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脉脉[修仙]》 第一章 重生 如果一个人的重生,只是为了把所有的悲剧和痛苦再重来一遍,那这种重生有什么意义? 温折恍惚中回过神智,短短的片刻好像历经三个月的光阴,脑中平白多处的记忆,每一分每一寸无不让人惊恐的身体僵冷。 当年人界妖界两界大战,妖界之人百无禁忌,战后亵玩当地的人类女人都成了家常便饭之事。后来纵使人界惨胜,封堵上了两界结界,然而战争带来的伤害仍然是满目疮痍。 人妖混血的杂种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妖界胎儿生命力太过顽强,有时坠胎药根本不起作用。有烈性的剖了自己肚子,强行把孩子拿掉;也有的不堪受辱,自己直接抹了脖子……自然也有女人诞下孩子,不计过往自行抚养,亦或是寻个偏远的地方丢弃。 温折正是个被丢弃的混血。 他跟身边的孤儿一起在听梅阁养大,充做下人仆役,长到如今的十七岁。虽然自幼因为身份问题没少受过欺凌,但终究是养活了一条小命。 他十七岁生日那天,阁主广邀道友,照着往年规矩开了听梅会。因为人手不够,他被分配到外殿传传东西。这些修仙之人的事本是跟他无关的,最多有哪个仙人嫌他混血身份,叫人拉下去别碍了眼。 然而他这样的小小杂役,竟然也会被高高在上的修士看上。 那位广华门的二少点了点他,跟阁主提了提,他就被人带下去,洗涮一番,又换了衣服,连敲带打的教导了一番房中之事,送到那位二少的床上。 广华门乃是背景深厚的一流宗派,即使是温折这样见识浅薄的杂役也听过“一门两宫十二君”的修仙界局势。 从开始到结束,此事没有半分他插口的余地。也没有人把他当成人看,在别人眼中,他也就是二少合眼缘看中的一个混血,玩几天就腻的玩意罢了。 温折这人,跟二少指尖把玩的一块玉佩,兴头上摘下的一朵玉莲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广华二少觉得没有,底下的弟子觉得没有,管事们觉得没有,于是温折也只好觉得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广华二少在房事上有些暴虐的爱好,房里的人也常常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温折托自己混血体质的福,熬了一个月,到底还能喘着气。 二少自幼被娇养大的,性格一向喜怒无常。转过了月末,突然换了口味,又嫌温折这半死不活的态度,干脆顺手把他赏了一个弟子。 也许是温折天生背运,这弟子虽然没什么不良的癖好,却在修行的紧要关头久攻不下,又偏偏新得了一本炉鼎功法。弟子瞧上了他为妖的那半血脉,索性用温折试了试,竟然大有效益。 温折就这么被折腾了一个半月,那能让他苟延性命的妖族精血几乎被尽数抽干。 炉鼎之道,本来就是邪路。入魔一事,入易退难。那弟子尝了歪门邪道的甜头,又偷偷学了几手邪术,正好把温折物尽其用。在生命的最后半个月里,温折连记忆都是恍惚的,唯一能想起的,就是仿佛无休无止的痛苦。 那痛苦伴随着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这大概算是这一生中最让他宽慰的时候? 然而再睁开眼,回过神,却是在这么一个要命的时刻。 他正跪在外殿前的地上,广华二少随手指着他,半带着撒娇口吻跟阁主笑道:“秋伯伯,这人合我眼缘,送了我吧。” 温折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冷透了。 从广华二少说出那句话后,这事就跟温折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要被送人的一个东西,没有谁会管他愿不愿意,他甚至连说句话的自由都没有。 温折刚刚从死前的剧痛中脱身出来,整个人的心性都被消磨的十分脆弱,连自主思考能力都不太完全,听了这话只觉得茫茫的绝望,而挣扎的求生欲还不肯放过他。 温折几乎是下意识的抓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样东西,入手凉滑,雪一样的一片衣袖,用微弱的声音恳求道:“求您要下我,要下我……” 修仙之人当然耳目灵敏,这句恳求没有异议的落入了在场之人的耳中。而在刚刚广华二少明确的表态讨人后,这话简直跟当面抽他耳光无异。 旁边有人见了这幕,嗤笑着摇了摇头,笑温折的自不量力,也笑他的不识时务——就算真听说广华有什么怪癖,撑过去了,好歹也有几分活下来的可能;然而此话一出口,温折想求死都不容易。 何况……也是这个少年倒霉,怎么求上了这位? 被温折扯住袖子的男人一身云白外袍,宽大广袖中的手指根根纤细优美,色泽如玉。他头上戴着一顶白色轻纱的斗笠,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情。 被一个混血扯住衣袖,他也没有半分恼怒。那修长的手指中青光一闪,快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截被温折抓住的布料已随着青光从他的袖子上脱落,从始到终,他的脚步都没有半分停顿。 徒留温折一个人抓着那流水一样触感的布料,牙关打着战仰起头,绝望的只觉得自己比刚才更冷,浑身都冻的要结冰了。 从温折的角度,他能看到广华二少略带阴狠的冷笑,听梅阁主有些不悦的神情,还有那个刚才拒绝他的男人半个下巴。 那个下巴似乎冲着他的方向转了转,也似乎没有。下一刻,温折只觉得脸上一凉,随即眼睛附近的皮肤就是一冷。他下意识的抖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微凉的触感是男人的衣袖,那冰冷的温度是男人的手。 这个男人的手正盖在他的眼睛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温折是以为他是要挖去自己的眼睛的。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了一个低沉的男音,似乎因为久不开口而微带沙哑:“阁主,二少,这孩子很得我喜欢,不如把他送我吧。” 广华二少的表情僵了僵:“花君,虽说您是前辈,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先看上了这个混血,花君若是横刀夺爱只怕不太好吧。如果花君喜欢,我那儿还有几个干净乖巧的孩子,一会儿就给花君送去……” 男人听了这番婉拒,声音依旧不温不凉,仿佛没有波动一般:“广华公子是多情人,这种合眼缘的孩子大约是不缺的。本君难得只看这一个顺眼,不知公子肯不肯让了。” 广华二少毕竟是被娇养大的,即使话说到这份上,也依旧有些不甘,想要挣扎几句:“可是……” 男人突然低笑了一声:“公子如果坚持,本君放一放手也无妨。只是我二十年来,也只要过这一次人,未想到竟然要不来。”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哪怕广华二少身后有宗门为依仗,也不敢继续任性。 他虽然不成器,但也听过关于这个男人的种种传闻。从小到大无论他到哪里也总有人娇他纵他,然而在这位杀名赫赫的花君面前,广华二少实在不敢继续强辩:“花君既然真心喜欢,我又怎么能夺人所爱。” 这个结果丝毫不让男人意外。他冲着广华二少点了点头,漠然道:“烦你割爱了。” 听梅阁主连忙出面笑呵呵的打圆场,气氛又恢复一片和乐融融。男人终于放下了遮在温折双眼上的手,又示意温折起身跟上。 温折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过了一遭,不想峰回路转,他竟然真能从那可怕的命运中挣脱出来,心下对这位白衣修士感激非常,连忙起身跟住。 将要走进殿里的时候,这位“花君”突然伸手握住了温折的手。不同于刚刚遮住温折眼睛时的冰冷,此时这位“花君”的手此时是温暖干燥的。然而温折后怕的劲头还没有过,手指冰冷还有些虚汗,两只手一接触,温折心中就咯噔一声。 刚刚他只是抓住了这位修士的袖子,修士就直接把袖子削掉,可见是性格孤冷不好相处的人。如今他只怕自己的手心有汗,遭了修士的嫌弃——如果这时候被人厌弃,他就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然而修士只是牵着他的手,恍如未觉。这让温折大大松了一口气。 刚刚温折只是随意抓住了一个离自己最近修士的袖子,并没想到这人的身份如何。然而进正殿分了座次,才知道他地位不低,能跟一流宗门的广华门平起平坐。刚刚又听广华公子叫他“花君”,温折料想这便是同为一流势力的十二花君之一了。 这位修士落座,温折也照着侍儿的动作跪坐着服侍在一旁,不想却被男人动作轻柔的拉起来,如同那些宠姬一样半拥进他的怀里。 此前他不是没有给广华二少陪过酒,这种事早就习惯了。只是广华二少的“陪酒”当然也没有那么简单,痛苦的记忆太深刻,让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僵硬,又很快反应过来,慢慢放松展开。 这样的场合,这位修士看上去又端正冷肃,总不会当众行淫。何况就算一切都向着坏方向发展又怎么样呢,他已经经受过最坏最坏的结果了。 修士抱着温折,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在开宴后倒了杯酒喂给温折。酒是陈年的烈酒,温折喝了一点就辣的舌头都麻了,强装着无事的样子,也不知道修士是怎么看出来的,立刻就停了喂酒的动作。 “没喝过酒?” 温折低眉顺目的应是,不由得回忆起上辈子,烈酒倒在背后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滴都是折磨,与之相比,现在只是喝酒而已,只要不扫了这个人的兴,别的都不算什么。 头上有细碎的声音,紧贴着的身体也动了动,似乎是花君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把酒杯递给了温折:“自己拿着吧,喝一点,对你也好。” 温折接过酒杯,开始慢慢啜饮。烈酒在他身上体现了安心稳身的效用,他的身体慢慢的暖和了起来,手指也不再和刚才一样冰冷。 只是……让自己喝酒,总不能是这个原因吧。温折握着小巧的酒杯,盯着修士的衣角,默默想着。 第二章 马脚 宴席结束后,修士没有多留,依旧是握着温折的手走出去。 他挥挥袖子,放出一辆垂纱堆叠的轻车代步。那车子大概是件什么法宝,尽管没有妖兽牵引,却依旧能够平滑轻稳的在天际滑翔。 轻车内部出人意料的宽敞,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只是装饰却清淡的过了头,一点都看不出这人具有能坐在听梅宴上首的高贵身份。 修士把温折带上车子,就放开了他的手,平淡的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椅子:“坐。”而他自己则径直走向书柜,挑了本古卷默默翻看,打发时间。 温折一开始还以为修士让自己坐在这里是有什么深意,但修士表现的淡漠非常,专注于手中的书简之中,连视线都没有偏过一下。温折暗暗揣度了几番,最终在目测到了两人距离之后豁然明白:修士让自己坐在这里,只是因为这样两人相距最远而已。 这位大人嫌弃自己。 想通这点,温折不动声色的又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这样的人,能苟活于世已经是万幸,能遇上个明明心里厌弃,却不笞骂加身的主人就更是万幸中的万幸,除了让自己没有存在感一些,哪还能做什么别的? 卑微如他这样的下等人,从不怕累一些,苦一些,只是想默默的活的好一些。 这位花君厌烦自己,温折自然不敢放肆。他连视线都不敢乱飘,半个多时辰就一直盯着脚下踏着的琉璃板。在温折看来,这轻车真是巧夺天工,每一寸地砖都是琉璃所制,又不知道施了什么仙术,里面还有大片大片的新荷含苞而结,慢慢绽放,最终又枯萎衰败,留得一片残荷,徒承雨声。 只除了所有装饰都素净的寡淡,不食烟火到好像没有一丝人气儿一般。温折见识浅薄,但跟着广华二少的那几个月,他也见识过高门大宗的卧房,起码不会这样冷清的令人生畏。 脖子低的酸疼,温折小幅度的动作,把脑袋抬起来,尽量不惹人注意。刚才进车的时候只是匆匆一扫,现在视野开阔,温折才发现,那些青纱白纱上,竟然隐隐有着淡蓝色的暗纹,依稀瞧着是朵荷花。 直到现在,温折也只猜出了这人应是十二花君之一,然而看到这满车无处不在的荷花图纹,再联想到“花君”二字,温折心中隐约一动,登时冷了个彻底。 ——想必,这就是菡萏花君了。 他上辈子在广华门服侍二少的时候,有个同宿的同病相怜的男宠。都是苦命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次他被折腾下去半条命的时候,那位侍儿出声安慰他“忍忍吧,两三个月新鲜过去就好了。好歹我们跟的是二少,总比跟着菡萏花君强吧。” 以前温折也听说过这位菡萏花君的名头,大多说他嗜血好杀,手段残忍,花了三天三夜把人寸寸剁成肉酱之类,还真不曾听说他好男风。没想到那侍儿冷笑着告诉他:“以前我跟哥哥都是流云道人身边奉茶的小童,那次他带走了我哥哥,然后……” “当晚我哥哥奄奄一息的给我托梦,我苦苦哀求道长一天,才有个给哥哥敛尸的机会。”直到如今,温折都记得那个侍儿的眼神,极尽仇恨刻毒:“二少这些玩法算什么,不过是人家剩下的罢了。那畜生除了房事上爱好凌虐之外,还爱看少年跟妖兽交合!” 温折不寒而栗。 本以为自己有幸挣脱虎穴,却只是又入狼窝罢了。 温折慢慢回想起上辈子听闻的,有关这位花君手段的事例,每一桩都血腥的让他脸色发白。 “你怎么了?”修士的声音在温折耳畔响起:“过来。” 温折僵硬的动了动,他站起身来,只觉得脚下发软。他努力的做出一个温顺的笑容,然而心中的恐惧却让那笑容变了形状。 他实在是害怕,因为他知道这些修士的一时兴味,会让人多疼。 修士又握住温折的手,他的手依旧是温暖干燥的,然而温折已经找不到刚刚被他从泥沼中救出的心安:“您……可是菡萏花君?” 容雪淮轻笑道:“你识得我?”他因为上辈子和今生的某些经历一向深居简出,百年来出门次数屈指可数。这个混血能认出他,倒也机灵。 他微笑着低头,本来打算问问这孩子的情况,却看到了一双绝望的眼睛。 一双因为得到肯定答案而无尽绝望的眼睛。 温折一时心如死灰,却知道在这些修士面前,自己就是想死都不一定死的成。他颤抖着笑了笑:“我会听话的。花君,求您……小奴怕疼。” 他没有等到花君的回答——这样高高在上的修士,当然不屑于给一个混血回答。他的衣襟在静默中被拉开,随即,他就听到了对方加重的呼吸声。 温折紧紧闭着眼睛,睫毛都怕的颤抖。他感受到对方的手指从自己胸膛的鞭伤上寸寸划过——在那一刻他甚至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被广华二少带走的前一天的确挨了顿劈头盖脸的鞭子——接着便听到修士寒凉的声音:“你历过人事?” 有那么一刻,温折想说一声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修士,知道他已经是被人碰过的东西,是不是就不屑再碰他? 但他不敢。他怕这位花君一个不高兴,就直接把他扔给什么妖兽作践。 “没……没有。” 衣服被花君轻轻拢上,他不怒自威的声音在温折耳边响起:“我只听真话。” “真的没有。花君,真的没有。还没有人碰过小奴。” 他听到对方冷淡的一声“嗯”作为答复。衣服被拉上后胸前重新聚起温度,温折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对上花君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睛。 “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回花君,小奴贱名温折,今年十七了。” “十七……”花君唔了一声,托起温折的下巴来端详了几眼,口气温和了下来,目光近乎温柔的叹息道:“还只是个孩子呢。” 从出生起,温折只在一个人眼中看过这种眼神,那人正是广华二少。 至于时间……自然是在床笫之间,温折被他捆缚全身,被折磨的求死不能,只能翻滚着嘶声叫喊的时候。广华二少一边用这种毛骨悚然的温柔目光注视他,一边得意满足的笑。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温折登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低头去含这位花君的手指,脸上亦僵硬的堆出一个讨好而迷离着欲念的笑。他只盼他温顺的态度能让对方心软一点半点,稍稍放过他少许。 他含了个空。 在察觉他意图的那一刻,花君已经迅速的把手指抽走。温折没有料到自己的献媚落空,但在下一刻,他看到了对方面容上阴沉的不悦时,就立刻意识到对方也许不喜欢这种玩法。 花君凝声质问温折,声音已经比刚刚严厉了数倍:“你真的还未经人事?” 温折被他的语气吓得一缩身子,白着脸恳求道:“小奴不敢说谎,真的没有。” 他这下知道自己刚刚什么地方做错了,菡萏花君大概是不喜欢娴熟主动的挑逗,他方才不应该去主动勾引,在这位花君面前,他只需要温驯……也许还需要能忍得住疼。 花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温折,缓和了声音道:“你不必怕。我不是怪你这个,即使你经过人事也没有关系。你把你做那事的年纪和对你做那件事之人的名字告诉我,我不会罚你,也不责备你。” 时间本该是今晚,那人本该是广华二少。但这样的答案,温折怎么能说得出来?他只有心惊胆战的摇了摇头,绝望的看着花君,希望他能相信自己说的话。 可他自己也明白,眼前这个人的声名只有比广华二少更嗜血、更冷酷,又哪里会大发善心放过一个小小的半妖? 眼前一黑,是花君的手又一次遮住了他的眼睛。 这只手上的温度和刚刚在听梅宴前遮住他双眼的那次截然不同,竟然十分暖和。然而再舒适的温度在当前的气氛中都只会让人心头生出寒意。 “算了,你既然不说,我也不会追究。你不要怕,无论以前受过什么都不要紧,我不会因为这个惩罚你。” 遮住温折视线的手被花君移开,温折几乎不敢置信自己被这样轻易放过,不由自主的喃喃道:“小奴多谢花君宽恕……”话音未落,就看到花君又皱了皱眉。 “我素来不喜苛责别人,也不喜欢见血。你年纪还小,性格稍稍骄纵一些亦是无妨。不过我也有些规矩跟别人不同,你之前在听梅阁的习惯,需得跟着我改。” 容雪淮低头凝视着这个满脸都写满了畏缩和惊恐的孩子,缓声道:“第一件事,我不喜欢看人下跪,你以后做事,站着同我说话。” “第二件事,我也不喜欢别人称奴称婢,你在我面前,用‘我’字自称足矣——像刚刚你扯我袖子,让我跟那广华二少争你的时候那样自称,我就很喜欢。” “第三件事,我更不喜欢强迫别人,你既然怕,就不必对我投怀送抱。” 温折听着前两条,还又不敢相信,又有些呆愣,直至听到第三条,心头才悚然一惊:自己这是不情愿的太明显,惹了花君不满吗? 第三章 拦路 温折的害怕都写在脸上,紧张而惶恐的表情从容雪淮招手叫他过来起就未曾有一刻消退过。 容雪淮轻轻叹了口气。 “第四件事,我不喜欢打骂人,也不会虐待你、打骂你,所以你不要总是自己吓自己。”话音落下,容雪淮稍稍一顿,片刻后竟然露出了一个略促狭的淡笑:“如果你胡思乱想什么,让我发现了,我就罚你。” 温折听到“罚”字,下意识的一缩脖子,然而对方的手却不因他的躲闪而停止。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被花君屈指弹在了他的额头上。 “疼不疼?” 温折愣愣的摇了摇头,心里有些隐隐的迷惑:花君这是要做什么? “很好。”花君看他摇头,声音有几分满意:“以上四条,你若犯了任何一条,我就这样罚你。”他虽然把“罚”字念的十分果断,却又语气温和的补上了一句:“我罚你时,不会让你比现在疼。” 要交代的事已经都说清楚,容雪淮轻轻推了推被自己揽在怀里的温折:“好了,从我身上下来吧。” 温折应了一声是,从花君怀中滑出来,下意识的要跪下行礼告退,又想起了刚刚对方的吩咐,只一屈膝就慌忙站直。 他还是有些怕花君因为自己不行礼动怒,偷瞄了花君一眼,只看到了对方带着鼓励的神情:“很好,就要这样做。” 温折低着头后退了几步,又被花君伸手唤住:“眼下离我居处还有半天路程,我这次出门访客,身上也没有多少打发时间的东西——你识不识字?——既然不识,就拿这个去顽。” 听对方说起“打发时间”,温折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些折磨人的春药器物,心头不由一紧,待抬眼看清,发现花君手中托着的,乃是一副环环相扣圈圈相套的精钢器具。 温折双手接过,一时却不太清楚这东西是用在哪里。若是禁锢在阳物上,那小环分明套在一个剑柄形的框架上,没法施用。若是用在后穴里,它又扁而无把手,若是扣在胸前,那钢环又太大了些。 这是……怎么用的? 容雪淮看他表情犹疑,就知道他恐怕是没见过这东西,想到温折的身世和他身上的鞭伤,声音就更柔和了些:“过来,我教你。” 他站起身,从背后握住温折的双手,带着他几下动作,从框架上拆下了第一个圆环:“这是九连环,要把这九个环都拆下,至少也要三百四十一步。路途漫长无趣,你先拿着它顽。” 温折原以为这是件淫具,不想它竟然是个玩具。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从小到大,这是他拿在手中的第一个玩具。 温折把银色的九连环攥在手心,又怕被自己握坏了,连忙小心翼翼的松开些力道,低声道:“多谢花君赏我。” “错了。”容雪淮按住少年单薄的肩膀,温和而认真的纠正对方的用词:“它不是奖赏……我往后送你什么东西,也都不是奖赏。我很不喜欢‘赏’这个字,我送给你的东西,要么是礼物,要么是奖励。” 他看温折眼中仍有迷茫,知道这孩子怕是根本分不清“赏”和“励”的区别,就宽和的笑了笑,浅显的解释道:“奖励给你的东西,一定要是你自己喜欢的。所以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 温折原本在认真的解那九连环。不算容雪淮带他解下的第一个环,他已经解下了三个。如今卡在第五个上,无论怎么摆弄都解不开。 他在这里把九连环推推拽拽,已经入神的全然忘我。容雪淮余光扫到不由微微一笑,然而那笑刚刚扬起了一半就冷在了脸上,剩余的一半化作了一声嘲讽的冷哼。 温折被那冷哼声惊的回神,连忙站起身端详容雪淮的脸色,心底有些害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触怒了花君……或者不必他做错什么,只要对方心情不好就足够随便折腾自己了。 容雪淮没有看温折。他不疾不徐的走了几步,袍袖一卷就把车帘隔空挥开,看着那圈围住马车的黑紫厌恶冷笑了一声:“鼠辈好胆,敢拦本君的车驾。” 那御着紫黑烟气的魔修本来面上还志得意满,待看清容雪淮的相貌后就悚然一惊,车帘卷起的功夫已经够他把车里冷清的打扮打量个彻底,那本来就泛着死青的脸色更加没有活人气。 极度震惊下,那魔修的惊愕已经脱口而出:“菡、菡萏花君!” 他连拦着车驾喷着紫烟的法宝都来不及收,登时就跳起来准备逃跑。 然而跳起的那一刻,魔修看清了车里坐立不安的温折。 这魔修突然嘿嘿一笑,逃跑的动作也立刻停止。那笑声粗糙的像是砂纸摩擦,又带着一种激的人寒毛倒竖的尖锐:“小子,差点被你骗过了。谁不知道菡萏花君是个天阉,近不得人身的。你下辈子要装,可得装的像点!” 上辈子抽干温折一身精血的弟子就转修了魔道,因为这个,温折本来就对魔修阴影深厚,看了那魔修就僵直的说不出话。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紧接着就听到了这则惊天秘闻,一时间心绪重重震荡,缓过神来后,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过去才好。 但凡是男人,只怕就没有不在乎自己“能力”大小的。无论此事是真是假,能传出来总有它的理由。何况温折还记着上辈子听过的关于菡萏花君残虐的传言,再结合这则消息一听,只觉得太有道理。 一个男人,若是真的不行,心理难免扭曲变态;而这个不行的人却又有强大的力量,那做出什么大概都不奇怪。广华二少喜欢用凌虐取乐是因为他出身高贵,寻常事物早玩腻了,只有别人的鲜血和痛苦才让他兴奋,而菡萏花君喜欢这个…… 只怕就是因为他的“不行”,才喜欢玩弄男人,把他们折磨致死,甚至喜欢观赏人与妖兽交合的扭曲场面? 温折太清楚自己玩物的身份。他刚刚听到这样一则消息,如果是真,花君被人撕了脸皮,自然不悦,对自己发泄什么都顺理成章;即使是假,也未必不可在自己身上宣泄不愉,顺便身体力行的告诉自己是真是假。 他虽然衣冠楚楚之际显得温和稳重,然而脱下衣服后……温折还是更相信自己前世在同伴那儿听到的传言。 广华二少一身的风流华贵,不也像是个脾气很好的公子哥儿? 他一时间心惊胆战,只觉得这两个人交战一场,谁赢了自己都绝没有好日子过;一时间又捏紧手里的九连环,被那坚硬的触感唤回神智,想起了自己平生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好,又盼着菡萏花君能赢。 ……若是花君赢了,他便求花君能让自己痛痛快快的死。前世的那些手段,温折是再也不想经受第二次了。 容雪淮听对方胡言乱语,怒极反笑:“本君本想留你个全尸,不过你似乎并不想要。” 他负手而立,唇角的冷笑慢慢凝结成一抹杀意:“你身上怨气如此浓厚,想必入魔不浅……今日就把罪孽慢慢还清吧。” 两个人的交战,温折只看了一个开头。因为花君似乎想起了他还在看,使了个法术蒙了他的眼睛,叮嘱他“不要看,不必怕。” 然而即便只看了一个开头,温折也可以断定,那是一场虐杀。 菡萏花君一开始就处于绝对上风,即使只看了最开始的动作,温折也看到那人身上接二连三炸开的一片片血红。到后来虽然被封了视线,然而温折仍听到对方不由自己的凄厉惨叫——短,且只有一声,大概是花君封了对方的声音。由于身怀一半的妖族血统,温折的嗅觉一向敏锐,一时间鼻端都是令人畏惧而粘腻的血腥之气。 温折如今目不能视,即使畏惧也只能战战兢兢的向后挪上两步,恰好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他双腿发软,一时站不起来,就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发着抖。 时到今日,他算是彻底断定,上辈子所听所闻,绝不是虚言。 菡萏花君的确是残虐之辈,毫无疑问。 他现在唯一害怕……也的确太有可能成真的是,花君接下来会那么对待他吗? 车帘被重新进入车内的容雪淮拂上,温折听到他的脚步声接近,接着就是一只温暖的指尖在自己满是冷汗的眉心上一点,眼前厚重的黑暗就被拨云换日般驱散。 对方的袖口传来一阵辛凉的暗香,宛如夏日芙蓉盛开时的香气,并没有沾上半点血腥的味道。 温折重得光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菡萏花君有些关切的眼神:“这样怕?” 温折连话也没敢说,身子晃了晃,就跪伏在对方面前,额头近的似乎能触到花君的外袍:“是小奴不该听……求您……求您赐小奴速死!” 多可笑啊,他今天上午的时候,还握着这个人的袖角一门心思的求生,如今却跪在这个人的脚下,只想求一场干脆的死。 他胆战心惊的趴在地上,只听到菡萏花君轻轻的叹息。 下一刻,他被一股气流扶了起来,花君注视着他的目光似乎有些无奈,又似乎有些自责,口中吐出的话却是责备:“好端端的,求什么死。刚刚给你定了四条规矩,你一下就违背了三条……脑袋伸过来。” 话语虽然里外都表示责备,然而花君的口气却十分柔和。 这是……被饶过了?温折情不自禁的这样想,又觉得自己真是做梦。 容雪淮看他不动,就自己托起对方的下巴,曲起手指,在温折的额头上闷闷的弹了三下。力度果然如同他许诺过的一样,没有一下比第一次示范的更疼。 “好了。”容雪淮放下自己的双手,又对着温折补充道:“下次叫你把脑袋伸过来你不听,我就多弹你一下。” 温折怔怔的看着容雪淮,对方的神情依然和他送给自己九连环时一样温和。也许是因为确定了花君不会翻脸的那种劫后余生的愉快,温折突然想笑,很想笑。 容雪淮退后一步,打量了温折一番,看他气色恢复的还好,就顺势宣布了第五条规定:“第五条,我不喜欢听人轻言生死。我不许你三番五次的求我杀了你——这条惩罚最严重,你若敢再犯,我就弹你三下。” 看温折重重点头,容雪淮露出了一丝笑纹:“还有,下次你害怕,可以同我说。无论何时怕,因什么怕,怕到何种程度,都可以说。即使只有一点点害怕,也可以说。”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推挤着温折向容雪淮发问:“如果我说了……您会怎样做?” 容雪淮淡淡一笑。 “像是刚刚,你若是说了你怕,我就会立即给那人一个痛快。” 第四章 新至 容雪淮的定居之地,名为“映日域”,其间主峰三五座,偏峰、侧峰十余座,更有诸多小峰野林等,难记其数。 他因往事而不近人身,更喜独居,虽然掌着芙蓉榭的势力,本身却并不在那里长留。 菡萏花君按下车驾,在玉芝峰顶落下云头,招手把温折从车里叫出来:“这是玉芝峰,我惯住在这里,一会儿你且收拾一番,日后也在此处住下。” 温折捏着那九连环,随着花君在山间行走,听对方随口关照下的几句交代。突然只听闻一声虎啸,一只猛虎从林中扑出,快快活活的冲着菡萏花君顶来。 这只老虎通体玉白,行走间佼佼生风,转目时威风堂堂,一声虎吼将林子震了三震,几摇虎尾把山石抹平一层。纵然温折没有多少见识,也认出了这大约是妖兽榜上位居第五的雪月虎。 温折原本就忌惮着传言中菡萏花君喜看宠奴与妖□□合一事,眼下见了这只妖兽,连忙向后退了数步,脸色发白的看着雪月虎结结实实的扑到容雪淮怀中,引得花君大笑起来。 一路上容雪淮对他笑过不少次,宽厚的、无奈的、温柔的……但从没有一次笑容和如今这一串大笑一般畅快酣爽,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花君对妖兽,是真的喜欢。至少比对自己那清浅的好感重得多。 想通这点,温折又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生怕自己被花君看到,也暗自决定若非必然,绝不同妖兽一起出现,以免惹出了菡萏花君的什么兴致。 容雪淮安抚了老虎惊雷几句,把它从自己怀中推下,刚想引温折跟惊雷打个照面,就看到这孩子已经脸色苍白的退到十步以外,不由莞尔。 他回身拍拍惊雷几下,交代惊雷几句,就放惊雷回它的拒霜峰。眼见惊雷仰头长啸一声,白色闪电一般钻入林中不见踪影,他转头把温折重新叫过来。 “躲的好远。怎么,你怕猛兽不成?” 温折点了点头,又壮着胆子颤声道:“我……胆子小,只要是妖兽,都怕。” “哦?”容雪淮被这个答案逗得忍俊不禁,含着笑意摇了摇头:“若是只怕惊雷那样的猛兽倒好,但要是所有妖兽都怕,那可不行。” 听出菡萏花君言语中极重的暗示意味,温折心中僵冷,哀求的抬眼看着花君,恳求道:“花君,我真的都怕的。” 容雪淮看他面目神情不似作伪,愣了愣,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白鹤青鸾你也怕吗?我这里山域众多,路途遥远。你又没什么修为,若是不能乘飞禽代步,你要出去走走玩玩,磨了半天还没能下山呢。” 温折根本没有将容雪淮的“走走玩玩”当成真话。他地位卑微,出身微贱,又是个混血,随花君来了这里只是充做玩物奴仆,哪可能有自己闲逛的权利。 此时此刻,为防万一,温折还是低声道:“都怕。花君恕罪,只要是妖兽,无论飞禽走兽,游鱼蛇虫,温折都怕得很。” 他说这话时脸色惨白的不似人色,牙齿间寒战作响,显然已经怕极。 容雪淮见此,有些怜爱的抚了抚温折的头发:“不必请罪。怕这个不是你的错处,更谈不上什么罪过。刚刚我已经吩咐过惊雷,要它回去告诉拒霜峰上那些妖兽,没有要事不许到玉芝峰来。玉芝峰上西侧常年住着些彩鸾飞鹤,紫凤雪鸳,你往日不要去那里玩耍。南边的芙蓉池里养了各色锦鲤,它们通人性,最是乖顺,你若害怕,也不要离芙蓉池太近。我不爱蛇虫,也不养那些,你不用担心这个。” 看温折听了自己的话后肌肉渐渐放松,脸色也转为红润,容雪淮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颊:“你是男孩子,平时行事不用这么乖……唉,胆子怎么这样小呢。” —————————— 原本温折对菡萏花君的构想,是个荒淫残忍,手段毒辣,坐拥三千佳丽之人。他在上车时确定了对方身份后,还想着熬过这段车程,也许花君很快就想不起他这个小小的混血? 然而如今……前两条尚且存疑,第三条却是完完全全的无稽之谈了。 因为这偌大的玉芝峰上,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温折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极为吃惊。广华二少是听梅阁主都要陪上笑脸之人,而菡萏花君可与广华二少平起平坐;就连听梅阁的众多杂役奴婢都成千上百,而地位更高的菡萏花君竟然没有仆俾侍候? 虽然此地只有两个人居住,但容雪淮毕竟家底丰厚。他引着温折到了山上辟开的仙宅面前,指着那些占地颇广,几乎如同宗门格局的楼台轻描淡写道:“山上弟子阁不少,全都是空置的。你随意挑一间住吧。” 温折生而卑贱,也从不敢要求吃住。他见那些弟子阁宽敞雅致,还兼配有小院花木,藤架池塘,连忙摇头推辞:“花君,我不敢住这么好的地方。请您把粗使仆俾的地方指给我,有块门板温折就能住的。” 容雪淮失笑:“玉芝峰是映日域主峰,没有粗使院子——莫非你要我给你盖一间不成?” 见温折低头不语,容雪淮微微一笑,和声跟他讲:“屋子而已,修起来就是给人住的,没有外物反而大过人的道理。你觉得这些弟子阁好,我倒觉得你比这里所有的住宅都贵重。所以你不用怕,只管挑一间住,等住腻了,剩下的那些院子也随便你换。” 看温折点头答应,容雪淮才指了指众多建筑众星捧月的一座七层青塔:“中间那座披月塔是我的住处。你若有事,无论大小,都可以找我。” 说到这里,容雪淮顿了顿,看了一眼温折的表情,就知道大概有天大的事这孩子都不会敢找上门来的,不禁低笑一声,又道:“这里没有禁地,你可以随便玩耍。藏书阁、真境堂、演武场也都不算禁地。我没什么要你做的,若真要说让你做什么——你不要在房间里闷着,轻轻松松吃喝玩乐吧。” “好了,都交代完了。你今天也随我折腾了大半天了,我这就走了,你把屋子挑了,安顿一下,去睡一会儿吧。” 把话说完,容雪淮忖度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之处,就对温折笑了笑,点一点头,缓步向自己的披月塔走去。 温折目送他走远,才回转视线看向那些弟子阁。虽然容雪淮让他随意挑选,但他怎么敢挑三拣四,只找了一间离自己最近的院子当做日后住所。 上辈子他虽然进过广华二少的卧房,却是要低着头恭恭敬敬战战兢兢的进去,被拖上床凌虐□□一番横着被人抬出,哪里还有闲心打量房内摆设?现如今他进了格局工整的弟子房,只觉得目不暇接的看花了眼。 温折在门口狠狠蹭了蹭自己的鞋底,才敢踩上屋内一尘不染的青砖。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门口的两只花瓶,远远的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被绣着姮娥奔月的屏风流水一样的触感吓了一跳,做贼一样畏手畏脚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日后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这一天发生的事不都像是做梦一样吗?他没有被广华二少要走,菡萏花君告诉他不用跪、不用自称小奴,答应他可以不做他最怕的那件事,送他九连环,让他住这么好的屋子,还不用他做活。 就是因为太好了,才这么不真实。 车马奔波一向累人。温折今天经过这么多的大起大落,眼下就更是觉得疲累。柔软的大床近在咫尺,但他却一点都不敢睡。他实在是害怕,自己躺下去,再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梦境,自己仍然被吊在魔修的洞府里,生不如死。 鼓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温折才正襟危坐的坐上那把雕花的太师椅,低下头去摆弄那个九连环,认认真真把今天的那些开心的事重新回味一遍。他不敢多回忆,每件事都只想一点点。他怕想多了,这些被珍惜保存的幸福就用光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门外叩叩的三声敲门声让温折从那种幸福的回忆中脱身出来。 敲门声很轻,也并不急促,恰好是一个不会吵醒别人的音量,仿佛是要确认屋里的人是否已经熟睡。温折一时却没有注意到这点,山上只有他与菡萏花君两个人居住,他想起自己竟然把花君关在门外,心下就有些慌张,赶快跑上前把门拉开。 门外,菡萏花君注视着匆忙的温折,神情里还带着一点讶异。 “原来还没有睡。怎么这样紧张?不用这么着忙的。” 温折局促的笑了笑,手里还捏着那个没来得及放下的九连环,低下头避开容雪淮的视线后才敢轻声回答:“不敢让花君久等。” 他听到菡萏花君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语气温和的跟他说:“如果门没有锁,你并不用亲自开门,即使亲自来开,也不用这么慌张。我教你:我来敲你的门,你说‘请进’,这就够了。” 看温折连连点头,容雪淮微微一笑:“那你现在试一试。” 他退后一步,顺手把门带上,重新叩响了面前的门板。 温折压着心中不习惯的不安感觉,干巴巴的说道:“请进。” 容雪淮从善如流的推门而入,笑着鼓励了温折一句:“对,就是这样。” 温折点点头,放下心来,却又不由自主的想到,花君亲自过来找他,是为了吩咐什么,还是有什么事情要他来做?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思想就飘到了屋里那张他还没有躺一躺的大床上。 出乎温折意料的是,他接下来听到菡萏花君和声对他讲:“我刚刚突然想起你还没有修为,要食凡间烟火。是我疏忽了,你这大半天来还粒米未进,想必早就饿了?我来给你送些灵米灵蔬妖兽肉,不过,唔——你会做饭吗?” 在厨房当事可是个肥差,温折这样的身份,是向来捞不着的。 温折迟疑了一下,坚定的点了点头:“回花君,我会的。” 容雪淮注意到了他那个微妙的停顿,不由得促狭一笑:“我已经辟谷太久了,现在想来还有些怀念。院里就有小厨房,你给我随便炒两个青菜就好,如何?” 话毕,容雪淮又一次牵起温折的手,引着他向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温折没料到花君会让他做饭献上,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提心吊胆。握住他的手依旧干燥温暖,掌心一层薄薄剑茧,给人以极其可靠的安全感。然而温折只觉得被花君握住的那只手如同火烙针扎,短短几弹指内就出了一层滑腻的冷汗。 咬着牙硬撑着走了几步,温折终究还是扛不过心里的煎熬,打算如实坦白。他本欲先跪下请罪,奈何菡萏花君握着他的那只手仿佛早有预料般加大力度提着他,却让他跪不下去。、 温折犹疑的看向菡萏花君,那人的眼中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不知为何,温折觉得自己的谎言早就被他看穿。 “花……花君。”温折艰难开口:“花君恕罪,温折欺骗了花君。我并不通厨艺,刚刚我胆大欺上,实在有罪,还请花君罚我。” 温折的手仍然留在菡萏花君的掌心里,菡萏花君的手掌也依旧暖而稳,感觉不出一丝的动怒迹象。 他听到花君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坦白的比我预料的早……罚先不提,既然不会,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你会?” “因为……害怕。”温折紧张的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温折出身低微,见识浅薄,如今连自己的吃喝都无法料理,我怕花君嫌我没用又麻烦,所以才向花君说谎。” 花君先是“唔”了一声。温折还来不及辨清对方是接受了他这个解释,还是在沉默中发怒,就又听到菡萏花君依旧温和的语调:“这样,你来猜一猜,若是刚刚你跟我坦白自己不通厨艺,我会怎样处理?” 温折仔细品辨着花君的情绪,觉得对方大约是没有动怒,就大着胆子道:“花君会……赐我一粒辟谷丹?” “猜错了。你尚没有修为,服用辟谷丹虽然能免去一时饥饿,却是有害无益,我不会因为麻烦就这样对你。若是你刚刚跟我好好坦白,我就会告诉你‘小事而已,没有关系。我会厨艺,还可以教你。’——比如现在,我就要这样处理。” 温折呆愣片刻,体味到了容雪淮话中意思后猛然抬头,一时震惊不能语。 容雪淮宽和的笑了笑,没有放开牵着温折的手,反把温折拉近了些,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注视着温折的双眼,郑重道:“我方才跟你说过,有事可以去找我,大事小事都没有关系,这话并不是在诳你。 温折,玉芝山上多年没有他人进入,但我把你带来了这里——我也愿意让你住在这里。我将会教导你,教会你所欠缺的与你所想学习的,这是我身为两人中的年长者对年少者应尽的责任,也是我愿意为你承担的义务,你明白吗?” 容雪淮认真的将这段话讲完,才收回按住温折肩膀的手,缓声道:“所以我不会伤害你。温折,不用怕我……怕也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不怕的。” 第五章 用餐 厨房的灶台设有巧妙机关,可以凭借火灵石的粉末来驱动火焰大小。容雪淮手把手教着温折淘米蒸饭,启灶开火,把米饭架上大锅后才开始考虑今天的晚餐。 他脑中正在考虑菜谱,余光却看到温折又好奇又期待的看着这里,双眼水润灵动,倒让容雪淮想起拒霜峰上那群初生的小鹿。 容雪淮这些年来都不近人身,除了几个故友和处理榭中事物外都少有跟外界来往,更不要说收下什么狡童美姬。他这次赴听梅宴原本就是随心之举,主动开口截下温折就更是出乎他人意料,想必过不了几日,菡萏花君的小道传闻就该在八卦中飞的漫天都是了。 思及这里,容雪淮微微一笑。也难为他们,这都几百年了,自己除了手段残酷嗜血好杀之外终于有些别的传言可讲。 他当年由于某些不可控事件的应激反应不爱让人接近,不仅婉拒主人家安排好的歌姬美伎的献媚,甚至连端茶倒水的服侍也索性不要。谁知以讹传讹竟然传出他不举的谣言来,还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容雪淮脾气好,听后好气好笑一阵,自然也就算了。正魔两道都畏惧忌惮他,而正道提及他时常顾及措辞,文雅尊重些,最过分不过叫他一声“万年老处男”,反是魔道这些年里在他手上折损的人数不知凡几,常常恶毒的骂他几声“天阉”,这边是那日魔修截了马车又口出不逊的缘由了。 信手把蔬菜处理备好,拿出肉的容雪淮突然注意到温折看着兽肉的目光异常垂涎。 他有些迟疑的停下了手中的菜刀:“你……很久没有吃肉了?” 温折重重的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实在有些无法掩饰目光中对肉食的渴望。 他们这些混血的食宿本来就相当不好,本身又是下贱的仆俾之流,一个月里不沾肉味是常有的事。更不要提逢年过节有几碗肉食时,他们彼此还要互相争抢。温折的父系大概不是什么勇猛的妖兽,因此就很少有能抢过的时候。 他有些期盼的把目光投向菡萏花君:自相遇以来,花君一直都为人大方,对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之辈也不失关照温柔,若是自己言明想要吃肉,不知花君会不会多切几块? 在温折水润润的期待目光下,容雪淮的动作明显卡住片刻,随即轻叹口气,抬手将案板上大半的肉都收了起来。 温折:“……” “既然之前很少吃肉,那如今就不能一次吃多,不然胃肠会很难熬。”容雪淮轻声解释给温折听,对方也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唯有一双仿佛凝着水的眼睛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蔫巴巴的低下头,看上去着实可爱又有些可怜。 容雪淮:“……” 他又叹了口气。 案板上又重新架起一块肋排。容雪淮柔声安抚温折道:“可以煲汤。一会儿的排骨莲藕汤做出来,你喝些汤是没有关系的——汤会很美味。” 眼见温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容雪淮不禁失笑,复许诺道:“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能适应了,我不会限制你饮食。你还是孩子,要长个子,多吃才好。你若食量大些我反而高兴。” 话毕,容雪淮隐晦的扫视了温折周身上下,心中隐隐有些不满:这孩子生的未免太单薄了。 他本是被温折的眼神触动,才从广华公子手中截下了人。这些年过去,他那不想近人的老毛病也好了大半,出入都穿白衣戴斗笠更多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往日的内心洁癖。故而将温折放在眼下还是托给榭里照顾,对他原本是没什么差别的。 只是接下来温折在马车上的举动,却让他不由有些在意。 容雪淮向来心细,很容易就分辨出温折对性事的害怕,并不是出自对未知的恐惧,反而像是知道会遭受什么,已受过一些可怕暴虐的对待,才会有的畏惧和回避。 这个孩子才十七岁,放在他没穿越的当年,也只是个学生。若他遭受过这种强制性的伤害,倒真让容雪淮撂不开手了。 他既然向听梅阁主要下了温折,他们之间就有了缘分。温折的行事和容貌只惹人怜爱,并不让人生厌,这种缘分就算再加深些,容雪淮亦不抵触。 他看了看温折清澈的双眼,再想想这孩子小心翼翼的态度,不由有些恻隐,又有些心疼,就再一次软声哄了哄:“晚饭时除了肉汤还可以吃两片酱牛肉,不过再不能多了。明天可以炖鸡汤,也会很可口。” 温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十分期待的笑,脚尖向前磨蹭了一点,蹭近了看菡萏花君是怎么处理食材。容雪淮见他的确并不太饿,也放慢了动作,把切菜时更省力的角度亮给他看。 尽管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减小了一点,然而这却是这一天里温折第一次主动接近菡萏花君。 他只是……在刚刚被这个男人柔声和气的哄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并没有传言里那样可怕。 若是要一个受尽折磨被凌虐致死之人对恶名在外的陌生人寄托信任,要多少时间? ——大概半年时间,还不一定成功。 但若那人生前的十七年里,几乎从没有感受到过任何温柔与善意的对待呢? ——也许所用的时间,还不必一天。 不仅是因为那个九连环,也不仅是因为那个别致的小院,更不仅是因为眼下的这顿饭菜。温折并不是图那一件玩具,一口肉汤,他只是…… 感受到了某种温暖而真挚的,在他十七年中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柔真心。 对于温折,那是怎样一种陌生而惶恐,但却吸引他难以自抑的靠近的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的塞在了胸口,又疼,又软。 容雪淮的温柔就像一个充满了未知的漩涡,尽管温折看不清其中的颜色,亦看不明漩涡中的前路,但就是有种莫名的吸力拉拽着他,让他情不自禁的向对方靠去。 若是一定要深究,那紧紧抓住他的吸力,大概是出于渴望能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的心声吧。 菡萏花君把排骨料理干净,在一旁净了净手,还能转头问温折一句:“无不无聊?” 温折连忙摇头。 菡萏花君就笑了起来,从袖袋里摸出一颗包裹着糯米纸的小东西,道:“张口。” 那白白的小东西就被喂到了温折嘴里。 温折抿了抿,糯米纸破开。甜的,是糖。 这口糖从他的味蕾苏醒,一直顺着神经传递,蜿蜒到温折心底。 熬好的排骨汤浓香四溢,气味像是小钩子,长了眼睛一样朝着饥肠辘辘之人的鼻子里钻。汤汁润白如玉,鲜香可口,咸淡适宜。切好的莲藕在白瓷的汤碗中浮沉,轻轻咬下就可感受到硬脆爽口的味觉享受。 饭桌上琳琅满目的陈列着鸡丝豆腐、素炒蒜苔、蚝油生菜、滑蛋虾仁、南瓜泥馒头……如此种种,顾及温折肠胃,则以素菜居多,不一而足。 容雪淮把一壶冰镇的杨梅汁向温折推了推,待温折斟满,自己亦举起玉杯,笑道:“今天这顿饭,就权当给你洗尘接风。映日域的生活大概会和你以往有很大不同,你不妨就把这当成一个新的开始吧。” 温折垂下眼睫,温顺的点了点头,照着容雪淮的动作饮下了那杯酸甜适口的杨梅汁。 他此时只当这话是花君一时的心血来潮,并没有敢当真。只是他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要笑叹一声,全因这的确是一个新的开始。 在今后的生活里,再没有人随便打他、骂他、随意的折磨他。他眼前的这个人,会对他笑,会柔和的和他说话,会耐心的听他因紧张而词不达意的所有傻话,再含蓄的指出一个更好的做法。 温折这时还不知道,容雪淮会成为他的救赎、他的光明、他的挚爱。这个人将会手把手的,温柔而潜移默化的教会他自尊自信,爱人与被爱。 当然,此刻的温折对未来的一切都全然不知,他看着容雪淮神情促狭的碰了碰一碟凉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 这碟凉菜是刚刚花君让他试试手的产物。他的刀工怎么能跟容雪淮比,蔬菜切都粗细长短全不一样,美观上已经有所欠缺;至于味道,就更是十分粗糙。这碟菜能摆到桌上,就足够温折难为情了。 