴给腰斩气绝。他们已经知道敌人不是庸手,但现在才晓得居然如此厉害。 他们的本能让他们警觉胆寒,步下慢了,往宫主身后躲,直瞪着思凌的方向。 思凌脸如峻岩,不带任何表情。她不嗜杀。她杀得凝重。 而頳宫宫主追着思凌,终于得到了下面对决的机会!宫主的攻击当量,几倍于她的护法们。而思凌的烟花匕舞到根本看不出影子。金声更是啸至震耳欲聋的程度!这样的可怕声响,却是避过了自己的战友,灵鹰丝毫都没有受影响。 頳宫宫主无法压服思凌、更无法诱服她。宫主也看不清思凌的攻路,几次差点遇险,忽然一个失神,竟然要被思凌刺中心脏!她疾退。 她要把护法挡在自己的前面,求自己一个生路。与此同时,她还挥出一个护法掷向灵鹰,以求思凌回防。 思凌金声利啸,把那护法的胸口炸开。那护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喷出几尺高的鲜血,洒得天上地面一片粘稠的血红色。他二目圆睁,死不瞑目。 剩下的护法吓得面色惨白。灵鹰趁机弹动十指。护法们僵如木偶,忽然都弹跳起来,不是攻击灵鹰或者思凌,而是攻击自己的宫主! 灵鹰的生物术法,可以驭兽。人何尝不是兽? 灵鹰跟在思凌身边,灵力有大幅度的长进。而那些护法被吓住的时候,正好让他施为。宫主大喝一声:“无耻妖法!” 话音未落,她已经点着树木,似飞一般跳跃而去。竟然逃跑了。 灵鹰手指一展,那些傀儡护法就好像振翼的大鹏鸟,向她扑击而去。 宫主挥开护法。这些护法的攻击并不凌厉。因为灵鹰驭人之术还没有很高明。 不过这给思凌争取到了时间,追上宫主,一匕上撩她的心口。 宫主腰间突起一排利光,扫向思凌。思凌身形再扬,闪过她的攻击,下落时好像踩中了什么异物。宫主面露喜色。 岂料思凌千斤一坠,直接把她留的灵弹给炸开了。难道她自寻死路?不?她把灵弹的当量踢回给了宫主!宫主觉得千钧攻击劈面而来。移形换位!烟花灵术原来还可以这样用! 爆炸声中,思凌那烟花匕分两路攻来,竟不知左右哪里是虚哪里是实。 宫主身形一矮,将最后两名护法拖到身前。那两名护法被思凌划断了脖子,一双人头落地。而宫主则遁入地中。 思凌与灵鹰掘地三尺,再也寻不见她。她跑了。 她的灵泥还留在宫中。思凌手触此泥,生出感应:原来这是慈母泥。 此泥本是无欲无求,只滋养万物。竟被那頳宫宫主拿来作降服他人之用,而化他人的本事为自己所用,也算无耻极了。 思凌将慈母泥带在身边,再生花扎根于中,终于也认思凌为主。 那六合仙女原是学了頳宫宫主,也将慈母泥拿来陷人,但经思凌的教化,其中也有再生花的劝导,她终于认同了思凌的道德观。 思凌有此两灵器加身,往仁岭飞驰回援。镇国王的军营本部,忽然来了一骑,身上血迹斑斑,驰报危急! 那时流公子正在与人在营外散步——对,他也不说了解风土人情、刺探敌情什么的,就是散散步。 当然,在他的身边,还是有侍卫保护的。 毕竟流公子太懒了,似乎没有学武功应该是没有学武功的吧?没有侍卫保护怎么可以呢?他可是镇国王的珍宝,是要严加护卫的。 一见那可疑的骑兵飞驰而来,护卫连忙护在流公子身前。流公子劝他们不用麻烦:“你们没有看见那可怜的人是我们的人,而且重伤了吗?” 那马飞驰到流公子近前,马上的人翻滚下来,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 青巾大统领回来了!一下子解围了玄狐、打回了宜宾! 只有伤兵一个,逃出送信。他说完情报,又哭又笑,仿佛是疯了。 他伤重难治。流公子覆手在他的身上,有暖流汩汩流进他的身体。 原来流公子竟然也是会内功的,而且不赖!伤兵受此安抚,又恢复了一点神智,说出最后一个情报:兄弟们没有死,但是都变了。 他眼神困惑,对于怎么变的,显然自己也没有搞清楚。 流公子知道在他身上问不出什么来了。如果要救他的话,太浪费时间。他果然的下令:结果了他吧。 流公子自己动手,也可以杀他。但流公子一向爱惜力气。 于是侍卫手起刀落,帮这兄弟解脱。流公子已经掠回大本营。那是镇国王所在的地方。镇国王需要知道这个情报。立刻、马上! 他这次不需要人家抬他。因为谁扛着他,都没有他自己跑的速度快。除非镇国王亲自扛他咳咳!这点先不用说了! 镇国王惊闻噩耗,立刻点兵遣将、准备防御。 在准备出门前,他体贴的把自己的大氅留给流公子盖着。流公子已经躺下,好像用完了一年的运动份额,打死都不想再起来了。 思凌用再生花说服了大量的官兵,收服两地。并用慈母泥解决了民生。 而同样的,镇国王用最快速度划出坚壁清野地带,不容思凌外扩。 两军再次陷入胶着。思凌也不得不佩服镇国王是个将才。此时此境,如果安小羽也来这里助战,那么仁岭反而势弱。 不过这样一来,京城没了安小羽,思凌可以用蔷薇秘洞又到朝廷腹地去闹腾。 可惜安小羽因为帮督国太子处理一些权力场上的事,仍滞留京场。而思凌则要想一个新的办法,来打破僵局了。 那一天的茹雪城外,有四匹好马,像风卷残云一样扑进茹雪城。在进城的时候,守卫看了他们一眼,是认得的,打个招呼,并不必盘查。就放进去了。 在城中大道,他们仍然没有下马,就在通衢上直奔,行人们反而要让他们。那快马在大道上蹄子践起的尘烟,飘扬半天都落不下来。 这四骑人马到了城中心的一所大宅。这宅子白墙青瓦,很有气派。本来属于青楼主人所有,但现在已经易主了。 四匹马停在红漆大门前头,飞檐长长的伸在他们头上。两头石狮歪着头看他们。 四人下马。没有人出门迎接他们。其中一人、也是最魁梧的巨汉,清了清喉咙,声如雷鸣般喊话道:“东南分楼四大金刚回来了,有人在吗?” 他不但是嗓门大,内力也很充沛。第一遍喊出来,就连城楼的守卫都听见了。但是宅子里没有人答应。他又提升内力,又喊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响。旁边的居民都被吵死了,拿棉花堵了耳朵都觉脑壳疼,可是灿烂的太阳光底下,这座大宅就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声。 门上有块匾额,本来是“茹雪泰安”。因为青楼主人姓安,而且他的父祖名字里有个“泰”字。不过现在这块匾额已经换下来了,换成了“天宝商字”。 那魁梧的大汉,看着这匾额,心里很不是味道。 再望那张嘴突眼的石狮子,他更是心恼。太阳照得透明透亮,而他气得脱口骂出一句:“王八羔子!到底有没有人?” 一边嚷,他一边朝石狮子劈下一掌,但听啪的一响,有尘屑飞扬起来,那石狮子的背上竟背打出个浅痕。魁梧汉子对他自己的掌力非常满意,自以为开碑裂石也不过如此了。他舔了舔嘴唇,再次运起功力,全力以赴发出一声大叫:“有——” 才喊到这里,就听门“吱呀”的一声,打开了。有个小老头儿探出脑袋,高颧骨,尖尖胡子,一身青衣,料子不错。沙哑着嗓子问道:“谁在大哭小叫?” 他那时机也掌握得太好了,正好楔进魁梧汉子的内力间隙。顿时那汉子的话头给硬是逼了回去,下头的话再也没办法喊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觉得咽喉一紧,居然感觉眼前一黑,就跌下了马。 幸亏魁梧汉子背后还有个虬髯客,身手倒也灵活,及时伸手,抄住了魁梧汉子,定睛一看,只见他嘴边有血丝,喘气声也变得急促,显然已经给震伤了五脏。 虬髯客这一惊,不同一般。他连忙下了马,长揖作礼,问道:“不知前辈是哪一位?可是新东家?” 那老头原来是吴师爷,不但托思凌的福,有了功夫,而且还经过易容,包老东家在面前都认不出他来。虬髯客的询问之下,他故弄玄虚,不但不回答,反而眯缝着双眼,做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踉跄着到了门口,审视着那只被打的石狮子,喃喃道:“是哪只野猫跑来了?把我们的看门牲畜给抓了一把,”摇着头叹道:“这什么手艺啊!一个狮子也给我们刻得像烂泥巴一样,经不起猫一抓,看来咱们斯老板说得没错,是该换了。”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右手,把石狮子一抓,就给抓了起来,朝里头抬去,还叫道:“姐儿,咱们换新狮子了!来个重点儿的!” 这一手把那四个汉子全惊呆了,一时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他们原来威风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要知道这石狮看起来至少有四百多斤,而那吴师爷看起来已经老迈,可是提着狮子就像提只鸡一样,轻轻松松提进了门。 要是在其他地方也见到这事儿,这些汉子一定以为那是渣土捏的,就像铁娃娃走江湖卖艺玩的把戏。可是这只石狮,可是魁梧汉子亲手劈过的!得意洋洋,也不过是在石头上打出个印子来。要说把它整个抬动,别说魁梧汉子是猫嗅咸鱼——休想啊休想!就算四个人一起上,也是够呛。可人家老头儿就像拎个菜篮一样轻巧的拎走了,怎不叫人瞠目结舌,无话可说,丧尽了原来的威风,全成了斗败的公鸡。 他们哪里知道!吴师爷固然是傍着思凌这条粗大腿,有了速成,但是内力要提这狮子还是不够的。现在看着是他下的手,实际上内力是思凌给的,就用这么一次,用完就没了,好比加持了一节巨无霸的电池。 他叫着“姐儿换狮子”,但听脆声答应,门里头又转出了盼盼,也是经过了易容,但还是美,比从前更添了些灵巧,黑溜溜的眼珠滴溜转,唇边多点了颗小小的痣,益显得脸儿慧黠。她本就身材高挑,又兼练武练出了好身材,身轻如叶,一手拎起一只新狮,走近四人,道声“借过、小心”,从虬髯客身前擦过,放于原来那头狮子的地段。 汉子们一见,刚才惊出的气被吓得吸不回来,脸全黄了。 盼盼双手一拍,叉着腰娇俏笑道:“你们怎么啦?一个个呆呆看我干嘛?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们呢!我知道泰安在南边有分楼,就是你们四位掌管,原来四位都是‘蛮霸王’的四位高徒,被一起招揽了过来,那么你——” 她的目光滑在虬髯客身上。那眼眸好灵活。虬髯客什么风浪没见过,却让她这一眼看得不自在。盼盼盯准了他,俏媚地笑道:“你就是四金刚里的铁嘴金刚了吧?听说你的铁嘴非常厉害,真好就让我看见了。听说你铁嘴的来历不是因为胡子,而是因为有一件神兵,叫作铁嘴,咬人比鳄鱼还厉害,是不是?” 铁嘴金刚听得很吃惊:怎么这个大姑娘对他的武功神技,都这么熟悉?不过同时他也很开心:被这样好看的大姑娘,当着其他几位金刚的面夸奖,不由得他不乐陶陶的了。 盼盼把嘴一抿,笑道:“你的铁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就像这个一样?”说着,把手一抬,手里有一件怪模样的兵刃,于阳光下亮光闪动。(。) 第三十一章 冲撞姑娘 盼盼这一手可不简单!不仅铁嘴金刚变了面色,其他金刚也尽皆错愕。而铁嘴金刚脸上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这武器,就是他的秘器,平时都收在衣服里,遇到劲敌才拿出来的!一咬一个准,比其他武器都好用,因此在江湖上才得了个铁嘴金刚的外号。在蛮霸主的四个金刚徒弟中,他算是首屈一指。 可是现在,人家把他贴身的兵器都拿了,他却不知道。这一丢脸,丢大发了!他吓得胆颤肝寒,脸都绿了,明明知道对方比自己高明太多,可是哪里甘心受辱,唰的把兄弟的刀给借了,举着吼道:“你是什么时候把我兵器偷走的?” 盼盼脸一沉,道:“哟?人嘴两片皮,怎么只你的这么脏呢?冲我一个女孩家大呼小叫有意思么?你有你的兵器,我就不能有我的兵器?许你们怒马鲜衣,就不许我有个吃饭家伙?你说是你的,我偏说是我的呢?” 魁梧汉子猛然醒悟:“你是刚才从铁嘴面前走过,趁机偷拿的!” 盼盼笑了笑,欢喜道:“人说拙金刚样子粗壮,心思其实细巧。果然你说得对。” 其实拙金刚说得也不对。这铁嘴之所以会出现在盼盼的手里,是思凌用金声诀先揣摩了铁嘴的样子,然后用烟花诀仿了一个出来,让盼盼拿着的。 真正的铁嘴刃,根本还在铁嘴金刚的身上。只不过烟花诀让他以为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而已。这虚虚实实,叫四金刚如何能明白? 铁嘴金刚举着刀,进退维谷。拙金刚勉强赔笑道:“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姑娘。姑娘不知是新老板” 盼盼道:“我是新老板的丫头,单名一个燕字。刚才进去的是新老板的苍头,你们叫他老乌就好啦!”四金刚一听,不过一个苍头、一个丫头,就有这个本事,不由他们不低声下气:“燕姐儿!咱们冲撞了!不知者不怪。那铁嘴却是我们大师哥吃饭家什,外头再找不到同样的,请还给咱们可以吗?咱们这里谢罪啦!” 盼盼笑道:“我年纪比你们小,咱们又不熟。一声姐字可不敢当。什么铁嘴,对你们来说珍贵,对我家主人来说,可没什么要紧。哪怕我一个小丫头,也不看它在眼里呢!本来就给你们也没关系,可惜——” 铁嘴金刚急问:“可惜什么?”他本来的功夫在师兄弟里并不算很突出,全靠这件兵刃才能大杀四方,怎肯失去! 盼盼笑眯眯地说:“这铁嘴,如果说不是我的,也不是您的吧。” 铁嘴金刚变颜变色的,若非对方强悍,他只怕就动手抢回来了!现在却只能跺脚喊道:“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盼盼冷笑道:“您不知道?您的这铁嘴刃,原来叫鳄鱼剪,在森林里被人锻造出来,却给你抢去了。您既能抢人的,却叫我们说还就还?此事还待我们主上定夺。若果然该赐还于你,主上自有分寸了,你看如何?” 铁嘴金刚气粗了他的脖子,可是事情偏偏给盼盼说中。那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怎盼盼会晓得?他实在不懂。 却原来是思凌用金声诀打在铁嘴刃上,看到了残影,故此让盼盼铁口直断。 当盼盼说出铁嘴金刚抢兵刃之事,铁嘴刃上发出一声怆吟,显然当时的场面很激烈。只是金刚等人的耳朵听不见罢了。 铁嘴金刚屡屡被盼盼挟制,憋了一包气,又是怕、又是怒,气道:“你想怎样?”手里的刀又一举,心想:你力气大、你会小偷小摸,但你会刀法吗? “哦哟!”盼盼俏皮一笑,往后一躲,把手一抬,那新的石狮向他们飞了出去,其势光光,四人躲避也来不及,硬了头皮,一起硬顶,天王托塔,打好桩子,把那狮子扛住了。 思凌也试出来了:这四个人,基本功还是扎实的。 要知道这四个人在江湖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可是思凌借了盼盼内力,于是那石狮子掼出来能有几百斤的冲力呢!可是这四人硬扛住了,本事就算不错。 不过,也尽限于此了!一瞬间盼盼飞起来,身形优美又迅速,寒剪轻递,并没有伤他们,只不过叫他们肋边一麻。 他们手一软,石狮子跌下来,但听“砰”一响,尘土飞起。 四个金刚都绿了脸,知道被人暗算了。他们试着提气,果然气脉被阻住。他们面面相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 魁梧大汉当机立断,低声赔罪道:“盼姐儿,我们错了。从此我们跟着新老板,跟着斯老板,再不起异心啦!姑娘下了什么手?还盼给我们解了。不然,我们” 盼盼把嘴一嘟,嗔道:“本来就是自己人。什么新老板旧老板?从此只有主上一人。至于你们的血脉,只不过是我跟你们开个玩笑。一个对时,你们自然又能提起力气了,什么事都没有。枉你们多见风浪,还看不出我下手轻重吗?” 四金刚极为尴尬,不过从此以后,听思凌驱遣,自是无尤了。 思凌正式入驻天宝商字,全面操纵该商号,打听消息。 那頳宫宫主逃出去之后,很有可能投靠了她的师叔。那师叔练就了天鼻通,不但能闻凶嗅吉,而且可以闻见财富的味道。 他靠这个本事,探宝寻宝,积累了一笔财富,就退隐了。 頳宫宫主逃跑之后,人间不见她踪影,很大可能是投靠了这个师叔。 至于安小羽,目前在京中,忙着替太子处理一件要紧的事: 太子督国自从当了太子之后,就立了不少美人儿在后宫;等成了督国之后,越发的注重造人大计。他应该是吸取了王晨的教训,希望自己能留下后代。 但这事儿吧,越是忙,还越是难以成功。 好不容易有个侧妃怀了孕,太子大喜,把她跟珍珠宝贝一样供起来。 忽然之间,侧妃就生了个病,大概就是小感冒之类的可惜影响了胎儿,生出来虽是个男娃,却是个畸形的白痴—— 为何才是个婴孩,就知道是白痴呢?因为身体扭曲得也太不成人形了而且哭都不会!比死人也就多一口气。 太子大怒,说侧妃失德,处死了侧妃。又怀疑太子正妃出于嫉妒使了手脚,将正妃打入冷宫。又怀疑太医有问题,株连了甚多。 吴恺固然替太子出了大力,但真正查出婴孩畸形真相的,是安小羽。 安小羽发现有一个命妇在侧妃怀孕时来拜见过,之后一段时间,侧妃就感了冒——不不,应该是反向推! 安小羽知道侧妃感冒前后,关于冷暖变化、侧妃的起居,吴恺等人必定查了。他独辟蹊径,查侧妃在感冒前都接触过什么人。 包括宫人、包括来套近乎的命妇们!在见完侧妃之后,有没有生啥病? 宫人们都健康,但凡有点儿病的,都不得接近孕中的侧妃了。 命妇们都是来讨好侧妃的,带来了大量的礼物——其实就是借着夫人探望夫人的借口,官员给太子送钱。 太子拿了这些金银珠宝非常高兴,毕竟他尽管督国,这国的财富不直接是他自个儿的。人家送过来的可直接是他的了! 他没有阻止命妇们拜访侧妃、反而欢迎她们来。至于这些官员命妇们,来了就是为了巴结太子,怎可能带着病来、给太子添堵? 要问她们回去之后有没有发病,那是一个人都没有的!哦,只有一位命妇,回去之后据说生理痛,卧床数日。再之后,侧妃才发病了。 那命妇真是生理痛吗?哼哼!查了才知道! 只是那命妇背后的男人,乃是御史中丞贺京,平常给太子进个谏、上点眼药什么的,太子已经有点不爽了。这次如果真是因为命妇带菌入见,感染了侧妃、伤了胎儿,太子是要重办他们的!若是因此光杀个命妇,太子觉得太便宜了贺京。若是因此把他们满门抄斩,人家要说太子杀言官。 太子两难。吴恺打算替太子出这口气。安小羽帮太子查明了真相,就抽身事外了。他太知道权力场上的事不能不沾、也不能卷入太深。 他替太子立了一功,展现了能力,并不在镇国王之下,然后就去后方查奸细了。像思凌亲自深入中原,也是奸细之一,在安小羽要查的范畴中。 安小羽抓了一些人,有冤枉的、也有真是青巾的。如今江湖也乱,有人恨朝廷、有人恨强盗,各执一辞、争执不休。 思凌找到一个同情青巾军的、而且可能知晓天鼻通下落的。她找个机会,要亲自笼络这个人——绿林好汉,外号紫金猿。 思凌刚接上头,就被安小羽的手下盯上了。他们在酒楼上包了个间,紫金猿上来相会,下头的暗探们就悄悄入座,几乎把下头包了圆。 思凌夷然不惧,道一声:“来得好快!”就对伙计道:“你们楼下忙。酒菜请放下。您请便吧!” 那紫金猿拿起一杯酒,对思凌爽快道:“斯老板有话请说。在下一定言无不尽。咱们江湖人,不用客套!我先干为敬!” 他举起杯子,正要喝,不料思凌一甩衣袖,打落他的酒杯,酒水洒了一地。 那紫金猿一愣,胀红了脸,霍的立起身子,叱声道:“斯老板这是啥意思?我原敬你的酒,你怎的这样无理!” 思凌摆手解释道:“袁兄!见谅则个!请侧耳听,楼下是不是多了很多人,我只怕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多了点心。恐怕这酒菜里下了药,不如先试试?” 紫金猿一怔,盼盼已经拔下银簪,去试了试桌上酒菜,银簪果然透出黑灰色。那酒菜中有剧毒!思凌又在壁上信手取了一只虫子,令饮刚才泼翻的酒水。果然那虫子很快倒地不起,再也爬不动了! 紫金猿既惊且歉,抱拳致意道:“都怪小可大意!若没有斯老板细心,险些就阴沟里翻船。只是我刚到这儿,是谁人盯上我?细想想,我也没跟谁新结下深仇大怨,一时倒不懂了。是我没戒心,待捉了那暗算者,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他这是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就没想过可能跟思凌有关。思凌柳眉轻扬,笑道:“是冲着我们谁来的。这还不一定呢。算帐固然要算,然而他们还没敢冲进门来,我们也不急。先不妨说说正事。” 紫金猿道:“正是这事斯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不知我这种江湖粗汉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你生意人,也吸引不到这种厉害脚色。想必他们是我仇敌,以为我们是同伙,才把老板连累了。在下惭愧,日后必有交代。” 思凌坦荡道:“不急。说不定是我连累你也未可知。” 紫金猿看她淡定,更加佩服,道:“斯老板真是个人物!不知有什么事?” 思凌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失了一个人,不知袁兄能不能帮我。” 紫金猿问:“不知是谁?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哪怕只是知道方向,也会查出,抽丝剥茧,未必不能知音讯。不知此人是谁?在何处失踪的?” 思凌道:“那个人,是在一座宫中失踪的。” 紫金猿一惊。思凌凝视着他,继续道:“頳宫。” 从紫金猿的情绪反应里,思凌知道他一定是知情人。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頳宫的存在。而紫金猿却会有情绪反应!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话。思凌则继续道:“此人突然失踪,我也曾动用过各种关系,找了千里之遥,却什么消息也没有。她就好像空气一样消失。听说袁兄知道线索?” 紫金猿长叹道:“斯老板,为什么要找頳宫主人呢?” 思凌一笑:“倘若我说与她有旧,不知袁兄是更愿意勉力相助、把她的下落告诉我呢?还是相反?” 紫金猿道:“我若说其实我也不知她的下落,恐怕斯老板也未必相信我的话。我不过白费了唇舌。恐怕今后朋友也做不成了。” 思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袁兄说与不说,我们这朋友是当定了。” 紫金猿肃然道:“斯老板有此心胸,令人敬佩。看来老板并非做生意而已。楼下的人,莫非真是冲着老板来的?” 思凌道:“那些宵小,捕风捉影,可厌得紧。他们可能马上就有动作了,我还是把他们处理了罢!只是我此来,并没有打出天宝旗号,只怕影响生意,回头还请袁兄替我守秘。” 紫金猿挺身应道:“这个自然!这些人在人酒菜中暗中下药,令人不齿。不管是为谁而来,料理他们也是我应做的!” 思凌点头道:“袁兄可谓豪气干云。实不相瞒,我与青巾军有些来往” 紫金猿一惊。思凌道:“人说青巾军下什么归顺令,但依我与青巾军合作看来,却是大大的不可信。并且就交战区来说,朝廷扰民,青巾军倒是抚民的。那里物资缺乏,很多百姓生活困苦,故我放些物资过去,也是救人的善举。奈何朝廷不允许。我想救人既是救人,管什么南北东西?故还是卖米卖面。今日老实对袁兄说了,若袁兄想向朝廷告发,只管出头,我不敢拦,只可惜无数掌柜伙计,都要被抄家问斩了。” 盼盼睨着紫金猿。紫金猿激动道:“斯老板说哪里的话来!我有亲戚在仁岭一带,有传回信,故我知道一些实情,与老板说的相符,却与朝廷的说法相左。再说这归顺令,我想若青巾真要举旗聚义,明面相召,自有大批英雄愿意前往,何以非要迫人?且是离仁岭千万里之遥的,就算按他们的命令行事,对仁岭也少有帮助,真是失人心、而不利己的不智之举,何以能做出来的?故我疑朝廷反间,已是久了。” 思凌喜悦道:“袁兄真是个明白人!好,楼下那些小辈,我也不怎么看在眼里,不如袁兄陪我玩一把?逗逗这些人?” 紫金猿玩心亦起,就从了思凌,同了盼盼,三人趴在桌面上假装昏睡。 过了一会儿,包间的门被悄悄打开了。有三个为首的精兵,蹑手蹑脚地进来。 精兵队长见这三人都已经昏睡,松口气,洋洋得意道:“咄!我当奸似鬼?原来也吃洗脚水!老夫都做了十几年的公干了,还以为这次的任务多严重呢!上头忙忙的,调我们又是装神又是弄鬼,原来末了不过是这三只小虾米!” 原来这次思凌来见紫金猿时,朝廷发现了天宝另外一条运货的线索。那条线索若是落实,那么天宝与青巾的联系就真的被发现了。于是思凌铤而走险,故意自己蒙了面、并露出一点马脚。朝廷还不知她是天宝的斯老板,就围堵过来。思凌却向紫金猿吐露真情,看他可不可用。 如果紫金猿不可用,那思凌就用灵诀把他毁去了。幸而他果然可用。而思凌将朝廷的注意力从天宝身上引开。可谓一举几得。 官兵们也只知楼上的神秘人物可能跟青巾有联系,并不知是青巾大头领本尊在此!否则,何至于只来了这么几个人? 精兵队长得意立fg之后,精兵千户则低哼一声,操着沉重的本地口音道:“你的洗脚水?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功劳至少算我一半!” 队长愤然道:“功劳算我一半,那赏钱归我一半么?” 第三名精兵军师已经发急。千户还觉得一人一半也不错。军师已道:“你就拿了一半,那我拿多少?” 千户觉得有道理啊!队长道:“我只拿走我的一半,其他的你们怎么分,我不管。”千户发急道:“那还有其他兄弟要分。我们能分到多少?不带这样的!” 队长脸一沉,放话道:“我不跟你们小辈计较,你们蹬鼻子上脸了是吧?视钱如命,什么东西!缺德冒泡!” 军师也怒道:“你倚老卖老是吧?你才视钱如命!我们谁不是各有家有口要养活?不像你可以吃黑帐?” 队长翻脸:“我吃黑帐?你哪只眼睛看见了?你才是栽赃陷害,做假案,谋人家的家产。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千户看看不行,打圆场道:“咱们都是兄弟,又何必伤了和气。要我说,先别吵,免得吵架声传出去,给下面兄弟听到,也属不雅嘛!不如我们讨论一下,先全抗回去,再有劳军师看看请功文案怎么写?” 队长睨着眼道:“不敢!怕你们讹我!逼人家妻离子散,你们都是做过的。” 军师怒道:“好像你没有偷人老婆、搞死人家老公过一样!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三人各带怒容,但也确实怕下头士兵们听到不好,再说迷昏的点子也必须先带回去。于是他们回过头来看思凌等人。 不看则已,一见盼盼露在外头的颈子,军师色心大动:“这粉颈又嫩又香,想是个标致的大美人。这个须得让我。” 队长倒是有龙阳之好,看着思凌的脖颈,尽管是易容往丑里扮过的,仍然是上品,不由色心大动。 千户劝阻他们:“拖回衙门,要杀要啃随你们的便!现在先绑起来要紧。” 就这三个,竟然是朝廷的人!不但做出卑下的手段对付人,而且坐地分赃,满口尽是说些不堪入耳的话,丑不可言。紫金猿暗暗气得发抖:朝廷腐烂如此,气数已尽! 军师还想摸盼盼的颈子。三人都起杀机,再不废话,掠身奋起,兵刃出鞘,朝着这三个人砍过去——虽然三人都起身,见血的只有一件武器。 那是盼盼的寒燕剪。最终只有她一个杀了人而已。思凌是不屑出手。紫金猿的速度则没有盼盼快。他刚刚怒目圆睁、奋起杀气,盼盼已经剪如凤舞,交叉冲去,把三人的咽喉全都剪开了。 之后紫金猿才砍上去,其实对方已经是个死人了。紫金猿感叹:好快手啊!跟这姑娘在一起,要抓紧啊!不然杀人都拣不到热乎的啊! 盼盼一招得手,继续奋起神威。鸳鸯腿连环弹,把这几个人踢到胸口凹陷、打破窗子飞到楼下去。下面人大惊。 紫金猿岂甘落后,奋起勇武,紫金刀急挥,光芒闪闪,罡风嗡鸣。 楼下官兵还以为官长上去手到擒来、把功劳都夺去了。他们没办法跟官长抢功劳,只能多吃喝一点,可是乍听一声巨鸣,官长的尸体倒下来。他们也是猝不及防间,成了人头滚滚,光张着嘴,已经咕不出声音来了。 酒楼里安静了刹那,才响起惨叫。这三人杀得兴起,上来纵横,且喊道:“尔等头领已经伏诛。敢挡者死!还不弃械投降?” 官兵们果然个个滚地,竟不知有多少个太岁从天而降屠杀他们。外头马蹄雷动,援兵已经赶到。然而思凌等人早已杀出酒楼,冲天而去了。 至此,紫金猿也归顺了青巾,并且说出了天鼻通的可能线索。然而已经有段时间了,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有没有用。 他首先从怀里拿出一只香囊。他拿香囊的姿势很郑重,就好像是一件无价的艺术品。不过那香囊的做工盼盼视线落上去,暗“呃”了一声。 紫金猿咧嘴笑道:“绣得好吧?这是我闺女给我绣的呢!” 他出门前,他闺女拿了个香囊给他。他也是“呃”了一声。他闺女道:“丑?丑你也得用着!这可是我做的第一件针线活呢。不带嫌弃的!” 于是紫金猿就如珍似宝的带在身边了。他也知道这玩艺没有店里卖的好但那些都是专业绣女绣的嘛!就家常绣品来说,他觉得,他闺女绣的已经是最好的了、少有能匹敌的了! 盼盼见紫金猿这女儿奴,伤感自己的父亲拿她当棵草,怔了下神,又想着跟了大头领就有盼头了,又振奋起来。 紫金猿将香囊打开,露出里面一根簪,牡丹吐艳、做工细腻,生是好东西,可惜有一片牡丹瓣脱落了。紫金猿道:“若非这花瓣脱落了,现在我想拿给你们看,一时都拿不出来呢!” 他从头说起:原来前几年,他曾被人打到重伤、有家回不得、身上又没钱,只能在破庙中躲敌人跟养病。忽然有一天,他看到林子里蹿出几只肥大的猴子,合力抬着一把金色的宝剑,从庙前走过去。 紫金猿当时惊愕万分,不信人间有此奇事,总当自己老眼昏花。他揉了揉眼睛,往外定睛再看。那些猴子也发现了他的存在,把宝剑一丢,就逃跑了。 紫金猿把宝剑拣起来看,当是某人的殉葬之物罢!金子是纯金的,但是没有开锋,完全不能对敌,就只是值钱而已。 他是老江湖了,知道有此奇事,必有风险,忙把金剑丢下,可惜已经晚了。 有个红脸膛的人从林中踱出。紫金猿一听他的动静,就知不是自己能够招架。他愣在那里。红脸膛的人似缓实快,已经到了他的面前,走到金剑前面,问:“你可知道这是金子的?” 听他的口气,把紫金猿当成了个村夫、甚至是个蠢才。 紫金猿猛然明白了:自己衣裳破烂,也没有展露功夫试图逃跑什么的,红脸膛就把他当成普通乞丐了!正常乞丐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所以红脸膛当他是脑子有问题的流浪汉! 红脸膛一定见到了他把金剑丢下的举动,所以问他知不知道这是金子的。紫金猿灵机一动,道:“哦,金子!” 红脸膛道:“金子很值钱,你怎么不要?” 紫金猿想着:“我若要它,只怕命已没了。”一边继续装傻充怔道:“不能吃。” 红脸膛听了大笑,点点地上的金剑:“拿起来。” 紫金猿只能听命去拣。那红脸膛看看他的手,忽然“噫”一声,道:“伸出来。”紫金猿不敢伸,红脸膛就自己把他手抬起来看了看、嗅了嗅,走进破庙中,看见供的关公像,“哦”了一声道:“你擦的?” 原来紫金猿看里面供的是武圣像,就出手擦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正因为他病了这许久,他身上的江湖气都褪去了,手上倒是沾了铜锈味,所以红脸膛才被他瞒过,倒是赞赏有加:“你一个三餐无着的要饭的,不去要饭,竟然擦武圣像,可是宿慧么?” 于是给了他一点钱,又劝他道:“这里你不要住了,我一个侄女要过来了。若见到你,需将你做花泥的。” 紫金猿当时还听不懂。但红脸膛话音刚落,就抬起头,朝风中嗅了嗅道:“呀,她来了!”望向紫金猿,充满同情,喃喃道:“你又不会武功,怎能逃得脱?被她收去,学艺是用不着你的,无非做泥料般了。” 紫金猿虽然还是听不懂,但是福至心灵,双膝跪倒,朝着红脸膛啪啪啪磕了好几个响头。红脸膛道:“好,好,起来罢!也是我俩有缘。我看你有病,且替你治了,再叫你给我卖点力气好了。总比猴子好使。” 原来他就是頳宫的宫主的师叔,名为许蒙,正是天鼻灵通修炼者,今日在此林中挖宝,自己累不过来,训几只猴子作苦力,却正遇上紫金猿。 他将几棵收藏的灵草给紫金猿吃,紫金猿便疗伤增气。那頳宫也到了,原来整座宫殿都收在慈母泥中,故可大可小,变幻莫测。 頳宫宫主将宫中收伏的功夫分一些给许蒙用,许蒙就不必练武也能成为高手了。许蒙再把觅到的宝贝分一些给頳宫主。双方互惠互利。 頳宫主埋怨许蒙:“师叔!你要挖要抬,训什么猴子、收什么傻子?我这里的人可以给你用啊!”还真是,她有的就是人。 许蒙笑道:“事出突然,想着你忙,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了。” 頳宫主与许蒙盘恒了半日,紫金猿饱餐了她的秀色。回头她走了,许蒙却略有感叹,似乎对頳宫主略有微词。紫金猿也不敢问。从此后,紫金猿再替许蒙当了半个月的差,经手扛抬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始终不敢起贪心。许蒙对他很满意,分手时说:“你狡而不猾、肯吃苦、运气也不错,今后当有成就。” 紫金猿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天鼻通许蒙大笑道:“我是谁?纵然那天没在意,相处日久,哪有被你瞒过的道理?” 紫金猿方知身怀功夫一事已败露,连忙跪地磕头乞命。许蒙道:“你虽有武功,在我眼里,也就等于白身。虽有点小聪明,在我眼里,同白痴何异?好在你没有卖弄聪明,也算宅心仁厚,望今后勿失本心,必有后福。你替我当了十几日苦力,我不白用你的,这些你拿去。” 就将了一些金银给紫金猿,又随手取了一支簪子给他道:“这事物我嫌无聊,世上的妇女倒是喜欢的。你拿去,若有中意的,可做聘妇之礼。” 紫金猿感戴非常,又有话不敢说。许蒙奇道:“你可还有话想问我吗?” 紫金猿也是太好奇了,当真问道:“您老人家富可敌国,就没有聘妇吗?没有夫人需要您送簪子的吗?” 许蒙倒没有生气,只冷笑道:“我聘谁?有哪个妇人是值得我娶的?” 紫金猿道:“前几日来的宫主”许蒙脸一沉:“那是我的师侄女!” 紫金猿俯地道:“小的大胆了!就觉得在您老人家的眼里,这些名份算得了什么”根本上世人少有知道天鼻通、什么頳宫。他们真的男情女悦,关起门来过日子,谁理他们呢? 许蒙却道:“她啊——唉,她心性不太好,只怕日后”说到这里,挥了挥手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走吧。” 紫金猿就走了。那根簪子,后来成了他宝贝女儿的宝贵收藏,不过年深日久,不久前脱了一瓣。他女儿托他找能工巧匠修补回去,他才会在香囊里收于身边。 当下他把这事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思凌,又道:“照我看,天鼻通他老人家是个好人,恐怕对頳宫主也有些看不惯。” 思凌将他遇天鼻通的地点问了,记在心里。纵然刻舟求剑恐徒劳无功,总要去看看。或许有什么线索呢? 她还没动手,却接噩耗:安小羽把天宝跟青巾军秘密接头的一处窝点给端了! 就是先前朝廷掌握的线索。思凌不惜抛出自己来转移朝廷注意力的。但是酒楼一战之后,安小羽将断送的线索重拾,竟顺藤摸瓜过去。 思凌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群策群力,壮士断腕,做出一些牺牲,保住了大局。安小羽无法再深入追查。 而思凌也不得不感叹:照心思之深、手段之毒,这世上也只有安小羽才是她的敌手了!幸亏朝廷事多,又把他调了回去。 百官见他,不管是羡是妒是忌是惧,总归先祝贺他又立大功。连太子督国都勉嘉他跟镇国王一样、是朝廷的左膀右臂。 安小羽则知道这些都是虚的!太子叫他回来,是又有疑难事情要他处置才真!果不其然,朝廷死人了: 那御史中丞贺京,死在府中。原来的办案负责人、刑部的尚书毕湫,心情沉重的对安小羽交底说:贺京是猝死的,就在他自己的书房内。 天空阴沉沉的,雪要下不下,就像毕湫肃然的脸。 贺京全身没有伤痕,就这么死了!无巧不巧,大内也有高手失踪。不知两事有没有联系?太子大怒,下令彻察呢! 安小羽也很愕然:不不,贺京之死并不意外。得罪了太子,他知道贺京必有一死。可是为什么会没伤痕呢? 太子完全可以让他普通的死去,然后嫁祸给什么强盗啊!这么离奇,难怪太子要大张旗鼓的彻察,也难怪毕湫会长吁短叹,拈断数茎须了。 听完毕湫的话之后,安小羽问:“果然离奇。” 毕湫紧张道:“的确离奇!安将军有何见解?” 安小羽不答反问:“如此离奇,毕尚书有没有跟一人讨论过呢?” 毕湫道:“何人?”安小羽道:“吴太尉。” 毕湫忙道:“怎么安将军也觉得吴太尉会知道一点什么呢?”安小羽瞄了他一眼,慢慢道:“吴太尉高瞻远瞩,每有奇思,或许另有所见。” “是是。”毕湫自悔失言,“的确如将军所说。不过,在下也去拜访了吴太尉,可恕在下愚鲁,一无所得呀!” “哦?”安小羽益发奇了。他原料想,御史中丞贺京之死,必然是太子主使、太尉吴恺执行。这君臣两人都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吧?总该有个息事宁人的剧本吧?这样查案的就可以按剧本走了。但吴恺怎么不露剧本呢?看来这事的水很深! 他再问毕湫:“贺御史的尸体呢?上头可有留什么线索?” 哪怕是蛛丝马迹也好!可是一切都没有。至于大内高手的失踪,太子督国只是微露口风而已,毕湫甚至根本没有权限去查。 安小羽沉思片刻,吴恺主动上门了:“安将军!一向可好!” 安小羽跟着寒暄:“吴太尉!托福托福!” 他这次回来,都因贺京之死。“托福”二字,暗指贺京之死跟吴恺有关,所以安小羽托吴恺的“福”,就回来了。 吴恺苦笑:不用寒暄一开头,就夹枪带棒的吧? 他开门见山道:“我早该与安将军一叙。”安小羽则继续走讽刺路线:“是末将早该与吴太尉一叙。”——不错,吴恺以为安小羽会主动来找他,等了一会儿,没人影,只能反过来找安小羽。 安小羽冷嘲热讽,把他脸上搞得一阵红一阵白的,无奈现在是用得着安小羽的时候,他只好干笑两声,自嘲道:“安将军忙,本该我来才是。” 安小羽却认真道:“我不是忙,是懒。” “哦?”吴恺摸不准安小羽的路数了,只好以静制动,等着安小羽走下去。(。) 第三十二章 人中龙凤 安小羽不负他望,道:“我有时候觉得,还是像流公子那样,懒一点好。” 吴恺还是听不懂,继续干笑:“流公子啊” 他毫无意义的打个哈哈。安小羽又道:“太尉说得对,我跟流公子怎能相提并论?流公子福气好,身边有个镇国王,他们一文一武,配合得好,才能立功。” 吴恺有点品出味儿来了:“安将军的意思是”安小羽点头道:“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有搭档好啊!” 吴恺明白了!安小羽是想找个政治盟友。说起来,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想安小羽,虽是建功累累,但太子因为某种原因,对他总是怀着戒心、控制使用。安小羽也很无奈,但总是踢不破那层玻璃天花板。 吴恺都看在眼里。跟安小羽比起来,吴恺跟太子更亲近。 但是吴恺只有小聪明,业务水平是比不上安小羽的。不然这一次,也不用把安小羽召回来。安小羽如果能跟吴恺捆绑销售,业务水平也上去了、太子的信任也有了,岂不是黄金组合? 那朝中不就是他们的天下了吗?太子离得了他们了吗?吴恺细细品味,这事儿有门!不过大家都是人精,点到即止,且不说通。 吴恺笑道:“安将军人中龙凤!这次的案子,不知道怎么看?” 安小羽道:“线索太少、时间紧张啊!”意思就是有屁快放,你有什么资料还不给我?等着黄花菜都凉了吗? 吴恺神秘道:“其实呢,卑职这里倒是有点线索。不过,事关重大,”手往上指一指,“意思是不便外泄。安将军一个人看,不知可以吗?” 只有他一个人看,如果外泄了,责任都在他的身上。 吴恺不算是人?因为太子信任他!如果外泄了,太子也不会怀疑是吴恺的错,全是安小羽的嫌疑!如此又要用他、又防着他,安小羽也只能认命:“好,我去看看。烦请太尉带路了。” 吴恺把安小羽一路带入大内禁宫。安小羽一度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陷阱?白虎堂呢!把他诈进去,然后扣个谋反的帽子做掉他呢! 太子要做掉安小羽,完全做得到。分分钟的事情。 可是安小羽现在还有用。做掉安小羽,对太子不利。 安小羽正因为有这种自信,所以敢跟着吴恺踏进禁宫。就是为了这份自信,他才替皇家水里来火里去的操劳,努力表现自己有用。 禁宫停着口棺材、棺材里躺着个人。正是那失踪的大内高手。 安小羽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他的死因:自杀。 “是自杀吗?”反而是吴恺有点不自信,又问了安小羽一声。 安小羽重新仔细检查了尸身,就像一个老练的仵作。最后他点头:“是自杀的样子。”——除非你们在尸体上做了假! 安小羽本来要加这个后缀的,不过想想,吴恺到这个地步,应该也没理由做假诳他,就省去了。 吴恺叹道:“果然如此”非常的不置信样子。 安小羽明知故问:“这个人,他不该自杀?” 吴恺背着手,沉思的踱了两步——其实他现在也不用沉思了。该沉思的,早沉思完了。他之所以还要做出这种姿态,完全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 他道:“这么说吧!安将军,你手下有一个士兵,去出任务。任务没有完成,他惭愧自尽了,尸体送到你面前。” 安小羽哦了一声。吴恺又道:“可是后来你发现,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完成得很奇怪。这种情况下,你想这士兵是怎么完成任务的呢?完成之后又为什么要死呢?” 安小羽明白了:他们派这个高手去刺杀御史贺京。后来这个高手没有复命,倒是自杀了。他们以为任务失败,高手自杀谢罪。可是后来又发现,贺京还是死了,只不过死得一点伤口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难怪太子与吴恺都一筹莫展,只能把安小羽叫回来。 安小羽首先问:“这个士兵,他还有其他什么任务在身?” 吴恺斩钉截铁:“没有了!只有这一项任务!” 安小羽又问:“他是怎么样的人呢?”要知道,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人生。人是如此复杂的动物。撇开人性、去谈可能性,是事倍功半的。 吴恺自己就是琢磨人性的高手,不然不能把太子哄得服服帖帖的。他叹息着看了一眼安小羽:“这个士兵么区区最近也略有了解,不过,还是安将军自己看看吧?我先不说我的判断,以免将军先入为主。” 安小羽了解了这个自尽高手的人设,跟吴恺的判断一样:他很忠心。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会叛变、或者受情啊赌啊毒啊一类的困扰。他生活很有规律、很健康。他在世上的生活,简直就是为了给公务员们树立一个楷模的。 当太子自己都荒淫凶残时为什么底下的人要这么健康楷模啊!安小羽觉得这统共没有道理。 奈何他已经是破案的最后希望了。大家都指着他呢!他硬着头皮也要审下去: 他还是去看命案现场。御史府里,素幌高悬,一片哭丧之声,叫人听了心酸。 安小羽先在贺京的灵前上了香,默默致哀片刻。谁也不知他对着灵主牌,心里都想了些什么。然后他到了贺京死亡地点:书房。 那里基本保持了原状。不过贺京应该是死在书桌前的,现在则被挪到榻上,采取了平躺之姿。在书桌边倒下来时他的服装应该是有被弄凌乱了,现在则是衣服整齐——安小羽也理解,如果说始终让这具尸体撅在书桌前,那大家感情上都受不了。 现在这尸体摆在榻上,其实跟摆在棺材里也没什么区别。安小羽其实都不介意它躺在棺材里。不过死者的家属倒是不愿意把它盛进棺材,因为死因未明,不想让他入土为安。 安小羽俯身仔细的看尸体。贺京脸色沉重。不过一个人死了这么久了,又是尸斑又是尸僵的,血液凝结、肌肉僵硬,要不沉重也难。 书桌上还有一杯茶,敞着盖。室内的炉火点着,提供着温暖。不过据说,贺京死的时候,炉火熄了。家人就是要进来重燃炉火,才发现他过世了。 安小羽环顾左右,问:“书房里其他东西,有动过么?” 仵作忙道没有。因御史死得太过蹊跷,大家都不敢擅动任何东西,怕回头有事说不清。只不过请遗体安卧而已——因为大家都怕鬼神,只恐对遗体不敬,会遭报应的。 他们倒是检查过了遗体,在履行了基本程序之后——大概就对遗体拜一拜,说一声天命在上,小的们履行职务,来找你的死因,有怪勿怪这一类的话。借龙威压住鬼势,然后就验尸了。 他们在贺京身上查找致命之因,什么伤痕啊、针孔啊、还有毒物啊什么的,全都验不出来——所以贺京现在的遗体必须平躺、并且衣着整齐。因为这种检验的过程,连喉部、胃部、心脏、肺腑都要看过,难免要把某些部位切开来,如果不平躺,那么有的部位就要掉下来了。还有,衣服可以遮住一切剪切过的部位,让人看起来舒服一点。 仵作的操作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安小羽更要大皱其眉了。他把总管请来,问道:“命案晚上,你家御史怎么会一个人睡在书房呢?” 总管被问了多次,现在熟极而流、仍然难掩悲切的回答道:“将军!那晚,老爷去书房读书。老爷叫我们不必侍候。等他想歇息时,我们再侍候好了。可是书房的火熄了,我等才发现他没了气。” 安小羽又问:“书房里有什么声响发生?你们纵然不伺候,也应在旁边候着。若有异响,应听到才是。” 总管道:“将军英明!我们老爷念书时,总是读出声来的。那晚老爷也念书了,声音很轻,我们也听不清,就觉得跟平常念书好像有点不一样,好像在跟人说话什么的。” 他说着就打了个冷战。因为这太像鬼片了。书房里的炉火也摇曳了一下。 安小羽不语,暗中有了计较。御史府里的下人奉上茶,他啜了一口,又在屋子里巡了一圈,将那晚的茶水、杯具、炉炭重新验过一遍,当然是没有毒的。 他到屋子外也巡了一圈,将屋顶都看过,回头重新看看尸体,抬起手来擦了擦脸,疲倦的坐下来,休息了一刻钟。走了。 他已经有结果了。但这结果在呈报太子之前,要先跟吴恺过一遍。 “怎么样?将军有答案了?”吴恺焦急的问。 安小羽道:“太尉曾问过我,任务既然完成了,为什么士兵还要自尽呢?” “对的对的!”吴恺点头。安小羽道:“答案也很简单:因为士兵以为任务没有完成。他没办法交差。” “可是”吴恺不蠢,想了想,顿悟,“贺御史是在他走了以后才死的!” 安小羽道:“不错。”吴恺又道:“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贺御史其实有功夫?” 有功夫,才能抵挡大内高手的暗杀。然后大内高手无功而返? 吴恺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不过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好猜测了。安小羽仍然摇了摇头:“如果有过搏斗,外面应该有声音、屋内应该有痕迹。最重要的是,士兵身上也应该会有斗伤的痕迹。” 脑洞开得再大,也要以事实为依据。否则开得再清奇,也没有意义。 吴恺迟疑了:“那”安小羽断然道:“那天,书房里确实有过搏斗。不过是文斗。”吴恺大愕不解:“文斗?!” 只有声音。是贺京在说话。他感慨如今朝政风雨飘摇,他拿起案上的史书,以史为鉴、引经据典。 大内高手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听了贺京的话,觉得有理。 他觉得太子连这样的言官都要暗杀,才是昏庸!他不能杀贺京,可是他的人生原则又不允许他背主。于是在两难的情况下,他自杀了。 他背弃的是国家目前最高的统治者,于是他连一字遗言都不能留下来。他无话可说。自尽时,他心中是有多悽怆。 至于贺京,坐回椅子上,也觉天地茫茫,穷途末路。他心脏病发而死。 因为是正常的死亡,所以没有任何毒物反应。也没有杀机遗留。至少他这样快速的解脱了,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听完安小羽的推论之后,吴恺也沉默了,甚至还有点惭愧。 真是奇怪!在吴恺身上,“惭愧”这种感情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偷眼看看安小羽。安小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以前吴恺不喜欢安小羽。他觉得安小羽眼睛太利、看得太多了。 但是看得多的人,也有好处,见识了大风大浪,不会大惊小怪。 于是吴恺试探着问:“安将军这个故事,有依据吗?” 安小羽摇头道:“没有。只是在不违反目前证据的前提下,做出的一个合理猜测而已。”吴恺听出了端倪,立刻道:“那么还有其他合理猜测吗?” 安小羽点头道:“有。”于是最后他上交朝廷、而太子颁发于天下的,就是这第二个版本:版本的开头,说安小羽进入御史府查验,与原来一样。 只不过,之后,安小羽是亲手做了一切检验的工作,而不是依赖于仵作的报告。他是亲手确认死者的口腔、咽喉、肠胃等处,没有任何毒物反应。 死者不是服毒!那是怎么死的呢?左右都很疑惑。 安小羽凝视尸体,左右四顾,看到屋顶时,忽有所悟:“上屋顶看看!”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安小羽上到屋顶,去寻找蛛丝马迹。 京城冬天爱下雪。那时屋顶上也积着雪、天空中还飘着新的雪。 纵然屋顶有痕迹,应该也被连绵不断的雪花所掩盖了。安小羽立足在屋顶上,只留下了很浅的足印。他东瞧西看,沉思着踱步,似乎在丈量着距离,终于选定一个地点,挥动衣袖,拂去那里的积雪,仔细找寻,终于发现:“是这里了!” 那里的瓦片,被掀开来过。安小羽再一次掀开瓦片,向内观看,发现洞口下方,正是书桌、椅子的所在。 贺京那一晚,正是在书桌前。他的茶杯,摆在桌上。 安小羽令仵作破开贺京的脑门,终于发现:他的脑子有中毒的痕迹! 原来凶手放的是毒雾!是趁贺京睡着之后,悄悄的放根细管下来,在他鼻子上吹。通过鼻孔,直接伤害脑子的! 所以死者体表无伤。他是被吸进的毒气而害死。那么问题来了: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的杀害贺京呢?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太子恨的还有谁?青巾啊! 有了人选、还怕找不出理由吗?都不用麻烦安小羽写剧本,吴恺就是一支好笔杆子,当下妙笔生花:话说御史贺京为人堕落,跟青巾勾结,利用夫人进见侧妃的机会,把毒下在了侧妃身上,使得幼龙夭折! 事后,贺京有悔过之心,写下奏单,想向太子说明真相。这残章,后来也被神探安小羽找到了。只是它再也没有被主人写完的机会。 都因为贺夫人其实就是青巾妖女,害了龙子之后,一直监视贺京,看贺京果然要背叛,就先下手为强,毒死了他! 贺京那一晚不宿在妻妾房内,而是在书房,就是怀疑妻妾中有人在监视他啊!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正妻才是妖女。 ——好了,剧本有了!还愁没有演员吗?不,是还愁演员不配合吗? 拷掠之下,贺夫人并无疑议,就招了自己是青巾妖女。 同时,她还招出了其他一些“同党”。于是太子不爽的那些人,就都可以落马了。只是要抓西侯仙尊时,他跑了。 他跑到海滨的襄阴,也占山为王了。太子气得几乎要吐血,幸亏仁岭又传来了好消息:镇国王攻破了仁岭! 这个消息传来,思凌跟盼盼正一起,盼盼发出一声尖叫。 外头人说:“大头领就是比一般人淡定啊!看,人家尖叫的时候,我们大头领都不叫。”其实思凌也叫。只是她的声音被盼盼压住了。 李烟一听思凌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知道这低声比高声还危险,连忙去抢救思凌。费了一番手脚,觉得直接唤醒她让她面对现实、还不如让她先睡一觉比较好反正之后她一定会很忙,也没时间休息了。不如趁现在大家去收集情报的时间,让她睡一睡吧。 托他的福,思凌果然睡得很香。但是一开始还不安稳,要抱个大抱枕。等她醒了,才发现抱的是李烟。 饶是她两世为人,都老脸一红。怕吵醒他,悄悄的撒手。 李烟好像也是睡迷了,反而一翻身,把她搂在怀里,但是道行不深,轻轻的笑出来。思凌好气又好笑:“不要装睡了!我都听见你的笑声了。” 李烟闭着眼睛说瞎话:“那是你听错了!”思凌无奈,瞪着他看:“你知道我们老巢被人端了吧?全端了!” “不过是从头再来。”李烟诚恳道,“我相信你。” “人死了!”思凌继续道。人死了是不能从头再来的。 “我呢,”李烟镇定了一下,道,“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兴亡、也有那么多人死。一个个惋惜起来,是过不来的。” 思凌道:“你到底有多少岁?”其实大家都很好奇,只不过思凌问出来了。 李烟想了想:“近百。”思凌愕然道:“也才近百?” 她上世寿终于医院,也就是近百。李烟笑着点头:“真的,还不到百年,这么多事。”思凌定定神,亏了他开解,才终于从痛心发作中缓过来,能到外头问:牺牲了多少人? 具体名单还没能拿到,总之死得不少。砍下很多人头,标上排行,送往京城邀功去了。镇国王在这次扫荡中,死了很多将士,不过跟功劳比起来,那是大大的值得。 吴恺的儿子就有点不乐意,私下跟吴恺问说:“父亲大人!这镇国王又立了功,可把父亲的光彩盖过去了。” 吴恺淡淡道:“都是为国办事。他立功,就是我们的喜庆。” 吴恺的儿子一愣,没想到父亲是这么忠诚的。私底下聊天,有必要这么端着吗?他尴尬道:“贺京一案,明明父亲也有功,怎么出头露面的事都让安将军去做了?孩儿好替父亲不值。” 吴恺恨铁不成钢的叱责道:“傻小子!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得人情世故?替太子办事当然要紧、有些人也是该除去。但这种功劳,做得多了,外头搏个名声,好听点说是雷厉风行,难听点是不近人情,大家要怨恨的!明不明白!” 吴恺的儿子“哦”了一声:“好像有点明白了,虽然搞掉那些人是职责所在,不过,要是被人恨就太亏了” “没错!立了功,太子心里清楚就好。何必在外头招幌子呢?没的让人恨死。咱们是父子,我再跟你说句私底下的话:如今的太子鼻子像鹰、嘴唇薄薄的,是个苛刻的面相。让他利用,他现在觉得你有用,肯给你富贵。回头他觉得你没用了,把你抛出去受死,不会可惜的!” 吴恺的儿子醒悟:“不把有些人除掉,太子没有权力。但是除的过程中,人家积怨了,太子不能谢罪,就要让别人谢罪。” “不错,”吴恺道,“你知道就好了!出风头的事,就让安将军去干吧!” 毕竟,这才是政治联盟的真义嘛:有人抢功劳,就要有人担风险嘛! 吴恺微笑。而仁岭那边,胜局已定。青巾军终于被破。老巢被端。深山中的居民几乎全被砍死了——毕竟朝廷也不能派人常驻深山,斩山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杀光了干净。 在报功的单子上,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千面龙王。据说是隐居的世外高人,由流公子请出山的。在仁岭大屠杀——不不,是光复战斗中,千面龙王立了大功。 战后,仁岭一带很多人流离失所。太子可不管这些,邀请千面龙王等功臣都进京受封。他也很好奇,想看看千面龙王是什么人。 只是仁岭的流民们,没有吃的、没有住的,渐渐纠集抢掠,成了新的骚扰力量。镇国王和千面龙王暂时还进不了京。他们要善后。 跟流民打架,遍地开花,一不小心就要吃亏。 流公子想到了一招:灾民捣乱,全都是因为饿肚子的关系。假设在打斗中让他们闻见了煮白米饭的香味,那么 于是下次再见到灾民,后方就开始烧米饭、有时还烧点肉进去。 灾民一闻到,人心动摇、溃不成军,都朝着饭香肉香的地方奔。 这一奔去,他们就被瓮中捉鳖了。流公子将他们或编入军队补充兵力、或作为苦役卖给要收劳力的人。如此大约半个月,仁岭初定。 仁岭平定之后,流公子等人就进京受封了。千面龙王居然跟他们随行,但谁也不知道随行中哪一个是龙王——这也很正常,毕竟人家有千面嘛! 思凌也很想看一看龙王,并不全是出于好奇。她现在已经没有放纵好奇心的余地了,一切以正事为主。 她需要看看龙王是什么样子的人、武力值多少、有什么什么怪异的灵器? 她是不是能直接杀了龙王替自己人报仇?又或者是擒下龙王,来交换俘虏? 当镇国王等人受昀凰城太守招待,暂时下榻时,思凌也悄悄混了进去。 她相信烟花诀能帮她敛住气息、而李烟的易容术独步天下。她混在那里没有人能认出来。可她没有想到在那里会见到一个人:辰星。 一见辰星,她一愕。而辰星也立即发现了她,满眼都是“天哪”,不敢叫,飞快的把她拉到角落里,跌足道:“你怎么在这里?” 思凌也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上下看看他,没有披枷戴锁、没有着囚服。显然他在这里并不是一个囚犯。他甚至还能自由走动!穿着小厮的服装。 辰星是受过了伤,气息很短,对思凌匆匆道:“说来话长,我现在没事。我逃出来了,想俟机救人。” 思凌道:“为何不联系我?”问时,心里不是没有狐疑的。 辰星道:“我正要联系你!我想跟你说——”刚说到这里,外头有卫士经过。 镇国王手下的卫士,也都是高手。两人不敢托大,齐齐屏息。 等这对卫士走过之后,辰星方对思凌压低嗓子道:“这边来!” 他对路径比较熟,带思凌去了一个更僻静的地方,两个人才能说说话。 他长话短说,告诉思凌:关防被攻破之后,形势很乱。大家甚至不知道朝廷是有了什么秘密灵器才破了关防、抑或是有奸细叛徒?总之有人被杀、有人被擒。被擒的,就像什么珍奇异兽一样,禁锢住,解上京,要让太子看个新鲜。 辰星幸亏长了个孩子的脸,又且机伶,就逃出生天。人家以为他只是个小流民。他混进这里当了小厮。 他也想跟思凌取得联系,但怕惊动镇国王。在这里,他打探了不少情报,比如说被擒的人都被囚在哪里、还有囚者的名单。 他报了一些名字,其中不乏让思凌惊心动魄的,譬如说宕鹰。 宕鹰真的战死都正常。但竟然被囚!可见千面龙王、镇国王他们的战力有多可怕。思凌甚至怀疑他们之中有人得到了九诀中的某诀。不过思凌现在离他们这么近,灵力的感应也不明显。或者是其他灵诀也未可知。 不管怎么说,思凌决定把他们救出来。辰星警告她:“很危险!” 思凌知道危险。但她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救了。辰星问她:“你还没接受教训?”思凌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教训可以接受的。 辰星一咬牙:“你真的想见识一下千面龙王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废话嘛!思凌惊问:“你能帮我?” 辰星道:“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不过,很有可能是。” 千面龙王行踪实在太诡秘了。辰星能说一声“可能”,已经不容易了。 那时候是晚饭时间,他带她去摸到一个房间窗外。窗里的人正在吃晚饭。 他们离窗子很远,还怕惊动了窗里的人。思凌先躲在一边,辰星先装作打扫,一边去看。思凌悄声问:“看见了吗?是什么人?” 辰星道:“看见了。一个男人拿着肉吃,一个女人拿着菜吃。” 思凌真想踹他!连菜和肉都看清了,就看不清人家的脸吗?稍微加点形容词来描述,难道会死吗? 思凌实在很好奇耶!“哪个是千面龙王?男的还是女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根本上男女老少都有可能嘛。他让到一边,“他们背朝窗子了,要不你看一眼?” 思凌刚站起来要看,辰星又道:“天哪他们又转向窗子了!他们发现你了?” 思凌又缩回去。片刻,辰星长舒一口气:“没事了,他们吃完走了。” 费半天劲,连人家一个影子都没见着。思凌泄气。 辰星犹豫了一下,道:“你真的想救人,其实马上就有一个机会!千脸龙王每半个月都会消失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流公子的防守阵图,是每天一换。下个时辰,正好是千脸龙王消失、与流公子换布防的交错。这时会有个空档。错过的话,下次有机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有这等好事?思凌当然要出手!辰星跟她确定:“真的吗?” 思凌表示:绝对是真的!只不过,“你不用跟我来没关系的。” 思凌觉得自己没权力邀请别人跟她一起送死。冒险的事,她一个人做就够了。 而辰星看了看她,笑叹道:“我当然要跟你一起的。” 思凌觉得辰星跟李烟有点像。不过李烟的叹息是:叫我怎么办呢?我只有跟你一起啊!辰星的叹息方式是:这么愚蠢的人类,你甚至不知道你蠢在哪里。 其实思凌大概也知道自己蠢在哪里只是她实在没有办法去做那些聪明的事情而已。就像她不能独善其身,而只能去救那些被擒的青巾军。 镇国士兵守着那些危险的青巾囚犯,一个个鼻观眼眼观心,忽然发现风变换了颜色。这真是任谁都想不通的事:风怎么会变颜色呢?而且这么快、这么淡。在你来得及觉察之前,就要被风吹到了。 可就在风微绿而未很绿、吹来而未吹到的一瞬间,有个人从士兵队中平身掠出,一招雁落平沙,挡在前方,手一挥,其快如箭矢,刮起风,竟把绿风吹了回去。 于是士兵们齐齐备战,看那风头跳出两个人。其实思凌还召唤了一些其他人,不过主要在四周掠阵。打头阵正面应对的,只有她跟辰星两个。 他们两个临时搞了头巾,把自己的脸蒙了起来,做出一副比较神秘的样子。 因为临时没什么好选择的,他们扯的都是黑布。看来以后,可以考虑以“黑布”作为青巾转为地下活动之后的新代号,倒也吓人。 思凌与辰星杀向这些守卫,重点杀那个打头跳出来的。其他的青巾劫狱者就在外围杀人放火制造动乱——呃人不知能杀多少,总之喊杀和放火是做得到的! 守卫们也是身手了得。思凌跟辰星竟然不能把他们一刀一个!想要功成身退,还早得很。尤其是那个第一个跳出来的守卫——哗这也是守卫?这身手,已经是高手了啊!思凌不得不问:“你是谁?” “我姓年。”他道,“字为轻人。” 年轻人思凌不确定他是不是来搞笑的。但他的身手一点都不搞笑。 他也是流公子培养出来的死士之一,出手有时候让流公子都头痛。他有时候不要名、也不要钱,只喜欢进步和打赢的快感。 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扬名。流公子跟镇国王做了很多轰动天下的大功劳,其中有年轻人的功,但人家却不知道。 流公子把他养在羽翼之下,不让他经受名利场上的风霜。正因为如此,他杀人打架的功夫才能够更加进益。流公子有一句话,年轻人很喜欢:会打架的很多,但真正好的,往往是无名的。正因为无名无欲,所求很简单,所以才更容易达到。 流公子给年轻人钱,从来不吝啬。年轻人花得也不吝啬。 刀头舐血的人,花钱就该这样,来得快去得更快。 就好像兵营中的战士们,不断的杀人、不断的被杀,今天认识的人,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年轻人根本不费心去记别人的名字、也不费心给自己取名字。 他很喜欢思凌跟辰星。因为他看出来,这两人可以让他好好的打一架。 思凌跟辰星的锋刃都是雪亮的,然而剑路却很黑。当他们举剑刺出时,年轻人竟然避开了,只不过避得很险。 辰星招已用老。可是思凌的烟花匕明明刺空,却“铮”然一声又涨出两寸! 多长出的这两寸就可以划破年轻人的皮肤。如果能划破,思凌就可以把慈母泥注进去。慈母泥并不是毒,但能让人上瘾。从这一点说,比毒还凶。 思凌现在的手段也是很黑了!她不黑不行!可是她那突出的匕锋,却忽然顿住了。 这不是年轻人的本事。年轻人还没有这种本事。角落里忽然又冒出了一袭黑影。 黑影没有脸。没有脸,就可能有千百钟变化。 千面龙王?千面龙王回来了?这一役,难道根本就是陷阱? 年轻人立刻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去缠住辰星。而黑影双袖一扬,夹住了思凌的烟花匕。那袖中隐隐透出血光来。 思凌有种感觉,仿佛是见到了血杀鼠。难道这黑影是安小羽? 然而这血光与杀气,与安小羽的血杀鼠还是有分别的。思凌毕竟江湖阅历浅,看不出对方是什么路数。他只能见招拆招。 对方不畏她的幻觉、不怕她的厉声、不理会她的慈母香,打出的掌风,罡风霸气,力道凌厉。简直是独步天下! 思凌还是稚嫩了。如果她阅历多一点,就会发现:这掌跟王晨打下江山的神掌一脉相传。不过她幼稚也有好处:初生牛犊不怕虎。 她不怕!烟花匕再一次飞起!绕过黑影的前胸,想去偷袭他的后心。 恰在此时,狱中惨叫连连:流公子曾经下令,如果有人劫狱,看看很难阻挡的,就先把囚犯给杀了!看他们劫死尸回去! 思凌大急,撇下黑影不顾,先要去救那些青巾囚犯。 她不顾黑影。黑影可是顾她。黑影拦下了她。 幸亏有宕鹰在!借着思凌打出的乱局,宕鹰脱困。然后,他就用他悟透的晶光微观术法,来救自己的同伴们! 他的晶光,照得士兵们全都肺腑通透。士兵们忽然发现自己都成了透明人、内脏骨胳尽显,无不愕然惊恐、丧失了战斗力。青巾囚犯就可以趁机脱逃了。 这晶光也照透了黑袍——咦,黑袍里面没有骨胳内脏、没有人形,竟然是空的? 只有一团漆黑的能量团。这代表什么?仔细看,能量团还有一条线牵出去,隐隐牵向思凌的后方思凌正要细看下去,黑袍已经冲天飞起,两袖中寒芒闪动,截杀思凌! 思凌稳稳招架,这一招却是虚招,一改方向,刺向宕鹰!他竟弃思凌不顾,优先要杀宕鹰!这又说明什么? 刹那之间,宕鹰深受死亡威胁。黑袍是如此诡异高手,他怎敌得过? 思凌锐喝了一嗓子,振臂扑上去,掷出劲气,一绞一带,希望能牵动黑袍,能往斜刺摔出去。只要摔一点点也好! 她衷心希望宕鹰能顶一下,但凡撑一小刻也好。她就可救到他。 然而思凌心底下也明白,即使换作是她,也不一定能猝不及防接黑袍这一击,而毫发无损。黑袍的寒芒噗哧一声,消失在宕鹰的身体里! 扎进去了!可是黑袍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击中宕鹰的要害。险险一扭身,宕鹰至少避开了要害!佩服之余,他再次出手,非要将宕鹰置于死地不可。 宁肯让思凌活,也要宕鹰死,这是怎么回事? 他越是要让宕鹰死,思凌越是要让宕鹰活。思凌也想得很清楚:宕鹰还没有展示多大的杀伤力,他们就这么害怕。但如果思凌真的发现了宕鹰的潜能在哪里,还得了?宕鹰就可以成为对付黑袍的大武器了! 她确实可以拦在黑袍与宕鹰之间,但是辰星却倒下去了。年轻人把辰星击倒了!也不知是杀了辰星、还是没有。 思凌一分神之间,黑袍也把宕鹰击倒了!思凌一声怒吼,烟花匕寒光大盛,杀向黑袍,那是淡青的“天花变”。 黑袍试图用双袖去封。可是锵然一声,天花四溅,把他的双眼都炫晕了。就在这眩目时分,杀风大起。 思凌对他做出了不遗余力的攻击!攻击才是对倒下战友的最好悼念与复仇。黑袍竟被思凌的天花火炎灼得睁不开眼,只好一边打一边退。 而思凌一招接着一招,攻势其厉无匹,又像江河一般滔滔不绝。 黑袍接得很狼狈,心里纳闷怎么思凌进步这么快,忽然间,又听不到她的利风了。 然而她的利刃仍然存在!只不过变成飘逸无定、闪动默然。 这种招式,毫无疑问比刚才那种大开大阖的打怕更可怕百倍!黑袍只能一边挡一边退,也不知要怎样才能闯过她这杀网万重。 却听思凌叱道:“你纳命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年轻人人剑合一,回援战友,直刺思凌。 思凌回匕,吐气开声,斩杀年轻人。 她不找他麻烦,他还敢上门来?她正好报辰星之仇! 黑袍忽然飞起,轻轻覆在年轻人身上。思凌扎开了黑袍,但没伤到年轻人。 黑袍被扎开,却是空的。里面的人呢? 青巾囚犯已经全部被杀死,宕鹰的身体被鲜血染透。他尽管第一着避开了要害,但是之后思凌没有及时援救,黑袍又补了他一击,他还是死了。 只有辰星还活着,还在微弱的呼吸。思凌抱起辰星,一声唿哨,大家退却。 从今日起,青巾彻底转为地下。天宝作为他们与外界的唯一最大的链接渠道,动作也是越来越小心。思凌在暗地里又重新建立两个组织:一名黑巾,从事暗杀。一名红巾,从事走私等行动。 他们不得不小心。自从思凌劫狱害得囚犯们都死了之后,太子恨毒了青巾。他们害得他想看个活的囚犯都看不上!真是太可恶了! 同样的,思凌等人也恨毒了镇国王和太子他们:竟然血洗整个监狱!还是不是人啊!对他们不用客气! 思凌等人的天宝在明面上吸金就不说了。黑巾红巾也是怎么让朝廷闹心,就怎么折腾。进入你死我活的战斗。(。) 第三十三章 擂台英雄 不过思凌在天宝还是装作很从容淡定的斯老板的样子。亏了李烟的妙手易容术,她还多了其他几个身份——比如说估价师! 嗯,就是到其他人家里,看他们买来的古董是真是假。 为什么要扮演这个角色呢,纯粹就是有借口到一些大户人家里去转悠,看看能打探到什么情报、结交什么人脉之类的。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些达官贵人们的门口,是要多走动走动的。 思凌靠着金声打到物品内部听回音,来个音波测效,可以测个八九不离十。 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收费方式。她是按照被估价物品的价值来收费的。如果她估到是赝品,收费相应的减少。 她看完东西之后,下人捧了装满金银的盒子来给她,如果她只是略微拿一点。主人一看她收的佣金这么少,只不过是一点跑腿费,就知道东西的价值几何了,立刻哭丧下脸。如果她大大的拿一笔,主人知道东西是真古董、好东西,就笑逐颜开。 特殊的收费方式、独到的鉴定眼光,令“施先生”名声鹊起。 另外,盼盼等人还设擂台,招天下英雄。 盼盼跟白怡蓉本来就没结婚,拿着“比武招亲”的名言来摆擂台,更有噱头。 如果不招亲的呢,就送金银。如果看来打擂的人正直有本事,那就可以想办法招进青巾了。用这法子,他们还真的招进一些人才。 可是有一天,来了一个僧人。难道僧人也要招亲? 不!僧人说:“看两位浸染邪气。贫僧想超度两位。” 盼盼跟白怡蓉互望一眼,知道踢场子的来了!她们拿定主意,盼盼赶紧去找援兵。白怡蓉则对这僧人。 僧人似乎挺厌恶女人的,特别是白怡蓉跟盼盼这两个小姑娘。白怡蓉也是看他不顺眼。但光论外表的话,一个轻灵美貌,另一个僧衣雅洁,都挺好看的。众人许久没见过这么养眼的场面了,反正都是江湖市井出身,不用讲什么文明,就一起喝彩起来,特别的热闹。 僧人落落大方,听有人喝他的采、就回身施礼。那些人觉得僧人真是有道行!这下打起来会好看了!就喝彩喝得更起劲。 而白怡蓉则是俏皮女孩子的外形。很多人爱她的清新可喜,也为她加油喝彩。白怡蓉心中喜悦,仗着青巾里也不讲什么男女之防的虚礼,就对喝采的人一样点头致意,而且还眨眨眼。一下子更引来了满堂采。 僧人脸上涌出恼火的样子,显然很不服白怡蓉比他受欢迎。不过世人喜欢年轻美貌,向来比向往大道真理更多,他难受之余,也不得不接受这一点事实。 有一点,这两人个人倒是很相像。就是他们动起武来,还讲究动作要优美。白怡蓉裣衽作了一揖,僧人则回以一空门之礼,然后几乎是同时,他们出了手。这一出手就是杀手。 他们两个都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白怡蓉是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不敢留余地。至于那僧人,却是好像恨不得当场就将她活宰了。似乎有白怡蓉在的一天,就没有他立足的一日。 白怡蓉发现僧人这么狠,吓得她出手就更加的凌厉了。她用的是长剑。这剑法在女性当中说来,乃是相当少见的。她每攻出十剑,里头最多只有一剑是守势,其余全在攻击——不仅仅是剑一往无前的袭出,连她的人也跟着撞出去。男人们看到这样,每每觉得受不了。可他们如果觉得受不了,她就趁机可以取他们的性命了。 奇怪的是这个方法对僧人完全没有用。僧人尽管是个男人,但他表现得完全不是个男人。白怡蓉利用美色和狠辣作出的攻击,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功效。她撞向他,他的戒棍正等她过来呢。 比起白怡蓉来,僧人倒更像是女性。他的招法很细腻。此外,尽管他用的是戒棍,但打出来却好像是剑,而且是比较短的、秀气的剑,所以能够灵巧机敏,到了某种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白怡蓉无时无刻都要特别当心他那本色的戒棍,只怕着了他的道儿。只能在他棍招的间隙,白怡蓉才有袭击的机会了。 反过来说,僧人的招式与身法,也被白怡蓉的剑气所带动。僧人苇上渡江的身法如果稍微有一点滞碍,恐怕就要给白怡蓉那凌冽的剑势所重创了。这两个人招式都利落,打起来都好看,可是在造诣与路数上,却有着这样大的区别。白怡蓉暗想:这僧人不知是何来数,跟我有仇不成?我若败在他手上,岂不叫人笑话!也丢了青巾里的脸面。今日定要叫他认栽。 于是白怡蓉的长剑就好像急雨一样的密,只要僧人棍法有一点空隙,她就出击!这两个人的功夫都非常高,一交手,当然不能像市井泼皮那样乱打乱咬,不过一陷入胶着,却叫人难以拆解得开了。他们性命相搏剑,耳边忽尔但听一阵铮铮然乱响,忽而又没有声音,只剩下衣袂破风,这样重复数次。要说起攻击来的话,当然还是白怡蓉占了很大的优势,可是无论她怎样凌厉的剑法,皆会给僧人这灵巧的身法躲过去。而僧人一旦出手袭击,一定也是看准了白怡蓉剑法里的破绽,出手给她又狠又捷的绝招。 只是僧人的屡次出袭,都被白怡蓉全身舞动而带起的剑风破解。要知道白怡蓉在青巾中刻苦修炼剑法,有一次在木芙蓉树下头练剑,一舞之后,带起的剑风,竟然教一整树的花朵全都掉了,其势可知。 而僧人的身法,虽然不至于真的踩一片苇叶就能度过大江,然而在山上的白石上练功,可以不惊动夜里的宿鸟,静安以极。 这两个人的身法,完全不同,路子南辕北辙,而在过招之下,就好像蝶舞鹰击好看得不得了。那些台下看客们,本来就百无禁忌,现在见他们打得这么养眼,更加带劲的喝采,以至于分成了两派,比较正经一点的,觉得和尚正派轻灵,该当胜出。而爱清媚美色的,就把他们倒喝回去。台上对战,台下对喝,可真热闹到家了。 那紫金猿接了盼盼的报,带着他的女儿小紫荆,一起赶来。一见台上台下的乱哄,紫金猿皱起眉头,连忙要上台去分解。小紫荆却脸露微笑,道:“爹爹,白姐姐并没有落败呢!”听起来也想凑个热闹。紫金猿看看盼盼。盼盼见白怡蓉果然与僧人打个平手,没有落败的危险,倒也不介意看看。紫金猿这才放下心,就带着两个女孩子一起看。 谁知就这一瞬间,台上决出了真章,甚至定了生死!谁生谁死呢? 话说当时台下看客们喝采助威,台上两个人好胜心都被激得更浓。当下白怡蓉突发奇招,忽然解下了她的剑鞘,飞掷出去,打中了僧人飞动的身子。僧人的身形稍有一缓,白怡蓉的长剑就赶过去,看样子要把僧人戳个透明的大窟窿。 盼盼叫声不好,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哪里知道白怡蓉有意惊动官府——她知道本地官员好色,想用这个由头去色诱。 她本是因桃色事件,被思凌收服。对于男女之事,她向来不介意。 然而紫金猿毕竟是老江湖,却看出白怡蓉才危险了!因为那僧人本能避过她剑鞘的一击,却故意慢下速度,等白怡蓉一靠近,他的戒棍才迅如流星向飞揍向她。 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其实白怡蓉也明白僧人故意要诱她,于是她也有意上当,飞身剑袭,想冒险试一试,把那僧人搏击于剑下。两个人各使心机,皆出全力。 这两人全都太想分出胜负,于是他们就只有死了。皆因他们两个的功夫,其实彼此相若,真叫各有千秋。间不容发时,还是紫金猿奋身而上,不顾自己安危,挡在白怡蓉和僧人之中。 这两人可以说已经是江湖上的两大高手了,如今在台上不吝性命,全力一搏,其势如虹,除了紫金猿义薄云天,谁又敢舍身挡在当中? 本来紫金猿要血溅当场了。小紫荆尖叫起来。可是紫金猿拉住僧人的手,把自己的后心让给白怡蓉。白怡蓉看见是自己人,不能伤他,努力收着,不惜震伤自己。而僧人有好生之德,虽对白怡蓉那样狠,但对紫金猿倒不想下杀手,也是回招。这样一来,两人各退一步,各受了点伤。紫金猿也受了点伤。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小紫荆偏偏也冲过来,拉着紫金猿的衣襟,结果站不稳脚步,也跟着受伤了。 僧人问:“这位施主是何人?何以助妖女?” 紫金猿赔笑道:“这是我的义女。大师何以逼她太甚?” 僧人一听,就翻脸道:“我道是谁?原来你们是蛇鼠一窝的!”说着,戒棍再不容情,就往紫金猿、小紫荆、白怡蓉三人一并扫去。扫到半路,突然顿住。原来是盼盼舍身而上,用寒燕剪封住了僧人的戒棍。 僧人脸一寒,唇一抿,反手而震,想用手腕之力来反伤盼盼。可是盼盼将寒劲透过,仍然把僧人封住。僧人棍子是拿出去了,不审伤不到盼盼。 僧人一招没有占上风,大吃一惊,暗想:一个是厉害的,难道个个都这么厉害不成?我倒要试试,你一个女娃有多深的内力。这么冷的寒气。难道说你是冰铸的不成?于是用力一拧,再往前一送,伴着发狠的心愿:要将这两个妖女一并杀了。可是白怡蓉也回来助盼盼。僧人仍然讨不了好去。 僧人这才明白,这两个女娃合力,是比他更高。他剑被两人的剪剑封住,暗中咬牙,想用力抽出,可是被封易、要抽难。凭他用力,那棍子就好像铁熔铸在炉子里,怎么都不动。 僧人也是拼了,又刺又抽,各种体位都换一下,可就是抽不回手里这一根忽然之间被人封住的剑。此时紫金猿说话了,声调诚恳:“大师。