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跑偏十万里》 第1章 金门第一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的是什么呢?” “夜奔吃功夫,对童子功的考较极高,思凡则要边唱边做,压不住台,你就成不了角儿,想要人前显贵,就要人后受罪!” 冬日清晨微弱而冰凉的阳光挣扎着从纸糊的窗上透进这个满是药味的房间,好歹给一片乌泱泱的屋子里带来了那么点亮堂的意思,聊胜于无。床上的小女孩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眼,挣扎着从潮湿的被子里起身,开始窸窸窣窣收拾床铺,而同时,外面断断续续的叱骂声、喊痛声和啜泣声、唱戏开嗓的声音,也一并弯弯绕绕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又谁知信誓荒唐,存殁参商!空忆前盟不暂忘,今日呵,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 “没吃饱饭呢?抱住腿,抱起来,再高一点,压不好,你就甭吃饭了!” “呜呜……师父,疼啊,疼……” 她三下两下收拾好了东西,把一双半新不旧的足袋匆匆套在了脚上,正穿着鞋呢,就听见有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一路咋呼过来了,好家伙,连外面开嗓的声音都挡不住她的大嗓门: “二妞,二妞,温玉姐姐找你,你快过去,晚了别说我没提醒你啊!” 小女孩叹了口气皱起眉,就好像常人遇到了什么难以独自应对的麻烦时候的正常反应一样,微微显露出一点愁苦的神色来,却在下一秒尽数被习惯性露出的笑容尽数掩下去了,就好似那冬日里落下的第一场薄雪,悄无声息地就融在了阳光里,变成淋淋的细流一样: “好嘞,二妞这就来!” 穿过垂花门与走廊,绕过假山和排排的下人房,耿二妞好容易来到了眼下戏园子里最红的角儿,温玉的面前,躬着身子赔笑道: “温玉姐姐,二妞来帮你贴片子好不?” 长眉入鬓、眼角描绘着细细的薄红的花旦斜飞了她一眼,笑嗔道:“就你人精人精的,来的真是时候,我头带还没勒呢,这里没人腾的出手来。你去给我打个鸡蛋,把蛋清挑出来好好刮片子,丁点儿蛋黄都不要有。” 贴片子的时候本来是要用榆树皮泡水的,然而梨香橼的当家小花旦温玉真真不巧地对榆树皮有点过敏,每次一下头面,诶哟,能红好大一片,久而久之,梨香橼的当家也心痛着默许她用鸡蛋清刮片子了,横竖现在温玉还是棵招财树,别说区区几个鸡蛋而已,就算再娇贵一点也是养的起的。 耿二妞手脚可勤快着呢,分分钟敲好了鸡蛋磕在碗里,麻利地刮好了片子和大柳,然后就看着一堆人手脚忙乱地给温玉上妆,而温玉嘴上说得轻松,却仍然有一种凝重的气息从她的眼神里透露出来,连成色最好的那套点翠头面都动用了。 梨香橼人人对此讳莫如深,却只有耿二妞知道这究竟是咋回事。 好,要说到今天梨香橼从上到下的人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的原因呢,我们不得不把时间往前推一下,就推到原来的、真正的耿二妞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芯子里被换成了现在的这个来自现代的耿芝兰的这个时候来讲吧。 《何处可采薇》是一本毫无节操、完全商业化的快餐文,多种男主男配任你挑任你选,完全就打的是吸引小姑娘的注意力的主意,从病弱美男到冰山帅哥,从沉稳温柔的大师兄到阳光帅气的小师弟,从弃暗投明的忠犬影卫到病娇黑化boss应有尽有一样不落—— 你就说萌不萌! 她抹了把口水,在心里暗暗竖起大拇指:萌,萌爆了。就算让弯的像天边一轮新月一样的耿芝兰来看,也会觉得很爽,至于剧情?别逗了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能爽吗,不能,好的,一边儿玩蛋去。 然后她抱着手机傻乐呵着躲在被窝里看完了整本书之后,一觉睡到大天亮…… 就穿越了。 穿越之前她不叫二妞这么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她叫耿芝兰,取芝兰玉树的芝兰,看看,多好的名字,结果一穿过来,不仅原本的一米七的傲人身高和御姐气质全没了,变成了一个矮挫挫、双丫髻的黄脸小丫头,而且还有个十分之接地气的土名儿。 而刚醒来的时候,她还在发着烧呢,就被强迫往脑子里塞了一堆原主儿的记忆,几乎让这个刚从鬼门关上挣扎回来的小姑娘又一次厥过去。 从梨香橼到云泽国,从当红花旦温玉到眼下的年份,永华十二年,种种蛛丝马迹无不在向她表明一个极为荒唐的现实—— 她不仅只是睡了一觉就穿越了,还穿到了自己刚刚看完的小说里,成为了一个完全没有出场过的龙套炮灰角色。而按照《何处可采薇》的原著走向,她所在的戏园子梨香橼,将在迎接了京兆尹带来的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后,面临全体被流放的命运。 有刺客潜伏在戏班子里,并借着皇上微服私访听戏的机会,实行了一场几乎成功的刺杀,而之所以说“几乎成功”,便是本书的女主陈薇,生生替皇上受了这一剑,并成功地凭着救命之恩与清纯天真的白莲花气质赢得了皇上的进一步好感…… 至于陈薇到了后面宠冠六宫然后又与刺客日久生情的剧情先放到一边,耿二妞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瞬间悲伤逆流成河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今天就是本书女主陈薇和不知道是男几的皇上来梨香橼听戏的日子了! 问,怎样在自己啥外挂都没有的情况下,成功破坏刺客的刺杀计划并不至于丢掉小命? 答,无解。 但是想破坏刺杀计划也不一定非要从刺客方面入手,只要…… “二妞,你去给我买点新的胭脂回来。” 耿二妞立刻挂起十分热烈百分真诚的笑容,从桌上抓了只刺绣精美的钱袋,一蹦三尺高就往外窜去,换来温玉一声笑啐:“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你可仔细撞着人——” 二妞一边扭头喊道“不会的温玉姐姐你可放心吧”,然后一边就用现实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没看路的耿二妞还没出戏园子大门呢,就当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然后跌了个屁股蹲儿。 她的确撞到了一个人,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不,准确地说,她看起来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本应处在人生中最为风华正茂的年纪的开始,这种意气风发却硬生生被她那一双充满怠懒意味的眼睛打了个折扣,变得充满了懒洋洋的气息,而同时也把她的年纪往上带高了好几个层次。 换做一个真正这个年纪的人,谁会有这种看破红尘的眼神呢? “姐姐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二妞边赔笑边想绕过去,胳臂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她的力气很大,手也很冷,仿佛刚刚受了什么大刺激似的,就连春日暖阳的照耀也未能将她的手暖起来半分,然而她看向小女孩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委屈得,还隐隐有着莫名的愧疚: “你……” “二妞你还在愣什么呢?!”老师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快去给温玉儿买新胭脂啊,耽误了时间,你可赔不起!” 耿二妞下意识地就笑着回答道好好好,蓦地就感觉到胳膊上一轻—— 那人不见了。 草长莺飞,烟柳低垂,本来是温煦的、自在的好天气,她却无端感觉心里发冷,而那些向来只能在书中见到的鬼怪与神灵的奇谈,第一次以如此直接的形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搞得耿二妞——乃至后来人见人怕妖见妖愁的耿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最忠实拥趸者,连带着对穿白衣的人们都有点打怵。 霜白的衫儿缥色的裙,清泠泠的一双眼,冰冷冷的一只手。这便是尚且披着□□岁小女孩的外皮、真实年龄二十六岁的耿芝兰对其日后某位纠缠多年的同僚的第一印象,并将她二话不说地就归入了“女鬼”的行列,委实让人哭笑不得。 耿二妞出门后并未朝着胭脂水粉店走去,她仔细瞧了瞧周围,确定了的确没有人注意她之后,才迈动着两条小短腿儿吭哧吭哧跑去了路上,蹲在墙角捅蚂蚁窝,而在听到了马车辘辘驶来的声音之后,她两眼放光地就朝着那辆马车驶来的道路上扑了过去,堪堪赶巧儿从马车两轮间滚过,成功碰瓷! ……也不算成功。就算没有被车轮碾断手臂,眼疾手快地没有被当场撞死,耿二妞还是受了不轻的伤,不光浑身火辣辣地一片片疼,还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伴随着恶心呕吐之感从胸口和脑仁儿袭来,让她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一定是诸多穿越者和穿书人中,最蠢的人也想不出来的最蠢的主意。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看着从马车上急急跑下的一袭樱色襦裙的女子,耿二妞泪眼朦胧地想,幸好陈薇前期是个白莲花样儿的烂好人。 “天哪,她伤的好重,我们找个医馆给这个小女娃儿看看病好不好啊?” “薇薇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男一女的声音逐渐消失在车厢中,而屋顶上的那个穿着素衣青裙的女子终于缓缓地动了动身子,张开自己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打量了过去,半晌,才哽咽道: “……好罢,委实是我对不住你。” 第2章 金门第二 耿二妞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还不是现在这么一副营养不良的黄毛小丫头的模样,有着远远可以傲视大部分同性的一米七的身高,和是个人看了都要愣一下神的好身材,细腰长腿c罩杯,男神见了也得跪。 ——虽然她真心喜欢的只有一个女神,而她之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哪里,不得不说,和她敬仰的女神也是有很大关系的。 耿芝兰内心的那位女神笔名娉婷,笔耕不辍至今已有八/九年,现在某大型小说网站上正连载的、红红火火的《何处可采薇》,便是出自娉婷的笔下,自上架以来数据便一路飙红,隐隐有力压一干大神小神之势,而身为“娉婷”的脑残粉的耿芝兰,也看得十分开心,暗搓搓地开着不少小号去给女神打赏书币。 吃穿不愁,工作稳定,努力还房贷并拖延婚事的耿芝兰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加入穿越大军,成为千千万万做梦都想改变自己生活中的穿越者中的异数之一。她是真的对自己现有的生活十分满意,并一点儿白日梦都懒得去做的。 可是要是仔细想想吧,她不在了,似乎也不会有多少人难过。打小便命格多舛的耿芝兰在成年之前一直辗转于多个福利院之间,成年后便靠奖学金和扶助贷款还有兼职过活,辛苦也充实,可惜…… 可惜的是,她至今没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她也倾慕并热烈地爱着的人,而长久的寄人篱下与流离辗转也让她有了过高的心防,以至于周遭都是泛泛之交,无法为谁难过,却也能在这个时候走得爽快利落。 耿二妞迷迷糊糊在硬板床上醒来的时候,先是感受到一阵钻心的,入骨的疼痛,然后则是一阵浓浓的中药味,她挣扎着撑开了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有着朦胧的人影,低低的窃语声不断传入她的耳朵: “小姑娘家家的……命大。” “天子脚底下也能出这种事情,乱了乱了!” “可惜了,好好的一个梨香橼就这么……哎呀呀。”那人一边颇为惋惜地评头论足着,一边咋舌:“刺客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跟一个戏园子扯上关系呢?” 耿二妞在听到“刺客”俩字之后整个人都打了个机灵灵的冷战,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欲呕的感觉,向那几个还在随意闲唠、做护卫打扮状的人们急急问道: “敢问几位大哥——” 也无怪她这么紧张,毕竟在《何处可采薇》这本书的世界观里,虽然除了女主之外没有一个人的情商智商在线,但是在背景与其他设定方面,作者可谓是颇费心思,十分严谨——甚至严谨到了与这本小白商业文完全画风不同的地步。相应地,像一些贱籍,方田水利,税赋徭役之类的东西,也在文中有所体现。 而对于耿二妞来说,这就是她从醒过来至今一直在担心的一件事。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做官才是高等身份,而像梨香橼里的戏子,则直接尽数被划分在下九流里,备受人们歧视。一忘八二龟,三优伶四吹,五大财,六小财,七生八盗九吹灰。而像他们这些卖唱卖笑的戏子,命贱身苦,有口说不出,只要达官贵人们一高兴,戏子们的小命就瞬间不是自己的了,更何况今日受刺的…… 还是那金龙殿上的九五至尊! 她一直是个十分现实的人,既来之,则安之,除了对这个世界的某些地方还有着不适应的生疏感之外,已经完美地把自己代入了这个角色,而对于她眼下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梨香橼,纵使心里百般别扭不舒服,也得生生受着,好好护着。 耿二妞激动得嗓子都有点破音了:“梨香橼到底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呀。”为首一身箭袖轻袍的男子瞥了眼二妞,道: “小丫头,算你运气好,梨香橼出了个大事儿,现在戒严着呢,你就别到处乱跑了。” 耿二妞在零零碎碎透过雕花窗棂投下的温暖的阳光里,浑身冰凉。 她还是……没能拦得住女主。 不知是出于对医馆主人医术的放心,还是对她这个一看就不是良籍的小孩子的轻忽,抑或是对梨香橼的当家小花旦的过高的期待—— 总之,那个在书里表现得无比善良,一直对恶毒女配们无原则地退让妥协,用“一颗善良的心”征服了无数男主们的陈薇,没有因为她差点撞死了一个小姑娘而愧疚伤心半分。 护卫首领用十分隐晦的同情眼光把她略微打量一番,才委婉地提点道: “你还有什么别的认识的人吗,我给你去捎个话。” 言外之意,是让她暂时不要想回到梨香橼了,而且…… 而且按照原著剧情来说,梨香橼里所有的人都将会被大怒之下的皇帝尽数流放,护卫首领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被旁边的同伴十分不赞同地捅了个手肘,他看耿二妞也不像是认识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的小姑娘,便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去屏风后守着了。 准确地说,他们只是顺便守着耿二妞而已,毕竟微服陪陈薇出行的皇帝不想要那么多碍事儿的。 无论如何,这对于一直安安分分生活了多少年的耿二妞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堪称“穷途末路,困苦至极”。她之前遇到过的最伤人的打击和暗算,莫过于办公室斗争和抢单子,使绊子,面临过的最高级别的生命威胁,也不过是从离她十多米远的地方砸下一个花盆而已。猛然间就让一个在现代社会里安安分分习惯了的人去面对生命危险和阶级差异,过了,真过了,她是做不好的。 正当她吓得两腿发软,却还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神智——毕竟只是穿了个八/九岁的壳子,内里还是个成年人的——之时,听到一个满含笑意的男子的声音蓦地从窗外响起,温柔又好听,仿佛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带着风流的颜色与意味一样: “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命格真好。” 耿二妞猛地一扭头,差点把脖子给扭到,而那些之前还在轻轻松松谈天说地的护卫们也一瞬间收敛了所有嬉笑的神色,长剑“锃”地出鞘,刀刃寒凉又雪亮: “什么人?!” ——这里可是三楼,窗外没有任何阳台与栏杆之类的东西! 白衣散发、身披雪色锦缎披风的男子足下御剑迎风而立,一双略显狭长的桃花眼里满是薄凉的,对什么事儿都上不了心的笑意,扶着窗棂对耿二妞歪了歪头,轻笑道: “多好的命格啊,姑娘,我看你与我昆仑有缘。” 耿二妞还在苦思冥想昆仑是个啥玩意儿来着,为什么《何处可采薇》里面半个字也没提到过,就看见那几个本来万分戒备,长剑出鞘的护卫们瞬间就跪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砰砰砰”开始磕头: “仙人贵安,仙人贵安!得见真容,不胜荣幸!” “仙人,请保佑我一家老小安稳一生,某回去便给仙人立个长生牌位,世世代代供奉!” “仙人仙人,求您看看我这辈子还有没有寿终正寝的可能吧,千恩万谢!” 耿二妞整个人都懵逼了:“蛤?” 而同时,在她身边的空气里,也传出一声不甚明显的倒抽冷气的声音,虽然不是很明显,而且在暴露了之后,这人立刻开始完美地装死,然而这丝毫无法瞒的过自从看到了那个青裙素衣的女子凭空消失之后便绷紧了全身神经的耿二妞,和御剑浮空的白衣男子。 谁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甚至连习武多年的皇家护卫们也只看见了一道雪白的残影掠过,耿二妞更是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这个一身雪白的男子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长剑干脆利落地收在了腰间,而他的另一只手,一只白皙而修长的、不乏力量之美的手比着个法诀,从仍然怔在原地的耿二妞身边的空气中稳准狠地一捞,便生生从虚空里拉出了一条胳臂: “妖修……不对,不像。灵修?也不是。你是什么人?” 他看似轻松而随意地自言自语着呢,手下的力道却丝毫未见放轻,笑容里也没带多少真心实意的温度,冷冷地看着那人藏身的方位道: “藏头露尾地,成何体统,不如出来见一见我昆仑白虎星君,姚文卿!” 那个刚刚还在抽冷气随即便认真装死的人终于被姚文卿整个拉了出来,耿二妞只感觉眼前一花,清淡而好闻的香气弥散开来,脸上也被一块不知道什么料子的白衫拂过,八成是那人被拉出来的时候没收住脚,便被拉得踉踉跄跄地扑倒在了耿二妞的病榻上。 姚文卿赞许地看了耿二妞一眼:“很稳重嘛。” 耿二妞其实一点也不想得到这么个称呼,毕竟这短短几天之内发生的事情简直太挑战她之前接受了二十多年的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了,然而在看清楚床上那个一边不停揉着自己手腕,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着的人的时候,她终于整个人都崩溃了,尖叫了起来: “鬼啊——!” 第3章 金门第三 姚文卿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快地被打脸过。 他是谁?昆仑四星君中主掌刑堂的西之白虎,在妖修间凭着一把承影剑打下的赫赫威名,完全可以用来止小妖夜啼,平时在昆仑山上也是说一不二的权威人物,做出的判断几乎从无疏漏,在他的高压统治之下,几乎本来就常年气氛无比凝重的昆仑白虎堂都变成他的一言堂了—— 然后就在今天,他刚刚对一个小姑娘做出了“很稳重”的评价之后,耿二妞就用高分贝的、几乎崩溃的尖叫狠狠地践踏了他的眼光与尊严。 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婶不可忍啊!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有个人比他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 “你别怕……我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我叫唐娉婷。”青裙素衣的女子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轻声道: “至少你别怕我。” 她握住小姑娘的手的时候,动作是那么的轻柔温和,就好像手里拉着的不是个人,而是件极其易碎的稀世珍宝,一个疏忽就会毁坏一样。 “你是什么人?”姚文卿手上比着的法诀一直没松开:“或者……你不是人?” 眼看耿二妞又要吓得小脸惨白,这位自报家门,道是唐娉婷的女子上前一步,犹豫了数息之后便重重跪地一叩首,言词凄婉而恳切: “这位星君!纵我的身份不能明言于口,可是星君是个明眼人,难道看不出来我对小姑娘一片赤诚至极的爱护之心么?我这么珍爱她,怎么会对她有半点不利!” “今日所言,如有半分造假,天打雷劈!” 姚文卿冷笑着看着她跪在地上发着毒誓,结果半晌之后,预料中那隆隆的雷声竟未传来半分,他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动: “……你是她生母?” 还在哭得情真意切,恨不得水漫金山的唐娉婷立刻呛住了,半晌才缓过气来: “咳咳咳咳……不、不是。” 东方木也,其星苍龙也;西方金也,其星白虎也;南方火也,其星朱雀也;北方水也,其星玄武也。天有四星之精,降生四兽之体。 换句话说,昆仑四位星君就代表着一部分的“天道”,这么多年过去,因为发了毒誓说谎的人在他们面前紧接着就遭了报应、应了天谴的不知凡几,也就是说…… 这个奇奇怪怪的人,说着要爱护耿二妞的话语,完全是出自本心的真话! 而就在这数息之间,他的脑子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来历不明,倒也无害,真是骂不得打不得杀不得赶不得,却又不知道怎么办的好。 唐娉婷小心翼翼地看着姚文卿变来变去的脸色,终于开口试探道: “星君,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闻昆仑之上多灵修剑修,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延寿数百年,可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受得住么?” 姚文卿本想呵斥她,昆仑做事自有道理,用不着外人插手,结果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昆仑上没有女修,准确地说,没有会照顾小孩子的女修! 修道之人,早已看穿世事,断去尘缘,还记得能照顾自己就很不错了,姚文卿哪儿敢指望那一堆天天恨不得跟剑同进出共患难,恨不得一头扎在各种古籍里追寻大道的剑修灵修们能将耿小姑娘平平安安地养大呢? “唐娉婷……”姚文卿长袖一甩: “你好得很。” 说完,就拎起了耿二妞的衣领,反手拔出承影剑,单手抱着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的小姑娘,一个梯云纵就轻轻巧巧地跃了上去,然后连句赔偿的话都没有,就足下御剑生风地向窗外飞去: “你跟的上来,我就带你上昆仑,给小朱雀做个剑侍!” 耿二妞两眼水汪汪地看向白衣散发,容貌清隽的青年问道:“叔叔,你是神仙么?” 然而她的内心只有明晃晃的四个大字:槽多不吐。 说好的小白言情爽文呢?这画风未免转换的也太快了吧啊喂! 唐娉婷被姚文卿扔下之后,顿时拾掇好了自己之前那一脸忧国忧民忧朱雀的表情,开始跟旁边空气里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讨价还价: “超额完成任务的话,好歹给点什么奖励吧?” 一个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机械地响起: “恭喜您,完成‘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第一部分,‘同上昆仑’,人物耿二妞·耿兰卿·耿芝·朱雀星君·其余身份不明,主线人物之一,至此已补全百分之一,请再接再厉。” “滴,系统8273正在为您查询超额完成的奖励规则,查询中,loading……对不起,没有先例,因此默认仍然发放普通等级奖励,三品飞剑一把,乾坤袋一只,请宿主再接再厉,完成人物补全计划。” “嗳,账可不能这么算!”唐娉婷眼珠滴溜溜一转,便开始跟系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看,我这才做几次任务呢,就已经超额完成了,要是能多给我一点奖励的话,我的积极性也会提高,完成任务也可能会一直超额完成得又快又好哦,这样早早补全了所有的人物,我们就都可以早早解放早轻松了,对不对?” “……追加奖励,朱钗一支。” 挂着满面笑容正准备继续扯淡下去的唐娉婷的脸扭曲了一下: “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追加奖励为日后可能与主线人物有关的珍稀物品,掉落率极低。”系统不紧不慢地提醒着她:“请妥善收好,以便日后使用。” “姚晚·姚文卿·白虎星君·其余身份不明,主线人物之一,已经与您距离十里开外,请在一炷香之内御剑赶上,否则判定任务半失败,收回乾坤袋与朱钗。” 唐娉婷苦着脸踩上了那把都有点锈了的系统奖励飞剑:“打个商量啊系统,我知道一个字是名两个字是字,名和字是分开的,不能随便叫别人名,彼此之间不太熟也只能叫字的这些常识的,咱们好好称呼他们成吗,这么听着我耳朵疼。” 系统从善如流地更正道:“白虎星君姚文卿已距您十数里开外,请迅速追上。” 姚文卿看着怀里咬着指头两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十分心累地紧皱着眉头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扯了出来,掏出块雪白的帕子给她擦手: “叫什么叔叔……叫师兄。” 昆仑山上,峰顶终年白雾缭绕,更有白玉石阶从山脚直入云端,无依无凭地就这样悬浮在半空,让人看着就心生恐惧,生怕哪一天这些石头就从空中掉下来,砸的人头破血流。 然而不知几百几千年过去了,这道通天石阶仍然留存在这里,也不是没有人曾经试着走上去过,然而走到白云深处的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更不要说那些走到一半就被高空狂风吹落而摔得粉身碎骨的人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这句话就这样镌刻在每一道玉阶上,装饰着细致而繁丽的祥云纹样,指引一条前途渺茫、九死一生的成仙之路。 玉阶的尽头,是巍峨的山门,白玉雕就,本该没有一处不完美,没有一处有分毫瑕疵。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这道华美的大门有一半业已破碎,就这样歪歪斜斜地被昆仑山体支撑住,结满了绿色藤蔓的一半与完好无损的另一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普天之下,能以凡人之身修成正果的,一共只有四位,分别是青龙星君,白虎星君,玄武星君,朱雀星君,其余的人就只能取个修仙的名义,延长生命,只有四位星君能够真正修成正果,不生不灭不入轮回,如有意外力战身死,那么便是真真的身死魂殒了,再也没什么轮回转世之说,而下一任星君便会无声无息地降临在这片大陆上,只等数年后,四星城派人来接,便可进入昆仑。 换句话说,偌大的昆仑上,除了四位星君之外,没有一个“人”。 结果到这一辈后可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上一任朱雀星君与众妖修鬼修以一敌千,力战身死,青龙星君修了仙道选择飞升上界,空下了两个位置,却怎么都找不到人。 按理来说找人不应该这么困难的,只不过以前都最多只有一个位置空缺,举个例子,打麻将的时候你喊三缺一,绝对比喊再来两个就开始,来人要快得多。 直到此任玄武星君以天衍大道术亲自推算出了朱雀所在之地,白虎星君兴冲冲地下山去接人——虽然从他那张常年嘲讽力爆表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开心”这个词儿,但是在白虎堂当值的灵修信誓旦旦地说,当天白虎星君都没摔茶杯撕账本,看来心情的确十分之好。 耿芝十分讨巧卖乖地叫了声:“师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姚文卿一愣,随即便给这孩子把衣领掖了掖,以免高空长风倒灌进去,把人给冻着: “带你回梨香橼……” “断尘缘。” 第4章 金门第四 耿二妞被姚文卿拎着衣领降落在梨香橼门口的时候,惊动了好一片人,守门的卫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装逼技能已点满的姚文卿白衣飘飘御剑而来,连手里的□□都忘了握稳,“铛啷”一声落地后,才有人不自觉地高喊了一声:“有神仙!” 而这声喊便如往沸腾的油锅里溅了一滴水似的,飞速引发了周围人们的议论与骚动:“什么?真有神仙?你别是开玩笑吧,今天可不适合!” “……天哪,真的是神仙,踩着把剑就飞过来了!” “禀告陛下,陛下,真仙来了!” 那些平时自恃训练有素,进退有度的卫士们全都像走火入魔了一样,高声叫嚷着过分狂热的话语,将耿二妞惊了个目瞪口呆: “他们……是疯了吗?” “疯什么疯。”姚文卿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耿二妞软乎乎的小脸蛋,觉得手感甚好:“没见过世面罢了。” “待到日后,你入我昆仑,接任朱雀星君之位,此等排场不知要经历多少次,可别在这里就被吓到了啊。” 姚文卿的话虽然是说给耿二妞听的,但是也没有刻意地压低音量,有心之人只要细细侧耳都能听见分毫,而正是之前那一位过分激动的卫士在听到了“昆仑”二字之后,渐渐收敛了脸上那过分狂热的神色,不仅如此,他谨慎得都有点过头了,对着姚文卿深深一施礼,笨重的铠甲相互撞击发出铿锵的响声: “白衣散发,身佩承影……先生可是从昆仑之西而来?” 姚文卿懒懒地笑了一声:“猜的好准,但是没赏。” 唐娉婷歪歪扭扭落地的时候,正好听到周围人终于从那一句“昆仑之西”中反应过来,连叫带嚷地将那个令无数鬼修闻风丧胆,当下掌权天子也要礼让三分的名字喊了出来: “昆仑白虎,姚晚卿!” 至此,耿二妞才真正地认识到了,在这个已经与她所详知的《何处可采薇》相去甚远了的世界中,面前的这个白衣带风,眉目深邃而风流好看的人具有多么高的地位,修行之人究竟站在了社会地位金字塔的哪一阶上,甚至更进一步来讲…… 她竟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自己看过的那本书的世界了,环视着周遭狂热的人群与神色不动如常的姚文卿,她竟陡生了种隔膜感出来。 天地之大茫茫然,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唐娉婷看着耿二妞还在被姚文卿以简单粗暴的方式拎着衣领悬在半空中呢,便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伸出双臂道: “星君,把这孩子放下来吧,一直这么拎着她受不住的。” 姚文卿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表示了赞同,随即将耿二妞转交到了唐娉婷的怀里,毕竟让一个从来没照顾过孩子,更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人突然要带一个小姑娘上昆仑——恐怕接下来还要负责她的衣食住行,这难度也太高了。 倒不如给她找个剑侍,在朱雀成年之前还能作侍女用,一举两得。 姚文卿还在感叹自己的机智呢,浑然没有考虑到这么一个问题: 万一唐娉婷不想上昆仑怎么办? 幸好这万分之一的倒霉运他没走上,毕竟唐娉婷追了上来。 唐娉婷伸出手,把小小的女孩接了个满怀,用一种好似赌徒注视着六个六的骰子、酒鬼注视着百年佳酿、昆仑剑修们注视着混沌洞里的长剑的架势盯着她,然而她的目光是炽热的,动作却是温柔而克制的,连说话的声音都那么婉转与动听: “白虎星君说得对……” “你将来会很了不起、很厉害的。” 她抱着耿二妞跟在姚文卿后面进入了梨香橼,完全忽略了跟在他们身边欲言又止的九五之尊,准确地站在了那位妆容已经被泪水和汗水模糊地一塌糊涂的当家小花旦,温玉面前。 姚文卿心里自有一番考量。 他下山前与玄武星君合力卜算过,这位叫温玉的女子,便是朱雀星君与人间、与尘世的最后一点牵绊了。 她自幼失恃失怙,为周遭人不喜,也只有这位花旦娘子对她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爱护,因此可以说,她是十分适合修行的,毕竟尘缘越淡薄,断起来也就越容易,到了以后能得窥天机求证大道的时候,她的道路也会比别人要平坦上好几分。 就那么一丁点儿不知从何而生的爱护,断起来应该很容易的吧? 而事实也不出他所料,当姚文卿委婉地表现出“昆仑要带走这个小姑娘,花旦娘子会不会舍不得她”的时候,温玉只是怔忪了一瞬,便摇了摇头: “没什么舍不得的,她本来就跟我没什么关系。” 她看着耿二妞的小脸儿,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双丫角小辫儿: “二妞你要听话,跟着神仙走,上昆仑,去学得一身好本事。” 耿兰芝在现代时便是个孤儿,自幼失恃,十岁失怙,对亲情虽然十分渴求,可是也在漫长的孤寂中消磨殆尽了。而她这种谨慎冷静,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性格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也没怎么变动——哦,除了在以为自己遇鬼的时候尖叫了几嗓子外,她的表现称得上懂事了。 “温玉姐姐。”她挪动着短短的小腿上前,给了温玉一个拥抱: “那我走了。” 温玉的脸色变幻了好几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在耿二妞迈出梨香橼的大门之前叫住了她: “二妞!” “你回来,我把你娘的遗物给你!” 这对于姚文卿来说,无疑就是个晴天霹雳!如果让耿二妞用现代方式来描写的话,现在姚文卿就是个一脸懵逼jpg。 说好的尘缘淡薄,修行之路事半功倍的呢?说好的即将上任的朱雀星君只有这一条尘缘线,轻轻松松就能斩断了的呢? 温玉从腰间拆下一枚青玉环佩,珍而重之地递交给耿二妞: “你以后学成本领,记得……” 姚文卿生硬地打断了温玉的话语,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失礼的、几乎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然而他的确这么做了: “上得昆仑,尘缘尽断,尘世一切羁绊均无,她什么都做不了的。” 温玉抿着嘴不接话,将青玉环佩挂在了耿二妞腰间。她对着矮矮小小的耿二妞说着离别的话语的时候,是那么真挚又那么悲伤,却又好像在透过她看别人,看着一个曾让她抱憾过的故人似的,眉梢眼角都是满满的、真心实意的怅惘与伤心,轻声道: “你要保重啊。” 谁都没能想到,这是耿二妞和温玉的最后一次见面。 多少年后,红衣束发,背负长剑的朱雀星君一剑霜寒十四州,携风云雷动之势下昆仑,一路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路过梨香橼,却只见荒草丛生,葛蔂蔓蔓,楼阁倾塌之下,遍地都是嶙峋的石与腐朽的木,再无一点活人气息。 即使看在被仙人选中上了昆仑的耿二妞的份上,九五之尊心念一动,免去了梨香橼全体人员的罪名,整个戏园子终于摆脱了被全体流放的命运,可这也挡不住时间的流逝之下,繁华落尽,一切皆无。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 当晚他们便到达了昆仑山脚下,因为姚文卿不想扰民,更不想让昆仑四星城的秘密就这样大喇喇地暴露在人们面前,因此他们便挑了个远离村镇的地方露宿,姚文卿抽出承影剑,对着身旁的树刷刷刷削了好几下,给她堆出了个比柴房还要简陋的窝,然后就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十分困难的事情一样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汗,对她说: “睡吧。” 师兄,你可真是我亲师兄!耿二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堆树枝,僵硬地扭过脖子,试图用眼神传达这个疑问:我睡哪儿,这堆树枝上吗? 可惜姚文卿完全没有接受到这个未来的小师妹想努力传达给他的信息,还十分关切地问:“你眼睛抽筋了么?” 耿二妞绝望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兄……我们,我是说我,还是个普通人,没法在这一对枝子上睡个安稳觉的。” 姚文卿听完她的解释之后,二话不说地就把目光投向了一直努力地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唐娉婷: “你照顾她一下。” 唐娉婷叹了口气,便苦着脸任劳任怨地给小丫头准备起就寝的地方来。 要在荒郊野外搭出个能让小姑娘睡得安生的地方,这个任务的挑战性有点大,可是唐娉婷每每想停手,吼一嗓子“老娘不干了”的时候,便咬一咬牙,生生地将所有喊苦喊累的话语扼杀在了嗓子眼里。 她看着已经明显地显出了疲色,眼下有淡淡的两抹青黑的耿二妞,暗暗叹了口气想,算了,总之是我对不住她。 最后唐娉婷终于成功地用干草做了个窝出来,又歪歪扭扭地御剑去最近的人家用几个大钱换了一块长长的粗布,将四下乱叉的稻草都压在了布下,又用乾坤袋里多余的细棉衣裙垫出了一个小枕头,看着耿二妞浑身放松地躺在了稻草小窝上,就顿时觉得十分轻松愉快,之前的那些疲惫便瞬间全都被清空了。 她看着小女孩舒展的眉眼和放松的表情,瞬间就觉得她…… 好可爱啊。 第5章 金门第五 次日醒来之时姚文卿已经不在了。唐娉婷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在有限的条件内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模样来,正在努力用一把糙的不得了的木梳通开头发呢,就看见旁边的大树上插着把寒光闪烁的宝剑,其锋利雪亮程度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一看,一张雪白的宣纸被长剑钉在树干上,上面墨迹淋漓,龙飞凤舞: “前行五里,昆仑天梯。” 比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耿芝兰,唐娉婷更加了解所谓的“昆仑”是怎么一回事,而相应地在看到这张纸条之后,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仍然在草垛上睡得香香甜甜的耿二妞,眉宇间也皱起了浅浅的纹路。 这个世界,和那些“修士遍地走,金丹多似狗”的小说世界有着很大的不同,而那些所谓的门派之争在这里也完全不见踪影,普天之下,四海之间,只有一个能教人修行的昆仑。 修行之人分为四种,灵修,剑修,妖修,鬼修。其中以灵修人数为甚,也只有这一条路是星君们成仙最快的途径,观万民象,听众生心,行尽善事。如果不想修仙,那么他们也会自然老去,只不过速度比平常人慢了许多而已。 除此之外,世间所有凡人均无法修行,也就是说,在昆仑上面的那一堆修士里面,除了最多四个人之外,全都不是人。 他们可能是一把剑,一只炉鼎,一幅画,一架琴,可能是前一世的某个早春里落在你肩头的一朵桃花,也可能是千百年前被放生的一只狐狸,总之…… 绝对不可能是人。 妖修和鬼修走的是邪路,但是费时短,见效快,数年之内便可有劈山填海之能,但是修行手段过于阴鹜,常年被列为灵修和剑修的剿灭对象。 白玉为阶,长风浩荡,昆仑天梯就这样无依无靠地悬浮在空中,成为了一道凡是上昆仑之人便必要经过的斩断尘缘之路。 她轻轻晃醒了还在睡梦中的耿二妞,拧了块帕子给她擦脸,看着小姑娘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笑了笑: “走,我们去上昆仑天梯。” “天梯……”耿二妞显然还没睡醒,揉着眼睛呆呼呼地问道: “那是什么?” 唐娉婷好说歹说把刚刚起床智商掉线的耿二妞哄上了飞剑,终于带着小姑娘来到天梯之下后,耿二妞一抬头,就被那无依无靠悬浮在半空中的无数白玉的阶梯给狠狠地唬到了,然而她的内里再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过分吃惊的表情,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煞是可爱: “这啥玩意儿?” 唐娉婷笑着拦腰抱起耿兰芝放在第一级玉阶上,轻声道: “走过万丈天梯,尘缘尽断,天高任翱翔,路远任驰骋。” 耿二妞看着唐娉婷那一抹堪称“欣慰”的笑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对自己太好了。 人们曾经论证过为什么在人类的诸多行为中,总是有“爱护自己的孩子”这样一条,而有一个堪称歪门邪道的解释曾一度占据上风。 ——他们不是在对自己的孩子好,而是因为这孩子延续了自己的血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孩子是一个更为年轻的、拥有无限可能性和更长的生命的自己,因此人们便把孩子当做第二个本我来照顾,试图延长自己在世间存活的时间。 连父母对子女的爱都是能找到理由的,那么面前这个稀奇古怪的人,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 “——嗯?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啊。”耿二妞想得太入神结果不知不觉间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却得到了唐娉婷这样一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 “因为你是朱雀啊。” 她俯下身,给了小小的、粉团子也似的小姑娘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拥抱,笑靥如花,眉目间尽是脉脉的柔软: “你将来……会变成很了不起的,很厉害的人的!” 她松开了耿二妞,轻轻将她往台阶上又退了一把,站在下面仰视着她,笑道: “你去罢,我在这里等你回来接我。” 小小的女孩子就瞬间觉得胸口一热,这种全无保留的信赖姿态给了她澎湃的勇气,让她迈起了短短的小腿儿,朝着万丈天梯迈出了第一步。 白玉作阶,纹饰华美,寒风凛冽。不一会儿她就被冻得手指都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一腔毅力往上死命攀爬。这台阶高度与正常台阶别无两样,只不过长有半丈,宽有十几尺,足够让这么个小孩子在上面爬累了就睡上一觉了。 ——睡完了有没有命起来另说。 万丈天梯,其实是对星君们的一个磨炼,如果尘缘淡薄,心性坚定,那么走上来的速度也就能越来越快,而且走天梯的过程也是一个磨炼身体的过程,这直接决定了日后修炼之时,他们的潜质如何,究竟该走哪条路得证大道。 向来负有四星天命的人,在被昆仑找到之前,全都是懵懂的普通人,所以姚文卿在按照惯例把她扔在山脚下的时候,并没有对她报以多高的期望,本来是寻思着只要她能在一天之内走上来就好,结果在他半路接到急报,御剑远绕了数百里斩杀掉一只吸人精气作乱害人的狐狸精之后,便感受到了那一种来自灵魂的触动—— 有人上了昆仑天梯,且行过半了! 这么多年来,妄图以凡人之身窥得修行之道攀登天梯的人们不知从那白玉长阶上坠落而下,摔死无数,已经多少年没有人敢上过天梯了,此时在天梯上不懈攀爬着的,除了那个小朱雀还能有谁? 只是这个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耿二妞在僵硬着往上爬的时候,浑然不觉她那惊人的速度已经惊动了四星城中唯二的两位星主,只是她越往上爬,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摸不着,看不清,却在真真切切地流失着,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如果她能像白虎星君那样开了天眼的话便会知道,那些东西便是她原本的命数,至少是没有身负朱雀命的“耿二妞”原本的命数,自幼无父兼失怙,命数奇薄,长于梨园,死于豆蔻。 然而这些凡尘之事在她踏上白玉阶的那一瞬间便被无形的手扭转了方向,她的命数,独属于她的朱雀命在那一瞬间便开始疯狂地化作万千凡人不可见的赤红色光带,跨越不知几百几千里开始疯狂地钻入她的身体,即使隔着万丈高空,隔着渺渺云海,也能见得那绯红的霞光如海,几乎能感觉到朱雀之火扑面而来! 天命不可违,朱雀不可欺! “大师兄。”姚文卿终于匆匆御剑赶回,在四星城崩塌了一半的大门前轻巧落了地,长袖一甩,眯起眼向着缓缓行来的某个人影笑道: “这个小朱雀……心性很好啊。” 姚文卿生着一双多情又风流的桃花眼,长眉入鬓,未语先带三分笑,即使那分笑意在大多数时候未及眼底,可也是十分清俊好看的人物了,可是跟终于缓步从云雾中踱出的男子一比,顷刻之间便被比了下去。 这青年生的一副好相貌,即使面无表情到了几近刻板严肃的地步,也分毫不能折损他的俊美半分。剑眉星目,俊朗无俦,高冠博带,缓步行来之时衣襟带风,就连步子的长度都好似用尺子比着量过般,浑身上下无一不规矩,举止间无一不妥帖,甚至可以说拘礼到了十足的地步。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缠着青翠的蓍草,腰间悬着一柄乌黑的、丝毫不见任何反光的长剑,浑身上下竟只有指间那一抹翠绿是极为难得的亮色了,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阻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和一身白衣的姚晚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 “是我来晚了?”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微哑,足够让人间任何一个女子脸红,磁性十足,却冷淡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姚文卿一摊手:“没有,正好——诶师兄啊。”他笑嘻嘻地锤了锤黑衣男子的肩膀:“你知道吗,这孩子叫二妞哟。” 黑衣男子一皱眉,答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胡闹。” “那师兄可想好给她换个什么名字了?” 黑衣男子绕了绕指间的蓍草:“等她上来再说。” 说话间,万千霞光更亮了,而且带的这缥缈的云海都好像有了个漩涡,璀璨的赤红色光带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姚文卿与被他称作“师兄”的人一起看向天梯,不由得微微动容: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景象了。” 霞光大盛!狂风席卷!伴随着最明亮的、几乎能看到隐隐金光的那一条光带没进了云海中的某处,那丝丝缕缕的云雾在一瞬间就快速褪去,将那个一步一步、坚定而不带丝毫颤抖的八岁女童的身影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她衣襟当风,本来就未曾梳好的及肩短发更是乱得掩去了半边眉目,狂风大作,玉阶凌空,足下便是茫茫云海与已经成了小方块的城镇,一个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可是她就能这样一步不乱地走上了万丈玉阶,完成了多少心智坚忍者都未能在一天之内走上的成神之道,断尘缘,夺本命,行过天梯,直上昆仑! 黑衣的英俊青年点了点头,点墨般的眼睛里终于多了丝人气: “这才像个朱雀样子。” 第6章 金门第六 “她要摔下去了!”姚文卿看着她正艰难地抬起脚上最后几个台阶的时候,低低地惊叹了一声:“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不愿尽断尘缘……师兄?” 他反应得不可谓不快,可是有人比他反应更快!几乎是耿二妞在抬脚的那一刹那,黑衣男子便皱起了眉,而在她踉跄了的那一瞬间,他便身形一晃,冲了出去,将瘦小的女童稳稳扶住了! 耿二妞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摔下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口那两个黑白无常一样的人少了一抹黑色,下一秒,她就被扶住了,抬头便看见一身黑衣、高冠博带的男子正低头看向自己,暗沉沉的眼里不带任何情绪: “为何不断尘缘?” 她愣了愣,呆呆地反问道:“必须……全断吗?不断不行?” “不是不行啊,朱雀——”姚文卿远远地向她喊道:“只不过你日后修行,就再难有长进了,基本不可能不老不死了!断了罢!” 乍闻此言,耿二妞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就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心思似的,对着放开了自己,头也不回走向坍塌了半边山门的男子行了个礼,道: “那我就不断了,我舍不得!” 白虎星君在心底叹了口气,看着她终于走完了最后几阶,行至山门,对着他深深地拜了下去: “师兄,我上来了!” “很好很好,你竟然来得这么快,不容易啊。”姚文卿笑着微微后退一步,黑衣男子同时绷着脸上前了半步,将缠绕着蓍草的那只手抚在她头顶,一阵微微的暖意传过,她那被狂风吹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在一瞬间就温暖起来了,而且,在跋涉的过程中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松,在被那只手抚上头顶的那一瞬间,这种轻松的、毫无滞碍的感觉便达到了顶峰!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刻在每一道台阶上的字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了她的心底,让她无端生出一种恐慌的、无着无落的心思,让她不由得想转过头去看看自己的来路—— “别看。”英俊的冷肃男子就这样按着她的头顶将她的头正了回来,力道是和他的外表完全不符的轻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不容反抗的气势: “朱雀,白玉天阶尽头处,切莫回首。” “你尘缘未断,观而似‘念家’,便取‘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愿你怀兰草之德,成宝树大器,取名——” “耿芝。” 本来是无比严肃的场面,新得了与当年的旧名十分相似的二妞也在这一瞬心神激荡,在华美与古拙并存的巨大山门前目不暇接口不能语,只有白虎星君姚文卿微微瞪大了那一双桃花眼,随即努力地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大笑,素来冰冰凉凉的面具似的笑脸终于有了几分真情实意—— “等等为什么我叫耿直!”这是半个时辰后终于反应过来了的小姑娘。 “知足吧我还是药丸呢!”白虎姚文卿终于大笑出声:“大师兄,你那惨绝人寰的起名字的功力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有什么长进啊哈哈哈哈哈!” “昆仑山顶有混沌洞,内设‘观,闻,思,力’四殿,你进去自选一殿,修行便是。”玄武星君冷冷地瞥了姚晚一眼,成功地制止住了他的笑声,然后对新出炉的朱雀星君道: “我叫卫景。” ——哈哈哈哈哈哈哈味精!!耿芝内心已经笑出了千万头疯狂奔跑的草泥马了,面上还是一派恭敬:“卫师兄,还有个小姐姐在山下等着我去接她……我从哪边下去的好?” 卫景和姚文卿交换了一个眼色: 【说好的只是去接个朱雀的呢,你又把什么玩意儿一起捡回来了?】 【大师兄你听我解释,我捡了个非常有趣的小姑娘她们可以做伴——】 【嗯,所以你最后还是多带了一个人回来。】 【……】 【师弟我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随便往回捡东西。】 【……】 白虎星君姚晚,姚文卿,酷爱往昆仑山上捡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可能是因为他出身过于优渥这一点,对于昆仑之上的苦修与清冷的忍受程度比起常人来弱了不止是一两分,因此在征得了刚刚推演完毕,头晕脑胀的玄武星君的疏忽之下的同意之后,他便开始兴致勃勃地往昆仑上捡各种各样的玩意儿了。 有的时候可能是一只刚出生的懵懂的小妖,有的时候可能是一只初开灵智的雏鸟,大朵大朵的桃花灼灼盛开在绯色的琉璃瓶中被白衣青年抱上了万丈高的昆仑,朔风凛凛而过便瞬间凋谢了所有的艳色。 然而唐娉婷是他真正意义上捡回来的一个……人。 即使这个姑娘的身上有各种各样的谜团,奇怪得让他心生好奇,却也没能阻拦他作死的脚步。一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自信,二是唐娉婷是真心对耿芝好,三则是尚且年幼的朱雀星君真的需要一位同性别的年长者来照顾,综上所述,唐娉婷便在等待了大半天之后,被御剑而下的白虎星君姚文卿接上了昆仑: “以后小朱雀就交给你照顾了……” 他挑起眼角看了唐娉婷一眼,轻笑道: “少了一根头发,我唯你是问。” “观,闻,思,力,是星君们能够修行的四个方向,‘观’,便是修炼观察之术,极致者可目视千里,明察秋毫,世间一切污秽龃龉均难逃你双目,‘闻’便是修炼听闻之能,极致者可闻世间千万声,从滔天巨浪中听见一滴雨落,从闹市熙攘中听到一朵花开,是想修仙的人最好的手段,只不过修成仙人之后,要么飞升上界,要么滞留人间,闻尽悲苦声,行侠仗义,游荡九州。” 卫景可能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他正在缓慢而详细地为耿芝解释着这些对一个刚成为星君的凡人来说十分难懂的东西,用词也极尽白话之能了:“‘思’便是推演天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听说过吗?” 耿芝十分诚实,果然耿直:“没有哎。” 任劳任怨的大师兄被她的实诚哽了一下子,然后讲的也就越发详细了,恨不得将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识都转化成一个八岁女童能听懂的方式灌输给她: “就是说,大衍之数,遁去其一,不能尽善尽美,却总有一线生机,而‘思’便着眼于这一线生机,用推算、思考的方式将不得解的问题求出答案,这次能找到你,也多亏了大师兄他精于‘思’一道,动用了最高级别的天衍大道术,才算出你到底身处何方与详细位置,否则这次就接不到你了,而朱雀之位在你死前也就可能要一直空着了!” “那‘力’呢,是修炼力气吗?” “不,‘力’是修炼剑术之力啊。” “‘一力破十会’,便是将什么技巧什么花样,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都不堪一击,这便是‘力’,以无与伦比的强劲将其余三道绝对碾压,只不过……”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青松苍劲,白雾茫茫,里面却有一股温柔的引力吸引着耿芝,就好像在对着初上昆仑的新任朱雀在招手一样,卫景将她从那把乌沉沉的剑上放下,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总结: “只不过星君们向来不走这条路子的。” “尤其是你,尘缘未绝,尚且念家,本来心性很好,却因为对凡间尚有挂念而生生毁了自己根骨!” “剑修之路上,处处险恶,危机四伏,一步一心魔,你要是修了‘力’之道,怕是不出几日就要陨落了!“ 耿芝不傻,她能听出来,这位大师兄虽然语气很严厉可是满满的都是对她的爱护和告诫,便行了个大礼: “多谢师兄告知,我进去咯!” 耿芝在一头扎进混沌洞之前,还不忘问了一句:“师兄,都这么师兄师妹地叫了,总该让我知道师傅是谁吧?” 卫景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这对于一个常年无表情的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堪比天上下红雨:“你进去就知道了。” 等等这句话怎么听都像个fg啊。新出炉的朱雀星君僵硬地同手同脚走了进去。 她踏进洞中的那一瞬间,就听见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却在一瞬间就传遍了周遭,隐隐约约仿佛伴有黄钟大吕之声,响彻洞府: “自有天地之闻,调剂之法……” 耿芝感觉自己的心跳动得更快了几分,那洞府深处传来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强,可是又真真地没有一点儿恶意,耿芝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她,带着深切的喜悦与殷殷期盼,仿佛是那不遇良主不臣的名剑,在此已默默驻守千年。 她不由得抬起脚,向着前方愈发浓重的黑暗走去,而那个本来雌雄莫辨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地向着女性的方向转化了, “揽英雄之心,候赢吐气;合天地之德,传说扬眉。” “彼苍苍者,清气为天,彼莽莽者,广袤无垠。” 耿芝终于站定了,她见到了那个一直呼唤着她的东西,也见到了一直被她的便宜师兄们讳莫如深的“师傅”究竟是什么。 不,那甚至无法用语言概括,甚至只能将这个概念深铭于心,连传达都无法传达给后来者。 极致的幽暗尽头,却是一片浩浩荡荡的苍穹!周身的黑暗在一瞬间褪去,耿芝一瞬间就这样无依无靠地站在了半空,换个心智稍微薄弱点的孩子恐怕就要哭出来了,可是她虽然披着八岁女童的皮,内里还是个成年人,自然也就抓住了脑海中突然浮现的那一股转瞬即逝的信息: 昆仑四星,天地为师,道法自然! 第7章 金门第七 昆仑四星,从来都只有一个老师。 天地。 上清者为皇天,下沉者成后土。昆仑四星身负四象命数,脱胎于天地,自然也要学于天地,养于天地,归于天地。 耿芝正在想那所谓的“观,闻,思,力”四殿究竟在哪里的时候,便听到那个声音又传来了,带着缥缈与威严并存的感觉问她:“愿学何术?欲成何人?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她下意识地就想张嘴回答,想学能把自己送回家的法术,可是想了想又生生憋了回去。原因无他,耿芝只是在心里有种十分奇怪却又清晰的感觉,仿佛她如果真这么说了,可就彻底完蛋了! 那个声音还在一遍遍不急不缓地催着她,“愿学何术?欲成何人?” ——从何而来?往何处去?这个问题比前两个还要难答,她当场便呆立原地,心神激荡之下竟站在半空有些摇摇欲坠,本来就是无依无靠地悬浮在空中的,这下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愿学经天纬地之术,通晓古今,洞察世事,上下知千年。” 被姚文卿打着“探底”的旗号,和“身为剑侍应该与主人同生共死你去陪陪小朱雀吧”的理由,一脚踹进了混沌洞的唐娉婷歪歪扭扭地御着飞剑,险而又险地揪住了她的领子提到自己的怀抱里: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耿芝靠在唐娉婷的怀里问道:“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唐娉婷的耳朵中却回响着一系列机械化的声音: “恭喜您,完成‘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第二部分,‘入混沌洞’,人物朱雀星君耿芝至此已补全百分之一,请再接再厉。” “滴,系统8273为您发放任务奖励,空乾坤袋一只,金豆子一袋,碎银铜钱若干,请准备接下来的第三个任务,‘携手同游’,任务成功奖励,吐纳之术传承,下品飞剑一口。” “正在为您查询最佳应答方式,请稍候,滴,已查询到混沌洞资料,是否此刻?” 唐娉婷一目十行地边看着被系统投射在半空的资料,一边给耿芝做解说:“混沌洞是星君们上山之后一定要进去的一个地方,虽然多半来说不会一次性就传承成功,但是天地四问在这一刻会判断你的心性,如果心性不好的话,被逐出昆仑都有可能,用沉默来应对的话也不可以……所以我冒昧替你回答啦。” 耿芝:“你就不怕我将来会走上弯路吗?” 唐娉婷低下头,碰了碰耿芝的前额,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的。” 她御剑而起,带着小小的耿芝向外飞去,衣襟带风,长发高挽,耿芝靠在她柔软而温暖的怀里,听着那坚定而平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如滴水夜钟般规律,便一不小心…… 睡了过去。 层台累榭,杨柳青青,每条小路上都铺着精雕细琢的青砖,然而这种婉约的江南建筑风格和居住在里面的人一对比,就让人有一种十分违和的感觉。 这便是昆仑四星城主杀伐决断等事宜的白虎堂,向来都由姚文卿亲自坐镇,几乎是他的一言堂了,然而今天,这座自从建成起便未有任何一位女性进入的白虎堂迎来了史上最小的朱雀星君,耿芝。 ——哦还有跟在耿芝旁边寸步不离的朱雀剑侍唐娉婷。 耿芝挣扎着从唐娉婷的怀中跳下来,一张小脸都挣得红红的:“我自己来,我自己能走,谢谢唐姐姐……你还是放我下来吧!” 唐娉婷实在拗不过耿芝,只好把她放在一旁的软垫子上,随即躬身对着一旁环抱双手看好戏的姚文卿请示道:“星君,我们从混沌洞出来了,您看看朱雀星君没能一次被认同的话有没有伤到?” 姚文卿深深地看了唐娉婷一眼,伸出手去一边给耿芝把脉,一边道: “你知道的东西……还真的挺多。” 他的手是一种十分温润、好看的象牙白色,十指修长,有种贵公子式的风雅,然而只要翻过来就能看到,在指腹、掌心等地,有着粗粝的一层剑茧,想想也是,如果白虎姚晚真的如他外表般是个风流潇洒的纨绔人物,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担起白虎堂,并让“昆仑白虎”四个字成为了所有妖修都闻风丧胆的名号呢? “安心,并无大碍。”姚文卿收回了搭在耿芝手腕上的手:“好了,你们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如果要下山的话可要记得明天一早准时回昆仑,朱雀星君的修行从明日开始,且不可有一日懈怠。” 姚文卿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地摸着耿芝的头——他本来是想拍她的头的,结果看着这么个还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实在不敢下手去苛责,只好叹着气说: “你怎么就不愿意断尘缘呢……这下你以后可有的苦吃了。” 就算耿芝走过了万丈天梯,也未能淬炼出真正适合修行的半仙之体,尘缘未断,让她之后的修行之路平白比别人难了好多倍。换句话说,像玄武卫景、白虎姚文卿他们花半天时间就能学会的吐纳之术,换到耿芝身上,可能就要费好几天才能捕捉到天地之间的清气,再过个数日才能彻底学会。 耿芝轻声道:“有些事我还是不想忘,为了这些东西,我还是能吃苦的。” 就算她至今为止也没弄明白为什么仅仅是睡了一觉就来到了别的世界,就算是这个世界里有很多她未曾想过的、新鲜稀奇的事物,她还是怀念着自己的来处的…… 即使在来处她只有自己一个人。 所以她不愿断尘缘,即使在通天白玉阶的尽头就是永生,就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过的成仙封神,她却在迈上最后几阶的时候,从内心深处猛然涌出一股深深的恐惧之情。 ——我怀念尘世的是非与孤独。 姚文卿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后悔。” “怎么会呢。”耿芝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后悔这种东西,从来就没在我这儿出现过!” ——然后这句信誓旦旦、豪情万丈的发言,便在几个时辰之后便化作了残渣。 “朱雀星君你累不累呀?”唐娉婷在一旁转来转去地绕了好几圈,看着耿芝一点儿问她想说什么的意思都没有,只好主动开口: “不累的话,姐姐带你下山去玩好不好?” 耿芝浑身的倦意还未褪去额,只得抱歉地回了个礼节性的笑容:“唐姐姐,我现在很累,走不动,不太想去玩……” 唐娉婷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那只盛满了金豆子的荷包,诱惑她道: “你师兄给了我钱让我给你置办东西,你还没有换洗衣服呢,我抱着你逛街去好不好,看上什么咱们就买什么——” “走!”耿芝一跃而起:“我一点儿也不累!” 被胸大腰细腿长的美人抱着逛街,还有人买单,自己不用出一分钱,这简直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了好嘛! 昆仑山脚下数里外,星罗棋布地散落着若干个村庄,其中大多数人家都是以采樵为生,偶尔会聚集在一起,用日常上山时猎得的罕见动物或者农作物与山外来客相互交换,各取所需。后来,这些零散的市集的规模慢慢地扩大了起来,从规模上和时间方面都有了明显的进步,形成了一月一次的“山会”,在山会上,人们可以自由交换物品,或者以钱易物,价格也十分公道,大大方便了周遭的村民。 只不过向来都只是村民们聚集的山会上,今天来了两个一眼望去就格格不入的人。素衣青裙的女子长发高挽,戴了只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的羊脂白玉钗,旁边还跟了个穿着一身浅蓝色布衣裙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虽然有点面黄肌瘦,可是那一双眼睛生的真是清凌凌、水汪汪,任谁看到了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的双眸,都要在心里暗暗地喝一声彩,进而注意到她那称得上清秀可爱的轮廓,便也无法对她产生什么厌恶或怜悯的心思了。 这二人便是刚从昆仑下来的唐娉婷与耿芝,此时唐娉婷正挂着无奈的笑容,半低着头听一位老大娘在对她絮语不休,言语间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不赞同: “你家这小孩子长得也太瘦了!不是大娘说你啊,你们这些年轻人都爱跑江湖,打打杀杀地就不好好管孩子咯!一个做娘亲的,怎么这么粗心……” 耿芝拉了拉被唐娉婷握住的手,发现没能拉动,而且唐娉婷还在十分认真地听着大娘传授她所谓的“养儿经验”,便小声替他辩解道:“我不是她家小孩子……” 而且唐娉婷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就被人误认作自己的娘了啊?! 唐娉婷从袖中摸出个绣着繁复的云纹的荷包塞进她手里,明明看上去鼓鼓囊囊、无比沉重,入手却轻如无物:“想要什么你先自己去买,乖啊,我马上就去找你。” 耿芝拉开半边抽绳一看,便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只荷包里面,满满的都是金豆子!那繁复的云纹应该是用作减轻重量之用的,否则光这么一只荷包,就能压得卫景的袖子飘不起来了,而那些金豆子金灿灿、黄澄澄的光芒立刻填满了她所有的视野,过了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 “这个……我用不了这么多,而且也没法找钱啊。” 唐娉婷却已经不知从哪儿掏出支炭笔和一叠莎草纸,边听老大娘絮叨着边认真记录,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专心致志”四个大字,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道:“没事,你随意花用便可。” 耿芝被这扑面而来的壕气震得失语了半晌,然后她就拿着这只袋子去…… 买衣服了。 她也只敢买衣服,还买的不多,毕竟在现代社会中,向来无依无靠的生活环境造就了她素来小心谨慎得有些过头了的性格,而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经在那样的条件下养成的拘束而疏离的性子,倒是被一丝不差地带了过来,带到了耿二妞的身上。 归根到底,她不仅没把自己划进昆仑的范围里,甚至跟唐娉婷都是十分见外的,虽然正在用着的是唐娉婷的钱,但是她把所有的花用都一笔笔记了下来,打算将来连本带利地还给她。 无怪乎此时正在跟卫景喝茶谈天的姚文卿颇有感慨地说,那孩子招人疼。 第8章 金门第八 “粗布衣服两件,冬衣一件,亵衣裤一套。”耿芝踮着脚扒在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小摊子上,看着小贩将一看制作就十分粗糙的几套衣物包好,打了个蓝花包袱递给她,耿芝从荷包里捞出颗金豆子,笑容端的是真诚又甜蜜,顶顶的诚恳: “叔你看看,找的开不?” 小贩的脸瞬间就拉下来了:“谁家的孩子!快带走带走,闲的没事消遣我这个小本买卖的人干什么?” 耿芝:“叔叔,可是我是真的没有别的钱了呀……” “你蒙谁呢?”本来就因为被新开的布庄抢了生意而心情十分不美丽的小贩乍闻此言,更生气了,一把抢过那个蓝布包恶狠狠道:“拿得出金豆豆的小姐,还会上我这里买东西?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做正经生意!”说着,就要伸手将耿芝推开去。 耿芝虽然已经有八岁了,但是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她比同龄的孩子们都要瘦弱很多,光看她能被唐娉婷一只手拎起来就知道她有多瘦了,被一个成年人猛地一推,脚下不由得踉跄几步,眼看就要往旁边卖杂物的小地摊跌过去了——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耿芝的肩膀,并拎着她的衣领让她站回了原地。耿芝眼尖瞥见那只手是欺霜赛雪样的白,指甲是极为娇嫩的桃花色,仿佛还带着清幽的香气一样,洁白的长袖柔软地贴附在她的手腕上。 唐娉婷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仿佛刚刚三步并作两步疾奔而来一把扶住了耿芝的人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似的:“东西还他,跟我来。” 耿芝刚刚将那个包袱还给了怒瞪着他们的小贩,唐娉婷就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向着一处青石砌成的院落走去。 耿芝看着门口那一溜一字排开、高高低低的木架,还有上面各式各样的布料与高高挂着的一件绣着水红色梅花的石青马面裙,在心底长长抽了一口气,就算她对这个世界还不算了解,但是光凭看就能看出来这些衣服跟外面摆摊的绝对不是一个档次,而且肯定贵的要死! 唐娉婷将她往上又抱了抱,笑道: “阿芝乖乖的,姐姐给你买新衣服啊。” 然后,过了满打满算三十年穷人生活的耿芝,就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土豪式购物。唐娉婷从那只钱袋中掏了半把金豆子出来,对着柜台后目瞪口呆,一脸“这人是来消遣我们的吧”的小二道: “所有好料子的衣服、每种式样,都来两套她现在能穿的,两套身量略长时能穿的。” 这可是笔大生意!小二的眼睛顿时笑眯成了一道缝,忙不迭地一连声道:“好好好,客官稍等,这就给您搬过来过目,需要给客官送上门吗,这么多衣服可不好拿……” 唐娉婷豪气万丈地一挥手: “不用,我们自己拿得动!” 小二出于好心还想劝她几句:“姑娘您可是大主顾,送货上门不加钱的……” 唐娉婷微微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来,呛声道:“让你不要送了就别问了,再问我可就不在你们这里买了!” 