容雪淮夹了一筷子凉菜送到自己口中,咀嚼两下,笑吟吟的道:“不要害羞,你第一次就能做成这样,已经十分值得鼓励。” 温折摇了摇头,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食不言寝不语,容雪淮在吃饭时也并没有再讲什么打趣的话。温折耳根发红,只是埋头扒饭。 既因为饭菜太美味,也因为不知道除了吃饭外该作何反应,温折这顿饭吃的远超平日的食量。容雪淮每道菜做的都不多,两个男人一顿饭下来也基本上吃完了。 那盘凉菜被容雪淮放到了他那边。收拾桌子的时候温折鬼使神差的多看了自己那失败的作品一眼,却发现盘子已被人吃空了。 第六章 日常 一个月的时间够做什么? 足够上辈子的温折被广华二少玩弄的破破烂烂,也足够这辈子的温折重新养成自己的习惯。 卯时未至,温折就从梦中醒来,先在院子中的青石井中汲水洗漱,再把昨晚备下的生豆浆煮熟,配上同样是昨晚做好的馒头包子,快速的结束自己的早饭。 然后上山。 玉芝山的演武场在山的中上部,平齐坦直,据说是当年某位前辈一剑削出来的。此地四周种有各色花卉草木,菡萏花君在其中练剑之时,气流常常旋起落英碧叶随风而舞,蓝天雪剑,清风碧草,煞是好看。 温折就站在演武场的不远处,聚精会神的看完花君每日的晨练。 此时春分,正值凤朝凰花盛开满树,大朵大朵绚丽流光的花朵绽放,在如今晨光微曦十分,也将整个演武场映的一片金碧辉煌。 容雪淮一身素白衣衫,提着一把秋水一样澄澈的长剑,见温折在树后冒头,就向他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手上转起风花雪月剑的起手式。 温折站在树后,看他一把长剑卷起漫天金红色的花雨,看着那抹绚丽颜色也掩不去的洁白,看他手中剑宛如惊鸿游龙,舞出一场风花雪月,挥出一片盛世清歌。 唯心向此,目眩神迷。 一套剑法舞毕,容雪淮还剑入鞘,缓步向温折走来,笑道:“早上好。” 温折也回他一句“早上好。” 他第一次偷偷看菡萏花君练剑时,心里颇为忐忑不安,生怕遭到呵斥和驱逐。谁知花君不但在见到他时对他点了点头,还在舞剑结束后对他说“早上好”。 温折没有经历过这种阵仗,当即愣住,还是花君如同教他开门做饭一样教他,让他在这一个月里习惯了这种互相问候。 接下来,花君会把他送回弟子阁,一路随意闲谈。刚开始温折还战战兢兢,后来就渐渐放松。菡萏花君决不让气氛冷场,也不令温折难堪,当然也更不会对他过于苛责。有几次温折一时说错话,都被花君轻描淡写的笑笑放过。 于是两人间的气氛就愈加轻松。 昨天凤朝凰花初绽,花君还剪下一大捧,带到他房里寻了个色调鲜艳的花瓶,半是教导半是放松的和他一起修了一早晨的花。如今那瓶凤朝凰正艳丽的盛开在温折的卧房里。 这些天菡萏花君还问过几次,问他是否愿意学学剑法,成为修士。都被温折用自己天资驽钝,性格懒散等种种理由拒绝,虽然他心中确实这样渴望。 他拒绝,只因身份敏感。身体中的另一半妖血使他成为异类。有这一半血脉,几乎所有人看他都觉得他必然天生有罪,桀骜不驯,貌若臣服实则胸怀狼子野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决不可托付信任。 眼下花君对他的确极好极好,他上辈子短暂的生命中几次辗转,所跟过的那些主人无论如何宠爱他们的姬妾公子,也绝不会比花君如今对他更好了。 却正因如此,温折才更在心中屡屡警告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什么呢?一个混血的玩意儿而已,现在充其量也只是个不上台面的宠奴。花君喜欢他时教他些术法,允许他修为算是宠爱,可一旦做什么事惹怒了花君,那点有关修为的痴心妄想岂不是心怀鬼胎板上钉钉的证明。 温折眼见过听梅阁里一个昨日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宠姬因为一点小事触怒阁主,第二天就被从内院扔出来和他们这些混血一起做粗活。他们这种身份的仆人大多惯于踩高捧低,不过三五个月,那女子已经被磋磨的不成样子,容貌也衰老了许多,大约这辈子都不会再重新得宠了。 附着他人的心情而存的生命实在太没有保证。温折所求所想,实在不敢太多,只望有个立足之地,不必日日担忧性命,做个沉默的小人物,安安静静的活。 两人一起走了几步,容雪淮照例关切的问他:“在山上住的惯不惯?饮食可好?晚上睡得踏不踏实?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平日是不是觉得无聊?” 温折同容雪淮并肩而行,把问题依次详细回答了,又得了容雪淮满意的一个打量:“这样就好。你先不要嫌闷:我这几日小有进展,暂时要巩固修为,你再等个三五日,我就带你出山去玩。” 说起来,温折刚开始是不敢跟菡萏花君并肩走的,每每落在花君身后三五步,谁知第一天就被花君发现,先告诉他不用拘谨,又伸手拉他到身边,握着他的手送他回了自己的屋子。 随后几天,一旦他再刻意落后以示恭敬,就会被花君握住手拉到肩并肩的位置,等送他回屋之前,还会被弹一下脑袋。 ……显而易见,这是新规定的第六件事。 纵使温折如何让自己牢记自己的卑微身份,甚至每日睡前都要在心底默念一遍,还是不得不说,他在自己尚未觉察时就被菡萏花君改变的太多了。 不必跪下磕头行礼,自然不用卑躬屈膝;不以蔑称定义自己,口上便不自轻自贱;花君又承诺过不对他做那件事,让他对花君的畏惧也减少很多。 所以如今的温折说话时会然挺起腰板,相见时不必过于恭敬的问候,交谈时会有无法自抑而溢出的笑。更有了渐渐结实起来的身躯,以及现在有些神采飞扬的眼瞳。 有时候温折也有些惶恐:菡萏花君对他这样宽容,给了他这么多,如果有一日他把这些施与的东西统统收回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会相当难熬吧。 幸而他这一生,虽然前半部分过得悲戚坎坷,然而从他遇到容雪淮后,一切就都向最好最好的方向转变过去。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他因为曾经的经历多么自卑多疑,多么不敢轻易信任,因为看轻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容雪淮从不曾粗暴的推搡过他、气急败坏的侮辱过他,始终待他如斯温柔。 温折回到房间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套能自鸣音乐的听蝉盒。 他把机关发条上紧,流水一样的音乐就从小小的盒子中流泻出来。风吹山林的簌簌,水声流泻的潺潺,莺鸟婉转,蝉声动人。 时光都为此祥和安静。 温折拉开抽屉,这些天花君依次送给他的鲁班锁、七巧板、华容道、四喜人等玩具和观赏把玩的小物件都躺在里面,不知不觉的积下了满满一个抽屉。 他对菡萏花君说的话全是真的,花君对他这样关照,他确实不会觉得无聊。 菡萏花君……想到这个名字,温折心中就难以自抑的激起某种无法形容的感受。他一面仍然牢记着那个留言,却不免怀疑它是真是假;一面又不可置信于花君对他的好,既喜欢,又惶恐。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好到似乎要把他前十七年吃过所有的苦都抹平化去一般。 当一个人受过世间的大苦,他未免会被折磨的麻木。然而若是那人还是个孩子,却更容易被别人给予的善意深深感动。 温折虽然口上不说,但他心里的确是觉得,花君对他这样好,他完全没有什么能够报答。要说唯一廉价一些的回报,大概只有一副还算耐折腾的身体? 只要对方愿意,即使花君真的有折磨人的什么花样要用在他身上,也是没什么的。他只希望……如果菡萏花君真的这样做后,能觉得他足够有趣,足以令花君快乐。 听蝉盒中的音乐依然在涓涓流淌,温折却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直到门外一声有些尖锐的哀鸣,才唤回了他飞到天边的思绪。 ……什么声音? 温折推开窗户打量了几眼,发现自己的院子里多了一团雪绒绒的白。 是什么鸟的幼雏?怎么会在他的院子里? 温折连忙走出房门,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只绒软的幼鸟查看。它大概是扑腾着飞的时候体力不支摔下来的,身上有些伤痕,并不避人,看温折接近它还啾啾的轻啄他手心,仿佛是在撒娇。 温折从不轻视玉芝峰上的一鸟一兽,因为他知道菡萏花君对于动物有种超脱寻常的喜爱和信任。这只幼鸟生的娇憨可爱,绒羽中隐隐流转着淡淡的白光,大概也是什么妖兽的孩子。 这毕竟是属于菡萏花君的东西,温折不敢怠慢,连忙回屋拾掇了一个铺上软布的盒子,把幼雏妥帖的安顿在了里面。 接下来呢?温折看着那只蔫蔫趴在盒子里的鸟,心中稍稍有些犹疑。 如果他没跟菡萏花君说过自己惧怕妖兽,现在只需去玉芝峰西侧悄悄的把这只幼鸟还回去便好。但自己不想去那里的事情却是用近乎哀求的形式跟花君恳求来的。 这只幼雏还小,自己能如此亲近它,尚可用幼鸟未成并不太让人害怕等理由搪塞过去,然而前面刚刚说了什么妖兽都怕,后面就光明正大的摸到一群妖兽的大本营里,傻子都能看出他分明是有意欺瞒。 这么看来……自己只有去塔里拜访花君,把这只小鸟交给他? 第七章 喜欢 温折捧着盒子,在花君的披月塔下转了好几个圈,还是有些不敢走上去。他情不自禁的胡思乱想:若是花君正在梳洗沐浴、若是花君正处于修炼的紧要关头、若是花君午间小憩,正在安睡…… 五楼的窗户突然被人轻轻推开,温折一惊,仰起脸,可辨清楼上倚窗之人面上的笑意。菡萏花君声音似有无奈之意:“上来吧,温折。站了这么久,你就不觉得累?” 温折一时郝然,心知自己刚刚的犹豫踟蹰大概都被花君瞧了个干净,连忙疾步走进塔里。刚刚上到五楼,他左手边的第一个屋门就悄然弹开。 房间雅致而冷清,三面墙都摆放着大大的书架,看布置显然是个小书房。温折偷眼一扫,压在临窗桌子上的一幅字墨迹犹新,花君正慢条斯理的将刚刚洗净的笔归回笔架上。 “花君。”温折低低的唤了一声:“我并非有意打扰……” 话未至一半就被菡萏花君轻描淡写的打断——这实在很让人意外,因为花君一向温和有礼,还对温折相当宽和包容,几乎从不打断他的任何傻话——“不是有意打扰?” 容雪淮微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六个字,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几乎让温折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隐晦的责备。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不是。 因为菡萏花君不紧不慢道:“如果你是有意打扰,我反而会很高兴……当然,哪怕是为了别的事,你能主动来找我,我也很欣慰。” 温折呆了呆,几乎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所幸菡萏花君看出他的窘迫,不再说别的话,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勾起食指拨了拨那幼雏乳黄色的小嘴,笑道:“点墨?它怎么在你那?是不是它又学飞失败,摔到你院子里去了?” 那只雪团样的幼鸟果然有灵性,通人语,听到花君这话连身上的绒绒都炸起来,刚刚还乖乖团在盒子里的鸟儿猛然跳起,重重叨了两下花君的手指。 温折一惊,没想到这小鸟竟敢这么无法无天。他错眼去看花君,却发现对方毫不着恼,反而轻轻用刚被啄过的食指揉了揉点墨的小脑袋,柔声柔气道:“是啦,我错了,不该当面揭你的短。” 那幼雏才啾啾两声,跳回盒子里,继续把自己团成一个雪白雪白的绒团团。 花君转身把盒子安放在桌子上,才跟温折解释:“一般幼鸟都该羽翼渐丰后才学飞,但碧落鹏是个例外。它长齐了乳绒后就能磕磕绊绊的飞,也敢磕磕绊绊的飞,所以若不是有人饲养,大多都在幼年时被天敌当成食物,能长成者十不足一……世界之大,能有碧落鹏这样的异类也是难得。唔,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最后一句时,花君的声音里又带了些许笑意。 面前突然被拉开了一把椅子“坐吧。” 温折在椅子上落定,却发现菡萏花君并没有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反而探身在窗前折了一支千重菊。对方把深绿的花茎捻在手中转了转,就回身把花递给了温折。 温折有些迷茫的接过,不太确定的道:“花君?” 容雪淮撑着头看他,指点道:“下次拿不定主意,不必绕着塔转圈。又累又费事,还转的头晕。我教你,你揪一片花瓣,念一句‘上去’,揪第二片,就念‘不上’。等揪下最后一片花瓣,照那时念的去做就好了。” 温折刚想照往常听到指点时一样点头应是,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他眨眨眼,仔细的看了看菡萏花君的脸色,还是被对方面上的一本正经唬的迷迷糊糊。 看着温折那迷茫而纠结的清澈眼瞳,容雪淮终于忍不住,摸了摸温折的头顶,低声笑了起来,眼中柔和的春水荡起一圈圈带着笑意的涟漪:“……算了吧。若是你的话,大概揪秃我一个花园也不敢上来呢。” —————————— 白玉一样的瓷盏,身周只环了一圈素淡的青花。杯中热气袅袅,令人嗅得香甜的温和,是午后的红茶。 容雪淮放下小巧的青花茶壶,将茶碟向温折的方向推了推:“仔细烫。” 随即他在自己的储物袋里找了找,摸出了一个精致典雅的盒子来,在盒侧的机关处一拨,盒盖就自动弹开,二十四朵小巧玲珑的鲜花曼妙的躺在里面,芍药牡丹,芙蓉桃夭。种类不同,形态各异,然而却都是一般大小。 看到温折好奇的眼神,容雪淮微微一笑:“味道不错,你尝一朵。” ……这些花,生嚼? 温折愣了愣,还是没有违背容雪淮的意思,挑了一簇绣球花送入口中,下一刻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的并不是花朵,而是点心。 那点心的重重花瓣看上去都十分单薄,但在口中却软而不碎,抿两下就感到口颊留香。在舌尖上蕴开让人心情都好起来的清甜,还有浓郁的奶味儿,却没有一般的奶糕常有的腥。用牙齿磨一磨花瓣,竟然有出乎意料的韧性,但却并不难以下咽,过了片刻,它就自己化了,柔软熨帖的流进胃肠里。 美味的令人惊叹。 看着温折脸上满足的神情,容雪淮脸上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果然,你会喜欢甜食。” 温折上辈子虽然在广华那里吃了不少的苦,但陪酒几回,也算长了长见识,知道这盒糕点必然不是普通点心,有些犹豫道:“花君,这是……” “真味斋的点心。还喜欢吗?这次出门,可以多买几盒,给你做个零嘴。” “……很贵?” 容雪淮端起的茶盏在半空中顿了顿,他失笑出声:“不贵。而且贵也没有关系,温折,还记得我说的吗?你比那些东西贵重得多。” 也许是红茶氤氲的白色蒸汽太过温暖,也许是刚刚吃下的甜食增长了温折的冲动,也许是这些天来两人的谈笑已经拉近了他们的距离,温折有些生疏的拆台道:“不记得。” 愣住的人终于换成了容雪淮。 他品味着来自温折的难得的反驳,终于在下一秒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不熟练的生硬打趣。容雪淮灿烂的笑了起来:“玩笑很棒。温折,我喜欢这个。” 他放下了自己的茶杯,注视着温折琥珀色的瞳孔,目光认真,却又十足温柔。他郑重的和温折讲:“你忘记了,我就再说给你听——温折,你有生命,你有灵魂,你的贵重远超于外物。” “你心地纯洁,你性格温和,你珍贵的善良价值远超外物。” “你是独立的生命,你拥有自己的思想。你受过伤害却不惧爬起,仍能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敢于相信他人,在我心里,你的意义,远超于外物。” “你独一无二,温折。” 这个人,明明连房间的装饰都那么冷清素淡,可他看人的目光却总浸着温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编织着阳光。 温折不知所措。 他有些颤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颤抖。他的视线被水光模糊,可他却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凝着眼泪。他不由自主的站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心里被陌生的感情和冲动填满,他想接近眼前的人,他想碰到他,抱住他,匍匐在他脚下也可以,把心挖出来给他看也可以,只要对方一句话,一个命令,一个笑容,他甘愿为此承受所有的痛苦和后果。 为什么会颤抖流泪?他并不痛苦,他明明这么开心。 这种陌生的感情又是什么? 一个遥远又熟悉的词语突然的跳进温折的脑海,一字一顿的拖着长长的尾音。这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温折:这是喜欢。 温折的下巴被菡萏花君轻轻托起,对方正仔细的帮他擦拭着眼角滚下的泪水:“怎么哭了?没有被人夸过不习惯是吗?以后我多夸奖你,你就习惯了……嗯?好了,不要哭?” 温折闭上眼睛,努力的止住眼泪,然而心底却不断的贪恋着自己下颚上花君手指的温暖。 如果能抱住他……是不是就会更暖呢? 原来喜欢的第一步,是情不自禁的接近。 待止住了温折的眼泪,容雪淮还安抚性的拍了他的后背好一会儿,方才缓出手来把那块雪白的帕子拢回自己的袖内。 温折连忙按住容雪淮的手,低声道:“已经弄脏了……请给我吧。洗干净后您还要吗?” 容雪淮平静的看着他,温和道:“既然有心意经营,怎么会不要呢?” 他把沾湿的帕子重新抽出来,轻轻放平在温折摊开的手心里。冷在帕子上的泪水是凉的,然而对方指尖却是温热,几乎烫的温折打个哆嗦。 温折翻弄帕子几下,只觉得果然是菡萏花君的风格。手帕是纯一色的白,白的有些寒冷,干干净净的一张素帕,连半个暗纹都没有绣。 一如这人素净的连边都不锁一道的洁白衣服。 看着温折仔细的把自己的手帕叠起收好,容雪淮的目光又柔软了三分,他想了想,从储物袋里捻出一个小袋子,放在桌上推给温折:“回屋里去洗把脸,挑件你喜欢的衣服穿上,我这就带你出去玩。” 温折一愣,想起早晨花君还说要巩固修为一事,连忙推辞:“完全不必。我已经好了,花君,不用为我特意改变行程。” 容雪淮只是微微一笑。 “没有为你特意改变行程,只是我突然觉得,带你走走比修炼更为重要。”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钱袋又向温折的方向推了推:“你已经十七岁,是该学着自己经管财物的时候了。这里是你的零花钱,一会儿随便你花用。你若当着我的面不好意思买东西,我就不看不管。” 刚刚哭过的人通常情绪激动尚未平息,一点小事就容易重新戳到泪点。看到温折又红起来的眼圈,容雪淮催促道:“去吧,我也换身衣服。” 第八章 花簪 待温折收拾好了来见菡萏花君时,发觉这人果然换了身衣服。似乎是自己初见他时的那套,一身素白,头上戴着一顶笼着白纱的斗笠,即使人在他眼前跪下来抬头,也只不过能看到他的下巴。 其实无论是不是当初那套,温折都是看不出来的。毕竟容雪淮衣服都是一色的雪白简单,就是有十套百套,大约也全是一个模样。 看温折过来,容雪淮就向温折递出了他的手,叮嘱道:“握紧。” 温折看不清他的面容,原本还有些惶恐,一听他说话心里就安定下来,点了点头,主动紧紧抓住了菡萏花君的手。 只是刹那,景物倒退着流逝,模糊成一片片大块大块的颜色,速度太快,晃得温折眼睛发晕,只得快快闭眼。等他感觉两颊擦过的冷风散去时,双耳中已经灌满了喧杂的人声。 “距离玉芝山最近的一处坊市,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这是温折从未见过的繁华之景。 他近乎贪婪的把目光从哪些光鲜亮丽的招牌、风格各异的商楼、支起摊贩的散修、或是简谱或是招摇的修士身上狠狠刮过,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刻在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容雪淮叮嘱温折跟紧,却松开了温折的手。 他带着温折先去了一家法器首饰店。店里的伙计极有眼色,看菡萏花君打扮的素净,就赶快捧了一根玉白温润的发簪送上来。 容雪淮摇了摇头,斗笠的白纱也就微微的晃动:“我要女子首饰。不要清透的,要艳丽名贵的。” 他浑身上下都遮在白色之下,连手都收在袖子里,只在行走的时候微风拂过,能让人看清他美玉雕琢一样的指尖。而他浑身清越之气实在太过凌尘,即使这样掩盖容貌,也不会有人误以为他畏首畏尾,见不得人。 尽管他进门来只说了一句话,伙计却丝毫不敢怠慢,引着他走向女子钗环的展示柜台,热情洋溢的介绍起来。 刚刚见到坊市的快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温折觉得有人在胸口扎破了一个洞,让他储存起来的喜悦就这样偷偷溜走了。 他看着花君精心挑选着几根华丽艳美的发簪,不由自主的想到,能被花君这么牵挂在心上的,大约也该是个人比花娇,艳光四射的美人? 首饰这样的东西,不是亲近的异性是不会乱送的。一份防御性的法器步摇被女子的纤纤素手插在头上,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其中含了些难言的暧昧情愫。 温折站在花君身后半步远,眼看着花君仔细的将一只镶了红玉的金步摇捻在手里看,又客气的还给了伙计:“这支很好,不知可有海棠花样的?” “有的有的,客官稍等。”伙计双手捧住那支被容雪淮递过来的步摇,小心的放回玉盒内,手脚麻利的又摸出一只差不多的玉盒:“您看看,可满意不?” 温折清楚的听到,花君口中溢出一声低低的笑。笑声愉快又轻松,像是想起了某个惦念在心尖上的姑娘:“有劳了。来这几只吧。” 接过了伙计满脸堆笑递上来的几个玉盒笼入袖中,花君突然转向温折,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向那伙计推了推:“你且帮我看看,挑几只这位公子能用的玉簪。” 温折料想不到自己还能被花君记挂着,心里又有些惊喜。他从没敢奢望过花君在惦念着心上人的时候还能对他有什么特殊的照料,不想就在这时候花君也是记得他的。 伙计修为不高,身上很有些市侩的油滑气质。眼见菡萏花君是个出手不菲的大主顾,而且马上就要做另一门大生意,立刻笑的满脸开花,捧出好几只玉簪玉冠,对着换了头饰的温折好好赞不绝口的从头夸到脚了一番。其语气之诚恳,态度之真挚,竟让容雪淮也侧头看了看温折:“不错,确实合适。” 那伙计笑的眉不见眼,连连作揖,又道:“您别怪我没眼力多嘴,我看这位公子啊,不太适合穿白衣裳,您挑几件雪青月白的衣服给公子换上,没准更有精神。” 容雪淮听后顿了顿,回头打量了温折片刻,便要承认这伙计说得对。 映日域内已经有很久没有外人来过,自然就没有备下合适少年穿着的鲜亮衣裳。眼下温折身上着的是一件下摆绣了青竹的雪白衣衫,本是一件容雪淮未上过身的衣服。然而白衣和青竹都很要求气质,要想穿得好看,那人非要风度翩翩君子如玉不可。 以温折那种纯良的温软气质,还是浅色更合适些。 容雪淮谢过了伙计,又付钱把为温折挑选的头冠玉簪买下,示意温折继续跟上:“走吧,再去给你买几身衣服。” 温折忙道:“花君,真的不必了,现在这样就足够了,不需要再买新的。” 菡萏花君摇了摇头:“无妨。我本也要去买些女子的裙衫,再为你置办些衣物也没有什么。” 温折仰头看着花君,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斗笠上垂下的一块白纱。他当然不想让花君嫌他麻烦,然而现在顺便能给他买新衣服,他心里竟然也并不是很开心。 ……花君对那位姑娘可真上心啊。 真好。温折想,真好。那肯定是个特别美丽,特别优秀,特别值得倾心的姑娘。 花君连对他这样一个卑微的混血都这么温和,对待自己心爱的恋人,当然只有更专注、更牵挂、更温柔。 他并不是嫉妒那个女修,只是心口此时撕裂一样,疼的很难过。 ……………… 待到把东西全置办完毕,容雪淮也带着温折在坊市里转了一小圈,时间也过去了一个上午,两人便到一家茶楼歇脚。 容雪淮给温折点了满满一桌的茶点,直到他喜欢甜食,还特意挑了口味偏甜的暖茶,至于他自己,面前虽也摆着一盏清茶,却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咦?”不知发现了什么,菡萏花君突然推开了身边的窗户,温折顺着他的偏头方向眯目看去,隐隐发现半空中两个人影,兵刃相错,似是在交手。 两人速度不慢,由远及近一路打来,待到再近,才看出一个模样尚青涩,还是个少年,一个妖娆已艳极,乃是个美人。 那少年身上衣袍华贵非常,不提腰间佩玉、头上璎珞,单是脚下踩的一双鞋子,鞋面就用万金难求的伏玉龙血管绣出九百九十九朵牡丹;至于那美人柳眉媚目,口若朱丹,细腰秀足,双手纤纤,指若削葱,还各蓄着长达寸余的红蔻指甲。唯一头青丝不加妆点,倾泻而下,披散至腰间。 少年提着一把明如秋水的宝剑,跟那美人的一方醉仙色帕子锵锵相撞,发出金铁碰击的声响。