我们素不相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一场就算是和局怎样?请台边领取我等心意。” 原来这擂台摆得,自有说法:凡是胜者,又或和局的,如果姑娘看不中,请不要强行婚娶,就领金银可也。 紫金猿说话之际,盼盼与白怡蓉互使眼色,两人做个促狭,忽然把手一松。那僧人正在用力抽棍,哪里料到力道忽失,害得他朝后摔倒。紫金猿将他扶住,道:“大师累了,请休息休息罢!我这两个女儿,也是怯弱的女流之辈,大师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呢?” 僧人喘过一口气,颊现红潮:人家从始至终讲礼貌、还扶了自己一把。这架可怎么吵呢?他叹口气,道:“你们好功夫,怎的入了魔呢?” 小紫荆生气道:“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谁入了魔?” 紫金猿却是听到这里,觉得这僧人颇为眼熟,凝目细看。 那僧人气呼呼道:“不是妖女魔道,你们怎么扰乱我尘阶寺的风气,还害得我师叔承残卧病在床?分明是妖魔!” 紫金猿“呵”的一声,想了起来:原来尘阶寺有点名头,取的是“竹影扫阶尘不动”之意,倒是有德行的古寺。 这届住持,就是这僧人,道行颇高,只是性烈偏执,却是个好人,法号抱辜。 辰星曾对思凌说起抱辜,并有所评价。当下紫金猿想了起来,立刻低声飞快道:“住持的棍法,本是佛门正宗,正因心地光明磊落,假使可以在武道上再多加琢摩,有朝一日可至巅峰。然而人世间多险恶,住持虽想持剑卫道,只怕因此而剑走偏锋,倒是差池。如能不落此劫,一直正心诚意学武,那纵然一棍,横扫千钧又有何难?”他不想让外人听见,感觉他在指教抱辜一样,就把声音放得很低,给抱辜留足面子。看客们只见紫金猿神情恭敬、唇开齿合,是在说话,只听不见说什么,全都奇怪。 而抱辜一听此语,如遭冷水浇背,骤然醒觉。被人说中了痛处。 对方既能有此见识,想非妖魔?他们从寺前经过,玩了些把戏,原是想诱所有豪杰来打擂台。而和尚们见盼盼与白怡蓉貌美,朝思夜想,把蒲团坐不安稳,原不能怪她们。可是连他的师叔承残都忽然染病、水米不进、竟有坐化之势,就很可怪了。 抱辜向承残几次请问。承残摇头叹息,只说是宿世缘孽。其中说起生死之债、鬼魂不散,要有说法。 抱辜因此才觉得盼盼他们都是妖魔,又听说满城都为她们的擂台发狂,他益发觉得这是妖魔想吃人心,这才排下的技俩,于是赶来除魔。 紫金猿听说满寺的和尚都犯了相思,原是好笑,待听得承残怪病,却是不知从何说起,因请求去探病。 忽然有人扶杖而来。抱辜一见,道:“兀那不是我的承残师叔?师叔你不是在云房里躺着,到此做甚?” 承残顿杖道:“我来此做甚?我还怕来晚了呢!你又来此做甚?唉!还不回去也罢!快些快些!” 抱辜恼道:“不成不成!师叔病为何来?不是为这擂台起的吗?师叔不说个明白,怎能放开?难道看师叔回去坐化不成?” 盼盼也道:“你这个人,不妨说个清楚!你这是什么病?是为我们而起的么?我们怎么碍着你了?非交代个明白不可。” 倒是白怡蓉自从承残出现以后,一直呆呆的看着,似乎是哪里见过的来,却又想不起来了。而承残也是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向她的方向。被一再逼问之后,承残忽然顿足,道:“原是债!我怕什么?躲什么?”说罢,一掌打向自己的天灵盖。 抱辜救之不及,承残血溅出,横尸当场。那血溅在了白怡蓉身上。白怡蓉忽然尖叫了一声:“我知道了!我是谁!” 思凌在处理鬼迷事件时,把她收伏,原就怀疑她不是白小姐本人、而是有鬼魂搀在其中。现在白怡蓉想起来了,她既是白小姐的底子、也的确搀进了浪荡游魂。 她的上一生,出身卑微,只能叹造化弄人,亏她个性英烈,宁肯多挨艰辛,也保住了清白,却爱上一个人,献了身子去。那人又把她抛弃,以至于她痛苦之余,性情大变,成为一个飘荡的艳鬼,看白小姐贞静,有如当初的自己,又慕又妒,就附将过去,后来与白小姐揉为一体,已经分不出来了。 如今再看承残,竟是当初抛弃她的负心人。原来他抛弃她后,浪荡半生,忽然醒悟,痛悔前非,落发为僧。因他年纪大了、交给寺里的捐助也多,寺里将他排行往上抬抬,果然看他也立地成佛、禅机超群,倒不枉这排行的。就成了抱辜的师叔。他这些年佛法精进,抱辜也是很佩服他的。 如今他一见白怡蓉,悟动前机,痛苦许久,顿悟解脱,抛却自己头上血,换得白怡蓉也明白了。那抱辜大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空中梵音袅袅,有异香飘散,再看地上承残尸体,已经成灰。抱辜方知他已经蝉蜕了。 白怡蓉方记起从前那年轻男子,薄幸而好看的双唇,眼前又见这已经成了个老人,皮肉松弛,再不负旧年观。忽然又仙逝蝉蜕。白怡蓉再也起不得恨毒的心情,反而因此冲击,得了白骨观,埋下了仙根。 至于那抱辜,已知自己先前踢场是鲁莽了。他受承残坐化所感染,将性子也改了些,不再那么固执了,就想与紫金猿一起走江湖。 这些新进来的,先加入白巾,主要任务是刺杀昏官、保护忠正人士。若看其可信的,再逐步发展为红黑巾、亦或青巾。 现在青巾里的人,都是最靠得住的人。外头的人只管收集情报,也不知哪个有用哪个没用,汇总到青巾里才作分拣。 但有一个情报,是大家都知道重大的:朝廷去打襄阴西侯。 这讨伐军,还是镇国侯主帅,流公子与千面龙王随军。 太子总算是见到了千面龙王了,一见之下,有点失望:怎么长得这样平凡! 他问千面龙王:“听说爱卿有千面?这是哪一面?” 龙王叩头道:“草民诸有千面,那不过是一千个面具,跑江湖玩杂耍,逗人一笑的,如果敢给至尊看呢?” 太子听他说话有礼,喜欢道:“如此,这是你真的脸?” 千面龙王道:“正是真脸,草民真脸只此一张。” 太子道:“却是太平凡了些。”千面龙王叩首道:“有至尊品评,就不算平凡了。” 太子欢喜回头对吴恺道:“倒是比你还会说话些!你可给比下去了。” 吴恺谦道:“小的原是最不会说话的一个人。督国取笑了。” 太子因对千面龙王道:“听说你功夫很好,立了大功。” 千面龙王道:“自幼习武,幸能为至尊效命。” 太子道:“我大内也有些自幼习武的人,不知跟爱卿比起来谁高谁低。” 千面龙王道:“英雄们能保至尊之驾,破那些魑魅魍魉的诡计,本事必是好的。” 太子道:“我看未必。着他们跟你比比如何?有那尸位素餐的,我也好叱退。” 吴恺微有不豫,并未显露,只看安小羽。安小羽一发的行若无事。 千面龙王倒是婉拒道:“草民虽有些本事,只是江湖把戏,障眼逗笑的而已。而大内英雄都是保真龙的。我一进龙廷、触龙气,就什么把戏都使不出来了。” 太子一发心痒:“照你说,要怎么才能使得出来呢?” 千面龙王道:“请求至尊找个宽敞的所在。有天风、有水。草民至少退出十丈开外,才能略施小计。至尊可以一观。” 太子就命手下布置来。吴恺私底下问安小羽道:“你说他们闹什么鬼?” 安小羽道:“他们有把戏、太子无聊了爱看把戏,也只好如此。” 说着,内官寻着了一个亭子,是透风的。太子带着百官,都着厚氅大裘,只有千面龙王,仍然是飘飘一袭衫子,到十丈开外,有一个御池。他在池边焚纸敲令牌,喝一声“疾”!那池中就起一股青气,拔云而起,须臾成形,竟是一条龙。 众人大惊,都道:“快保护督国!” 那青龙张牙舞爪,缓缓向太子飘来。众人也不知这样的怪兽要如何抵挡,跑来跑去只乱作一团。只那吴恺还有点清醒,先叫人拿兵刃对住了镇国王!——天上的龙打不着,地上的人还是能打着的。若千面龙王真的行刺太子,跟镇国王脱不开干系。能拘住镇国王就行! 那青龙缓缓朝太子逼近。太子恍兮愡兮,忽然觉得自己也慢慢升起来、涨大起来,竟与那青龙差不多高,对那青龙挥挥手,喝一声:“饬!”青龙大为畏惧,就退散开去。太子回神,见场中其静如死,人人都张大嘴巴望着他,竟忘了行礼。太子奇怪,问:“你们都怎么了?” 人们这才醒悟,一个个忙忙跪倒。还是吴恺口齿灵便些,禀道:“督国至尊!适才至尊座上,盘着一条金龙?” 太子又惊又奇又喜又疑,问道:“真的?” 众人都叩回道:“是真的!金龙一挥爪,那青龙就退散了!云开日青,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至尊又坐在了宝座上。” 太子喜从心起,口中却道:“我一直坐在这里。哪有这样的事!”就问千面龙王道:“你一直玩这种把戏吗?” 千面龙王一脸惊骇,启奏道:“这是因了至尊的威仪,才感召到真龙!小人本是想做一场烟花雨,博至尊一笑。岂料有龙前来!” 太子道:“什么话?这青龙不是你召的?” 千面龙王道:“虽然没有小人的灵符,青龙来不了。但若没有至尊的龙气,小人这符本不是召龙的。全是至尊的灵奇!” 太子道:“听你说,我有龙气?那那条青龙是什么?他也是真龙天子不成?” 诸人都听得心惊。千面龙王却道:“那青龙本是前朝的龙气所凝。前朝消败,它也野居去了。踏着灵符,它想再面见当今真龙。但真龙时气,岂是它能匹敌的?它就消失了。” 太子听得大笑。千面龙王却又叩头,口称有罪。 太子问:“你有何罪?起来讲。” 千面龙王不敢起:“草民在江湖中,人送外号千面龙王,僭了至尊的字。” 太子一想,果然有礼,微觉不快。 千面龙王又道:“其实草民许下愿,是要辅佐真龙的。人家开草民的玩笑,说那你莫非要封王不成?因此就说我是辅龙之王。但江湖莽汉们不会之乎者也,渐渐把那重要的字省略,反成了龙王。草民气不过,听他们这样喊,就叫他们改过。他们不改,草民就杀了他们。他们怕草民杀得太凶,对草民颇有微词。草民自知造了杀孽,然而世上的蠢人却杀不尽,到底僭越。草民不是本心,也自知死罪,故请至尊降罪。” 太子道:“起来罢!这杀人也不是你的本心。那些人不听你好言相劝,真是死有余辜。照我说,这种人是应该多杀些才能让他们警惕。” 千面龙王道:“至尊说得对!草民谨遵至尊的圣旨!” 太子笑道:“还称草民?你也该有个官职啦!” 旁边人凑趣问:“督国殿下,应封他个什么官职才好?”太子早有想法,是下头人拟上来的,先要封他个逍苍将军,正三品。在武将里头,算是升得很厉害了。食邑两千户,也算是很有钱的了。 不过,经过千面龙王刚刚这一手,太子觉得封得还算是轻了,应该更高一点。他临时决定在将军上加一个大字,封为逍苍大将军,这就是二品了。一般的武将,二品就到头了。要一品的话,得往文职上封了,譬如封个太师、太傅什么的。 这就从武入相。第一品基本都是相国担纲的。以前有宰相这个官职,但是后来当宰相的谋反比较多,大家都嫌不吉利,就取消了。后来不管是什么名头,总之是第一品的,实际上作为辅政、而且是首辅的,就俗称宰相。 千面龙王一下子升到二品,这真是破例罕见,除非开国功臣,否则没有这种封法的。不过如果青巾军搞不定,长驻仁岭,似一颗毒瘤般迟早也危及江山。所以说封他也不坏,只是恐怕威胁到镇国王的地位。然而镇国王自己都不介意,人家就不说了。 封赏完毕之后,镇国王就带队去襄阴了。千面大将军与流公子都随行,似乎无意介入朝中权力争斗。吴恺感觉镇国王以后就是想做个藩王,拿个丹书铁券,于愿已足。倒是个很知天命的。 至于吴恺呢,他要多捞点钱!于是他抢了办军需的职务。 其实安小羽也想要这个军需的差使,吴恺也是知道的。然而他还是果断的从安小羽手里抢了。“是吗?那你让我的宅子怎么起新亭子呢?”安小羽笑咪咪的就直接问了。 吴恺一副很仗义的样子:“这还用说吗?好兄弟,都包在我身上!”就分一笔钱给安小羽,对他道:“其实大头还是流公子他们自己人在操作,当今又国家多事,督国管得紧,随便用用就好咯。好在一个亭子是够了。” 安小羽笑道:“别说一个亭子,一圈花厅都够了。”于是笑纳。 那吴恺拿了剩下的钱,就交给流公子了,道:“为了国家,一切都让道。但是系统里有点陋习,我也不好坏了规矩。收完之后,我就给你们用。但还有分出的一部分,是在安将军那里,我就不好动了。” 流公子笑纳,夸一声吴太尉高风亮节。回头他又备了一份礼给吴太尉,超过这钱有余。吴太尉原来拿那笔钱,只是灰帐,如今收了流公子的礼,倒是有出处的人情了。只是京官与边将这样大笔来往,不好说得。双方彼此会意,从此互有默契了。 那安小羽则是落了个贪腐的名声,又且作那帮督国追奸的活,得罪了不少人。吴恺还假意劝解:成大事之人是不拘小节。人人怕你,才见得你地位高。如果人人都不怕你,你哪有面子? 安小羽笑道:“如此说来,太尉岂不是大大的没面子?” 吴恺笑道:“我本来就不过是个跑腿做闲事的,怎能跟安将军比。” 两人打个哈哈。此事就此揭过。镇国王军队往东边去,其中一支小分队却是遇到了偷袭。对方也算是挺有脑子的,布了个疑阵,令这支小分队落单,趁机去劫他们运的粮车。 哪里知道尽管是粮车,也有战斗力。那支小队立刻将粮车上的机关打开,变成铁头战车。押车的大笑道:“我们将军料事如神,只看你们动动尾巴,就知道你们要拉啥屎,只是懒得对付你们罢了!给我们来就够了!你们头儿怎么还不出来?不是拉肚子了吧?” 果然!西侯奇袭小队发现他们的队长腹痛难忍,已经中了招! 其中一个上士,名为南斗,立刻向他人下命令道:“各位!你们在这里护卫队长,我先把他们这几辆车子给毁了再说!” 那些车子变成战车一样向着奇袭小分队隆隆轰击。而南斗抡起一支六尺长枪,大喝了一声,不等那些战车们冲到面前,他就自己先杀了过去! 但见南斗的左手往外一扬,原来他的必杀技不是标枪,而是暗器。这暗器立刻把最前面那两车的马给打翻了,车子也随即翻倒。南斗手再一翻,把标枪也点出去,第二辆车也跟着翻了。原来他的标枪使得也不错! 他一口气发了八枪,枪枪都没虚发,一连毁掉了对方五辆战车。只不过第六辆战车已经到了他的身前,距离已经太近了,标枪根本不济事,暗器也不行。 朝廷小队发声冷笑。而南斗则舌绽巨雷,猛喝道:“我跟你们拼了!” 他标枪再往外一挑,只听得轰隆隆巨响,那第六辆战车竟然被他挑了出一丈远!第七辆战车又来了。南斗连着挑了两部车,终于力气不继。 等到第八部战车冲过来,南斗使出大力那么一挑,虽然把车子给挑翻了,可是他自己也是一口老血喷出,倒地不起。 朝廷小司令这才站到前头,呵呵叫着西侯队长的名字道:“是翁枫对吧?螳臂当车,岂非不自量力?我奉劝你一句,还不如归顺了我们!念在以前是同事,在下不仅可以担保你的身家性命无忧,更能还保举你升官发财,享受荣华富贵呢!” 翁枫捂着肚子,怒火冲冲道:“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朝廷小司令也生气了:“你不识抬举!明明身受国恩,却不思图报,还要为虎作怅,简直是助纣为虐!该你死!” 翁帆也骂道:“你信口雌黄,什么都不懂,还敢劝降!我看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南斗昏死在地上,只听得双方对骂,随后就打起来了,一面旗子飞到他脸上,把他的脸给罩住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打了一会儿,双方的实力太悬殊了。很快朝廷军队就收拾了这支西侯奇袭小分队。 南斗但听人道:“好了!回报西侯!咦,南兄弟呢?他不是应该出场了?” 南斗听这声音不熟悉,但是听这说的内容,再无疑虑,就从旗下钻出来道:“好”咦,场中站的,不是朝廷官兵?而是突袭小分队? 再看那翁枫,何尝肚子疼?翁枫冷笑道:“仙尊料事如神。知道对方没这么容易送一队粮车给我们,必另有陷阱。我怎么会肚子疼?都是你给我下毒。回头我们都死了,留那么几个人证,证明你是英雄。然后你又没死,居然生还了,回去一定能领功、受到重用对不对?你就可以做个更大的奸细了是不是?” 南斗吓得全身抖颤,连连讨饶。翁枫道:“哼!你那下了毒的干粮,我怎么会吃?我不死,就是你的死期!” 军队里的人都最恨奸细。谁都不想冲锋陷阵时,背后让人捅一枪。哪怕是明着造反,都没有奸细这么遭人恨。 于是西侯奇袭小分队将南斗寸寸劈碎,只余一个头颅,挑在竹竿上,置于城墙头,以为作奸细者戒。早有人回报镇国王。 镇国王折了一战,不但未杀到对方,还赔了粮车去——为了演得逼真,那车里是真的有粮的,被对方劫去,虽非大事,总是没脸。 然而镇国王心怀大局,不以此小战为念,反因此计是流公子想出来的,恐怕没有成功,令流公子怏怏不乐,所以反而软言宽慰公子不提。 那翁枫率队回去,却未见着西侯,只有嘉奖。原来他们还未回,西侯在百里之外,已知他们战果了,便已经留下话。 翁枫等人回来以后,侍者便照西侯的意思,给他们论功行赏。 只是西侯本人,却有要紧事,无法面见翁枫等人了。 却说西侯这几日都心事重重。若说是因镇国王讨伐而起的。实在在镇国王来之前,他就已经怀上心事了。要是细数时间,倒是那千面龙王在太子面前做了池中出龙的把戏而起。 那千面龙王离西侯越近,西侯就越是心事重,最后索性闭关。 其实千面龙王也在闭关。他虽然随军行动,然而都死坐在一辆车内,大步不出二步不迈的,比闺中小姐还安静些。 镇国王和流公子自是知道他这么安静,却比人家白刃骑行还要艰难、也还要重大些。他们都守住千面龙王要紧。 他们离襄阴越近,那西侯就越是紧张。他把其他事情都不处理了,也是闭关,专心应对。鼻观眼眼观心,安静的坐了一会儿,忽然唇角向上扬,诡异的一笑。 他刚笑时,自己都没有发觉到。唇角扬上去以后,才猛然间意识道,慌忙结起正心手印,努力抵制,好一会儿,唇角颤抖了一会,才终于落下去。 “好个千面魔王。”西侯嘘出一口气,“这次轮到你接我的招了。” 他衣袖轻轻一抖,里面就滑出一股青气,消散在室内,似乎是穿墙而出、又像是凭空失踪了。而西侯也入定如泥塑木偶般。 京都的御池,就是千面大将军曾经在那里弄过把戏的地方,忽然起了轻微的波动,就好像是一条水蛇滑动。若非水蛇在水里,为什么池中的鱼忽然全消失了? 那千面龙王的手掌也开始颤抖。随着他的颤抖,室内的月光也开始波动。那月光好像变成了一个池子,若照搬风水里的理论来分析,那池子倒是个宝地、又或灵穴,若能在此下葬,保不好要出个真龙天子的。看这池美若宝珠,咦,怎么跟京中的御池有点相像,好像滑入了一条水蛇? 西侯闭上双眼,然而思绪却到了千里之外。凡是青气能去的地方,他都有如目见。 青气到了一个湖底,不知是千面大将军的月光宝珠池、还是京中的御池。总之它一直往池底潜,竟至百尺深。 看来不是京中御池了。御池有两三人深就到底了,怎能深至百尺? 而千面大将军身边波动的月光,根本是假的,也怎能有深度? 可是那青蛇却偏偏潜到了百心以下,这才看见一个大金笼,里面囚着一条青龙。细看,倒是与千面大将军在太子面前召唤出来的那条很像。 青蛇一见青龙,非常激动,急欲拯救。 无奈那金笼有手臂那么粗的铁条封住,铁条黑黝黝的,看起来不似凡铁,或许是传说中的钢母。一圈更是贴着符咒。金光就是从符咒上头发出来的。那金光罩住了整个笼子、困住了里头的青龙。 青龙一开始没见到青蛇,只在昏睡。但青蛇在笼口一触,那龙好像是感应到了同类的到来,立刻双眼圆睁,鳞身也翻腾起来,爪子紧紧抓住金钢的栅栏用力摇晃,样子像是在求援。 西侯手一弹,于是那青蛇也弓身弹起,竟打破了一张金符。 千面大将军手掌往下一压,又有一撂金符贴下来。两人斗了一会儿法,忽然之间平空一股清气吹至。金笼一下子崩毁,而青龙摇头摆尾,脱了困,立刻舞爪张牙,鼻孔大喘,吹起大气,将水流激得往上直卷起漩涡。 镇国军中但听平空一声巨响,随后有一道青芒冲向天空,消失了。 那青龙与青蛇合而为一。龙即为蛇、蛇即为龙。无龙无蛇,原是青气。那青气又消失在西侯的袖子里。西侯吁出一口气,脸色终于放松了。他步出闭关室,嘱咐众人:“准备好,迎接贵客。” 那镇国王则追着巨响,赶到千面大将军那里,问道:“怎么样?” 千面大将军道:“老儿果然有手段,把那青龙放跑了。看来王家气数还未尽。” 原来那青龙才对应着王晨朝廷的气运。千面大将军在御池里有意放出国运,让太子自己在恐怖之下愚蠢驱退了,千面大将军这才有机会囚了一缕气运。那气运原非实体,或者化龙、或者化蛇,因时而定。 千面大将军囚着这缕气运,往襄阴去,想把西侯保管的气运再盗些来,但还是被西侯反夺回去。镇国王问:“那老儿如此本事?” 千面大将军道:“单凭他,哪有这本事。是真皇帝来了。” 镇国王一惊。千面大将军好言安慰道:“不过流公子一定已经有计较了。” 镇国王去找流公子。流公子果然已经在沙盘上作画,听到他来,头也不回问:“气运被他们劫回去了?千面龙王没有守住?” 镇国王道:“不错。他说是——” “晨陛下果然亲临了啊!”流公子道,“不过我们是在替他守江山,他应该帮着我们才是。我们只要别真的猛打襄阴,应可保平安无事。” 襄阴果然迎来了两位贵客:一个思凌,一个辰星。 思凌是以青巾大头领的身份,来联络同为叛将逆贼的西侯。西侯热情迎接了他们,也愿意跟青巾谈合作。 然而在思凌背后,西侯跟辰星暗调了个眼色。思凌他们告辞以后,西侯再次入关,隐隐又是极深的池底,青龙轻轻摇着身体,允他觐见。 从从前相比,这次的青龙模样完全不一样。仿佛以前只是个载体,而现在有了灵魂。西侯也对他行三跪九叩之大礼,道:“皇上。” “许久不见了,”青龙颔首,“你还好?” “是。托皇上的福。”西侯道,“只是督国着镇国王往襄阴来了,如何是好?” 青龙道:“镇国王不蠢,他手下流公子更是机灵。他们应该不会真的打襄阴。” 西侯叩首应着,又道:“只是皇上何以让老臣反出京都呢?” 青龙叹着气,不答反问:“气运都被人劫了一缕去?” 西侯道:“正是。督国玩心重,定要千面龙王耍把戏。小孩子不懂事,选在龙池,以至于被邪魔歪道趁机劫气运。幸亏皇上相助,已经夺回来了。” 青龙道:“我会找找那个跟我们做对的高手在哪里。似乎在京都。” 千面大将军已经随军出行,那么西侯跟青龙就以为劫气运的不是他了,而是其他的人。千面大将军正是故意布此疑阵,相信可以骗过人一段时间。 青龙跟西侯又说了两句话,盘下身去,陷入昏睡。 思凌叫辰星道:“到客栈啦!”辰星伸了个懒腰,醒过来。 “睡了一路,”思凌像一个亲爱的姐姐抱怨小弟弟,“回头看你还怎么睡?” 辰星也就像一个真正的弟弟一样撒娇:“那你陪我散散步啊。”“不要!”思凌惨叫,“我要先吃一顿热饭菜!” 客栈的饭菜并不好吃。他们还是出去到街上走走,闻到有个豆花摊子香,去吃了一碗,味道倒也不见得。后来吃了个烧饼,才算满意。 走着走着,看见一栋快要造好的房子。房子前面站着一对年轻男女。 思凌跟辰星的耳力好,能听到这两个的的讨论声音。那声音就像在他们面前说话一样清楚。姑娘对小伙子道:“开哥,你承认吧!这个地方挺好的啊。” 小伙子兴趣缺缺:“也并没有比别的地方好多少。就这样吧。” 姑娘拜托他:“不要这么扫人的兴好吗。咱爸怎样说的来着?” 小伙子皱眉道:“你爸老是说话就停不下来。谁记得他都说了什么。” 姑娘放弃了父亲的话题,继续夸这房子:“这里景色好啊!从这窗子往外看。你看,可以欣赏山景哩。你甚至能——”说着将身子再往外一点,“瞧!连湖都——” 她身子实在太往前了,也太急着想让小伙子喜欢,一点都没察觉到她把她整个身体都压在一块没有钉紧的木条上。那木条松开来了,带着她整个人往外头掉。 思凌眼睛抬了抬,又停了。她看出来没有太大危险。辰星也是同样。神奇的是那年轻人居然也是一样。那姑娘尖叫了一声:“开哥!”那年轻人还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呢。 然后,还是那姑娘自己稳住了自己,并攀住墙壁,重新站稳,喘着气,惊魂不定的问那小伙子:“我差点掉下去呢!你怎么不拉住我呀?” 小伙子解释道:“刚才太快了,我没反应过来。再说了,你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没事嘛。就算真的掉出去,外面又不是悬崖。你不要太胆小了。”言下之意,还是姑娘太大惊小怪了。 思凌跟辰星一起往前面走了小小一段路,但是有股冲动让她又返回来。那时小伙子还在墙边拣个什么东西,姑娘在路边等着。 思凌走向她,飞快地低声说:“如果我是你,我可不会嫁给这种人。你要跟人一辈子,那个人应该是一个你在危险之中能够依靠的人。” 姑娘惊愕不已。思凌说完之后,就走开了。 辰星等着思凌,似笑非笑。思凌自嘲道:“我可是太多管闲事了。” 辰星则道:“你在乎,就没有闲事。你要不在乎,世上无大事。” 言之有理。思凌侧着头想:“我是管得太宽。我真想知道她以后的命运。” 可惜她不能知道每个人的命运。就连百里之外的一个人都不知道呢——传鹰被人贩子抓去了!这事说起来还可以怪传鹰自己。 谁叫他从安小羽的学院里逃出来了?虽然他如果再留下去,就要被吃了——正因为忽然发现再呆下去,不是粮食管饱的问题,是他要被人吃了!于是他逃了出来。可惜在逃跑的过程中,他受了重伤。 现在,他新学到的一身本事,又施展不出来了。 而他受的伤是内伤,外头看不出来。倒是因为受伤,所以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看起来比以前更俊。 那人贩子看到他,觉得这人值点钱,用了一大块卤牛肉为代价,把他拐走了。 他发现有人拐他之后,觉得非常之不可思议。这时候他也不像刚出雪山时那样蠢了。他问人贩子:“我没力气啊!你们要我干什么?” 这时候他还以为人家是要他去做苦力的。唉!如果他还有力气做苦力,他自己就去荐工了,还等着人家抓他去? 结果人贩子一听他这么说,就笑了:“要你做什么苦力?你上上下下会不会?来来回回会不会?进进出出会不会?” 传鹰听不懂。在安小羽的道场里他好歹觉得自己聪明了一点,但现在觉得自己更蠢了:“你们说什么?” 人贩子笑道:“就是人在人上、肉在肉中啊。还是不懂?上下钻动,其乐无穷哪!唉,小弟弟真不懂,要找个人来教教他。” 他同伙道:“要是个女的就好了,我们可以教。” 可惜他们都没有龙阳之好——哦,他们是给青楼供货的!不关是供女的,还供男的。因为有些人是男女通吃的。 等到传鹰被他们终于教得有点懂了,也吓坏了。人贩子一再向他保证:他有前途!有肌肉的小白脸,他们知道有大客户喜欢!卖个几年子,有了钱了,买房买地买老婆,多好!男子汉大丈夫,怕啥呢?只要有钱。拿得起放得下! 传鹰放不下!他又跑了。人贩子一个不防,还真被他脱逃,气坏了,想追他,不过同伙找上来:“啥事?先别管了!有个大买卖!” 是说有个大人物,收灵肉。就是山中有一些灵兽,是修炼者们愿意要的。而今有个大人物公然收这些呢!山民们有些本事,偶尔能抓到灵兽,自己也无用,还不是当普通肉一样给吃了卖了。 若是掮客能把这些肉集中收来,那大人物肯出大价钱呢!于是人贩子把这逃跑的不识相的肌肉小白脸先不管了。先做这大生意。 他们的门路广,果然收到了一些,先交给接头人那里。接头人出了个价钱,人贩子——哦不,现在是兽贩子了。他们讨价还价,要更多的钱。 接头人道:“你们也别太贪,差不多就可以了。” 兽贩子嘻皮笑脸道:“我们质量好啊!你多出钱,我们货源会更稳的!” 接头人一想也是,在重大任务上,求稳最重要。舍得钱才能获得更多更好的肉嘛!于是他就给钱了。 如果兽贩子能看到钱的前世今生,就会发现,这些钱曾经握在位高权重的人手里:太傅,然后是多少官员闻风丧胆的安将军。 安小羽并没有去修亭子,倒是花私家钱买灵肉来吃,也是为了饲血杀鼠。 血杀鼠很挑嘴的。一般的肉是满足不了它的。但人的话也没那么多了。再说他吃人也不是吃谁都行的,还非要高手。安小羽有时高手不够,只好买高兽来凑。 那兽贩子赚了不少钱,很感谢接头人:“要不是你老人家介绍财路,咱哥俩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这样的发家致富呢!我老乡还在倒卖人口,赚得也不少,可没有咱们这样快!” 接头人道:“彼此彼此,我还要感谢你们呢,找到的肉又多又好。这次又是什么?虎?” “不是一般的虎。”兽贩子介绍,“这也是妖化的,可凶了!” “奇哉怪也。”接头人问,“怎么就你们能找到这些妖兽灵兽,还都是食肉的。” 兽贩子笑道:“人有人路、蛇有蛇路,我们有办法呀!” 接头人拿了货就走了。兽贩子拿了钱回去,看到又有新的肉送来。那袋子里还渗出黑红的血液。接头人打开袋子,看到新的肉源,是豹子。 他把豹子剥皮去爪、还把肚子打开,剜出胃囊,将胃和着胃里的东西深埋。 这玩艺可不敢丢在外头!里面可能还有人的残骸呢!原来为了捉灵兽。山里人拿小孩子喂了麻药,绑起来。食肉的灵兽闻见小孩子的气味,就来把人叼了,吃下去,也被麻住了,人就可以抓住它们了。 那小孩子们所说是活不下去的人,自愿把自己的孩子给卖了。但是也有可能是拐带的,谁知道呢? 正因为杀气这么重,血杀鼠吃了才喜欢。安小羽才觉得这批肉质量好,一直买。接头人才肯出大价钱 兽贩子处理了那胃袋,又回来收拾豹头。奇哉怪也,这豹头照理说也死了有很久了。兽贩子把手伸过去,一时没注意,伸到豹的嘴边,豹忽然一口咬了下来。 兽贩子惨叫一声,吓得心胆俱裂,勉强把豹嘴撬开,看手已经被咬破了。他当时抓了些药包扎,但伤口化脓不愈。那天晚上,他忽发高烧,就这么死了。人说是报应。 至于京中,在镇国王去了之后,一切都平静。 有些京中的子弟,又兴起了一个新的把戏:他们打猎! 美其名曰慕祖追贤,为了纪念王晨以武兴国的丰功伟绩,他们才打猎的。其实也就是玩玩。一般来说,猎狗追出猎物,侍从和猎人们把猎物追累了,他们才自己下手。不过有那么几个公子少爷们,自以为自己本事还真的不错了,看见一只小老虎,才一岁大吧。那老虎跑了,他们还真追了。 照理说,也有资深猎人跟在他们身边,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他们马跑走,有很久都没回来。留在后头的人急坏了。 正好安小羽经过,问是怎么回事。留在后头的人声泪俱下:这些少爷公子如果有事,我们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是啊,这些小兔崽子要是出事,还挺麻烦的啊。”安小羽应着声,就追过去了。他追到虎穴,发现那小老虎之所以会一个人在外游荡,是有原因的——大老虎都死了! 有一条蛇占了虎穴,把大老虎给吃了。小老虎逃出来,见到人类、被人类追,于是可怜它又跑回虎穴去。那大蛇吃饱了,趴在那儿睡觉,毒气外溢,把少爷们都迷昏了,所以他们都没回来 安小羽冲着大蛇上!大蛇也醒了,张开嘴,喷出毒气,简直就是冲击波。 安小羽血刀在手,于在身前快速的划了几下,那冲击波竟迅速被划成了几份。 安小羽抢身直上,把蛇也给杀了,喂了血杀鼠。 大蛇吃的人也有不少,还有一个货郎担子,里头有一张地图。安小羽一看,原来只是半张,像是藏宝图。 同样的藏宝图,还有半张,落进了天宝的手里。 天宝朝奉看这藏宝图,觉得还很有可能是真的。可惜只有半张。另外半张,听说京都那边的商号有,不日可以送过来。 他们哪知那半张藏宝图吃进了大蛇的肚子、又到了安小羽的手里。思凌看了看那张藏宝图,不得要领。 她把图放在桌上。半夜忽然惊醒,看见图上的光亮一闪即没。 她也不知是图放光很久了、她醒来时刚好结束呢,还是就闪这么一下。 不管怎么说,她用灵诀仔细的研究这张图,感受到很微弱的灵力反应,应该不是九诀之一,但也与某种灵力有关。 她决定与辰星一起按着这张图先去找找。京都如果有消息,再来报告她。 第二天晚上,她跟辰星都不睡觉了,就按着她昨天晚上看到亮光的时间等着,看看地图还会不会再亮。等的时候,他们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思凌让辰星讲讲小时候的事吧,辰星不干,倒是让思凌讲一讲。思凌也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换一个:“你想你爹吗?” “这又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话题!”辰星抗议,“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揭我伤疤好玩是不是?” “抱歉不是故意的。”思凌连忙道歉。只是她以为两个人到了可以谈谈以前伤心事的程度了。显然她错了。 辰星看看时间,示意思凌:昨晚的时辰到了。 他用手小心的压住地图一边的角,思凌压住另一边,两人瞪大眼睛仔细的研究着,可是真奇怪,闪光再也没出现,难道没人看着才可以? 思凌向辰星使眼色,辰星意会,跟思凌一起蹑手蹑脚走出去,但是地图还是没有闪光。“可能我们猜错了。”辰星道,“明早还出发吗?可能要下雨。” “对了,下雨!”思凌想起来了。昨晚有月亮。今天天气不好,月亮都在云里没出来。难道是因为这个关系? 她用烟花诀假造了一个月亮,让假月亮的光芒照在地图上。地图还是没有发光,她就试着变换月光的角度。 终于在某一个角度,那地图又发光了。思凌高兴的跳了起来,对辰星道:“我说得对吧?你看你看!” “不过它为什么会发光呢?主上你说对不对?不知道我们够不够机灵,看不看得出来。”辰星笑道。 “也行。”思凌想拿起地图细看,但是假月亮的角度需要固定。于是她对辰星道:“我教你怎么固定角度,你到这边来站着,让我来看看地图。”说着,也不等辰星答应,就硬拉他过来。辰星瞪着眼睛,假装生气,但拿思凌没办法,还是照做了。(。) 第一章 没人登过的山 思凌看地图上的闪光,其实就只有针眼那么小,随着月光微有变化。她正着歪着反复看,发现那地图的表面并不光滑。可能是因为纸质粗糙?她在亮点上取了一点纸屑出来,看看亮点会不会有变化。眼睛都盯成了斗鸡。辰星忍不住一笑,假月光稍动了一下。亮点似乎稍有变化。 思凌立刻回头。辰星谢罪:“你别生气啊,我不动了。” “不是不是,我是看光点有变化了!”思凌示意辰星按刚才的角度抖一抖。就在一瞬间,思凌看到了那光点仿佛变成了字。 字一闪即逝,彻底消失了。但是思凌记性好,她把看到的笔划都放大写出来。辰星认得,是早已失传的蝌蚪文。 “那是什么意思呢?”思凌忙问。有个学霸在身边就是好啊! “我也不太清楚什么意思。毕竟这是蝌蚪文嘛。”辰星摊手。 “那你又说你认识!”思凌生气,瞪了他一眼。 “冤枉啊!”辰星叫屈,“我认得出这是蝌蚪文。但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就连学者们都没有定论。世上没有人译得出来的吧。” “那怎么办呢?”思凌也头疼了。难道要复活一个古学者才行? 辰星按照目前学者的见解,把这蝌蚪文勉强翻译,大概是笔直、还有云朵、还有什么上面的样子。不过总不能是到云以上吧?那是天宫不成? “可能是很高的高山以上?”思凌猜测,“那就在云层上了。” 辰星道:“也有理,可是,”苦笑道,“天下的高山有多少?多少山峰的顶峰都是直插入云的啊!有的是偶尔入云、有的是常年入云。这都说不准。有的是无名山、有的是圣山、有的是根本没人登过的山,连牛羊都上不去。这怎么找呢?” 思凌本来信心满满,此刻也凉了一半。的确,世上有多少高山呢?譬如喜马拉雅山以前就无人能够登顶。当时也没有这么多登山爱好者。没有人把高山都列一个名单出来。就算有名单,又怎么都找得过来呢? 辰星想了想:“不过,这个蝌蚪文除了在上,还有至高的意思。难道是最高的山?”思凌道:“那也要人登得上去的才算。登不上去的那些,怎么判断是不是最高呢?” 辰星笑道:“看来只有问雄鹰才知道了。让他们做个裁判。” 这些都是玩笑。最高处也不一定是山顶。看起来还是要在地图上找线索。地图一时看不懂。不过他们看到地图上的光,借的是月光。可能真是跟天空、高度有点关系。 于是他们想一些跟高度有关的典故,看看会不会有线索。譬如地图上有一个形状,不知道是水渍还是故意画上去的,总之看起来有点像是鹰。 于是辰星又扳着手指跟思凌谈关于鹰的典故。譬如说花山有个民族,称为花族,他们相信死了之后,鹰是灵魂的使者,可以把人的血肉带到开上,就是天葬。他们视鹰为圣物。 思凌一听,这跟西藏倒很像。她本来就对西藏就很有好感,看了不少有关的游记和图片。若非战乱,都想跟思啸一起去玩的。 想起思啸,总是失落。这一晚并无所得。他们各自先睡了。第二天早上,手下一如既往来报告日常的动态。那辰星也来了,眼袋都青了,可见是一晚都没睡。 思凌看到,又是心疼又是骇笑:“你好歹是练武的,怎么会显得这么没精神?” 辰星一愕,也笑了:“一直在想,都忘了运功了。” 思凌摇头道:“你几岁?这都忘了。” 而那安小羽,将地图与小老虎带回去之后,也是在参详。 那小老虎跟人一样被迷晕在洞口。安小羽把少爷们救了之后,看小老虎却是可怜,一样带了回去,不让血杀鼠吃。 小老虎空为百兽之王的幼年体,面对血杀鼠总是怯生生的。 安小羽就把小老虎收在袖子里,晚上也跟它一起睡。早上要起床,小老虎依依不舍的依偎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前。 安小羽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或者任何动物如此依恋过,有点不适应。 他想把小老虎拿开,小老虎倒是在他额头舔了一口,还像狗狗一样的摇着尾巴。安小羽也没办法,还真把小老虎从此就带在了身边。 而辰星则收集了花山的地图,终于发现,有一个山峰,跟地图上画的还真有点相像。于是思凌与辰星一起拿着半张地图去探险。 李烟给思凌打包了一大包虫草跟人参,让她补身子。 他还帮思凌整理被子,展示生活技能点满值。思凌看着自己软趴趴的被窝,在对方手下迅速变成了豆腐块,有种冲动要把他也带上路。 这时候北方有消息传来:听说镇国王虽然没有打下襄阴,但是找到了一个美女,解送回京,太子正好有个最宠的侧妃又怀了孕,小心呵护之余,床第有点空虚,得了这个新美人,非常喜欢,封她为兰美人,因她气息如兰。 这个美女总是思乡,有时自己在房间里哭。太子很担心她的身体。宫人们看她进房间稍微久一点,就在外头小心翼翼的问:“兰美人,奴婢准备了好吃的,可以进来么?” 兰美人也很是体谅她们,总是抹了泪容,请宫人进来。宫人看她两眼红肿的样子,也是可怜她。有个老嬷嬷,是太子所信任的,就会来哄兰美人,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小朋友睡觉一般:“不哭了哦,兰美人。不要难过。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月亮被云遮住又会出来。不要伤心呀!你看你过的日子多好啊。督国有多么宠你啊!” 太子还问人:“拿什么东西给兰美人,会让她比较不思乡一点?” 下面的人出了些主意,都不靠谱,最后还是要问兰美人本人。 兰美人想了想:“我家乡有一种烹饪的香料,用来炒面太好吃了。我还是挺思念的。”太子忙令人去准备。然而回美人的家乡运送比较慢,幸亏御膳房有人想起来,以前在库房里备了这种料,于是去找。 库房是一条过道两边满满的房间。老管事记得是在一个房间里,叫跑腿的把这钥匙拿来。但其实这些房间都很久没用了。跑腿的也弄不清楚,就把一大串钥匙全给拿过来。 老管事一见,埋怨道:“叫你把这个房间的钥匙拿来,你怎么把这一层的全都拿来了?”也只好一个个的试。 兰美人在宫中等了一会儿,奇怪道:“炒面不是很快的吗?为什么他们用了这么久?”下面人回报说要报这香料,所以慢了。兰美人急忙道:“原来这么劳民伤财。我那边只不过是摊头小吃。快请止了!今后不要为我办了。” 太子很感佩兰美人的善良,益觉得她是秀外慧中。后来底下人毕竟在京都找到一个小吃馆,就是兰美人家乡人开的,里面就备有这道炒面的原料,于是炒了进奉兰美人。兰美人极欢喜。 太子见美人一笑,有如云开日出,又见她吃东西的样子如小兽,极可爱不过,喜从心花放,乃知一枝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有此感慨,全因为中原主流菜式不能博美人一笑,亏得街头有特色小馆,才能救急。 由此他推而广之,鼓励各地各民族各种特色都可以到京都开店。京都人民的生活水平被极大的丰富了。喜欢的说这是百花齐放,不喜欢的忧虑这是五胡乱华,总之众口纷纭。 因了这一件事,天宝等部门的搂钱大计又要有调整。思凌难免坐镇斡旋了一番。其间,另外半张地图在京都失落一事也传过来了。众人讨论一番,不得要领。最后思凌还是上路去花山寻宝。小紫荆吵吵着也想去开开眼界。思凌仍然是抽签决定。小紫荆的运气真好,第一番就抽中。另外抽中的两个是灵鹰和尾鹰。 尾鹰的剑术依然高明。思凌倒想这次如果能找到什么好灵诀,自己就不收了,交给尾鹰护持,一定能保他剑法独步天下。 至于灵鹰,越来越有大将风度。思凌觉得如果能有什么地方,搞个小山寨,留灵鹰去坐镇,一定也是好的。 此一去,拿不拿得到什么宝藏,都不是唯一的目标。思凌就是去走走开开,说不定遍地开花。如今她低调得多了,青巾军也化整为零转为地下,不再那么做朝廷的大靶子了,走起来倒是轻松得多。 走着走着到了一地,但见一人急匆匆在街上奔过,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思凌多事,小紫荆凑趣,一行四人便跟上去看,但见那人奔到一个大院子里叩门,寻了宅主人梅员外,问道:“舅舅为什么在米里藏一锭银子呢?难道要试外甥的人品吗?”说得挺委屈的样子。 那梅员外愕然不解:“这事从何说起?”接了那银子,看着确实眼熟。 那外甥习凯便解释:“从舅舅家里拿了米去,我回去才发现的。”当时他拿了米,梅员外要给他袋子。他请梅员外把米倒在他衣服里包着走就行了,省得用了袋子,还要还袋子,另费一次跋涉。梅员外当时想:“你还袋子,按人情需得在袋子里装些东西还给我,量你如此穷困,米都要问我拿了吃,有什么东西可还?还不是野果山蔬,我也不缺这些。罢也,省得你再走一趟!”就真的把米倒在身衣上。习凯拿衣襟兜盛着,拿绳索扎了口,搁在右肩上扛着,右手还抓着衣角怕口子散开,左手更在底下兜着,怕衣线绽裂开。 他别了梅员外,走到家中,要倒米出来时,才发觉米里有什么东西,疑惑的一摸,就摸出了一个银锭,掂一掂,足有四两来重呢! 他心里想着,一定是舅舅要试他是否诚实,那他不能让舅舅失望,一定要送还他。毕竟他不是个贪心的人,想到就做,立刻回去,但跑得累,想着:本来可以煮米吃饭的,现在就要来还你东西。你何以这样不相信我、而非要试我呢?就颇有些委屈。 梅员外听完,方才醒悟,笑对旁人道:“那时我看外甥挑柴在路上,看时已下午交晚,就去问说:你这少年人怎的如此躲懒,这时候才发柴来卖?我这外甥答道:是清晨就出来了,在市上等了快一日,都没人买,只好挑着在路上来回走动,以寻主顾。我道,既然今天没人买,就挑回去罢,明天再来卖。我这外甥答道,实在是家里穷困,明天吃饭的米都没有了,指望这柴卖掉换米的。我见他如此穷困,就愿出钱,把他柴买了,但回家发现没有零钱,就跟他商量,拿米抵钱如何?我这外甥听了就谢我,说省了他再去买米的奔波。我就把米量给他。却是给他人付银钱时有一锭银找回,顺手搁斗里了,量米时没注意,都倒到他衣包里,幸亏他诚实,将来还我。” 因此又夹下一片碎银,约可半两,交给习恺道:“这是谢你的。以后若有不凑手的地方,尽管再来找舅舅。” 众人听了都赞习恺拾银不昧、又赞梅员外行事大方。思凌独想:他本来可以拿一整锭银的,却还回来了,是否后悔呢? 便察颜观色,又用灵诀试叩,那习恺却是只有欢欣。他若是当初昧了那锭银,还要提心吊胆,如今拿了半两,是意外之财,又是舅舅当面馈赠,用之无碍,如何不喜!这样的思维方式,正是光明向上,又且容易幸福。 思凌喜他这思维,暗向灵鹰交代:附近可有天宝产业?若要招人,可优先考虑招此习恺。灵鹰领诺而去。 思凌与小紫荆等人依然缓缓前行。不移时,灵鹰追上来禀道:事情已然办妥。 那习恺从此走上事业有成迎娶白富美的光明之路,这且休赘。却说思凌听灵鹰办完了事,原是欣然的,只是正与小紫荆和尾鹰在店里吃饭,那饭菜却极其难吃,不由她不把伙计叫来问道:“我问你,这儿还有比你们更难吃的店吗?” 她原是讽刺,那伙计却一本正经道:“有啊!” 思凌奇问:“什么?”那伙计便把肩上搭的白手巾一甩,指着街对面道:“那里,是我们老板的徒弟开的,还要难吃!” 思凌正注目看间,对面就有一个人冲出来了,对这边怒而喊话道:“谁说的?谁是徒弟?你才是徒弟!” 对面这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应该就是竞争对手的老板。他喊着话,这边的人也出来了,却是个还要年轻的小女孩,比他更凶,叉着腰问:“谁是徒弟?你说!” “我说!”小伙子嘴上还是很厉害,但心里已经有点虚了,“我说你是徒弟” “你再乱讲,我打你哦!”小女孩威胁道。 “我就讲,”小伙子偏偏不知道闭嘴,“我说你乖乖嫁人去就好了,为什么——” 小女孩尖叫一声,蹿上去,直接猴住他的脖子,就揍他! 小伙子被揍得哇呀呀乱叫:“我警告你啊子优!不准再打我了!否则、否则,我非得狠狠批评你不可!” 思凌一听子优这两个字,想起来,不是厉花城小女儿的名字吗?还是盼盼的小闺蜜呢!可惜盼盼没来。 她就驻足留意。那小女孩打小伙子一点都不带留情的,小伙子却不敢打回她,最后赌气往地上一躺。小女孩问:“怎么了?你哑了?” 小伙子道:“你打死我了!死人不动不说话!” 小女孩笑了:“你死了,怎么还睁着眼啊?” 小伙子气呼呼卖惨道:“我死不瞑目啊!”小女孩在他身边蹲下,笑道:“咦,那你鼻孔里怎么还有气呢?”小伙子答道:“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思凌也看出他们打得虽凶,感情是好的。一边小紫荆也把消息打听回来了:原来这小伙子跟小女孩,是兄妹。 哥哥小伙子,叫厉子亥。妹妹小女孩,叫厉子优。 他们的父亲厉花城去世后,厉孟氏一个人独撑家业,有些力不从心。 厉子优想帮母亲操持家务,拒绝出嫁。厉孟氏恰又病了。厉子优跟厉子亥争着要做家里的顶梁柱,谁也不让谁。 厉孟氏就出了个主意:家常过日子不过柴米油盐。你们谁做的饭好吃,能把帐目管好,就听你们谁的吧。 厉子优跟厉子亥一琢磨,不如各开一家店。谁的客人多,不就说明谁的饭好吃吗? 推而广之,谁赚的钱多,不就说明谁的帐目清楚吗? 于是兄妹对街打擂台,彼此竞争,然而 他们的菜没有更好吃、只有更难吃。小紫荆打听到一个人到他们店里吃坏了肚子,不过吃的是什么菜就听不清了。“是白玉豆腐。”思凌道。 原来,不需要小紫荆去打听,思凌就把那些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朵里了。 小紫荆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说话的人,方圆有二十丈呢!有人买有人卖,当中有一些人讲八卦。这样的环境与距离,思凌能听得清清楚楚,真不可思议! 这全是金声诀的妙用,却不用多说了。思凌想想病床上的厉孟氏,养了这一对活宝兄妹出来,也够可怜的。 这对兄妹虽然心不坏,但是这种照顾病人、照顾家里人的方式,也实在一言难尽啊。 思凌想去看看厉孟氏的病情,万一能治得好,也算日行一善了。另外,她看厉家兄妹资质还算好,让灵鹰再去附近的黑巾机构问问:要不要招新? 厉家兄妹可是没资格进天宝、当然更不能进青巾、红巾,也只能进黑巾了。 红巾现在其实是白怡蓉主持。她进入红巾见习半年,然后成为掌柜之一,如今已经一个月,过的日子可说是如鱼得水。 她本来就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个性,特别是升职之后,权柄更大,还有资格安排人事。她善于看人,并且能够结合各人的特长来分配任务、结合轮班的时机,做到分工又合作。 按她的方法才运行了几天,下面就有大量的好评反馈。一来说她的新办法能节省办事时间,二来,工作质量也不坏。 本来有些老管事的暗里不服或者嫉妒,但是看到她的成绩,也无话可说。 这时节快到年底,白怡蓉去了北方推广经验。北方又比南方更冷,寒风萧瑟。 为了笼络人心,白怡蓉亲自与几个骨干去取冬衣。京城红巾分舵的冬衣质量不错,跟供应宫里的是一个针指部门。白怡蓉等人捧着衣物出来,迎面就看见走来一群太监。穿着青衣,个个肥头大耳,领头的更是肚子浑圆、颇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骨干甲看了对方一眼,顿时心里一颤,暗报白怡蓉知道:来的是太子怀孕的侧妃:陆妃的亲信,名为孟在天。 这孟在天脾气古怪,狗仗人势,如今在宫里飞扬跋扈、行事霸道,说陆妃如今身怀龙胎、贵不可言。 宫里的人看了他都退避,当他瘟神一样,没人敢惹。 曾经有个小太监无意中冒犯到他,就被他随便塞了个手脚不干净的罪名,打了三十大板。那小太监可怜就没熬过去,直接被打死了。 白怡蓉知道此时无谓惹麻烦,就与骨干们避到一边,给他们让道。 不料,她们有意避让,孟在天却忽然步子一动,带着几个太监站到了她们面前:“嗯?你们是蔼遥楼的吗?” 蔼遥楼就是红巾在京都分支的名称。看来孟在天去消费过,所以认得。 骨干们心一颤,纷纷看向白怡蓉。白怡蓉镇定的回答:“见过孟公公。民女们来取冬衣的。”孟在天细小眼睛眯了眯,目光在白怡蓉身上来回审视:“这位是” 人介绍:“这是我们新来的,白掌柜。” 孟在天笑了:“原来是白掌柜!闻名不如见面。” 白怡蓉怔了怔:“孟公公取笑了。”她的名声什么时候这样响亮,连孟在天都知道?孟在天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态度莫名热情:“白掌柜果然出色极了。像白掌柜这样的优秀女人,怎么我就忽略了?” 言下用意很深。白怡蓉非常疑惑,对上孟在天的视线。对方眼里这样放肆又带着审视的眼神,让白怡蓉感到相当不适。 她忍住内心的反感,回答道:“孟公公说笑了。店里还等着民女回去。民女先告退了。” 说完,她福了福,要带人拿着冬衣举步离开。 却不想孟在天笑眯眯的伸手一拦,道:“咱家今天难得遇到白掌柜,有几个问题私底下想跟白掌柜请教请教。不如我们几个兄弟帮贵楼把衣服带回去,白掌柜就随我去坐一会儿,连几个姐妹也来吧?” 话音刚落,孟在天身后几个太监立刻朝白怡蓉她们呈包围状迎了上来。白怡蓉心里警铃大作,故作镇定道:“多谢孟公公赏脸。妾身不过区区一民女,不知公公有何事要问,妾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倒退一步,眼睛紧盯着对方,又道:“不过今日倒是不巧。天气越发的冷了,妾身也感上了风寒,原是贱民皮实,也要出来干活,但只怕把公公过上疾病,那就担当不起了。” 一句话提醒孟在天:多年前的堕胎案,前车可鉴! 况且此刻大家站在衣坊门口,人来人往,就因为陆妃如今身怀龙胎、恩宠万千,孟在天更不能胡来了吧? 孟在天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他的视线隐蔽地在白怡蓉身上转了转,挥手让太监们散开,笑得意昧深长道:“白掌柜德艺双馨,果然不凡。咱家下次说不定还要来劳烦白姑娘谈谈心。” 白怡蓉觉得自己表情有些僵:这字里行间怎么听着都是威胁?果然太美是一种罪过吗?哪里走走都招色狼?可是太监不是下头没有一点了吗? 眼角看到又有人过来了。原来孟在天不是被白怡蓉婉言所拒,而是看见来人,才决定暂避。那来的人,是伺候兰美人的嬷嬷。 就算陆妃有孕在身,孟在天也不想得罪这位嬷嬷。可见兰美人有多得宠! 厉孟氏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被鬼迷了。但她自己也不算很确定,又怕儿女担心,所以不肯说。一双儿女去开饭店了,虽然胡闹,总比留在家里一起被鬼沾染上来得好。所以她也由着他们。 第一次见鬼,她记得,是在午夜,二更与三更之间,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她应该是没有睁开眼睛,然而就好像真的看见了一样:有一个东西粘糊糊的,在地上挪动。 不知这样的时刻持续了多久,外头梆子一响,把厉孟氏惊醒了。但是她什么都不敢做,身体动不了,心也被恐惧攫住了。 里屋,女儿睡得很香,厉孟氏能听到女儿轻微的呼噜声传来。隔壁屋的儿子不知道睡得怎么样了。她不敢大叫,惊动儿女,怕反而对儿女不利。(。) 第二章 灯光忽然亮了 至于那个粘糊糊的东西,则离厉孟氏越来越近了。厉孟氏一点都不敢动、也动不了,眼睛已经看不见它,头也转不动,只能感到它就在自己的床边上,想要爬上来。 忽然之间,厉孟氏感觉到手臂一凉:那东西上来了! 心咚咚跳着。厉孟氏感觉到那东西很矮,努力想勾住她,却勾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上来。慢慢的,厉孟氏终于觉得那东西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厉孟氏终于能睁开眼睛了,当然在房间里没见到任何怪物。不过,当她向地面看时,却见有一条长长的血痕通向窗户。 她顺着血痕往前察看,但见窗户打开了一点,血痕就是向那里出去的。 厉孟氏往窗帘后面看,猛见帘后就有一只血淋淋的眼睛瞪着她!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正好撑在那道血痕上。 她恐怖地想躲开,然而好像有什么力量拉着她,一点点地朝着窗口拽去。 哪怕她用尽了全力,也根本停不下来。厉孟氏太害怕了,终于叫出来。叫她已经死去的老公厉花城、也叫一双儿女。可是儿子女儿的房间都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仿佛是消失了! 眼看她就要被拉进窗户那儿了。那窗户现在像是变成了一个洞,黑乎乎的,很深。窗帘后面的眼睛还在,就一直看着她。 厉孟氏闭上了眼,不敢想像自己会怎么样。明天会有人发现她的尸体?还是她就此进入了地狱?就在此时,里屋的灯光忽然亮了,洒到外屋来。 厉子优坐起来,不确定的问:“娘,你怎么了?” 厉孟氏躺在地上呼哧哧的喘着气,忽然发现地上没有血痕、窗户也没有打开。她更不是在地上,而是躺在床上。 “没事,娘做恶梦了。”厉孟氏回答,觉得手臂有点疼,想起是梦中被怪物触碰的地方,低头看看,也没有伤痕没有血。 但从那天起,她就身上骨头疼,染上了怪病。 她的怪梦,也可能是因为身体发生病变,所以才做了恶梦吧! 无巧不巧,安小羽为了寻找宝藏,也带着那半张藏宝图、还有他新收的小老虎,往花山这里来了。而传鹰也是略恢复了原来的实力,想想还是恨他差点把自己吃了,于是跟着安小羽悄然也往花山来。 安小羽小心谨慎、步步为营,而传鹰则是冒进了,想到山里给安小羽设陷阱,结果反而跌进了一个深谷。在谷底,他听到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动物爬行声。猛然有个东西当空一跃,朝他扑过来! 传鹰奋臂一挡,把这东西打得粉碎,却闻到了扑鼻的清香。 再看被他打碎的东西,不像是动物,而像是某种植物。 那打烂的植物就好像豆沙、又好像是豆腐花,香味则远胜于这两者。传鹰正饿着,挡不住诱惑,把这给吃了,吃完之后觉得力量倍增。 猛然间又有几十个怪物向传鹰扑过来。传鹰如今目力也增强了,发现它们长得像是一个个眼睛。他一骇之下,不敢怠慢,又是大喝一声、提升力量。 这一提升,他忽然觉得自己全身好像一个皮球般鼓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就好像是要被撑爆了。不过幸好,在撑爆之前又给拉了回来。 传鹰并不好受。他大睁着双眼,眼睛里满是血丝,同时全身还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声音,以至于身体好像都长高了。 传鹰痛苦地发出一声大叫,仿佛自己要被撕裂,近乎晕厥。 那些怪物眼球就此扑到了他的身上。传鹰忍住疼痛,就往自己身上大力拍击,把其他的眼珠子都拍裂,剩下的一个眼珠怪物,攥到了手里。 那眼珠怪物在传鹰的手里不住扭动,想挣扎出去。传鹰指间用力,“哧”把它捏裂。红白相间的汁液溅了他一身。 传鹰再次忍不住诱惑,伸出舌头舔食。场面极为怪异。 忽又听无数吱吱声。远方不知多少眼球怪物,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他涌过来。传鹰见此情景,起初是惊慌的,旋即不但没有恐惧,反而转为宁静。 他只觉得自己状态完美、整个身体内部暖流蒸腾,有使不完的劲。 他迎着眼球怪物的洪流而上,踏一步、杀一片,就好像深渊中杀出来的魔鬼。杀到兴起之处,举拳轰击,地上碎石尘土纷纷飞扬。 眼球怪物们一看敌人难搞,聚沙成塔,聚成了一个大眼球。 传鹰站着怔了怔,既然一哂,傲然道:“一个个打我还嫌累。你们一起上!我正好试试你我的实力!”眼球怪物好像是听懂了,眼里射出愤怒的冷光,就像传鹰的挑衅已经极深地刺激到了它。 但听一声轻响,眼球怪物的小眼球们拉开了间隔,整个体积膨胀到两倍。 随后就听到破空声响。传鹰紧急伏下身。但听嚓嚓嚓的破空声,那些小眼球势如破竹,朝他打来。 当中若有树枝或山石,立刻被打爆。这些小眼球力道不小。 同时,整个大眼睛霍然高高跳起来,要把这只敢挑衅它的生物压成肉泥! 传鹰彼刻仍然趴在地上,听见头上阵阵破空声响,知道不妙。那大眼球来时,他已经躲开。可是那只大眼球其势如电,砸到他的方向,但听砰然巨响,烟尘四起。 传鹰没有直接被砸中,但还是被砸得飞了出去,不由得痛呼一声。 他没想到眼球怪物们集中在一起之后,会变得如此强大,看来不能正面抵抗。 眼球怪物发现了吱吱的轻叫,看来对这一击相当的满意。传鹰气极,双手握拳,再次扑上。眼球怪物也是加快了速度,以至于发出袅袅白烟。 它也冲向传鹰。传鹰一个翻身,跳到了它的上方,同时给予它一记重击。 这怪物摸起来也是凉凉的。但传鹰来不及多想。因为眼球怪物忽然来了个急刹车。传鹰给唬得连忙拉住了它,好险没有摔下去。 但是他的脸还是差点贴到了眼球上。那些小眼球们眼巴巴看着他。数目相对,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秒。随后那大眼球又跳起来了! 而传鹰继续在它上方坐好,努力的驾驭住他。大眼球恨不能把他给生吞活剥了。这个物种是什么来头?竟然稳稳坐在它身上! 大眼睛几乎要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有病!它只好跳得更凶一点,指望传鹰可以掉下来。它一记比一记跳得凶,并且还对着山崖撞,想把传鹰活活撞死的节奏。 传鹰见势不妙,灵机一动,也不再干坐着,倒是直接开始捣毁小眼球。 大眼球发现嗷嗷怪声,很疼的样子。它又跳得更凶了! 这次传鹰终于滑了下来。大眼睛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它猛然张开一道裂口,要把传鹰吞下去。传鹰力气用尽、身上发痛,脸色惨白。 似乎已经是尽头了呢!他想,要被吃了。 “原来你在这里。”一道平静而霸道的声音。 有个人从山崖上移动下来,就像一滴墨汁从青色的布裳上滑下。 接着,传鹰被打飞了出去。他觉得头上温热,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是安小羽来了,血杀刀一挥,把大眼睛劈开。 大眼睛又再次化整为零,射出密集的小眼睛。安小羽暂时不能近搏,只好退后。 大眼睛以为得计,却见血光四射。安小羽放了大招,把那大眼睛干掉了。 传鹰以为安小羽会开始吃那些眼睛爆出来的汁液,像他一样。那他就有机会逃跑了。 不过安小羽根本不用自己吃,而是放出了血杀鼠。血杀鼠吃得啧啧有味。 血杀鼠并不是一定要吃人的。它也喜欢吃灵兽。尤其是被灵诀感染过的野兽们。 这附近有灵诀,安小羽已经很明确了这一点。问题是,在哪里呢? 他的视线落在传鹰身上。传鹰以为终于要被吃了,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 但安小羽没有吃他,只是把他制服,带在身边。 传鹰很快知道,这比吃了他还要阴险呢!安小羽遇到危险,就把传鹰当作避雷针、踏脚石一样放出去。譬如说,前面有一个大坑。坑里黑咕隆咚不知道有什么。 安小羽就把传鹰丢下去了。谁知坑里别的没有,就是有几条电鳗,不知怎么在泥土里也能生存了,不过只局限于坑底。 看见一个大活人掉下来,它们群起而攻之,可怜一个昂藏十几尺的大男人,就成了个黑脸加卷发、嗷嗷跳大神的。 当然,最后,安小羽还是解决了这群变异的电鳗。 今天的活儿仅此为止了。其他的地方只能来日再搜索了。天晚了。 安小羽看看传鹰,居然还没死。早在道场里,安小羽就觉得传鹰的生命里很惊人。而且,在传鹰的身上,安小羽也有感应到灵力。 可能是思凌帮传鹰开过光。思凌身上的灵力传染到了传鹰身上。也可能传鹰在雪下另有奇遇。总之他轻易死不了,尤其是吃了眼睛汁液之后,个子更高了许多。 现在他的个子,已经跟铁娃娃不相上下了,在安小羽旁边跟座铁塔一样。 安小羽把传鹰先关在了监狱里,等回头慢慢研究。那最近而最坚固的监狱,在华山的西面,花江的岸边,整座大狱有三边都紧靠着恶浪险地。 那儿到处都能见到急流漩涡,根本不用担心囚犯会逃跑。大狱正面凿开了一道两丈宽的深沟,把江水引通进去。 任何人要进出,都得靠放下三丈长的吊桥,以便通到对岸。 这监狱就像是浮在水面一样,人送外号浮岛,倒也是名符其实的。 传鹰入狱,桥板就发出嘎嘎声。六条儿臂粗的铁链将那桥板拉住,慢慢地从大狱的正门落下来,联通了对岸。 在桥板落地的那一瞬,人仿佛可以感觉到正面窜过来一股森森然的寒风,叫人战栗。那几名押送传鹰的衙役看着又长又宽的桥板上来交接的狱卒。 狱卒步子懒洋洋的,看着传鹰,就好像老虎看着死羊。 衙役把传鹰交给狱卒,那狱卒就大力一推传鹰的背,喝斥道:“倒霉鬼,认命吧!这就是奈何桥,面前就是十八层地狱。假如你有亲人在外头,能用点银两进来你在里头的日子还能舒服点。” 他是公然索贿。不过传鹰哪里能用亲人在外头帮他使钱呢?忽然之间,他脑海里掠过一张明艳的脸,但要再去细细思索,又想不出来了。 那狱卒看传鹰没有油水可榨,很生气,扑打了他一番。 然而传鹰不怕打,而上头又交代了不要伤他、要保他性命。 狱卒就不打他了。幸亏这里有狱中狱。不消打,有的是炮制人的办法呢! 狱卒们把传鹰吊进狱中狱,慢慢受苦去了。他们打牌消遣,又感叹这看监狱的不是人过的日子。骤然说起以前的同事老伍,“现在是好咯!出去了。” 狱卒不是囚犯,本来不用在监狱里服刑,并不是非呆在监狱里不可的。 然而人要养家糊口,总要有工作。这监狱里做惯了,又如何出得去呢? 却有人忽然一跤跌进青云里,娶了个白富美,有了钱,就可以不做这狱卒营生了。 人说起这老伍,娶的那个女人,真是有钱,肯倒贴他,听说生得也是极美的,老伍真是有福气!只是老伍娶这女人,也是冒了险的,人羡慕不来。 原来那老伍在山中,听人喊救命,过去看,只见地上血迹斑斑,还有个女子俯在地上瑟瑟发抖。而一只吊眼金睛白虎,按爪作势。 那老伍一见恶虎伤人,不知哪来的豪情,拔起朴刀就冲过去。 那老虎躲开他,往那女子身上一扑。女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眼见是不得活了。 老伍来本是为了救人。如今人既然死了,显然他应该也不用救了。 正常人在此时,应该拔腿就跑好吧!任那老虎去吃人反正死都死了,就交给老虎饱腹又怎样呢?再说又是从来都不认识的。(。) 第三章 灵气侵犯 可是老伍看那老虎鼻息咻咻、凑去那女子身上时,不知为何就是受不了,还是抡起朴刀朝那老虎扑上去。老虎一扭腰、回过来朝老伍一扑。 老伍往旁边一躲,跌在地上,再看那老虎,却是已经死了。 那老虎跌在旁边的树上,被树干刺穿肚腹,竟然就这样死去了! 老伍惊魂甫定,坐在地上喘息一会儿,再去看那女子,面色惨白,竟是花容月貌,只可惜死了。他不免觉得可惜。 那女子新死未久,面貌栩栩如生。老伍将手拿去抚挲,那女子却吐出一口气,活转来。原来她适才只是被虎扑得闭过气去。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多赘啦!老伍原不甚老。那女子感他救命之恩,就与他共结连理。那女子原来是行商之女。行商一家都被虎吃了,只剩她。她收拾一下散落在山头的山珍、并一些金银,就嫁了老伍。 人家羡慕老伍不说,老伍自己也是整天笑得合不拢嘴。只是有一天,他离家有事。他妻子入浴。老伍恰好回来,听见水声,调动那风流的心事,不但没有叫娘子,反而猫过去偷看。这一看,劈开八瓣头盖骨、倾下一盆雪水来。 但见那室中有白光笼定那女子,隐隐还可见她头上有耳、臀后有尾。 老伍至此方知她是妖,通身麻木、动弹不得。 恰此时,思凌诊了厉孟氏的病,确知她是受灵气侵犯,因替她治,颇见效。厉子亥与子优大为感激,声称要写思凌的长生牌位供奉的。 市井都传说这里来了能捉鬼的神医。老伍便找到思凌,请她救命。 思凌原是看朝廷封山,知安小羽已进山,她再要进山却有些凶险了。见老伍来求救,不知与花山灵物有何牵连,故且救他一救。 她便画一道灵符,教老伍拿回去。老伍将此符张贴在寝门上。那妖女果然痛苦非常、然而脱身不得。 老伍一见困住了她,大喜,便放起火来。 妖女在里头哭叫:“伍郎!我自随你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怎忍心焚我?” 老伍一听此话,原也有理,心头略疚。 他看看火头,有那么一会儿,还真的想去扑灭。 然而他在火舌间隙里再看那妖女,眼大如铃、张开血盆之口,挣扎蹙顿,好不可怖!把他吓得一个激灵,暗想:是了!妖怪原是要害人的。我若放她出来,她岂能放过我? 这却不可心软得!他还是继续架火烧。一直把整个房子都夷为平地。 那房子与里头的东西都化为飞灰。有一道烟逸出去,在远方落地,化回那妖女的模样。思凌问她:“死心了?” 思凌不过是给了一道符,而杀人的原是老伍。为人如此,叫妻房不能不死心。 “是,我已对他死心。”妖女道,“求仙长容我去杀了他来。” 思凌道:“我原不知我是否该留你一命。你如杀他,我也杀你。纵然如此,你也要去杀他?或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随我去罢。” 妖女道:“这等负心贼,若我不杀他,他又去害人,那怎么办?求仙长容我讨他命来。之后任由仙长发落。” 思凌仍然劝道:“你修行不易,要想清楚了!” 妖女道:“我修行却没什么不容易的。”原来她本是山上白虎,一日照了面镜子,忽然悟道成妖。只是妖身与原来的虎身争竟不下,就有了山上虎人对峙,正是老伍见到的一幕。老伍助她除去虎身,她才算正式成妖。 为了感谢老伍,她随他在人间。他负了情意,她不惜死了也是要报仇的。 思凌听她说起镜子,就问端详。白虎妖女道:那镜子不知从何处来,多有灵验。诸禽兽日夜参拜。忽一日,它就碎了。 思凌讶声道:“怎么就碎了呢?”若是灵器,原不该碎的。 白虎妖女也不知就里,只知镜子碎了之后,很多奇迹就停止了。 思凌听来,安小羽入花山,多半也寻不到什么了。 那白虎妖女就除了老伍,俯首受了思凌的诛。思凌了此公案,又听天宝传回一个消息:听说有个婴儿出生之后,愤啼不乳。那人家原是富户,以为是奶娘不好,要罚奶娘。幸亏那奶娘想出来,不让婴儿自己吸,用了勺子,就好了。原无后话,但那户人家却听到婴儿说梦话,竟说起什么前生。原来是带着宿慧,所以要吸人乳时有心理障碍呢! 那户人家觉得婴儿是被鬼迷,所以张榜求贤,要驱鬼。 思凌自己就是转生而来,对于前生后世非常在乎,就暂弃花山不顾,且去那里看看。只是不巧,到得那里,那孩童已经夭折。 思凌无奈,正好天宝在附近有种植园,略用了一些慈母泥。思凌去视察一番。 抱辜投了青巾之后,就分配去种田。他们修行时原说一饭一耕都是修行,寺中也要种菜,故毫不排斥。 当时抱辜正在检查作物,一见思凌来了,忙立直身子行礼,口称老板不迭。 思凌道着辛苦,走过去。抱辜擦了一下头上的汗珠,连称不辛苦。 他还是个秃瓢,对老板这么巴结,有些不相衬。 然而在他心里,他对思凌是很佩服的。看思凌来,他怕有什么大事。 思凌道:“也没什么事。我来看看你们种的东西怎么样了。” 她便随着抱辜在田埂上漫步。这一块田有几百亩,种了良多的粮蔬,也有土豆白菜、也有豇豆青菜,东西原本普通,但是枝叶饱满,没有虫害,也无营养不良之虞,可见抱辜照料得非常用心。 思凌夸奖抱辜:“很不错。”抱辜谢了嘉奖,一路介绍过去,也有豆角黄瓜,也有辣椒大蒜。方圆几里的菜都可以由这里提供了。远的,腌了菜去卖。 除了菜,旁边的农田主要种粮食,有稻子、有玉米。 思凌问了产量,抱辜报上。因了慈母泥的相助,产量颇高,熟得也快。 思凌看他累得越发黑红的脸,关切问:“累不累?要不要多配些工人?” “农田还好。”抱辜道,“水田里是要再多些人!” 原来他们在水田里还种了荇菜,颇受欢迎。一般田地种不了这么好。而慈母泥的田里的水流到水田,荇菜就开始疯长,是要多些人手了。 思凌深知有粮才是硬道理。而厉孟氏病好之后,家里的处境也略有些困难。 家里原有的一点积蓄,被厉子亥、厉子优开饭店折腾得,不赚反赔。 厉孟氏无奈让他们好好学学厉花城束之高阁的武艺,好去山上打猎换钱。那厉子优竟然学得比厉子亥好,上山时,明明是杂草丛生的山林,对她来说就是没有半点阻碍。连那些四面伸展的枝丫都不能扯住她的衣袖。 厉子亥看她在阳光下跃动的身影,颇为轻灵,不由就叫他眨了眼睛怔了怔,有点心慌。觉得她会甩开他太远。 他摆摆脑袋,去掉这种想法。算计着:等她拿到猎物,就抢!然后踹开她! 可是厉子优一直在他前面,他追不上。前面有一道很高的有刺植物。厉子优稍微后退了几步,然后足尖轻点,“唰”一声就跳过刺丛。 厉子亥看得一怔一怔的,心底的寒意又冒出来了。 那边却有一只山狼巡过,厉子优“嘘”一声,两人噤声,没有惊动那只狼。 厉子亥有点腿软,但厉子优不要紧。两人又进山半里,终于看见了灰毛兔子,还有野鸡。这些都在竹栅栏里,原来是山民圈养的。 打野兽哪有打圈养的来得快!厉子优原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山民的屋子就在旁边,里面还有人。 天冷,那几个山民正在喝酒,打着嗝、满脸红光:“今年不错!养肥了卖,能过年了!”“是啊!到时候去青楼里乐乐!咳,咱们啥时候能上天宝青楼就好了。” “你想得美呢!咱们这里的诗诗姑娘就够了!能让她唱个曲子、再摸摸她的小手,就够乐了!”“我可要摸她的胸!” 几个人越说越乐,喝得东倒西歪。自己酿的苞米酒,喝得他们脸红心热。 厉子优在门后听了他们的胡话,皱皱眉,转头就到了隔壁,把他们栅栏上的铜锁摸了摸,卡擦一声,竟是直接捏开了。 进了栅栏,他们兄妹俩就比黄鼠狼还狠,直接抓了好几只大灰兔子,顺便还一脚踹晕了一只獐子。獐子本来就傻,但是肉多。可是好东西! 厉子亥背上獐子,厉子优拎了几只灰兔子。这动静就有点大了。 屋里的醉汉也听见了,喊了一声:“什么人?” 汪汪狗叫声。守山的恶犬听了主人都招呼,都往这边狂奔而来。 厉子亥扛着山獐、厉子优提着兔子。两人提起一口气。厉子亥先把山獐远远的摔出去,估计把人家摔了个半死。 兄妹俩一起纵声跳出围栏。栏外十来条恶犬呲牙裂嘴、发出骇人狂吠。 兄妹俩撒丫狂奔,没忘记拾起山獐。这俩兄妹就扛着百多斤的大山獐,顺便还搞了几只肥兔子,健步如飞的跑了。 也没让他们帮手,他们就这样把肉给偷跑了。身后守山人的怒吼,很无奈。 白怡蓉在京城,却被孟在天盯上了。那孟在天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好白怡蓉这一口!而他本是太监不错,想买白怡蓉作个宫外老婆。 白怡蓉哪里答应?孟在天一个不行、两个不成,最后仗着陆妃生下了儿子,太子欢喜,他狗仗人势也越发的得脸,就要明抢白怡蓉了! 白怡蓉想着,要是把青巾的人手都调动起来,那能跟孟在天打。 但那样一来,动静就太大了。她为了大局考虑,还是先逃吧。 只是一时腿慢,她被孟在天的毒药袭中,全身麻木,动弹不得。 孟在天此时来抢人,蔼遥楼现有的人手,就跟他打了起来。这般紧急时刻,忽有人闯进来,是从后面进的,神鬼不惊,贴着白怡蓉的耳后悄悄说:“姑娘要去哪?我救你走吧!” 白怡蓉何等机灵,看到这个处境,知道还是早离开的好。然而应该留个记号,让自己人知道。于是她用手在地上匆匆写字。没写几个字,已被人抱住,耳畔但听呼呼的风声,眼前唯见一件黑色大袍把自己遮住。 一时已经跃出险境。白怡蓉心中狐疑,叱道:“你是谁?为何救我?以至与孟公公为敌?” 那人一边狂奔一边道:“你就别问啦!我是军中的。孟公公知道了不会放过我,我也没指望会感激我,可我总是不忍心你落在孟公公手里。” 白怡蓉讶道:“我认得你么?”这一问还罢了,对方忽然脚底一绊,差点跌交,然而竟然没有其他应对措施,只是死死的挺住,“砰”的一响,就一头撞上了树干。 那树干被他撞得狂摇,竟自树上毕波波掉下了些鲜红果子。那人被砸到头上,脱口叫痛。白怡蓉奇问:“你怎么会撞上去的?” 这一句话问出,却见那人眉目端正,倒也不丑。 那人揉着头,讪讪道:“我适才见姑娘笑,色授魂予,不小心就没看到前面的树。又想起你在我怀里,不能跌倒,结果我头就撞上去了。” 白怡蓉嗔道:“什么色授魂予?这是好词吗?” 那人看她嗔也美,又是看定了。白怡蓉想着,平白无故碰上孟在天那一劫,京城的生意没做好,要让思凌失望。如今又被此人所劫,看着是个浑人加色鬼,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想,她就哭了。这一哭,她更添凄楚之美。 那人看见就慌了,问:“你是担心我头上撞伤吗?”不待白怡蓉回答,又一想,就道:“我自作多情。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讨厌我抱着?”就连忙将白怡蓉放下来。 白怡蓉受迷药作用,四肢酥软。他就扶着她,让她靠在树旁,慌乱道:“你别见怪,是我情急逃跑,冒犯了姑娘。千万别见怪。” 其实白怡蓉是色场里度回来的女鬼,哪里在意这种小节。而对方却这么朴实。她奇道:“你以前是不是从来没碰过女孩子?” 对方道:“嗐!不怕姑娘知道,我其实是个大魔头,平常也爱拈花惹草,凡是我喜欢的,我总要想办法弄了来。但是对你,一见就惊为天人,其他事情都不管了。功名利禄也不放在心上了。我这非分之想,放着久了,不管吃饭还是走路,总是绕在你的倩影上,真叫刻骨相思,对你是敬如仙女,冒险也要救出你。不过可一点没有脏念头,绝不会污了你的清白。” 白怡蓉泪痕未干,听了他的话,似信不信。 那大魔头手足无措。白怡蓉看他这样张皇,倒觉得好笑,只是自己落入他手里,他又明说了是个大魔头,那怎能假以辞色?便寒下了脸,沉默不语。 大魔头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看她不开心,急得搓手探问。 白怡蓉理都不理他。大魔头只能自己问:“是我开罪了你?” 说着,立刻反手在自已脸上掴了好几个巴掌,打得啪啪响,脸上留下条条手印。 白怡蓉看得再忍不住,一笑出声。大魔头看她露出笑靥,拍拍胸口,才放下心头的石块,说道:“我要是做错了啥,只求你直接告诉我。” 他这句话还是人话。但之后,他又定定地看着白怡蓉。 白怡蓉惧道:“你干什么?”他道:“我见你面貌清丽,怎么越看越爱呢?真想把你搂进怀里。”白怡蓉闻之大惊。 大魔头跳开半步道:“我太龌龊了。”可是天性如此,又没法不想,只能涨红脸,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白怡蓉寒了脸,又哭了。大魔头更慌了手脚,连声问:“姑娘怎么了?” 白怡蓉问:“我中了人家的毒药,你能不能帮我解?” 大魔头道:“我知道这药。对你身体是没影响。但你会身体软上好几天。我知是知道解药,但是”支吾了半响,猛的流下泪。 白怡蓉再也想不到,一个自称大魔头的男人,会在自己的面前流眼泪。 但听大魔头抽抽答答道:“知是知道你的解药。可是你药性要是解了,就会离开我了,对不对?” 白怡蓉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本来想撒个谎哄他,忽然想到这人如此迷恋自己,而撒谎似乎不符合女神的人设,就没出声。 大魔头看白怡蓉表情,就知道果真如此,于是硬起心肠道:“姑娘,暂时在下不想放你——”猛见白怡蓉脸色一寒,就忙道:“我知道我自己是个邪魔外道,可是绝对不会再沾姑娘身子。我会去叫我几个兄弟来服侍姑娘。” 白怡蓉听得更急了:“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大魔头苦笑道:“可是我只是想要和姑娘多相处片刻。”白怡蓉生气道:“我不要想啊。”大魔头已经拿出一只黄玉哨子,吹了三声,其声像怪鸟夜啼,过一会儿,又吹了五声,这才把哨子放好,道:“你原谅我。”(。) 第四章 越气越美丽 白怡蓉气坏了,寒着脸不语。然而在大魔头看来,她却是越气越美丽,更是依恋,不舍,柔声道:“你要去哪里?别回京师。我送你一程好了。”神态相当诚恳。 白怡蓉想痛骂他一顿,可再一想:这种人骂了可能还当看上他呢。 她又不理他了。远处却传来跟他吹的同样哨声。大魔头听了,也用哨声长啸回答。 那啸声此起彼和,非常诡异。大魔头道:“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我跟兄弟送姑娘前去,绝对不会耽搁姑娘时间。你要是没什么特别事儿,那就不如到我老家一行,让我能好好招待你几天。” 白怡蓉一听,吓得说:“我不要跟你回老家。” 大魔头问:“那你想去哪里?”白怡蓉一想,如果让他带自己回青巾,岂不好呢?她道:“那你带我回我家。路我知道,你照我说的走就行了。”大魔头就像是奉了玉旨一样,欢喜道:“好!我一定护送你过去,绝对的!” 白怡蓉见他这一副誓死效忠的样子,倒有点好笑。忽听“簌簌”的几声,就出现了六人,三男三女,对着大魔头一齐下拜:“小弟、妹向老大问安。” 大魔头笑道:“辛苦了,都起来。” 又对白怡蓉道:“这些就是我的兄弟们,快来见过白姑娘。” 那六个男女都来见礼。白怡蓉手足难动,只能向他们点点头,算是见过礼,不叫他们难堪。大魔头见她肯招呼自己的兄弟,又喜又感激。 他是魔王,平常受人帮,也觉得应该,不会心存谢意,可白怡蓉给他稍假辞色,他就受宠若惊,忙向白怡蓉介绍这六人名姓。 男的不过是龙虎豹、女的左不过歌舞花。白怡蓉但见这六人肥瘦高矮不一,对着她傻笑,除此也没什么特别的。 大魔头补充一句:“这都是我的好兄弟。”