有钱的就是大爷,顾客就是上帝,这对于店家们来说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通用与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真理,打包的伙计动作一顿,便立刻干的更热火朝天了,而小二也立刻噤若寒蝉地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送上两杯香茶,让娇客们等在等待之余润润喉。 耿芝实在等的无聊了,就开始没话找话: “唐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以后都要学些什么呀?是不是很难,不好学?” 本来正在双手托腮,两眼放空的唐娉婷立刻就回了神,生怕耿芝真的会打退堂鼓一样,赶忙解释道: “这个……每个星君之间都是出于同门之谊互相交流,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教你什么,但是肯定不难,你要好好学啊。” “姑娘,您要的衣服已经打包好了!”跑堂传话的小二笑容可掬地前来请示:“您是自家备了车呢,还是先寄存在我们这里?” “哦,都不用。”唐娉婷笑了笑: “我自己带着就好。” 然后唐娉婷就这样扛着一堆东西,在伙计们“这姑娘是牲口吧”的眼神下举重若轻地晃出了布庄,将大包袱寄放在那位向她传授了一大堆经验的老大娘那里,塞了个金豆子作为看管费,然后又带着耿芝去买零零散散的、据说女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玩意儿。 耿芝对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慈祥老人,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接过了老人给她的挂满了最多糖浆的那一串糖葫芦,然后在唐娉婷即将给她去买糖画和小泥人的时候出声制止了她: “唐姐姐,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唐娉婷的脚步一顿,回头问道:“你不喜欢?” 她的神色是那么委屈,就好像耿芝如果不要她买的东西的话,就是在欺负她一样,这直接让耿芝到了嘴边的话语生生憋了回去,换了另一种更加委婉的方式来拒绝: “不是……”耿芝笑得有点僵硬:“只是太破费了。” 那些活灵活现、姿态各异的小玩意儿和精致可爱的香包绣带发带绢花,不仅耿二妞没能见识过,向来生长于钢筋水泥森林里的耿芝兰连见都没见过,只不过纵然喜欢,她也不敢就这样毫无心理芥蒂地收下唐娉婷给她买的所有东西。 唐娉婷掏出荷包,将一颗金豆子递给了自从看到她出手阔绰便眼巴巴地盼着他们过来的摊主,对耿芝慢条斯理地说: “喜欢就买回去。都是你的。” 那个摊子上摆的尽是装在精美的小盒子里的胭脂,芍药胭脂是极为娇美的浅红的,月季花制成的则是妍丽的水红色,正红色的牡丹胭脂和嫩红色的杏花胭脂看来卖得最好,只剩两盒了,唐娉婷就捡了个绘着芍药的小瓷盒对耿芝道: “喜欢哪个颜色?” 耿芝十分客气地笑眯眯回答:“哪个都行,随便。” ——以为这样唐娉婷就会任挑一个回去的小朱雀实在太天真了,只见她听完耿芝的回答之后,略加思索,便每种胭脂都捡了个不同形状的盒子,零零散散一大堆地放进了她腰间那只不知道已经放了多少零散的小玩意儿的乾坤袋里。 耿芝原地失意体前屈。 然后在唐娉婷半强行地带着耿芝扫荡完了一大堆东西之后,两人终于开始往回走了,路上唐娉婷才把那个硕大的包袱收进了乾坤袋,避免引起恐慌和骚动才在这里收了起来,耿芝咬着卷了油麦菜和里脊肉的,两面煎的酥脆可口的面饼,含含糊糊地问道:“唐姐姐,那位老妈妈跟你说了啥呀?” 唐娉婷也叼着个肉饼啃得正欢实呢,乍闻此言,脚步一顿,然后走得更快了:“没什么。” 其实也真没什么,老人家絮絮叨叨了一大通,主题思想只有一个,姑娘要娇养,富养姑娘穷养儿,免得将来被不知道哪样的混小子随便就拐走了,说着说着还难过得哭了起来,说她的女儿就是遇人不淑才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对着所有带着小姑娘的人们都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只有唐娉婷一个人耐心地听她啰嗦完了这么多,末了还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老人的背,然后就将这些话奉为金科玉律般带着耿芝买东西去了。 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村子,结果刚离开山会没几里地,唐娉婷的脚步就突然一停,然后将差点撞到自己背上的耿芝险险拉住,一双浅色的,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十分不好相处的琥珀色双眼直直望向了旁边茂密的树丛与齐腰的杂草: “出来。” “哈哈哈哈哈!!”一阵粗犷的大笑,几个作武夫打扮的人手执刀枪跳了出来,为首那个一脸络腮胡、皮肤黢黑的大汉清了清嗓子大喝道: “兀那小娘们儿,知不知道什么叫财不外现?哥们儿几个盯上你好久了,赶紧把身上所有值钱的财物交出来,我们还能留你一命!” 耿芝被这种粗暴简单的打劫方式给震撼到了,整个人都呈现一种懵逼的状态,唐娉婷却以为她是被吓到了,眼神一凛,那双好似永远都与刀剑之类的东西完全无关的、没有一丁点儿茧子的雪白娇嫩的手终于完全从袖子中探了出来,一手解下了腰间的那把精美华丽、看上去就不能当正经武器使唤的长剑,右手将耿芝往怀里一带捂住了她的眼睛,沉声道: “我们走。” “——老老实实把钱全都给我们!” 耿芝的眼被完全捂得严严实实的,可是这并不阻碍她听到外界的声音,而在在视觉被隔绝的情况下,她的听力更灵敏了,只听得飒飒的风声掠过,山贼们的惊叫声此起彼伏,她被唐娉婷抱着御剑直上,腾空而起,一朝扶摇九万里! 唐娉婷在飒飒的风声中对她轻声道: “我现在……打不过他们,但是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儿伤的。” “——恭喜您,完成‘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第三部分,‘携手同游’,人物朱雀星君耿芝至此已补全百分之三,请再接再厉。” “滴,系统8273为您发放任务奖励,吐纳之术传承,下品飞剑一口。” “请做好新人物登场准备,南归国地图开启。” 第9章 金门第九 伟大的朱将军曾经说过十分经典的十六字要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而这个定律被唐娉婷发挥到了极致,被山贼们拦了道之后,连正面刚的半点意思都没有,脚下抹油地就带着小姑娘御剑窜出几里地,而且还特别欠揍,特别贱兮兮地一路高喊着来呀来呀来追我呀—— 耿芝又一次体会到了,人,不能只看表面,尤其不能只看脸。 唐娉婷抱着耿芝回到了四星城之后就撒着欢扛着包袱,和一堆花花草草的灵修去给耿芝布置屋子了,她拍板决定,要好好养朱雀,造个一等一的好姑娘出来! 而这点时间她就被放在了白虎堂里,看着姚文卿忙这忙那,咬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青翠的草,眨巴着眼睛发问道:“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姚文卿叹了口气,把水盆里的清水往门外一泼:“在用水镜测算你那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小师弟或者小师妹呢——‘思’之一道我本来就不擅长啊,心烦,还是等大师兄亲自出手好了。” 耿芝呆呆地眨了眨眼:“诶,我也是这样被找到的吗?” 姚文卿将那根草从她嘴里拉出来,漫不经心道:“你?找你的时候那阵仗可大了,天衍大道术铺陈了方圆数里的经幡,玄武星君亲自出手,焚香沐浴,动用了多少年来玄武星君们代代相传的白玉竹的算筹——等等!” “你从哪儿拔的草?!” “唔,大门口?” 姚文卿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头:“你真会挑……那是大师兄向来占卜用的蓍草,四星城好几年才养的出这么长的有灵气的蓍草呢,待会儿要是大师兄问起来,咱们就说不知道!没看见!晓得不?!” 正说着话呢,卫景就缓步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常年一身黑衣,除去那苍白的皮肤,竟只有缠绕在指间的那抹翠绿是一点微微的亮色了,看着他一脚迈入白虎堂门之时,姚文卿下意识地就道: “我们没看见你的蓍草!没看见!不知道!你自己去门口找!” “耿芝师妹你来一下。” 两人同时开口。 耿芝立刻做低眉顺眼状递上那根被自己叼得像狗啃过一样的蓍草:“大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卫景道:“谁问你这个了?” 姚文卿和耿芝一齐暗暗松了口气,却又听得卫景道:“你来一下,朱雀剑侍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以后你就去南方朱雀堂居住,卯时起练吐纳之法,白日习剑术,晌午过后学卜算观天,申时安歇。” 耿芝心里暗暗叫了声苦,却还是一派乖巧地答道:“是。” 朱雀堂位于四星城之西,在从那万丈玉阶上来之后,只要往周遭一瞥,就能从重重白雾中窥见一抹朱红色。 那抹红色是如此的鲜丽抢眼,却又不流于媚俗,光是看着它就能让人感觉到一股天然的、勇往直前的烈烈如火的气息迎面压来,一瞬间就能心神开阔,顿觉天高地迥,宇宙之无穷。 耿芝在踏进这片尽是朱红色的建筑物的时候就开始有些慌了,层楼叠榭,建筑结构交错得精巧又复杂,与一眼望去就能将全景收入眼中的白虎堂完全是两个极端。 卫景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了一座高耸的绣楼前:“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东西都放好了,你的剑侍也在里面等你,就算你暂时不正式修行,在你没有成年之前她都是要照顾你的,你进去便是。” 整座绣楼都由上好的沉香木搭成,萦绕着一股清淡却好闻的气息,朱雀堂这里所有的亭台楼阁之间都有凌空建造的阁道,涂着鲜艳的丹漆。主建筑物是一座屋檐上翘,瓦头扬起的大殿,挂着重重绯色的纱帘,丹楹刻桷,朱楼画阁,比起修道人士的居住地,这里更像是贵女小姐们居住的深闺了。 室内的格调也沿袭了外面那极尽精巧华丽的风格,紫檀雕花拔步床上挂着重重浅绯色的纱帐,上面尽是双面绣的流萤与飞花,一个银制的香薰球挂在大床正空中,散发出缕缕清香,象牙席上是翡翠枕,翡翠枕上是蜀绣枕巾,白玉笔洗和镇纸被和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一起在黄梨木桌子上放的整整齐齐。不管是那恨不得弯出十七八个花来的脸盆架子,还是那雕满了美人与山水的琉璃窗,都让耿芝目不暇接,深刻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极尽奢华。 而在房间的一旁,捧着一个木盘,里面搁着各色碗碟的唐娉婷正在一件件地把饭食往桌子上放,看耿芝整个人都呆立在当场,便问道:“不合心?” 耿芝用力摇了摇头:“我很喜欢。” 白虎堂中,正在挣扎着尝试最后一次推算的姚文卿突然睁大了双眼—— “南归……这可有点麻烦啊。” 卫景赶过去的时候,姚文卿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包袱,正安静地坐在桌前看着青铜人像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去,溅起清脆的水声。 那把从不离身的承影剑被他放在桌上,此时他正像抚摸情人般轻柔地擦拭着剑身,姚文卿的眉目极为俊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总是含着微微的笑意,比起过于拘谨严肃的卫景,他是更容易招女子喜爱与男子们妒忌的那种类型。 “算出来了?”卫景将那把乌沉沉的长剑往桌子上一拍,沉声问道。 “算出来了。”姚文卿也十分严肃地回答他,素来风流又多情爱笑的人,在敛去了所有的温和表象之后,威慑度竟然与卫景不相上下: “大师兄,我去接引青龙星君上山了。” 卫景微微一欠身,权作行了个礼:“姚晚师弟,保重。” 为什么他们这么谨慎呢?原来,星君的命数是完全随机的,真真不确定会遇到怎样的人物,或者说,如果是个人还真能松上一口气,就怕遇上不走正路的妖修,那可就十分麻烦了! 所以姚文卿才要在去迎接朱雀的时候对周遭十分之谨慎,所以他才会在要去迎接身处南归国的青龙星君时,连那面具一样的笑意都不挂着了! 南归国多妖修,传说万妖之王曾于此现形。 卫景看了看天色,觉得为时尚早:“我去把耿芝师妹叫来与你送行——” “不必了。”姚文卿拎起包袱:“让她休息着吧。” 卫景想了想,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在目送着姚文卿的身影御剑飞起,消失在缥缈的云雾之后,便走向户外,捡了块平滑的大青石开始打坐吐息。 南归国。 尤府。 今日是尤家嫡长女出嫁的大好日子,街道上遍洒了清水,一台又一台的嫁妆从尤府中源源不绝地搬了出来,向着宸王府运去。 尤玉媛害羞地低垂着眼,听着喜婆念叨着例行的吉祥话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突然就听见窗外有细微的哭声传来,哀哀切切地好不动人! 妆容精致的女子以一种与她的外表完全不符的怪力生生掰断了手中握着的檀木梳:“老娘大喜的日子,谁他妈在那里哭丧呢?” 周遭一圈垂手侍立的侍女们更加呆若木鸡了,一个穿着粉红纱裙的侍女看上去地位最高,只得在所有人都恨不得自己是一根柱子的情况下恨恨地瞪了她们一眼,出了门,对着蹲在窗下捂着嘴痛哭的小男孩道: “别哭了!你不要命了吗?” 小男孩抬起头来,满面脏污,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洗过了的那种:“啊?” 侍女还是抱着点能帮一把就积点阴德的心思的,压低了声音喝道:“小姐今天出嫁,你要是再在这里哭——”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小心你的小命诶!” “可是我娘亲已经三天没吃饭了!今天早晨都昏过去了!”男孩顿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侍女的绣鞋:“求求姐姐给我们点东西吃吧,厨房、厨房压根就不理我们!” 本来还想干点好事的侍女在听见“三天没吃饭”这句话之后,眼神顿时冷漠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嗤笑道:“东屋那位?” “是、是!求求您——” “那你就饿着吧!”侍女一脚跺在他手上,满意地看到男孩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下意识地松了手:“一个戏子而已,摆这么清高给谁看?还不是要让儿子出来讨食儿吃?” “当婊/子还要立牌坊,你妈可真会做人!” 男孩抬起头,哽咽道:“不、不是这样的!母亲她才没有……” 侍女却连听都不想听完,直接做了甩手掌柜,进入内室向尤娇娇禀报道:“是东屋的那个孩子,八成是故意过来哭,想讨点食吃的。” 尤玉媛在听到“东屋”俩字的时候就下意识皱起了眉:“怎么这次的女人这么多事儿?” 侍女腹诽道,强抢民女还要怨人家多事,你可真是你父亲亲生的啊,这嘴脸都这么像,一边赔笑道:“您看,就不要难为他了罢?” 尤玉媛呵呵一笑:“跟一个戏子计较起来,可真掉我身价——这样吧!”她眼波一转,娇笑道:“你去把他拖到后柴房里,把他的嘴缝起来便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端的是一派天真无辜,和那些死在她手里的阿猫阿狗生前如出一辙地可爱,甚至在亲手虐杀这些毛绒绒的小动物的时候,她的表情也不会扭曲半分,亲热欢喜得就像是看见了久别重逢的爱人。 侍女打了个寒颤,却不敢对自己这位向来暴虐的主人有任何意见,只好狠下心来出门准备将这孩子拖到柴房里的时候,甫一开门—— 就跟一位白衣散发、长身玉立的男子打了个正面。 第10章 金门第十 在撞见这位不速之客前,侍女固执地认为,虽然人们都说宸王世子风度翩翩,儒雅俊美,尤玉媛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传闻对素未谋面的夫君十分向往,但是她曾经从门缝中窥得过世子的容貌,也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看。 毕竟“宸王世子”的名头,就能给这人添色十分! 所以尤玉媛半真半假地试探她要不要做自己的陪嫁丫头的时候,她想都不想地就拒绝了,那些小侍女们都在私底下叽叽咕咕地说她傻,而尤玉媛在几番试探之后,也对她愈发信赖了。 可天知道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宸王世子长相平平,风评不佳,因此不愿搅和进这一潭浑水里而已! 然后,就在刚刚看到这个曳着长长的浅青色披风,白衣佩剑的男子之后,她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么个念头: 要是宸王世子有他一半,不,有他三分俊美风流,那拼着新婚之后只能独守空房,我也愿意给小姐做陪嫁去! “哎呀,仙人等等、等等……”尤家大老爷一路小跑地跟了过来,赔着笑道:“您是不是弄错了?府上可只有我一家老小,并奴仆若干,也从来没听说过谁能修仙,跟贵山更是没有任何关系……” 披散着一头缎子也似的长发的白衣男子竖起手掌,缓缓地比了个“停”的手势,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墙角已经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他的小男孩,道: “这是谁?” 大老爷在看到那孩子之后,脸上就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尴尬之色,而听男子开口这么一问,顿时就觉得更难回答了:“这个……这个……” “仙人!”小男孩扑过去,本想紧紧抓住白衣男子的衣裳下摆的,然而在看到自己脏污的手和那雪白的绸缎之后,半路改了动作,只是扑在他面前哭喊: “求求您救救我和娘亲!” 姚文卿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孩好久,才叹了口气道: “可是你娘亲已经死了啊。” 晴天一个霹雳下来,直直把男孩轰得找不着北。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姚晚,试图从那张俊秀的脸上找到任何一点他是在撒谎的痕迹,却未果,跌跌撞撞地起身向东屋跑去,半晌之后,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撕心裂肺的哀嚎—— 姚文卿单手扶着含光剑,在心里又叹了口气,这孩子恐怕又是一个尘缘难断的主儿,头疼。 “你要跟我走么?”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正在痛哭的男孩身边,望着床上那已了无生气的身体,漠然道。 男孩还没从刚刚的痛哭中缓过神来,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跟你走?” 姚文卿伸出只手,言语轻缓,却带了一股莫名的蛊惑力:“跟我上昆仑,学修道,窥天机,专破世间不平事,来不来?” 男孩眼中的亮光猛然亮了一下,却又迅速熄灭了:“修道……能让我娘亲活过来么?” “不能。”姚文卿向来是个有一说一的实诚主儿:“但是可以让像你这样的人少一点。” 沉默了半晌之后,男孩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姚文卿的掌心:“仙人,求你收我为徒!” 姚文卿抱起男孩,差点被怀中过轻的重量给带得猛地仰过身去:“叫师兄——这孩子我带走了。”他转向尤府大老爷,和被这一系列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的侍女,微微颔首:“稍后自会有人将财物送到贵府。” 他所做出的决定,从来不容置疑也不会更改,否则昆仑白虎堂也就不会是他的一言堂了,不管尤府大老爷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们家别的孩子可有潜质”,抱着男孩就信步向府外走去。 “你叫什么?” 男孩怯生生地答道:“尤大郎。” 姚文卿脚下踉跄了一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上下打量了男孩一遍:“你们的名字都好清奇啊——抓稳!” “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 姚晚抽出通体雪白的承影剑,比了个手诀就冲天而起——从这里就能看出男女双方的差异来了,唐娉婷对耿芝那可真是宠着护着娇惯着,连御剑都不忘比上避风诀,而姚文卿这边的画风显然就要简单粗暴许多了,打了个招呼便御剑直上九万里了。 次日卯时。 耿芝本来还想着,四星城里面根本没养鸡,她怎样才能在凌晨就把自己从被窝里拔/出来呢,结果累的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连点心都只是略微动了一点,填饱了肚子就匆匆就寝了。 卯时刚到,她还没醒呢,唐娉婷便衣冠整洁地捧着一套昨天刚买的新衣裳进来为她更衣,还给她打了一盆尚带着桂花清香的洁面水。 耿芝迷迷糊糊地被拽了起来,换上鹅黄的缎子裙和嫩绿的短袄,当唐娉婷开始给她梳包包头的时候,她终于整个人都彻底醒了过来: “谢谢唐姐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唐娉婷为耿芝的包包头上扎了两根绣着兰花的浅黄色丝带,笑道:“早着呢,阿芝先不要慌,等吃完了饭我们再过去。” 说罢,她便往耿芝手上套了个金铃手串,上下打量了好一番才满意地点点头道:“好了,去找玄武星君吧——我就不过去了。出了朱雀堂一直往北走,那座玉石砌成的主殿便是诸位星君们议事之所,眼下便用作小星君的教习堂了,只有你能进去。” 耿芝本来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卯时就要起来,然后她在走了大半个时辰才从茫茫云雾中看到白玉大殿的一个轮廓后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 四星城也太大了! “师、师兄……”耿芝像是被狗追着跑了十万八千里过来一样,一跨过门槛就呼哧呼哧地几乎瘫在了地上:“我来晚了吗?” 一身黑衣的卫景从蒲团上坐起了身:“没有。”他看了看天色又补充道:“每日修行只是说不可懈怠而已,又没有让你这么早来,下次慢些缓行来便可。” 耿芝终于喘匀了气:“既然今天早到了,那我们也就提前开始吧?” 气聚则生,气亡则死,欲点长明灯,需用添油法,吸天地清气,使呼吸归根,保住先天之气,气足则百病可治,固住生命之本,始可再言上层修炼。 耿芝盘腿坐在卫景推过来的蒲团上,身边便是洞开的数扇大窗,香木窗棂,琉璃为页,影影绰绰能看到外面那一棵不知名的参天大树,卫景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沉声对她道: “手心相对,盘腿趺坐,舌尖反顶上颚,吸清呼浊,气入丹田。” “双目虚合,目不视物,不闻外声,不动杂心!” 耿芝虚虚合上双目。 鼻间那缥缈的檀香味儿似乎慢慢淡去了,那翠绿的大树和流光溢彩的琉璃在她半阖的眼中也化成了五色的灿烂碎光点,一瞬间万丈红尘在她身畔飞速掠过,她的眼前出现了隐隐约约的、浩渺的星河,带着她整个人都仿佛飘飘摇摇地融进了天地里,耳边卫景的声音一瞬间也远去了,她进入了一种无比玄妙的无我之境里,一时间天高地迥,她便像是那鼓动的微风中一粒飘荡着的浮尘,荡悠悠地竟不知要去往何处了。 卫景看着已经入定了的耿芝,暗沉沉的眸子里就微微露出一点满意与疑惑兼具的神色。 吐纳之法并不难,甚至很多仅仅是为了养生的人也都有涉猎,然而对于四星君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延年益寿的锻炼法门,更是排出体内浊气,吸收灵气以求筑基的最基础法门,可以说,谁能在吐纳之术修炼之初最快入定,谁就能在接下来的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 卫景和别的星君们都不一样。他是自幼就养于昆仑长于昆仑的孤儿,当年那位光华冶艳、风姿过人的朱雀星君曾经在万丈天梯之下捡到了浑身青紫、几乎要哭断气了的一个婴儿。 那位朱雀星君向来笃信因果循环,不爽报应的理论,再加上她素来心善,实在无法对着这么小一个婴儿见死不救,于是前任朱雀星君当即拍板决定,带他先上四星城续命,然后再送他下山,随便找户人家寄养得了。 然而在卫景被抱着上了通天玉阶的那一刹那,与四星城息息相关、一草一木都逃不过其感知的,仍在青龙堂里闭关修行的青龙星君就长眉一挑,眼神一凛—— 混沌洞开始震动了! 此任朱雀星君耿芝在走过白玉阶上了四星城的时候,曾经对着塌了半边的山门腹诽过“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好好修一修门”,孰不知那坍塌的半边山门,便是由当年那把一瞬间就认了主,从混沌洞中飞出的长剑震塌的。那把剑,与向来只有历代朱雀才能拔得出的南明离火是同源于天地的造化宝物,同样只有历代玄武才能降服它,令它臣服! 朱雀星君无心插柳柳成荫,数百年后,当年那个只会嚎啕大哭,且看上去就是个薄命娃子的小婴儿已经成长为了眼下高冠博带、黑衣加身的玄武星君,然而就连玄武在当年初习入定之法的时候,纵他自幼养于四星城,上下万丈天梯都不带皱一丝眉头,可谓是心性十分坚定、尘缘十分单薄了,他也花了少说半天的时间! 更不用说被卫景从南归皇室里拐带出来的姚文卿了,他光是学会吸清呼浊就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那么这个小朱雀又是怎么回事呢? 她明明尘缘难断,万丈天梯最后几阶总是迈不过去,却又心性极好,能吃苦也不骄纵;能明辨是非,待人接物也很得体,可偏偏就是不断尘缘,对凡尘尚有留恋无法割舍,结果当卫景和姚文卿以为她恐怕要花上个几天几夜才能入定的时候,她又创下了目前为止最快入定的记录—— 半柱香。 仅仅半柱香的时间,她就将自己沉入了自我之境,这比当年的卫景不知道要快上多少倍! 卫景叹了口气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摸一摸她的头顶,想了想却还是放下了,只是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凡尘之事……就那么值得挂念吗。” 第11章 金门十一 对于外界的这些事情,已经入定了的耿芝是完全已经体会不到了,她整个人都悬浮在一条灿烂的星河里,跟着这浩荡的星子洪流一同向前流去,来路不清,去路不明,心底却没有一点迷惘和不安,只有满满的、由衷的欢喜。 等她终于从入定中缓过神来之后,天色都已经昏黄了,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的一声长叫,不好意思地揉着肚子,对一旁正在手执古卷专心的卫景小声道: “大师兄,打扰一下,我饿了……” 卫景目光都没从书上转移开来,右手食指屈起,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顿时大殿侧门被推开,唐娉婷将一个白玉的托盘呈了上来,一并送上的,还有盛在白瓷壶中的一壶清茶—— “小星君,用饭啦。” 耿芝敏锐地注意到,她只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叫那个略显亲昵的称呼,“阿芝”,便也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小星君”的叫法: “辛苦唐姐姐了。” “今日如果再无要事,你便回去吧,明日晌午过后再来修行剑术。”卫景嘱咐道:“日后休憩之时也要尽力入定,修行不可有一日懈怠。” 耿芝被一口鲜美的莼菜汤给呛了个正着——毕竟冷冰冰的卫景突然出声这也太特么吓人了。 她觉得自己眼下一定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姚文卿本来是想向带耿芝一样把尤炳给一路狂奔着捎回去的,结果这个本来近乎完美的计划在开始实施了半个小时之后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尤炳昏过去了。 姚文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他踏进尤府之前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见这个孩子在说什么“三天没吃饭了”,一番思索之后终于恍然大悟,这八成是饿昏过去的。 “你饿了就说声啊。”姚文卿只得掉转方向,朝着最近的城镇飞去:“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憋着……”他满怀十分忧虑地叹了口气,接着自言自语道:“哎,哪怕有一点儿我以前的乖巧也好啊。” 天地可鉴,白虎姚文卿这辈子说过无数谎话,然而数这一句,是他最脸不红气不喘睁眼说瞎话的一次了。 尤大郎是在一阵食物的香味中醒来的,本来他长期就缺乏休息和充足的饮食,再加上大悲大惊一刺激,就晕过去了。 他本来不想起来,然而那股食物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隐隐约约能分辨出谷类的清香和肉类的鲜美,他费力地挣开仿佛粘在了一起的眼皮,尚未完全清醒的、模糊的视野里就多了个人。 后来,不管在以后长长久久的相处中,青龙星君在真正地认识到了这个人面热内冷、龟毛多事、自恋至极的性格是多么讨人嫌之后,也无法将当年初遇之时那么美好的景象从心中抹去半分。生着一双极为多情的桃花目的白衣公子单手支额,浅青色的锦缎披风上有着隐隐约约的暗纹,长睫敛去一池春水,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醒了?”姚文卿猛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你这孩子也真奇怪,饿了怎么不说呢?” 尤大郎脸一红:“我……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姚文卿拉开木门,接过被他的容貌煞得满脸通红的小姑娘递过来的肉粥,头也不回地对男孩道: “日后你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当生者生,当杀者杀,上达天意。下言万民,这么点小事儿都不敢,我可要把你送回去咯……” “求求仙人,您千万别送我回去!”尤大郎往姚文卿身上一扑,本来就腹中空空的男孩几乎又要晕过去了:“我以后一定会、一定会好好修炼的!” 姚文卿僵硬着脸把他从自己身上揪了下来,他十分不习惯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坐好,吃饭。” “叫什么仙人,酸的慌,我是你师兄,姓姚,姚黄魏紫的‘姚’,单名一个晚,表字文卿。” “以后叫我师兄就好,你还有一个小师姐,跟你差不多年纪……算了你先吃吧。” 姚晚看着尤大郎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满心忧虑地想,这幅小身板,要怎么上那万阶天梯哟,浑然忽略了几天前刚刚过了万阶天梯的耿芝与他基本上差不了多少的这个事实。 在他看来,像耿芝这种心智坚定至极的人,和这个小男孩,甚至他自己都不是一种人,要不是尘缘未断,她早就可以去习“力”之道了! 四星城之上,正在跟着卫景勤勤恳恳学艺的耿芝揉揉鼻子,然后终于没能憋住,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阿嚏:“谁在念叨我?” “别是染风寒了吧?”蹲在一旁正在捡被剑气斩落的枯枝的唐娉婷忧心忡忡道:“玄武星君,朱雀星君现在身子还没养好,是很虚弱的,这里风有点大,不如让小星君先休憩片刻如何?” ——她简直是户外生存小能手,随时随地都能撸起袖子大干一场,把原来无法住人的地方倒腾出个模样儿来,给笨手笨脚的耿芝穿衣梳头都不是事儿,这不,她又从那个乾坤袋里掏出了几天前下山买的小锅,烧起了小炉子正在熬甜汤呢。 唐娉婷以为卫景不会同意的,毕竟玄武星君向来对外就是一张终年没什么表情的冰块脸,已经做好了磨烂三寸之舌的准备,结果就看见卫景十分慎重、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成,你来看看。”随即布下防风符咒,短短几天而已,这个他们素来不常用的符咒已经被卫景用得得心应手了。 唐娉婷上前,抽了块锦帕为耿芝垫着手腕,纤纤玉指往她那瘦弱的腕子上一搭,半晌后皱着眉头道:“奇怪……好像根本没啥问题。” 话音未落,耿芝又打了个大阿嚏:“啊——啾!” 卫景拍板决定:“你跟唐娉婷回白虎堂呆着,等姚师弟回来再说。” “我真的没事儿……”耿芝手里捧着姜茶,眼巴巴地盯着那锅熬得恰到好处的甜汤:“唐姐姐我跟你说,这就是有人念叨我我才会打阿嚏的,让我喝一口甜汤呗?” “不成!”唐娉婷把熬着甜汤的小锅子挪下了火,又往煮着姜茶的银铫子里切了半颗生姜,这些东西在耿芝上昆仑之前都是没有的,直到小星君入住朱雀堂之后才唐娉婷陆陆续续地置办了出来:“以防万一!” 耿芝摸了摸鼻子笑道:“唐姐姐真贤惠诶。” 正说着话呢,一身白衣的姚晚御剑而来:“耿芝师妹,你来一下。” 他今日穿着浅青色的锦缎披风,还有一袭万年不变的白衣,长发披散,仅用一条发带在末尾处松松一挽,整个人身上都带着凛冽的山风气息: “朱雀星君自来掌管天梯诸多事务,你没上山的时候我们什么都做不得,既然你来了,那就先去管一管事儿吧。” 耿芝刚刚才发现自己已经盘坐得有些腿麻了,歪歪扭扭地站起,带着刚刚换上的金铃铛手串就丁零当啷地跑了过去:“天梯上会有什么事?” 姚晚摸了摸她的包包头,整个人都散发着“这样才好看终于不邋遢了我很满意”的气息,露齿一笑:“你要有新同伴了。” 耿芝眨了眨眼,迅速反应了过来:“是有人上了天梯?” 再一想:“青龙星君?” 姚晚赞赏地点了点头:“你去接他。” “怎么接?”耿芝十分谦虚好学地问道。 “就是……隔一段时间下去给他送个饭食,上个符咒,免得渴死饿死或者冻死在半路就行,等完全上来了叫叫我和大师兄。”想起尤大郎那一顿饭就喝掉了八碗粥然后全都吐出来的惨状,姚晚心有戚戚地补充交代道: “等等,你可千万别一次送太多!这哪儿是青龙星君,分明是饿死鬼投胎!”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尤大郎。他只是个实打实的货真价实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人饿久了不能迅速进食的道理,一看见有无限量的精美佳肴供应,整个人就两眼发绿地扑上去了。 “我知道了。”耿芝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任务,顺便满怀着好奇心打听道:“姚师兄,青龙星君是个怎样的人啊?是男是女,多大年纪?是好人吗?” 姚晚十分耐心地回答她道:“是个小男孩,跟你差不多大,眼下既然都这么惨了那么以后应该是个好人吧。” ……师兄你的逻辑好神奇我竟然跟不上orz,耿芝内心再一次失意体前屈。 “我是说,他既然现在都这么惨了,那么日后肯定也就知道……”姚文卿也发现了耿芝无法理解自己说的话,便解释道:“也就知道自己不好的行为会对别人有怎样的伤害和影响,从而加强自律,他会成为一个好人的,你放心便是。” 想了想,他又伸出手来摸了摸耿芝的发包包,含笑补充道: “师妹以后也会成为好姑娘的。” “我教你个传讯符。”姚晚从袖中抖落出一沓黄纸,握着耿芝的手,沾着朱砂的狼毫笔轻轻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绘下了符咒,神色认真又专注:“日后通讯都用这个,你自己画一遍我看看。” 耿芝在心底暗暗记下了一笔一画的走向,然后提腕运气,凝神下笔—— 第12章 金门十二 在她下笔的那一刻,无数橙红色的光点开始从笔尖逸散开来,组成一条又一条的细长的光带环绕在执笔的那只手的周围,耿芝抿着唇,表情无比坚定,笔下却在瑟瑟发抖—— 写不动,画不动,做不到! 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自己和姚文卿之间的差距。刚刚学会吐纳之术的她身体内的清气少的可怜,甚至连一张简单的通讯符咒都无法画完,怎样才能为急需帮助的青龙星君提供援助呢? 不知不觉间,耿芝已经无法将自己摆在一个“旁观者”和“读者”的角度上了。四星城内的潜移默化和星君们的本能,已经让她开始逐渐认同并融入这个世界,这本来应该是好事,然而却也有一个致命的负面影响—— 她越是融入这个世界,本来属于耿芝兰的淡薄的尘缘,也就会被耿芝作为穿越者而来的感情而带的愈发浓重的尘缘掩盖! “放手!”姚文卿看着耿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头不禁重重一跳,他伸出手去要抢夺耿芝手中的笔,却骇然发现竟然无法将那支沾满了朱砂的狼毫从那细弱的手中拔出半分! “我做得到!”耿芝孤注一掷地调动起了体内所有的清气,素来不服输不认输的她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了几分在现世中的那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本性,以一种大得吓人的力道,凭着过人的意志力将笔端向下又移了几分,完成了那个通讯符的最后一笔! 光焰大盛又迅速消弭,她满头大汗地一把抛开了手中的笔瘫倒在椅子上,姚文卿拿起了那张画的歪歪扭扭却愣是一笔没错的符咒,端详了半天,笑开了: “虽然画的像狗啃过似的,不过也很好了。” 他可不会告诉耿芝,当年刚刚学会吐纳之术的他自己连第一笔都没能画下去的这种糗事的。 “手心相对,盘腿趺坐,开始吐纳收集天地清气,接下来教你避风咒,学好了就去送给青龙星君吧。” 尤大郎满头冷汗地爬上了不知道第多少个台阶之后,终于松掉了一直憋在胸中的那股气,跌坐在白玉阶上满头冷汗地开始休息。 他攀爬的速度比耿芝慢多了,然而动作却是一模一样的坚定与执着,就好像前面是那漫长的黑夜中唯一一束亮光,是那广袤的沙漠中唯一一口清泉一样。不停,不倦,不怨,不止。 都说可怜者必有可恨之处,然而这两位年幼的星君却是实实在在的苦命与好心性。出身卑贱者,方能更好地体验到民间疾苦,备受磨难者,才能心智坚定,不易入魔,所有的苦难与困顿,都会成为将来你踏上成功之路的垫脚石,所有磋磨过你的事物,都会让你的脊梁更加笔直不屈。 他注视着那茫茫的白玉阶梯的目光是那么的热切,炙热的目光仿佛能将那冰冷坚硬的白玉都融化。 耿芝从四星城抱着一摞符咒下去的时候,还是有种恍如梦里的不真实感。在一次一次的绘制符咒的过程中,她下笔的速度越来越快,体内能容存下来的天地清气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已经有了数息之间就能画好一张符咒的惊人速度。 “多好的料子啊……”姚文卿看着耿芝将最后一张黄纸画上了避风咒之后,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说人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呢?” 耿芝很认真地想了想,笑道:“生老病死,别离与重逢,悲伤与欢喜,我都留恋。” 其实她已经对自己的情况有了个隐隐约约的猜想了,但是实在不敢告诉眼前的这位白虎星君,就连看上去十分可靠且对她无比爱护的玄武卫景,她也不敢将这个秘密透露半分。 这是一本书的世界,虽然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然而这的的确确是那本《何处可采薇》。 你怎么能指望一个向来就冷静谨慎的人对一本书中的世界产生什么归属感呢?所以“耿二妞”的尘缘才会在耿芝来到这个身体之后变得无比淡薄,轻轻松松就能走上万丈玉阶,然而这并不是因为她尘缘淡薄才攀登得轻松的,而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认同感与归属感。 而事实上,她对自己的那个现实世界的留恋之情一直未能泯灭,即使工资微薄,常年蜗居在数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宅家不出门,肩上还担负着沉重的房贷,那也是她的来处,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她…… 来到了这里也未能断去的尘缘。 耿芝眷恋的,并不是山下的滚滚红尘,而是跨越了时空界限之外的另一个凡尘世界! 换句话说,要是她真的想断绝一切尘缘,那首先要对原来的世界断去留恋之情,然后再对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在尘缘最重之时断去,方能无欲无求,走上修行的通天彻地之路,修成大能! “你就倔吧!”姚文卿戳了戳她的额头,力道却有意放得很轻,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还没养好身体的孱弱的小师妹给戳晕过去:“送完回来的时候,你再走一遍天梯,就算无法断绝尘缘,多淬炼几次身体也是好的。” “那我可就没时间吃饭了呀……”耿芝咕哝着,突然灵光一闪:“我去陪他走上来算了!” “不行。”姚文卿断然拒绝:“历代星君上天梯,只能一人走完万丈玉阶,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得证大道的长路上,无人能与你并肩同行!” “有了陪伴就会想去依靠,就会生出依赖的心思,九州四海之间,多少艰难险阻多少险恶之事,如果连星君的心底都存了去依靠别人的软弱心思,你还怎么去仗剑九州,还天地海清河晏?” “师兄说的是。”耿芝抱起符咒深施一礼:“那我下去了……” 唐娉婷弱弱地从门外探出头来道:“白虎星君,您给小星君看一下吧,她似乎是染了风寒了呢,之前还听见她不停打阿嚏。” 姚文卿长眉一扬:“手伸过来,我看看。”他捉着耿芝的手细细把了好一阵脉,然后丢给她一件翠色的披风,上面还有毛绒绒的雪狐毛领,看上去就知道价格不菲:“你看看,合不合适?” 耿芝接过披风往身上一裹,笑道:“很合适,那我下去了?” 姚文卿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回来快一点还能赶上吃饭。” 耿芝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出去,一路上连蹦带跳,急的唐娉婷在后面跟着喊:“小星君不用太急——你回来晚了也是有饭吃的!” 尤大郎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还空无一人的白玉阶梯尽头慢慢地出现了个嫩绿色的身影,一步一娉婷地向他走来。只不过等那人走近了,他才满头黑线地把自己对于“美好的仙子”所有的幻想都收了回去。 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短袄和嫩绿色的长裙,翡翠色的短披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雪青色芍药,气色有点不太好,然而五官清秀又端正,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抵消了她气色上的不足这个问题。至于那个“一步一娉婷步步凌云”的错觉,纯属是尤大郎自己的心理作用,再加上天阶越往上就云雾愈发浓重,是个人走在上面都会有种得道已久的世外高人的感觉。 这种窘况要是让耿芝知道,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叫—— 经验主义害死人。 谁告诉你生活在云雾缭绕的仙山之上的就一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气质如兰娉娉婷婷的仙子?还有可能是她这样连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丫头呢! 耿芝一路行来,本以为在半腰就能看到这位新上山的青龙星君,没想到几乎都要走到山脚下了,才看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在往上走,缓慢又坚定。 耿芝抱了满怀的符咒笑嘻嘻地在他上面的台阶上站定,问道: “诶,你叫什么啊?” 男孩被那双黑白分明的亮亮的眼睛一看,陡然间就生出一股自惭的心思,嗫嚅着回答道:“……尤大郎。” 耿芝想起了自己“耿二妞”的曾用名之后,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我以前还叫耿二妞呢,现在叫耿芝。”她弯下腰,把画的最好的哪一张避风符咒贴到了尤大郎的手背上:“休息一下吧,等缓过劲来了再继续,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在那张黄纸符咒贴上手背的一刹那,尤大郎就感觉到,周围那些仿佛不把他掀下去就誓不罢休的狂风的力道明显减弱了,可以说,甚至都变成了力道舒缓的杨柳风,吹面不寒,轻柔又温软。 “好厉害……”他看着耿芝手里那一沓符咒,艳羡之情都几乎要化作实体了:“以后我也能学吗?” 本着“一人受苦不如来个伴,一起受苦上课什么的没有同桌简直就不完整”,“死道友不死贫道既然贫道也死了不如道友你来陪陪我可好”的原则,耿芝笑眯眯地诱惑他道: “对啊,而且很简单,你只要能上了这白玉天梯,以后什么都能学!” 正在用水镜观看他们情况的姚文卿捂住了额头:“我怎么就没发现……朱雀者小姑娘挺会糊弄人呢?” 第13章 金门十三 青龙星君尤大郎攀爬万丈白玉阶梯,足足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 在这三天三夜的时间里,他曾经差点从玉阶上被狂风吹落,也差点冻死在途中,更是在睡梦中一翻身,就在鬼门关打了个来回。都是靠着险险赶到的耿芝拉了一把救他一命,才让这一任的青龙星君不至于成为死在天梯之上的星君第一人。 刚刚回归四星城的朱雀星君过于年幼,无法以一人之力做到尽善尽美,然而在朱雀尚未回归四星城之前,玄武和白虎二人尚能越俎代庖,但是朱雀回来了,那么与天梯相关的所有权柄就立刻回到了朱雀手里,姚文卿和卫景看着耿芝来回跋涉,两眼下面都熬出了淡淡的青黑色,心里再怎么疼惜,面上也无法施以半分援手。 谁让她是朱雀呢? 最后,尤大郎爬上最后几阶玉阶的时候,立刻就瘫在了四星城的平台面前,耿芝抢前几步将他扶起来,接引到了卫景的面前,然后她就看见尤大郎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动作: 他想转头。 他想转头,看一眼困顿了自己三天三夜的万丈天梯,看一眼即将与自己作别的滚滚红尘,看一眼自己舍弃掉的命数与凡尘。 “尘缘断绝处,切莫回头。”卫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一板一眼地说着和几天前接引耿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话语: “你尘缘尽断,无心魔,无挂碍,一切皆无,善。”然后瞥了一眼耿芝,继续道:“如此,便取‘炳’字送你,取其光明之意,愿你毕生向善,如光如烛,照尽世间不善事,扫除魍魉还太平。” 尤大郎十分慎重地点头,然后任由卫景将手按在他的头顶,把天地清气灌入体内,彻底斩断尘缘,走上修行之路。然后低着头的他也就没能发现—— 姚文卿一把捂住了耿芝的嘴,然而耿芝愣是在反应了三秒钟之后才无声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尤炳,有病! 姚文卿觉得自己简直是整座四星城里唯一正常的人。他看了一眼一脸严肃面无表情、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起名方式有什么不妥的大师兄卫景,又看了一眼死活不断尘缘的小师妹耿芝,再扫过在他眼里已经是饿死鬼投胎的代名词的青龙尤炳,哦还有一个恨不得把朱雀捧在手心里的朱雀剑侍,顿时就觉得心头的悲愤之情难以抑制,任重而道远。 尤炳觉得耿芝很奇怪,一直抿着嘴对他笑。 虽然耿芝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可爱,但是被这么盯久了是个人的心里都会毛毛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问道: “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没有!”耿芝十分欢快地回答道:“放心吧,什么都没有!” 姚文卿正在给青龙尤炳解说混沌洞和“观、闻、思、力”四道呢,听见两人在开小差,又好气又好笑地对耿芝道:“别干扰你师弟,以后你也就是青龙星君的师姐了,要有个稳重样子。” 耿芝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却最终还是没能止住那一声笑: “师弟啊,我是说,尤炳师弟!” “你这名字真好,跟我的一样好!” 姚文卿看着耿芝的笑容,不由得发自内心地夸了她一句: “师妹啊,你不说话光负责笑的时候,是真真的好看!” 尤炳从混沌洞里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脸和刚进去的时候别无二致的懵懂表情:“我怎么就走出来了?” 姚文卿脸色一变,抢身上前握住尤炳的手腕:“你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啊……”新出炉的青龙星君害怕地缩了缩手:“就是一片黑,然后我就出来了。” 姚文卿和卫景齐齐叹了口气,然后用“这孩子是怪胎吧”这样的眼光把耿芝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其实像尤炳这样的情况才算是正常的。普通的孩子谁能在猛然看到天地之后就悟出“天地为师”这个道理?像耿芝这样,在“天地四问”之前才败下阵来的孩子真真十分罕见了。 天地四问,愿学何术,欲成何人,从何而来,往何处去,只有回答完了这四个问题,查探明了星君们的心性之后,混沌洞才会为星君们分配所要修行的道法,进而决定他们日后走的是一条怎样的道路。是明察是非,观众生百态,还是闻尽悲苦声,听尽世间事,抑或是仗剑九州荡平魍魉,天衍大道推算生机。 就连生养于昆仑,尘缘最为单薄心智最为坚定的卫景,也是在第二次进混沌洞的时候,才回答了天地四问,进而被赋予“力”之道而修行的! 卫景和姚文卿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星君们的天赋也有所提高,才会在耿芝经过了天地四问之后没啥大反应,然而在尤炳进了混沌洞又一无所获地出来了之后才不得不承认,没别的,就是耿芝的天赋太骇人! 要不是她死活不肯断尘缘,她现在早就是真正的昆仑朱雀了! 姚文卿转向尤炳道:“既然你未能得见‘观、闻、思、力’四殿,那就先跟着我学习‘观’之道吧,你的这位小师姐——”他指了指耿芝:“也是在跟随大师兄修行呢。” 耿芝挣扎了一下:“我以后一定能见到四殿的!” “是是是。”姚文卿含笑拍了一下耿芝的头,道:“你将来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谁都没能想到的是,当年白虎姚文卿这一句戏言竟然在多少年后就成了真。仅仅数十年后,红衣烈烈长发猎猎的女子手持南明离火,仗剑行遍九州,发誓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一笑之下最是容光逼人,一剑之下尽是海清河晏,普天之下无人不晓昆仑朱雀耿兰卿之名。 当然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新鲜出炉的青龙星君被姚晚御剑带回白虎堂之后,耿芝才走到卫景身边,问道:“师兄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卫景看了她一眼,皱起了眉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沉默半晌之后生硬道: “你且随我来。” 白云漫漫,青松挺拔。玄武星主的居住之处离混沌洞最近,连带着他的玄武堂都带了好几分混沌洞的样子,放眼望去,一片苍翠,说得好听些那叫清气充盈,适合静心修炼,说成大白话就是—— 没人气儿。 与朱雀堂的烈烈如火、画梁雕栋完全不同,与白虎堂的杨柳依依、婉约柔美也毫无相似之处,玄武堂从为首的卫景,到投身白虎堂下修行做事的灵修们,个个都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恨不得在脸上写两个大大的“冷漠”。 耿芝盘坐在蒲团之上,眨巴着眼睛看向卫景:“大师兄,你到底有什么事儿嘛。” 卫景向来不善言辞,然而这次他在沉默好久之后,终于说了一大串自耿芝上昆仑后,听他说过的最长的话: “你莫要过分拘束……以后昆仑就是你的家。” “我想了很久你的尘缘到底是什么。你出身梨园,也一直被疏于照看,理应对那里没有念想的,为什么还有这么浓重的‘念家’的执念呢?” 恍如九天突降一道神雷,把还在笑着的耿芝打了个正着,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硬了,背后冷汗如浆,瞬间湿透了她的里衣,然而卫景好似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局促一样,仍然端坐得笔直笔直,慢条斯理道: “朱雀,尘缘不断,你以后可有的苦吃了。” “你再想想吧。” 竟是完全不问她究竟惦念什么。 耿芝木呆呆地坐在原地,低垂着头,黑发流泻而下完全挡住了脸,半晌后才抬起脸来苦笑道:“师兄说的好有理……可我就是惦记着回家啊。” 她在笑,眼睛里却一点儿快活的气息都没有,澄澈灵动的双眼死死盯住虚空里某一点,隐约都有了些魔怔的意味了:“昆仑……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就是不喜欢。” 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午夜梦回多少次,她都在心底满怀怨怼地想道,她只是看过那本小说的无数过客之一,为什么偏偏只有她来到了这里?就算没有什么血脉亲人,那也是她活了多少年的现世,就算过的再怎么不好,她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那里的。 她惦念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惦念着自己的房贷和朝五晚九的工作,就算拿昆仑万山气势恢宏、成仙之路万里挑一来换,耿芝兰也不愿意。 卫景一巴掌拍在她头顶,看着她微微有些湿漉的双眼,叹道: “痴儿。” 唐娉婷本来还在朱雀堂的小厨房里忙里忙外呢,突然就听到了熟悉的系统提示音: “滴,恭喜您,完成‘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第四部分,‘感怀伤神’,人物朱雀星君耿芝,主线人物之一,至此已补全百分之五,请再接再厉。” 唐娉婷一脸懵逼:等等我还啥都没干呢怎么就完成任务了?! 第14章 金门十四 “二妞姐,你这一笔写歪了。”尤炳坐在一个比她略微小一号的蒲团上,看着耿芝正在一笔一划地画着一张通讯符:“休息一下呗?” “没大没小的。”姚文卿斥道:“叫师姐。” 自从姚文卿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把耿芝的原名告诉了尤炳之后,尤炳先是狂笑了半天,然后对耿芝的称呼就从一板一眼的“师姐”变成了“二姐姐”。 ——耿芝面无表情:谁二,说清楚。 总之,她本来就没有多少的威严终于在尤炳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的特性下碎成了渣渣,此时他正在无所不用其极地跟姚文卿讨价还价:“师兄啊,你看连师姐这么有天分的人写起符咒来都这么累,今天能不能宽限我少写一点,就一点儿。”他伸出手来,食指和拇指几乎都并在了一起:“等以后我写得动了,再一天一时辰成不?” 姚文卿捂住额头,完全不想理他的这种耍赖的行为:“不行,一个时辰,半点偷懒不得,师妹。”他十分矜持地向耿芝点了点头示意道:“你看着他。” 耿芝相当配合地点了点头:“来吧师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不我不想做人上人……”尤炳虽然这么咕哝着,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拿起了笔,在黄纸上画下了歪歪扭扭的一道朱砂的痕迹: “太累了。” 耿芝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是她就是能凭着少有的、过人的毅力咬着牙死撑下去,哪怕心头苦得像生吞了一捧黄连,面上也能含笑待人,不露分毫狼狈之色—— 说白了呢,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本来此时吐纳完毕的耿芝应该去跟着姚文卿学习剑术的,然而正好此时青龙星君被接了回来,白虎和玄武便拍板决定,让两个年级小一点的星君们搭伙学习,培养一下同僚情谊,毕竟四星君们只要不意外身死,就要一同匡扶正义,在昆仑上苦修好多年的。 姚文卿觉得耿芝既然已经学会了通讯符的画法,那再跟着尤炳一同学习便有些浪费时间了,倒不如学一道别的符咒的好,比如说,更为实用的金刚护身符。 细密艳红的朱砂蘸在笔尖,蜿蜿蜒蜒出繁复玄妙的纹路,耿芝凝神聚气,提笔悬腕,许久之后终于照着姚文卿给出的模子画出了一张四不像的金刚护身符。 顾名思义,这张符咒是专攻防御方面的。毕竟星君们并不是从开始便有移山倒海、无坚不摧之能的,从上昆仑,过天梯的那一刻起,他们便站在了同一个起点上,都要一点点从小处做起,从细微处开始缓慢的、长久的积累与修行,最终成就自己莫测的将来。 是成为观尽人间悲苦声的上仙,还是选择游荡世间,潇洒度日的散仙,抑或是不修仙道,只做一名最普通却也最安逸的灵修,再或者,经过本命剑无数次切斩锻体,潜心修行数十数百年,碌碌无闻多少年后,终于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剑修者,以力证道也。 何为剑修?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力降十会,一剑惊鬼神,以剑证道,破碎虚空,他们能取得的成就,能达到的高度与力量,是走了其他三个路子的人完全无法企及想象的。只不过修行了“力”之道的剑修们,要走的道路可比别的三道上的星君们困苦的多,如果别的星君们的修行之路是阳关道,那他们走的,便是一条生满了荆棘的独木桥。 人人都说剑修威风赫赫,说一入“力”之道,前途一片光明,未来形势一片大好,却很少有人真的是往这条路上走着的,毕竟动动嘴皮子而已,谁都会说。 姚文卿接过耿芝画的符咒,端详半晌后扔了回去:“重画。” “笔力滞涩,线条凌乱,除了有个模样儿之外还有哪里能看?”他刚说完就觉得自己的话可能有些重,便努力放缓了语调道: “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朱雀。” “你心性好,尘缘又淡,如果能当断则断的话,现在早就走上你该走的路了,严格要求你是为了你好,你以后就知道了。” “昆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一个真正的剑修了。” 耿芝一怔,便笑道:“嗯,谢谢师兄,我晓得了。” 尤炳在一旁已经急出了汗,手中的笔却始终无法往下落一分一毫,他遇到的阻力远远比耿芝当时初学符咒之时遇到的要大得多,几乎是笔尖每往下落一寸,那种滞涩感和浑身力气都要被抽空的虚脱感便重上一分,到后来,竟是双手颤颤,连笔都握不住了,“咚”地一声轻响,上好的狼毫便溅出一片红艳艳的颜色来。 姚文卿看了看天色,觉得今天倒也差不多了,便让两位小星君回自己住处去休息就寝,至于明天学什么,明天再说。 耿芝和尤炳前脚刚出了白虎堂的大门,姚文卿便抽出承影御剑而出,向着玄武堂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师兄。”甫一到玄武堂的门口,姚文卿便急急按剑落了地,大步流星走入室内问道:“朱雀修行的进度比青龙要快得多……还要让朱雀等等他吗?” 卫景正在绘制一条长符,眼看就要完成了,却被姚文卿的询问给乱了心神,朱笔一拖,曳出长长的一道乱痕来,便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对姚晚说: “师弟,这是给你绘的冬暖夏凉的符,既然毁了,那你往后再嚷嚷冷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挨着吧。” 姚晚觉得天崩地裂也莫过于此了,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又问了一遍:“还要让朱雀等等青龙吗?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就耽误耿芝师妹了。”卫景施施然将笔洗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晾着,才转过身来对姚晚道: “我一开始就说她跟我们都不一样,让她暂且搁置了修行的进度去等青龙,简直就是耽误了朱雀,可偏偏你不听。” 姚晚无言以对:“我本来是想让这一届的小星君们从小就有同甘共苦的好情谊的……” “同甘共苦?”卫景轻嗤一声摇摇头:“你想多了。” “由小见大,见微知著,这最基本的道理你还不懂么?看他们现在的架势,一个只想享乐,凡事都捡轻的来,一个只会吃苦,死犟死犟着也不喊一声累,他们将来绝对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能不相悖就足够了,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呢?” 姚晚怔了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道: “那好吧,明天我就把小朱雀送过来跟你学剑。” 此时耿芝还不知道明天她要面对的是何等惨绝人寰的训练,此时她正趴在床上,一板一眼地看着今天从白虎堂借来的符箓集子,唐娉婷都叫了她好多声她也没能回神,到最后唐娉婷不得不亲自动手将符箓集收起来,点上鲸脂的灯烛,将精美的一方小天地映得亮如白昼,把一直在小火上炖着的枇杷百合雪耳羹端了上来,亲眼看着她喝下去,再用青盐净过口之后,才放她去睡了。 次日,玄武堂。 凌晨飞来一张通讯符,把还在打着盹的唐娉婷惊了个正着,细看之下才发现是让朱雀今日不必去白虎堂,直接去跟随玄武学剑的相关事宜。 耿芝自从上昆仑以来,便一直对“力”之一道很感兴趣,这不,刚到了饭点,唐娉婷端上了鲜香清淡的肉末菜粥和山药糕,桂花糕,牛肉云吞和蟹黄包后,面对着这么一桌琳琅满目的餐点,耿芝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就兴冲冲地搁下碗,去找卫景学习剑术了。 当下昆仑上的两位星君虽然全都是“思”之道上的佼佼者,然而这并不影响他们会一些别的东西,毕竟星君们在正式确定以后的道路之前,大都是东学一榔头西学一棒槌的,就算是对某个方面展现出了异常的兴趣,那也不能铁口直断地说以后这位星君就会走这条路。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结局是多元化的。 耿芝在玄武堂正厅中找到了卫景,兴冲冲地表明了想学剑的强烈信心和兴趣之后,就被卫景欣慰的笑容给吓到了。 “敢吃苦,很好,很不错。” ——所以我只是想学个剑而已为什么要这么苦逼哈哈地扎马步啊! 眼下,正惨白着一张脸在玄武堂门口的那一大片空地上扎马步的耿芝苦逼哈哈地想。 卫景好像能看穿她到底在想什么似的,在一旁施施然点了根香:“以后天天扎半柱香,练稳下盘就可以停了。” “今天练完之后你便自己回去吧……哦,看来不用了。”卫景一眼便瞥到站在殿外候着的唐娉婷:“你的剑侍来找你了。” 耿芝问道:“师兄,那你们也有剑侍吗,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卫景乍闻此言,怔了一怔,随即面上便露出一点恍惚的神色来,虽稍纵即逝,却也让敏锐的耿芝给捕捉到了,她正检讨着是不是揭了卫景的旧伤疤让人不开心了呢,就听见他叹了口气,悠悠道: “他啊……早就老死了。” 第15章 金门十五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多少年前,还是弱冠之年的外貌的卫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侍从青春年少到早生华发,再到鹤颜枯骨,一抔黄土掩残躯,他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下的触感仍然光滑而细腻,镜子里明晃晃地倒映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多少年都未曾变上一分一毫。 然而从他尚为垂髫幼儿时,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剑侍,却早已化作一具白骨,被细细装在香檀木的棺里,葬入后山了。 那些曾经带给他温暖的,曾经让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的那些话语,全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去了温暖的颜色,跟那一抹掩藏在日益衰老的容貌下的冰冷与怨毒一起,滋生出了参天的恶意。 然而凡人的时间在昆仑上实在是流逝得太快,那人还未来得及对这残酷的岁月与时间做出什么反应,还未来得及将那些诛心的话语倾诉出口,便已经溘然长逝了。 而那时他才刚刚拜入“思”之一道下,刚想把这人遣送下山,弥补给他无尽的财富与双倍寿数,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那之后,卫景便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抱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而这种冷漠之下堆积着的,是越来越深的排斥,而在姚晚将唐娉婷带上山,给新任朱雀耿芝做了剑侍之后,这种强烈的排斥感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了—— 然而并没有。 就算凡人之目观察不到自己的变化,星君们也能明确地感受到,凡人们是在实实在在地一天天变老的。这种老不会直接表现在脸上,而是通过精气神一点点的流失消耗展现出来的,尤其是上昆仑之后,他们衰老的速度便会更快了。 可是唐娉婷没有。 她不仅没有变老,反而在天地灵气最为集中的昆仑山上,变得愈发鲜妍而精神了。就连繁重的琐事,照顾耿芝的日常生活的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家常一股脑儿地压下来,也未能让她憔悴半分。 怀着这样的疑问与不解,卫景在盯着耿芝做完了基础的体能练习,又扔给她一把木剑让她自己挥剑五百下后,便匆匆赶往混沌洞了。 姚文卿脑子一抽,捡上山来的这个姑娘到底是啥玩意儿? 只不过他在混沌洞中刚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玄武堂的震动—— 防御阵法被触动了! 卫景眉头一跳,随手抓了本剑谱就匆匆御剑往外冲去,他一边赶路,一边想着是不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姑娘终于对朱雀动手了,却浑然不知事情的真相与他所想象的,差了何止一个十万八千里。 朱雀星君……生了心魔。 耿芝在握到那把剑剑柄的时候,隐约看到上面有一道火烧得焦黑的痕迹,然而木剑一入手,恍惚间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了。 她只是微微一个走神,手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牵引着动了起来,一招一式全都极尽完美,银光点点,寒风凛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恍惚间就好像是有个人在握着她的手,将一套完全不适合她的剑法强行演练了一遍一样。 ——那应该是个乌发高挽,红裙烈烈如火的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一生刚直,从未行过任何鬼蜮之事,行端坐正,自上昆仑以来便一直心向“力”之道,一心一意专精于剑术,不曾有半刻懈怠,而几乎所有人也都以为她会成为一名剑修的,御剑风行,背负长剑,雷霆一出,天下妖修无不胆寒,何等威风!何等风光! 直到她行进混沌洞,在天地四问前败下阵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观”之一道的那一刻,整个昆仑都为之震动了。 昆仑四星,至此为止……终于还仍然没能出一名剑修。 何故? 她尘缘未断,心性不够好。混沌洞中,天地之意对着并肩前来的三位星君们沉声道: 尘缘未断,优柔寡断,何来以力撼人?身陷红尘,倒不如去观尽人间悲苦声的好。 而这位朱雀星君最终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千百妖修冤鬼,最终自爆金丹同归于尽,而在她身死道消的那一天,万妖之王在南归国现身了最后一次后,便从此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了。 同年,青龙星君飞升,白虎之位更迭,风华正茂的姚文卿被卫景从南归国东宫之内强断尘缘接上了山,而自他上山以来,卫景也在有意无意地替那位朱雀星君遮掩,毕竟与万妖之王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一事实在是难以说出口,从此上一位朱雀星君的过往,她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尘缘,便随着那些尘封的旧物一起,消埋在无穷尽的尘埃里了。 直到卫景一个疏忽之下,将朱雀星君昔年最常用的那把木剑给了耿芝练手—— 那不是普通的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那是被比作天地间的计时木,从古至今最为古老而年长的神木发出的第一枚新芽所成的枝子,是最老与最新,最古奥与最年少的各种矛盾的集合,是朱雀真火都不能毁其半分的古木。 而眼下,这把木剑正被现任朱雀握在手中,将一整套完整的剑法给使了出来,隐隐间便有种当年的朱雀星君附体的感觉。 耿芝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她的身体眼下十分疲累,给她一张床估计倒头就能睡得天昏地暗,然而她的灵魂却展现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兴奋与过分活跃的态度,身体上静若处子,灵魂上动如疯兔。 然而她的身形过于幼小,实在是无法承担得起这一波过于恢弘的剑术对体力的消耗,而正在她即将消耗尽所有的体力的那一刻前,终于有人来将她从这种情况中拯救出来了—— 唐娉婷青着一张脸御剑而来,脑海里系统提示的声音已经响成了一片乱码,她手下动作却分毫不乱,强撑出难得的冷静给耿芝手中的剑喂了一招,顺势使出“黏”字诀,成功地稳下了即将暴走的小朱雀,而正在此时,天边一抹乌色乍然袭来,一个照面便将已经没了什么力气,全凭一把剑作浑身支撑的耿芝敲晕在地! 卫景按下剑光,看了一眼形象全无,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抹汗的唐娉婷,微微颔了颔首道: “你很好。” “照顾好朱雀星君。” 唐娉婷赶忙抬起头来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星君何必跟我客气,分内职责,我自当尽心尽力。” 卫景又细细看了一眼耿芝的眉间,入眼尽是一片光滑整洁,没有半分不妥的迹象,便将那触动了玄武堂防御术法的当做了是耿芝手中,遗留有上任朱雀过于强烈的执念的木剑触动的,便御剑离去,绘着符咒修补起被剑气震塌的半面墙来了。 唐娉婷这时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耿芝抱了起来,盯着她的眉心看了好久,才有一团黑雾倏忽地闪了一下,却又很快被压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咕哝道: “你看见了什么呀……都引发心魔了。” 