美人眉目婉转身手风流,显然对此游刃有余。待到两人再近,几乎整个坊市的人都能嗅到那美人袖口的迷人幽香。 温折也闻到了那香气,只是稍稍一嗅就觉得目眩神迷,胸口仿佛被大石压住,气短血沸,难受至极。 就在下一刻,菡萏花君伸手再温折面上轻轻一拂,于是那香气的烦闷感从温折身上脱去,留下的唯余他曾经在花君身上嗅过的那种清透辛凉的芙蓉花香。 不仅如此,这股芙蓉花香似乎飘散到了整个坊市,轻描淡写的把那美人的诱人味道击退。饶是如此,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人修为不足,咳出半口血来。 不知道谁惊叫了一声:“海棠花前半口血,不胜多病也风流。那位是……海棠花君!” 美人腰肢一折,冲着点破身份的那名修士抛个媚眼,巧笑嫣然的跟那少年商量:“此处已是映日域,乃红莲君辖下。牡丹君,映日域主亲手为你我二人收拾烂摊子,你也好意思再欺负妾身么?” 菡萏花君回首叮嘱温折一句,随即也穿窗而出,御风凌空及至跟二人齐平。那少年恨恨的咬牙收剑,还不等说什么,就看美人媚眼如丝的扫视了菡萏花君一眼,掩口而笑。 “每次外出,你都做这幅打扮,连头脸脖子都不肯露,还非要白的一尘不染……让妾身一见了红莲君啊,就要怀疑该怎么称呼你——‘披麻戴孝的大姑娘’么?” 菡萏花君不动怒色,只是轻轻一笑。三道金光不知何时从他手中弹出,快的几乎让人看不清。海棠花君折腰躲避,还是结结实实被那金光打中了脑袋。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少年眉宇一凝,有些惊愕的看向菡萏花君被遮住的面孔,不敢相信他真的下此杀手。 待到海棠花君重新直起腰来,少年才看清那三抹金光原来是三根流苏还在不断颤动的女子花簪,恰好帮海棠君挽起那头头发,与这妖媚风流的美人相得益彰。 菡萏花君此时才淡淡开口:“不敢跟海棠君比较谁像大姑娘。” 上官海棠嗔他一眼,翻出镜子来照头上那三根簪子,一边照着一边赞不绝口:“真是漂亮。你上次说我不会束发,还说愿意挑首饰给我,原来是真的么?——红莲君,你纵出嫁了,也必然是个贤妻良母。” 少年近乎目瞪口呆的听着海棠君的痴言娇语。他本是被海棠花君几句调戏挑逗的话激怒,才一路追杀这人至此,却是万万想不到海棠君对传言中最狠辣孤傲的红莲君都敢如此放肆。 容雪淮轻哼一声,刹那间所有人都眼睛一花,只见白影从上官海棠面前一闪而过,下一刻上官海棠就表情痛苦的捂住两片红唇弯下了腰。 牡丹花君虽然年少,还有几分眼力,看出刚刚是红莲君硬在海棠君口中塞了什么东西,他失声道:“红莲君,你喂了海棠君什么?” “一点让他不必再说话的东西。”菡萏花君轻描淡写的抹平了自己的袖子:“还未见过新任牡丹花君,是我失礼了。亭主年少有为,实乃当世俊杰。” 少年匆匆点了点头,看了看花容惨淡的海棠花君,还是忍不住求情道:“海棠君到底是弱质女流,不善言辞也是有的。红莲君何必……咄咄逼人至此?” 下一刻,他听到了菡萏花君有些惊讶的声音:“我只是喂他一块灶糖而已,不算咄咄逼人吧。” 还不等少年反应过来,就又听菡萏花君给了他会心一击:“还有,弱质女流?这是谁告诉你的?牡丹君可能有所不知,海棠君他……是个男人。” 第九章 调戏 牡丹君惊愕的看向上官海棠,目光一寸寸划过此人我见犹怜的表情、不堪一握的纤腰、妖娆婀娜的身段,再三打量也实在没瞧出海棠花君竟是个男人。 ……大概这人跟男人的唯一联系,就是都占个“人”字吧。 少年还在愕然之际,视野突然被菡萏花君衣服上的雪白占领。只在刚刚一愣神之际,对方竟然就晃身来到他身前,斗笠上的白纱轻轻拂动,隐约能看到菡萏花君面孔的轮廓。而真正让牡丹君吃惊的是,对方冰冷的手指已经揉按住了自己的耳垂。 就算修仙之人寒暑不侵,这温度对人也太冷了些。牡丹君幼时去过雪川,然而就是记忆中冰天雪地的凛冽长原也不如容雪淮的手指这样寒冷的骇人。惊疑之下,牡丹君肩膀微微一颤,轻轻喝一声:“……红莲君?!” 阴寒的温度与牡丹君的耳垂一触即离,容雪淮抽回缠绕着黑气的指尖,冷淡的笑了一声:“难怪上官海棠引你过来找我。牡丹君,你被血炼一脉的魔门盯上了。” 牡丹花君认出对方手上的那抹黑气乃是魔门特有的追踪之术,下意识的把手指也捻上自己的耳垂,却再无所获。 他年纪还轻,接下牡丹花君的位置也不过半年有余,对付魔门还没有多少经验。何况血炼一脉的势力近年越发雄厚嚣张,他们手下能人辈出也不让人奇怪。 容雪淮轻描淡写的将那缕黑气在指尖碾碎,淡淡道:“魍魉魑魅也敢入本君映日域,果然胆子大了——贴在檐下的、坐在酒楼的、混在集仙坊里的——主动滚出来,本君留你们全尸。” 他声音清冽如破冰碎玉,音量虽不高,却奇异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修仙之人有几个没听说过菡萏花君残虐嗜杀的名声?见他要拿人问责,一时间整个集仙坊都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站出来。 下一刻,有几道按捺不住的身影从刚刚被叫破之地猛然跃出,身周光华大作,显然是不惜燃烧真元也要逃离此地。牡丹君年轻气盛,见到这些敢算计自己的贼子心头恼怒,当下便按剑欲上,却被上官海棠一把拉住。 接着,牡丹花君听到菡萏花君低低冷笑了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冷傲和杀意。金玉声在笑声中一并响起,宝剑出鞘,他的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追了出去。 牡丹花君皱眉质问道:“你不去追就算了,为何还不让我去追?” 上官海棠千娇百媚的一笑:“牡丹君可还小呢,我怎么忍心让你看红莲君出手逼供的惨景?你若见了,吓的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这张玉颜憔悴下去,倒让妾身好生心疼。” 牡丹君一把的甩开海棠花君的藕臂,怒道:“无论海棠花君是男是女,都总该自重些!大庭广众之下作女子打扮与我搂搂抱抱、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上官海棠婉转的低眉一笑,妩媚的偏过头去,含情脉脉道:“牡丹君的意思是……若寻一处荒山野岭,寂寥无人之处,待到月黑风高,万物俱籁之时,妾身就可以同牡丹君搂搂抱抱、出言不逊、不成体统了?” 看少年被自己气的噎住说不出话来,上官海棠愉悦的一笑,反手勾挽住对方的手臂,强行携着对方向温折所在的雅间飞身而入。 容雪淮三人刚刚在空中的对话并未被他人听到,别人自然不知上官海棠是个男人。眼见妩媚多情的海棠君和牡丹君亲昵的厉害,甚至要依偎到牡丹君怀里,众人难免有些声响发出。牡丹君脸皮薄的很,偏偏又耳目灵便。听到别人赞叹他好有艳福,顿时气结。 海棠花君轻松自在的带着牡丹君从窗口跳进雅间,对有些警惕紧张的温折轻轻松松的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小混血。听说红莲君破戒从听梅宴上带走了一个美人儿,想必就是你了吧。” 温折有些招架不住海棠花君轻佻的语气和自来熟的态度,又被对方发间的三根金簪晃得眼晕。他站起身僵硬的低下头:“见过海棠花君,见过牡丹花君。” 只是低下头而不行礼并非是温折不懂礼数,全因他在菡萏花君面前也不行礼,没有见了外人倒行重礼的道理。所幸这两位花君也不计较,牡丹君还好,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海棠君却是动作和语气都十足的轻佻。 只见上官海棠娇媚的一笑,放开挽住牡丹君的臂弯,欺身上来挑起温折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啧啧感叹道:“妾身真是想不到,红莲君喜欢的是你这样白的、软的、乖的小美人儿。难怪当年妾身怎样对他投怀送抱,那死鬼都不肯要呢。” 温折的目光闪动几下,避开了海棠花君媚意十足的眼睛,表情也有些僵硬。 被挑起下巴这样的情况,从温折跟着容雪淮上山后就再没有了。 菡萏花君即便是抬他的下巴,也必然是用整只手捧着或者托着,态度总是和缓关切,有种温柔而顾惜的意味,而非如今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薄。 更何况……海棠花君虽然口中说着被菡萏花君拒绝,然而言语中熟稔和埋怨的意味却是昭然若揭。 这是什么?示威吗?还是警告? 眼见温折神态动作中都有抗拒之意,上官海棠玩心更起,挑起温折下巴的食指微勾,人也向温折凑得进了些,轻声吩咐道:“小美人,看看我。” 温折挣扎一下,最终还是克服自己不想听从命令的抗拒,艰难的对上了上官海棠戏谑的眼神。 “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海棠花君的容貌确实娇艳妍丽,在温折见过的美丽女人中可居第一。然而他此时嗓子干涩的厉害,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力不从心的轻声道:“花君是温折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答案,上官海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他不笑时已经魅力逼人,一笑起来时就更是艳光四射。他就这样肆意大笑着,转头去看身后的牡丹花君:“牡丹君,有人夸妾身之美属其平生仅见呢,你也不要说些什么?” 牡丹花君重重一哼,扭过头去,用力的一贯袖子,振出一声闷响:“无聊!” “真可爱啊。”上官海棠仿佛漫不尽心的轻赞一句,便见牡丹亭主的脸色红的厉害。 等调戏够了,上官海棠又回来折腾温折。他轻柔的拂过温折的脸颊,拖长声调慢悠悠道:“不必妄自菲薄,小美人,你也漂亮得很。你这么软,又这么乖,乖的让人非想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不可。” 这句话虽然还语调娇媚,却有种说不出的认真。 温折惊惧的睁大双眼,对上海棠花君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脊涌上一阵寒意。 海棠花君修剪的略尖的指甲还抵在温折的下巴上,只要他想,当然也可以随随便便的抓花温折的脸——想必海棠花君就是这么做了,菡萏花君也不会为温折一个混血跟海棠花君生气的。 温折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海棠花君贵身份尊贵、容色逼人,跟菡萏花君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比起来,自己地位卑微,血统不纯,低贱的如同草芥泥土,在海棠花君的一个眼神中就要狼狈的退开。 他一无所有,一切都靠菡萏花君的施与,怎么就敢自不量力的喜欢? 明明是配不上的,但他就是难过的厉害。觉得海棠花君头上的花簪颜色刺目,觉得海棠花君言语放荡,觉得海棠花君配不上菡萏花君,觉得……嫉妒。 他听到海棠花君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无比刺耳,让他恨不得不顾身份不顾礼节的捂住耳朵,然后他听到对方轻慢道:“表情好难过啊,小美人儿。莫非你喜欢红莲君吗?” 牡丹君原本在一旁背对着两人径自饮茶,只留着一对竖起的耳朵听听背后的动静。他听了这个问题后不禁呛住,咳了一声,忍不住扭过头来看温折,表情里写满了想知道天下间是否有人真的这样想不开。 然而温折已经没有余力注意牡丹君的举止了。 他想着刚刚那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 论身份论地位,喜不喜欢这种话,都轮不到他来说。 然而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就没有勇气说?现在菡萏花君不在,他不用听到最在意的那个人责备他自不量力。排除了最残酷的那个结果,温折反而没有那么怕说出心意。 他能选择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这也可能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说喜欢的机会。 ……即使是他这样说了,会被恼怒的海棠花君随便划花了脸,但他总算光明正大的说出过自己的心意啊。 海棠君并没有催促温折的答案,只是饶有兴趣的观察着温折变幻的神色,笑的愈发甜美动人。 终于,温折睁开眼睛,对上海棠花君戏谑的双眼,低声道:“是。我没有自知之明,我喜欢花君。” 海棠君听了温折说过“喜欢”二字后,只妩媚一笑。他目光流盼,娇声嗔道:“雪淮,有人正讲他喜欢你呢,你也不进来瞧瞧?” 第十章 挑明 温折心头重重一跳,惶然把目光移向门板,身侧垂下的手已经不自知的握起了拳头。 然而那门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被推开的迹象。 这是……被开玩笑了? 温折的心慢慢放下,僵直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只是还不等他吐完一口长气,海棠花君就银铃一样娇笑一声,扭着腰肢走向门口,从屋里敲了敲门板:“做得出隔墙有耳的事情,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定的雅间,倒让我们鸠占鹊巢吗?不许磨蹭,快点进来。” 门外响起了一声落雪般的叹息。 容雪淮推门而入,手里还拎着一个昏倒瘫软的魔门弟子,有些无奈的道:“海棠,昔年你背着我,在子规面前编排我身高三尺、形如幼童、面目狰狞粗鲁,跳起来一拳打到你膝盖的时候,难道我有进屋,让你们两个人都尴尬?” 他随手把手里的那个弟子扔在地上,径直朝温折走去。温折有些惶急的看着他,想要争辩什么,却又觉得那否认实在难以开口。 容雪淮按住温折的肩膀,先是握了握温折冰冷的手掌,接着又微微叹了一口气:“温折,我没有生你的气。” 可他虽然这么讲,语气却比当初在玉芝山上两人共处时冷漠很多。如今斗笠掩住容雪淮的表情,温折就更无法确定菡萏花君的喜怒,心中只有无措惶恐,并不觉得自己被安慰到,反而更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隐晦的责备。 感受到自己手掌中的细汗和颤抖,容雪淮敛了敛因为方才对着那些魔门中人而放出,如今也未曾收净的杀气,更加安定有力的握住温折的手,缓慢的轻抚着温折的手背。 等温折的双手已经不再颤抖,他就转向上官海棠,不赞成道:“你素来喜爱逗别人,我倒没什么,但总有些人是要当真的——海棠,你刚刚说了什么,都吓到人了。” 上官海棠不以为意的掩口娇笑一声:“妾身能说什么?小美人儿难道不是被您吓到的么?妾身倒要问问,红莲君平日里是怎么折磨小美人儿的,让他看到你时就连脸儿都白了呢。” 容雪淮向上官海棠的方向偏了偏头,加重语气肃然道:“海棠,温折怎样怕我,为何怕我,是我跟他要商量的事。他年纪还小,少不更事,我不许你用言语轻薄引诱他。” 说完,容雪淮脚尖一勾,地上瘫软的魔门弟子被他踢向上官海棠的方向。 上官海棠故意发出一声惊怯的娇喝:“呀,你竟为了这个对我动手?以前你可是从来舍不得碰我一根指头的。” 容雪淮沉默片刻,淡淡道:“海棠,刚刚喂你的灶糖我手里还有。你若嫌不够,我亦可为你掰个更大块的下来。” 言下之意就是又要堵上官海棠的嘴了。 海棠花君以袖掩面,吃吃一笑:“你不想听我就不说嘛,竟然还随便威胁妾身,真是伤透了我的心。”说着他又用脚拨了拨晕死在地上的那个魔修弟子:“刚刚不是有三个吗,怎么才只抓回来一个?你心软放他们跑了?” 容雪淮冷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刚刚抓住时拷问了一下。一个没禁住,一个被吓死了。我看这个倒还算人才,应该能问的更深一些。” 语毕,他抬起眼来,隔着斗笠上蒙掩的白纱凝视着上官海棠骤然变色的脸,极轻极慢的道:“所以海棠,至少现在,我不想同你开玩笑。” 上官海棠脸上始终慵懒戏谑的神情终于褪了个干净。他平视着容雪淮,口气郑重道:“雪淮,我以为你已经可以接触外人?” “毕竟烦躁,何况又有这些虫子打扰。”眼见上官海棠肃然起来,容雪淮反而轻描淡写的笑了笑:“莫担心,我这里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 说罢,菡萏花君也不待上官海棠回话,振了振袖,客套道:“海棠君、牡丹君二位远道而来,不妨光临寒舍,本君必倾情招待。” 上官海棠端详了容雪淮片刻,突然又噗嗤笑了一声,嗔道:“假模假样。” 容雪淮不以为杵,只是向着上官海棠的方向伸了伸手:“海棠,把那魔门弟子给我。” “免了。”上官海棠的绣鞋已经勾起了那魔门弟子,把那人摄在手里:“你这样喜怒无常,又不懂得怜香惜玉。若是一会儿一个忍不住把这人捏死,肯定又要妾身去抓新的。依我看啊,还不如让妾身替你保管着呢。” 容雪淮知他好意,想必是不想自己一路上看着这个魔修心情不悦,于是道了声谢,表示承情。 上官海棠娇笑了一声:“谢什么呢?谢我没有搅了你和小美人的好事吗?红莲君你瞧着,一路回去你有人服侍,我也不是无人搭理。牡丹君自然会一路陪我。” 牡丹君本来站在两人三步之外,一直沉默不言,只在刚刚菡萏花君发出邀请时还了一礼。然而他这样安静低调,竟然也也被海棠花君缠上,一时不由得愕然反驳:“谁要一路陪你?” 上官海棠巧笑嫣然:“怎样,你不愿吗?” —————— 温折又坐上了那架垂纱堆叠的轻车。 这一次花君没有打发他到角落的椅子上,反而牵着他的手把他引到圆桌旁,按他坐下。 容雪淮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斗笠,用平日里他素来的温和宽容目光注视了温折一会儿,直到对方慢慢放松一些,才缓声道:“我在外面时,的确会比在山上冷漠一些——是我刚刚太严厉,吓到你了吗?” 温折摇摇头。他垂下目光看自己的掌纹,低声道:“我只怕惹了您生气。” 容雪淮就轻轻笑了起来:“你觉得我生气了?因为你刚刚说你喜欢我?抬头,温折。跟人讲话的时候要看着对方,即使心虚,也不要在脸上表现的那么明显。” 温折依言抬头,于是小心翼翼的目光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菡萏花君的声音带着笑意:“被人喜欢是一件幸福的事。温折,我还要谢谢你,怎么会生你的气?” 躲闪的视线顿住了,温折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张了张口,嗓子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竟然吐不出要问的话。 容雪淮耐心的等待着,直到听到温折发颤的声音:“花君,您真的、真的……允许我喜欢您吗?” 菡萏花君抬手撑了一下额头,闭上眼睛低低的笑了一声。 “喜欢一个人,是你应有的自由,这不需要得到我的允许……但你还小,温折。你喜欢我,因为我教你很多事,也因为我对你好,其实这未必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你看,我就很喜欢你,但并不是情人间的喜欢,你懂吗?” 温折没有回答菡萏花君的话,只是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否认容雪淮的意思,还是想表达自己不懂。他的面孔上浮现了一种不确定的挣扎之色,但最终都化作了某种献祭般的决绝。 他站起来,有些僵硬的走到容雪淮身边,轻声道:“我是真的喜欢您……我现在情愿了。” “什么?” “您说过的。第三条,您不喜欢强迫别人……现在我不怕,也不是被迫。请您随意的对待我吧,怎么样都可以,温折是心甘情愿的。” 温折说过那句话后,气氛无端的陷入沉默的寂静。 菡萏花君与他对视了半晌,似乎是确定了温折此言非虚,极其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温折,我真是……很惊讶。” 他苦笑着站起身,仿佛有意无意的向与温折相反的方向迈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同于刚刚带着包容意味的温柔,而是透出一种肃穆的郑重。 “温折,我本以为你现在还小……”容雪淮这样讲着,自己也先笑了笑,似乎是想起这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你已经十七岁……我确实应该正正经经的教你些东西了。明日早晨直接来我房里吧,我教你识字练剑。” “花君,我……”刚刚鼓动起的勇气还没有完全平复,温折并不想听平日里会为之期盼雀跃的消息,也不想被岔开话题。他咬着牙硬撑着,想要再把自己甘愿奉献所有的决心再说一遍。 但容雪淮回头,用不赞成的眼神看了看温折,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一直以来,菡萏花君尚还没有激烈直白的对温折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带着否定意味的动作和神情,已经是容雪淮式的严重谴责。 于是温折就闭上了嘴,即使有满腔情意和决心,也没法再提。 菡萏花君无声的注视了温折一会儿,直到对方转开目光才轻声责备道:“像是刚刚的那种话,就不要再说了。‘怎么样都可以’,这种承诺太轻率,也太沉重了。” 温折应承一声,静默的注视着车内琉璃般的地砖,看着大片大片的莲花绽放成接天的清雅,转瞬之间又枯萎凋零,只觉得自己那点心思也如同凋谢的荷花一样,说不出的难过和疼。 直到后来,温折跟容雪淮在一起很久后,他突然回忆起这段过往,不由得失笑出声,想要敲敲当初自己的脑袋。 他那时已经明白,容雪淮虽然明面上拒绝了他,但却隐晦的向他许下了另一个承诺。 雪淮的意思是,他肯教自己剑法识字,认可他成长乃至成年的身份。若是日后他见过大千世界,交过知心朋友,彻底长大成人后还是一心只喜欢容雪淮,雪淮是肯同他试试的。 从头到尾,容雪淮从未明晃晃的说一句不许温折喜欢他。他跟温折说“你有喜欢人的自由”,他跟温折说“你还太小”,他只是隐没了一句没说,那句话便是“待你长大,是可以这样喜欢我的”。 这个人言语举止已经宽和如水,心底却还有着十分温柔。 眼下的温折还体会不到菡萏花君那一点隐藏得极好的纵容。他有些伤心,却又觉得自己被拒绝是理所当然;他有些疼痛,却在心里隐隐嘲笑着自己的不自量力。 容雪淮看他神情沮丧疲惫,又是无奈的一笑。他大致估量到了自己应该是温折的初恋,何况一直以来自己也算待他不错,温折或许有些雏鸟情节。这样想想,也许自己的拒绝还是太不留情面了一些。 “别想那么多,喝点水吧。”容雪淮执壶替温折倒了杯茶,茶水刚刚斟至五分,容雪淮就想起了什么一样收回手:“你折腾一天,也该累了。回去应睡一觉,喝茶倒提了神……不如喝点热糖水吧。” 菡萏花君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架子,从其中一格里取出一罐冰糖来,冲好了推给温折。 温折双手环着杯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容雪淮。过了一会儿,温折才低声问道:“花君……我记得,那个格子原本放的是您的茶叶?” 容雪淮微微一笑。 “是啊,记性不错——以前确实是那样的。不过,现在不是有了你吗?” 第十一章 旧事 大堂光线充足,布局大方。正对门口的墙上悬了一对字联,右书“白首相知犹按剑”,左书“朱门早达笑弹冠”。那笔势雄健洒脱,刚隽有力,纵然不盖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写这字的人是个书法大家。 靠墙边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张红木的八仙宽桌,两边各置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瓶里插着几支墨梅,幽香袭人,常开不败。 上官海棠推开隐蔽角落处的暗门走出来,沉着脸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字联。 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再看这个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万万想不到会是个刑具极其残忍完备的大型刑堂——这座刑堂几乎挖空了整座山体,规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从那暗门中从容而出,手中握着一方打湿的纯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声残酷狠戾,然而面容却相当温雅平和。