很引以为荣的样子。他对白怡蓉介绍:他是一方霸强,有着过人的能力,组织了一个很大的帮派,只不过这次到京师来受封赏,只带了最信得过的六个兄弟。 说是部下,其实感情就跟手足一样的。这六个人本来都是厉害角色,可是被大魔头收服,跟着他唯命是从,大魔头对他们也很真诚。 那六人中的阿龙道:“我们来见你时,遇到了一些情况,老大。” 大魔头一心都在白怡蓉身上,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情况?” 阿虎说:“我们路中遇到一些汉人强盗。他们好像有意要跟我们作对,追了好长一段路。我们好容易才甩脱了他们。” 白怡蓉立刻支起耳朵听。大魔头也才注重起来,问道:“是什么人?” 歌儿道:“原说是青巾”白怡蓉忍不住哎呀一声。 歌儿接下去道:“原来是百里大王。”白怡蓉却是没听说过。 大魔头怒道:“那匹夫!”就对白怡蓉介绍道:“百里老匹夫是我的对头。我地盘号称方圆九十里,他就要百里,存心压我一头。可气可气!” 白怡蓉听了想:就算百里,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又一笑。忽然一个声音传来:“不错,就是我!小魔你怕了么?” 看来这个就是百里大王了,其声尖锐难听。大魔头勃然大怒,吼道:“老匹夫,你出来,让我斗一斗你!” 那百里大王并不出来,只笑道:“小魔你怎么如此憎恨我?” 大魔头怒叱:“你藏头露尾不出来,不算英雄!” 那人但哈哈笑道:“你我之间,还谈得上什么英雄?”便见一个人施施然行出,腰里挂着一根尺长的青玉烟管、手里玩着一双铁核桃,鹤发童颜,长髯及胸,一身白衣,身材矮胖。 大魔头冲他冷笑道:“百里大王!你想干嘛?” 百里大王答道:”我倒没想干嘛,只不过呢”说着视线移向倚着树干的白怡蓉,邪邪一笑道:“听你们说的,这位就是京城白掌柜。小魔你把白掌柜留着,难道是想独享美人恩么?呵呵呵!”说着就大笑起来,那声声邪气到了极点。 大魔头听百里大王说的话,心里不爽,想虚与委蛇,趁隙一举格毙他。何况白怡蓉听得刺耳,对百里大王杏目怒视,大魔头更是心中疼惜,想着无论如何,都不会能让这老家伙辱及心上人,就叱道:“老东西!你嘴巴闭紧点!白姑娘和我,绝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我对她很尊重,怎么会乱来?” 百里大王听得大怔,然后爆出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原我们的小魔头,自命风流倜傥,却对人动了真情。这可真是,活一百岁都能见新鲜事!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好歹让我亲眼看见了。” 白怡蓉气得俏脸发白,大魔头则是涨红了脸,怒冲冲道:“老东西!你少嚼蛆。” 百里大王则笑道:“有什么的!我教坏你这孙子了?还是你跟白姑娘早日生几个玄孙,好让爷爷乐和乐和罢!” 百里大王与大魔头本来不和,又见大魔头转了性子,对白怡蓉痴心一片,觉得很新鲜,就调侃了几句。而白怡蓉听得懊怒,大魔头也对百里大王动了杀气,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你——” 百里大王一边笑,一边见那大魔头眼里隐隐现现凶光,口中便道:“孙儿当真了?” 话声未落,大魔头已展杀手! 但见他右手忽在百里大王背后画了个圆。这圆圈虽小,可是将百里大王的背后水分、阳交几处要穴全罩在里面!这要穴共有七处,只被大魔王拂中,他可是蓄力而发,百里大王就必死无疑。 然而百里大王对大魔头早有防备,并且先前又已见大魔头眼露凶光,防备早深,此时迅疾一回身,就回劈了了掌,且笑道:“又来同你爷爷玩这一套!” 说着,猛然住声,接着又是砰一声响! 原来大魔头此刻竭力而出,百里大王却还有调笑心态,一掌拍出,托大了,本只想推开他,那他点穴手也就不攻自破! 殊不料大魔头这次竟硬接自己一掌,掌力浑厚,无可抵御,他生平不知 糟塌了多少良家妇女,但却未曾来真的,只是抓来供他恣意肆虐,要紧关头 之际,便杀了那女子,以压制自己欲火,所以先天宏厚的“童子功”,仍一 直保留着,在掌力上,十方霸主中,无一能出其右。 大魔头如果要硬接他一掌,乃是很伤元气的事,除非有深冤仇,才拼命。不然武林中人比试,不必这样舍命。 百里大王虽然明明知道大魔头出手,却不知他这样愤怒,以至于砰地交实一掌,大魔头是以左掌跟他对掌,右边的点穴手依然拂出! 只不过百里大王转身出掌时,身子已经转动了。大魔头本来是点他背后的七处穴道。如果要变。 大魔头真是认穴准,变招快,一手格挡,另一手就改点百里大王的另外七处要穴:不容、梁门,一路到滑肉门! 这下电光火石的交手,令百里大王本来是笑嘻嘻的脸一下子绷住了。大魔头与他正面对掌,让他的深功震伤肺腑,不过点穴手则可以立刻要了这对头的命! 大魔头这招要是挨中,哪怕有几个百里大王,也该死了! 百里大王情急之下,一脚踢出!这脚如果能踢在大魔头要害上,大魔头就跟他同归于尽了!可是他这一脚,乃是向后踹白怡蓉。 原来在这生死之间,百里大王自知危险,就算踢大魔头也难保大魔头就会放过他。而他看到大魔头对白怡蓉情深。这一脚便踢向白怡蓉。 他情急出脚,力道涣散,白怡蓉就算中了,也未必就死,只不过受个伤。而大魔头不想让她受伤。他对白怡蓉,连自己碰一碰,都怕冒犯了,一见百里大王出脚,又怎肯让白怡蓉挨到。 他大吼一声,手随心变,改拂为击,“砰”一声,将百里大王猛推出去。 这变化又急又险,若非大魔头,变招不能这样巧妙! 若不这样变,哪怕大魔头认穴无误,一举杀了百里大王,但百里大王那脚仍然会踢中白怡蓉。大魔头本是因为百里大王言语放肆,这才引动杀机,如今则为了白怡蓉,改点为推,把百里大王力推出去。 其实他如果只是改点为啄,啄实了百里大王,仍然会让他吐血数升。 可大魔头实在不想让百里大王踢中白怡蓉,因此不惜功败垂成,只把他推出算数! 这一推,力道有多大?百里大王“蓬”地被撞到飞起,向上七尺,然后撞在树上,腰差点撞断,跌得满眼星星,树上的花更是如雨一样落下。 百里大王摔下来,倒是没死,但啸了一声,似哭似吠,相当怪异。 百里大王跌下的时候,大魔头不但没有上前搏杀,反而一个飞身,抱住白怡蓉,飞快后退,生怕被百里大王撞到。 花雨纷纷落,白怡蓉忽然觉得自己手臂湿热,原来是大魔头先前与百里大王对掌的内伤发作,吐出一口鲜血。那花雨打在三个人头上身上。白怡蓉只看他吐的血分明,不由得失声道:“这” 大魔头还以为白怡蓉嫌弃他吐血,连忙小心翼翼地把她身子放在石上,一脸歉意道:“我没有故意。” 百里大王则已发出第二次怒啸。白怡蓉惊惧望着大魔头。大魔头一边咯血一边关切问:“你怎样?有否受伤?” 白怡蓉看他这样痴心,不由惊心,劝道:“你受着伤,先别管我。怎生对敌才好?” 大魔头听对方柔声一说你受伤数字,顿时呆住,仿佛这几字是珠落玉盘,令他血液沸腾,其他任什么也都再听不进去,只愿意为白怡蓉死千百次。 百里大王已经扑起,逼近大魔头背后,身形狼狈、脸上恨极,扑向大魔头,两掌一合,就要以数十年功力劈打大魔头。 大魔头居然还在发呆。白怡蓉惊叫:“后头!” 百里大王已然出掌。龙虎豹、歌舞香,也一起出掌抵挡,去应对百里大王那凌厉掌风!他们的掌力一挡上去,六双手臂就都咯咯的弹琵琶一样乱颤起来! 百里大王的脸则越来越红润,最后简直像要喷出血来。龙虎等六人的手臂则已经渐渐内缩,被他大力压得不住向后倾倒。 白怡蓉看在眼里,知道百里大王的确有过人的能耐。此时,局势骤然又一变。 龙虎等六人的手臂再次慢慢向前伸展,身体也重新前趋。原来百里老人本来占着上风,很快却发觉这六人做成了一种诡异的圆形力场,反而封锁了他的精纯内力,并且将他力道渐渐侵蚀消融。 这样彼此周旋,又把他自己的内力反击给他,形成了惊人的大力,给百里大王造成了压力。他已处在下风。 大魔头也清醒了过来,正待出手,忽听大声呼啸,是百里大王的喽罗也来了,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大魔头厉咤一声,两手伸出,立刻把两人打成重伤,可是立刻又有三个人围攻过来。 大魔头见招拆招,左冲右突,“砰砰砰”作响,又把这三人打倒。 然后又被四个人包围。看来百里大王还真有很多小喽罗。那大魔头虽然受了内伤,可仍然神威抖擞,一手画圈不绝、运挡自如,另一手则狠辣得多,直斫横劈,很快把这四人又打倒。 四人打倒,又来七人,且都不是庸手。大魔头奋战拼杀,也再打倒了一些人,可是到底受不了这车轮战。而敌人则越来越多,合战大魔头,大魔头终于力不从心了。龙虎豹等六人对百里大王则已经渐占上风,百里大王渐渐力竭。只是他平日妄自尊大惯了,运功时也每每红脸。他的手下竟不知他现在已在挨打,知道他平时自负,竟不敢主动上来帮他。 百里大王心中暗苦,想叫人来帮,可这紧要关头又分不出力气来喊。 他的手下只管缠住大魔头。大魔头可怜左绌右支,屡屡遇险。(。) 第五章 战在一起 此时局势很诡异:一边是大魔头被车轮战轮得处于下风,另一边则是百里大王竟然命在危殆。百里大王正着急时,龙虎豹等六人终于发现大魔头有难。 大魔头是不肯叫他们。他们互望一眼,下了大决心,脸上都起了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又似乎说不出的眷恋。 这时龙虎等六人是各掌相联,每人都把掌力印在前面人背上,源源流转。而男方带头人是阿龙,女方是歌儿。两人脸色坚毅,都喝一声,向前倾身,把力气全印在前面一人背上,就一起撤掌向后弹飞出去! 阿虎与舞儿也会意,同样抽掌离开,光剩下阿豹与香儿力拼百里大王。 因那四人离去时都把余力注给他们,所以他们虽只剩两人,却反而挺身生万钧力。那百里大王一窒,就全力拍出。阿豹与香儿只觉心口一痛,被他反挫之力震伤了肺腑,力道锐减。 百里大王不愿坐失良机,全力反击,一时好似暴雨狂风。 阿虎与香儿二人的微弱劲道,好像风雨中的孤舟,激荡不停,随时都有给巨浪惊涛打得支离破碎的危险。然而另外六个人则飞快地闯进大魔头受困的战团,迅速杀伤好几名喽罗,大魔头自己也击毙了几个。最后只剩下七个跟龙虎等四人血战在一起,还有两个高手跟大魔头缠斗。 大魔头终于将剩下的两名敌人也杀了,忽听两声悲鸣从阿豹与香儿口中齐齐喷出,伴着是两道血箭。 两人全身都瘫软下来,骨节寸寸碎裂!百里大王终于以大力震碎了他们的心脉。 大魔头见手足惨死,狂嚎要扑上报仇,百里大王却哪敢恋战,一啸便逃逸去了。 他这一逃,剩下几个喽罗更加倒霉,胆战心惊,逃都来不及,被尽数消灭。 龙虎等六人抚阿豹香儿之尸痛哭,大魔头也在一旁垂泪。白怡蓉对刚才一场大战,看在眼里,感动于他们手足情深、为义舍身。 大魔头虽然对敌人心狠手辣,可是却面冷心热,垂泪对倒卧在地上的阿豹和香儿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们!”说着,内心伤痛牵动了伤势,嘴角又溢出鲜血来。 阿龙道:“老大也不要伤心。我们给你效力是天经地义。” 阿虎也道:“不如速离此地。老大你已受伤,我们又有折损,如果百里老东西再找更多的人来,怎能应付?” 大魔头回顾白怡蓉,也不愿让她受累,便道:“也好。我们先安葬阿豹香儿, 拜祭后便送白姑娘回家”说到此,想起不知白怡蓉家里哪里。 白怡蓉估计京城回去不安全,去其他分舵也要找大点的才可庇护。附近一个最大的分舵,约两日可到,便说了。大魔头点头道:“沿途我们小心百里老东西暗算,尽量安全为主!” 大魔头手下已经牺牲二人,只剩四人,当然应该避免跟百里大王打大战。 他分派完毕,安葬停当,转头对白怡蓉道:“白姑娘,我们这就送你回家了,好不好?”白怡蓉虽然仍旧没有答话,不过大魔头已从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感觉到没有敌意戒备。 次日,他们到了离目的地两百里的黄土岗,当时天已经黑了,便解马在客栈歇脚。 一路来,大魔头对白怡蓉处处尊重,没任何过分的地方。 龙虎等四人虽暗伤手足之死,可是对白怡蓉也是无微不至。白怡蓉仍然药性未解,由歌儿舞儿帮忙盥洗,头发仍然微湿,扶到一间大房休息。 白怡蓉不喜欢受人摆布,见大魔头来,便冷冷道:“你解开我中的药吧!” 大魔头抬头,见白怡蓉沐浴过后的脸更清丽了,像一朵雨后的莲花。 一瞬间,大魔头觉得这是他毕生以来见过最美的女子,以后再也不会见着了。 他想,如果不强占这个女子,以后就会永远失去她。可是又想:如果对她强来,太坏了。这两个想法在他脑中打了一个个的转,如同麻绳般结在一起。他心中乱到极点。 他的心事都在脸上流露出来。白怡蓉看懂了,眼中流出不屑。大魔头整个脸都火辣辣,自惭想法卑污,有甚资格与她在一起? 他避开了目光,站起道:“姑娘坚持,我想法给你配解药就是。” 话刚出口,心里又大大后悔,只怕一解了她的药,她立刻离开,不肯跟他同行了。而他分明是恨不能与她多聚片刻也是好的,就改口道:“到你家之前,咱们再说。” 白怡蓉见他出尔反尔,也不再说。药性原已经散了一点点,她可以自己举步回房间,但是没有力气换衣服。歌儿舞儿要帮她换衣服睡觉,白怡蓉觉得不好,就只和衣而卧。 歌儿舞儿对视,目光中流露出来都是诧怪颜色。白怡蓉喜她们有情有义,问道:“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好了。” 歌儿忍不住道:“婢子有话,很想说,但说出来又怕会不得体,白姑娘万勿见怪。” 白怡蓉从来不爱摆架子,就笑着道:“今天劳了两位帮我,好生过意不去,至于婢子,往后可不准这么称呼。我们有话直说,莫拘世俗之礼。” 两人听了很是感动,终于舞儿大胆道:“是你准了,婢子我才敢说的。” 白怡蓉道:“说罢!”舞儿仍然犹豫一会,这才鼓起勇气道:“我们老大对姑娘一片真心,姑娘怎么会不知道呢?” 白怡蓉一怔,哪想到她居然提出这事儿来说。歌儿见舞儿结结巴巴,始终没头没尾,很着急,就接茬说下去道:“我们老大对姑娘是一片痴心。我们也看了姑娘的样貌人品很欢喜。只遗憾姑娘对我们老大没感情。我们做婢子的也很盼望姑娘能跟我们老大配成一对。” 白怡蓉听到此处忍耐不得,斥道:“是大魔头让你们来说这些的么?” 歌儿与舞儿忙忙摇头,说是她们自己想说的。白怡蓉知道她们义气,当然偏心她们自己老大,也不能太责怪。 更何况一路以来,大魔头对自己以礼相待,殊为难得。 白怡蓉想到此处,就没那么气了。可也不开心。 歌儿偷眼看她脸色,又忍不住道:“我们知道白姑娘不一定要喜欢人们老大,可是,我们老大从没有对谁这么真心过,他本来对男女之间的事情,看得非常淡,几天就过了,不像对姑娘这样。” 白怡蓉听不得这话,冷笑着道:“几天就过?他好不风流,可惜人家女子一生名节都让他给败坏掉了。”说着便盯着歌儿与舞儿,看得她们脸上一阵尴尬。 还是歌儿会应变,眼珠一转就道:“我们也是女孩子,当然理解女孩子的心情。我们老大行事是有点,不妥当,可是他对姑娘,却完全不是那样啊。” 白怡蓉冷道:“那倒承蒙他看得起我了。” 舞儿也接着道:“关键是,如果我们老大有幸能得姑娘芳心,那么种种不良嗜好,一定会改。姑娘,浪子回头金不换呀!” 白怡蓉却道:“这关我什么事呢?你们一直替他说话,这算什么?” 歌儿道:“我们不是老大派来故意跟姑娘说的。我们老大要是知道我们多嘴,讲不好还会责打我们也不一定。我们是不忍心看老大痛苦,这才忍不住要讲。”说着,早把眼圈儿也红了。 白怡蓉摇头道:“你们不要讲了。这事情不可以强求。” 舞儿又忍不住道:“我们也是一番好意啊!白姑娘和我们老大男才女貌,一对璧人。我们又欢喜姑娘,所以才想姑娘来当我们的女主人呢!” 白怡蓉一心要跟着思凌修道、创一番事业,不能跟着大魔头、糟践了自己,听着听着禁不住打断她们:“少胡说!” 歌儿舞儿低下了头。此刻静得鸦雀无声,惟有灯芯的火舌噼啪跳跃,映着人的影儿在帐上起伏不已。白怡蓉叹了一声:“你们不要烦我,都出去罢。” 歌儿惶恐道:“是我们说话不小心,白姑娘别见怪。” 舞儿却哭了起来。白怡蓉想着她们跟自己无亲无故,自己又是四肢乏力。他们如果要对付自己,用不着费唇舌。看来大魔头是直的尊重她、而歌儿她们忠心护主,也是难得,便道:“别哭了。出去吧,我也不怪你们。” 歌儿很知机,朝舞儿示意,便欠身道:“姑娘早些歇息,那我们就告退了。” 白怡蓉点了点头。歌儿舞儿都退出去。这时侯,窗外来了阵细雨。不分屋里屋外,好像被一股细碎的雾气包裹着。过了些儿,屋檐才“嗒”的滴下水珠,之后就有小滴水珠连绵不绝滴落。白怡蓉隔了灯影看着窗外,想起前世今生,觉得都遥远,心里一酸,就落下泪来。 而歌儿舞儿走下楼,但见厅中灯仍亮,阿龙阿虎都不在,惟有大魔头一人在灯前,愣愣的出神,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歌儿舞儿乍来,他竟然忙乱地站了起来,手撞在桌上,“砰”一响,倒桌上的一杯酒。舞儿忙去收拾,大魔头这才看清白怡蓉不在一道,便道:“白姑娘没下来?” 歌儿叹息着笑道:“白姑娘说她要早点休息。”大魔头紧张又问:“那姑娘睡了没?”舞儿答道:“还没有呢。” 歌儿想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他,然而欲言又止。舞儿站得比较近,但见大魔头脸色发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笑道:“老大要是有事” 大魔头答道:“没什么事,你们去歇罢。巡逻有阿龙阿虎在了。” 歌儿与舞儿就裣衽应是,一起走出。走到了楼下客房外头过道上时,歌儿悄声问舞儿:“你瞧见老大魂不守舍的样子了吗?” 舞儿掩着嘴笑道:“早就见着了,还用得着你说吗?” 歌儿叹息道:“他都是为了白姑娘,可惜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这时外头细碎的雨声传来,从窗口看出去,雨色空濛,美得不似人间。 舞儿道:“要不姐姐先歇会儿,我去下” 歌儿没听清:“你要去干嘛?”舞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姐姐真是的,还能去干嘛?”歌儿会意,嗔道:“懒驴上磨屎尿多。” 舞儿掩耳道:“女孩子家,也说得出口!” 歌儿拉了她一把:“行了,你别着急。等等我,我也去。” 雨声渐密,白怡蓉在房里也正要矇眬入睡,忽听“咿呀”的门声,就见一条人影站在门旁,看来好像要进门来,可又想退出去。 白怡蓉吃了一惊,喝问道:“谁?” 那人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我。”白怡蓉听到是大魔头,不知为什么,反而放了心。大魔头也是进退两难。先前他在楼下桌边几经挣扎,终于还是忍不住要上来,那几杯烧酒一下肚,他全身竟像烧着了一样,就算外头下起滂沱大雨也浇不熄。 他本想推门进屋,到白怡蓉床前暗中看她酣睡,却没想到这古旧的木门,意会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白怡蓉见他不动,又问:“怎么了?” 她的语气本来平常,可在大魔头听来,却像是充满厌恶。 他心里无限矛盾与愁苦。虽然曾一再劝慰自己,因为自己态度温文,白怡蓉对他的印象显然已经好多了,可现在他终于熬不过强烈念头而摸了进来,白怡蓉对他一定心存鄙视,印象也非常恶劣,再也无法挽回。 这对大魔头来说,比死还要叫他难受,刚才喝下去的那些酒,全都冲到脸上,脑袋胀胀的,好像有人在笑他:“完了,白姑娘对你可再也没好印象了。” 大魔头往前走了两步,就着灯光看见白怡蓉在帐里秀发披两肩,妩媚极了。 他心底痴狂、脚下踉跄、呼吸声很急促,朝白怡蓉走过去。 白怡蓉还以为他内伤又发作了,就问道:“你的伤势怎样?” 大魔头本来什么事都作得出来,忽听白怡蓉这一问,反而一滞,想道:“是这样啊,她关心我的伤,还没忘记我,对我的印象不是完全坏。?我不能对她作出让她失望的事。” 可能对于别人来说,禁制欲望不需要很多反复起伏。然而大魔头显然是个风流成性的汉子,忽然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一时很难控制,陷入了迷乱之中,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他不要过去,身体却不听话。 思来想去,他酒入愁肠,还真的发作了内伤。 白怡蓉听到大魔头急促的呼吸中,很担心,想去帮忙,就吃力地从床上撑起,挨过去一看大魔头,见到他眼中的艰苦彷徨,骤然之间明白了他的心情。 舞儿和歌儿正从茅厕回来,一路说笑。舞儿道:“歌姐姐,你也二十好几了,该嫁人啦。”这时雨雾洒来,身边的人都难看清楚,歌儿也没听清舞儿的话,就问:“你在说什么?” 舞儿又重复了一遍,歌儿总算听清楚了,便笑嗔道:“你才要嫁人!我知道你喜欢老大,只是老大不喜欢你。” 舞儿确实是真的钟情于大魔头。其实龙虎等人多少对大魔头都崇拜得有点儿逾乎常情,大家平时调笑是有的。 而这次歌儿说舞儿,舞儿却又不像往常一般说回去。歌儿问:“你怎么了?” 舞儿只觉得有点不妥,却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妥,只说了句:“没有什么。” 歌儿笑她道:“看你这神不守舍的样。”说着,两人正好走到一个转角地方,忽然看见一个人“刷”的一声横到面前。 歌儿和舞儿都是女中豪杰,惊而不乱。两个人就分左右跳开,拉开架式。 歌儿握着拳,倒提成弧状;舞儿则是举掌,作方形,两人这样左圆右方的阵式,搭配了十来年,于危急时刻,更见配合无间。 来人也是一手急攻,一手稳封。三个人对拆了数招,于雨雾中着着都抢攻,很是凶险。几招一过,就见分晓。 歌儿舞儿以二敌一,稳稳占了上风。却听来犯者失声叫道:“是你们呀!” 他急忙收招。歌儿舞儿听这声音很熟悉,那攻出去的拳掌,就也想收回,却仍然砰砰打在那人身上。他跄踉退了几步,这才稳住了桩子。 歌儿舞儿在雨雾中用心看去,见原来是阿龙,忍不住哑然失笑,虚惊一场,歌儿啐道:“你这人!躲在这里吓唬人干什么?岂没听说过人吓人没药医?” 阿龙不好意思道:“刚才我在雨雾中好像见人影一闪,恐怕生变故,所以来瞧个仔细,一听有人说话,就出来看看。结果是你们先动的手嘛!” 他脸上苦着,因挨了一记拳掌,并不好受。 歌儿和舞儿见他已经吃到苦头,也就不为己甚。歌儿道:“成!你就继续在这儿餐风饮露吧,我可回去睡了。” 阿龙正抱怨这湿漉漉的鬼天气,又冷又饿,还要看更,十分不快,无端又让她们打了两下,更是不甘心,就不耐烦道:“你们去罢!”(。) 第六章 凶鱼在湖里 歌儿和舞儿在嬉笑声离去,准备回房间休息,刚才的那阵虚惊,倒叫舞儿不安的心情给忘得干净。 因为她们又说又笑,所以远处一声微弱哀号就没有留意。而阿龙注意到了。 歌儿和舞儿已经在雨雾中消失不见,只有笑语依然传来,阿龙本想叫住她们,又不想让她们再说自己疑神疑鬼,于是一咬牙,自己循声过去看。 他过去那边,只见一团密密雨雾,走过去,才知道是有蓬比人还要高的草丛,一直往前蔓延过去,在雾里也不知多远。 他有点胆寒,不想再往前,但回身要走的时候,只听草丛中“簌簌”微响。 那响声一起,阿龙立刻回身。蓦然看见有个东西朝他扑来,他蓄势已久的拳脚,也立即发了出去。 二记声响,他打中了,可是对方身子还没有给他震飞出去,阿龙就已经易拳为爪,抓住了对方的肌肉,想再打一拳一脚。 但就在这一刹那,阿龙忽然有一种感觉,瞬间分成两个奇妙的猜测:第一,他想起了刚才自己被歌儿舞儿误以为是敌人,挨了拳掌,会不会误会又发生了?第二,他可以断定,他对面这个人已死,并且早在他出手前已死。 这想法不过是瞬间的事,一下子,阿龙已看清楚了这人的脸,是一张很恐怖的脸。 这脸上布满鲜血,不但舌头给割了,牙齿也全叫人击碎,以至于反插入口里。那嘴则被根尖刺上下撑着,所以张得老大,合不拢来。那根木刺穿透了他的鼻梁而 出。此外,双眼被挖,双耳被削,另有条横在颔前的刀伤,把脑浆都挑了出来。 可以看出这人死前,杀人者不想让他发声叫人,就将他的嘴巴捣得一团稀烂,此外还对他施虐。这脸虽然可怖,并且不成人形,血还在不断溢出,可是阿龙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张脸! 是他兄弟,阿虎的脸。阿龙惊怖已极,张口欲呼,忽然一双手从阿虎的尸身后面伸出,扼住阿龙的喉咙。 阿龙的双手刚动,忽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了他的双臂。阿虎的尸身倒下了,另有一人出现,手里拿根木刺,全插进了阿龙口里。 阿龙此时的腿弯处又让后面的人踢得跪下去,惟能发出一声低闷呻吟而已。他前面的人又拿第二根木刺。 歌儿和舞儿则在雨雾中,正走到廊头房间,那石板地全给雨打湿了,两人走得格外小心。舞儿突然哎哟叫一声,把歌儿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了?” 舞儿摸了摸身上,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披肩,放在茅厕里了。” 原来山中客栈的茅厕不大干净,再加上有水。舞儿小解前怕披肩沾污,先拿下来挂在钉子上,出来的时候匆忙,就忘了拿。可是心爱的衣服,怎么舍得留在茅厕,就要回去取。 歌儿白了她一眼道:“你也学阿龙吓人!”舞儿笑着道:“是你胆小。” 歌儿杏眼圆睁:“你吓人,还说我不对?” 舞儿笑嘻嘻道:“好了,我不说还不行吗?这里给姐姐赔罪了。”说着就盈盈一揖下去。歌儿也忍不住咯咯的一笑,又故意把面孔板起来:“要拿,你自己去,我就不陪了!”说着打个呵欠道:“我先去睡觉啦。” 舞儿悻悻道:“行。你不陪好了!” 她说着,掉头走回雨雾中。歌儿则是真的困了,再打个呵欠,喃喃道:“总之我先睡了。”说着,一边掀开帘子,迈进去。房间里很黑,窗外的雨更紧了,隐隐有山林的幽光。 忽然一道无声无息的电光炸起,歌儿猛见有人,一惊,正欲叫喊,可是嘴突然被人掩住,有人快速封点她的穴道,就手又撕开了她身上穿的宽袍。 歌儿惊恐万状,可是又叫不出声。舞儿当然不知房里的事情。她于雾中行走,一路嘴里哼着小曲儿,走出一段路后,低哼突然转淡而停。 因她闻到一种气味,是血腥味。血腥味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此时闻到,难免惊心。 就在她提高警觉的时候,脚下突然绊到一件东西,几乎跌了一交,然后看清楚地上那东西,原来是个死人。 阿龙!他适才还活得好好的,如今却已经死了,嘴里还含着根木刺,天灵盖则给人一掌拍碎。这意味着什么,舞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如今惊心之余,只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她必须叫出来“有敌人!” 否则的话,不止她一个人,所有人都难逃毒手。她必须出声示警! 只是阿龙的死状实在太可怕,令舞儿觉得太恐怖,她一时竟然失了声,叫不出来。这瞬间,连她自己也恐惧焦急到了极点。 大魔头还在白怡蓉的房间,一切未觉。但他手里握的一只酒杯,却忽然被捏得粉碎,瓷片都嵌进他掌心里。 肉体上的痛,仍然止不住他心里面的急切。灯光下的白怡蓉,那几分清丽,都变成了柔和,婉转如一朵花,飘在温柔的夜色里。 大魔头只觉得他一颗心,跳得像擂鼓,非常辛苦。 白怡蓉又问他:“你不舒服吗?怎么捏碎了杯子呢?” 大魔头张口结舌:“我、我——” 白怡蓉偏过头问他:“怎么了呀?” 大魔头但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那灯光一晃,他就噗声跪了下去。 白怡蓉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干嘛?” 大魔头很辛苦道:“我是——”白怡蓉顿足道:“你说!” 她脸颊飞红,可是目光坚毅。大魔头很辛苦才能说出口:“我打从见了你,心里时时刻刻的全想着你——”白怡蓉低下头去,却没想到大魔头突然窜前,两手捉住白怡蓉的纤足,口中里荷荷道:“我只求你——” 白怡蓉心里乱极了,只是身上乏力,推不开他,却听他哽咽诉说:“我求你哪怕不喜欢我,也拿我当奴仆,跟在你身旁,照顾你一辈子。” 白怡蓉听了感觉有点好笑,心里想道:你能将人作奴婢用,我却没你这种习惯。然而想到自己处境危险,又笑不出来,但觉不如先顺着他,免得他狂性大发,就说道:“不管什么,你都先放开我再说!” 大魔头听她口气,好像很有希望,连忙放开手,爬起来,又扶她在灯下坐了,但见她云鬓微乱,容色清婉,简直美到了极点,不由得看呆住。 白怡蓉坐着,稍微抬手整理仪容,只见大魔头痴痴看着自己,便问道:“看啥?” 大魔头像大梦初醒:“你太美了。”又道:“如果你是我的,那就是世上最完美的事了,纵然我只有一天一夜可活,都死无所憾。” 白怡蓉听他句句痴心。无奈她自从尘阶寺前悟透前生之后,已无恋爱之想,只觉麻烦。此刻雨声又紧了,她便道:“夜已深,你不如先回去吧,有事明儿再说。” 大魔头应一声,可是双眼仍然痴痴地看着白怡蓉,恋恋不已,舍不得离开,但看那一床温暖棉被,被灯光照着,难免有非份之想。 白怡蓉幽叹道:“你来。”大魔头听得,就慌忙走前几步,应道:“我在这里。” 白怡蓉噗哧一笑。她在灯光下一双深深的酒涡,美得很。大魔头心醉神迷。 白怡蓉正色对他道:“我不喜欢收什么奴婢,你要是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大魔头只觉受宠若惊,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浑浑噩噩的站起来,只见白怡蓉美艳不可方物,有种疯狂的冲动,想亲亲她,哪怕立刻死了,也无怨尤。 当此时,雨雾中猛然传来一声惨呼:“有敌人!” 声音忽然中断,就似一只鸡被折断了脖子。白怡蓉和大魔头全都呆了呆,这惨呼声像冰凉的雨,打熄了心头火。 大魔头只呆一呆,立刻飞出门,闪电一样掠下去,直扑那发出叫声之处。 他出,就是舞儿的叫声。他一出去,白怡蓉就听得屋瓦上有“笃”一声。要是在平时,她早已经飞身上去探看,只是这时候功力全失,自然不敢造次。 静了一静,终于听到搏杀声,过了半晌,又静了下来, 之后“砰”一声,木门被撞得四分五裂,有个人扑了进来,全身的衣衫都溅着鲜血点点,白怡蓉大吃了一惊,定睛看,正是大魔头。 白怡蓉见大魔头才出去不过片刻,就受创如此严重,心里暗惊,却只见大魔头气喘吁吁,扑至自己身旁,白怡蓉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听大魔头着急道:“那百里匹夫跟孟公公勾结!我来解你的药。” 他就把他的血滴进白怡蓉嘴里。原来解药就是他的血。白怡蓉恢复功力。无奈那百里大王与孟公公勾结之后,对他们发动奇袭,力量颇强。 最后,白怡蓉跟大魔头仅以身免,逃脱出去。 他们在这里九死一生,胜夫却在山里抓鱼喂鱼鹚。鱼鹚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他拿了个铁桶,到湖里去。可是到腰身这么高的水里,看见的全是些小鱼而已。偶尔瞄见一条大的,又没捉上。 他再往深处去,找了又找,还是些不大不小的鱼而已。 他走得再深些,看见湖底耸起一块块假山般的大岩石。胜夫觉得,这些石头里应该藏有大鱼了。但他围着几块巨石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大鱼。 走累了,胜夫的背靠在大石上,手随意的一放,忽然觉得手下很滑腻,并且石头好像动了一下。他没有站稳,就跌倒了。 怎么石头也会动呢?胜夫急忙转身看,巨石还是一动不动,但是哪里好像不对了。 哦!胜夫终于发现,那巨石上少了一块。 那一块,恐怕就是鱼,只是长得跟岩石太像。 直到胜夫扶上去,那鱼才跑走了,害得胜夫差点摔跤。 胜夫谨慎上关,围着巨石再次转着寻找,总算发现石上的孔洞里嵌着一颗有斗大的鱼头,一动也不动,颜色像岩石,感觉也很坚硬的样子。若非细看,才没法察觉这是鱼还是石壁。 胜夫没见过这种鱼,打心眼里,就叫它“石头鱼”了。他伸出双手,去拽鱼头,“呼”一下,还真的把它拉了出来。 粗略估计,能用五六尺长!胜夫翻身上鱼背,死死抓住它。 只是石头鱼太坚硬了,又分泌出粘液,滑不留手,且劲儿奇大,挣扎了几下,就逃逃了,不知又躲进了哪处岩缝。 胜夫潜进水里细找,总算又见到了石头鱼!旁边还有光一闪。咦,是镜子吗?再定睛看,又不见了。 看来这镜子还会跑!若非长腿,想必是被水流带走了。 胜夫又要抓石头鱼,这次它对着他飞撞,劲大肉糙,还真把胜夫撞伤了。 最后,胜夫只好把它诱到水面,由鱼鹚帮忙,才算把它抓住了。 鱼鹚吃得很满足。胜夫则看着身上的伤,嘴里咝咝抽冷气:从没见过这么凶的鱼在这湖里!这家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呢? 还有那片镜光,一闪即逝,不知怎么叫人很在意呢。 安小羽也觉得花山里的灵器,一定是搬家了。因为花山里感觉已经无主了的样子,只剩一些没头没脑的变异灵兽在乱闯。譬如现在吧,他刚进了一个新谷口摸索,就见一波灵兽跑了过来。 看那数量,不下五十只,而且头上都有角,闪着铜光。 它们的领袖也有角,角上则是闪上银光。“成精的节奏啊。”安小羽叹息。 他交代九宫格:“铜的都归你,我去对付银的。”然后飞身而去。 铜角还只是普通大小,而银角则有三米高,赶得上大象了。 那对尖角不但银光闪烁,而且锋利又坚硬,至少看起来如此。 安小羽估计,它真冲过来的力量,人类估计是比不上了,得用战车才大概可以匹敌。这家伙的实力算强的。 不过安小羽跟这种灵兽打,还是有信心的。看起来,银角灵兽的力量虽大,但是灵活性比较差。安小羽相信自己可以和它周旋。 那银角怪兽气势汹汹低头撞来,安小羽噙着冷笑,身体猛然跃起。(。) 第七章 洞发抖 银角怪兽虽然看到安小羽跳起来,也很想要抬头顶死他,可是因为自己跑得速度太快惯性太大,才刚抬头,已经不见安小羽了。 安小羽已经骑在怪兽背上,淡淡笑道:“看你受得住我的几刀?” 说着,双手握血杀刀,狠狠向下扎去。 那也怪兽皮肤坚韧,血杀刀仍然破体而入,只是不能扎太深,约两寸而已。 银角怪兽痛叫,身体猛烈摇动,想把安小羽掀下背。 安小羽岂会给它反击机会?当下冷笑道:“刺不进么,那我再加点力吧。” 他双掌合在一起,猛然拍到刀柄上。 银角怪兽轰然倒地。安小羽把它喂血杀鼠吃了。血杀鼠只吃了一点就算了。 血杀鼠要吃的不是血肉、而是蕴含在血肉之中的灵力。自从灵镜转移之后,这里已经没什么太多灵力残余了。灵兽们在崩坏中,没什么太多东西可供血杀鼠吸收的了。 安小羽收工回去,琢磨着这灵器能跑到哪里呢?思凌则是终于打探到传鹰被关在狱里,打算来劫狱了。 安小羽也是了得,及时侦知有大能来袭,及时截住,发现是思凌。 狱没截成,两边先打起来了。安小羽带着九宫格与另一个新收的小弟、思凌带着沈盼盼和两金刚,一路打进花山中。 从山打到谷、又从谷打进一个山洞。双方还没有掐到很爽,整个洞就发起抖来。 双方都蒙逼了:“这什么情况?” 而洞抖得越来越厉害,变成了大幅度的摇晃。地上也随之出现了裂痕。 难道是灵器要问世?可是有浓烟从裂缝里冒了出来,整个山洞都变成乌烟瘴气的。看起来更像是地震、甚至是火山爆发。 “安将军,我们跑吧!”安小羽新收小弟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安小羽转头看思凌。不用安小羽开口,思凌也不会傻到在这时候跟他硬磕,难道想同归于尽不成?她郁闷道:“看我干嘛?跑!” 于是双方人马,化为几道影子,飞速出洞。 “遇到朝廷走狗就没好事。”铁嘴金刚抱怨。 九宫格立刻顶回去:“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强盗害的?”新收小弟也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滚你奶奶你腿。” “嘴巴洗干净点。”沈盼盼也听不下去了。九宫格还要骂,意外再次发生。 只听“轰”的一声,前方山道顶部塌了下来,出去道路被直接堵死。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真是被活埋了。 思凌道:“传鹰曾被埋在雪里,然后生还。如果你让我救出他,现在说不定他还有办法带我们出去。可惜,自作孽不可活。” 她说的倒也有道理。但安小羽岂会承认,但冷哼了一声:“你们有本事,就挖出去。少啰嗦。” “我们也不是挖地的鼠。”铁嘴金刚呛声道。其实他总觉得跟了思凌在一道,不会有大事,乐得跟对方吵架。 思凌倒是不介意当挖地鼠。不过双方的关系太恶劣了,万一一方出力挖出去,然后被对方偷袭,那损失就大了。 “先不斗嘴了。”安小羽息事宁人道,“先想办法出去要紧。否则万一地下真有火冲出来,我们都不好过。” 他提醒得也是道理。不过怎么合作,还是问题。 何况思凌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出去,最多一寸寸往外掘。速度也很慢。 “大当家到底有多恨朝廷?”安小羽问她,“宁肯跟我们同归于尽在这里,也不想找路出去?难道吵架更有趣吗?” 铁嘴金刚也悄悄问沈盼盼:“我们跟朝廷的关系到底恶劣到什么程度?是不是我们命也不要,也要把他们留在这里?” 沈盼盼吓了一跳:“不是吧?如果是,主公应该已经说了。我觉得主公还是想把我们都带出去的。你别瞎猜。” 铁嘴金刚道:“那主公会不会救他们呢?”他这话是觉得思凌能救对方。 这一点,沈盼盼也不知道。安小羽则凝视着思凌,看她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 尽管是敌人、而且思凌真的很恨安小羽,但她觉得安小羽的眼神竟然不脏。 思凌的确有一个方法。她终于说出来了:“一定要合作的话,那就想办法把我们身后空间也轰塌好了。但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最好能留住。” 这个要求可不简单,而且让人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用。安小羽新收的小弟——话说人家也不小,面皮皱巴巴的,被人开了个玩笑叫黄鼠狼,总结出他未老先衰、老而弥臭的体质——这黄鼠狼就先吐槽了:“你什么意思?你想把我们全都砸死?” 沈盼盼等人听他对思凌不敬,都准备直接开打了。而安小羽则先行喝止了黄鼠狼:“先照着大当家说的做吧。别废话。” 于是后面的山洞也被轰塌。大家被困在了当中的山道内。思凌拿出慈母泥和金声诀,把两种灵诀交织着来,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就像是棺材。 把金声诀当成真正的金属一样用。她也算是独一份了。也不知这样真的有用没有。 安小羽终于明白了思凌的目的,主动向思凌靠拢。大家都呆在思凌一起。 思凌做出的空间不能特别大,所以她需要周围的山道也变小。因为地震发生时,狭小空间更不容易再坍陷。躲在卫生间就比呆在客厅里安全。 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大家面面相觑,气氛有些微妙。 思凌忽然觉得安小羽的灵魂很奇特,并不像是非常坏的坏人。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她探究了。她拿出烟花诀,把小空间里的时间改变。 这样,哪怕地震会很久,他们只要撑过一瞬,就算赢了。 地动山摇,地震终于发生。思凌创造出的这个小空间随着地震,不堪重负般发出了咯吱声,就像很快会被压扁一样,让人听得胆战心惊。 不过金声诀撑住了!还亏得慈母泥的功劳。慈母泥不但能够养再生花,更是滋养了金声诀。所以金声诀如果在地震中有受损,慈母泥就可以帮它补回去。 还有烟花诀,改变了时间的流转。金声诀只撑了弹指一瞬间,就把地震度过了。 思凌立刻收回了灵诀,看这山洞已经是满目疮痍,形状完全改变了。 从这山洞变小的程度,安小羽看出金声诀受损的程度。他猜测思凌也一定是受损了,但不确定程度。 铁嘴金刚问:“总算安全了,那我们怎么出去呢?” 他在刚才一个字都没说,就已经很难为他了。而九宫格呛声道:“挖出通道就能出去了,还用问吗?” 他这一呛声,可就捅了马蜂窝。铁嘴金刚不屑道:“那你挖?说得轻巧!要不是我们主公救了你们,你们现在都已经被压成肉泥了。” 黄鼠狼接力顶他道:“也不是你出的力,你有啥得意?” 铁路金刚道:“甭管谁出的力。是我们主公出的力!你们就不感恩?真是一群白眼狼!我呸!” “我们食朝廷之禄。双方各为其主,事已至此,”安小羽安静道,“你们听外面是不是有声音?”仔细听去,外头果然有轻微而凌乱的声响。 于是大家总算都闭嘴了,便细细听去。安小羽道:“这几日在山中,我也听到会有这种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动物。” 大家如今身处山腹中,侧耳听去,声音格外清晰,倒好像是蛇鼠在外面爬。但蛇鼠的爬声哪有这样大?莫非是巨形的吗? 思凌头皮发麻。她毕竟是女孩,比较怕这些。 但如今也不能矫情,她用烟花诀,把自己的思维触须伸出去,感知到了外面的生物。于是她的脸也发白了: 外面是很多黑蚂蚁!而且体型都比一般的蚂蚁大得多,雄纠纠气昂昂,就像是士兵一般。还有一只体形比它们都大几倍,好像是女皇。 其他人刚听说蚂蚁,还觉得蚂蚁有什么要紧。听思凌形容之后,才知可怕。 更恐怖的是,思凌缩回思维触角时,感觉到远处还有其他的蚁皇,而且灵力比最近的一只女皇更高,且能感知思凌的思维触角。 思凌一触,怕被它探知方位,这才缩了回来。 大家听思凌说完,也都傻了:不止一只蚁皇?这是什么概念? 看来是地震把它们都震出来了。一般来说,一个蚁群只有一个皇后,而这个蚁群竟然有公皇,可见也是被灵力改造过的。 他们觉得运气怎么这么背啊!地震没有震死,现在又出了一个蚁群。 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许是得到新灵器的机会呢? 蚂蚁们还是察觉了他们的存在,开始挖石掘土,应该不是救他们的,恐怕是要吃他们呢。很快,蚂蚁就打到了他们这个空间。 铁嘴金刚最为积极,叫一声:“看我的!”踢开最后的土层,冲出去。 沈盼盼想拦住他、叫他等下,然而铁腿金刚也跟着出去,两腿发力,低头发招,用个诡异的姿势朝着黑蚂蚁们冲付出。要说两金刚还是有点实力的,一下子就发出了暴击,把最近的蚂蚁打烂,还把岩壁打出个大坑。 思凌还在洞里,感受到震动,暗暗点头,认可了他们的威力。 两金刚打烂了一群黑蚂蚁之后,信心增加:“真是不堪一击的东西。” 只可惜他们还没有高兴多久,又一个小洞口在岩壁上挖通。黑蚂蚁们从不止一个地方爬进山洞。两金刚退回来,回防,再次做出金刚暴击。 铁嘴金刚手稍慢,有只黑蚂蚁就爬到他身上,要咬他。铁嘴金刚正想直接伸出手指碾,思凌叫声且慢,把这只蚂蚁扫开。 血杀鼠急着去吃蚂蚁的尸体。它喜欢一切有灵力的,并不怕毒。 这蚂蚁上有毒,虽然不重,但咬多了还是会把人麻痹的。 沈盼盼飞出飞燕剪,把一地的蚂蚁呈直线劈杀,地都被她劈裂了。 “要打,我们一起打。”她傲娇道。 果然蚂蚁对她来说,也是所向披靡,一下子能被她剪成半截。 这时候,大家也不打嘴战了,先灭蚂蚁再说。 只是蚂蚁实在太多了,但听又一阵岩石破裂的声音,黄鼠狼本来是靠石壁站的,但听石壁里一响,他赖以支撑的固体就消失了。 黄鼠狼叫一声不好,往前蹿,但还是被咬了一口。 他很悲摧:连靠石壁站,都能把石壁给靠没了,这运气是有多坏?难道是他烂泥扶不上墙、今生注定无法得功名? 随着这第三条洞口的出现,大家完全被黑蚂蚁包围了。 不能再在洞里待下去!大家达成了共识。反正都是被包围,还不如在外面打呢。 于是安小羽手中的血杀刀终于出手,舞得就好像是一门磁力炮一样,把几百只蚂蚁一下子打烂。思凌也用烟花匕配合,炫晕了一片黑蚂蚁。 她也试过用金声诀直接攻击蚂蚁,不过蚂蚁好像对声音免疫。也许它们没有耳朵吧。总之,有安小羽跟思凌配合着打开门口的道路,大家就都跟了上去,踩着黑蚂蚁的尸体。 一路大家各放绝招,有定点小圆范围强攻、有大范围扫射、有直线型攻击、有几种攻击的结合。但是黑蚂蚁的甲壳强度还算蛮大的,如果攻击威力小了,一时还杀不死他们。 有人攻击范围调大一点,威力就小了。不过好在是人多,可以多补几刀。 而且黑蚂蚁甲壳虽然结实,腿比较脆弱。多打几下,就算没打死,腿也折了,就半残了。所以只要范围大、多打几枪,还是可以对付它们的。 他们边杀边逃,到了一个谷里,蚁皇和蚁后还是指挥着黑蚂蚁们追上来。 安小羽想起来了:“直接把那个峰头削掉,把后路堵住,把蚂蚁们挡在后面!” 他话音未落,思凌已经动手。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她力气还是稍弱一点,安小羽帮着她,总算把峰头削下来了。 “你们主公还真厉害。”黄鼠狼看见了思凌的实力,对着沈盼盼乍舌。 “你们将军也不错吧。”沈盼盼不情不愿的承认。(。) 第八章 保护罩 说话间,黑蚂蚁都被堵在了那一头。众人再往前走,却仍然听到耳边有蚁声。 往前数丈,面前一空,但见前面有一块地方极大,地面上全是小洞,有密密麻麻无数黑蚂蚁出入,原来是它们的老巢! 那蚁皇与蚁后也全出现了,难道是抄近路过来的?看来这一块全是它们的地盘。 安小羽望着思凌问:“你有什么主意?”不知不觉,所有人都望向思凌,都等着她拿主意。思凌肩头沉沉的:面对这样的情况,她也头皮发麻。 黑蚂蚁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全过来,压也把人压死了。 这种情况,说不定自杀还好些,至少能免于被蚂蚁跺脚死。 “真的没办法了吗。”安小羽喃喃道。 “是啊。”思凌无奈道,“黑蚂蚁的数量这么多。除非我们有安全盔甲保护,慢慢的去杀,搞个十天半个月,也许还能搞死它们。” 可现在,周边全是蚂蚁,要怎么办? 安小羽忽然有了主意:“还用你的金声诀来做保护罩呢?”思凌没有把握,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一试了。 思凌念动灵诀,重新作出一个保护罩,拿金声当真的金属用,毕竟不如真金属。 但这次有安小羽把血杀诀也搀在里面。血杀的威力总算把蚂蚁彻底挡住了。这个新的保护罩,暂时看起来还算蛮坚固的,没有一只黑蚂蚁能攻进来。 但是这个保护罩能撑多久,思凌跟安小羽都不知道。他们只能尽量快点打。 有了保护罩,就有了希望。大家躲在保护罩里,纷纷对黑蚂蚁进行猛攻。 他们现在都没有跑。因为发现黑蚂蚁记仇,还是会一直追上来的。 还不如争取把它们一锅端!就算不能全歼,也能打多少就打多少。 还是像以前一样,大范围与小范围与直线攻击一起上。但是安小羽稍打一会儿,觉得这样还是有很大的火力浪费。有一些范围与直线攻击,作了没必要的重合。 他还是继续杀招输出,一边让九宫格计算。九宫格算出一个最合理的攻击配合,大家照着执行。就这样,无数黑蚂蚁的包围之下,大伙儿坚持了两个钟点,愣是没让对方讨了好去! 蚂蚁们也急了。一只硕大的怪兽破土而出。原来就是蚁皇。 它本来露在地面上就已经够大。等把下半身也拉出来,就跟一层小洋楼差不多了。 铁腿金刚想继续对蚁皇发动暴击,可是瞬间就被蚁皇打飞出去。于是众人采用远程攻击为主。幸亏防护罩是可以移动的。他们就一边移动一边输出伤害。 种种绝招,现在都不能省了。安小羽之血杀斩、思凌之烟花击、沈盼盼之冰燕突刺、九宫格之万剑落,连黄鼠狼都攻击了大鼎力压。 空气轰鸣,大地震动,靠得略近些的黑蚂蚁都被攻击波震飞,烟尘弥漫,黑蚂蚁皇往后一仰,终于完蛋了。 但是危机并没能完全解除。因为能量损耗过大,防护罩出现了缺口。 皇后还没有出现呢!看来这蚁群,最强劲的boss还是蚁后。 黑蚂蚁们又慢慢的聚拢过来。它们没有溃败,说明它们的领袖还在。 要直接干掉蚁后,才能让它们溃散。可是刚才已经是这些人最强烈的攻击火力了。蚁后旁边却有几千只黑蚂蚁拱卫,根本冲不过去。 就算他们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也要擒得到才行啊。现在则只能干瞪眼。 又打了半天,大家只能轮番休息了。不然实在坚持不下去。 而思凌跟安小羽也是强弩之末。保护罩已经缩小了三分之一。再缩小下去,就不能保护到所有人了。思凌的烟花诀变幻时间之术,现在也不能用。因为一旦改变了时间,他们就不能输出伤害了,还是自杀。 “待会儿还是没转机,就把我杀了吧。”安小羽低声对思凌道。 思凌一愣。她不是没想过自杀更合理。但没想到安小羽这样的人会选择自杀。 安小羽继续道:“把我锉骨扬灰,一点形状都不要留在这个世间。” 思凌忽然想起: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本来看李烟很爱干净,没想到安小羽还要偏激。她觉得:这个人变成现在满手鲜血的将军,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事。 铁嘴金刚的一条手已经被黑蚂蚁咬废了,只能用另一只手来战斗。 安小羽逗思凌:“怎么了?看你脸都皱成包子了,还是个十八褶的。” 死到临头,他倒俏皮起来了。思凌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放心吧!如果真有必要,我就帮你解脱。决不会客气。” 安小羽笑道:“那就多谢大当家了。”脸上还真是解脱的神气。 他想,还好把小老虎留在府里了,没带出来。 不然,要怎么安置那只小家伙,还是个问题呢。 难怪很多军人不喜欢成家。成了家也不喜欢真动感情。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在沙场来说,那实在是累赘。 思凌也不觉想,如果真要死,她想死在谁的手里? 一时没有答案。而其他人脸上也都是绝望。沈盼盼不甘道:“这时候谁如果还能来救我们,我嫁给他好了。” 其实如果这种情况下能出手搭救的,实力肯定不凡,也未必肯娶她。 其他人就是心里想想,不会直接说出口来打击她。铁嘴金刚却是开口道:“别人未必希罕你。看不上你怎么办?” “看不上我,难道看得上你?要你放屁?”沈盼盼也比以前泼辣多了,尤其死到临头,更是不管形像了。 铁嘴金刚也是信口开河:“看不上我不要紧。那万一是我救了你呢?” 沈盼盼上下打量他一眼:“你说什么呢?梦话是不是?” “不是啊!万一我运气好,忽然蚁后自己死了,我就说是我的功劳,不就救了你了?”铁嘴金刚真是随口胡说。 “行啊!只要蚁后真死了,”沈盼盼也是随口道,“那我还真嫁你。” 铁嘴金刚一听乐了:“那我还真有福份。”谁知她话刚出口,意外果然发生。 有一个巨大的影子飞过天空,落下一个人影来,狠狠砸在地上。 是胜夫!他居然飞到了这里,还砸到了地上,居然把蚁后砸死了。 黑蚂蚁们猛然之间溃散。诸人一时都无语了。场上只有蚂蚁们爬走的声音。 沈盼盼默默看了一眼铁嘴金刚,心想:不是吧 她真的要嫁给他?这事儿简直是开玩笑的!跟刚才大家快一起死了一样不真实。 而胜夫摔死在地上。天空中那鱼鹚在盘旋,忽然仰天凄叫一声,有一个光点从它身上分离,飞出去了。 那鱼鹚双翅一敛,也昏迷了,摔下来。 而那光点没入天空中,消失不见。不知下次出世又是什么时候了。 这大约就是花山隐藏的灵器,果然是从天而来、向天而逝。 它与思凌跟安小羽都没缘,那也罢了。总算这一次危机解除,众人先撤了。 青巾这边还担心危机一解除,安小羽他们又要来打强盗。幸亏安小羽说携手御敌一场,也是有缘,这次就不打了。下次见面还是敌人。 思凌则因为始终冲在最前面,衣裳破污,有点不愿意再穿下去了。 她又是灵力损耗过度,也没办法用烟花诀给自己再变出一身新衣服来。安小羽倒是穿的上好软甲,没有破损,看思凌为难,就脱下来给思凌用。 “回头我洗了还你。”思凌感激的对他说。盘算着还的时候当然还要再送点回礼给他,送什么好呢? “不用了,下次再见就是敌人了。”安小羽却道:“这软甲你用完之后就烧了、埋了吧,不要给别人用。我不想让衣服染上别的味道。” 思凌也是无语了。这人的洁癖也是没谁了!总之这次危机能够安然化解,也还算好的。只是传鹰没能救出来。 安小羽也警告他们了:“传鹰也没记忆了,你也不能说他们非归你不可。总之我要扣着这个人。你们要是再敢劫狱尽管来。” 思凌暗暗磨牙:这个人,果然还是很讨厌! 安小羽把传鹰从原来那个水上岛狱中转移掉了,毕竟怕思凌他们真的把人劫走。他还想在传鹰身上挖掘出埋雪下而不死的秘密呢!会不会也跟什么灵器有关? 那晚夜色安静,从窗口可以远眺到花山延伸出来的一道山脉,叫作鸡翅山。 那安小羽从大蟒那儿救下来的小老虎,忽然开始不安。安小羽奇怪的拍拍它:“怎么了?青春期了?” 那小老虎一头扎向窗外,向前狂奔。月色洒在它身上,它身上好像有淡淡的光芒发出来,相当的神异。 安小羽也感觉到了灵气的牵引,连忙拼尽全力跟在身后。那小老虎的体力惊人,速度快到叫人咋舌,远不是原来的小考虑。 它现在穿过大片树森,非常轻灵,就如同水上飘一般,到了鸡翅山,停在一块开阔地,面前是一个小山岗,岗上隐隐冒出缕缕白气。 小老虎就是盯了上它!但听一声虎吼,如同雷鸣。小老虎激动极了。 安小羽也在观察这座山:看起来很普通,但是白雾很怪异。 小老虎凝立不动,目光火热,静静地等待。 安小羽很好奇,但是没有做其他多余的动作,就跟着小老虎一起等着。 天快亮了。朝霞红了起来。安小羽发现天地间都充满了生机。 猛然间太阳跃出了山口,朝霞尽染,阳光普照大地。 安小羽忽然发现浓郁的生机以小山岗为中心,向外头流溢,其势汹涌。 他露出惊容。而小老虎仍然不动,好像什么都不理会,只盯着小山岗。 那小山岗上的白雾喷得更浓了,缭绕而神秘。小老虎大叫一声,终于冲上了山岗。 那里有个山洞,被藤蔓挡着,但是瞒不过小老虎。 那里就是白雾喷出来的地方。小老虎激动的一头扎了进去,安小羽紧随其后。 山洞很深,不知通向何处。往里走,更见白雾蒸腾,还有白光烁耀,给人极不真实之感,相当的朦胧。 安小羽感觉到了灵气溢出。血杀鼠贪婪的吸收。眼前乍现一条白蛇,附在山壁上。小老虎跟血杀鼠都冲上去,把白蛇分食了。 白蛇被撕裂,没有血溅出,倒是有清香的白雾溢出。那白雾也被小老虎跟血杀鼠吸收了。它不是蛇,而是灵气的凝洁。 两兽吃完灵凝之蛇之后,更加兴奋,一直往前跑。 洞里流光溢彩,完全不用担心照明的问题。一直跑了里许,早就出了山岗的范围,甚至出了鸡翅山,估计已经深入花山了。 一路上,连安小羽也吃了几条灵凝之蛇,就像吸进雾气一样,立刻觉得轻飘飘,身体的活性增强,如同要升仙一般。 到了路的尽头,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有团朦胧的光晕在那里,不知道掩着什么。 小老虎很果断的跳过去。安小羽带着血杀鼠跟上。一进光团,忽然安静了,没有一点的声音,还有片晶光就在前面,大到没有边,缓缓流转,非常突兀,简直就像个大星球一般。 如果再往前一点,是不是可以到那晶光之上呢?但它却像是星星,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永远不能靠近。它也像星球一样古老沧桑,带着岁月的无言痕迹,寂然无声,缓慢流转间,白雾继续汹涌而出,弥漫而又凝结为蛇形。安小羽他们又张开嘴吞咽,一口一口都是清香。 正在快活时候,那晶光却消失了。白雾也再也难以为继。 血杀鼠跟安小羽计较:这晶光倏来倏去,极是乖滑的。却看来无恶意,日后耐了性子慢慢寻访,当可收伏。 安小羽也想慢慢寻访,只是还得回京去:他看镇国王与千面龙王他们那边,不知在玩什么诡计,只怕有变。 思凌则是接了京城失落白怡蓉之信,连忙要赶回去。又嘱咐:多添人手找白怡蓉。 然而才没走出多久,就听说发生了一个凶案:是有个姓夏的男人,赌博输了钱,要把他的老婆卖给一个过路客人,讲好了钱,就要交人。哪晓得这个客人是个很有背景的,又贪花好色,手头也是浪掷得差不多了,见到这个夏氏长得不错,就想要强占。 那姓夏的跟他争,他就喝了打手上前,要把这个姓夏的捆起来。 谁知这姓夏的也学过几手,倒把那打手们推翻在地。过路客人见之大怒,去踢他,没踢着,把姓夏的老婆给踢了。 谁知那姓夏的妻子已经怀孕了,被这么一踢,摔出一个小产的娃娃来。 姓夏的一见大怒,伸出双手把那过路客人紧紧抓住,竟然一撕就撕成了两半,流出满地的血水来,而后还恨得趴在地上,啜之食之,正可谓食肉寝皮了。 打手们见闹出了人命,就飞奔去报官。本地的百姓眼见姓夏的不失为一个汉子,叫他快跑,他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情愿赔那狗娘养的小命。 后来那姓夏的还是跑了。他婆娘却还在屋里,不知得不得活。 这消息轰动了当地,只是离鸡翅山更近些,离思凌则有点远了。 思凌那日已与沈盼盼他们在客栈借宿。说起那客栈,倒是天宝名下的产业。 思凌见过单子上报上来的数据。这一带,这个客栈算是最赚钱的产业之一了。 她有心亲眼看看客栈的经营,就没有亮明身份,只作普通客人借宿。 这客栈原来是薄利多销的,房间一个个隔得很狭小,油灯烧的是廉价油,且在客人吃完饭之后就熄了。再要多些油,连找伙计都找不到人影。 就这么服务质量,就因为价格低廉,所以一样有很多人来住。 只是思凌发现有人在监视他们。是谁这么不长眼的?又要惹到她们头上? 到了晚上,就听见悉悉窣窣的,有人悄悄把门弄开了。 思凌心里暗暗好笑,却装作不会武功的样子,叫着沈盼盼问:“盼儿,你没有关门吗?听那可是老鼠?” 一边问,她一边暗中碰了碰沈盼盼。沈盼盼会意,回道:“奴婢锁上了呀。这就去看看。”一边说着,深盼盼一边下床。 那撬开了门的宵小,一哄而入,手里擎着亮闪闪的匕首,威胁她们道:“谁都不许叫,不然就别想活了!” 铁嘴与铁腿二金刚当然不鸟这些人。不过思凌给他们使眼色,叫他们先别把这些人打死,且看看他们想干些什么。 那些人口气冷森森,似乎是想谋财害命的样子。沈盼盼也觉得好气又好笑,就装出弱不禁风小女子的口吻,问他们说:“你们想干什么?我们只是弱女子,没有什么钱的。” 闯进门的那些人愣了一下,冷笑道:“你把爷爷们当什么了?爷爷手上人命无数,可没沾过铜臭味!我问你们,有个厉孟氏的病,可是你们治好的。” 思凌道:“就是我。”那些人愣了愣,看看她,想不到她如此年轻。 于是他们的口气也客气了很多:“我们不是绑票,只要先生能做成我们拜托的事,自有报酬。还请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思凌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冲着她的医术来的。 “还请先生不要声张。”那些人警告,“否则我们的刀可不认人。” 思凌淡淡答道:“知道了,你们也小心些。不然把我的手吓抖了,治不好了,可就别怪我了。我丑话也跟你们说在前头了。” 那些人见她如此淡定,也是一怔,果然收起了刀,拱手道:“如此,先生请。” 客栈后门已经停了一辆马车。有个人拿着黑布上前,要给她们蒙上眼睛。 思凌抬手道:“治病不妨。但谁都不准蒙我眼。谁若不听我的,拿刀出来,我也还是这句话:请另请高明!” 这些人果然也不敢强她,就让她们上了马车。车门关上。 思凌一路暗记路径。心里也是好奇:只是请个大夫,为何防范措施要做得这么严? 不移时到了一处。人请她们下车。只见一个整齐院落,花木都普通样子。 那些人请思凌进屋。思凌一边进,一边道:“先说好啊!我只是个大夫,能治命,却不能救命。要是你们的病人得的绝症,那怕我也没办法。” 那些人犹豫一下:“道理是这个道理。只盼先生全力以赴,别因为我们请得急了,生我们的气,就故意不治。我们也是急了,没有办法。” 思凌道:“这点放心,医者父母心,不会见死不救。” 沈盼盼则好奇道:“我问你们!要我们蒙眼,可是这地方很神秘?若是我们救了人、又或救不活了,你们是否要杀我们灭口?” 这些人吭哧吭哧说不上来。思凌哂笑一记,进屋,只见这屋分内外两间,里间听见模糊的呻吟声,很低,显然病人都没有力气了。 有个妇人,略上了些年纪,高高的孤拐,生得倒也干净,一见思凌来,忙道:“是施神医吗?快请!” 思凌见她脸色,是真心着急,看来不是掳来的仆妇。 她进卧房,见病人躺在床上,而那妇人着急地对她说:“我媳妇白天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忽然就不行了!” 思凌心想:白天转危急,入夜之后就找得到她们?这眼线的工作不错啊! 有这调查的手段,还请不到一个好大夫?看来病人情况确实严重。 她看那床上的女人,面如金纸,连呻吟都没力气了,也确实是危急,就不再多话,但拿起那病人的手腕诊治,一边道:“我在院子里就说过,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你们也别指望太高啊!” 她救了厉孟氏,本因为灵气相激。她自己毕竟不是医生,所以先把话说在前头。 用烟花诀跟金声诀一试,思凌也吃一惊:这女人是大出血。 大出血在腹部以下。思凌虽然没有太多医学经验,都觉得,这可能是生孩子生坏了。她问一声,果然人家回答:“是受伤小产。” 思凌就用慈母泥先滋养了产妇的生机。然而还是要把血止了才行。思凌没有什么灵诀是专门止血用的。她想,还是要去封住止血口。 如果有个神奇的万能胶什么的,直接把止血口堵上那是最好不过。可惜即使在现代,止血也要缝针。 思凌不会缝针、也没有可以缝针的线。她记得有个词叫肠线,说不定是用动物的肠子做的?然而不能确定。 沈盼盼看思凌为难,问道:“主公,怎么了?” 思凌便道:“我想要把她出血处缝上方好,但我针线不行,如之奈何?” 沈盼盼道:“我针指倒是学得还可以,但我不知道往哪儿缝。” 思凌一喜,道:“我们合作便好。” 她用烟花和金声二诀,侦知出血处,比目见还清楚。 用了再生花,她令沈盼盼接受自己心灵,把自己看见的东西直接打到沈盼盼的脑海里,于是沈盼盼也知道了出血处。 针的话,就用小号绣花针,在灯上烧了,就是消毒了。 至于线。沈盼盼建议用头发。因她想到脚上打出水泡来的话,用针挑破后,针尾连一根头发,留在里面,针孔不容易合,水泡里面的水能出干净,过几天头发则自然消失,毫无痕迹。 要把线留在人家肚子里,用缝线恐怕不行,还是用人自己的头发罢? 思凌则是顾虑头发不能烧,不好消毒。可是用其他线也不能消毒。要么用铁线还可以放火上烧?然而此时到哪找这头发一般细的铁线去! 也只好用最烈的酒,将长发洗泡过。沈盼盼就给产妇施针。 整个过程中,思凌用灵诀为沈盼盼引方、并用慈母泥为产妇补体力。沈盼盼开腹修补出血口,再将腹部合上,完了之后整个额头都汗涔涔。 思凌再用灵觉在产妇体内巡视一番,见还有细微的出血,再用慈母泥堵上,就堵得住了。产妇一时昏睡。那婆婆连声道谢。 思凌也是累了,慢慢的出来,问那些汉子们道:“安将军呢?他不趁乱来打我?” 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果然是安小羽派来的。原来安小羽得知此地大案之后,身为朝廷要员,安小羽不可不问。 但安小羽又不想被这案子绊住。于是他曲线救国,想了一招:可以用这个绊住思凌。正好夏氏小产之后病危,他就让人来请思凌了。 思凌明知其奸计,实在不能见死不救,想着等安小羽过来,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说不定置于死地而后生也未可知。 她都已经准备唱上空城计了,而安小羽这次倒是君子,只是绊住她,并没有趁人之危。反而白怡蓉在北方,已经快到天宝另一个分舵了。 在那时,她已经对大魔王很有好感,几乎以为终身有靠、要不要把大魔王招为女婿得了!毕竟人家为了她,把手下人都折损了。这样的有心人上哪儿找去?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她忽然打通了一件新技能:灵魂出窍。(。) 第九章 粥饼铺 也许因为白怡蓉本来就是鬼魂跟人类生魂的合体,而在对待大魔王的问题上,两个魂有分歧,一边儿想嫁、一边儿害怕。 纠结着矛盾着,她一个魂就分了出去,想再看看心上郎君的样子。 这一看可不要紧,她发现了一件事:郎君没脸! 整张脸就是一个白板,在月光下吐纳呼吸、像个妖精在修炼呢! 白怡蓉这一惊非小,立刻回到了原来的身体,与原来的生魂合一,然后就屁滚尿流的走了。她这时已经认定大魔王是有阴谋的,也不敢回青巾了,怕把这魔王给人招回去。 她在外游荡,感觉是甩掉了大魔王,只是肚子饿了,又跑得急了,一时也没银钱,如何是好?就见一群长工也是说笑着吃饭去,群往个小巷拐。 白怡蓉也不管自己有钱没钱了,按按肚子,先跟上再说。 才进巷子,就看见一个棚子,前面挂个布旗,上头也没字,就画了个碗、还有几只炊饼,倒也有趣。 那棚后炊烟袅袅,闻着就香。棚里桌子三张,些许几张长凳。若是生意红火时,恐怕大家就只能蹲着吃了。如今还有凳,只是没有空桌了。 有张桌子,两面坐了人,还空了两面,白怡蓉告个罪,就往另一面坐了。 新来的长工就叫老板娘出来招待。果然后面门帘儿一掀,出来一个人,胸脯鼓鼓的、衣裳楚楚的、眼睛水水的。 原来是个炊饼西施。再看铺里坐的,几乎清一色儿男性,看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里客人虽多,味道不一定好。 不过白怡蓉如今只是为了裹腹,不能太计较口味。何况满棚都是香味。只要食物味道有香气的一半,那就能吃了。 那炊饼西施站在长工们面前,盈盈笑道:“要啥?”眼神热辣辣的。 汉子们此时倒时腼腆起来,嗓音也水汪汪的起来:“蓝大娘,要热粥,厚一点,还是一大锅放这儿我们自己舀,再来三十张饼,给点咸菜。” 这时候,“娘”还是对姑娘的美称,“大”表示排行。这位炊饼西施是蓝大姑娘。 蓝大姑娘应了声好,又问道:“我拿剩的油肉炒了些咸菜。你要不要?吃不完还可以带回家去,左右放不坏。老人孩子都可以吃。” 带头儿的忙道:“他们有老婆孩子,我没有。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表白的意图,谁都听出来了。长工们全大笑起哄,让蓝大姑娘收了带头儿的当帮厨。后头厨房却跑出一个小子,只桌子高,脑中心留着一撮寿发,斜了长工们一眼,很讨厌他们的样子,催蓝大姑娘:“姨!点单完了没有?” 汉子们知道他的小心思,更存心逗他:“有咱们老大当你姨父,附近不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吗?你还不开心?” 小子不愿意,嘟了嘴:“我姨要嫁也不嫁你们!” 长工们一发哄笑:“那嫁谁?”蓝大姑娘喝一声:“宝儿胡说。”又道,“兄弟们开玩笑不要紧。我是菩萨面前立誓自己梳起了不嫁的,冲撞了菩萨不好。” 众人果然不敢多说。小子到白怡蓉面前问:“吃什么?” 白怡蓉一般只要了粥饼,不知份量,只先要了一份。 那粥倒是熬得清香,吃进嘴里且有种特别的甘甜,回味无穷。饼则是焦香酥脆,配了自制的酱炒咸菜,借了些肉香,妙不可言。 这炊饼西施倒有手艺。难怪可以自梳。男人对她来说,实在可有可无。 白怡蓉吃完了,小子过来算钱,只十三文,倒是便宜。 只是白怡蓉实在无钱。她早有计较,就把结发巾摘下来。 此时比较流行的发式之一,就是用巾子将头发全部束起,所谓“巾帼”,那“巾”子就是从此而来的。特指妇女扎头巾。 白怡蓉这巾子质量还好,青地扎红花,绣工也不错。她也不顾巾子解开一头黑发披散惹人注目,就拿那巾子给那小子道:“我没钱,用这个抵行不行?” 小子一听这客人竟然十三个铜钱都拿不出来,不由皱眉。这铺子开到如今,形形式式的赖帐人也尽有,但像她这般模样气质,还要赖了钱,却是头一个。 他对白怡蓉道:“我们这里不拿东西抵帐的,就收银钱。” 白怡蓉看这小子混,好言道:“你拿到后面去,跟你姨说,让她看看。这个抵粥钱是尽有余了。实在没钱,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小子应声答道:“没钱就不要来吃啊!”理倒是这个理,说得白怡蓉满面通红。 那小子还是接了她头巾到后面去了。蓝大姑娘拿出来,上下看白怡蓉一眼,道:“姑娘是要拿这个,抵十三文钱。” 白怡蓉老着面皮道:“是这样。请大姑娘通融。” 蓝大姑娘道:“出门在外,谁没个轻重缓急。只是姑娘坐下来吃的时候,就知道身上没钱了,却不事先说明,这却不应当。” 这话更有理。白怡蓉红着双颊,说不出话来。 蓝大姑娘道:“事到如今,姑娘吃都吃了,这就叫我们为难了。照我看,姑娘这巾子压了金线,也不知道真金假金” 白怡蓉道:“是真金。”她从天宝戴出来的,原没什么差东西。这个算是便宜一点的了,到底也有金丝暗纳。 蓝大姑娘道:“既这样,我们是找不出差价的,要你去当铺罢——” 白怡蓉见有了办法,松口气道:“就是这样。那我去了。当铺在哪里?” 蓝大姑娘似笑非笑道:“当铺远是不远,来回半日。近却也不近,姑娘若是半日都来回不得,那我们等到几年去?” 白怡蓉焦躁道:“那你说怎么办?”她反正吃也吃了。横竖横了。 蓝大姑娘道:“我们家小宝少不得跑腿去一趟,看当铺划几个钱。只是这时间里,麻烦姑娘在贱铺歇歇脚了,等价钱划毕再说。” 白怡蓉只怕大魔头追上来,沉吟不语。蓝大姑娘嗤笑一声,显然当她是了个吃白食的。旁边长工也帮腔:“这世道,人模狗样的可太多了!吃霸王饭当骗子,也要先看看地方。别甩块布就想走。” 白怡蓉恼道:“你们说什么?”心里一怒,真想把铺子砸了。 “不什么!”小子道,“你要赖帐,咱们就报官!” 白怡蓉想着惊动官府,若那当官的是个晓事的,犹可分辨,然而自己得罪了孟公公,怕也是不惊官的好。 这里头的关系,千丝万缕,白怡蓉一时也说不清楚,急得满身焦躁。 这时候,白怡蓉对座的一个客人却抬起了头。他原是戴个细竹笠,笠檐既宽,且似倦了、低了头,白怡蓉未见着他的脸。 如今他抬起头,白怡蓉但见他细眉细眼、细皮嫩肉,倒是个公子哥儿的长相。 “这姑娘的钱,算在我帐上了。”他道。 白怡蓉很感激:“多谢。”又道,“我会还你的。” “不用。”流公子笑道,“你跟我走一趟就好了。” 白怡蓉忽然明白了:他是敌人。他根本是跟踪着他来的! 从他的模样、再从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一一对应,白怡蓉也猜到了他一定是流公子。 于是白怡蓉就不再说话了。手一抬,亮出了剑。 她的剑气荡起,剑招控制范围很小,然而剑风很灼人。 流公子却没有出手。他只要能让别人出手时,自己一向懒得出手。 而他这次带的人,就是帮他出手的。那帮手也使尖,凭白怡蓉出剑,他只剑尖指地,动也不动。 可是白怡蓉之剑气快扫到流公子面门前,帮手就开始动了,一动竟然递得比白怡蓉更快。他一剑就后发先至,削断了白怡蓉的剑气 白怡蓉也快,又续上新的剑气,并且改了方向。 帮手也是一晃剑,一下子又递出十招。那剑式变幻无穷,成一道剑幕! 白怡蓉大惊失色,连忙把剑收回。帮手则不管不顾,将剑直递追她。 但听当的一声轻响,白怡蓉的剑被斩断,剑尖飞出去,落在四丈远之处,钉在地上。粥饼铺里的人全都吓瘫了,想着要报官。 外头已经有一个人走来,无脸,手袖在袖中。 白怡蓉想走了一个人:千面龙王!他号称千面、又称无面。 原来所谓的大魔王,就是千面龙王扮的,一切都为了吸引白怡蓉的信任,以便找到青巾的藏身之处。白怡蓉知道真相之后,恨也恨死自己了。 流公子让千面龙王把白怡蓉提走,轻轻敲打了一句:“这次可别再弄丢了。” 千面龙王也觉得很丢脸。这次不再骗了,就用刑罚拷打,要问白怡蓉带他去青巾的分舵。白怡蓉宁死不从。 千面龙王也换了法子,不再打她了:“好在身上虽打烂了,脸还在。用这小婊子,也可以诱出那色鬼孟公公了,于是就可以搞死陆妃了。” 原来他们是想扳倒陆妃。难道是为了让兰美人上位?兰美人也是他们一伙的吧? 白怡蓉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盼着思凌来救。 思凌还没能赶到北边。并安小羽也还在北返的路上。经过一片密林,忽听一声尖叫,硬是打破了森林的寂静。 那尖叫是女子发现,让安小羽不觉眉毛一皱:“此处怎会有人?” 那女子并不是叫一声则已,紧跟着又大叫一声“救命!” 显然她是碰上危险了,然而救不救呢?难怪安小羽犹豫。 此处地处密林,正常的良家妇女哪会出现?别是什么陷阱吧! 若真是陷阱,又是谁要算计她呢?难道思凌也以牙还牙、要把他留在路上? “有趣!”安小羽嘴一斜,活动了一下手腕,还是掠起身形,循声而去。 一路上他特别注意,倒是没有其他灵兽的气息,只除了他自己带的一虎一鼠。 越是靠近那尖叫声发出来的地方,安小羽越是觉得不对劲。等到靠得近了,他才发现一大圈树木成排倒下。地面被划得狰狞可怖。 而在这个地区的中间,有个大坑,方圆五丈。 大坑底部,有个女子,肌肤如玉,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蜷在那里,如瀑秀发遮盖着美玉般的双肩,曲线完美。 安小羽看得呆了,呼吸也急促起来。女子则缓缓坐起,蜷着腿,双手抱膝,脸深深埋在双臂中,仿佛受了极大委屈,惹人怜惜。 随后,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陌生的人息,抬头冷喝道:“是谁?” 安小羽轻咳一声,却是不错眼珠的盯着她,道:“抱歉,在下听到有人呼救,还以为有危险发生,不过看起来,你什么事都没有。” 女子的声音很冷:“看起来?你看够了没有?” 安小羽苦笑一声:“还好。也就这样。” 女子好声好气问:“就这样?不觉得很好看吗?” 安小羽只能承认:“确实挺好看的。”女子就暴起一声呼喝:“不准看了!转过身去!”道理是这个道理,安小羽却道:“恕我难以从命。” 女子怒道:“什么?你还是不是人?” 安小羽道:“若论起这个题目来,就复杂了。不过在下不敢错开眼睛,却是怕一闭眼间,你忽然跳起来把我打死了,那我就亏大了。” 女子气得浑身抖颤,看起来更诱人了。安小羽则平静道:“现在我慢慢往后退,一直退到看不见你为止。放心!如果你敢趁我后退袭击我,我的虎不饶你。” 那小老虎果然尽职的亮起爪子。血杀鼠也暗暗的监视她。她倒是没什么其他妖蛾子。安小羽一直退到树丛之外,略等片刻,女子已经穿好了衣裳,凌空飞起,白衣如雪,似朵莲花。 安小羽一见她,也是吃一惊。不为别的,只为她的面容,酷似兰美人! 镇国王在攻打西侯时,得到的美人儿,现在不正在太子面前得宠吗?如何会出现在林中?安小羽不由不想:镇国王又在玩什么花样了? 而镇国王其实在东边陷入苦战。那西侯仙尊本事原来不错。镇国王先是打了他个冷不防,拿下一些地方,包括一个大城叫淡城的。(。) 第十章 云无双 西侯属下一员大将云无双,却是说服了淡城中的两名将领再次发动兵变。云无双先是假意去搦战。那两名大将装作开城迎战。 云无双装作败退,那两名大将假装去追,然后城门大开,兵士尽出,云无双趁机杀个回马枪,那城门里兵士互相践踏、乱成一团,根本就关不上了。 淡城的守军投降。云无双把城中镇国王留的太守生擒,游街示众,还四处张榜、安抚军民,控制了局势。 太子闻报,又惊且怒。幸得镇国王又夺回了人家的一个城池,仍然陷入拉锯,并没有吃大亏。只是从此之后,太子就更倚重镇国王了。 那安小羽在林中遇到长相酷似兰美人的少女,一见就疑心是镇国王的把戏,故意不予兜搭,抬腿就走。 那少女在林中叫骂他偷看人家,不是好人。安小羽也不回嘴,一径往外走,暗笑:“看你如何追来?真个要打我不成?” 谁知那少女竟不追来。安小羽重新上路,一路看后面,也没有她的踪影。 安小羽走出一段路,总感觉身上不对劲。最后,血杀鼠帮他搜出来:他背上粘了一根头发。应该就是那少女的头发。 安小羽首先倒不觉得香艳,只怕是被人动了手脚。他自愧大意,给人在身上做了手脚还不察觉。但是拿灵力一再测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倒疑惑了:是他自己思虑太多吗? 这也罢了。总之他还是往前赶路,却发现一件怪异的事儿: 这条道路虽是官道,但行人一向不多,偶尔有三五成群地赶路,也多半是商人之类。但是今天,这路上可够热闹,别说携刀带剑的人多,而且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单身、有的结伙,竟各有不同。 安小羽还没有走出十里路,就从这些人的服装谈吐上,认出了十多个门派。 他感到匪夷所思,深知必有变故了,才招来这么多三山五岳的江湖人。 他有心一探究竟,猛听到前面传来叫骂和打斗声,安小羽向前一看,眉梢一挑:原来是那林中少女,不知怎么跑到了他的前面,如今正跟三个大汉交手。 这少女就好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三名大汉中倏然穿梭,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身法曼妙,相当好看。 那三名大汉明显是已经给她戏耍一阵子了,气得两眼充血,毕露杀机,拳打脚踢,倒也称得上虎虎生风,只是拳脚被少女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一拔,不是打回到他们自己的身上,就是误踢到同伴的身上。 几番下来,那几个大汉疼得呲牙咧嘴,还不肯罢休,然而出拳脚的速度却慢了,劲头也不像先前那么凶猛。旁边一下子聚了几十人围观,一边看一边叫好。 这些江湖人,明显是惟恐天下不乱,就推波助澜。 那三名汉子也是碍着人看,不能知难而退,总要赚回几分薄面才行,于是明明知再打下去也未必有好果子吃,仍然不能不硬着头皮,非死缠烂打到底不可。 就听一名老者抚髯微笑道:“好俊身手!