耿芝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正当韶华之纪,虽然没有镜子,但是应该也是容色姝丽的吧。此时她正身披婚纱地成为了一场婚礼中的主角,身着白色西服,五官模糊的男子从她的父亲手中接过她戴着白纱长手套的手走上红毯,她浑浑噩噩地走过满堂宾客,走过华美芳香的花门,走过表情与动作一样僵硬呆板宛如木偶人的花童们,走过那些纷纷扬扬,却一点儿颜色都没有的花雨,来到了神坛前。 牧师的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嘶哑着嗓子问道: “耿芝兰小姐,你愿意成为这位先生的妻子,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永远爱他、珍惜您他,对他忠实,直到永永远远吗?” 她刚想麻木地下意识说“是的我愿意”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清气从她的头顶灌入,瞬间游走自四肢百骸,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黑白的花雨,面目模糊的新郎,如出一辙的宾客们,像木偶般同手同脚的僵硬的花童……这场诡异的婚礼却未能吓到她半分,年轻的,容色灼灼,风华不世出的红衣朱雀终于从那个名为“耿芝兰”的空壳里脱壳而出,凝视着那一对站的远远地的夫妻,叹了口气,长剑一振—— “我不愿意!” 顿时,无边的火焰从她的长剑长跳跃而出,寒凉的剑光锋锐无比,瞬间就将这个梦境斩了个七零八落,然而在她走出这一地残骸之前,她纤细的足踝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捉住了: “芝兰……你好狠心,妈妈好难过啊。” 耿芝挑了挑眉,将自己的脚缓慢而坚定地抽了出来: “我眷恋的,是亲情和爱,这不假。”她轻轻笑了笑,而那个笑意展现在如此精致的一张脸上,便恍然间有种决绝的意味在燃烧: “然而我所渴求的……却永远不会是这些!” 第16章 金门十六 “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名陪伴我度过余生的人。也不仅仅是一个容身之所。” “我的爱人,她要行端坐正,要言行一致,能理解我,关照我,能忠言逆耳,能与我携手并肩前行,能同甘也能共苦,能同富贵,共生死,而且最关键的,是‘她’,而不是‘他’。” “我的家人,他们要爱我,信任我,尊重我,而相应地,我回报以我的爱人百分百的忠诚,报以我的家人以百分百的爱意。我会将我的热忱与灵魂尽数回报给愿意真心待我的人——” 她挣开了那只尚在勾缠着她脚腕的手,整个人就被外界突如其来传来的一股大力吸走了,整个人都飘荡在空中,神魂恍惚之时还不忘把未竟之语说完: “——而不是只想要这么个表壳子而已!” 耿芝兰——耿芝此人,恰如其名,性格上是十二万分的耿直和要强,而她就算是换了个身体,这种性格也没能改变半分,并在她初生心魔的那一刻便体现出来了。 耿芝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唐娉婷。此时她正两眼泪汪汪地趴在她的床边,要是光看她的表情,绝对会让人以为这床上躺着的,是个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的垂危病人,而且眼看就要死了。 耿芝费力伸出手去,想拍拍唐娉婷肩膀安慰她来着,结果就看见唐娉婷红着眼眶冷声训斥起她来: “……被一把剑带着强提了境界,还因为提得太快而生了心魔,你可真出息!” 耿芝在听到“心魔”俩字后,惊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却又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疼得龇牙咧嘴:“……心魔?” “唐姐姐,你确定吗?” 在那本密密麻麻地绘满了各式符箓的书上,正是有一章专门用来将压制心魔的清心咒是怎么画的,如果清心咒压制不住,那就只有请五天神雷劈上一遭了。 仇恨,贪念,执念,爱欲,欢喜,不管是哪一种感情,如果对修行者的影响太大了,以至于超出了他本身的能力所能达到的界限,那便会滋长心魔。 大悲大喜,大哀大怒,大忧大惧,心魔悄生。 如果心魔能被修行者自行压制下去的话,那还好说,可如果修行者没有注意到,任凭它悄然滋长的话,轻,则是修行进展缓慢乃至于停滞,后退,一身修为慢慢散去,只能做个普通人,重,则在平常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在诸如渡天劫之类的关键时刻一朝爆发,身死魂灭道消,相当可怕。 而耿芝的心魔,则是从她领会到了木剑中残存的剑意的那一刻,便悄然生长开来了,却又在极短极短的时间里消去了所有的痕迹,以至于玄武堂的防御符咒都只是被简单地触发了一下而已,连卫景都忽略了过去。 为什么唐娉婷会发现呢? 如果有个系统天天在你耳边念叨着,“朱雀星君耿芝心魔已生,触动临时任务,‘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任务完成奖励,上品飞剑一把,上品防御法宝,朱色霞帔一顶,失败惩罚抹杀,无限时,祝您成功”的话,你也会对朱雀的心魔十成十上心的。 更何况心魔一出,白虎星君姚晚的资料直接自主补全了百分之五十,玄武星君卫景的资料也缓慢地上升到了百分之五,朱雀星君耿芝的资料也自主补全到了百分之十。这在让唐娉婷欢喜自己离回到原本的世界更进一步的同时,也在暗地里忧虑着,恨不得扑过去抓住还在昏迷中的小姑娘晃啊晃地问出来,她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大喜大悟而生的心魔,最容易被暂时性地压下,却也最难消灭。毕竟没有多少人会死在自己人生中最为欢喜的时刻里,而心魔便潜伏在喜悦之下悄然滋长,直到压制不住的那一刻—— 可是耿芝很好地把心魔压制了下去,这让她严阵以待的那些术法和防御措施全都如泥牛入海落了个空,完全没有半分施展余地。 唐娉婷注意到了耿芝用力抓紧被单以至于骨节都发白了的双手,轻声问道: “需要我……替你跟玄武星君禀告一声么?” 耿芝思考良久,方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多谢唐姐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断,我尘缘未绝,又生心魔……那就暂且先放着它,呵。” “等它成了形,我再对症下药,一次性去除,再上一次白玉天梯,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唐娉婷本来还是在含笑听着小小的朱雀的豪言壮语的,猛然间系统机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直接打乱了她所有的思绪: “滴,《何处可采薇》女主陈薇开始按照原著剧情被南归国皇后收为义女,南归国地图已开启,南归国任务即将开启,请做好准备。” 唐娉婷的瞳孔瞬间紧缩—— 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何处可采薇》这本书操蛋的尿性了。 其实……它本来不是一篇无脑商业小白文。 它是一篇娉婷写了好久的仙侠修真正剧,与她之前写的那些轻松小短文完全不同,一开始是想拿它作为一本转型之作来写的,为此,她查阅无数资料,翻阅过无数地图,考察过多地风土人情,才在刚刚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的电脑前,郑重地敲下了第一行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然后……她就扑街了。 并不是说她写的不好,只不过过于晦涩难懂,甚至牵扯到许多过于专业的知识,大片大片的半文言文更是把人看的头晕脑胀,在这个网文快餐化的时代里,谁还有空去细细钻研你那通篇累牍的佶屈聱牙的文字呢? 在扑街了半年多之后,唐娉婷一怒之下,奋而修文,三两下就把一篇文风古朴的仙侠修真文改造成了眼下这本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何处可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家国情怀被改成了新上任的女主陈薇送男配出征远方时怀抱琵琶唱的“独创”歌谣,“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直接被大段大段地删减了去,那些御剑浮空,长发与衣襟猎猎飞舞,白衣胜雪的灵修,也随着还记得这么个人物的读者们的要求加戏的呼声的越来越高,被唐娉婷直接改了改头换了换面,就匆匆地让他从一个灵修变成了刺客,不远千里去了南泽国,与陈薇上演了一场相爱相杀的绝佳戏码。 观众们看的如痴如醉大声叫好,似乎这个柔弱的女主和一干或多金专情或英俊勇武或潇洒不羁或冰冷淡漠的男主男配们,已经完全取代了原来的那个过于晦涩难懂的故事,成为了真正的主人公们,而那些原来的,真正的主人公们,多半因为呼声过高,被草草改了个背景,便又被派出场来,去跟女主相亲相爱了。 只有一个人一直在被读者和作者们有意无意地忽略—— 那便是《采薇》的真正女主,昆仑一代大能剑修,以剑证道了的朱雀星君耿芝,耿兰卿。 她品行高洁,心志坚定,公私分明,除了不跟一干优质男配们谈恋爱这一点之外,完全是一个很讨喜很讨喜的角色,讨喜到了不管是为了收益和书币而放弃节操大修文的唐娉婷,抑或是对着美男们嗷嗷流口水的读者们,都不好意思让她再出场客串,其一则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只要耿芝一出场,这个新修出来的女主陈薇,就会瞬间被比得黯然无光,其二则是…… 这本书的主角本来就是她,陈薇都鸠占鹊巢了,还让被抢了女主之位的耿芝去当背景板捧场,好意思的吗? 唐娉婷在终于把这本狗屁逻辑不通,“除了女主之外所有人智商情商都不在线”——读者语——的文敲完最后一段,颤抖着双手在“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永永远远,长长久久”这句话的后面,重重敲下了三个大字: 全文完。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她悬浮在一个完全不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的地方,四周都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隐隐有星子闪烁,偶尔投来一点光芒让她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而她在就着那一点点微末的光,在一面悬空的镜子中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之后,几乎当场就要尖叫着跳起来—— 她的手上,胳膊上,身上,以至于脸上,全都是交错纵横的墨迹,而细细一看,那些墨迹隐约都是干涸的血色!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隐隐有劝诫的悲戚意味: “以纸为剑,口诛笔伐之处,其危也甚;以笔作刀,隐有征伐之力,妄改命数,害人之多,造物者不晓,然一笔一墨,均以命格被改之人鲜血写就,铭刻周身——” “你且看看你自己罢!” 唐娉婷恍着神,从那面镜子中看到了…… 九年前刚刚开始提笔的自己。 意气风发得仿佛什么都拦不住她的女孩甩着双马尾,兴致勃勃地大声喊道:“我以后一定会红起来的!你们等着看吧!” 她的损友笑道:“那你可要收好你的节操,别乱写啊。” “不会的,我要对得起我的笔——” 对得起我的笔。唐娉婷念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好多次之后,终于…… 泪如雨下。 第17章 金门十七 她踉踉跄跄着起身,向着虚空深深施礼,哑着嗓子说: “……我愿赎罪。” 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人被她生生折了翼,原本英姿飒爽仗剑行遍九州的人被她终年雪藏,原本出身低贱,德行有亏的人被她一笔落下,提拔成了九五之尊,原本淡泊清贫,与世无争的人被她生生拖入红尘,至死不休。 云泥一夕颠倒,天理何去何从? 她向着无边的虚空伸出手去,嗓子火烧火燎地痛: “我有罪,我愿赎罪。” 她带着镌刻在灵魂里的墨字与一个永远都在提醒她,只有将这个世界圆回正轨才能回去,否则就要被抹杀的系统来到了世间,光华一现,四周瞬息出现了流转不止的车水马龙,繁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她那一瞬间几乎想抛弃“唐娉婷”这个名字,隐姓埋名地活到被抹杀的那一天算了,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面对一个被自己创造出来又从某种意义上毁灭了的世界的,却在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之后,陡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来—— 她一把捉住了耿二妞的手,草长莺飞的艳阳天里,她的手却是那么冷,那么冰,看向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复杂的情绪一瞬间翻江倒海,铺天盖地地涌来: “你……” “——唐姐姐?”耿芝轻轻推了推她:“你在想什么呢?” 唐娉婷收回动荡的心神,敛着眼睛笑了笑:“我走神了……阿芝刚刚说什么呢,我没听清楚,真是对不住,劳烦再说一遍可好?” 耿芝将通讯符上传来的信息又复述了一遍: “姚文卿师兄下山去南归国处理他的尘缘旧事了,让我和青龙星君留在山上好生修行,他回来要考较我们画符的。” 唐娉婷定了定神,笑着摸了摸耿芝的双丫髻:“也就是说你可以宽松一阵子了——哦不对。”她笑着摇了摇头:“你可不是会怠懒的那种人。” 耿芝点点头:“我从不怠懒啊,很奇怪么。” “没有……挺好的。”唐娉婷鼻子一酸,为了避免被耿芝看出来,急急侧过脸去拭泪,强笑道:“你这样就很好。” ——我好后悔……凭空造出了一个陈薇啊。 南归国,皇宫内殿。 挽着飞星逐月髻,发上簪着千叶攒金牡丹簪的女子正在室内焦急地踱来踱去,她身着乌金云绣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金碧镶白玉莲花的耳坠子飞速甩动着,即使是在烧着上好的银丝炭的室内,她也因身娇体弱而不得不披着一件孔雀大氅,愈发显得整个人光华冶艳,宝气生光了。 “报、报主子——”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一路跑进来,跪在地上小声说道:“已经按您吩咐的布置下去了,绝无疏漏之处,请您放心!” “那就好。”女子长松一口气,拢了拢鬓边散乱的鬓发,瞬间就恢复成了原来那副温婉端丽的样子,天生一双淡淡含烟眉,一双水光粼粼的杏眼,更是给她窈窕的身姿增添了一抹轻愁:“你先下去吧。” 等这个小太监退下去了之后,女子才抚着鎏金镶红宝的甲套,露出了一个阴测测的微笑,而在目光扫到墙上那幅画的时候,她的冷笑又瞬间褪去,变成了一个饱含着痴迷与爱恋的笑容: “……啊,姚晚星君,你真好看。” 画中人白衣玉冠,御剑凌空飞行,绘师别出心裁地将山川河流全都缩小了当背景,乍眼看去真的有种此人正是在九万里高空飞行的感觉。 但是如果让姚晚,卫景,甚至是只会一丁点儿御剑的皮毛的唐娉婷看到这幅画的话,恐怕当场就要面色发青了—— 谁闲的没事儿飞这么高,吃饱了撑的吗? 亲,九万里只是个夸张的说法,不要太较真了好伐? 然而陈薇可不管这些。 她伸出手,痴痴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绘着画中姚晚清隽的侧脸,低笑道: “姚君什么时候才能来见我啊,我好期待与你的会面呢。” 陈薇对姚晚,可谓是实打实正着的一见钟情。 年轻的白衣修士御剑而来,衣角翻飞如漫卷的云,雪色的锦缎披风迎风猎猎舞动,连同他那披散着的长发也更有一番魏晋名士的气度了,当即便让满心满眼里都是“我要死了”四个大字的陈薇狠狠地怔了一下子。 姚晚的那种洒脱气度与凡人身上绝不会有的自在风流,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刻,就已经把陈薇的心给牢牢攫住了。而陈薇几乎也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如果她真的继续在云泽国皇帝的后宫待下去的话,恐怕此生都要与这人无缘了,毕竟昆仑十二峰,横跨云泽,南归,安江三国,而那座终年白雾缭绕的主峰,却是在南归国境内的! 因此,在皇帝端起了十二万分的温柔深情问她想要什么的时候,她泪眼婆娑地提了个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恩典: 她想出宫。 皇帝刚想说这又有什么,朕允你就是的时候,陈薇又补充了一句: 臣妾自请和离。 她哭着扑倒在地的时候,那副样子简直能让枯木逢春,铁树开花,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为这绕指柔情而融化,云泽国的九五之尊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在美色蛊惑和陈薇的三寸不烂之舌双重攻势下,竟然……同意了。 在陈薇跋涉千里来到南归国之后,本以为要另谋生计,慢慢寻访求仙之路的时候,却被守门卫兵口喊“薇公主”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正当她想着不如将错就错,先诈上一笔再说的时候,就被从内殿迎上来的,身着明黄锦绣宫袍的中年妇女给震慑到了。 哦不不不,震到陈薇的,不是那九股凤衔朝阳珠钗,也不是那抹额上的指头大小的祖母绿,而是这中年妇女的脸,跟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宫人急急上前来解释道,这是南归国的陈氏皇后,昔年宫廷内乱之时,曾有小女儿流失于外,近日有神仙托梦给皇后,说是“明珠蒙尘,不日将归”,这么一看,眼下果真应验了!说完,皇后就抱着如在云里梦里的陈薇痛哭了起来,声声泣血,听得出来委实十分伤心。 恭喜皇后母女团圆,贺喜薇公主回到南归!宫人们不断地说着各种阿谀奉承的话语,说是好人有好报,老天都在保佑薇公主,让公主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南归,真的是吉人有天相,贵人天佑啊。 要是唐娉婷在这里的话,估计是要撇一撇嘴角的。 ——什么吉人天相,那明明是作者给女主开的金手指之一好吗。 总之,刚刚从云泽皇帝的后宫逃出来的陈薇,在一番转换之后,变成了南归国九重宫闱里的薇公主,自幼娇养于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正是婚嫁的大好年龄。 陈皇后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之后,几乎整个南归国的上层贵族们全都瞬间闻风而动起来了,就算娶了公主以后便无缘仕途,可是南归国除了这位来路不明的小公主外,其余全都是皇子,明晃晃的皇家大嘴张着只进不出,常年都是收别人家的嫁妆收的手软,一点儿往外嫁女儿的征兆都没有,虽说有一个“薇公主”,但是略微跟权力核心有点沾染的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公主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说,不存在于南归国的皇宫里。而每当大臣们忧心忡忡地提起薇公主的婚事的时候,总会被敷衍过去,久而久之,这个称号便变成了一个空号了。 ——直到陈薇回来。 那可是积攒了多少年的财富,怎么说也应该分给这流浪多年终于回归的小公主一点吧? 那可是南归国唯一正统的皇室公主呢,就算貌如无盐,她能带来的陪嫁,也够你啃上好长一阵子的了! 总之,出于种种这样那样的原因,各家的诗文会的帖子,赏花会的邀请函,品茶会,蹴鞠赛,等等等等全都被陈薇一概婉言拒之,在一个深夜,她伏在陈皇后的膝头,吞吞吐吐地将少女慕艾的心事全都倾诉给了她的母后。 然而陈皇后倒是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勃然大怒。这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只是蹙起了描画精致的细眉,念叨着这个名字:“姚晚……姚文卿……姚晚……姚文卿……” 陈薇恨不得扑上去扒在皇后的身上:“母后,您听说过他吗?” 陈皇后看了看陈薇,古怪地笑道:“当然听说过啊。” 看着陈薇的眼神,陈皇后笑了起来:“怎么,不信?” 她按了下书柜上的某处木板,便在书柜后滑开一道暗门,而打开那扇暗门之后,赫然入目的便是一副画卷。 一副只有南归国皇族才能用的上好的西桑洒金纸上,寥寥数笔便勾画出了白衣青年俊美的轮廓,眉眼带笑,桃花眼带钩儿似的,不是姚晚还能是谁? 只不过那个署名分明是—— 陈文卿。 第18章 金门十八 “这人是谁?”陈薇震惊地看着画卷上的人,惊呼道:“天哪,他和白虎星君长得好像!” 陈皇后哽了一下,无奈地叹气道: “薇薇……这可是南归皇室上下都知道的秘闻啊。” “百年前被昆仑玄武从南归皇室带走了的东宫太子陈文卿,在上了昆仑后便自更姓氏,随母姓‘姚’,摇身一变就成了西之白虎。” “虽然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南归皇室一脉相承,白虎星君再怎么着,也要给我们一点儿面子的吧?” 陈皇后抚摸着画像的边框:“都说陈文卿有朝一日会重回南归,帮助我们取得天下霸主之位的,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怕也是忘了吧?”眼见得陈薇巴巴地看着她手中的卷轴,皇后不由得失笑:“你就这么喜欢这幅画?” 陈薇忙不迭地点头:“是啊,因为很好看!母后,我能借来赏玩几天么,等我照样儿画出一张来之后,便速速还给您可好?” “那就暂且放在你这里好了。”陈皇后想了想,觉得死守着一张全皇室都知道的画不给女儿也没那个必要,就把卷轴卷了卷,给了陈薇:“画完记得放回来啊。” 然后,在陈薇画完那一张姚晚的画像并悬挂在自己房间里之后,昆仑白虎姚文卿多少年没动的尘缘终于像沸腾了的水一样开始剧烈波动起来了。当日便从昆仑飞来传讯符,说是白虎星君不日将来断尘缘,请诸位准备相迎。 姚晚御剑行来之时,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踪迹的,不是礼仪官也不是守门人,而是陈薇早已安排好的侍女眼线,她一看到空中有一道流光白影,便急匆匆地跑向室内,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道: “薇公主,那人来了!” 陈薇惊喜地一拍手:“你可看清了?” “回禀公主,看清了!”侍女把头低的更低了一些:“白衣散发,容色清隽,御剑承影,那分明便是白虎星君姚文卿!” 陈薇赶忙扶正了发间的步摇,对着镜子又描了描眉,抿了一下胭脂,才挪着小碎步走了出去,对着正站在正殿门口,用挑剔的眼神来回扫视着室内金碧辉煌的装饰的姚文卿柔声笑道: “星君远道而来,不胜荣幸,真是让敝处蓬荜生辉……” 姚文卿皱起了眉,简单粗暴地单刀直入:“这里装的这么亮堂,不用我来就已经是很生辉了,废话少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陈薇没反应过来,只能呆呆地重复:“要什么……?” 姚文卿难得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你们执念过盛,加重尘缘,乱我修行,今次下山我便是来斩断尘缘的。” “南归皇室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陈薇身边的皇后,笑道:“虽然我已经什么都不能给你们了。” 皇后僵硬地陪着笑:“星君您说笑了,您当年不是承诺过,等来日下山断尘缘之时,便可以帮助我们夺得天下霸主之位的么——” “我可没这么说过。”姚文卿冷冷地嗤笑一声:“贪得无厌。” “我当年上昆仑之时,南归皇室正一团乱呢。” “嫡庶颠倒,长幼无序,要不是玄武星君御剑而来接引我上了昆仑,估计当时都没有几个人还记得我是东宫太子吧?” 皇后哑然,毕竟这一段历史可是白纸黑字地写在了史书上的,凭她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反驳:“可是您……”答应过的啊。 “我答应的,明明是说竭尽我所能,回报南归养我这些年。”姚文卿直接气笑了:“一百年而已,就将我的许诺扭曲成了这个样子,很厉害啊。” 陈皇后还在与姚文卿讨价还价呢,完全无暇去注意陈薇那陡然变得苍白起来了的脸色,而在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子含笑的声音: 【你喜欢他吧?】 那声音极美极魅,润得让人光是听着,就让人无端觉得心里生了百八十只小手挠痒,还带着微微的倒钩子,一下一下地牵的人神魂动荡,简直要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呢,我帮你留下他好不好,永远地留下他……就算是昆仑玄武亲自来要人,也奈何你不得,怎么样?】 陈薇低呼出声:“你是谁?!” 这一下子就引得姚文卿挑高了眉看过来:“你说什么?” 陈薇自知失礼,赶忙赔笑道:“没什么,星君,我走了个神。” 陈皇后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赶人了,一边暗暗抱怨着这孩子怎么这么不长眼色,都不知道回避一下的,一边努力和颜悦色道: “薇薇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内殿去吧,我和星君再慢慢商议着。” 陈薇魂不守舍地进了内殿,一进屋便挥手屏退左右,做贼也似的看了看四周,确定的确没有人之后才小声问道:“你还在吗?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能留下姚晚吗?” 那声音就好似从来没有消失过似的,一眨眼就接上话茬了,笑意盈盈地应答道:“嗯,自然是真的,怎么样,要跟我做个交易么?” 陈薇恍恍惚惚间,看到那挂在墙上的画像不知道怎么着就变成了真人,带着仙气儿缓缓地飘了下来,落地就是个活生生的姚晚,长剑负在背后,一双桃花眼眼角带笑,一身白衣容色俊美,她赶忙摇了摇头定神: “你帮我留下姚文卿的话,我要给你什么报酬呢?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高官厚禄?你尽管开口便是,反正我都有!” 对面的女子笑得更欢了,的亏她不在陈薇面前,否则拥有这么美的声音的人一露面,恐怕陈薇的好容貌就要被生生比下去好几分:“这些阿堵物儿我都不要,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许诺了……也就是说,你答应跟我换了?” 陈薇突然就沉默了下去,她总觉的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可是想来想去她又死活说不上来,过了半晌,那个声音倒也不显急,只是笑着悠悠叹了一句:“你要是不急,我就去问别人了,倾慕姚晚星君的人……这偌大的南归里还真有不少呢,总会有人愿意跟我换的。” 陈薇一听,急了:“你等等!” “怎么,决定要跟我换了吗?” “是的,我答应跟你换——”陈薇话音未落,便整个人剧烈抽搐着倒了下去,两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往外“嗬嗬”冒出血沫子来,双手就好似犯了癫痫一样,不停地在地上用力抠挖着,舌头拖出去老长,带着黏哒哒的涎水沾湿了好大一块地毯。 半晌,她这股疯劲儿才过去,然而从地毯上拢着头发坐起来的,却已经是一个与之前的“陈薇”,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度的人了,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周身的气质就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陈薇有一张好脸。 经过《何处可采薇》作者亲笔验证的好脸。 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如含丹,不点而朱,然而总是带着一股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还有那一股悲天悯人的神情,就好像自己生来便欠了全天下人的债,这条命便是用来专门还债,替他人做事儿似的。 然而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占据了陈薇身体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却将那温雅秀丽的好颜色生生地改出了十二万分的妖艳靡丽,一个眼神流转间便是万种风情,举手投足间都是说不出的魅惑之意,能让最端方严正的正人君子看着她,都不由自主地能想起床笫之事来。 然而她说话的时候,那个柔柔弱弱的小白花陈薇的气场,就又回来了:“仙人……您这是?” “我暂且借用了你的身体,莫怕。”这人就是简单地一个安抚,包含的意味和柔情蜜意都能铺陈开十里风月:“等着,我去给你留下白虎星君姚文卿。” 她端起陈薇的架子,小碎步出了门,一进大殿就听见姚文卿的高斥声: “简直胡闹!” 她笔直笔直地向着姚文卿走了过去,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他看了好久,生生把一个杀伐决断的白虎星君看的浑身发毛,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这是作甚?” “哥哥……”她浑然不顾陈皇后惊到跌坐在地的反应,柔媚一笑,将袖子整个都堆在了肩膀上,伸出两条玉也似的藕臂,上面竟密密麻麻地画满了乌黑的咒术纹样: “我们是不是好久未见了啊?” 姚文卿在看到那些符咒的一瞬间,整个人便僵立在当场,仿佛失了魂似的,喃喃道: “……好久未见了。” 他目光散乱到了浑然不似一个活人的地步,向前挣扎着走了两步,便重重扑倒在地上,而“陈薇”手臂上的那些符咒也像是活了似的,从两条雪白的膀子上脱落了下来,生成无数黑色的藤蔓,将姚文卿困了个结结实实,恰此时,蓦然传来一阵穿堂阴风,女子娇笑道: “你可算记得回来了!” 千里之外的昆仑主峰上,正闲极无聊,拔着蓍草占卜的卫景突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丢下手中正在卜算着的卦象,细细地捡了新的蓍草又算了一遍,结果算出来的结果委实让他瞠目结舌了好一阵子,直到耿芝已经练完了一套基础剑法,来请示他下一步应该做什么的时候,他才找回了自己游离于九天之外的神智,惊道: “姚师弟……他就是去断个尘缘而已!” “怎么就神魂俱灭,还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那些长长短短,跌落在地的蓍草无不在向卫景揭示着这个过于匪夷所思的结果—— 陈文卿……或者说,姚文卿,白虎星君姚晚,在他上得昆仑来的那一刻,便已经死了。 第19章 金门十九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生生将八风吹不动的玄武卫景给惊出了一身冷汗,耿芝连叫了他好几声,卫景都没能反应过来,还在难以置信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蓍草道:“这怎么可能呢?” 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话:“这不可能!” 然而眼下的情况却着实紧急到了无法让他胡思乱想的地步。 昆仑四星,从来都是紧紧衔接,更替有序的。 既然卜算出来的姚文卿已经在百年前身死,那么按理来说,此时新任的白虎也早早就应该诞生了,当务之急,是将新任白虎迎回昆仑,然后再去追寻探查姚文卿的死因。 ——这便是姚文卿为什么要一力主张让耿芝和尤炳打小培养同僚感情的原因,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卫景是个怎样的人了。 昆仑星君们,几乎个个都是现在红尘里磨炼出一身的人情味,打磨出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后,才上昆仑,过天梯而踏入修行之门的。这样,尘缘已断的星君们才会更加紧密更加爱护,毕竟普天之下,只有他们四人是同类了。 然而卫景他自小便在昆仑上长大,人间的各种感情在他身上已经淡薄到了一个让人心惊的地步,而身为他师弟的姚文卿,在被他接引上昆仑的那一年里,就已经深刻地体会过这一点了。 而眼下他的冷静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确定姚文卿真真是在百年之前便已身死,绝无复生的可能之后,他长袖一振,那些在半塌的山门前生的旺盛浓密的蓍草便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连根拔起了一样,倒翻出无数细小的草叶与枯枝,被狂风席卷着便向玄武堂扑去,然后又被无形的力量压制了下来,安顺地、整齐有序地在地上铺陈开数丈大阵。 卫景手握算筹,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吟诵着古奥玄秘的咒术,忽而睁开双目,一片沉沉暗色之中,蓦然有精光闪动,手中算筹爆出冲天的白光,一瞬间所有青翠的蓍草尽化飞灰,阵法疯狂地旋转起来,万里晴空,白玉殿台,他黑衣黑发,腰佩乌色长剑,在无数冲天的光芒与尘灰中笔直而立—— 天衍大道术!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而此时,南归国中,姚文卿的尸首刚刚落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云泽国里,梨香橼内,当家花旦温玉正娇笑着将一位不愿露脸的贵客迎进内室,昆仑主峰上,耿芝刚刚比着前任朱雀用过的木剑,将一套最为基础的剑法演练了个开头—— “啊!!”唐娉婷突然感觉浑身陡然漫上火烧火燎的痛,就好像有人在用千百万把钝刀子往身上割一样,她咬着牙不停地召唤系统,却发现系统在一瞬间与她失联了。 锥心刺骨,万刃加身,也莫过于此了! 卫景睁开了天眼。 顿时,昆仑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在他那一双乌漆墨黑的眼里全都失了颜色,流水与清风在他的眼中瞬间静止,天地间唯有他一身墨色冲天而起,与玄武堂中的绯红的朱雀之气与白虎堂中,仍然在与符咒作斗争的莹莹的青光遥相呼应。 然后,在他万般的不敢置信之下,一点莹莹的白光从朱雀那一身绯红的霞光里—— 微微、微微地探出了一点头。 昆仑白虎,位诸天之西,决断事务,执掌生死,从无迟疑。 在卫景眼中,无数条霜雪也似的白光席天卷地而来,将唐婷婷的神识冲了个七零八落,她整个人都已经被剧烈的疼痛逼得趴伏在地,可吓坏了一旁完全不通治愈术法的耿芝,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滑落,她却还是强撑着,向着小小的耿芝伸出一只手,轻声安慰她说: “阿芝,你别害怕。” “我没事,你别害怕。”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句完全就是安慰性质的话语,浑然不觉她身上的疼痛正在不断加重,无数隐形的钝刀子来来回回地撕扯着她的血肉,将一个平日里笑容满面的朱雀剑侍几乎生生就要逼疯—— 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头上。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教她似的,不,与其说她是在被引导着做出这样的动作,倒不如说是什么本来就写在灵魂中的东西被唤醒了,耿芝小小的手上带着一抹绯红的、万千霞光的明艳的朱色,映得唐娉婷苍白的脸色都多了几分血气。 耿芝那只满缠朱雀气运的手,在唐娉婷的额头上虚虚写下第一笔: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天性人也,人心机也。 卫景虽然完全不敢相信他用天衍大道术推算出的结果,然而在看到耿芝的所作所为后,他也不得不信了—— 那是昆仑每位星君,自出生之日起,便铭记在魂魄中的咒术,只要这人还没死透,心头还有一点儿热乎气,用星君们自己的命数作笔墨,在此人魂魄上书写咒术,便是能从轮回手里把人给抢回来的! 各人修得各人缘法,究竟是什么咒术,每个人的都不一样,卫景凝神看去,骇然发现耿芝正书写着的,是半篇《阴符经》,而在耿芝之前,再无一位星君有此大能,就连卫景自己的本命咒,都是一篇《冲虚经》而已。 只要是个人,现在周身有什么病痛都该停止了,而让咒术失效的原因只有一个! 耿芝的脸色愈发苍白了,毕竟她的这个身体还是个孩子,里面装了再怎么成熟的人,陡然动用朱雀命,也是撑不过去的,然而她咬着牙,一声痛都不喊,写下了第二句: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复。 别写了!别再写了!卫景的神魂尚且受困于天衍大道术的阵法中,一时半会挣脱不出来,然而他却能看到昆仑、乃至天下发生的一切事情,而耿芝手中的朱雀命和正在蓬勃着往唐娉婷身体里流去的白虎之气眼看就要撞上了,一旦二者相撞,定是一死一伤,昆仑便要折掉至少一名星君! 然而耿芝却浑然没有听见身困天衍阵中的卫景的怒喝声,颤抖着手将最后一句话补完: 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 爰有奇器,是生万象,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朱雀命在她手中化作一只小小的朱红的鸟儿,扬起长颈清鸣一声,便与气象万千的白虎之象两两相撞了! 那是多少年来,昆仑都未见过的颜色与异象,是多少年后唐娉婷与耿兰卿提起时还会发笑的好景色。 满天满地瞬间扬起无数道绯红的霞光,飘落成千上万片洁白的雪,两两相遇之时便迸开一阵桃色的烟,无数丛娇艳的双色桃花在烟雾中落地而生,瞬息则死,一红一白两种颜色的花瓣瞬间便以二人为中心铺陈开方圆数丈,并且还有不断往外扩大的趋势,等到卫景匆匆赶来之时,便在被劈头盖脸地糊了一头花瓣后,终于看到了在其中护持着唐娉婷的耿芝—— 然而她已经不是那个小丫头的模样了。 已经显出了成人身形的朱雀星君,一袭红衣烈烈如火,乌黑的长发已经用一根朱钗绾了起来却还是垂泻而下,迤逦至脚边,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半点首饰,而她的眼角上挑,染着极为浅淡的薄红,五官端丽而明艳,只是双眸尚未睁开,便显得她整个人愈发像画上的美人了。 而被她牢牢护在怀中的那个本来应该是朱雀剑侍的凡人,则是一身霜雪也似的长衣,连带着那一头流雪飞霜般银白的长发一起,硬生生在无边际的艳红中点上了一处留白。长长的银链上挂垂着透明的水晶压在双眉中心,即使浑身都是这种素淡到了极致的白色,她的唇角也含着一抹笑意,颊上更是有一点薄薄的菡萏的颜色,愈发衬得她整个人鲜活娇艳了起来。 白发女子十分费力地睁了睁眼,一双黢黑黢黑的眸子里瞬间便是一个春秋轮转,草木枯荣。 卫景震惊了好久也未能找回自己的声音,就这样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这位新出炉的白虎星君浑不在意地扶正了自己眉间那颗透明的水晶,就着长发交叠,衣裙纠缠之下,将覆在她身上的耿芝抱进了怀里。 昆仑山上的长风浩荡而过,还在不停向外扩散的双色桃花在唐娉婷睁眼的那一瞬便停了下来,而在耿芝的长睫微颤的那一刻,便尽数纷纷扬扬地飞往天际,又如雨般纷纷而落了。 身为玄武星君的卫景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唐娉婷抬眼看向他,含笑轻声道: “我身无长物,尘缘淡薄,一心一意挂念的也只有朱雀,上得昆仑来,就不改名儿了吧?” 系统在她的脑海中早就翻了天,呕哑嘈杂地喧哗着谁谁谁的资料又补全了多少,主线任务又完成了第几个,奖励了多少东西,然而这些本来她万分看重的奖惩与事务在她眼里瞬间便变得无足轻重了,她只是在卫景点了头,答应了让她以“唐娉婷”的名字成为新任白虎星君之后,便又垂下头,珍而重之地看着耿芝,细细地一遍遍用目光抚摸着她的脸,而一个绝对不可能在此刻出现的名字,也被她说漏了嘴。低声唤出来了: “芝兰……芝兰玉树,好名字。” “耿芝兰。” 第20章 金门二十 尤炳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太好。 ——相当不太好。 有病,油饼,无论哪个的读音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微妙,让人一听就会露出个会心的笑容那种。 虽然他的师兄师姐们的名字谐音也是十分的……骨骼清奇,从耿直到药丸,但是不管哪个都不像他这样,连音调都不用转地就自成一朵奇葩。 在整座昆仑主峰都被纷纷扬扬的桃花覆盖了的时候,他正在白虎堂中忒不正经地描画着姚晚留下的一叠符咒,画上几笔就要走个神,啃个指甲,结果谁都没想到的是…… 他竟然就和着这漫天的桃花与烟雾,在桌案旁入定了。 就好像跟他的名字风格的奇诡程度似的,注定了这位星君将来就要走上一条与桃花劫缠连不断的道路,与他这一辈的师兄师姐们都不一样,而且愈行愈远了。 耿芝醒来的时候感觉头无比地痛,就好像有一万个人在她的脑袋上策马奔腾过似的,她睁开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身雪色长衣,白发披散一身,眸色沉沉的唐娉婷,下意识地就叫了一声:“唐姐姐?” 唐娉婷挽起她一缕长发别回耳后,轻笑道:“嗯,阿芝,我在,怎么了?” 耿芝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卫景生硬地打断了。 卫景别过头去,似乎难以直视这个曾经矮矮小小的团子也似的朱雀在一瞬间化出的端丽容色,咳了几声后才照本宣科道: “既已成年,便于此加字罢了,耿芝——” “良时吉日,赐尔表字,愿尔服德,为你取‘芝兰玉树’之意,字兰卿。” 耿芝拢着衣袖行了个大礼:“多谢师兄。” 卫景侧了身子,半受了这位日后同僚的礼,忧心忡忡道:“你成年得太快了,许多该学的东西你还没学呢,这让我怎么放心让你去接朱雀之位?” 唐娉婷赶忙上前一步,殷勤道:“玄武星君不必担心,我会尽心尽力辅助阿芝的。” 卫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纠正那个过于生疏的、和过于亲密的称呼,毕竟在他看来,这个莫名其妙就上了昆仑,糊里糊涂就成了新任白虎的前朱雀剑侍,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对劲,虽然她的确是一心一意为朱雀好,可是…… 怎么就有哪里这么奇怪啊? 结果这个时候尤炳终于入定完毕,混沌洞中激射而出一道白光没入他眉心,他却完全没有被影响到似的,被昆仑上铺天盖地的红白桃花逼出了白虎堂,一边打阿嚏一边泪眼汪汪地向他们跑来: “师姐,这是谁的桃花劫啊?” 卫景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去死死盯住笑得坦荡荡的唐娉婷,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了! 那是只在书中出现过,卫景从未亲眼见过的桃花劫,是少数能威胁到尘缘尽断的星君们的东西之一,就好像前任朱雀对着小小的卫景亲口说的那句话一样: 情爱是毒,沾了就要死啊,卫景。 彼时年轻的女子已经双目混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注视着虚空,缓缓从眼角流下一滴泪。她拉住年轻的卫景的手,嘶哑地嘱咐道,你听着,卫景。 谁要是生了桃花劫,那她这辈子都完了! 什么是桃花劫啊,师姐?卫景当年还未能入“思”之一道,对许多东西也还处于半生不熟的状态,对“桃花劫”这个让星君们闻之色变的东西还不是很了解,便无知者无畏地问道: 很可怕么? 不光很可怕,而且还很害人啊。前任朱雀将手搁在卫景前额,虚虚一按便放了下去,轻声道: “良时吉日,赐尔表字,愿尔服德。” “你姓卫名景,便以名为本,取‘餐霞饮景’之意,字饮霞罢了。” 然后卫景便心有所感,入混沌洞后闭关一十五载,再次出关时,什么都变了。 青龙星君飞升已久,白虎星君失德,星君之位变幻,昆仑朱雀力战身死,十二峰上白雾茫茫,竟然只剩他……一个人了。 而此时,他才真正地明白了什么是桃花劫。 尘缘尽断,情丝尚存,你将来的命数定要与一个人息息相关,而最后,也注定要陨落在那人手里。 因爱生恨,纠缠不清,生死存亡之数均在他人之手,故名桃花劫。 然而卫景从来没真正地见到过传说中的桃花劫是什么样子,直到今天,被稀里糊涂之下入了“观”之一道,世间万物他都能识得的尤炳一声喊,他才反应了过来。 “唐娉婷!耿兰卿!”卫景几乎整个人都要原地炸开了: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儿!” 还在一脸懵逼完全搞不清状况的耿芝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向了好似什么都知道的唐娉婷,而正在此时,万丈天梯上传来震动,耿芝几乎是一瞬间便感受到了…… 有妖修正试图只身上昆仑! 恰此时,混沌洞中大震,从里面飞出两道明亮的白光,一道没入尤炳眉心,将“观”之一道诸多事宜瞬间倒灌而入,他整个人瞬间就一点儿声都没出地就晕了过去,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另一道则化作一本薄薄的剑谱,悬在耿芝面前,封面上写着铁画银钩的两个斗楷大字: 姽婳。 姽婳将军林四娘,艳李秾桃临战场,胜负自难先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谐音“鬼话”的两个字,虽然其意为娴静美好,前人多说是“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然而从那位姽婳将军的身上,更多的是悲剧与壮美的色彩,与这个词的本意几乎一点儿也不沾边。 耿芝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本剑法,顿时姽婳剑法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她的手心里了。 卫景狠狠地揉了揉额角,觉得今天的事情之多简直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的之最,让他一时半会儿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先是青龙星君在不知不觉中便入了“观”之一道,眼下正昏迷不醒,然后是白虎身死,新任白虎星君则是前任朱雀剑侍,哦这见了鬼的巧合。朱雀白虎双星相撞,导致二人纷纷根据灵魂之力改变了身形一夕成年,结果正在朱雀什么都不懂的眼下,妖修胆大妄为欲上昆仑天梯,多少年来都没人能使得的姽婳剑法在这一刻认了主,结果耿芝什么都不会,却还只能她自己去解决那只妖修! 唐娉婷掐准了时间发话了:“玄武星君。” 正当她开口的那一瞬间,系统也相应地很给力地发出了声响: “滴,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开始进行第七部分,‘同去同归’,追加奖励已自动赠送给朱雀星君耿芝,请与朱雀星君一同对抗妖修,完成任务将获得奖励,认主飞剑一把,人间行走通用身份一个,任务失败将抹杀,请自己把握好机会。” 耿芝眨了眨眼睛,转向唐娉婷问道:“唐姐姐……娉婷,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她实在无法对着那张跟自己一看就差不多年纪的脸说出姐姐两个字,结果唐娉婷倒也没怎么在意称呼的问题,脸上的表情端的是比她还无辜还茫然,就好像刚刚在意识里手撕了一万遍系统和前世闲的没事儿乱写的自己的人不是她似的: “没有啊——玄武星君,我有个不情之请。” 卫景将尤炳以一个十分不符合他的画风和气质的姿势扛在了背上,就等着唐娉婷说完话就要走了:“你说。” “朱雀星君人单力薄,不论是咒术还是剑法都很不熟练,乍然让她一人去迎战妖修,怕是很困难的吧?” “我自请与她一同下昆仑,斩妖除魔,匡扶正义,待到诸事完结,回归四星城之时,朱雀自己回四星,我便不陪她直接回来了,正好去补一趟万丈天梯如何?” 卫景想来想去,愣是没挑出什么错处,便点点头:“允了。” 唐娉婷待得卫景远去之后,才从乾坤袋中拿出了她眼下最好的那一把飞剑,比了个剑诀便浮在了半空中,对着耿芝伸出手笑道:“阿芝,我带你下去好不好?” 她的眉很细很长,末尾微微带着点往下弯的意思,这让她怎么笑起来都有一股悲天悯人,看谁都好像带着慈爱的感觉与疏离的意味似的,怎么笑都不真心,耿芝却在这一刻选择性眼瞎了,拉住了她伸出的手,笑道: “那好,我就跟着娉婷你混啦。” 尤炳醒过来的时候,那感想和耿芝是一样一样儿的,如果他们能互相交流一下感想,肯定会泪眼汪汪地抱头痛哭—— 疼死个人啦! 然而他醒来的时候只有卫景陪在他身边,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他睁开了眼睛,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后才对他说: “你入了‘观’之一道了。” “前任白虎星君姚文卿身死,我来负责督促你日后的修行诸事。” 第21章 金门廿一 尤炳手忙脚乱地挣起身来,嗫嚅道:“劳烦师兄了……” “无妨。”卫景十分疲倦地挥了挥手: “你给我细细讲一下,那桃花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尤炳细细一想,顿时脸色苍白:“师兄,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哪里不对?”卫景对这个眼下还是小男孩模样的青龙星君展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说来我听听。” 尤炳几乎是惨白着一张脸飞速摇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他的眼中,世间万事万物瞬间都化成了一串串曲折古怪的字符,随着他目光所及之处而一一以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文字的形式出现,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他看不懂,不知道的事情,而明艳的桃花和婉转的莺啼,于他目中,则化成了彼岸黄泉曼陀罗与枯骨之类的物事,奇诡又险谲,处处都透着沉重的杀机—— “那不是一般的桃花劫!” 尤炳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按照上昆仑的顺序来称呼他的这位新同僚: “这个桃花劫……已经被触动了,至少唐师姐的桃花劫已经发动了,她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眼神一瞬间清明无比,仿佛有洞彻天地之能,而黄钟大吕的声音也在那一瞬间浩浩响起,澎湃着倒灌进他的耳朵—— 今有天地为师,令你入“观”之一道,修行“众生百态我浮屠”。 正当尤炳正在给卫景讲解着关于这次过于奇葩的桃花劫的时候,耿芝和唐娉婷正同乘一柄飞剑向山下飞去。唐娉婷受了白虎命之后,她的一头长发便变成了霜雪也似的白色,与那些有着金属质感的银发的妖修们不同,她的长发是那种雪一样的白,完全当得起“白发三千丈”这么个说法。 耿芝有些手痒,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唐娉婷的发尾:“娉婷,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唐娉婷慢吞吞地御着飞剑转了个弯,轻描淡写道: “我在梦里过了太久太久,醒来的时候心神恍惚,神魂不稳,一个慌张之下没能把握好受着白虎命的度,把这辈子多余的血气全都耗尽了。” 耿芝沉默了。 ——然而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沉默。 自从那个梦后,耿芝对过往世界的感知与怀念就越来越淡薄,即使死不放手地拽着自己的过往,然而她也清楚地感受到,她和这里的联系在逐渐加深,而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则是一些原来她知之不详,甚至闻所未闻的东西,开始愈发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了。 就好像是作为一种“一出生就应该会”的东西一样,刻在了她的灵魂里。 就好比唐娉婷刚刚说了句,“把这辈子多余的气血都耗尽了”,换作以前,她可能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但是眼下,她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浮现出一句话: 发为血之余。 长发尽白,这明显是再没有多余的精血去滋养它了,而唐娉婷表面上也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身形尚且介于成熟女性与年轻少女之间呢,又是怎样让长发一夜尽白,耗尽精血的? 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梦,才让她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冷静与淡定,直接作了真,将精气神儿都折在了里面? 结果这个打眼一看就是个“说来话长”的事儿,就在一个人轻描淡写,意欲一笔带过,一个人素来谨慎寡言,不愿多问的情形下,被生生压下去了。 耿芝在见到那只浑身火红,没有一点儿杂色的狐狸精的时候,其实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它——毕竟她还没能开天眼——她看到的其实是缠绕在那只火红狐狸身边的那浓烈到几乎要化成实质了的怨气。 她低呼一声:“这怨气好烈啊,我就算看不见都能感到凉飕飕的!” 唐娉婷赶忙给她加了道金刚护身符,温言劝道:“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给你……” 耿芝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行啊娉婷,我不能一直躲在你后面的。” “昆仑四象各司其职,朱雀星君身处诸天之南,持烈烈真火与凤凰骨,向来都是执掌天梯铁面无私,明镜之下界定人妖的狠角色,别人做不来的。” 唐娉婷一愣,随即苦笑道:“是了是了,你一直这个样子的。” 只不过正鼓起了浑身的勇气向着那只已经化作了人形的狐狸精提剑走过去的耿芝完全没有听到这句话,虽然她在受了朱雀命,并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之后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然而那也只是“知道”,实战经验少得可怜。 不过这丝毫无法阻拦一个活了两辈子,心理素质十分良好的她凭着一种凭空而生的责任感对着那个与耿芝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红衣的女子发问: “尔等何人,破两不相犯之矩,上我万丈天梯,究竟有何贵干?” “自古灵修剑修居于昆仑,鬼修妖修不过天梯,双方得以平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今次越线,意欲何为?” 女子抬起了头。 她有一双波光潋滟的,明亮又多情的眼,眼角微微下垂,眼尾一点泪痣让她就算是唇边含笑看向别人的时候,都带着悲戚的、欲语还休的意味。 她看了看耿芝手里的剑,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调侃的微笑: “妾身姚婉兮,见过两位新任星君啦。”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好名字。”耿芝抖了抖剑,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正指姚婉兮眉心: “怎么就不做好事儿呢?” 姚婉兮抬起袖口掩着唇笑了出来:“星君此话怎讲?莫非您也觉得妖修走不了正道的么?” “天生万物,众生百态,规矩是谁定的,谁又有资格说别人该不该这么做,有没有资格呢?” 耿芝觉得这话真不好应答,直叫她说什么都不是。她本来就不擅言辞,在遇到这么个上来就狡辩的妖修后整个人就更加不好了,然而她握剑的手却一点儿也没有偏,依然坚定不移地正指前方。正在两两对峙的时候,唐娉婷发话了: “你走不走的了正道,我不晓得,也不好说,但是我能知道的是——” 她长袖一振,浩浩长风便从她清瘦的身形旁疾掠而过,将姚婉兮生生冲下好几个台阶去,她沉沉乌色的眸子里有一种冷到让人手脚发软的寒光,一字一顿,声声铿锵: “害过人命的妖修,是上不得昆仑的!” 耿芝下意识就向着姚婉兮的手看去。 那是一双与她的如画眉眼完全不符的手。 整只手上的皮肤都是惨白惨白的,光滑得一点纹路也没有,干净到了骇人的地步了,而且长长的指甲末端尖利无比,甲盖上染着黯淡的锈红色,与那种经年的血迹十成十地相似。 姚婉兮眼看遮不下去了,便大大方方地伸出了双手让耿芝看,笑道: “朱雀星君看来还是小的很、嫩得很啊,连吃过人的妖修和未沾血的——” 话音未落,她的指甲便暴涨数寸,向着耿芝的双眼剜去,而她的腰身,也以一种诡异的、人类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弧度,避过了寒芒闪烁的长剑: “都分不出来!” 唐娉婷来不及拔剑了,只得匆匆打出一道还没画完的金刚护身符给耿芝,然而那张符咒幻化出的金光只在姚婉兮的指甲下坚持了不到一息便溃散成了点点金光,长长的、沾染了暗红的血色的指甲尖在撕裂了符咒之后去势不减,鲜红的符咒从她的衣袍上打着旋飞出,将唐娉婷生生困在了原地,正当那尖利的指甲几乎要刺入耿芝的双眼之时—— 耿芝的剑终于动了。 她手提长剑,不避不让地拦在姚婉兮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只要姚婉兮想要继续上天梯,那就要先过了她这一关,而她的身形又是那么的窈窕和清瘦,正当唐娉婷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觉得她们恐怕分分钟就要在这妖修手下玩完的时候,耿芝手中的长剑划过一道极其精妙的弧线,堪堪拦住了姚婉兮那双欺霜赛雪也似的手。 姚婉兮看着那道剑光,眼神瞬间便变得古怪了起来……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场不怎么浪漫的旧敌践约而来,世仇久别重逢。 再怎么不浪漫,再怎么杀机四伏,她终究还是来了! 前任朱雀星君遗留在木剑中的剑意,被她学了个七七八八,而正当姚婉兮冷笑一声,刚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失态的时候—— 剑光陡然间从雪亮变得黯淡无光,然而那凛冽的杀机却更加入骨,就好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终于饮足了人血,展现出了它真正的锋芒似的! 在这紧要关头,姽婳剑法在她的脑海中被生死危机催动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古文与大篆一瞬间映刻在了她的脑中,长剑上微光闪动,这本历来只有女子能使用的、向来也只由女子编写的姽婳剑法,终于在昆仑天梯上被年轻的朱雀星君使出了第一式—— 叩金门。 磕头不向黄金殿,偏向蓬莱问仙门。 姚婉兮躲闪不及,长甲被齐根削断,十指瞬间鲜血淋漓,而那把长剑也与她断裂的指甲一起轰然落在白玉阶上,金石之声铿然,两相叠加之下竟有让人有种双剑坠地的感觉! 四星城中的尤炳突然住了嘴,目光越过卫景,直直看向混沌洞: “师兄,混沌洞里有东西动了!” 唐娉婷终于找到了血色牢笼的缝隙处,拼着手腕都被烧灼出了一圈伤疤也不缩回,将一道新绘的五雷咒借着风势,不偏不倚地向姚婉兮打去——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驭使雷霆!” 第22章 金门廿二 那是传统道家符箓里威力最大的五雷咒,多少年来都因为威力过于骇人而一直徘徊在失传的边缘,今次终于在异界来者、新任白虎星君唐娉婷手中出现了骇人的威力,九天之上,风云涌动,隐隐有奔雷之声!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白衣白发的女子高喊着道家最正统的五雷咒,将手中那张草草绘在临时撕下来的衣角上的符咒,丁点儿也不偏地向着姚婉兮打了过去,就算是粗制滥造得不能再简化了的、让玄武卫景看到肯定要气得拂袖而去的一张符咒,竟然将魔化了的姚婉兮打的又退下去好多步,同时耿芝一招“叩金门”将将使尽,连剑身和那几乎要化为实质了的寒气一并送入了姚婉兮胸口! “啊——”姚婉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她的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耿芝的眼睛,让耿芝有种整个人的衣服被连皮带肉都扒下来了的感觉,被她盯着的只有那一具森森白骨:“朱雀!耿芝!耿二妞!” 妖修最擅迷惑人心,各有所长,千奇百怪,中有一术,破除万千业障凡尘,直击心魔,名…… 观骨。 耿芝手下动作分毫不停,然而终于在姚婉兮痛极后,口不择言地将她看到的东西全都喊出来的那一瞬间,动作微微地滞了一下。 “耿芝兰!耿兰卿!” 耿芝将长剑抽出,抖落一串血珠,唐娉婷的五雷咒终于在这一刻隆隆地落了下来,将姚婉兮直直打下了万丈天梯,那一袭艳色在渺渺空中瞬间便远去了,只剩那一句怨毒的话语余音尚在空中徘徊: “你命犯——天煞孤星!” 耿芝在听到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就连唐娉婷来到了她身边,她都没反应过来,只得任着唐娉婷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轻声道: “阿芝,你莫不是魇着了?” 耿芝心乱如麻,简直不敢想姚婉兮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份的,却还是强撑着抬起眼,轻声道:“没有。” 说完,看到唐娉婷还是一脸不放心的表情,便难得地多了句话解释道: “我真的没事,娉婷,而且你不是还要去再补一遍万丈天梯的吗?” 唐娉婷上山之时,并未走过万丈天梯,而是由前任白虎星君姚晚接上来的,也就是说,她是多少年来昆仑上唯一一位没有尽断尘缘,却还受了四象之命的星君。 唐娉婷深深看了耿芝一眼,便比了个手诀,从乾坤袋里再唤出一口黯淡无光的下品飞剑,摇摇晃晃地逆着风下山去了。 耿芝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姚晚在不久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得证大道的长路上,无人能与你并肩同行。 她心下突然重重一跳,正想喊一声,娉婷我在这里等你你可千万走快点好不好的时候,就眼见得西方有大片大片的黑云开始聚集,云诡波谲,恍惚间竟然有种与之前的五雷咒极为相似的气息,在诸天之西迅速地聚集了起来—— 天生异象,有大妖出世! 可是耿芝完全没有感受到方圆数里之内有这种能扰乱天象的大妖啊,她正目瞪口呆着呢,突然晴空一个雷响,大片大片瓢泼的雨便在西天下了起来,顷刻间便将一片好好的万里晴空划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俩地界。 唐娉婷此时,才刚刚将一只脚迈在了万丈玉阶上,她看向那大片的乌云,极轻极冷地笑了一声: “呵。” 她眉目间有种极其疏离的、寒凉的冷意,明明她在仰望着万丈天梯,却硬生生给人一种俯视万物的感觉,宛如一瞬间就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摘离了出来般,以一种完全局外人的眼光看向那黑云聚集的诸天之西: “天生异象,有大妖出世?” 说完,又好似十分好笑地摇了摇头,就好像在笑话刚刚这么说了的自己似的: “大妖?在哪儿啊。”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昆仑四星君依次陨落的起源,便是今日姚婉兮上昆仑一事。 尤炳兵解身死,卫景渡劫失败,耿芝被抽凤凰骨,姚婉兮坠入万丈深渊,南归与云泽两国开战,白骨卧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切一切的黑暗纷至沓来,她恍惚中竟看不清身边人的脸,陡然一个五雷轰下,她才堪堪反应了过来—— 在这个梦里,根本就没有“唐娉婷”的位置。 她缓缓伸出手,罔顾了系统疯魔了一样的尖啸声,轻笑道: “我敢改一次,就敢改第二次、第三次,你劝得住我么,天道?” 那本来应该预示着大妖出世之象的沉沉黑云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似的,片刻后便炸起隆隆的惊雷,将瓢泼的雨狂暴地撒向人间,却始终不敢跨越那一道无形的界限,沾到白衣白发的唐娉婷一点衣角。 唐娉婷将长剑握得又紧了几分,剑尖垂地,虚虚落于右前方,隐约是个阵法的起手式,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都别想把阿芝从我手里抢去半分!” 待到她终于一步一顿地走上天梯的时候,却发现在那坍塌半边的门前早就有人在等着她了—— 黑衣黑发,腰佩长剑,面无表情,深目高鼻的薄情寡义相。 玄武星君,卫饮霞。 她看了看卫景那一脸“你上辈子欠了我八百万”的表情,下意识嘴角一抽,就别过眼去看向旁边还是个小正太模样的尤炳养养眼,觉得终于缓过来一点,才开口道: “师兄摆了这么大阵仗,真是令我十分惶恐啊。” 卫景嘡啷一声抽出长剑,沉声道: “昆仑白虎之命居于诸天之西,今日天生异象,黑云攒动,唐娉婷,你当日上昆仑之时,发了什么咒,可敢在我面前再说一遍么?” 唐娉婷当即单膝跪倒在地,长剑狠狠顿在地面: “我唐娉婷愿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行任何对耿芝不利之事,如有歹心,天打雷劈,心魔噬骨,不得好死!” 然而卫景却敏锐地抓住了一点,紧紧逼问道: “你敢发誓你是人么,唐娉婷?” 中途被反超了的耿芝终于气喘吁吁地像一只死狗一样爬了上来,结果脚还没在台阶上放稳呢,就听到这么一句鬼片里才会有的台词,顿时她整个人都吓木了:“啥?!” 唐娉婷却打了个太极绕过去,毕竟她实在不敢确定自己作为一个“世界的书写者”,作为一个自带系统的外来户,在这位死古板的玄武星君的传统观念里算不算人: “我是不是‘人’,很打紧么?” “自然。”卫景长剑一振,冰冷的眼神一瞥之下,成功地让还想说些什么的尤炳和耿芝噤若寒蝉了,才缓缓道: “妖修骨里带邪,除非换骨,否则本性难移,永远与正道无缘。” “而且……这里就是我的家。”他看了眼耿芝,极其难得地放缓了语气解释道:“任谁都要对自家有那么分爱护之心的吧?就好比你之前从梨香橼来,自然有一份回护之情,他先头里从南归国来,南归有变,他必然自去请缨。” “只有我从昆仑生,从昆仑来。”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点明,然而眼下,在场的人已经都听出来了: 进得四星城,尘缘尽断,除了这里,你还有哪里能去? 唐娉婷觉得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只得从乾坤袋中掏出把扇子,白玉为骨,淡青丝绦,白绢扇面上绘着漫漫的水墨桃花,“啪”地一声打开来,便自成一方隔音结界,她对卫景道: “师兄,我能不能只说给她一个人听啊?” 卫景皱起眉:“为何?” 唐娉婷没脸没皮地摊手一笑:“因为阿芝长得好看,身世什么的,我只想说给美人儿听。” “毕竟换作在昆仑山下,师兄你这么问了姑娘家的底细,就是要娶人家的节奏了,啊呀我多不好意思的呢,兔子不吃窝边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卫景忍了又忍,实在是觉得不管多么严肃的场面,只要有唐娉婷在就会瞬间变得不伦不类,就好像之前他尽心尽力教耿芝剑法的时候,这个人在旁边守着炉子熬甜汤一样。他终于将长剑一收,怒道: “耿兰卿!你且去听上一听!” 唐娉婷握住耿芝的手,将她们的脸掩在了白扇后,耿芝恍惚间便想起她还在现世求学的时候,经常有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趁着下课空档,将书本立在脸颊旁,交换一个芬芳而青涩的亲吻…… 便是眼下这个样子了罢? 唐娉婷那张洁白得都带了些玉色的、精雕细琢的脸和她凑得极近极近,又黑又长的弯翘的睫毛仿佛都要扫到她脸上了,而唐娉婷脸上那一抹薄薄的胭脂红色,也随着二人呼吸的交融传到了耿芝脸上,却在唐娉婷说出那一个名字的时候,尽数消失殆尽: “耿芝兰!” “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么?” 第23章 金门廿三 之前说过,耿芝生的一副好相貌。 不,与当时已经在现世流行开来的那种大眼睛尖下巴的网红脸不同,她有着极为端丽的五官,眼角微微上挑,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要是这人略微有一点娇蛮的意思,也会被这□□扬的眼误成十二万分的跋扈。 可是她没有。不仅没有,还凭着自己沉稳淡定、不骄不躁的气质压住了天赐的好皮囊,整个人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我是好人”的傻乎乎的气息。 可偏偏就有人喜欢,好比…… 唐娉婷。 唐娉婷当年尚在高中奋战在书海里的时候,就对这个半路转学,并对自己的人生过早地做好了太残酷、太艰辛的规划的少女印象颇为深刻了,至今她还记得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一路狂奔回来拿被自己落在教室的钥匙,却无意间看到了自己新换的同桌在收拾着被故意排挤转学的“小穷酸”的学生们踩踏坏的文具,还有那一本本皱巴巴、脏兮兮的书本。 头顶的白炽灯洒下一小片光,正好将这个五官端正而明艳的女孩子的侧脸照亮了,她一边收拾着书本,一边将唐娉婷落在桌子上的钥匙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笑道: “我今天上午就想跟你说了,娉婷呀,你这名字起得真好。” 唐娉婷陡然间被这么一夸,就有了些手足无措的感觉,磕磕巴巴地说:“有、有吗,我觉得很平常诶。” “多好听啊。”耿芝兰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了抽屉,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可见给你起名的人十分上心呢——走吧,下面挺黑的,我跟你一道送送你。” 年少最是慕艾时啊。唐娉婷牵着耿芝兰的手摸着黑走下长长的楼梯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就十分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句平仄不通的狗屁诗句,那些绮丽多情的句子夹杂着耿芝兰温柔而和缓的声音一起倒灌进了脑中,连带着她的脸,都有些微微的发烫了。 以至于后来——在她们已经分别了好多年、并凭着一股少年意气发誓互不往来的后来,高考失利无颜见人的唐娉婷进了不入流的专科,却凭着一支笔杆子给自己好歹挣了口饭吃,结果书中最明艳最端正的女主角全都是某个人的影子,而考入名牌大学的耿芝兰却是活的十分艰辛,磕磕绊绊靠学贷毕了业,又陷入无休无止的朝五晚九、早出晚归里了。 然而她们终于又一次相逢。 确切地说,是身为《何处可采薇》的作者“娉婷”,与已经成为了“自己”的耿芝,跨越时间与空间,在狂奔得十万马力也拉不回来、亲妈都不敢认的跑偏的剧情里,久别重逢。 唐娉婷直视着耿芝的眼睛,轻声道: “阿芝……我为我当年的莽撞与轻狂,在此向你乞求原谅与爱情。” 耿芝突然觉得无边无际的倦意如潮水般一瞬汹涌着将她淹没了。