刚刚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时候,还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视着这张谦逊儒雅的面孔,只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这间刑堂,即使再看这张脸一千次,他也无法想象出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会有如此辣手。 茶是两人进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现在温度恰好适宜入口。容雪淮把两人的杯子都斟满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给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没心情,也没胃口。”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盏清茶。浓茶杯口盘旋出白色蒸腾的香雾,好此道者只要闻一闻就能心旷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着那抹白雾,却只能想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连一壶茶凉下来的时间都不够,容雪淮就用轻轻松松的手段让那魔门弟子开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赞同你跟来看,但你却总要跟过来。偏偏看后心情还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上官海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没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讯,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从没有一种重样。”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盖刮了刮浮叶,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饮了一口茶,湿润着声音道:“如果这真的让你如此不适,你不妨把在小铁峰的容雪淮与不在小铁峰的容雪淮当成两个人。” “好主意。”上官海棠转过眼来,压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莲’、‘歹极天良’、‘炼狱狠手’呢?我也把那时的你当成另一个容雪淮吗?” “若是这样能让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这样做。” 容雪淮侧了侧头,冲着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温柔包容。上官海棠看着这个微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对待朋友和善而细心,对待生命尊重而热情的雪衣公子跟传闻联系起来。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容雪淮下起手来折磨人,能够狠毒到什么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灭满门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长老,下至记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绞成了不及手指粗细的肉块,血从山顶流到山脚,肉酱铺满整条山路,成群食尸的鹫鸟在山上盘旋进食,长达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却一身脱俗清静的端坐在这里,心里还能牵挂着他爱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头,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览奇珍异兽。 上官海棠自认自己该是容雪淮在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有些时候他同容雪淮单独相处,还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雪淮……你对我们,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气连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过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细心妥当些安排,岂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突然发问道:“那温折呢?你本来不近人身,突然领了个混血回去,本来就让人议论纷纷。我原先以为那孩子是哪处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见,你对他竟然相当不错。”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两人间很少有什么事不能言说。容雪淮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淡笑了一声,叹息道:“海棠,如果我说,我要下温折是因为他跟当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里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骄子,温折却是个卑贱的混血;容雪淮气度恢弘,平日里温和洒脱,而温折则畏手畏脚,胆子很小;容雪淮天资绝伦,自幼就是平辈里响当当的人物,而温折见识短浅,十七年来没沾过一点修道的边。 他们有哪里像? “出身、容貌、气质、处境全都不一样是不是?你大约不知道,让我觉得我和他像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逼到了极致的那种绝望。” 容雪淮的目光渐渐放远,出神道:“他那时的眼神看的我真难过啊。这孩子才十多岁,怎么就被命运戏弄,体会到那么深沉黑暗的绝望?” 听到绝望两个字时,上官海棠的身体不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盏容雪淮亲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着,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雪淮,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敢问你:当年在极狱之渊的那十年里……在你没能收服冰火红莲之前……你……你过得怎么样?” 容雪淮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慢饮尽了自己的茶水,对着空茶杯发了会儿呆,这才缓缓道:“很精彩、很丰富,很让人印象深刻。容雪淮这辈子,大约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踌躇,仍有什么未尽之意要说,菡萏花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猜了不少当年的旧事……到底都过去了,若是这回能满足你一直以来的好奇,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来,他面向自己身后的那副字联,轻轻念道:“白首相知犹按剑……这幅字笔意深重狂放,更带着极浓的悲郁之意。常人看不出来,但我却从细枝末节之处辨出这是你的字迹。你往常并不写这样的字,更不写这样的内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从这幅字开场,使气氛并不一下子就那么紧张僵硬。他顺着对方的话说过去:“不错,这幅字是我从极狱之渊刚爬出来时写下的。” 海棠花君点点头,又道:“你入极狱之渊的时候,我还年轻,并没有想那么多。极狱之渊这个地方,千年来掉下去还能爬上来的,十不存一。但那里有冰火红莲。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给了你什么压力错觉……” 容雪淮这次是真的失笑出声,他问:“完全无关。海棠,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已经告诉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让给你师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来,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样。我当时以为你是跟马上要继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来觉得自卑,才想从极狱之渊取得那朵冰火红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你回不来的时候,还一直内疚自责过。” “我知道。”容雪淮放远了目光:“我爬上来的时候,你去极狱之渊旁边祭奠我的痕迹还在。我掐了一朵纸花下来,至今也还留着。”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动容,但他叙事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直到后来,你师父临终前把你师兄带了下去,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你那时跟你师兄关系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告诉我要把域主之位让给你师兄,你离开后你师兄痛哭至噎血失声……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然而你上来时,这种不对就扩大到极点。你下去了极狱之渊,你师兄哭了七日,眼泪尽干;你携着冰火红莲,以菡萏花君之位凯旋归来,为何知道你师兄死讯后只是去上了回坟?还有这幅字,竟然还挂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样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海棠君的蓄势。他道:“别铺垫了,海棠,你要问什么,就快快的问吧,我都同你说。” “那好。”上官海棠转向容雪淮,他有些紧张,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作为掩饰:“你当年……极狱之渊……雪淮,是不是你师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那条手臂,手指微微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才做好了准备一样,惨然而苍白的一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对着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在辨认出对方心口那十七刀纵横交错,仿佛深可见骨的贯穿剑伤后,他手中的茶盏被他咔咔捏出细纹,碧绿的茶水从裂纹中溢出来,流了他满手。 “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没有说话,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师兄,拿着他为师兄炼制的名剑,用着他想出来送给师兄的杀招,为了一个他原本就要让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当日,把他打落了极狱之渊。 “沉舟剑法,本是我当时编出送给师兄做生辰礼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剑剑不离要害……师兄他学的真好,每一剑、每一剑……全都捅进了我心里。”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残云剑的剑锋被我开的那么利,原来沉舟剑法,还能用来偷袭……”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隔着桌子弯腰过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却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说了,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当年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十二章 番外一片春.心付海棠 上官海棠同容雪淮是少年好友,这是真的。 初逢之时,上官海棠已是海棠郡少主,老花君看重他天生玲珑花骨,打算把碧玉海棠传给他,让他继承第十二代海棠花君之位;而容雪淮则是千散道门下,当代映日域主的亲传二弟子,一向为域主所赏识,倍得青眼。 千散道这一脉的主人讲究清修,遣散了原先域内的千百弟子,只跟两个亲传的徒弟一起生活。但映日域的势力毕竟还在,容雪淮出门历练的时候,旁人也都对他十分尊重,客气有加。 那时的容雪淮虽然还是个少年,但行事作风已经和如今的容雪淮一样,善解人意,温柔有礼。上官海棠跟他相交许久,他从没有让上官海棠感觉到一点不舒服。 那并不是上官海棠往日里感受到的,卑微者阿谀奉承恭恭敬敬供着捧着的讨好,反而是一种朋友之间关照容让的坦荡态度——这样的态度,上官海棠在郡中属下身上、和自己一样身份高贵的同龄少年身上,都从未体会过。 上官海棠极其看重这个朋友。 与此同时,他看见过容雪淮对他师兄的态度。如果说容雪淮对普通人有六分好,对朋友就有十分温柔,而他对他师兄,却是十二分的全心全意。 他好奇问过容雪淮,为什么对他师兄那样牵挂关切,容雪淮肃整容色,极其认真的告诉上官海棠“我师兄跟我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为了他们,我随时都能舍出命去的。” 容雪淮的师兄的确丰神俊朗,儒雅谦和,上官海棠见了他们师兄弟二人一面,只觉得这两人不愧是一脉的师兄弟,都是一样的引人敬佩亲近。 上官海棠虽然一向是天之骄子,但他有个难以启齿的喜好。他从小就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是个女儿身,到了长大,他虽能架出个翩翩公子的模样,但心里却还是希望能做个描眉画眼移莲步,丝裙玉环捻兰花的姑娘。 这不能跟任何人言道的祈盼在少年时候差点把他逼疯,他一边对这样的自己十分不齿,一边又深深感受到痛苦的煎熬。他甚至因此嫉妒所有的女子,嫉妒她们能光明正大的做女子的打扮,行女子能做的事。 终于在某一日,他同一位世家娇娇有了冲撞。那个大小姐抢白他几句,还觉得他胸怀不广,不像个男人。 很难道清上官海棠当时是什么心情。这话准确的击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周围虽然没有什么人,可这样的言辞却宛如当众撕下他一层脸皮,让他整张脸都火辣辣的羞窘。同时他心里也很有点破罐破摔的意味,恶狠狠地想着,若我不像个男人,你同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么撒泼,就很有道理吗? 他又羞愤又恼怒,干脆冲着那大小姐下了杀手,没想到半途里却被容雪淮截住。容雪淮先哄走了那个娇娇小姐,又对他不赞成道:“海棠兄,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那姑娘言语刻薄一些,你对她拔剑相向,未免太失风度。” 本来容雪淮偏向那女孩就让上官海棠心头火起,如今他的这种指责态度更让上官海棠恼羞成怒。怒极之下,上官海棠干脆冷笑着坦明了多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渴望,看着容雪淮有些惊讶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又是疼痛,又是快意。 他没有敢等到容雪淮用鄙弃眼神看他的时候,只好抢先一步装作十分不屑的样子,丢下一句“怎么?觉得恶心了?觉得后悔了?”就扬长而去。 事后冷静下来后,上官海棠是有些后悔的,既因为自己就这么把一个天大的把柄叫了出去,也因为他恐怕失去了跟容雪淮的友谊。 他没想到容雪淮主动过来找他……竟然还穿着女装。 看着那白衣姑娘垂眉顺目的走入他房里,上官海棠愣愣的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这姑娘眉眼精致,气质温柔,十指纤纤,每片指甲上还用心绘上了缠丝海棠,更不要提肩若斧削,腰如裹素,若不是胸太平个子太高,当真是个举世无双的绝代丽人。 他怔怔的看着那姑娘掩上房门,先布了隔绝声音的法术,然后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同他道歉,他对上官海棠讲:“我那日只是有些吃惊,没有什么看不起你的意思。” “你是我的朋友,一直这样压抑着自己已经十分难过,我不会再瞧不起你,给你平添煎熬。我当时并不是鄙弃你什么,只是既有些出乎意料,又觉得我没想到那层去,还因为那个姑娘责备你,你一定觉得伤心……只是还不等我向你道歉,你就先走了。” “想做女孩儿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今天穿着女装过来,一路上也并不觉得羞耻不自在。在出来前动了些胭脂水粉,我手生,画的不太好看,但也并不认为这样就该羞愧觉得没有了尊严。” “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我不羞愧,你也不用羞愧。海棠,若是坐得正行的直,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平日无愧于他人,你我又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爱好不同与人而痛苦自责呢。” “——我带了女装过来,要穿吗?如果害怕碰上熟人,你不妨跟别人讲,是你打赌输给我,才会这样妆扮。” 就这样,上官海棠平生第一次得偿所愿。 而比起女子装束,更让他陷入深深感动的,是为了他学习化妆,一路穿着女装不避讳他人视线过来拜访他的朋友。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平日无愧于他人。上官海棠再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小小爱好而羞愧过,到了后来继承了碧玉海棠,实力大进,更是不再避讳他人视线,公然穿着女装招摇过市,乃至于年轻的牡丹花君干脆把他当成了女人。 ……哦,容雪淮那个“贤妻良母”的外号,正是上官海棠看着那白衣飘飘的仙气姑娘,感受着对方的关照和体贴,在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第十三章 过往 “人人都知道极狱之渊里有冰火红莲,但很少有人知道极狱之渊里面是什么模样。我也是跌进去后,才知道那里为何要带上一个‘狱’字。” 容雪淮持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那涓涓的淡绿色水流从壶嘴注入杯中,略带嘲意的微笑一下:“因为人在跌落极狱之渊底部的时候,要下十八层狱。不用担心摔死跌死,毕竟那人的肉身在之前就被种种刑罚折腾的连个骨架子也没有了,能在极狱之渊底部活着的,只有魂魄而已。” 茶已倒好,容雪淮却没有喝。他把目光放远,再放远,口中虽然还在慢慢讲着当时的事,思绪却已经回到了那整片整片的黑暗里。 当年他师兄偷袭他的时候,他毫无防备的就中了一剑,可即使如此,容雪淮仍有一争之力——如果不是他这样聪颖强大,他师兄何必担心容雪淮抢了域主的位置,对他下手? 然而容雪淮平白挨了那十六剑。不因为别的,只是那一瞬间完全灰心而已。 他师兄用的,是当时他绞尽脑汁编出的一套杀招,十七剑全都对准要害。他为了编篡这套剑招,空闲时分翻了三年的典籍,实战的时候又千锤百炼的修改,如此心意,不过是怕那人性格过于温文,有了被人算计到不得不狼狈保命的时候。 岂料到那剑法却被用在了他身上,与此同时刺入他身体的,是他用自己的三滴本命精血炼出的一柄神兵。 在那一刻,师兄弟两人谁没有开口。容雪淮瞬间就体味到了他师兄传达给他的意思:师弟你若真那么在乎我,不如就这样死吧。 他师兄既然能够一朝翻脸揭了多年来的假面,手里未必没有更强悍更狠戾的招数,未必没有更锋利更霸道的兵刃,之所以用着容雪淮所赠的两样心血之作,不过是表明自己的态度,逼着容雪淮这样重恩重义的人不加抵抗,去死而已。 气氛骤然间急转直下至此,容雪淮唯有苍白的怆然。 一死而已……容雪淮如他所愿。 最后一剑钉进容雪淮心房的时候,他伸手搭住了他师兄的剑刃。此时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半跪于地,唯一支撑他的东西,竟然是那柄穿透了他心口的剑。 容雪淮一张口,就有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沾湿他常年洁净的白衣。他什么都不做,只问了他师兄一句:“为什么。” 师兄依旧温文尔雅的微笑,他跟容雪淮讲,师父透露了让他辅佐容雪淮的意思——然而这怎么行?他是映日域的开山大弟子,鞍前马后的随侍了师父那么多年,容雪淮这个小师弟还是他当初捡过来照顾,养大成人的,如今怎么能让你喧宾夺主,获得我期盼已久的位置? 容雪淮就苦笑一声,不再说什么。他没有说自己已经推拒了这件事,也没有讲他打算在传域主之位时远远避开的打算。他再问了师兄一句:“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师兄就笑得更深,极慢极轻柔的反对道:“不好啊,师弟。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师兄面前,原来竟然换不来一个全魂。 牵挂近乎笑话、真心成为笑料、恩义几近讽刺,唯独真实的,是刻骨铭心的绝望。 身后就是极狱之渊,身前之人还用永生永世坠入畜生道威胁,容雪淮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也低低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被口中涌上的血呛了一口。他小幅度的挣扎磨蹭着,慢慢从师兄的长剑上把自己退下来。 他就跪在极狱之渊的边缘。 他对师兄气息微弱的说:“师兄,你对我有再生之恩,雪淮今生实在无以为报。唯有今朝身殒于此,全你此生兄友弟恭,全你一世重情至性,全你往日无双恩义。” 他用最后的力量晃了晃身体,跌了下去。 等待着他的是充满无数折磨和酷刑的锋利黑暗,绝不比往日催人入梦的黑甜乡愉快柔软。 杖打鞭笞、拔舌折指、吊筋抽肠、剥皮火烙、碎石埋身、飞灰掩口、车裂梳洗、揎草凌迟、敲骨灼身、磨心刀锯……等一个人的完全泯灭,只留下魂魄到达极狱之渊渊底之时,十人九疯。 容雪淮并没有疯,他只是想死。 在极狱之渊里,他的身体每时每刻都体味着强加于神经上的剧痛,而他的灵魂却受到更深刻的来自心灵的怆然和折磨。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极狱之渊并不是一片漆黑。正相反,极狱之渊有火,常年映照着迷离血色的红光。 火是人人皆知的冰火红莲,光就是这朵红莲跳跃燃烧出的光芒。它诞于极狱之渊,天生就带着几分邪性,虽然是火,却比冰雪还冷,不动,专烧魂魄。这是天下间至阴至寒至冷至冰之火。 