这道家的四两拔千斤,真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啊。”语气里虽然大加赞许,却也透着些倚老卖老的意思。 安小羽一开始也跟他一样的想法,等再看了片刻,冷哼忖:你走了几年江湖?这也看走了眼。那少女手法玄妙,哪里是四两拔千斤。 要知道,那四两拨千斤源于道家理念,虽也借力打力,然而最多是把对手的拳脚兵刃力度移到别的地方,是属于基础招术。 哪里能像这少女一样,轻松把对方发出的拳脚拔回到人家自己身上,虽说手法相像,可是其间的高下之分,有若云泥。 只不过少女的手法还没有纯熟,有时就会遇一点险,但也化解了。 安小羽脑海中电光一闪:千面龙王能扮出不同人的样子,甚至他扮某个人的样子去杀那个人,那个人中的还真的是他自己的招式,以至于大家都觉得闹鬼。 渲染一下气氛的话,写出来是这样子的! 夜!寒夜! xx牛叉份子走在白雾中,提着一盏灯,走得很小心。他一直走路都很小心。因为他知道江湖的路不好走。 他不是一个肯相信别人的人。有时候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就好像他自己都会暗算自己一样。 忽然之间,他看见面前的雾里,隐隐现出一个人。隐隐竟然是他自己的相貌! 他的手心出汗了。一个人,在夜里,忽然看到了自己,难道不是很诡异的事? xx牛叉份子就这样死掉了。第二天人们检查他的尸体,发现他中的是他自己的独门绝技。他竟然死在了他自己的手里! 下手的当然是千面龙王。但千面龙王是怎么下的手呢?人们也不知道。 安小羽疑心这个少女跟千面龙王之间有渊源。然而如果真是千面龙王的诡计,千面龙王又怎么会把自己秘术的招式,让这个少女演给安小羽看呢? 安小羽正在思索,那三名大汉已经叫他们自己的拳脚给打到鼻青脸肿、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就连骂人的力气也没了。 少女还不解气,纤足在他们身上又跺了几脚,痛骂道:“哪个缺德地方冒出的这几只不开眼的畜生?也来惹姑奶奶!” 忽然听到有个人阴笑道:“姑娘好大的威风,就让小生会一会如何?” 大伙儿一看,就见一人龙形豹步,做儒生打扮,手中摇着把玉骨折肩,踱着方步走出来。有认识的,就小声道:“是玉扇书生嘛。” 安小语也知道此人,在江湖上颇有名头,乃是东南玉扇门的掌门,武功怪异,出道以来折了不少好手。安小羽见此人出场,倒是有些手痒。 那少女怒气才消一点,又看见有人来搭讪,就没好气答道:“你要是愿意找打,姑娘就成全你!你上来呀。” 玉扇书生皮笑肉不笑地调戏道:“小生在上面,还是姑娘在上面自己动来得爽。” 一圈人听了,都轰堂大笑。少女不懂,但听大家笑的样子,知道不是好话,立刻出手。玉扇书生也是一扇点到,继续调戏:“哎,不是这样动的!看我来教教你怎么动。” 他扇子走的是判官笔一路,又准又狠,招招不离少女要害。 少女左闪右躲,刚才戏弄那三名大汉的手法竟然施展不开,连反击的机会也欠奉。 还亏得她身法灵巧,总是在间不容发的时候躲开那柄毒蛇般的扇子。可是已经左支右绌、端的险象环生。 旁边围观的人,或有替她担心的、或有看热闹不怕事大指望玉扇书生把她捉下轻薄好让大家眼睛也吃吃豆腐的,不一而足。 安小羽冷眼旁观。那玉扇书生一连十几招都被少女避开,心中也羞怒。以他自己的身份,公然对付这么一个小姑娘,已经不应该。 他也是为美色所迷,就厚着脸皮上了。但是十招之内要是再夺不下美人,就太失颜面。当下但听他怒喝一声,改了原来的悠闲漂亮攻势,一手扇骨急攻如同狂风骤雨般,另一手却勾拿点打,变化万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 围观者都哗然,脸上有不忍、又或激动的颜色。 果然,才不出五招,但听“嗤”的一声,少女给他一爪把半只袖子撕开,露出了白藕一般的玉臂来。顿时一片叫好声,竟催玉笛书生抓得再多些。 少女花容失色,安小羽却按叹一声,走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玉扇书生扇子如孔雀尾羽一样张开,像利刀般朝慕容雪胸前削去。不是要破她的膛,却是要把她的衣裳削烂。 这个时候,安小羽反而转身走了。就听后面惊呼连声,那少女猛然弹指,快如闪电。玉扇书生只觉臂上一麻,穴道已经被封住,折扇停在半空,只仿佛有座大山压在上面,纵想移动一些儿也使不得。 他狂性大作,未及细想,就飞脚朝少女踢去。 谁知足尖方起,股上又吃了重重的一击,整条腿顿时酸麻难当,好像万只蚂蚁爬动,这才知道遇上了高人。 少女玉指不停,继续弹出风声,竟把他与周围一圈人,全都打死,方跃过众尸,追向安小羽道:“喂,你怎么走了?!” 安小羽道:“我不走,也给你杀吗?” 少女目光滴溜溜在他身上转。安小羽回身道:“你粘着我干什么?” 少女道:“说来也怪,照理说看过我的,我就想杀了。” 安小羽道:“你既然现在还没杀我。这些尸体你吃不吃?你不吃,就给我吧。” 少女奇道:“你吃人?你是牲畜么?” 安小羽冷笑一声,放出血杀鼠与小老虎。那二物就在地上啃吃不停。 少女惊呼一声,躲在安小羽身后。安小羽怕她偷袭,急转身问:“你干什么?” 少女拿手遮着脸:“你养的这是什么?好怕人的!”说是怕,却还从指缝间偷看。 安小羽冷笑一声,收回二畜,通过血杀鼠,察知她确实身有灵诀气息,只不知与九诀是否有关系。他就直问:“你练的是什么灵诀?” 少女眼珠子骨碌碌转:“我不知道呀。什么是灵诀。” 安小羽拔出血杀刀,不耐跟她废话,就要打过看看。 少女倒也不怕跟他打,却是忽道:“哎,打架也不报个名字的吗?” 安小羽看她不知要使什么诡计,只冷笑不答。那少女抬头望天,说:“我叫什么名字呢?兰?” 安小羽心中一动:“你叫兰吗?”他原想她跟兰美人有瓜葛。 少女点头道:“我觉得,有人叫我兰什么的。” 安小羽试探着问:“兰美人?”他想她如果此时自承是兰美人,就是神作了。 少女却咭一声笑,如兰似馨,问他道:“我很美是吧?唉!他们调戏我,我不喜欢。你说出来,我怎么这么欢喜?” 安小羽原不想同她废话。然而她那藕臂半露、言笑晏晏的样子,让他想起一首长歌:芳岁临豆蔻,清姿盗小荷。璇玑出半臂,笼手曼为歌。令我瞠然立,凝睛若着魔。平生在意少,今忽动情多 安小羽虽不至于“凝睛若着魔”,但也不能不动情。只是少女来历不明、说话含糊,他总是要问个清楚:“那你到底叫什么?” 少女道:“我迷迷糊类有,觉得有人叫我兰。然而我不喜欢。听到都生厌。唉,你给我再取个名字罢!成不成?” 安小羽哂道:“乱来!你名字哪有我取的。” 少女道:“然则你叫什么?”安小羽无奈,也只有报上名姓,且看她作何反应。 少女点头道:“甚好甚好。那我就叫安然。” 安小羽哭笑不得。还要与她打架,她却是死不肯还手了。安小羽看她皎玉娇花站着挨打的模样,也是打不下去。 他打不下去,她就跳上来粘着他的手,问他要去哪里?她总归同去就是。 安小羽无可奈何,只好说:“我要问这些江湖人都往哪里去、干什么。你不要捣乱。听到没?” 那少女道:“这个啊!我知道,他们说要往京城去赚钱呢!” 原来孟在天私自出宫,原是要会白怡蓉。而太子借到秘报,说孟在天是给陆妃牵线搭桥去的。那陆妃肚里怀的原是别人的种! 太子气得七窍生烟,而孟在天却想把白怡蓉搞进宫里,让他平日也好上手轻薄。 他虽是个公公,但花心不死,那色意却比普通人还来得强烈些。 他要弄进白怡蓉,倒坐实了替陆妃弄进小白脸的罪名。千面龙王又做了手脚,让太子看见那下腹真有个话儿,亲手验实,就把白怡蓉给斩了。 白怡蓉既斩,连陆妃与新生的龙孙,太子也一并斩了。 斩了这些人之后,太子还余怒不消,且对嫔妃都起了疑虑。 兰美人主动提出,在众眷门外遍洒细沙。嫔妃们立誓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有违誓,细沙留足印,太子就可以知道了。(。) 第十一章 灵石矿产 太子听了兰美人的话,深觉有理。因此如今的后宫嫔妃,全都与外界隔绝了。 又千面龙王领旨,将孟在天剪除党羽,结果牵连甚广,如今人人自危。 且有那百里大王,对红巾公然叫战,要取他们产业。 因此如今京城形势,是一触即发。思凌也在调兵买马,往京城去。 那些武林人,不是想投红巾、就是想投百里大王。 那百里大王却是真有其人。千面龙王假充大魔王,与之结怨,如今又利用他,特意给青巾找乱子的——他们原觉得红粉产业跟青巾恐怕有联系,但不能确定,就用此借刀杀人之计。 大鹰却忽然发现了大批灵石矿产,进献给思凌。这些石子不但晶莹美丽,但是孕含了天地间自然的灵力,吸收之后很有助益。 说来也巧,大鹰原是主持青巾,在各地联络起义的义士、又探寻灵诀线索,结果不小心跌进一条山缝里。大鹰手一撑地,就抓到了一块灵石。 爬起来之后,他发现面前是小山一样的灵石堆!顿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山缝里,四壁镶满了夜明珠一样的灵石,各有拳头大小,大的甚至有比人头都大的。但是要往上爬,却是千难万难。 大鹰自己都出不去,又怎么能把灵石带出去呢?无奈之下,他只能先自己修炼。 按着思凌传授的吐息灵术,大鹰吸纳了许多灵力。他知道石头越是大、越是不容易搬走,所以索性先从大的灵石吸起。 这道山隙并且有狂风会刮起,又冷又厉。若是修为不行,被风都要吹死。 大鹰在山隙里修炼了整整三天,气力大增,再加上别人也找到山缝这里来了,于是上下呼应,把他救了出去。 大鹰出来之后,把灵石献给思凌。思凌打算跟百里大王死磕到底、并且要对付百里大王背后的千面龙王了,正是用得着灵石的时候,见之大喜。 思凌听说大鹰在山隙中修持,料他大有进益,便笑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以待。我们分开也有些日子了,料你一定有进步。只不知进了多少。不如让我考考你,你用力打我一棍试试。” 大鹰在山隙里修炼参悟,修行的确是精进了,也会技痒,但不敢对思凌放肆。 思凌一定要求他动手。他不敢用铁器,就换了一根练习用的木棍,但是面对思凌,不免心怯,只觉得不管出什么招术都难以入思凌的法眼,就迟疑着不敢进招。 思凌看透了他心思,笑着劝道:“大尉,你尽你的本事来打我就是,难道真怕把我打败了不成?快进招吧。” 大鹰听得脸一红,想着丑媳妇不免见公婆,能有主公指点当然是好事,就收敛心神,静了神智,山隙中悟透的要诀尽现于脑海中,手里的木棍向思凌右肩递去,去势竟然极缓,思凌却噫了一声,大有惊疑情态,仍然面露微笑,眉宇间却凝重很多。 她出烟花匕,向大鹰木棍上拂去,赞道:“有点门道了。” 大鹰棍势扭转,改扫思凌膝下。思凌端然不动,灵匕倒卷,千万银芒齐向棍上卷去。大鹰变招很快,棍头微扬,又点向思凌手背外穴。 一下子两人就已经拆过十余招,思凌神情凝重,像遇到劲敌。 其实她只不过使出三成功力而已,然而江湖上一流高手也少有能在她手下走二十招以上的了,除非安小羽等顶级修炼者才行。 这样说起来,大鹰的进步,真让人刮目相看。 一时之间,青巾附近的人都闻讯赶来,都睁大了两眼,用心观看这难得一见的比武,尽管知道这不过是思凌考较大鹰,连切磋都说不上,不过现在天地间够格向思凌递招的又能有几人? 所以这些人都看得兴致勃勃,只怕漏过了一招半式,会造成终身大憾。 等到看见思凌十几招,以寻常的剑术对大鹰,招式在转换之间浑然一体,就好像只有一剑般,看得人都不由得不目眩神摇。 其实思凌后来已经很少显露功夫了。她修为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连青巾的大部分人都茫然无知.只能说她一定是深似海渊,肯定神妙莫测了。 如今见到思凌亲自出手,果然不同。那些人无不是热血翻涌,只盼着大鹰能够多支持几招,就可以让人略窥见思凌绝艺之端倪,不但大饱眼福、更是受益匪浅。 而大鹰十几招过后,脑海中空灵一片,只余种种招式与要诀,像小溪一样汩汩流淌,至于谁是对手,甚至都无暇顾虑,先前那一番畏首畏尾的样子一扫无遗。 打着打着,大鹰陡然发出一声清啸,步下腾挪,棍势飘散,散而不乱,一下子竟发出了纵横的剑气。此时已无所谓棍、无所谓匕、无所谓剑,打得像疾风暴雨一般,令人难以抵御。 思凌笑道:“这下玩真的了。”口里是这样说,手上不觉又加了一成功力,把那烟花匕挥撒开来,就好像一只神凤般,在空中盘恒飞舞,声势简直骇人,引发真气激荡,隐隐能听到轰鸣声。 围观者感觉到气窒,不由得纷纷往后退,并且骇然失色。没想到大鹰能有这样的功力,把思凌的真劲都引出来。 这一下,大鹰一变而为鹰尉中翘楚,修为臻于化境。竟然能在思凌手下拆了近百招而没输。尽管思凌手下留情,也足以让他视为骄傲了。 大鹰棍法愈使愈顺,而思凌感受到他的输出值也越来越强。大鹰此时于身外之物已经无知觉,只感觉自己身上内力像江河大海般无穷尽,手上的招式更是无预期的自然而然使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更没空去想。 任意挥洒间,招式圆转自如。很多世上绝无仅有、让人匪夷所思的招式,在他一根棍上发挥得淋漓,就好像已经练习了一生似的。 那木棍被他的内力催发出龙吟之声,就好像精钢铸成的般。棍身竟逼出寸许长的寒芒,吞吐不定。 众人看得心中大骇,大鹰这时候的修为展示出来,已经很得思凌的精髓了,尽管功力还比不上,但招术变幻万千、天矫灵动,则一点都紧靠着险不输的。 有人说世上武功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都需要勤学苦练,才能层层递进修行,但是他天资聪颖,又碰到了思凌,不但是明师,能指点他,更能用再生花,不惜把自己领悟的灵诀也传给他们。 这样心心相印的传法,又比口传身授更强。所以大鹰一下子顿悟,就能领受思凌学到的精髓。再拆五十招,大鹰更加神勇,有如天助。 思凌笑着想::“我再不小心,莫反而伤在他棍下,倒叫八十老娘倒绷于孩儿之手了。”于是一招一式都更加注意。 眼里他要是想打败大鹰,也不难,可是既要遏制住大鹰的攻势,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处境,又要鼓励大鹰别气馁罢手,每一招式都隐含指点之意。这手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功力,可是难了。 再百招之后,思凌心中更加惊喜:大鹰的修为倒好像随着每一招而递增,真是匪夷所思。她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招数更加泼辣伶利,使用的内力也渐渐增加。 那时候,两个人都出招赛电。大鹰绕着思凌疾转不已,却又并不是单绕圈子。但见他时东时西、忽上忽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把精妙身法施展开来,大家只见千万幻影蹿高伏低,仿佛一道清烟,把人看得头昏脑胀。 但听扑通、扑通两声,大祭司和紫金猿功力比较弱,竟然晕了过去。 铁笛渔母晓得厉害,高声喝道:“大家快退出去,不要再看!” 她拉着铁笛渔女、另外还有一些警醒的,就互相牵扯,踉跄逃出去。 他们才过了门槛,听场中扑通扑通,没有逃的都跌倒了。 原来大鹰这步法,是烟花诀的路数,所以会把局外人都影响到。 逃出来的人都讶然失色,非常惊骇,因思凌武功究竟有多高,人们不得而知,可是她招式的威力则是让人一目了然的。大家都想,要是换了自己上去,恐怕一招都接不住。 没想到大鹰竟然能猛攻不停,招式而且更加的奇幻,倒好像有无穷的剑招藏在脑中,练习日久,故能应变如神。 想主公是身系天命,有英灵之气集于一身,乃不世出的奇才。想不到大鹰也有此惊天地的进益。思凌身边如虎添翼,定是上承天命无疑。 他们想到这里,顿时觉得两人身上都有神光笼罩。一个是天凤真皇,另一个想必就是武曲星下凡间了。他们不由大生敬畏,心头肃然。 一时间,大鹰攻到六百招,思凌看看差不多,就把功力提到七成,展开反攻。 她又发现一件事:大鹰的内力并没有被耗损得很厉害,倒是源源不断还生出新力来。思凌知道这是大鹰把慈母泥也融会贯通的缘故。 慈母泥的种子毕竟还在思凌处。思凌如果收回,大鹰就失去能量来源了。 不过思凌对大鹰的进步很感欢愉,所以纵着大鹰。大鹰有好招,其实思凌随手就可以制住,可是她想尽观大鹰之所能,所以每招都留情,只不过是同他招架而已。 大鹰受思凌帮助,把先前山隙中悟到的武道加以印证,原来一些幽玄难阐之处现在也豁然而解,几种受教的灵诀都像水乳交融,并没有窒滞,招式更见得犀利神妙、而他的步法与招式契合,也浑然天成。 思凌见他进益,心中极喜,就踏起烟花步,手中匕排山倒海的反攻过去。 这路烟花步仿佛凌波而行,踩出易经六十四方位。她并且内力雄浑,衣抉飘处就有罡风涌起。一般人只要碰着这护身罡气,就会当场筋断骨折,完全没办法过招。 大鹰也顿时感觉气息一窒,思凌那烟花匕上妙招无穷而出,叫他大开眼界,与此同时,也感到身边空气几已凝固,那烟花匕劈开更好像泰山之重,顿时叫他左支右绌、屈居了下风。不过仍然强提内力、拆招不止。 又过了近百招,大鹰的身法更是相形见绌,比不上思凌的烟花步。 他不及细想,脚下自然学着思凌踏起了烟花步,还没有走上几步,蓦然惊觉怎么能临场学对手的招术,不但不敬,而且比不上对手的纯熟,容易自寻死路。 他不由背上生出冷汗来。但这路烟花步一经施展开,就好像有魔力一样,让大鹰一双脚完全不听他自己支配,自己还是跟着思凌往下走。 思凌有意教他,大鹰自己也见猎心喜,一边模仿,一边猜详不透。 忽觉筋脉一痛,原来他透支过多,已经吃不消。 但他不肯放弃。牙一咬,置生死于度外,滔滔不绝,学这妙步。 思凌用了再生花,很能掌握他的身体情况,一惊而喝道:“停下来。” 大鹰此时完全不能停止。倒是六合仙女敖灵灵,功力不凡,还能在旁观战,看大鹰走火入魔,情急之下,和身冲出。 她撞在思凌跟大鹰气劲之间,一下子觉得像撞在一面铜墙铁壁上似的。她全力疾冲,结果身子都快被压扁,变得像张薄纸一样。 思凌拍出一掌,把敖灵灵身前的气墙给消解掉,把她送出去。 敖灵灵已经人事不省,昏死过去。要不是思凌及时替她化解,她非得撞成肉饼不可。而思凌分神之下,“嗤”的一声,衣襟竟然被大鹰一棍打破。 思凌回头,似嗔非嗔、似喜非喜。 大鹰这才醒悟过来,收住招式,却是经脉大乱,原来已经丹田失控,真力再不能收发自如。思凌知道若是再迟片刻,他体内真气就会伤及经脉,那要受重伤。 她极目远眺,看抱辜离得最近,连忙疾声道:“抱辜快来助我,用烟花指点他的大椎穴。”抱辜身具童子功,应声而上,亮出一指,果然疾出一道真气,打向大鹰要穴。(。) 第十二章 两人无恙 哪知大鹰暴走之势并没有完全敛住,被抱辜一激,人又发动步法,飘向一边。 抱辜连发了十指,全都走了空,令他又急又气。 他气的是大鹰偏在这当口武功陡增、急的是这样要出事。不过思凌神机妙算,早看大鹰一步踏出之时,算出他步法路数,抢先一步,早占在大鹰的背后,一手伸出,抓住了他三阳经之会,将他制住。 大鹰手脚都软。思凌又指点抱辜协助,终于把他身上要穴都点住。 抱辜指尖都震得隐隐发痛,就好像点到钢板上一样。思凌长长吁出一口气,把大鹰放在地上,掐揉他全身的穴道,好活他的气血,然后把血气都引回丹田。 思凌两手按在他丹田有一会儿,直等到他丹田气固,这才收手。 她头上有白气蒸腾,足下也踏出了两寸许深的脚印。身上香汗微透,开口道:“这家伙,好不累人。” 抱辜等人知道两人无恙了,这才放心。又有敖灵灵受伤甚重,思凌多她她服了一份慈母泥,并用自身真气输进去,救她的命。 当时敖灵灵伤重到什么程度呢,其实五脏都已经离了本位,但有慈母泥在,生机不消,思凌把了脉之后看见五脏俱在,只是移位而已,就放心了。 思凌不能自己捏一副内脏,就像艺术细胞不够的人造不出一个雕塑。但是让脏腑复位还是可以的。当下她默运玄功,给敖灵灵正五脏,运气给她,将淤血也清洗掉。于是敖灵灵嘴角微动,吐出血来,看得人骇然。 不过敖灵灵吐出大约半斗血之后,脸色就逐渐红润了,双眼微开,想要说点什么,终究因为体力不支,而迷糊睡了过去。 青巾有的其他灵药,就给她服了。大鹰盘坐调息。思凌也去调息养神。 青巾诸人环绕守护,免得再出意外。一直到了掌灯时候,大鹰才悠然醒转,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身体里真气充溢,就好像吃了人参果一样,猛见很多人关切地望着自己,倒一怔。 他忘了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别人就七嘴八舌把事情告诉他,吓得大鹰跳起来,却没想到自己内功精进了,力道没控制好,以至于一头就撞在屋顶上,震得房间都嗡嗡作响。铁笛渔妇生气道:“大尉你安生些吧,还怕闹得不够吗?” 大鹰头皮隐隐作痛,惊惶道:“主公怎样?我去赔罪。” 思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笑着对他道:“赔什么罪?这不怪你,我倒要贺喜你。”又复诊了敖灵灵的脉门,知她已经痊愈,很是欣慰,又让大鹰给敖灵灵致谢。 大鹰谢是谢了,不过很困惑,问她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敖灵灵竟然面红耳赤,无辞可答,避开了。 思凌也感叹这情之为物,不好拆解。她且向众人说明:大鹰之所以能够精进,都因思凌用了再生花,把她学到的所有灵诀都分享给诸人。 诸人若能顿悟,其实是思凌能学多少、他们也能学多少的。 众人听了这个,都很受激励。以大鹰作个现成的榜样。 思凌了结了此事,就上京恶战去了。大鹰仍然坐镇后方。 敖灵灵对于自己会扑出去救大鹰,也觉得不可思议。而且以后她见到大鹰,都会觉得不舒服,大概是前辈子有仇吧! 敖灵灵避开了大鹰,愿与思凌一同上京。思凌将兵力分成数路,敖灵灵与紫金猿共领东一路。紫金猿原来在江湖上虽也算个人物,但是入了青巾之后,人家在思凌的指点下多有进益,他自己却是年纪大了、悟性差了,没什么进步,所以在青巾里,如今战力倒是个差的。 他战力弱、经验丰富。比起来,敖灵灵则是武功高强、但对江湖守则不在乎。思凌让他们一路,也是个互补。说好了在行事守则方面,敖灵灵要听紫金猿的。敖灵灵也答应了。 他们走至一地,叫作胡琴村。还没进村,听见马蹄声。 紫金猿怕惹麻烦,让大家先躲起来,看看什么情况。 敖灵灵是跟思凌保证过,会听紫金猿意见的。她难得也躲了一次,跟紫金猿一起跳到树上,看下去,有十几骑从树木里经过,凶神恶煞,看着不似好人。 这个人都走了,大家从藏身之处出来,交换意见: 他们功夫不怎么样,完全没有发现藏身的青巾。不过他们还是练过的。看他们样子,像是要找谁的麻烦。他们的方向是胡琴村。 东一路要增援思凌,不能耽搁太长时间。不过,强盗既然弱势,也不妨去看看的。 而且思凌一直说要行侠仗义。若见死不救,也违反思凌的守则。 紫金猿就建议:大家看看去吧。能救就救。实在太麻烦就撒手不管好了。 敖灵灵表示同意。他们前往胡琴村,刚靠近村口,就听见小孩哭喊着爹娘。 一个很结实的强盗,抓着小孩。一群人指着小孩笑:“这兔崽子!刚才不是很有志气?抓起来就怂了!” 有个种田人模样的男人,跪在地上哀求他们:“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娃吧!” 那群强盗们却恶狠狠的道:“不把粮交出来,门都别想!” 农夫继续哀求:“实在是什么都没了。求求大爷行行好吧。” 村里的人也陆续出来了,都不敢打,只是求情。 那强盗却不留情:“没有?那我先把这个娃儿砍了手,再一路砍过去,看你们有没有!哼!” 说着抡起大刀,还真要砍小孩。见此情景,铁石人也动肠。 强盗们就忽然发现手里抓的小孩不见了,被别人救下来了。强盗们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出现的人,生气地问:“你是谁。” “云游四海,仗义行侠。”紫金猿跟敖灵灵有志一同,都拿这种场面话来搪塞。紫金猿还劝他们:“收手吧!别再来这里了。今天此事,就当没发生过。” 强盗哄笑:“威胁我们?上!砍死他们!” 好言相劝他们不听,那就没办法了。他们拿大刀朝紫金猿砍,紫金猿一闪。 他们又拿大刀朝敖灵灵砍。敖灵灵也是一闪。这么一闪,他们还保持着劈砍的姿势没来得及躲。敖灵灵可是把他们的头就直接踩泥巴里了。 紫金猿也把剩下的强盗放倒了。山里人看得目瞪口呆:转眼之间,居然一伙壮汉完全不经打的!成了滚地草包。 紫金猿问他们:“还来不来了?”这也是句场面话。只要他们说一句不来了,这事儿就算了了。可他们还是很震惊的样子,脱口而出:“你们敢打官差!” 紫金猿愣住了:他还以为他们是强盗。谁知他们是官差。 敖灵灵望向村民们。村民们一哆嗦、一后退。不知谁叫:“打官差了!”于是所有的村民都吓得跑了。再回头看,强盗——哦不,官差们,也跑了。 原来那些官差们是来收税的。都因战事频繁,太子又有花销,所以税赋吃紧。 上头给压力,下头就要卖力。官差们倒算是尽职的好公仆。 倒是青巾们,本来以为替天行道,现在还是成了强盗打官兵。 紫金猿想想,支援思凌要紧。思凌要能拿下京都,大家一起鸡犬升天。 这里的小小官务,可以不用管。跑了要紧。 但是敖灵灵让他给她两天时间。他们可以先往前走,但只要稍慢一点,等等她,她能料理了这件事务追上来。紫金猿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先答应了。 队伍往前缓缓行了一天,紫金猿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回头去找敖灵灵。 他也没有方向,只是回去随便找找,一路疾掠,将近胡琴村,经过一片树林,突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声音。他便停住脚步,听那林深处,果然传来一阵哼卿声,又像痛苦,亦如畅快,不断哎哟,喘气与娇吟声不绝于耳。 紫金猿一听之下,已经心中敞亮,不由觉得很是尴尬,那云雨声不断传来,竟不知是什么男女在林中野战。让紫金猿听了不禁面红耳赤。 他想要离开,忽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惶恐求饶道:“阿姝,念在我们好歹相好了一场,你能不能饶了我一命吧。”相当惊怖、且中气不足,就好像死到临头一样。紫金猿听得听中一奇:“这男子不中用,欲仙欲死也就算了,怎么求饶成了这样。” 他老脸一红,又听林中一阵“呵呵”声音,好像喉音不畅,那娇吟声也停止。 就听个女子的声音道:“狗官,算你运气不好,碰上姑奶奶。让你尝尝人间奇乐,可是旁人求都求不到的妙事,你纵然一死,也值得了。” 说完,她就一阵长笑,脆似银铃,就算相隔很远,也可以想见她得意的样子。 紫金猿心里警兆大作,仔细一想,恍然大悟道:“不好了。”就一掠入林,只是两个起落,就到了发声的地方。 他看见有个女子蹲坐在一个男人身上,还在起落不休,乍见有人闯来,受惊而起。 紫金猿乍看到这情景,一时倒手足无措起来。那美女惊吓之余,又在雨露之后,娇不胜衣。紫金猿跺脚怒道,“你走!” 话刚出,他才醒悟过来:这美女不是别人,正是敖灵灵。 他大惊之余,连敖灵灵的脸都认不出来了。敖灵灵也是惊吓之中,一时没想起。 待想起了,她目光中杀机大盛:她以秘术摄了本地狗官来享用,采阳补阴,顺便除此一害,两天即可奏功。 却给紫金猿撞破,叫她脸往哪搁?她还不如将紫金猿杀了算数! 紫金猿也看到了她脸上的杀气,连忙逃窜。他想着敖灵灵至少总要穿衣服的。有这穿衣服的时间,他就可以逃走了。 但敖灵灵连衣服都不穿了,就先杀紫金猿要紧。紫金猿也怒了,一刀劈出。 他一辈子浸淫在这柄刀上,用力劈出,刀风惊人。足有千斤。 敖灵灵也没敢硬接,就把身形一闪,躲开去。 紫金猿暂占上风,一点都不敢停,就一刀刀的猛劈横所,那劲风掀起来,直刮到人脸上都刺痛。再加上他臂长刀长,加起来能有丈半,力猛招沉,敖灵灵一时竟也攻不进去。 她看起来,别说让那刀碰着了,就是给他劲风撞正,也吃不消。 敖灵灵平时不知他刀法这样好,只怕他是情急之中也激发了灵诀之力了,只能左闪右退,渐渐地退进旁边一条山谷。 像他这种走大力路线的刀客,一般是巨无霸的身材,头脑迟钝、再加反应不灵,只有一身蛮力气,要说上乘武功却差得远了。 可是紫金猿外号里有个猿字,是轻灵一派。如今他尽展所长,又有了情急顿悟,刀法精奇,攻守严谨,又凌厉、又把周身遮得严密。 从刀法而论,他这确实已经到了上乘境界。而敖灵灵轻功绝佳,灵动无虞,到了谷底,一边闪躲,一边转着心思。 紫金猿五十刀走空,已知不好。突然看不见敖灵灵,一愣一慌,听背后风生,知道剑来,连忙一刀剁去,竟然用大刀使起了小巧功夫。 敖灵灵几乎被他砸中,还幸移步换形,倒是占回了先手,便不断抢攻。 紫金猿一柄大刀,劈砍点抹,种种小巧技法也是精熟无比,从刀刃到刀柄,没什么地方不能应敌的,可称艺业精纯,这一刀上具备了十多种兵器的长处,混和在一起,叫人难测端倪,的确不凡。 敖灵灵先前只以为他江湖经验丰富,现在才知道他艺业也精通、挥起刀来也算威猛,而且杂收博取,倒也不错。 然而她步法飘渺,自不惧此。小巧短打,更是她的拿手。 她在这恶战中,也悟了更多的灵诀,攻势信手挥洒、守势则精妙严谨,守中隐攻、攻亦有守。与紫金猿翻滚相斗,极凶险,稍有疏虞,谁都有性命之忧。 紫金猿为保命,将那大刀舞得更威势骇人。在劲风激荡,敖灵灵就好像是万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却始终没有覆溺。(。) 第十三章 上下不得 敖灵灵跟紫金猿两个人,一下子就拆了百多招,速度快似电闪雷鸣。敖灵灵也叹服紫金猿,竟能挡住自己百招,而不落下风。 她心念一转,就卖个破绽。紫金猿正给攻得吃力,很想反守为攻,无奈敖灵灵的对手步法太过于玄妙,令人防不胜防,只可使出全身解数,才能保住不死,忽然见到敖灵灵肋侧空门乍现,顾不上仔细思索,就倾力一刀砍去。真好像雷霆轰击,电裂长空。 敖灵灵却陡然之间横移了二尺,就好像先前已经站在那里一样,剑搭上紫金刀背,往外圈引。可怜紫金猿一下子觉得双手扭过来,简直要骨折了,那大刀也望空飞出去,像成了龙一样。 紫金猿自己也身不由主,就附在大刀上跟着一起直飞出去,只听“当”的一大声响,那刀子一直嵌进了岩石里。 紫金猿被吊在刀柄上,上不得下不得,很窘迫。 敖灵灵仰头望他,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办。杀了好还是放了好。 思凌在离京百多里地的地方,遭遇了第一次大战。那是镇国王邀来相助的牛头人们。他们把一座大桥连着思凌的先遣队给炸了。 在大桥前,炸出一大片开阔地带,看见尸体的残骸。 青巾上前辨认,很多尸体已经认不出来。有些头部被打烂了。有的人可能会在怀里揣封家书,自陈身份、交代后事,不过如今也没时间看了。 但是先遣队显然也没让敌人讨了好去。大桥断在这里,桥对面也没有半点敌人的踪迹。大约是被先遗队扫空了。 思凌迅速调金乌母带人上来,清理青巾遗体,并遣辰星将这大桥修复。尽管仓猝间,修复的木工不能很扎实,但大家还是渡河了。看河对岸,也是破破烂烂的。 听说牛头人喜欢掘地筑窝,明明也不是地鼠,但对面没有被他们全破坏就已经是奇迹了。思凌认定自己不喜欢这种种族。 “那我们把他们赶回老家吧。”辰星乐观道。思凌也愉快的拍了拍他的肩。 本来是想拍头的,但是看辰星爆棚的自尊,就只好改成拍肩。 说起来,这么多日子,辰星好像也没长高,倒好像还长矮了一点,也不知为什么。 忽然沈盼盼在前方发现了牛头人的踪迹。他们掘泥筑为掩体。 青巾也找地方隐蔽起来,看敌人如何行动。但见那边的掩体开了个口子,一个灰棕色的牛头士兵爬了出来。严格来说,他们长得并不是牛的样子,倒更像牛魔王,鼻子隆起,身体强壮。 至于头上的角,那是他们为了震慑敌人,自己装上去的。也可以起武器的功能。 但见寒光一闪,沈盼盼一剪子就把这牛头士兵给收拾了。 辰星也一马当先,带着青巾士兵们发动攻击。很快,牛头人的鲜血溅射。 不用多久,整个战场就像是屠宰场。除了第一个士兵被沈盼盼扎心毙命,倒是留了个全尸,其余牛头人连完整的尸体几乎都找不到。 输出最厉害的要算辰星。“你怎么进步这么快的?”沈盼盼惊叹。 “完全想不到!”铁腿金刚发自内心赞美。“真正的屠夫。”铁嘴金刚也这么夸。 辰星转头看看思凌。思凌耸肩:“看我干什么?要说的,他们都说完了。但是,你确实不错。我们再往前看看。” 再往前走,足前十丈远又发动了攻击。牛头人这次的工事是挖在地底的。 沈盼盼与辰星兵分两路。沈盼盼吸引火力,辰星则从侧边发动奇袭。 很快他就把这个工事一半也轰掉了。里面所有掉出来的牛头人都死得透透的。另外一半的牛头人调转火力,都来杀辰星。 可惜沈盼盼也不是吃素的。她跟辰星两边夹击,把最后一名牛头人也轰死。 思凌带他们继续往前,看样子剩余的牛头人都清掉了。他们在地上拣了一些手雷,造型特异,上面还拴着长链子。 看起来就好像运动会的某种项目。不过这当然是实用的火器。丑,但是爆炸力强。而且可以延时爆炸。先点燃,然后挥着链子,就可以丢出去了。 其实就是很类似手榴弹,而这链子也是为了更方便丢得更远一些。思凌看着不错,着金乌母去试着仿制。金乌母表示没有问题。 那安小羽也已接近京城,知道情况有变,而安然跟着她,却没个名堂。 他下定决心,索性要把安然撇开。安然一听,却蓦然花容惨变,转身哀哀哭起来。 安小羽原不怕女孩哭,此时见她哭得惨切,却不由心下难过,问道:“你哭什么。难道我欺负你了?不要哭了。” 安然却道:“当然是你欺负我了。你还要说!” 安小羽诧道:“在下跟姑娘没什么渊源,只说各走各路,怎么就欺负了?” 安然哭得更凶了,一会儿才道:“你要跟我分开,就是欺负我了?” 安小羽如坠雾里,很觉匪夷所思,问:“你莫非爱上我了?” 安然点头道:“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样!” 安小羽骤然冷笑,笑里又有些苦,苦里又发出狠来。 他抓起安然的手,探向他自己的裳下。安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骇然松手。 安小羽将手套脱下来,丢在地上,道:“你现在知道了?” 说完就要走。安然已经止住啼哭,问道;“将军往哪里去?” 安小羽道;“我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安然急道:“不要走,我连性命都不要,都喜欢你,你就这么走了?” 安小羽不由停住,回身道:“你想怎样?” 安然见他肯转过身来,心里头一喜,展露笑容,有万种风情,娇声细语道:“我也不想怎样,你肯陪我说会子话,我就喜欢得很了。” 安小羽双眉一皱,刚要动怒,气还没上来,不知怎么就无影无踪了。他苦笑一声道:“你玩你的,别惹我。” 他转身又要走,安然急声道:“你回来!” 安小羽不但不回去,脚下反而还加快,只怕自己莫名其妙心一软,真就会应声而回。刹那间他飘出了丈远。 安然忽道,“你不要解药?那我就扔到山沟里了。” 安小羽心头一颤,转身回来,厉声喝问道:“你说什么解药?” 安然启唇笑道:“当然是你的解药了。你不要?” 安小羽震怒:“你给我下了毒?”一时就要劈死她。 安然昂然不惧道:“你还用我下毒?你不是那里自己已经没了吗?” 安小羽愧忿交加,道:“你说什么!” 安然低头道:“你生病,还不许我给解药吗?” 安小羽道:“你胡说什么。我何尝生病。” 安然无辜的问:“你不是生病?那你怎么那里就没有了?” 安小羽不欲跟她胡搅蛮缠下去,怒而欲拂袖而去。安然顿足道:“你真的不要?” 安小羽回头道:“你——你真能令——死肉复生?” 安然笑道:“可不是嘛?除了我还有谁?” 安小羽很疑有诈,怎么也不相信这少女会懂复生之术,试探道:“你说得轻巧,倒要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你且说来听听。” 安然道:“我为什么要你相信?我只说我有就是了。” 安小羽到此时又有点相信了,就作了一揖道:“姑娘若真有此奇药,还请赐我,我一生感你大德。请给我看看吧。” 安然笑容一敛,问道:“为什么?” 安小羽怔住了。安然接着道:“我有,但为什么要给你呢?” 安小羽苦笑道:“你如果有,开出条件来。我们谈谈。你如果没有,跟我说笑” 他说话间杀机毕现。安然似是畏惧,一时又赌气道:“要命一条,你只要杀了我,解药是一定有了。你动手吧!” 安小羽啼笑皆非,只见她语气坚决,一点儿没有说笑意昧,心想:“不知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要你有就好。你不给我,难道我就不会抢吗?” 他道声得罪,就上前,一指头点过去。 安然娇笑一声道:“怎么?你对我动武了?” 她完全不闪躲,应声而倒。安小羽一开始知道她武功不弱,估计要稍微打个几招,哪里想到一指就成功了。他一失神,安然已经向后跌倒。 安然终究不忍心,伸手去捞。不知道是他用力太大,还是安然太弱了,娇躯一直跌在他的怀抱里,脸贴在他胸上,呼吸急促,脸上红红的,声音颤颤的:“你总算抱我了。”音调非常满足。 安小羽鼻头嗅到一股馥香,心底一荡,胸口则已觉出安然的砰砰心跳声,连忙慑稳心神,道:“药在哪,你说出来吧,否则别怪我得罪了。” 安然曼声道:“你要搜我?动手呀。” 安小羽至此无奈,就解下自己外套铺在地上,把她轻轻放倒。 安然夸了一声道:“真体贴,难怪招我爱。” 安小羽脸一红,不理她,伸手向她怀里搜去。 安然腻声叫她道:“好相公,你温柔些儿哦。” 安小羽一怒之下,手底一停。安然咦了一声道:“不敢了?” 安小羽气得很,闷声不响,继续动手搜。 安然微合了两眼,口里呢呢哝哝道:“轻点儿呀,别太重,那边再摸我一摸。” 安小羽两手发抖,额头也出了汗,强稳心神,总算搜完了少女的全身,连亵衣里头也没有放过,倒是捉出来一只鸽子。 那鸽子咕咕作响,安然也娇喘吁吁。安小羽看着鸽子,也是愣住了。 除了这只活鸽子、绢帕、脂粉之外,安然身无长物。 安小羽要问她,也知无用。这情况他还是头一次经历,只觉心力消耗比一场大战还厉害。他累了,伸手解了安然的穴道,呆脸不语。 安然一跃而起,脸上香汗淋淋,拿起手帕揩了揩,娇嗔道:“看你!把人家衣服都弄乱了。”把衣上沾的杂草掸去,恨声道,“好无情的将军!” 安小羽捉着那鸽子,只疑心是关键:“你把一只活鸽放在身上干什么?” 安然道:“这值得什么?”拿过来,一把就将鸽心揪出。 鲜血淋漓,安小羽倒也吃了一惊。安然把鸽心往地上一掷:“你搜!我就脱光了给你看个清楚,省得你搜得累。” 她说脱就真的脱。脱衣如跳舞。安小羽原来已经有些心荡意驰,此刻看到如此诡情景,反而绮念顿消,抱元守一。 安然跳了一阵舞,慢慢又把衣服一件件穿好。那穿衣姿势,却叫安小羽腹下生出热力来,连忙转头去,不敢再多看。 安然笑道:“呀!你害羞?” 安小羽羞恼交加,脸上火热,答不出话。 安然挨近他道:“你看我好不好看?我送给你吧。” 安小羽哭笑不得,倒退道:“算了,我走了。” 安然狡黠地一笑道:“我都送你了,你真的不要?” 安小羽如何要得起?他怒道:“说了不要。” 安然两手一摊道:“你这个人吧,也真是奇怪。人家不给你,你来找。给你,你又不要。不要就不要好了。别回头又说我不给你。” 安小羽气道:“我要的是药。谁要你?” 安然拍手笑道:“我就是药、药就是我啊。” 安小羽知道再跟她歪缠下去,就没完没了,何况她一下子妖冶放荡,一下子又天真得像孩子一样,真叫人琢磨不透。 他正想走,安然又对他说:“药打什么不紧?你真的想要,我去哪来给你就是。” 安小羽暗想:“不错。她有心跟我周旋,真有药,也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了,怎能带在身上给我搜。天大地大,知道她藏哪里?只有哄她高兴了才能拿出来给我。” 可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个变幻不定的女孩子高兴。安然则是笑如春花,拉他来一起坐下道:“好将军,我做鸽子给你吃。” 先将那鸽心串在树枝上,回头朝鸽胸里一掏,又掏出了一颗心。 安小羽一惊:一只鸽子怎么能有两颗心?难道是刚才掏掉之后又生出来的? 如果心都能复生,那话儿复生也是同理可证吧?然而要谨防她这是幻术。(。) 第十四章 贼喊捉贼 安小羽现在紧盯着鸽子空了的胸腔,确认那里没有心了,口中问安然:“我要你再拿一颗心出来串了给我烧给我吃,成也不成?” 安然笑道:“原来郎君好这口。只是要等一等。” 等的时候,安然忽然说:“我有时候记得一点以前的事情。” 安小羽紧盯着鸽子,眨都不眨眼,只怕她弄鬼。 不过他的耳朵关不上,听安然回忆。从前的事情她记得不多。只记得有一天,她听见门外有声音,一打开门,就看见一群男男女女对自己指指点点。 她很茫然,不知道人家一早堵在自己门前干什么?她又不卖早餐。 并且,这些人眼里有恶毒、也有厌恶,她猜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问她们:“叔叔婶子、姐姐妹妹,这么早就来我家里,有什么事?要不要进来坐?” 有个尖声的女人道:“行了吧!家里的野男人有没有走?就敢让人进去坐!我还怕看到什么脏东西,伤了眼睛呢!” 安然大怒:“你胡说什么?嘴巴放干净一点!” 那女人排众而出,穿的是一身合身的小袄,桃红布料,身段也算曼妙,脸上则浓妆艳抹。她看着安然,眼神很嫉妒。 安然不但美,身上穿的白料也是村里最贵的,雅致清新,白布上绣着朵朵淡黄色的梅花,剪裁得也好,衬得安然气质超群。 她跟俗艳的那女人站在一起,对比间高下立分。那女人嫉妒得脸都扭了:“兰姑!你少摆出一副清高样子!真是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恶心人。” 安然道:“你说谁当婊子?你全家都是婊子!” 女人拍手大声道:“贼喊捉贼啦!我一大早亲眼看见一男人从你屋里出去,还光着膀子呢!你站在门口还跟他卿卿我我!让大家说说,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一时众人都纷纷嚼起舌根。安然扫了她们一眼,再望向这女人,眯起眼睛:“你亲眼看到的?我跟男人卿卿我我?” 那女人傲然道:“还真说对了!我就是正好看见了!” 安然“哦”了一声,冷冷问:“我要是没记错,你住在村子的那头吧?怎么会正好一大早出现在我家旁边?你倒说说看。” 那女人慌乱起来,强自镇定:“我今天就是正好了” 安然仍然追问:“你为什么正好这么早?为什么正好经过我家?又为什么正好看见我?能说个理由吗?” 那女人脸上满是怒火,指着安然:“我早上干什么事,还要跟你报告?你别想转移话题!像你这种不守妇道的人,就该拿去沉塘!大家伙儿讲是不是?” 有人立刻赞同、但也有人反对,一下子全场非常热闹。 安然一脸镇定的看着沸腾的人群、以及幸灾乐祸的那女人,看了一会儿,才冷着声音说:“讲完没有?我也说一句。”就问那女人,“你说你亲眼看见了?证据呢?红口白牙就想定我的罪?” 女人怒笑道:“证据?我亲眼看见不够,一定要把你抓奸在床是吧?好!咱们就去衙门!跟官老爷抖落抖落你的丑事!” 把安然揪进官府,官老爷就要安然侍寝了,还威胁说如若不然,便把安然沉塘。 安然夷然不惧,说沉塘就沉塘。官老爷骑虎难下,只好叫把安然装猪笼里。 安然没有真的被淹死。有个大将军来救了她。原来人家看到有男人从她屋里出来,就是大将军替皇帝来选美的。大将军做好准备,就来接她了。 哪里知道无知村妇嫉妒她、官老爷要趁机威胁她。大将军一看选中的美人差点没命,气得把那地方屠杀干净了,这才把她带回去。 再以后的记忆,安然就记不分明了。她只把自己记得的告诉安小羽,安小羽大惊。 因他知道兰美人的来历,与此大致相仿。镇国王见此美人,指望要献给太子,谁知险些被地方官员逼杀。镇国王奏知上头,太子也大怒,杀了不少人。 太子亲御兰美人,因是验知兰美人为处女了,所以才信镇国王之清白。 这安然记忆与兰美人相似,难道真与兰美人是一人?她若是兰美人,而兰美人现在在京城,安然又如何能在安小羽的旁边? 不说安小羽困惑不解,思凌近京路上,又遇险情。 先是辰星骤然发现,前面的草丛在动。于是大家都拿出武器,进入了战备状态。 前面的草一直动个不休,他们凝神去看,只见几只毛茸茸的雪白东西忽然冒出来。 众人都怔住了:这是兔子,只不过放大版的。 但那白毛跟红眼睛,完全没有变。难道是变异的灵兽?变在哪里? 下一秒钟,兔子把嘴一张,就喷出了大团火焰。 原来是喷火灵兔!青巾们惊叫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这兔子的火力攻击并且非常猛。除了不会飞,简直就是一条喷火龙。 冰与火之歌里,龙母养了三条龙,那可是战场上的霸星。 而这里一排兔子朝地上喷火。大家只好飞窜躲避,只恨飞得不够高。 沈盼盼试用天霜心法配合寒燕剪去灭火,一打过去,就被火融了。但至少也抑制住了一部分火热。思凌连忙做好安排,由冷系灵术的人在前面挡着,身法灵活的人穿插攻击协助、远程攻击是输出的主力。 他们把这些火兔子打完,自己损伤也不小,暂且扎营休息。 镇国王接了信,去告诉流公子道:“那边打着,兰儿也顺利,京里张尚书得罪了吴太尉。”流公子一听,前两件事都还罢了,只不知张尚书怎么能得罪吴太尉。 镇国公接的信也不确,只知张尚书有个公子,叫张藻,是个不争气的,那天吴太尉的宴席上,大约是酒醉,竟然到后园去调戏女眷,引得吴太尉大怒。 流公子低头想了想,道:“张藻我知道,果然是个不争气的,但还不至于此。张尚书名为尚书,赋闲也有些时候了,对家人还算约束的。此事大约还有内情。” 镇国王忙道:“那我就听你找了内情,讲给我听了。” 却说那张藻,果然是被陷害的。他入后园,却是个女孩儿捉弄他。 他事后知道闯了大祸,却恨女孩儿害他。他原是怕那是张尚书家的丫头,但后来想想,那女孩儿穿戴又不像丫头。 说来也巧,后来在大街上,他居然又见到了那女孩儿。 化成灰,他都认得出她!年纪小小,清瘦,像一条竹节蛇,看人时有着鄙夷的眼神。一看就是坏人! 这女孩儿果然不是丫头,竟坐着小姐才能坐的马车,只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他一怒之下,就跟了马车去,但见马车进了一个府里。 他握拳拳头叫小厮去敲门,问是哪户人家。问下来,原来是个艾都尉的府里。 张藻因知那原来是艾都尉家的小姐。竟不知为何如此恶毒,要害他。 他自认又善良、又玲珑,从没跟人结仇,不知怎么人家小姐非要害他不可? 他站在那府门前,脸色阴沉得吓煞人。看这府也朴素。他照常理推测,应该只有从三品才对,而那吴太尉之宴,只宴二品以上者,不知都尉小姐怎能入席的? 他气得咬牙切齿:竟然被这么一家小官之贱女给坑了!简直是哭笑不得、又觉得自己太傻、又觉得那贱女人太坏了。 他回去向父母告状:说这般如此、如此这般,仇人是那艾都尉之女。 张尚书夫妻却没打算替他报仇。他以为父母不信,失望道:“我真的找到那贱婢了!她就是艾都尉家的!就是她害我。” 张尚书夫妻没说话,张藻的弟弟、张芝,却是嗤的笑出声来:“哥哥,那日宴会,只请二品以上的。一个都尉家的小姐如何去得了呢?” 张芝虽然比张藻小几岁,心眼可不小,有机会就给张藻使绊子。 如今张藻闯了这大祸,张芝当然更是幸灾乐祸了。张藻则是恨生生瞅着张芝。都说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但两人不是同母所生,张芝就这么落井下石。 张芝被张藻盯得也有点慌了,往后躲一躲:“哥你别瞪我呀。你得罪太尉,又不是我害的。现在爹娘忙得很,送了很多礼,我看着都恨不能帮爹娘的忙。” 说得好像张藻不想帮忙、只想脱罪似的。张藻连忙道:“爹爹!我——” 张尚书根本没心情听他说完,打断他道:“够啦!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你弟弟都比你懂事。你太让我失望了!” 张藻低头退下。张夫人待张芝也告退之后,对张尚书道:“老爷,若真是那都尉之女捣鬼,你便放过她不成?” 张尚书是有主意的:“谅那一个小丫头,懂得什么?若真是她,那也不知背后是谁。我如今自身难保,哪有精力去顾这个?只能托人情,先把太尉哄得转来,待回头空些,才能计较这个。” 这一番首尾,流公子探听出来原也不难,但难就难在他更探听出来:那进了艾都尉府里的女子,不是艾小姐,却是红巾楼上新来的一个粉头儿,名为谷羽。 这谷羽舞姿极妙,故太尉宴上,原是叫她去献舞的。 她离间朝廷官员之间的感情,自然是要让他们后院起火、以助思凌阵前之攻势了。 这红巾、天宝、黑巾,如今都有志一同,一边搂钱、一边暗算,以助正面冲锋陷阵的青巾。暗算之事就如同谷羽所做,而搂钱一道更加五花八门。 就连那张藻,生了一番闷气,咒骂着无中生有的“艾小姐”,末了还是跟狐朋狗友一道出门,说有个好耍的新玩艺。 难得他们起了个早,没等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又去胡姬店里吃了胡饼、尝了一瓯真珠红,赞叹监国殿下引进各地百花齐放的开饮食铺,真是好政策! 末了他们到城南,见一群人拥在那里,嚷嚷什么:“今日我一定要抽到天牌!” 就有人嘲笑:“你什么手气,就想天牌?地牌还差不多。” “你还笑我?你自己昨天也没抽到啥!”“那我也抽到了个人牌!也比你牛!你连地牌都没有。衰人!” 吵吵嚷嚷的,他们往前挤着,要从一个箱子里抽东西。 这东西可不是白抽的。乃是要花钱才能抽一次。若是抽到天牌,就可以被请进红巾楼里,好好享受一番。 若是光给钱还则罢了,这做花国皇帝的滋味,却是张藻都想尝尝的。 许多女子,更在楼上,或露半脸、或翘一足,更惹得人兴发如狂。 谷羽自然不在里头。红巾楼藏了她,名被张藻等人看见、影响大计。 今日习恺捧了抽奖盒出来,并与兄弟们一起维持秩序:“别挤别挤!排好队伍。人人都有机会。一贯一次,童叟无欺。” 纵然抽中个人牌,也有姑娘上前亲香;若能有地牌,就可有真个销魂了。 难怪他们都愿意出钱,只盼能赚上一次风流。若有那不爱风流的,红巾楼肯折算成现银交付,故那不爱风流只爱钞的,也来抽奖。 只是如果抽中了奖而要兑成现银,人必笑他们穷疯了,又或是那话儿不行。故此还是领了实物奖品的人多。而那抽奖花的银钱,就这么哗啦啦流进红巾楼了。 习恺大喊:“开始啦!祝大家抽中天牌!” 一片猥琐的笑声。姑娘们挥动巾子、掷下媚笑。场面非常热闹。 抽奖的场面一如既往,很是火热。忽然张藻的兄弟大嚷一声:“我摸到天牌啦!” 顿时众人投以无比羡慕的目光,张藻简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恨不能一把抢过。 他也爱吃花酒,但总要花钱。自从他父亲赋闲之后,他零花钱就少了。而他在太尉府出丑以后,没把他锁起来就算是客气了。 他实在想尝一番做花国皇帝的滋味。而且据说,这种抽奖抽中的,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来伺候,甚至有些秘术,是平常花了钱都享受不到的呢!(。) 第十五章 假牌 而习恺看了看狐朋那块天牌上的刻花,皱了皱眉,还是让把他请到外面。 狐朋得意的向大家拱了拱手,就向后头去了。而前面的抽奖,还是继续进行。 虽说每天的天牌只有一块,但是地牌人牌,还是有的嘛! 尤其是人牌,姑娘能跟你亲亲摸摸,就算没有真个销魂,也是不错的。 摸着摸着,忽然意外发生了。又一个人嚷道:“咦,我抽到了天牌!” 一时哗然声起,众议纷纷。号称一天只开一块天牌的,怎么会出来两块? 习恺看了第二块抽出来的天牌,点点头,笑道:“不用急。总是有什么地方错了。稍微待一会儿,大家就会清楚哪里错了。” 里头那得意洋洋进去的狐朋,被打了出来。哪有一点皇帝的样子?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叉叉出来摔个狗啃泥。 习恺说他拿的是假牌。狐朋哪里肯认?叫嚷他们自己弄错了,还要故意赖! 习恺不慌不忙,袋中拿出一个模子,对大家道:“每日一块天牌,我们花纹是现刻的,都敲在模子上了,大家请看。” 大家一看,第二块牌子的花纹与第一块严丝合缝,而狐朋一开始号称开出来的天牌,哪里有一点对得上? 这一下,谁真谁假很分明了。狐朋面色惨白,灰溜溜的想逃走。 人们还不放过他,围上来又要嘲他殴他。他双手护头,辩解道:“不怪我不怪我!是人家给我的牌子,不是我做的!” 张藻还在看热闹。只听人问他是谁给的。他朝张藻一指! 这边张藻出其不意、魂飞天外、张口结舌,那边敖灵灵仰头望着悬在空中的紫金猿,不知该杀还是该放。 忽听一阵喊杀声,听说是青巾来了!敖灵灵一听青巾至此,万念俱灰,想着青巾大军没有此时来的道理,想是思凌灵术无敌,推知此难,来救紫金猿了。 敖灵灵再无杀紫金猿的道理,一声长叹,就准备逃跑,从此再无面目见青巾中人。 紫金猿大难不死,攀下山壁,见一群人马,倒也是头缠青巾,手里则拿着各种武器。当前一个大汉,手持一柄大刀,却不认识。 见了胡琴村,那些人就摆好了进攻的架式。紫金猿也奇:何以要打这小村? 再细一看,却见这些人哪里是军队?青巾是胡乱染扯的不说,手里的兵刃更是五花八门,有锄头、有菜刀、有木棍,能拿大刀的,也只有第一个人而已。 原来也是朝廷追租太凶,百姓不堪其扰,就假借青巾的名义起事了,附近看到这胡琴村,想来抢点吃的。 紫金猿正辨认间,敖灵灵发现不对劲,也回来了。 那乱民看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女人,一点都不怕,就直接冲过来。 敖灵灵向紫金猿使一个眼色,喊声“跑!”就向后退去。 乱民哪肯放过,就直接追过来。想抓这个美女去享用。 敖灵灵本来还以为要费些手脚才能引走,没想到只是露个面,人家就来了。 这样也好,省得费手脚。胡琴村一场大难,消于无形。 敖灵灵跟紫金猿还怕把他们甩得太远了,跑跑停停,把他们引到骊山。 紫金猿的人马,就留在骊山山头驻扎。而他们两个,则把乱民引到山脚的谷底。 乱民中还有脑子稍微清楚一点的,看到那是个山谷,就进言大刀大汉:“头儿!当心有埋伏。这里危险。” 大刀大汉满不在乎:“怕个啥?我们有多少人?他们有几个?你怕个老头和女人?你个软蛋!” 众人哄笑。又说不过这老头女人还真能跑。等抓到了,要好好拿那女人泄泄火。 人家也就不劝了,真心害怕,就自己溜了。 大刀大汉带着剩余的人,进了山谷。紫金猿与敖灵灵,放出身法,轻如青烟,飘上山头。那东一路尽出,把乱民团团包围。 乱民就归顺了东一路。他们要吃的。而紫金猿等人带着慈母泥,种出吃的来完全不是问题。有这本事,他们招安乱寇们,就非常容易了。 而安小羽还是被安然绊在京外。那一只鸽子,令安小羽不惜花了半个夜晚,等了又等。 他还真见到那心脏复生!这次是他亲眼所见,而且确定感受到了灵力波动,分明是九诀之一。这一惊他非同小可。 安然也坦然承认了,说她发现有一种泥巴,抹在受伤的地方,那受伤部位自然会复生。她拿出来给安小羽看。安小羽发现这是慈母泥。 慈母泥已经为思凌所得。这个,安小羽是知道的。 但是九诀都各有碎片零落在外。就算血杀诀,都还有些杀气分在外面。 慈母泥主要在頳宫,其他地方却也有碎泥。安然得了一小块,一点都不吝啬,就真给了安小羽。安小羽十分激动,背身掀裳用上。 当时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之后休息睡觉,睡着睡着却觉小腹下如火在烧,竟要找个东西灭火,手往旁边一摸,就摸到了安然。 安然颤声问:“郎君,你要干什么?” 安小羽再没别的什么好干,就要拿她来泄火。安然看他瞠目如火、却是怕得很,就躲开了。安小羽还要抓她,她就举手抵抗。 安小羽伸手就抓起树枝来,戳向她手手。安然那手掌若再往前拍,树枝就要穿透她的手掌了。她连忙收掌,并且用力朝后跃。 安小羽追过去道:“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别逃!” 安然弱声求恳:“公子!还请自重。” 安小羽感觉嗓子如刀割一样,身子其他地方更糟,像是被火灸。他是停不下来了。 安然道:“公子一定要来,我也只好得罪了。” 安小羽笑道:“你倒得罪我看看?”无暇细想,饿虎扑羊。 安然连出十几掌都无用,被他竟虎吞狼咽。安小羽得偿所愿,甜然睡去。 等到醒来,他一个激灵,急摸裳下,那处地方似乎确然是有些坟起、长出了些新肉,但完全不成形状,更谈不上有功能。 昨晚发生的,难道是梦吗?他再找安然,已经不见了。 安小羽茫然不知所措,只知道一点:他还是应该进京。 太子急发勤王令,叫镇国王连东边的西侯也不要管了,先保京都要紧。 西侯可不想被人放着不管就算。他跟思凌遥相呼应,也在东边扩大地盘。思凌诚然是要借他牵制朝廷,但他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做他自己的事。 镇国王一走,海滨地域尽落入他手。他乘船而前,视察新地域,但见两边青山排闼,远处的景色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远处有条客船过来,西侯凝目而望,令座驾稍稍往边上一点,好让客船过去。 那客舱上的船家也往岸边打桨,带着敬意与畏惧,离西侯座驾远一点。 船只为了转向,速度减缓了,而船上有个秀才模样的乘客正好起身,被船身一动,他站得不稳,往前倾身,一慌,就抬头在旁边一个财主身上扶了扶,可是船又向另外一边一荡,于是他向船头倒去。 于是那个财主,很自然的站起来要扶他,但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忽然之间变生肘腋。那个秀才看起来是慌乱中胡乱的挥了挥手臂,但手里折扇却忽然无声无息的弹出几点寒星,朝着西侯射去。 那个看起来满脸横肉的财主,手伸出来,不是为了扶秀才,而是在秀才足下一垫。 那几点寒星被西侯旁边镇守的大将云无双打开,而秀才借了财主一垫之势,如同飞鸟一般朝着西侯座驾飞去,折扇如剑一般狠厉。 财主也亮出一根判官笔,劫持了小客船,朝西侯座驾撞去。 秀才的折扇往西侯脖子上猛然刺去。西侯仿佛是惊呆了,却忽然手一抬,往秀才的肋下划去,那目光也变得灿如星辰。 秀才但觉肋下一痛,有股精纯而博大的真气,冲破他的护体真气。 秀才两眼一黑,出师未捷身先死。西侯更是袍袖一挥,气势大盛,往下头的客船打去。船只被打得片片碎裂,没能撞上他的座驾。 只是上头的乘客,也都掉到了水里。那财主看来不会水,跟其他普通人一样在水里挣扎。西侯吩咐将士救人。 普通百姓要救起来。而那财主,自然是要喝饱了水才拖上来了。 而云无双却忽然出手,拿着他的双枪,朝西侯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他这阴狠而锐利的一击,又是趁着西侯刚打碎了船、还没能完全回气的时候,更叫人难以抵御。更重要的是,那本来似乎不会水的财主,也从水里忽然跃起,以判官笔朝西侯发动攻击。 紧要关头,西侯袖子似慢实快的画了个圈,把云无双的双枪打开,同时身体后移,躲开了财主的判官笔。云无双的双枪又如电般点至。西侯手中捏了个诀法,在双枪快到的刹那,清晰把握到枪头的轨迹,一点,竟把枪头荡开。 灵气大盛。西侯在这时终于暴露了他的实力:他也有灵诀。 并且应该是九诀之一。“九诀!这是九诀中哪一诀?”财主临死前都大睁着眼睛,没听到答案不想死。毕竟这是多少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灵诀。 “告诉你还有意义吗?”西侯淡然负手,仰望长空,“何况,还有高于九诀的修行者!对他们来说,甚至不用借助九诀来修炼了。” “龙尊,”兰美人柔声对太子道,“既然暮神已经答应相助,你就不用担心了。” “不错。”太子握住她的柔荑,“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前几天老是昏昏欲睡,把我担心坏了。现在你觉得好些没有?” 兰美人轻声在太子耳侧说了句话,把太子乐坏了:“哟,我要做爸爸了!” 他甚至没有加一个“又”字。把前面那些掉胎的、当作野种而诛杀的,真的完全抹杀、不算数了。 思凌远远见到京外青山时,见到暮色降临。然而天色本应在日中才对。 那一人来,就牵引了暮色。又或者说天日之能量,都被他吸收了。 “暮神!”识者惊呼。传言中已经不理红尘事的高人。 九诀可以助江湖中人修炼。而像暮神这样的人,却已经可以不靠灵诀了。他自己就是灵诀。甚至有人传说,所谓九诀,本来就是高人度劫失败而化成的,类似舍利子的产物。 那暮神渐渐在虚无中凝出形体,是一根晶莹的长条物,如冰、如水晶。 修炼到他这个地步,已经根本无所谓人形了。跟思凌的段位差得太多。 思凌哪里还有本事跟他对抗呢?她叫大家快撤,自己则向暮神冲上去。 既然已经没有胜算,再拖也无用,还不如直接卯上前去,给别人争取逃脱的时间。 暮神身上的暗光倾下,将思凌的大军覆盖。一下子青烟冒起,烤炭的味道远远近近传来。连尖叫声都很少,思凌潜伏经营的青巾大军几乎要被他一下子消灭了。 思凌怒吼一声,烟花匕在手,直接冲着暮神杀过去。 她大约是活腻了,再有主角光环,也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辰星望着她,不禁流露骇然神色。暮神有多强,很多人可能不清楚,因为人间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他出手了。但他刚刚这一手,明显是把人间武士都当成了蝼蚁。 思凌再强,也不过是蚁后。如何跟暮神比? 神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把修炼士碾压,就像人用一根手指来压死蚂蚁一样。 暮神果然伸出了一只手。他身形向后消隐,只是探出影子,形成一只硕大的手掌,但是没有攻击思凌,而是把思凌捏在了掌心中。 “这是”暮神凝重的分析思凌。而思凌身上忽然炸出一团白光,脱困而出,身上的灵觉更浓,环顾四周的焦尸。 大部分青巾干将,如鹰尉、金刚等,还能苦苦抵挡,没有就死。 然而士兵是死掉很多了。思凌目光冰冷,对暮神道:“你该死。” 烟花匕举处,华光涌动,竟把暮神的身体以光华来包围。(。) 第十六章 暮神逃跑 那光华切割侵蚀着暮神的身体,让四周的天色又一点点的亮起来。思凌竟以人间灵诀、来对付暮神这种神的存在。 辰星知道,这一刻,思凌也窥到了神境。 她已经不再完全受人间守则的约束、也不再依靠灵诀来给她突破。她从“践约者”跨向了“缔约者”,而暮神又岂是易与之辈,轰然一声,从华光中再次破空而出。 思凌给他的晶体上打出了一道深深伤口,然而他一呼吸之间,就恢复了。 恢复的是色体,他自己知道他的气息还不算顺。于是他乍然舌破春雷,身体上又喷涌出浓黑的阴影。思凌则继续向暮神进逼,身上华光缭绕。 辰星默默的看着。暮神眼一黑、天地俱黑。 他牵引着天地之力,对着思凌压过去。黑影与华光撞在一起,思凌倒飞出去。 这时候,有一片很轻很轻的东西,飞在两者之间。 它薄如一片纸、轻如弱水上的浮影。飞过去,完全不引人注意。 可是它一飞至两者之间,乍然响起了一个雷霆,然后万籁俱寂。 很久很久,青巾军们剩余的将士才能收拾残局,把思凌也拣了回去,好生照料,指望她能苏醒。 他们没找到辰星。辰星消失了。也许是被暮神打死了? 也没有人知道暮神去了哪里,会不会死了?最好他是死了! 但暮神没有死。他是忽然遭遇了神级的力量,于是逃跑了。 那时候张藻正好在镇国王的帮助下,得知了谷羽的真实身份。吴太尉也与张尚书尽释前嫌。帝国重新归于平定。 张藻当然不能放过谷羽。他抓了谷羽来,折磨了一番,正要杀她时,手腕忽然被一只手按住,再也不能前进一寸。 是昏迷不醒的谷羽,先抓住了张藻的手腕,然后才睁开眼——那眼不再是绝望充血,而是漆黑明亮,如同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张藻想抽开手,却发现无论用多少力气,都挣不开谷羽的手,不由得惊骇莫名。 谷羽睁眼,先茫然看看四周,再看看自己手里抓着的张藻的手,紧接着才看到张藻本尊,第一反应就是踹出一腿,手也松开了。 张藻被踹得飞出去老远。谷羽检视自己,发现身上沾满了血和气味刺鼻的乳**体,尤其下体,被糟践得不成样子。 “居然是个女体!还糟蹋成这个样子!”谷羽气得咒骂,并且打坐调息。 张藻看着谷羽凝坐不动,觉得太诡异了:且不说她突然变大的力气。而且离了三丈远都能感觉到的阴冷气息又算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一点都不想报复她了,只想悄悄逃跑。 而谷羽对他不闻不问、只是专心地打坐运功,只在他快要消失时才睁开眼看了一眼,无悲无喜,就像看一只蚂蚁。 有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谷羽张开了眼睛,警惕的藏起身形。 她发现来的那个人,也有很高的修为。她在重伤之后,是难以抵御的。 “果然是暮神吗?”那个人停下脚步,轻声道。 谷羽——不,应该说是逃走的暮神,警觉的听着。 那人找不出她的藏身之处,只向四周呼唤:“是我。流氏怜星。是家主将神座请出。察知神座有危险,也是末学连忙在此做了灵道,请神座好避过来。估计神座应该在此附近,何不出来与末学相见?” 暮神仍然没有回应,任流公子声声呼唤。最后流公子也无奈了,只好道:“末学只想问神座一句话,那令神座吃了亏的力量,可与本朝开国晨皇帝接近?” 暮神几乎想回答了,但想想,还是忍住。 流公子几番呼叫没有回应,走了一遭,实在搜不出暮神来,也只好罢了。 那镇国王方面,一举击退了思凌进逼之势、且挫败了京城里红巾的势力。 而安小羽则要把传鹰提上京都,据说是有用处。而敖灵灵当时正好在提解押人的路上,立刻想去劫。 紫金猿为人比较稳重,劝她慎重。敖灵灵与紫金猿遥遥相随,只见那押解的人数并不很多,似乎对方也并没有太重视这次押解。 敖灵灵与紫金猿还没有出手,忽有一群灵兽奔来,竟把官兵驱散,将传鹰叼走了。 紫金猿与敖灵灵这一惊非小,连忙追过去,挥剑举刀,遥指那灵兽,叫它们放人。 那些灵兽应是甲壳类昆虫演化而来,至今都披甲甚厚,色如岩石。 它们正要进餐,给人挑衅打扰,心绪颇劣,头上那两条触须,本来自然垂下,一下子也怒而指天,竟然不再稀罕手里的小午餐了,就随后把传鹰丢开,正面对着敖灵灵也紫金猿,血盆大口中突起尖牙,仿佛钳子一般,极其恐怖。 敖灵灵一看,想抢回传鹰的路,还是被它们堵住。 只有打倒他们,才能救回传鹰!她先前被紫金猿撞破左道修炼的羞愤仍在,想立一大功,就自己主动打头阵,让紫金猿从侧旁攻击。 她步法伶俐快速,紫金猿也不得不称佩的。由她打头阵,确实是个好选择。 紫金猿自己猫腰往左,打算打个空隙进去抢传鹰。 敖灵灵剑射电光,猛的向前挥动,完全没有误伤紫金猿的危险,只朝灵甲虫射去。那灵甲虫有的被打个正着,就趴下了,还有的在甲壳上受了攻击,只是受伤,倒是没有死,反而被击起了怒气,举起吓人的大钳,朝敖灵灵冲去。 它们的甲壳确实很有防御力。敖灵灵的灵光打在它们甲壳上,只传出小型的爆炸声响,并不能取它们的性命。 看来只有正面打中它们的脸,才有可能把它们解决。不过,只要把它们引出来,至少紫金猿就可以进去救传鹰了。敖灵灵努力吸引灵甲虫的注意力。 她发现只要攻击灵甲虫的钳根,也可以逼灵甲虫转身自救。灵甲虫转身的时候,至少无法攻击到她。等紫金猿救出传鹰的时候,就好了。 紫金猿确实已经溜到了甲虫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是假的!” 敖灵灵一惊。灵甲虫则已经包围了她。敖灵灵又攻击最近的一只灵甲虫的钳根。 她攻右钳根,左钳救护来迟,急得在地上挺身立起。 敖灵灵攻击落空,在甲虫旁边的岩石上擦过。那岩石表面倾斜,故敖灵灵一剑击中后,打滑而过,攻击重心发生偏差,连忙向里收招,并回步。 灵甲虫则此时伸钳,将她的剑夹住。那钳中有两排结实锯齿,夹得很牢。 趁它锁住了敖灵灵的武器,其他的甲虫也伸钳攻向敖灵灵。这一轮攻击,向炮弹一样朝敖灵灵身上发射。幸亏敖灵灵经验丰富,立刻松开宝剑,向旁边灵巧一闪。 灵甲虫的大钳正好于她胸前经过,她又借岩石的地势遮挡,故钳子没能碰到她。 大钳纷纷落空,有的扎中地面,发现沉闷的声响,把旁边的泥石都挤开了,凸起一个个很夸张的土圈。敖灵灵吸了口冷气,庆幸自己反应迅速,留得一命,但也算狼狈的了,而且宝剑又被灵甲虫抓住,取不回来,可不好。 她在左闪右避中,也曾试着抓着剑柄再往外抽。可惜不管她怎么使力,那剑在钳中,难动分毫。 显然,灵甲虫的力量远在敖灵灵之上。它们又要对敖灵灵再次发动攻击,不想让她逃掉。敖灵灵应付得辛苦,又听紫金猿那边毫无动静,知道情况不好。 敖灵灵千辛万苦,终于将这些灵甲虫都料理了。她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看甲虫背后的紫金猿,果然已经死了。 却不是灵甲虫搞死的——紫金猿已经突飞猛进,比敖灵灵只差了一点点而已,哪里是几只灵甲虫一个照面就能搞死的。 他到了甲虫背面,本想救传鹰,却发现那人有诈,并非真传鹰,身上有剧毒。 紫金猿猝不及防间,就被毒死了。而那人自己也活不成。 谁有空不惜自己一死、也要来搞死紫金猿?显然那人也是个可怜虫,被人当诱饵抛出来的。敖灵灵心下冒寒气:她掉入陷阱了。 果然上头有人叫她。敖灵灵抬头一看,那个山头像是一尊巨大的人像样子,还举着个手。手掌上还坐着个真人。但离得远了,又有像手指一样的岩石遮挡,所以一时看不出来。 那人原来就是黄鼠狼,如今也穿得人模狗样了,是三品的武官穿戴,月白袍子,衣带上用金线绣着荷花。 他一出现,更不打话,手一翻,有红针朝敖灵灵打去。 原来那是安小羽做成的血杀针。然而安小羽先前跟思凌似有互相体谅的意思,现在忽然又如此狠的派部下来跟青巾为难,不知是个什么转变。 那血杀针霸道非常。敖灵灵疲乏之余,难以抗拒,被打中,连剩余的一点灵力都封住了。黄鼠狼大笑:“绝世老叛!看你还往哪里跑?” 敖灵灵听这叫得倒新新:“你叫我什么?”她听不懂。 黄鼠狼就教给她:“照说说,你们是妖怪,就该叫绝世老妖。不过你们又是叛匪,就该叫绝世老叛才对。” “你才是妖怪!”敖灵灵不欲跟他多言,想逃跑。 然而她已经被封住,实在难以逃脱。诸军涌来,眼看她命休矣。 此时又有人来救。敖灵灵一看,竟是大鹰! 她不意在此见到大鹰,先是一喜。然而继而想到这种阵势,连大鹰都难对付,又不由一忧。而大鹰本是接报此处有埋伏,才赶过来救,也没想到要救的是敖灵灵。 敖灵灵本对大鹰倾心,自己还没承认。看来救她而送死的正是大鹰,顿足不已。不顾自己,就叫大鹰逃跑。 然而黄鼠狼又已经祭起血杀针。大鹰一时不察,竟也被针击中。 大鹰眼里倾泻与无尽的苍凉与无奈。他一手把敖灵灵拉开。敖灵灵刚刚站定,就只见一把剑将大鹰当胸穿过,那锐光与血光刺得敖灵灵双目生疼。 她尖叫了一声:“不要!”想挡住那剑,但剑已经完成了它要做的事。 敖灵灵觉得脑里昏眩。大鹰口边溢血,背后又给人补了一刀,身形踉跄,与敖灵灵一起跌倒在地。敖灵灵凄声喊叫,紧紧地搂住大鹰。 大鹰脸色苍白非常,好像随时要离世而去。敖灵灵惶恐难当。 众军把这两人围住,兵刃架好。他们只要一动,就会给戳千万个窟窿。 大鹰眼神黯淡,但仍有不舍眷念:“我没能带你出去。” 敖灵灵摇头,泪如雨下:“你已经对我很好了。怪我害了你。” 她抬起头,看着众军,切声哀求:“慈母泥在我手里,与他无关。你们杀我就好了,放了他行不行?” 平生头一次,她这样苦苦哀救,不惜双膝跪地。 见到她这样不安无助,大鹰心里也痛。头一次,他小心翼翼安慰一个除了公主之外的女人:“不用求了。” 敖灵灵极为悲痛,把头埋在大鹰胸口,双手抱住他。他的怀抱很温暖。 可是这样温暖的怀抱,就要消失了。他的声音也很小:“我要死了,这却也无妨。” 敖灵灵的反驳他:“别胡说八道!你怎么就会死呢?我不要!”说着痛哭出声。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入骨之痛,竟无计可施。 大鹰苦笑一声,道:“你知道我此身非归我所有,我生与死,本该是保护别一个人的。”而他却为了救她而轻掷浮生,已是内疚,再不能接受他的情谊。 敖灵灵也知他们鹰尉都为了思凌一诺生死。对于这个主公,她也服气,毫无吃醋之感,但道:“我嫁你,随你于黄泉之下总好了?” 大鹰也不是不感动的。此生竟然能娶一个妻子,且是在将死之际,他点头笑道:“我是无憾了。你再想想办法,能逃就逃吧。” 说完,眼睛一闭,竟真死了。 敖灵灵满脸木然,感受到他尸身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紧闭了两泪,泪流不止,心像被撕裂一样,抬脸望天,蓦然眼中恨意如狂风卷起。 包围他们的人,谨慎向前,缩小包围圈。(。) 第十七章 给你陪葬 大鹰明明死了、敖灵灵也受血杀针所制,但官兵他们一时还是不敢靠得太近,就像敖灵灵还能回光反照、杀了他们一样。 敖灵灵在极度痛苦之后,血液逆流,筋脉好像要断了似的,蓦的一声怒吼,撕心裂肺。那血杀针竟真的从体内迸出来。 针快如电,一下子把旁边一个官兵的胸口都穿透。血光溅出。敖灵灵自己也吐出一口鲜血,额角且沁出冷汗来。 她的功力又恢复了!没想到这样都能将针逼出。她狂笑,低头看着大鹰,眼神转为温柔:“我让他们给你陪葬。” 她抬头,环视四周,有怨恨在眼里,灵诀迸风,阴风阵阵。 官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见敖灵灵身影瞬移,一下子攫住一个人的脖子。 青巾此时总算有人前来相助了!乃是铁嘴金刚。他一些敖灵灵戾气逼人,顿时吃了一惊:“你走火入魔啦?” 敖灵灵听若不闻,举手成爪,向一圈人发出巨大的吸力。 这吸力是无差别攻击,连铁嘴金刚都被吸进去。他回身还没有用、只能把手插在地上,死死稳住身子。 敖灵灵眸中透着邪气。铁嘴金刚大叫:“停手!快清醒过来,我是自己人!” 敖灵灵听若不闻,头一甩,发丝像针一样甩向官兵们。铁嘴金刚腿上都被扎了几针,痛得嗷嗷叫。 官兵被扎死的,就更多了。没死的,也被敖灵灵抓过来了。 敖灵灵那爪子抓到一个,就挖肉一个;再捉一个,就抽筋一个。 她疯狂成这样,铁嘴金刚也没法子。若是他内力够强,把敖灵灵震晕就好了。 幸亏这一会儿功夫,沈盼盼也赶到了。她一见形势,立刻飞身而上,在正面攻击,牵制住敖灵灵。铁嘴金刚逮到机会,总算绕到敖灵灵背后,一指下去,敖灵灵晕了。而官兵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了。 铁嘴金刚手接住敖灵灵,先向沈盼盼表忠心:“我是为了救她才碰她的,没有对你不忠。我心还是你的。” “呸!谁要你的心。”沈盼盼啐了一口。 看看敖灵灵的情况,实在是不好。沈盼盼关心道:“得给她疗伤。” 残余的官兵还在不远处作包围状,虎视眈眈。沈盼盼扫了他们一眼:“这儿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刚说到这里,忽然上头风云变色,两人抬头,只见一团血云带着煞气,高速前来。 是安小羽来增援了。沈盼盼等人情知不敌,连忙逃窜。 逃了一会儿,感觉似乎是逃脱了。前方有个密林。她们一头扎进去。 密林里居然也有灵兽!乃是巨兔,一反以前温顺胆小的模样,变得嗜血善战。 沈盼盼觉得世界都要崩坏了,不敢怠慢,灵力灌进燕剪,如一条寒龙般射向巨兔。 她速度极快,力量也很完美。巨兔挡不住这一剪,脖子被洞穿,血直冒,很快死去。沈盼盼看它已经死了,才收回燕子剪。 旁边倒是有灵草。铁嘴金刚就摘下,以便给敖灵灵疗伤。 却听一声轻柔的吱吱声从树洞里传来。铁嘴金刚与沈盼盼全身戒备,立刻准备撤离。却只见一只很小的兔子从树洞里蹭出来,眼睛还没能完全睁开,走路一摇一晃,憨态可掬。 沈盼盼看看兔子、铁路金刚看看手上的灵草,都懵了。 忽然间耳边风声呼呼响,本来好像已经死亡的巨兔又炸尸一样,冲了过来。 铁嘴金刚带着灵草与敖灵灵,跟沈盼盼分头躲避。巨兔从他们当中冲过,护在小兔子身前,轰然倒地。 铁嘴金刚张了张嘴,难得没说出什么话。就看巨兔痛苦嘶吼,只是受伤太重,再也爬不起来,瞳孔也放大了。 沈盼盼叹口气,走了过去。巨兔感觉到敌人气息逼近,再次挣扎想爬起来,只是不能成功。沈盼盼柔声道:“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小兔子。你已经救不活了,我把你的孩子带走照顾吧。” 巨兔竟然好像听懂了她的话,点点头,咽了气。 沈盼盼把小兔子捧在手心。小兔子感觉到她没有恶意,并且手掌温暖,就安生的趴在那里,竟呼呼的睡了。 沈盼盼让铁嘴金刚把兔子埋了,而她怀里的小兔子又吱吱叫起来,还张着嘴巴。 那兔子太小了,可能是想喝奶。沈盼盼傻眼了,她可没干过这事。 最后,两人拿身边带的灵药用水化开一些,喂了小兔子,小兔子倒也喝了。 他们这才离开密林,却只见安小羽没有被甩远,还在找他们,而且也进入密林了。 他们吓得又逃,却终于没能完全逃脱。眼看前方有一个土城,她们连忙躲进去,结果就被围困在土城里。 安小羽率妖兽包围了土城。沈盼盼等人勉强坚守,借助着城墙的基础,加上灵力防御加成,勉强跟妖兽们抗衡。 然而谁心里都清楚,这种日子没法长久。到底能坚持几天都说不定。 不出去,大伙儿吃啥喝啥?就算出去砍只妖兽回来,起码还能有点肉吃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看看外头妖兽们在安小羽麾下纠结的气势,又只好假装自己撑得下去。沈盼盼有时自伤身世,又开始哭起来了。 敖灵灵不至于哭,但情况比沈盼盼更差。她目前没死,但对自己的本事太失望了。 如果她能强点、再强点。大鹰不至于死。他们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 传鹰却到了哪里?原来他是被其他人,从另一路带走了。 