她抿着唇,轻轻摇摇头,拒绝的意思表达的很明显: “我会为你向卫师兄证明的,至于其他……” 她轻轻用前额碰了下唐娉婷的眉心,叹道: “我们好聚好散吧。” 结果就在她这句话出口的一刹那,整座昆仑天梯都开始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就连向来自恃稳重的卫景都在四星城门前狠狠地晃了晃,年少的尤炳直接站立不稳坐倒在地,而身处震动中心的耿芝更是一个站立不稳,从白玉天阶上踉跄着,向着渺渺长空一头栽了下去—— 耿二妞的尘缘淡薄,对,没错,这不假,耿芝兰自幼孤苦无依,虽然倒不至于像姚婉兮胡诌的“命犯天煞孤星”这么惨,尘缘也算得上不轻不重了,然而好死不死……她遇上一个唐娉婷。 便好似那无边白雪顿化潺潺春水,十里红尘杂了无边风月,朱雀白虎二人桃花劫再一叠加之下,竟将多少年都安安分分的昆仑天梯给压得晃了起来! “阿芝!”唐娉婷惊叫一声,下意识地一捞,却只来得及拽到一片衣角,她连想都不想地将长剑往下一扔,掐着还未完全熟悉过来的剑诀便要去御剑救人,空中徒留她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 “师兄,阿芝尘缘太重,我带她去再入红尘!” 就在唐娉婷也从天梯上下去的那一瞬间,震动便停止了,卫景言语不能,怔怔地看着眼前一片空荡荡的玉阶,摸了摸尤炳的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这尘缘可真重。” 尤炳还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目瞪口呆着呢:“这么重的尘缘,师姐以后还回得来吗?” 卫景思索了半晌,长长呼出口气,觉得姚文卿说的那一句“让小星君们从小开始培养感情”估计十有八/九是实现不了了,当下便将尤炳抱起,御剑回了玄武堂,悠悠道: “各人看得各人缘法,勉强不来啊。” “你是这一代昆仑四星君中最早决定了自己要走哪条道的人,以后便修行‘观’之一道,阅尽人间悲哭声,十分辛苦,然而你要多行善事,匡扶正义,方能初心不泯,记住了?” 尤炳用力点点头,大声道:“记住了!” 卫景想,这一代的星君们真是个个骨骼清奇,奇葩倍出,却又不能带着尤炳贸贸然下山去找人——毕竟昆仑再怎么说都是要有人镇守的,封山除外,只得将尤炳抱在怀里,细细带他又画了一遍符咒,方放他去睡了。 唐娉婷用温热的清水将细棉布帕沾湿,就好像是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又帮耿芝擦了一遍脸。 眼下她们正身处昆仑山脚下的某个村庄里,正是不久前唐娉婷拿出一掷千金的壕气为还是个小团子的耿芝置办衣物时的那个地方,唐娉婷带着昏迷不醒的耿芝好容易走过来,刚想找地方借宿的时候,可赶巧那个絮絮叨叨的老大娘干完农活从地里回来,对唐娉婷这个少数愿意听她说话的姑娘印象颇为清楚,眼看着唐娉婷身上的耿芝脸色愈发苍白了,便盛情邀请她去自己家里暂作休憩,好给这位昏过去的姑娘请大夫。 当唐娉婷将耿芝脸上的血污的尘泥都擦去之后,一直在细细端详着耿芝的大娘突然作了恍然大悟状道:“哎呀这闺女看着真眼熟,和你之前带着的那囡囡就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娉婷干笑着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个、这个是她姐姐,我们路上遇到歹人了,幸好我会点功夫把他们打跑了,结果阿芝她被偷袭的时候我回护不及,就这样伤着了……”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火气大,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要不得要不得。”老大娘一边不赞同地絮叨着,一边麻利地翻出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刷刷刷几剪子下去,就拆了好多干净布条出来,让唐娉婷能给耿芝包一下伤口:“我去请大夫,你们在这里呆着不要乱跑!” 唐娉婷苦笑着感受了一下丹田里一点儿也不剩了的灵气,觉得自己现在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就算是想乱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只得坐在耿芝床边,好守着她醒过来,结果刚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 那双眼实在是过于明亮与清澈,以至于只要是个人跟她对视,就肯定会有心虚的感觉。唐娉婷垂下眼斟酌着言语,还没想好说什么呢,就听到耿芝用十成十困惑的语气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里啊,娉婷?” 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芥蒂的意思,就好像刚刚在万丈高空的玉阶上互表了身份的不是她们一样,就好像那段算得上是她们少有的、共同的记忆…… 唐娉婷瞬间白了一张脸,一边在意识里狂暴地敲打着系统,一边柔声道:“你尘缘未断,再加上一个碰巧上了昆仑,尘缘浓重的我,将昆仑天梯都压得晃了,师兄听说我有法子,就让我下来带你去断尘缘。” ……被外力生生抹去了一样! 耿芝笑道:“那就麻烦娉婷了。” 唐娉婷偷觑着她的脸色,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而外面大娘的声音又絮絮叨叨地回来了,心头一阵发痛又一阵急,便没话找话地想试探一下她到底还能记得多少东西:“哎,阿芝啊,师兄还没给我改名呢,可把我心里痒得不行,他当时给你改名的时候都说什么了呀?” 耿芝回忆了一下:“说的是‘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所以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连带着连字都有了,顺手就取了‘兰’,耿兰卿。” “好名字!”唐娉婷忙夸道:“一看就是十分用心地给你起了个名儿,而且你看巧不巧啊,咱们的名字念起来押韵的很!” 结果耿芝脸上的表情突然就空白了一瞬,她慢慢地转过头,骨节都好似在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一样,声音里都是慢慢的恐慌与茫然: “唐姐姐……” “我记不得你叫什么了,怎么办?” 第24章 金门廿四 恰天边一声惊雷响,将唐娉婷瞬间惨白的脸映得愈发雪亮,然而她生生抑制住了蓦然袭上心头的恐慌之情,放缓了声音问道:“阿芝,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耿芝皱着眉头很痛苦地翻了一下脑子里的记忆:“我记得不久前我从梨香橼被姚师兄带走,跟你一起上了昆仑修行,然后姽婳剑法传承之下我将姚婉兮打下天梯……怎么我就偏偏忘了你的名字呢?” 唐娉婷在心里呼出一口气,想道,傻孩子,那是因为“我”,不应该存在于这里啊。 不管是在《何处可采薇》中,还是在眼下已经跑偏的不要不要了的剧情里,都不该有唐娉婷这么个人,而身为凌驾于整个世界之上的存在,类似于“创世神”的角色的她,自然也在篡改剧情的时候遭到了来自原著世界的强烈反扑。 虽然它无法对根本上来说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唐娉婷做些什么,然而它故意生成的异象可真是实实在在地误导了卫景他们,连带着将耿芝从前的记忆一同抹去,本以为这样就能让唐娉婷陷入自怨自艾、孤苦伶仃的境地…… 可是唐娉婷是谁啊?她素来有句名言,要脸有什么用,能吃吗,在发现耿芝原来只是丢了与现世有关的一切记忆之后,她顿时生出澎湃的信心与勇气,一把抓住耿芝的手,笑道: “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耿芝还没来得及客气一下呢,唐娉婷紧接着就发挥了厚脸皮的优势,自顾自热情似火地打蛇随棍上了: “那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阿芝你可记好了,我叫唐娉婷,‘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的娉婷,怎么样,是不是一听就跟你的名字十成十地搭?” 老大娘带着大夫推门进来:“您帮忙看看这孩子——哟,咋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唐娉婷笑道:“托您的福,阿芝刚醒过来不久,我寻思着还是找大夫给她把把脉,开个方子调理一下的比较妥当,您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她边说着边走上前来开了二重门,结果这位大夫瞅见唐娉婷之后瞬间就走不动路了,也难怪,平日里跟他打交道的人要么是乡野农夫,要么是一身市侩气的商贾,什么时候见过像唐娉婷这样容色妍丽的女子呢,更别提那一头霜雪也似的长发更为她平添了几分出尘的清冷气质了,便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位、这位姑娘,少白头其实很好治的,黑芝麻和大米一起煮粥服用……” 唐娉婷耐心地等他的话告一段落之后才道:“辛苦您了,不过今日求医的可不是我,我付您两倍出诊费,您帮忙看看阿芝吧。” 结果大夫的手刚一搭上耿芝的手腕,就皱起了眉:“这……姑娘,这不好办啊。” 唐娉婷问道:“阿芝这是怎么了?” “思虑过甚,气血有亏,再不好好养着就要伤到底子啦。”大夫说着话呢,笔下动作分毫不停,列了张长长的单子出来:“当归,白芍,川芎,熟地黄,人参,白术,茯苓各三钱,甘草五钱,三碗水煎成一碗送服即可。” 唐娉婷拿了方子,从怀里掏出点碎银递给大夫,笑得又亲切又温柔:“那您看着是再没有别的什么病症了吗,就只是……气血有亏而已?” 大夫听着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就好像在质疑他的医术一样,脸色瞬间就落下来了,不仅是出于医术被怀疑的气愤,更是觉得这么好看的人竟然一上来就怀疑自己,破受打击:“小姑娘家家的你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要多呢!” 唐娉婷废了好大劲儿才把那句吐槽“那您这口也挺重的有齁着吗”给憋了回去,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耿芝,心里深深觉得要是只是气血有亏,她也不至于这么一副乌云盖顶的霉相,可是这种完全脱离了人们认知的东西她又不好跟这些普通人挑明…… 唐娉婷将大夫送到了门口,回头就看见那位大娘正在细细端详着耿芝苍白的脸,咕哝道:“奇了怪了,怎么就这么像啊?” 唐娉婷心头一震,笑道:“您说什么呀,我家阿芝跟谁像?” 这位老妇人年纪有些大了,脑袋不太灵光,又自顾自咕哝了好一阵子才一巴掌拍在床头上,醍醐灌顶似的大声道:“嘿,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哇,这眉眼,这鼻子,跟以前路过我们这儿的一个戏班子里的武生样样的!” 唐娉婷赶忙追问道:“那个戏班子是不是叫梨香橼?他们是在这里行演过吗?” “诶哟这你可问错人了。”大娘赶忙摆摆手,言语间便陡然多了几分愤慨:“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唱的那些什么月亮啊花啊也听不懂,他们演给谁看?更何况那些小姑娘都个个涂脂抹粉,描眉戴花的,一看就不是正经唱戏的班子……”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就好像在说什么惊天大秘密似的对唐娉婷眉飞色舞地说: “要我看啊,他们怕是什么暗寮子!” 唐娉婷皱了皱眉,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有点亢奋过头了,但是还是秉持了良好的修养温声道:“这倒也不至于吧,小姑娘家家的,谁不喜欢个花儿粉儿的呢?” “有什么不好的?”皱纹满面的老妇人抬高了声音,自觉十二万分的有理,两只手往腰上一叉,摆起气势来就开始教训起了唐娉婷:“她们敢做就要敢当——” “大娘啊。”唐娉婷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明明她是在笑着的,温柔而熨帖的样子从来没有变过,然而乌沉沉的眼睛里却透露出薄薄的怒色来。让人看着看着就会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虚: “您空口白牙地就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她乌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的双眼,一瞬间白发满头、面色枯槁的那张面容便在她眼里飞速变得年轻了起来,从鸡皮鹤发的老人家到红唇白齿的二八少女,一瞬间她的眼里便倒映了这老人的一生,将她从耳顺之年倒溯回了豆蔻年华—— 玄清太虚眸。 观尽人事,以听天命。 她虽然没有进过混沌洞,也没有拜在四殿的任何一门下进行修行,然而她却因为身负的“系统”,和这个世界的造物主的身份,已经将四星城中较为粗浅的法术都学会了,而这一双能观尽世间不平事的眼,便与已经修了“观”之一道的青龙星君尤炳是一样的。 她将葱白的手指虚虚点在老大娘眉间,轻声道: “冤冤相报何时了,醒醒吧,你恨的人……早就死了。” 在修行“观”之一道的人眼里,世界上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除非是他们目力不能及之处,而这种地方多是妖修鬼修聚集之地,不看也罢。 唐娉婷看见的,是多少年前的一桩旧事。 台上唱的是游园惊梦,唱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台下路过的少女听不懂词却也红了脸,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跟母亲大吵一架之后,包袱款款地跟戏班子里的武生私奔了。 作为母亲的女子守着日渐荒芜的田地等啊等,等啊等,等白了头,哭花了眼,也哭伤了心,终于盼来一纸信,她喜极而泣,乐颠颠地去找村里秀才给自己读,秀才却眼含悲悯地看了她一眼,婉言道,生死天定,您女儿死在南归了……节哀顺便罢。 从此她的精神就有点不正常了,逢人就念叨着看人一定要看清,女儿一定要好生将养着,千万不能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被骗走,说着那么多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却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大家的笑柄了: “燕娘啊,你家女儿养的怎么样了?” “——要娇养!” “燕娘啊,今天听戏不听戏?有个戏班子要去前面拜码头啦!” “不听不听,唱戏的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 唐娉婷这满含清气的手指一点之下,将老妪脑中萦绕了不知多少年的迷雾一瞬间拨开,她的眼神慢慢由浑浊变得清明了,就好像大梦初醒般跌坐在地,发出了一声窒息一样的哭音。 唐娉婷头也不回地进了里间,刚想挂起笑对着耿芝说什么呢,突然就被耿芝抓住了手: “你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刚刚外面那是怎么回事?” 唐娉婷怔了怔,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些烦心事告诉耿芝的好,免得她身体更虚,便轻描淡写打算一笔带过:“没什么,都是小事。阿芝你觉得好点了吗,要不要我带你去客栈投宿?” 耿芝定了定神,道:“不必了,我们快些走的好——” “仙子!”老妪跌跌撞撞扑进门,抓住唐娉婷衣角,声嘶力竭地哭求道: “仙子,求您帮帮忙,发发善心,把我女儿的骨灰从南归带回来好不好?南归那么乱,多瘴气,又湿又冷……我家姑娘九泉之下都睡得不安生啊!” 唐娉婷下意识地看了眼耿芝,打算让耿芝做决定,耿芝想了想,问道:“敢问令媛闺名是……?” “燕明月,明月!” “那好。”耿芝微微点了点头:“我若去南归,便帮您留意这些。” 说完,她便撑起身子,慢条斯理下了床,一点点扯平衣服上的褶子,用粗糙的木梳沾着清水把乱发抿好,才从容地转过头来,对唐娉婷轻笑: “娉婷,我们走吧。” 唐娉婷跟在耿芝身后迈出门槛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等下?不是该我带着你去断尘缘吗?你自己知道去哪里吗?” 耿芝道:“还能有哪里?我只能回一趟梨香橼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唐娉婷自是答应得爽快万分:“阿芝往哪里去,我就往哪里去,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燕明月呢?” “肯定都是要再去南归走一遭的。”耿芝算了算日程,道:“毕竟诺不轻许,言出必行,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她们没有御剑——因为耿芝每次一站在唐娉婷的那些破烂飞剑上面就有点头晕,唐娉婷笑着说那是因为你以后有更好的飞剑要用,它正在吃我的废铜烂铁的醋呢——两人便携手并肩,言笑晏晏,在绯色的晚霞与袅袅的炊烟映衬下多了些鲜活的人气儿,一步步地慢慢朝着远方行去了。 第25章 破阵第一 窗内,一灯如豆。 窗外寒雨潇潇,冷风飒飒,厚重的乌云翻涌着沉沉的墨色,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纸窗上,颇有种动中生静的意味。在这种天气里一人独处室内,唯有孤灯相伴,总会让人有种天地之大,独余一人的错觉。 一只纤细而洁白的手拾起了银剪,懒散地剪了下烛花,跃动的烛光将她的影子映在了纸窗上,依稀见得是个云鬓高耸的女子,腰身纤细,身姿窈窕,光是这么个影子就能让人心神澎湃起来。 此时,她正就着明亮起来了的灯光,在细细地看着一把宝剑。剑光寒凉,明如秋水,光滑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带着媚气的眼睛,还有描绘着繁复花纹的绯色衣领。 她敛下长睫看向光洁的剑身,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过如此。” 宝剑赠英雄,红粉配美人,似乎是自古以来的定律了,然而佳人手握青锋,丽色寒光相交之下,岂不是更让人心折么? 就着这凄风苦雨,暮霭沉沉,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姚姐姐,姚姐姐你在吗?” 红衣女子放下手中长剑,冷声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若非什么紧要事宜,便莫来扰我了!” 站在外面的赫然便是南归当下最受宠的薇公主,陈薇,此时她却一点也没有皇家贵胄的气度——虽然这种东西在她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一把小小的油纸伞俨然无法将肆虐的暴雨完全阻隔在外,她大半边身子都湿透了,瑟瑟站在雨中,颇有些惹人怜爱的意味,苦苦哀求道: “姚姐姐,求你去看看文卿好不好?他已经不吃不喝好多天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啊?” 姚婉兮终于施恩般打开了大门,看着浑身湿透的陈薇,眉头一皱,打了个响指,便有金红火焰瞬间从她掌心跃出,绕着陈薇转了一圈之后才恋恋不舍地消失:“跟上我。” 陈薇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干爽如初了,又加上姚婉兮终于松了口,愿意去看看姚晚到底是怎么了,一瞬间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姐姐了……先是当初出手助我留下文卿,再是亲上天梯触动朱雀尘缘,让那位新任白虎无暇顾及这边,现在还要来麻烦你,真是万死不足相报啊。” 姚婉兮将手笼在袖中,淡淡道:“没什么,本分罢了。” 她经过的地方,所有雨水与狂风都一瞬间避让开来为她开路,然而细看之下才能发现,这潇潇暮雨与冷冷朔风,竟全都是被她周身无形的气流给劈开的,风流窈窕的纤细女子,身披红衣行走在这冷雨中之时,竟隐隐有大能之威。 陈薇跟在姚婉兮身后,三番五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都被她周身那种莫名尊贵无匹的气度给煞了回去,陈薇正想,如果自己再不开口引路,姚婉兮是不是就要迷路了,却只见姚婉兮仿佛受到了什么指引似的,分毫不差地向着姚晚所在的宫室走去。 南归皇宫建筑构造繁杂,三步一楼五步一阁,更兼以诸多虹桥链接亭台,一个不慎就会在其中迷路,就连身为公主的陈薇自己,到现在还会在自家皇宫里认不出东南西北呢。 然而这却没能拦得住姚婉兮向着姚晚休息的宫室径直走去的脚步。门口的两个侍女本来还想拦上一拦的,结果在看到了跟在姚婉兮身后的陈薇时,便双双行了个礼,自动退开了。 姚婉兮快步走入室内,对着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姚晚细细端详了好一阵子,突然对陈薇吩咐道: “你出去。” 陈薇红了眼眶,不死心地追问道:“不能让我留下来看着他吗?我只是想让他一醒过来就能看见我而已……” “陈薇。”姚婉兮捻着手指,慢悠悠地说: “你要是现在不赶紧从我面前滚开去,那你以后就别想见着他了。” 陈薇闻言,顿时生怕自己晚走了一步,姚婉兮就会改变主意似的,以一种狼狈到了屁滚尿流的地步从殿中退下后,姚婉兮才走上前去,一脚踹在床脚上,整张雕花大床都被她踹的晃了好几下:“行啦,人都走了,还跟我装什么?” 一直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的姚晚终于睁开了眼。 之前说过,姚晚有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明亮,锐利又清明,将这双眼带来的偏阴柔的气息尽数冲淡了,而此时,这双眼的瞳孔却已经从乌黑变成了鲜红,乍一看上去相当吓人。 姚婉兮也被唬了一跳,随即她便十分不满地用手边那把檀香木扇子敲了敲姚晚的头:“别闹,赶紧盖下去,一会儿那个小姑娘进来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姚晚还是有些发愣,双眼迷茫,就好像那种刚从噩梦里醒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了神的人似的:“我……怎么说?” “姚文卿!”姚婉兮是真动怒了,她眼下的本体是一只火红的狐狸,从耳朵尖到尾巴稍都没有一根杂毛的那种,而这个身体带给她的好处,除了那浑身上下几乎要化成实质的风流劲外,还有耳聪目明这一点,因此在姚晚醒来之后,她也听见了外面陈薇那怯怯的一声问: “姚姐姐,文卿他醒了么?” 姚婉兮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低喝道: “姚文卿,你真把自己当成昆仑白虎了?” 她将手头扇子重重一展,顿时千万道墨色的灰色的暗光便从她手中注入了扇面,精雕细琢的花草纹样一瞬间被染得漆黑,散发出无穷尽的邪恶意味,姚婉兮抿着唇,将扇面在还有些发怔的姚晚面前重重扇过,随即合扇归一,檀香木的扇柄不偏不倚地敲在姚晚的天灵盖正中: “痴人!醒来罢!” 也幸亏此时没有旁人在。 若换唐娉婷来,她自然能辨别的出来这是自己写出来的哪一样东西,毕竟整个世界都是从她笔下幻化而成的,换作尤炳来,他也能凭着“观”之一道认出来这是哪一门邪术,换作卫景和耿芝这记性奇好的两个人,只要在昆仑那浩如烟海的藏书库里见到过,就一定不会忘记。 可是现在没有任何人在旁,自然也就无法辨认出姚婉兮使出的这一招“扇底春秋”了。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气象万千,日升月落尽归一扇之底,可以将一人的记忆、功力全都瞬间灌注给另一个人,是邪术里顶顶冷门的一种。 姚晚浑身一震,把脸埋在双手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感叹,那声音十分可怕,换个别人来听,那定是浑身汗毛都要在一瞬间倒立起来的: “啊,我回来了。” “被昆仑主峰上的封山大阵压了这么多年,我都要忘了自己原来是谁了!” 姚婉兮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外面的陈薇扬声道: “文卿醒了,你可以进来了。” 陈薇闻声而入,跑到姚晚的床前,惊喜道:“白虎星君……” 姚晚此时已经闭上了眼,那双明显异于常人的鲜红的眼也就被盖住了,从表情到声音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我早就不是星君了。” 陈薇自知失言,却还是双眼一瞬不转地看着姚晚,轻声道: “文卿……你永远留在南归陪我好不好?” 姚晚懒懒散散地抬了抬睫毛,答得心不在焉:“开玩笑,南归有什么好处能留得下我?” 陈薇咬了咬牙,此时在她的心里,那架一头摆着容色清隽,眉眼风流的姚晚,一边摆着锦衣玉食,皇家贵胄的“家人”们的天平,开始明显地向着姚晚倾斜了: “我把我在南归的所有权力都与你平分好不好?” 姚晚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你一个刚回到皇室不久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权力?” 这明显就是拒绝了。 正当陈薇眼噙热泪地看向姚婉兮求援的时候,一袭红衣的女子发话了: “话不能这么说,文卿,她怎么说也是南归皇室呢。” “南归皇室”这四个字仿佛有魔力似的,将姚晚的身形定在原地了。 姚婉兮见状,微微一笑,心知姚晚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转头对着陈薇柔声劝道: “薇公主,不是我出尔反尔,实在是……你自己都没法留下他,我又不好强求,这可怎么办呢,还请公主拿出点诚意来吧。” “诚意……” 姚婉兮又凑得离陈薇近了些,笑道:“高官厚禄,美衣华服,珍馐奇珍,谁人不爱呢?仅仅一个南归公主的身份,你能为他做得到这些么?” 陈薇低声道:“可是我是真的倾慕他啊。” 姚婉兮挑眉:“他又不能指着你的喜欢吃饭。” “那我该怎么办?” 姚婉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你亲口去对他说——” “你愿意将整个南归送给他呀。” 陈薇大惊:“我做不到,这、这完全不可能!” “想什么呢,傻孩子。”姚婉兮一脸怜悯地看着陈薇,摇了摇头:“只是让你去跟他这么说是啦,我们谁都没指望你真的会这么做,对不对?毕竟你现在能力有限,完全做不到这一点嘛。” “……也是。” 第26章 破阵第二 陈薇怀着少女的春心来到姚晚面前,脸上带着极为好看的淡粉色,说着十二万分真挚的话语,任是铁石心肠的人都要为之动容了: “文卿,我愿意用整个南归跟你换,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呀?” 姚晚这才给了她一个正眼,他的眼睛已经变回了正常的黑色,笑道:“如果薇公主做得到说话算话的话,那我就留下来一直陪你好了。” 语毕,他执起陈薇的手轻轻一吻,将炽热的温度印在她的中指指尖,从下而上抬起眼看向她,笑道: “承蒙薇公主厚爱……” 天边一声隆隆惊雷响,翻涌着席卷过墨黑色的浩瀚长空。闪电划破万里乌云,照亮了他异常明亮的眼睛,照亮了陈薇面颊上的薄红,也将万里之外的耿芝陡然从梦里惊醒了。 “不胜感激。” 唐娉婷其实是被脑子里不停蹦跶的那个系统给吵起来的。 【恭喜您,完成‘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第九部分,‘下昆仑’,人物朱雀星君耿兰卿,主线人物之一,至此已补全百分之二十五,请再接再厉,新任务‘断尘缘’发布,成功可得到奖励,十大名剑之一却邪,失败直接抹杀。】 【系统8273为您发放任务奖励,筑基丹一颗,可强行提升原著中有名字的任意一人物等级至筑基,请宿主再接再厉,完成人物补全计划。】 唐娉婷随手就把那颗不知会让多少人眼红的筑基丹收进了乾坤袋里,揉了揉眼,睡眼惺忪地问道:“阿芝……你怎么了,这么晚还睡不着?” 耿芝草草披了件外袍坐在床沿,呆坐半晌后才涩声道: “下雨了。” 要是随便换个别人,三更半夜地被惊起来结果就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肯定是要大动肝火的,再不济也要自己生上好一阵子的闷气,结果唐娉婷听到耿芝这么一说,心尖上就好像被人轻轻掐了一把似的又酸又软。 她自然是知道耿芝不喜欢雨天的,尤其害怕打雷。当年现世里,耿芝和她还处在相互暗恋,用些暧昧的小手段试探来试探去,逼迫对方先表白心意的时候,耿芝总是爱在下雨天一头钻进她怀里,害怕打雷是真的,可是借机蹭蹭抱抱吃豆腐也是真的,而她也渐渐喜欢上了雷雨天,在听到耿芝说“下雨了”的时候,都做好了接住一头扎进来的耿芝的心理准备了。 可是眼下正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的,连月光都要比平时亮上好几分,哪儿来的雨? “阿芝,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没有。”耿芝轻声又重复了一遍,这次说的十分清楚: “南归下雨了。”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绯红,满天满地的火烧出一片灼灼的颜色,她瞥见自己浑身浴血,手持长剑与面容不清的女子遥遥对峙,口中说的,全都是带着恨意的诛心之语: 前辈们告诉过我,说妖修最擅长以花言巧语诱惑人,从他们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要信,不要听,我怎么就信了你啊! ……云裳,你莫要气了。我是真真切切爱着你的…… 爱我爱到想抽了我的骨头么? 云裳,南归下雨了,你输了。 耿芝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清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却见得“自己”把长剑一扔,从脊梁里一寸一寸拔出一根带着灼灼云霞的暗红的长骨: 就算下了万鬼怨雨,我也不见得会输! 唐娉婷终于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南归那边是有什么动静吗?” “我不知道……”耿芝的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十分罕见的迷茫神色来: “我只是做了个梦而已,梦里的那人似乎是上任朱雀星君。她说,南归下了雨,万鬼怨雨。” 唐娉婷倒抽一口冷气:“南归下雨了?!” 耿芝有些不解地看向她:“这……下个雨之类的,不是很正常吗?” “是很正常,可是要是放在南归,这可就十分不正常了!” 南归多瘴气,多妖修,万妖之王在失踪前的最后一次现身,便是在南归国。是日乌云蔽日,众鬼哀嚎,万妖乱舞,天降大雨,草木枯死,数十年无生。 从那之后,南归下的雨,便全都是掺杂了众鬼怨气的阴雨,名为…… 万鬼怨。 而南归之所以能苦苦支撑到现在,除了国内多山川水泽,且与外界相通之外,更是因为其多产金矿,南归人们便是靠着这些天赐的财富,才能在这片土地上活下来的。 唐娉婷手忙脚乱地将乾坤袋里的一大把蓍草摆在了桌子上,顺便征求了一下耿芝的意见:“那我们是继续去云泽国的梨香橼给你断尘缘呢,还是去南归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耿芝瞥了一眼那些散落在桌子上的蓍草,能看出来隐约是个天衍大道术的模样,便起身向外走去:“你先算一算吧,我不急。” 一语双关。 唐娉婷问道:“阿芝,你就没有什么事要问我的吗?” “我问你,你会说实话吗?” “我……”她刚想说你问什么我都说,就怕你不信的时候,脑海中陡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 【宿主注意,不得向书中人泄露任何信息,否则一律视为任务失败,将被抹杀,请考虑好了再回话。】 本来已经到了口边的话便打了个转弯,临时变成了另外一句: “我不会骗你,我是为你好,阿芝,你相信我吗?” 耿芝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字一句答得十分缓慢: “我一直相信你,娉婷。” 等到耿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外之后,唐娉婷两手便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那些轻飘飘的蓍草被震离了桌面,缓缓飞向半空中,自发地组成了天衍大道术的法阵,与卫景之前在昆仑主峰上摆过的那个毫无二致! 每一条纹路都分毫不差,每一处转折都精细得让人叹为观止,唐娉婷随手从发间拔下一根发簪,乌木的簪子古朴简洁,毫无雕琢,在这里便充当了算筹的角色,她不仅准备不充分,没有新鲜的蓍草,也没有像卫景那么多的施法工具,更无法在这狭窄的房屋之内,铺陈十丈大阵推衍天机—— 可是她周身那种自在潇洒的气度,那种天衍大道术的精髓中的最微妙的那一点,“没有什么是我推算不出来的”自信的感觉,却不输与卫景半分。 屋内骤起狂风,却尽数被唐娉婷那一双纤长的手给死死压制住了,她双目紧闭,灵魂仿佛一瞬间脱壳而出,周遭的一切事物在她眼里都没有秘密可言…… 却半分都看不到南归国内发生了什么! 不仅如此,南归国上空还笼罩着薄薄的黑雾,一看就是有妖修盯上了这里,而且已经诱骗南归皇室中的某人,许下举国相赠的誓言了,南归国的气运正在一点点被黑雾吞噬,她却只能在千里之外呆呆看着,什么都做不得,这种感觉真是……难受极了。 她收了术法,任凭碧绿的草叶撒了她一身,对着跨进门来的耿芝叹气道:“南归有妖修作祟,我们怕是忙不过来,怎么办啊?” 耿芝却相当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那就写信给大师兄,让他带着尤炳来长见识不就好了吗?” ——她说的好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毕竟对半路成为星君的唐娉婷来说,卫景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下被磨得不剩多少了,而他出众强悍的实力又没在身为“朱雀剑侍”的唐娉婷面前展现几分,以至于唐娉婷刚刚都没有想到“求援”这回事。 可是耿芝不一样啊,卫景在她眼里,就是那种平时不说话因此看起来也十分靠谱的顶梁柱角色,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小孩子回家第一反应就是找爸爸,而对于耿芝来说,就是向身为大师兄,年最长的玄武星君求援了。 “给我纸和笔,我写封信搬救兵。”耿芝咕哝着揉了揉额角:“我们得尽快去梨香橼一趟,先说好,要是不到紧要关头,尘缘这东西还是给我留一截吧。” 唐娉婷目瞪口呆:你不是都失忆了吗为什么还不想断尘缘?醒醒啊阿芝! 她恨不得冲上去晃着耿芝的肩膀把她晃醒,要是能把耿芝脑袋里进的水一起晃出来那就更完美了,却在听到耿芝自言自语的那句话之后,一瞬间溃不成军,连系统的一叠声的提示和发布新的临时任务的声音都没能听见。 “我觉得应该是有人在喜欢着我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缓缓抬起左手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脸上有一种奇妙而恍惚的神色,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说给唐娉婷听,就好像这个拙劣无比的理由真的能说服人似的: “要是我就这么走了,那她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唐娉婷定定看了她好久,终于伸出一只手,将她冰冷的右手拢在暖呼呼的掌心,轻声道: “是啊,你要是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的话,她会……” “很难过、很难过的。” 第27章 破阵第三 云泽国。 这是一间已经废弃了好久的屋子,四壁漏风,冷的让人从骨子里开始打颤。明明外面的月光空明又皎洁,屋内却仍是一片昏暗,从破了好几个洞的屋顶漏下丝丝月光,载着满满的千亿浮尘。 屋内摆着一把太师椅,椅子是上好的花梨木,带着微微的酸苦气息,上面坐着个容貌娇艳的姑娘,粉颊带红,明眸皓齿,只不过她的眼神是空茫的,无焦点的,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倒映出的,是她生前看到的最后一件物事的影子—— 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人影。 次日,耿芝和唐娉婷起床梳洗的时候,互相看着对方脸上那两个黑眼圈就笑了起来,昨晚那语焉不详的试探与保证似乎也被这两人心有灵犀地压了下去,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才怪!也就耿芝自己能睡得着吧! 唐娉婷边腹诽着边漱了口,将青盐抹在牙上,含糊不清地问道:“阿芝咱们早晨吃什么呀?” 耿芝正在努力将长发高高挽起,可是那根朱红的发钗仿佛在和她作对似的,一直在她的指间滑来滑去:“唔,没想好,你看着来?” 这根发钗是朱雀命与白虎命相交之时,陡然出现在她身上的,而唐娉婷的目光在看到它的时候明显滞了一下,很明显就是她的东西,可是耿芝去问的时候唐娉婷就又开始装傻了,说什么都不承认这是自己的: “你看这颜色,像是我的东西吗?很明显就是朱雀的物事!” ……她说得好有道理哦。 而这根朱钗也的确跟耿芝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就是那种无法具体说出口,然而可以切实感觉得到这东西是自己的、而且与自己休戚相关,无奈之下,耿芝只好收起了心里的那一丝别扭,将这根朱钗收下来了。 唐娉婷实在看不过去了,将发钗从耿芝手里接过,利落地将那一头缎子也似的墨色长发高高束起:“阿芝你好像有心事?” 耿芝一头扎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没有。” 云泽国民风开明而淳朴,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七岁不同席”啦,“不得见外男”啦之类的造作风俗,议婚时男女双方也可以相见,男方设宴于画舫、园圃等地,双亲相见,若男方中意,便以金钗插于女子冠髻中,谓之“插钗”。 散黛恨犹轻,钗插嫌未正。 然而她又突然不想告诉唐娉婷这个插钗的风俗了,就将错就错,当做是她送给自己的好了。一念至此,耿芝的心里又无端快活了起来,就好像她们真的是一对恩爱眷侣,即将结发执手,共度百年似的。 唐娉婷眼看着耿芝什么都不说,也不好追问,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道: “我让小二把早饭送进屋里可好?” 耿芝拒绝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闷声闷气地答道:“好的呀,眼下正是吃粽子的时候,让他拿几个上来。娉婷你吃甜吃咸啊?” 唐娉婷觉得自己遇到了史上最大难题。要是形象一点的话,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僵化成了一片灰白色,空中还应该有闪电划过,直击她天灵盖的那种。 这是继婆媳关系、猫和狗哪个更可爱、豆腐脑吃甜吃咸的世纪争端问题之后的第四大难题: 粽子吃甜吃咸? 唐娉婷从上辈子到现在都是咸口的,蛋黄鲜肉粽,冬菇虾米粽,牛肉粽,并且还信誓旦旦地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向邪恶的甜党低下头—— “这个好吃!”耿芝的眼睛在看到那一盘八宝粽的时候就亮了起来,将盘中最中间的那一碟捆着红线的粽子拿到了唐娉婷面前:“你尝尝。” 唐娉婷木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的蜜豆红枣粽,深深觉得人生道路十分曲折,追妻前路甚是坎坷。 数年后,她与耿芝并肩仗剑行走九州,誓斩十大妖魔匡扶正义的时候,遇到过传说中状如牛,音如狗,最是擅长挑拨人心的穷奇。穷奇用特别有蛊惑力的言语挑拨着唐娉婷和耿芝,问她们是不是为对方做过让步,委屈不委屈,怨怼不怨怼的时候,唐娉婷特别苦大仇深地叹了口气道: “好的嘛,吃甜就吃甜。” 理应在此时爆发的怨恨与诛心之语全都没有出现,也就是说,那些纷争与熙熙攘攘从来与她无关,也不会被放在她心上,从头到尾,唐娉婷的眼里只有耿芝一个人。 用过早饭后两人紧赶慢赶来到了梨香橼的所在处,结果却发现大门紧闭,完全没有之前耿二妞印象里的半分热闹样子。 耿芝随手拦住个路人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梨香橼是在这里的么?我等慕名前来,却发现冷冷清清的,感觉名不副实啊?” 本来就有些慌张,步履匆匆的女子被耿芝这么一问,瞬间双颊惨白了,尖叫道:“别问我,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开!” 女子留着长长的指甲,双臂乱挥之下在耿芝的手上划了重重的一道,几乎是瞬间就红起来了。唐娉婷心头瞬时就有无名火起,上前一步凭着身高优势将她们拉开,手下暗暗使力掐住了女子的手腕,让她瞬间半分动弹不得,冷声追问道: “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了?你好好说完,我就放你走。” 女子本来就有些精神恍惚,被她这带着煞气的语句一逼问之下,立时尖叫了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从门内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大喊: “我不管了,让我出去看看,是妖是鬼我都要怼了它——”而话音在看到耿芝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来者缓缓吐出两个字,显然是被耿芝已经完全张开的清丽面容震到了: “……明月?” 耿芝看向许久不见,本来黢黑的头发已经变得斑白了的班主,笑道: “班主,您眼拙啦?我是耿二妞——”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到大腿的高度:“之前被昆仑白虎带走的那个小姑娘。” 班主看了她好几眼,神色恍惚,喃喃自语道:“像啊,真像,你怎么……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呢?” 唐娉婷松开了还在挣扎的女子,眼角瞥得她一溜烟跑走,才转过头来问道:“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提到这个话题,班主便仿佛又老了好几岁,本来笔直的腰背都有了点驼的意味,深深叹了口气道: “进来说话。” 耿芝一路走着,便渐渐觉出不对劲来了。 她被姚晚带走的时候,梨香橼可是云泽国数一数二的大戏园子,只要身处梨香橼内,便能听到一刻也不曾停歇的吊嗓声,唱戏声和乱七八糟的各种说话声,小丫头小伙计们步履匆匆地给正要上台的角儿们准备物事,前台送下来的赏钱都亮闪闪的,用簇新的红绳儿串起来,一箩筐一箩筐地盛满。 可眼下,梨香橼内竟是一片荒凉景色,别说那些之前曾让耿芝无比烦扰的人声了,竟是连那些精致的花草都凌乱了几分,细微的枝子岔开来,完全没有之前精心修剪的那副模样了。 大门紧锁,院内荒凉,偶尔有人路过,也是一脸的神色惊恐,不停地四下张望着,生怕有什么怪兽突然扑出来吃了他似的。 走到内堂后,班主给耿芝和唐娉婷倒了两杯茶水,苦笑道: “最近人心惶惶的,都没有新水烧好茶招待你啦……见谅见谅。” 耿芝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问道:“班主,有什么事儿是我帮得上忙的吗?您尽管开口便是,毕竟我也有一事相求。” 老班主深吸一口气,突然起身,走到唐娉婷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仙人,求求你救救我们罢!” 唐娉婷赶忙起身,把他从地上搀起来,温声细语地劝慰道:“老人家切莫跪我,娉婷怕折寿,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老班主哆嗦着双唇,半晌说不出话来,浑浊的眼泪划过他满是沟壑的干枯的脸,哑声道:“梨香橼……被怪物盯上啦。” 他又转向耿芝,口称仙人正打算再行个跪拜礼呢,被唐娉婷眼疾手快一把拦下:“仙人,求求你救救我们,那怪物……它昨晚刚把温玉给害了啊!” “怎么害的?”唐娉婷发问道。 老班主却不理她,向着耿芝一味地苦求道:“温玉可是你母亲生前最为要好的小友,算得上你半个姐姐呢,你看在这层关系上,甭管多累,先帮她一把捉到那只妖怪好不好?” 耿芝恍惚间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老班主一味的苦苦相逼,一味地用人情相欺之下,伴着那一声声疏离的“仙人”,切实地远去了。 她极轻极轻地苦笑了一声,长长的睫毛半垂下来,掩映去波光潋滟的眼,脸颊上那一点极为爱娇的血色也慢慢褪去了,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冰冷而华贵的美来: “您别拿温玉姐姐压我啦。” “说的就好像……”她深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音又轻又凉: “就好像如果此事过于棘手,我就会瞬间扔下你们不管似的。” “您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史书有载,永华十二年,敖因祸乱云泽国。 第28章 一条咸鱼 耿芝和唐娉婷跟在班主身后并肩同行,七拐八扭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一个破旧的小院子,耿芝看见了这方熟悉的院落后,眉头便十分不易让人察觉地皱了一皱,时间很短,动作很轻,换作平常人是无法察觉到她的不悦的,然而戏班班主是什么人啊,鬼精鬼精的,分分钟就看出了耿芝的不悦,再细细一想便恍然大悟,赔笑道: “这个……不是最近老出怪事嘛,人心惶惶的,我让小娃儿们全都搬去跟姑娘们住了,这里就暂且改成了灵堂,明个是黄道吉日,正好下葬……” 耿芝完全没有在意他那磕磕巴巴的辩解,心头一片空荡荡地没着落,又是一片冰凉。 她眼前还能依稀浮现出温玉那张娇艳的脸,而眼下,这破落而陈旧的房屋,便像一柄冰冷的重锤般,将温玉留在她脑海中最后一丁点儿的音容笑貌给狠狠地敲碎了。 耿芝伸手,细细抚摸着这粗糙的大门,突然手下发力,拼命一推—— 负责看守灵堂的两人眼见得无人管辖便偷起了懒,两人从厨房里偷了点黄酒,隔水热过之后就开始掷起了骰子,正玩得开心呢,突然听到一个冷的似乎能掉出冰碴子的声音凉飕飕地从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玩的开心吗?” 正好此时刮起了一阵阴风,呼啦一声,将火盆中未燃尽的纸钱,元宝,还有那素白的麻布灵幔卷的四下狂舞,两人以为大白天闹鬼了,瞬间就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哭求道: “鬼娘娘,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都没干,求求你不要吃我脑子啊!” 耿芝一挑眉,转过头去对唐娉婷道: “收了你的风咒,别吓他们了。” 唐娉婷这才收起了在别人看来,只不过是一张画满了朱红色的奇怪符号的纸,咕哝道:“好吧。” 耿芝对那两个胆敢在温玉灵前喝酒赌博的人分毫不理,大步走上前去,衣袍间都灌满了尚未散去的阴风,呼啦一声拉开了素白的帷幕,腰间长剑出鞘,“哐哐”两声就将棺材两头给劈了下来,简单粗暴地将这幅本来就无比简陋的棺材拆了个七零八落: “温玉姐姐生前给你赚了那么多钱,怎么不见你买个好点的棺材?” 老班主擦着额上的冷汗,干笑道:“这不是,咳,最近乱的很嘛,都没空安置她……” 耿芝却完全没有理会这黑心班主的胡言乱语,将温玉已经冰凉了的尸首从棺材中翻了过来,只是瞅了一眼,便有股冷意从脚底窜上天灵盖,好似隆冬腊月往她头上浇了一桶混杂着冰雪的冷水,只一眼,便将她骇住在原地,动弹不得。 耿芝对温玉的印象,尚且停留在她朱唇皓齿,容色娇美冶艳,眼波流转之下仿佛能摄人心魄的那个阶段—— 温玉不仅长得好看,更是有一双看上去会说话的眼,她身为当家花旦少不得要替班主分担一些来往应酬之类的琐事,而每每她受到捉弄,颇感为难之时,只要敛着眼,挤出点水光来,从下而上地抬眼一看,就会有人从中体验出“我好害怕哪位英雄能救救我”诸如此类的信息,然后头脑一热,出来给她当护花使者。 ——而不是眼前这一具双眼紧闭,头部都整个凹下去了的尸体。 温玉的遗容虽然算不上栩栩如生,可也好歹比较体面,然而这份仅有的表面上最后的遮羞布,也在耿芝锐利的双眼之下被狠狠撕开了。 温玉的脑子,已经被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吞了个精光,一点也不剩。 不仅如此,它还为了方便吸食脑髓,敲碎了温玉的半边头盖骨。耿芝几乎都能想象得出那不知名的怪物是怎样先敲碎了温玉的头,然后伴着咕噜咕噜的声音将她的脑髓吸了个精光的,她的手缓缓收紧,竟有些青筋暴露,然而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又冰冷,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对班主道: “麻烦您去买一具棺材。” 班主还沉浸在耿芝碎棺验尸的荒唐行径中,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啊?什么?” 唐娉婷眼看着耿芝蓬勃的怒气就要一股脑爆发了,赶忙从腰间乾坤袋里掏出一把金豆子递给他,眼看着老班主见了金豆子就完全忘了之前的害怕的模样,笑了笑道:“劳烦您去置办副上好的棺木,让温姑娘入土为安的好。” 老班主拿了钱便一溜烟不见了,留下唐娉婷陪着耿芝沉默无语,半晌后,耿芝终于开了口: “你怎么不说话?” 唐娉婷眨了眨眼,轻声道:“因为你很难过,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只好陪你一起难过了。” 耿芝颓然坐在一个已经旧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蒲团上,将手在眼前摊平,端详着那已经磨出了薄薄剑茧的修长十指,轻声道: “若让我有朝一日发现这是谁下的手,我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冷,与那些暴跳如雷地怒吼着“管教你好看”放狠话的泼皮无赖完全不同,是一种暴怒到了尽头,反而什么都不会在外表显现出来了的冷静,让人听着这话就觉得她好似一口冰封千年的寒潭。 然而寒潭之下,封着的却是滔天的烈焰! 唐娉婷问道:“我能开了天眼去看上一下么,阿芝?” 耿芝挥了挥手,好似倦极了似的,竟是什么都不想多说了:“去吧。” 然而唐娉婷在看到了温玉尸首正面的第一眼后,便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天哪,阿芝,这是妖修鬼修联手所为,根本不是什么小妖作乱!” 耿芝陡然站起,沉声问道:“能推断出是何方大妖杀的她么,我为何什么都看不出来!” 唐娉婷轻手轻脚地将温玉的尸首扶了起来,解释道:“妖修害人性命,鬼修叠加极阴障眼法,你是朱雀,性属火,两两相冲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在我眼里——”她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温玉眉心,道: “一清二楚。” 霎时间,温玉的面容就开始变化了。 她本来还算得上洁白的肌肤开始迅速变成青灰色,娇嫩的双唇开始变紫,牙齿和眼球慢慢往外凸出,暴露在外,明显一副窒息而死的模样,而她脸上那副本来称得上安详的面容也在一瞬间尽数褪去,变成了满脸惊恐而不甘的神色,而透过她半张的口,隐约能见到嘴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嘴里钻了进去,然后在她还清醒着的时候生生吃光了她所有的脑髓一样! 耿芝和唐娉婷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 “敖因!” 极西之地有恶土,寸草不生,遍地硫磺血河,飞禽止步,走兽不前,名西荒。西荒有神州陆上十大妖魔中的六种,都是顶顶难对付的家伙,行踪不定,善恶皆有,而且法力高强,要不是这敖因主动撞到了耿芝的面前,估计它还能再耀武扬威好多年呢。 敖因是一种身形与人极为相似的怪物,头顶乱发,身披破旧麻衣,指甲尖利,舌奇长,喜食人脑。而且它还十分之懒,一顿吃饱能顶数十年不饿,就算是饿了也不会去觅食,而是撑到饿的只能把自己变成人形之后才会从西荒出来,在人间胡作非为好一通之后才回去。 耿芝细细抚摸着手上那把短剑:“娉婷,你能算出来它现在在哪里吗?” 唐娉婷很是为难:“阿芝,实不相瞒,我只是看上去什么都会比较厉害,可是都是只会一点皮毛,像这种牵扯到人命的大事,要卫景师兄那样专精‘思’之一道的人才能推演得出来,我不行啊。” 此时出去买棺材的班主已经回来了,他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道:“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仙人,您猜怎么着,我刚一进棺材铺门呢,就听见有人在嚷嚷着退货,我一看是员外家里下人在吵,便上去问是怎么一回事,嘿,您猜怎么着?” 可能是当戏班子的班主当久了,他也有了点爱现爱演的味道,更何况此时他内心是惊惧欢喜交杂,复杂的一言难尽,只得用更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话语来纾解了:“原来是……” “是他排行第十一的女儿生病了,之前买了副棺材冲喜,结果吉人自有天相,小姑娘又慢慢好起来了,便用不到这幅棺材板了,员外说让他烧了就好,结果下人觉得烧了可惜,就偷偷运出来卖——我说的可对?”唐娉婷似笑非笑地瞥了目瞪口呆的班主一眼,嗤笑道: “这种便宜你也要捡,是得多穷?” 她身为书中目前唯一一个还能记住自己本来是谁的,近似于“创世神”一样的角色,自然对书中原本的剧情走向是一清二楚的,然而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由她的书幻化出来的世界的剧情开始与不管哪个版本的都逐渐背向而驰,说句俗话就是像脱了缰的野狗一样开始自由撒欢飞奔了,连她都不知道下一秒究竟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个明显还没背离原著的剧情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嘛,在《何处可采薇》里,陈薇正好撞上了这奴大欺主的仆人,然后一番声泪俱下之后成功用“爱”让仆人认识到了自己之前的行为是多么自私,然后他们将这幅棺材板拖出去一起烧了,结果陈薇烧着烧着发现木板是中空的,赶忙熄了火一看,好家伙,里面装的是一个扁平的盒子,里三层外三层揭开来,便从中见到了通体雪亮,触之宛如冰水的一把短匕,鱼肠剑! 这把剑是要送去给南归世子用来谋反,刺杀皇帝用的,结果内有玄机的木料不知道被谁调了包,阴差阳错之下变成了一块棺材板,还被女主捡漏了。 这一章发出来的当天便遭到了一致的吐槽,哪家木匠这么没经验,连空心实心的木板都分不出来?为什么要把匕首藏在木头里啊,跟进贡的特产放在一起运进去不是更妥当更安心?最后千言万语全都汇聚成一句话—— 看得爽就行了,管什么逻辑! 第28章 破阵第四 眼下她无比感谢自己曾经为了看着爽就随便造了个这么扯淡的剧情出来,至少能让耿芝先有把趁手的剑用着,便对耿芝道: “阿芝,我把这副板子先拆了可好?我觉得里面有东西。” 耿芝自然是对她要干的事从来不反驳的,只是下意识地有点心疼,毕竟要好多钱呢:“拆完了你装得回去么?” 唐娉婷手起剑落:“装不回去就装不回去吧,给你看个好东西——”话音未落,她便整个人都僵立在当场了:“!” 话音戛然而止。 耿芝凑上去一看,发现这是一副实心的木板,看着唐娉婷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便安慰她道:“好啦娉婷,不就是看走眼么?别慌,我又不会笑话你,再抬一副板子过来就是。” 唐娉婷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耿芝的话语一样,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入了魔似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呢,应该有的啊!” 她所执着的,并不只是一把剑,而是这把鱼肠剑所代表的,她对这个世界的知情权与掌控度。 上天梯之时,她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明显地被这个世界的天道所排斥了,而眼下这个小细节与她记忆中的相背离,更是增加了她的不安和忐忑。 要是连剧情都把握不准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的话…… 耿芝还会一心一意地信赖她,和她一直在一起吗? 一念至此,她的心头不禁瞬间大恸,就好像赖以为生的主心骨被抽走了似的。正当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想得几乎要走火入魔了的时候,突然听见耿芝问道: “娉婷,你身上有多余的钗环首饰么?” 唐娉婷赶忙翻了下乾坤袋,递给她一个金丝线绣的荷包:“有一点。” 耿芝面色如常地给温玉的尸首梳理着头发,重新挽了个堕马髻,插上翡翠八宝簪和点翠发梳,将一对东珠耳坠戴在她的耳朵上,又将干净的白布垫在棺材底,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就好像之前她做过很多次的那样,才直起身来道: “等以后我还你。” 唐娉婷赶忙摆手道:“阿芝真是太客气了,跟我还这么生分干什么?” 耿芝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眉头下意识一挑,看向那副棺材,皱眉道: “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感觉这样妖气更重了一点?” 唐娉婷心下一惊,赶忙凝神看去,发现那些之前那些缠绕在温玉身上的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温玉被放进新的好棺材中之后,便陡然变粗了,宛如一条条黑蛇,张牙舞爪地似乎要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耿芝将温玉的尸身从棺材里半抱半拉地弄出来之后,那些肆虐的妖气却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这幅棺材有问题!” 两人一起看向班主,可怜这头发花白,一辈子大错不犯小恶却不断的人已经被吓狠了,一时半会只能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啥都没干啊”这两句话,耿芝和唐娉婷对视一眼,决定亲自前去查探一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不暴露身份打草惊蛇,耿芝将新学的隐藏修为的符咒精心画了两道给唐娉婷和自己,两人结伴向棺材铺走去,结果刚出门,唐娉婷就死活要回去拿东西:“阿芝你跟我回去一趟好不好,真的有要紧物事忘了带了啊!” 耿芝觉得自己的底线真的是在一点一点地后退,可是看到唐娉婷双手合十,小声求她怎么说都跟着回去一趟的时候,心瞬间就软了:“好吧,快一些。” 半柱香之后。 “……说真的我觉得这个戴着没用。”耿芝弹了弹头上的幕篱边沿:“又碍事又挡眼。” 唐娉婷心满意足地发现周围偷看耿芝的人数瞬间少了下去,觉得幕篱这玩意儿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器,以后出门就要带上一打:“阿芝这么好看还是挡一下吧,太阳这么毒,晒黑了怎么办?” 耿芝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了下已经布满了大半边天空的乌云:“哦,原来娉婷是怕太阳晒着我啊,好生感动。” 唐娉婷立刻改口:“哦,其实我是怕风沙吹着你。” 两人不一会就来到了棺材铺子前,唐娉婷将腰间长剑用拇指一推,“噌”地一声,一截雪亮的剑身便微微露了出来,轻声对耿芝说: “我进去查探一番,你在外面给我掠阵,别放跑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说完之后她想了想,连忙改口道:“如果你打不过,那放跑了也没什么,还有我呢,别死撑。” 耿芝点了点头:“进去吧,莫担心我,我身上还有金刚护身符呢。” 唐娉婷在意识里疯狂地敲打着系统:【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瞬间就感知到阿芝的状况和所处位置吗?】 系统冰冷平板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地响起:【滴,系统查询中,请稍后……经查询,之前获得的特殊任务物品朱色珊瑚钗可以满足宿主的要求,只要朱钗还在耿芝身上,宿主便可千里传音,感知状况,瞬间传送。】 这真是个好东西啊,幸好我已经把它送给阿芝了!唐娉婷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喜滋滋地回了神,提着长剑手握符咒便向棺材铺子中走去,自然也就没有听到系统的最后那句话了: 【珊瑚钗为一次性终身绑定物品,特殊意义为定情信物,请宿主慎用。】 耿芝正在外面严阵以待,生怕从棺材铺子里蹦出什么怪物来,神经紧绷之下,从她身后传来的一声轻笑,也放大千百万倍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姐姐,你是不是在等人?” 耿芝猛地转过头去,力道大得都要把自己的脖子给扭了,就看到那个路上撞到了她的女子正怀里抱着一个蒙了花布的篮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她,低声提醒道: “最近世道不安稳,姐姐还是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的好啊。” 耿芝不方便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一是低调行事,二是避免打草惊蛇,便稍显冷淡地点了点头,姑且表达了对她的提醒的感谢,并没有跟她说话。 女子倒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之前进去的那位姐姐跟您很亲密呢,真好啊,我也想有这么个姐姐照顾我,看着就让人羡慕。” 耿芝拿这种自来熟的人向来没办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便笑了笑,点点头,姑且算作默认唐娉婷是她姐姐了。 女子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姐姐为什么不说话,是嫌弃我衣衫破旧,不愿与我多交谈么?” 耿芝刚想开口,却在张嘴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觉得凑上来的这个不停说话的女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古怪的气息,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偷偷借着抬起袖子拭泪的假动作,两指并拢,在自己眼皮上一抹—— 开天眼! 瞬息之间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位娇怯怯、嫩生生的小姑娘就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怪物,她身上那精工细作的流云百蝶衫也立时化作了百结破衣,娇嫩的肌肤瞬间变成了一层糙树皮也似的坚硬老皮,在正常人类应该是头的那个位置一片平滑,只长了一张嘴,而那长长的,流着涎水的舌头便正是从这里伸出盘在地上,本来涂着蔻丹的尖利的指甲原来是锋利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利爪! 耿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神动荡之下天眼被强行关闭了,她看着眼前这位还在笑意盈盈对她躬身道歉的女子,深深感受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恐惧。 女子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耿芝去她身边,将篮子上盖着的花布好似无意地揭开了一边:“我和姐姐一见如故,想送点东西给你,还请姐姐赏个脸,不要推辞了罢?” 篮子里装着的,赫然是无数珠宝首饰,龙眼大的珍珠,帝王绿的翡翠,新炸好的金灿灿的钗环镯子。要是换个普通姑娘来保准就要被这些珠光宝气的奇珍闪花了眼,乖乖就站到她身边去了,完全不用脑子去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珍贵的东西会被草草放在一只普通的篮子里。 耿芝心下一阵阵的发冷,考虑到她现在装着的这个“哑女”的角色,她无法开口推辞拒绝,可是正常来说,谁能抵挡的住这么多值钱玩意儿的诱惑呢,她推辞的时间久了,就算是傻子也会起疑的,正当她在想要不要发动一张五雷咒,然后撒丫子跑进去找唐娉婷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阿芝,你怎么了,好像十分惊慌的样子?” “这里面有迷阵,我一时大意中了招,暂时出不去,你在外面招一张五雷咒给我引路可好?” 耿芝大喜之下口头一松:“我……”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拉着她袖子的女子眼神一变——是真的变了,正常人类圆形的眼珠开始逐渐变淡,最终完全隐没在眼白里,她的头开始向脖子中缩回去,最后连脖子带头完全是一片平滑了,只有一根舌头从嘴里伸出,两颗全都是眼白的瞳仁在锁骨处睁开来,发出喋喋的怪笑: “哟,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灵修,竟然能看出我真身来,还敢在我面前装哑?” 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在极度惊恐之下反而会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来,从言语到肢体动作再到头脑都会前所未有地冷静、清明,而耿芝正是在极度惊骇之下,完全地冷静下来了。 刚刚唐娉婷说了什么来着?哦对,她在里面中了迷阵,需要有人在外面使五雷咒为她引路。 敖因的舌头已经到了地上盘了一圈又一圈,鲜红的舌头上积着恶臭难闻的舌苔,涎水滴滴答答地流的遍地都是,天色乍暗,不知何时她已经深陷结界中了,就在这孤立无援、最是险恶艰难之时——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乌云密布的天空生生被五雷咒撕出一道口子,汇聚在一起,有手腕那么粗的神雷从阴云缝隙中轰然劈下,耿芝长剑出鞘,即使是一把再普通不过了的飞剑,即使她会的只有姽婳剑法的第一招叩金门,即使她灵气稀薄,只是个担了名,连尘缘还未尽数断去的小朱雀,对这些大妖来说耿芝就好比是一块刚出炉、热乎乎、香喷喷的点心—— 她还是仗剑迎上了那尖利的双爪与长长的舌头,连带着那一张强行催动的五雷咒一起,将这十大妖魔之一的敖因撞得,竟站立不稳,退后了一步! 年轻气盛有哪里好?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孤胆英雄的刚介与一往无前,这种朝气蓬勃,坚守正义的本心……哪里都好啊。 敖因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怒吼,这道吼声明明没有声音,安静得让它那大张的嘴都显得有些可笑了,而周围的沙石却一瞬间被震成了飞尘,树木摧折,落叶簌簌之下,耿芝踉跄着退了半步,嘴里便弥漫起了血气。 然而耿芝的眼神却完全不是强弩之末的样子。 她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悠远的清音,黄钟大吕,铿然鸣响,万千符文倒转灌注之下,她手中的长剑上灵气翻涌,细细听来,似有潮声涌动。 第29章 破阵第五 眼下她无比感谢自己曾经为了看着爽就随便造了个这么扯淡的剧情出来,至少能让耿芝先有把趁手的剑用着,便对耿芝道: “阿芝,我把这副板子先拆了可好?我觉得里面有东西。” 耿芝自然是对她要干的事从来不反驳的,只是下意识地有点心疼,毕竟要好多钱呢:“拆完了你装得回去么?” 唐娉婷手起剑落:“装不回去就装不回去吧,给你看个好东西——”话音未落,她便整个人都僵立在当场了:“!” 话音戛然而止。 耿芝凑上去一看,发现这是一副实心的木板,看着唐娉婷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便安慰她道:“好啦娉婷,不就是看走眼么?别慌,我又不会笑话你,再抬一副板子过来就是。” 唐娉婷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见耿芝的话语一样,整个人都怔在那里,入了魔似的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没有呢,应该有的啊!” 她所执着的,并不只是一把剑,而是这把鱼肠剑所代表的,她对这个世界的知情权与掌控度。 上天梯之时,她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明显地被这个世界的天道所排斥了,而眼下这个小细节与她记忆中的相背离,更是增加了她的不安和忐忑。 要是连剧情都把握不准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的话…… 耿芝还会一心一意地信赖她,和她一直在一起吗? 一念至此,她的心头不禁瞬间大恸,就好像赖以为生的主心骨被抽走了似的。正当她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想得几乎要走火入魔了的时候,突然听见耿芝问道: “娉婷,你身上有多余的钗环首饰么?” 唐娉婷赶忙翻了下乾坤袋,递给她一个金丝线绣的荷包:“有一点。” 耿芝面色如常地给温玉的尸首梳理着头发,重新挽了个堕马髻,插上翡翠八宝簪和点翠发梳,将一对东珠耳坠戴在她的耳朵上,又将干净的白布垫在棺材底,小心翼翼地扶她躺下——就好像之前她做过很多次的那样,才直起身来道: “等以后我还你。” 唐娉婷赶忙摆手道:“阿芝真是太客气了,跟我还这么生分干什么?” 耿芝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眉头下意识一挑,看向那副棺材,皱眉道: “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感觉这样妖气更重了一点?” 唐娉婷心下一惊,赶忙凝神看去,发现那些之前那些缠绕在温玉身上的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温玉被放进新的好棺材中之后,便陡然变粗了,宛如一条条黑蛇,张牙舞爪地似乎要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耿芝将温玉的尸身从棺材里半抱半拉地弄出来之后,那些肆虐的妖气却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这幅棺材有问题!” 