容雪淮坠入渊底时全无求生之心,本欲一死了之,却被一名正道前辈所救……一直以来,他似乎每每到了绝望的时候,总是有人能唤醒他的希望,譬如他的师兄,譬如这位前辈。 那位前辈重新唤醒容雪淮心中的正义平和。举世皆浊唯我独清,清是错吗?世人害我辱我谋我憎我,我仍抱守残善,善是错吗? 一直以来,容雪淮执着坚持的一切,也许被嘲讽,也许被轻视,也许被反祸自己,但那终究都没有错。 那位前辈进入极狱之渊前做的比容雪淮更多,如今即使身在渊底,信念依然比容雪淮更坚定。 容雪淮敬他如师如父。 蛇出没七步之内,必有其解药。在极狱之渊渊底想要不被烧死,只需挺过红莲火三次炼魂,而若是想从极狱之渊中挣出,就要熬过十六次炼魂,重塑了红莲火体即可。 每一次炼魂,并不比那完全粉碎的疼痛更轻微。 虽身于无边炼狱,然而心怀无上光明。容雪淮本来以为,自己是可以重塑身躯,离开这里。既然当初跟师兄恩义相抵,他从此就能隐居一方、寄情山水,若是出去时对方已经继承了域主之位,自此就各不打扰,相安无事,断情绝义的。 然而世界总对他如此恶意。每每给他希望,再让他绝望。 前辈魂魄被此处盘踞的一个魔修吞噬,那魔修恰好正是当年致使前辈跌入此处的罪魁祸首。他修炼的是邪魔道,在极狱之渊外曾创建过一个门派,叫天魔门。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老的,魔修自然不会饶了小的。容雪淮为了躲避他的追杀吞噬,一头栽进了红莲火里,还被这魔修死死守住。让容雪淮一次炼魂后无法趁机逃出,唯一的生机便是再迎接下一次不容喘息的炼魂。 这一次,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仇恨。 待容雪淮从冰火红莲中走出,一寸寸把那魔修的魂魄灼烧成灰的时候,他迎着对方惊恐的眼睛,温和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收服红莲的条件,是要撑过八十一次炼体……多谢阁下啊,我承你的情。便祝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祝你断子绝孙,自此无继香火,祝你满门具丧,好让你的徒子徒孙也尝尝渊内老祖享用过的滋味。” 他可以出去了,没有什么仇敌阻挠,没有什么炼狱折磨,这次他出去的名正言顺。 容雪淮将要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时候,心中满是戾气和恨意。常人如他一般三番五次的经历了这些事情,早就该理直气壮的发疯发狂、自私自利,从此大杀四方凶名远扬。然而天意弄人,让他在将爬出来的时候看到一份新鲜的祭祀。 赠至挚友雪淮——来自上官海棠。 他从把那一片一片带着火的的祭文拿出来,读到师兄已经离去的消息,读到朋友对自己的思念,渊上重重叠叠飘落的纸钱如新雪一样撒了他一身。待他登上实地,海棠君已经悲泣长啸着走远,地上残存尚有余温的灰烬,和几份食物花圈。 容雪淮大笑,极尽怆然。 旁人有他这样的经历,本应理所当然的扭曲心性,但他偏偏是容雪淮。故仇已结,旧友惦念,心有牵挂,他就无法如妖似魔坠入邪道的容雪淮。 但当年的那些经历,毕竟还是改变了他很多事。他再不爱出门跟旁人交往,也很少允许别人近他的身;他出门时诛杀魔道手段极其残忍,世人皆谓菡萏花君身处正道,更胜邪道。 那年春天,容雪淮杀上天魔门去。偌大的邪派宗门,从宗主长老到血魔妖兽都被容雪淮屠杀贻尽。厚厚的血色肉酱铺了漫山遍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天魔宗上空遮天蔽日的飞舞着千里鹫鸦,这些食尸的禽鸟一时成了一道恐怖的盛观。 披血带煞,自极狱之渊中破渊而出的菡萏花君震惊了整个修真界。邪道恨他畏他,正道忌他惮他,十年之内,无论正道魔道,菡萏花君的名号俱可止小儿夜啼。 上官海棠一直对容雪淮对待魔门的手段不甚赞同,他只是不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容雪淮对付他们的刑罚,大多是他自己当年经受过的。 第二件,除却天魔宗那次,容雪淮用在他们身上的招数,都是那些魔门弟子为了炼制法宝丹药,收集怨气血魂,在普通百姓、妙龄女子、正道修士身上用过的。看一看他们的本命法宝,就知道那弟子曾对他人施用过什么手段,容雪淮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容雪淮不喜欢鲜血,也不喜欢别人的痛苦,更不以别人的惨叫哀嚎为乐。 他只是要让那些人知道,他们那样做,会让别人有多疼。 第十四章 练剑 第二天一早,温折按照菡萏花君的吩咐,直接去塔中找他。 第六层有个偌大的剑室,温折敲门进去后,就看到容雪淮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持一块白素,正耐心的擦拭着一柄青锋宝剑。 他身侧有一张矮几,上面并排放着十几柄做工颜色尺寸各异的长剑。容雪淮将手中的青锋剑还剑入鞘,方抬头对温折微微一笑,招手道:“你来了。” 温折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应了一声。那张矮几被容雪淮推到他面前:“既然要教你练剑,你也该有一把自己的剑。这些是我觉得可能适合你的,你先挑挑看。如果都不满意,这屋子里的剑你也任意挑选。一切都以趁手为先,莫要委屈了自己。” 温折抬眼一扫,四面墙壁上俱都挂着满墙的宝剑,角落里更是有成排的兵器架子,陈设着一把把的长剑。粗略一计,这间屋子中至少也有成千的剑器,若不是菡萏花君先挑了这十几把出来让他选择,自己一柄一柄看过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长几上摆放的剑的确很合温折的眼缘。他并不懂剑,之前更没有接触的机会,但这些被容雪淮细筛出的剑器都让温折觉得气息十分契合舒服。 他查看了两三把,就莫名对一柄秋香色剑鞘的长剑十分熟悉。抽出剑来试了试,熟悉的感觉更是扑面而来,又是切合又觉惬意,仿佛老友,也如同故人。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把剑跟菡萏花君的感觉十分相像,都让他有种亲切的心理。 容雪淮早在看他拿起那把剑时就有些惊讶的抬了抬眉,待看到他握紧了剑,坚定了目光时就忍不住单手撑起额头,无奈的哑然失笑。 “花君,我想选这把……花君?” 容雪淮整整容色,若无其事道:“你眼光很利,这是把好剑。你怎么会选它出来?” 温折虽然还好奇为何刚刚花君无声失笑,但还是规规矩矩的回答道:“这剑让我觉得熟悉,而且温润和煦,让我十分喜欢……”还觉得十分像您。 后一句话被他咽进肚子里,单是前面两句,就足够容雪淮再笑一会儿。温折莫名的看着发笑的菡萏花君,又看了看手中的剑,熟悉的感觉依然不减分毫。突然他脑中灵光一现:“这是……花君,这是您惯常的佩剑!” 难怪他觉得这把剑十分熟悉。这些天他日日去演武场看花君舞剑,这柄秋香色的长剑可不正是花君每天握在手里的那把。物似主人型,他觉得这把剑肖似菡萏花君,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只要有些脑子就能想到,没有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初学的混血把自己常用的佩剑放到任人挑选的位置上。这把剑出现在长几上,多半是个误会。 温折立刻把剑递还给菡萏花君,窘迫道:“是我没有眼色,冒犯了您,我这就重挑一把出来,请花君不要怪罪。” 容雪淮笑了笑,接过自己的佩剑,却伸手把要转身去重新挑剑的温折拦住了。 他一寸一寸缓慢的把剑拔出,最后一次深情而充满感叹的并起食指和中指,缓缓抚摸过雪亮的剑脊:“我从三岁练剑,用的便是这柄‘明泓秋水’,开始时单手举不起剑,普通挥动也必须双手持握……那时我刚刚跟这把剑一样高呢。” 菡萏花君含笑而留恋的注视着“明泓秋水”雪亮的剑锋,过了一会才归剑入鞘,把这把陪伴他走过少年时光,走过往昔岁月的长剑递给温折:“你选中了他,他其实也很喜欢你……这些年是我辜负了‘明泓秋水’,这是一把好剑,温折,你要好好珍惜。” 温折当然不敢接下。挑剑却挑中了他人的佩剑,已经万分冒昧,这把剑还是陪伴了花君许久的故剑,这就更显得他十分不敬,他连连推拒,坚决不肯接剑。 容雪淮脸上并无怒色,甚至还微微一笑:“我无意中把它放在案上,被你有心选中,是你和它有缘。何况我早承诺过你,这房里的剑,你可以选走任意一柄,没道理属于我的就不可以。你收下吧。” “我用了您的剑,让您用什么呢。花君,我还是再选一把……” 菡萏花君被温折再次逗笑,他有些无奈的打量着温折:“初见我时就能认出我的身份,偏偏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兵刃?温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意会到容雪淮的意思,温折讶然抬头。 容雪淮有些叹息的笑道:“我承千散道一脉,用暗器,也精毒道。温折,你以为我刚刚为何要说我辜负了‘明泓秋水’?拿着吧,你跟它会很适合,比我原本觉得你应该要选的那柄剑适合多了。” —————— 演武场上,温折局促的站在一旁,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期待和湍湍犹豫的不安。容雪淮安抚的对他笑一笑,目光中都是鼓励和期冀。 “一般剑法初入门,都以防御招数为主。但你旧时坎坷,本性积弱,倒是应该添一些刚气。我教你的这套剑法正合少年锐气,开手抢攻,剑路更是颇扬意气。你若是真能体味七分,我也不再用担心你被别人了还要忍气吞声。” 扬眉一笑,容雪淮拔剑出鞘:“我先把各个招式拆解了给你看,一会儿再成套演给你一遍。你若有不懂之处,我自然慢慢给你讲解,切忌自行摸索,不敢提问。” 容雪淮交代清楚,挽个剑花,就飞身而上。此套剑法最是干净利落,行走间似狼巡虎视,扬锋时锐矫无双,第一式抢个先手,气势上已立不败之地,剑招又凌厉猛烈,单是看着就足以让温折喘不过气来。 “第一式,男儿何不带吴钩。” 这声音中气十足,锐意满满。温折还从未听过容雪淮用这种语调讲话,下意识去寻容雪淮的眼睛。在一片飒沓银光中,他只见黑沉不见底的两池墨潭,噙着点少年初出茅庐般自傲的淡笑。 容雪淮旋身急扫,剑随心动,点崩挑绞,舞出一片清光:“第二式,收取……” “——第二式,一剑霜寒十四州。” 演武场侧的树梢上,轻飘飘落下个慵懒戏谑的女声,温折循声抬头,便看到懒洋洋趴在树梢上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一片红云。 “红莲君的这套‘尽还山河’一共四式,便是‘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剑霜寒十四州。满堂花醉三千客,收取关山五十州。’意寓即使剑法精妙无双,也不如养株红莲君这样的花儿更能横扫天下。” 容雪淮:“……” 上官海棠这样一闹,容雪淮也没法再继续下去。他无奈的叹口气,还剑入鞘道:“不要胡说,温折该当真了。海棠,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信口开河?” 上官海棠纵身一跃,同朵红霞般轻飘飘落在地上,奇道:“咦,不是当年你教我的?‘夜半无人时,自挂东南枝。来日绮窗前,此物最相思。’” 温折:“……” 即便是他不通诗句,也能听出此诗的不对之处。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海棠君先前接的分明是句驴唇不对马嘴的歪诗。 纵是容雪淮,也不由哽了一哽,没料到自己昔年逗趣的胡说八道还能被人翻出来。但下一刻,他就反应过来,笑道:“每次你要用我做什么事时,就一定要先挤兑我一下——海棠,你这次又要让我做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下午烦红莲君把汤山的锁阵解开,让我跟牡丹君能去泡泡温泉,这总不算难事吧。” “你只管解吧。”容雪淮无力的扶了扶额:“我映日域明面上的机关阵眼,有哪个是你打不开的——不过,牡丹君还年少,你莫要再戏弄他。至今为止,百花道的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祸害透了。” 上官海棠咯咯轻笑一声:“那也不敢同红莲君相提并论么,百花道的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骇透了。” 海棠君娇柔的一扭腰肢,飘然而去,容雪淮看着他那不堪一折的婀娜背影,不禁喃喃低语道:“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画你一脸的顶梢卷叶蛾……” 温折听力一直不错,如今又跟容雪淮不过一臂之距,对方的话自然完完全全的落入他的耳内。一时之间温折竟有些愕然,没能料到菡萏花君竟然也会有这样生动的时候。 容雪淮转过身来,把温折惊讶的神情尽收眼底,遂笑道:“怎么?知道从此之后要好好用功学剑,不然就会被我在脸上画画了吗?” 温折:“!!!” 被温折的表情逗住,容雪淮弯弯眼睛,缓声安抚道:“别怕,你做错也不画你。若你用心去学,我今天下午带你去泡温泉如何?” “映日域的温泉,汇九山之灵,往日里常年锁着,灵气较旁处的名贵灵泉更浓郁。对凡人足以强身健体、百病不生,对你这样的体质就更有益处。” 容雪淮重新拔出长剑:“上午你要能把第一式练出些模样,就可以去了。” 温折心中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初尝新事物的忐忑不安,他试探性的问道:“花君,可要是我太笨,怎样都练不好……” 容雪淮对着温折有期待盼望的表情,低低的笑了一声。 “那就只好同意你赊账了。” 第十五章 血脉 事实上,温折当天的表现并不用赊账。 招数因为初次接触还有些生疏,但他第一次让容雪淮在他身上见到属于少年人勃发的生气,而非因长期被禁锢故而伏低做小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 事实上,容雪淮对此甚至还有几分惊喜:“很好,温折,气势可以再锋锐些。我想不到你一开始就做的这么好。” 他并没有指望温折第一天就能砸断心理上的镣铐,但能看到温折眼中燃起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和希望,还是让容雪淮十分欣慰。 温折倒提着剑,听了这句夸奖后,有些兴奋的把目光迎向容雪淮。和往常不同的是,两人目光相碰后,温折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却没有匆匆低头避开对方的视线。 “花君,谢谢您。” “谢我什么?”容雪淮走上前,轻抚温折的后背一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并肩离开演武场:“是你资质好,又肯努力,反让我惊喜。” 温折笑了笑,感激而崇敬的看了容雪淮一眼,又快快转头,掩下眼底情不自禁涌动上来的爱慕之色。 谢谢你,花君,谢谢你把我当成人看。 一直以来,菡萏花君对待温折的态度都既体贴呵护,又宽容尊重。不是一个主人对于玩物的爱宠,不是管事对于粗使的苛责,也更不是修士对于混血常有的轻蔑厌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让温折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是被菡萏花君当做一个需要多加照顾的人对待的。 他弯了那么久的脊梁,做了那么久的娈宠,原来还是可以有一双手把他扶起来,还有一个人允许他跟自己肩并肩走。 汤山的阵锁已经被上官海棠解开,两人一踏入此地,比平日里更浓郁的灵气就扑面而来,其醇厚已近液化,以至于整个汤山仿佛都飘着一层薄薄的灵雾。 温折只是吸了一口,就觉得浑身上下毛孔舒张开来,无一处不爽快,神智心情也比以往清爽。 容雪淮带他去了更衣的小室,里面自有普通衣物和泡汤时该穿的浴袍。这里房间众多,沐浴一事又带些缠绵之意,容雪淮不愿让温折误会自己暗示他自荐枕席,跟他交代清楚就快快离开,还特意挑了间避的远一些的小室。 他做的这样正人君子,温折当然也全无类似的念头。只是他刚刚解下自己的外袍,就觉得有声音在耳边窸窣的说话,还不等他内心泛上疑惑,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偏偏又觉气血上涌。 怎么……? 温折心觉不对,低头打量自己几下,发现自己胸口处似乎有些异常。待他拉开衣服仔细去看,白色的繁复花纹已经从他的胸口而发,悄无声息的蔓延至他的后腰。 这古怪的花纹给温折某种自己被烫伤的错觉,仿佛火炭一样点燃他的皮肤,深入他的血脉,把某种热量随着血液的流动传到四肢百骸。 发觉事情不对,温折匆匆拢了拢自己的衣服,立即推门出去找菡萏花君。谁知对方并不在他的隔间,他就着附近敲了几下,声音已经有些慌乱。 “怎么了,温折?” 容雪淮刚刚就听到温折敲响其他屋门,他衣服已经褪尽,当然不能立即出门。只是接下来温折的声音就变得惶急无助,让容雪淮不免心中担忧,披上白色的浴袍单衣就快步推门而出:“温折?” 温折此时脑子都被冲的有些发昏,脚步凌乱的向容雪淮靠近,一抬头恰好看清容雪淮的胸口,一时惊得连不舒服都忘了,大骇着倒退一步。 花君心口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伤口……谁干的?怎么有人敢!怎么有人舍得!怎么有人能对花君下这样的狠手! 容雪淮注意到对方的反应,只以为是自己胸口的十七道剑痕形貌狰狞吓到温折,连忙拉过衣襟遮掩,又飞身上前扶住他:“抱歉,我衣冠不整,吓到了你。温折,你脸色不好,是身体不适吗?” “不……”温折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困惑的抬头看了看容雪淮,又突然扯开自己的衣服看了看他自己的胸口:“没有了……” 花纹消失不见,而那种在血液里燃烧的感觉也无声无息的熄灭下去。 是被花君胸前的伤痕惊吓的,还是?温折仔细回想起来,却发现在自己感知到对方气息的那一刻,沸腾的难受感就已经在平息。 胸口的平整光滑让之前的亲眼所见的古怪花纹变成了一种错觉,证据都消失不见,温折自然也无法说出此事的玄奇,只好随意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然而他心中却惊疑不定:刚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上官海棠远远就摸到了容雪淮所在的温汤池。 他一边蹚水过来一边细声细气的抱怨:“红莲君当真是美丽冻人的很,连这一池温泉都要被阁下捂冷了,岂不是太过浪费。” 容雪淮睁眼看了看上官海棠,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无声的笑了笑,运转起功法调高了自己的温度。 他的当年在极狱之渊里被彻底毁去,现在所用的这具身体乃是冰火红莲所化。而冰火红莲身蕴世上至阴至寒之火,致使他的体温也是常年阴寒的冰冷。 耳边海棠花君撩起的水声渐渐近了,容雪淮依然闭着双眼,转个身背对着上官海棠:“牡丹花香还没有散……海棠,你又去招惹牡丹君。” 上官海棠吃吃了笑了两声,却并不回答这话,反而嬉笑道:“你身边的水冻得妾身身子都僵了,红莲君跟小美人儿肌肤相亲的时候,也是这个温度吗?” 容雪淮举起了一只手,竖起手指,郑重道:“一来,我跟温折尚没有什么。二来,温折他有名有姓,无论当不当着我的面,你都不要再那么称呼他。三来,海棠,我说过你不该再招惹牡丹君,他年纪还轻,不能跟你比风月经验。你总是这样轻薄,是要给自己惹来生死相许的桃花,还是欲杀之而后快的冤家?” 话音未落,容雪淮耳畔就传来声声银铃般的娇笑:“谁要跟他做相杀的冤家,奴家可只跟你做冤家。红莲君,你还没回答我,你跟温折在一起的时候,身上也是这种冻杀人的温度吗?” 容雪淮算是彻底被上官海棠克的没有脾气,他无奈叹息道:“不是。初见面时我着急遮他的眼,体温太低煞了他。自那以后我在他面前都刻意调整了温度——好好地,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怜香惜玉的红莲君么,对我倒管的忒多。我方才见了牡丹君不假,商量的却是跟魔门有关的正事。就是那孩子原本雪人一样可爱,刚刚蒸的脸色粉红,我也没上手摸上一摸呢。” 菡萏花君无言以对的扶住了额头,半晌才道:“你来找我也该是为了正事,有什么想法都尽管说吧。” “你都不肯正脸对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容雪淮叹气道:“海棠,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我是为你名声……放手、放手……这样转着圈掐的掐法,你是跟谁学的?”他无可奈何的转身睁眼,倒是微微一愣:“你把胭脂洗净了?” 眼下的上官海棠,虽然眉目较普通男子更为纤细秀美,但五官俊朗,不施粉黛,一双含情桃花眼微微眯着,蓄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盈盈水意。他身上的浴袍只松松系个带子,露出大半雪白的胸膛,着实是个颇有魅力的美男子。 “当然洗了。我怕闹到最后牡丹君真当我是个姑娘,要为我名节负责呢。血炼魔门这次闹的过了,连我海棠郡也被渗透了些。牡丹、海棠、菡萏三处一向合纵相依,唇亡齿寒,你在魔门那边一向……咳,我跟牡丹君都想先听听你的打算。” “我对这些魔道的打算,从来都只有一个。”容雪淮冷冷一哼,手指微动,水花自温泉中腾空而起,在空中凝聚成一幅详尽的地图:“我今早收到消息,血炼魔门长了好胆,这半年来映日域边境凡人村庄已经陆续被屠了七个。他们敢做初一,就该料定本君能做十五。” 上官海棠早已料到这位好友的反应,但在对方不自觉溢出的凛凛杀气之下还是不免汗毛竖起。血炼宗分东西二宗,实力更强的西宗偏偏跟菡萏花君座下映日域极其接近,偌大一块祥和安逸的肥肉就在魔门眼前,总会有人忍不住馋无视菡萏花君明文警告,要去张嘴叨上两口。 容雪淮挥一挥手,泉水拼成的地图哗啦一下垮了大半:“是我安逸的久了,让他们忘了昔日天魔山千里鹫鸦的盛况。过几日我去把西宗杀个干净,东宗跟你们势力接壤,你自去跟牡丹君商量着来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冷酷,唇角噙着一丝残忍的微笑,浑身都是让人胆寒的杀意。上官海棠怕他一时过激生了心魔,连忙插科打诨,上前摸了一把对方的胸肌。 容雪淮:“……” 他回过神收了收外散的杀气,难以置信道:“世上有那么多种方法提醒我,你非要选最能令我生气的一种吗?” 上官海棠微微一笑,捻着自己那几根刚刚跟容雪淮胸肌接触过的手指:“那么大块,还很紧致,弹性也是有的,雪淮啊,你……等等,你胸口上?!” 白色浴袍浸了水就趋于透明,刚刚被上官海棠摸了一把,眼下全贴在了容雪淮胸上。隔着几近于无的布料,上官海棠自然轻易发现对方心口那十七刀剑痕已经完全消失。 容雪淮本身是冰火红莲所化,他想要做什么形貌,自然就能成什么形貌。但伤痕是跟着当年最深刻的记忆一同滋生,眼下他轻松消了下去,再想添上可回不去了——从来只听过什么灵药能尽祛疤痕,还没听过有什么手段能把旧疤再按回去的。 这么多年容雪淮都没消去这十七道伤,全因他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不愿抹除。眼下他把心口的伤痕全都抹消,岂不是意味着他都放下了? 上官海棠一时又惊又喜,愉快道:“雪淮,你是放下这件事了?” 容雪淮笑了笑,没有给出肯定答复:“随便你想吧。” 上官海棠跟他相交莫逆,对他何等了解,知道他这样回答,真相肯定跟自己猜的相差十万八千里,不一下否定,全因不想让自己失望,也不愿落自己面子罢了,心里登时凉了一截。又不死心道:“那你是为了……” 容雪淮唔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刚刚更衣时不慎让温折看到。那孩子胆子小,这伤疤吓到他了。” 第十六章 觉醒 水是温的,还带着些硫磺气味,温折却觉得自己仿佛被泡在滚烫的岩浆里。 自他离开花君进来这个小池,血液中燃烧的热量就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爆发出来,这股力量来势汹汹,温折意识到不妙想要求助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 白色的繁复花纹已经蔓延了他全身,就连脸上都交错了几道这样的纹路。血管里流淌的是火,烧的温折连眼底都隐隐带出跳动的红色。 这感觉同他前世被抽取妖血时一样煎熬,可痛苦之处却是截然相反。 以前那魔修弟子吸取他妖族精血之时,仿佛是有什么不可分割的生命被在他体内硬生生扯断撕碎,生拉硬拽的破开他的五脏六腑拖出去;而如今温折所历受,却是体内本有的血脉膨胀延展,天生的另一半妖族血脉疯狂的吸收着汤池的灵气,庞大的力量在他体内压缩翻复,煎熬成极致的疼痛。