安小羽受千面龙王的启发,发现传鹰能在雪下而不死,应该是受了思凌的影响。 思凌能够用再生花,让追随者们最大限度的享受她的灵力。而安然手里是有一点慈母泥,就能让鸽心复生。 安小羽想让雄势复生,关键点还在思凌身上。所以他受了镇国王与千面龙王的招揽,替他们卖命了。 更别提安然竟跟兰美人很像,其中的关系,要靠千面龙王才能说清楚。 安然已经消失,安小羽还记得那一夜留情。他不明就里,只能发恨先搞定思凌再说!这一番追击,非同小可。 传鹰被人带到其他地方,一夜没注意,忽然第二天起来,押送的人都没了! 传鹰莫名其妙。当时他们是借宿在民宅。民宅里没别人,就是一个妇女。 但在这妇女身上,传鹰闻到了不好的气味。这妇女说她老公走了、她在等老公。传鹰也就是听听而已,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的。 第二天早晨,人家都不见了,传鹰自然已经警觉。那妇女却端早饭来给他吃。 那早饭很香,煮的竟然是人肉! 传鹰大惊,举手把碗打落。那妇女又是伤心、又是生气:“老公!你走了之后,我天天都等你。现在我给你做饭,你竟然不吃!” 原来她将传鹰当成了她的老公,这才留传鹰不死。不过她倒是不小心把安小羽留在传鹰身上的封印打开了。传鹰灵力恢复,一怒之下,将她打死。 她现出本体,原来是只虫子。传鹰想,她的老公,大概也是被她吃了吧? 不过她化回虫形之后,身上很明显缠了一根头发,不知何意。 传鹰正在挠头。那女虫子辗转反侧,临死却恢复了神智。 原来以前她也受九诀之灵镜影响,能够幻化为人形。有个男子在此投宿,她爱上了人家,与之成亲。 男子虽然与她成亲,但总是想走。于是每次他想走时,总有遮天蔽日的飞虫挡住他的去路,女虫子就说如今天时不正、虫子成灾,还是歇歇再走。 重复了两次,男子生疑,送了她一缕头发,说是结发夫妻之信物。 女虫子欢欢喜喜收在身上。后来男子再说要走,飞虫灾又起。 男子看到有一只最肥大的飞虫,身上绑着头发,就知是女子的本体,张弓搭箭,射伤了她。他趁隙逃出。 她受了重伤,神智不清,幸亏仍能化为人形,就在这里开民宅害人了。 临死之前,她看着传鹰叹口气,感慨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传鹰至此有感触,迷迷糊糊间,好像自己也喜欢过什么人似的。 说是喜欢也不太确切,只是把自己性命交给人家,一定要守护人家似的。 这人是谁的?依稀有张明艳的脸在面前一闪,就认不清了。 传鹰困惑着,走向人间。如今也没人拘着他了,他也不知要上哪儿去。 走着走着,他见到孩童放风筝。那风筝在空中交缠,有一只不小心断了线,就飞下来,正落在一个黄发男孩手里。 男孩是穷人家孩子,营养不良,故头发又细又黄。 他拣起这个风筝,心里清楚不可以贪要别人的东西,就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四处走走,看会不会有人来拿回去。 忽然有个十三岁左右的孩子大声朝他斥喝:“混帐!那是我的风筝!你竟然故意绊断我风筝的线,好偷我的风筝?小偷!你这个没教养的小杂种!” 那孩子衣着非常华丽,腰间还插著一根短剑,显出富豪子弟的身份 黄毛孩子骨气倒不小,觉得受辱,就怒目瞪著富孩子,把他的风筝丢到地上:“我不是小偷!这个还你!你凭什么骂我小杂种?你要向我道歉!” 富孩子吃惊道:“你是哪儿钻出来的个小鬼头?敢对我这么凶?你不知道我是谁对吧!你哪有资格这样跟我说话?” 黄毛孩子怒道:“我管你是谁?骂人就不对。” 富孩子抬手就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光,讥笑道:“我比你高比你壮,你个瘦小鬼,不能拿我怎样!欺负你,我欺负定了!” 黄毛孩子两眼里充满了恨意,一个箭步朝前,猝不及防抽出了富孩子腰间的那把配剑。它居然是真剑,而不是玩具。 黄毛孩子不知好歹,二话不说,就朝富孩子一剑劈下。 富孩子吓得退了一步,但是仍然躲不过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当下给利剑砍了一刀,正中胸口,鲜血染衣。 黄毛孩子力气小,富孩子并没死,只是又痛又怕,吓得大哭大叫,拔腿就跑。 黄毛孩子也是够狠的,并不肯放他,仍然把他当作敌人一样,还是拿着他的剑追杀他。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追着,口中大叫,自然引人注目。 有三个保镖闻声赶来,两个伸手挡在黄毛孩子面前,另一个抱着那惨叫的富孩子检查伤势,颤声安慰道:“公子别怕,只是皮肉伤您死不了的” 富孩子仍然惨叫不止:“好痛!我要死了!快捉住那小杂种给我报仇!痛死我了!”保镖们知道一定得给公子报仇,只是现在围观的群众更多了,保镖也不便直接说杀就杀,于是抽出配剑,对围观群众作揖后,发话道:“父老乡亲们看在眼里,孩子吵架常有,拔剑伤人则触犯刑律!我们要把这伤人小鬼抓回去问罪!” 小孩子拿剑杀人可是稀罕。人们都来好奇围观,愈聚愈多,从外头已经瞧不见里面,可引得更多人好奇挤过来。 黄毛孩子根本不理这些,挥着短剑又是一阵乱砍,把那三个保镖都吓得退了几步。不过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趁着黄毛孩子一剑落空,就把他踹倒在地,制服了。 于是一个人抱着受伤的富孩子,另两个架著黄毛孩子,很快地离开了现场,策马狂奔走了。却有个年轻姑娘,拿了个布包,挤过来也想看热闹,钻到里头,仍然什么也没看着,只好拉住旁边一个老大爷问:“大家在看什么呀?” 老大爷道:“哎唷!姑娘你来晚了。刚才一个小孩子竟然拿剑杀人!你看呀,地上还有迹呢!真是作孽。” 姑娘面露惊慌:“是谁杀人?是不是头发黄黄的、穿件青布上衣的?” 老大爷点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你家小孩吗?” 姑娘没有回答,满脸的慌乱。旁边一个女人打岔道:“那个受伤的是公子,这下杀人的可惨了!人家肯定不放过他!” 姑娘几乎要哭出来了:“是什么公子?那黄发孩子给带到哪里了?”(。) 第十八章 瀑布草屋 那黄毛男孩被带走,何尝过堂正法?人家恨他,一见没人围观,当时就捉刀杀他,省得还要再过堂麻烦。 传鹰正好经过此地,见当地杀个孩子,心有不忿,出手救走。 那些人也不知道传鹰是何许人也,当时让传鹰遁走,组织人手再来追围。 传鹰从白天跑到晚上,明月高悬,他进入了崎岖山路。 那男孩却已被杀伤,随传鹰入山,一路气息越来越弱,终归于无。 传鹰看他死了,只能将他弃在路边。传鹰自己进入荒山,远远听见瀑布轰鸣声,想着倒不妨在此暂栖。 此时冷雨飘洒下来,在山林间骤添寒意。传鹰披荆斩棘前行。 此山颇多蛇虫乃至虎豹,颇为危险。然而传鹰艺高人胆大,倒是也并不畏惧。 有泉水从山上流淌下来。传鹰沿着泉流往上,夜色昏沉,看不太清道路。如果是寻常人,在这样的雨夜山行,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失足滚落。但传鹰是练家子,哪怕看不见东西,也可靠汗毛来感知空气流动、从而判断自身处境。 其实普通人也会打个激灵,一炸毛,汗毛竖起,提高外界的感知。 而传鹰练得好,可以长时间保持这种状态。他越走越轻便,就好像一只鹰,真要一飞冲天了。有毒蛇想袭击传鹰,被他一击斩落。 走了盏茶功夫,他越过眼前山岭,到了个峡谷。 那峡谷很大,有条瀑布长达百尺,下砸于深潭中,声音震耳欲聋,水势浩大。 月光下,那瀑布银光闪烁,如河汉倾天,水气氤氲。 山因了这水,也更添了几分神韵。传鹰往那里去,只见瀑后竟有个草屋,心中顿起警惕。显然有别人也看中这山中来居住。 有些功夫,就要借助自然之力来磨练。所谓天时地利。 像某些邪恶的修炼,就要在特定的时刻杀童男女才能获取能量。还有功夫,要极寒或极热之地来辅助。这样借天地时刻来练的功夫,成就了,就不会没没无名。譬如眼前这条巨瀑,可以用来锻炼掌法、身法等诸多功夫。 武学如同逆水行舟。这瀑布就是大力冲下,人力一般难以抗拒。 可要是迎着这大力逆上,顽抗坚守,就好像巨石一样给冲刷日夜,仍然岿然不动,想必会锻炼成一块金刚。 合适的方法加上环境,就能助人修成大器。当然,如果方法不对,也会走火入魔。只不知这草屋主人是什么情况。 传鹰步下轻盈无声,如同脚爪上有肉垫的豹子,藏在阴影中潜行,慢慢靠近那草屋,并四处观察。 心远地自偏。能在这个地方隐居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寻常人。 传鹰也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不敌,他立刻逃走。 他并不一定要留在哪个地方,反正命只有一条,保命比较重要。 灵知往上提升,传鹰汗毛立起,感受着风拂之力,还有其他动静。 他没察觉到草屋里有任何动静。那里就像是没有任何人居住的样子。传鹰也没再靠近、更别说进入了。 他反而慢慢后退,离开了瀑布的范围。他打算在附近观察。 如果到明天,都没有动静,很可能草屋已经没人居住了。他再做打算。 他到到一个比较干燥的岩角,缩进里面,用内力催干雨水淋湿的衣服,调息休憩。忽然之间他感觉到了异样。 张开眼睛,但见一个老人站在他面前,拄着杖,神情居然好像顶顶慈祥。 传鹰愕然。那老人则慈祥的问他:“孩子,你到我家门前,怎么不进门坐坐,却睡在这里?仔细要生病。” 传鹰看了看山壁。这里是他的门前?他是山神爷吗? 老人笑了,举起手来,指着瀑布。 原来他就住在草屋里。传鹰一惊,想跑,却觉浑身酸软。 老人道:“看看,果然是病了。” 手往传鹰身下一托,就把传鹰托了起来。传鹰四肢无力,任他托着,只能动动嘴皮子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老人道:“带你回我家,给你养病。” 传鹰不敢置信:“就这样?你对我这么好?” “当然你也是要付出代价的。”老人回答,“我独居寂寞,你听我说说故事吧。” 他说从前他叫老舟,以前是商人,向来走南闯北,走到一座沙漠的时候,竟遇上了一件大事。 那时起了大沙暴。大家把二十头骆驼集中在一起,人躲在当中。 风吹得人站都站不稳,那沙子哪里有缝哪里钻,连眼皮里都要钻进去。 那驼队勉强保持阵型,但是立不住脚,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看见一个宅子。 在沙漠中看到一座一本正经的大宅院,是件很奇特的事情,简直像闹鬼了。 那宅子是大户人家住的,有门庭、有前后院,只是房屋几乎都坏了,破败得不成样子。大概是荒废许久了。 虽然荒废,但是后院的房子里竟然有灯光!看起来鬼气森森。又或者,是其他躲风沙的人?却不知为何要点灯。 老舟等人小心地顺着土墙进了前院,把骆驼分成两组,左右分卧在土墙下,但闻驼铃叮当声,后院却也没人出来问他们。 有了土墙遮挡,风势弱了几分,然而仍然吹得后院灯火影绰绰摇动,看起来很瘆人。老舟着大伙儿安置好,然后双手在嘴前围了个喇叭,冲着后头喊:“我们驼队在这里躲沙暴,打扰朋友了。” 他已经尽力大喊,只是风实在太大,盖过了他的声音,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否听到?总之没有人回应他。 旁边一个汉子“呸呸”吐出嘴里的沙,抬头惊惧的看了一眼,道:“怎么搞的?真是鬼?” 他话音刚落,后院的灯火就无声无息的灭了,好像是为了验证他的问话一样。风一阵阵,吹得人背脊发凉。 老舟也很困惑,知道队伍里有一个老江湖,叫松明的,就问他的意见。 那松明走来,捋捋下巴的胡子,表达意见道:“这地方没鬼吧。又没见坟、又没见树。我看没事。” 汉子们问:“这跟树有啥关系?”言下不是很信任松明。 老舟则比较重视松明的意见:“老松,这里真没有鬼?” 松明琢磨了一会儿,郑而重之的说:“我看没!” 有个黑汉子伸手问松明:“你带纸钱了吧?给我几张去买买路。” 松明奇怪:自己不是说没鬼了吗?他还买啥? 但他很快明白了,人家是不相信他。他冷笑一声,还是抽出一叠纸钱,交给黑汉子,黑汉子就往后院的方向去烧钱。 老舟跟个黄脸汉子蹲在骆驼后头抽旱烟。黄脸汉子问:“松先生眼光也不知道准不准。要是他看差了,咱们不是得” 老舟嘿了一声:“活这么大你真见过鬼吗?要有鬼,说不定还怕人呢!” 黄脸汉子不同意:“你又知道鬼怎么想?”老舟也是随口溜了一句:“我不知道?变成鬼就知道了。” 说着,风越来越冷了,两个人一齐打个冷噤。 过了大概半袋烟时间,老舟觉得不对了,问:“老黑哪儿去了?” 黄脸汉子想了想,回答说:“鬼抓走了?” 他是想开个玩笑,可惜没能逗人笑出来。只有松明幸灾乐祸的:“他说烧纸去了,大概是被鬼叫走了。” 烧纸?也没闻见火烟味儿啊!照理说黑汉子往后头走几步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也不至于走很远吧? 老舟起身,拉了松明,说:“跟我一块儿找人去。” 说着,他们就一块往后头院子里去了。只有那黄脸汉子没去,拿了地上的烟盒,又吞云吐雾的惬意起来。 老舟跟松明在后头走了一点路,没见到人,回来却看黄脸汉子在吸烟,老舟踢了他一脚,叫声懒骨头们,都找人去! 他们分作几路,老舟跟松明一路,也走了后院的一些房子,看看都是空的,就回来了。骆驼还在,可是其他人都没回来。 老舟跟松明背靠背坐着,想着稍等一会儿人家应该能回来了。他们也是累了,往地上一坐,竟然迷登了过去。 他坐了个美梦,梦见这次驼队装的货,卖了很多钱,赚大发了,他就到窑子包了两个最好看的姑娘,鬼混了一个晚上,正要再想个点子风流快活,却有一束强光照在他眼睛上。 老舟猛然睁眼,发现风暴已经过去了,阳光刺眼,天色大亮。 他迷迷糊糊站起来一看,旁边除了骆驼,什么人都没有,连松明也没有。他背后靠的也不是松明,而是土墙了。 这是怎么搞的?老舟恢复神智,脸色大变。他战兢兢的再次走向后院。 那天晚上他虽然没有遇上什么,但看土墙影影绰绰,总有些心悸,就没有多走。如今在白天日光下看来,那墙却也普通,再没了昨晚吓人的起氛。 老舟一边走,一边喊着松明、黑汉子、黄汉子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在断壁破屋之间不断行走叫喊,心底越来越没谱:几个大活人哪!宅子再大也就这么点地方,怎么会说没就没? 又绕过一堵墙。老舟正要继续喊叫,忽然脚底踩到了一节木头。 他一时不妨,摔倒在地,正觉倒霉,低头看,却哪儿是啥木头?竟是条血痕累累的胳膊。血在地上已经凝成黑红的一摊。 顺着血迹往前看,一直到了另一堵墙的后面。血迹经过的地上,都踢得坑坑洼洼,好像经过激烈的搏斗。 再看那条断臂,是从肩部斩断的,而且应该是利刀,才能斩得这么利索。 老舟虽然也走南闯北去了很多地方,何尝见过这样活生生的断手?再加上地上鲜血可怖。老舟两股战战,回头就跑。 躲在一个墙角,他心里思忖:会不会其他人都被杀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再说松明跟他在一起,又怎么会不见的? 正想着,他猛的听到一阵微弱呻吟,似乎是有人受了重伤。 老舟仔细一听,辨明了方向,正是血迹的尽头。 他鼓起勇气,重新顺着血迹往前找,发现那边躺着一个人,乃是松明。 松明奄奄一息,一边的手臂齐根被斩断,满身都是血,已经干了,嘴则还在微微的张合,像是快死的鱼。 老舟扑过去,顾不得刺鼻血腥味,叫道:“先生!你咋了?别的人呢?” 他想把松明抱起来,可是又怕血,一时手忙脚乱。 松明半张脸压在地上,仿佛要发声。老舟探头去听,只听松明喘呼连声,好一会儿,有个字清楚了:“酒。” 老舟就跑回前头,从骆驼上找到装酒的皮囊,跑将回来,小心的扶起松明的头,掸了掸沙子,把酒倒进他嘴里。 松明忽然身子一挺,抽筋一样的呕吐起来。原来是酒把他嘴里的沙子冲到了他喉咙口,不但没让他舒服,反而叫他更难受了。 等到松明呕完了,又虚弱的躺了回去。老舟再次倾斜水壶,让他喝酒。 这次,他总算一口一口把酒吞了下去,喝够了,靠在墙角再缓了缓,勉强能够说话:“大家全都被害死了用了蒙汗药。” 老舟目瞪口呆,愣愣问:“那是谁害了他们?” 松明沙着嗓子,道:“我也不知道,来无影去无踪唉,你先把我扶到骆驼上吧!我们先走。” 老舟点点头,看看天空,艳阳高照。 真是个杀人的好天气!他轻轻的松开手,让松明顺着滑回到墙角。 松明头晕目眩、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嘶声道:“那不是酒?” 老舟避得远远的,对他说:“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杀人凶手找酒?” 是松明自己趁着老舟睡着以后,起身,将他人杀害。 但在打斗过程中,他也被别人斩断了手臂。如果老舟没有弄错的话,其他的尸体不会很远。松明没有力气把他们拖那么远。他们应该就在这道短墙的后面。 而地上的坑洼,不是打斗造成的,是松明想把他们给埋了、毁尸灭迹。可惜气力不济,没有能够全部完成。(。) 第十九章 困在土城 松明之所以要杀这么多人,原因是为了谋财。他们主要贩些橄榄油椰枣什么的,但是黑汉子还带了个宝贝。 老舟之所以能揭穿松明,就是因为闻出那宝贝在松明的身上。那宝贝的气味,老舟很熟悉。因为那宝贝就是老舟交给黑汉子保管的。 那宝贝的气息,天下无双,能让人骨软筋酥、也能让人长命百岁。 老舟说完,怡然向传鹰笑了笑:“所以我有时候也会捉弄一些过路人。” 传鹰仍然身体酸软,像病了一样。只不过他现在知道这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老舟也像安小羽一样,会吃别人来丰富自己的灵能。只不过他不是直接吃、甚至不是直接杀。他要让其他动物吃了灵能者,然后自己再吃动物,如此辗转,才能吸收养份。 那天他制服了松明,把松明丢到一个屋子里。然后捉了些老鼠丢进去。 松明被捆住、堵了嘴。而老鼠们饿惨了,就把他给吃了。 老舟再把松明给吃了。真是叫人想想都恶心。而他自己已经习惯了。 传鹰就是落在这么恶心的一个人的手里。让他怎么办呢?沈盼盼等人被安小羽困在土城,又应该怎么办呢? 铁嘴金刚想想也没办法,又怕沈盼盼被安小羽杀了。他觉得不如自己出城去与安小羽拼一把。拼的结果很明显:他直接落败。 不过他竟然没死,还能逃了回来,只不过重伤。 他倒在土城里喘气。沈盼盼关切的问:“你怎么样了?” 关切的声音一入耳,铁嘴金刚倏然站起,却只觉得天旋地转,空中就好像有上百只苍蝇在打战一样,吵得很。 他担心自己五脏六腑都离了位,才站起来就是个跄踉。沈盼盼忙把他扶住。 铁嘴金刚手按在沈盼盼的秀肩上,然而只是一碰,立刻醒觉,忙收回,倒是自己站定了。沈盼盼惊呼:“你伤得很重。” 铁嘴金刚道:“不碍事。”但他自己知道自己从背到腰,都给大力给震伤了,幸亏有内力保护,不至于立刻被打碎了,不过剩下的作战能力能没有原来的一半。要对付安小羽那样的高手,自然是件苦事。 安小羽在外头仍然围攻他们,那沈盼盼收藏的小兔子看主人危急,护主心切,竟偷偷溜了出去,随后被安小羽养的小老虎追了回来! 兔子一般不叫唤,除非被逼急了。这只小兔子,被小老虎伤得吱吱乱叫。 铁嘴金刚吸进一口气,跳到半空中,两手一兜,接住了小兔子,只见它腹部被咬了一口。伤口掀起来,隐隐可以见到模糊的血肉,显然伤得很重。 铁嘴金刚气极。觉得他身为一个男人,没有做到保护弱小的责任。 沈盼盼忽问:“咦?敖灵灵在哪里?” 原来敖灵灵也自责,觉得大家被困土城,全是因为她的关系。 她不顾自己身上有伤,出去对付安小羽,短短时间里就迭遇险招,形势非常危急!安小羽正打着,忽觉眼角有白影一闪,很怕被暗算了,两双掌立刻拍过去。 铁嘴金刚已经到了安小羽的头顶,两脚踩下去,正对着安小羽的手心! 双方碰在一道,铁嘴金刚两脚用力,自然比不上两只手灵活,哪里敢和安小羽实碰实,只不过借势一沉,就像只大鸟一样冲天而起。 他一飞起,安小羽也飞。安小羽翩若惊鸿,铁嘴金刚则疾若弹丸。 别看铁嘴金刚身材大,但是身法也很快。只不过安小羽仍然追上了他,于空中又拍出了双掌!铁嘴金刚两脚飞起连环踢,踹向安小羽的左右手腕。 安小羽飞速,十指如刀,直戳铁嘴金刚的左右腿。 铁嘴金刚骤然收腿,缩了双膝,又骤然弹出,直踢安小羽的胸口。 安小羽断喝一声,一翻手腕,倏然迎上,扣向了铁嘴金刚的脚踝。 这一招暗藏了很多厉害的杀着。如果铁路金刚仍然直踢过来,他一定可以先扣住铁嘴金刚脚上的五大穴。但假如铁路金刚缩退了,这反扣则可变为非常厉害的攻击,可以把铁路金刚重创当场。 铁嘴金刚的选择是,不闪不避,只不过一团身,把两腿贴在腹部上,双膝一并,朝着安小羽的面门撞去。 双膝的力量,远远比脚更大,这一下子几乎是铁路金刚全身之力。 安小羽来不及变招,只能双肘一缩,猝然推出去,但听“砰”的声响,双膝撞实,两个人都朝后面跌去! 铁嘴金刚身坯虽大,倒也灵活,人朝后翻,快到地面,突然用一指的力道,在地上一顶,就借这力量卸力,翻了一个身,飘然落地。 至于安小羽,虽然说向后跌去,却把上来助阵的敖灵灵仍然打开,自己两脚一前一后,拉成个一字马,以腹部着地,两腿贴地一扫,卸去了大部分劲道。 就这短短一瞬间,两个高手已经在空中交手了数招,一个用手,一个用脚,旁边还有几个助阵的人。打得双方都心神摇荡,惊愕不已。 沈盼盼甚至还叫了声:“好!”乃是替铁嘴金刚助威的。 安小羽心里暗惊,没想到自己竟然拿铁嘴金刚等人不下。看来思凌这再生花的灵道教导,确实非同凡响。她的属下,真的得了她的真章。 然而安小羽的动作还是潇洒大方,站起身哈哈一笑,从容掣出血杀刀。 铁嘴金刚道:“好!就让我来会会你的刀。” 这话一出,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安小羽听到他中气软弱,显然是脏腑枯竭,一句话说末尾竟然有了中断,难免高兴。 铁嘴金刚等人则脸色一变,知道伤势发作导致真气不畅,乃是大大的不妙。 安小羽笑道:“是啊!你怕是不会再有对付我这刀的机会了。” 铁嘴金刚知道这一战非同小可,只顾凝神运气,不去理他噜嗦。 安小羽盯着他跟沈盼盼,笑道:“早了结早好。” 沈盼盼怒道:“安小羽!你趁人之危,不觉得卑鄙么?” 安小羽冷笑道:“卑鄙?这是从何说起?” 沈盼盼骂道:“你明知故问,笑掉别人的大牙。” 安小羽也生气道:“笑不笑掉大牙,你又看见了?” 沈盼盼道:“你以为你能只手遮天?谁都知道你才是个欺负弱小的妖魔!” 安小羽冷道:“你们也不是什么东西。大哥莫说二哥。” 沈盼盼冷哼一声,道:“那是你以为。” 敖灵灵一开始不明白沈盼盼为什么要胡搅蛮缠,但后来忽然醒悟,也帮着沈盼盼一起说话。原来她们是要故意逗着他说话,好让铁嘴金刚养伤。 安小羽也不是傻子,却陪着她们遛嘴皮子,原来是看穿时间越拖下去,沈盼盼等人的灵力也越消耗。而安小羽给养丰富,却是不怕耗的。 铁嘴金刚自己知道自己再调养下去,也未必能恢复多少。但拖延久了,己方弱势越发明显,于是和身扑起,直杀安小羽。 敖灵灵与沈盼盼也飞身呼应。而白衣一闪,安小羽双眼陡睁,灵光暴长,蹈空飘起,截住三人而斗! 这四人于空中再次交手,沈盼盼燕子剪就像点点寒星,又仿佛灵蛇吐信,时吞时吐。铁嘴金刚的掌腿、敖灵灵的老辣,也各擅胜场。 至于安小羽,于空中腾挪闪移,看对方到哪里,他血杀刀就往哪里劈去。 四人交手百招,方一起落到地上。但见安小羽那白衫上好像洒了几树梅花,都是血,原来都不是他自己的。 沈盼盼等人则伤得不轻。铁嘴金刚落到地面时,更是只听一声“轰隆“闷响,连地面都震了一震,把地给踩了个大洞。 沈盼盼则似张落叶,飘然落下,一落下,就再难站起来了。 敖灵灵也如水银洒地,几乎要滚进坑中去。看来这三人都是强弩之末。 安小羽则是恢复得快,无孔不入朝他们再次攻过去。沈盼盼勉力左右腾挪,就好像风浪里的小船一样,几次遇险,但还好有惊无险。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这一轮的急攻过去之后,铁嘴金刚的衣服都烂了,破口处隐隐有血渗出来。敖灵灵也好不到哪里去。安小羽急攻而退,仍然是白袍飘飞,脸色也苍白,双唇紧抿,并没有很多的胜利欣喜,倒是颇为怨郁: 这第二轮的攻击,他全力施为,虽然说占了上风,可是仍然杀不了这三人,再拖下去,莫要折在他们手里,那真要笑掉了别人的大牙了。 安小羽把心一横,尽全力再次抢身而上。交手处快如闪电。三人劣势明显。 安小羽一刀化作几柄,朝三人砍过去,时而横斩、时而斜削、有时反割、有时正斫,变化万千,凌厉刀风逼得人透不过气。 三人挡了几刀,手忙脚乱。沈盼盼在危急时刻又悟透了一点思凌的灵诀,燕子剪上忽然寒芒大盛,竟把安小羽的袍子划破。 只是安小羽袍子虽破,人没有受损。他那血杀刀,仍然好像邀游在天的血龙一样,东西飘忽,点刺如意。 更要命的是,他越打就身子越轻,脚印越来越浅,最后几化于无。 安小羽的身体也轻得像张纸。飘如鸿毛,洒脱任意。 他积累的功力,已经达到了完美状况。沈盼盼等人却捉襟见时,步子越来越沉重,几乎每一步都如陷泥潭,很艰难才能举步而出。 这种状态跟安小羽这样的一流高手对敌,可以说是十分凶险。沈盼盼等人自己心里也清楚,真是焦灼到了极点。 一急,敖灵灵忽然也悟了更多的灵诀,于是她的手上也多了一把刀。 仿佛像烟花匕,却闪着慈母一般的光泽。虽只是小小一把刀,可是握在敖灵灵的手里,立刻让局势起死回生。 以至于安小羽血杀刀的光芒,都被她压得黯下去,就像一个老人眼里的锐芒都昏沉了。安小羽的脸色也非常难看。 他本以为他对这三人是手到擒来、稳操胜券,没料到这三个人变而又变,竟叫人一时无计。他心再一横,忽然大笑。 敖灵灵会悟灵道,安小羽就不能再上一层楼?他忽然也悟了! 他那把刀,不再像一把刀,忽然变得像一顶帐篷。 安小羽张开这顶帐篷,一股杀气就砭人肌肤,不动都能听见刀刃的破空之声。 敖灵灵离他最近,忍不住激伶打了个寒颤。但这三人仍然奋力支持,东西左右的合作攻击,在安小羽的升级血杀帐下争取不败。 安小羽之血杀帐如血云蔽日,邪之又邪,更兼吸取了诸多灵修者的精血,威力非凡。要把这三人一起杀掉暂时做不到,不过他找到了一个弱点,那就是沈盼盼!他血杀帐一指,可以把沈盼盼先行刺杀。 但他刺的时候,岂不是也把自己的弱点卖给了铁嘴金刚?不!他已经看出了三人之间的互动、更看出了铁嘴金刚的心思。 铁嘴金刚看到沈盼盼遇险,果然脸色大变,惊呼出声,情急中抢身挡在沈盼盼的面前,血杀帐已经裹到。 铁嘴金刚架住那血杀光。安小羽冷笑一声,向沈盼盼拍出一掌。 他掌意倏然,铁嘴金刚没有把握接下,只不过要是接不实,沈盼盼一定会重伤。于是他情急之中,矮身伏在沈盼盼身上,硬受一掌。 这一掌集聚了安小羽平生之力,当场将安小羽格杀。沈盼盼大恸之下,想起曾经一诺,若能脱险,就嫁铁嘴金刚。 她到底不肯嫁他,而他竟为她而死。沈盼盼一惊一愧,竟激发了慈母泥。 沈盼盼自甘作泥,为敖灵灵作嫁。敖灵灵本是頳宫宫主,一下子吸取了她的能力,灵力瞬间倍增。 安小羽与沈盼盼再次对掌,竟被击飞出去,再回头时,已经不见沈盼盼在何处。他欲再找,九宫格将千面龙王的口信带到。 安小羽初欲不接信,说:我又不是他龙王的部下。 只不过是他与安然有情。而安然可能与兰美人有关系。所以他才卖千面龙王的面子。然而将在外,君有命有所不受。他怎肯听千面龙王的?(。) 第二十章 勤王令 只是千面龙王还给安小羽传来了一个信:“我知道你的身世。你是督国的亲兄弟。”就这么一句话,揭开了安小羽的伤疤。 那个“亲”字用得有问题。他们虽然是兄弟,然而是同父异母的。 就因为是私生子,所以安小羽不能跟兄弟同姓,只能从母姓。 就因为是私生子,年少时兄弟同场较艺,安小羽只能挨揍,还要向哥哥道恭喜进步。 就因为是私生子,安小羽难得能有身好衣服,偶尔有了钱,就照着哥哥的款式做。哥哥的衣服样子就是他的美学标准。 就是这样,人家看到他穿新衣服,还就问一声:“哟,公子把衣服赏你了?” 瞧瞧!安小羽这辈子就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东西。好容易自己买套衣服,还像是拣了嫡兄弟的。倍儿憋屈。 后来他们的爹在战场上为了救王晨死了。王晨够义气,登基后自己没孩子,就领养了救命恩人兄弟的孩子当义子,就是安小羽的哥哥,被领养后改姓王,叫了王英豪。 王英豪作了督国,需要兄弟帮忙。安小羽以为这下时来运转了,结果被阉了。 因为他只有被阉,太子才能放心的用他。他太是个英雄豪杰了!太子对他不得不防。可是现在,千面龙王却说,的确有可能替他报仇。 千面龙王给安小羽发了一枚勤王令。王晨将军队放养至诸地时,曾说过,以此令宣师回朝,诸人不可不从。 千面龙王怎可能拿到勤王令?这勤王令除了发给安小羽之后,还发给了很多人。甚至明明不应该离开地方守地的人。 传至熙齐城辛都尉时,正是夜晚,寒意何料峭! 辛岚却只是着了一袭单衣,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庭院里一棵梅树下。那树上还有几朵梅花,正散发淡淡的幽香。 天地如此安静,辛岚心情却好像狂涛一样奔涌。他脸上每分每寸肌肉都好像正在抽搐,眼里就像有火焰在烧,充满愤怒与悲哀。 他一双手紧紧握着,指节因太过用力已变成了白色。但他整个身体则好像已冻结在空气中,一动不动。 任风吹起了他的头发与衣裳。那衣襟上沾了细小的雪珠。是这样迷朦凄冷的情景,他只看庭院中那座小楼。 小楼很精致,就好你一个来自南方的美人。婀娜湿柔。 雪不大,小楼的灯火正辉煌。那雪粉如烟般随风飞,映着小楼里透出来的灯光,就好像一蓬蓬银色粉末。 小楼里面隐约有笑语传出。有男有女,此时听来格外旖旎。 雪白窗纸上,竟会闪现一男一女拥在一起的影子,那笑声因此也就更旖旎了。 辛岚看在眼里、听在耳里,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是不相信都不行了。 辛岚的视线一直没有从那小楼上移开,也一直在侧耳倾听。 只可惜辛岚站的地方离小楼实在太远一些。然而他不在乎。听清听不清,对他来说都一样。只要眼睛看到的那些,就已足够。 他听着、看着,倏然一笑。 笑容凄凉、苦涩、又无可奈何。 辛岚的双手慢慢抬起,解开了束发头巾。头发像脱缰野马一样散开,辛岚的全身上下,立刻散发出强烈的活力。 他周围的空气,甚至也像是因他而激荡起来,然而辛岚动作仍然很缓慢。 他两手往下移,一手捉住腰上的一条铁链,另一手攥住刀柄,十根手指头慢慢收紧。要知道那铁链长度足有一丈,是用北海的寒铁打成,粗细只有拇指,可是要弄断的话却比弄断几倍粗的铁链更困难。 铁链的一端,连着刀柄上的一只玉环。刀倒是只有三尺长,是鲨皮的鞘,形状弯弯就好像月亮。但听呛的一声,刀已出鞘,雪亮得好像块完美白玉,没有半点瑕疵。 真是把好刀。周围空气好像更加激荡了,他衣袂也猎猎飞舞。 一瞬间,人跟刀都朦胧了,刀锋像人的眼睛一样,笼了层雾气,失去出鞘时的光亮。辛岚他身上,也好像有缕缕雾气发出来。 那烟样飘飞的雪粉遇到他,竟像遇到一层阻力似的,再也飞不到辛岚的身上。 这是杀气!辛岚瞳孔里也露出了杀机!又是一阵风吹至。 辛岚头上的三朵梅花忽然飞堕。不知究竟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让他的杀气摧落?辛岚终于举步,一瞬间神情变得很复杂。 辛岚总算决定了他要走的路。辛岚走得不快,但不管走得怎么慢,都绝不会再改主意了。举步之前,所有可能发生的事,他都考虑过了。 他是在考虑清楚之后才选了眼前这条死亡的路!这路只有六十步远,竟连百步都不到,他就已经身处那座小楼下。 小楼里仍然笑声不断。辛岚脚步一停,身子急拔而起,飕的拔高,举刀飞向那小楼的窗户。贴在窗外往里看。 小楼里面显然比外头还要精致。每样陈设都花过一番心思,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小楼的女主人胡阿桂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从她身上的装饰也可以看出来。 胡阿桂把她自己打扮得就像个公主一样。然而事实上,她只是有点钱而已,绝对称不上是贵人。她一身打扮跟她所处的环境很不配。 然而也不能怪她,因为今夜在儿作客的是个地道的富贵人。名叫苟风,是个贵公子。她希望跟苟公子站在一起时,能看起来更般配。 胡阿桂是辛都尉心爱的女人。苟风则是辛都尉最好的朋友。辛都尉在的时候,苟风就算拜访,也绝不会踏进这幢小楼的。 现在辛都尉不在,苟公子却反而来了,还跟胡阿桂偎拥在一道。 这回事当然不难清楚。而美女瓶里插着一支暖房里催开的桃花。花载春色。 小楼里春色正浓,像酒一样。桌子上则放着个很精巧的紫檀盒,盖子已经打开,底上垫着极品锦缎。 光只这盒子,就已经价值不菲,盒里的当然也是贵重东西。 那是串珍珠项链,每颗珍珠都有拇指大小,单颗的价钱已经吓人,况是串成了一串,更难得每颗都差不多大小,价值毫无疑问已超过单颗珍珠加起来的总和。 现在这串珍珠项链正挂在胡阿桂的脖子上。她双手把玩,爱不释手,还发出连连的娇笑,显然很开心。 苟公子脸上也是大乐。对他来讲,一串珍珠项链根本就值不得什么。 珍珠有价,而美人一笑则无价。譬如周幽王为了看褒姒一笑,不惜烽火倾国。比起来一串珍珠又算什么?胡阿桂娇笑道:“你真有心。我说的你都记得。” 苟公子道:“你现在才晓得?”手已经不老实。 胡阿桂嗲声对苟公子道:“可我只不过想要串普通珍珠就好了。这么贵重的珍宝我怎么受得起呢?”说是这么说,可也没有还人家的意思。 苟公子笑道:“你受不了也得受了。戴着吧!” 胡阿桂道:“我要还给你。”说着还真的作出要解珍珠的样子。 苟公子按住她的手:“别傻了!你高兴就好。我的东西都是你的,你还怕有什么受不起?真是个小傻瓜。” 胡阿桂噗哧笑了。笑得风情万种,叫人心神摇荡。 她正是生来要祸害男人的。幸亏天下并不多这样的女人,否则苟公子的钱就花得没完了。然而正因为天下这样的女人不多,所以苟公子遇到胡阿桂就特别的着迷。 胡阿桂的笑容忽然一敛,叹道:“你送这样贵重东西给我,其实只能增添我的烦恼,你这冤家却不懂。” 苟公子怔了怔:“这话从何说起?”脸上非常的困惑。 胡阿桂叹着气:“这么贵的项链,不是我买得起的。官人也晓得我根本没这种东西。他一看见,一定会追究这东西的来历。” 苟公子不觉点头:“你说的这个道理,我懂。” 胡阿桂又叹道:“我们这样继续来往。也不是办法,我看他已经有点怀疑了。” 苟公子奇道:“真的?他发觉了?” 胡阿桂道:“发觉倒也未必,只不过已经几次问来问去的。” 苟公子点头道:“这人的性格是这样,比别人疑心点。” 胡阿桂难受道:“你要是真喜欢我,该替我好好安排一下子了。” 苟公子也道:“我确实考虑过。会有办法的。至于我喜不喜欢你,你还不明白吗?”说着笑了笑。 胡阿桂不觉也甜笑了一声。苟公子略一沉吟,又道:“只是得从长计议。” 胡阿桂催他道:“要趁早!如果让官人撞见,就不堪设想了。” 苟公子笑道:“这你不用担心。每次他外出,我总送到百里之外,还让人给我盯紧了,但凡他踏进百里之内,就会有人立刻给我飞马报告。” 一边说,他的手一边已经滑到胡阿桂的衣领里:“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吧?” 胡阿桂瞄他一眼,娇声笑道:“你真是急性子。” 苟公子大笑着,一伸手,把胡阿桂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胡阿桂娇嗔着打他:“不要!不要嘛!” 苟公子抱她打了个转,就朝床边走去。胡阿桂喘息着:“要是让官人看见” 苟公子笑道:“你说这句话都多少次。他这时绝不会回来的。就算他回来,又能拿我怎么样?少担心了!” 胡阿桂欲言又止:“你就不怕他那把刀?”苟公子“嗐”了一声:“他哪里敢对我用刀!要是他敢,那——” 胡阿桂忙问:“那就怎样?”苟公子斩钉截铁道:“那就是死路一条!” 语声刚落,他猛听见窗外有动静,全身一震,霍然转过头。 但听轰然一声,楼西窗户一下子碎裂,木屑嗤嗤四溅! 辛岚破窗而入,立在窗前,一手持刀,一手攥链,满头发飞,满面怒颜。 苟公子一声惊呼:“辛兄!”两手不由得一松,差点把柳如春给摔在地上。 胡阿桂挣扎着站稳,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像纸一样。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辛岚怒瞪他们,—言不发。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胡阿桂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成了死白!苟公子脸也有点发青。 不过这对奸夫淫夫很快倒是镇定下来,没做啥解释。他们晓得什么解释都已多余。而苟公子忽然大笑起来,道:“辛兄,你来得倒是时候!” 话出口时,苟公子的神情已完全恢复正常。门外则有阵杂乱脚步声传来,两道声音呼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苟公子应声道:“你们进来!”于是两个侍卫破门而入,见到辛岚,齐齐一愣,立刻拔出兵器!辛岚却连一眼都不看他们,只盯着苟公子,冷声应道:“确实是时候!” 苟公子挺起胸膛,一把又将胡阿桂搂住,问道:“我要这女人,你想叫人拿什么东西来换?”他色胆包天,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胡阿桂一愣之下,嘴角却不由得溢出一丝笑意,侧头瞟了苟公子一眼,身子偎入他怀中。辛岚目光又一寒:“换?用你们两条狗命!” 侍卫们兵器又一紧。辛岚沉痛对苟公子道:“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我的真朋友。”苟公子不觉点头承认。 苟公子叹道:“人生也就这样几十年,辛兄何必太认真?再说我怎会亏待辛兄?为辛兄谋个升职” 辛岚冷冷地打断他:“别说废话了!”苟公子无可奈何一摊手,然后一摆头,那两个侍卫会意,举步朝辛岚走去。 辛岚的目光总算落在他们脸上,问:“风刀,还有丽剑?” 两侍卫点头。风刀招呼道:“辛兄” 辛岚怒道:“你们这些走狗,不配跟我称兄道弟。” 风刀与丽剑面色大变。苟公子一声断喝:“等什么?还不下手!” 语音刚落,风刀身形已拔起,人刀合一,射向辛岚。 而丽剑则是从侧面刺向辛岚的胸口!辛岚目光一闪,弯刀似乎是信手一划,却正挡在来刀之上,并晃过了丽剑!(。) 第二十一章 疾风弱草 风刀连人带刀被震飞,辛岚则是纹丝不动,冷笑:“这也叫风吗?” 风刀落在耳中,惊怒交加,一拧身立起,又扑向辛岚,刀身一震,分为十式,分刺辛岚身上十处要害!辛岚连接十剑,身子仍然留在原地,刀风忽然暴长,化为一道耀眼飞虹,急刺向风刀胸口! 风刀也看出这一招厉害,急动手封挡!他知道这招不易接,可又非接不可。 转瞬间,刀式三变.身形也三变,只是仍然封不住那招、也避不掉那招追击! 强烈恐惧袭上风刀心头。他惊呼声未绝,心口已经被那刀划开! 辛岚弯刀一划!鲜血怒溅。风刀被挑飞到两丈外,倒在地上死了! 辛岚弯刀又一翻,叮当接下从旁刺来的丽剑!丽剑想要辛岚回刀自救,是为了援助风刀。那晓得辛岚动作这样迅速,还是斩杀了风刀,并还来得及回刀接下他的丽剑。 辛岚大声叫好,两手一翻,斩下三刀,其势激急,呼啸有雷霆之威,真是名不虚传。对方却接住了,并回敬几刀! 那出手之狠,也是匪夷所思。辛岚咆哮一声,弯刀上下翻飞护住了要害,并且趁隙抵抗。他的反击,丽剑就接不住了。 辛岚电光石火突破了他的剑网,嗤一声斩向他的喉咙!那里真是丽剑的唯一破绽!辛岚发现了那破绽所在,就把他的剑迫在一边,再一刀砍进这破绽中! 判断准确,出手迅速,然后一刀致命! 丽剑的头唰一声被砍下,鲜血嗤的涌出!辛岚身形急退,又回到了刚才站的地方。丽剑的无头尸这才倒下,鲜血喷出来染红了很大一片地面,在灯光映照之下,十分触目。 胡阿桂脸上毫无血色,身子簌簌发抖,如同疾风里的弱草。 苟公子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可是依然镇定,视线从风刀与丽剑的尸体上扫过,又转回到辛岚脸上,突然然叹气道:“辛兄刀法果真不比寻常!” 辛岚冷笑着不回答。苟公子接着道:“然而他们实在是长久养尊处优,太过于可惜自己的性命,出手也不想着伤敌,只求自保,哪里有舍命—拼的决心。如果他们能够全力出击,辛兄想杀他们恐怕不会这样容易。” 他顿了顿,看辛岚没有反驳,又道:“在高手的面前,越是怕死,就反而会死得越快!你说对不对?” 辛岚不答反问:“你在外面还有啥人,不如全都叫进来。” 苟公子摇了摇头:“我现在只想求辛兄悬崖勒马,放过我。你杀人的事我不会再追究。这样可好?” 辛岚冷笑道:“只可惜在我眼里,你比他们更该死!” 于是苛公子沉默了。辛岚慢慢举起手里的弯刀。刀上的血已滴完,斜映着灯光,依然闪亮耀目。 苟公子随手将胡阿桂轻轻推开。胡阿桂这时站都站不稳了。她一离开苟公子的怀抱,就瘫在地上。 苟公子怜惜地看了她一眼。也只能看一眼而已。他已觉得一股浓烈杀气,从辛岚身上,摧山倒海一样朝他压来! 辛岚依然站在窗前,没有往前移动,也没其他任何动作,可是人刀都已呼之欲出!苟公子明白辛岚随时准备出手,此刻如果再分心旁骛,岂不是是将自己的性命拿付出开玩笑? 苟公子慢慢敞开长衫,两手动作时,视线始终瞪住辛岚。 在苟公子的长衫下,穿着一件紧身锦裳,拦腰束条玉带,有柄镶珠宝剑挂在玉带上。他随即两手一振,那长衫就呼一声如蝙蝠般从他双手飞出去,落在对门的屏风后头! 辛岚仍然冷冷地盯着苟公子,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然而眉间杀气更浓了! 苟公子双手下沉,一手轻按剑鞘,另一手握住剑柄! 他的双手比辛岚的细小,手指修长,很娇嫩,就像女孩子。 从这两只手上,可以看出他平日必然娇生惯养。辛岚却不会因此轻视他。 他应该也身怀绝技,辛岚早有所耳闻。只是以苟公子的身份,遇到什么困难都不必亲自动手解决,只不过偶尔技痒,会忍不住在人前露几手。 辛岚已经好几次在旁看见。或许他是存心在辛岚面前示威。可是辛岚也不能不承认,苟公子的确有几下子。 以辛岚的经验,这几次之后还是瞧不出苟公子的武功深浅,因此对于此人,辛岚一直都有些顾忌,不过他还是有信心将苟公子击倒,只因他一直刀口讨生活,苟公子却在养尊处优。 现在辛岚没有其他选择,一定要与苟公子一决死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辛岚心意已决,哪里能够再改变? 苟公子到此地步,也看出来辛岚已经准备舍命一拼。存心拼命的人一定能充分发挥本身的威力,况是辛岚这种以杀人为生的凶徒。 苟公子知道自己的武功,也清楚辛岚的武功怎样。如果他仍然有选择的余地,恐怕会立刻离开,只可惜他也是除了决斗之外毫无其他选择! 苟公子握着剑柄,移动了两步,忽然叹道:“你应该已经去远了才对。” 辛岚回答道:“那只过过是做来特意给你的人看的。你上当了。” 苟公子同意道:“以你的身手,要发现他们并不难,摆脱他们就更容易了,我对于他们未免寄望太高。”顿了顿,转而问道:“你是哪天对我起疑的?” 辛岚回答道:“是三个月前。”苟公子又问:“出于什么原因?” 辛岚道:“你跟阿桂都对我太关心了,虽是好事,就是反常。” 苟公子点头道:“说得对!”辛岚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苟公子答道:“没了,你有什么想问我?譬如阿桂为什么要背叛你?” 辛岚的视线落在胡阿桂颈上挂着的那串珍珠项链上:“她是怎样的女人我很清楚,单是这串珍珠,已经足够买掉她的心。” 苟公子点头道:“每个人都喜欢物质享受,这也岂能怪她?可是物质只是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另外原因是因为我们情投意合。” 辛岚冷道:“我不想知道你们是怎么会勾搭在一起。你似乎忘了她是我的女人。我只想你们死。” 苟公子摇头道:“我也提醒你一下——我要死了,你回头也活不长。我家不会放过你。你何妨三思?” 辛岚不加思索:“拔你的剑!”苟公子一声“很好!”翻腕拔剑。 那三尺青锋于灯光下闪亮耀眼,无疑是柄好剑。剑刚出鞘,苟公子身形便展,剑光闪向辛岚。他拔剑的速度虽然慢,出手倒是快得很。 这剑之速,远在刚才风刀丽剑之上!一刺就有十三剑! 辛岚瞳孔暴缩,轻叱迎刀。叮当乱响,刀剑相交十三次! 苟公子手腕一翻,又刺出十三剑,变招快得匪夷所思!这次出剑所用时间最少也缩短了一半。十三剑都是刺向辛岚的咽喉,相差恐怕不到一寸! 这速度出人意料。辛岚却好像看出了苟公子的剑势变化,一挑弯刀,挡在自己咽喉之前,动也不动,那十三剑就全都刺在刀上。 剑光飞闪间,夺人心神,辛岚却连眼都不眨! 这判断力与镇定,相当惊人。苟公子心下大骇,剑法再无法继续下去! 他武功虽强,平日养尊处优,很少与人动手,临敌经验比辛岚少得太多。 辛岚不放过这个机会,立刻抢进,弯刀反斩十三刀! 每刀都是斩向苟公子不同的地方,一刀比一刀紧,一刀比一刀狠。 苟公子手忙脚乱,可是仍然能接下,只不过连退了五步! 辛岚步步紧逼,弯刀又连斩下二十三刀。苟公子又退了九步,后背已经撞到屏风上,身形一顿,出手一缓,辛岚把握机会,弯刀疾斩! 一声裂帛,苟公子胸口衣服被斩开,血痕现出。 还算他及时闪避!那刀的寒气则已直砭进他肌肤之内,他一瞬间至少打了七八个寒战,手里的剑却一点不敢缓,上下翻飞的护住要害。 辛岚的弯刀又斩下了几十刀!刀锋破风,震人心神! 苟公子剑飞身闪。但听一阵金铁声激烈交击,苟公子身子横移出七尺,离开了屏风!那屏风已经变成了一堆木屑。如果是人,早就已成堆肉浆了! 苟公子一身衣服也有好几处碎裂,甚至开了两道血口,还亏他闪避及时,所以入肉不深,然而鲜血流出。 他身上那华服,不少地方给鲜血染红。他自己也满头汗流,脸色因惊恐而变得苍白!自从有生以来,他从没这样狼狈过。 辛岚无疑已决心把苟公子斩杀刀下!他拼个命,或许还有一线的生机;如果不拼命,哪连一线生机都未必有。 苟公子咬牙拼命,人剑反击。辛岚却无动于衷。 那弯刀出鞘后,辛岚就已经置生死度外,人刀合一! 刀是无情物,人也一样无情。生死之间,哪有别的选择? 灯光闪烁,刀光比灯光更辉煌。破空声尖锐,灯光像是已被刀斩碎! 胡阿桂心胆俱亡,竟然还有力气逃命,只是慢得像蜗牛一般。 她手足并用,在地上向门口爬过去。爱钱之人,也必爱命! 胡阿桂爬出了几尺,再回头偷看一眼,只怕被辛岚发觉,会抽冷子一刀把她斩杀刀下。她的身子也尽量向桌椅旁靠拢,指望必要时它们可以救她一命。 眼看快要爬近门边了,她忽听一声惨叫从后传来!是苟公子的声音! 胡阿桂如遭雷击,全身一震,回头一望。 苟公子的一条手臂在空中飞舞!已经被斩断。鲜血滴滴嗒嗒洒落于地。那断臂也夹着血雨凌空掉落,正好落在胡阿桂的身边。 胡阿桂不由一声惊呼!她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何况又是苟公子的手臂。苟公子的确拼命了,只惜人家也在拼命,哪里因苟公子拼命就退缩? 辛岚反而被激发起全部的潜力。要论武功,这两人其实可能差不多,甚至说不定苟公子更胜一筹,然而要说临敌经验,苟公子就是个刚学走路的小孩子,跟辛岚完全无法比。 是以辛岚可以发挥本身武功的十成威力,苟公子却连七成都发挥不出。胜负关键也正在此!辛岚连出百刀,总算把苟公子的一臂斩落。 鲜血溅出,苟公子惨叫着连连退后。剧痛击心,他泪水差点掉出来。 如他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禁不住如此创伤。他斗志一瞬间全部崩溃! 他身后正是辛岚进来的窗口。苟公子视线一转,身子立刻拔起,朝窗外掠出去。一心只想逃跑! 辛岚冷笑不追,只是一翻左腕,将那弯刀掷飞出去。 他另一手已经同时把连接刀柄的那条铁链抖开来!新月般的弯刀拖着铁链一起飞出去,砍向苟公子的脖颈。 这一击准确而令人意外!苟公子心神乱,人在空中,身法已老,怎么能避得开这忽然的一刀。但听惊呼声没有断,他头已被斩落。 血雨漫天飞洒,那断下的脑袋,跟无头尸体,一起落下。 弯刀再一转,飞回了小楼中,回到主人的手掌里。 恰似乳燕归巢,只是才一回来,就又飞出去! 那刀锋上残血未消。血光跟刀光一起争映。胡阿桂尖叫着从地上弹起来,夺门而逃。她也算是走出了门外, 可就在这时,辛岚的弯刀也对她凌空斩下。准确砍在胡阿桂的后脖子上,砍断了珍珠,也砍断了她的头颅。 那串珍珠飞起来,明亮得像鲛人眼泪,一颗颗的落下又散开。 刀又飞回主人的手中。辛岚把刀子接在手里,眼里似乎有泪落下。 他并不是哭他的命运,虽然苟家的人已经都围过来了,要替公子报仇。 辛岚已经要死了,可是这时候空中白光一闪,京中高手,挟着入京令来了。 天下勤王!所有的恩怨,都要放在一边。 苟家人只能闪开了。而辛岚死里脱生,往京城去。 思凌只能暂时退却。她没有想到京师会用天下的兵力,还保一个京城。 这样一来,京城虽然保住了,但是天下的防守都虚弱了。(。) 第二十二章 京师选择 思凌虽然打不下京师,却可以去收拾其他地方了。为什么京师会做出这种选择呢?难道他们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流公子也把他手下所有的人召回京师去,准备大战。这一战将定乾坤。 他所有的弟子,除了一个人,名叫年轻人。 年轻人被一个女孩子拦住了。如果他以前上过京城的红巾楼,一定会非常诧异。因为这个女孩子明明是谷羽的模样,还差点被张藻折磨死了,现在却还是好端端的站着,只不过眼色冰寒。 她拦住了年轻人,年轻人自然不乐意,叫她让道。 同时,年轻人也知道这人能拦他的道,想必另有图谋。 年轻人备战,而谷羽上下打量了一番,吃惊道:“原来你没有灵魂。” 年轻人一直都很乖,但他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对流公子特别听话。原来他没有灵魂?他只知道自己死过一次,是流公子救活过来的。 以前他似乎也是个麻烦人物。但自从流公子救活他之后,他再没有给流公子惹过麻烦。出战也总是所向披靡。 因为他不怕死。而他信任流公子。只是天下事岂是任谁一手操纵。 年轻人望着谷羽,俊美脸上冷冷冰冰。谷羽对住年轻人,只是摇头。 可是她的眼光也很冷。好像是冰刃,要在灵魂之上开出血口,不伤不止。 但她最后也只是挥了挥手:“你走罢。”似乎懒得跟他噜嗦了。 年轻人见到流公子之后,说起这次的遭遇,流公子“腾”的站起来,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其实离京城不远。然而再去找,哪里找得到呢? 安小羽也到了京城,逼问千面龙王这是在干什么。千面龙王回答得也很爽快。 兰美人怀孕了,其实是安小羽的骨血。只因太子实在没有什么生育的能力,而千面龙王让安小羽其势复生,在回魂灵梦里给安然播了种。 安然本就是兰美人的精魂出窍而成,故能受种而回。如今她腹内的,乃是安小羽的种,想必安小羽不能不保护。 安小羽似信不敢信,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如果真能让安小羽生育,当然也能让太子播种,却为什么避易求难? 千面龙王很坦率:因为他们要篡国,觉得安小羽比较好控制。 他们给安小羽的报酬,就是让安小羽能够恢复阳势。而安小羽反过来一定要辅佐他们。如今诸军勤王,将思凌打退。镇国王各地也有势力,能控制住大部分地方,京城里却要安小羽相助了。 安小羽又提到资金问题。毕竟国家被他们搞成这样,本来就虚弱的国库更是要命。谁坐了王位都没钱,怎么办? 流公子也有妙计:擒下思凌,拿了慈母泥,就有足够吃的。有了吃的,慢慢的国库就充实了。此外,还可以向关外要钱。 关外有个百里大王,已经被他们收编了,还有个凌云王,占了千里好田,富可敌国,只要拿了他的钱,一切好说。 只是他怎肯拿钱?幸亏太子和安小羽还有个表妹,名为菊音,倒是美貌得很,若是能够送去与凌云王和亲,那钱就不用愁了。 靠了兰美人在太子耳边吹枕头风,太子果然打算把菊音送去和亲。然而菊音性烈,竟然寻死。 舆论大哗,流公子这边也投鼠忌器,本来想把菊音送出去之后,就把太子也弄死的。如今倒是不太方便了。 而传鹰在老舟那里,以为自己要死了,外头水声忽然有了变化。 传鹰是不太能听出这变化,但老舟是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变化可疑。他忽然问传鹰:“你是南人还是北人?”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而传鹰却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善什么。 老舟瞪了他一眼,自己出去,回来之后,就露出喜色,在传鹰身上抹了一抹,传鹰发现自己又能动作了。老舟对他说: “我可以放你,但你要帮我划船。怎么样?” 传鹰叹道:“那你要先教我。”他可不敢保证一定能学会划船。 老舟看中传鹰年轻力壮。要拿他当个苦力。他已经准备好了船,是要在瀑布上探险的。老舟早就觉得这瀑布里有文章,只不知如何下手。 现在瀑布水纹忽然突变,老舟觉得是时候了。他让传鹰划船,传鹰真的还很快就学会了。老舟又警告传鹰:“你身上有毒,只有我才能解。你别轻举妄动。” 传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厉害。老舟放心了,与他下水。 两人一起划,那木船似箭似的向前疾驶。老舟可以站着,而传鹰到底不习惯。居中而坐。老舟的身子好像标枪,纹丝不动,看着传鹰摇摇晃晃的,就自夸:“没想到吧?我不但能策马似飞,于船上也这样稳定。” 传鹰道:“想必你从小到大,住处附近一定河流纵横,乘船机会比骑马都多,那也没啥稀奇。”说得有些不屑。 老舟道:“你说得原也不错。但我其实是生在北地,那儿善马,不像南人惯舟。只是我常到江南做买卖,就惯了。” 他心情好、又有点紧张,话也多了,指着前面道:“现在我们快到达荆棘林了。”传鹰看向前方道:“不见荆棘,只见柳树。” 老舟抚掌笑道:“你哪里知道,荆棘林边上确实是一片柳树。” 传鹰操舟,走到两岸柳树间。那些柳树矮小,却是枝叶浓密。越往里进,柳树就越多、也越高大,翠烟织浓。 小船就好像是飘浮在翠烟之中,仰头看不见天空。传鹰啧啧称奇道:“这真像是绿色的烟雾聚在一起似的。”老舟也道:“我读的诗比你多。诗人本来就把烟雾跟柳树放在一起咏的。” 说话之间,小船又往里进了约有一里,两侧柳树更见浓密,许多柳条向下垂于流水中。而水面好像都迷蒙了。 再往里,柳烟蔽空,简直像是道无穷无尽的绿帘。 小船似箭,钻进柳条之间,也闯进迷蒙的烟雾里。 老舟双手一拂,烟雾应声飞散,但很快又聚拢起来。 他眉毛一皱,对传鹰道:“你把船放缓,当心别撞到什么东西上头。” 这时候别说天,就连水都几乎被烟雾遮得见不着了。传鹰沉默了片刻,突然笑道:“这河流也真奇怪,看起来就像没尽头一样。” 老舟道:“然而方向却没什么大改变,我看荆棘林就要到了。” 传鹰问道:“林里有什么东西?”老舟道:“到了你就知道了。”说着手又一拂,呼的再拍出一股劲气,将一片烟雾荡开, 总算看到了水光。老舟双手左右又打出两掌,把烟雾再震开些。就可以看见两岸情形了。那河面已经很窄,两岸些许有些柳树,之后就是荆棘了。 老舟视线一闪:“河道越来越窄了,你要小心。” 传鹰应着。老舟拿起一条木浆,往前两步,踏脚在船头,把木浆平伸拿着。 前方如果有啥障碍,一碰到木浆,他就能晓得,进而把小船停下来。 就连传鹰都不能不承认,老舟真是一个相当小心的人。又行了一会,传鹰再次打破沉默道:“你看这条河到底能有多长?” 话还没说完,前面的烟雾陡然散开,就有股冷气扑面而来! 风寒冷得像刀一样,砭人肌肤,传鹰不由得打一个寒噤。 一瞬间,烟雾散尽,又能看到流水。 水碧绿晶莹,天空反而看不见了。那小船穿过荆棘林,一下子进入个巨大的山洞。传鹰视线落处,目瞪口呆,喝一声采。 眼前景面确实是他前所未见。无数钟乳石自洞顶垂下,于洞壁上,每隔丈远就嵌着盏夜明珠。珠光明亮,映得钟乳石苍翠莹然,复同水光相辉映,缤纷美丽,让人眼花缭乱。 传鹰脱口赞叹道:“好奇妙!我这辈子没见过。” 老舟冷笑道:“岂止你?这已经不是人间。” 传鹰道:“看来这是找地方了。”老舟叫他噤声。小船放缓,两人各自当心,都拔出武器,以便随时自卫。 传鹰的剑已是准备随时要刺出去了。一手还在划船。小船蔼乃着驶进钟乳丛中转了几个弯。老舟忽然发现这方向有问题。 问题就出在钟乳石上!他提剑猛然在一块钟乳石上划了道记号,叫传鹰继续向前。传鹰划着船,仍然不能不转弯又转弯。 半袋烟之后,老舟又叫他停船。两人视线炯炯的盯在旁边钟乳石上,那里正好有个记号!传鹰脱口而出道:“是你留下来的。” 老舟道:“没有错!这些钟乳石竟是个天然迷魂阵。我适才已有点怀疑。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言下颇有自得。 传鹰问道:“你是不是对八卦阵法方面很有研究?知不知道这些钟乳石是按什么来排列的?”老舟想了想,果然想出来了:“如果我所料没错,这是九宫八卦!” 传鹰笑道:“那你有本事出去,我们可以不用被困在阵中了?” 老舟却道:“这还得看运气。我也只是学过,不一定有用。”言下对破阵没有什么信心。传鹰只好希望他自己的运气继续好,不要例外。 老舟又拿起木桨,亲手划动,让传鹰与之配合。 传鹰连忙看着他的手,缓缓萌动木桨,跟着老舟转。两人都屏息静气,让船转出三十几个弯,猛听一阵铮铮琮琮的琴音。 那声音悦耳得好像天簌。传鹰奇道:“怎么有人弹琴?” 老舟倾耳细听:“恐怕不是。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琴曲。” 传鹰问他:“如果不是琴声,那又是啥?” 老舟答道:“要晓得还不简单。你再加两桨!” 传鹰哈哈了一声,一桨划下,小船继续向前!第二桨时,小船已经从钟乳石下面穿出,进了个小水池。 小水池上同样挂满了钟乳石,有滴滴水珠从那些石尖上滴下来,如珠帘一样,进入水池里,就发出铮琮声。于洞里听来,铮琮声格外响亮,就好像琴声。 传鹰不由一声惊叹:“真不是谁弹琴,果然人间仙境。” 说着,他又一桨划下,小船就好像箭一样穿帘而过。 两人身上都洒上了水珠,可是谁都没理会,只是凝神静气,做好应敌准备。 可是水帘之后没有敌人只有一级石级,上头也没人守护。传鹰把小船停在石级下头。老舟从船上拔起了身子,就掠上石级。 传鹰跟着他,在石级上稍一停留,就展开向左右移动,很短时间里已探索过附近可疑之处,又重新碰头。 除了石级尽头的一处石门,再没有别的可下手之处了。老舟走到石门前,他细打量一会,手在石门上摸索。 忽然,他发现了机关!手一使劲,石门洞开。 眼前但见一片桃花林。随风有淡淡桃花香气飘荡,融进了氤氲的夜雾,弥漫于虚空中。其中有个楼阁,三层小楼,也是桃木所筑。 此时镇国王也在回京路上。 他刺杀西侯,虽然没有成功,也大伤西侯元气。 如今流公子在京中发动,他也回京采摘胜利果实,一边延路招揽英雄豪杰归附,经过一处陶气庄,收服了陶庄主,上京造反的本钱更足了。 陶庄主握着镇国王的手,送镇国王出了庄外的护桥,又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王座对孙女的印象怎么样?” 镇国王心中一动,客气的回答道:“陶小姐文才武略,又生得美,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姑娘。” 陶庄主听了,笑着叹口气道:“要说她的剑法,也不过如此,而文才也无非在习武人里说起来难得罢了。只是这点书把她念坏了,我看她眼高于顶,看谁都不在眼里。” 镇国王客套道:“小姐书画都好,那是值得自豪的。” 陶庄主道:“王座!我们这种人家要找婚配不容易,江湖里文武全才的子弟也很多,可是能被她看中的没有。而见过王座之后,只对王座佩服得五体投地。” 镇国王一听,暗道糟糕,忙道:“惭愧!小王何得何能。”(。) 第二十三章 小姐眼界高 陶庄主笑道:“我那孙女大赞王座风流倜傥,是真正的英雄风貌。” 镇国王只能回答:“小姐的盛情,令在下非常感动。” 陶庄主道:“我那孙女已经出门。说不定会在路边等着王座的。” 镇国王这一下可真是直了眼。陶庄主笑了笑,又道:“其实我孙女时常独自出门,她江湖阅历算够,而且以寒庄的一点微名来说,也不太怕人家欺负她。但她脾气不好,恐怕生事,王座假使碰上了,还请好生劝劝她。如今她大概只听王座一人的话,我这做爷爷的确实惭愧。” 假如他请镇国王照料陶幼英,镇国王可以推辞。可是人家只是请他碰上时劝劝陶幼英,他除开答应以外,又能怎么办呢? 陶庄主看他答应,很感动,又道:“王座,这孙女的脾气我自家晓得。她这几年得罪了挺多人,如果她无理于王座,王座不管怎么教训都行。小老儿惟有感谢,断不会有二话。” 镇国王连忙应道:“庄主言重了!”陶庄主却道:“小老儿说的全是真心话,只因这孩子太傲、总是没人挫她锐气,才让她变得更娇气。王座如能给她一些打击,叫她可以改改性子,小老儿感谢万分。王座珍重,今番大事,小弟将家中稍料理一下,就如约去与王座相会。”说完拱手告辞。 镇国王惟有发呆的份。一路上仍然呆呆想心事。年轻人为他持缰,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笑道:“王座!那陶小姐应该是恋上您了。那大小姐又美又多才,王座收了她也不烦,还愁啥呢?” 镇国王轻叹了一声:“你不懂。”年轻人道:“我别的不懂,只是听说那位大小姐眼界很高,那些世家子弟她瞧不上,一旦看中了一个,就死心踏地了,只怕以后想摆脱不容易。爷是担心这个吗?” 他说中了镇国王的心事。不过镇国王还不至于为这个忧虑太久,很快便放开心情,继续拍马上道。 第一天,他们没有遇上陶幼英,等到第二天,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事。 一早,他们到了个渡口,在一个小茶楼歇脚,喝茶等渡船。 突然有批大汉手里面拿着刀枪棒棍,呼啸着沿河边过去。他们一看就是地方上的小混混。镇国王碍于身份,不方便再去凑这热闹。 年轻人却能去跑腿儿,到外头转了一圈,回来禀报:“出麻烦了,王座,这渡口有个坐地收银的瓢把子,叫水上飞龙高九,很有些名气。儿子叫小飞龙,给一位使双手剑的女侠给打成了重伤。” 镇国王对此不是很在乎。然而年轻人又接着道:“那女侠,似乎就是陶小姐。” 镇国王奇道:“不至于罢。这里距陶气庄才百多里,很多人认识陶小姐,谁会惹她呢?”年轻人答道:“王座原说得是。只是那小飞龙天不怕地不怕。尤其见不得漂亮姑娘,见了就走不动路。还特别爱带刺的玫瑰。有几个江湖女眷吃了他亏,忌讳他老子势力,愣是没敢声张。如今有人伤他,可捅了马蜂窝,适才经过的全是飞龙手下,听说已经把人追到了河边。” 镇国王站起来:“一群跳梁小丑。咱们看看去!” 年轻人乐道:“标下在前开道,且打他们个稀里哗拉去。” 镇国王就带了他们,跟在吃瓜群众们后面走过去。听他们七嘴八舌,似乎确是小飞龙先对那姑娘轻薄调戏,惹恼了对方,一剑就削掉了他三根手指。小飞龙恼羞成怒,出口成脏,人家又砍了他一条腿。 镇国王对这么色狼恶霸很看不惯,碰上了也愿意惩治一番,所以下了决心走到河旁,但见那儿有一块平地,芦苇密密丛丛。 陶幼英果然在那里,挥剑砍倒了不少人,还有个使镰刀的中年男人在帮她。 围攻的人虽多,可都是些小喽罗们,另有几个武林中人袖手旁观。 镇国王看那使镰刀的,技艺倒也不错,就问是谁。 人有认识的,说是西南边过来的,听说原来也是开了山庄,被人打垮了,就流落江湖,叫什么夏再道。制造了陶气庄。 镇国王看他那镰刀使得不透风雨,又泼又辣,倒是好的,只是刚猛有余,气度不足。年轻人也道:“陶小姐似乎技高一筹,剑无虚招,出手必见红而回。” 陶幼英的两口短剑的确好看如同凤凰展翅,而且落处都是对方空门,多多少少都要带些收获回来。所以他们在多名大汉围攻中,岂止没落败,甚至在追杀对手。 镇国王笑了笑:“陶小姐的剑在女子里,也算不错了。也幸亏她现在遇到的只是庸才,方能得心应手,如果换了好手对敌,她打得就没这样轻松了。或者,竟不如学学她身边的夏先生,攻守兼顾,虽然吃力点,稳扎稳打,却也不容易吃亏。” 这番评论,大有学问。只因陶幼英剑多阴招,讲究在对方攻势里找空门攻击。夏再道却比较老实,镰刀飞舞,就像雪花纷落,在面前制造一片刀幕,虽然推进比较慢,可是却守得很稳。 镇国王剑道上造诣比陶幼英要高出很多,才能有此评论。而且仍然以夸奖与指点为主,不作批评,更显示胸怀气度。 年轻人钦佩对镇国王道:“王座说得有理。标下这点见解,怎能在王座面前发言。” 镇国王微笑看下去。飞龙手下又给杀伤了好几个,显出颓势,攻击不像先前那样勇猛。陶幼英剑下受伤的人多,大家就躲着她那边,不敢靠近。 水上飞龙来了,面色难看,转头对身边两个汉子说了几句,他们就移身扑向陶幼英,还狞笑道:“小姑娘,那些小脚色不够你过瘾头的,咱哥儿俩不如和你玩玩,保证你乐呵。” 尽管话说得下流,手上却毫不含糊,一支软骨钢鞭化作百点光。陶幼英双剑未能展开,只能退后一步。 另一个使的是分水刺,更阴险,在侧边专攻下盘。 年轻人打听了这两人的名字来历,轻声报给镇国王。镇国王也不过随便听听。 对于这些小人物,他并不是很留意,但听说不但水上飞龙与陶气庄之间,其实附近很多帮派都争斗严重,他倒是有了意见:“我也不想偏帮哪边,不过有个机会,帮他们拉拢说和一下,也不错。须知他们之间打得凶,青巾又可乘机而起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这个飞龙帮行事狠辣,恐怕跟青巾是一流的强盗。但像陶气庄这样的正派帮会,不可不扶持。” 年轻人应道:“王座这么想,自然功德无量。标下估摸,其他那些闹矛盾的,心底也不想多冲突,然而闹了矛盾之后,谁都不肯先向对方低头,逞着意气以致势成骑虎。有王座出头,他们非卖面子不可——不好,陶小姐支持不住了呀。” 陶幼英被一长一短兵器上下夹攻,已手忙脚乱。再加上那两人口舌轻薄,尽说些不堪入耳脏话。陶幼英娇生惯养,哪里听得,下手如电,真想把对方立刻砍作两截。 然而这两人都是黑道上的高手,内功纯、配合又好,比不得小喽罗。 陶幼英一急,剑法就乱了,不但伤不到对方,倒是将自己都陷入了困境。 她的肩头先被鞭子点了下,受了伤,手上运转已经不灵,之后小腹更被刺尖刮到,以至衣衫破口,肌肤上也刮出一道伤痕,竟是危在旦夕。 亏得当时夏再道回手援救。使鞭的就去架住他,对分水刺道:“姑娘就便宜你一个人独享了。”分水刺不怀好意道:“我这刺头硬得很。你放心!足够我消遣大姑娘了。” 他把分水刺一摆,斜刺而进。陶幼英拿剑去撩,正砍在刺身中间,剑身弹回去,敲在她手上,疼得她把剑都放开了。 水上飞龙在旁边瞧得很乐:“两位贤弟当心,别伤她性命,活捉回去,好给我儿出气。”分水刺笑答道:“老兄放心!真要我杀她,我还不舍得哪!这妞是有名的美人。等贵公子乐完之后,我也想分一杯羹呢!” 陶幼英怒斥一声,剑花挽起,狠命冲去。 分水刺的兵刃又贴地扫出,在她脚踝上一打,将她打翻在地,笑道:“乖乖,这样凶!可得好好调教调教才成。” 陶幼英手已受了伤,丢了另一只剑,另一只手现在也握剑不稳,摔倒时不慎将剑也丢开,以至于双手都空。 分水刺更加得意,大笑一声,忽然跌到地上,一头杵在地里。 原来是镇国王示意,年轻人就踢出了块石头。那石头有碗大,年轻人力气也大,踢得那石头简直就像炮口里飞出的凶弹,结实打中分水刺的背,难怪他会摔倒。 年轻人又纵身一跃,跨到分水刺跟前,一脚踹过去,喝道:“无耻过份了!” 分水刺闷哼一声,当即不能动弹。有人见识高的,忽然认出来了,惊呼道:“这是年将军镇国王?” 人的名,树的影,镇国王军威惊人。水上飞龙一时不知所措,率人开溜。 使鞭的也虚晃一招,回身就走,哪知冲到一篷芦苇前,被夏再道追上了。 夏再道镰刀挥出,把他断为两截。 年轻人也大展神威,一剑结果一人。反正镇国王也看够了,说了这帮派不须再留了。于是一下子,那些漏网之徒都了了帐。 他们杀得又快又狠,把看热闹的人也全给吓跑了。水上飞龙倒还没死,远远的躲着,面如土色,不知该怎么办。 陶幼英挣扎着爬起身,看清英雄,哭叫一声:“王座!” 就一头扑进镇国王怀里,紧紧搂住他,失声痛哭。 镇国王惟有拍着她肩膀安慰道:“好了!我来了,就没事了。你这丫头,也是太淘气了些,怎么独自跑出来?你爷爷托我看见你时,劝你几句。幸亏让我遇上了。” 陶幼英又是安慰、又是委屈,哭个不住。夏再道来了,恭敬向镇国王行。 陶幼英忙介绍,夏再道到了陶气庄之后,匹配了一个姑娘,是陶幼英的手帕交,结果给水上飞龙害死了,所以陶幼英与他一起来报仇。 这时候王军把水上飞龙也找到押过来了。水上飞龙正听到报仇的话,急忙道:“胡说八道!你夫人自己死在江边,怎能是老夫害死?无稽之谈!” 夏再道咬牙切齿的对水上飞龙道:“不是你是谁?去年你儿子街上拦住我内人调戏,我家人拦住,你们还将我家人打了一场。我与你们理论,你们闭而不见。前天我内人失踪,找到时已经横尸江畔,衣裳不整” 水上飞龙道:“岂有此理了,老夫见都没见过你老婆。她怎么死,难道都要怪到老夫头上。至于你老婆跟犬子之间的误会,老夫都已经让人道歉了。” 夏再道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轻薄良家妇女,更聚众行凶,在门后吱一声就算完事了吗?” 水上飞龙道:“犬子也不晓得是你老婆,只是见长得好看,上前聊表倾慕之情,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老夫在事后也申诫过了。” 陶幼英插口道:“然而你的宝贝儿子并没有改过。今天在茶楼上头,他看见我一个人好欺负,又侮辱到我头上了。” 水上飞龙道:“犬子实在已收敛多了,今天之事,分明你故意引诱他。” 年轻人听不下去,看了镇国王的脸色,放胆上前,骂道:“放你的狗屁!说话也不知留点分寸,人家陶小姐是何等身份,至于引诱你那狗儿子?” 他出口泼辣,心眼又多,装龙像龙、装凤则像凤,该沉默时沉默,该撒泼也会撒泼。如今他看出水上飞龙色厉内荏,已不再耍横了,但还要些流氓手段,方能把对方压服。 只因水上飞龙是头老狐狸,虽然理屈,可是镇国王上来就干掉了不少人,总要站住道理,官面文章上才好交代,又不至寒了其他江湖人的心。(。) 第二十四章 真凶 年轻人一开口,就镇住了水上飞龙。因他是镇国王手下的年将军,水上飞龙不敢对他太无礼,忍气道:“这陶小姐在酒楼买醉,醉后丑态百出” 陶幼英脸上微红,身上果然有些酒气。年轻人已经立意偏帮,冷笑一声道:“人家姑娘喝醉了,就好欺负?” 水上飞龙“这”了一声:“小犬的确有错,可是规矩人家女子也不会在酒楼上公开买醉吧?小犬才去搭讪两句,她就掣出长剑出阴招,连断小犬的手臂跟腿!这——。” 年轻人听下来,也猜出陶幼英一定是故意引诱对方上当,就冷笑道:“哪怕陶小姐小手急了,也先怪你的儿子居心不良。她无非酒醉,又没请你儿子来,是他自己故意轻薄,认定单身女子醉后可欺,这才遭了眼前报。” 他替陶幼英开脱已经很干净。陶幼英则自己叫道:“我就是有意装醉的!就是为了教训你的儿子。要不是他胡伸爪子,我不会砍断他的手。” 这一说,则在道义上有亏。镇国王微皱眉。 陶幼英又道:“我这么做,就是想证实你们父子,是不是杀死我姐妹的真凶。” 这话却叫人有莫测高深之感。小飞龙对她无礼,跟夏夫人被杀完全是两码子事吧?怎么能扯到一起去。 陶幼英却有法子解释到合情合理。她指着水上飞龙道:“如果我姐妹不是你们杀死的,你儿子行为绝不至这样放肆,多少总还得收敛着些,因他还忌惮着别人制裁。可是正因你们杀死了我姐妹,这才目空一切,自以为没有别人可以管得到你们了,你的儿子才又会故态重萌。” 水上飞龙听得瞪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真是冬瓜缠上了葫芦架,越夹缠、越是分不肯白了 他也晓得跟这大小姐没有道理好讲。事实上她自己也没跟人讲理过,无非还知道是非、不至于随便欺负别人罢了。可要是谁被她找上了,那就没完没了。 水上飞龙心底暗骂他儿子怎么就偏去惹了这丫头,还招来了镇国王。人家刚动手,自己这儿高手们全都趴下了,他不晓得如何撑下去,才知镇国王军威无敌。要动手是绝对不行的,只能讲理,让镇国王作为朝廷命官,想想公道。 他因此停了一停,才问镇国王道:“王座,您看陶小姐的道理说得过吗?” 镇国王笑笑:“说不过。这理由实在太勉强了。” 水上飞龙如释重负:“镇国王不愧是天下贤王,说话就是合情理。” 镇国王笑着:“你先别忙,恐怕失望的在后边呢!我固然不认为陶姑娘的理由足够,却相信夏夫人是死在你们手里的。” 陶幼英本来还想反对的,闻言才笑起来,看着镇国王,心里充满欣喜。 她也晓得自己的理由不充分,只能靠镇国王再说出个更好的理由来。水上飞龙也一怔,忙问道:“王座何出此言?” 镇国王道:“只因你听见夏夫人名字时,眼神闪烁,乃是凶手的眼睛。” 水上飞龙听得面色大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座这既无人证,又无物证的”镇国王打断道:“你心里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就够了。” 夏再道热泪盈眶,激动道:“多谢王座为先妇申冤报仇。” 镇国王有招揽,但道:“休如此说,消除宵小是吾辈职责所在。本王既碰上了此事,自无法袖手。飞龙,你休打歪主意。你若能在我手里逃脱,算你有本事。” 水上飞龙一看镇国王已拉定偏架了,虽不知他要上京争天下,也听说过他的狠毒手段,心里直打鼓,很想找机会逃走。 然而镇国王早已发现,一口叫住他,并对夏再道点头道:“杀妇之仇,不便假手他人。夏先生请亲自下手好了!本王为你掠阵,同时帮你看住他,不让他跑了。” 夏再道挥起镰刀道:“多谢王座!老贼来受死。” 他冲向水上飞龙。水上飞龙无可奈何,也只能拿出钢叉来迎战,口中大叫:“你们无理!老夫索性拿出命来拼了,镇国王,你何妨一起上!” 他其实根本没有对战镇国王的勇气,只不过是故意叫一声,想拘住镇国王的手脚罢了。镇国王闻言笑道:“老儿,休耍滑头了。对你这种脚色,本王何须亲自出手。你尽管放心,这一战中,不但本王不出手,也不会让别人帮忙。” 水上飞龙闻言一喜道:“王座可是说了这话?说话算话?” 镇国王点头道:“没错。我一言九鼎。” 水上飞龙听了很宽心,精神大为振作,振起钢叉,跟水上飞龙打在一团。 要说起手上功夫,夏再道被思凌夺了灵器之后,还不如水上飞龙。但他占着理,怀着恨,竟是勇不可挡。 而水上飞龙心里已经受威胁,大挫士气,给杀到连连退后。 陶幼英不放心:“王座,我怕夏先生的武艺不如水上飞龙,您怎说不要人家去帮他的忙呢?” 镇国王答道:“毕竟证据不足。他为妻子报仇动手是名正言顺,毕竟水上飞龙也没有提出不是凶手的证据。别人上去却难免有聚众欺人之憾。” 陶幼英着急道:“可是,夏先生如果不是那厮的对手怎么办?” 镇国王很笃定道:“你放心!信我的眼光。” 看来,水上飞龙是输定了。夏再道心一宽,有了自信,手底更强。 水上飞龙则苦了。他本不想来拼命,全都是被逼的,再听镇国王的话,心都凉了。他失去了自信。 可他真不想死,好不容易才创下水上的这点基业,还想有朝一日成为附近的黑道盟主,不然也不会得罪陶气庄。如今他怎舍得死呢? 此时此刻,他心里最恨两个人,一是他的儿子,不该惹上陶幼英和夏夫人,惹出这场淘气;第二是恨他自己太过于粗心,没有预料到镇国王来,不然应该提早避让才是。 他手里在打,心底却打起了主意,斜着眼睛朝上望,但见上头有镇国王跟陶幼英并立,不便逃跑。下头,有年轻人。这年轻人的狠劲也叫他寒心。这关同样不好闯,看来只能在河上开辟活路了! 那本来就是他的地盘,特别是看见上游飘下条小船,船首还插着他的飞龙标记,水上飞龙心里就更加欣慰:这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 水上飞龙不仅懂得怎么利用机会,还擅长制造机会。他看准一个空档,打出钢叉,本来是想逼退夏再道的,可夏再道竟然满不在乎,只是反手一刀,就割向水上飞龙的脖颈。 这一刀要是真的割中了,那水上飞龙的头颅就保不住了。尽管他的钢叉也可以扎上杜若华,可总归是不上算的。 情急中,水上飞龙只能一抽钢叉,借势把身子拧开,可依旧给镰刀割中了肩膀,疼得水上飞龙一声大喊,咬着牙关,翻倒在地,倒不光是给刀割伤了疼的,其实是有意如此。 但见他的身子滚成一个球形,又射向夏再道。夏再道仍然不退,只是挥刀对敌。不过水上飞龙的钢叉却戳向夏再道的裤裆。 夏再道可不愿意在这地方给戳一下,边忙撤刀退开,口里骂道:“无耻之尤。” 水上飞龙岂止无耻,他还一直滚向河畔。年轻人眼尖,叫道:“老东西要水遁!”叫声中,水上飞龙已经滚到河边,立即跃身一跃,跳到河里。 这一带的河水不深,既有稀疏芦苇,更有尺深淤泥。 水上飞龙拼命朝外疾冲,高一脚低一脚亡命奔逃。夏再道等人也追上去,可是在这种浅滩上,谁也快不起来,只能维持着双方之间几丈远的距离,向前去。 陶幼英急得在泥里叫道:“王座,这怎么办呀?” 镇国王笑道:“没事。水上飞龙既是一条龙,俗话说龙困浅滩,不如泥鳅,谁都能捉上他。”然而水上飞龙却越走越远,快到深水区,就可以潜水逃跑了。 陶幼英更着急:“王座!你再不下来,他可真要跑掉了。” 镇国王只是一脸轻松,站在岸上,仍然一点也没有要下水的意思。 水上飞龙已逃出芦苇丛,而河中的那条小船也划近了,船首一条大汉,穿了黑衣,腰上一条金线盘带,乃是飞龙帮的制服。头上又戴有一顶斗笠,挽了一把长臂大弓,弓上还有箭。 水上飞龙见了大乐,站定身子,回身指着夏再道和陶幼英叫道:“快宰了他们!