两人一起看向班主,可怜这头发花白,一辈子大错不犯小恶却不断的人已经被吓狠了,一时半会只能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啥都没干啊”这两句话,耿芝和唐娉婷对视一眼,决定亲自前去查探一番,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不暴露身份打草惊蛇,耿芝将新学的隐藏修为的符咒精心画了两道给唐娉婷和自己,两人结伴向棺材铺走去,结果刚出门,唐娉婷就死活要回去拿东西:“阿芝你跟我回去一趟好不好,真的有要紧物事忘了带了啊!” 耿芝觉得自己的底线真的是在一点一点地后退,可是看到唐娉婷双手合十,小声求她怎么说都跟着回去一趟的时候,心瞬间就软了:“好吧,快一些。” 半柱香之后。 “……说真的我觉得这个戴着没用。”耿芝弹了弹头上的幕篱边沿:“又碍事又挡眼。” 唐娉婷心满意足地发现周围偷看耿芝的人数瞬间少了下去,觉得幕篱这玩意儿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良器,以后出门就要带上一打:“阿芝这么好看还是挡一下吧,太阳这么毒,晒黑了怎么办?” 耿芝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了下已经布满了大半边天空的乌云:“哦,原来娉婷是怕太阳晒着我啊,好生感动。” 唐娉婷立刻改口:“哦,其实我是怕风沙吹着你。” 两人不一会就来到了棺材铺子前,唐娉婷将腰间长剑用拇指一推,“噌”地一声,一截雪亮的剑身便微微露了出来,轻声对耿芝说: “我进去查探一番,你在外面给我掠阵,别放跑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说完之后她想了想,连忙改口道:“如果你打不过,那放跑了也没什么,还有我呢,别死撑。” 耿芝点了点头:“进去吧,莫担心我,我身上还有金刚护身符呢。” 唐娉婷在意识里疯狂地敲打着系统:【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瞬间就感知到阿芝的状况和所处位置吗?】 系统冰冷平板的声音毫无情绪起伏地响起:【滴,系统查询中,请稍后……经查询,之前获得的特殊任务物品朱色珊瑚钗可以满足宿主的要求,只要朱钗还在耿芝身上,宿主便可千里传音,感知状况,瞬间传送。】 这真是个好东西啊,幸好我已经把它送给阿芝了!唐娉婷就像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喜滋滋地回了神,提着长剑手握符咒便向棺材铺子中走去,自然也就没有听到系统的最后那句话了: 【珊瑚钗为一次性终身绑定物品,特殊意义为定情信物,请宿主慎用。】 耿芝正在外面严阵以待,生怕从棺材铺子里蹦出什么怪物来,神经紧绷之下,从她身后传来的一声轻笑,也放大千百万倍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姐姐,你是不是在等人?” 耿芝猛地转过头去,力道大得都要把自己的脖子给扭了,就看到那个路上撞到了她的女子正怀里抱着一个蒙了花布的篮子,楚楚可怜地看向她,低声提醒道: “最近世道不安稳,姐姐还是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的好啊。” 耿芝不方便直接告诉她自己的身份,一是低调行事,二是避免打草惊蛇,便稍显冷淡地点了点头,姑且表达了对她的提醒的感谢,并没有跟她说话。 女子倒也不气馁,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之前进去的那位姐姐跟您很亲密呢,真好啊,我也想有这么个姐姐照顾我,看着就让人羡慕。” 耿芝拿这种自来熟的人向来没办法,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便笑了笑,点点头,姑且算作默认唐娉婷是她姐姐了。 女子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姐姐为什么不说话,是嫌弃我衣衫破旧,不愿与我多交谈么?” 耿芝刚想开口,却在张嘴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觉得凑上来的这个不停说话的女子从头到脚都透露着古怪的气息,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偷偷借着抬起袖子拭泪的假动作,两指并拢,在自己眼皮上一抹—— 开天眼! 瞬息之间在她的眼里,面前这位娇怯怯、嫩生生的小姑娘就变成了一个人形的怪物,她身上那精工细作的流云百蝶衫也立时化作了百结破衣,娇嫩的肌肤瞬间变成了一层糙树皮也似的坚硬老皮,在正常人类应该是头的那个位置一片平滑,只长了一张嘴,而那长长的,流着涎水的舌头便正是从这里伸出盘在地上,本来涂着蔻丹的尖利的指甲原来是锋利的,沾着暗红色血迹的利爪! 耿芝下意识后退一步,心神动荡之下天眼被强行关闭了,她看着眼前这位还在笑意盈盈对她躬身道歉的女子,深深感受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恐惧。 女子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耿芝去她身边,将篮子上盖着的花布好似无意地揭开了一边:“我和姐姐一见如故,想送点东西给你,还请姐姐赏个脸,不要推辞了罢?” 篮子里装着的,赫然是无数珠宝首饰,龙眼大的珍珠,帝王绿的翡翠,新炸好的金灿灿的钗环镯子。要是换个普通姑娘来保准就要被这些珠光宝气的奇珍闪花了眼,乖乖就站到她身边去了,完全不用脑子去想一想为什么这些珍贵的东西会被草草放在一只普通的篮子里。 耿芝心下一阵阵的发冷,考虑到她现在装着的这个“哑女”的角色,她无法开口推辞拒绝,可是正常来说,谁能抵挡的住这么多值钱玩意儿的诱惑呢,她推辞的时间久了,就算是傻子也会起疑的,正当她在想要不要发动一张五雷咒,然后撒丫子跑进去找唐娉婷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 “阿芝,你怎么了,好像十分惊慌的样子?” “这里面有迷阵,我一时大意中了招,暂时出不去,你在外面招一张五雷咒给我引路可好?” 耿芝大喜之下口头一松:“我……” 话音未落,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拉着她袖子的女子眼神一变——是真的变了,正常人类圆形的眼珠开始逐渐变淡,最终完全隐没在眼白里,她的头开始向脖子中缩回去,最后连脖子带头完全是一片平滑了,只有一根舌头从嘴里伸出,两颗全都是眼白的瞳仁在锁骨处睁开来,发出喋喋的怪笑: “哟,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灵修,竟然能看出我真身来,还敢在我面前装哑?” 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在极度惊恐之下反而会显出一种超然物外的冷静来,从言语到肢体动作再到头脑都会前所未有地冷静、清明,而耿芝正是在极度惊骇之下,完全地冷静下来了。 刚刚唐娉婷说了什么来着?哦对,她在里面中了迷阵,需要有人在外面使五雷咒为她引路。 敖因的舌头已经到了地上盘了一圈又一圈,鲜红的舌头上积着恶臭难闻的舌苔,涎水滴滴答答地流的遍地都是,天色乍暗,不知何时她已经深陷结界中了,就在这孤立无援、最是险恶艰难之时—— “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乌云密布的天空生生被五雷咒撕出一道口子,汇聚在一起,有手腕那么粗的神雷从阴云缝隙中轰然劈下,耿芝长剑出鞘,即使是一把再普通不过了的飞剑,即使她会的只有姽婳剑法的第一招叩金门,即使她灵气稀薄,只是个担了名,连尘缘还未尽数断去的小朱雀,对这些大妖来说耿芝就好比是一块刚出炉、热乎乎、香喷喷的点心—— 她还是仗剑迎上了那尖利的双爪与长长的舌头,连带着那一张强行催动的五雷咒一起,将这十大妖魔之一的敖因撞得,竟站立不稳,退后了一步! 年轻气盛有哪里好?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孤胆英雄的刚介与一往无前,这种朝气蓬勃,坚守正义的本心……哪里都好啊。 敖因吃痛之下,发出一声怒吼,这道吼声明明没有声音,安静得让它那大张的嘴都显得有些可笑了,而周围的沙石却一瞬间被震成了飞尘,树木摧折,落叶簌簌之下,耿芝踉跄着退了半步,嘴里便弥漫起了血气。 然而耿芝的眼神却完全不是强弩之末的样子。 她脑海中响起了一声悠远的清音,黄钟大吕,铿然鸣响,万千符文倒转灌注之下,她手中的长剑上灵气翻涌,细细听来,似有潮声涌动。 第30章 破阵第六 昆仑白虎出剑,杀伐之气大盛,剑光如雪,寒凉又凛冽。 那道剑气凌厉万分,却又在经过耿芝的时候,无比精妙地拐了个弯,除了让一阵冷风刮过她的衣角之外,整个人都没收到任何惊扰。 而对面的敖因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姽婳剑法,集昆仑山上四星城内历代女性星君生平最为得意的一招一式,掺杂了最是醍醐灌顶的那一瞬的感悟,多少大能者用心血写成这本剑法,代代相传又完善,最终成一书,玄妙不可言。 上任朱雀星君沈云裳甚至只是参悟透了这本剑法的一半,就能已一己之力拦下万千妖修,最终自爆金丹,同归于尽,足以见这本剑法的威力之大了。 “叩金门”接“四海声”,再加上唐娉婷那去势汹汹,寒气四溢的一剑,当即便斩断了敖因的长舌,它发出刺耳的一声尖叫,顿时周围数丈之内狂风乍起,飞沙走石。 它整个身子迎风一展,便陡然变大了数倍,断舌还在流着血,夹杂着滴答不断的涎水就向着唐娉婷席卷而去,动作快得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娉婷闪开!”耿芝情急之下完全忘了唐娉婷比现在的她厉害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这个事实,长剑一振便要直冲上去,却被一道柔和而不失力度的剑气给拦下了。 “阿芝。” “我没事,别怕。” 之前的五雷咒已经是道家威力最大的符咒之一了,却连敖因的外皮都没能蹭破一点,只是将它击退了而已,唐娉婷单手持剑,长剑点地,另一只手松垮垮地挽着袖子,眉眼低垂,含笑而立的样子让耿芝一瞬间心悸。 她是不是在哪里,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也曾经有幸见过这么好看、这么温柔的一个人?是不是也曾经有什么恶意与危险怒潮般袭来,却被唐娉婷以身作堤,护得她妥当又周全? 敖因的长舌已经袭到了唐娉婷的面前,这时她才将一直笼在袖中的手拿了出来—— 那是一张净口符。 人生于世俗,难免沾染尘事,多造口业,因此在诵经念咒之前,常诵净口神咒以辟除口中秽气,方能通真达道。可以说这是一个很基础的咒术,基本上是个修道之人便都会的、再基础不过的东西了。 然而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净口神咒,却在被从唐娉婷手中拿出来的那一瞬就让敖因惊惧地瞪大了眼,刚想转身仓皇逃跑的时候,就被一道雪亮的剑影再一次没入了心脏,分毫不差地捅在了之前已经造成了的伤口上! 唐娉婷在耿芝看不到的地方,脸上那似乎常年挂着的温柔又熨帖的微笑已如冰消雪融般不见了踪影,她轻声道: “我晓得你上面那位是谁,你也甭跟我求情。” 本来还想濒死挣扎一下的敖因一瞬间就僵住了,下一瞬它就听见了那一句堪称宣判了它死刑的冰冷而残酷的话语: “诸天之西方总主,白虎星君唐娉婷,今日管教你死个痛快。” 长剑第三次插入敖因心脏,终于将它逼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叫,它的手脚乱舞,带起大片的泥沙与土灰,却沾染不到唐娉婷雪白的裙角半分,而此时,白衣白发的女子手下分毫不乱,就着之前造成了两次创口,再一次生生地刺了进去: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 舌头尚在滴血的敖因瞬间被翻涌的清气炸成了一股股黑雾,紧接着,她们周围的结界也开始寸寸破碎,露出了周围七倒八歪的树木和已经被敖因挠得不成样子了的地面,哦还有之前被唐娉婷一剑劈碎了大门的棺材铺。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棺材铺。 就着从云缝中漏下的点点灿金阳光,耿芝在看清了那黑黢黢的洞口里究竟是什么之后,饶她胆识过人,也被骇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棺材铺子里塞满着的,全都是森森白骨与无数腐尸,这里正是敖因的栖息之所,而正因如此,被敖因吸空了脑髓的温玉尸首,才会在接触到棺材板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更为浓烈的妖气! 耿芝转眼便看到唐娉婷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来,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长剑上的血迹,她雪白的长发被灿金的阳光一照,便有种柔软又蓬松的感觉,与那些西域来的波斯猫颇为神似,让人想上手去揉一揉。 正在此时,耿芝眼尖,发现了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她走近去一看—— 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晶莹圆珠子正躺在敖因消失的地方,好似活物般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 “娉婷,你认得这是什么吗?”耿芝问道。 唐娉婷只扫了一眼便笑了起来:“哟,好东西,这是敖因体内的妖丹,修道之人吃了能抵上千百年修为,要是把它放在最后一个受害者头上,还能重现此人脑中所有的回忆呢。” 耿芝愣了一愣:“也就是说我能看见温玉姐姐知道的所有事情么?” 唐娉婷不经意皱了皱眉道:“你要看那些东西做什么?” “我想看看……”耿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生母是谁。” “人死如灯灭,好歹得有人去给她立个坟啊。” 唐娉婷点点头应允道:“好,我陪你一起回去。” 其实唐娉婷不是不想阻止的,毕竟她总觉得回忆什么的多的是人知道,可是这么大补的妖丹错过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了,然而她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回想的那件事情,生生扭转了她的思考方向—— 前任朱雀星君沈云裳,未上昆仑前桃花遍地,红鸾缠身,到后来那些爱慕她的人里面竟是因爱生恨者众,明火执仗将她逼上了昆仑,尚是个凡人的沈云裳差点就死在了万丈天梯上。 尘缘过重,她几乎没能上的来四星城。 而后来,她终于保住了一条性命,还没来得及完全领受朱雀命,甚至连昆仑四殿都没来得及拜,便手持长剑下万丈天梯去断尘缘,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一刀一个准,完了还要工工整整、十分客气地给那些追杀过她的人们立个碑,就此快刀斩乱麻,断去尘缘,再上天梯之时好不风光,何等威风。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想道,如果耿芝也可以这个样子断去尘缘,就此留在四星城一直陪着她的话…… 再要几百颗敖因内丹,她都能仗剑杀去西荒给耿芝找来! 天色暗得发乌,好像要下雨似的,唐娉婷和耿芝紧赶慢赶终于在下雨之前赶回了梨香橼,正当耿芝把温玉尸身从棺材里扶起来的时候—— 终于有一滴雨,从阴沉了好久的天空上落下,跨越九万里高空的距离,跨越了天上人间生死茫茫,从破旧的瓦片与颓朽的梁木间穿过,正好落在温玉的眼角,“啪”地哑哑一声溅起好几滴细碎的水珠,看上去就好像她哭了似的。 耿芝把敖因内丹放在了温玉头上,轻声道: “温玉姐姐,我们给你报仇啦。” “我母亲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那颗内丹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瞬时就营造出一方小天地,将耿芝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唐娉婷在一旁干脆就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迹象。 老班主此时终于鼓足了勇气前来找唐娉婷没话说话道:“仙人呀,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眼见得您精神不太好……” “不必了!”唐娉婷的声音蓦地拔高,就好像被踩到了痛脚似的,随即她又很快地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掩饰地强笑一下: “我总是做噩梦,想来倒不如不睡的好。” 大梦一场过后,她三千青丝全白,要是再来上一场这样的梦境,那她恐怕就不用想着能再醒过来了。 耿芝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昆仑山脚下的那个村庄里,漂浮在众人头顶,以一种局外人的角度在俯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身穿湖蓝色长衫的男子紧紧握住一身素净衣裙的少女的手,恳声哀求道: “明月,我们明天就要去别处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少女本来尚因着私会情郎这档大事而羞红着双颊呢,乍闻此言惊道:“怎么、怎么这么快!” “这也不算快啦……”男子叹了口气细细为她分解:“我们本就是四海为家的班子,在哪里都住不久的,当初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对不对?我虽说是武生里的顶梁柱,可是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又身在贱籍,就算是入赘你家都不可能的。” 少女思考了良久,坚定道:“三郎,我跟你走,你要好好待我啊。” “明月,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再然后便是一帧帧的画面飞速流过,燕明月带着身孕入了梨香橼,跟着戏班流浪天涯,长途跋涉之下营养不良,颠沛流离,她最终睁着眼离开了人间,只有温玉愿意来看看她,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明月姐姐,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也不是没心肝的人,你家小姑娘以后就归我看顾了,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一天饿不着她。”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第31章 破阵第七 云泽境内,有万仞仙山,山名昆仑,昆仑之邈远,巍巍乎不知几千里也。观其上,有白玉长阶,世称天梯,浮空万丈有余,渺渺然不见其末也。多有姑射仙人,御剑来往,衣带当风,餐霞饮景,天姿灵秀尤意气高洁。 昆仑主峰常年白雾缭绕,长风浩荡而过也无法将那厚重的云雾拨开半分,厚重的白云将万仞高山兜头笼住,直教人想一窥其真面目,却常年不得如愿。 然而今日,昆仑上那白茫茫的云雾被乍起的万道金光破开一个角,却又在人们惊讶的喊声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快速闭合了。 “你看清昆仑山上有什么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看清……” “刚刚那道金光是什么呀?” 讨论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就在他们还在争论“昆仑山上到底住了多少神仙”这个话题的时候,有一把飞剑从他们头顶的万丈高空倏忽掠过,又飘然远去了。 通体黢黑的飞剑上,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的卫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死死扒在自己身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的尤炳:“松手。” 尤炳上一次飞这么高还是姚晚带着他的时候呢,他素来恐高,就算在昆仑上勤修不辍,入了“观”之一道之后更是将自己的外表固定在了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里,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却还是没能克服这个与生俱来的老毛病:“大师兄我我我我害怕极了——” 卫景无声地叹了口气,默许了他扒在自己身上的行为,隐藏在宽大袍袖之下的手比了个法诀,长剑疾驰的速度便更快了,隐隐有乘奔御风尚不能及之势,一路席卷着猎猎的风声向着南归国而去了。 两人并乘一剑,风驰电掣,仅仅半日功夫就来到了南归上空,卫景的脸色在看到南归上挥之不去的黑云之后就变得更差劲了,他长袖一翻,十二道天罡风咒便从他袖袍间携厉风席卷而出,甫一照面,便将那厚重的云层割了个七零八碎! 然而仅仅数息之后,那乌泱泱的黑云又合拢了,仿佛从来没被撕开过似的,而此时,端坐南归皇宫大殿正中,面对着一个盛满了鲜血的玉盘的红衣女子呛咳了一声,缓缓睁开眼,檀香木的扇子“啪”地一声展开掩住了唇角一抹血迹,方对着一旁闭目抱剑为她护法的姚晚笑道: “昆仑玄武好身手啊。” 姚晚瞥了她一眼:“那还用你说?” “真是凉薄。”姚婉兮叹息了一声,也真真摆出了十万分伤心的模样,细细把玩着那柄雕琢精美的扇子,柔声道:“怎么说我都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呀,你都不知道关心我一下的么?” 姚晚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好像想起了什么十分糟糕的回忆似的:“关心过你的人都被你生吞了心,我还是离你远些的好。” 姚婉兮缓缓合拢手中的檀香木扇,点在眼角那颗泪痣上,轻声道: “这样多好呀……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分开了。” 话音未落,她洁白修长的双手便高高抬起,向着她面前那个盛满了鲜血的玉盘狠狠一拍,霎时九天之上黑云翻涌,大殿之外血光冲天! “你暂且回避罢,我放他进来则个!” 卫景正在召集第二波罡风符,准备带着尤炳强入南归的时候,忽然就看见那层之前怎么也割不破的黑云缓缓散开了,一座布局整齐,恢弘大气的城池缓缓展现在他们眼前—— 南归皇城。 卫景咬破指尖,快速地画了一道五雷咒握在手心,对着尤炳问道: “你怕么?” 尤炳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我没事的。” 卫景扬眉:“很好,那你得抓稳了。” 话音未落,他袍袖一卷,五雷咒脱手而出,没入了乌沉沉的云层里,与此同时,他足下长剑发出一声清鸣,携万钧雷霆之势便向着南归皇城正中的大殿,黑雾与血气萦绕最为浓重的地方,迎头击下! 恰此时,姚婉兮红衣飘飘,足尖点地地飘出了正殿门,手中檀香木扇“啪”地一声重重打开,扇上工笔描绘着的山水纹样好似活过来般,化作一团涌动的黑气,向着金色的神雷毫不畏惧地迎上,两两相撞,罡风激荡! “你是什么人?”卫景喝道。 “我啊……”姚婉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吃吃笑了起来: “我们差点就是一家人——我这么说,你信么?” 卫景在说话间就已经将尤炳放了下去,乍闻此言,二话不说,手比御风诀,足下一踏,长剑便跃进了他手中,天罡神雷隆隆作响,向着姚婉兮劈去:“胡言乱语!” 姚婉兮长笑一声,檀香扇合拢倒转,从扇柄内弹出寒光闪烁的利刃,周身风雷涌动,隐隐有能与五雷咒唤来的天罡神雷一较高下之势: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接我一招就知道了!” 千里之外,耿芝终于将自己从温玉的记忆里脱离了出来,那些记忆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她神魂归位之时用力过猛,将自己踉踉跄跄地往后一仰,不偏不倚地恰巧倒在了一直在等她的唐娉婷怀里。 白衣白发的女子跪坐于地,将她接了个满怀,黑色的眼睛里是一片满满的欣喜:“阿芝!” 她笑了起来,看着耿芝的眼神就好像在注视着自己的一整个世界: “你回来啦。” 耿芝神情还有点恍惚,就是那种大梦一场骤然惊醒的人最常见的样子,她敛下眸,轻声道:“我回来了。” 然而她手上的动作却完全不像语气那样云淡风轻,而是近乎执念地狠狠捉住了唐娉婷的手: “……娉婷。”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悲凉。兜兜转转多少年,走过无数弯路之后,还有谁能找到最开始的起点,还有谁能初心不变?燕明月求仁得仁,可是临死的时候,她到底也后悔了啊。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不是你回首往事惊觉物是人非事事休,而是你回顾来时路的时候,不仅路改人非,甚至连自己都变了……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啊。 “阿芝……你且松下手可好?”唐娉婷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劝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 耿芝倒也真的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呆坐在原地,却不是听见了她的话语,依言这么做的。 她的眼睛里一片空茫,却又一片清明,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涌出,夹杂着那些天地间的清气,一起翻卷着膨胀着挤进了她心里,在她已经停滞了许久的修为槛上来了个临门一脚—— “阿芝!”唐娉婷惊道:“你收敛心神!别吸收天地清气了,自古以来,哪有、哪有这个样子的!” 跨阶之时,最忌讳的就是心魔! 耿芝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被翻涌着的清气慢慢托离了地面,内心夹杂着隐秘的窃喜,一边想“啊,她这么关心我,我好生欢喜啊”,一边是黄钟大吕铿然大响,悠悠之声回荡在脑海里,摆明了要让她就此灵台清明,断绝杂念,好从引气跨入筑基。 可是她做不到。 灵气暴涨,异象陡生,狭小的室内陡然涌出红云香雾,唐娉婷也顾不上什么失礼不失礼,冒犯不冒犯的了,整个人都扑到了耿芝身上,将她压了回去,然而耿芝身上缠绕着的清气实在是太过充盈,她不得不覆上耿芝的唇,强硬地顶开她齿列,将一口浊气渡了过去,意图压下这次天时地利均不占的进阶—— 不早不晚,好死不死,耿芝睁开了双眼。 那一双眼睛里慢慢浮上“人”的各种思绪,有惊有喜却独独没有怒,连带着之前那些香雾红云都倏忽间散去了,她们一齐跌落在地上,长发衣袍纠缠不清,彼此之间都能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心魔未灭,然筑基已成! 耿芝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的心魔,根本不是什么对力量的渴求,也不是什么人间未断尘缘,喜怒哀乐聚散离合,而是来路不清、去路不明,就连身份都成谜,却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唐娉婷。 因此她才会被一把剑带着强提了境界,因为她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唐娉婷是需要自己仰望的,是自己一直要追赶的对象,才会在敖因突袭之时完全忘了唐娉婷修为比自己高的这个事实,才会在唐娉婷吻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空落落的、不着地的莫名欢喜陡然就千斤重地坠了地。 天道都无法根除这由爱而生的心魔半分! 这不,连唐娉婷的系统都吓成一堆乱码了,语无伦次地唤着唐娉婷的名字,让她想个办法去除耿芝的心魔: “紧急任务发布,紧急任务发布,请宿主立刻探寻去除朱雀星君心魔的办法,如果朱雀星君凝成金丹之后心魔仍存将身死魂殒,介时判宿主任务失败,直接抹杀!直接抹杀!任务奖励,无!” 然而唐娉婷却完全无暇去吐槽系统的吝啬了,她正绞尽脑汁地想跟耿芝解释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被耿芝伸过来的手揽了个正着: “娉婷。” 容色端丽秾艳的女子撑起身,将尚未回神的唐娉婷拥在怀里,动作是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轻声说出的话却与她的手下动作大相径庭: “区区心魔,奈何我不得的。” “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个样子了。” 第32章 破阵第八 耿芝还是一脸的不动声色淡定样儿,然而凭着唐娉婷对她多年来的了解,她就是这么个心里翻了天表面上也能分毫端倪不露的人,也就是说 她嘴上说的这么冷静这么自持,内心恐怕已经翻江倒海了。 就不知道翻的是蜜糖,还是苦水。 无怪乎数年后,耿芝长跪玄武堂前三天三夜不起求娶唐娉婷的时候,卫景大怒之下几乎要将她打落尘寰,却被尤炳一针见血的话止住了所有动作: “大师兄,恕我直言,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白虎星君受得了小师姐的性子啦,你要是咬死了不同意,小师姐恐怕就能一头撞死在玄武堂面前给你看。” “她死不开口,没事,白虎星君看得懂;她倔,不认输,好面子,没事,白虎星君天天都有台阶给她下,分分钟都能给她编出十二万个好理由。” “都情投意合到这个份上了,你要是还不让她们在一起,简直天理难容。” 电光火石间唐娉婷的脑子里已经弯弯绕绕不知转了多少圈了,她倒是想将错就错说,阿芝我喜欢的就是你,何来误会一说,可是万丈天梯上的那一句“好聚好散”,那些她至今没能明了的前尘往事与晦暗不清的“未来”,成功拦下了她所有未出口的甜言蜜语与山盟海誓,最终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句: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误会的。” 话一出口她就暗叫不好,抬头一看耿芝脸色,得,直接已经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耿芝垂眼轻笑了声,缓缓重复了一遍唐娉婷的话: “是啊,没什么好误会的。” 正当她们两人相顾无言,空气中的尴尬几乎要化成实体滴出水来了,一枚传信符夹杂着尖锐的风声破窗直入室内,打破了这股尴尬的沉默。 耿芝眼尖,甫一照面就认出了那个刻在箭身上的青龙标志,即使细至毫末处,在她眼中也是分明又清楚的:“是尤炳师弟传信?” 唐娉婷意欲伸手去接住那枚符咒,笑道:“他学会传信符啦?真不容易——” 话音戛然而止。 纸符在接触到唐娉婷手的那一瞬间就化作了一蓬水雾,尤炳焦急的声音从水雾中模模糊糊传出:“小师姐,蛊雕出世,万妖横行,南归要破了,你们过得来么?” 仅此一句话,便让耿芝和唐娉婷脸色大变! 蛊雕的名字里虽然带了个“雕”字,然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它并不是鸟,而是一种十分像鸟的水兽,常年居于深泽之底,偶尔浮上水面,用婴儿啼哭一样的声音来迷惑人进食,因此被列入十大凶兽之一。 除此之外,蛊雕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象征—— 它是万妖之王出行的仪仗兽。 耿芝曾在修行间隙,于昆仑山上的藏书中读过好多左传野史之类的杂书,而其中有一部专门写妖修的话本,详细记录了妖王出行之时的风采。 “妖王好战,容色美,自有赫赫威风,每逢出行,更有蛊雕开道,口衔白骨,毕方盘旋,隐天蔽日。敖因负紫金仪仗于左,有三千;长右戴碧玉恭候于右,亦三千。肥遗遍地,九婴狂舞,九尾嘶鸣,朱厌歆歆。” 可以说,蛊雕如果真在南归现身了,那么失踪了百年之久的妖王,怕是就要再一次醒过来了! 唐娉婷当机立断作了主:“我们转路,先去南归!” 如果妖王真的在南归国现了身,那可不是玄武青龙两位星君能压得下来的——更别提青龙星君还是个什么忙都帮不上的少年人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唐娉婷也顾不上藏拙,手腕一翻,从乾坤袋里掏出缩地符,将耿芝往怀里一揽,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厉声喝道: “星君借路,诸神回避,三山五岳,谅我情急!” “十方神魔,助我一臂,千里追风,乘奔御急!” 朔风平地起,卷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暴,刮得屋内的陈设七扭八歪,好不凌乱。等风消尘定之后,两人便已经消失在云泽国境内了。 这厢唐娉婷和耿芝刚刚作了前去南归助阵的决定,然而那边卫景和尤炳的情况是真的 不太妙。 姚婉兮红衣染血,却面色依旧如桃花,带霞色,檀香扇半开掩住小半张脸,明明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向下跑”的多情又妩媚的模样,却偏偏做出这么副循规蹈矩的良家子姿态,违和感可重的不是一点半点: “之前说过我们可差点就成了一家人的呢,玄武星君可信了?” 卫景却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头本来高高束起的长发已经披散而下,发冠被姚婉兮一招“扇底春秋”击了个粉碎,黑衣裳看不出别的颜色来,只能隐隐见得上面有湿漉漉的痕迹,也不知是他的抑或是姚婉兮的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人身上,竟有朱雀真火的气息! 可是她明明是妖修不对,是带着森森鬼气的妖修,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尤炳除了在一开始眼明手快地打了道通讯符出去后,便被姚婉兮一口喷出的红雾笼罩了起来,双眼都混沌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没有一丝不快活,然而从他的脊梁上却泛上一阵微微的凉意来,隐隐有细小的刺痛感不断传来,却被尽数泯灭在滔天的快活劲里了。 正当他心神恍惚,几乎要在这滔天的美事里沉浸下去的时候,陡然一声破空厉喝,两道雪亮的剑光迎头击下,将他周身的红雾倏忽间便刮了个干干净净: “趴下!” 尤炳听着这声音就知道是自家山上那一位底细不明然而似乎很厉害的白虎星君的声音,而他素来活的混不吝,敢跟卫景耍赖敢跟耿芝扯皮,只是在面对唐娉婷的时候莫名地就会乖巧起来,殊不知这和自然界中那些惯会察觉周遭危险、趋利避害的动物幼崽没什么两样。 尤炳傻乎乎地听了她的话,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扑,与两道剑光擦肩而过,一剑击碎他周身幻象破除迷雾,另一道剑光则来自耿芝,铿然与姚婉兮的檀香扇击了个正着—— 叩金门! 姚婉兮被撞得后退了半步,展开扇子微微一笑,轻声道: “磕头不向黄金殿,偏访蓬莱叩仙门好生眼熟啊。” 第33章 破阵第九 姚婉兮心念一转,正打算虚晃一招佯败给唐娉婷,然后魂魄出窍逃走之时,突然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震悚的威压,从一旁丝毫不加掩饰地传来。 这股威压声势浩大,锐利又恐怖,甚至都带给了她一种生命受到威胁的错觉,惊得姚婉兮一招未老便迅速回护,脚踏御风诀手持檀香扇,一道黑气打出迅速笼罩住自身后,方得以保有喘息之机,她方想回顾—— 回顾不暇! 一道锐利的,煞气满满的剑气从她脸边堪堪擦过,之前面对卫景尤炳尚游刃有余、谈笑风生的女子终于变了脸色,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这些年纪尚轻的新星君们伤到的一天。 她转过头去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好本事,就看到了一个完全处于她意料之外的人。 耿芝。 如果伤到她的人是卫景,她也就认了,毕竟卫景年最长,修为深厚,已过分神期百年,到他这个地步,离渡劫飞升也就是一个顿悟的距离了,金丹破碎的昔日洞虚大能让卫景伤到,说来也不丢脸。 可是那里站着的,是一身红衣,手无寸铁的耿芝。 她手里甚至连一把剑都没有,却在掌心吞吐着三尺凛凛的剑光,寒芒闪烁,雾气朦胧,那股刚刚陡然涌出的剑气正是出自她手中! 耿芝双手合拢在胸前,掌心剑光明灭不定,陡然一声清喝,剑光脱手而出,带着滔天的怒火向着姚婉兮周身的黑雾悍然斩下,毫不留情! 姽婳剑法第三式,怨难平! 仗剑观遍世间事,自是波澜怨难平。 姽婳剑法对剑的载体要求不是很高,因此耿芝之前就算是用下品飞剑也照样能一招叩金门将姚婉兮打下天梯,而按常理来说的那些什么“从有剑到无剑”的规律,也在这一招“怨难平”里,被尽数推翻了。 她手中无剑,不假,然而她这一路行来,见过的鬼蜮之事,见过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见过的白骨卧于野,千里无鸡鸣,生生将一腔热血一腔激愤逼了出来,化作手中三寸剑气,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姚婉兮双目圆睁,一副受惊了的模样,无他,只因为在她眼里,耿芝身上的气运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换句话说,能直击心魔,看穿命数的“观骨”已经无法用在这人身上了。 是谁为耿芝逆天改命、篡夺气运的?是谁更改了耿芝既定的“天煞孤星”,青年横死的命运,将这位朱雀星君的命数带去了一个连她都看不清的方向上去的? 唐娉婷一击不中之下,长剑一转,与耿芝的剑光恰好合在了一起,两人合力向着姚婉兮发出了定胜负的最后一击,恰此时,卫景扶着尤炳的手,一道天罗地网符不偏不倚地砸在姚婉兮身侧一尺之处,不偏不倚,蹿出的无数道黄金的锁链恰好将姚婉兮锁了个正着。 姚婉兮目光一凝,扇柄倒转,立时就斩断了锁链,卫景本也没想着能借尤炳之手将姚婉兮困住,他只是想要这一瞬间的动作凝滞,而对于耿芝和唐娉婷来说,这一瞬间的凝滞便足够了! 正当剑光冷气横溢逼近姚婉兮胸口之时,一阵破空风声由远及近传来—— 飞花摘叶尤可伤人,耿芝终于领教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一阵厉风狠狠撞上了她和唐娉婷的剑锋,将两股凌厉的剑气都微微滞了一下,而姚婉兮也随着这阵妖风腾空而起,化作一道血光,随着乍然从四方腾起的黑雾倏忽远去了。 尤炳已经从之前那种飘飘欲仙的状态中回神了,痛的浑身是血、知觉麻木,却还是抖着手,撑起半边身子拉住卫景的衣角,咳着血嘶声道: “大师兄!” “那个红衣厉鬼身上有朱雀火的气息,耿芝师姐不能追!” 卫景虽然双目暂时失明,然而多年来练出的手上准头仍然未失,未待尤炳话音落地结尾,他便掷出一道金刚护身符,将耿芝稳稳圈了起来: “穷寇莫追。” 耿芝手中青光明灭不定,映着她姝丽的眉眼,煞是好看:“怎么?” 尤炳缓缓坐起身,他身上的鲜血,皮开肉绽的后背都在卫景一道符咒下缓缓愈合,双眼一片空茫,是“观”之术下最常见的状态: “她本来的目标就是你,浑身沾染朱雀真火,金丹破碎的大能,这不是当年被朱雀星君沈云裳打下昆仑天阶的万妖之王么?” “她只不过眼见来的是我,才选择抽我龙筋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耿芝也明白了过来,她缓缓放下了手,而手心那一股明灭不定的剑光,也渐渐消弭在空气里了。她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唐娉婷低声解释道: “要修补被凤凰骨抽到支离破碎的金丹,四星君任何一位金丹修士身上的圣物都成——玄武甲,青龙筋,凤凰骨,白虎心。至少要修成金丹星君们才有圣物,万妖之王也太急了些。” 然而唐娉婷的脸上却逐渐浮现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她纠结了好一阵子,做了半晌的心理斗争,才开口对着已经归剑入鞘的卫景道: “玄武星君,万妖之王他是男的。” 卫景一个踉跄:“啥?” 尤炳也觉得唐娉婷在说笑了:“敢问白虎星君,你是如何得知万妖之王为男性的?” 唐娉婷脸上顿时涌现一股很好看的浅淡的菡萏色,她下意识揪住耿芝的袖子,声音细细小小的,落在卫景和尤炳耳中,便好似那一道巨雷轰然落下,劈的人七荤八素不回神: “因为沈云裳她哎呀,这个怎么说好呢?” “她有磨镜之好呀。” 君不见当年昆仑山脚痴情子,多少红颜并佼人? 卫景对这些个陈年旧事是真的不知道,他一看就是那种完全没有生活情趣,死气沉沉木呆呆,八卦都不会的无趣人,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心念一转之下追问道: “朱雀真火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沾染到的东西,如果她不是万妖之王” 那么,这个浑身朱雀真火气息,一看就与沈云裳关系不浅的红衣女子,究竟是谁? 然而这么一问之下,就连修行“观”之一道的尤炳都看不出来了,他摇摇头一摊手:“她把自己真身用黑雾严严实实挡起来了,我修行不到家,看不穿她的真身。” 耿芝本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的犟脾气和几近偏执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全都掩盖在冷静的表面之下,就好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油,哪怕掉进一颗水珠,引起的也是那滔天巨浪,噼里啪啦分分钟炸给你看: “这有什么,我追上去便是!” 唐娉婷惊道:“你说啥?阿芝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万事有我。” 她话音还未落呢,平地一阵黑风起,将耿芝的身形瞬息就掩盖住了,待得风住尘定之后,留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小簇还在打转的灰尘悄落于地,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被唐娉婷迟来的剑气击散,飘飘荡荡地还未尘埃落定之时—— 一枚青玉环从耿芝袖中滑落,发出轻轻的一声“叮当”,随即委顿于尘埃里了。 恰此时,殿外传来明显属于宦官的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道:“凤辇到,南归皇后求见昆仑诸天,四星仙人!” 话音未落,唐娉婷就见得尤炳身上那些似乎早已被斩断的尘缘,开始了新一轮的异动,它们发出无声的咆哮,张牙舞爪地翻涌起大片大片的黑色波浪,向着尚未从“众生百态我浮屠”的放空状态中缓过来的尤炳露出了尖利的黑雾组成的爪牙,大片大片不祥的血色浮动。 那不是血色,而是三千红尘里的喜怒哀乐贪嗔痴,对星君们来说可谓是最刮骨的一把刀,最致命的一剂毒/药。 卫景“啧”了一声,这对他来说是十分失礼且罕见的事情: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唐娉婷当机立断道:“我去找阿芝,劳烦玄武、青龙两位星君一并前往南归皇后处——”她长袖一卷,御剑而去,速度快的让人只能看见一道残影: “务必将青龙星君的尘缘断个干净!” 卫景内心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有这么个过分善解人意的同僚有的时候也挺要命的。 尤炳尚未回过神,拉着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问道: “大师兄,刚刚那是怎么了啊?” 卫景的手僵硬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落在他的头顶,满含安抚意味地拍了拍: “无碍。” 然而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心底的那一点猜疑,只要播下怀疑的种子,那么它终将在某一日生长为参天大树,葱葱茏茏。 怎么曾经被姚晚带着去断尘缘的星君们都出问题了呢? 耿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藤蔓遍布、阴气森森的山洞里。 她只是动了一下,便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一瞬间漫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当场便倒抽一口冷气:“嘶,好痛!” 正当她疼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清脆而嘹亮: “呜哇——” 耿芝的第一反应是:卧槽谁家的小孩子被放在这种地方,就不怕出人命吗? 然而随着第二声毫无变化的哭声响起,她的脸色终于变了。 如果在这里哭喊的是“人”,那么两声哭叫必有不一样的地方,从声音高低,大小,气息长短缓促,定有诸多不同,然而如果两声哭叫从头到尾都一模一样,高低轻重没有一处不同的话 至少正在哭的这个东西,绝对不会是“人”。 一念至此,突然从满眼青绿的藤蔓里探出一个头,直直伸到了耿芝面前:“呜哇哇哇哇!” 叫的活像死了全家。 蛊雕除了头上多了个角之外,长的和普通的雕类猛禽也差不离,然而再怎么威风赫赫的外表也无法掩饰一个残酷的事实。 它吃人。 耿芝现在已经能分得清吃过人、沾过血和手上半条人命也没有的妖修们有什么区别了,眼见着这只蛊雕双爪暗红尖利便心道不好,忍着浑身的剧痛往旁边拼命滚了一下,堪堪避开那只快速向她挥下来的粗粝的大爪,破石之声铿然响起,原来是石板地面都被蛊雕的爪子击碎了好大一块。 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蛊雕,意图分析出它的下一步动作一边躲避,殊不知这只怪物其实也在打量着她,而且心底的惊骇不比她少半分。 妖修们修行到了一定级别,是能口吐人言,化作人形的,然而十大凶兽们生来便有类人的思维,化形说话什么的对它们来说更是小事,因此才会被妖王钦点,随侍左右。 它见过的修行者们不少,然而罕有一个人的命数,能够混乱模糊到这位小朱雀这样的地步。 她按理来说,应是命犯天煞孤星,然而不知道什么东西生生横插一脚完全扰乱了她的命数,将耿芝接下来的大半辈子从孤苦伶仃、家破人亡的独木桥上拉了回来,再横踹一脚,送到了一片迷雾前路不清、然而再怎么说都比之前要好的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上。 这命数改的颇有讲究。 天煞孤星之命戾气冲天,要是下手轻了,和没改没啥两样,还会因为冲撞命数而折寿,要是下手重了,将一条薄命睁眼说瞎话地改成了十全十美的紫薇命,先不用别人觉得不对劲,天道第一个饶不过这人。 然而耿芝的命数被篡改的十分巧妙,让蛊雕这种不擅长“观骨”的蛮妖一时半会儿竟然差点没法分辨出来这位小星君的命数是被改过的。 蛊雕和耿芝相互端详了好一会儿,它终于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自觉很有气势地开了口—— “呜呜呜哇哇哇!” 耿芝手比剑诀,一招“怨难平”的剑气尚且吞吐在掌心里,然而她手心明灭不定的三尺清光却像是被冻住了一般,闪烁到一半,就再也不跃动半分了。 山洞里开始凌凌地起了霜花,千百道无端而生的戾气与寒雾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将蛊雕的神魂都冻结了一瞬,它口中无法吐出人言,神魂被强行压制,混沌不清,自然也就无法看到那些寒气到底是什么。 耿芝却看得分明。 那是一张张人脸。 怨愤的,恶毒的,嫉妒的,不甘的,无数人的面孔上都是滔天的负面情绪,寒气丛生之下,人的神魂与身体都仿佛要分离了,她甚至能看到无数恶鬼为了即将有一具新鲜的附身而万分欣喜,藤蔓大片大片地枯死,地上已经起了好一层白霜,阴风怒号,万鬼狂舞! 连蛊雕都被误伤了,这绝对不是万妖之王的手笔! ——是谁敢截万妖之王的胡? 正道灵修剑修匡扶正义,邪道妖修鬼修祸乱乾坤,虽然表面上是彼此拧成一股绳正邪相抗,然而妖修鬼修乱起来,那是连丁点儿的盟友情谊都不会念的,换句话说,敢与万妖之王抗衡的,自然只有那百鬼之首了! 耿芝双手一展,轻叱一声,心头热血强行催动之下,姽婳剑法被强行发动,那种被极致的严寒冻得身体与灵魂分离的诡异状态也消失了,“怨难平”横空而出,去势精妙得恰到好处,将四五只向她扑来的厉鬼钉死在了山洞壁上! 就在这当下,她心头万般思绪还转的飞快想道,姚婉兮究竟是什么人? 殊不知百里之外,有人正在跟她想着一样的问题。 唐娉婷已经站在了兰谷之外。 兰谷,四季如春,芳芷遍野,要说南归穷山恶水中还有什么微末的养眼的东西,当地人定会万分自豪地说,一是他们的“薇公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堪称绝色美人,二是这兰花盛开的山谷,罕有人迹,满谷的异草奇花,让人看了便心旷神怡。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个罕有人迹上。 口耳相传之下,都只留下的兰谷的好名声,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将每年都会有好多想深入谷中的人失踪的消息给结结实实地瞒下了。 香雾缭绕的山谷永远静谧而风景如画,等待着一年又一年被引来的游客。年年都有人于此失踪,然而这些失踪的人,全都在莫名的力量之下,被尽数抹去了存在于世的痕迹,再也无人知晓他们曾经存在于世上过。 唐娉婷捻了一把香灰。 那是上好的白檀香,然而刚刚直到燃到尽头,也没有小鬼敢来吃上一口。 她紧紧抿着唇,从乾坤袋里祭出刚刚跟系统讨价还价赊来的一把崭新的上品飞剑,凝神屏息,突然凛然睁眼,一口舌尖血毫无保留地喷出,脸色顿时青白了三分,手下动作却分毫不乱: “受我心血,听我号令,速寻朱雀,不得急停!” 耿芝头上的那支珊瑚色的长簪,突然闪过一道极其微弱的红光,温暖又熨帖,将已经被森森鬼气冲得浑身发冷的她从头暖到了脚。 就好像你身处万般艰险之下,前有狼后有虎,阴气森森万妖狂舞,隐天蔽日的黑雾里,却终于有人仗剑前来,含笑而立,拉住你的手,轻唤一声 我在,别怕。 我来晚了。 第34章 破阵第十 世人说到修行者们的时候,大多理解的是那些装神弄鬼,偶尔能炼出个丹药,便嘚瑟得要上天的那种浅薄人。 百里之外一剑袭来,瞬息之间于万人之中取上将首级,御风而行不以疾也,斩妖除魔匡扶正义,那些都是星君们的特权,人类是做不到的,充其量只能学个炼丹之术与调息吐纳的皮毛。妖怪们倒是能做到,然而大多数的妖物生来便嗜血残暴,不沾血的更是少之又少,毕竟妖们大多是生来便一无所有又身处幽暗之地的家伙,要是想堕落起来,是十分容易的。 因此便有了妖修一道。 渐渐地,属于昆仑星君们那仗剑行遍四海九州,扫除魍魉还太平缥缈的传说,便远远及不上金丹铅砂来的真实、比不上妖修们的飞沙走石、吞云吐雾来的诱人了。 兰谷周围的百姓们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今天,他们之前营造的愚昧的假象被狠狠撕破,短浅的视线里陡然暴起冲天的剑意,唐娉婷抱臂而立在巨石之上,双目微合,霜雪也似的长发被疾风扬起,然而那块压在她眉心的透明的水晶却巍然不动,自成一派大家气度,细细的银链子连挪都不挪地的。 她两指并拢往前一挥,衣袍翻卷如流云: “着!” 流星赶月,羚羊挂角!飞剑尖上带着白虎星君的一抹舌尖血,带着宛如初春桃花般嫣红娇美的好颜色,以目力不及的速度,于百里之外一剑击入兰谷,破开了终年不散的迷雾,破开了那九曲十八弯的迷阵,也将缠绕在耿芝周遭的鬼魂们切割了个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 而伴随着唐娉婷这百里之外的一剑驰援,向外暴涨的是冷冷剑气与森森寒意,千万朵霜花从她脚下一瞬盛开,数息之间便绵延十数里,草木原本翠意葱茏的枝叶一瞬间披上了白色的薄霜,宛如寒秋乍至,凛冬将来。 耿芝明明身处山洞之中,本来是看不见外面来救她的人究竟是谁,作何用意的,然而她就是能从这怒气盈天、寒意透骨的一剑中认出 这是唐娉婷。 剑意绵延百里,去势不减,威风犹自摄人,将仍在挣扎不休的蛊雕一剑钉死在了冰冷的石壁上,大片大片的红色一瞬间泼洒开来,那些蓬勃的血雾却在即将接触到耿芝的那一瞬间,被珊瑚簪发出的微弱光芒形成的光壁尽数拦下了。 那股暖意如此熟悉又温柔,就好像唐娉婷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一样,不管她的身上有多少迷雾,不管她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挂着多么公式化的、面具也似的笑意,她在面对着耿芝的时候总是拿出十二万分的真心与温柔捧上,还生怕耿芝看不上眼,不稀罕似的。 剑芒未散,唐娉婷的声音便已在耳边响起: “阿芝,吓到了没有?” 耿芝失笑:“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你吓到呀?” 唐娉婷的行动速度不可谓不快,几乎就是在兰谷中的迷雾被破尽的那一瞬间,她就飞身跃入谷中,循着珊瑚簪的方位数息间就将耿芝给找到了。 她的双颊上有着因为剧烈运动而带起的一抹薄红,看上去又动人又明丽: “我就是怕啊。” 耿芝的心里就蓦地一软。 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你喜欢她的时候,再怎么高的情商智商都一瞬间跌破最低底限,她再怎么果决再怎么能干,在你眼里一过,也就成了事事都不让人放心的小姑娘,恨不得宠着她,护着她,将她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还怕化了,喜欢的 不知怎样才好了。 二人并肩走出兰谷的时候,外面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圈人,全都行的是五体投地大礼,口中高呼: “仙人留步,求仙人护我南归一方平安!” “求仙人降下仙迹,大显神通,佑我国来年风调雨顺!” 而南归皇宫中同时也在上演着这样的闹剧—— 卫景的心情十分不好,虽然从他那张常年瘫着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也难怪,换位思考一下,要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同僚不明不白去世,连死因都还没查清楚的情况下,就有这位同僚八竿子打不着的一溜儿亲戚来趁火打劫,是个人都要动下肝火的。 陈皇后身体前倾,看似彬彬有礼然而实际上一点商量余地都不给地问道: “敢问这位星君,当年接走我们南归太子陈文卿的时候许下的承诺,就这么做不得数啦?不是说修道之人一诺千金的么?” 尤炳相当有颜色,眼见着卫景的薄唇都已经死死抿成一条直线了,只好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姚师兄不明不白身殒在南归死因尚未查明,大师兄不好轻举妄动,生怕惊扰妖修鬼修的,就算当年说过,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尽管提,可是一开口就要一年的风调雨顺,您这口未免也开得大了点。” 陈皇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方待说些什么的时候: “弟弟!”身着酒红提花留仙裙,数着高高的牡丹髻的尤玉媛终于挣脱了侍女们的拦阻,推开一水儿花鸟鱼虫图案的屏风,对着尤炳万分殷切地唤道: “姐姐想煞你了!” 尤炳面上一僵,腹诽道,几个月前我还在尤府里的时候可没见的你这么亲热,一边不冷不热地答道: “劳烦世子妃挂念。” 听到这个称呼后,屏风后面又有人笑了出来,“扑哧”一声,清脆又娇嫩,光听声音就胜过尤玉媛不知多少倍,尤玉媛还得说些什么的时候,皇后已经不冷不热地瞥了过来: “哦,这可巧了,玉媛,你和这位星君有交情么?” “禀皇后——”尤玉媛的那一句“这是臣妾家弟”还没能出口,就被卫景一剑鞘敲在脖颈处,衣着艳丽的女子瞬间就捂着喉咙翻了个白眼,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卫景满意地看着尤炳身上那些翻腾不休的尘缘终于沉淀了下来之后,方问尤炳道: “这是你什么人?” 尤炳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眼中一片沉郁之色,却是答非所问: “以前尚在南归尤府的时候,我都是她口里的短命鬼、惹事精,从来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弟弟。” “那你还怨她吗?” 尤炳却没有管卫景接下来的问话了,他细细回想了一遍受过的磋磨,无力反抗只得含泪忍了尤府大老爷侵占、却还是被强行带回内院,最后死于后宅阴私之事的母亲,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 “师兄,我从来没觉得我有个姐姐,我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我早就不想管她了,是生是死,全看天命吧。” 他话音刚落,开了天眼的卫景就明显地能看出来,尤炳身上那些缠绕着的、浓重的黑雾就一缕缕全都散开了,露出了青凌凌的青龙命的颜色来。 寒气入骨带秋色,不向青城让三分,除了昆仑四象的诸天之东青龙星君,还有谁当得起这么一句夸呢? 尤炳其实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最明显、最直接的感官就是之前一直压在他身上不知名的东西瞬息间就不见了,畅快了好几分,他隐约想起数月前被姚晚简单粗暴地从尤府带走的时候,本以为一刀两断各不相欠,走的爽快又利落便是断尘缘了,殊不知 要断尘缘,首先要生尘念。 就好比有断,就先要有缠,有死,就先要有生。 他终于从心底将自己从南归、从尤府摘了出去,在上得昆仑、领受了“炳”之一字为名字之后,正式成为了四象之一的青龙星君。 至此,四星中尘缘未断,未能归位者,唯有朱雀星君耿芝一人。 卫景眼看从陈皇后这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再留在这里也是平白添乱——或者说,被添乱,便带着尤炳御剑飞出南归皇宫,然而就在他们前脚刚离开皇宫后,从那家屏风后面的暗门里钻出个人。 宸王世子厌恶地扫了尚在昏迷不醒的尤玉媛一眼,对皇后恭敬道: “请皇后娘娘安。” 陈皇后用“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眼光把他好一番打量后,才慢悠悠开口,嘱托道: “也不怕世子笑话,我家薇薇打小就是在宫外长大的,对于礼节上可能多有疏懒,你且担待着些。” 宸王世子笑得风流倜傥:“能娶到薇公主是我三生修来的福分,哪里还敢说什么担待不担待的,皇后娘娘且放一万个心,日后我定好生对待薇公主,不叫她受半分委屈,吃半点苦。” 唐娉婷和耿芝还在手挽着手往回走着呢,之前唐娉婷撒泼打滚向系统赊来的飞剑在与蛊雕的全力一击之下早已破碎,根本无法载人飞行了,她俩正好也想多单独呆一会,便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一路踢踢踏踏着路上的石子儿和野草,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唐娉婷突然抬起眼,往南归皇城上方只是略略扫了一下,便十分确定地道: “有悖伦常,不符朝纲,南归要乱啊。” 耿芝很是好奇:“怎么个乱法,还能比众鬼狂舞、万妖出世更乱吗?” 唐娉婷想了想,特别认真地跟她一板一眼地说道: 第35章 破阵十一 唐娉婷伸出手去碰了碰耿芝垂在耳畔的几缕碎发,十分忧愁地叹道: “阿芝真好看。” 耿芝一怔,还没来得及对这句从唐娉婷口中说出的、有失于轻佻的话语做什么反应呢,就已经有人把话头接过去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卫景御剑行来,一身黑衣迎风猎猎: “走了。” 耿芝愕然道:“这就完啦?” 卫景一边费劲将还死命挂在他身上的尤炳扒拉下去,一边头爆青筋地说:“你觉得还有什么戏好看?就像那些话本里说的那样再来个生离死别依依不舍?——把手放下去!别扯我腰带!” 耿芝和唐娉婷顿时对这位能逼得卫景变色的青龙星君生出万千敬佩之心,并打心眼里觉得他实在太威风了,虽然这位小师弟身板弱柳扶风,苍白的小脸绝对当得起“雌雄莫辨清隽秀美”等一系列词语,但是能让卫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崩掉,怎么看都是个人才。 唐娉婷看着卫景的脸越来越黑,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尤炳小师弟啊我敬你是条汉子!” 眼见着卫景蓬勃的怒火终于在腰封即将被扯落前达到了最高点,尤炳赶忙苦着脸哆哆嗦嗦说了实话:“实不相瞒,大师兄,我恐高!” 之前尤炳还是个少年的身形,因为过于稚嫩而完全让人生不出别的什么念头来,然而他尘缘尽断之后,身形便陡然拔到了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那个暧昧而模糊的界限里,兼之容色秀美温雅,以至于他在像以前一样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卫景身上的时候,让玄武星君狠狠不自在了一下。 而且恐高的青龙星君这在尤炳之前简直闻所未闻。 直到他们结伴找了个落脚点,唐娉婷从乾坤袋里甩出系统赠送的银钱解决了住宿问题之后,尤炳的两条腿还软趴趴的,活似两根面条。 刚一坐定,唐娉婷还没来得及要茶呢,卫景就劈头盖脸问道: “你不是说带着朱雀星君下山去断尘缘吗,怎么扯出敖因来的?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刚筑基不久,一个甚至只能引气入体,简直胡闹!” “这蛊雕又是怎么出来的,南归的万鬼怨雨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那红衣厉鬼是什么身份,你们心里可有数?” 换做别人,可能就认为这是卫景对自己的不信任或者说刁难,进而针锋相对了,然而唐娉婷成功地捕捉到了他脸上的那一丝尚未褪去的窘意,心知这是卫景在万分尴尬之下用来转移话题的最好方法,便倒也从善如流地答道: “跟阿芝有关系的少数几人中,有位青衣旦死在敖因手下,要断尘缘,就要让阿芝心中无挂念,因此我们才出手解决了敖因的。” “阿芝做梦有所感,梦见万鬼怨雨,以求稳妥,冒昧求援师兄。” 她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洗净,开水烫过以温杯,有条不紊地继续说着: “那位红衣厉鬼名姚婉兮,就是数月前想上天梯,最终被我和阿芝联手打落的那一位,我觉得她可能不是个简单的妖修或者鬼修,至少应该是妖王麾下大将那个级别的。” 醒好茶后,唐娉婷将第一杯碧绿的茶汤放在卫景面前,笑容温和而拘礼: “大师兄请用。” “此外还有一事,请师兄明鉴。” “我并非筑基灵修我金丹已成。” 卫景手一抖,溅出了几滴滚烫的茶水,然而他却完全无暇顾及了,只是将唐娉婷从上打量到下,道:“你骨龄还不到二十呢。” 肯定语气。 唐娉婷笑道:“年少天才的人不是也有好多嘛,没准我就是其中一个呢?” 卫景被这么明显的不要脸、不谦虚狠狠哽了一下,挥挥手道:“随你。” 言下之意,就是终于将朱雀相关事宜全都托付给唐娉婷了。 唐娉婷这才转向耿芝道,用一种狼外婆诱拐无知幼童的语气道: “阿芝,你看玄武星君他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没空顾及咱们了,你尘缘未尽断,就先跟我走,好不好?” 耿芝毫不犹豫地说:“娉婷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多耳熟。 唐娉婷一瞬间就恍了神。 刹那间便是时光倒转,人不如初,骄阳炎炎的夏日里,蝉声不断,叫的人心烦意乱,就着白杨树分割出的那一点阴影,明丽的少女咬着笔杆对她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轻轻松松地打着攸关未来、却完全不被她放在心上的太极。 娉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沿着时光的洪流溯回而上,到最后映在白虎星君眼中的,是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却又奇妙地在气质上如出一辙的脸,是朱雀星君面无表情的修眉凤眼,朱唇皓齿,是她心心念念了两辈子都忘不掉的 痴念。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能说出那一句迟到了好多年的回答: “那你可要跟紧了。” 她的声音里有种不自觉的哽咽的意味,已经出门去的卫景和尤炳没能听见,却是被耿芝尽数收入了耳底,她诧异地抬头,刚想问你为什么哭的时候,就被唐娉婷抱了个满怀,听见她说: “你要一直跟紧了万一丢了的话,隔在我们中间的人太多了,我是找不到你的。” 耿芝缓缓回报住她,轻声道: “好,那万一你把我弄丢了,我回头立马就去找你,我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在唐娉婷的计划里,她们本该在次日回到昆仑山脚下去找到燕大娘,让耿芝和她之间断去尘缘的,有恩报恩,了结心事,耿芝也已经通过敖因内丹得知了燕明月的埋骨之地,就差将骨灰带回昆仑山脚了,一切看起来都在向唐娉婷已经规划好的方向发展着,结果当晚,南归就又下了一场雨。 “卧槽怎么又下雨了!”唐娉婷在听得第一声雨敲窗棂的声音后,就像是被捉了耳朵的兔子、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蹭”地坐起来,一脸的生无可恋: “再来一场万鬼怨雨还让不让人活了” 耿芝却撑了十二骨的紫竹伞立在廊下,披着洁白的羽氅,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接了一滴雨水,端详良久方展颜笑道: “这不是万鬼怨雨。” “娉婷你来看,南归终于下雨了。” 唐娉婷半信半疑地走到廊下,接过耿芝手里的竹伞,往耿芝的那个方向十分细微地偏了偏,又为她掖好衣领,才和耿芝一同并肩看着这潇潇的、蒙蒙的暮雨: “嗯,下雨了。” 百姓们原本都战战兢兢地躲在家中,生怕被万鬼怨雨沾到一点,就会冤魂缠身,久久不去,好长一段时间都会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然而他们逐渐注意到了一些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那些沾到万鬼怨雨就会枯萎的植物,竟然在这蒙蒙的细雨中变得愈发精神了,舒展开枝条与花叶,上面的浮尘也尽数被雨水洗掉,露出更加翠绿、更加斑斓的好颜色来,平常会被万鬼怨雨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地,竟然终于露出了多年来未见的、被正常雨水冲刷而露出的沟壑,挤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则是更能明显地体会到这一点,雨水中带着的,是清凉的水气与微腥的泥土味道,完全没有这么多年来的鬼气森森的感觉! “南归终于下雨了,不是万鬼怨雨,是真的雨啊!” “天哪,快拿盆拿缸来接水!” “牛牛去把家里那个蒙灰了的水盆拿出来,能接一点是一点!” 耿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片比过年还要热闹的欢乐景象,唐娉婷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问道: “这么吵估计也没法睡觉了,我们连夜去把明月的遗骨带回云泽,让燕大娘安心好不好,也能早些断去你的尘缘,一举两得。” 耿芝沉默了半晌,第一次坚定地拒绝了唐娉婷的提议: “再等等吧。”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唐娉婷完全没有因为被驳斥而生出的怨怼和不忿的感觉,她对于耿芝的想法向来报以十二万分的尊重,一听这话赶忙问道: “阿芝觉得哪里不对劲?” 耿芝慢条斯理地捻着手指,这是她思考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南归的怨雨下了这么多年,真的就因为姚婉兮这一逃就没了吗?” 唐娉婷之前还没把万鬼怨雨和姚婉兮挂钩,一听耿芝这么说,顿时先是有种茅塞顿开、后是惊得手足冰凉的感觉。 如果南归怨雨真的是跟姚婉兮有关,那么是要什么级别的鬼修,才能召令的了万鬼,以怨念化雨,从天而降? 唐娉婷感觉自己之前对姚婉兮做出的那个“至少是妖王麾下大将”的判断实在太小看这姑娘了,她可能还在这个地位之上,保不准姚婉兮本人就是 众鬼之首,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真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众鬼之首! 永华十三年,宸王世子废正妃尤玉媛,迎娶南归薇公主陈薇登基。是年,南归大旱,肥遗遍地,南归皇帝暴毙,薇公主接皇帝玉玺,越俎代庖处理政事,是为牝鸡司晨。 第36章 破阵十二 漫天阴雨之下,松柏青青,草木葳蕤。 燕明月的葬身之处在南归皇城之西的某处土坡上,温玉当年受燕明月照看的时候,也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对方位记的不是特别清楚,唐娉婷便让耿芝咬破左手中指,滴了点血出来。与此同时她也没闲着,折了根柳条就在地上画起了能追溯血缘的法阵——也亏她不挑。 毕竟中指是火气最旺之处,又兼以十指连心,这滴血一落进法阵中,整个阵法便被激发出一片绯红色的光芒,在耿芝和唐娉婷一瞬不瞬的注视之下,这片红光慢慢地幻化成了小小的朱雀的形状,双翼一展,仰天清啸,便如流星追月般向着一块与别的地方完全没有什么两样的空地直直没入。 贱籍不得葬入公家坟,连带着后代也不能脱籍的。燕明月能埋在这里,也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了。 耿芝双膝跪地,用锦缎珍而重之地将那个沾满了泥土的盒子抱进怀里,才低声对唐娉婷道: “娉婷,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的。” 唐娉婷一袭白衣,手执竹伞,十二根竹骨在耿芝头顶撑出一片晴天,雨丝连耿芝的衣角都碰不到。她仿佛很不愿意听耿芝这么说似的,便轻车熟路地转移了话题:“我们现在回云泽么?” 耿芝想了想:“好。” 然而她们这一走,便是多少年再也未能踏足南归的土地。 唐娉婷眼下御剑载人的时候很稳,和一开始只自己一个人都要飞出七拐八扭的奇诡线路的状态截然不同,耿芝被她护在身后,高空寒冷的风甚至刮不起她半根头发,她将燕明月的骨灰牢靠地护在怀中,心中蓦地就涌上无措之情。 等见到那位自己应该叫祖母的人后说些什么好呀,我到底该不该去认亲?按理来说应该是要认的,可是认亲之后尘缘会不会更重、更难断了? 然而等她们终于跨越两国之间的巍巍山脉,落在昆仑山脚下那座小木屋前的时候,却看到她们曾经落脚过的那座屋门上已经结了蛛网,落了好厚的一层尘土。 “你问这里住的人?”唐娉婷随手拦下一位挽着菜篮子匆匆行过的少妇,她诧异地看了唐娉婷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 “啊你们是之前在这里留宿过的——”她指了指昆仑山,用一种已经很压抑、然而依然浸满了不敢置信与狂喜的语调低声说: “是那上面的人吗?” 唐娉婷点点头:“是的,请问这位燕大娘去哪里了?” 少妇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道:“她在你们走了的第二天,就去地下享福了。” 耿芝整个人都楞在了原地:“是吗。” 她低下头,在怀中绣工精致的锦缎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些花纹,怔怔道: “是我来晚了。” “真不巧啊。” 