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要死了。 随着血液疯狂的流动,他听到自己身上有什么破裂的声音。此时他双目都失去了焦距,自然就看不到水面上映照着他头顶拱芽般冒出的一对尖尖白耳,和后臀催发而成的六条雪白狐尾。 他自然也就更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折腾,让整个汤池的灵气都彻底暴动,庞大的灵气挟裹着迷蒙的水雾,不受控制的向温折所在的汤池席卷而来。 这异动自然也瞒不过交谈中的上官海棠跟容雪淮。 上官海棠细细辨识片刻,奇道:“这是妖族血脉觉醒?雪淮,你那小混血的父族是谁?这妖血简直浓郁的可怕。” 容雪淮没有理他,顺着灵气躁动的方向摸寻而去,上官海棠紧随其后。待两人行到了温折所在的汤池口,却见那池口被几条暴涨的兽尾塞得满满当当。 牡丹君泡汤的地方离这里更近一些,先他们一步过来,表情略有些束手无措。如今转身看到容雪淮,不由皱眉道:“菡萏花君,你莫非在私下篡养妖族不成?” 二十年前那场人界与妖界的大战惨烈的难以言喻。到最后虽然人界竭力将两界界膜修补,把妖族逐出人界大地,但这场战争遗留的疮痍依旧触目惊心。当初跟妖族勾结的魔道此时猖狂壮大是一,人界残余的小股妖族势力是一,诸如温折这类身份尴尬多受鄙弃的混血亦算其一。 说实话,私下篡养妖族的事情几乎每个宗门都并没少做。只要用法宝符咒丹药蛊虫等等将半妖制成驯服听话不敢反抗的工具,它们就又战力惊人又十分好用。 另外何止宗门如此,便是各大寄卖场、黑市也常有半妖奴隶买卖。有些容貌姣好的特殊种族被专人调教好,以便能服侍各种难以言喻的欲望;亦有筋骨强健的奴隶被套上各种禁制,强行折磨出一份说东不敢往西的忠心耿耿。 然而各家暗中默许的潜在事件,现在却在汤池这种灵气充足的重地公然发生。仔细辨别气息,觉醒的妖族妖血浓厚、身上似乎还没有任何束缚,那这事情的严重性便可拿上台面了。 容雪淮挑眉看了看他,慢条斯理的解释道:“牡丹君何出此言?这只妖族不过是——天燥秋乏,还请牡丹君小憩一会吧。”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牡丹君心头却猛叫了声不好。就在下一刻,牡丹花君身体颤了颤,登时猝不及防的软倒。上官海棠抢先一步把人扶住,拔出不知何时扎进对方后颈的一根牛毛细针:“雪淮,你下了什么药?” “不必担心,我只是混沌他一段时间的记忆,顺便赠他一场好梦罢了。不会伤害他的身体。” 容雪淮从上官海棠手中收回那根银针,手指在牡丹君着着浴袍的背部一抹,指尖竟又多了三枚艳丽如花蕊、粗细如发丝的细针。 上官海棠愕然道:“这又是什么时候打进去的?” “跟牛毛银针一起。”菡萏花君微微一笑:“水下发的,又没动真元,你自然没感觉到。” 上官海棠闻言点点头,转而把目光投向那几条雪白的狐尾:“温折他是什么血脉来历?半妖觉醒之事我也略知一二,看他眼下力量外强中干,似是撑不过这次觉醒。” 容雪淮听了这话,目光骤然一凛,随即将手伸向温折堵住汤池的狐尾。 上官海棠本想勒止容雪淮的莽撞。毕竟半妖觉醒,除非自己全然信任的父母双亲才有近身机会外,就连伴侣儿女都可能被攻击伤害。可是转念一想,目前似乎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倒不如让容雪淮硬上手救一救。 岂知容雪淮的手刚刚碰到雪白温软的狐尾,那尾巴尖就轻颤几下,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再过片刻,这将汤池堵的严严实实,把温折包成一个大茧的狐尾竟然缩小了一圈,挤挤挨挨的让了一个足有一人宽的通道出来,隐约露出了里面昏迷不醒的温折。 确实没料到半妖觉醒时还能这么温顺,上官海棠甚至惊愕的“嗐”了一声:“天,觉醒的半妖也分家养跟野生?” 他亦试探着伸出手去触温折的尾巴。 然后就被抽飞了出去。 容雪淮走在这条用尾巴搭建出的通道中。他每向前走一步,身后的狐尾就无声的自动闭合。他能看到狐尾上万千绒毛无声的抖动着,似乎也知道他是来帮忙一样的兴奋着,然而在他身后的几条狐尾,就跟着他的脚步缓慢的合拢,试探着隔着一段可以感受到彼此体温的距离,却绝不推挤催促。 外面上官海棠被一尾巴抽出去的声音他自然也听到。所以眼下自己能被放进来,当然跟修为跟地位全无关系,答案只有昭然欲揭的那一个。 他犹然有些不敢置信。 “温折,在你心里,我这么重要和亲密吗……” 他终于走到了温折面前。 这个少年就昏倒在他面前,温软的、毫无防备的、面上还残余着痛苦和无措的。 也是赤裸的。 他垂下眼帘探查着温折的现况,脑中却不由自主的转过了一帧帧同温折相处时的画面。这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带着点受伤小兽的防备和小心翼翼,却可以简单的凑过来蹭着伤口轻声呜咽,连撒娇也不敢,但的确惹人怜爱。 说实话,他一直以为温折的那半妖血也许会是小鹿兔子,眼下发现这小东西竟然是只狐狸……这可真是教人意外。 容雪淮轻轻碰了碰温折的脸,想到这孩子说喜欢他。他想了想自己一直以来对温折的态度,也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由得心里惭愧。 他伸手抵住了温折的后心,一道温和的引导真元就从他掌心传过去。半妖觉醒最欠庞大的能量,如今能有力量主动送上门来,对方当然来者不拒。于是容雪淮的真元都仿佛被一张庞大的口贪婪吞噬,有去无回。 容雪淮只是不在意的笑笑。若是按他原本的打算,现在应在这孩子充满防备的狐尾外提供真元,这些力气真正能被温折所用的十不存一,所浪费的至少该是现在的十倍百倍。 他并没有在意自己流失的那些修为,只是轻轻环抱着温折,温柔的低声对着怀里的半妖说着对方听不到的数落。 “小笨蛋。” “狐族天性狡黠,怎么能过成你这幅模样?” “半妖觉醒是生死大事……这种信任哪里是可以轻托的?” 只要他动一点的坏心,这时脆弱无比的温折就能被轻易毙于掌下——而且纵观还热腾腾的妖族仇恨,他似乎也有理由这么做。 或者他稍稍心思淫邪一些,只要几道法诀,温折此生都会是他御下的兽奴,他一个念头能控制温折的生死,亦能让温折生不如死。更不提温折也算薄有姿色,只要他愿意,甚至能让温折全年不休的处于欲火煎熬之下,每时每刻都不得不婉转求欢……就是更羞耻的控制,也做得出来。 就现在的环境而言,他即使做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一人会在意。几乎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这只小狐狸的痛苦,更不会有人正视半妖的不愿。倘若容雪淮平日行事再温和可亲一些,甚至会有人主动上前来讨要温折拿去玩玩。 然而那两条护卫的狐尾,就那么全无防备和犹豫的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这是百年来,深居简出,有意避开他人的容雪淮首度面对这样炽热而无遮掩的情感。如此全然的信任就用一种无法被反驳的方式展现在他眼前。 他久久的凝视着怀里的温折。他们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一层薄薄的被水打湿的衣料,而包裹住两人的狐尾更营造出一个温暖而暧昧的空间。 在这般的气氛、如此窄小的环境下,那最纯澈干净的情感就正中红心的将容雪淮打了个正着。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容雪淮实在难以拒绝对方传递过来的感情。他并不是不喜欢温折,只是似乎从前的喜欢都不受控制的转变成了另一种喜欢。 他低下头看看温折,唇瓣仿若不经意的擦过对方白皙温软的侧脸。 第十七章 自惊 温折从混沌中缓缓转醒,只觉得浑身上下闷闷的酸疼钝痛,仿佛被人用乱棍劈头盖脸揍了一顿一样,动一动手指都十分乏力。 锦被轻薄而温暖,边上还镶着一圈毛茸茸的白狐毛。温折迷迷糊糊的在那毛边上蹭了两下,感觉实在不对:这毛边镶的太大不说,那毛发被波动的触感又是……? 温折睁开眼睛,稍稍撑起身打量一眼,只一眼,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被子上并没有镶嵌什么毛边。他面颊蹭过的是他自己的尾巴。 他惊恐的坐了起来,六条雪白的狐尾全都在惊吓下竖起,原本顺滑的狐狸毛也都一根根炸开。温折难以置信的掐了掐自己的尾巴,记忆里的最后片段浮现在脑海,他无声的哆嗦起来,颤着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两只雪白小巧的狐耳被他手上的热气呵了一下,灵巧的动了动。 他觉醒了。 最后一点侥幸都无法保留,温折一下子从心底到指尖都冷了个彻底。 他原本是个混血,备受歧视,只算个玩意,但世间好歹还能容他苟延残喘至今,留他一条小命。后来更是幸甚能遇到菡萏花君,并不把他作杂种看,反而待他如同对人一般尊重。 然而在战争的余烬还未冷却的如今,觉醒的半妖却真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纵使无罪也当诛。 妖族天生的好资质,修炼速度要快人类一两倍,只是修不到一定程度就不开灵智,开了灵智也如懵懂幼童,要多年才能慢慢长成。 谁知半妖这种生物,纳人类与妖族两家之长,修炼速度不同凡几,性格也更是聪明伶俐。在当年那场烽烟战火中,更有妖族千年攒下的半妖专门组成的一支军队,成员诡狡而修为高强,人类付出了好大代价才将其全数歼灭。 血的教训还未干透,人类的忌惮也就不足为奇。 关于半妖觉醒温折也听说过些。觉醒的半妖无需修炼便有些属于种族的血脉天赋可以展现,觉醒时要灵气支持,需要的灵气越大便说明妖族的血统越纯正,觉醒后更要好好将养,不然纵能凭天生的天赋会上三招两式,也不足为惧。 他少时曾有个同样身份的混血觉醒,那个少年长温折两岁,另一半血统只是温顺无害的黄鹂。半妖觉醒动静都不小,恰好惊动了路过的三公子。黄鹂少年就被三公子好玩要去,收在身边做了个小宠。 温折和同伴原还庆幸他不必再做杂役吃苦,就算雌伏人下也终究比他们猪狗不如活着好上百倍。谁知不到半月那觉醒的同伴就断了气被草席一卷扔了出来,温折和几人半夜悄悄为他收敛了尸骨,昔年的同伴背上新生的两只小翅被一寸寸打碎了骨头,声带也被药哑,身上伤痕更是不胜繁数。 后来温折听人讲起那桩事,觉醒的半妖黄鹂一带进内院就被打碎了翅膀,药哑了嗓子。三公子玩了半个月,也并没觉得半妖跟普通侍宠有什么不同,更加上没有留半妖活着的道理,于是随随便便就拉下去打死了。 温折隐约记得自己当时闹得场面不小,现在又是这么一副狐尾兽耳的样子,大概是瞒不过去的。不留半妖是人间惯例,他自然没能奢望自己能够免俗。 我为什么没被杀死呢?温折这样想,是要等我醒来才杀我吗?我虽然已经死过一次,可这样直面着死亡还是害怕。 温折呆呆的坐了一会儿,紧绷的尾巴已经慢慢放了下去。温折拉过一条,木然的看着这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流水一样光滑的皮毛在他掌心上擦过,没能给他带来任何慰藉。 也许花君也看我稀奇,意图收我在榻上玩上几天。温折慢慢想着,当然,最后自己是一定要死的。可花君这么好的人,甚至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忌惮半妖就直接毁了我的尾巴,所以就算是死,也可以不那么疼吧。 其实疼也没关系,我很能忍痛的,怎样玩弄都可以。温折闭上眼睛,手里无意识的揉搓着自己软软的尾巴——但……如果是花君的话,我可不可以在他高兴的时候……求他在我临死之前,亲我一下? 房门突然被悄悄的推开。 容雪淮无声无息的走入,在看到静坐在床上的温折时目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便有些喜悦的笑了起来:“原来你醒了。感觉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要同我说,不能耽误,知道吗?” 他竟然还待温折温柔体贴,和原先别无二致。 温折心下酸涩,又觉得有些胀痛的满足,没料到觉醒后还能被这样对待,一时间有酸意汹涌着冲刷着鼻腔,逼红了温折的眼眶,让他不敢说话,怕带出哭音来,只是低着头摇摇,表示自己什么都好。 “刚刚醒,还没有缓过来?”容雪淮一边轻声发问,一边把手中的托盘放到温折床头的小几上:“恰好我刚刚调了些月影蜜,现在有没有胃口?没有也要稍微吃一点,它对你现在的情况很有帮助。” 温折扭头看了一眼,青瓷淡花的碗,一碗略带稠意的清澈液体,颜色银白月皎,仿佛还蒙着一层朦胧的光。逼人的灵气连温折这样不修炼的半妖都能感受得到,想必珍惜非常。 温折苦涩又满足的笑了笑,然后慢慢摇头。 容雪淮并不发怒,只是轻抚了温折的肩头一下,柔声哄道:“是甜的。如果还不想进食,至少抿一勺好不好?” 温折心底发出微弱的抗拒,别这样。他无力的想着,花君,不要再待我这么好了。您这么好,我真的要深深的陷进去,真的会舍不得死去。到时被您厌弃杀死的时候,恐怕会忍不住的挣扎,既添了麻烦,也连一个乖巧温顺的印象都不能留在您心上。 “……不行的,花君。您不能让我吃这个。” “嗯?”容雪淮意外的看了看他:“你不喜欢?那你想吃别的什么,我亦可以……” “不行的,花君。”温折又重复了一遍:“有灵气的食物,半妖不能吃……这能增长半妖的力量。您又不打断我的尾巴,又让我吃这样的食物,这样我在临死的时候,该有力气反抗您了。” 容雪淮有些惊愕的注视着温折。 过了片刻,他在温折的床边坐下,握住了温折的手,察觉到半妖的手掌温度冰冷,手心里还布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容雪淮缓缓道:“温折,你怎么会这么想?” 温折嗫嚅道:“……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都是这样的,在温折所见所闻里,世间之人都是这样对待半妖的。 容雪淮凝视了温折片刻。温折冷腻的手还躺在他的掌心里,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容雪淮轻叹一声,伸手拉起被子,将本来盖在温折身前的被子披在温折的身上,然后又严严实实的把温折用被子包裹起来,在颈窝处掖好了被角,让温折只露出一颗耷拉着两只雪白狐耳的脑袋。 “我少年时,曾去极北之地游历。那里有一种蜘蛛,性凶残极恶,嗜杀人,常活剖人腹食肝,又在逝者尸首的内腔中产卵……我曾因义愤而随朋友前去围剿过一次,这蜘蛛的确狡诈阴滑的很,倒让我吃个不小的苦头。” 温折很爱听菡萏花君跟他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好。但花君不提刚刚的事,反而给他讲这么一个故事,实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愣愣的看着花君。 容雪淮三言两语的讲完了故事,语气平和的询问温折:“温折,你是觉得,你会比那极北的蜘蛛更加凶恶吗?” 温折连忙摇头。 容雪淮又问道:“你还记得当初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你为什么要我出面要下你?” 初见……温折眉心狠狠一颤,重生回来所遇的第一幕直直的撞入脑海。当时自己实属病急乱投医,求助菡萏花君也只是随便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若一定要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不想那么痛苦的再来一回,同时也因为……自己其实想活着。 容雪淮笑了笑,伸手替温折别上他面颊垂下的一缕长发,“极北蜘蛛是极恶之物,饶是如此,它亦奋力求生。你明明这么好,也没有去害过人,心里也十分留恋生命,为什么要提前判了自己死刑?” 说到这里,他开玩笑道:“莫非是我对你不好,欺负了你,才让你这么心若死灰,连活着都不想了?” 温折怔怔的看着容雪淮依然温柔的面庞一会儿,渐渐红了眼眶。 他哽咽着重复道:“花君……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你对我这样好,我不想……给你添麻烦,让你看轻我。” 他怎么会不怕死? 只是比起怕死来,他更怕在菡萏花君这里自取其辱。若是他奋力恳求,换来的只是花君冷笑不屑亦或厌烦憎恶的表情,只要想一想,就比死更让他觉得难受。 容雪淮听了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愣住了。 第十八章 闲谈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轻轻道:“在十万年前,在这片大陆还不属于人族,在当时妖族和巫族平分天下的年代,人类不过是被驱使的奴隶和玩物,而有天分的人类如果不被重重契约符咒束缚篡养,就会在被发现天赋时杀掉。” 温折从未听过这样一段历史,他也根本想不到生活在另一个界面内的妖族,昔日还在这个世界里有这么大的权力荣耀。 当时的人族,跟如今的妖族半妖的处境何其类似! “不过,上等的半妖跟人类不同。在妖族看来,他们虽诞生于卑贱的人类之体,却比人类更强悍,比妖族更聪颖,他们尊敬这些半妖大人,服从、膜拜、半妖的身份至为尊贵。” 容雪淮看了看不可置信的温折,轻轻点了点他头上不知何时竖起来的耳朵:“你知道吗,你就是极为珍贵的上等半妖,一百个混血里才能觉醒一只半妖,而十万只半妖里,才会有一个能有你的资质。” 温折听到过去和如今荒唐颠倒的历史,本来就有些错乱,现在又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更是一时间言语不能。 容雪淮被温折空白一片的表情逗到,微微一笑:“那么,温折。如果你是当年至尊至贵的半妖大人,我是一个你手下被发现出众天赋的人类,地位也比不上一粒尘土好到多少,你要不要杀我?” 温折慌乱的摇头:“不,不……您怎么会落到那种地步呢?” “会的。你一句话可以轻判我的生死,大家都这么对待有天赋的人类,你要不要杀了我,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 温折只是一味的摇头。 “我怎么可能……杀了您?花君,这没法假设的。” 容雪淮的笑意更深:“我生而原罪,不只是你,就是普通的妖族看了,也要随便杀了我的。” 温折断口否定道:“花君,求您不要说笑了,您怎么会生而原罪!” “怎会生而原罪。”容雪淮重复了一遍温折的话,赞同道:“不错,世上从没有生而原罪。 他的手轻柔的落到了温折的发顶缓缓摩挲:“世人皆言我残暴冷厉,正道对我畏之避之,魔道对我恨之入骨,我的脑袋更是被悬赏了天价的花红……难道只因这世上真心敬重我的人少,我便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吗?妖族人族大战,人类侥幸惨胜,对妖族恨不得赶尽杀绝,觉得它们全都该死……傻孩子,这样偏激的一方之言,你怎还真的信了?” 温折仰头看着菡萏花君,他正态度柔和的为自己开解,一字一句,没有半分不耐,那对氤氲着暖意的春水眸里亦是微微的含着笑。不由自主的,温折喃喃问道:“那我犯了什么错,花君会要杀我?” 容雪淮的表情凝重起来,他斟酌片刻,到底还是没有随意打发敷衍过去。他认认真真的沉声道:“……只有两件。” “第一,若你滥杀无辜,随意对清白者加以刑罚侮辱。第二……你背叛我。” 他一向态度和气,仿佛怕吐字重了都会吓到温折,很少这样严肃的同温折说话:“若你有朝一日违背了第一条,天涯海角,我必杀你。但你若违背了第二条……” 讲到这里,连容雪淮自己也迟疑了。 “那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了。”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摇头,声音轻的仿佛自语:“毕竟,我这一生,大约经不起第三次背叛了。” ———————— 上官海棠推开书房大门的时候,容雪淮正在给一只香雪鸾处理翼上的伤口。 海棠君扫了一眼,又凑过去对着那灵禽仔细的看了看,有点不确定道:“这是……我去年拜访你的时候偷偷跑掉的那只‘倚画’?怎么,受伤就回来找你了?” 那香雪鸾通灵,也能明白人语,听上官海棠这样讲,它怯怯的短鸣了几声,扑腾两下,似乎自己也觉得十分羞愧难当,于是将头深深埋在了未受伤的那支翅膀底下。 容雪淮收起药膏,安抚的拍了拍倚画的背:“灵鸟向往蓝天,异兽渴望山林,这些本来就是铭刻在它们骨子里的天性。我留它们在映日域里生长,只是因为这样对它们好,并不是为了驱使它们。去岁倚画年纪够了,自然去外面游荡,它知道我对它好,受伤便回来寻我,又有什么稀奇?” 他抱起栖在椅子上的香雪鸾,把它从书房的窗户里放飞了出去:“西峰那里,你的巢穴还在。若是累了,就自去安顿吧。” 上官海棠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叹:“莫说十二位百花道同修,就是中品上品的宗门,我也没见你这样养灵兽的方法。不下印不收缚,愿走就走,受了伤回来还包治……要是我生作什么妖兽,也一定在你这儿落脚。” 容雪淮招出一团水来洗净手上沾上的药膏,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果然片刻后,上官海棠又发自内心的感叹道:“不过也就因为这样吧……当年你在前线单枪匹马挑了妖族大营,以一敌五废了他们三员大将,那黄鼠狼气不过绕远来掀你老窝,没料到你映日域十万妖兽倾巢而出,浴血而战,倒是让山林精木白捡了好多花肥。” 容雪淮失笑出声:“并没有那么夸张。虽然号称十万妖兽,其实大半都在六品以下,也没什么灵智,还是御风、卷雷它们压阵,在后面拼命驱赶,跑出个兽潮样的效果。更托了寒霜、凝雪的福,曲意应承,里应外合,才得了那样的结果。 上官海棠当年没对此事多加过问,听到这里不免好奇:“凝雪、寒霜那两位,我记得是丹鹤吧。鹤族生性高傲单纯,它们自小就长在你这里,从哪儿学会的耍诈?” “我这儿的羽族年轻时几乎都飞出去过,直到玩够了再回来啊。”容雪淮摸了摸下巴:“不过要说耍诈这件事……我也分不清究竟是它们是被外面环境带坏了,还是因为我念《三十六计》给他们解闷的缘故。” 上官海棠:“……你还念《三十六计》给它们解闷?” “事发有因嘛。它们当年也是受伤回来,夜晚疼的睡不着觉。我见了难免上心,手边恰有一本《三十六计》,正好给它们念念——何必这样看着我?你要是受了什么伤过来找我,我也肯给你读书啊。” 海棠花君目瞪口呆的看了容雪淮好一阵,才感慨道:“你对这些妖兽的好,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容雪淮微微一笑:“我当年出了事后,几乎见人就反胃,这你是知道的。相比之下,我倒觉得这些妖兽好得多,心思直白易懂,你若待他们好,他们虽未必原样回馈,总不会私心算计……映日域是师门之地,我当年真以为它被妖族毁去,实在痛心不已,倒没料到会承它们的恩,能守住这尺寸之地。” “噗,百余山峰的尺寸之地。” 上官海棠漫不经心的调侃了容雪淮一句,偏头去看他桌子上墨迹未干的一份书稿,刚刚读过几行就笑了起来:“雪淮,你这是写什么话本故事?” “《射雕英雄传》。”容雪淮心里对那武侠大家道一声惭愧:“以往在凡人茶楼里听的,我近来打算教温折识字,先预备些话本出来,也好鼓励他看。” “随便去买两本不就是了,你要差我跑个腿也行,何必要你亲手篆抄。” “坊间话本多是些公子小姐花前月下的情情爱爱,我拿给他看不太适合。何况他是个男孩子,我总不能用后宅故事打发他。”容雪淮洗净了手,就重新回到书桌前,提笔蘸墨,接着上一回打断的地方工工整整用台阁体默下去。 上官海棠直直的看了他一会儿,颇为唏嘘的长叹道:“我刚才过去在窗外看了温折一眼。你调养他,喂得是玉桂银露蜜,焚的是九转盘漓香。若是我所料不错,你这是给他打好经脉底子,再过些时候就要教他功法,引他入大道了吧。” 容雪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按理来说,我不应该说这种话。”上官海棠摇了摇头:“但雪淮,我到底要提醒你一句,温折毕竟是个半妖,你莫忘了昊风的前车之鉴。” 持笔的手顿了顿,墨点在宣纸上晕开,毁了这一张刚刚写好的故事:“昊风和苏澜的事,唔……我是不是没有和你们讲过,我认为昊风在此事上也犯了很大的错?” 容雪淮平静的抽走了被墨污染的宣纸,重新抹平一张新的:“我一生的确最恨背叛,但昊风和苏澜的开始就很有问题,苏澜日后的报复固然无情,却也算无可厚非。至于昊风现在对苏澜的那些手段……他若敢把这事现在我面前,我打他一顿也是轻的。” 上官海棠定定的看着他,嘴唇翕动一下,最终还是把视线从容雪淮温和却坚定的面容上移开,将目光投过窗口散入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并没有再说什么。 将半妖作为玩物一事,以他的身份自然见过不少,有些寄卖会上更有□□得当的半妖奴隶公然贩卖。像是温折这类温软怯弱的半妖,无非只有两种玩法。 一种自然是捧在手心千娇万宠、轻怜蜜爱。