让他们尝尝厉害!” 水匪本是凶徒。镇国王要是来讨伐而镇不住他们,他们连王爷将军都不放在眼里的。 在浅水淤泥中,要避箭是很困难的。船上大汉子拉足大弓,陶幼英与夏再道都慌了,闭上眼睛,不知箭会先射谁,只听水上飞龙得意大笑。 “嗖”一声,箭离弦。陶幼英没有中箭的感觉,心想这箭准是射中了夏再道,忙睁眼看。夏再道也正好回头看她,两人都没中箭。 倒是水上飞龙,真的在水里翻腾着,不像飞龙了,倒像一条上了钩的大鱼,正被渔人提出水面,在那里扭动挣扎。 船上大汉搭上第二支箭,扣紧,拉个满弦,又“嗖”一声,朝水里的飞龙射去。这箭射得真准,从脖子穿进去、又自另一边出来。 水上飞龙又翻腾了几下,不动了,在水面半浮半沉,背部向上,长箭兀自颤颤巍巍。原来那第一箭乃是从他的后背透心出,再加上脖颈上一箭,自然没命。 镇国王在岸上微微点头。年轻人也赞道:“关将军好手法!百发百中。” 船上大汉摘下了斗笠,原来是镇国王的人,姓关。 但见他抓起船上一根竹篙,另一头乃是个铁钩。关将军以铁钩将高九钓上来,搁在船上,再将船撑往岸边。 陶幼英他们也水淋淋的回到岸上,看水上飞龙,却是已断气了。 至此,飞龙帮也风流云散。夏再道感激地向关将军道谢。关将军退开摇手:“都是我们王座神机妙算,让我到上流弄只船,再漂下来,正好截住这厮。” 夏再道自然感激,俯地再拜。陶幼英却不依道:“王座!原来你早安排好了人手在河里拦截,怪不得留在岸上放心了,只是害我弄了这一身的脏泥。” 镇国王笑道:“我岂非向你说过,叫你放心吗?你自己急着下去,怪得谁来。” 陶幼英道:“我怎么晓得你安排了人?你告诉我一声就好了!” 镇国王摇头道:“如果我事先告诉了你,水上飞龙就不会上当了。尽管也不怕他跑到天边去,可再要收拾他却没这般便当。” 陶幼英心底实在是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只是佩服,又忍不住问:“王座!你怎会算到他从水里逃呢?这是神机妙算哪!” 镇国王道:“他若不想死,就非逃不可。岸上有我们堵住了,他除了水路还有哪里?何况他又是个水寇,精通水性,自会选择往那边去。所以我们特意给他留条退路,便成就了他的死路。 陶幼英连连点头,佩服万分。那镇国王却看出此女太任性,并非良伴,因此略施小计,将她摆脱,自己往前。 一路向前,忽见上头有只老鹰飞过。镇国王眼尖,一看那只老鹰的脸,竟然隐隐似人面。虽非妖怪、但也为灵兽。心中介意。 恰好此时关将军探路回来,说前方是安小羽的围兽场。想必那鹰也是围场中逸出来的。原来安小羽为了饲血杀鼠,必须有大量灵兽,临时捕捉不便,就有了围场,以便活杀。 九宫格也听说了镇国王来到附近,连忙迎接,并请镇国王视察围兽场。 那大山如围屏,一座座峰头好似尖刀,挑着几缕白雾。高处的山石树木,若隐若现。雾气随风起伏。 这围兽场,虽没有皇家的大,也算是够用了。 镇国王来了兴致,就带了几十个人,分成三队,试着猎杀看看。 走不多远,但听惊天动地兽吼声,在山腰响起。镇国王小心谨慎带人向前,只见危峰矗立、怪石如林,自洞里昂首阔步出来一只猛虎。双眼血红,带着贪婪的神色盯着人,肥大尾巴不停摇摆,带起腥风,黑黄相间的厚厚皮毛如件大氅子披在身上,白嘴长须,甚是威武。 镇国王看那虎威武,倒是扫兴。普通的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来这里,本是要会灵兽来的,却不想打寻常虎豹。 忽然他感应到了老虎身上的灵气,似火、又带着阴郁。 镇国王来了兴致,舔舔唇,手提宝刀向前。其他人退后掠阵。 阴火虎爪子刨着地,向他冲来。爪子破空之处,留下几道残影。 镇国王身子一闪,往后方退了一丈,刚稳住身形,便见虎影从自己刚才站的地方穿过去。那阴火虎一击没有命中,非常愤怒,在地上跳了几下,呲出尖牙对着镇国王咆哮,一团黑火焰在嘴里闪出,似人头般大。 “这山洞会被你烧着的,我们去宽敞些的地方好了。”镇国王笑着,脚下一点,身形如风,朝外头去。 阴火虎口中火焰越来越大,也追过去。那火球吱吱燃烧,带着慑人的温度,朝镇国王追去。镇国王感受到后头灼人的温度,猛的一个转头,对火球劈去。 宝刀一触火球,势子就一滞。镇国王更把灵气朝刀上传送,那火球“嗡嗡”的震动,终被劈成四分五裂,但听“呲呲”声,有火星四射。 镇国王看见零碎火球碎片朝自己射来,就用防御灵力来抵御。那阴火虎则四爪一蹬,竟是破空而起,朝镇国王扑过去。 它还没有碰到镇国王,身上挟的气势就把镇国王的衣服头发吹得猎猎响。镇国王一见此,不退反进,借此好机会,对阴火虎发动正面攻击。 阴火虎亮起双爪,对着镇国王的长剑挥打。那虎爪刚与镇国王的长剑接触,就有巨大的反震之力从剑身传到镇国王的身体里。镇国王身子一震、双臂一麻,竟是险些受伤。 好强的虎!九宫格远远询问是否要拉大网。那就可以把灵兽罩住、让人逃离。 镇国王挥手表示不必。他的宝刀拉起一道道宛如实质的波纹,像雄狮搏兔,朝阴火虎冲过去。那虎身子一滞,感觉到磅礴的力量扑面而来,觉得不好了。 它发出一声虎吼,就好像是惊雷。镇国王都被震得有些痛苦,不得不暂时退去。这虎的强悍出乎他的意料。 退退进进,最后他终于打死这只虎,天也擦黑了。 由此,镇国王对于安小羽的能力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此子绝非池中物! 此时,兰美人已经生产,而各地勤王兵也到了京城,把思凌打退了。真正的好戏开场!太子为兰美人孩子取名为“天华”,并立为自己的嗣子,在那加封大典上,安小羽挥剑,直接把太子的头斫了下来! 诸军大乱。而安小羽却把剑按在天华幼小的襁褓上,对他们道:“你们是来勤王的。晨帝失踪、太子有嗣。现在太子嗣应为新的龙脉。你们不想太子嗣也死了,就退兵吧。否则,你们就是弑帝逆臣!” 辛岚等人怒道:“你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这野心家!” 安小羽仰天大笑,认了这骂名。勤王军后来终于退兵。 安小羽其实也是做了镇国王的傀儡。为了逼退诸路勤王兵,他受伤良重。 然而他雄势复生的关键还掌握在兰美人、也即是流公子的手里。至于那天华,更据说是安小羽的子嗣。安小羽只能忍气吞声。 天下暂时进入了新的稳定格局,其实是诸侯割据、互相牵制。 思凌的青巾,占了大片地方,如今倒是可以打出光明复国的旗号了。 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余孽、无所谓新匪了。打出旧光明帝国的旗号,倒比什么山寨土匪还得脸些。大祭司对这种情景非常满意。 思凌任用了很多新人,老人们也挑着重任。譬如辰星,思凌就想让他在新都城宜宾帮她。但辰星宁愿去作个巡按。 宜宾新到几匹好马。辰星带了习恺、铁腿金刚等人为随从,骑马出行。 为了试下新马的脚力,他们头一天就一口气奔了四十里,马竟然还有余力,果然是好马。只是好马就要上料,而上等饲料只在大客栈才有,因此他们到了一个叫乾光的大城镇,就没有再往前走了。 时间还有点早,辰星听说此地有武神庙,就去烧柱香。 只是那庙如今却是知者寥寥。听说它以前也灵验过,晨帝建国时让人造了这庙,但现在晨帝不知所终,庙也没人理会了。 如今它寂寞得很,已经零落不堪,塑像的袍子破了,有的还缺胳臂少腿,蛛网密布,多年没见香火,就连庙祝都没了。 辰星瞧着,不知为什么就生了大气,正板着脸,却听后头有救命的叫声。 他急忙到后头看,乃是两个无赖少年挡住个挑猪草的村姑,抢过她篮子,拉着她逗笑。那村姑急得都快哭了,两个无赖却呵呵大笑,涎看脸道:“你给我们亲香一下,我们就把篮子还给你。” 其实,平心而论,那村姑长得不算很美,无非勉强够上清秀罢人,而那两个无赖则是衣履华丽,一看就知道是富贵子弟。 他们无非是一时高兴,就逗那村姑玩儿,实在恶趣味。 辰星走过去。那俩无赖并没有停止。他们见辰星衣着光鲜,还当也是同道玩伴,想来凑热闹的! 一个无赖甚至对着辰星笑笑,想问他的身世,配不配跟他们一起玩。 辰星却在他笑口刚开的时候,对着他鼻子上就捣了一拳。这拳既猛又急,相当多的好手就栽在这拳下。无赖少年又没加防备,挨了个正着,整个身体都给打得飞起来,栽跌在四丈之外。 然而他还算不错,竟然能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尽管已经满脸披血,那原本挺直的鼻梁也歪到了一边。场面顿时僵住了,另一个无赖手里还拿着篮子,人都惊呆了。(。) 第二十五章 犬子领教训 那村姑抢过自己篮子,忙逃了。发呆的无赖定了定神,才问辰星道:“阁下这是干什么?”辰星作怒道:“干什么?这要问问你们自己!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在武神庙后头,你们竟敢调戏良家妇女,岂非罪该万死?” 无赖一呆,便冷笑了:“那个女子?是我家长工许瓜的女儿,咱们一直都和她开玩笑习惯了,又没真的对她怎么样。你要是不信,我们现在就能去对质。” 辰星也知自己出手急了,因那村姑离去没多远,就有家农舍。 她正跟个中年男人说着啥。显然那是她的父亲。如果这两个无赖故意欺侮陌生姑娘,人家的父亲近在咫尺,应该早就赶来了。 辰星静了静,没话好说,却又来了几个家丁。 两个无赖冲辰星冷笑几声,请辰星回家说话。原来他们父亲名叫詹东容,一手沾衣十八跌的神功,也算得独步天下了,于此更是一名大豪绅,对于新光明国来说也是加意笼络的对象。 辰星偏就把他的两个儿子给打了,也只好上人家家里去一遭。但见宅第不凡,詹东容的相貌更是威武,生得国家脸、浓眉大眼,倒是相当正派。 辰星对他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又猜他虽然外表豪迈,但不止是个大老粗。 眼看麻烦已经避不开了,索性辰星就几步迎上前去,拱手问道:“阁下是否詹前辈?”詹东容一愣,礼貌上却不坏,竟然也回了一拱:“就是在下。小兄弟怎样称呼?” 辰星不卑不亢再一抱拳:“晚辈辰龙,新出江湖,久仰前辈大名,早想冒昧登门,如今机缘巧合得以见面,还请前辈多加关照。” 詹东容笑了一下,问道:“辰小侠认得在下?”辰星答道:“只是久仰盛名而已。为了适才的事想向前辈解释下。”詹东容冷道:“那却大可不必,犬子们可惜学艺不精,以至于在小侠的手下领了点教训,对他们也有好处。” 辰星仍解释道:“晚辈不知他们是詹前辈的令郎,也不知前辈近在咫尺。” 詹东容的面色并没有好看一点:“那我倒是要感谢小侠看得起。若是我早让他们自报家门,小侠就饶他们一次咯?” 辰星泰然自若道:“前辈误会在下意思了。我是讲,如果晓得他们是前辈的孩子,而前辈就在不远,那管教的事情,一定会由前辈自己执行,就不用晚辈来越俎代庖。” 詹东容面色一变:“我一双小犬的行为从来没有放松,更因我也在这儿,料他们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故此没加理会,如今听小侠一讲,莫非他们真有什么罪该万死之事。” 辰星道:“那也不至于,只要稍加惩处就好。” 詹东容冷道:“恕我糊涂,还请小侠多加指教。” 辰星道:“他们两个,挡住一个姑娘横加调戏。” 詹东容“哦”了一声,道:“那是你没问清楚。那姑娘是我家长工许瓜的女儿,跟他们打小就闹惯了。” 辰星答道:“后来我也听说了,许瓜给府上种田地,每年向府上支取工费,仅此而已。总不需要还搭上女儿来迎合少东家吧。” 詹东容大怒道:“你这算什么话?詹家难道仗势欺人不成!何况我也说过了,他们打小都闹惯了。”辰星笑道:“小时候能做的有的事情,长大可就不能做了,而且令郎早不是小孩子,那姑娘也是大姑娘了,前辈家里也没有将那姑娘娶作媳妇的打算吧?” 詹东容答道:“犬子早就已经完婚,许瓜的女儿也已经许婚了,就要出阁。” 辰星点头道:“正是这话。可是晚辈遇见的时候,两位令郎却拦住许姑娘抱着,还要跟她亲嘴。” 詹东容至此已经不好意思,仍仍道:“人家只是孩子脾气闹着玩玩,本都很熟,就没计较。” 辰星摇头道:“那就更不应该了。既然是熟人,已经知道对方许配别人了,再做这样行为丧人名节,如果被男方晓得了,将这个作为退婚的理由,都可以的。” 詹东容自信道:“你多虑了。她夫家也是我家佃农。” 辰星道:“这话就更错了,莫非他们种了府上的田,就必须将末过门媳妇供少主子调笑么。”詹东容结巴起来:“谁说的!我只是讲他们熟人间开玩笑罢了。小犬行为失端,我也承认,可是绝没有存心欺侮人的事。” 辰星冷道:“那姑娘一边啼哭、一边求救,可见并不愿接受这样的玩笑。何况那行为也不是少东家对长工该做的,前辈也算名门,怎能有这样子弟。” 詹东容给教训得满面通红,硬是发作不出。辰星更道:“尤其不可思议的事,调笑发生在武神庙后头,乃是对先贤大不敬,绝非知书达礼的大家子弟应为,晚辈对于打了令郎绝没有后悔,只是前辈还要再加惩罚才是。” 詹东容被他气得手脚都冷,只说得出一句话:“你说得好!小犬行为不端正,多蒙你教训了!”旁边人替辰星捏把冷汗。 他们晓得以詹东容在此地的名望,是武林的领袖人才,与各门派之间互相照顾的。如果刚才辰星猛赔不是,詹东容出于面子也会接受,可辰星却又训又骂,把詹东容也训在一起,岂非存心找麻烦 詹东容气了一番后,果然冷笑道:“小犬举止有亏,多蒙小侠教训,在下非常感谢。只是在下教子无法,实在难辞其咎。不如一天,在下于寒舍设宴,请小侠大驾光临,那时在下当着武林同道的面,向小侠公开道谢。” 辰星道:“不敢当得很。只是小事,前辈何须太认真,少年人行事欠考虑也是有的,家里加以处分也就是了。” 詹东容则沉声答道:“不行!明天请小侠一定赏光,让在下的朋友们也瞻仰小侠风采。”辰星道:“前辈既这样看得起晚辈,晚辈怎好不识抬举,明日一定来叨扰就是了。” 詹东容道:“如此,多谢赏光了!小侠落寓在哪里?回头着人送帖子去。” “不敢。”辰星道,“将帖子如今给我就行了。” 詹东容拱手咬牙道:“明日午时恭候大驾了。”说完送客。他两个儿子也怒目而视。辰星走出门去,一笑道:“不愧是名门,涵养又深、风度又好,我揍了他的少爷,他还要请我喝酒。” 习恺锁着眉头道:“小将军,千万别开玩笑了。人家这是下战书、摆鸿门宴呢。”辰星答道:“我也晓得宴无好宴,明日一顿自然不会吃得多舒服,然而也躲不了。你们怕什么?我们可站在理字上。” 铁腿金刚哭笑不得:“小将军!占了理有时也占不到便宜。” 辰星道:“我晓得。只是我已出手打歪了他少爷的鼻子。哪怕我朝他道歉,事也不能善罢,怎么也要比划几下,打架也正常。” 铁腿金刚道:“说好了可能是切磋一下,面上还不伤和气,如果却要见个真章了。小将军打算亮明身份吗?” 辰星道:“让他去吧!不亮身份也没什么。闹事还不如闹大些,说不定就解决了,既然明日还有酒喝,咱们就不赶路了,你们痛快玩玩吧,明天再看。” 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习恺与铁腿金刚等人也只好打点精神陪他。逛了逛市面,看城中已经闹腾开了,说有不知名少年挑战詹家庄,不知有多大能耐。 辰星等人看看热闹得不堪,天也晚了,就回客栈下榻休息。 天一亮,辰星起了个大早,遛了个弯儿,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去詹家赴约。 吃瓜群众发现小侠来了,把他簇拥到门口。正好在时限之前。 辰星步伐沉稳,像把这鸿门宴根本不当一回事。詹东容在地方上面子大,有很多帮衬的人,更有些受邀而来的人,满登登站在屋前院里,分两侧站定,让清当中一条道。 辰星的身后也跟了很多人,然而只是来看看热闹而已,也许跟詹家有些不愉快,但也不敢明白说出来支持辰星,因此到门口就住了脚,没再继续往前。 辰星则是回头道:“客气什么?诸位就一道进去看个热闹。” 就好像他是主人一样。人们也想进去看,只怕惹是非,听了反而后退几步。 辰星放声道:“朋友们,詹前辈在这里土生土长,请人帮场助拳,也不足为奇。我倒不怕他们人有多少,只怕他们会一手遮尽天下耳目,将不是都派到我头上来,所以想请诸位一起进去,帮忙主持下公道。” 一个老人道:“小侠太看得起我们这些人了,我们哪里够资格替你们主持公道。”詹东容在里面也听不下去,忍不住道:“辰小侠!在下虽也请了些朋友,哪里是为助拳?今日就只有在下一人,向小侠讨教。” 辰星笑道:“话是由前辈讲。不过在下对你请来的朋友们,却是不认识半个。” 詹东容断然道:“他们都有名望,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辰星答道:“那么邀请时,可曾取得了我的同意?若说要公正判定双方曲直,这人选也该由双方认可,你单方面请人,如何算得公正?” 詹东容为之语塞,片刻之后才道:“虽然没有得到小侠同意,只是小侠难道信不过他们清名么?”这句问得倒是犀利,辰星只一笑:“若是我信得过的人,当然没什么,可要有几个我信不过的,又该如何呢?” 詹东容“那”了一声,道:“小侠当然能当众提出来。” 辰星却道:“我说信不过,只不过我对人家不认识,并不是有什么成见,如果当众提出来,不就又得罪人了?詹前辈难道希望我再多结几个对头?” 詹东容气得发抖,只是被人抓了理,只能无可奈何:“小侠意思怎么样?” 辰星道:“没什么。你请的人,我都信,只是我也能请几个人罢? 詹东容道:“自然能够。小侠要请谁?” 辰星却道:“那些人,我不认识,也不晓得他们的尊姓大名,最好不用写名字了,把他们一道请来即可。” 詹东容一怔:“一道?只怕在下寒居太狭窄,没办法突然招待许多人。 辰星道:“这也无妨,这院子看起来很宽敞,今天的天气又好,哪会下雨?不如就摆在露天,大家方便。” 詹东容急道:“小侠事先也没打招呼,在下毫无准备,仓促怎能招待大量人流。”辰星点头道:“说的也是,我要请的人多,至少也要开十几桌,以二两银子每桌来算,也总要二十几两的银子,难怪前辈心疼。” “不是钱的问题!寒舍虽非豪富,几十两银子还不看在眼里。之所以说筹措不及,只是十桌饭菜如何顷刻可致!” 詹东容说的,也算实情,莫说酒菜准备需要时间,哪怕桌椅临时筹措许多,也不容易。 辰星却像有意想出他的丑,笑道:“前辈真的不必担心钱。此事乃是我们两方面的事,我可以负担。一半银子归我出好了,或者全由我来付也行。” 詹东容大吼:“我已经说过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辰星一笑道:“前辈只要别心疼出银子,那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办的?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想必前辈最懂。” 詹东容怒道:“你明明是存心来刁难,可老朽绝不会叫你难住。这里本有五席,老朽邀请了四十一位朋友,你也邀请四十一位,如此够了没有?” 辰星笑道:“其实我一个认识的人也邀不来,然而只觉得那些没被邀的朋友一片热心,看得起才赶来捧场,怎好冷落他们。看来门外有一百多位,要只请四十个进来,我可没脸做。岂非交上四十个朋友,却还结下百个仇人?这傻事我怎能愿做?前辈别担心,你不招待,不要紧,我招待就好,这些儿小钱,我还开销得起。”(。) 第二十六章 院里摆开 詹东容被辰星说得吹胡子瞪眼:“辰朋友,你这是欺人太甚!只不过你远来是客,老身好歹是个地主,不愿叫你挑了眼去。你想请多少宾客?老身一力承担!只是误的时间,你来承担。” 辰星笑道:“我可没有多少闲功夫,无非昨天帮你教训了一下你的令郎罢了。前辈护犊,非要找我的麻烦不可,我有什么办法?这事儿拖得越久,就越是难以弄清楚,还不如早点解决好。” 詹东容一听,更是光火了,对辰星恨得牙痒痒,可是老谋深算,不能再在话语上给人拿住了短处,就冷笑道:“老夫本想备一杯水酒,请来江湖朋友们小聚,将我们间的是非曲直给争明白,那里晓得小侠故意刁难,老身拼着落个失礼,先将酒席的事压后,将我们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辰星道:“别着急,这会已是中午,哪怕要打架也要先吃饱肚子,不能让客人空着肚子办事。”詹东容听他这样说法,分明是存心耍赖了,便冷笑道:“老身自认个不是,想不出辙在短时间里招待多出来的许多朋友,小侠到底要怎么办,,还请明言,老身一定好好听听。” 他不想放过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存心要跟辰星周旋到底。辰星的回答则大出詹东容的意外。但闻辰星一笑,答道:“前辈,请了这许多客人也是我自己临时起意,不可以怪你没有准备。不要紧,我们不如各招待各的,我的客人由我自己招待,只借下你的地方用,这总可以吧?” 说着,辰星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笛,搁在口边吹响,顿见一行人远远行了来,也有挑桌面的,也有挑柴炭的、也有挑碗盘的,顷刻在院里摆开。 那看热闹的乡亲们,还在门口没离开,但见辰星竟像变戏法一样变了这许多东西来,更提高了兴致不肯走了。 辰星到门口笑着伸手邀客道:“请!各位父老乡亲,多谢你们来捧场,在下无以为敬,只准备了一点薄菜,不成敬意。” 看热闹们的又惊又喜,可是仍然不敢进去。辰星又道:“大家千万别担心得罪了詹家,以后惹上麻烦。想詹大侠是名门正派,还不至于做那下三滥的事,而在下也不准备请求大伙儿帮多大的忙,只将今天事情记下来,以后如实说给人听就是了。” 听他这样一讲,詹东容面色更难看了,而门口的人的只有些江湖中人听辰星的话进门了,大部分还是观望。 辰星笑道:“前辈,你在这里的势力还真是不小。” 詹东容面色煞白,朝门外作一揖道:“诸位父老,若在下平日里对诸位不够恭敬,有怪勿怪,还请赏脸进来。如果在下真有什么失检点的地方,也请来当面指教,在下自当受教。” 经他这样一说,有些人倒真的进门了,还有人却跑得更远了一些。 辰星招呼道:“大家还是快进来吧!你们要是再不赏脸,詹大侠可就真要生气了。”詹东容的确是被他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然而那些人却因辰星这句话,终于一拥而入。 院里已经摆下了二十多张桌子,也差不多够坐了。十多名伙计招呼看,倒酒盛菜,还有几名厨师生火准备炒新的热菜。 詹东容皮笑肉不笑道:“少侠!原来你早有准备。” 辰星呵呵一笑:“凡是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全被前辈请去了。在下只好在街上拉些来凑热闹。只是要特别说一句,那些乡亲与在下素不相识,无非就是本地的乡亲们,绝不至于偏袒我的。” 詹东容冷笑:“说得好。在下也非常欢迎乡亲们前来,一起帮忙分出个是非曲直。”辰星一笑道:“不忙,先吃再说。另外,这些的酒菜钱我已付过了,前辈只要招呼您请的客人就行了。”詹东容听了,问道:“小侠可是真怕我请来的客人,都会偏袒我,对你不公平?” 辰星道:“这话不敢说,总之您的朋友说话有顾忌,也是人之常情。这一点,我相信请来的这些乡亲也一样,以后还得在这儿住下去,而我却只是个过客,他们都犯不上为了我而结上前辈这个冤家。话说回来,多些人,总归口杂些,以后难免有句公道话。” 他话中已认定詹东容请的公证人会不公平。这是很厉害的一着棋。特别是些有点名气、而立场中立的武林人,更在心中作难:如果偏向辰星,在詹东容这里不好意思;如果偏向詹东容,日后传出去很难听。 本来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格局,辰星竟吃定了地头蛇。詹东容连忙回他自己的里厅席面去了。他如果再在外面呆着,非给气得吐血不可。 他请的客人也多少有点不安。虽然里屋也开了宴席了,气氛可并不融洽, 有人故意要避嫌,不肯跟人表现得太热切,而卢大方也不敢跟客人们多说话。 有的人后悔不应该多事来趟这混水,看来那年轻人的头不好剃,搞得他们现在觉得是在坐腊,搞不好就变成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那少年侃侃而谈、身姿笔挺,想必大有来头,得罪了也是麻烦。 顶好的办法,就是置身事外,然而如今已不可能,只好两边都不偏袒,尽量公正,回头也好说话。 另外,他们的潜意识里面,多少也想看到詹东容受窘,只因他们多少也受了点詹家的欺压。詹东容自己最后悔,深深感觉自己把事情搞大是弄错了。 要真的说起是非曲直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有不是处,对方最多说误会之下冲动了,也不失侠义本色。 何况,当时人家已经打都打了,他如果认个错,还能博个虚心的美名。 不管怎么说,事情发生在他家门口。随他怎么处置,没人能说他是怕事才借调处理。而如今,他却把自己搞得骑虎难下,竟不晓得如何收场。 辰星则是先声夺人,先上一手,在气势上占尽上风,并且还占了理。只詹东容先行邀约的公正人,确实没取得辰星的同意。他做个顺水人情,把大堆闲人牵扯进来,顺水推舟,自然而然。 那些厨子什么的,是辰星吩咐习恺他们帮忙的。并且辰星还有更绝的安排:就在酒宴快结束的时候,门外头又来了一大帮人,男女老少都有,并非武林中人,只是市井中小人物,还是本土的,如卖糖的叶老头、缝衣服的胡阿婆、种菜的三儿、卖馄饨的春六儿,卖花的小蕙莲等人。 詹东容直了眼,隐约觉得事情更不对劲了。这些人们都没道理来这里的,辰星将他们弄来是要干什么么?这些人,詹东容不太认得、有些则是眼熟,忽然看见卖粮的叶老头是认识的,就一瞪眼:“叶老头!今日是江湖人之会,你跑来想干什么?” 叶老头吓傻了,不知怎么办好。可是辰星笑道:“这些人,全都是在下请来的客人,很不劳前辈操心,自有我会招待。” 他让习恺将这些人请到桌边坐好。那桌面是辰星特意吩咐多备的一张。那时候人们不晓得他还请了什么重要宾客,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批人,以至于大惑不解。辰星可是对这些人客气得很,亲手替他们把盏,向众人敬了一圈酒,殷勤地劝他们多吃些。 桌上菜摆得满满登登,不过有些已经凉了。很多菜还是趁热吃好,凉了之后连味道也不同了,可是这些客人们不太在乎,还是吃得非常起劲。 于他们的记忆里,就没有吃过这样豪华的酒宴。平头老百姓,糊口都不容易,哪可以大吃大喝?偶然也会有红白喜事应酬,能吃顿酒席,不过质量上可差得多了。辰星今天叫的酒菜乃是好的,虽然摆在露天院中,可比堂屋里的酒席更丰盛。 詹东容先前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如今为了询问叶老头等人的来意,到外头一看,才发现院里桌上的菜,顿时感到脸上无光。 詹东容其实并不算小气,今天定的乃是七两银子一桌的上席,摆满堂屋,也很过得去了。只他邀请的都是有身份的武林人士,自不能失礼于人。 不过,有名的人本来就不多,凑了几桌,坐得疏疏的,又不太说话,比外面可是冷清得多了。辰星的客人则是杂凑的,凡是见者皆有份,一下子就能坐得满满的,比詹东容沾光。 詹东容请的客人不但少,还要顾虑他们的身份地位,差不多的、感情不坏的,才可以安排在一起,免得得罪了人。 江湖人物,宴饮时最不容易处理的,就是座席了。 詹东容费了苦心,才将堂屋中的坐席排好,揖次入座,外面已在畅饮。他出来再一看,辰星用来招呼市井之徒的,竟是十两以下的特等酒席,相比之下,他这坐地的大豪绅很失颜面。 无怪乎詹东容沉了脸走向辰星:“小侠这算什么意思?”辰星似乎清楚了詹东容的问题,却装糊涂答道:“前辈问的是什么?我虽也请了些客人来看热闹,可是自掏腰包款待他们的,无非借了府上的院子,毫无得罪前辈之处吧?” 气得个詹东容一言不发,只能回身就走,临走还丢下句话:“小侠,不要把路走绝了,更不能欺人太甚!” 辰星一笑:“俗话说路不平有人踩。我不敢当个什么侠义之名,无非本了良心做事。碰上恶霸欺压良民,不敢在乎对方靠山多硬,总想伸手管管,莫非就变成罪该万死了?” 詹东容不敢发作:“好!你不妨嘴硬,回头却得给我个明白交待。”说完就走,只怕惊动里面的客人,出门来看见外面的菜色,会令他十分难堪。 总算等双方都吃完了,家丁清出了院子,谈判终于开始。 詹东容领了一大批人从堂厅出来:“阁下,我们该谈谈正题了。” 辰星一笑:“我早等着了。”詹东容便道:“老身先要介绍几位贵客——”辰星立刻摇手:“晚辈目前不想认识任何贵客,只因目前争的是个道理,要的是个公正,如果先认识了对方、听说了对方的身份,反而会有拘束。” 詹东容怒道:“这几位全都是江湖里名重一方的高人,绝对不会偏袒任何一边。”辰星道:“我明白。我也不是说信不过他们,只是担心他们要卖面子谈交情,充当和事老,我如果不答应吧,就得罪了人家;如果答应了呢,又实在对不起我的良心,因此宁可不认的好。”詹东容顿时怨道:“你像是认定我理屈了?” 辰星答道:“如果高人们能勘破世情,不给你权势所压倒,那怕是找不出我的错处。我不想认识您请来的朋友们,也是因此,当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前,我也许能向他们提点合理的要求,不然的话,像是故意为难他们。” 詹东容指着辰星:“你好像”忽然感觉指头好像微微的一麻。 再看辰星,若无其事。指头一麻也就消失了,好像是詹东容自己的错觉。 辰星仍然侃侃而谈:“我只是说,我自己请来的这些人,我事先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中有的甚至不是江湖中人,这样才能作个公平的判定。我要的只是对或错两个答案,并不是要人来做和事佬。” 詹东容问道:“那分出对错以后呢?又该怎么办?” 辰星笑道:“这就难说得很了,如果错在我,我不妨向你认错,叫你儿子也打回我几拳;不如要是曲在前辈,只看前辈怎么表示,晚辈可不敢要求什么。” 詹东容倒是不敢应声了,他发现辰星这个人很难缠,仿佛有充分把握,自己如果一时冲动,也答应下类似条件,可太上算。他圆滑道:“老身自然也会有交待!如今——” 辰星插口道:“不如先将二位令郎请出来。毕竟他们才是当事人,对于事情的经过也比较清楚。”詹东容怒气冲冲挥手叫他的两个儿子出来,挨了辰星揍的那一个,鼻梁上还贴着膏药,半边脸颊也仍然肿着,可见那拳可挨得不轻。 这两个少爷对于辰星都怀有敌意,眼里怒焰熊熊,不过也有丝胆怯,毕竟他们心虚,而这次事态也扩大到让他们不安。 辰星则是毫不在乎摆摆手,朝四周作了个圈揖:“诸位,在下在武神庙瞻拜,忽看这两位少爷调戏一个姑娘。辰星没忍住,就打了他一拳,事情经过如此这般,有错没有?” 最后这句话,是问詹家两个少爷的。哥哥因鼻子被打歪了,说话不明白,由弟弟回答说:“事情是这样但是那姑娘是我们长工许瓜的女儿,我们一起长大,开玩笑都习惯了。” 辰星冷笑:“我不清楚你们习惯开这种玩笑。”弟弟就冷道:“那也许你在出手前,就该先问个清楚。”辰星答道:“还用多问?你的哥哥拉住她的手臂要亲她,而她哭泣挣扎,可见不是心甘情愿供你们调戏。单为此,你们也就受个教训。” 詹东容沉了脸道:“小犬的行为欠考虑,不过老身就在旁边。要教训的话,也该由老身自己来才对。” 辰星道:“正因你在这里,他们才更应该该好好挨顿揍。那姑娘哭叫声音很大,别人不至于听不见,却没人闻问。而你的两个少爷明知你在附近,仍敢这样放肆,由此可知你平常对儿子的教养如何了。” 詹东容沉下声音:“小侠是要追究老身教养不周之罪了?”辰星应道。“的的。前辈若能好好管教他们,就不至于让他们成为这样的恶少了。” 此时,一个老人道:“辰少侠!两位詹世兄年轻人脾气,好玩是有的,可是还很知道自爱,绝不是恶少之类。” 辰星看了下那老人:“先生是替詹前辈帮拳的?抑或是来作公正的?” 老人道:“老身是来作公正的。只因老身对两位小世兄都认识,才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铁腿金刚认得那也是个宿老,就低声向辰星说明。 辰星听罢一笑,向老人抱拳:“老先生自然不至于随便说话,然而您也没时常跟他们在一起,恐怕会受到些蒙蔽。晚辈能够提出很多的人证,来证明对他们的说法绝不过份。叶老头,你站起来说吧!别怕,有我给你作主。” 叶老头几碗黄汤下肚,终于敢于站出来,指出詹家兄弟俩常跟一些朋友出城打猎,曾经踢翻了他的糖担。还有种菜的三儿被踏坏过菜园,更被抽了一马鞭。 告开了头之后,人家纷纷跟上。缝衣服的胡阿婆也被他们的马冲倒过,摔伤得躺在床上半个月。卖花的小蕙莲则是被他们调戏个不完。卖馄饨的三儿跟蕙莲定了亲,上前替蕙莲排解,结果也被打了。 还有酒楼里的伙计,告状说两个少爷为了侍候不周、或者说他多算酒钱,经常打他。其实两兄弟在城里的几家酒楼都挂着帐,高兴的时候付一点,不高兴了就挂着。 酒楼里的人知道他们脾气,一般不敢讨。但偶尔他们还要找伙计的晦气。 其实城里闹事的恶少,还不止他们哥俩,不过他们却是其中的带头人,因他们都会武功,底子还很硬,又有父亲撑腰。人们对他们意见最大。 这样一个个的数落下去,最后告了几十宗罪状。不但詹东容面色如土,那两个少爷也神色大变。没想到辰星搬来的竟是这批人,抖出这么些糗事。 直到最后一个人说完,辰星方才道:“想想那天的事,我的确有些孟浪了,没问明白。所以后来我就多打听了一些地方,终于断定他们确实该受点教训。” 詹东容面色变得铁青,走到儿子前面,厉声道:“两个畜生!给我跪下来。人们说你犯的错,你们都有什么话讲?” 其实那些指控的罪名,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出身好的年轻人在一起,总要闹点事出来。一般人也不敢告。但在辰星的寻找下,告在一起,份量就大了。 人证显明,两个少爷面色如土的跪下去。詹东容挥拳就要揍下,一副恨不能把两个不肖子毙于拳下的样子。只是拳头还没落下,辰星猛然抢前一步。 他动作太快了,詹东容还当他想要偷袭,就往旁边跳开一步,举起拳头要防他。哪里知道辰星作了个揖。 詹东容愕然问道:“小侠这是干什么?”辰星答道:“晚辈晓得前辈治家严谨,恐怕不清楚令郎行为,应该斗胆为两位少爷请个命。他们都还年轻得很,只要能改过,善莫大焉。请前辈再给他们个机会,若假以时日他们仍然如此,前辈再打死不迟。” 这手很漂亮,居然为对方的儿子求情,给足了卢大方面子,显出在辰星眼里,他是个大公无私的正直君子,能大义灭亲。 詹东容心里当然不想杀死自己儿子,不过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声誉,被逼到这个地步,不打死也得把儿了打晕了。 辰星如此求情,詹东容自然不可以再坚持下去了,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向辰星深揖道谢。一天戾气化为和平,来公正的人忙把两人都夸了一遍,既夸赞辰星仗义,也夸赞詹东容的无私。 辰星就此成了詹家上宾,两个少爷都上前叩谢他求情之恩,并谢过他的教诲。 那一拳头,当然是白挨,不过两个年轻人对辰星确实是又敬又畏。 辰星此时才说出自己替思凌出巡的钦差身份,一地人跪下磕头,对他更佩服了。一行人把酒言欢,拉起家常来。 詹家两个少爷对辰星先是怒、后来是敬畏、再后来把他引为知己,说起本地好玩地方,有座宣德山,山脚下有条小河。 河水清清,在青石板上流过,注进一个潭里。 潭里有鳖,在晴天晌午时分,那鳖就会懒洋洋从潭里头爬出来,在岸上晒盖子。(。) 第二十七章 御画丢失 在鳖晒盖的这种时候,它非常容易被抓住。只要踮脚过去,看准了,就能飞一脚把它踢翻。 鳖就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头缩回盖子里,爪子乱动,拼命想要翻身。 这时候,走过去捉它,手到擒来。 可以抓它的上盖与下底,也可以把五手伸开,捉它盖子四沿。 也有人胆大,就张开了虎口,拿手指头夹住鳖头缩进去后留在外头的壳,只是务必得掐紧,不然鳖头会伸出来。 俗话说鳖嘴咬动铁,它牙齿是上下完整的两块骨头。一咬人,就咬着不放,恐怕要将人的手都咬断。这种时候,唯一办法就是点火烧它。 捉完鳖,还有螃蟹。那里石头下则会有小螃蟹。或许一只、又或许一窝。 捉螃蟹的时候,要从它屁股后头,拿两只手指去一夹。 若从前头捉,它就会夹住你。所以不可以不小心。 这样聊着,辰星觉得两个少爷本质上也不是太坏的人,只是缺乏管教。 很多昏君,本质上也不是多坏的人,只是被拱到了不合适的位置上。 忽然听说本地退休还乡的一位老学士,家里丢了重要的东西。本地太守都搞不定,就请辰星这个钦差来帮忙了。 乍见辰星这么年轻,年太守的表情一时有点怪异,但很快控制住了。 辰星和年太守对座聊天,了解了一些情况,就去那失主家里了。 老学士名为刘伯尊,接待辰星时,神态非常平和,点头打招呼:“钦差大人,麻烦您跑这趟真对不住。昨宵,寒舍是失窃了。” 只是被偷东西而已,照理说不要紧。但辰星听年太守提起过内情,就关切问:“那小偷竟敢来骚扰老学士,真是太不像话!一共失去了多少东西?” 刘学士回答道:“是字画,还有鄙人的一个小妾。” 辰星微微皱眉,然而神情还是镇定,问具体经过。 刘学士道:“昨宵三更后,小妾兰英于绣楼上一声惊叫。等家人去看,但见侍奉的丫环花云倒在地上,小妾兰英已失去踪影。奇的是门窗明明都关得好好的,然而在她房中的五幅字画却不见了。” 年太守忍不住在这里插口道:“老学士是鉴赏的名家,那些字画听说都是珍品。”刘学士却道:“东西并非名家名作,然而丢了总归不好。” 既非名家名作,丢了却不好,这话倒是令人费解。 但见刘学士擦着额汗:“那些画,乃是前朝光明末帝的御笔,丢了可是我的大罪了。”原来思凌顶着光明帝国的名义复国,前朝又变成了今朝,御笔就成了无价之宝,不比别的物色,还能折价论钱。 年太守道:“原来如此!先帝的泼墨山水果然气势磅礴。” 他们看辰星是钦差,以为在复国公主身边得宠的、一定对先帝很推崇,就尽量说好话。刘学士也道:“先帝的仕女也很具功力,我等想珍藏下来留个纪念,谁知就出了这档子事。” 辰星在此问道:“那些画,都印上了御宝吗?” 刘学士说:“印上了,是‘乃成方圆’的闲印。” 年太守奉承道:“晚学记得,那还是您祖老先生刻的吧?祖老先生的金石火候,举世无双。” 刘学士苦笑道:“先祖有天份。鄙人也是很景仰的。” 年太守又道:“听说学士的尊宠也精通绘画。”刘学士点头道:“没错。她本姓胡,是冰鉴先生的女孙,可称家学渊源深厚,然而她没有乃祖的才气,只能临摹人家的画,倒也可以以假乱真。” 年太守叹道:“不知怎么才能把尊宠和东西都找回来。”眼望辰星。 如果东西找不回来,辰星不知道领什么处分,总之太守的顶带前程可能就完了。思凌虽然好说话,大祭司可是最重视这些的。 刘学士安慰年太守道:“父母官,物色是我的人弄丢的,我自请处分,与大人无干。”年太守难过道:“学士!您老人家年高德邵,怎能对您怪罪?只是晚生未尽职守,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辰星也安慰道:“这是突发事件,怎能怪你。我尽力,能找回来最好,实在找不到,我先担责就是。” 年太守连连称谢,可还是汗水直流,显见事态严重。 只有刘学士跟辰星保持沉着。辰星问刘学士道:“学士,失窃现场可以让我看看吗?”刘学士道:“自然行。鄙人晓得那儿关系很大,讲不定有蛛丝马迹,故将现场封闭,保留了案发的原状。” 辰星又问:“学士,那丫头花云,能否叫来问话?” 刘学士道:“那丫头还躺着,如今都没醒过来。她胸口犹温,脉搏也正常跳动,只是人事不省,不知道是何缘故?” 辰星奇道:“有这种事!请容晚生去看来。” 刘学士连声“请”道:“容我这管家请钦差去看。可惜舍下人口少,妻房早病故,惟有小妾,如今也亡去了,就我这管家与四名下人,都供大人差遣。大人要问什么也请随意。可叹老朽精神不济,只怕难以作陪了。如果还有什么要问老朽的,老朽在书房恭候如何?” 年太守忙道:“学士休息,学生无事不会打扰了。” 辰星也对他道声辛苦了。刘学士就去休息了。年太守仍然面无人色,忧心难过,只怕辰星跟刘学士两个人的友善,仍然保证不了他的前程。 刘学士倒是修养够、看得开,辰星也是临事不乱的。 然而,这案子实在蹊跷。到绣楼上侦测半天,竟然无一点蛛丝马迹可循。 那屋里点尘不染。出事的时候,那多才多艺的妾室应该正在临画,墨都已经研好,还用炭条勾勒了大半张蓝图,也拿毛笔填了个完整的女人脸相。 根据年太守的印象,那脸谱就是御笔仕女图中的人,画得相当神似。 年太守的丹青也有些根底,说是十分神似,应该不会有错。 看了一会儿之后,年太守问辰星道:“钦差,依您的看法,这怎么说?” 辰星答道:“刘学士说是听见惊呼后才发觉出事的,那时在远处还可以见到楼上人影幌动。上楼之后,才不见书画与妾室兰英,这就蹊跷了。” 年太守“哦”了一声:“依钦差之见,蹊跷在哪里?” 辰星道:“看情况,妾室兰英在临画的时候,被强盗潜入所劫。而下人也说看到了人影在桌前挣动,然而这地上没有一点墨洒出来,笔也好好地放在旁边的笔架上,明明相当从容。” 年太守赞同了一声:“说得是!钦差细心,真是见微知著。” 辰星也请年太守说说他的看法。年太守就不客气了:“如果学士的如夫人是正在作画的时候被劫,一定发生得突如其来,那画笔就不可能放得如此端正。再看且笔正放在笔架的正中,应该不是仓促能做到的。这表示她被劫的时候,分明从容而镇定,绝没有挣扎惊惶。” 辰星含笑道:“然而学士府中家人的确见到挣扎的影子。” 年太守猜测:“难道是家人们看错了?又或者,是那如夫人勾结好了的监守自盗?”辰星点头道:“不可放过任何可能。”年太守请教道:“依钦差之见,是那种可能性比较大?” 辰星果断的回答:“我更相信监守自盗。”年太守问道:“钦差可找到了证据?”辰星摇头道:“没有,不过已经有了不少旁证。首先,光明先帝的御笔,珍藏在这里,主要只有他们自己晓得。而屋里还有些别的值钱古董,却没有受损,只是偷去了御画,目标明确。” 年太守提醒道:“还是有几件古董受损。”辰星笑了:“这正是疑点所在。那些古董摔破,只是为了证明妾室兰英被劫曾经挣扎。但是掉在地上打碎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名贵的东西却丝毫未损。看那口细磁瓶,放得很高,价格也不菲,竟然没碎,倒是重心低的当代墨洗摔碎了。那墨洗不仅是重,在那位置也很难掉下来,可见恐怕还是人为做的现场。” 年太守连赞高明。辰星说下去:“此外就是刘学士的态度:被劫的兰英是他心爱的妾室,平白无故失踪,落于谁人之手?他毫无悲戚之容,对整件窃案也毫不在乎,明明胸有成竹,早晓得丢不久的。”年太守听得捻须点头,连声佩服:“下官最多看到前面两点,钦差却能看出这第三点,真不愧少年俊秀。只是贼人的动机是为什么?” 辰星答道:“照常理推想,他们把御画藏起来,过一段时间,事情过去了,等本朝再发扬光大,再找个人拿将出去卖。只要当时没被发现是失窃的赃物,按这御赐墨宝来说,恐怕万两一幅也有人要。” 本地富饶。很多商人出身浅薄,常以大量银子向名士求字画以假装斯文,也是风气。如果真能有御宝来装点家世,恐怕多大的价值也在所不惜! 只是,等风头过去将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年太守对此略有疑虑。 辰星胸有成竹:“懂得书画的内行人,晓得字画的年代越久,就越值钱。” 年太守迟疑道:“很有道理。不过刘学士我一向很了解。他为人清正,照理说不会为钱而做这种事。”辰星“哦”了一戸:“以太守之见,还有什么可能呢?” 年太守小心道:“也许那如夫人在临摹时,不小心将御画弄污了一幅,罪名太大了,吓得一不做二不休,让所有的画都消失?” 辰星点头道:“太守猜得很有道理!一样获罪,失盗的罪过比大不敬污损罪要轻些。而且,他损失了心爱的妾室,我们帮他求情,上头瞧他老可怜的,想必也不忍罚得太重,也就过去了。” 年太守愤然:“然而下官就吃苦了!守土不力、办案不力,轻的话丢官,重的话丢脑袋,太过冤枉。” 辰星安慰道:“公主仁厚。却对学士能加以矜怜,也不会对太守如何,最多申斥降级罢了。”年太守道:“那下官的前程也全完了。亏下官这样尊敬他,他却不惜害了下官,真是可恶。”辰星淡然回答:“他哪里故意要陷害你,只是官场里,顾着自己,不得不为。自顾不暇的时候,哪还理会委屈别人?” 年太守怒形于色:“实在岂有此理。容下官去问问他。” 辰星却道:“太守去不得。我们都还只是猜测的旁证,哪里作得准。学士如果矢口否认,我们毫无办法。倒是抓破了脸,就不好相处了。不抓破脸的话,他对你还有愧疚心,自己求情时也会为你带上一句;如果抓破脸,他恼羞成怒下,说不定对他那些门生故旧们施加影响,将责任都推到你头上,说你治土不力,以至于盗贼横行无忌。” 年太守委屈:“治安也不是下官一个人的事,缉拿盗匪,地方治安队也有份。” 辰星道:“说得对。然而哪怕你把县郡全拉进来陪坐,学士又在乎什么?他只要让他自己脱罪就好了,你说是也不是?” 年太守“那”了一声,问道,“该如何是好?” 辰星答道:“我倒有一计,你就装着忧心如焚,在他面前多去磨,请他千万多求情,我则在这里努力求得破案,争取人赃并获,再作打算不迟。” 年太守应道:“说得好!等找到了东西,且看那老儿怎么说!” 辰星则提醒年太守道:“此案还是不能公开办。就算案子破解,也只好送到他那里交代,不便公开究问。如果敞开办,刘学士固然是完了,然而他一个退休的老学究,公主还能真让大祭司将他充军杀头么?他的门生们现在却多有在朝中受倚重的,只怕会怪你太不会做人,找个由头群起而攻你,你如何树得起这么多敌人?” 年太守叹息道:“还是钦差见得明!的确不能公开办。何况学士在名头上还是我的老师,只有我受委屈了,钦差明鉴。”(。) 第二十八章 银针制穴 辰星笑对年太守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案子本身交给我,你很不用操心,还是专心去应付刘学士吧!” 年太守对辰星佩服万分:“钦差实在高明。一切有托了!”然后叹着气走了。 辰星想:从种种线索判断,这起案件应该属于监守自盗,从这方面着手看,因从那妾室身上查起为好。” 方向定了,然而做起来不容易。但晓得那兰英是哪里人氏、哪家出身,这上头却都查不出来什么。不过,丫头花云分明是受点穴手法所制。这案子里有武林人插手,值得注意。 只是,那点穴手法,也算不得绝技了,流传得太广,会这手法的人也太多,光凭那手法,难论门户。 除了花云被点穴而外,还有一处值得注意的,就是兰英被劫,为什么要做成被劫的情况?她如果监守自盗,岂不是自己走掉就可以? 难道是不好走:当时她惊叫以后,外面的人还见到人影,她如果从门口的楼梯走,难免会碰到家里的人。” 或者不从门口那儿走,其实也可以选择从后面的更衣间跳窗走。辰星特意察看,那窗子没有锁,大有可能是走掉的路径。 然而这不能解释为什么要做成劫人的原因。难道是为了维护她的娘家声誉?破落之后女儿出来作人的妾,已是丢脸了,再卷包逃跑岂非更糟糕。 辰星再看窗处,有个荷池,池里还有一条船,靠在池子的另一旁。 如果那船原来是靠在窗这边,兰英跳上去,正好在船上,划过对岸,走几步就能翻墙出去。然而那窗子离池面足有三丈多高,她一个弱女子,想必跳不下去的。如果她是跟人串通的,那必定有人接应。 带着一个人,要跳下三丈多高的地方,还得正好落在小船上,再撑船到对岸,然后背人跳出墙去,准是轻功不凡。” 因此,这个案子里还有位江湖好手介入,此人一定与兰英相识。 从这层关系上去追,大约才有点希望。想要追查这关系,顶好是问刘学士,可是怕他羞于启齿,不肯直言。 而那个昏迷的花云,也许会知情一二。可惜已经有人替她解穴,忙得来满头大汗淋淋,却还是解不开。 听到辰星动问,衙役慌忙告罪道:“钦差,那贼人点穴手法怪异,我们竟用上三种解法都没有用,只怕还得您来了。” 辰星看了看,翻开花云的后脑处,以手指摸索,发现一根针,只有针尾留在外头,也就一粒米那么长。” 他轻轻拔出,最后起出了支寸许长的极细银针。本来昏迷不醒的花云身子立刻起了一阵颤动,随后口里咿唔作声,看来即将清醒。 衙役恭敬地请问辰星道:“到底是钦差见多识广,只不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手法?”辰星微笑:“原来这不是寻常点穴,乃是银针制穴,将针灸与点穴手法结合起来,江湖上很少流传。” 衙役喜道:“那么,可以从这技法上推知施术者是谁了?” 辰星却道:“只知百年前有一位李神医,后来就失传了。” 衙役们都很失望。辰星却知道思凌麾下的李烟,就是当年那位李神医。因此一边不动声色、一边暗令人去向李烟打听。 花云神智清醒了。辰星吩咐将她扶过来,问道:“花云,府里昨晚出了什么事,你晓得吗?” 花云说楼上进了贼。辰星道:“你们姨奶奶不见了。还丢了些字画,都是先帝御笔,祸事很大,搞不好大家要砍头的,你明不明白?”花云脸都吓白了:“大人哪!我不晓得呀!我就是个做丫头的,什么都不晓得!” 辰星道:“可是你是唯一跟贼人照过面的,因此你的嫌疑最大。” 花云害怕得跪在地上,全身发抖道:“青天大人哪!我真的不晓得。我冤枉啊!”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 辰星原是吓唬她。在这案子里,她牵连极大。辰星希望花云在答话时能多已想想,不要隐瞒:以救她自己。 他不仅脑筋灵活,而且更懂得攻心之策,还没有开始正式问话,先吓唬一下,让对方胆寒,比刑求都有效。 花云已经吓得跪都跪不好了。辰星示意衙役们将她扶起来,坐在张凳子上,这才开始正式问话。问得很妙,先不问昨晚经过,却拣些无关紧要的来问:“花云,你服侍姨奶奶有多久了?” “四年多。从她嫁进来,婢子就开始服侍她了。” 辰星问:“那她是怎么嫁到学士府的?”花云道:“只因她父亲替人治病,不小心治死了一位大财主的儿于,就被关在牢里说要抵命,幸亏我们学士一力营救才能出来,拿他的人情面子劝说对方不追究,人家感谢,就将女儿送来报答我们学士。” “哦!”辰星道,“治病死人,其实也很正常,如果有了什么绝症,医生就算尽力也救不回来,总不能说是医生的错。” 花云却道:“那位病人的确是给治死的,他无非腿上长了个毒疮,大夫说要割了就好,人家却昏死过去再没醒过来。” 辰星点头,道:“花云,你以前就在学士府的吗?” 花云摇头道:“我以前家里开店,就在姨奶奶医馆的隔壁,我从小跟姨奶奶要好,姨奶奶嫁过来以后,学士就把我也买过来,好给姨奶奶作伴。” 辰星道:“这样说起来,你家里本来不是要卖你为婢的。” 花云点头:“婢子家里虽然不算很富,可也还不至于要卖我。学士是为了要我给姨奶奶作伴,才给我爹商量好,先给我爹两百两银子,还答应等个几年后,帮我找个好人家,送我嫁妆。” 这本是羞人的事,但她知道这事儿严重,只能全说出来。 辰星笑笑:“姨奶奶嫁过来以后,你们生活怎么样?” 花云点头道:“很不错。我看我们学士很喜欢姨奶奶。本来老家里还有三个姨奶奶,他可一个都没让她们过来。” “老家?”辰星问。花云答道:“嗯!我们学士的家宅和田产都在乡下,宅子听说比这里大得多。这里是学士的别业。只因姨奶奶喜欢住在这儿,学士才留下来陪她的。” 辰星听出一点蹊跷:“姨奶奶为甚喜欢住在这里?”花云不由语塞,竟是欲言又止。辰星冷道:“这案子办不下来,不旦你一人,灭之之祸,你爹娘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 花云吓得连忙道:“是因为姨奶奶有个姑奶奶住在这儿,她去看姑奶奶,从这边走比较方便。”辰星问:“那她姑妈住在什么地方。” “是在城南的白衣庵。”花云连忙答道。却连衙役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庙。 后来总算问出来,原来那是所家庙。兰英的姑妈嫁到个姓艾的人家,乃是大户。她相公早过世了,她就进家庙带发修行了。 辰星问:“那姑太太有无子女?”花云迟疑一下:“是有一位少爷,名叫艾安,现在也在朝廷里做事。” 辰星记下,也派人去查证,又问花云:“姨奶奶与艾少爷,他们表兄妹之间的关系,是否很好?” 花云还是不敢说出口。辰星便道:“这种事探听出来也容易,你如果隐瞒,倒是对你不好。”花云只能道:“关系是好。他们打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姨奶奶嫁进学士府,表少爷非常伤心。 辰星又道:“想必艾公子非常孝顺,经常会去探视寡母吧!” 花云道:“没错。他一个月里总要去个三四次的。” 辰星道:“那么,姨奶奶也时常去探访姑母了。” 花云道:“是!一个月也有那么三、四次。” 辰星笑了笑,却又将话题换过:“这楼现在是姨奶奶一个人住吗?” 花云道:“是!学士已经七十多了,纳姨奶奶进门,只为了嬭奶奶的才华,可以陪他作画下棋。姨奶奶进门以后,学士也还是自己住在书房的。” 辰星道:“如此,学士晓不晓得艾公子是姨奶奶的表哥?” 花云道:“晓得的。艾公子也来过两次。” 辰星问:“那么,他知不知道他们现在还经常见面?” 花云道:“这婢子就不太了解了。其实姨奶奶每次到家庙去的时候,也都带了我去。我们回来以后,学士也没问过我。根本上,姨奶奶不管上哪儿,学士也不过问。” 辰星问:“那他们平日相处如何。”花云道:“好得很。我看他们客客气气的,而且有说有笑。” “昨天夜里是什么个情形?”辰星笑了笑,“花云,你从头到尾说来看看。” 花云道:“昨天晚上,姨奶奶本来在楼上画画。婢子就在下头做针线。交二鼓时分,姨奶奶让我去关院门。我就把门栓上了,才回到屋里,就给人打了一下。” 辰星道:“你被人打了,没看见是谁打你?” 花云道:“没。我就是觉得头上被打了,还大声叫了,听见姨奶奶问我话,我就晕倒了。”辰星道:“她问了你?问你什么话?” “我”花云道,“我听着她问我怎么了。似乎还听到她下楼。” 辰星道:“她下楼么?还是谁上楼的声音。” 花云道:“婢子不知道。那时候我眼前金星乱冒,啥都看不真,就记得听见有楼梯声响。”衙役插嘴道:“你说被打了,怎么头上没有伤?” “是吗?”花云急道,“可我真的是挨了一下。” 辰星一笑:“如果有人用软的东西重重往她头上敲一下,也不会有伤痕。看来那人并不想伤她性命。花云,你真的听见姨奶奶问你了。” 花云道:“没错!她问过。” 辰星道:“那说明,打你的人不是她。” “当然不是。”花云奇怪道,“姨奶奶为什么要打我?她一直照顾我,说过把我当妹妹的,所以学士才会要我来跟她作伴啊。” “好!”辰星道,“还有件事儿:姨奶奶的父亲呢?现在还替人看病?” “那倒不了!”花云道,“自从出了事情之后,他老人家就不挂牌了,听说是回老家去了。”辰星问:“你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纪了?长相是什么样的?” 花云道:“我记得他跟我爹是同年,今年整五十了,姓姜,叫迎松。又高又瘦,额头还有颗黑痣,应该很好认的。” 辰星想了想:“目前没什么其他要问的了,但是我随时都想起什么,可能还要找你什么,所以你最好到衙门去待着。” 这也是为了保护她,怕她被人杀人灭口。衙役跟与刘学士说了一声,就带走了。刘学士居然不太愿意。辰星只能说花云受贼人暗算,性命关天,要出去就诊,才能对家属交代。 这才镇住了刘学士。他自然不愿意牵涉进人命里。他立朝多年,不会把这种把柄落给人,自无硬拦的道理,这才勉强点了头。 一时李烟也接了辰星问银针制穴的信,却是记得的,这本事他只传过一个弟子。那个弟子当时答应会作为秘技,只传子孙,不流给外姓人。 看来他的子孙对于老祖宗的告诫奉行不悖,所以真的没有落入异姓人手中,百年里没有外传,以至于传下百年之后也不为人知,可想见他后人都很奉行祖训。 这也是因为李烟传的那个弟子嫉恶如仇,结果树敌极多。他自己倒是行踪飘忽,难以被仇家找到,而他的后人要是没他的本事,还是别轻易炫技的好。 否则,从这独门手法上,仇家立刻可以知道他们是谁的后人,报复寻仇。 如今事情过去了百年,他子孙们可能以为往年事没人记得了,因此这种手法又现于世。也或许是个新起的年轻人,实在不甘寂寞,不顾祖训,非把老祖宗的绝学拿出去炫耀一下。” 只是李烟把那弟子的姓名一说,辰星发现兰英娘家同性,难道也有渊源? 可惜如今已经不详,只能遣人去她家乡看族谱,问问当地老一辈的人,希望有收藏。这却要慢慢儿的问了。(。) 第二十九章 破案捉贼 不管问的结果如何,辰星心里已经有了谱。不出十天,应该能有个水落石出。 其实看清之后,这案子也不难破,只怕有内情不便公开,只好暗中调查罢了。 最主要,失去的是先帝御笔,如果把对方逼急,来一个玉石俱焚,大祭司那边就要心痛欲裂了。年太守也是顾虑于此,所以份外紧张。 他毕竟是地方官,守土有责。案子破不了,他是责任最大的一个。难怪他愁眉苦脸,叹个不停。 而刘学士的表现则令人难解。他一直在安慰年太守,劝年太守不要过于着急,又说哪怕破不了案子,刘学士也会一肩负责,绝不会让他受太多的关连,倒是情深意重。 辰星发现不少重要的线索,应该是好消息。年太守很高兴,苦主刘学士反倒不太热心。而且查办的过程中,他对问话也是多处推诿,不太合作。 而辰星在外跑腿办案,回来之后,年太守立即抓住他的胳膊,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钦差可回来!再还不回来,我可要打着灯笼去找。快进来!来坐下详谈。”茶泡上来,但年太守急得顾不上喝。 辰星则是面带微笑,并不紧张。年太守这才心里较为安定,端起茶想喝一口镇定下,又烫了嘴,又是骂下人,又是让备酒。 辰星道不必了。先说案情。他仍然提到刘学士言词闪烁,颇为可疑。 年太守却觉得人家要尽力替他减轻责任,是个好人。辰星听到这里,指出一点:“他的重点始终是减轻责任,而不是破案。就仿佛认为此案绝无可能破获。” “不错。”年太守惊愕道,“为什么他不急着破案捉贼?” 辰星又道:“如果真的破不了,你算个无能失职的责任,就算罪责能减到最轻的档次,那也要来个易职调用!你的前程也不好看了。” 年太守叹道:“真要演变成那样的情况,也没办法。” 辰星斩钉截铁道:“有办法!只要案子破了,那你不仅无过,而且还能立功。” 年太守眼睛亮了亮,口里却道:“我也不指望立功了,只求无过。” 辰星此时方道:“依我看来,此案破获倒不难,而且也可以人赃俱获,然而查访怕恐怕有些关碍。”年太守看他有把握,就心底一松,又听到有关碍,连忙愿闻其详。 “花云昏倒之前,”辰星提醒年太守,“曾经听到兰英由楼上下来,可是院里的人则说惊叫声后,没有见楼上有人影下楼,这是个很大破绽,要么双方中有一方说谎了。但我看不像。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那就是击昏春花的人是兰英认识的,而且已经串通好,先在楼下把花云击晕,之后兰英回到绣楼上,有意发出尖叫声,吸引别人注意后,再迅速跟着别人离开了。 年太守道:“可是花云不是说她发出了惊叫声吗?太守家里的人说是只听到了一声惊叫,照钦差说法的话,就是两声惊叫了。” 辰星道:“花云可能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应该不会太大,因她是被人用软物击昏的。所以家人听见的不会是她的那声音,因那时候花云已走下楼来,他们就不能再看到楼上人影了。” 年太守道:“那姨奶奶就不会再上楼吗?”辰星道:“她确实又上楼了,就是因为贼子是她熟识的,她才会再次上楼,发出惊叫吸引人注意,再从容逸去。” “那末,”年太守问,“想必钦差有了她跟贼子串通的证据?” 辰星道:“岂止是她!太守还记得屋里的陈设古玩,凡是值钱的都被轻轻避过,只有些不值钱的才给打破在地,这分明是个破绽。倘若兰英自己串通贼人私奔了,难道还替他特意保留值钱的古玩?想必学士自己経,才摔破几样不值钱的东西来故布疑阵。” 年太守叹气道:“太不可思议了!只是刘学士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辰星道:“还是太守当时的猜测:学士不慎把御笔弄污损毁了,害怕要担受干系,只好叫他的姨太太来这一出。” 年太守道:“虽然污损了御笔,又不是有意为之。照实说了,最多也不过挨顿训斥,犯得着这样做吗?” 辰星叹了口气:“其实,我听说他很热衷富贵,虽致仕了,仍跟大祭司很有来往之前的事更不提了。所以大祭司也知道他这里有御笔的事。他如果保管不当出了污损事故,虽然不至于获什么大罪,不过大祭司恐怕就不愿意关照他了。这怎是他受得了的?因此才要安排出失盗的戏,并且还丢了个心爱侍妾,大祭司可怜他,以后还会提携他” 年太守含怒:“他老人家打的如意算盘,害得下官可就惨了。” 辰星道:“他不是存心要害你,无非为了保自已才出此下策,估计也是心有内疚,才一再安慰你,热心为你想办法。” 年太守道:“听说那兰英姑娘知书识礼,难道不晓得利害,怎也会帮着他做出这种事?”辰星答道:“兰英姑娘是为了报恩而嫁,刘学士只要她诗酒为伴,并不要求她侍寝,甚至默许她跟意中人来往。可能他们为了报恩,就帮他度过这一次难关。更说不定这是个条件,让他们以后可以双宿双飞了。” “这样说来,”年太守问,“钦差认为那个接应会是兰英的表兄吗?” 辰星答道:“十有九九就是他,别人怎肯干这种事?兰英也未必肯跟人家走。” 年太守道:“那我们赶紧去抓他们呀!”辰星叹道:“怎奈那小子是块读书材料,有功名在身,无凭据不好随便抓他,但是我已经派人盯紧他,绝不会让他跑掉的。” “钦差大人!”年太守急问,“我们要等什么证据?” 辰星道:“兰英!找到她,就一定能找回失窃的御画,更不难顺藤摸瓜找到他们串通的事实。”年太守点头叹道:“这案子亏了钦差,眼看要水落石出了。不过,事情揭穿后,至少三个人就都毁了” “太守啊,”辰星笑道,“是有了不忍之心?” 年太守承认道:“刘学士年岁老迈,也还罢了。那艾公子却是前途似锦,若因此毁了一生实在可惜,如果能够不公开,那是最好,等把人给找到了,就往学士府一送,让他们自己处理。” 辰星道:“太守既有此仁心,本钦差自当成全。” 他心里明白,年太守这样息事宁人,应该还为了本身前程着想。 刘学士的亲戚朋友太多,很多都身居要职,得罪了以后,树起的仇人太多,聪明人不能做这事,还不如做了顺水的人情。 辰星答应了,年太守才放心,正好酒菜也得了,他就让着辰星入席,开怀换盏。才没吃喝多久,门子就来报说,外头有衙役急事求见。 辰星去听了报,回来笑吟吟告诉年太守,他前儿诳了刘学士一句,说花云想起好像见过打她的人的脸,但一下子想不特别明白,还在那里努力想呢。 刘学士果然掌不住,带了一个长随,就坐了乘驴车出城去了。 正往艾家家庙。估计也就是兰英在的地方。然而刘学士真会这样不小心,就将兰英的藏身处带给他们知道?也说不定只是找兰英姑母商量对策。说不定艾安也在那里。 辰星已经把铁腿金刚等靠得住的都派去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任何动静。就算艾安本人懂得银针制穴,铁腿金刚等人也知道怎么应付。 果然铁腿金刚那边很快回应:刘学士进了家庙以后,半天没动静。铁腿金刚也进去看情况了。不过,刘学士回府了,铁腿金刚却还没出来。人家没办法,只能照此向辰星回复。 铁腿金刚功夫过得去,竟然无声无息地给陷在了里面,看来里头的一定是个高手。只能由辰星出马了。 年太守不断恭维:都是钦差能干!钦差辛苦! 辰星只是笑笑:“此案有趣,牵涉得这样广,神秘莫测,。” 年太守叹了一声:“钦差明鉴,下官就觉着吧,案子要是不破,在家不好办;要是能破了,刘学士也可怜。钦差大人看怎么办好?” 辰星表扬他道:“你虑及此,就非普通官员比得上了。我年龄虽小,倒想交交太守这个朋友。不知太守嫌弃吗?” 年太守忙道:“这是怎说的!太守是屈尊,下官才高攀了。” 辰星笑道:“太守这样讲,倒是见外了。公事上,我可说是你的上司;不过在年纪上,你才也是我的长辈哪!” 年太守连连摇手道:“英雄不论辈份!钦差大人这样抬爱,下官就厚着脸皮高攀了。”辰星笑道:“就该这样。” 两人结了拜。辰星带大批好手,去了艾氏家庙。 那庙里供的是净瓶观音,庙本身不算很大,可是重门深锁,倒也清幽。 辰星众人来到庙外,四周都戒备妥当。辰星示意,老公事不顾三七二十一,就上前去抓住了门环,“当当”敲了两下,那门倒开了, 开门的是个十多岁的小丫环,态度很冷淡,只打量了他们一下,就干巴巴问道:“你们想干什么?这外头写了家庙,没看见闲人免进。” 老公事道:“谁也不是瞎子,早知道了。咱可不是什么闲人,是有要紧事才来的。”丫头道:“你们不是闲人,那是什么人呢?” “我们是艾家的朋友,”老公事哄道,“也晓得不该来打扰才好,但临时有急事,非要来碰个头才行,不然怎么会找来。” 那个丫头要开口,老公事截口道:“你别想说艾公子不在,咱们早晓得他在,快叫他出来见个面,躲哪躲得过。” 眼看那丫头抬手要关门,老公事一脚插进去,把门给硬挤开了。 那个丫头面色一变,老公事跟她说了几句硬话,那丫头这才不作声,让他们都进来,用手往左一指道:“就在那角上,你们自己过去吧。” 辰星抬脚而进,道了个谢,特意看了年太守一眼,两人把臂在中,一行人前呼后拥,就径往庙堂去。 说是个庵,却并没有什么神像,只是正中挂了幅手绘的净瓶观音像,题着敬奉姑母大人,下头是侄女兰英恭绘,时为十岁。 辰星看了,笑道:“十岁就可以画得这样好,真不愧是才女。” 年太守也称赞道:“大人说得是!不但画好,字也写得工整,我也临了几十年的兰亭书法,还比不上她小时候写的字呢!她不俗,但愿事情不要闹得太大,那倒是全凭大人予以保全。” 他声音特意说得很大,好让后面人听见。果然没有多久,就出来一个妇人。那丫头扶着妇人道:“来找少爷的就是他们,他们说有急事。” 辰星与年太守各微点头见礼。那妇人便是艾家遗孀,很客气向他们深深施礼:“两位请坐下,您二位都说是小儿的朋友?” 年太守笑道:“不错。我们是诗朋文友。而且,我们与令侄女也很熟。” 艾太太叹气:“那想必真不是外人,不然小儿也不会把表妹引见给二位认识,说起我侄女,那苦命的孩子唉!” 年太守忙问道:“小姐她怎么了?”艾太太定了定神:“这也没什么,我啊,也就是感叹她命苦,二位也一定知道,她这个人年龄还小小的,到了学士府中以后,虽然说是衣食不缺,不过年龄相差太大,终究不是什么好归宿。” 年太守应道:“可不就是这么说?特别小姐跟艾兄弟还是青梅竹马,简直天造地设,却给无端拆散。刚接到消息息的时候,我们都替艾兄弟不平。”——他倒是能打蛇随棍上,顺着人家的口气就往下诌。 他这手,很得艾太太的好感。艾太太叹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是。谁让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就欠了刘家的情呢?好在玉如自过门后,倒没受过什么委屈,常常还来看我,说起那边生活,过得还算不错。”(。) 第三十章 名节事大 年太守笑了:“不过兰英姑娘经常来探视你,艾兄弟也能常来省亲,他们还能在同一天”艾太太顿时变色道:“这话不能随便乱说的。名节事大,要是张扬出去” “我们都很知道分寸,”年太守一笑,“绝不会乱讲。” 辰星也道:“艾兄将我们视为好友,这才什么事也不瞒我们。” 艾太太神色略为舒展:“其实那两个孩子在这里也没什么,无非谈谈诗画罢了。老身信佛,不至于让他们做下什么糊涂事。说起来,几位来找小儿是有急事?” 年太守道:“没错!务必与他一谈。” 艾太太回答道:“小儿刚刚还在这里,可惜已经离开。” 年太守假意道:“离开?不可能吧!我们一声从城里过来的,一直在前头茶馆里等看,也没有看见他呀!” 艾太太支吾道:“那么或许是从后门口走了。” 年太守很不高兴:“他也真是的,要我们等着,自己却一声不响走了,这叫我们可怎么交代?”艾太太连忙问:“说到底,是什么事呀?” 辰星亦道:“是这样的,伯母,刘学士报案,据说令侄女兰芝卷逃了,还带走了几样重要的东西,目前怀疑是艾兄也有份,如今正捉拿他呢!” 艾太太愕然道:“那老儿满口胡说!他上午还来过我这里,那个时候小儿还在,他们还聊了天。我正好做早课,没听说他们谈什么,然而他们也没说兰英失踪呀!我看他们两个还谈得很好。” 年太守道:“就是学士离开这儿以后报的案。很有可能是他找艾兄要人,艾兄不肯答应,他这才报官了。” “胡闹!”艾大太道,“我儿子又没有拐走他的人,怎么能交还给他法?他未免也太仗势欺人了吧。”年太守则笑道:“我们作为好朋友,其实心照不宣。伯母,兰英姑娘是个弱质女儿家,只有您一头亲戚在此。她一旦失踪,第一难免查到您府上。艾兄也就难逃嫌疑。” 艾太太生气了:“这成什么话啊?艾家在此地一向都是书香门第,更别提我儿子还有功名在身,怎会做那种事情!” 年太守道:“然而刘学士告他也是事实,衙门的刑名子是我们朋友,因此我们担待了下来,让他们先别拿人,只请艾兄去那里澄清一下,然而他现在竟跑了,这让我们怎么办。” 艾太太颠巍巍站起来:“真是笑话!我的儿子又没做亏心事,怎会跑呢?他不过是有点事离开了一下。你们在此等候一下,我这去去找他来。” 辰星问:“然则艾兄就在附近吗?”艾太太答道:“不清楚。不过有几个亲友都在附近,他如果没有回城去,准就在那边,我只消去去就回来。” “那我们一起去。”辰星应声道。艾太太却道:“对不住。舍亲在这里也是清修的,不便让外人前去打扰人家。几位还是坐一下,左右我去去就回。”叫着丫头,“给客人看茶备点心。” 那丫头虽然答应了,但是没离开,而由另一个婆子倒了茶出来,那小丫头却始终在监视着他们。艾老太太到后头去了,辰星等人换个眼色:捕快已经看好。 艾太太一旦出门,他们会跟上去。辰星跟年太守都觉得这地方有点意思,连艾太太都不简单,因那妇人刚才离去时,步伐轻盈,明明有些功夫底子,就连那丫头也一样。 等把茶喝完,艾太太都没再现身,倒有另一位不速之客出现。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很有气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小生即是艾安,听说是各位的朋友,有劳几位久坐了,敢问二位指教?” 一看就晓得他是个厉害角色,年太守不由后悔,觉得跟辰星两人孤军深入是大为不智,等于自己把自己给将死了。 对方有功名,无凭据的话不好平空拿人。而目前所谓的证据,无非是铁腿金刚失踪在此。如果带了大批人马来包围一搜,不论死活,但能搜出了个尸体,还好站稳脚。 现如今,除非能够即时把人家拿下,同时把证据也搜出,那还行。 如果无功而退,打草惊蛇,人家毁了证据,那等于全盘泡汤。 不过真的动手的话,真能把对方摆平吗?年太守晓得自己没有这种本事,就寄望于辰星。 两个人虽没开口,但这点默契是有的。辰星笑道:“艾公子,敝人与太守是来查案的。”艾安应道:“哦?查案都查到家母的清修处来了,莫非是家母有什么不守法的地方吗?” 这家伙口舌比他母亲更利,年太守只有皱眉。辰星冷笑道:“艾公子,想令慈苦节抚孤,地方上的人都非常尊敬,年太守才特意与本钦差一同前来,是对令慈的一番敬意,我们这样客气,你却对我们失礼,难道是圣贤礼仪吗?” 艾安的脸一红。他总算是领教到辰星的厉害,原以为犀利的言辞,竟然挨了一番教训,看来说话上要小心些了。 他拱了拱手:“钦差、太守,恕在下一时无礼,只因此乃家母清修之地,而大人来这里办案子”年太守道:“我等不曾乱闯,更没有对一位有节名的老人家随便失礼。只是令表妹失踪,还一起失去重要物色,她夫家刘学士报了案,上头追问,我们总得查吧?令表妹经常来这里探访令慈,我们也就到此地来查问,有何越矩之处?” 艾安被问住了:“这事敝亲刘学士来过这里了,也告诉了在下,不过刘学士说舍表妹是被贼子所劫,大人莫非认为寒家与盗劫有关?” 他仍然很厉害,不过辰星已看出他色厉内荏,明显情虚。 年太守继缕进攻:“谁也没说府上与劫案有关,然而学士府的案情离奇,显然不是外贼能做的,那名劫贼身手虽然高,只可惜江湖经验太浇,留下破绽很多,而且都指向内贼身上,所以令表妹显然有串通之嫌” 艾安的面色变了:“这是从何说起?鄙表妹弱质女流,又是书香门第之后,怎么会与盗贼串通呢?”辰星插口道:“艾公子,你没听太守说可能是内贼吗?内贼并非惯犯,无非是她认识的人,偶然起盗心,干下了这桩糊涂事,因此我们一定要从她的亲友熟识开始清查。” “钦差是说家母涉嫌?”艾安悻悻道。年太守点头:“不仅是令慈,连你也难以逃脱嫌疑。”艾安闻言忿然:“太守!说话是要负责的。” 年太守道:“那是自然。钦差既判为内贼,那她所有亲友都具嫌疑,衙门只有一一清查,将无辜者剔除。如果你们母子真的无辜,这样做正是还你们清白,你们该合作才是。” 艾安发作不出,但仍然倔强地道:“大人!这话说是一回事,不过这一排查,真的犯人倒还罢了,无辜者岂不备受侵扰?” 年太守点头道:“说得对。然而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你们是亲戚呢?然而有钦差在此,必定定不枉不纵。” 艾安深吸一口气:“大人们清查结果如何?找到凶犯没?”眼望着辰星。 辰星答道:“凶犯是有了,线索都在掌握中,唯有证据还不足。” 艾安问:“那还不赶紧将他捉起来?”年太守忍不住道:“钦差已说过证据不足!” “钦差大人,”艾安问,“您查到的凶犯是什么人?” 辰星道:“没有审定之前,我不愿意宣布凶犯是谁,因这影响到人一生名节,必须十分慎重,没有充分证据,我绝不愿随便指控一个人。” 艾安肃然起敬:“钦差大人此语,绝非一般俗吏可比较。” 辰星道:“所谓公门之中好修行。这也是应当的。我也是在公主身边耳濡目染。” 艾安率真问道:“钦差大人,小生是否涉嫌人?” 辰星道:“我已说过,但凡兰英姑娘的亲朋相识,个个有嫌疑,甚至连刘学士都不例外,然而涉嫌并非罪人,艾公子也很不必耿耿于怀。再说本钦差的行事很慎重,也不会把涉嫌人公开姓名,不至损害你的名誉。” 艾安吁出口气道:“多谢钦差。”辰星却又轻描淡写般道:“艾公子,另外还有件事相问,本钦差有名助手,在这里查案子时,突然失踪,你可曾看到?” “没有。”艾安摇头道,“这里是家母的清修之地,从没外人前来。不过男女都不会有。”辰星点点头道:“艾公子说没,本官倒愿意相信,只不过这事恐怕很麻烦,空口无凭。” 艾安愤然:“钦差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辰星道:“没什么特别的。本官只是提醒艾公子一声,你还有身家前途,还有祖宗声名,为此而给毁了,未免太不上算。”“钦差大人这是在威胁我?”艾安道。辰星一笑:“哪里。只是那失踪的也是朝廷差官,总要个交代。我等打扰已久,就先告辞。” 艾安道:“钦差请留步,先把话说明白可好?” 辰星笑:“有什么好说?那位差官怎么丢的,本官心里明白,只是身为钦差,行事愿意讲证据,也想给本地父老留个余地。言尽于此。”便招呼年太守回去。 年太守吐口气:“钦差查好了?”辰星道:“不用再查了,相信那凶犯逃不掉,何况花云已恢复昏迷前的一部分记忆,只要再给她点时间,也不难问一个水落石出。” 年太守点头叹道:“做人,实在不可一错再错。下官念在同是斯文中人,多少还想尽点力,但嫌疑人如果执迷不悟,恐怕就难弥缝了。” 艾安变色:“太守指教的是小生吗?”年太守笑笑:“这是我适才与令慈没完的话题,也是本官最想对令慈说的话,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如今本官也不想再打扰令慈了,就劳烦公子去转告一声。” “太守且慢,”艾安道,“家慈一直虔修,从来不与外人接触,太守的这话与她老人家有什么关系?”年太守道:“本官虽是文官,有空时也练过些武功,身手虽然只是平平,眼光倒还过得去。令慈刚才离开的时候,腰腿很健,叫人看着十分佩服。” 他说完,就跟辰星一起告辞,只留下艾安一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发怔。 走到庙门,有门口的小丫头笑道:“几位走了?” 辰星道:“不错。”丫头道:“我们师太说,对几位非常感谢,今晚会亲自到您们的地方去道谢,也好把一切的事作个交代,不令二位为难。” 几个互看看,都没有开口,直回到衙门里,年太守才叹道:“似乎安家一门都是高手。还亏钦差在,把他们震住了,不然我们今天不好说。” 辰星笑道:“何至那样。”年太守却道:“相信钦差也看得出艾太太身手多强,不知是不是敌手。”辰星答道:“无非邪不胜正,斗斗也罢了。只看她今晚来如何交代,我等再作道理。” 年太守叹道:“但愿她作个明白交代。这安家牵涉在案内是绝无疑问了,只不过内里有什么曲折,还不清楚。全仰仗大人了。不知大人要做什么准备?” 辰星道:“没什么可准备。想来艾太太身手既高、也有人生阅历。我只跟她聊聊罢了。”年太守道:“也对。钦差大人一定能够随机应变,逢凶化吉。”说罢告辞离去。 至晚,果然有差官来通报:“钦差!外头有位太太求见,说是白天约好了的,她还坐了辆车子,说车上有个人要交给我们。” 辰星神色一动:“来得倒是挺快的。你们且开了侧门,好让她车子赶进来,然后清场,谁都不许过来。就连你们自己也远着点。” 说起侧门,原是为了办案,方便便衣出入。 那车子从侧门进来以后,艾太太走下车,她丫头扶了铁腿金刚下来。 辰星问:“他怎么了?”艾太太道:“也没什么。不过小儿出手太过鲁莽,使得他受了点伤。休息一些时候就能好。老身对此十分抱歉。” 辰星淡道:“这也没什么,入了公门就是刀头舐血,出事不怕。出了事有主儿可找就行。”语气中充满了不满与威胁,把艾太太给震住了。 她似乎没想到辰星会使出这一手,略顿了一顿,方道:“钦差大人,老妇已表示过歉意了。”她似乎认准了现在天下还乱着,朝廷也不敢跟她硬来。 辰星却依旧淡道:“打了人,怎么是一声道歉能解决的?不过也没关系,练武的讲究以牙还牙,修行的讲究报应不爽。哪天有人把令公子扶回家去,向您道歉时,您只要有那个大量接受就行了。” 艾太太也愠然:“钦差!老妇之所以道歉不过是为息事宁人。要论是非,过错也不在小儿,他是在庙里抓到他私闯进来。” 辰星道:“他是本衙的差官,进去去办案拿人的,并非私闯。” 