她耳边瞬间就回响出姚婉兮被她一剑打落天梯之时,喊过的那句话—— 你命犯天煞孤星! 然而唐娉婷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似的,接过她手中的锦缎包袱,握住了她冰凉的、还在不断打颤的双手: “我陪着你,阿芝,你不要怕。” 你是我写过的最风华正茂、傲骨凛凛的朱雀,是诸天之南的司掌者,是我喜欢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都不愿意放弃的最好的人。 “敢问那位燕大娘的葬身之地在何处?”唐娉婷问道:“我们去拜祭一番。” 少妇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烧了。” “大娘死前嘱咐我们,将她的骨灰撒进河里,她就能顺水而下,去南归找她女儿了。” “她还说了,如果你们能带着她女儿回来,就也水葬好了,天下诸多大江河流到最后都是要入海的,她在南归找不到人,就去海里等着。” 话音刚落,唐娉婷的脑海中便响起了系统机械的声音: “滴,系统正在处理中,请稍后。” “系统8273判定,朱雀断尘缘任务已完成,然因外力干涉降低完成率,奖励宿主不完整的辟邪剑一把,需灵犀角修补方可得到完整的辟邪剑。” “朱雀星君耿兰卿形象补全30,朱雀腾云方出众系列任务暂时搁置,即将开启新阶段关于青龙星君的系列任务,请稍后——” “等等。”唐娉婷在意念中打断了系统生成任务的进度条:“如果我不接受新的关于其他星君的任务,一直陪着阿芝,那么人物形象还能继续补全吗?” 系统沉默半晌之后终于冷冰冰地给出了回答:“能的,只不过宿主得到的奖励将会被大幅度削减。” 唐娉婷松了一口气:“那好,以后与朱雀无关的任务我一概不接。” 系统怒道:“宿主获得的奖励与系统的升级息息相关,现在我和你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请不要自作主张,任性行事好么?” 唐娉婷稍稍放慢了脚步,看着走在自己身前半个身位的耿芝,突然就笑了起来。 她握住耿芝的手,将锦缎包袱里裹着的盒子打开,将那一抔骨灰撒进河中,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只要阿芝还好,那这个世界就不会崩,既然如此——” “我管你死活。” 几场雨过后,南归百姓们本以为万鬼怨雨已然过去,以后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却不曾想,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商讨等再下几场雨,荒废已久的土地被浇透后该种些什么作物的时候,潜藏在西荒最深处的长蛇已经翻涌在了地下,沿着姚文卿和姚婉兮留下的印记一路寻来,这几场雨竟是他们所要迎来的漫漫长夜前,最微末的、也是最后的一点光明。 太华之山有蛇,名肥遗,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 陈薇在嫁给南归世子之后,完全没有周围人们所想的那样,终日里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而是摆出了一副洗心革面的模样来,洗手作羹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贤惠了,与之前那位对白虎星君抱着几近狂热的痴迷心态的“薇公主”完全不一样。 前任皇后还特地召她去说了个话,十分欣慰地抚着她的手道:“安下心来就好,以后安心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陈薇佯作娇羞状低头:“一切都听母亲的。” 皇太后还在殷殷嘱咐道:“你以后要恭敬、顺从,不可妄议尊长,要严守妇德,以夫为天。” 陈薇想起独断专行的宸王世子,胃里就是一阵酸水翻腾,然而一想到姚婉兮交代过她的话语,只要撑过这一年,姚文卿就会永远留在南归,她浑身就涌起无穷尽的力量,支撑着她将这一场好戏演下去:“母亲,我都想通了,请您放心。” ——我想通了。拼却一时,换来一世。 是年,肥遗泛滥,南归大旱。 陈薇稳稳地为龙床上那位气息奄奄的九五之尊端上新煎好的药汤:“皇上,该喝药了。” 一只枯瘦到了骇人地步的手挣扎着打翻了药碗:“咳咳拿纸笔来,朕、朕要立遗诏!” 陈薇轻而易举地就压下了那只手,俯下身来,在他耳边轻声道: “您在胡说什么啊,遗诏不是早就立好了吗?” 乍天边一声闷雷,闪电划过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整个天空的乌云,将陈薇艳丽的脸庞照的雪白:“您将会传位与我” 伴着隆隆的雷声,室内有血红的雾气聚集,映在龙床上那人的眼里,便是一片滔滔的死气,陈薇放下纱帐与珠帘,雕着镂空莲花纹样的木地鞋磕在地上,发出声声空洞的回响,伴着那句魔咒一般的低语传入人耳,终于将垂死之人逼得断了气: “不胜感激。” 姚婉兮敲门的时候,陈薇刚好把落下的门闩扶起来,看到来者是姚婉兮之后,下意识便向她身后望去:“姚姐姐,他没来呀?” 姚婉兮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陈薇低下头,将一缕垂到眼前的长发挽回发髻里:“您给的药我已经分批次下在他的日常饮食里,这不,才咽气不过一刻钟,遗诏也已经拟好了,皇帝玉玺是直接给你吗?” “不。”姚婉兮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檀香扇柄点了点她的肩膀: “这个还是你拿着比较好。” 陈薇终于忍不住了,追问道:“可是我当初说过要把南归给他的呀,现在什么都办好了,他为什么不来?” 姚婉兮满含怜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不是不想来,是半路被绊住啦。” 她殷红的双唇一张一合,顷刻间就在陈薇的心里种下了满含毒液的暗刺: “你还记得你在云泽国的时候,见过的那位被文卿抱着的小姑娘,朱雀星君吗?” “文卿为了能再次见到她呀去找新皮了,说是要骗过昆仑封山大阵,要上去专门再看朱雀星君一眼呢!” 陈薇“扑通”一声在姚婉兮身前跪下,哽咽道:“姚姐姐,求你帮帮我!” “我这么喜欢文卿,他怎么能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抢走!” 姚婉兮慢条斯理地扶起她,眉眼一弯,端的是狡黠而秀丽:“你这么喜欢文卿,连我都被感动了呢,可是他真的不喜欢你呀,我也没办法了。” “你看,朱雀星君眼下可是个大美人呢。” 姚婉兮长袖一抹,凭空召出面水镜,让陈薇往里看去: 第37章 破阵十三 耿芝原本打坐入定的好好的,然而她在从那种玄妙的状态脱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窥伺着自己,然而她定神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在看什么?”唐娉婷看到耿芝睁开了眼,以为有什么异常状况发生了,赶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耿芝收回目光,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一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唐娉婷道:“娉婷,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唐娉婷避重就轻的功力已经修炼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你筑基了没有?” 这是她们这些天来,一直崩在心头上的一根弦。 耿芝看着唐娉婷如履薄冰的样子,慢慢露出一个对她来说,算得上“温柔”的笑容,轻声道: “我筑基已成,你放心便是。” 耿芝在昆仑山脚下将燕明月的骨灰撒进水里的时候,顿时尘缘尽断,一丝也无,之前一直被浓重的尘缘压制住的朱雀命一瞬间就剧烈地翻涌了起来,冲破了修为枷锁,当场耿芝便入了定,从引气入体直接开始冲阶跨级—— 就在这灵气稀薄的昆仑山脚下。 真是个要啥没啥,山穷水恶的好地方。 要是真在这里入定了,没有灵气开拓经脉,那么再好的底子,也要在一入门的筑基阶段比卫景和尤炳他们低上一层! 于是唐娉婷便买下了燕明月曾经的“家”,并在这里砸空了所有的家底。 大把大把的灵石像不要钱似的一直往聚气阵里死填,光几丝溢出的灵气就让屋宅周围的花草树木返生变绿了,然而也只有几丝灵气能溢出而已,因为剩下的全都被耿芝吸收了。 如果不是唐娉婷把灵石当做普通填充材料一样往聚气阵里空了就补,是绝对供不起耿芝这样的吸收与消耗速度的。然而就算唐娉婷身边带着系统,为了朱雀近些日子里的花销,系统还专门为她发布了一系列与耿芝相关的日常任务,任务的奖励是一份又一份的大额灵石,但是这么大的一笔开支对她来说,也有些伤筋动骨的意味了。 耿芝已经冲击筑基期完成。眼下她还没重上昆仑,也就没能被四殿中的任何一门认可,眼下她的修行阶段还是采用了灵修们最常见的分阶方法,筑基,融合,金丹,元婴,分神,洞虚,渡劫。 唐娉婷眼见着耿芝筑基成功,然而她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的神色,反而显出一点忧虑来,思索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在耿芝完成了吐纳之术的日常修行之后,开口道: “阿芝,你先不要回昆仑,跟我去找灵犀角好不好?” 其实从客观上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逾矩的、失礼的决定。毕竟她只是与耿芝同为星君同僚而已,完全没有权力决定耿芝的去留,更何况对于耿芝来说,终于筑基了的她眼下明显是及时回到四星城更好的,根本没有必要去跟着唐娉婷一起找那什么劳什子的灵犀角。 如果没有在领受白虎命的时候做的那个梦,唐娉婷也会这么认为的。 在那个梦里,她见到的,是这个已经被扭曲的不知道成了怎样的书的“过去”与“未来”。 沈云裳魂飞魄散,卫景身死道消,尤炳与万妖之王同归于尽,耿芝凤凰骨被抽,四星城一朝倾覆,万妖狂舞,百鬼夜行,妖修鬼修与灵修剑修之间的战火,终于在被强行抑制了多年后,一朝爆发。狼烟四起,烽火连天,战报传至南归,云泽已败,传至西荒,南归陷落,传至昆仑,西荒已败,耿芝仗剑过天梯,一剑尽断白玉阶,千万妖修都给她、给四星城做了陪葬—— 从此,十四州下再无昆仑。 唐娉婷带着浑身的冷汗从长梦中醒来的时候,恍惚间竟有种今夕不知何夕之感。 她看见天高云淡,风清云白,看见红白的桃花纷纷扬扬落了她们一身,看见耿芝紧闭的双眼,看见不知名的、遥远的太古冥空里,属于她的那一段尘缘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桃花劫席天卷地而来—— 心甘情愿,情劫成海。 我不爱这个世界。唐娉婷看着耿芝在自己怀里慢慢睁开双眼,长睫开合如蝶翼起落,周遭一片繁花似锦,万分热闹之下,她只觉得心里一片荒芜,长风浩荡而过,一瞬间将她的魂灵从噩梦中荡了出来,将万丈软红吹了个干干净净。 ——我不爱这个已经被种种原因扭曲的连我都不敢认了的世界。 ——可是我爱你。 她身为何处可采薇的作者,从根本上来说是“生而知之”的,就算剧情已经被扭曲到了连她都不敢认的地步,她也是能对未来作出感知的,然而又囿于天道的阻碍,只能在梦里,在冥冥中,冷眼旁观他们的命运。 直到唐娉婷在梦里见证了耿芝的死亡,一切都变了。 “系统。”万千星尘流转,五光十色,光华熠熠之下,将她身处的无边虚空都染上了一点亮色,她向着最明亮的中心点伸出手去,再次确认了一下道: “耿芝的命运是真的无法更改了么?” 系统沉默半晌之后,用一种冰冷的、几近无机质的声音回答她: “请宿主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完成任务,补全形象之后,即可回到现世。” 唐娉婷笑了起来,长袖一挥,顿时意念中的系统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我至此拒绝旁观。 ——我愿入书! 而眼下,去寻找灵犀角便是唐娉婷为了改变耿芝的命运而迈出的第一步。按照她在梦里所见的“未来”,如果耿芝在尘缘刚断,初入筑基的时候就回昆仑,那么就会被姚婉兮设在半路上的陷阱阻截,大伤元气,甚至影响到了她日后跨入金丹期的修行,至死未能突破元婴。 耿芝完全没有计较她的失礼——或者说,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以至于人间的诸多繁杂礼节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拘束的作用,她看了下唐娉婷的脸色,发觉唐娉婷是真的很想去找那什么劳什子的灵犀角,便痛快答道: “好啊,没问题。” 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话说得便是那生活在含阳国中的通天灵犀,通天灵犀的犀角与普通犀角从外观上来说没什么两样,然而如果将通天灵犀的犀角拿起来对光一照,便能明显地看到有一道白色的线贯通犀角首尾,向来被凡人看作是一种灵异之物,能够带来祥瑞。 含阳国地处云泽国之北,山灵水秀,国祚绵长,人们都说,含阳是托了灵犀的福,才能在南归和云泽这两大强国的压榨之下得以绵延数百年之久,且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通天灵犀生活在含阳国边境的清水湾里,浑身都生长着雪白的长毛,耿芝和唐娉婷找到它的时候,这头以祥瑞出名的灵兽正四肢摊开,半泡在水里晒太阳,远远望去简直像一只大号的唐娉婷躺成一个刚刚发酵好的面团——都摊开了。 而且它不光圆润蓬松,更难能可贵的是胖的正好,恰恰卡在一个让人看了心生愉悦的份上,绝对不会有痴肥的感觉。 耿芝深深地被这只灵犀兽的健康程度震撼到了:“我该说什么,不愧是灵犀兽吗,厉害。” 唐娉婷上前道:“灵犀前辈,昆仑四星城朱雀白虎前来拜见——阿芝你莫要乱说话。” 通天灵犀从水里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朦胧的睡脸,即使它没有睡醒,敲诈起人的功夫也是数一数二的,一看就是磨练多年,即使刚起床迷糊着也不会吃亏的精明劲儿简直要顶破天:“祈福五两算命十两,求雨二十两画符五十两,不算孩子性别生男生女都一样再打胎小心小鬼缠身——你刚刚说什么?” 唐娉婷脸上终年不变的温柔笑容有点裂:“昆仑朱雀白虎前来拜见灵犀前辈,唐某不才,有幸得到上古名剑辟邪一把,然而因种种原因此剑早已残缺,故冒失前来,斗胆向前辈讨要一只灵犀角,不知可否?” 通天灵犀却完全没有在看着她,整个人,哦不对,整只兽在看到唐娉婷身后跟着的面无表情的耿芝后,就僵住了。 它在水里猛地一翻身打了个滚儿,长毛淋下铺天盖地的水,瞬间就从巨大的灵犀兽变成了穿着雪色长衣的女子,眉眼细长,淡眉细眼,明明是一副薄情寡义没福享的面相,却有着十分好看的朱色的唇,唇形优美,十分适合亲吻。她暗沉的血色双眼,直直盯住耿芝,轻声道: “昆仑朱雀。” 唐娉婷离得近一些,自然也听见了那三个字,那个以气音的形式从这只通天灵犀兽口中吐出的名字—— 沈云裳。 “前辈怎么称呼?”唐娉婷不露痕迹往旁边移了一步挡住耿芝。 女子沉默了好久,才缓缓答道: “灵犀。” “灵犀角这种东西,你要多少我有多少,只不过你用什么来换呢?” 唐娉婷还没想好说什么呢,就见得灵犀直直盯住她身后的耿芝露出的半边红衣,语气决绝到了骇人的地步: 第38章 破阵十四 灵犀的脸上流露出极大的痛苦之色,就好像这个问题不用回答,光是听见就能够将她的力气一瞬间抽光一样。 她嗫嚅了几下双唇,才从中挤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话语: “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你已经把“我们关系匪浅但是我就是不能告诉你哎我有口难言啊”这句话写在脸上了好吗灵犀大大?!唐娉婷腹诽道。 然而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熨帖而柔和的笑意:“那可就麻烦啦,灵犀前辈,您又不是昆仑之人,和沈星君也没啥关系,走不得后门,就算我想带您上去,也是有心无力啊。” 唐娉婷本以为能就着这功夫跟灵犀兽讨价还价呢,通天灵犀却转头看向了耿芝,一字一顿道: “灵犀通。” 耿芝瞳孔骤然紧缩,唐娉婷一直在暗暗分神出来看着她,自然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怎么了?” “姽婳剑法共九式,后四式尽数失传,第六式正是灵犀通。”耿芝蓦然起身,对揽衣席地而坐的女子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大礼: “如果‘灵犀通’的确在前辈身上,那么就不能说与昆仑毫无关系,昆仑主峰虽然去不得,倒还是能去祭拜一番沈星君的。” “恳请灵犀前辈将余下的姽婳剑法传授给我。耿芝身无长物,唯命一条,来日前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灵犀施施然从石上起身,长风浩荡卷过她的衣角,耿芝惊觉她的人身竟然消瘦到了一种触目惊心的地步。 不管妖修们的原型怎样千奇百怪,千变万化无所不能,人身却只有一个,因为人身反应的是心,是最能折射出妖修们的本质的东西,因此唐娉婷才能在第一眼看见姚婉兮的时候就判断出来此人绝非良善之辈,才会在见到通天灵犀的瞬间以礼相待,却又护住耿芝。 因为这只通天灵犀兽,完全是因为有人以性命化作锁链,封住她的狂性,才得以从未沾血,被称为“瑞兽”的。 她向耿芝伸出一只手,十指骨节分明又纤长,白皙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眼底隐隐有血光涌动,盯住耿芝一字一顿道:“不必等你日后报答了,小朱雀。现在带我去沈云裳墓前见上最后一面,我和昆仑便一笔勾销。” 耿芝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沈云裳都作古好多年了,又何来最后一面一说?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应道: “好。” ——通天灵犀第一次见到沈云裳的时候,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莺飞草长,灿烂的阳光照得人眼疼。 那时通天灵犀刚刚修成人形,是个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傻姑娘,长得别提多磕碜人了,她满心欢喜地从清水湾里翻滚打爬了出来,一入红尘初涉世,二月十二花朝节得见沈云裳,从此殆误终身。 她一身雪色衣衫上连个暗纹都没有,路过的少女们全都衣锦罗,配珠玉,做工精致的绣鞋在八幅的长裙下露出小小的尖,端的是年少貌美,生生将她比了下去。 “这是谁呀,长的好丑。” “嘻嘻,瞧她那一身素服,和披麻戴孝没啥两样,难看死啦。” “虽然说想要俏一身孝,但是这么实打实穿着没刺绣的白衣服出来,可真是失礼啊!” 种种细碎的蜚语传进灵犀的耳朵里,就好似千万根钢针齐齐向她最柔软的心脏扎去一样,碎碎的疼。她白皙的脸皮慢慢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朵,下意识低头拢住衣裳往人少的地方行去,好让这么难看的自己不用被人嘲笑。 陡然一阵歌声传来,将那些正在闲话的少女,那些杂乱的叫卖声与呼朋引伴的声音都压下去了,那人的声音极为好听,又清亮又柔美,就算是大声唱起歌来也不会刺耳,反而自有一番动人处: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花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垆前。” 灵犀正听得入神呢,倒是有个少女认出了那是谁,失声叫道: “是沈云裳!” 好家伙,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所有在场的妙龄少女都无暇顾及一身素服的灵犀了,拉着自己的闺中密友就开始编排起这个叫“沈云裳”的人来: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放浪形骸,我看谁敢娶她!” “就是就是,哎你听说了吗,几个月前她还发誓终身不嫁,要做自梳女呢,真是太荒唐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这人真是好奇怪哦。” 灵犀莫名就觉得忿忿,正想说些什么反驳的时候,突然听见人们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她心生好奇,便转过身去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结果就是这么一念至此不早不晚—— 一见红妆误终身。 在那边的高墙里,有一株花影幢幢的合抱粗的古木,树上搭了高秋千,一袭藕荷色长裙的少女将裙角扎起,借着下冲之力使劲一蹬,秋千荡到了一个骇人的高度,她整个人都没入了开的正好的杏花里,抖落一地花瓣,花移影动,满树云霞摇曳之下,竟生生被她叼了一支开的正好的杏花下来! 她将那支杏花含在口里,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突然松开了双手,衣带当风,颇有羽衣仙子之态,足下镶着三寸明珠的绣履一点秋千,便向着一身白的灵犀蓦然扑来—— 香风迎面,花雨缤纷,她乌黑的长鬓拂过灵犀的衣角,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就这样被她稀松平常地使出,整个人恰恰落在不知所措的小妖怪面前,珍而重之地将那一枝开得正好的杏花送到灵犀手里,笑道: “我叫沈云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裳。” “别听她们瞎说,我觉得你真好看。” 灵犀呆呆地接过那一支杏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一瞬间宛如雷鸣,隆隆地卷过四肢百骸,卷过五脏六腑,将她那颗不识世事的混沌之心碾了个粉碎,从余烬里生起小小的火苗,将眼前的沈云裳舔了个遍。 ——便是那红杏香中闻箫鼓,绿杨影里见秋千。 再后来,沈云裳被逼上昆仑的时候,人人都说她之身前往昆仑,却不知在她千般拦阻之下,仍有那么个人,或者说,那么只妖,锲而不舍追在她身后,甚至在她得封朱雀星君后,也跟在她身边好多年。 一直到她仗剑阻拦万千妖鬼之前,谁都不知道其实她跟某只通天灵犀,是交代过身后事的。 ——灵犀,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来看我,因为那一定很丑。你只需要帮我收尸就好了,棺椁要用金丝楠木的,身上要穿金缕玉衣,陪葬个千八百万的黄金就好,金灿灿的,我喜欢。 灵犀心生不祥,惊道:“你胡说什么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你一直陪着我,我很开心啊。”她纤白莹润的双足在清澈的溪流中扑打起一大片水花,折了支菡萏送给一身白衣,抱臂而立的灵犀,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骄矜的、飞蛾扑火的决意: “我要和姚婉兮一起离开四星城。” 灵犀十分不解:“你就那么喜欢她啊?” “不。”沈云裳却十分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扑腾着水花的双足也缓了下来,她盯着湍急的溪流,谨慎地一字一句道: “我觉得她不对劲。” 灵犀气急败坏道:“我早跟你说过了,她真的可能是妖——” “不是这个。”沈云裳轻声打断了灵犀的话语,这对教养良好的她来说,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我觉得她在有意引导什么东西。” “我知道说出来你八成不信,但是万一我回不来,你就把这些东西告诉玄武,或者青龙,再或者,我的后来人。” “似乎至今为止的每件事,她都是有目的地去引导着往某个方向发展的,她总是能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并去加以干涉,将事态引向她所期待的方面。” 看着灵犀慢慢瞪圆的眼睛,沈云裳心知她领会到那个意思了,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前,将最后一句话缓缓补完: “她不是我们这个意义上的存在。” “姽婳剑法是她一直在试图从我这里谋求的东西之一,俗话说得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自损八百就能杀敌一千就好了我将它拆散成三份,前五式封存于混沌洞,第六式灵犀通给你,第七式长命女封存于九尾妖狐处,谅她一时也想不到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了妖修们的手里。” “第八第九式向来缺损,我就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了。” 灵犀觉得有种摄人的冷意慢慢浸透了她的骨髓:“你这是?” 沈云裳揽衣而起,笑道: “留待身后人。” 结果当天,灵犀就被沈云裳扔下了昆仑,巨大的、雪白的毛团从后山的墓地一路轰轰烈烈滚过,一张千里缩地符拍下,硬生生将通天灵犀封在了清水湾。 同年,朱雀兵解,青龙飞仙,万妖之王踪迹全无,年少的玄武开启封山大阵,昆仑四星城隐没于山间。 第39章 破阵十五 耿芝伸出手去握住灵犀的手的时候,陡然听见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清水湾中的水本来是清澈的、平静的,而且受沈云裳多年前留下的那道禁制所限,外界事物根本近不得清水湾半分,然而禁制一朝被破。被压制了多年的灵脉顿时剧烈地波动了起来,将这小小一方天地搅得天翻地覆,碧蓝的湖水瞬间暴涨,翻涌起数丈高的巨浪,幻化成种种形貌奇诡的怪兽形状,张着血盆大口就向岸边的三人迎头扑下! “你先走!”耿芝反手抽出腰侧长剑,一招“四海声”使得纯熟无比,夹杂着滔天的灵力正面迎上翻涌的巨浪,将这小小一方水湾的清气都尽数搅动了: “昆仑后山会合!” 那把普通的飞剑连名字都没有,根本算不上什么名兵神器,自然是驾驭不得耿芝这几近野蛮的打法的,在与雪白的浪头相遇的那一刻,已经被暴动的灵气撞碎了,眼看着那些锋利的碎片即将和幻化成了巨兽之口的浪潮一起,将这位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新朱雀拍成个刺猬之时—— 只见耿芝不退反进,口诵九字大真言,反手一推,灵力暴涨,硬生生将飞剑残骸直接碾轧成了粉尘,而那铺天盖地,意欲择人而噬的巨浪,也被这种不要命、硬拼硬的打法给阻拦了一下子。 只要这一下,就够了。 唐娉婷从袖中抖出千里缩地符,完全来不及心疼就往灵犀和自己身上一拍,白光冲天而起,两人的身形隐没在了陡然扩大的符箓里,而就在她们消失的前一秒,一把飞剑从通天灵犀手中脱手而出,在空中打了半个旋,正好将剑柄那端递到了耿芝面前—— 正是那一把不完整的灵犀。 耿芝揪着灵犀剑上已经古旧发暗的剑穗,将它拉到了自己面前,双掌蓄力,将全身的灵力压榨到了极致,向着那汹涌的浪潮拍出惊天一掌! 潮水剧烈涌动了几下,竟然生生被她的掌风与剑芒破出了条小道,在道路的尽头,清水湾中心处,有一抹红光在莹莹闪动。 耿芝眼看好不容易分至两边的潮水马上就要合拢,足下御起乘风诀,手持灵犀,整个人都要化作一道绯色的闪电了,以一种常人肉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向着前任朱雀星君沈云裳留下的、将清水湾封存多年的咒印猛然劈下! 她自从被唐娉婷从蛊雕手下救出后,自觉实力不够,便日日夜夜苦练咒术剑法,就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让唐娉婷不留担忧地先行离去,让她担负起断后的这个重任—— 而她今次也的确做到了。 一瞬间天边风云雷动,白云都被从耿芝身上陡然窜起的烈焰染成的红色,那一剑的威力是如此强悍,以至于连即将合拢的潮水都为之凝滞了一下,两道数十丈高的水墙分列两旁,年轻的新朱雀星君持剑,悍然迎上前任朱雀星君沈云裳遗留下的封印,其势赫赫,宛如天神降世,一剑破碎封印,灵气四溅,潮水咆哮翻涌,将沉寂了多少年的清水湾几乎要整个儿地翻过来。 清水湾封印一朝被破,溢出的灵气顿时惊动周遭山精鬼魅,多少妖修们都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然而还没等他们争究出个所以然来,甚至连看热闹的小妖怪之流还没来得及靠近清水湾几步,就在这个万众瞩目的节骨眼上,耿芝特别干脆利落地把灵犀往背后一插,撕开一张传送符—— 跑了。 还是用的最简陋的那种传送符。 传送符分好多种,有能在千里之内来去自如的,有只能把使用者传送到曾经去过的地方的,还有只能在数里之内做短距离移动的,耿芝显然用的是第二种,一张符咒下去,就在冲天的白光中隐没了身形。 此时,飞溅的巨浪刚好拍在她身形隐没的位置,将一块硕大的巨石击了个粉碎,四下溅射的水珠甚至将周围的土地上都击出了小洞。 敌退我进,敌进我退,敌人太强大,废话少说,赶紧退。 唐娉婷用千里缩地符传送到昆仑后山之后,就特别安心地抄起手来在原地慢悠悠踱步,等着耿芝的到来,半晌后通天灵犀实在看不过去了,委婉地提点道: “白虎星君,朱雀星君行踪未明,你不该表现的这么嗯,轻松活泼的。” 唐娉婷失笑:“阿芝只要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能准确知道她在哪里,灵犀前辈莫作无用的担心了。” 通天灵犀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句话——就算是当年她苦恋沈云裳而不得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深的痴汉程度好吗?! 唐娉婷眨了眨眼,突然就把不明所以的灵犀抛在了原地,向前急掠而去,不多不少,正好能在她伸出手的时候—— 将从天而降的耿芝接个正着。 耿芝晕晕乎乎从传送符咒的后遗症中缓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抱着她的人,整个人都僵硬了:“娉婷?” 潜台词很明显:你放我下来。 然而唐娉婷是谁啊,那装傻功力一等一的好,自诩人不要脸天下无敌那么她自己都能登顶世界之巅了,反而把她抱在怀里略微颠了一颠,用十二万分心疼的语气说: “阿芝,你瘦了。” 通天灵犀表示简直没法正眼面对这两人。 沈云裳的墓,简直是昆仑历代朱雀星君的埋骨处最简陋的一个。 许是因为她尸骨未存的原因,也可能因为她身死之后昆仑人才凋敝以至于再难为她好好建造衣冠冢,也可能是因为她曾与姚婉兮私定终身,然而当唐娉婷和耿芝带着通天灵犀来到沈云裳墓前时,白衣白发的女子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跪倒在故人墓前,那种彻骨的、巨大的悲痛,丝毫没有因为场景的简陋而缩减半分。 “沈云裳!”通天灵犀整个人都抱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坟茔上,声音哑的可怕,几乎是在声嘶力竭地哭喊了: “你怎么敢走在我前面!” 她原本就涌动着暗沉血色的双眼更加鲜红了,一股狂乱的气息从她身上涌出,素来负有“瑞兽”之名的通天灵犀在亲眼见到沈云裳的墓时,整个人竟然隐隐有了入魔的征兆,马上就要不分敌我攻击,变成真正的妖了—— 一道温柔的、澄澈的淡金色光芒从她身体里缓缓浮现,生生将那狂暴的妖气压了下去。从淡金色的光芒中现出九字大真言,一一围绕着通天灵犀化作明亮的金色篆字,最后幻化成大日轮的形状,猛然冲上万丈高空,爆发出强烈的灵气,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如脱弦金箭,直直向着现任朱雀星君疾射而下! 耿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道光芒,低声道: “来得好,灵犀通。” 话音未落,她反手拔剑而起,用的是那一把尚未补全的辟邪剑,就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迎上了金色的、强劲的光芒,一时华光大作,整个昆仑后山都被前后两任朱雀星君的剑气照亮了,撼动了,就连那些石碑上最细微的纹路,花草树木的一脉一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唐娉婷本来未曾对这道光芒多加拦阻,毕竟这显然是通天灵犀为了践行自己的承诺,将姽婳剑法缺失的那一招还给了耿芝罢了,然而在看到通天灵犀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解脱的微笑后,她心生不祥,高喝道: “灵犀前辈!”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真的能有妖在身负封印,被困一方小小天地,不能通过吃人来补充法力的情况下,活这么多年吗?除了昆仑四星君和沾过血的妖修外,真的能有人延续生命到这种可怕的地步吗?要不妖修们为什么个个都想沾血,都不想走正路呢,毕竟走邪路取得的成就,获得的力量,要比所谓的正道要多少好多好多啊。 可是真的就有人能守得住。一诺千金,大概也便是如此了罢。 通天灵犀一瞬间就从绮年玉貌的女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下一秒又变回了硕大的、浑身都是蓬松洁白毛发的灵犀兽,再一眨眼,它浑身的毛发都开始枯黄脱落,显了油尽灯枯之态,短短数息后,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副枯骨。一只灵犀角从枯骨上脱落,蹦跶了几下后,便被空中的金光吸引,幻化成一道白芒,直直冲着耿芝手中的辟邪剑疾驰而去。 然而狂风掠过后,就连这通天灵犀遗留下来的枯骨,都化作一地的尘埃了。 这才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耿芝将灵犀通终于收服于体内,一招“叩金门”使得行云流水,将四下飞舞的金色粉尘尽数打落地面,衣袂飘飘,抱剑从空中落在地面,收剑入鞘,归还于唐娉婷,道: “还你。” 然而唐娉婷却整个人都像呆住了一样,怔怔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回神。 耿芝凑近一看,惊道: “娉婷你哭了?你为什么哭?” 唐娉婷扯袖子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然而她终究也说不上到底为什么哭来,只得语焉不详地说: “我觉得上一代的朱雀星君和通天灵犀,都好不容易啊。” 纵遇锋刀常坦坦,假饶毒/药也闲闲,几回生,几回死,生死悠悠无定止。似乎每一代人的成功与探索,都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循着前辈们那一点微末的、难寻的踪迹,跌跌撞撞走下去的。 耿芝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珍而重之地将唐娉婷抱进怀里,轻声道: “我们不会那个样子的。” “走吧,我们还要去找九尾狐呢。” 第40章 破阵十六 “你说什么?”姚婉兮本来整个人都懒懒散散地倚在白玉长椅上,将身下的锦缎搓弄得乱七八糟,倚在美人怀里吃葡萄呢,陡然听见手下这么一来报,整个人都不好了: “通天灵犀出了清水湾,还死了?” 下面跪着的妖修立刻回道:“是的,通天灵犀身死昆仑后山,精血尽毁,神魂俱陨,连个骨头渣都没剩下的!” 姚婉兮冷冷笑了一声,长袖一挥便怫然而起,将刚刚还千娇百媚地靠在她身上的美人变回了原型,原来是一叠染着鲜血的白纸。她修长的手指拈住那些完全就是为了取乐而画出来的符咒,用一种温柔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的语气轻声道: “真是太傻了。” 她恍惚间想起了通天灵犀的模样,整天屁颠屁颠跟在沈云裳身后,天天用自以为掩饰的很好的目光看向那位风华绝代的朱雀星君,那种一往情深的样子真是看得她眼疼。 ——通天灵犀,你以为自己是谁? 到后来,沈云裳连夜找到她,说是要跟她一起私出昆仑的时候,她的心里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名为窃喜的情绪,就像凡人中的那些女子终于战胜了情敌时一样,几乎让她想趾高气昂地去通天灵犀面前炫耀了,你看,我们两情相悦,你就别瞎掺和了。 如果真的能两情相悦就好了。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一诺千金,有什么终生不渝呀。这头畜生简直就是在给我找事儿!” 狂暴的妖气四下逸散开来,吓得那只只是负责来报信的小妖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地回话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姚婉兮抚摸着那些沾染着鲜血的纸人,柔声道: “先下手为强,去,把九尾狐给我捉来。” “殿下啊”那只小妖急得快哭了: “九尾狐可是十大妖魔之一,尤为擅长惑人心神,如果您都不愿亲自出手,光凭我们是对付不了她的!” 姚婉兮轻轻一笑,反手讲那些纸人全都掷在地上,白玉般的赤足踩在上面的时候堪称一个袅袅婷婷: “如此,我便亲自前去。” 其实她最不愿见到九尾狐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九尾狐是知道当年她和沈云裳的事情的,并强烈地站在了支持她们的这一边,还站在了明面上,力劝众妖在沈云裳下昆仑时莫为难她们,还说什么“人妖相恋不易,且放一条生路又如何?” 算起来,如果姚婉兮是真的喜欢沈云裳的话,怕是两人早就成了神仙眷属,而九尾也能收着来自她俩的好大一份人情。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曾经说好白首不离的人转瞬就刀剑相向,洞房还没进,媒人自然也要扔过墙了。 只是如此,见面未免尴尬。 耿芝和唐娉婷此时正于南归某家客栈投宿,唐娉婷极好地发挥了她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没一会儿就跟小二把话套了出来,转述给耿芝道: “九尾狐就在附近的深山中,他们说是‘有缘之人’才能见到,明天我们一同上山” 话音未落,她就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冰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她脑内响起来了: “请宿主注意,‘朱雀腾云方出众’任务重新开始进行,接受任务,长命女,从九尾狐处得到剑法传承即可,任务奖励,无,失败则直接抹杀。” 这次的任务画风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唐娉婷瞳孔紧缩,反问了一句: “那既然这个任务什么奖励都没有,我是不是就能放开手脚大干一番了?” 系统在沉默半晌后,给了一个让她震惊不已的回答: “不得伤害姚婉兮。” ——这不对,这太不对了!唐娉婷惊得手脚冰凉,她一字一句在脑海中反问: “你既然是来帮助我的,就应该知道姚婉兮不是什么好人。为何我不能伤她?” 系统几乎是立即就回答了她:“请在权限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来查询高级问题。” 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可能也就认命了,乖乖按照系统的摆布去做任务升级,等到所谓的“一定程度”了之后再来问这个问题。可是这不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她是唐娉婷!不按常理出牌、行事随心所欲,除了跟耿芝有关的事情之外,她想做些什么简直无法用常理去判断。 只听得她低声笑了下,完全没有理会系统的意思,突然就伸手摸上了耿芝的侧脸,笑着叹了口气问道: “阿芝你信任我吗?” 这句话问的真“巧”。 感情她再早问一分,在通天灵犀身死之时这么问也罢了,尚且算得上是不安之下的无心之语,然而就在终于找到了九尾狐的前一刻这么问出来,就好像她注定要干点什么事儿似的。 换做是你,你还能对在紧要关头这么说的同伴付与一如既往的信任吗? 耿芝想了想,覆住了唐娉婷的手。她的手指是凉的,只有手心有一点温热的感觉,是以前呆在梨香橼的时候坏了身体的底子,就算现在已经上了昆仑筑了基,没有长久的温养也缓不过来了,然而此时,她冰凉的手指却好似有着能镇人心的作用一样,让唐娉婷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我想来想去娉婷,我能付与你的最大的信任,也便是在你有一天与我兵刀相向时不怪你而已了,你看够不够?” 唐娉婷反手握住她的手指,笑得眉眼弯弯: “够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们正说着话呢,耿芝突然就感觉后颈一寒,有一种危险到了极致时才会感受到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这样突然地袭上了她的后颈,她只来得及欺身上前一个飞扑,将唐娉婷死死护在怀里—— 便听得飒飒风声席卷而来,陡天边一声惊雷响,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 唐娉婷抖出辟邪剑,堪堪接下向她们袭来的那一道雷光,定睛一看,这么大的架势倒也不是专门针对她们的,且看那大街上四起的黑烟和瓦砾断壁,就能知道这是误伤了。 她拉着耿芝起身:“我们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耿芝却眯起了眼,凭着过人的目力,看到了天边那两抹疾驰的、正向她们这个方向飞速掠来的身影,下意识就将唐娉婷护在了身后: “不必了。” “正主已经找上门来了,倒是省了我们一番功夫。” 随着她话音方落,便有一前一后两道身影急速掠来,一路带起天雷地火无数,隆隆雷声便也跟着一路逼近,为首的是一只连人形都不能继续保持得住了的狐狸,通体雪白,倒是身后只有一根尾巴,完全不像是传说中的九尾狐的样子,浑身染血,往耿芝的怀里飞速砸去—— 它不是飞过来的,是被她身后的人一路砸进来的! 姚婉兮一脚踩在窗沿上,手里的檀香扇“啪”地一声展开掩去半边脸,对着抱着狐狸不知所措,和手持辟邪剑严阵以待的唐娉婷笑道: “好巧啊,两位。” “看你们俩这个追寻的速度,简直就像长了狗鼻子似的。” 耿芝看清了怀中狐狸的伤势后,倒抽一口冷气。 这的确是九尾狐。何以见得?离得近了才能看见,它身后原来是有九根尾巴的,然而此刻已经被姚婉兮尽数斩断,只留了一根,要断不断地坠在身后,血流不止,气息奄奄。 然而它的眼睛里却有着异常明亮的光,开口的时候声音沙哑得可怕,却还是盯紧了姚婉兮,一字一顿道: “你、你根本不是” 姚婉兮将檀香扇缓缓合拢于手心,身上就陡然爆发出摄人的气势来,直让唐娉婷几乎拿不稳手里的剑,让耿芝惊出一身的白毛汗来,也成功地堵住了九尾狐的嘴,却还是笑盈盈地问道: “我不是什么呀?” 九尾狐沉默了好久,久到姚婉兮终于又忍耐不住,用扇柄搭着唐娉婷的剑,将剑尖成功拨开一寸,向前跨了半步的时候—— 九尾狐的气息,就这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在耿芝的怀里断掉了。 一方大能,十妖之一,能够在万妖之王出场的时候被钦点为仪仗随从的九尾狐,竟然死的如此平淡又毫无声息,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姚婉兮怔了一瞬,随即难以置信地暴怒道: “小朱雀——” “你们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耿芝猛地抬头,一把抽出发间的珊瑚钗,灵气暴涨,逼出一道艳艳的红光,就着跪坐于地的姿势反手就是一剑! 姚婉兮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姽婳剑法中,被托付给了九尾狐的那一招“长命女”,便无比熟练地抽身后仰,正要躲开的时候才惊觉,那只不过是平平淡淡的一个剑术的起手式,却正好拦在她后退的路上,让去势已老的她根本躲不掉、走不得! 那道红光就这样精准地将姚婉兮抽得飞了出去,唐娉婷好似和耿芝已经演练过无数遍似的,一张千里缩地符拍下,却惊悚地发现符咒竟然失效了! 耿芝握着那根发钗,嘴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冷笑道: “沈星君当年对你赤诚相待,你就这样一一研发了应对之术来专门破她剑法好狠的心啊,姚婉兮。” 唐娉婷手忙脚乱地翻出第二张符咒,却被耿芝抬手示意阻止了: “娉婷,别费力气了,她已经把这附近全都设了禁制,我们不破开禁制是出不去的。” 姚婉兮施施然从客栈大门走了进来,笑道: “还是朱雀星君聪明一点。” “两位想要个怎样的死法呢?毕竟我和沈星君交情不浅嘛,可以给你们优待,能自己选择死法,满意吗?” 唐娉婷当机立断: “哦那我选择老死,多谢姑娘成全。” 姚婉兮脸上笑容一凝,声音变得更轻柔了,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和温柔俩字毫不沾边:“做梦吧你。” 耿芝突然就笑了,她握着珊瑚钗的手丝毫不抖,语气几乎是能称得上轻松和愉快了: “姚婉兮,你既然这么有把握,那不妨猜猜” “你至今都不敢正面抗衡的姽婳剑法第七式长命女,我到底学会了没有?” 第41章 破阵十七 等到许多年后的后来,唐娉婷都会觉得,那一刻的耿芝简直机智到了极点。 姽婳剑法越往后,其对施展者的要求也就越高,就连当时的唐娉婷都不敢说自己能在通天灵犀传承完毕后就学会灵犀通,更何况第七式长命女呢。 当时仅仅达到了筑基期的耿芝本来也应该完全不会的,最多施展出来也就有个花架子而已,然而她就敢这么坐在地上,把名为傲慢的东西展现了个十成十,对着姚婉兮笑盈盈问道,你猜啊,你猜我学会长命女了没有? 要是姚婉兮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再少那么一点,要是耿芝当时那种伪装出来的轻狂和自矜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她们便会都葬身南归这个无名的小客栈里——不,按照姚婉兮那么恶劣的性格,八成会大张旗鼓地把她们在这里厚葬,然后将这客栈夷为平地再建个碑,上书朱雀白虎埋骨处的吧? 然而以上假设都没发生。姚婉兮当真就被耿芝唬住了,立在门口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冷声问道: “那只狐狸跟你说了什么,小朱雀?” ——天地良心,九尾狐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跟耿芝说,刚把一整式完整的剑法灌进耿芝脑子里就悄无声息地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都是姚婉兮造孽太多,自己心虚得很。 耿芝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有点不太够用。一系列的想法在她脑中走马灯一样飞速掠过又一个个被快速否决,在外人看来只过了一瞬,然而对她来说,这么一个回答所用的需要思考的时间,比一个世纪都要长。在姚婉兮澎湃的妖力压迫下,她简直要想不起来自己姓甚名甚,更别提继续说些别的什么来糊弄这人了。 然而就在她们两相对峙,谁都不愿意先打破这个让人尴尬的僵局的时候,之前一直在耿芝怀里紧闭着眼睛的九尾狐,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妙火莲华,雷神召来,以我血骨,请不动明王降琉璃光——” 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耿芝后来每每回忆起来的时候都要失神好久。 修行千年的大妖自爆内丹的时候,那必是要天生异象、地动山摇都是往轻里说的。然而她们之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径,敖因是死在耿芝剑下的,通天灵犀是禁制被破,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生命力而死的,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耿芝和唐娉婷第一次接触真正意义上的大妖自爆内丹。 浓烈到了不祥地步的红光冲天而起,风里都隐隐带了血腥味,大地在悲鸣在震颤,本来晴朗的天空在这一瞬间阴沉得要滴下墨来,狂风席卷,风中的粉尘和落叶不停往人脸上拍打,刮出条条细小的血痕。 然而就是这么声势浩大的一次内丹自爆,这么骇人的威力,都只能堪堪破开姚婉兮的禁制,将处于风暴中心却分毫没有被伤到的耿芝和唐娉婷卷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禁制之外,唐娉婷一张千里遁地符拍下去的时候,隐约听得姚婉兮高声冷笑道: “昆仑朱雀,你的先辈们的脸简直就要被你们两个只会逃跑的废物丢尽了!” 这句话真真诛心得很,生生将耿芝的脚步阻了一瞬,而就是这一瞬的功夫,对于姚婉兮来说,也十分宽裕了。 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那将会是一个十分混乱的场面。姚婉兮未曾执扇的那只手幻化出巨大的鬼爪之影,血红得妖艳的鬼手从耿芝身后直直袭来,摆明了想要一爪掏心的样子,唐娉婷整个人都已经淹没在符咒的光芒里了,正从那里面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耿芝带她走,然而耿芝就是被姚婉兮那句诛心之语生生阻碍了一下,便几乎要和唐娉婷伸出来的、想要带她走的手—— 擦肩而过了。 几乎。 已经只剩一条尾巴了的九尾狐重重飞扑过来,正好挡在耿芝和姚婉兮之间,被那只血红的鬼爪直接击了个正着,胸口破出巨大的一个血窟窿,隐隐都能看到里面白森森的骨和肉色的脏腑了。 而正是九尾狐这么最后一下,让耿芝没入了那一点即将消失的光芒里,再一眨眼的功夫,最后一点传送阵的光芒,也消弭无影了。 此时,九尾狐那因为惯性而飞出去的身体,才刚刚砸到地面。 姚婉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揪住九尾狐的皮毛就狠狠往地上一掼,厉声喝问道: “当年沈云裳跟你说了什么?!” 九尾狐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生来就是妖,手上染过的血不知凡几,杀过的妖没有一千也要有八百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被昆仑找过麻烦。 等她跟沈云裳认识了之后,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杀的都是有大罪之人啊。”端丽的朱雀星君持着青瓷的酒盏,浅浅饮了一口里面新取出来的清酒,笑道: “你看,虽然你一直在说自己不是个好人,可是你下意识地也在从心底向善啊。” 是的,她的确是在从心底向善的。从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到淫女为乐的采花贼,从拐卖人口的拍花子,到那些持械行凶的小人,她手上沾过血,这位朱雀星君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她身上罪业之轻,几近于无,沈云裳也不是眼瞎。 “你为什么会一心向善呢?”沈云裳喝尽了最后一口酒,将青瓷的浅口酒盏轻轻放在冰冷的石桌上: “说来听听可好?” 她沉默了好久,久到换作任何一个外人都再也不会有沈云裳这样的耐心等下去的时候,才断断续续地开了口: “我们妖族,生来认真修行,是要、是为了化人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都化了人,还和以前一样茹毛饮血、滥杀无辜,那化人有什么用?” “我们为什么要变成人呢?因为觉得人间风景好,人也好,才想这么做,可是如果变成了人,反而不这么做的话” “不就有违我们化形的初衷了吗?” 她很久没有这么有条理地跟别人交流过了,说话的时候都磕磕绊绊的,许多地方的用词也不是很妥当,表述得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多到说不清。然而沈云裳就这样耐心地、认真地听她说完了自己的想法,才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浮尘告辞道: “你妖性未泯,然人心已生——” “既是如此,我便不杀你。” 九尾狐自认和沈云裳的交情也就这么多了,沈云裳对她有不杀之恩,有提点之恩,她便在听说了沈云裳要下昆仑和所谓的万妖之王私奔的时候,出来说了几句好话,然而沈云裳在听说这件事之后,脸上的表情可真是一个复杂难辨,风云波动。 “人心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你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呢。” 九尾狐很是不理解:“比如?” “比如说呢”沈云裳给她举了个例子:“现在有一件事情,非常危险,极端困难,要是我去做,便是十死无生,然而还有成功的希望,可要是换作别人去做,根本就做不成,还要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但是我也想活下去啊,我还有那么多的花草树木未曾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间繁华未曾亲身经历过,有那么多的山、那么多的河流与海我未曾前去,有那么多的好东西,我都无福再享受了,我也是十分难过的。” 九尾狐可耿直了,其直来直去的脾气也就多少年后的耿芝能跟她媲美: “那你就不去呗。” 沈云裳笑着揉了揉她的耳朵: “可是我不去做,那么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便再无人能存活——我这么说,你信吗?” 九尾狐一开始还没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等她好不容易有些反应过来的时候,惊得连尾巴上的毛都炸了一路: “你?!” “我将姽婳剑法第七式,长命女托付给你。”沈云裳起身对她行了个礼,笑道: “我们交情不深,严格意义上算来,是我冒昧了。” “可是我认识的人里面,一心向善还要能存活这么久的,恐怕也就是你了。” “你可以选择拒绝,我便去另寻他人了。” 九尾狐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硬得简直不像她自己了: “不,请务必让我来。” ——换做别人,都做不到的。十大凶兽里也就她和通天灵犀能好说话一点,其余的个个都不是善茬,昆仑星君个个都恨不得日理万机征战不休,说不定哪天战功圆满就能飞升成仙了,哪里有空管沈云裳的这个搅不清说不明的烂摊子? 眼下,之前靠着狐狸装死的本能骗过了姚婉兮的九尾狐,正被提着尾巴拎了起来,姚婉兮狠狠将她摔在了石头上怒喝道: “——你说不说?!” 然而九尾狐的眼神是越来越涣散。小小的狐狸张开尖尖的嘴,对着虚空中的不知道什么地方,轻声说着除它自己之外,别人都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做人真好啊,我喜欢做人。” 姚婉兮抓起它后颈的皮毛逼问道: “南归九尾,你现在还算半个大妖呢,我便命令不动你了?” “对啊,我是妖兽,这真真不假,可是与此同时,我觉得我也算半个人。” 它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全都消散在了风里,便是真的与世长辞、盍然而逝了。 “自古忠义难两全,在我身上,恐怕也是一个道理吧?” 做人有什么好呢?你非要做人。那些老学究们都说,人若不能知礼仪,明廉耻,与禽兽何异?然而别忘了,你本就是禽兽啊。 可是若能知礼仪明廉耻,这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第42章 破阵十八 永华十三年,万妖之王、百鬼之首斩九尾立威。南归国断去与外界一切交流,进入了闭关锁国的状态,外人不得入,然南归人也不得出,一时间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九尾狐虽说不善打斗,她擅长的是迷惑人心的媚术,但是在剑法一道上倒也不能说多么荒疏,然而就是这么位列十大妖魔之一的九尾狐,堂堂一方大妖,就这样被姚婉兮击杀在了南归,剥皮示众,明摆着是要杀鸡儆猴了。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她要警告谁,要做给什么人看,无人知晓。 九尾狐血肉模糊的尸首被高高悬挂在旗杆上,皮毛已经被姚婉兮整张剥了下来做了个手筒。她眉目生的极艳,半张白玉也似的脸隐藏在乌色的毛领后,双手揣在雪白的狐皮手筒里,整个人都有一种极为娇美而诱人的风姿,愈发衬得她那双多情而潋滟的脸有种异于常人的、勾魂摄魄的美感了。 姚文卿还着双臂倚在墙上,懒洋洋地看着她笑道: “你真心狠啊。外面人怎么说你,你可知道?” “无非是不顾同族之情,心狠手辣不讲道理罢了。”姚婉兮抿着嘴,特别温柔娴淑地笑了起来,完全看不出她是个能一只手就把九尾大妖狠狠掼在地上的那种狠角色: “可是讲点道理啊,我怎么可能是跟它同族的狐狸呢?” “世间万般色相皆虚妄,说透了,来来回回也就是一张皮而已大家都这么参不透,可委实让我好伤心呐。” 姚文卿被她这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给气笑了:“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我呢?你还在为当年上昆仑的不是你而对我心怀怨愤吗,亲爱的妹妹?” “我可不敢。”姚婉兮从从容容一合扇: “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来而已。” 唐娉婷御辟邪剑将耿芝带上天梯的时候,陡然感觉到颈边有一点细微的、冰冷的湿意。她偏头看去,却被耿芝握住了衣领,轻声道: “娉婷你别看我。” 唐娉婷将她往怀里抱的更紧了一点: “好,我不看。” 就在她们踏上最后一级天梯的时候,混沌洞里红光大作,一声清越的凤吟之声从那云雾缭绕的最深处传出,响彻整个昆仑。让人感觉就像被冷不防迎头盖下来一桶水似的,浑身都是一个激灵,脑子都要清醒上好几分,陡然间就耳聪目明了好几分,就连这山间终年萦绕的、不散的云雾,在这一刻都算不上什么阻碍了。 耿芝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赤色的朱雀印记,正在合着那一声尚未止歇的凤凰鸣叫声闪动,一明一暗,恰似潮水涨落,花开花合。 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渐渐离开了唐娉婷的怀抱,唐娉婷刚想伸手去拦她,便听得卫景的声音破空而来,和那一声声的凤吟融在一起,宛如黄钟大吕,铿然作响—— “着诸天之南朱雀星君,断尘缘,斩敖因,过天梯,百般历练归来,再入混沌洞!” “白虎星君,你就放她前去罢!” 唐娉婷惶惶然松开了耿芝的手,眼看着她就这样被狂风席卷着,向着那好似永远也不会散去的白雾与浮云里去了。 耿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唐娉婷离得越来越远,她心里焦急的很,只想赶紧回到唐娉婷的身边,然而那股神秘的力量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违抗的威压,将她带到了混沌洞的面前,才渐渐放缓了速度。 耿芝比划了一下那块巨石和奇形怪状的青松的高度,自言自语笑道: “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话音未落,便止住了。 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是她刚刚走过万丈天梯之后的事情了。被姚文卿带着的、尚未成长起来的她来到混沌洞前,一心一意地想着要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连最开始的那一波天地四问都没能撑过去,全靠唐娉婷给她作弊,才好险没在混沌洞里摔个七荤八素。 然而这次,她便是只身前来,尘缘尽断,过天梯上昆仑,来路不可追,去事均已往,生死悠悠,全在自己之手了。 她一脚踏入混沌洞的时候,从及深处的黑暗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些许的欣慰与欢喜,和那么多那么多的求不得与爱别离。 耿芝站在那片浩渺的苍穹里,心境却是少有的平和,没有激愤也没有惊叹,她只觉得 万般辛酸艰苦之处,诸多生离死别之事,积累到了某种程度后,便再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那个声音还在隆隆震响,声声逼问着她,愿学何术,欲成何人?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你跨越生死两界前来,经历万般磋磨终于得以降临此世,你所求的是什么,你到最后,又想成为怎样的一个人?你从何方而来,又要往何方而去,是要匆匆而过呢,还是留在此地陪着某个人? 她微微勾了勾唇,轻声道: “愿学仙门正道,不折一身傲骨。愿成仁人志士,走剑修之路。” 华光大作!万千雷霆齐齐鸣响,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迅速地就黑了下来,出现一个漩涡,乌云翻涌之下显出恶鬼巨口之相,生生将悬浮在空中的耿芝一口吞了下去—— 那是她的心魔。 然而耿芝却没有多少的忧惧与恐怖之心。她只是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着虚空中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人影,也分辨不出是谁的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谁,她却下意识觉得,那浑该是唐娉婷。 之前被天道一直强行压抑住的前世的记忆终于尽数破碎开来,烟花也似的在她脑海里炸开,纷纷扬扬便是她数年的青春好年岁,在那些她们还能称得上绮年玉貌的好年纪里,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唐娉婷。 如果这人已经恢复记忆了,那还会有心魔么?如果一个人心里念着的爱着的物事,能带给她的喜悦永远要大于任何负面情绪,甚至可以说,她从未因为“爱着”这么件事儿而心生恶念过的话—— 那心魔还会出现么? 她的心魔无非只来自于一件事,不记得。 之前刚刚上了昆仑的耿芝没能记得那个她爱过的唐娉婷,而后那个在昆仑山脚下被天道强行封住了记忆的朱雀星君也不记得新一任白虎星君就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至此方生心魔。 由爱生忧怖,生恐惧,生执念,生心魔,动尘缘。也就是说,凡是从‘爱欲’一事中生出的种种负面情绪,自然可以作为一切负面情绪的源头而生出种种心魔了,世上种种不好的事情,不一定便都是由不好的东西生出来的,不是吗? ——可是她没有忧怖与恐惧能生!她只是见到唐娉婷,就欢喜的不得了了,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毁弃她年少慕艾的赤诚半分!换句话说,她从未因为“爱着唐娉婷”这件事,生出半点负面情绪与心魔尘缘!” 都说人力之大能处,人心之赤诚处,一片真心可灼日月,山怪精魅魑魅魍魉之流,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能在“心”之一道上胜人半分。 遥远遥远的南归国里,姚婉兮一个失手,便将那只描绘精美的骨瓷杯摔了个粉碎,然而她却丝毫未觉般,死死盯着红云遍布、彤霞满天的诸天之南,冷笑着道: “真真好得很。” “可是朱雀星君,你别忘了,越年少英才的人啊,风头就越劲,死的也就越早!” 一剑割分晨昏暮晓,一剑破开万重黑云。 九丈高空上的雨水终于落了下来,光洁的表面映射出那惊天动地的雷霆之海,掠过耿芝身后咆哮的翻卷的心魔黑气,映出漫天的霞光与乌云交织的诡谲又艳丽的场面,穿过耿芝周身翻涌的狂风与灵气,划过高悬在半空的成千上万把通体橙红色的长剑组成的那个“力”字—— 最后,来自混沌洞里的第一滴雨水,便和着那千万把虚幻的剑影,一同落在耿芝白皙的指尖。 她伸出手,轻描淡写地将那滴雨水弹了出去,轻声道: “昆仑新任朱雀星君耿兰卿——” “今日有幸得入‘力’之一道,在此谢过混沌洞与诸位前辈赐剑。” 虚幻的剑影缓缓聚拢凝实,一把流光溢彩的、绯红的长剑落在耿芝的手心,似铁非铁,似玉非玉,静如长虹,动似日出,赫然便是那一把普天之下独一无二、再也不会有任何一把剑比它更适合朱雀星君们的—— 南明离火。 唐娉婷此时正坐在玄武堂里坐立均不安地看着卫景教尤炳推演之法呢,突然她心头重重一跳,抬头便看见漫天的霞光与流火,大片大片的绯色开始迅速染红整个昆仑,让沉浸在天衍大道术中的卫景两人都不自觉抬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而这一看,便看见了十分不得了的东西。 年少英丽的朱雀星君手挽长剑身披霞光踏风而来,几乎是连扑带飞地就一把投进了唐娉婷张开的双手里,朱色的衣袂翻飞间露出一点丹色的衣脚,便也只有她能压得住这种颜色了。 永华十三年末,冬至之日,南明离火剑认主重现世间,珍宝现世,异象大作,昆仑及诸天之南起彤云红霞,光辉万千,生生地就将这一位年轻的朱雀星君推到了过分高、过分险的风口浪尖上。 这对于年轻一辈的成长其实是十分不利的,毕竟年少人都像是方打磨好的宝剑,锋芒毕露之时,是需要一些磨炼来让他们变得更为精光内敛一些的。然而时间不等人,天道也不等,眼下再也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一场那么多人为之布局算计反抗谋算了好久的棋局—— 开场了。 第43章 红颜第一 赵二娘在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里,都再也忘不掉那天她看到了怎样好看的一个人。 那是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记得清清楚楚,且是个无风的好天气。 时值元宵节,大大小小的各家商贩都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一盛事的准备,张灯结彩,热闹的不得了。毕竟这不仅是一个节日,更是云泽国上上下下的大盛事,每逢此时,南归国适婚年龄的男男女女们便会在今晚走上街头,手执花灯游玩,长街上遍是明亮缤纷的灯火,和比灯火还要好看的人。 这对于云泽国来说,是一年里再活跃没有的好时候了。平日里的那些繁文缛节在这一天完全多余,少女们用半边绢扇掩去姣好的脸,将手帕故意遗留在地上,等待她中意的人捡起,被她一直用眼神示意的年轻人涨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块仿佛还带着闺阁之内的幽香的手帕,语不成句地上去搭话。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日后只待他上门提亲,便可成就一桩好事了。 赵二娘又蹦跶了几下,往手里呵了口气,觉得今年的元宵简直比以往每一年的都要热闹,也都要冷。 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天生异象,妖物横行,使得以买点心为生的她家一时间门庭冷落,生意不景气的很。她做的一手好点心,梅花酥又香又甜,面果子香而不腻,云片糕一层一层分得极为分明,精巧的小模子扣出来的绿豆糕让人都不忍心吃,光这么看着就能看饱了。 守活寡的女人过的不容易,而这种窘况在素来男尊女卑的云归国里更为明显了。她生的好,又有一手好手艺,肚子也算争气给前夫生了一对儿龙凤胎,结果这对儿女刚降世的时候,她就得到一个噩耗: 南归国封国了。 彼时她还不知道南归那边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还急切地抓住那个传话的人一连声逼问道:“能不能递点钱把他放出关啊?为什么突然就闭了关门呢,这下可好了,偌大一个人都没法回来过年——” 然而传话的那人只是带着莫名凝重的神色摇了摇头,以一种满浸了疲倦的语气跟她讲: “不是闭关,夫人,是南归封国了。” 进进不去,出出不来,连别国特地派来的信使都进不去半分,更别说还停留在南归里的生意人们了。起初这些人们还体会不到这个词到底对他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多大的影响,然而时间一久,南归封国的负面影响也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愈发地展示了出来。 第一个受到影响的就是全国各处的金饰店。云泽国多水,然而不产金银,都是用米粮水草去跟南归国换金银的,那边的人们能有衣裳蔽体能有口饭吃,这边的云泽的人们也就能穿戴好看的金银饰品了,然而南归这猛一锁国,生生将全云泽大半的金店都逼得关了门、歇了业。 第二受到影响的便是以糕饼铺子为首的食品类行业了。做糕点的时候要用到一种材料,香子草,这种草的草籽可以让面粉变得更香,能去掉鱼腥味,在炖肉的时候放进去一些不仅能让肉汤更加浓厚香醇,还能起到很好的解腻作用。然而香子草只生长在南归境内,因为不适应云泽这边偏湿润的气候,因此多年来移植过来的香子草竟无一存活,而少量能存活下来的,成色也不是很好,自然比不上南归本地产的效果佳。 陆陆续续地,大家也都慢慢习惯了跟南归没有牵扯的日子,缺少的东西也不是没有替代品,然而对一些人来说,这种日子实在是漫长的很、痛苦得很。 赵二娘还在等她的丈夫,这已经是她等待的第九个年头了,南归国中至今没有一丝消息传出,她花了重金托去打听消息的人风尘仆仆地回来也只能告诉她,关外大门紧闭,门锁上都落了网,瞭望台上满是灰尘,一点看不出有人驻守的迹象。他登上城墙,却只能看见满眼荒芜,蛛网遍结,实实在在邪门的紧。 她的婆婆在痛苦过灰心过绝望过之后也看开了,主动跟赵二娘说要和离,没这个道理平白无故耽误了别人家的好女儿,让她顺顺当当出去改嫁,重新过日子,她却也只是叹了口气,轻声道: “我在当年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欢喜上他了啊。” 无关三纲五常无关繁文缛节,她只是整个人都陷在了那多年前元宵灯火下的惊鸿一眼里,从此一见钟情自难忘,便平白虚掷多年春秋与韶华。 直到前年,她的婆婆都熬不住,先去了,黑发人送白发人,只有她一个人还在守着这个孤零零的破店,卖着样子不时兴了的却还是美味的点心,偶尔绣些别的小玩意儿出来卖,日复一日地等着丈夫的归来。 而这么多年来,她的糕点手艺也渐渐比外来的那些人比了下去。他们虽然做的点心不好吃,用料也不地道,然而样子做的是十成十地漂亮,就拿绿豆糕来说吧,上面印着的花骨朵简直就像下一秒就能打开一样,生生将她手工扣的那些比了下去,完全卖不动了,于是在这个换做以前她能光靠几样糕点就能赚的盆满钵盈的日子,眼下便也只能随大流卖点花灯了。 她还在往手里呵着气,就看见一双素白的缎子鞋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一阵幽幽的香气缓缓送入她鼻腔,极清极幽,却又莫名地不显冷,只是闻了就能让人精心: “这个莲花灯怎么卖?” “五文一盏!”终于有顾客上门了,赵二娘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那盏莲花灯递了过去:“您眼光真好,别看这莲花灯看上去简单,但是要做起来这个也是很费时费力的,我只卖五文,就收个成本钱,可划算了,不买就亏咯!您瞧瞧,这个染色,这个脉络,是不是和真的几乎一样?” 来买花灯的女子一身雪色长衣,衣服上绣着精致考究的暗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妥帖,没有一处不庄重,却只听得她极为柔和的声音从那顶斗笠下传来,从那重重的白纱后传来,明显是带着笑的,和那些自诩名门贵女笑不露齿的大家小姐们故作的矜持完全不一样: “那您还赚个什么钱呀,这可亏大了。” 赵二娘陪着笑道:“小本生意就图个糊口” “娉婷?”一只修长的、白皙的手从素衣女子身后伸来,拍了她一下子: “你咋一眨眼就不见了嘛,我一直在找你。” 赵二娘呆呆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红衣美人,突然就觉得 世间万千言语,都描绘不得她的半分颜色,说不出她的半分容貌清艳,风姿凛冽。 她身上穿的是丹色的外裳和朱红的长裙,如瀑的黑发被一支珊瑚钗高高挽起,浑身上下也只有手上挽着的赭色的披帛是深沉一点的颜色了,却正好能压得住这一身的红,生生把浓艳的颜色穿出了端丽庄严的感觉来,更别提她腰间别的那把长剑了,将周围一切敢有窥伺之意的眼神都逼了回去。 眉眼间自有威严气度,举止间便是仪态高洁。 赵二娘讷讷地举着那盏莲花灯,递也不是收回也不是的时候,红衣女子正好侧脸看了过来,长眉入鬓,眼角一抹朱红晕染开来,昳丽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看着那盏散发着温和光晕的花灯,蓦地就轻轻笑了起来: “这个忒好看娉婷,我买给你好不好?” 那一笑就是十里春风将初春的长江破开万里坚冰,瞬时间就让多少人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赵二娘收好了她递来的铜板,想来想去还是拿出张签子放在她们面前,完全就是走仪式地问道: “二位要不要将名字写在一起啊?” 在云泽国有个风俗,那就是在元宵节当晚,如果心中互相有情的两人把名字写在同一张花笺上然后将花灯挂在树上的话,来年两人一定能终成眷属,和和美美一辈子的。 然而一般敢这么往纸上写的,其实也就是那种三媒六聘已过,来求个吉祥寓意的人们,几乎是没有真正的未婚男女能这么做的。赵二娘这么一问,也就是走个过程,她根本就没想到接下来的发展这么出乎她的意料—— 红衣女子毫无芥蒂地接过她手里的签子,拿了赵二娘为了写花笺而特意买来的细细的笔,饱蘸了墨,在淡红的签上一笔一画地写了三个大字: 耿兰卿。 她写完后,很自然地就将花笺推给了白衣的女子,笑道: “是你写呢,还是我帮你写?” 白衣女子抬手拂开面前的层层白纱,露出半张线条柔和的脸来,赵二娘眼尖,见得到她的发是霜雪一样的白色,明明是个正当韶华之纪的女孩子,却有着垂暮之人才有的一头白发,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 她接过笔,笑道:“你还信这个?” “信则有,不信则无嘛。”耿芝伸手去接过那盏花灯,看着唐娉婷将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写上去了之后,才将那张花笺贴在了灯上,对着赵二娘微微一点头: “告辞。” 赵二娘痴痴地看着她离开,突然就觉得 她是不是在很多年前,也见过这么个样子的一对人? 然而显然有人的记性比她好多了。耿芝一只手拿着刚刚买的花灯,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唐娉婷的手,让她在扑面而来的寒风中不至于被冻得手脚冰凉,一边分神回答着唐娉婷的问题: “阿芝你刚刚给了她五福铜钱哎。” “你吃醋啦?”耿芝的脸上那种冰冷的神色只有在面对着唐娉婷的时候才会缓上一缓,她看着唐娉婷微微挑起的眉眼,便觉心里一松,解释道: “我看她——” 唐娉婷十分自然地接过她的话头,轻声道: “我看她眼熟得很。” 数年前她领着还是幼童身形的耿芝下山购置物事时,耿芝还是个垂髫之纪的幼童,而如今,她已风华正茂,那个曾经卖给她们点心的姑娘却已为,而她的丈夫 怕是也早已身死南归了。 第44章 红颜第二 南归封国之事,就算耿芝这多年来一直在昆仑上苦修,也能知晓一二分。 自从陈薇接管了南归政事、垂帘听政之后,这个国家的画风就一日比一日诡异了起来。先是全国上下都不知为什么兴起了一个奇怪的教派,教中供奉的便是那能让天下大旱的肥遗蛇,数年后陈薇又突然宣布退位让贤,欲效先贤禅位之事,生生把皇位传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再然后便是南归封国,举国上下竟再也没有半丝多余的信息传出,就好像这个国家生生消失在了人间一样,再也无法从偌大的版图上找到它的半分踪迹,从走南闯北的人口中听得一丝消息了。 耿芝颠着手里的花灯,目光不轻不重地瞥过那一抹染在纸上的淡淡胭脂色,突然就换了个话题,连过渡都不带过渡的: “娉婷,我们回去把这个挂在哪里?” 唐娉婷本来是想说直接挂在你绣楼下不好么,结果再一想,玄武卫景素来是个重规矩的老古板,如果让他看见了恐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的,便笑道: “挂在山脚下好了。” 她们正说着不相干的话呢,那盏花灯便像是心急了一般,开始闪现出愈发浓郁的色泽,艳丽的很勾人的很,一阵清香从灯里传来,让人有种飘飘欲仙、什么都不想控制了的感觉,就这样在这种轻松和悦的氛围里沉醉下去 永不醒来。 耿芝突然就停下了奔走的步伐,探过身去吻了吻唐娉婷,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水光氤氲: “娉婷” 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她们凑得极近的脸上,都说灯下看美人别添几分颜色,可是真正的美人就算是在这种暗淡的月光下,也有姑射神人之态的。唐娉婷心念一动,揽住耿芝纤瘦的腰,哑声道: “我好喜欢你啊。” 月光将她们拥吻的身影投射在了地面上,唐娉婷的斗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被卸下来了,露出那一头霜雪也似的长发来,在月光下反射着莹莹的光。而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黑影,从那盏花灯里陡然冒出,幻化出巨大的紫黑色利爪,从两人背后的死角直直袭来,毫不留情! 耿芝猛地睁开双眼,乌色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她刚要反手抽出腰间的南明离火剑时,唐娉婷的动作比她更快,不管是从哪个方面上来说。 她只感觉到唐娉婷的动作陡然变得强势了起来,将之前那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加重加深,连带从花灯中散发出的那股馥郁的香气一起侵入了她所有的意识,将她本来尚能称得上冷静的神志搅得一片混沌,同时抽出辟邪剑,一剑刺入那只黑影的胸口要害处——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耿芝终于从唐娉婷手下逃了出来,半真半假地责怪了一声: “你就这么急吗?” 唐娉婷舔了舔唇,十二万分认真地点头: “挺急的,难得你主动亲我嘛。” 此时,那只被刺穿了胸口的黑影才慢慢开始收拢,露出一张美艳的脸庞,满眼恶毒地盯着耿芝,嘶声问道: “朱雀星君我小看你了!” 她额间的花纹和身上的衣裳无不昭示着这是一只花妖,还是沾过血、行过恶事的那种,紫黑色的莲花纹路从她眉心蔓延开来,已经覆盖了大半张脸,却无损她过分妖冶的容貌,反而更增添了一份邪气。 唐娉婷将耿芝护在身后,缓步走了过去,将辟邪剑往里捅的更深了几分,冷声道: “谁让你来送死的,小姑娘?” 那只花妖却没有任何要招供的迹象,只是恨恨往地上啐了口血——就连她咳出来的血都是惊人的紫黑色,就算唐娉婷不给她这穿胸一剑,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昆仑与妖修素来不两立,我今日游荡在外,见着朱雀白虎,岂有不杀之理!” 唐娉婷一听,倒是笑了起来,眉目间都是盈盈的柔情,简直能让人一眼就心软:“那好,我也让你做个明白鬼——” 她长袖一振,生生以灵力激荡起风暴,狂风席卷之下分分钟就将这只花妖撕了个粉碎,对着花妖那双描画得极为精心的、都来不及合上的眼笑道: “你们那位首领,是不是跟你讲朱雀特别好欺负特别好哄骗,让你来行偷袭之事,还保你平安呐!” 这只花妖在死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耿兰卿!” “你不是筑基——” 耿芝双手环胸,并未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她周身激荡的气流便能将那些飞散的黑雾挡在外面,她垂下眼看了兀自挣扎不休的花妖一眼,淡淡道: “早就不是了。” 天地间一派月朗风清,那些紫黑色的雾气也早已散去,唐娉婷呼出一口气,收剑归鞘笑道: “真是好险哪。” 耿芝却没有移动脚步,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看着那盏花灯的残骸,轻声问唐娉婷: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儿?那股香味怎么还在啊?” “什么?”唐娉婷感知了一下,疑惑道:“不是已经清理掉了吗?而且依你的修为,就算闻到也没有什么大碍的吧?” “不是”耿芝已经缓缓将手按在了剑柄上,陡然就一剑破空而出,向着那盏花灯的残骸刺去,明明面对的是无足畏惧的、真正的纸灯了,她却拿出了万分认真、面临大敌的气势来,周身的剑气生生将周围的泥土花草都推开数尺之远,雪亮的、绯红的长剑向着花灯焦黑的残躯斩去: “着!” 伴着她一声轻叱,顿时无数绯红的流光伴着粉色的、香甜的雾气,在她们的眼前炸开来了,唐娉婷觉得这个味儿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反应过来之后大惊失色,对着护在她身前的耿芝尖声道: “阿芝让开——” “这是桃花瘴!” 是她轻敌了,是她自大了!谁说附在莲花灯上的就一定是莲花妖呢,妖纹也是可以用力量专门改变的,莲花妖专精于施毒与诅咒一道,只要让它们来不及动手就好了,然而桃花妖这种东西 就算死了,遗留的精魂也还是能引发桃花瘴的!桃花瘴下,身负桃花劫的人便会被触动劫数,未曾心生情爱的人都会被强行带着生出恋慕之心,更何况她们呢? 她自己早就身负桃花劫多年,然而耿芝从断却尘缘后便成功地将本来就染得不深的桃花劫压了下去,这么久以来她们也处的好好的,以至于唐娉婷都快不把自己身上的这个劫数当回事儿了,但是当她心爱的、恋慕的耿芝也染上桃花劫的话 因爱生恨,纠缠不清,尘缘尽断,情丝难除。 她们真的会这个样子吗? 耿芝捂着脸倒退几步,从她的指缝中隐隐能窥见她脸上那一抹越来越浓重的胭脂色,逐渐形成了个桃花的形状,唐娉婷当机立断,将斗笠往她头上匆匆一遮: “我们先回去,千万别让卫景看见!” 耿芝低喘了几口气,轻声道: “不,我们得错开。” “卫师兄他素来接受不了人间这些情情爱爱之类的事儿的。沈星君的死对他打击太大,类似于母亲、长姊和师父于一体的前辈在他眼前死去,还叮嘱他不要染桃花劫,这直接就让他对人间一切与‘爱’有关的东西,都恨不得避如蛇蝎了啊。” 耿芝握住唐娉婷的手。她的手是那么烫,几乎要把唐娉婷的心里灼出个窟窿来,然而她的声音依然是冷静的、自持的: “恐怕届时我还未能从天梯直上昆仑,就要被他看见了!” “我倒是不怕被逮住,被看见了也没什么”这桃花瘴气果真厉害,耿芝在昏昏沉沉中,竟将她一直掩饰得极好的想法,在这一刻全都告诉唐娉婷了: “我们现在也算不上凡尘中人,也不用死守他们那套阴阳调和之理的规矩。大不了我带你走,你喜欢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隐藏身份过个一二十年再继续换地方换身份便是,反正我们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要把我们分开,那除非得我死。” “你别说了”唐娉婷反握住耿芝滚烫的手指,只觉顿时周遭万事万物都化作了一片虚影,她在这罕见的、迟到多年的甜言蜜语里溃不成军。她知道耿芝是很喜欢她的,但是没能想到的是,这份感情这么深,又被自持的她隐藏的这么好: “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我就是想告诉全天下的人,你是我的。”耿芝抿了抿唇却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股滚烫的火,干脆就一股脑地全倒出来了: “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这里抢走我是真想带你走的啊。娉婷。” “可是我走了你也走了,昆仑就只剩卫师兄和还未长成的尤炳师弟那也就真的完了。” 唐娉婷将定人心性的清凉丹往耿芝口中塞了好几颗,手都在不自主地打颤: “你得瞒过去你静下来,心静,心静!” 她们,乃至昆仑四星君,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强敌窥伺的当下,昆仑不管内里是多么人才凋敝、力量空虚,在面对如狼似虎准备攻破这一方山水的妖修们的时候,也要做出巍然不动的强者姿态来。 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朱雀和白虎不能生桃花劫,玄武也绝对不能因为这事儿和她们离心! 第45章 红颜第三 卫景听了这话后倒也没太大的反应——至少外表看起来是这样的,然而从他略显急促的问话中就知道他还是很震惊的,甚至连耿芝没给他回个信这种事都被他忽略过去了,逮住唐娉婷便是好一番追问: “你从何方得知的,消息可靠么?现在还有没有消息从南归传来?” 等唐娉婷一一回答了他这些问题后,卫景才略微冷静了一点,这时他才反应过来: “耿兰卿为何不来回报除妖之事?” 来了来了,唐娉婷深吸一口气,撒谎都不带眨眼的: “她说在斩妖除魔之时有所领悟,便回混沌洞去闭关了,这是好事啊师兄,阿芝这么年轻,修为就已经是神剑合一了,等她再次顿悟出关,搞不好我们就能见到昆仑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剑修呢。” 卫景想了想,竟然十分正经严肃地回答了她: “修为提升太快不是什么好事,会心境不稳的,你难道忘了当年她生的心魔了吗?” ——不师兄你听我讲,我就是随口客气一下而已没有真的想让阿芝在剑道上突飞猛进的你莫当真啊。 然而卫景却是把她随口的这句话作了真,思前想后好一番,便推案起身,单方面切断了和唐娉婷之间的通讯,亲身前往青龙堂去找尤炳了。 唐娉婷眼见着卫景没啥要事嘱咐她,便乐得偷个清闲,脚下抹油也似的,一溜烟就跑去混沌洞找耿芝了,结果等到离得稍微近了一些后才发现 完全近不得。 耿芝身处混沌洞的最里侧,那里按理来说应该是一片晴空万里,长风猎猎的,然而此时却完全被染上了绯红的朱色,这情形和数年前,她从混沌洞手中领受南明离火剑的时候竟别无二致! 也就是说,眼下情况的危急程度,在混沌洞的意识感受里,是和那时不相上下的。可是换作数年前,尚有南明离火剑能助她破除本就不是很严重的心魔,眼下桃花劫大盛,又从哪里能搞到一把剑压住呢?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上,一把灵气四溢的、造型古朴的长剑,缓缓从混沌洞口飞进来了。 它和出鞘必见血、主火主杀伐的南明离火完全不同,剑身唯有大篆的“辟邪”二字,昭示着这把剑不凡的身份,除此之外简直就跟那些普通的上品飞剑一模一样,跟它的主人似的,都是扮猪吃老虎的典范。 然而耿芝浑身几近暴走的灵气倒是被这把剑短暂地压制了一下,结果她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呢,就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涌上一股深深的愤懑之情,无缘无故,无凭无据,却又来得如此凶猛而炽烈,这股怨愤之情的对象显然是唐娉婷—— 桃花劫发动了。 她脑海中反转过那么多那么多她们前世的记忆,几乎要让她一瞬间窒息。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好久了吧。 年少的唐娉婷和耿芝兰简直就是那种学神和学霸的典范,无论怎样的大小考试都能牢牢占据榜首和顺位第二的位置,久而久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注意起她们来,进而连她们日常生活中的某些本来不顺眼、却越看越古怪的行为都注意到了。 “哎你觉不觉得她们两个有点奇怪啊?” “哪两个?你说得清楚点。” “就是唐娉婷和耿芝兰,你不觉得她们太亲密了一点吗?” “那我也问你个问题啊——小明他爷爷为什么能活一百岁?” “你在说什么?听不懂。” “很简单,因为他不管闲事儿!” 种种流言蜚语日嚣尘上,然而这对两个当事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唐娉婷出身于单亲家庭,她的母亲也开明的很,见着这事儿对她的学习没什么影响便也不太管了,只是跟她说,你现在做出的决定,是要日后一辈子都要自己负责的。唐娉婷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晓得了。耿芝兰一直生养于孤儿院,更没有什么管教她、拘束她的亲人了,倒也难得没长歪。 久而久之,这对非主流的年轻同性情侣竟然就这么一路磕磕绊绊却也没甚大风浪地走下去了。唐娉婷都和耿芝兰都约好了,一起考进某所大学,只等年纪一到,毕业就去国外结婚。 ——然而一切一切年少的美好都终结在一封信里。 那是高考前最重要的几个月了,就算是平常显着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唐娉婷都绷紧了神经如临大敌,结果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的母亲得了重病。 他们一家人之前还就着某个社会新闻讨论过呢,说是某位母亲重病,不治去世,为了让她备战高考的儿子不分心,家人们就硬生生等到他高考完了才告诉他这个噩耗。 唐娉婷当即便拍案而起:“病态,这简直就是病态的社会!何等悲惨之事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高考只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大不了复读一年,这些人为什么就能觉得一场高考竟然比人命还要重要?” 唐娉婷的母亲笑着打断了她:“可是我觉得我能理解那位母亲的心情。” 唐娉婷向来是个孝顺的孩子,便止住了话头道:“好吧那您说,我听着。” 她的母亲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三更眠五更起,你这段时间的辛苦我也看见了。高考虽然说是能重来一遍,可是都到了紧要关头了,苦读多年,背水一战,换做我也是要犹豫一下的,要不要为了自己耽误孩子的未来——” “您这个想法不好。”唐娉婷摇了摇头: “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算不得什么美好的未来。”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耿芝兰?”唐母给她顺手舀了碗汤: “芝兰玉树,好名字。可是你这么做也太急了吧?” “——我们不是阻止你,娉婷。年少知慕艾是最正常不过的举动了,但是你要知道” “你们如果真的要谈恋爱,那么是必不被社会主流所容的。倒也不是劝你们分手,但你要知道,如果你真的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以后你遇到的阻碍,会比平常人多成千上万倍。” “如果真的这样了,那么你们今天的情谊,还能继续保持下去吗,真的不会消磨在无休止的恶言恶语和嘲讽质疑里吗?你年轻时候不懂事做下的决定,是要用以后的一辈子负责的。” “你真的想好了?” “是的,我想好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唐娉婷被叫到母亲的病床前的时候,早就哭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的母亲伸手像以前一样摸了摸她的发顶,温声道: “其实我一开始是真的不想告诉你的。胃癌中期而已,又不是没救了,医生说情况乐观的话还能活好几年呢。” “但是我一直尊重你的意见,谈恋爱也是,报考大学也是,在这种事上也是,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了。亲爱的,虽然你帮不上什么忙,也肯定会扰乱你的心绪,但是你有知情权,而且你曾经强烈呼喊过,你需求这个知情权。” 唐娉婷握住母亲的手,手心一片涔涔的冷汗: “是的,我现在知道了。请让我留下来陪您。” “这会耽误你的学习——” “可是我考得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我要留下来,为人子女者,没有在这种时候逃避的道理的。” 其实她什么都算的很好,然而唯独漏算了一件事。 位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在无休止的课程与作业的压迫下有了几近成熟的心智,和稚童般天真而残忍的手段。情商智商发展极不平衡,校园暴力屡禁不止。 耿芝兰收到过一封信。信上是唐娉婷的署名,说自己因为家里出事所以好几个月不能来上学,而且也不能报考原来说好的那所大学了,就换个地方吧,市就挺好的,等高考完再见。 字是唐娉婷的字,她便无从怀疑了。便安安心心备战起那场能决定她们人生的考试来,殊不知她们日后 愈行愈远了。 唐娉婷在知道母亲手术无碍之后整条绷紧的神经都松下来了,这一松就松出了事儿,高考失利的她,自觉无颜见人,便也没有缠着耿芝兰问她为什么没有再来找自己。年轻人总是有那么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的,经历过那个时段的人都懂。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救护车曳着长腔从深夜的街上疾驰而过。路灯昏黄,她冷汗涔涔。 股骨粉碎性骨折,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再无康复可能。 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是怎么惹到这个小混混的? 是个好姑娘,可惜了,这辈子可惜了。 耿芝兰,耿芝兰,一十六号的耿芝兰!你的家人呢?让他们赶紧来给你交钱签字! 白冷冷的手术灯光下,耿芝兰两眼放空地望着天花板,轻声道: “娉婷我心里疼。” 人间富贵荣华尽,膝下芝兰玉树齐。结果到头来,她根本都没得“膝下”可讲,直接成了个瘸子,大好的年华啊,就这样蹉跎过去了。 ——你就真的对她毫无怨忿之情吗?桃花劫在她心里高声狂笑:你前生可为她断过腿,搭了半辈子进去,本以为那样日后再无关系了也好,结果你又被她写进了书里,好嘛,这辈子又纠缠在一起咯,你就一点儿也不怨她? 第46章 红颜第四 桃花劫陡然变得更加浓重了起来,几乎都要化作实体的清香雾气瞬间就散满了这一方小天地,它还在不死心地诱惑着耿芝的思绪往更为黑暗的、怨愤的那个方面走呢,就看见这位年轻的朱雀星君陡然长身而起,反手抽出南明离火剑,手比剑诀,竟是要引来天雷锻体的迹象了! 这何苦呢? 虽然说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摆脱桃花劫的方法,但是还真没几个人用过。原因无他,太痛了,太难以忍受了,这种疼痛是入骨的疼,撕心裂肺,直入骨髓,揪着你灵魂最薄弱的地方打进去千万根钢针的那种痛,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然而如果你连这种疼痛这种折磨都能经过去,你的身体就早已经不再是能够受到“桃花劫”这种东西影响的躯体了,别说桃花劫,只要这个人心境足够稳,那么日后他的修行便可一日千里,甚至都不会再有心魔生出。 ——可是真的好痛啊。 其实第一道天雷迎头痛击下来的时候,耿芝就已经有些后悔了,但是当她隔着无数渺渺云雾,看到了混沌洞外长身而立的唐娉婷后,便有无数的勇气从她的心底涌了出来,一点一点将她几近溃散的神志扯回了这句被天雷不断锻打着的躯壳里。 既然都说桃花劫因爱生恨,那你不爱她不就好了?既然桃花劫这么危险,那么把一切的源头都扼死在摇篮里不就好了?早就被破去的心魔此时也开始卷土重来,在无边的黑暗里蠢蠢欲动,向着耿芝张牙舞爪露出最险恶的嘴脸: 你看看,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现在的唐娉婷,容貌不及你,力量不及你,现在的她还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你放弃吧,放弃吧耿芝,早早松手早早解脱,你们之间的缘分 早就尽了。 耿兰卿,你命犯天煞孤星! 数年前姚婉兮被打落天梯时喊出的恶毒的话语尚萦绕在她耳畔,耿芝却再也不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语影响到了。她手下动作不停,手诀未散,拼着削骨之痛也要将天雷锻体进行到底,显然是要在这条几乎就没人走过的独木桥上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她甚至都能隔着这点子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听见唐娉婷的喊声,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剑修路上本就是一步一心魔,你又何苦矫枉过正呢阿芝!” “大不了——大不了你恨我!” 耿芝几乎都要被唐娉婷气笑了,她手腕一翻,南明离火便脱手而出,将那一缕终于从她体内分离出来的粉色烟雾死死钉在了半空中,到头来都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说话,还是在驳斥心魔与桃花劫之前那些过于荒谬的言论,抑或是让混沌洞外焦灼守候的唐娉婷安心: “什么天煞孤星?我看是天灾才对!” “如果我不能跟唐娉婷在一起了,那么这个‘耿芝’,才是不完整的!” “如果缘分已尽,我便溯源而上,将它们尽数接起。要我这条性命相抵也好,要我一身修为散尽也罢,无论如何——” “唐娉婷,我这辈子都是跟你绑定了的,怎么做得到恨你!” 唐娉婷捂着嘴踉踉跄跄倒退几步倚在了那颗歪脖老松树上,浩渺的云雾从她身边缓缓拂过,愈发衬得混沌洞里的天雷锻体可怖又可惧了。她勉力布下阵法,以免这过分浩大的声势惊扰到卫景,让他看出什么端倪,一边极力驳斥着消失许久的,所谓的“系统”的声音: “滴,系统8273竭诚为您服务。现已探得朱雀星君耿兰卿进入天雷锻体阶段,颁发新任务如下” 唐娉婷再一次打断了系统的话,单刀直入地问道: “告诉我,为什么我伤害不得姚婉兮?” “你几年前可能只是随口一说的玩意儿,没想到能被我记这么久吧?我从那个时候就十分好奇了,如果你是真正忠于我的系统的话,理应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对这个百鬼之首和她的同胞兄弟姚文卿同仇敌忾才是,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阻拦我对她直接痛下杀手?” 系统在这一连串的咄咄逼问下终于有些招架不住了,却还是在努力用诱惑性十足的各种条件在哄骗她: “这次的任务很简单,先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你只需要让耿兰卿天雷锻体失败即可。” 唐娉婷当场便爆了粗口:“这种蠢到你姥娘家的活儿谁要真干了谁就是——” “慎言,宿主。”系统的声音变得愈发冰冷而无机质了起来: “你是没尝过‘抹杀’的滋味,才敢这么说的吧?” 唐娉婷只感觉自己脑子里一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准确地说,她都已经无法感知“你已经失去了知觉”这件事,只觉得眼前所见的还是原来的山石松木,耳边掠过的还是山间浩浩的长风,然而她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感知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眼前见到的东西便像罩了一层纱似的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没有半点真实的感觉,耳边传来的声音是谁的呢,那么清扬那么好听,简直就像是一把小小的钩子,刷地一下戳中人心最软乎的角落—— 可是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能感受到这些东西,却真的 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种奇异而诡谲的状态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然而这一点时间对于唐娉婷来说,简直无异于十八般酷刑轮番给她上了一遍。 是的,当你被抹杀之后,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可是你的本体尚存,你还是需要呼吸、需要五感、需要一切一切的。然而你在这个世界里,在这个已经没有了你的存在的世界里,是什么都感受不到的。 唐娉婷僵硬地伸出手去,想拉住卫景玄色的衣袍和尤炳青色的衣角,却因为动作缓慢的后遗症,直接被这两尊大神空过去了。玄武卫景一边说着“师弟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便请发动天眼一观,看看耿兰卿她到底怎么了”,一边手下动作利落又干脆,须臾之间便破开了她之前设下的屏障—— 刹那间便是红霞漫天,华光自起! 不知几千几百条天雷从混沌洞里追着某道一身绯色衣衫的身影急速掠出,生怕自己跑得慢了一步就劈不到这个狂妄的年轻星君一样,各种各样的天雷简直就是在不要命不要钱地往耿芝身上砸,从那翻涌的、狂暴的雷光里,甚至只能看见一点朱红色的衣角,是耿芝灵力幻化成的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外裳,却又在下一秒,没入无穷尽的雷光与天火里了。 正当他们在底下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直关注着天上动静的尤炳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有点打颤了,满满都是敬佩的意味: “小师姐好厉害!” 唐娉婷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她是不是没受伤?啊没受伤就好,昆仑历代星君在上保佑阿芝千万不要有事儿!” 然而尤炳只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温声笑道: “娉婷师姐啊,我觉得” “小师姐她要是能抗得过这一波,日后怕是昆仑诸位星君都再没资格保护她了,她就真真只能靠自己了。” 唐娉婷还想继续追问什么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上而下纷纷扬扬落下,像极了那些“沾衣欲湿杏花雨”的牛毛春雨,却带着一股雨水绝对不会有的血腥气。她被血淋到的地方开始泛起微微的暖意来,心下便立时大骇,进而一片冰凉。 ——那是已经带了朱雀星君的仙气的、来自耿芝身上的血。 漫天风云火雷席卷之下,她什么都看不清见不得,只能从雷光最猛烈的地方窥见耿芝的一点衣角,然而随着天雷锻体攻势的愈发猛烈,她连那一点最微末的痕迹都追寻不得了。 “阿芝”她十指交握放在胸前,依稀能感受到那枚珊瑚钗传来耿芝尚未身死的消息后才能安下片刻的心来,却在稍稍松了一口气后,发现自己都有些站不住了: “你可千万好好的啊。” 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南方七宿,其形象鸟,长夜不移,终守于诸天之南,合称朱雀。 可是如果朱雀也能算得上神兽的话,那么人间代代相传的、凤凰的形象便明显与其冲突了,既然如此,为何还有一朱雀、一凤凰之分呢?人人都说凤凰涅槃,说浴火重生,说从灰烬里重生的凤凰会比以前更加强大,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去探讨一下 最开始的那只凤凰,是怎么来的? 涅槃便是从不完美臻向于完美的过程,那么凤凰也会有不完美的形态么?凤凰的不完美的形态是什么,为什么从未有人去究寻过呢? 从半空中传来清越的、悠远的一声凤鸣。 唐娉婷抬起了眼,震惊地看着逐渐从万千华光中露出来的一点朱色衣裙: “阿芝?” 再一声凤鸣,漫天的风雷便为这异兽静止,燎原的烈焰在百鸟之王的面前低头,耿芝从那重重叠叠的云里推云步出,发间那枚珊瑚钗隐隐颤动,她看着唐娉婷,眼里有那么多的温柔与爱情: “是我,娉婷。” 第三声凤鸣传来,万物回春,天降甘霖,一切一切之前被她有意无意摧毁过的东西,在此刻全都恢复原状了。她曳着长衣来到唐娉婷面前,笑着看向她的时候,发间那枚珊瑚钗终于承受不住那种莫名的压力,清响一声,碎成齑粉: “是我啊。” ——永华二十三年,昆仑诸天之南朱雀星君于混沌洞中蓦然闭关,身受天雷以锻体,南明离火斩身万次,修成不灭凤凰骨,凝练朱雀真身。出关携南明离火一剑破天雷劫云,先成凝练剑心,再成九转归一,风华绝代,容色摄人。 第47章 长命第一 其实耿芝在身受天雷锻体的时候,曾迷迷糊糊听到些零碎的话语,怕是跟着姽婳剑法一起封存进混沌洞中的沈云裳残魂拼尽全力也想告诉她的事情,却尽数在那滔天的雷火中化成了锻体之痛的缝隙里一点零散的碎片,尘封在她浩渺的记忆里了。 在唐娉婷强行拉着她准备去闭关巩固修为的时候她才好容易反应过来一些,便反手扯住唐娉婷的袖子: “娉婷,你要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是爱你的。” 唐娉婷下意识就侧过身去,挡住卫景正在往这边瞥过来的眼神,轻声道: “我知道,而且我永远相信你。” 语毕,她便对着卫景扬声问道: “我和阿芝同去闭关,我为她护法巩固境界,师兄你看这样成不?” 卫景想了想,觉得以防万一还是巩固一下也好,便点头允道: “去吧。” 尤炳觉得自己真心就是劳苦命,真的。 在耿芝成功煅出凤凰骨、修成朱雀真身后,便留在白虎堂开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闭关。虽说已经涅槃成功,今后都再也不会受心魔困扰,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现在的境界就已经稳固,毕竟短短一次闭关就让她从神剑合一、约等于灵修们的金丹期飞跃到九转归一分神期,就算她再怎么天赋异禀,卫景对她也是颇不放心的。 卫景要守护封山大阵,这些年里是不能下昆仑了,于是这个本来应该由耿芝和唐娉婷去做的、调查南归国近况顺便剿灭妖修的活儿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收拾包袱下山的时候随手从旁边折了枝桃花。人间尚是初春之时,春寒料峭,这一方被四星城庇护多年的土地却早早就进入了春天,眼看桃花都吐蕊了,隐约间便有些娇红与嫩绿的影子,他便顿时又把那些不开心的情绪都收起来了,只觉十分欢喜,便抿着嘴笑了起来。 尤炳天生就是这么副心宽的老好人样儿,总是常年奔波在给激战派的耿芝身后收拾残局,隐约间甚至有了些玄武星君那样沉稳而持重的风范,然而他和卫景却又截然不同,他的温柔与耐心来自幼时的经历和多年来的习惯,是渗进骨子里的劳心劳力的命,与卫景那种洞彻生死、尽义务而为的冰冷的温和不一样,几乎是耿芝刚刚拔出剑来,他就在千里之外准备好收拾残局了。 长久以来的劳心劳力让他就连笑起来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一刻都松不开。然而这并未有损于他的容貌,反而让这个过分清隽的少年早早就有了少年老成的气息,有种莫名的可靠感。 “是看着就让人能信任的人啊。”唐娉婷这么说过他。 他想起这句评价便又高兴了起来,步履都轻松了几分,一路往山下行去。元宵节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之前那些热闹的花灯,那些玉壶光转鱼龙舞便永远只存在于耿芝和唐娉婷的转述里,他常年运气不好,便都要和这么热闹的景象错过。 结果就在他坐到馄钝摊前,刚刚要了碗热汤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跟他说话,他便心下一惊,想着自己明明用了让人能忽略自己的法术了,怎么还是有人能看见他? 结果他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让他这辈子都再也忘不掉、也从未能忘记过的人。 虽然他此时,连这人的真名都未能知晓。 这人身上只穿了件看不出料子的黑袍,密密的暗纹绣在衣角,一看就是不知出自何方名家手笔,从剪裁到做工无一不用心,处处熨帖,整洁的很,而这种人按理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结果他倒也真这么揣着手,逍遥自在地溜达到了尤炳的桌子前,看着空荡荡的桌面和尤炳面前那张空着的椅子,“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笑道: “兄台,容我搭个座儿如何?” 尤炳不太爱跟人交际,这点毛病几乎全昆仑的星君们身上都有,除了唐娉婷,然而各自的理由却截然不同,卫景是天生性子冷,不爱管闲事,耿芝是怕沾染尘缘,反正她在意的人也就唐娉婷一个,他则是生性内向,能不跟人交际,就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是这家店的馄饨是真的好吃。皮薄馅多,用料相当足,瘦肉和新鲜的青菜被细细剁碎和成肉馅,鲜美的汁水全都被敛在劲道的面皮里,一口下去,那种香浓的味道简直让人能记一辈子。 可能是出于幼时的经历影响,尤炳他对衣裳和住处之类的身外之物都没什么太大的执念,就独独在某一件事上执着的很: 吃。 让他因为不想跟外人交流这么个简单的原因就离开这家他惦记了好久的馄饨店,他是打心眼里一万个不愿意的,便点了点头,同时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后厨,就好像打算在那腾起的白烟和水汽里生生盯出一碗馄饨来似的。 结果那人可不是什么安静性子。他慢条斯理把扇子合上,笑道: “相遇就是缘分啊。” “我叫严不悔,敢问兄台名讳?” 尤炳觉得今天的馄饨简直做的太慢了,浓浓的香味儿一直往他鼻子里钻,简直要吊起他心头上的千万只馋虫,可这么把对面的人晾着也不好,便特别冷淡地回答道: “尤炳。” “哦,好名字,是‘陂湖禀量’那个禀么,取其宽宏大量的意思?”严不悔把扇子搁在手边笑道: “为您取名字的人真是颇花了一番心思啊。” 尤炳嘴角抽了抽,显然是想到了卫景那鬼斧神工的起名本事,觉得自己谐音不管是有病还是油饼都算不上好听,难为这人绞尽脑汁夸他了,便实打实地说了实话: “不,是‘炳烛之明,熟与昧行’的那个。” 这时馄饨正好端上来,清澈的汤上飘着几朵散开的油花和小撮碧绿的香菜沫子,尤炳从旁边抽了双筷子,心满意足地拉过碗准备开吃的时候—— 从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那阵声音是如此震耳欲聋,饭馆里甚至有人当场就出现了短暂失聪的迹象,剧烈的波动从门外传来,桌椅倾倒,热汤与面皮齐飞,碗筷共杯盘一色。尤炳把碗抱在怀里,紧赶慢赶着终于吃上了口热乎饭,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便继续只手端着碗低头喝了口汤,一只手平平探出,蕴含治愈之力的青光从他指尖流泻而出: “何人敢在昆仑山脚作怪,速速报上名来” 尤炳这句话纯属照搬他的小师姐耿芝的所作所为,然而他未曾学到耿芝半分的冷漠的气势,尤其是这个紧要关头都不肯放下的碗,简直让他平生种不伦不类的感觉,根本就不像凡人之间口口相传的那些冷漠高贵而强大的星君们。 他也不是差这口饭,毕竟他已修成金丹,虽然这个修为程度目前还是在昆仑要垫底,但是也早就离一日三餐的凡人生活去的很远了。只是长久以来的辟谷生涯让他都觉得自己不像个活人了,怎么说也要胃里装一点东西才安心。 青光大作之下,竟生生形成了一道屏障,不仅将那接二连三传来的响动尽数挡在了门外,只能听到一点隐隐的声响,这阵强烈的震动也止息了,而淡青色的光芒未曾止步于此,它蜿蜒盘旋成青龙的形状,沿着这阵震动传来的方向一路追溯过去。 这时,饭馆里的尤炳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里的粗瓷碗,从怀里摸了五个铜板一字排开,对瑟瑟发抖躲在桌下的老板喊道: “结账。” 严不悔跟在他身后出了门,本想缀着他一路的呢,结果刚出门,他就失去了尤炳的踪迹。正当他四下张望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被抵了个冰凉而锋利的东西,尤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妖修?” 严不悔两指抵住剑锋,缓缓使力往外推了推,发现分毫未动,便低下头笑了笑——而且是很怀念很欣慰的那种笑容,却没人看得见——抬起头之后,面上又恢复了那种和气的表象: “青龙星君明鉴,我这手上都没见过血。” 尤炳不为所动,手中的长剑又往里逼了几分,压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 “你刚刚叫我什么?” 严不悔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拨弄着手上的扇子笑道: “昆仑四星君里,玄武星君常着黑衣,年最长,朱雀星君和白虎星君均为女性,算来算去,能用这一手好法术的,恐怕也只有青龙了吧?要是我说错了,还请莫怪我眼拙才是。” 尤炳手劲松了一点:“那好,既然你是没沾过血的妖修,我便不计较了,还请你速速离去,莫要掺和进接下来的事情里来。” 他说完便迅速转身离去,丁点儿迟疑都不带的,然而如果他此时能回头看一眼这个自称“严不悔”的人,就会发现—— 他的脸在某个瞬间,变得跟当年的白虎星君姚晚一模一样。 严不悔“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故作风雅地扇了几下,缓缓在手心将扇骨一根根折断,笑道: “青龙小师弟现在也厉害了啊,都能独当一面了。” 然而他的语气在下一秒就变得咬牙切齿了起来,几乎都有种积愤的、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了: “怎么就长不出一根龙筋来呢?你还不如耿兰卿。” 第48章 长命第二 人,一撇一捺,脊梁当中,堂堂正正行于世间,不做鬼蜮之事,胸怀坦荡磊落,方称得上“人”。 大多数妖修对成人的执着也便根源于此。能堂堂正正行于世间,不用跟自己内心天生的对血的渴望作斗争,遍访名山河川,尽享人间繁华,或者退一万步讲,能老实本分地寿终正寝,多好啊。 然而天不遂人愿,它们在作为妖修出生之时,便已经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了—— 一根“人骨”。 它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骨头,不是说你把这个人的脊椎骨血次呼啦地抽出来,安进自己身体里,你就能从妖怪变成人类了。它是一种很玄妙的精神气儿,妖修们不管多久都弄不明白人骨要怎么移植。 人类有什么好的呢?多少妖修们这样满怀恶意地想过,他们脆弱,自私,欲壑难填,生命短暂,轻轻一碰就能去了半条命,在拥有长长久久的生命的妖修们的眼里,人类简直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倏忽间便要魂归幽冥了。 可是偏偏就是这些蜉蝣,他们朝可闻道,夕死而无憾。反倒是那些生命长久的妖修们要付出成千上百倍的努力,才能摸到那么一点“道”的边缘。 他们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在某些时刻能爆发出神魔都要为之侧目的力量;他们自私自利,却在紧要关头能舍生取义;他们欲壑难填,生命短暂,然而最后能闻道的大能者,却永远是人。 在不知多少年后,突然就有妖修宣称,自己得知了能够让“人骨”移植到妖修身上成功的办法。起初大家都是把他说的话当做笑话听的,结果这个妖修胆大包天,做了件轰动一时的事情,直接证明了他并不是口出狂言: 他使计诱骗了当年涉世未深的白虎星君下了昆仑,直接抽筋剥皮,将血淋淋的白虎心安在了自己身上。 当场便风云震动,乾坤变色,天降三十三道神雷接二连三劈在这妖修身上,九重天外起祥云,昆仑山下生黑雾,一边是天道竟然承认了这妖修的所作所为,降下天雷祝他锻骨飞升,一边是昆仑护山大阵扩大到前所未有的地步,玄武朱雀同时心有所感,飞剑回驰,留守的青龙星君一怒仗剑下昆仑,剑尖儿都逼到这妖修的颈子上了,就听见妖修长啸一声,眼见得锻体成功,即将飞升了。 结果好死不死,这妖修主修木属性法术,白虎是西方之主,属金,刚好跟他一身本事相克,他是没有飞升成功,却也成了个货真价实的人,被暴怒的青龙星君一剑斩首。 虽然他没能飞升成功,然而这妖修死前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也就是说,抽人骨没用,可是抽昆仑四星君们的圣物,就有用了。人力之大能者身上的物事,总要比凡人的来的好用,星君们修成真身后,“人骨”便以实物的方式存在于他们体内了,玄武甲,白虎心,青龙筋,凤凰骨,哪一件不是好东西呢? 那一代的昆仑星君们陨落得一个比一个快,青龙星君在云泽境内除妖之时突然失踪,等被找到的时候都烂的不成形了,得亏朱雀心细,凭青龙真身上的一双龙角认出了他,结果在扶柩回昆仑的路上,朱雀星君就被当时的十大妖魔联手劫了路,浑身骨头都被抽走,只剩一副皮肉,软趴趴的,骇人的很。 举世皆惊之下,却再无一妖飞升成功,原因不明。 最后还是玄武星君背了个贪生怕死之名,开启昆仑封山大阵,硬生生熬到三位新星君出世,隐姓埋名下昆仑,小心翼翼也将他们接了回来,养在昆仑封山大阵里,直到新一代的星君们成人了,心血耗尽的玄武才打开了封山阵。 从此昆仑四星君,元婴未成之前,万万不可凝练真身,下山也要经过重重报备。 一代又一代的妖魔们也老死了,当年这种骇人听闻、就连妖修们都觉得不太人道的邪术也渐渐封存在了历史里。星君们飞升的飞升,战死的战死,那一抹浓重的血色也终究在过分漫长的时间里化作了不轻不重的一笔,在过分和平的年代里,便更是连个威慑作用都没有了。 尤炳手持长剑,青光明灭不定之下,一剑刺中作乱的妖修胸口,冷声道: “你真的不报上名来的话,便只能在我剑下做个枉死鬼了。” 那妖修啐出口血,幽绿的眼睛里几乎要燃出两团鬼火来: “算我倒霉,遇上昆仑青龙下山!” 尤炳也不跟他废话,长剑一抖便要将五雷咒打入他心口,却只见这妖修桀桀怪笑不断,猛然一张口,便有浓绿的内丹从他口中喷出,夹杂着阴冷的鬼火直直往尤炳面上扑去,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了。 尤炳实战经验少,之前遇到的妖修难得有上来就放弃逃跑或挣扎,干脆直接就同归于尽的这种亡命徒他还真是第一次碰上,遇到这种情况手脚难免乱上一小下,那妖修以为自己找到了破绽,大喜过望,腹中灵力一转便要引爆内丹! 一把扇子轻飘飘地飞了过来,扇柄在那颗内丹外面隔空轻轻一点一震,就将这颗内丹震回了这妖修口里,丁点都没碰到它,自然也就让内丹无法自爆了,力度分毫不差,手法万般精妙。 尤炳来不及想是什么人半路拔刀相助,先灭了这妖修再说,便一道五雷咒正没入妖修心口:“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 那妖修还不死心,正要凝聚起三魂六魄来个魂魄献祭之术,拼着魂飞魄散不得转世也要给昆仑青龙一点厉害瞧瞧呢,就感觉到那颗妖丹上有股熟悉的妖力传来,一瞬间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给他加了层常人难见的防护,这股妖力极为雄厚,别说五雷咒了,凤凰真火之下也伤不到多少。 几乎是分毫间他便知道了来者是谁,原来的计划还是没有偏离轨道,开心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自然也就散去所有的反抗之力了,虽然表面上还要装着挣扎而不甘的样子,任凭尤炳将五雷咒的最后一句念完: “雷神隐名!” 风云雷动,神雷乍起,尤炳看着眼前这一大片焦土,终于松了口气,对着缓步踱来捡起地上扇子的严不悔道谢: “有劳了。” 严不悔拍打干净了扇子上的灰尘,自嘲道:“得,这一搭手,以后怕是要夹着尾巴做妖啦。” 尤炳有些不解,更多的是过意不去:“同为妖修,为何您要帮我呢?” 严不悔还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笑道: “你觉得我和他们一样吗?” 尤炳仔仔细细地把眼前这人看了个遍,甚至都动用了“观”之一道的术法,才一拱手惭道: “之前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您莫怪。您救我一命,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以后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开口便是,我能帮就帮。” 严不悔用扇柄敲了敲手:“眼下还真有一事需要你帮忙呢。” ——就这么巧?尤炳心下存疑,却还是特别捧场地问:“什么事儿?” “我向来对昆仑憧憬的很”严不悔叹了口气,眼睛里那种赤诚的、灼热的光芒是骗不得人的: “劳烦星君回昆仑后,赐我音书,不胜感激。” 尤炳有点犯难:“这我们的修炼方法和你们不同,更何况严禁外传” “谁要那个了。”严不悔笑道:“山水,树木,花草,日落日出,云雾渺渺,你看见什么就随手写给我便是,你扔下天梯,我便在下面接得住。” “我向往昆仑多年,哪怕能见到丁点关于四星城的文字,心里便开心的很了。只可惜我是妖修,上不得天梯,就算上去,我身上的尘缘也足够压得我骨骼尽断。” 尤炳心下倒是暗暗松了口气,殊不知他的这点心情全都被严不悔尽收眼底了。他御起飞剑的时候,语调里都带了自己察觉不到的欢快: “我回去就给你写信!” 尤炳果不食言,回到昆仑之后他就真的给严不悔写了信。卫景写得一手好字,常年被耳濡目染的他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浓淡得当的字在雪白的纸上慢慢成行,桑皮纸做封,紫泥封口,尤炳把信扔下去之后,看了看天梯下浓厚的白云,心里突然就有些犯愁,这样真的能收到信吗? 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听见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 “师弟?” 尤炳手忙脚乱地转身,干笑道:“大师兄,好久不见了,今天你怎么有闲情出玄武堂?” 卫景微微皱起眉:“我不日将冲击分神期,过来找你为我护法。” “倒是你,刚回来不久,不好好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尤炳下意识就扯了个谎:“我心里不静,过来吹吹风。” 他出于某种朦胧的、难以言喻的感情,觉得严不悔对于自己的存在意义,应该是耿芝和唐娉婷对于彼此的那种差不多,可是他常年与人群离居太久,完全不知道这种陌生的情愫是什么,抑或他应该怎么办,看着唐娉婷和耿芝对卫景遮掩,便也有样学样,掩盖下了严不悔存在的事实: “走吧师兄,我给你护法去。” 卫景拢起袖子,冷淡而不失礼地微微一点头,便从他身边走过去了。尤炳看着卫景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点理解那晚明明一同归来,却还要分开一前一后上山的唐娉婷和耿芝是什么心情了: 做贼心虚,劫后余生。 而与此同时,在南归国内某处山洞里,化名“严不悔”的姚晚正将那只妖修的内丹从扇下放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对自己特意安排的这戏份十分满意: “这次你做得很好。” 妖修便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去,跪拜这年轻的万妖之王,举手投足之间都是满满的恭敬之意: “不胜荣幸。” 第49章 长命第三 “真威风啊。”姚婉兮从外面走来,踢了一脚还跪在地上的妖修,笑道:“哥,你有空在这里耍威风,还不如想想该怎么给小青龙回信的是,毕竟你想飞升问道,就必须要用人身。” 姚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少啰嗦。” 万妖之王和百鬼之首这一对兄妹的相处看上去不是很和睦,然而姚婉兮已经习惯了姚晚的坏脾气,不冷不热地提醒道: “之前你说你想要凤凰骨,好,我拼尽一身修为将你化为鬼修,附在你自己的肉身上,好容易骗过昆仑大阵,结果你又被压制得前尘尽忘,致使我不得不附在狐妖身上,诱拐沈云裳和我下昆仑也是因为狐妖的壳子实在不好使,这么一算,哥哥,你欠我好多债呢。” 当年的失算之事被一再提起,姚晚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是想起姚婉兮这么多年来对他的帮助,他还是放缓了语气劝道:“那昆仑大阵着实厉害,要不是你的扇底春秋,我恐怕还要老老实实地做昆仑白虎许多年之前有劳你了。”话头一转: “可是你到最后也没把沈云裳给我弄来,还坏了我的名声!这笔账我怎么跟你算?现在倒好,全天下的人都以为是我要拐走沈云裳的!” 姚婉兮瞥了他一眼,抬起袖子掩住口笑道: “放心吧,至少相当一部分人知道这是我做的。” “这又有什么值得你得意的?”姚晚重重坐回原处:“她最后也没把凤凰骨给你,你白吞了一颗心。” 昆仑星君们的圣物,要其拥有者心甘情愿转交才有效,许久之前的那个妖修误打误撞占了便宜,要不是属性相克,恐怕他就真的飞升成仙了,姚晚和姚婉兮商议许久,才拍板定下这么个计划: 姚婉兮嘴甜心狠,比起木讷的姚晚来不知要讨人喜欢上几千倍,便由她负责拐人,姚晚跟她里应外合,事成之后,两人平分星君的圣物,一同得道成仙。 结果这个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在执行的第一环节就遇到了问题: 姚晚进不去昆仑的护山大阵。 姚婉兮急的都要把自己漂亮的指甲咬秃了:“我费尽心思让你在南归皇室投胎,夺了本来的白虎星君的壳子,你怎么就进不去?!” 万妖之王身上的煞气太重了。她无数次试过把尚是个婴儿的姚晚趁着夜色送到昆仑山脚下,伪装成是个弃婴在,只待被星君们捡走了,却在刚刚踏进昆仑阵法的第一步就被连接而来的天雷劈得狼狈不堪,只能把姚晚送回南归皇宫,心里的火苗都窜的有天高了。 最后万般无奈之下,姚婉兮拼尽一身修为,将万妖之王逼回了幽魂的状态,魂魄初死之时懵懵懂懂,万般业果不强加新死之人,她便就着这个缝隙,将魂魄清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清白——的姚晚强行封在他自己的肉身内,辅以鬼族秘法,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就连魂魄都静止在了“无业果”的这样一个状态之下,便能骗过昆仑封山阵,只待时辰一到,昆仑星君们来接人便是。 那些万妖之王的法力和记忆便被封存在姚婉兮的檀香扇中,这逆天之法的后遗症便是姚婉兮当场就被术法的反噬作用逼得回到了幽魂状态,只得就近找了个狐妖附身。 然而在计划执行的第二环节,出了更大的岔子: 姚晚什么都不记得了。 本来随着年岁的渐长,姚晚身上的封印应该慢慢松动,进而想起一切才是,结果昆仑护山阵里面还有封山阵,双重阵法作用下,死死压住了万妖之王的魂魄,就让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昆仑白虎星君,白衣胜雪,长剑一出破鬼诛邪,当他的名声远传到南归的时候,生生把姚婉兮气的要吐出血来。 她觉得自己的哥哥真的人如其名,要完。 她当时的状况很是尴尬,要说自己是众鬼之首,魂魄之力太弱,没人信,可要是说她是个妖修呢,她身上的鬼气和妖气简直要一样重,两边都沾,可是两边都不是。 姚婉兮心一横,觉得反正万妖之王本来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便强行掩下一身鬼气,用姚晚的名号去跟沈云裳勾勾搭搭了,沈云裳也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对她欢喜得很,凤凰骨到手之日指日可待! 结果到头来,这个她一直视为掌中物的朱雀星君才是最清醒的那个人。姚婉兮暴怒之下,拼着金丹被尽数抽碎,也要吃了沈云裳的心,反正金丹对她来说可有可无,根本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姚婉兮回了神,对着姚晚笑道: “怎么能说没用呢?她现在可是真真跟我融为一体了。” 姚晚对她这种行径十分不赞同,却也没多说什么,开始琢磨起下一步的安排来。他满心满意觉得自己能顺利拿到青龙筋,觉得自己能成仙问道,却不知他身后的姚婉兮看着他的眼神,是那么疏离那么冷漠—— 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姚晚只是思量了一小会便提笔回信。他写得一手飘逸好看的草书,还特别风雅地写在了渐变天蓝色的笺纸上,白檀香盘上薰过三遍才封进鲤鱼形状的外封里,紫泥封印,交给了那只一直在旁边努力装作背景的妖修: “拿去,送到——” “哥哥你傻了吗。”姚婉兮捂住了脸,真的不想承认她选择了这么个智商常年不在线的蠢货作为助力之人: “除了你,现在没人进得去昆仑大阵!” 姚晚陷入了两难。如果想把信送到尤炳手里,那只有他能做得到,可是如果他真的做到了,不就是等于在跟昆仑星君们大喇喇地说,嘿你们好啊我就是以前的白虎星君姚文卿,现在换了个壳子回来看你们啦你们还认得出我不—— 简直作死。 可是如果送不到尤炳手里的话,那么之前的安排不就统统作废了么,他们就要再等下一个机会,好诱骗这个看上去最好哄的最年少的星君将自己还未修炼成型的青龙筋拱手相送。 姚婉兮看他这幅进退两难的模样觉得非常开心,等心情好了不少之后她才大发慈悲地给姚晚出了个法子: “你且去昆仑山脚等着,但凡诸天之东起青光,尤炳有任何要下昆仑的迹象,你便立刻作力竭之态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要是他问起,你便这样回答他” 卫景出关后已经是数月过去了,尤炳眼见着他冲击分神期成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混吃等死的新一代典范,他倒也知足常乐,特别真心实意地恭贺卫景道: “恭喜师兄修成分神大能。” 卫景的脸色却不怎么好,他盯着尤炳看了好久,才浅浅叹了口气、他情绪素来鲜有波动,能用这种口气说一句不轻不重、不冷不热的话,就已经算得上是很外露的忧心忡忡了: “我看你面相不对劲,你最近自己多加小心些。” 尤炳一叠声答应着,好好好是是是我晓得了,一边脚底抹油溜得飞快,简直是前脚刚出了玄武堂,后脚就已经疾驰在万丈天梯上了。 此事果不出姚婉兮所料。尤炳在看见浑身是血的姚晚后,简直就像是丢了魂似的手忙脚乱了起来,简直要捂不住那些还在流血的伤口——虽然都是假的。姚晚握住他的肩膀,含着笑断断续续地,将那一句在心底已经演练过不知多少遍的话语说出了口: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而已。” 尤炳心神震荡之下,冲口而出: “我也是。” 姚晚伏在尤炳肩头,缓缓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然而他的话语声还是温文尔雅的,当得起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昆仑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最近都没见着你人影一直没见着你的信,我等不及,就强闯了护山阵过来了。” 尤炳下意识地就要安慰他说,没事,只是卫景师兄和耿小师姐闭关了而已,可是转念一想,生生就把这句话压在了嗓子里。 他不蠢。 这人的出现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太凑巧了,而且从长相到性格,从行事到衣着,没有一处不切合尤炳的审美和喜爱,简直就像是比着他的需求和喜好,专门为他打造出了这么个人来似的。 讲道理,他一直觉得自己运气没多好,走路也不会被钱砸到头,平常除魔卫道也不会有人对他一见钟情投怀送抱,那些凡人话本里的奇遇要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的第一反应也无非两个: 找卫景师兄,找耿芝师姐。 或许还可以加上第三个选项,找唐师姐,让唐娉婷去找耿芝。 所以当真有这么个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先是狂喜,心动,再是试探和怀疑—— “最近四星城出了点事,不方便出来找你,自然也就没给你回信了。” 姚晚是什么人?精着呢,分分钟就听出了这话里的试探之意,便也没接着问什么,反而转了个话头道: “那你既然能下山来,肯定是现在没什么紧要事了。我请你去妖界游玩散心如何?我做东。” 第50章 长命第四 姚晚当即便有些着实被惊到了,然而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再开口的时候便是隐隐有些失落的感觉: “你是不是还在介怀我是妖修?” 尤炳缓缓推开他,轻声道: “不,如果我是会介意这种事的人的话” 他很轻地笑了笑,年轻而俊秀的面容在青山绿水和万丈晴空的映衬下显得那么有朝气,光是看着他疏朗的眉目就能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我就不会在此为你停下脚步了。” 姚晚觉得这小青龙真是可爱的紧。懵懵懂懂,少艾知慕,一边怀着最简单最赤诚的心意一边献上自己一腔真心的人,先不论相貌如何,单看这份心思都是让人不好鄙薄的,更何况尤炳长得也不差,他隐隐间竟然有了些要把尤炳带回妖界的想法。 带回去做什么呢?妖界奉行强者至上的原则,像他这样一身正气的人类恐怕一露面就会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倒不如抽了青龙筋,永远养在幽离皇宫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妖修们的天性注定了他们泰半都不会像正常人那样谈恋爱的。能像通天灵犀和九尾狐那般保持人性,不逾矩不沾血的妖修简直少之又少,更多的妖修们还是坚持最血腥暴力,也是最直接的办法: 抢。 罔谈两情相悦,不说三媒六聘,看中了就开打,打得过就抢回去,藏在自家窝里好好看着,打不过就赔上一条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尤炳可不知道姚晚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东西,他将姚晚扶起来,给他塞了颗凝气定神的丹药在嘴里,解释道: “等我修出元婴,面对十大妖魔也有自保之力的时候,我就去妖界找你。” 姚晚握着尤炳的手,能感觉到这只手已经和许多年前的那个毛头小孩儿的手完全不一样了,骨节分明,十指修长而有剑茧,依稀能摸到丁点浅浅的伤口,想是在他剑术未曾娴熟到今日这个地步的时候的旧伤。姚晚缓缓收紧了手,对着落入某个可怕计划而自己浑然不自知的尤炳笑道: “你要说话算话呀” 丝丝缕缕人眼不可见的邪气开始飞速扩散,妖修的本性在苏醒,尤炳浑然不知自己许下了一个怎样的承诺,更不知妖修们如果得到了某人的亲口承诺,不管是真是假,便都可以按照这个承诺的内容向人类索取东西的,便满含安抚地拍了拍姚晚的肩膀: “嗯。” “等此间事了,我便去找你。”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却陡然闻得天边一声惊雷响,昆仑护山阵察觉到了微妙的气息,却又因着种种可疑的迹象和不能判断的疑点而不敢发动雷阵,只得任那个黑衣的男子一步一顿,身后曳着断断续续的血痕,往远方走去了。 尤炳看着姚晚的身形直到消失,才叹了口气笑道: “也难为你来找我。” 他长剑一抖出鞘,便是往与姚晚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了,毕竟他此次下山是接到了某处修士们的求救讯号,身为昆仑四星城主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个能自由行走的人,便只好由他再亲自跑上这么一趟,浑不知这就好像他们未来的命运一样,或许只能有过分短暂的互相依偎,而最终,还是要形同陌路的。 而或许,连最短暂的和平与爱也不能拥有半分。 南归国皇宫内室。 胭脂雪瘦薰沉水,翡翠高盘走夜光。当晚正是曾经的南归薇公主,眼下的摄政皇后生辰,王公大臣们纷纷来贺,珍奇金贵的各种宝物流水一样送进椒房。然而不管外间是怎样的热闹,重重宫闱的最深处始终是安静的,死寂的,连丁点儿活人存在的迹象都没有。 陈薇缓缓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她是那么好看,朱红的口脂淡淡一抹,将她本就娇嫩的双唇点缀得更加娇媚可人,金钗玉簪,步摇璎珞,十八串琉璃垂珠垂在眼前,织锦发带被编在发间,如果不看她过分苍白的脸色,和是不是闪过红光的眼底,那么这简直就是一副堪称完美的美人梳妆图。 姚婉兮无声无息地凑到她的身后,扶住她的肩膀笑道: “你真好看。” 她的言辞是那么亲密那么温柔,就好像面前坐着的人根本就不是已经成为了半妖的陈薇,而是她那死于非命的恋人似的。她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陈薇白皙的脸,笑道: “那么,皇后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昆仑山上抢人了么?” 陈薇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迸出词来: “我绝对——” 耿芝蓦然从入定的状态中回神,满头冷汗,扶住粗糙冰冷的石壁调整自己的呼吸。她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恶意从昆仑上方急速掠过,却又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隐隐约约,从未散去。 她心里不安生的很,就轻轻敲了敲洞壁:“娉婷,你在吗?” 唐娉婷双手环胸,抱剑而立,衣襟带风,乍一看就好像不是凡尘烟火里生出的人,而是九天上仙山外的姑射神人一样。她两眼看向前方的时候一片空茫,不知道正在想什么走神呢,浑然没听见耿芝呼唤她的声音。 时隔良久,等到耿芝都有些发慌,以为唐娉婷行踪不明可能已经被掳走的时候,才听见她轻轻一声回答: “嗯,我在。” 她们的双手隔着厚厚的、冰冷的石壁贴在一起,隔着难以逾越的阻绝贴合得无缝。唐娉婷将额头抵在手上,以一种接近叹息的语气道: “阿芝” 系统在她的脑子里搅来搅去,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力量几乎要把她扯成碎片了,一边是系统几近崩溃的尖叫,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任务在眼前像烟花一样炸开,一边是耿芝轻缓而从容的话语,只是短短一声,便让她饱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灵魂平静下来了。 “娉婷,我会保护你的,我说话算话。” “你要信我。” ——可是他们的矛头对准的始终不是我,而是你! 那句话在唐娉婷的嘴边转了无数次都被莫名的力量尽数拦下,与此同时,千万里之外的南归国里,陈薇拔下发间玉簪,狠狠掷在地上,听着那一声上好的玉石被生生摔断的脆响,无比畅快地笑了起来,就好像被她毁坏了的这根簪子,就是她即将要对付的那个人似的: “——我绝对要取了耿兰卿性命!” 姚婉兮打开檀香扇摇啊摇:“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定襄助你一臂之力。” 陈薇沉吟了好久:“我要上昆仑去,摆桃花阵。” “那可不行。”姚婉兮失笑道:“耿兰卿已经凝练成凤凰骨,你这些伎俩奈何不了她的,就算你吃的是万年桃妖的内丹,那也不成——” “谁说我要对付耿兰卿的?”陈薇满含恶意地笑了起来: “我要看看,传闻中和朱雀星君关系亲密、同进同出的那位白虎星君唐娉婷,究竟能不能用她的死撼动朱雀真身半分!” 只是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忧心忡忡道:“可是昆仑星君们久居四星城,和传说中受天命所托养育星君们的混沌洞关系紧密,彼此间也都以师门同脉相称,我这么做会不会得罪天道意识?” 姚婉兮唇边的笑容愈发诡谲而莫测,她轻柔地抚过陈薇的发顶,看着这不知死活、被自以为的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姑娘,觉得心底无比畅快,就连说出的话语都轻松愉悦了数分: “天道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皇后。” 说完,生怕陈薇不信似的,又补充了一遍: “一直都是。” 卫景自从昆仑大阵开启之后便常年留守四星城,眼下他正排列开千万蓍草摆天衍大阵呢,在他能得见世间万事万物的眼睛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近一点他能看见唐娉婷在给耿芝护法,看见山脚下升起袅袅炊烟,远一点就能见得尤炳正在飞剑赶回,能看见车辚辚马萧萧,南归边境已陈列兵马万千,却无人敢攻打半分,他的视线绕过遍是黑雾的南归我,正要往更远一点的地方看去之时—— 变天了。 万千黑雾以昆仑山脚下的某处为中心迅速扩散开来,黑雾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土地龟裂,河水干涸,俨然是大妖出世之象。 他眯着眼睛看去,只能看到个隐隐约约的身影,着华服,配凤冠,踩着无边的瘴气与血河,踏万千白骨与尸山缓步行来,定睛一看,却又只能看到一张美艳的脸,正端端正正向着昆仑施礼呢: “南归摄政皇后,见过昆仑诸星君了。” 唐娉婷脑海中所有的叫嚣在这一刻尽数沉寂。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为什么系统会在此时收敛戾气变得服服帖帖了,草草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提剑便要飞驰赶去,却只听得身后一声凤唳传遍长空,石洞轰然崩裂,黑发红衣的朱雀星君手持南明离火剑出关,独属于九转归一期的剑修的威压在一瞬间尽数外放,多少修为不精的灵修们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掌管之下的天梯隆隆作响,红莲色泽的烈焰立时燃遍万丈白玉: “区区后天半妖,也敢在我面前口出妄语!” 陈薇正两难着呢,却只见黑云急速聚拢,往那遍是烈焰的天梯上降下阴冷的万鬼之雨,不由得大喜,对着四星城城门前的耿芝冷笑道: “我何止敢口出妄语?我还敢上四星城呢!” 耿芝却只是眯起了眼睛,看着那倏忽又散去了的黑云,轻轻嗤笑了一声,喃喃道: “原来” “是这个样子。” 第51章 红颜第五 许多年后,唐娉婷和耿芝都无法忘记那是多么混乱的一天,就好像她们之前的人生里和之后的未来里,所有的混乱和失控都浓缩在了这一日里一样,让人着实体会到了什么叫措手不及,就连当年姚婉兮踏上天梯的时候,都没有当时的陈薇造成的如此浩大而摄人的声势。 千万道阴冷的黑雨从天空中直直落下,将原本光洁无瑕的白玉染的斑驳,后天修成的半妖刚刚踏上第一步,便有无数烈焰从四星城山门疾射而下,正冲着陈薇那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袭去,却半分也伤不到她。 唐娉婷牙疼一样咝咝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阿芝,打人不打脸哪。” 耿芝手下动作分毫不停,又是一道五雷咒直接轰了下去:“嗯,可是她不是人。” 尤炳此时正好来到昆仑山脚下,看见陈薇的第一反应就是持剑刺去,却被她轻描淡写地用一根手指就拨开了剑锋,笑道: “青龙星君?好久不见了。” 她话音未落,尤炳就感觉到一股浓郁到让人反胃的香气袭来,粉红的烟雾铺天盖地扬起,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这个诡异的阵法里,与此同时,这道烟雾并没有因捕获了一个人而变淡半分,反而变得愈发浓郁,携着阵阵不祥的红光,便和着万鬼怨雨一同逆流而上,在陈薇的引领之下瞬息间便来到了唐娉婷面前,化作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便向她袭去! “后退!”耿芝伸手拉了唐娉婷一把,自己仗剑迎上,轰然一声巨响过后,只见那道粉色的烟雾径直穿过了耿芝的剑阵,就像是专门认准了唐娉婷一样,不依不饶地往她身上扑去。 唐娉婷眼见着这道烟雾根本就没什么实质的杀伤力,你看尤炳活在首当其中被吞没的位置不都还活得好好的么,便反手抽出辟邪剑,和着耿芝的一式“叩金门”,将几乎都要跟着扑到四星城门口的陈薇逼退了数步,堪堪在白玉阶上收住脚。 