艾太太沉下了脸:“拿犯人?钦差看犯人是谁?” 辰星道:“就是令郎艾安。艾公子在学师府叫人诱拐逃妾,还劫去御笔。这罪 名可以杀头抄家灭门,所以差官才秘密前去,以免令郎跑了。” 艾太太听得又气又怒,然而更多的乃是恐惧。她愣了半天,才低声地道:“大人说小儿犯了那些罪,可有证据?” 辰星道:“如果没有证据,本官不会随便上门拿人。” 艾太太结巴道:“是、是什么凭证?” 辰星道:“不论人证物证,都俱全,绝不至于冤枉了他。今日我无非尊敬您守节 教子,也敬他有功名在身,才上门以礼相访。而令郎态度之恶劣,您已知情。而本官仍然没有发作,总当您老太太深明大义,会亲自押着令郎前来投案的。哪知道您没有,只带来抱歉。您莫非以为一个缙绅世家,就能挤况朝廷了?” 他说得厉害,艾太太忙道:“大人言重!其实老身是代刘学士来销案的。刘学士说物色已经找到了,一切都不过出于误会而已,因此请大人不必再为这件案子操心了。” 辰星神情显得很轻松:“这果然是刘学士的意思吗?”艾太太道:“当然是。钦差如果不信,请亲自去问刘学士。他本来要自己来销案,可是因为年纪大,精神有些不济,人也有些不舒服,才托老身来代理。”说着有些不客气的一笑:“钦差大人,指控小儿的那些罪状,也就不可以成立了吧!” 辰星道:“只要御笔回来,那自然没话讲,案子也可以销了。只是凭你一句话,恐怕撤不了案。”艾太太道:“这是为什么?钦差不相信老身?” “的确不能,”辰星道,“夫人空口说句大白话,若是回头刘学士又矢口否认,衙门岂不坐了蜡。”艾太太道:“真是岂有此理!钦差大人,老身虽然没有诰封在身,却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里出来的人,你竟然如此对待老身” 辰星已接口道:“辰某身为朝廷当差,岂能不谨慎。别说你是诰命夫人来说不中用,哪怕刘学士自己来说也作不得准。因这件案子牵连太大,他为自保,以后很可能矢口否认的,到时全赖在本官头上,本官可就太糟心了。” 艾太太问:“那要怎样才可以销案呢?”辰星冷道:“还请刘学士亲笔写封便函来,说失物已找回,一切皆是误会而已,请求销案。这才行。或者,就麻烦他老人家亲自来一趟,由我们根据他的话作成笔录,再让他画押即可。” 艾太太愕然道:“刘学士是老学士,应有特权才对。” 辰星道:“本朝以德服人、以法治国。刘学士是报案者,想撤销也要经过合法手续,莫说他是个退职的学士,哪怕是现任的,也要规矩按手续来。就算到公主面前,也是这个理。” 艾太太显然被辰星镇住了。她也没辙,气恼地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封信函道:“钦差请看此物,凭它总可以销案了?” 辰星接过来,让夫子拆开看,验明是刘学士亲笔无误。 不过辰星对艾太太道:“你袖里明明带有这封信,却不早点拿出,可见存心要赖帐,非得蒙混不过了,才将信函拿出,是你自己不知自重,怨不得本官对你不敬。” 艾太太气得发抖,但说不出一句话。她在辰星的眼光逼视下,不想再多呆,色厉内荏地发话:“总之我把事情交代过了,大人如果没有别的见教,恕老身告辞了。” 辰星阻拦道:“我手下差官受伤,可不能白白算了。你要是以为惹得起我,尽管置之不理;如果想想惹不起,那就明天叫艾安来磕头陪罪。这就是我开出的条件,你回去看怎么办吧!” 艾太太愤然:“这是威胁?我与刘学士上京告御状去!问问公主说的海纳百川、礼贤下士,是怎么个办法?” 辰星冷冷说道:“刘学士虽声请销案,但是接受与否还是在乎我们。令郎明明牵涉在案,我可握有确实证据,你如果能明理,便叫令郎来磕一个头,非要扯开脸办, 我即刻发动本城兵马,将府上包围拿人。” 艾太太道:“什么?”辰星冷笑:“就凭令郎做过的事,你老若还是不服气,又或者不怕把事情闹大,不如告到京中去,我言尽于此了,你自己看看办!”说完送客。 衙役在外头应着,开了门。艾太太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垂着头出去了。 年太守事后听说,向辰星拱手道:“还是钦差有办法!说起那封信,人心险恶。钦差怎么想她是想来混一下的?”辰星只是笑笑,轻叹一声:“很明显,从一开始我们就认定了学士府中的劫盗案是故布的疑阵,一切经过他其实都清楚,只是为了搪塞责任,才给我们找了麻烦,玩了这一出失盗的把戏。不仅推卸了过失,还能因为失去爱妾或许蒙上垂怜,颁旨劝慰,苦肉计虽然高明,然而苦了地方官,让有识之士跟着倒霉。” 年太守恨声道:“这老人只为保全自己,计划倒不错,只没想到钦差很快地查到了线索,找到艾家去,使得艾太太着慌找上门,非要他销案不可,只怕她儿子砍头抄家的。那么刘学士虽被逼得写了这封信,却要求她尽量不要拿出来,只要挡过几天,我们注意力都松懈以后,他们把兰英悄悄送走了,刘学士再来一个矢口否认,坚持还是失盗,我这办案不力的罪名就坐定了。” 辰星道:“没错。”年太守深深揖谢。 “不必。”辰星道,“如果你垮了,我也等于是栽了个跟头,我也丢不起这个脸。何况,我最恨别人骗我,因此非要斗斗他们不可。” 年太守叹了一声:“这艾太太真是个厉害的角色,除了钦差,恐怕谁也吃不住她了。”辰星笑笑:“也没什么,我不怕跟他们斗狠。如今案子不必办了,不过要逼他们低头,怕是没那么容易。” 年太守问:“钦差何必非要他们低头呢?就此把案子了结不可以吗?” 辰星道:“不行!年兄。如果就此算数,他们当我低了头,日后的麻烦还要多呢。我任这个钦差不是贪图什么,只想为除暴安良尽点力,不想避让任何权势。如果一个世家和学士都能压倒我,那太可气了。惯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我绝不肯吃他们这一套。” 年太守无言可答了,此事牵涉到辰星为人处世的准则,他只能加以支持而绝不可干扰。因此他一振神色道:“钦差说得对!老哥经年案牍劳形,竟把意气全消磨掉了。你想怎样做,尽管放手去,我一定全力支持。” 他晓得辰星行事有分寸,才痛快放了句话,相信辰星也不会做出什么令为难的事来。辰星对他的态度十分满意:“接下去,我还要做件事。” 年太守问:“还有什么事?”辰星道:“我要找兰英去,尽管刘学士有了亲笔销案信,不过我把兰英送回去给他,也能扣住他小辫子,省得他以后跟年兄添麻烦。” 这可是很重要的事。刘学士看起来不是个很有气量的人,这事也办得他很不痛快,年太守以前跟他建立的交情无疑是一笔勾销了,如果没有捉住他一点把柄,那老东西很可能会挟怨报复的。 但如果能先找到兰英。无疑是很有力的一个把柄,还可以扣住艾家母子找麻烦。 辰星今天虽然打了一场胜仗,却只是心理攻势,手上并没有足够的实在证据。 年太守问:“钦差知道兰英在哪儿吗?”辰星道:“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估计总在白衣庵附近不远,我已安排人手去查了,可能很快就会有线索。” 年太守道:“祝钦差马到功成!我也先忙去了,如果钦差有任何消息,千万告诉下官,下官力所能及,定鼎力相助。” 辰星到后头去看了铁腿金刚。他给人制住的穴道已慢慢活动开,能够恢复行动。 对栽在艾手中,他既惭又气,承认艾安身手不错,可是却不肯认输。 要不是他心里没有把艾安看成个人物,以至于轻敌,他本来应该能自保的。 这分析使辰星很高兴,也不反对他再跟着走了。他们骑了两匹快马,再次出城。 城侧门虽已开,不过辰星此际身份非同小可,守城官亲自恭恭敬敬地为他开了大门,再恭送他们纵马而去。 等找到了安排的密探,问清情况,辰星更愉快了:他的想法都正确,兰英果然藏在一个农家。那是艾家的长工,并且看官艾家的祖坟墓园。 那屋子很安静,不过屋舍颇有规模,院落是三重两进,外头还有着竹篱。 艾家人来祭祀时,就在这个地方歇脚。如今虽然没看见兰英,不过家庙里的两个丫头却搬过来了,并且艾安也来了两、三次。 种种迹象都很足以说明兰英匿居此地的可能。辰星的决定是直接去搜。铁腿金刚本来想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不过再仔细一想,辰星的做法却最有效。 所有的暗桩于是都挑明,十五个人分成五路,由五个方向忽然包围而入。 屋里面窜出两个丫头,正是家庙里的,动作很快,拳脚麻利。 铁腿金刚等人握有兵器,却仍然被逼得连连后退。这时候,辰星出手了。他以一柄没出鞘的剑,左右开弓,只用两招就在空隙中插入。 那俩丫头只各自吭了一声,就摔倒在地。衙役们都对这高明的功夫看傻了眼。 进屋,就见到了兰英。果然是个秀丽女人,年纪也轻,惊惶的站在那儿,怎么看都是个弱女子。辰星就不好对她动粗了,手里提着的剑也垂了下来,换付笑脸问:“是兰英姑娘?” 兰英的脸上一红,不过已经褪去了惊惶:“钦差大人果然找到我了。我早对表哥说过,对辰大人是欺瞒不了的,可我姑妈却不服气,以至于将事情弄糟。” 辰星一愣,继而大笑:“原来这事是令姑妈在背后撑腰,难怪艾安有恃无恐了。” 兰英一惊:“表哥做了什么?”辰星道:“也没什么,不过仗着世家声势,不把公人看在眼里。令姑妈更仗着她会几手武功,还想折服我。却不知把事情闹大了。令姑妈自作聪明,但太藐视我了,以为有了刘学士就可以销案。我却非跟她见真章不可。” 兰英忧形于色:“我姑母虽然脾气倔一点,却非坏人,更不是存心害人,请钦差明鉴!”辰星道:“她不想害人,那么假盗案是她的主意么?” 兰英低下头:“那不过是为了成全我跟表哥,她老人家一片慈心。” 铁腿金刚在后道:“她倒是有慈心,却不顾人家太守的前程身家,还有衙门中大大小小差官班头,都可能因为她的这一片慈心,搞得充军发配做苦工。” 兰英惊道:“有这样严重?”辰星冷笑:“姨奶奶这不是明知故问?假如案子破不了,御画失窃、学士家人遭劫,该多严重?太守无能,捕房一样不力,充军恐怕还是宽的,大祭司痛心,公主也要让三分,讲不定给他们个终身监禁呢!” 辰星故意说得严重,兰英果然被吓坏了,双膝跪地道:“钦差,对不住!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严重,不然绝不会答应这么做的。” 辰星一笑:“我们找上艾家,逼到刘学士自动撤案,当然没原来严重了,不过麻烦却转到你们头上去了。这案子假使办开来,你们几家是有斯君大罪,是要抄家灭门的。” 兰英吓得花容惨变,叩头求饶,可是辰星够狠心,先不加理会,等到装腔作势够了,才一叹:“我本有成全的意思,奈何你姑母不买帐,非要硬到底,叫本官还有什么办法呢?” 兰英又不断哀求。辰星才道:“就看在你面上,也罢,本官再给个机会,然而也要看你能合作到什么程度。现在你先从头到尾,将一切说一遍。”兰英就交代了,事情同辰星他们猜的果然差不多。 刘学士在赏画时,忽然打了个大喷嚏,以至于御画上沾满了鼻涕口水。 他急得拿袖子去抹。结果可好,颜色都晕开了,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更惨的这幅画还没来得及临摹,就毁了原作。兰英虽然善于伪造,也不敢这样造次,只怕被看出来。 刘学士没办法,向艾太太求教。艾太太就出了这个主意,与艾安合作,演出一场假盗案,并且制造了学士府的下人目击失盗,以减轻刘学士的大不敬罪。 辰星冷笑:“这样说,安排一桩失盗就好,为什么又要你失踪?” 兰英道:“这都是我姑母提出的交换条件,为的是要我可以嫁给表哥。只因表哥立誓非我不娶,可我又是刘家的人了。学士丢不起这个脸,就安排我失踪。” 辰星问:“那以后怎么办?你永远不再公开露面?” 兰英道:“不是的。我们打算在姑母庙中躲一阵子。直到风头过去,再让表哥带我走,以后再帮我假造个身份娶回来就行了。反正我们有亲戚住在外地,我就假托他们家的女儿嫁给表哥好了。” 辰星问:“既然你跟你表哥这么相爱,怎么又答应嫁给学士呢?” “只为替父亲报恩。幸亏我过门以后,他除了赏画作伴,并没真的占有我。” 辰星一笑:“以他的年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兰英红脸道:“学士年老寂寞,只想要个谈得来的人欢渡余年,毕竟也是爱护我的。我对他只有感激。” 辰星道:“然则你又利用拜访姑母的机会,背着学士跟你的表哥幽会?” 兰英道:“这、这是学士默许的,他只怕我太寂寞,有时还鼓励我尽管去呢!” 辰星道:“学士气量倒是很大,他这样是几个意思?” 兰英道:“我想他是要哄我欢心,这样我才会心甘情愿的跟他在一起。他在这些地方也算用心良苦,因此他有了困难,我跟我姑妈也不太好意思,总得帮他排解一下好好。” 事情说到这里,已经大体明白。辰星问了兰英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姑母与表哥怎么会功夫的?”兰英道:“那是姑母嫁进马家之后,有一点拾点家里旧书,突然发现一片镜子,那碎镜就融进她身体里了。不但她会,还可以教给我表哥。” 辰星动容,又道:“好吧!我肯给你行方便,请你也替我们着想,以你的这案情,本该抓你的,然而我愿意保你,因此只要你画了押,我就送你回到庙去,好让你跟你姑妈住在一起。” 兰英终于画了押。辰星也大方,就把兰英和那两个丫头,都送回艾家庙。 铁腿金刚问道:“将军!你又把人送走了,怎么结安?如果他们又将人藏起来,如何是好?”辰星笑了:“这本来就不成个案子。刘学士已经撤案,那末只要他不把责任推到地方,太守也不会特意去找麻烦吧。” 铁腿金刚问:“这样又来,又何必非要找到兰英呢?” 辰星道:“只为这份口供。有兰英亲笔押实的口供,就可以令刘学士不敢反覆,艾太太不敢盛气凌人,更能令艾安老实做人。” 铁腿金刚道:“万一他们被逼急了,将兰英杀了灭口,那怎么办?” 辰星道:“刘学士也许敢。不过艾太太跟艾安不敢、也没法舍得。他们对兰英毕竟还是在乎的。” 铁腿金刚问:“那他们如果对你不利怎么办?”辰星笑道:“他们敢!” 说着到底是做了防范。他们会派谁来?丫头、还是艾安,还是艾太太亲自出马? 那日凌晨,人真的来了。是从墙头翻进来的,动作很利索,只不过做贼的经验不够。跳过那高高围墙可以落地无声,拨开窗子却发出了声响,声响还不小。 他们到床头时,铁腿金刚早醒过来做好准备了,“唰”一声晃着千里火,照见来 人,乃是个蒙了黑纱的高个头。 铁腿金刚一腿扫出,却给那人挺剑架住。他力气还不小,把铁腿金刚的腿给挡开了,功夫也算不错,无奈还有辰星。 辰星戟指。此人觉得脚踝上一麻,就被撩倒。 铁腿金刚跟着补了一脚,将他跺昏过去,利落捆了个结实,揭开面巾看,乃是艾安。就听窗外有人问:“安儿,得手末?” 是艾太太的声音。原来她老人家负责望风。屋里发出这样大的声响,把人都捆了,她还没知情,可见也没尽到望风的责任。 辰星一笑,接了千里火,自己擎着,低声哈哈:“把公子也带出来!” 公人很快把几枝预先准备的火把都点上。艾太太穿着一身劲装,站在屋顶上发呆。(。) 第三十一章 灵镜认主 辰星微笑对艾太太道:“夫人请下来!上头风大。” 艾太太见儿子也给捉住了,转身想逃。辰星笑了:“夫人,我将人手都调动开,就为等您来,已经很够意思了吧?您如果还不赏光,看来我只有把令郎送进大牢公事公办,您看怎么样?” 艾太太一愣,总算跳下来,手里也执着剑,却已非常颓丧,哑声道:“钦差厉害,老妇已认栽。你将我锁上吧!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而已,与犬子无关,还请将他放过。” 铁腿金刚忍不住道:“手执兵刃夜袭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名!你倒是说的轻巧。” 艾安急了:“娘不用担心孩儿!我不怕他们!这里既不是什么公堂,我手上也没有兵器,只要您不要落在他们手中,我可以说是他们把我骗进来的。” 他赖皮本事倒是不小,竟然立刻就找到了借口。他们的身份,说他们夜入公堂故意杀人,确实是没人相信的。 他们不作声了。辰星笑道:“兰英的口供在这里。我原就等着你们来跟我谈条件。” 艾太太道:“你竟然敢勒索我们好吧,开个价!不过我们虽是世家,也并没多富裕,你不要狮子大开口啊!” 辰星道:“您家有多少银子,地方上已有公论,不忙哭穷,然而放宽心,我要的不是钱。”艾太太奇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顾灵镜碎片!”辰星一口叫破,而艾太太对之比性命还宝贝,怎肯拿出来?他倒似乎很有把握,开出条件之后抱了双臂,只等对方回覆。 艾太太的反应可以想像。她双眼狠狠一瞪,连连摇头,可是还没反对,辰星已经截住了她:“那东西不祥。夫人不坦诚,就别怪我治病救人了。” 他伸出手,就要将灵镜碎片攫来。那正是思凌曾跟他看过地图、鱼鹚跟大鱼都曾受影响、连安小羽带鼠与虎都见识过的灵物。 那灵物飘忽不定,有一片碎片落在艾太太母子身上,辰星就要将碎片攫过来。 此时变故又生!却说传鹰跟老舟进入秘境,见繁花成林、林中有楼,正奇之间,忽发现眼前不过镜花水月,并不是真的。但要说不是真的么,又好像也并不全是假的。传鹰正愕然,老舟忽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 传鹰一怔,随即答道:“我想找回我的记忆。” 老舟笑道:“有理想有追求总是好事。”话音一转,“不过反正也完成不了的,我杀了你也没意见吧?” 他竟要杀传鹰,以少一个人分宝藏!他下手时,那镜光忽怒转。 顾灵镜不豫老舟的举止,灵光闪动,将老舟杀死,那灵光又转向传鹰。 传鹰以为自己也要死了,谁知顾灵镜的灵光逸入他身内,竟是认了他的主,同时灵力感应,将附近的一些碎片也吸过来。 辰星刚对艾太太身上的碎片下手,那碎片也被顾灵镜吸了进去。传鹰一时承受不住灵力,晕了一会儿。 等他醒过来时,身边景致已大变。但见隧道交错纵横仿佛迷宫,他试着出去,可是越走越觉得寒冷。等他终于转出了迷宫口,景致猛的焕然一新,令他为之惊叹!原来那里突现一座拱形的空间,大概有十多丈,洞顶竟嵌了无数鹅卵大晶莹剔透的宝石,并且呈星辰一样排列,照得整个空间如昼。 传鹰一低头,但见满铺珍宝的地面浮现出八卦图案,当中有座高约丈许的祭台,造型非常特殊,乃是玉石雕成的手臂,手掌五指张开托着大宝光。 那宝光里七彩流光旋转翻腾,仿佛神龙流窜,跟地面八卦图中的玛瑙珍珠等宝物互相辉映,可称得上气象万千。场面好不壮观! 传鹰忽然醒悟。这宝光,就是他吸引的灵力的外在体现。 他进步很多,要说唯一缺点,那就是这里整座空间都像万年冰库一样寒气逼人。传鹰试着运起灵力护体,以不为寒气所伤。 他仰望洞顶,中间有一滴滴的水珠滴落于宝光里面。听那小水滴清脆声响,可以判断里面的水快满溢了。为什么小水滴会滴落在宝光中?水滴是哪来的?祭台又怎是手臂?宝光里的水会溢出来吗? 传鹰用心思索,但觉意随心动,手先领悟了攻击技,进而意会那水不是水,是宇宙间日月精华集结。它其实跟安小羽吸的白雾是一种东西,只是雾凝成了水,所以才可以精准地滴入宝光中,如果快满了就会自动停止,他也就不能再进展了。 他一悟及此,倏地掠身于空中旋了两旋,全身的衣服飘然落下,就赤条条钻进宝光中,舒服敞开四肢,竟已不觉寒冷,渐渐反觉有燥热逼体。 约过了一盏茶时分,但见台上的宝光窜出袅袅氤氲,随后散发出七彩光芒,互相纠缠成了一团,钻进传鹰的顶门而隐沉。 空间里宝光流转的异象也随之消失了。地面竟全都龟裂,一下子由八卦图上本有的洞穴,顺时针方向一块块地崩塌,并环绕四周,形成了个大圆圈,只留下祭台在那里屹立不倒。 塌隐的环状洞穴里深不可测,森森阴气溢出。传鹰试望过去,却根本没办法见底,只闻到里面传出阵阵腥臭。 忽然洞里传出一阵阵的鬼哭神嚎。那凄冷的厉吼,拖得很长,叫人感受到强烈的恨意及痛苦,不管怎么努力压抑,仍然撕肝裂肺一样爆发出来。 这是魔音,要封闭七窍才能免去为魔所侵。而传鹰已经失忆,为人重返浑沌姿态,竟自然而然保护住了七窍,只是难免微有痛苦。 那尖厉的鬼哭回荡于空间中,余音越来越低沉,嘈杂的音流中竟然传出一股伤心哀怨的女子唱声。她诉诸于天地间的幽灵般歌声,像出谷莺啼一样绕梁三日而不坠,不同于开头的鬼哭凄声,叫人不由侧耳倾听。 只是如果人仔细倾听了,心里就会骤生一股难以压抑的强烈震撼,跟从其哀怨延伸到无尽天际,一缕生命也跟着飘向天涯海角。 传鹰噗的喷出一口鲜血,然后全身颤抖,显然是行功过度了。 顾灵镜认他为主,急着想帮助他变强,就放出以前收的魔灵来锤炼他,而他撑不住,结果整个空间要崩裂。腥臭也越来越浓,表示还有更多妖灵要出来。 千百年来顾灵镜对它们的囚禁,令它们不断繁衍,如今都要出来了。 传鹰正要飞开逃走,却惊见地洞中爬出了无数大小娱蚣,肢节纵横连接,像飞梭一样织成网架,挡在南面方向。 那条条蜈蚣百足蠕动沙沙作响,光凭那恐怖声音,就能吓死人。 至于北边的地洞里,则是窜出很多毒蜘蛛,一下子吐出丝结成网,形成了一片密麻麻的天罗地网,覆盖了洞顶四周。 那只只大大小小的毒蜘蛛,个个都张开利牙吱吱作响。其欲择人而噬的怖态,也叫人不由毛骨悚然。 西边地洞里,飞出了大量蝙蝠,纵横遮蔽天地,一团团凝聚,彼此迫挤,连接了蝠身倒挂起来,也形成了黑压压一面蝠墙,正堵住空间出口。 东边地洞里,听一阵阵嗡嗡声,猛然看见一只只长着薄翅膀的毒蝎子窜出,由点而成线、最后成面,像筑城一样快速成形,直到密不透风才停止。 那毒蝎只只都曲起尾端毒针,乌亮点点,作出攻击的样子,叫人怎能控制不寒而栗。传鹰连忙藏身回宝光之内,于祭台上以静待动。 宝光被柱上的指头掌握守护着,可是柱臂下又窜出了许多条鲜艳的赤炼毒蛇,群起吐信,越来越多,一条撑着一条,慢慢爬上祭台,已经准备开始攻击。 这些毒物本是相克的,如今居然可以齐聚一堂,应该是后头另有妖魔在操控。 刹那间,但听“轰”一声,有头花纹斑斓的巨蛇,身子足够数人环抱那么粗,转眼破土而出,直窜到与祭台同高而止。 它头大得像宝瓮,是三角圆锥形状。眼睛则大得像铜铃,有摄人心魄的红光闪烁。看它张开血盆大口吐着信子,那舌头足足有八尺长。后半身虽然没露出来,但从蛇信也可以推知身子的长度了! 忽听女子的哀怨声从蛇头发出来,蛇头就像花蕾一样绽放,有个秀发如瀑的少女一跃而起,身材玲珑,纤腰轻摇,肌肤晶莹,还散发出一股异香,令人为之颠狂! 蜈蚣群里也幻化出一名中年书生,倒是生得细嫩,手摇扇子、温文尔雅,立在丈许高的百节娱蚣头上。至于那一大串倒吊蝙蝠群,忽然像门扇一样从中大开,但见一位瘦削的银发老者,满脸皱纹,单腿举起、倒挂金钩,手臂环抱于胸前,表情严肃。 巨大的蜘蛛网里,也幻化出一位妖冶的女子,翘着玉腿悠然躺在网床上,仅有两件又窄又短的衣裤遮掩娇躯,丰满的上围仿彿将要破布而出,雪白腰间的肚脐眼很是迷人,下头被束缚得紧紧地,更令人生出无限的绮思。 而毒蝎群的上方,也幻化出一名神色冷峻的年轻男子,身着黑色劲装,全身都散发出一股凌厉杀气,让他足下的毒蝎们蠢蠢欲动。 这几人的忽然出现,令传鹰感受到汹涌而至的妖魔气味,还有磅礴凌厉的杀气,逼人竟至于要窒息。 传鹰忍不住颤抖着、流出冷汗来,看来今次要杀出重围比登天还难。 整个空间方圆十丈全是这些狰狞恐怖的毒物,以至于空中弥漫着腥臭无比的气息,叫人呼吸困难。 传鹰斗胆,先对蛇头倩女怒斥:“我跟你们无怨无仇,你们干什么要来围攻我?看我放出新学的灵功,好让你们永不超生!” 这话的确有震撼效果,蝙蝠男全身一震,翻身展翼、凌空掠阵,蝙蝠们感受到他的恐慌气息,纷纷骚动鼓翼 蜈蚣、毒蝎、蜘蛛等妖魔也露出惧色,目光都集中在蛇女身上,可见顾灵镜的威力在他们心中仍然震慑力深刻。 蛇女轻撩秀发,叹道:“此恨绵绵无绝期顾灵镜的确害我们好苦。可如今你刚受灵力,想必还不足以对付我们吧?” 传鹰自己也不知道,只能故作镇定:“灵镜就是要我把你们都打碎!” 蛇女满头秀发向外怒张,美眸里满是杀机,然而再看传鹰,忽然又变得迷惘深邃:“你好年轻、气概如金刚战神,又隐含霸气真让天下女子爱慕死” 传鹰心念摇动,猛然醒觉,稳住心神,厉斥道!“住口!无耻之徒!我岂会被你三言两语就迷住!”蛇女抿嘴一阵浪笑:“帅哥!我怎会有龌龊想法呢?是你这种未经人道的小处男才有这样的肮脏思绪!” 旁边的蜘蛛妖忽然打岔笑道:“蛇姑娘!既然帅哥如此俊挺,不如你我分沾吧!也算是姐妹一场!” 蛇沉地一笑,抬腿轻轻点了点蛇头道:“凭你也配——” 话音没落,她已经飞于空中,足下蛇身也跟着电掣而出。 那其灵动的蛇身,竟然延伸到两丈之长,还没看到尾巴,真是个庞然大物! 只见它张开血盆大口,吐出蛇信,就好像鞭子一样,对着着蜘蛛女噬咬,吓得蛛女伸掌,一下子激出道雪白丝绳,粘在洞顶上,飞身闪开了。 可是她后头的蜘蛛群就遭殃了,被巨蛇一口吞下无数蜘蛛,同时还冲破了大片蛛网。蛛女厉喝:“贱人!你当自己是老大吗?竟然敢偷袭,当谁怕你?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本宫也是一方霸主,哪里容你放肆!孩儿们,给我放毒丝缠死那条蛇!” 洞顶上头密麻麻的无数毒蜘蛛,一下子激喷出大量白丝。那白丝漫天飞舞,好像天罗地网一样罩向巨蛇,把它紧紧缠住了。 短短时间里,白丝像雪一样一层层覆盖蛇身。那巨蛇很快给缠吊在空中无法动弹了。变起肘腋,使空间里所有的毒虫纷纷躲避,眼看乱作一团。 传鹰一看,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运起灵力护体,跃出宝光,发出攻击,十指刹那间迸射出剑芒一样的光束,舞得流光大炽,向蛇女胸前激射而至。 蛇女冷笑一声,双腿凌空一弹,快得似箭矢一样,朝东边的白银洞壁飙飞而去。传鹰凭口真气不歇,凌空蹑步,穷追不舍,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蜈蚣精立刻挡在他前边,挥舞开手里的扇子,空中挥舞,看起来非常潇洒,实际上招招是杀着,精朋纷呈,扇势如风、连削带打,绞开了传鹰十指灵动的剑势。 那劲气爆开,化作点点寒光,漫天射到毒物们身上。中者立毙,纷纷掉进地面的无底洞里头。蝙蝠老妖看此情形,暴跳斥喝蛇女与蛛女:“怎能内乱互斗?大伙已经同心协力脱困,那就更必须团结一致,对付灵镜新主!” 话声刚落,蝙蝠老妖立即掠身抢攻。他身后一群尾随的蝙蝠也加入战局,虽然被传鹰喷射出的火焰焚杀,可是后面一波又来了。这杀不胜杀的局面,让传鹰精疲力竭。 蛛女尽管暗暗后悔出手攻击蛇女。不过她难改好色本性,尽管投入战局里,可是每当蝎精使出毒招想重击传鹰的时候,都给她丢出手里的白丝,看起来好像无意一样缠住,实际上则帮传鹰破解了。 蝎妖气得怒目:“你是帮我还是帮他?”蛛女嘻嘻哈哈道:“蝠老妖适才不是讲了?我当然是团结合作的。” 蝎妖对蜈蚣精道:“我们先一起杀了这贱人!”蜈蚣精冷峻回答:“吾从来不同女人交战!你哪来的资格指使我?” 说话间,传鹰掌劲所到之处,一切毒物纷纷毙命,没有死的也四处逃窜,真是避之唯恐不及。蛇女则去了在东边白银壁上,用一只手仔细地一寸寸轻拍,然后侧耳细听,似乎在找什么宝物,完全无暇理会那边的激烈战局。 传鹰还在以掌风狂扫,令得蝙蝠们纷纷飞逃。可是毒物们数量实在太多了,去了又会再来,简直是杀不胜杀。 传鹰努力给自己留点空档喘气,只不知能支撑多久。蛇女在白银墙上拍了又拍之后,却是忽然一脸惊喜,贴在一处仔细倾听,又是用鼻子闻它的气味,又是凝起妖劲,运起玉掌,把银墙击破。 那里面竟有柄黑乎乎的古拙大宽刀。蛇女把刀举出来,冲着天空一举,便见魔气流转,还发出闷雷一样的阵阵轰响,杀气凌厉涌出,回荡在空间里,让激战人们遍体生寒。 他们无不惊愕。而蜈蚣妖似乎了解蛇女手中魔刀有开天劈地威力,便恭敬一揖,并在自己手里幻化出一柄宝剑,也纵身投入了战局。 他对着传鹰的喉咙一剑而去,想要穿透传鹰的喉咙。传鹰感觉手里的灵光越来越重,但仍然挥舞得滴水不漏,那刃气四溢,扩散开到丈许方圆,让范围中的一切毒物逢之而爆碎,没有一个可以幸免。 可是蜈蚣精看起来好像随意刺出的一剑,竟然然就在他旧力方歇而新力没起来的时候,刹那间刺穿了传鹰布的灵网。 这一招,以角度与气势来取胜,相当凌厉。 但听叮的一声,他轻盈双戟,尖端灵巧点在传鹰的灵隙间,居然迫使那圈灵网,眨眼就消失。 灵力交击的瞬间,尽管只有细小的一声脆响。可是他们的气劲就好像两股汹涌波涛一样互相翻袭,刹那凝结、然后再爆开,泄出四方,将丈许之内地上蠕动毒物全都击碎! 传鹰心里头知道不妙了,立刻重运灵力,手指前指,想将蜈蚣妖的双戟震开。 哪知道蜈蚣妖的戟法从灵巧忽然转为笨拙,却暗藏了一股微妙变化,刹那里向右逸而去,忽然转为急刺,带起一股凌厉力道,从后面传过来,磅礴杀气袭向传鹰。 传鹰侧头,用眼角余光看去,惊见耀目光芒已经到了背后五尺。 而蝎精也满脸狰狞,用乌钩袭他肋侧,刹那间让他陷于前后夹击的境地。 传鹰挥起袖子,情急之中参悟灵镜身法。那不是一般的轻功,还要掠过一段距离,再快也终有限。他又镜光投影,直接把自己投映到战局的另一点,让蝠妖的身体为他挡住追来的蜈蚣戟。 只听铿的一声,蜈蚣妖双戟收不住,砍到蝠妖,而蝠妖祭起了铜墙铁壁,这才把双戟挡住了。但见火花迸射,而蝠老妖丝毫无伤,不过力道太大了,还是把他撞风出去。 至于蝎精的毒钩,也是落空,杀向一群蝙蝠们。那掌毒贯体而入,令毒蝠们仰头喷血,飙射之毒血射到几条蛇们,竟令毒蛇们都毙命。 传鹰应变能力果然很强,也了解到这些毒妖们的厉害。如今他已筋疲力尽,想飞到祭台内的宝光里避一避风头,好再次运功导气,却听清鸣声暴起! 回头看,传鹰见到蛇女手持魔刀,腾空飞起,一下子空中全是魔刀寒芒,遮天蔽日,凌厉无匹,竟至于看不清蛇女的身影。 原来她已经直袭传鹰,不让他有喘息之机。情况可称十万火急,传鹰没时间思索,手时灵光幻化,竟参悟出凝虚为实之法,做出一条方天画戟,用力朝空中蛇女身影掷去,其势有如雷霆一样快捷! 但听锵的一声,蛇女被他击个正着,不能不先回刀自正,用魔刀把传鹰的镜戟斩断,可也使得她本来气势如虹的势子消滞,连魔刀的戾气也消去了。 不过蛇女仍然不能让传鹰回宝光中去喘息,就手里握紧魔刀,两腿在空中一踢,身子再次飞到丈许高,像股轻烟一样,刹那里换过位置,到传鹰背后,举起魔刀要砍他的脑袋。 传鹰想不到蛇女变招这样神速。他为了保全自己头颅,再故技重施,想移形换影变位。然而蛇女比他更快,到底划伤了他的手臂。 但见血雨洒天,传鹰惨叫一声。受创甚重。幸亏还是手臂没断。 传鹰已经痛得不行,幸亏还记得止血疗伤。而祭台则诡异地吸收了传鹰的大量鲜血,一下子变得通红。 蛇女再次挥动魔刀,放出凌厉的刀气,飞旋出击,如果天降狂风。 不过这次,祭台却帮传鹰挡了袭击。蝙蝠老妖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厉叫:“他又要参悟下一重了!”蜈蚣妖阴恻恻的附和:“灵主遇强则强。我看他要把我们挫骨扬灰。我们只有一不做,二不休,想办法先杀了他,再向西天遁逃!” 蛛妖噘着嘴,话里酸溜醋的:“反正魔刀在蛇妖手里,方向听她的。” 蜈蚣妖冷然开口:“蜘蛛不过是结了网之后以逸待劳的东西,宝器本来也不会落到你手中!再煽风点火有个甚用?惹得蛇公主生了气,你还怕没苦头吃吗?” 蛛妖虽爱传鹰精壮,但很怕蛇女手里那把也是灵力精华的魔刀,被蜈蚣精一说,吓得她噤若寒蝉,嚣张的气焰全然收敛。 蛇女举起魔刀发令道:“大伙就照蜈蚣的建议,各想办法,杀灵主要紧,然后逃离此地!”话一说话,蝎妖抢先向祭台飞去,一勾刺向传鹰。 传鹰勉强将钩子夹住,与蝎妖对峙。蝠老妖、娱蚣精、和蛛精也一起掠去,各出绝招。传鹰被迫得无法进入宝光,只能落到地面上。 蝎妖钩子还被传鹰挟住,就使出了连环腿,攻向传鹰,逼得传鹰一松,他趁机抽回了钩子,再次展开鏖战。 蛇妖看见胜券在握,就出指点了传鹰穴道,然后要将他杀死。 蝠老妖就带领毒物们抢些宝贝,以便带走。忽然那祭台猛的震动,便似天摇地裂。蝎妖与蛛妖吓得把已经拾到的金银珠宝抱着,迅速飞走。 而那祭台好像活人的手一样动起来,一弯一弹,伸展到他们逃逸的去向,泰山压顶一般向他们扑拍。这一下异变突起,令蝎妖与蛛妖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正不知所措,蜈蚣妖急忙喝道:“分开闪!” 蝎妖与蛛妖就分两边闪开。祭台扑了个空,立刻转变方向,台端分开几缕,好像爪子,挡在妖们的前面,好似瓮中捉鳖,要等他们自投罗网。 妖们不敢动了,祭台大张的爪子缓缓聚成拳头,复又垂下。 垂下之后,伸出一根手指来,指了指传鹰,又转向朝天。 不知道它在鼓励传鹰站起来、还是表扬传鹰已经干得不错了。传鹰悠悠醒转来,脸带惭愧。 祭台倏张五指,像一头巨兽般对住妖魔们,择人而噬。 妖魔们忽然领悟,顾灵镜还不想刚认的主人死掉。他们只要挟着传鹰,就可以当人质。于是他们防护得更紧。 须臾,祭台又并成手掌,开始拍击满地毒物,像个苍蝇拍打蚂蚁一样,搞得洞里面全是巨大血手印。蝠老妖气急败坏:“蛇公主!请把传鹰交给我!如今只有您的魔刀灵反噬灵镜。那魔刀本是灵镜凝结,可以对付灵镜。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逃生!” 蛇女眸中诡光闪动,冷静道:“谁挟着人质,就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手段!我怎会交给你这狡诈魔头?何况,要逃出去也不一定非得御刀。” 语音刚落,祭台又向他们打过来。蛇女一手举起魔刀挥动,打出了磅礴的刀气,一下子把祭台迫退,可见其威力果然有用。 蛇女挟着仍然无力反抗的传鹰,再一次挥动魔刀。这一次她对着洞顶,挥了好几刀,按着十字形重复进击,终于使得整个洞顶都龟裂开来。 群魔见之大喜,连忙腾空而去。一下子天摇地动,落石纷纷。 蝠老妖纵声狂笑,是第一个逃跑的。祭台骤然展开五指,把其他人挡住了。双方再次对峙。蛇女只仗魔刀威力,又挥出刀罡,想斩断祭台,再把它劈碎。 哪里晓得祭台瞬间发出淡淡金光,一下子聚成拳头,只弹出一根手指,好偈龙蛇般灵巧地点在蛇女的刀罡中。 只听当的一声,那粗粗的手指,竟然点在魔刀的刀锋上。 它这一点之间,似乎吸尽了魔刀的力量,而自己毫发无损。 巨大的冲撞力道,使得蛇女疾退丈余,持刀的手臂被震得发麻,怀中挟着的传鹰差点就要脱手而飞。她花容惨变:“不破不坏玄功!” 明镜本非台。所以可以不破不坏。它抵完魔刀之后,一指轻敲地面,好像在挑衅蛇女。蛇女花容惊惧,挟着传鹰挥动魔刀,再次发动抢攻。 祭台展开来拒敌。它只用五指,就好像五名高手一起围攻蛇女,或点或拳,让蛇女陷入非常辛苦的鏖战。但她发现战斗中的祭台尽管霸道厉害,但似乎很顾忌传鹰安危,于是灵机一动,抓住传鹰当武器来抡。 这杀着果然奏效!蛇女同时施展开玄妙轻功身法,似缓实快,单速度上的玄奥,就已经足够叫祭台的五指投鼠忌器,完全不敢攻击。 而且因为难以臆测蛇女的方位,祭台似乎乱了阵脚。这可见蛇险与聪明。她里魔刀被祭台损伤,但她也明白了祭台是凭着气机来做出防御与攻击。 她了解这点道理之后,就只是偶尔向其他地方发出刀气,果然祭台循声而去,做出了错误攻击。它看不见蛇女,只能靠气机感应,以至于为蛇女所乘! 蛇女发出的诱饵,使得祭台陷入混乱中,循着蛇女的诱导而乱弹,忽然发现自己也可能根据传鹰的气味判断敌人所在。但是它不想伤害传鹰。于是转而专心寻找蛇女本人的气味。 她的气味不多。但是祭台既然已经盯上了她,她还是很凶险。 于是蛇女把传鹰交给蜈蚣妖:“找个机会,就逃吧!尽量朝西天去。我到那里去找你好了!”说完,她握着魔刀腾空飞起,打算跟祭台决一死战,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他们真的谁也离不开了。 蜈蚣妖与蛛妖趁敌离去。这里还剩下蝎妖没逃掉,只能跟蛇女一起大战祭台。 蛇女的刀势已变,银光流转,紧紧守住娇躯。 蝎妖则看准祭台那张开的五指,施展出密似骤雨、无隙不入的近身攻击。 祭台感应到魔刀的气味,强悍地冲上去,想凭着实力的优势杀死蛇女,抢回魔刀与灵镜合一。铿锵数声脆响,祭台又发生意外异变,一寸寸缩小,竟似消了气一样。 反过来,蛇女手上的魔刀厉芒,却一寸寸暴涨! 蛇女大喜,想着这灵镜在未认主之前,很多吃掉的东西不能完全吸收,以至于凝结成魔,其实跟灵镜本体是一体两面,所以可以跟它争竞。现在灵镜认的新主不中用,莫非这灵镜本体也受损了? 道消魔长,那反过来,魔刀就要吃灵镜了! 蛇女想着,惊喜极了,更卖力抢攻! 当那祭台缩小到常人手臂般大时,已经敌不过魔刀,只能落荒而逃。 蛇女则乘胜追击,但听“咻!”的一声,那祭台竟然循着传鹰臂伤的血腥味,弹地掠去,不仅闪过了魔刀的追击,而且一下子跟传鹰的臂上伤处紧密的结合在一道。 顿时,传鹰的伤臂不但完好如初,还显得像羊脂玉一样晶莹剔透。 蛇女本来一脸错愕,忽然又笑了,招呼蝎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说完,她立刻抡着魔刀横扫向传鹰,把他迫退到一丈开外,跟蝎子君一起趁机转身,飞出洞外,一忽就无影无踪了。 只有蛇女的笑声回荡:“下次见面,我连你的镜子也收过来!” 她也不确定能不能敌过灵镜,所以才溜走,只是放个狂言而已。 不过,如果传鹰不好好修炼,那么这狂言或许会成真。 传鹰脑子里忽然迷迷糊糊泛起了一阵记忆,骤然想起了公主,但要想得再详细,脑子里一阵巨痛,昏倒在地。 幸亏辰星追着灵镜的气息来此,竟然发现了他,发现灵镜居然便宜了他,又好气又好笑,把他救了回去。 得到九诀之灵镜,自然是好事。不过他的本事不济,大家又难免为他担心。 少不得思凌又耗自己的力量救他。大家又担心他会不会恢复记忆。乱哄了一阵,他被送进屋子休息。 传鹰睡了三日三夜,才醒过来。那时守着他的是敖灵灵,一见他醒了,大喜,连忙要去报思凌知道,又急着问他感觉怎样? 他不但康复,而且也恢复了记忆,都告诉了敖灵灵,敖灵灵更加欢喜。 不过,传鹰要跟敖灵灵出去见思凌,敖灵灵就不许了,一把将他推回屋里,叫他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不准走动。 她希望思凌来看过传鹰,确定传鹰没事之后,思凌说可以走那才算数。 传鹰问:“那我要是现在想撒尿拉屎呢”说到一半,在敖灵灵犀利的眼刀下,自动消声。 那时天已将黑,太阳在灰色云层慢慢落去。光明新朝的人们来来往往,快要结束这一天。而李烟在他自己房间内,双手拿着一个木盒。(。) 第三十二章 另一层皮肤 木盒里装着个奇怪的东西,是李烟无意中发现的。那东西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东西。有点像水晶,但又是软的。 其实它很小,只有指尖那么大,但就是让李烟放心不下。 李烟对着光看来看去、也戳过它,但怎么都想不通这东西是什么,狠狠心,索性拔刀削下一点,先是放到水里,但是那东西毫无反应。 他又换了几种方法,实在不行了,就把它搁在个石盘内,放到火上烤。 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办法了,如果火烤都对这东西没有用,他也不知怎么办了。 火光里,那块东西已接近透明晶莹,更像水晶了。 李烟瞪大眼睛望着它。它终于开始融化,就像冰块溶化,散发出一种奇怪气味,可以说是香,但不是李烟以前闻到的任何香。 他鼻翼不住地翕动,脑海飞快的转。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闻过这样的味道呢? 忽然他想起来了!就是在失而复返的传鹰身上!此时,眼看那块神秘东西已经由大变小,融成了薄薄的一层,在石盘里如冰为水。 不过李烟显然知道,它应该不是冰。耐心的等了一会儿,它再没有其他任何别的变化了。李烟也看不出它到底有什么奥妙。 于是李烟叹口气,伸出手,把火熄了,呆站在石盘前,凝视了那东西好一会,伸出右手食指,插进那融化的液体里。 他指尖刚沾上那液体,顿时感到指尖透来一阵灼热感,没到李烟不能忍受的地步,但是李烟仍然把手指抬起来。 那液体竟然紧粘在他的手指上,还随着他那手指的移高,一点点拉细了,依然把那手指跟石盘联络在一道,就像条纤细冰柱。 李烟不知什么原因,竟有种心寒的感觉。他不禁举起手,把粘在手指的那液体剥下来。他抬起手不过是片刻间,可是那液体好像已经凝结。 幸亏它并没有黏紧李烟的手,虽然有点紧,总算还可以剥下来。 然而肃下的刹那,李烟却生出了一种很奇怪感觉,好像他正剥着自己的皮肤一般。他双眼自然而然紧紧盯在自己的指头,看得非常清楚,他的皮肤并没有被剥下,只不过把那液体剥下来了。 那液体处于半凝结的样子,就像另一层皮肤似的。在这层“皮肤”上,还留有李烟的清晰指纹。李烟视线凝在上头,思绪则波动不止,在瞬息间至少闪过了五十个想法。 随后,他骤然举步,赶紧奔到院子里,一边大喊他弟子。 最近在青巾里刚向他拜师的徒弟应声而来,在他面前恭敬地问:“师父有什么事吗?”李烟向他招了招手,叫他进屋来。 那徒弟尽管觉得很奇怪,仍然举步走了进去。他见李烟的眼神奇怪,目光炯炯,简直像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他不由心生恐惧。李烟叫他不要怕:“我只不过要借你的脸,试个东西!” 那徒弟听见,反而变得更害怕了。——没事借他的脸干嘛?难道要将他的脸皮剥下来不成?他想到此处,差点要晕了过去。 李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笑着安慰他:“别害怕。我没有恶意。” 可是在那弟子的眼里,他的笑容也变得诡异,意像是充满邪恶。 弟子由脚开始颤抖。李烟叹了口气:“你实在太过紧张了。” 话声刚落,李烟就出手封了弟子的一处穴道。那弟子当场晕过去。 李烟轻叹了一声,把门关上,移步火炉前,将他找到的所有不知明物体都融了,等了等,再拿起那石盘,把盘中盛着的液体缓缓倾在弟子的面上。他动作相当小心,两眼注视着弟子脸上的变化。 石盘已经不烫手,那液体也没有冒起什么白烟轻烟,只不过微温而已,倒在弟子的脸上,并没有伤他。 盘中那液体非常少,很快就倒完了。它在弟子的脸上缓缓流开。 李烟把石盘放下去,拿过一把小扇子,轻轻住弟子面上扇。 那神秘液体在风中缓缓凝固。李烟停下来,把扇子搁到一边,伸手到弟子面上,试着揭开那神秘的东西。 那东西这次已经差不多变回固体了,但还是软软的,轻轻给揭了起来,竟然不破、形状也没有不变。 李烟目光闪动,心中乱如草藉,先是试着挑起一点,然后深吸口气,双手一起上,左右平均用力,把弟子脸上的东西轻缓揭起,就好像剥下一层皮肤一般。 最后它终于完全被剥下来了,可说是薄如蝉翼层,色泽虽与人皮肤颜色不尽相同,然而贴在皮肤上之后,也看不出来。 更重要的是,弟子整张脸庞轮廓乃至眼睛鼻子嘴唇全都印在那层东西上。李烟将这张东西朝自己脸庞上一戴,然后移步至窗前一面铜镜前。 夕阳正从窗外射进来,落在他脸上,把铜镜上的影子照得清清楚楚。 那影子不是李烟自己的面容,而是弟子的!一下子,李烟不但双手抖,整个身体都如筛糠。现在他知道自己拣到的是什么东西了! 易容用具!而且每份正好是一张脸!而那层东西铺在李烟脸上,味道闻起来也就更明显。忽然之间李烟明白了:那个回来的传鹰身上也有这样气味,说明他脸上也戴着一层皮肤、说明他不是传鹰、而是别人假扮的! 李烟额角上沁出冷汗,气息也急了。他快步穿门,神色紧张。 他为了思凌紧张。只怕那人要对思凌不利!更怕他已经去得晚了! 幸亏他还不晚。他及时的插进了思凌跟传鹰之间。可怜传鹰正要跟思凌握手会师,都激动得不行了,却被李烟横插一竿子,搞得传鹰很茫然:“这是干什么?” 李烟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连忙把刚才的发现讲了,一边紧紧盯着传鹰。 他生怕这传鹰就是千面龙王扮的!因为千面龙王以易容著名,而且人们都不知道他易容的奥秘。如今这易容圣物,让人很容易想到千面龙王身上。 传鹰本来知道自己是谁,但是听李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自己都迷惑了:他是谁?谁是他? 总之大家七手八脚,先揭他脸皮再说!传鹰本来是不答应的,但为了思凌,只好答应了。害得人家差点把他血都刮出来,却实在是刮不出什么易容的面皮。 难道他就是传鹰本人?可是大家也不敢确定,只能先把他控制起来。 一边蝎君逃出灵镜空间之后,到了一处山谷,冷风瑟瑟拂过,但听山中瀑布轰鸣,还有一个茅草屋。 草屋里有动静,好像是石头撞击木头而产生的闷响。不过只响了几声,就停止了。这几声就足够引起蝎君的注意了。 蝎君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微笑,身形一晃,就掠过山野,到了草屋那儿。 他动作很小,脚步声更是轻不可闻,但好像还是惊动了草屋里头的人。 只听吱吱声,门口探出个毛绒绒的头,突然看见蝎君,像受到了惊吓,龇牙咧嘴,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又缩回到屋里,啪嗒一声把门关了。 原来这屋里竟是住着只猴子,而且很具灵性,不过跟真人差得远了,大致就相当于六岁小孩,而且不是妖精。 它只是关个门,又怎能阻止蝎君进去?它无非是把它自己关到里头,让蝎君去瓮中捉鳖罢了。蝎君听了听屋里杂乱的声响,冷哼一声,直接推门,昂然而进,就见一条黑影从身边闪过,想要窜出去。 蝎君脚步一抬,如箭矢般贴着地面飞出去,亮出蝎钩,向猴子袭击去。 猴子一惊,猛然跳起来,张牙舞爪的想要反击。 蝎君只是指头一弹,就打在了它爪子关节上。那猴子一声哀鸣,收手,还是要跑。蝎君一脚踹过去。 只听砰的一声。蝎君那一脚太重了,把猴儿直接踹到了墙上,摔得它七昏八素的,跌倒地上,黑亮亮的双眼里满是痛苦与求饶。 蝎君哪管它求饶与否,只管要吃这白饶的猴脑,一个箭步上前,就要把猴儿抓住,一脚踏出却好像踩碎了什么物色。 他感到一股危机涌上来,没任何迟疑,身子猛然后仰。 但听嗖的一声,几根带铁腥味的利矢擦了他的鼻梁,猛的扎到地上,尾羽还在颤动,左右又有恶风袭体。 蝎君脚蹬地面,身子翻起,避开左右暗器,并把蝎钩掣出。 只听叮当声,新飞来的箭矢都被磕飞出去,蝎君安然落地。 四边的墙壁却忽然一起开出密密的孔洞。这连环机关搞得蝎君头皮发麻。而短箭已经激射出来,劲风贯耳。 这波攻击铺天遮地,连屋中空气好像都变冷了,带着死亡的气息。 蝎君心中狂跳,勉强镇定,蝎钩磕撞,身子窜动。 一声嗤响,他手臂被划破,伤口有麻痒的感觉蔓延开来。 蝎君像陀螺样旋转,蝎钩推砍横扫,舞得似条龙。 一阵叮当乱响,火花暴蹿,短箭们被蝎钩挑飞出去,有的插在墙上,有的落在地上,堆积起来。 猴儿的惨叫声初极高亢,如今也微弱下来。它被箭射成了筛子,惨死于屋中。 蝎君脸上的肌肉抽搐,将臂上皮肉直接切下。那皮肉掉成地上,已经变成青褐色。好厉害的毒! 蝎君头上冷汗涔涔流下,看了地上那密麻麻的短箭,只觉背上一片冰冷。 若非他对危险感知快,今日得栽在这里!不提别的,只说那短箭要是没避过,不是擦破皮肤而已,而是扎在臂上,那毒素就会扩散,可不是削掉皮肉就行的,恐怕要壮士断腕了。 蝎君飞快的点穴止血,再回头看那猴儿,可惜已死,而且中了那么多有毒的箭,已经不能吃了。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屋里内部还躺着一具尸体,被家具挡住,一开始没看见。 蝎君心里提高了警惕,拿着蝎钩,集中精力慢慢走过去,特别要注意脚下。 因为他刚刚就是踩碎了这样一块好像很平常的地砖,结果就触发了要命的机关。要么就是他运气特别差,要么这屋里遍布机关。 蝎君提起妖力,像大鸟般振翼,身法轻盈,脚步无声,一旦察觉到什么不对,可以很快做出反应。他发现旁边的畚箕那儿有些坚果,再联想到猴儿对此屋很熟,想必是以前就喜欢来这里玩,今天又用石头来砸坚果,发出声音,以至于把他引来。 然而那猴儿为什么一直没触动机关呢?应该是它熟悉这里的机关,知道要避开什么。又或者是猴儿的体重轻,所以没事。 譬如他刚才踏碎了地砖,就是没注意。如果以猴儿的体重,就不会把砖踩碎了,所以在屋子里活动也不会被伤害。 可能设计者只是防普通人类,不管小动物,那蝎君把轻功提到极限,也可以应付。他轻轻到里面去,看到地上那尸体的衣服已经破败,皮肉更是干瘪得像木乃伊一般。 估计这家伙死了已经有段时间了,不知为什么不但没烂,倒是干了,现在也不算是特别臭了。只是让人还是觉得不适,特别是光线又阴暗,觉得连呼吸一口都把不明物体吸进去了。 蝎君用蝎钩把这尸体拨过来,细细的看。他一向不是个软弱的人。可那凹陷进去的眼洞、还有翻开之后散发出的气味,都让他受不了。 他胃里泛酸,眼角抽了几下,镇定下来。 蝎子让他觉得亲切,可是人类的尸体实在让他觉得太恶心了。但他还是蹲下来仔细观察尸体上的伤。在腹部有个致命伤,估计不是刺到肝就是刺到胆了。 还有手上腿上的作口,把骨头都砍到了,也是重创,但不致命。 旁边还有个短剑,估计是被敌人砍到而脱手了。蝎君拿起短剑,再翻翻这人身上。他衣裳整齐,口袋里有些小东西。 有的是银票,不过已经年代太久而碎掉了。此外是两个小瓶,里面装的是滋补的丹药。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当时的杀人者怎么没拿银票和丹药?可能不屑?又或者也受了伤,赶紧逃离,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蝎君看看那丹药,可惜也已经毁坏了。死者倒是修行者,所以尸身不腐。不过他的丹药不怎么样,放个几年就过期变质了。 站起身,蝎君打量这屋子。既然有厉害的机关,总得保护点什么吧?可是这里家徒四壁,空荡荡的。能有什么呢? 也许他的机关不是为了保护财产,而是为了把敌人挡在上面?可是敌人都把他砍死了,也没见机关被触发的痕迹。 又或者机关被卡死了?蝎君想来想去,没有头绪,就打算离开了。 他实在不知道屋里还有什么别的机关,还是走了算了。他提气后退,一边注意脚下,步步踩得小心。 有一步,他踩到一块有凹痕的地砖。那凹痕看起来是钝器击出的。既然钝器打在上面都没事,应该不是机关了。 可是他踏脚上去的瞬间,立刻觉得不对:那地砖竟松动了。 蝎君寒毛竖立,把蝎钩一立,做好防范。 不过倒是没有暗器袭来,只是地面轻轻颤抖,背后有石瓦摩擦一般的声音传来。蝎君一怔,转身看去,但见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木床已经挪开了,连着床下的地面,都开了个口子,露出条地下通道。 通向哪里?蝎君眉毛一皱,走过去。 他进入通道,往下行,只见那地下室已经被石砖加固了,所以不至于坍塌。 越往下走,越是闻见腐臭的味道,充斥在通道里。 蝎君用灵力运在目中,向前一看,忽见一个人坐在前面,正紧盯着他,目光森然如电。蝎君饶是个妖,都被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后退了一步,喝问声:“谁?”把蝎钩护在身前。 随后他发现那人身上没有生机,渐渐定下神,看清那人的状态,身着道服,双目利睁,可是的确已经死了。 尽管死了,但仍然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场。他是谁? 难道这人才是草屋的主人?又或者是他杀死了外头的人?蝎君一边心中犯疑,一边慢慢走进这个死人打量,觉得奇怪。 这人分明是个高级的修行者。所以尸体一点都没腐坏,倒是还像个活生生的人。但他是怎么死的? 蝎君研究下来,发现双眉间有青黑色。而且嘴唇颜色也太暗了一点。 这并不是死亡后的自然现象。因为死者其他地方都没有变暗,反而还苍白。只有这两个地方偏黑,难道是中毒? 可能就是外头的死者给他下毒,下完之后又要杀他,他反干掉外头的人,就进了里头疗伤,不过没有成功。 说不定他们都很熟悉屋里机关,所以才一场激战都没有触发机关。也就是说杀人者跟被杀者之间是熟人?蝎君在屋里再次搜寻,看到一把短刀,刀身偏直,应该更利于刺击而不是砍劈。 蝎君握起这把刀,打个激灵,起了个奇怪的感应。 他看这刀,很轻便,把灵力注进去之后,就有刀吟声响起。原来是把宝刀。 而且还是把杀人的好刀,吹去灰尘后,仍能闻见血腥味。 就是这把刀扎进了外头那人的腹部。至今刀上都带着凶气。蝎君喜欢上了它,很想弃蝎钩还用它。虽然蝎钩是他修行的本源,但这把刀好像也可以助他提升。 他觉得,有了这把刀,再加上蛇女的魔刀,也许可以跟灵镜本主拼一下。 在蝎君找蛇女的时候,传鹰被看管起来了,潜心打坐。 他发现顾灵镜已经无主很久了。在这段时间里,灵镜还是接触了不少人的。 譬如说有个女人,嫁了个老公,那男人很喜欢流连于烟花之地,有一次被人设了局,扣了,要讹他的钱。 女人接到信,也没办法,只能带了钱去把他救出来。 公婆知道这件事之后,反而嫌她去了那种地方,丢了人了。 最奇葩的是那男人也以她涉足青楼之地为由,把她给休了!真是你不喜欢一个人,呼吸都是错。 那女人悲愤莫名,顾灵镜就借了力量给她。但是女人没能成为顾灵镜的主人,反而被灵力反噬了。传鹰觉得灵镜始终是看到什么人和物,都会同情,但同情完了之后又觉得厌弃,所以一直不能认主。 传鹰原来失忆,心地空明,灵镜反而喜欢上了他。 不过他得到灵力之后,又恢复了记忆。现在灵镜也不一定很愿意认他为主。他还有一场硬战要打。而思凌也觉得他应该不是千面龙王假扮的,那奇妙的易容物质可能是谁想离间他们。 不管怎么说,思凌一边监视和保护传鹰、一边也感应到有妖力想来对传鹰不利,倒是想把这些妖精们引诱出来。 乌师爷助了思凌一臂之力。他本来是在光明新朝中负责采买的,这次也是很正常的出去,还带了敖灵灵,据说还押了一个特殊的人,要去监狱里关起来。 一路行来,本是平安无事。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那骡车驶入了一条双峰夹峙的窄路径。但见两边树木高耸,还有阴风阵阵,乌师爷的心也不禁悬起来。 他们行路往起,忽然听到一株高高的树木上发出了阵森怖森怪叫。那怪叫声响彻了云霄,鸟群们被吓得厉害,都振着翅膀腾飞起来。 有很多树叶掉落,打在车厢顶上,啪啦直响。 那声怪叫还没有结束,两边的密林里又有很多怪叫声一齐发出来。乌师爷暗暗道:“娘咧,难道是吃人妖怪出现了?” 敖灵灵冷笑:“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人出现在这里了!” 乌师爷有点害怕:“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人”话还没说完,那骡车的车把式突然惊呼一声,显然发现了什么奇怪事情。 原来是拉车的骡子一声长嘶,先是把前蹄高扬,然后就重重跌倒。 它倒下来之时,嘴巴里吐出白沫,竟已被活活吓死。 幸亏乌师爷和敖灵灵都身手矫捷,还未等车厢倒下,人就已经跃出。 那骡车的车把式也跳下来。只见不远处,正站着一人。 一看到这人,乌师爷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但见他身高丈余,脑袋像个笆斗,腰粗得像水牛,手脚更大得出奇,神色冷峻,穿着黑色劲装,模样凌厉。 这些都还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上有蝎子爬,高高翘起尾巴。 乌师爷暗想道:“这就别说马了,就是我见到也害怕。” 蝎君的目光在敖灵灵和乌师爷脸上各扫一遍,最后还是停在乌师爷脸上,阴冷笑笑:“则你就是乌师爷?” 乌师爷颤声道:“是啊我是。”蝎君命令他:“你给我过来。” 乌师爷问:“干什么?”蝎君冷道:“少废话,过来就行了!” 敖灵灵拉住乌师爷:“你别过去!他们准是要劫人的。我们给他就行了,犯不着护着人,让他打死。” 马车里果然有个传鹰探出头,问:“可是劫我吗?” 蝎君自己变了装,看那传鹰还是旧日模样,一喜,道:“对,你过来!” 传鹰问:“你是谁?”蝎君道:“他们不是说你是奸细吗?我是来救你的。” 蝎君也不知传鹰是谁,但闻得到他身上的灵镜气息,故此很确定。 传鹰却道:“我不敢过去。”蝎君问:“你害怕他们?” “我给他们硬逼得服了毒药,如果到你那儿去,我岂不是就死定了。” 蝎君却道:“只要你到我身边,你就不会死了。哪怕你中了天下奇毒,我也可能解开。”传鹰却道:“我还是不敢去你那儿。” 蝎君问:“这是为什么?”传鹰一指乌师爷,说道:“我如果一过去你那儿,她就会干掉我。”蝎君毒辣的目光转到乌师爷脸上:“师爷现在听说本事也不小?” 乌师爷有敖灵灵在后头撑腰,就挺身冷笑:“算你有眼光。” 蝎君冷道:“我叫你放了他!”乌师爷拒绝:“我看你休想。” 蝎君就问:“假使你死了呢?”乌师爷怒道:“我才不会死。” 蝎君道:“如今我来了,你就一定会死。” 敖灵灵喝斥:“好一个猖狂家伙!”蝎君怒道:“就凭你?怎配骂我。” 敖灵灵回嘴道:“骂你怎样?我们还能干掉你!”声音刚落,自己没动手,却叫车把式动手。那车把式虽也是敖灵灵的一个奴仆,武功之高却已可名列江湖一流高手,得到敖灵灵暗许,他先试试对方的深浅。 车把式身法非常快速,而他掌中的刀更加快疾。那刀分明还在腰间鞘里,但是眨眼间就到了手中。刀刚到手中,刀锋已经到了蝎君的脖颈。 车把式很自信,一定可以把对方连人带蛇一块砍断。然而蝎君昂然不动。 刀与脖子之间却突然出现了一条蟒蛇。只听噗的一声,刀砍到了蛇的身体。 哪晓得蛇皮柔韧,刀锋不但没有砍入,竟连丝刀痕也未出现。 车把式刀未及抽来,那蟒蛇猛然窜出,竟然把他的腰缠住了。 车把式大惊,运力猛挣,那蟒蛇却反而缠得更紧。 无非瞬息之间,只听咯咯声响,车把式的骨头要勒断了。 车把式放声惨呼,乌师爷连忙出手,有了敖灵灵暗中相助,总算逼退蛇,把车把式救到一边。但听唿哨一声,蟒蛇迅速蹿了回去,盘到一个女人身上,吐着红信。 乌师爷与敖灵灵的面上已变了颜色。敖灵灵脱口叫:“你是蛇女!” 蛇笑了几声:“假使你早一点认识我,也就不会让手下白白送死了。” 乌师爷道:“凭你是谁!我们光明新朝也绝非好惹的。我们手下本领不高,死了也不奇怪。但我们就不一般了。” 蛇女笑道:“你想试试我们的本事?”乌师爷答道:“正想请教。” 蝎君笑了:“这也好,等你死了,传鹰就归我们了。” 乌师爷不再应答,像车把式一般飞身扑击蛇女脖子,用手掌代刀,斜劈蟒蛇的三寸。蟒蛇头顿一侧,已把三寸要害巧妙避过,同时,闪电一般咬向乌师爷的手掌。 敖灵灵不由发现一声惊呼。蛇女则笑了。她对于蟒蛇咬人的本领一向很自信。 但凡给蟒蛇咬中的人,绝没有活命希望。 眼看乌师爷就要给咬中,他的袖子里却陡然喷出道碧蓝色火焰,箭一般射入蟒蛇张开的大嘴里面。蟒蛇立即发出一阵怪叫,躯体不断地痉挛、变色。 蛇女大惊之下,晃身急退。她身上的两条蛇也不安地扭曲着,舌头吐得更厉害。瞬息间,蟒蛇就不动了,躯体竟然变成了碧蓝色。 蛇女乌师爷明白,乌师爷的那道火焰中含着罕见的剧毒。以毒攻毒,也许是唯一对付毒蛇的办法。蛇女的脸色变了又变,叫道:“好你个乌师爷!” 乌师爷笑道:“你不是一向仗着毒蛇吓人吗?不妨把那两条也放出来,我如果怕了,就不是乌师爷。” 蛇女狞笑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毒火多还是我的毒蛇多?”乌师爷还没有发话,蛇女振唇发出阵奇怪又恐怖的哨声。 须臾间,就听到阵阵奇异声音。敖灵灵突然惊呼道,“蛇!蛇!怎么有那么多的蛇?”哨声中,漫山遍野,游来各种各样的蛇,有粗有细,有大有小,颜色各异,但都朝乌师爷、敖灵灵和传鹰游过来。 霎时,狭窄的道路都塞满了蛇。乌师爷的眼里已现惊惶之色,敖灵灵更是花容失色。这么多蛇,谁都会觉得恐怖。 群蛇愈来愈近,几个人立足空地越来越少。乌师爷大喝道:“快上树!” 几人双足点地、互相搀拉,纵向旁边的大树。 敖灵灵似乎是慢了一点,裤管给一条蛇缠住,她奋力一甩,才将蛇甩脱。 乌师爷看大家上来,就放心了,笑道:“蛇女,假使你的毒蛇会爬树,我倒佩服得很。” 蝎君和蛇女等人的情报,只知乌师爷经常走这条路,始终没把敖灵灵放在眼里。乌师爷袖里又喷出一片蓝焰,七八条蛇被喷中,怪叫、翻身,乱咬一通。 蛇女不理乌师爷,仍指挥群蛇围攻。敖灵灵压低声音道:“乌师爷,你是跟我离开这里还是”一言未已,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嗡嗡之声。 起初极小也极远,但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从四面八方飞来一只只蝙蝠。敖灵灵惊呼道:“蝠老妖也来了!”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蛇女既来了,蝠寿又怎能不来?” 乌师爷心知上有毒蝠下有毒蛇,自己再不逃跑,恐怕连命都要丢了。他双袖齐挥,喷射出两道蓝焰。 群蝠都避让。避让不及的,便给烧死了。 敖灵灵趁势急掠。传鹰也不愿落入蛇女、蝠老妖的手里,也想跟着逃跑,却离得较远,未能追上。 敖灵灵一边在树顶急纵,一边挥袖抵挡在、右、后三方毒蝠的袭击。 可她顾得了左边就顾不了右边,顾得了后边就顾不了前边,手臂和大腿等处很快就给毒蝠蜇中,忍不住惨呼。 乌师爷却好像却不管她死活,头也不回。还幸亏蝠老妖见乌师爷落下,收了群蝠,她才没有给蜇死。 毒蝠飞走,蛇女也传令毒蛇不再进攻。密林中有十名形色各异的大汉现身,想来都是蛇女、蝠老妖的手下。 蝠老妖已走近传鹰,问道:“你就是传大爷?” 传鹰无奈应道:“是。”蛇女端详着传鹰,媚笑道:“好俊俏的大爷。” 传鹰恶心得要命,嘴里却只能应道:“你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呀。”传鹰原是讽刺蛇女,谁知蛇女却开心地笑个不停,道:“你潇洒我漂亮,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蝎君沉着脸道:“大家做点正事。”蝠老妖道:“蝎兄请放宽心,大家都有份。”传鹰道:“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被光明新朝捉住。”他跳下树,又向诸人道:“不过幸亏多谢你们前辈相救。” 蛇女道:“敖灵灵跑了,你没解药,这可怎么办?” 传鹰暗骂:“你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会救我,眨眼间就忘了?” 他苦着脸道:“不知道。”蛇女道:“你听话跟我走,就不会被毒死。” 到了一个地方,蛇女又吩咐下去:“快备酒菜!” 五毒齐集,送进来一大桌丰盛的酒菜。蛇女问传鹰道:“你喝酒吗?” 传鹰回答说:“喝。”蛇女问:“那你怎不喝?” 传鹰回答道:“如果你身上被人下了剧毒,又被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掳人,就算面前摆着天下各种美酒,你有胃口喝吗?” 蛇女劝他:“即使你不喝酒,也要吃点饭菜。” 传鹰作出狂态:“只要能解了体中之毒,别说喝酒,就是叫我玩十几个女人也没关系。”蛇女似乎很关心的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传鹰回答:“不知道。”蛇女失望道:“连名字都不知道,怎能指望别人替你解毒?”传鹰瞄了她一眼:“蛇女,你不是说过,不论什么样的毒,都难不倒你。” 蛇女有点不好意思:“那是我骗你的。”传鹰面现愠色,道:“你身为江湖前辈,怎好意思骗我我?” 蛇女看着传鹰愤愤然的模样,几乎笑出声来。她抿嘴道:“传少侠,你真是太嫩了,只要达到目的,就是亲娘老子也能欺骗。需要时,还可以一刀宰了!” 传鹰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他的表演功夫也真够到家的,谎话张嘴就来,且表情丰富。蛇女又阴冷笑道:“跟你说明白了,我不怕你逃跑,也不怕你反抗。在我的眼里,你只是一个饵。” 传鹰立刻变得颓丧无比。蛇女笑道:“我如果是你,还不如趁着现在还没有死,就不如大吃大喝,古话及时行乐是对得,免得被活活饿死就不好了。” 传鹰皱着眉毛想了想,仿佛忽然之间想通了,叹一声道:“阴间的鬼虽然多,我最不想做的却是饿死鬼。”那五毒都紧紧盯着他。 他们其实还是没有把握一定能干掉传鹰,所以想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那传鹰竟然跟思凌配合,思凌自然不会让他就这样受死。 五毒眼巴巴看着传鹰,忽然听见后头发出一声冷笑。以他们的本事,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连忙转身。但见一个丑陋的人,大草帽盖了半边脸,下巴上疤痕累累。 看样子身手不错!而且来意不善。是要截胡? 五毒纷纷站起,誓要保护口中食。还是蝠老妖先开口,问他来意是什么。 那人道:“你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五毒怒道:“你敢抢人,我们就让你竖着进来——” 那人问:“横着走?”蛛女冷笑道:“你走不了了。” 因为五毒会把他分而食之!谁叫他敢来跟五毒抢食的?那人却好像是害怕了,说:“我对那个人其实兴趣不大。” 五毒看他好像想逃,互使一个眼色,暗暗堵住他的去路,不想让他走,一边蜈蚣妖发声问:“那你为什么要来?” 那人大笑一声:“我对恶心你们比较感兴趣!” 五毒一看,无法善了,顿时出手! 战斗激烈。五毒确实不是盖的。最后思凌这边也是打得累坏了,才把五毒一一擒杀。而传鹰有了五毒盖章认证:就是他们要找的灵镜主人,可不是什么千面龙王。这样一来,光明新朝也不用防着他了。 现在光明新朝在准备战事,倒不是要攻下朝廷京都,而是先解决北边。 北边新兴起一个诸侯,叫凌云王。朝廷很倚重他。南边也兴起一个凌彦王,本事没有凌云王高,还杀人如麻,思凌对他很不爽,就想先去打他。 目前力量还不足以打大战。思凌想用刺杀为主,好好部署的话,比直接打战方便一点。有个可以利用的地方:凌彦王喜欢用活人打猎。 而且他会让旁边一些被降服的村落,出俘虏让他们杀。有时候村长等人没办法,只能买通他的战士,留几个活口放回来。(。) 第三十三章 活猎 这次轮到的村子叫开疆村,村长名叫苏沐。他说给出的活猎物画上彩妆,更像野兽一点,给大人助兴,争取到一点时间,然而也只是让分离更痛苦而已。 最后苏沐带领大家来到村外,只见副将瞿飞领着一批胄甲武士,已经等不及了,他看见十七个人脸涂抹彩绘立刻劈头就骂道:“你们在演戏扮花脸啊?个个像小丑一般!你们按规炬来全蒙上眼,分二批坐上战车笔直杀向捕猎林,不要让王座等太久了!” 瞿飞刚说完说完,便上来十名凌彦士兵将一干人等套上头罩,铁腿金刚其实已经混在了里面,也被凌彦士兵押着上车,开始出发了。 苏沐涕泗纵横地大声要大家珍重,回过头来对着副将瞿飞作揖问道:“请问这回王座狩猎,所用的随从是哪国的战士?” 瞿飞一脸冷漠的回答道:“这回大不相同了!穋大人只带着十名亲随而已,不像上回率领五十名战士那么劳师动众了。” 苏沐举起袖子擦拭泪水,一脸侥幸的企盼问道:“钟副将!在日落黄昏后是否依旧按老规炬,送回生还者?这回王座为何只带着十个人而已?” 瞿飞翻身上马扬鞭一挥,扬长而去,留下了狂笑声:“这十七个亲随,可是刺客高手,个个以一当百!苏老头,我会将这十七个猎物的尸体带回来!你就别想会有生还者了!” 苏沐听说这话,惊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若死灰喃喃自语道:“怎会这样是凌彦郡万中选一的高手” 说完,苏沐在地面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大概盏茶时间的颠簸车程,已到目的地了。在一名凌彦士兵吆喝之下,十七名猎物纷纷取下头罩,抛弃地上。 铁腿金刚随手把头罩揣入怀中,就看见凌彦士兵的壮盛军容包围在一片密林的外围,光是这样杀气腾腾气势,就教胆小之人吓个半死。 之后,又只见一辆帷幔华丽的辎车排围而入,辎车两侧有十位亲随随行,看他们个个施展出彷若草上飞的轻功身法,就知是一群武林高手了。 有一个猎物拉着铁腿金刚的手已然冰凉颤抖,迅速扬声叫道:“小兄弟!我已顾不了你了!等对方开始猎杀时,你就快跑钻进密林内,别跟其他人行动,以免目标显着,最容易遭到猎杀!” 他的话很有道理,大家都领会了,个个随即回头寻找逃生的方向。 辎车一直走到四丈之外,戛然而止。仰卧于车内的凌彦王伸个懒腰起身,眼睛里迸出一阵残酷的异采,在车内捧出盖有红布巾的木盘道:“郑思!按我先前吩咐的事情去办!” 那叫郑思的捧盘躬身一揖,然后转身掀开木盘上的红布巾,盘里面居然有十条黄金整齐地排列。他大声叫道:“这是王座对尔等猎物的赏赐,快跪地谢恩!派个人出列,分发给每个人一条黄金,若有命走出那片密林,就可以带回去了!” 他尽管讲得动听,却可以察觉个个亲随面上诡异的兴奋笑容,令人感觉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猎物们一时间显得错愕不解,但铁腿金刚却故作一脸贪婪地快跑趋前,从郑思手中接过那盘黄金,分发给大家道:“咱们不拿白不拿!反正这是买命的钱!” 凌彦王在辎车上狂笑道:“不错!每个猎物身上的黄金,也就是对尔等‘杂家’刺客的赏赐!但来往时却必须留活口,让本人痛快地玩耍一番。方才来领赏的那个年轻高个子,其胆识不错,就留在最后一个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教猎物们俱是心中一凉,油然而生一阵被玩弄的羞辱感觉。其中一名猎物愤而将金条掷地道:“这算什么赏赐?人死了要它干什么?” 铁腿金刚连忙捡起金条在衣服上擦拭一下,对着那名猎物诡异地微笑道:“陈飞!这根金条,说不定能暂时保命,如有一丝机会,绝不轻言放弃!” 有人名叫陈飞,闻言恍然大悟,忙把金条揣入怀中言谢,哪知道凌彦王气愤道:“可恶的猎物!竟敢丢弃金条来侮辱我!第一个就杀你!当我数到十之前,先让猎物逃命,尔等再一一追缉!” 郑思率领他的同门弟兄一字排开,个个已把兵器握在手中,觊准目标,就待凌彦王发号拖令。铁腿金刚则惊呼道:“管他妈的什么数到十?大家先跑进林中方为上策!” 他语音未落,大家已一哄而散,各觅方向,拔腿就跑!惊见郑思不待凌彦王数十便仗剑而起,仿若天马行空般掠过二丈距离,直击陈飞。 陈飞在急奔时,见地上映出一团黑影,临头遮阳,又立觉背部一阵凌厉剑气袭至,蓦地转身掼出只掌,将苦练多年的空手夺白刃功夫施展出来,“啪!”地一声,只掌瞬间挟住袭卷而至的三尺青锋。 哪里晓得这股冲撞力道之猛烈,带得陈飞本是十拿九稳的只掌微颤,其下盘及只足施展的落地生根功夫,竟然无法抵挡住这般强劲,迫使他整个身体在地面上,倏地滑行了八尺距离。 “你这奸诈小人!不遵守凌彦王的数十承诺!”他叫道。 郑思手里紧握住剑柄往前直冲,正撞击着陈飞只掌夹住剑刃而往后直退的身体道:“我从不和奴隶讲信诺!凭你也配用这只脏手挟住我的宝剑?” 说完,郑思瞬间凝劲只臂到手掌,流光霍霍地把剑一旋,迸出一阵光彩大炽的凌厉剑气!陈飞发出一阵凄吼,只掌已被宝剑剑气绞成血雨飞散开来,只余血流如注的秃臂而已。 凌彦王驱动辎车而至,兴冲冲地持剑下车,高高举起宝剑,对准陈飞的脖颈斜劈而下,“咔嚓!”一声,脑袋立刻分家!:“痛快极了!斩断颈骨的轻脆声音真好听!这个猎物怀中的金条就是你的酬劳了!” 郑思踢翻那具无头尸体,从其怀里取得金条纳入鞶囊之中,望着其他九名猎物钻进密林而去的背影,冷漠道:“请王座数十吧!” 凌彦王拿着宝剑在尸体上擦干净,再捧起剑身在眼前鉴赏片刻,似是颇为满意道:“好剑!砍脑袋不留任何缺口,下一个就以腰斩试剑!猎物全都溜光了还数什么数?” 他拿着爱剑把玩着,缓步走向密林,那九名亲随随行于四周警戒,这一群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密林里。铁腿金刚和另外六名猎物听见了陈飞临死前的惨叫声,心中虽然愤怒,却也顾不得回头去看,利用这短暂时间往茂林方向狂奔,他们虽进了林中却好像无头苍蝇般乱钻。 铁腿金刚凭着己身丰富的游击战经验,边跑边叫道:“这片茂林不过数亩地而已,外围有凌彦士兵布阵,千万不可跑过头,否则会被击杀!大家现在可以集合在一起,以中央带为防守据点,免得被个个击破!” 猎物们以铁腿金刚马首是瞻,深入那茂密的树林,天空虽然万里无云阳光普照,但林中显得阴暗不明,却有利于藏身。 他们首尾相连,团结在一起。铁腿金刚望见远处密林中居然有一片阳光射入,立作判断,赶紧率众急奔而去。 到了那里,他们只见一片刚被砍代过的树木,大约十丈方圆,阳光充足,地面留有光秃秃的树根以及横七竖八倒地的树干,分明就是最理想的游击场地。 铁腿金刚惊喜叫道:“天助我也!”随即命令众人准备较粗的树枝当武器,指挥众人以三个人为一伍,藏在这片阳光充足的空间外围,采敌明我暗的偷袭战略。 铁腿金刚带人藏匿在高地阴暗处,居高临下可以完全窥伺敌踪。他突然眉毛一蹙,痛苦地轻吟出声,并用右掌一直去搓揉整只左臂,身边的程大哥立刻制止,低声道:“怎么了?是否方才拉着你跑给弄伤了?在这样要命的节骨眼,可别弄出任何声音来,否则会成为敌方狙击的目标” 铁腿金刚只有攒额蹙眉地苦笑没有回话,使得程大哥更为关心,伸手就要去抚摸其左臂,岂料铁腿金刚惊喝一声迅速地用右掌制止,并把左臂移开道:“别碰!这会要人命的!”这一语双关的话,却没有人听得懂。 程大哥被他这么紧张地一喝,不由吓了一跳急忙收手。有个杨大虎嘘声道:“臭小子!你再叫下去让敌方听见了,真的会要人命!” 程大哥看见铁腿金刚露出袖外的左手,本是古铜的肤色,已转变成雪白如玉的颜色,而五指好像失控般不断地弹动弯曲,如同要去拿捏什么东西一般。 他眼神里露出怜悯哀伤之色,道:“你左手真的有毛病!等会儿拚命的时候你可要好自为之了!” 杨大虎也看到了这样怪异现象,便判定铁腿金刚确实失去了左臂的力量,战斗力当然会减半,若强行迎敌只有送命的份,便轻拍其肩,叹声道:“一有敌况,你不要出来,就躲在这里头,若是被搜捕到了再说,反正那个凌彦屠夫,已经下令要最后一个杀你的” 铁腿金刚心想大家都在生死关头,而自己却被两人呵护着,这份情谊令人感动,便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但这片被砍伐出来的十丈方圆空地,实在事出飘忽两位大哥先静观其变因为有另一批刺客藏匿在附近,可能是来谋刺凌彦王吧?” 程大哥和杨大虎闻言先是一呆,转而面面相觑,程大哥忙回头对着铁腿金刚问道:“莫非你是神仙?居然能臆测出树林中有刺客想刺杀那个凌彦屠夫?如果是这样倒好!咱们就隔山观虎斗,反正挨到落日就可以免于一死了!” 杨大虎还抬头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另外藏在二处的弟兄们,也随着探头挥手表示尚无敌况。 “小老弟!你在开玩笑吧?我看你是给吓呆了产生幻觉吧?这十丈方圆根本看不见有外人的动静?”他道。 铁腿金刚眼里的诡异一闪即隐,却抿嘴吃笑道:“我的这只左臂能预测危机,信不信由你!咱们已被另一批人给盯住了,然而他们的目标不是咱们等会儿必有一场好戏要开锣喽!” 杨大虎及程大哥当然嗤之以鼻,根本不理会铁腿金刚如此的荒谬说法。左前方林中忽然传出了凌彦王的声音,令藏匿中的猎物大气不敢出。 “奇了!谁把这片茂林给砍伐得精光了?让我失去静伏不动,猎杀的乐趣!” 凌彦王从林中阔步而出,郑思率领九名同门弟兄环护于四周,只见领队前导的郑思突然高举只臂,制止所有人继续前行,停在原地。 他先是侧耳倾听一番,随即一脸赤红地凝劲迸出白色气机流转全身,继而气机如烟迅速往四方扩散而去,令人感觉他的内元深厚已臻化境,绝非泛泛之辈。 片刻之后,郑思沉吟一声随即收功,并指点着三个方向,正是猎物藏匿的地点道:“王座!只要不是死人,属下都可以在十丈方圆内测得那些猎物的体温,请问您要往哪处先行开刀?” 凌彦王听后大喜,随意地指着一个方向,正是铁腿金刚、杨大虎、铁腿金刚的藏匿处,想不到郑思居然有这份测人体温的玄奇功力,令所有猎物惊骇欲绝,慌然失措!郑思率领二名弟兄各持一柄青铜宝剑,杀气腾腾地走到杨大虎等人藏匿地点的正前方四丈距离。 这无形凌厉杀气的压力,使得杨大虎跟程大哥两人再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当他们即将要现身迎敌之际,却被铁腿金刚瞬间伸手从背后点住了穴道,二人同时颓然倒地。 程大哥和杨大虎已经不能出声讲话,却用焦急的眼神瞪着铁腿金刚,只见他仍然一脸嘻笑不语的神态,好像不把生死当回事。 他只低下头来附在两人的脑袋中间,轻声若蚊蚋道:“两位大哥太急躁了!我早就说过凌彦王会遇刺,你们若现在闯出去必定送命;急躁静待敌方鹬蚌相争,咱们才能坐收渔翁之利,我若骗你们就是小妈养的!” 程大哥及杨大虎皆露出惊恐与怀疑的眼神,并且快速地眨眼睛暗示铁腿金刚赶快解开穴道,好让他们连袂迎敌,总比在此静静地等死要强。 郑思跟他的两名同门已经逼近了仅余一丈间距,就在这要命时刻——惊见郑思与二名同门师弟,横跨过倒地巨树,一下子草屑泥土飞扬,激射出三股明晃剑芒,快若闪电地偷袭他们的背部。 郑思只顾凝神专注前方的猎物,虽然一下子感应出背后有异响传至,却料不到竟有刺客掘地暗藏其中陡然现身偷袭,只觉背部一凉,瞬间一个懒驴打滚,方保住性命。 尽管他暂时保住了老命,但是背部已被割开一道皮肉翻卷的尺来长伤口,鲜血渗湿了大半身;然而他的两名师弟就没有这么幸运,已被当场腰斩,死状极惨。 铁腿金刚见到四名蒙面刺客从地洞中跃出来,猝然狙击得手,才将铁腿金刚和杨大虎解开穴道,要他们一同观看战局。 郑思已经是脸色煞白,鲜血不断沿着后背滴落,可见其伤势严重,然而他竟然悍不畏死地挥剑攻击四名蒙面刺客,一时间兵器交鸣,恶战成了一团。 一下子,很多蒙面刺客从地面冒了出来,居然有三十余人之多,一起喝杀连天冲向凌彦王落身处。 大概有一半的刺客从其后包抄,不让他再钻进密林走回头路,寻求救援;另一半随即与他的七名随从展开激斗。