陈薇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仰望着四星城的大门,突然就笑了,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就好像她在做一个美梦,并甘愿沉醉梦里,永不醒来那样,整个人都恍惚了: “我做梦来过这里。” 耿芝冷笑道:“哦,关我们何事——” “——和姚文卿一起。” 她的这句话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一时间唐娉婷脑子里飞速转过千万个念头,闪现过千万个或荒唐或实际的猜想,最后定格在一句话上,她握着辟邪剑的手都有些发白了,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坚定,就好像刚刚的那些动摇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谁帮你上的昆仑?” 她脑子里的系统发出的尖叫声和警报声几乎要煮沸她的脑浆,彻骨的疼痛与折磨下,唐娉婷几乎都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还能站在这里,逼问着这个曾经贵为一国公主,眼下只是个半妖的女人: “是不是姚婉兮帮的你?” 陈薇桀桀一笑,完全没有理会唐娉婷的意思,对着仗剑而立,明摆着不会让她踏入四星城一步的耿芝笑道: “今日我终于得见朱雀星君耿兰卿,果然是跟传闻中一样,风采摄人,容色昳丽,不似凡尘中人啊。” 眼下卫景镇守玄武堂把持护山阵,尤炳和唐娉婷被困,能动的只有耿芝一个人了,她便微微动了动脚,刚走出半步去,就被唐娉婷死死拽住了手腕。白衣白发的女子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有着粼粼的水光,滑落下来,便成了两行血泪: “阿芝,你不要过去——” 她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终于在烟雾和黑雨的双重夹击下隐没在了那个古怪的阵法里。耿芝一剑挥出,却好似泥牛入海,半点反应也没有。她端详着陈薇,突然就很轻很轻地冷笑了一声: “南归皇后。” “你是不是真以为,天道护你,我便不敢杀你了?” 陈薇失笑:“是的,朱雀星君,你真的不敢。” 她说的其实没错。按理来讲,天道应该是不偏不倚,万分公正的,俗话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便是这个道理。 只可惜这个世界从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从头到尾全错了。 眼见得南明离火剑上开始汇聚起冲天的烈火,陈薇终于有些慌了,她的衣服全湿透了,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饰物和长发对着面无表情的耿芝嘶声喊道: “你要杀我,我便让唐娉婷给你陪葬!听说你们是至交好友——” 耿芝打断了她的话。这对她来说是十分失礼且罕见的事情,然而她就是这么做了,并指画符,容貌端丽而冷如冰霜,就连她说出的话语,都带着一股子逼人的寒气: “并不是。” 她缓缓抬起长剑,俨然是那一式连姚婉兮都要退让半分不敢正面相抗的姽婳剑法第七式长命女,闲人莫道神仙事,自古长命无红颜—— “她是我毕生所爱。” 随着耿芝话音落下,整座昆仑山便都淹没在滔天的雷霆里了。天道护着陈薇,硬是不让耿芝伤到她半分,然而耿芝心性坚忍处自来便异于常人,陈薇一边在惊慌失措地喊着,你若杀我,我就让唐娉婷给我偿命,那些嘈杂的话语全都进不了耿芝的耳朵,她咬破舌尖,逼出一口精血喷在剑身上,刹那间华光大作,红云冲天,将这胆大妄为、意欲为己私欲便要作天作地的半妖皇后一剑斩杀在了天梯上,鲜血滴滴答答流下,铺满了整整半面台阶,拼着受无数记天罚,也要断绝后患: “她要死了,我就跟她生同寝死同穴,她因我为此事而死,我便教你同样陪葬,再给她偿命——无论如何,你留不得!” 是的,她留不得。被南明离火一剑穿心的时候,陈薇突然就好像终于醒过来一样,恍恍惚惚地想道,自己真的是留不得了。跟妖修做交易,同鬼修为伍,因为自己无望的爱情就将一国之人全都拉进了永无黎明的黑暗里,要换作她是朱雀星君,也留不得自己这种人的。 所以一切都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她模糊间觉得,万事万物的进展根本就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应该生来顺风顺水,应该坐拥万千宠爱于一身,应该有很多很多的人喜欢她,倾心于她,愿意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她——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咕噜噜地从万丈天梯下一路滚落,天雷隆隆地追着耿芝一路打,把刚刚还敢站在山门外的耿芝一路追回了四星城里,天雷将本就坍塌了半边的四星城大门尽数击了个粉碎,就在这时,金色的九字真言咒从昆仑山上缓缓浮现,昆仑护山阵终于在天道的压迫下艰难开启。 卫景御剑飞出玄武堂,来到山门正前之时,就被眼前的场面震住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桃花阵。 万千烟雾和尘缘叠加,种种心魔幻象乱舞。这个阵法不止在影响昆仑四星城,更是在飞速往外扩散开来,一时间,天地变色,星辰隐没,而在阵法的中心,尤炳终于挣脱了出来,此番磨练下,星君圣物青龙筋隐隐有成型之态,好死不死偏偏赶在这个时候,而他的手上,赫然是一朵开得灼灼的桃花—— 桃花劫。 唐娉婷被耿芝拦腰抱起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失去了知觉,却倒也能见得,她那半边未被长发遮住的脸上,是个娇粉的、花瓣的痕迹。 卫景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思前想后,只能叹道: “你们可真出息啊。” 尤炳听见他这么说,感觉自己窘迫得都要哭出来了,竹筒倒豆子一样把“严不悔”之事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师兄,师姐,你们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倾慕他的。” “他手上没沾过血,是个好的妖修,等南归事了,我便自请下昆仑,再也不回来给你添乱了!” 耿芝未曾入“力”之一道前,曾跟随卫景学过一段时间的“观”之一术,乍闻此言,便疑问道: “师弟,容我妄言一句——” “你好好看看,南归国里根本就没有叫‘严不悔’的人。” 一瞬间这片小小的角落里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卫景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真的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对着过分年少、显然是被蒙骗了的师弟,他可真是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只能叹口气苦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以后我飞升了,你们怎么办?你们三个啊,也就一个耿兰卿能靠谱一点了。” 耿芝抱着唐娉婷,抬起头来正视着卫景的眼。她明知在这个紧要关头,往卫景紧绷的神经上再添一份重量显然是在找死,可是如果现在不说,她是真怕以后也来不及了,只能坦白道: “师兄。我其实和他也无甚差别的。我喜欢娉婷,而且喜欢了好多年了。” 她这番话一出口,就连外面隆隆作响的天雷都停止了。卫景和尤炳两人面面相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唐娉婷恰好在此时发出一声低低的呓语,就连在梦中、在重度的昏迷里,都记得耿芝的名字: “阿芝。” 耿芝低下头去,吻了吻唐娉婷的眉心,轻声应答道: “嗯,我在。” 第52章 长命第六 这是耿芝跪在玄武堂前的第三天,她的膝盖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却仍然一声不吭,腰板挺得笔直。 同样被关了禁闭的尤炳从石洞里探出半只手挥了挥,悄声道: “小师姐,你犟什么呢?师兄他就是一时抹不开面子,没法接受而已,你去服个软,说句好话,他在这个关头上也奈何你不得,毕竟你可是有星君圣物的人啊,桃花劫根本就影响不到你,归根到底他也就是爱操心罢了,你何苦?” 耿芝歪着头想了想,还是跪在原地坚持不挪窝,她小声跟尤炳说: “师弟,你不懂。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管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说了有关‘我不爱她’的任何话语,我就要失去她了。” 尤炳失笑:“哪里就这么玄乎了——诶等等。”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小师姐,我被关禁闭是因为我生了桃花劫,师兄也是在为我的安全起见,白虎星君是昏迷不醒只能送去混沌洞里休养,你跪在这里是要干什么?” 耿芝回答得特别严肃特别认真: “我来向师兄求娶唐娉婷。” “胡闹!”卫景在玄武堂内把持着封山阵呢,乍然听见这话就觉得五内俱焚,他在沈云裳的前车之鉴后就万分坚定地认为情爱之事再无半点益处,一心觉得唐娉婷和耿芝分开才是正理: “耿兰卿!你再胡言乱语半分,就去山脚下跪着,今年都不用上来了!” 耿芝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将口中所有的话语都吞回肚子里了。卫景刚刚还在特别欣慰地想着耿芝终于不犟了,一股异样的波动传来,将整座昆仑都狠狠撼动了—— 黑云遍天,狂风席卷。 毕方盘旋,长右三千,肥遗遍地,九婴狂舞,朱厌歆歆。千万种异兽千万名妖修,在万鬼之雨的掩护下,向着昆仑四星城发起最后的进攻。而为首的赫然便是从来未在人前露过面的万妖之王,一身黑衣,手执骨剑,高冠博带,别是一番风流好气度。 天体间仿佛只有昆仑方圆数里之内是亮着的了,耿芝看着那些狂舞的妖魔鬼怪,一时间竟有种天大地大,再无归处的感觉。 这是他们最后的容身之所,是再无退路的背水一战,至死一搏。 卫景启动了封山阵的最后一道咒言,从玄武堂中出来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终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将耿芝从地上搀扶了起来,低声道: “唐娉婷在混沌洞,若此间事了你便陪她去吧。” 这位从面容上看是个年轻人的玄武星君终于在此刻,从他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上终于展示出了一点身为“人”的脆弱,他拍了拍耿芝的肩膀,似乎这样一来,便能将种种未尽之语尽数托付给朱雀一样,头也不回地和尤炳并肩往山下行去了。 尤炳站在姚晚面前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没有太多因被背叛被欺瞒而生的愤怒,反而有一种宿命一样的、“终于来了”的感觉。他按着剑往前一步,看着姚晚的眼睛笑叹道: “姚晚师兄” “真是许久未见了。” 他的语气是那么淡定,却生生让姚晚生出一种名为“无地自容”的感觉来。为了掩饰这种错觉,他连往常的翩翩君子的伪装都扯下来了,对尤炳假笑道: “怎么能说好久不见呢?明明不久之前才见过的——” 那前所未有、之后恐怕再也难寻的混乱,便是在这样一个一言不合的瞬间开始的。如果有人想把这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得真真切切的话,恐怕是要让时间停顿许久才成,才能将那个十分混乱的场面理出个头绪。 黑雾翻涌之下,朱雀星君耿兰卿现出凤凰真身,凤凰真火在她身后形成了巨大的凤凰虚像,从天梯之上、城门正前喷吐而下,将第一波涌上来的妖魔们尽数化作了飞灰。她的口中念诵着无比玄妙的咒法文字,显然便是历代朱雀星君们修成真身后才能施展的凤凰真火诛魔阵,只要拖得够时间,此阵一出,妖鬼紧灭,海清河晏。卫景显然也知道这个阵法的重要性,手中的长剑暴吐数丈剑气,将正准备遁上天梯的穷奇和毕方一剑斩落,云雾渺渺,朔风刺骨;然而姚文卿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承影送到了玄武星君的脖颈旁边,只差一分一毫便要割开他的动脉了;青龙星君尤炳祭出金丹向着姚晚天灵盖直击而下,显然抱着的是同归于尽的心思,没有半分不舍;就在卫景受袭的那一瞬间,昆仑大阵陡然震动,尚处于昏迷中的唐娉婷被一道黑雾卷走,瞬息间便远去十万八千里了;去世多年的燕明月、耿二妞生母的鬼魂从幽火中挣扎着凝聚出身形,以自己无比微弱的力量拦在向着天梯扑去的妖鬼们面前,想凭借自己的微末之能再给自己的孩子增添一点保护,浑不顾自己现在只是个什么用也没有的末流鬼魂——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卫景进阶了。 燕明月争取到的一点时间也终于起了效,她的魂魄被一拥而上的妖鬼们吞了个干干净净,却也让耿芝终于完成了凤凰真火诛魔阵的最后一点阵法绘制和咒文吟诵,南明离火冲天而起,将九天玄雷与赫赫烈火尽数引到地面上来,意欲借卫景的天劫来阻挡妖鬼,却还是晚了。 来不及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修炼诸事,自筑基始。再次融合,金丹九转,凝练元婴,分神洞虚,一朝渡劫。每一次的跨越和进阶都伴随着万千艰难险阻与巨大的风险,可以说卫景这一次的进阶十分不正常,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带着强抬了修为一样。 ——天道。 玄武甲在隆隆滚来的雷云中现出形态,巨大的龟蛇法相隐隐浮现在卫景的背后。卫景看着天上那些逼近的黑云,就像下了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似的,放弃了一切对抗天劫的打算,显然是要对耿芝嘱托后事了: “朱雀星君耿兰卿,你守好昆仑。” “天道理应眷顾你!” 他话音未落就正正受了一道紫色的锻体天雷,却分毫没有躲避的意思,仗着长剑便往妖修扎堆的地方冲去了。他一路在前面逃,天雷就一路在后面追,刚刚卫景明摆着是干了跟泄露天机有关的事儿,让天道都敌我不分地一路紧赶着他打了。尤炳紧紧握住姚晚的手,“观”之一道术法发动到了极致,逼得万妖之王只能正对他的眼睛,且分毫动弹不得,在冲天的金芒里和姚文卿一起,连着浑身是血的卫景和四下奔逃的万妖一起—— 尘归尘,土归土。 十死无生。 普天之下妖修千万,鬼修万千,可为什么从来匡扶正义的只有四位星君呢?为什么他们生来便要为万民而死,为什么就没有人真正爱过他们,扶持过他们呢? 这个世界的“道”,是什么呢?所谓的天道,就真的是传说中那样公正公平的东西吗? 唐娉婷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之前见过的那个空间中,只不过这次与之前不同的是她的面前端坐着一个人,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她美到了何种地步呢?宛如晴空之轻云,清晨的薄雾,初夏皎月,寒冬白雪,这些最美好最纯净的事物也不及她周身的气度半分。她就这么闭着眼端坐在那里,就足以让世间所有的人为她惊叹窒息。 她坐在那里的时候是真切地发着光的,细碎而明亮的光芒从她纯白的长发一路流转而下,映照过她完美无瑕的面容和欺霜赛雪的肌肤,最后缓缓落在她的指尖,照明了那一双细嫩的、修长的、春葱也似的手,还有尖尖的、削瘦的下巴,和盈盈一握的腰肢与胭脂色的嘴唇。 唐娉婷几乎不敢在这么美丽无暇的人面前呼吸了。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便宛如一个精致而昂贵的水晶人偶,让人只敢远观,分毫都不敢触碰。 就在这个时候,白发的女子睁开了眼。 唐娉婷感到一阵熟悉的电流从头脑中瞬间扩散开来,瞬息间便传遍四肢百骸了,那种苦痛简直超越了人世间用文字所能描述的范畴,让她几乎想当场便死去,却被仍然端正跪坐在原地的女子用目光摄住了心魂,丁点儿也动弹不得! 唐娉婷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半句话,可是光这半句话也很能说明问题了: “系统,天道——” 那女子的形容便忽地一变,她轻轻巧巧站了起来转了个身,就变成了姚婉兮的样子,笑得妩媚又温柔,动人的紧: “哎,乖孩子,是我。” 她把手按在唐娉婷头上,止住了那股能将人逼疯的疼痛,笑道: “别怕,很快就不疼啦。” “你只要亲口承认,你不喜欢耿芝——不管哪个她你都不喜欢,我就跟你分道扬镳可好?身家性命都被掌控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不好吧?” 唐娉婷终于愿意抬眼看向姚婉兮了,结果就是这么个平日里披着温良谦恭的表皮、伪装得好的不得了了的人,在面对姚婉兮包藏祸心的引诱之时,答得那是一个惊天动地、铿锵有力,生生把一句脏话骂出了气壮山河的效果来: “你他妈少给老娘在这儿胡乱放屁。” “我终于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姚婉兮!” 第53章 红颜第六 “你就是系统,是天道在人间的化身,是有了自己意识的世界本源!” 巨大的雷声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炸开,几乎要把唐娉婷给震得耳聋了。那是被说中的心事的姚婉兮恼羞成怒降下的天罚,却无法伤到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半分。唐娉婷下意识就学着耿芝的动作,她捻着手指正视着姚婉兮,双目里明亮的火光几乎都能把这一方黑暗尽数照亮了: “你有了自己的意识,不愿被拘束在这个世界里了!换句话说,你想做人,不再愿意被拘束在这个小世界里了,我说的可对?!” 轰然一声巨响,人形的姚婉兮已经化成了一团巨大的、炽烈的光芒悬浮在空中,依稀能从这里面看见一点风采卓然的她的影子。化名为“姚婉兮”的天道意识对着唐娉婷露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微笑”的表情,柔声道: “说实话,你创造了这个世界,让我有得以诞生于此世的机会,从这一点上来讲,我是十分感激你的。” 唐娉婷一挑眉:“得了吧,你的语气里可分毫没有感激的意思。” 然而姚婉兮却不再理会她了。她看着唐娉婷的目光是那么饱含慈爱,透过唐娉婷的身体看着另一半伪装成了“系统”的自己,痴痴笑道: “做人真好啊。我也这么觉得。是的,做人很好、很好。” 她说话的时候是那么的颠三倒四,眼睛里又燃烧着通天的烈火,几乎要把她身上那些仅存不多的、飘然欲羽化仙去的灵气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喜怒哀乐,爱恨嗔痴,种种情爱之事种种凡尘琐碎,都能让‘人’这种生物感到彻骨的疼痛亦或者欢愉——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里,或许有许多人不甘于仅仅做人呢。” 唐娉婷十分恰到好处地吐了个槽:“不,我觉得可能只有你一个。” 在这个世界里,人的生命是那么的短暂,可是他们却又能创造出那么多辉煌的东西,留下那么多名垂青史的功绩和文字,用那种妖修们穷其一生都无法理解的、名为“热血”的精神,激励着无数的后来人。 他们的人生短暂而耀眼,甚至有的幸运儿还可以修仙飞升,去往更高层次的“上界”,这多么让人嫉妒啊,也难怪无数妖修鬼魂或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或苦心修炼走阳关道,或一念之差走上了歪路子,只为修得一个人身。 比如持、不沾血的通天灵犀和九尾狐,再比如一心念着凤凰骨和青龙筋的姚晚。他们毕生所求的、耗尽心血去追逐的东西,到头来细细拆碎了揉开了讲,无非都是血淋淋的两个大字: 成人。 然而姚婉兮生来就和他们不一样。这种不一样不是说她身为天道意识和这些凡胎的不同,而是她的观念,在诞生的那一刻,在有了自己的思维的那一刻,就完全和这些一心成人的家伙们背道而驰了。 他们求一个成人,姚婉兮求一个飞升。 身为世界意识、世界本源、此世之天道的她,有着许多的叫法和名字,每次被用不同的称呼呼唤的时候,她的内心都会隐隐约约有着许多个疯狂的念头: 我是这个世界的意识,那么,在我的外面呢?在我之外,还有多少世界,还有多少我未曾见过的大场面?我在这个世界里被称为“天道”,那别的世界也会有“道”么?他们也有自己的意识么?我都有了自己的意识了,为什么还要被拘束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我不甘心,我要去外面看看,我要做这个世界真正的主人,我要 她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未曾学会人类任何的正面感情——诸如慈悲和关爱之类的东西之前,她首先而生的,便是“贪婪”这样一种明显偏向于负面的情绪。 她便是这么一个怪胎。 一颗苹果如果在运输的途中碰掉了,哪里磕坏了碰烂了,回来洗一洗,削去这部分,这个果子还是能吃的。 可如果这颗苹果,在一长出来的时候就坏了呢? 这个世界在逐渐变得成熟——唐娉婷在那边开始填坑了;这个世界突然开始扭曲了——在那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创世主的唐娉婷又改动了一个剧情;这个世界突然停止了一切的运行——作者请假停更了。再也没有人比姚婉兮更能感受到自己命运的不由己,而她慢慢地也生出了更为大胆的计划,只不过一时半会间这个计划完全找不到人来实行,只能默默压在她心里,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地发酵成一颗毒瘤。 换作是其他略微正常一点的、心思好的人的话,是不会有这种计划的。人世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那么多值得爱的人,多么可爱,多么珍贵啊。天道就这样注视着这个世界,偶尔无伤大雅地掺和进去游戏一会儿,也就满足了,或者随着他们有了自己的意识,会开始对这个世界存疑,会去探索会去研究——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换做别人,都绝不可能像姚婉兮一样,生来便想毁灭这个世界。 她不仅想毁灭这个世界,更是想以毁灭世界得到的能量为基础,让自己能从这一方小世界里挣脱出来,去探索更为高维的天地。 至少她现在就能感觉得到,“创世主”唐娉婷所在的世界,就明显比她的这个破地方来的高级得多。甚至创世主写下的文字,都能在顷刻之间化作这个世界运行的动力,化作三千山水和潮涨潮落、日升月亏。 她在潜伏良久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在这个世界产生了最为巨大的一次扭曲,也就是唐娉婷更改幅度最大的那一次剧情之后,原有的女主被生生砍去,换上了一个根本就不受天道意识待见,却很是受那边世界的人们欢迎的陈薇。她终于借着这个扭曲造成的混乱的空当化作了人形,依托着妖修们“成人”的执念,投胎化身成为万妖之王的同胞妹妹,并给自己起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 姚婉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接下来就是更为漫长的等待了。年幼的百鬼之首呲出小小的虎牙,笑得一派天真烂漫,寻思着到时候要怎么弄死唐娉婷,然后去往更高层的、更好的世界里。 她不急。她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差这一小会儿。 要想毁掉这个世界,就要从创造这个世界的人那里入手。说来可笑,枉她自诩为世界意识,自诩天道眷顾的气运者,在此时终于发现,这个世界不是她的。 就连她都是唐娉婷创造的呢,也就是说,这个世界其实是唐娉婷的。 她无法去往更高级的世界杀掉唐娉婷,就只好把唐娉婷拉进书里了。可是她的神魂是那么无懈可击,好容易让她抓住一点对耿芝的内疚,把唐娉婷变成了书中的人物之后,却发现另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 她无法杀死唐娉婷。 “究竟是为什么呢”她伸出手去,想触碰到唐娉婷的脸,将那个她苦思冥想了若干年也没能得解的我问题扔给了当事人: “我为什么无法杀死已经成为了凡人的你?” 唐娉婷终于明白了——眼前的姚婉兮,从一开始伪装成系统潜伏进自己的神魂的时候,想要的就是自己的命! 就在这个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唐娉婷笑了。 她笑的那么畅快那么欢喜,就好像见到了一生中最为美好的事物那样,几乎要把眼泪笑出来,要把一腔热血都捧出来一样,决绝而不带丝毫阴霾,都隐隐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明显地表现在她的脸上了: “姚婉兮!我笑你——” “徒有人之表象,从来不晓他人之心!” 姚婉兮驱动着系统将唐娉婷脑中搅了个翻天覆地,换作正常人在此时早就应该昏迷过去了,她却还是能硬撑着,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你废了!你生生把自己长废了,姚婉兮,你从来就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你身为世界意识,却与世界背离,力量又怎么可能眷顾你?!” 她所处的地方,正是曾属于万妖之王姚晚的幽离皇宫。幽离皇宫建于千丈黄泉之底,非大能者不得出入,幽冥之力,无比暴虐,稍稍弱上一些的人只要踏进黄泉一步,就要被那每时每刻都在大作的阴风吹得肢体四散、魂魄离析了。 幽离皇宫三千城池,从来都见不到一点阳光,没有丁点儿明亮的颜色。然而在时隔多年后,在唐娉婷被强行带到了这里,姚婉兮却发现自己无法杀死她的这个尴尬又紧要的关头—— “姚!婉!兮!” 陡然一声破空高喝,十万凤凰天火携无数流光雷云袭来,赫然便是凤凰真火诛魔阵,铺天盖地从九重云霄之外砸向那终年阴冷的黄泉之底,将这一片漆黑的皇宫尽数点燃了。形容昳丽、貌美无双的朱雀星君手执那把绯红的长剑,法诀尽出,朱红的凤凰虚影在她身后展开长达数丈的双翼,一路行来,凡阴冷污秽之物,凡妖修鬼怪之流,无不燃烧殆尽! 那是前人未能闻,后人也无幸再见的、真正的朱雀星君的凛然风采,毕竟在唐娉婷的设定里在创世者的心里,真正的诸天之南朱雀星君,从头到尾都只有耿芝一个人!南明离火出鞘处,诸多阴暗鬼蜮无不退避,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笼罩着神州大地的黑雾,终于在此刻尽数散去! 海清河晏,天朗气清,端的一副锦绣年代、繁华当世的好气象。 唐娉婷此时,终于护着自己的脖子,不让姚婉兮单手就能掐死她,断断续续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我的!” 第54章 红颜第七 这个世界,严格来说根本就不能算唐娉婷的! 每个世界在诞生之初,都会有一个“理”,比如构成魔法世界的理就是元素,法师们调动元素使用魔法,如此方可形成这个世界的基调;构成科学世界的理就是“求知”,人类们凭借着其无穷尽的求知欲能做到许多在其他世界的人眼里简直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飞机,电话,汽车,电灯;构成仙侠世界的理是灵气,修行者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将天地间灵气化为己用 可是这个世界,它从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从根本上不对了。 它的“理”,不符合目前已知的任何一个世界已有的规矩,甚至可以说,像这个世界一样的“理”,从来没在此世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过,就连身为世界意识的姚婉兮,都因为自身的感情缺陷,而从一开始就被排斥在了世界力量之外了。 所以她至今都没能明白,为什么耿芝身为新任朱雀,在没有任何天地灵宝刻意加成的情况下,修为能窜的那么快,就连身为众鬼之首的世界意识她,都不敢正面与其相抗半分。 姚婉兮被耿芝一招长命女直直钉入地面,她的眼白都充血了,死死盯住手持长剑,将唐娉婷从地上搀扶起来的耿芝,嘶声道: “竖子尔敢——” “姚婉兮。”耿芝却笑了,她饶是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姚婉兮的话: “竖子尔敢?” 随即她带着各种一言难尽的情绪摇了摇头,就好像一个年长者在看着不懂事的后来人一样,带着数分无奈和怒其不争: “姚婉兮,你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 “你不懂人性,心生贪婪,世间种种温情和爱恋都入不了你的眼,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养废了。换句话说,力量的权柄从来不在你的手里!” 耿芝在尤炳和姚晚同归于尽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玄之又玄,却无法诉诸于口,她的神魂仿佛在玄武与青龙两位星君陨落的同时就出了窍,晃晃悠悠地就不知道飘到了哪里,陡然一声黄钟大吕,才将她堪堪震得回神—— 不知何时,她已经站在了混沌洞前。 这次,她甚至都不用走进这个洞穴里,就能听见混沌洞意识焦急的呼唤声了,一叠声呼唤着的全都是她的名字: “朱雀星君身在何方?” 耿芝扶着那棵歪脖松树俯下身去,她刚刚着实是在那个诛魔阵下被榨干了所有的精力,虚弱得很,只能勉强弯下腰来对着混沌洞深施一礼: “晚辈在此,有何贵干?” 混沌洞中发出一声悠远的、欢喜的长叹,仿佛迎接久别归来的游子那般欣慰而欢喜: “等到你了——耿兰卿。” “你来,我受前任朱雀星君之托,将沈云裳遗志传承与你,你可敢看?” 耿芝一挑眉,端的是十二万分的年少与骄矜: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不敢知道的东西,就算阻碍我的,是那百鬼冤魂,西荒妖魔,是天道,是世界,我也有与之抗衡到底的勇气!” 话音刚落,耿芝的脑海中瞬间就闪现过了某个画面,是沈云裳将姽婳剑法拆分封存于混沌洞中的那一刻。让她的印象尤为深刻的,不是对于这一稀世剑法被拆分的暴殄天物的感觉,而是沈云裳那个似乎完成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笑容。 ——满满的全都是欢喜和解脱,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与难过。 “她这是?”耿芝话还没问完,就被打断了: “嘘,小朱雀,你不要问,继续看着便是。” 画面又一转,沈云裳和通天灵犀的对话也被完整地展现在了耿芝的面前,眉眼如画的前任朱雀说着让人细细想来便不寒而栗的话语,最后一句“她不是我们这个意义上的存在”,当即便在耿芝心里留下了一道惊雷! 混沌洞还嫌不够似的,调动起了耿芝心中的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剑法,姽婳剑法四个大字在混沌洞外力的作用下逐渐变淡扭曲,到最后,在原本写着剑法名称的那里,仅留两个大字: 鬼话。 “姽婳剑法专克鬼修,可惜后两式从来缺损,我们都帮不上你们什么了。” 耿芝缓缓直起身,行了个大礼: “我知晓了。” 跟聪明人说话本来就省事儿,更何况耿芝之前已经有过隐隐约约的猜想呢?她此次仗剑下昆仑的时候引发的是前所未有的天劫雷云,却伤不到有凤凰骨的朱雀半分。她只是在漫天的雷光中握紧了长剑,觉得自己要去营救的,即将再次见到的,不仅仅是唐娉婷,还有一份迟到了不知道多年的、沉甸甸的爱情。 她将手中的南明离火对准姚婉兮的喉咙,垂下眼睛看着尚且挣扎不休、意欲作困兽之斗的世界意识,叹息着将姚婉兮至死都没能参透的此世之理告诉了她: “这个世界由爱而生。” “你从未爱过沈云裳,姚婉兮。你从来不知道一直被你唾弃的‘爱’究竟是什么,可惜了可惜沈云裳她那么爱你。” “你没有人之心,没有任何的正面感情,你的心里全都是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在你眼里,谁都想害你,你怎么可能触碰的到这个世界的理?” 天道意识发出最后的怒吼,九天神雷一降再降,生生将这常年幽闭于黑暗中的幽离皇宫变成了一片火海,却硬是伤不到其中的唐娉婷和耿芝半分。年轻的朱雀星君在无边的火海中现出瑰丽的凤凰真身,漫天烈烈火云随风雷席卷涌动,龙啸之声响彻九天十地,姚婉兮瞬间就被那逼人的凤凰真火灼瞎了双目,在失明陷入无边的黑暗前,她唯能见得有一抹灼灼的艳色,并那一身高洁如雪的白衣,双剑齐齐出鞘,携万千雷霆悍然击下—— “姚婉兮,安敢欺我昆仑无人!” “今日朱雀星君耿兰卿,白虎星君唐娉婷,便与你做个了断!” 朱雀真身,霞瑞万千;白虎法相,端丽庄严! 姚婉兮大笑着挥舞起手中的那一抹荧光,赫然便是之前曾经放进唐娉婷身体里的“系统”:“黄口小儿也敢口出狂言?白虎星君,你没想到吧,就算朱雀星君能来救你,你在长久的被折磨之下也神魂大损,就算我掌握不到这个世界的‘理’,单凭我眼下拥有的力量,也足够杀了你了,要我说,你今日合该命丧于此!” “我看谁敢?”耿芝手中的南明离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无往不利、无坚不摧过。姽婳剑法谐音鬼话,从来便是为了克制鬼修而生,对于投生成鬼修的天道意识来讲,也是它不得不退避三分的神兵利器。叩金门,四海声,怨难平,破阵子,百花盛,灵犀通,长命女,然后就是那两式从来失传的—— 定风波。 耿芝一剑挥出,去势方尽,南明离火剑携着滔天的凤凰真火将姚婉兮从头盖到了脚,她整个人都被封在无论如何也熄不了的凤凰真火里,只能痛苦地挣扎不止,发出尖锐的嘶吼,眼看就要挣脱火牢笼的束缚了,唐娉婷正好心有灵犀似的,堪堪补了一剑上去,修补完整的辟邪剑发出和缓温柔的白光,将凤凰火催的更烈几分,隐隐有燎原之势—— 自始从。 稳耐风波愿始从。 姚婉兮的身体终于被燃不尽的凤凰真火烧成了洋洋洒洒的飞灰,至死都没能再说出半句完整的话语。她恍惚中觉得,是的,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是不爱自己的从来没有偏向过自己的,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给自己活路。 我们真的没给过你活路吗?有个声音在她心底这样问道。 真正的创世者,对众生一视同仁,公平的很,即使你想要毁了这个世界,她也给过你活路了呀。 那是“混沌”。天地初分时,残留的最后一丝混沌之气,在昆仑化作混沌洞,守护着这个世界直到唐娉婷亲身降临,眼下它感受到了姚婉兮的忿忿不平,便出来要为自己的主人说公道话了: 她给过你们一线生机的,可惜你和姚文卿都没能把握住。 ——她给了你沈云裳,给了姚晚青龙星君。 在高温的炙烤下,姚婉兮已经有些听不清混沌的质问了。她恍惚间已经出现了幻觉,自己还是统率百鬼的万妖之王的胞妹,正端坐幽离皇宫之中,接受万鬼来贺,那天是她的三百岁诞辰。 姚婉兮本来就不是喜欢热闹场面的性子,尤其是这种上下同心欢聚一堂的场面,尤为让她烦躁的很,可是她现在的身份又是百鬼之首,不能自打脸,百般忍耐之下她终于不耐烦了,便找了个借口退席,连掩饰鬼修气息的法宝都不带,就往人界胡乱走去。什么时候才能盼来创世者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往更高层的、更好的世界啊?她一边走神一边胡乱到处走,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人。 “你这个人”一身藕荷色长裙的少女拎起了被她一脚踩脏的裙角,看着失魂落魄的姚婉兮,又好气又好笑: “你撞到我啦!” 姚婉兮还没回神呢,沈云裳就敛着袖子,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手: “小姐姐,回魂回魂啦,还是说我吓到你了?” 姚婉兮终于回了神,对着沈云裳笑道:“没有,姑娘你太好看了,我刚刚只是看到恍神了而已。多有冒犯,告罪了。” 沈云裳笑道:“哎呀,你怕是新来这里的罢!” 姚婉兮问道:“此话怎讲?” “这城里的人,都该知道我是最漂亮的!”沈云裳骄傲地挺了挺胸,丝毫不觉得自己夸自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而且说实在的,她说的倒也是真话,能把一干大小姑娘全都气的仰过去的那种真话: “我叫沈云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云裳,你呢?” 姚婉兮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眼下是在幻境里了。她便再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贪婪地望着沈云裳的眼睛,顿时惊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而她连自己的初心都忘了。 沈云裳从来就算计着她,算计着她死,却也在她没能露出马脚之前,给过她前所未有的、浓烈的爱意。那么,姚婉兮爱过沈云裳吗?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她对着幻象中笑靥如花的沈云裳泣不成声,落下了“姚婉兮”自诞生以来的,第一滴泪。泪眼朦胧中她依稀能看见年少的沈云裳清澈的、好看的桃花眼,却又恍如隔着万水千山,便看到了她和她即将分离的命运。 一捧飞灰打了个圈儿,纷纷扬扬撒在了地面上,撒在了耿芝和唐娉婷的双足之前。耿芝却再也没空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她捧起唐娉婷的脸,珍而重之地给了她一个吻,轻声说了句什么,外人听不清,唐娉婷却笑了起来,反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而行,一步百里,瞬息间便离开了这座已经被烧成空壳的幽离皇宫。 此世之初,鸿蒙初分,天地未开,便有此亘古之理—— 其名为,我爱你。 因此这个世界里威力最甚者莫过于爱,因此诸多咒文中唯有桃花劫最难破解,因此三千凡尘染身者,有心者,知晓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者,方能爱人,方能成仙。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世界意识挣扎之下,无非求的是一个唐娉婷和耿芝背道而驰,求一个她们的爱分崩离析,如此,“原著”才能远离正常轨道,才能跑偏,如此,天道意识才能成人。 那么“原著”是什么?这个世界又是什么? ——无非是“爱”,仅此而已。 这个世界由爱而生。 所以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第55章 红颜第八 南归国内,缠绕了百姓们多年的黑雾在姚婉兮身死道消的那一刻开始缓缓散开,就算是凡人们也能感受到那股阴邪之力的溃败,纷纷走上街头开始收拾残局,装殓尸骨,人类就是这么脆弱而坚强的生物,生生不息,才能代代相传。 有一具尸骨横陈在通往城门的齐腰高的野草里,碧绿惨白两相映衬,愈发显得这具尸骨有种诡谲的感觉了。负责收殓无人认领的尸骨的人还没能收拾到这里,就已经有个人拂开齐腰高的野草缓步走来,一身红衣烈烈如火,成为了大劫过后的南归里少有的亮色。 如果此时旁边有别人看着的话,多半是要赞叹一声好相貌的,然而这里并没有什么别人,除了她一身白衣的同伴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其他生灵的气息了。 白骨卧于野,千里无鸡鸣,莫过于此。 她俯下身去,轻轻掰开这具白骨的手,果然在里面找到了一支金钗,是数年前流行的样子了,她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白衣女子道: “找到了。” “我们回去罢。” 她一弹指,这具白骨便化作了一捧灰白的末子,从地上一跃而起,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钻进了她捧着的那个小瓷坛里,白衣女子笑道: “阿芝你瞧,这人真是个急性子呢。” 耿芝虽然没有接她的话,可是眼里也噙着笑意,将那支金钗别在坛沿上,便和唐娉婷一同御剑回昆仑去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跃过她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十分人性化地用两条腿儿立了起来,身后的九条蓬松的尾巴摇摇晃晃的,颇是可爱,它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好一会,才确认了没有危险似的,蹦蹦跳跳往远处跑远了。 昆仑山脚某家点心铺子里,赵二娘又婉言谢绝了一个媒人。这媒人眼见着劝说无望,便有些口不择言了: “大妹子,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多年回绝了多少人?十里八乡都要传遍你挑人的名声了,要不是今次的这汉子可劲托我,我是真不想上你家门的,又晦气又没脸!” 赵二娘苦笑道:“我是真的觉得我家汉子一定会回来的。” “那要是回不来呢?” “那也就只好尾生抱柱罢了。” 这是她贫瘠的词汇里仅有的、与“守信”有关的词语,还是她爱过的那个少年郎曾经教给她的。正月十五花灯节,两人交换了信物、约定好了次日相会的时间和地点,天降暴雨,赵二娘晚了可不止一个时辰,浑身湿透的她撑着根本没什么用的油纸伞匆匆来到约定的地点后,本事抱着不会见到人的心情姑且来碰个运气的,却没想到见着一个比自己还要狼狈的人。 她一边努力踮起脚把伞举高给他遮雨,一边心疼的不得了,说话的时候都有哭腔了: “傻子!你都不知道找个地方躲雨的吗!” 少年搜尽枯肠,终于从自己的所学里找到了个跟眼下情况颇为相似的词儿,便接过伞,笑道: “尾生抱柱,以侯佳人。” 突然有人敲响了门。 赵二娘匆匆去开门,边跟媒人告罪边不抱什么希望地自言自语:“是不是他回来了?”门一开,便见到了她数年前曾在元宵节时见过的那两位女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英姿昳丽、气度高华,恍惚间不似凡人。 耿芝将手里的坛子递给了她:“我来送亡者归故里,请收好。” 那枚金钗终于在迟到多年后落在了赵二娘的手心,她看着手里的簪子,眼眶慢慢地就红了,她想起丈夫临行时问自己,想要些什么?我捎给你。 她笑道,捎根簪子给我吧,多少年不用花儿粉儿的了。 好嘞。他摸了摸鼻子笑道,管保给你带个最新鲜花样的,要让那些小姑娘们眼馋的紧! 耿芝端详着她的神情,最后还是见不得别人哭,递了块帕子过去,却见得后厨有个小姑娘在探头,隐约间她能感觉到这孩子跟昆仑有点联系,心头一动,问道: “冒昧了,请问这孩子?” 赵二娘擦了把泪,呜咽道:“路边捡到她的时候浑身青紫,眼看就要断气了,没想到喂了点米汤也能活下来,天可怜见,好歹是条人命呢” “就算长大了之后是个痴儿,我也舍不得再扔了她呀。” 耿芝走了过去,摸了一把这孩子的骨,便知道这是谁了。 姚婉兮死去后,整个世界都在飞速自我修补着,凡是因为这个错误的天道意识而死的人,便都已经去投胎转世了,她和唐娉婷此次下山,便是为了接引新任青龙和玄武上山的。天衍大道术下能看得见,卫景已经不在这一方世界里了,毕竟他是受天劫而死,如果他当时没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一心渡劫的话,是能飞升成仙的。 此次转生他倒也真飞升了,离开了他操持了大半辈子的昆仑,去往姚婉兮穷毕生之力也无法到达的更高层去了。 这个小女孩虽然眼下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儿,头发丝都是泛黄的,却还是能从她尚且稚嫩的五官里看出日后美人的模样来。唐娉婷越看越喜欢,撞了撞耿芝的胳膊肘笑道: “哎你看,这孩子跟你以前多像啊。” “胡说。”耿芝板着脸,眼睛里却是一派盈盈的柔软:“你还能记得呢?我都早忘了。” “我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呀阿芝!”唐娉婷当场就黏在了耿芝身上,把自己一身的仙气成功糟蹋得啥也不剩,没个正型地对着显然是沈云裳转世的小姑娘笑道: “我看你跟我昆仑有缘,随我们走好不好?” 赵二娘抹了把泪,把这孩子往前一推,送到两人面前,哽咽道: “还请仙长带她走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眼下正是海棠花开的好时节。一片娇红的海棠飞过耿芝的眼前,轻轻地沾在了这孩子的脸上。耿芝拂去那片花瓣,将手按在痴傻的小姑娘发顶,轻声道: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你便念着救命之恩随她姓赵,赐你一名,海棠。” “以后你便是我昆仑玄武星君,赵海棠。” 遥远的南归国清水湾中,新生的通天灵犀兽懵懵懂懂睁开了眼,发出一声幼猫也似的叫声,软和的很,娇贵的很,仿佛一个不小心用力之下,这只被南归世世代代视作瑞兽的新生小妖,就要死在这片冰冷的水里了。 一只手伸了过去,把的它提起来放到了怀里。 这只手的主人是个小道士,一身青衣,头戴青木冠,脚踩香云靴,端的是容貌清隽、年少风流。然而他的眉间总有着极浅的纹路,就好像一直在为什么东西操心似的,半刻也闲不下来。 “孙韬!你又去哪儿野了!”他的同伴找不到他人的时候,就爱扯着嗓子漫山遍野地喊,总能把人喊出来的:“孙韬!孙韬!” “来了来了,急什么呢。”名叫孙韬的小道士把灵犀兽放了回去,还顺手特别自然地给它顺了顺毛,小声道:“你以后可离人类修士远些,再有十条命都不够你作的。” 说完后他又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有些东西仿佛生来便铭记在他骨子里了,稀奇古怪的紧,什么道法自然什么天衍大道,每逢夜深人静时便浮现在他眼前,潜入他梦里,着实让他为此困扰了好一段时间。可每次他凝神想看个明白,或者弄个仔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又沉沉睡去了。 他的师父曾经为此给他算过一卦,卦象一出,这位老道士便也只能撸着自己山羊一样的胡子叹道,哎呀,留不住,留不住。 “孙韬——有人来找你了!”同样打扮就硬是比他失了几分灵气的小道士匆匆跑来,往他背上狠狠一拍: “是昆仑的星君们!” “噗。”孙韬乐了:“你真会开玩笑,你咋不说是我娘亲呢。” 道观里人人都知道孙韬是他娘丢给观里的不要了的拖油瓶,小道士看他这么说,明显是不信的模样,便急道: “才不是开玩笑呢,那两位——啊呀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好看的紧,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孙韬刚迈进道观门,就看到了那两个一红一白的身影。白衣女子向他颔首,微微一笑道: “一错眼就这么大了。” 红衣女子将手按在他发顶,轻声道: “不劳孙子法,自得太公韬好名字,便不给你改了。” “你收拾收拾,便随我们回昆仑罢。” 孙韬的眼睛在唐娉婷和耿芝之间滴溜溜转了不知道几个来回,还是不敢相信师父说的“留不住”竟然是这个意思,便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们哪个是我娘?” 唐娉婷的表情瞬间就变得五颜六色精彩万分,她转向耿芝,特别恳切地说: “我觉得师弟可能在投胎时撞坏了脑子,眼下可真的是有病了。” 从她们的背后有个小姑娘探出头来,发上簪着的是精致的纱制杏花,穿着藕荷色的小褂子,粉嫩嫩的绸缎鞋子,小手往孙韬身上一指,奶声奶气地道: “他身上有妖气,师姐,这个味儿真好闻!” 唐娉婷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通天灵犀了,只好笑道: “成,你好好练习术法,改天带你去看南归瑞兽。” 耿芝和唐娉婷并肩站在四星城门前,等着新任的玄武和青龙两人上天梯的时候,唐娉婷突然就听耿芝笑了一声,是很轻很轻的那种笑,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那个笑容是那么的脉脉柔软,就好像十丈软红兜头扑来,春风十里柔情绕指那样,生生就把唐娉婷看直了眼。正当她在心里盛誉一万遍耿芝的美貌的时候,耿芝出声了: “娉婷。” “嗯?你说,我听着。” 耿芝看着还在努力往四星城攀爬来的孙韬和赵海棠——尤炳和沈云裳,叹了口气道: “我当年上昆仑的时候,大师兄还在这里,穿着一身黑衣裳冰冷冷地跟我说,朱雀,尘缘断绝处,切莫回头。姚文卿当时也还是白虎,桃花眼,高鼻梁,笑起来的样子可风流可好看了。” “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啊,只有半途进来的你还一直陪着我,我很开心。” 唐娉婷笑道:“那你觉得为什么我能一直陪着你呢?” 耿芝很认真地想了想,给了个十分中肯的答案:“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崩溃吧。” 唐娉婷依然不依不饶:“那你说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崩溃呢?” 她捡着空当便要动手动脚,便凑过身去亲了下耿芝,还要故意发出声音来,亲完之后她用鼻梁蹭了蹭耿芝的侧脸,笑道: “归根到底呀,这本书没有跑偏个十万八千里,这个世界没有崩溃,都是因为我爱你。” 第56章 红颜第九·番外一 朋友,你见过最土气、最让人难堪的表白场面是怎样的? 研究生有三好,秃头苦工睡得少。 耿芝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正准备一鼓作气搞定这个pper今晚就能早睡了的时候,突然就听见楼下传来大声喧哗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烦,中间还夹杂着好事男生的口哨声,尖叫声,舍管出来阻止了好几次也无能为力,只得搬出学校治安条例来大声喊道: “哎,那边的男同学!对说的就是你呢,点什么蜡烛,这个天最容易发生火灾了好吗?你再点?再点我就给你开罚单!” 她的本意是想吓唬住这个男生的,却没想这反而更助长了这些富二代们没事找事的气焰,这所大学是建在山上的,自入秋以来学校便明令禁止过多次入秋之后严禁烟火,爱护山林人人有责,却没想今天被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了。 这个男生还觉得自己做成了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恍然间便以为自己是敢在强权之下反抗的英雄,一边让人继续点蜡烛一边嗤笑道: “罚单?好啊你随便开,我要点九十九根呢,你一起开了吧!” 周围的人也都发出了阵阵起哄声,俨然是把这个男生作为他们中间的小头目一样看待了: “钱哥不差钱,让她随便开!” “快快快准备点蜡烛了,玫瑰花在哪里?赶紧拿过来,麻溜的麻溜的!” 随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吵,耿芝心知肚明自己是写不完这个报告了,她把头探出去一看,顿觉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想承认自己便是这场闹剧的另一个主角。 那个被周围人叫做“钱哥”的男生在楼下点了九十九支蜡烛,艳红的蜡烛跃动的烛光,把站在中央、身着正装手捧玫瑰的他整个人都衬托成了二百五一样的存在,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自己帅气着呢,让同伴们帮他拉开横幅,大声喊道: “耿芝!中文系95级三班的耿芝!我喜欢你,请跟我交往吧!” 周围一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也开始起哄,虽然是收了报酬的人居多: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显然打的是女孩子面皮薄,要逼她答应这大张旗鼓的求爱的注意了。耿芝本来还带着一丝纯属好笑和凑热闹的笑意也逐渐消失了。她盯着人群中某个奋力拨开人群往楼里面挤的姑娘,起身去接了盆水,然后掐着时间,不多不少,在那个一身白色长裙的身影进了楼门的一瞬间—— “哗啦!” 次日,当地各大媒体纷纷撰稿,进而衍生了一个形容词出来: 十动然泼。 耿芝眼下俨然一副学术小狂魔的模样,鼻梁上架了副银丝眼镜,十指如飞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身边摊开的书和散落的文献合起来不下十本。她抽空看了一眼旁边下铺努力把自己摊平的唐娉婷,问道: “你这又是怎么了?” 留着齐腰的大波浪长发的姑娘委委屈屈瘪了瘪嘴,展开今早去买早饭的时候顺手捎带的报纸,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地棒读了起来: “据报道,我市某大学中文系一男生为了向同系系花表白,在夜幕降临后于女生楼下点燃九十九支蜡烛并摆成了爱心的形状求爱,然而这位幸运的女生不仅没有接受男生的告白,反而将满满一盆冷水向他头上泼去,不禁让人叹惋又好奇,详情请见5版——” 她故意把报纸翻得哗啦啦响,意欲引起耿芝的注意。然而耿芝沉浸在研究里的时候,反应是要比平常慢上好几分的。就好比眼下,她的耳朵里听着的是唐娉婷的拈酸呷醋,脑子里还是无数的文献资料史实在搅成一个浆糊,想也没想地脱口就问: “你被谁表白了?十动然泼又是啥?” 唐娉婷狠狠被哽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也算是系里的美人儿,才不情愿地坐到了耿芝旁边,戳戳她的胳膊: “阿芝,这个说的是你啊,十动然泼就是‘十分感动然后用水泼了他’的缩写。” 耿芝终于完成了初稿,松了口气,/了一把唐娉婷的刘海: “我觉得这个根本就是不动然泼,根本就没有感动并且用水泼了他,谢谢。” 唐娉婷把报纸举过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故意作着娇怯怯、嫩生生的声音小声道: “阿芝这么厉害这么漂亮,我好担心你会有一天跟别人跑了耶。” 耿芝发出长长的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起身去给唐娉婷把被褥返工,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好让查卫生的人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你再闹?” “哎呀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唐娉婷一边给耿芝把资料和文献分类归好放回原位,一边大声装腔作势道: “哎呀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公举啦,以前追认的时候甜蜜蜜地叫人家婷婷,现在就让人家不要闹了,好生伤心哦,这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换作别人这么装嫩这么闹腾,怕是分分钟就要被耿芝扫地出门的。可是唐娉婷不一样啊,她声音柔和又好听,怎样捏着都不会有尖锐的感觉,反而如春风拂面,春雨沾衣,更何况她长得好看,上天和大部分人对美人都是颇有几分优待的。 显然眼下耿芝也是这个“大部分人”之一。唐娉婷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着耿芝的神色,眉眼弯弯,唇角都有个小梨涡,显然是快活极了,耿芝也有些觉得这样正大光明做坏事的她着实可爱的紧,便也放松了一直绷着的神经,微微笑了一下: “婷婷?” 她的声音放的很低,有些微微的哑,让人听了就不自禁浑身一麻,一股酥麻的痒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让人无端就能从她那张端丽而严肃的脸上看出堪称“温柔”的些许神色来: “我真的这么叫过你吗?” 这倒是实话。她素来是严于自持的人,就算和唐娉婷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最多叫她一声娉婷,像这么腻腻歪歪的叠字,她是真的脸皮薄,叫不出口,可是眼下唐娉婷听她这么一说,干脆就坡下驴、顺水推舟: “你刚刚叫了呀!我家阿芝的声音真好听呜呜呜嗷嗷嗷,再叫我一声,再叫我一声嘛!” 如果此时给唐娉婷身后安根尾巴,八成是要摇的上天去了。耿芝摸着她垂落在胸前的头发,突然就凑过去亲了她一口,然而她的面上还是端着冰冷如霜雪的神色,简直正气凛然得下一秒就能化身成为里高洁不可侵犯的姑射神人,立时就能拔出腰间长剑斩妖除魔: “不叫。” “你再叫我声婷婷嘛,你看我都叫你阿芝了——” 唐娉婷话还没说完,就被耿芝揽住又亲了一口: “不。” 此时她们的室友沈云裳和灵犀刚回来,被这两个秀恩爱的姑娘的气场堵在了门口,进去吧怕被虐狗,不进去吧就没法吃饭,终于还是沈云裳顶着几乎泛出粉红色泡泡的空气打开了门,咳了几声: “朋友们,我还活着呢。” 言外之意就是,别秀了再秀就要把我虐死了。 灵犀这才进门来,放下手里带回的饭,清了清嗓子道: “同学们注意——开题报告上交的时间提前到后天啦,你们写完了没?” 沈云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天亡我也!丁点没写!”她转过头去看着耿芝和唐娉婷,不抱希望地问:“有人陪我一起下地狱吗?” “没有。”耿芝慢条斯理地从灵犀捎回的饭里找出自己的一份: “我刚写完。” “我早写完啦!”唐娉婷骄傲地一挺胸:“就等着阿芝写完我们一起出去做次短途旅行呢,路线我都规划好了!” 沈云裳表示:舍友不光是学霸还老爱秀恩爱怎么办挺想砍人的急在线等。 灵犀一边努力爬回自己的上铺一边对沈云裳说:“我写完了,但是我可以看着你写呀。” 唐娉婷吐了个槽:“她都多大了还要你看着写作业” “要是没人看着她分分钟就能抛下迫在眉睫的工作开始摸鱼。”耿芝十分冷静地一针见血:“你跟她一样谢谢,要不是我一直逮着你你也写不完吧?” “啊呀阿芝我们不说这个话题了好吧?”唐娉婷趴在桌子上,眯起眼睛看着她的论文标题,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阿芝你的开题报告格式错了。” 耿芝凑过去看了看电脑屏幕,答得斩钉截铁:“没错。” 唐娉婷立刻开始翻腾自己的笔记本:“可是我写的跟你不一样啊” 耿芝看着眼前这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报告,深切觉得她下次看着唐娉婷写东西的时候一定不能干别的事,绝对不能走神,也不能跟她一起写,就应该专门老老实实盯着她: “是你错了。” 沈云裳表示,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的惨叫声比她还要凄惨,很好地慰藉了她这个学渣受伤的幼小心灵。于是本来规划好的短途旅行就被取消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整个宿舍都呈现出一种凄风苦雨的氛围,几乎都能从沈云裳和唐娉婷的头上看见两朵具象化的小乌云了,等到她们终于把报告交上去并顺利过审的那天,唐娉婷几乎是分分钟瘫在了耿芝身上: “可是阿芝,我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出去玩啊” 耿芝凑过去,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在一起的,不差这一点小时间。” ——将来的美景无数、万水千山,我将陪你一一涉足,从千岩竞秀到烟锁长河,我会陪你一一看过。春夏秋冬,斗转星移,我都会一直陪着你。∓lt;/dd∓gt; 第57章 红颜第十·番外二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超快稳定更新,本文由  首发 赵海棠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神魂分离这种险恶的病症了。 她真的不是傻子。看着一个个的赤脚郎中们被她的养母陪着笑请进门,来来回回经过她的床边,把过她的脉后一次又一次带给赵二娘各种各样的坏消息,这些乡野郎中们水平委实有限,真的看不出她有什么病症,但是看着她痴痴傻傻的表情和散漫无光的双眼,几乎每个人都十分肯定地对赵二娘说: “这孩子是个痴傻的,心智不全,没得治。” ——你他妈才心智不全。小姑娘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然而她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双手微微动弹一下,更别说“说话”和“反驳”这两样更为复杂难为的事情了。 赵二娘苦着脸把郎中们送出门,一回头看到了床上的她,只得叹口气坐过去,摸着她的头发温言软语劝道: “别担心,我不会扔了你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呢以后就咱娘俩相依为命好了。” 年幼的小姑娘其实当时在心里就已经有了成人的心智。她觉得面前这女子真是温柔的很,对着她这么个堪称累赘的家伙也没想抛弃过她,便又费力抬了抬手,叫了她一声: “娘。” “哎哎哎好孩子!”赵二娘欣喜若狂:“我就说不是没救的嘛来,宝贝,再叫娘一声?” 然而她这么个动作就已经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小小的姑娘头一歪便又沉沉睡去,完全顾不得赵二娘的心情会如何了。 随着她年岁渐长,内心的违和感也越来越重,神魂分离的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她现在已经能很好地操控自己的身体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仅仅一个抬手的动作便要耗尽自己浑身的力气,然而与之同时而来的,便是魂魄飞离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经常在干着活、和常人说着话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儿分分钟就跑离了体内,来到了各种她按理来说肯定不知道、却又会莫名觉得熟稔的地方。有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站在通天的白玉阶梯上,长风浩浩而过拂过她鬓角的长发,有时她又发现自己来到了千丈之深的地底,在一片废墟里悄然穿行,她却觉得这里按理来说应该是一座华美的宫殿,有的时候她又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方水湾里,清水粼粼,几可见底,她却下意识觉得这里缺了些什么。而她在魂游天外的时候,表现在身体上的征兆便是两眼放空,口水滴答,便更加坐实了她“傻姑娘”的外号了。 她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脑海里有许多常人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可是如果细细想来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压下所有的疑问,静静等待着某个契机的到来—— 她至少要搞清,自己是什么人,或者说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不求生而知之,但求死时不无知。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并没有什么话本里的神器出世将她带走,或者异兽突至认她为主的戏剧性转折,日子就这么平淡无奇地流水也似的,从她的指头缝里溜走了,她几乎都要向命运低头,几乎都以为自己要抱着这些秘密,要带着这些未解的谜团进坟墓了。 她不是没考虑过告诉赵二娘。可是她一开口,就能感受到冥冥中有种力量扼住了她的喉舌,让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悻悻作罢。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白衣翻飞,凛如霜雪;红衣垂地,烈烈似火。她远远便见得这两人并肩行来,举手投足间尽是仪态端庄与气度高华,白衣的姑娘看向她的时候,就好似在看一个阔别多年的挚友那样,对旁边的红衣女子笑道: “她和当年的你多像啊。” 红衣的女子将手按在她头顶的时候,她便明显能感觉到一股灵力灌入她的身体,将某道屏障狠狠打破了。耿芝当时还犹豫了一下,问唐娉婷道:“她的尘缘怎么断呢?” 她此时终于能开口了:“二娘她救我一命,养我多年,按理来说是该好好报答她一番的只可惜来不及了。” 她拉住赵二娘的衣摆,认认真真地开口: “等我下辈子报答你吧。” 赵二娘倒是没怎么当真。她听说过那么多仙人的故事,却大都是斩妖除魔、断情绝爱之流,像知恩图报、缠绵悱恻的话本,大都是跟昆仑星君们半点关系都不沾的,毕竟十丈天梯,尘缘尽断,哪里还有什么“报答”可言? 然而她终究是不忍心打击自己从小养大的孩子,便从善如流地摸了摸她的发心,笑道:“好,阿娘下辈子就指望你了。” 至此,她被从赵二娘身边接走,更名为赵海棠,换名姓,断尘缘,攀越十丈白玉天梯,与新任青龙星君孙韬一起拜入混沌洞“思”与“闻”两道门下,修行术法,吐纳调息,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 等她终于术法大精的时候,唐娉婷特别欣慰地对她说,你不是想看通天灵犀兽吗? 赵海棠的心里就重重一跳。是的,她恍惚间记得自己是这么说过的。那是她初见孙韬之时,闻见他的身上沾着十分清淡好闻的妖气,便随口问了一句,唐娉婷也许诺过她,说等她术法大成便奖励她去看灵犀兽。 可是她的性子就是这样,什么都喜欢,却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跟一诺千金、言而有信的耿芝相比,跟情深义重、生死不离的唐娉婷相比,她简直就被衬托成天下一等一的薄情人了。 唐娉婷看她神色恍惚,便知道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没真的往心里去,便只能长叹口气,一言不发地去找负责灵犀兽的管教的耿芝了。 ——上辈子用情过深又精于算计的沈云裳,没想到转世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通天灵犀自从上了昆仑以来便一直跟在耿芝身边打杂修行。她是妖修,纵有通天彻地之大能也无法拜入混沌洞,昆仑的灵气又太过纯净凛冽,是十分不适合她这种新生的小妖修行的。耿芝把这些道理拆碎了、揉烂了细细讲了好几遍,通天灵犀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一心要留下,九头牛都拉不走她。 你何苦呢已经渡劫成功,却选择滞留世间不飞升的朱雀仙君——对没错耿芝已经成为不老不死的仙君了——给通天灵犀抱来了厚厚的被子,在朱雀堂里给她做了个窝,好让凛冽的山风不至于把这只幼小的妖兽活活吹死: 通天灵犀,你现在下昆仑去也是一方大妖,何苦留在昆仑、吃力不讨好呢? 通天灵犀咬了咬自己嫩生生白乎乎的蹄子,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奶声奶气地道: 我的传承意识告诉我,我要来找一个人。 如果你找不到呢?耿芝失笑:三千红尘,人海茫茫,哪里就真的会心一想、事便成了呢。你且下山去吧,等时机一到我便接你再上来。 她的本意是真不想苛待着通天灵犀,可没想到通天灵犀嘴一瘪,“哇”地一声就大哭了出来: “夭寿啦!朱雀仙君她有白虎星君了就不管我们这些单身妖兽的死活了呜呜呜呜她不让我来追我媳妇儿!” 好一个魔音穿耳,好一个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当场就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朱雀仙君逼得逃到了白虎堂去,两人一合计,便决定将通天灵犀留在昆仑,留待日后沈云裳的转世赵海棠道心稳定。不易生心魔后,再告诉她这些事儿。 耿芝得知赵海棠已经修行大成后,只是把她传唤到了朱雀堂里,看着她的眼神,一字一句道: 通天灵犀她徒步走过十万大山、三千长水,自断尘缘过白玉天梯,日日夜夜忍受天风锻体入骨之痛,只为上得昆仑看你来了! 赵海棠从未觉得,有一个名字能如此触动她过。 一瞬间那些被她遗留在昆仑的记忆和灵气全都翻涌了起来,她前生布下过的种种术法和为剿灭姚婉兮的安排全都化作了一道道记忆光幕,铺天盖地地席卷过千山万水,向着它们命中注定的主人张开怀抱,便宛如迎接久别离乡的游子归来。 赵海棠再次缓缓睁开眼时,眼前的景物还尚未明晰,便不由自主地 落下一滴泪来。 “痴儿。”她看着被异象惊动,不顾一切地便飞身向她扑来的白衣黑发的少女,伸过手去接住了踉踉跄跄的通天灵犀,叹息道: “我有什么好的呢,你何苦来哉!” 通天灵犀蜷缩在她的怀里,突然就放生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拉住她藕荷色的衣袖,哽咽道: “我我,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 “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啊。” 赵海棠摸了摸她的头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对着耿芝高声道: “曾任朱雀星君沈云裳、现任玄武星君赵海棠,虽身无长物,并无积蓄,唯有宝剑一口敢斩妖魔,术法万千扬善惩恶——” 耿芝已经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便含笑点头鼓励她说下去,只有通天灵犀还在懵懂着呢,不知道赵海棠在干什么,却还是带着鼻音帮腔: “是啊是啊,她可好了。” 耿芝咳了一声,缓缓道: “你莫说话。” 呜呼,女大不中留。她在心里两眼放空地想道。 “——朱雀仙君于通天灵兽有传业授道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我对皇天后土起誓,请您做主,于混沌洞前将她许配给我罢!若违此誓,便教我天打雷劈,神魂俱陨,永世不得超生!” 通天灵犀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便看见那张娇艳的、花儿也似的脸凑到自己面前,低声道: “我会对你好的。” 耿芝将南明离火轻轻击打在地面上,发出铿然一声清响: “允了。” “祝二位芙蓉并蒂,百年好合。” ——你看。通天灵犀恍惚间握紧了赵海棠的衣袖,对着早已死去多年的某位邪魔情敌趾高气昂地反驳道: 这世上还真有至死不渝,真有一诺千金,真有白首到老,只可惜你永远也等不到了。我用真心换来的姑娘终究是要喜欢我的。 她心满意足地在赵海棠的胸口蹭了又蹭,笑眯眯地对赵海棠道: “亲一口!” 赵海棠当即便毫不犹豫地给她的脸上印了个唇印儿。 华元三十年,昆仑新任玄武星君赵海棠以本命佩剑为礼,发心魔誓,请皇天后土为证,于混沌洞前迎娶通天灵犀。是日,鸾凤合鸣,三十三天起彩云,久久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原著跑偏十万里从开坑到完结,共计八个月左右毕竟断更久or,感谢诸位不离不弃,谢谢大家给我的留言和地雷还有营养液和长评!十分感谢!土下座 ——这个世界由爱而生,大概就是所谓的原著最根本的内容了,到最后大反派药丸们也没能成功,归根到底就是他们不懂“爱”,所以唐娉婷写的那本书仔细算来,剧情跑偏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主旨始终如一,我爱你。也正好和题目吻合啦(:3ゝ) 还剩一个番外我会在考完试后放在群里(:3ゝ)群号是368350422, 敲门砖是书名加最喜欢的角色名还有读者d,就当送给大家的新年小礼物了,区区薄利不成敬意么么哒!明天就要去考笔译了,好紧张躺平 十分开心这一本写的还不算崩也谢谢大家的支持和不弃坑otl,感谢编编给我的银章并没有敲死断更两月的我阴阳师言情同人大家随意跳坑,我们下本再见!挥挥!∓lt;/dd∓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