从这批刺客的身法看来,实在不错,可见这次谋刺凌彦王的行动,势在必得。惊叫道:“别去!这批蒙面刺客个个武功高强,又不知是何方神圣,人家可不会领你的情,说不定连你都杀!” 铁腿金刚说完,转向程大哥警告道:“你躲在这里头千万不要出来,我可要出去支援杨大虎,以防有失!” 他右掌揉了一下左臂,随即一指另二个同伴的藏匿处,叹然道:“你快集合那六位同乡吧!他们即将被四名蒙面刺客追杀,咱们以后如果想过好日子,必须先营救凌彦屠夫,否则他死了,咱们也会被灭口” 话音刚落,铁腿金刚即见前方一名刺客转身攻击杨大虎,刺客不到三招之间便将杨大虎逼得手脚慌乱,再不出去抢救,恐怕不出九招就会被杀死了。 铁腿金刚吹出一声高亢哨音,两处藏匿的六名同伴闻声立刻边战边往这里头集结奔至,他当下也顾不了程大哥,便抡起树棍急忙掠身而去,去支援那个危危殆矣的杨大虎,只是加入战局,竟然就被一名刺客阻挡,以至于立即陷入于胶着的苦战,也就没有办法来脱身了。 铁腿金刚倒是看见一名刺客好像对郑思还存有几分畏惧,居然不得不忽疾忽缓地出招,采用这种游斗方式去缠住他已经受伤严重的身体,目的就是要等他气血流尽,好施展雷霆,对他一击搏杀。 程大哥和杨大虎却各被一名刺客施展快攻杀得喘不过气来,显得左支右绌,狼狈不甚。他们现在才明白敌人施展的一招一式,都是气势滂沱的剑法,不但攻守兼备,而且招招凌厉暗含杀着,绝非只是战场勇士的搏击之术而已。 凌彦王在五丈外的战况则更为激烈,他虽然有七名武功高强的随从守护着,但经十八名刺客轮番抢攻,已然个个剑伤累累,并且外围尚有一批围堵的刺客正在虎视眈眈地想要他的命,所以战况十分危急。 那六名猎物手里拿的都是树棍而已,哪里是人家宝剑的对手,以至于也被四名刺客追杀得团团转,不得不全往铁腿金刚和杨大虎的战局中集结靠拢,好寻求帮助,铁腿金刚则是一看就知敌方采取的是撒网捉鱼的战略,好对这批猎物来个一网打尽。 铁腿金刚已知无法再迟疑,否则凌彦王及亲随和己方的猎物就会被敌方屠杀殆尽,却也不想轻易暴露身分,立刻从怀中取出黑布头罩蒙面,褪下猎物的灰黑皂衣,只着一件鹿皮无袖背心,展露出古铜色的强壮右臂和雪白晶莹的左臂,令人感觉十分的诡异。 他浑身凝劲,居然从毛孔中窜出白色气丝,化为流光回旋裹体,瞬间施展“闪灵追星”身法,化成一阵淡若轻烟的影子飘忽而出。 程大哥和杨大虎正被三名刺客以手中的青宝剑迫得毫无招架之力,眼见就要命丧剑下,突来一阵强风吹袭而至,而且在极快的风速之中,现出一团白色氤氲,朝三名刺客袭卷而去。 那三名刺客本是高举着三尺明晃宝剑,正要斩杀已仆倒在地的程大哥和杨大虎,哪知道突然感觉心口处一凉,立现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一下子鲜血如注,浑身所有的力量也跟着流逝。 那三名刺客低头就见自己的胸膛出现了一个洞,随着激喷的血液,蹦弹出一颗鲜活心脏,虽掉落地面,却仍然活蹦乱跳,而他们两人已脸色发青,大吼一声,颓然倒地气绝。 他们如此诡异的死法,教程大哥和杨大虎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离开险地。那那团白雾,又掠至与郑思厮杀中的那名刺客背后旋之不去,这名刺客虽然看见了同伴死状奇惨,却不信邪地回剑刺进雾团之中。 锵的一声,伴着刺客的一声惊呼。他连忙暴退数步,手中握着的那柄青宝剑,已断成两半。郑思则惊见从雾团里倏地伸出一只手,指头根根如玉,指端上均长有一只尺来长的指甲,锐利如刃,轻易便绞断了青宝剑。 郑思一见机不可失,当下挥剑斩断那名刺客的头颅。那团白雾又转正追杀六名猎物的四名刺客背后,迅速地环绕一圈,只见四名刺客一样落得心脏落地的惨状。 白雾随后回旋腾空而起,就好像长虹射日一般横过五丈距离,穿过三十余名蒙面刺客的重围;所经之处,刺客一一授首。 凌彦王当时仅给二名尚未战死的高手守护着,正陷入苦战,危急得好像风中之烛时,见这团白雾从天而降,一落地就好像妖魅一样飘忽,碰到人就杀,逼得所有刺客慌了阵脚,立刻嘶声叫道:“快救我!” 刺客首脑长得倒是高大魁梧,立刻高举手中青铜长剑,指挥残余的十四名刺客集结在一起,在他后方形成七人一组的交叉队形,与那团气势凌人的旋转白雾对峙,以免被个个击破。 凌彦王及两名高手庆幸浩劫余生,全躲在白雾团的后面,如释重负略作喘息。 程大哥和杨大虎死里逃生,不得不先摒除陈飞被残杀的阴影,两人扶着受伤严重的郑思,并带领另六名猎物同袍来与凌彦王会合。 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这神秘的绝顶高手出面营救,面对这批纪律严谨的残暴刺客,实在很难存活下来。 而平步青云的凌彦王,刻下更能体会出战场的无情杀戮,以及生命的可贵,生死根本没有贵贱之分。本来是以猎杀别人为游戏的凌彦王,却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已然惊吓得腿发软,为两名亲随撑扶着肥躯 白雾于旋转中瞬间停止。铁腿金刚现身。他虽然蒙着脸,但其魁梧体形,令人印象深刻,尤其五指沾满了血迹,正不断地蠕动,好似能在一下子主宰一个人的生命,教所有人等见之心惊胆颤,一时间无法移开恐惧的眼神。 刺客首领惊魂未定道:“你到底是人是妖?是魔?放眼天下哪有不畏兵器而如此高绝玄妙的武功?你从何而来?为何强行出头保护这凌彦屠夫!” 凌彦王急忙抢说道:“尊驾!不论你从什么天境或魔界来,若助我脱困,定能让你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任何条件由你开,快干掉这群刺客!” 铁腿金刚凝气压缩嗓音,低沉沙哑道:“善待俘虏!以后取消残酷的猎人游戏,否则我定不轻饶!”凌彦王吓得不停点头,哪里敢不遵。 这些刺客本是凌云王派来的。而铁腿金刚就此打入了凌彦王内部,成为说一不二的客卿,实际上把凌云王的地盘也掌握在了思凌的手里。 铁腿金刚本来武功没这么好,不过思凌分了他一些灵力在手臂里,所以他进步快多了。而凌云王那儿有个学士,叫作沈云轩,人不坏,后来跟铁腿金刚倒是成了朋友。 那沈云轩有个宝贝女儿,倒是没有要许配什么公子王孙,而是给了个远方的水手。他说只要有人能带女儿扬帆离开这乱世就好! 他还夸那水手,说人家是真心爱他女儿的!不管那水手干什么,“他的心总挂在我的小墨兰身上。他听她的,成了她的仆人,他吃不香,喝不了,最后他总算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们知道,现在,我可以指望看见我的小墨兰好好生生结婚了。不管怎样,现在我可以指望她嫁给一个有权利保护她的老实人了。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或多快就死;可我知道,如果有天夜晚我在政治风流里翻了船,在我不能抵抗的浪尖上最后一眼看到天上的星星,只要想到远处有个人,铁一般地忠心于我的小墨兰,神仙保佑她,只要有人活着,我的小墨兰就不会遭到灾难,我就可以比较安心地沉到地狱里去了。 铁腿金刚听了这话,深切感触:很多人其实不要多富贵,只想要平安最重要。 凌云王还是想杀凌彦王。那天凌彦王要去南郊,他又出手了。 南郊大密林一望无际,却被玉河从中分开,蜿蜒如带的澄清水势甚为湍急,滋养得两岸的树木十分翠绿挺拔。凌彦王跟随从共乘座十四部辎车,由陈新率领六百胄甲骑兵手握武器随护两侧,连绵数里;骑兵纪律森严,武器如林明晃闪动,铁蹄翻动如雷乍响。根本看不见哪部辎车是凌彦王所乘座的,防备异常严谨,以防有失。 陈新和五名偏将骑马充当前锋,在大队前方开道,望见广阔茂林已在五丈前不远处。他立即感受一阵阴气袭来迫人打个寒颤,想不到其座骑突然惊嘶掀蹄,影响后方五骑一样情形。 幸亏陈新骑术精湛控制了马匹,但这头畜牲却顿足不前,并有后退的趋势,任他如何地挥鞭拍臀,马匹居然死也不肯再前进一步。 这件事充满诡异也非同小可!他深怕马再度惊惧嘶啼,会影响后方的六百骑兵造成无法收拾的慌乱局面,立即拉缰回马,连同另外六骑奔向凌彦王乘座的辎车前,欲将诡异的事情禀报清楚,否则阵营前锋突然停滞不前,就是一条死罪。 陈新在凌彦王辎车前行个军礼,就要报告茂林迫散一阵阴气之际。忽然间在数里外部队后方,传来一声龙吟。那吟声冲霄而起,啸声中充盈杀气,吓得百马惊嘶擂蹄,队形大乱。 每匹硕壮战马都是千中选一,经过长期训练才能投入战场,战马如斯惊慌失蹄,可见来者的一声龙吟啸响,足有气吐山河之气势。 陈新连忙大喝道:“有刺客来了!快点护驾! 只见数里外有颗豆大的人影,好似天马行空御风而来,部队虽然惊慌动乱却乱中有序,武器如浪起伏,纷纷刺向半空中掠至的蒙面刺客 那蒙面刺客竟然足踩宝剑,御剑飞行,藉著武器撞剌剑身弹飞,忽起忽落,来势快若闪电,愈来愈疾,化作一阵光芒仿彿一柄天剑,凌空而至。 凌彦王见了此势,惊为神人,亡魂丧胆,迅速从辎车上跳跃而出,落于陈新背后共骑,头也不回地催他快马加鞭奔向茂林而去。 十三辆辎车中的二十四名随从不乏高手,纷纷跃上车顶,手握刀剑朝天凝视那团剑芒光华做迎敌之态,却惊见半空中那道光华大炽的剑芒光束,突然迸出二十四条银亮的五尺飘游气丝,就如慧星拖曳著尾芒,如龙腾婉蜒般神姿,穿过二十四名随从的间距空间,且毫不停滞地疾闪而去。 车顶上还没顾得上杀敌的二十四名随从,竟然个个喉咙被划开,喷出一阵血雾纷纷跌落辎车车顶,连惨叫之声都没有喊出来,已经毙命! 陈新跟凌彦王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其后五名偏将策马守护,距离茂林不到三丈之遥。他们感受凌空而至的磅礴杀气,远远比那茂林中所蹿出来的森怖气息还要凌厉,他们的座骑也不例外,马匹驰骋的速度就如逃命,比平常快上一倍有余。 蒙面刺客那身剑合一的璀璨光团,雷霆划过五名偏将,瞬间五颗人头弹飞而起,尸体立即堕马翻滚。 凌彦王则紧抱着陈新策马奔驰,回头望见如此惨状,而那股剑芒仍然穷追不舍,连刺客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吓得脸色煞白魂飞魄散,瘫在陈新的背部不知所措。 只因六百骑兵虽然狂奔赶来支援,却还有三十五丈的远距离,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陈新带着凌彦王猛地策马,如箭飙疾,再十只马身的间距就能钻进密林,尚有一丝逃生的机会。 可是那团剑芒已在凌彦王背后不到一丈的间距,光是凌厉的剑气就让人刺痛,好像誓杀凌彦王,不到手绝不罢休! 于这要命时刻——密林里突然飞旋出一个高可及人的大钢盾,盾上尖刺满布闪闪发亮,看起来就像弓背的刺猬,形态吓人,席卷半空中的光团。 那铜盾的重量足有三百来斤,从丈远的密林中若盘旋飙出,可见持盾之人不但臂力神勇,且足可列入当代少有的高手之一。 但听轰的一声,刺猬大钢盾和剑气光团撞个正著,剑团光束瞬间倏灭,而其劲气乱流,影响四方,震得风沙滚滚尘土飞扬。 尘土落定之后,蒙面刺客倏然落地现身,凝视地上那个刺猬大钢盾,手握宝剑朝著密林,厉吼怒叫道:“谁?竟然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密林中突然窜出一条魁梧人影,以其双手紧握住惊嘶马匹的一双前足,迫使马匹瘫跪地面,让陈新和凌彦王从马背上惊颤颤地安全下来。 凌彦王一见到此人出现,仿佛从鬼门关兜了一圈,被他拉回魂来,扬声叫道:“铁爱卿快救本侯!重重有赏!” 铁腿金刚抱拳道:“王座受惊了!森某救驾来迟,请您千万海涵!” 陈新护着凌彦王躲在铁腿金刚背后,狐仗虎威厉声道:“好大胆的刺客!快报上名号,抄你个祖宗十八代不得安宁!” 铁腿金刚则是一把取过地上的铜盾,左手紧握盾后的手把,遮掩住自颈以下的身体,右手握著一柄五尺来长的大宽背刀,配上他一袭垂地黑袍,显得形状威武。 他双眼精光四射,朝向蒙面人大喝道:“阁下是谁?自从你现身杀人至今,已经施展出多种绝学,不得不教我想起了一位当世的杀人魔王!” 铁腿金刚怀疑是凌云王本尊、又或者是千面龙王?但是不能确定。 蒙面人则故意压低嗓门,阴沉沉地沙哑道:“天下武学,不过是万流归宗!人嘴两块皮,怎么说都由你!” 铁腿金刚脸色阴晴不定,与蒙面人各自移动脚步对峙,感受他全身所发出的凌厉杀气,以及脚踏八卦方位,占尽地利的步伐。 蒙面人肩膀微微颤抖,忽然双手高举宝剑过头,激出一阵凌厉剑气,光彩大炽有如星斗闪亮,直冲天际。 此时六百名骑兵已然雷霆奔至,将蒙面人及铁腿金刚距离十五丈,团团包围住,陈新护著凌彦王躲进骑兵中观战,教凌彦王略微感到心安。 那蒙面人持剑的凌厉气势,丝毫不受骑兵包围的影响,其磅礴的猎猎杀气仍教骑兵战士远离十五丈不敢靠近,以免马匹惊慌失蹄。 再看铁腿金刚手握约人高的耀眼刺猬铜盾,如此的强横形像,试想二人功力相若的话,蒙面人只凭手中一支宝剑,怎能对抗铁腿金刚这防守如铁闸之大盾? 高手对峙的场面,令所有战士亢奋莫名,顿时人人持武器跺地鼓噪起来,声动山河,肃杀之气弥漫天地。 而蒙面人持剑之雄姿,依然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铁腿金刚于是暴喝了一声,登时把为他喝采的战士声音盖过去,随着运腕舞动大铁刀化作一连串的厉芒,在身前丈许空间狂飞乱舞。 他左手握著刺猬铜盾,双脚一步一步向蒙面人推进,如此一静一动的气势,趁著战士喝采助阵,挟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发动攻击。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眨眼间拉近,大铁刀匹练出重重刀幕,一波衔著一波如浪席卷,罩向蒙面人身上每一寸肌肤。 战士们持武器顿地,大喝助威,如痴如狂的声响,震耳欲聋。 此时,阵阵似乎微不可闻的颤动低吟,从蒙面人手中的宝剑响起,连大铁刀强劲猎猎破风声,亦不能掩盖。 那蒙面人手中那柄不过四尺长的宝剑,彷若蛟龙出海,先是一束剑芒射出,蓦地爆开,化作漫天光雨,铺天盖地席卷向挥洒而来的重重刀影。 顿时响起一连串剑气刀光交鸣的撞击声音,或像骤雨打在芭蕉叶上的答答声,十分清脆。 真气流溢于四方,夹带大量沙石翻滚,打得人生疼。 铁腿金刚额头都突起青筋了,满脸通红暴喝连声,身子向左右闪电般挪腾,每一变化,都激起漫天刀影及一轮如日光环的耀眼刺猬盾影,好像暴雨狂风一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袭向蒙面人。 反观蒙面人,态度却是从容不迫,卓立原地不动,而无论铁腿金刚怎样轮番猛攻,从其手上宝剑挥洒爆开激射的光雨,皆硬生生地把刀、盾强势地给封挡开来,看起来游刃有余。 铁腿金刚此时已经难以寸进。他那先强后弱的气势,令观战的骑兵群众为之惊愕肃然,暗中替他担心了。 他自己也是暗暗叫苦,因重型武器只能攻坚,却不利久战,若始终被蒙面人迫在丈余空间之外,人家是以逸待劳,而自己却是不出百招就要力竭,只要稍露点空隙,恐怕敌方那柄凌厉宝剑当要趁虚而入! 这滋味,实在是辛苦,却无法向外人道! 如果主攻之势一失,将会处在挨打局面,也真料不到蒙面人浑厚内力有如长江沛然,滔滔不绝,铁腿金刚采取主攻确实是失算了。 危急时刻,铁腿金刚忽然灵机一动,当下决定改变战略。 他暴喝一声,移开身前的刺猬铜盾,其双手握著大铁刀横劈一扫,如此硬来最是损耗功力,谅必铁腿金刚还有后著杀手锏? 大刀横扫,逼得蒙面人以剑去封驾,待要卸去刀劲时,蓦地感觉其刀势居然轻飘飘而毫无力道。但听当的一声,铁腿金刚竟然一下子弃了刀,当蒙面人猛然挥剑格开之际,整个人倏然向前一颠—— 眼角余光便看到一片银点光芒,迎面撞来,其下坠宝剑连忙疾架而去,撞上那团银芒有如触电,禁不住仰身暴跌了数步才停住。 他此时才看清楚铁腿金刚双手高举,挥动那面约人高的刺猬铜盾,而盾沿四周突出锋利之极的银光闪闪,就像利斧锯齿。 那块利斧大钢盾在铁腿金刚手中旋转起来,居然轻若无物,原来尺许长的斧锋暗藏盾边回转旋动,可以从任何角度,做快速攻击。 它有时候好像泰山压顶,光是铜盾犀利的刺猬表面,就能将人砸烂,忽尔若绵绵无物般的横切招式,就能把人割成碎块,可谓千变万化,令观战的骑兵战士们又重新喝采起来。 叮当连声交鸣,好像风铃脆响。黑巾刺客不得不连连暴退了数步,才可以站稳阵脚;他边挥手中长剑边退,划出一圈圈的剑芒才能阻挡住铁腿金刚那水银泻地的攻击。 他似乎不敌钜齿刺猬大钢盾的连环重击,瞬间飘退丈余,铁腿金刚乘胜追击,四周六百骑兵在陈新的一声令下,开始缩小范围,打算把黑巾刺客来个碎尸万段 可是黑巾刺客这柄四尺青锋猛然射出千道寒芒,万点光雨,灵活地绕个大弯,一时天地间尽是剑锋激荡的气旋,而气旋化成丝丝剑芒随着弯弧飘然而落,蔚为奇观。 那气丝洒在树枝上,挡者立断,如刃削过;洒于石块上,条条入石而没,将铁腿金刚笼罩三丈范围,危危殆矣。 铁腿金刚此时才了解黑巾刺客的实力,擎骇莫名,将身体藏在刺猬大钢盾后。 漫天都是丝丝剑气,铺天盖地过后,大钢盾表面上的锐利针刺,居然被削光。(。) 第三十四章 花女 黑巾刺客趁机腾空而起,双足飞快踹踢在大钢盾之上;大钢盾表面凹陷著足印,连同铁腿金刚被踢得深深陷下去,离开原来的地面大概有五尺的间距,露出了一个六尺方圆的窟窿。 这一来铁腿金刚反被大钢盾压在地洞中,恐怕如此重击将成肉糜了。黑巾刺客于是纵声狂笑,再挥手中宝剑,其猎猎剑气暴射如丝,骇得六百骑兵立即停止于十五丈之外,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地上的景观突然大变!原来黑巾刺客站的地方,猛然钻出了无数粗大的树藤根,仿若蟒蛇钻动,瞬间缠住了身子。 黑巾刺客凝起劲道,绷开了所有的树藤,哪知道从地面再次钻出为数更大的树藤,好像万蛇灵动,要缠死黑巾刺客,然而他心生警觉把剑一挥,斩断来袭的树藤。 他双目怨毒地凝视地底中那面凹陷的大钢盾,声色俱厉道:“可恶!下回看老夫怎么收拾你!”语音一落,把宝剑掷到半空中,随即腾身踩上剑刃面,御剑飞行化成一道长虹光芒,消失在空中。 那六百名战士也只有眼睁睁地望著黑巾刺客,化作一阵光束逃走了。铁腿金刚自入凌天郡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劲敌。 他向思凌汇报后,思凌也同意他的判断:这应该是千面龙王、流公子这一类的高手。可是,到底是哪一个呢? 幸亏五毒被擒后,有两个花女因为跟五毒有仇,感谢思凌擒杀五毒,自愿报效。这树藤,也是花女之一放下来的。 说起这花女,也是顽皮。她们不直接跟思凌求见,却盯上了燕脂郡主谷冰绡。 冰绡虽一开始就跟着思凌,也忠心,可是不是练武的材料,本事实在有限,思凌等人一般也护着她,不让她乱走。 新朝建立之后,虽然名义上全是光明新朝治下,可是地方上有很多强梁。 辰星压服的,就是个例子。此外还有很多。冰绡知道思凌为此忧心,也想着乔装打扮,出去帮思凌查访查访。 也是何当有事,那天敖灵灵陪冰绡轻装出行。冰绡问了个问题,敖灵灵正待回答,猛听人们一阵惊呼,一匹马从大街上由南而北疾驰而来。 大街上行人摊点极多,可是是这人却毫不在乎,纵骑疾驰。 有的人反应慢、躲避稍微迟了一点,可就遭了殃,若非被马踩中,就是被马踢倒,很多摊子更被冲得乱七八糟,摆摊的人叫苦不迭。 马上是一个衣着鲜艳、油头粉面的公子,竟然还嫌马不够快,挥动鞭子,“啪啪啪”在马屁股上连击三下。 马屁股上吃了痛,奔跑得更快。街上行人更是惊骇要乱。 有个老头子行动迟缓,眼睁睁看着那马向他冲撞过来。谷冰绡虽也会点武功,可是要抢救也来不及了。敖灵灵却好像根本懒得出手。 眼看这老头子是死定了,却骤然间人影一闪,老头子不见了。 马上的公子正诧异间,那马已痛嘶一声,四蹄扬起,若非公子身负武功,早已被掀下来,跌了个狗啃屎。 百姓们还糊里糊涂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敖灵灵却瞧见一人衣衫褴楼、身子瘦弱的火箭一般掠到街心,提起老头子,还顺手在马肚腹打了一掌。 过了好一会儿,混乱的场面才安静下来。公子拔转马头,看到救走老头子的竟是一个小乞丐,并且还是个女的。 那乞丐女孩的双眸乌黑圆亮,可面上却满是灰垢,手掌也脏兮兮的。 旁观者不由为她喝起采。可是公子的面上就过不去了,叱喝道:“小要饭,可是你打我的马?”乞丐女孩夷然不惧道:“没错。” 公子骂道:“妈的,本公子的马也是你打得的?” 他一边骂,一边纵马挥鞭,朝乞丐女孩脖颈卷来。 这一出鞭,敖灵灵就轻轻“咦”了一声,没想到这纨绔子弟武功高强,这一招“龙吐水”,来历不凡。 乞丐女孩居然不闪避,皮鞭迅速在她的脖子上绕了数匝,谷冰绡情不自禁惊叫出来。公子手猛一挥,竟要把乞丐女孩的脑袋活生生从脖子上拉下来。 哪知道乞丐女孩的脖子纹丝不动,身子也没有移动分毫。任凭公子再使劲,乞丐女孩仍不动。所有人这才明白乞丐女孩身怀绝技,不禁都放下心来。敖灵灵却早就微笑了。 那乞丐女孩的脖子虽被勒住,却不仅能说话,语音居然还非常清亮:“小子,你这鞭子借给我用用吧。”“她脖颈微甩,公子骤觉虎口剧震,长鞭把握不住,竟然脱了手。 那鞭子一到了乞丐女孩手里,她就手臂微抖,拿鞭子卷住马尾巴,一拉一带,马尾齐股而断,四处飘散。 谷冰绡更加吃惊,想那马尾柔软至极,乞丐女孩轻轻一拉,便将之震断,那份阴柔的劲力,实是非同小可。 马匹吃痛,猛地腿一弯,公子急忙脚尖一点,纵下地来。 乞丐女孩可没闲着,一边抽打那马,一边喝道:“你这畜牲助纣为虐,该打!不打得你趴下,你不晓得人的厉害。” 几鞭子抽下来,那马就遗体鳞伤,悲嘶一声,跌倒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远处又来了三匹快马,乘客全是清一色的仆从打扮,一直叫道:“张公子,张公子,请稍等一等。” 到跟前一看,他们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下马指着乞丐女孩,道:“小要饭,你可晓得这位公子是谁?” 乞丐女孩就问道:“他是谁?”一个仆从道:“他是营管张大人的公子,你你他妈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打他的马!” 乞丐女孩闻言微微冷笑道:“我没把它打死,已算是便宜它了。至于张公子,根本不能算人,连畜牲也不如。” 四个仆从大怒,从三个方向围扑乞丐女孩。乞丐女孩轻松的舞动长鞭,指东打西,只不过数招之间,便将四个仆从打得哭爹叫娘,倒地不起。 张公子面色已经变得阴沉可怕,低沉着嗓子道:“小要饭,我今天跟你没完!”说着,手掌一挥,一阵劲风袭出,已经把乞丐女孩的衣衫吹了起来。 他不等招式使老,右掌自左臂下穿过,猛拍乞丐女孩胸口。 谷冰绡不禁叫道:“小心!”敖灵灵却想:“这是名震天下的绵掌,张公子能有如此火候,也算难得了。” 那乞丐女孩却依然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身子飘动,灵活极了,张公子就是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打不中她。她更喝骂:“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不给你点苦头吃吃,你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说着,女孩手中的皮鞭抖了几抖,幻起十几朵鞭花,朝张公子罩来。 张公子已经明白自己远不是乞丐女孩对手,又惊又怕,慌忙躲避。 哪知道鞭花太多,他闪得了一朵两朵三朵,第四朵终于未能闪过,只觉得脖子一紧,竟被鞭子缠住。 乞丐女孩得理不饶人,揪住张公子连转了十几个圈子,张公子的眼珠子差点都掉下来了,脸色发白,气都要喘不过来。 这一来,他怎还能反抗,如果能说话,早就哀求饶命了。 乞丐女孩发令道:“拿刀来!”还真有人掷出一把锋利的刀子给她。 她凌空接过,“唰唰”几声,竟将张公子剃成了秃瓢儿。 大伙儿哄然大笑。乞丐女孩也笑了:“瞧你的脑袋像个西瓜,不如将它剖开分给所有人吃算了。”说着,就手起刀落,众人以为她真要剖开张公子的脑袋,齐声惊呼。 张公子觉得脑袋一凉,以为被剖开了,吓得裤裆里顿时湿了一大片。 谁知乞丐女孩的刀虽是落下去了,却是用刀背。她敲了敲张公子的脑袋,道:“你这西瓜既没熟又发臭,没人想吃。” 张公子这才知道自己没死,一惊一喜,下身更是哗啦啦作响。 大伙儿纷纷掩鼻,有人叫道:“臭死了!” 又有个嘴快的道:“像张公子这样人,连心全是黑的臭的,何况尿屎?” 乞丐女孩点头道:“在你的脑袋上留个纪念,以作警戒。” 她运刀如飞,片刻在张公子脑门上雕刻了一个乌龟,栩栩如生,只是鲜血淋淋,难免吓人。刻完了,乞丐女孩骂道:“狗东西,下次若敢作恶,落入我手里,定杀不饶!” 张公子松口气,给乞丐女孩踢了个跟斗,道:“滚!” 四个家奴赶紧过来搀扶,想乘马逃跑,乞丐女孩道:“四匹马都留下来,作为张公子撞人毁物的赔偿。”于是他们在所有人的耻笑、喝骂声中夹着尾巴,像狗一样的逃走了。 所有人都觉痛快,纷纷称赞乞丐女孩英勇不凡,乃是个巾帼英雄。 乞丐女孩却只是嘻嘻一笑,钻入人堆,随即不见了。 谷冰绡为此感叹不已,终于领会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的真义,自己若能修行好,也可以行侠仗义、为天下人打抱不平,那就好了。 那乞丐女孩就是花女之一,极为淘气。她们后来通过冰绡,拜见了思凌。 思凌一看她们,怎生形容?眸子都生得又亮又圆,老闪个不停,像鸟的眼睛一样。纵观她们全貌,与其说像花,也未尝不像鸟。她们都具有尖锐、敏捷和飘忽的风度,还有像金丝雀一般修整自己的简洁整齐的习性。 这次铁嘴金刚来凌彦王这里头,思凌担心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就也让两个花女来了。凌彦王倒想招铁腿金刚作女婿,好笼络住铁腿金刚,可以自己膝下没有合适的女儿,就把脑筋动到沈云轩的女儿墨兰身上。 沈云轩是要把墨兰远嫁的,如今凌彦王却不答应了。铁腿金刚正安慰着沈云轩,说自己一点都没有要娶沈小姐的意思,可是却有不长眼的采花贼,竟然擒了沈墨兰。 当时沈云轩正在跟铁腿金刚商议,沈家的家丁气喘咻咻找水兵。这家丁从主人姓,名叫习艺凡,身子精壮。 从沈宅出来并不不是太远、以习艺凡的功夫,当然不至于这样喘气如牛,除非是遇上相当紧急的事,习艺凡是全力奔跑而来的。 沈云轩与铁腿金刚一念及此,立刻迎了上去。习艺凡牛喘着,从气缝里挤出声音来:“??不不不??不好了??有采花盗??偷偷入??偷入咱们家,掳了墨兰姑娘??” 他下面一个“娘”字未说出口,铁腿金刚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问:“墨兰姑娘怎样了?”沈云轩也在旁边急问:“小姐怎样了?” 习艺凡杀猪一般惨叫起来:“好痛啊!”这三个字倒是喊得一气呵成。 铁腿金刚这才恍然醒觉,连忙放了手。沈云轩急问:“快说!” 习艺凡这才结结巴巴说:“采采??采花盗进??进了来,抓抓了墨兰姑姑姑——娘,可是是给给给??” “给什么?”沈云轩急得似被薪火煎熬一般。 习艺凡一着急起来,搔耳摸头,才说得出话来:“给给给??给所有人发觉了,缠??缠住那采采采花盗,在国安阁打打打,不,对??现在不打了,就是僵在那里” “那如今怎样了?”铁腿金刚一喝。习艺凡给这一喝,倒是说出了一句完整的,“现在还在宅子里僵持着。” 有高手乘隙而入,沈宅确实是难以抵挡。习艺凡还在那里道:“两位爷??快快去,迟了就??就糟糕大吉了。”可是是他在说话的时候,铁腿金刚他们早就已经不见了。 他们是冲进沈宅的。门外的护卫,只有时间看到两团龙卷风也似的魅影,连喝问也来不及,人影已掠入庄内。 只因这一点,铁腿金刚也觉得沈宅没有人材,连防守的力量都不足以应付。 ——只是墨兰怎么了?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恰好有人在厉声呼道:“淫贼!” 铁腿金刚循声而去,沈云轩也赶到了,哭喊道:“你滚下来!你放下墨兰,我不为难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的声音叫得这样凄厉,仿佛有人要割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掏出来一般。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回道:“你家有钱,钱我可见得多了,谁稀罕?可这种美得似揉出水来的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叫你那些蠢才们退出去吧,我只要用一会儿,就还给你,保证死不了!” 沈云轩气得吼叫道:“潘春,你这个万恶淫贼,我宰了你,我宰了你。”那轻薄的声音却怪笑道:“人人全是这样骂我,也不想点新鲜点子,我说哪,谁放着这样一个美人儿不想沾染?又何必如此假正经,做戏罢啦!” 铁腿金刚听得愤怒,一声厉啸,这声音愤怒已极。 屋里那轻浮人知道来了高声,声音突然一紧:“你们再行前一步,这滴水也似的人儿!就是死美人了。” 沈云轩会不会冒险走上前走,连他自己也无法得知,因为一只有力的手已搭住了他的肩膊:“学士,让我们来。” 那是铁腿金刚的手。沈云轩几乎哭出声来,他一直支撑到现在,各种情切与心焦,几乎已让他崩溃了。 采花贼探头出来看。他脸白得像涂了一层粉,鼻梁歪斜露骨,刀眉俊秀,满脸笑容。铁腿金刚飞快地低声问了一句:“这狗贼叫什么名字?” 有知道的公人,呻吟一般回答道:“‘蝴蝶盗,潘春。” 铁腿金刚就仰头叫:“潘春!你好大可是!” 潘春笑吟吟道:“原来你们又有增援啦。”铁腿金刚高声道:“我们沈宅奈不了你何,你走吧,我们不拦阻你。” 潘春倒一愣,随即怪笑道:“你们倒算知机,可是是,这美人儿我要带走,用过了就还,你叫你家庄主看开点吧。” 沈云轩怒声吼叫道:“狗贼——!”铁腿金刚截口道:“好,女的你带走,我们不追究!”他一开口说话,沈云轩只觉一阵声浪逼来,使他下面已经启口的话,竞发不出声音来。 潘春又怔了一怔,陡地笑了起来:“有这样好的交易么?哦,我知道了,你们是从衙里来的——”他轻笑了两声,道:“我走也可以,可是你们要先往后退走,我可居高临下,望得一清二楚,骗不过我的。” 铁腿金刚沉声回答:“往后退走也行,可是先有几个条件要说清楚。” 潘春笑道:“果然是有条件的,我少爷在顾此地,这甜头是拔定了,有什么条件快说吧,免得少爷我心痒骨软,就地解决!” 沈云轩厉叱:“你这个猪狗不如——”下面的话又给铁腿金刚迫了回去。“第一,你出去后,此事为沈宅声誉,不能外传。” 潘春一怔,笑着说:“沈宅若成全我这一件美事,叫我做奴做仆我都肯,这姑娘实在太美了,我明知沈宅龙潭虎穴也来了,本来就抱着活出去的心,要我不张扬,容易至极,你放心,这决不会有损沈家清誉。” 他之后又补充了一句道:“大丈夫言而有信,闲话一句。” 这个人在此情此景,居然自诩豪气,以大丈夫自居,也算罕见罕闻。 潘春心念一动,又问道:“第二个条件是什么?”显然是见沈宅有意放人,态度也不那么嚣狂了。铁腿金刚忽然骂道:“潘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潘春倒给他骂得愣了一愣,道:“什么懂不懂?” 铁腿金刚大声冷笑:“在你还是出来江湖上混的,你要给就给,大爷我可不贪图,夜长梦多算你自己晦气!”潘春恍然大悟:“你是要钱。” 铁腿金刚绷紧脸回答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潘春连忙道:“我给,我给??我还以为是什么,要钱,霍少爷我有的是。” 铁腿金刚冷冷对他道:“多说无益,拿出来!” 潘春问他:“多少?”铁腿金刚答道:“我手足要花要用,要他们喝悄声酒,少说要两百两银子。”潘春笑道:“合理得很。也不算狮子大开口了。” 可是他脸有难色,道:“我手上没有现银。先赊着,我回去保证一两少不了,还多你六十两。” 铁腿金刚闻止怒目:“姓潘的,你当大爷我是三岁小孩,任你指点?” 潘春也怒道:“我潘大少是何等样人,怎会食言而肥,自堕威名?” 铁腿金刚绷紧脸道:“你这种瞎充字号的也谈威名,好吧,不给,拉倒!兄弟们----”潘春闻言急道:“好,好,我给,我现在就给唐山府银票你要不要,我有几张??凑合起来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如果我身上携着银子出来飞檐走壁的,我早就不是采花来着而是侠盗赈济贫民了!” 铁腿金刚听了,沉吟片刻,答道:“也罢,少一点儿,算我倒贴,银票你扔不过来的,我上来拿吧!” 潘春大喜道:“老哥你就将就将就,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只要请你那干弟兄行个方便退远点儿,少爷我身边摆着个小美人儿,实在心痒难搔,一分一刻无法延挨??” 铁腿金刚一声冷笑,正欲掠上。潘春突然喝止道:“慢!” 他只好停住,心中不禁发出一声暗叹:“又怎么?” 潘春小心道:“你若过来,摹然出手,我怎么论?” 铁腿金刚一愣,冷笑道:“采花盗就是采花盗,忒煞没胆?还大刺刺的充什么狗熊!”潘春也不生气:“你还是别过来,我扔给你好了。” 铁腿金刚听了,摇头道:“要是银两,你还扔得过来,银票不受力,你抛不过来的。”潘春只是嘻嘻一笑:“我自有办法。”只见他把头缩进去,悉索一阵,这一阵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铁腿金刚已有七次想不顾一切,冲进阁楼去营救墨兰,然而他终没有那么做。那是因为如果他真的冲进去,墨兰的生死存亡,依然捏在有人的手中,对沈墨兰的安危来说,只有百般的不利。 于是他强忍了下来,由于他心里已焦切到了沸点,所以他要抓紧了拳头,不住的用拳头拳击自己的腿骨才按捺得住。身临险境,若不能镇定如恒,情形只有更糟。 不消多长功夫,潘春又笑嘻嘻的探出头来,一扬手,边叫:“接着!” 便听一声尖啸,急打铁腿金刚左肩。他也不躲避,一扬手,就把那事物接住,那是一、片没羽铁莲子,石上卷包了几张银票,铁腿金刚一张一张的扬开来,端详半天。 银票是纸,轻飘飘的,很难受力,而潘春是采花贼,采花贼多半精于用毒,轻功和暗器,弱于内力、定力与拳脚,这也是他们个性所致,擅于暗算可是不肯下苦功练武之故。 潘春把几张银票系卷在铁莲子,当然能射远了。他笑嘻嘻地道:“怎样?这里总共有一百七十几两咧!真是白白便宜你们了!” 铁腿金刚猛然抬头,怒叱:“你奶奶的,骗起老子来了。”潘春一愕,道:“什么?”铁腿金刚把手中七张银票一扬,怒骂:“不成器的家伙,以你道行,想骗我还差得远哩!五张是真的,有一张联号不清,印符也不对鉴!” 潘春怔住了:“怎会?不会的,不会的??” 铁腿金刚一声冷哼:“偏是这张值八十两银子??你要不信,自己拿去瞧瞧!” 潘春一愣,就答道:“好。” 铁腿金刚深吸口气,将那张银票卷在那块没羽铁莲子上,抛了回去。 那铁莲子包银票的速度,却并不太快,所以潘春一面扬手去接,一面还有时间说:“不可能的,我潘大少的银票,没有不能兑现的。” 他底下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已不能说下去。只因他已经接着了那卷着银票的铁莲子。不是一般的,而是铁腿金刚扔出来的铁莲子! 那铁莲子上无有夹带着呼啸,甚至没有什么风声,而且去势甚缓。 可是潘春接在手上,犹如一百个人一齐拿着一根大棍子击在他手心之中一般,他怪叫一声,向后跌飞了出去! 也是在这一刹那间,他原本搭在墨兰肩上的手,也紧了一紧。 这下变故突如其来,潘春全无准备,身形己被那股无形大力懂得翻跌出去,他的五指只有时间“嘶”地一声,撕下了墨兰身上一片衣服! 然后潘春大叫向后跌去。他跌到地上的时候,也听到他接飞石的手臂发出的骨折声。痛得他尖叫着滚了起来。 潘春毕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虽然还未弄清楚发生的是什么一回事然而他知道他应该立刻挟持墨兰!心念一动,他就朝墨兰滚了过去。 他滚得非常快,如果不是有人早已抢到楼梯口,一个箭步蹿上,挡在他和墨兰之间的话,任何人都来不及在他重新抓住墨兰之前靠近他。 可是有人已经拦在墨兰身前。害得潘春只能一声尖啸,冲天拔起,正想要破瓦而出!可是听铮的一声,潘春头顶还没有撞到瓦面,一柄剑尖,已点在他的眉心间!潘春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的寒气。 潘春心往下沉,人也往下疾沉了下去!而剑也紧紧跟着他。 他足尖刚沾到阁楼地板,剑尖又到了他的眉心穴上!潘春觉得眉心的毛孔全都因剑光寒意沁得倒竖了起来。他口中发出一声怪叫,人却丝毫未停,向后疾冲而出。 潘春的轻功也算得上高了,脚尖甫沾地而脚跟未落实,立刻飞退八尺,然而他退得快,剑光却追得更快!潘春八尺刚掠过,正想喘口气,可是那柄剑尖已紧紧抵在他眉心上! 潘春怔住。他此际的惊愕,尤甚于一切,他还未曾想到自己的处境,可是却震惊于对手的功夫!如蛆附骨一般的剑影! 还有附在暗器的可怖内力!他们到底是谁?等潘春知道他们是铁腿金刚,还有花女的时候,已经晚了。 铁腿金刚等人将潘春押回去。却有个很具名望的轻侯潘麟,已经修行到很接近神仙的存在了,要把潘春领回去。 众人不解,惊问其详。他大笑:“道理很简单。” 就指着伏在地上的潘春说:“这个丢人的孽畜,是我的犬子。” 众人无不惊讶。潘麟叹道:“只因我是他的老子,因此发生了这等丑事,我还要来将这个被我逐出门墙的家伙,再亲自拿回去。” 他踢了潘春一脚,道:“我心里实在是羞得无地自容。” 原来潘春是他独子,打小就患了失魂症,而且丧了母。潘麟又娶了个老婆,这续弦说大少爷是个白痴,可真笑死人了,对他很不好。可是是潘麟没有因为孩子白痴就放弃他,也没有让续弦虐待他。后来有个医生建议,养在山水之间比较好。续弦以此为由头,就把潘春送出去了。 后来想想,续弦应该是以此为借口,可以把潘春赶出家门,从此眼不见为净。不过后来潘春在山中还真有奇遇,恢复了神智。 潘麟对这孩子很欠疚,就过于放纵了,以至于他如今这样不堪。 铁腿金刚劝潘麟道:“常言道,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俗话说知子莫如父,除秉公施以刑诫外,还望侯爷在私下对他开导,好指望把他诱到善途。” 潘麟叹道:“这全是我教诲无方,只是这畜牲顽冥不灵,教也没有用,我还是先把他下到牢里,让他尝尝个十年八载铁窗滋味,再来教诲他好了!” 沈云轩倒在一旁冷哼一声。潘麟又叹道:“这一次的事,所幸墨兰姑娘无恙,未致酿成大错。我会把这孽子前案一并处治,就此别过了。” 于此同时,花山下,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头有二十多户人家。 村子南边有一连三间的大瓦房,有白粉墙,有厢房,可算得上村中的首富之家了。然而主人的人口却非常简单,一个妻子、一个老公的二人世界而已。 他们大门上贴的红喜字底色早已淡了,早就不复鲜艳,男女主人不断的加班加点的辛勤耕耘,试图改变这种人口简单的尴尬局面,为这个家庭制造出第二梯队,可是有种没有收,看来这二人世界的家庭格局,短期内尚无法有所改观。 根据村子北边的丁家三嫂的推算,南边墨家这些年来夫妻二人虽勤耕不缀,却颗粒无收的原因,彻底与男主人的职业有关。 他到底是什么职业呢?竟会令其断子绝孙。丁三嫂的推论还真有她强有力的理由作支持。墨家后生在山上众多的大小山神的眼皮底下成天手持凶刃,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岂能不令那些大小山神们震怒。 当然丁三嫂可以有这些发现,跟神仙的旨意是分不开的。不久前从山那头丁三嫂的娘家,传来了一则喜讯,丁三嫂的娘,老蚌生珠,终于在一连喜获七干金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龙蛋,这一喜讯令丁三嫂万分的激动,这不可是让其娘家后继有人,同时也让自己看到了希望,自己虽有三个姑娘,只要继续努力下去,也一定会生出带把的来。 当丁三嫂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从村北边快速跑到村南边.告诉墨杀猪,第二天为其准备四斤上好猪肉,以便回娘家祝贺。 哪里晓得墨杀猪居然敢没有把丁三嫂的安排如期兑现,这令丁三嫂感觉到很没有面子。于是当她从娘家回来的当天晚上,山神入梦告诉她,大胆墨杀猪,竟然敢在神山佛地大肆屠杀生灵,真是岂有此理,诸神感怒,天庭震怒。于是借助丁三嫂之口,上天惩罚墨杀猪断子绝孙这一决定,宣布于人间每一个人都知道。 这一来丁三嫂这个神佛的忠实仆人,还有什么选择呢?当然将上天这一伟大决定,不遗余力地加以宣传以至广大。 在众口销骨之下,这件事,已是不争的事实和不变的真理。 墨杀猪本来不想跟丁三嫂这样的女人一般见识,可是不反驳就是默认。这一来,村中的人们再看见墨家二人已不再是那么尊敬。 以后,丁三嫂更是再一次接到神仙的旨意,墨家如此屠杀生灵,且丝毫没有悔改之意,已令神大为震怒,将对整个村庄降下灾祸。 神仙的意旨很迅速的被所有人所获知和领悟。这一来,村里的人再看见墨家人已不像先前那么客气地无声抗议,而是投之以白眼,把他们都叫作灾星,甚至墨家的大房子也是罪恶的深渊、甚至邪恶的化身,一律在所有人白眼和轻视之列。 等到墨杀猪终于领悟神仙的旨意是如此的不可违背时已经太迟,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众口烁金。他已经失去了群众的支持,处处受人轻视的生活是及其痛苦的,是让人无法忍受的。 这一来,墨家两夫妻在万般无奈之下,只有选择躲避,他们终于在千夫所指之下逃离了村南边那间房子。很快,小村南边那院子里杂草已经长得很深,墨家那一对年青的夫妻离去,并没有给这个小村庄带来什么好运,反而让这个小村庄更穷困。 根据村里的一位亲戚在山外一座大城镇的人说,他有一次在去这个大城镇探亲,曾偶遇到这个灾星,好象他在那里混得也还不错。大概那里的神灵和这里的神灵不是一个系统的,并没有从严从重惩罚他。 然而当这山中小村中人几乎已将这个灾星忘记的时候,他们却在一个下午又回到了这个山边的小村庄,而且家庭人口已有所壮大,由二人壮大到三人。 墨杀猪他们一家三口人回到小山庄后,除他那院中的杂草残遭屠杀,屋前屋后的残枝败叶被驱逐出境外,其它并没有影响到什么。 哪里晓得半年之后,厄运再次降临到这个平凡的三口之家。先是这小村庄的家禽普遍闹瘟疫,全村的鸡鸭等家禽几乎全部死光,以至于连报晓的鸡啼也不闻了。 再紧接着,干旱就开始骚扰这个小村落,农作物几乎绝收,连吃水也得走几十里,到山中的一个泉眼中去担取。 所有这一切灾难,给本就贫穷的小山村带来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一次,不晓得是谁又接到神佛的旨意,灾星回到村中,给村子里带来了灾难,必须把这个灾星彻底赶出村庄。 于是乎全村来了个紧急动员,一场声势浩大的讨伐灾星的行动开始了。墨家人可怜再次陷入斗争的漩涡中心。然而这一次,已经不是白眼和唾液那么简单了。 村里的长者联席会议一起研究并作出决定。根据村中多人联名的建议,长者会决定向墨家宣布,希望其能自觉遵守长者会之决定。 很多天以后,长者会的人人见墨家三口竟致长者会的决议与不顾。于是再次举行联席会议,统一认识后,发出最后通牒,限墨家定期滚出这个小村庄。 眼看通牒的最后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墨家似乎仍是态度强硬,死乞白癫地就是不肯离开这个小村庄。联席会议不得不再次连夜召开,制定了一整套的战略方针。 根据方针,第二天的一大早,村中的一些老妇女们一早集合,在丁三嫂的率领下,来到墨家门口,对墨家实行战略性轰炸。 可是见各种各样的破坛烂缸,盛满黄白秽物,以不可抗拒之势在墨家屋前屋后落地开花,顿使墨家整个陷入了一个臭不可闻之境,在丁三嫂等将各式自制武器全部引爆后,各种恶毒的咒骂又掀起了新一轮的强攻态势。 墨屠夫手里的杀猪尖刀三抓三放,最后只能屈服于强大的人民群众的压力。墨家妻子眼含热泪收拾着细软之物,口中不停地劝说着墨杀猪,幼小的玉建虽不知阿爷、阿婆、阿叔们为何会如此做,可是他已知道,他们这么做,让他们全家都感到万分的悲伤。 就这样,墨杀猪一家在一个阴沉多雾的黎明黯然离开了这个让他们爱恨交织的小村庄。就在那天下午,墨宅忽然之间起火,墨家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这场大火在这个小村庄中从此就这样消失。 一个月以后,墨家三口人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城镇,虽然出走时只是带出来微薄的细软,可是墨杀猪还有一身好力气,还有他那大逆不道的手艺,只有从事他那惹祸的职业。 俗话说,上屋移下屋,移移去担谷。又说是一搬家就是三年穷,墨杀猪一家三口刚来时的生活质量可想而知,可是他毕竟离开了那个令他们不堪回首的地方。 幸亏这里的人不再歧视他的职业,不再轻辱他的人格,使他重新拾回了自我。 墨杀猪的夫人香云其实还是没有能够实现她生儿育女的梦想,可是九年前捡回的玉建聪明伶俐,讨人喜爱,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带来许多欢笑和乐趣。 又经过五年多的奋斗,加上墨杀猪的手脚勤快,生意做得诚实无欺,逐渐赢得了大众的信任,几年下来不可是重置下了房产,家中还略有积蓄。 玉建也给送到私塾去学文习字,一家的生活重新进入了和谐平稳的阶段。玉建这孩子聪明伶俐,对父母克尽孝道,却又生性诙谐好动,每每逗得父母前仰后合,墨杀猪虽已中年,终日劳作难免疲乏,可是回到家中妻贤子孝,亦觉其乐融融。 这一来,玉建不仅在家中受到父母的万分痛爱,邻里之间对他的好感亦相当之高。特别是左隔壁卖莱的杜大叔一家更是对其痛爱有加。 说起杜大叔一家人,其实也是简单的三口之家。夫妻二人外加女儿月儿。 月儿比起玉建来要小一岁,由于杜家卖菜也是夫妻档,且与墨家同在—条街上,卖菜忙的时候给杜大叔送个水送个饭什么的常常要玉建和月儿一起。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在玉建十二岁、月儿十一岁时,双方家长就在嬉闹中要让二人结成一对,从使两家各一对半而变成两家三对。 时间一长,街上卖肉的、卖蔬菜的、开店的、卖饼的,一见到二人送荼送饭时亦以小两口戏之。而玉建本来就生性顽皮佻哒,童心不泯,别人言来,他丑态百出,作大人状,引来众人轰笑。 哪晓得月儿却也老辣,对玉建的滑稽丑态,不可是不加以回避,反而加以配合,时作母老虎状,更是引得众人捧腹不止。 等到十五岁以后,二人都已情窦初开,二人不可是不知避讳,而且感情越来越深,双方家长本无异议,应而任他、她二人自由发展,因而使得二人之间感情与日俱增。 墨杀猪全家人曾经饱受邻里不睦的的气,如今到了一个新环境后,当然对搞好邻里团结自当作为头等大事来做,因而群众基础相当扎实。 何况最近这些年,墨杀猪以信誉取胜,生意上也有了长足进展。 与此同时,墨杀猪对于供货上线也非常重视,四乡八里谁家有长成的肥猪,墨杀猪必是第一选择。墨杀猪不仅不会有意去压农家的价,总是给予卖方以更大的实惠。 而且四里八八的老主顾们,谁家有个不方便来赊点肉,借点零用钱,墨杀猪也一口答应。更有些家境比较困苦者,连买猪仔钱都由墨杀猪代付,直到猪长成时,再予以扣清。 只因墨杀猪在供销双线都赢得了客户的信任,因而生意越做越旺。一开始的时候宰一头猪可能两天还卖不完,如今一天宰两头猪有时还不够卖。同时墨杀猪生意做得灵活,对于老主顾有钱无钱只要言语一声,都能满足对方的需要,因而在无形中将市场拓宽,拉动了肉食消费的增长,赢得了更大的利润空间。 可是凡生意能步入良性循环阶段,反而就容易做了。这使得墨杀猪变得清松起来,除了每天需得早起放血去毛,将主肉和下水放开,投放市场这个过程比较忙活外,一旦先期工作完成,上市后很快就被瓜分完毕,每天不到晌午就可以完成一天的工作了,好不清松自在。 墨杀猪天天放工回家都得经过一家叫做“龙师赌坊”的赌场门口,忙的时候当然想不到这些消闲娱乐的事情,可是一旦清松下来,生活富裕起来后,当然而然地想找个乐子什么的,一来可以轻松—下紧张的心情,同时可以满足一下自己男人的虚荣心。 他原来也没有想到用赌钱来消磨时间,更不要谈到上瘾这么严重了。而妻子香云跟着他颠沛流离,受尽了别人的白眼,患难夫妻,感情岂同一般 香云生性温柔,再加上一直未能生育,体形保持得宛如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加之家中油水充足,又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地劳作,因而皮肤细润圆滑、白里透红,丝毫不下于青春少女。 墨杀猪每每忙上一天回到家中,看到妻子姣好的面庞,丰满的胸部,白晰而光洁的皮肤,身长而苗条的身材,便冲动不已,加之香云未能为其生儿育女,心中内疚,家庭重担又是丈夫一肩承担,对丈夫的性需要不可是百分之百的满足而且还婉转承欢,尽量使丈夫获得最大的满足,因而夫妻性生活特别和谐。 老话说三十似狼四十赛虎,夫妻二人都在如狼似虎的年龄,身子健康状况良好,心态欢娱,那档子事干起来形同拼命,很有地动山摇的势头。 大大欢悦之后,二人相拥而眠,进入最佳休眠状态,第二天二人反而更加的容光焕发,工作起来更是精力充沛。这令得左邻右舍钦佩不已,暗道只羡鸳鸯不羡者大有人在。 再看隔壁的老柳一家两口,比墨杀猪还要年青好几岁,在墨杀猪精神感召下,夫妻生活虽大有改观,可是对墨家还是望尘莫及。 老柳也曾经好几次向墨杀猪就问题向墨杀猪取经,墨杀猪只能报以一笑,他自己也确实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能归纳为本能需要比较强烈。(。) 第一章 赌场见闻 对于墨杀猪的回复,老柳心存不满,以为墨杀猪过于藏私。 他们夫妻为了寻求至高无上的欢乐,不惜来了个夫妻总动员,对墨杀猪夫妻展开强大的攻势,试图能寻求到开心的宝典,可是结果是悲哀的。 根据墨杀猪夫妻坦陈,他们夫妻二人特别来电,一旦二人黯然相对时,当然就会对对方产生强烈需求感。于是老柳夫妻除了深感自己本身之电力不足,还能怎么办?只能对墨杀猪夫妻暗中大吃一番莫名飞醋而已。 然而最近清松下来之后,墨家夫妻二人整下午的面面相对,起初当然是—触即发之势,后来慢慢地反应有电压在急剧下降之势,难以得到需要放电的高压,即使勉强去做,激情亦大为减退,这可令墨杀猪大为犯难了,过去每当妻子月事来临时,那几天墨杀猪可谓最为难受了,现在巴不得妻子月事来临,好为自己临阵脱逃找一个借口。 墨杀猪也做了一些深刻的反思和自讨,发现问题的关节在于在家中的时间呆长了,夫妻之间缺乏距离感和新鲜感,因而使自己的迫切性降低,以致使自己的激情被时间冲淡,因而要想重拾激情,就必须重新恢复原有的距离。 因此墨杀猪今儿走过龙师赌坊就无意识地拐了进去,企图将富余的时间消耗掉。很快,时间随之流逝,回来后夫妻之间谈些赌场见闻,于是就有一个新鲜的话题。 再加上赌场里艳女刺激和撩拨,又使墨杀猪回复了往日之雄风。墨杀猪刚时赌场的时候纯为消磨时间,输赢并不重要,投注也很小,因而根本谈不上什么刺激。 他回家的时候也敢对香云如实汇报,输输赢赢在经济上也没有多大的差距,做生意天天有银钱过手,输羸之间,本无定数。 而妻子香云看到丈夫心情好转,又不作大赌,也搞着无所谓的态度,任他去玩。有的时候丈夫回来尚言那些赌棍,为了赌,输脱了家底,以至卖儿卖女,尚要去赌,深不以为然,对这些人很不理解。 真不晓得这东西是谁兴起的,兴起赌这玩意的人,可说千古罪人,万古罪人,千刀万剐,把一切酷刑加之于身都不为过。 因为赌敢叫人意志消沉,失去前进的方向和动力,从此就这样不能自拨。 赌博也使得多少文人志士变成白痴而走向自我毁灭,使得人们卖儿卖女,祸延子孙。想多少赌棍为了筹措赌资,死乞白癞,连欺带骗,让人唾弃。 还有多少男人因赌而去偷、去抢,走向犯罪的深渊。 更别提多少女子因为赌博而出卖色相,家庭破裂。敢说赌博害人,远远甚于吃、喝、嫖。 何况十偷九诈,没有公平可言,智者不为。 在此奉劝读者们,切莫陷身赌桌,不能自拔,想读者诸君俱皆是懂得道理,有责任心之当世智者,我只不过是庸人自忧而已。 看那墨杀猪,一开始还敢浅尝辄止,可时日久了,自亦交了三二赌友,不断灌输赌中之乐趣,渐亦有变化。 俗话说,酒是赌之媒,墨杀猪原不饮酒,所以才能保持身子机能之良好。 然而自从交了那批赌友后,赌赢了以示庆贺须狂饮。如果不幸赌输,为解愁怀须滥饮。久了,酒也喝上瘾。 喝酒以后乘着酒兴,需玩两把,这时酒老爷当家,已不再计较赌注之大小,十赌久输,已彻底进入赌棍的行列。 墨杀猪自认识了那些个赌棍后,在一起喝酒,在一起谈赌经,墨杀猪慢慢的把赌博作为生活中的一项主要内容了。最后在一次酒醉后,为了表现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和家境富有者步人豪赌行列。 从此以后,他生意无心情做了,总觉得挣钱太慢,而且挣的全不过是小钱,挣得实在没有意义。原有的平静生活,就这样给打破了。 香云本来也没有对丈夫的赌博行为严加责备,总想着丈夫辛苦一生,而且前半生饱受流离之苦,生活总算平静下来,做妻子的总希望丈夫幸福快乐起来。 等她发现问题严重时,想管也做不到了。只因墨杀猪无心于生意上的经营,客户稀少了,资金陷入周转不灵,货源也近乎枯竭。 这些年辛苦的积蓄输完了,房子也输掉了,值钱的东西全部被典当出去。 生意已接近崩盘了,他们的生活又处于极度的困苦之中。 日子越过越坏。香云还是清秀,不过身子瘦多了、脸也黄了。 那天她又是泪流满面,而且越想往事就越伤心,以至于趴在桌子上饮泣。 她儿子玉建劝她:“妈妈,吃点东西吧,否则阿爸又要生气了!” 香云一把搂住玉建,哭着说:“建儿,苦了你啦!” 玉建回答说:“妈妈,你们肯收留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已经很感谢了,大叔最近心情不大好,过一阵子就没事啦!” 香云感动的道:“建儿真懂事,你爹若不迷上赌博,咱们一家三口,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不知有多好!” 有个粗犷的声音骂道:“你奶奶的,香云,你不吃点东西,在胡说些什么?” 玉建急挣开身子,低声道:“妈妈还是吃点东西罢!” 香云手里端着稀饭,泪珠直流,不知是在吃点东西还是饮泪水? 过了好半天,自房内走出墨杀猪,还是身材魁梧,不过双目充血,气色败坏:“她娘的,还在吃呀,快一点好不好?” 香云怯生生说:“召哥,你也来吃吧!” 墨杀猪回答:“她娘的,我没有心情吃了,时候不早了,回来再吃吧!” 说着,他双手分拉着那妇女及玉建。玉建不发一言的随他走着! 香云却急问:“召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墨杀猪用力一带,吼道:“别问了!到了地方就知道啦!” 香云还想问下去,玉建却道:“妈妈,不要问啦!阿爸又不会将我们拿去卖!” 墨杀猪真是作贼心虚,一愣道:“小鬼头,你这” 香云凄然问:“召哥,你莫非真的要” 墨杀猪吼了一嗓子:“尽胡说八道!快快跑吧!” 香云神色凄然,不再说话了!她自嫁给墨召后,夫妇两人以杀猪为生,勉强度日,为了多挣些钱,两人便常往城里贩运! 当时日子实在不错,收入一多。生活也改善不少,自乡下收养的孤儿玉建的气色也跟着好了起来。哪晓得在半年前搬了家后,在歹人引诱之下,墨召迷上了银子。 大劫难逃。他终于输得一精二光,而且欠了一屁股的烂债,墨召可说已经被逼急了!今天他决定以太太和小鬼为押,好好的拼它几把! 墨召忍住紧张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的拉着闷不吭声的香云及玉建朝龙师赌访前进!但听哗啦啪推骰子的声音,依稀可闻! 赌棍一听这声音,血液就更沸腾了,步子也不由自主的更迅速了。 香云只有绝望的任他拖着。玉建却漠然不语,好深沉的娃儿! 忽然只听通赔的笑叫声。墨召兴奋了:“听到没有,庄家通赔哩!今晚庄家运气已差,我的嫌钱机会终于来了!” 说着,墨召不知哪儿来的精神,健步似飞,冲进了赌坊! 于那喧哗拥挤的人潮中,墨召三人挤到了柜台前。干瘦的中年掌柜目光往香云及玉建身上一瞟,不屑的道:“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能值多少钱?” 墨召连忙对庄家李爷道:“别看他们这样,都很听话,做事也挺勤快的!” 姓方的掌柜很凶的打断他道:“不用吹了!要押多少?” 墨召把左手的食指跟中指一竖,满脸祈求之色。方掌柜问:“二十两?” “不是!两百两!”方掌柜道:“少来了!六十两!” 墨召道:“一百两?”方掌柜回答:“八十两,不加啦!” “好吧”方掌柜冷哼一声:“赌鬼!” 墨召也不生气,便将银子一抱,看也不看香云及玉建一眼,便疾冲向台桌,香云绝望的泪流满面。玉建安慰她:“妈妈!不要悲伤,天无绝人之路!” 香云抱住玉建边哭边道:“建儿,只害得你跟着受苦!” 玉建回答:“妈妈!不要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苦也不怕!” 香云叫道:“建儿”二人暗泣着。 姓方的掌柜一向心黑手辣,原本叫打手前来监视,此时心一软,摇摇头暗叹一声,便打消念头了! 墨召则是半跑半走的冲到赌桌,适逢庄家喳呼:“买定离手!” 他连忙叫道:“等等我!”从人群里挤了进去之后,一瞧桌上堆了不少的银子,心跳立即加速,喘着气问道:“这是大,还是小?” 有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没好气的答道:“是大,你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呀,妈的,这么急着送银子呀!” 墨召着急要下注,忍住气,瞪他一眼,往银子多的一方押下一锭银子后,沉声向那蓬发男说道:“他娘的,别走,等一下算帐!” 蓬发男从赌桌上拿回一锭银子,回身嘀咕道:“命衰的既然来了,庄家又要旺了,暂避避风头!” 庄家嘴角则是挂着冷笑,喳呼道:“买定离手啦!” 就听开点,吃大赔小!蓬发男道:“哈!我就知道要给那衰人沾上边,一定是稳输不赢的,还好,我见机收得快,啧喷!”说着把那锭银子亲得啧啧作响! 墨召气得吼骂。蓬发男笑得更凶:“哈哈!输了就发疯呀?” 两人对喷几句脏话,墨召冲向那瘦削蓬发男。可是赌场里的五名打手立即挡在那瘦削蓬发男跟前,墨召刹住身子,悻悻而回。 蓬发男还挪揄他:“有本事就来呀,哈哈” 庄家则朗声叫道:“不准闹了。下注,快下注啊!” 赌客们大眼瞪小眼,硬是不下注!庄家又卡拉拉的晃了两下赌盒后,“砰”的一声将骰盒量于桌上,叫道:“怎么不下注!” 赌徒们一起瞧着墨召,仍是“按兵不动”。庄家心里明白了,沉声对墨召道:“兄弟!你先下吧!”墨召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稍一犹豫,将一锭银子押在“大”。 庄家心里暗骂一声:“这家伙真够衰,为了赢钱进来,又非助他—把不可!真气人。”就用左手轻拍一下桌面,叫道:“大家敢下了吧!” 大伙不约而同的将银子押在“小”。庄家看了喜在心里,表面却不动声色。 却原来这赌坊早在骰子里灌了铅,敢由庄家随心所欲的控制点数大小,可惜没有人揭穿。刚才庄家已经掷出了“小”点,为了吃大赔小,只有轻拍桌面将点数变大,让墨召意外的赢一把。 不出意外的,他在众人叹息下,开出了吃小赔大。 墨召乐得跳起来,叫道:“中了!我押中啦!喂,你们跟着我下吧!一定是错不了的!”一说完,就热情的向众人推销着! 他的气色跟刚才比简直是判若二人!庄家见到他那副得意的样子,气在心里,嘀咕道:“哼!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输那么多钱,不知害怕,小赚—把即乐上了天,看我如何宰你?” 只听卡拉声连响,“砰”的,骰盒“安座”,庄家叫“下注啦!” 墨召胆子一下子大了,取出二锭银子,仍押“大”。 这一次有五六个人跟着下“大”。其余大部份的人仍下在“小”,准备再次观望。庄家叫道:“开啦!离手!” 开出来又是个大。墨召冲过去拉起香云及玉建之手,又抖又摇的叫道:“香云,我们这次大赢了,咱们出人头地了!” 香云诚恳的劝说:“召哥,那不如见好就收吧!” 墨召面色一沉,骂了一句:“我手气正旺,怎么敢见好就收呢?” 他愤愤甩开手,重回赌桌。庄家脸上挂着冷笑,叫道:“快下呀!” 墨召把三锭银子仍押在“大”。这次跟的人增加了不少,庄家双目一瞟,心中有个谱,决定继续采取原定的策略,”放长线钓大鱼”。 开出来果然还是个大!一下子人心浮动了,墨召成了“福将”了! 他拿出五锭银子,“砰”的一声!仍押“大”!神采飞扬把腰挺得笔直,双目炯炯的环视着众人!大家亦解囊紧跟着押“大”! 庄家这次朗声吆喝道:“买定离手!要开啦!” 说完把盖一掀:“一,二,四,吃大赔小!” 唉声不断。大家顿足不已!墨召举起了两只手叫道:“大伙儿不要慌!” 说罢,他眯着双眼,倾听骰声。 庄家见了,暗忖:“装得人模人样的,你若是会‘听牌’怎么会输得这么惨呢,咱们斗斗看吧!”就砰的把骰盒放在桌上,叫道:“下注!” 墨召这次慎重其事的将五锭子摆在“小”上。跟他的人虽然少了一些,但仍过半数。只是押大的人亦不多,观望的人逐渐增多了。 开出来,是大。墨召的额头冒汗了! 他中了邪一样,一把一把赌着。银子也就这样一锭一锭的不见了! 墨召手抖着,正要作最后一搏之际,香云带着玉建跪在他的身边,哭道:“召哥,不要再赌了!” “香云,我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 香云坚毅回答:“我做牛做马也甘心,只要你戒赌,好好重新做人。” 墨召听得眼圈一红,哑声道:“香云,建儿,你们还是快跑吧!” 他说完,就把银子塞进香云手中,拉着二人往外行去。 五名打手快速地阻住他们的去路。墨召举起椅子,喊道:“香云,你走呀!” 他挥动椅子击向那四名打手。打手冷哼道:“找死!” 他们闪向墨召,各自劈出一掌!砰砰连击下,墨召口中鲜血知喷,摇摇欲倒,也不晓得是谁叫了一声:“做了他!” 又是砰的一身,墨召的身子趴伏在地,寂然不动。 但听香云跟玉建抚尸痛哭声:“召哥”、“阿爸” 赌博实在是害人不浅!以至于半年过去后,晨光还未露,周遭仍是黑漆漆,静寂寂的,陡闻哎唷一声。 “哼!如今已经是什么时候,你这个没爹没娘的野杂种,还不起来干活,居然还睡大头觉,看我怎么治你!” 啪啪竹板声,每一记都结结实实拍在肉身上,可是,却听不到哭泣声及求饶声。刚才那声“哎唷”,由叫声中敢判断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所呼喊出来的。 而阴沉叱骂声则显然是出自成年人,稚龄少年承受着大人的含怒毒打,竟然连呼痈求饶之声也听不见!难道是皮硬不怕打? 又或者是个性倔强,宁死不求饶?总之 “你这小杂种,你那对贼眼睛瞪着我干什么?”说着又是劈啪没头没脑的毒打着。小少年双手抱头,全身在地打滚,忍着剧疼硬是不求饶,好半晌,骂声、竹枝声停了! “你这小杂种还躺在地上干什么,想偷懒呀!哼!在我卜某人眼前最好少来这一套!”伴着骂声,玉建狼狈的自茅草间钻了出来。 他蓬着头、赤着脚,赢弱苍白,神色憔悴,顾不得整理身上破衣,动作敏捷的自牛舍中牵着一头大水牛出来。山野里荡漾着响亮的歌声,此起被落,悦耳动听。 玉建骑牛来到两座新坟前,翻身爬下牛背,跪在坟前恭恭隆敏的磕了几个头,喃喃哭诉道:“爹娘!建儿来看你两位老人家,保佑建儿快点长大吧!” 声音凄楚,敢情是向地下双亲倾诉祝祷!他已在赌场做了半年的粗活,由于他沉默寡言,该做的做,该吃就吃,很多人根本忘了他的存在。 直到一天,赌场打手米扬恃强凌辱了香云,使她自尽后,玉建才成为焦点人物!因为他竟趁着米扬熟睡之际,一刀割下了米扬的命根子,等到众人闻声前来时,玉建已溜回家乡了! 赌场找了一阵子以后,便不了了之啦!他们不知玉建已被村中安权收下。 那个安权倚仗财势,时常欺压邻居,而且又苛待手下之人,是以村人在暗地里送他一个浑号“铁公鸡”! 玉建在安权家里打柴割草,早晚放放牛,吃些残菜剩饭,睡在牛栏草堆,虽可免冻,但与乞丐已差不了多少。万一柴打少了或牛腹不饱,挨打挨骂更是难受。 而同龄少年们一见大人如此对他,自得常加凌辱,可怜他孤苦无依,受人折磨打驾,只有跑到父母坟前哭诉一番。 可是死去的父母,终究不能保佑他解脱现实的折磨,渐渐的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中孕育着一股偏激心理及仇恨之心!他会咬紧牙根忍受着毒打! 也会捏紧双拳忍受着羞辱!渐渐由不吭声,变成暗中喃喃自语,终会变成玩世不恭。他心里暗下决定着:“等到长大以后,一定要报复这般人对自己的折辱,尤其是安权,更是要连本带利偿还。” 这一次他又挨了安权的毒打,借放牛之便来到父母坟前哭诉冥告,痛哭一阵后,倚着株大树竟呼呼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为树上落叶惊醒,一见日头西斜,转眼已是傍晚,他游且四顾,竟不见那条大水牛。 “惨了!回去以后又要‘加菜’挨打了!” 以前天热,大水牛吃了草,必去荫凉之处休歇,玉建一见水牛不在,遂口仿牛鸣,向附近荫凉之外寻唤过来。 惨了!叫了也没有回应!眼看天色向晚,玉建心慌之下,顾不得荆棘刺身,衣破血流,模仿着牛鸣,一路向山野之中寻了下去。 安权看他天黑还没回来,早就派人出来寻找他了,好不容易循着玉建的唤牛之声,找到了他。 玉建这时找不到那牛,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将失牛的经过老老实实向安权说了出来。安权听得火冒三丈,当然又是—顿毒打! 他咬紧了牙关,捂着头脸,任他去打,心中却暗道:“哼,安权老鬼,打吧,有一天,看我如何打回你!”(。) 第二章 找回牛 安权出了气以后,恶狠狠的吼道:“要是没法将牛只寻回来,我一准活活将你这狗杂种打死!”玉建忍着痛,先到厨房吃了碗冷饭,就到平时睡处倒下。 刚才他为了寻牛,在山岗上奔浪了几个时辰,再加这一顿毒打,此时心中思潮起伏,是仇恨,也是惊怕! 找牛时被荆棘扎破、和刚才挨打之处,更是火辣辣的生痛,他手抚着伤口,心中暗骂道:“哼!死安权,只会在我的面前耍威风,在四姨太面前还不是一条虫!” 这话有来历:某天夜晚,玉建起来小解时,突听一阵急剧的喘息声,以及“哎呀!哎呀!”的奇怪声音! 他在好奇之下,循声暗暗一瞧,见到白花花的身子,在烛光下更是耀眼! 原来安权搂着四姨太在加夜班。玉建已是个少年,再加上半年前和小月儿扮了不少的假夫妻,瞧了这景象,不由觉得全身怪怪的,情急之下,赶快跑开,小解完后再回来瞧瞧! 就听到四姨太骂:“哼!死鬼,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安权只有乖乖讨饶:“嘿嘿对不起,明天我再去配一副药!” 玉建之思绪自沉思中拉回现实,寻思如何找回牛的方法,直到半夜他才累极睡去,做了一个恶梦,惊醒过来,一见窗外天快要亮了,就轻手轻脚起身溜出草堆,一直向着山里走去。 “唉!这死牛一准是沿着草地走入山里。”忘了身上伤痕累累,也不怕深山野兽,他竟攀藤拊葛越岭翻山,一心只想寻回那条害死人的老牛。 玉建在荒草树林中一路搜寻,饥渴时就持些野果充饥解渴。白天到中午,仍未见到牛的踪迹。突然头上日色一暗,天边起了一阵乌云。 天上黑云越聚越多,转眼满天黑沉沉的,蓦地一声霹雳,雨点似黄豆般大小,疏疏落落直洒下来。玉建心里一急,见前面一道山岩下,隐隐露出一角殿字,心想:“唉!先避避雨,再顺便询问别人有否见过那条牛?” 雨渐渐越下就越大了,玉建使尽吃奶的力气,向着庙宇猛冲过去,当他气喘如牛的奔至庙门前,全身已成落汤鸡了! 那庙门正在半开,玉建挨身而人,只见殿上静悄悄的,神龛珠网尘封,看不出供奉的是什么神像!玉建心里想道:“唉!原来是座空庙!” 那时候雨势正猛,哗啦啦如倾水注,一阵冷风吹来,顿时感到凉气袭人,玉建身上湿透,被这凉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身上有湿衣,紧紧沾着皮肤更不是味道,心想:“唉!反正庙里无人,何不将衣衫脱下拧干水?”玉建这才把上衣脱下来,忽想起:“在这殿上赤身露体,岂不亵渎了菩萨。” 玉建重新又把衣服披上,向着着神龛上做个揖,算是向菩萨谢罪,轻入殿后,找间空房将衣服脱下拧干。他身上虽然还是湿淋淋的,但已舒畅了许多。 他走到窗子前面,看看天色,雨势虽稍小,但一时也不会晴朗。 心里想起昨天晚上安权所说:“若寻不回牛只,要将他活活打死!”顿时他心底一寒,两行清泪已籁籁而下。 玉建正在发愁,忽闻身后有一声轻叹,心中不由一怔,连忙回看,哪有人的影子呢?他不禁心想:“唉!空庙里哪会有人叹气,一准是我自己听错了!” 他就转身,意欲回到殿前等侯雨歇。哪晓得方一举步,那叹息声又起,这次听得更清楚,声音似在身后没有很远。 玉建猛然转过头,但身后仍空无一物!他很吃惊:“莫非这庙里久无人迹,白日闹鬼不成。”平时他虽然胆大,现在也是毛骨悚然,投腿朗门外就跑! 他才跑出几步,那声音又起,这次不是叹息,却是在说话了:“可怜的小朋友,你不要害怕!”声音虽然轻,却是字字入耳。 玉建听到这声音,又是惊惧,又是诧异! 只不过一个从打就失去父母照顾的小朋友,胆子自然会比常人大的沉思一下于后,玉建不再害怕了! 他慢慢转头一看!依然空无一物!就他不再转身了,背向着廊门,一步步倒退而行,心想:“你哪怕是鬼,只要再一出声,我就可看出隐形所在。” 玉建才退了三步,那声音又道:“聪明宝!难为你有这份胆识!” 他循声看去:“唉!原来这声音是发自这房间壁后,怪壁!这声音明明是由房后传来,听来却似在身前。” 既然看出了端倪,玉建自然也不骇怕了,便大声问道:“是谁躲在房后唬人,再不出来可别怪我要骂人了!” 那个声音回答:“我就在里头暗房里,小朋友,你前走几步,在北面的墙壁上就可找到进来的门户了。” 玉建想:“听声音倒很温和,一准不会是恶人之流,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住在里面?”他好奇心大起,依言而行,真的在东边墙上发现一道暗门,伸手推开,但见那里头一榻横陈,榻上盘膝坐着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人,面色慈祥,令他大生好感。 床前墙壁上有一小孔,由孔中正好将外面那房间看得清楚,想到方才脱衣拧水时赤身露体,中不由发慌。 那老人抬起手来一招,说道:“小朋友!你过来!” 玉建心里稍宽,缓步来到榻前。老人对玉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会,面上时露喜色,随道:“小朋友,你碰到我,也算有缘,你叫什么名字,这样大的雨跑到山里做什么?家中的大人呢?” 玉建听得心里面一酸,“哇”一声痛哭起来。老人看他放声痛哭,道了声:“可怜的小朋友!”并不劝阻他,却伸手在他胸背之间一阵轻抚。 说来也是作怪,老人手碰到的地方,玉建顿时感到有股热量从他的手掌心绵绵地传进自己的身体里,心里非常舒服,更尽情的大哭。 玉建哭一会儿,心里头的烦闷全都宣泄出来,这才停了哭声,将自己身世说出口。 那老人安静地听他全说完以后,连忙安慰道:“小朋友,千万不要再伤心了,你要是不敢回去,就留在这里吧!” “咦!难道我中了‘爱国奖券第一特奖’啦,怎么运气突变得这样好了,真是太意外了!”太过惊喜,玉建怔住了! 老人见了就道:“你如果不愿意,那也不要勉强” 一下子,玉建脑海中掠过安权凶狠模样,暗想:“唉!是真的寻不回牛,不知他会怎样修理自己?”心底一寒,连道:“太愿意了!只是我不不会做什么事儿?” 老人慈祥地一笑:“小朋友,我这儿不用你做什么事,如果你高兴,我倒可教你几手功夫” “唉!!太棒了!只要学会了功夫,便可以修理安权了!”他就叫声:“师父!”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 老人非常高兴,连道:“可以了!” 他原来是以前被江湖称为“饕餮刀客”的古木,仗着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行侠仗义、颇负侠名。 十几年前的某天,陕南古木家中贵客满堂,喜气洋洋! 原来是多年没有生育的古木夫人生了一个白胖胖的男孩,为了庆祝满周岁,古木当然大宴亲友了!而宾客不受欢迎的却是煞手秀才熊缉。 他不但是古木夫人的师哥,也是古木昔年的情敌,古木心虽不乐,但仍得装扮笑脸迎接熊缉。客人们热情闹酒,古木不禁多喝了两杯,已经有了八成的醉意,半夜突然为一阵摇动惊醒。 但见他的爱妻一脸慌乱神色,说是家中出了事,小朋友不见了。 这道晴天霹雳,吓得他顿时醉意全消,翻身坐起来,三脚两步赶到奶娘房中看时,奶娘被人用重手法点了死穴。仔细辨认手法,心知是煞手秀才熊缉干的好事,连夜搜寻,熊缉已逃之天天,但也不见小朋友的尸身。 遇到这样的变故,妻子自是悲伤,古木一怒寓家,发誓如找不到熊缉,弄清小朋友生死下落,决不再返陕南。 可是茫茫世上,要找一个人,无异海底捞针,一年,二年,三年找遍蛮荒异域,古木东询西问,竟连熊缉影子也没人听说过。 无意中,古木得得一件奇物,叫作融天秘籍。不过为了寻仇,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专心研究。他自己没法专心学习融天秘籍,可是消息不慎走漏,黑白两道人物已经商议决定联手擒夺,事后共同参研。 只听树木里此起彼伏的咕咕鸟鸣,有个沙哑的嗓音低声招呼:“来了!” 原来是有群高手藏在这里,正传声示警。只听哒哒的马蹄声,沿着峨嵋山山林大道上奔来了一骑健马,马上之人回首欠身顾视长林,正是千里寻仇的古木。 才到林子旁边,这中年武师已觉察情形有异,急忙勒马察看,陡闻暴叱及寒光陡射,无数暗器向着他电射而至。 于间不容发的时候,只见古木单掌轻按雕鞍,身形已经凌空拔起文余,恰好将暗器躲过。伏击的人又发寒光,暗器再度袭去。 古木一声低叱,探臂出剑,在周身划起一道白虹。 暗器们一近白虹,立刻让剑气激得四散。只见他飘飘地落在当地。马儿悲鸣数声,竟然气绝。 原来这暗器上都喂有剧毒。古木举目四望,只见人影一阵乱摇,从路侧、林荫、草叶以及山石后,陆陆续续的走出二十余人。 古木一边看着这些人的脸,心中却暗暗默数道:“楚田二魔,煞手三凶,洪荒二怪,野林四狼” 虽然没能看清站在较远之人的面貌,但心知这几人皆是当今黑白两道一等一的高手,不禁暗暗吃惊。 他一看是野林四狼,心中记起一事,恍然悟道:“敢情他兄弟来报从前断指之仇!”不禁奇怪:“他们四人如何邀得动这样多高手来助掌?” 心里虽然奇怪,口中却打了一个哈哈道:“没想到我古木可以获得诸位高人垂顾,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说完,两眼寒光一闪,向着众人环扫了一眼,冷冷道:“只是不晓得各位拦阻去路,意欲何为,难道是要替野林四狼寻仇么?” 洪荒二怪中的“难吃怪”道:“不仅是这样!兄弟知阁下最近得到‘融天秘籍’,斗胆想讨个面子,借来看看,只要古木大侠俯允,我兄弟绝不管此事。” 听他说的,明明是想乘危胁迫古木交出书来。古木冷冷的哼了一声没言语。 煞手三凶中的大老哥沉声发话:“只要古大侠愿意把融天秘籍交给我们三人,我们三人负责摆平此事!” 古木暗忖:“这帮子人如此贪婪,竟先‘窝里反’;我古木堂堂大丈夫,岂可作这种投机取巧之事。”他生性沉稳,在这种强敌环伺之下,内心虽在思量,暗中已是全力戒备,表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 而楚田二魔中的大老哥则一声狞笑道“我是应了几位兄弟之邀,来见识你这自命不凡的高手,因此,书也要,命也要,你是先交书,还是先纳命?“有够狠的! 古木想以他一身所学在众多高手群殴下,必难全身而退,但他一向高傲,哪肯服辖,便向野林四狼道:“你们一起亮兵器上吧!” 野林四狼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只凭着单打独斗,绝不是人家敌手。 所以不再多说,各自在身畔解下自己的兵刃。一下子叱声连连,纷向着古木攻到。 古木朗笑,手中剑一抖“孔雀开屏”,白虹闪处,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便已将四人兵刃一一荡开。并且震得四人都退了几步。 真吓人!野林四狼功力很高,闻名于江湖,岂知联合四人之力不但伤不了敌人,反而被震退,群豪在旁看得暗暗心惊! 只不过交手才一招,野林四狼已经晓得古木功力比三年前何止倍增,自己兄弟虽经苦练,仍然是非其敌手。可是事已至此,他们没办法退缩,遂各据一方,拼力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