可谁若有这份金钱和心思,足够购买一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半妖,在邀人怜惜娇宠上,温折实在不算一流。 第二种便是在榻上纵意的玩弄□□。温折的长相和气质无一不在邀请人来狠狠欺负,如果不是遇到容雪淮,他此时大概会被逼到痛苦和战栗的极致,好让人欣赏那张卑微哀求遍布泪水的脸吧。 第十九章 烟火 “于是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 容雪淮坐在温折床头,膝上摊开一本他自己从记忆里默出的书,念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书里这段……唔,温折,你看没看过烟火?” 温折双眼亮晶晶的,带着些向往的憧憬:“没见过,但书里这样写,料想是很美的吧。” 容雪淮奇道:“听梅阁年关时也不放焰火?”片刻后他自己反应过来:“是了,修仙门派不过凡间那些节——温折,你想看烟火吗?若是你想,我便可放给你看。” 此时已是夜色密布,星罗齐天,的确正是放烟火的好时候。温折迟疑道:“可以吗?” 容雪淮笑了笑:“放心,不会麻烦我。你穿好衣服,我带你去摘星楼顶。” 他一边说着一边避了出去,温折从被窝中钻出来,很快就穿好外衣,兴冲冲的推开自己房门,双眼紧巴巴的盯着在门外等待的容雪淮:“花君。” “好利落。”容雪淮笑着逗了温折一句,随即道:“来,握住我的手。怕晕就闭上眼睛。” 温折握住菡萏花君的手,面前就是自己倾慕之人的面孔,他不舍得闭上眼睛,于是天地景色和浓重的夜色就在他眼前翻搅成了一个漩涡,等下一刻,自己已经站在了摘星楼顶,依然牵着花君的手。 摘星楼顶有专门设下桌椅,供人夜晚赏月之用。容雪淮领温折在藤椅上坐下,想了想,又取出了两个杯子并一壶果酒。 他并没有立刻放烟花给温折看。那果酒被他倒了一杯推给温折:“这酒不烈,还甜丝丝的,你可以多喝一点。我猜你应该酒量不错,不过还是不要贪杯。” 温折奇道:“我是有一些酒量,花君怎么知道?” 容雪淮微微一笑:“我在听梅宴的时候,曾经给过你一杯酒要你暖身。那酒纯度可不算低,你饮了一杯还没有醉意,自然是有几分酒量的。” 说完这句话,容雪淮停顿片刻,复道:“我当时不知道你的年纪,才把那酒贸然给你。你现在喝些酒是可以的,不过先不要沾那些烈酒。酩酊大醉看着潇洒,其实并不算什么好事。”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酒醉后的头痛回忆,菡萏花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发觉温折一直窥觑这自己的神情,他登时笑道:“你这么听话,当然不会随便喝醉。果酒度数低,我不限着你,你自己用吧。” 温折又仔细的看了看他,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才转过头去倒酒。容雪淮微笑着看温折把一杯果酒推到自己的手边,玉盏中淡紫的酒液轻微的摇晃,波动着杯中的一轮月亮。 他上次狂饮时,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满月的夜晚。 容雪淮仰着头静静看着天空,只觉得依稀还是当年的星夜。 但相伴的人和内心的感情,毕竟不是当初那样了。 温折在一旁吃点心,容雪淮眼角扫过,也没有太在意。他心中微微惆怅,如此月色,他曾经多少次和后来把自己推入地狱的人共享过。 要是时光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就能留住当年真挚的美好吧。 他在来此世还不久、这具身体的年纪还小时,常会念着上辈子的旧事。那时他最爱在夜晚一个人赏月观星,看看那和上辈子相同,仿佛亘古不变的月亮。几岁孩子的身体受不得凉,每每就劳师兄抱他上来,再裹一层厚厚外衣……后来有次不经意睡熟了,亦被轻轻抱着回房。 但这些记忆终究都过去了。好的和不好的,愉快的和残酷的,都过去了。 但如果回想起更久远之前,想到上一世的事情…… 那是他此生再无法触及的世界,距离也许比他和这片星空更遥远。 “花君?”温折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容雪淮回过神来,勉强压下心底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缓声道:“别急,我不逗你,这就放烟花给你看。” “不是。”温折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为难的嗫嚅道:“我只是看花君好像有些难过……” 话刚刚说出口温折就有些后悔。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知道不该当面给大人没脸,他这样的出身自然知道不能随便点破上位之人的情绪。 但那个人是菡萏花君,温折看着他,就情不自禁的说出心里想的话,更何况他隐隐还有个念头:即使花君因此对他发怒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看到花君这么难过。 容雪淮当然不会对他发怒。他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温折一会儿,长久的凝视着温折清透的双眸,把对方目光中的情切在意都一览无余。 过了片刻,仿佛被什么打动,容雪淮用一种比平时更柔软的语调轻轻道:“温折,你如果愿意,就坐过来一些,离我近一点。” 温折求之不得,怎么会不愿意。他挪着椅子搬到容雪淮跟前坐下,半侧着头关怀的盯着菡萏花君,眼中的心疼明晃晃的,掩也掩不住。 容雪淮视线一偏,就正撞上了那真挚而担忧的目光。那目光澄清纯澈,除了最明白浅显的关切之外,再无其他。此时容雪淮心思本来就比平日黯沉,见了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有种不想压抑克制的冲动。 “你年纪还小,又对我有情意,我其实不该这么引诱你。”容雪淮轻轻道:“所以你如果厌烦这样,不要怕,直接把我推开,打我也可以。” 温折听菡萏花君这样说,本来以为他要在露天下对他做那种事。 但是没有,容雪淮只是握住他的手,用轻轻的力道把他带进自己的怀里,柔和地拥住他。这怀抱和他本人一样,温暖、安宁、又静谧。 微风拂过,时光仿佛定格此刻。 温折倚在花君怀里,鼻尖能嗅到对方身上辛凉清透的芙蓉香气,面庞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肌肤贴合之处,无不传来温暖的温度,不由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揽在温折肩背上的手轻抚了温折的头发一下,他神态此时已经自若如常,仿佛刚刚脸上一闪而逝的脆弱神情只是温折的一场错觉:“起来吧,我放烟花给你看。” 温折慢慢从他怀里挺起身体,夜晚风凉,离开了容雪淮温暖的拥抱,他一时难免打了个寒战。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身上就被盖上了一件薄衣。 “你想看什么?”容雪淮弹了弹自己的指尖,上面就迸发出几点柔和的星火:“想看什么都可以。” 菡萏花君给的范围太广太大,温折一时拿不定主意。容雪淮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就有流光从他指尖飞出,璀璨的光芒在天空中炸开,赫然是一幅如画的山水。这山水越拉越近,移步换景,仿佛人突然俯下身去观察一样:水面逐渐放大,可看清清澈河水里一尾朱红的游鱼;俄顷又仿佛人抬起头来,登到山峰上,把视线和缭绕的云雾并齐。 “既然你选不出,那便先看看我曾见过的风景吧。” “这是留云山。山中有一处孤仞,上面栖着一对碧落鹏侣。我曾为寻一味灵药和它们聊了聊天……后来?后来它们就随我回了映日域,那天掉到你院子里的点墨,就是它们的孩子。” “此处是碧落泉。取自‘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常年百花盛开,四季如春,偶尔薄雾氤氲,泉水能炼成上品辟谷丹,也就被人戏称做‘有情饮水饱’。” “它叫溪花涧……” 一场一场的美景荟萃,看的温折目不暇接,连呼吸都轻的小心翼翼。烟花放到终了,容雪淮指尖弹出一点白光,夜空上就升起了一只摇着六条尾巴,轻巧跳跃的雪色狐狸。 调皮的小狐狸和雄浑壮阔的沙漠孤阳一同寂灭落幕,容雪淮收回手,对着心神犹然沉浸在那场烟花中的温折微微一笑:“还喜欢吗?” 温折从幼时就生在听梅阁里,充其量是只坐井观天的小狐狸,哪里能想得到外面世界的如斯瑰丽。他被这场盛景震撼的几乎失去语言能力,只能怔怔的点点头,又点点头。 “喜欢就好。”容雪淮站起身,把温折身上滑落了半幅的衣服拉起,严严实实的裹住了他:“这些风景,你总会见到的。过些时候我带你出去玩一玩,再过些时候,有些地方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唔……书阁里有些游记册子,你若有兴趣,明天我就拿给你。” “去那些地方……我可以吗?” “你是自由的,温折。你会有出游的自由,也会有停驻的权利。现在你可能不太明白……总有一天,你走过万水千山之后,仍然选择回到映日域来,不是因为你比我卑微,也不是因为我命令你,只因为这里是你的家,是你永远可以依赖之地。” 第二十章 离别 那个晚上以后,温折又恢复了稳定的作息。 因为他的身体还没有调养妥当,上午的练剑时间被取消,改为识字习书。 初学的时候,花君就站在在他身后,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从心口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容雪淮的手亦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带着他在宣纸上落下一个‘永’字;更有对方温柔又带着磁性的声线,随着落笔的手一同响起:“起笔如巨石崩崩然也,谓侧,故继若勒马之用缰,名勒……” 花君教导他时微微低头,口中的热气就都呵在温折头顶的两只狐耳上,带来一种奇异而□□的感受,从耳朵尖一直传递到腰眼,温折只有悄悄咬紧牙关才能勉强站住。 所幸后来容雪淮指导温折写了几个字后便不再这样亲密的教导,温折说不上自己是为不必再分心松一口气更多,还是失望遗憾依然想倚在花君怀里更多。 上午的学习也并非乏味枯燥,每过三四刻,花君就会让温折站在窗口眺望远处,歇歇眼睛,偶尔讲上一两个笑话。 自从妖族血脉觉醒,温折似乎也有了些过目不忘的天赋,学习进程更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容雪淮对此颇为惊喜,又道劳逸结合,下午的休息对他放的更开。通常吃过午饭后,就是三五糕点一壶花茶,或是葡萄藤架或是碧玉花下,温折可以静静的听花君给他讲一个又一个异国风情的童话。 “没有童话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容雪淮一边咬一口桃花糕一边笑道:“其实这些故事应该睡前讲给你听才是,怎么?”他看温折为难的眼皮垂下,唇角抿起,仿佛有点委屈的表情,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睡前偏爱听江湖故事,要我说什么好呢?” 到了最后,容雪淮依然要在晚上念那本《倚天屠龙记》。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温折血脉觉醒前那段日子,交流平和又常有说笑。一个人行教导之名却并不严厉,一个人微末弱小却不必卑躬屈膝。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很久,半个月后,海棠花君给红莲君传书,血炼宗一事非要劳烦他不可,容雪淮要离开映日域了。 走之前他给温折布置了作业。 “照理来说,我要出门一个多月,你在这期间要做的功课应该和平时是一样的。”容雪淮轻点着温折平时用来习字的字帖:“不过在假期还要求你兢兢业业一往如常未免太不人道了。所以不妨让你放松一番。” 温折立刻表态道:“不必这样,花君,尽管留和平时一样的课业就好,我都可以照常完成的。” “好觉悟。”容雪淮笑着赞了一句:“只是不用了,要知道,假期前一个晚上哭着补作业才是人间常态和乐趣所在啊。” 他笑眯眯的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字帖一类的作业我便不留了,你想起来时写几张就好。我走以后,你必须保证每日有一个半时辰的,藏书楼里的书目你可尽选。若是想下山去玩,书架上左起第一格有些灵石,还有块牌子。你把那牌子佩上,一般人不敢难为你,若有人不长眼,它的威力也足够护主。” 交代过这些,容雪淮又絮絮关照了些生活饮食上的琐节,待把事情都安排明白了,他便取出斗笠扣在头上,留下一句“假期快乐。”,就踏上碧落鹏的后背离开。 温折目送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那一人一鸟飞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天际尽头。 容雪淮离开只不到一天,温折就开始想念他。 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受花君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的新鲜感,就先感到了巨大的不适应。午睡后他习惯性坐到了葡萄藤的躺椅上,直到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意识到:至少今天,花君不会再用和缓的声音给他描绘出一个个童话。 温折微微发怔,手指慢慢抚上了对方惯用的那个茶杯。 尽管知道四下无人,他依然忍不住转头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欲盖弥彰的轻咳了一声,这才起身挪到了对方常坐的那把圈椅上。 阳光透过葡萄藤架的枝叶散落下来,化作无数细小的光斑洒在桌子上、地上、温折身上。那细碎而温暖的阳光给了温折一种错觉,恍若这张椅子上留住了容雪淮的温度。 午后的清茶香气里,半梦半醒之间,温折又嗅到了那种辛凉清透的芙蓉香。 一觉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 容雪淮当然没有回来。 温折怅然若失的收拾了桌子上的茶具。在碰到那个花君惯常用的茶杯时,他骤然缩回了手。停下想了想,他不但没有收起茶杯,还反而在桌子上倒扣了一本书。 没有挪动位置的茶杯和倒扣的书,仿佛是一种暗示。暗示着坐在这里的人只会短暂的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来。 ………… 回到房间后,温折取出了一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沓厚厚的宣纸,最上面的一张写着“温折”、“菡萏”、“容雪淮”三个称呼,恰是菡萏花君宽博秀逸的亲笔。 那还是他第一天识字的时候,花君先在纸上落下“温折”两字,告诉温折这便是他的名字。 随即花君又问他有没有特别想认的字。温折当时也不知是脑中哪根神经搭错,竟然不假思索的张口就道:“菡萏。” 一言落下,他才发现自己的急切和不妥。不想容雪淮只是微微一笑,抬笔将“菡萏”两个字端正的写在“温折”下面。 “若你想问的是我的封号的话,那就是这两个字了。”容雪淮弯了弯眼睛:“但这封号只与冰火红莲有关,可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猜你大概会想知道……这三个字,是我的名字。” 花君扬腕落笔,“容雪淮”三个字就紧跟着前两个称呼安家落户。他买一送一又搭了个添头,一边搭上这添头还一边笑道:“这三个字都不难学,你要是肯好好认字,进度快些,很快就知道我叫什么了。” 后来这张纸被温折悄悄藏在袖子里带走。虽然菡萏花君表现的宛若未觉,但是离开小书房前对着他那了然于胸的微笑,温折总是怀疑那是对方待自己的刻意优容。 温折小心翼翼的将那张纸放到一旁,底下的东西就现了庐山真面目。 却是一沓写满了“菡萏”的宣纸,全是温折习字的手笔,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形体慢慢进步,直到最后一页,几乎可与容雪淮亲笔以假乱真了。 那纸上是千百个“菡萏”,也是温折在心中轻轻默念过千百遍的呼唤。 —————— 对整个血炼宗来说,容雪淮的到来实在是让人猝不及防。他人还未到,那标志性的冰火红莲就已经先一步飘飘而至。红莲落地生根,繁息生衍,眨眼间便化作一片火海,于是整个血炼西宗的外围就环着一圈铺陈若鲜血,赤红如朱砂的明艳大火。 有愣头的弟子尝试放出自己的法宝前去试探,连眨一眨眼的时间都没有,那法宝就在火焰中化作虚无,只留一缕青烟。 血炼西宗的宗主长老亦被这手笔惊动,纷纷出关查看。十六位宗中巨头从洞府中御起法宝飞离山头,恰好跟凌风信步而来的白衣花君打了个照面。 空中狂风四作,菡萏花君的衣袖袍脚也任西风拂动,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轻按头上斗笠一下,漠然道:“还未杀人作恶者可站出来,本君留你一命。” 他冰冷的声音响彻山野,漫山寂静,无人应答。 “妙极。血炼上下千百弟子,竟无不可拿来问罪者。”容雪淮冷笑一声,将自己的视线投向如临大敌的十六位魔头:“不端不教,乃师长过也。” 即使菡萏花君的目光隔着面纱,枯骨长老也能感受到那寒冷锐利的气势。对方落下话时,他突然心头一紧,后背寒毛齐齐竖起,下一刻,他眼前一白,只听到身旁同门的一声惊叫! 一向让魔门噤若寒蝉的狱火者,速度快的仿佛可以穿越空间与时间。他上一刹立足的余影犹然未散,而此时人却已经闪至枯骨长老面前!不等枯骨长老反应过来,容雪淮就双手一张,铺天盖地的暗器如雨点般骤然扑面而来! 从他话音刚落,到出手攻击,十六位魔门大能,竟无一人有余力反应。 每枚暗器上都附着着细小的红莲火,这火焰大概真不负“极狱厉火”的威名,眨眼就烧毁了枯骨用来防身的所有法器。火焰燃尽,暗器却带着不可阻挡之势深深没入枯骨长老的血肉。 直到此时,余下十五人的攻击才错落不齐的接踵而至,容雪淮眼也不眨,提起枯骨长老的衣领,反手一掌,大片大片的红莲火应心而生,其璀丽狠厉莫有能比肩者,一时间,竟没有任何攻击能落到容雪淮身周三尺。 菡萏花君拎着个碍手碍脚的魔门长老,飘身后退。众人原以为他是不敌十五人合纵攻势暂避风芒,岂料下一刻,他手腕一提一抽,枯骨长老就如同个面口袋一样软塌塌的垂了下去。霎时无人不敛声屏气,只有枯骨长老因难以忍耐的剧痛发出凄惨的哀嚎。 容雪淮此时手中还持着一段鲜血淋漓的脊骨。刚刚众人看个分明,菡萏花君那一提一抽,竟然活生生拔出了枯骨长老的脊椎骨!脊骨一抽,枯骨长老顿失所有支撑,也只有变成个破布口袋一途。 容雪淮面色不改,抬手封住枯骨长老的惨呼。他冷淡道:“你修魔入邪也还罢了,为炼一件法器护身,嫌死尸怨气不够,非要生抽活人的骨头。今日我就活抽了你全身上下的骨头,也叫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滋味。” 他说这话时手不停歇,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已拔出枯骨长老十六条肋骨! 菡萏花君冷漠的扫视过余下的十五人。这些魔头都作恶多端,旁人的惨呼哀求和血肉横飞的场面对他们来说已经只算等闲,然而现在乃是自己同门落得这个下场。始作俑者审视的目光让他们全都心中发寒。 事已至此,除了鱼死网破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这十五人俱都不敢大意,各自用出自己最强的招数,期间不免又拿自己宗门的弟子活祭云云。容雪淮冷眼旁观,面对风雨欲来的暴烈攻击,只是下了一个严酷的定论。 “今日,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 第二十一章 幻境 自从菡萏花君离开后,时间的流速都仿佛慢了下来。 温折每天练字、读书,闲暇时也会抱膝坐在阳光下,回忆起花君柔和的声音,还有他温暖的态度。 藏书阁占地甚广、藏书众多。一楼都是些经子史集、民间逸话、诗词歌赋。二楼入口下了禁制,大约只有一定修为的修士才能进去。 最开始读书只是因为这是菡萏花君要求的事情。温折才识字不久,看书实在是有些费力,尽心去做只因为不想要花君失望。然而在花君离开后,读书却成了温折和外界交流的一种手段,他年纪本来就不大,自然而然的对外面的新鲜事物好奇又憧憬,如今虽不能行千里路,但读万卷书也成了一项乐趣。 他开始长久的泡在藏书阁里。 这一天他同往常一样,在藏书阁里慢慢走过,经过一排排的书架,浏览着自己在意的内容。如果不是踢到了地上的一卷竹简,这举动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 温折看着地上的那卷竹筒,微微一愣:他记得这排书架自己并没有来过,东西是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蹲身把竹筒捡起,不经意间侧了侧头,就看到了两排书架夹着的墙面上一幅姿态奇异而笔画清浅的图案。 那图案被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痕迹勾刻在墙面上,虽然本身繁复又富有奇异美感,但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温折身为半妖眼神不错,就要把这东西漏下。 温折凑近了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图案笔悬飞丝,虽然错综复杂,但却一气呵成。他暗暗咂了咂舌,自己试着在空中虚虚比划了一下,就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作图人的精细和高明。 也不知为什么,这本来只是不起眼角落里一个黯淡的插曲,可这图案却是如此切实的吸引着温折的眼球,紧紧抓着温折的视线,不许他离去。温折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胸口有白色藤蔓一闪而过,深藏在血脉中的力量逐渐苏醒蔓延,让他觉得这幅图案越发亲切。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温折已经从最开始的略感兴趣变成了十分着迷。他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有如神助的在图案的一个角落轻轻一按,手指一勾一挑,整幅图案的线条就被他改变。随即每根线条上都有一丝极细的光华留过,一本厚厚的书被从墙面中挤出来,啪的落在温折面前。 温折如梦初醒。 他垂下头去打量那本书黯淡的酱色封皮,岂料他的视线刚刚扫过封面,整个人就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一拉,下一刻斗转星移,他面前已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这是个他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的人,广华二少。 温折突然发现自己正被重重绳索缚住手脚,吊在房间的正中央。他全身赤裸,身上的每一寸都传来深浅不一的疼痛。广华二少漫不经心用一块烙铁拨弄着盆中炭火,抬起眼来打量了温折一下,仿佛在度量把这朵梅花按在哪里更合适些。 温折惊恐的挣动起来,他还记得那块烙铁是怎么被压按在琵琶骨下,被人饶有兴致的一路转圈挪移直至尾椎,皮肉烧焦的气味伴着被堵住的口中难以自抑的痛呼,视线则从一开始就被泪水模糊。 那一圈破烂的皮肉挂在身上,像贴在身上的一条梅花织带。有手指好奇而恶意的戳进伤口,搅烂了血肉,深入肌骨中感受着受难的人每一分颤栗。因疼痛而生出的冷汗划过伤口,成了让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从来只有痛苦,没有解脱。 记忆中的经历和眼前的场景重合,那烙铁已经被烧的通红发亮,梅花绽放的如火一样艳丽。广华二少抬起手,欣赏着遍身伤口的少年无力的挣扎、垂死的泪水,嘴角扭曲了一个嗜虐的笑容。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一个声音轻轻在温折耳边响起:“杀了他,用印法,杀了他……” 温折被绑吊起的双手不受控制的结成了一个法印,那号称可以束缚住三品妖兽的绳索就被当场崩断。有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涌动在温折身体里,陌生又熟悉。 好像天性就知道该如何去做,温折自然而然的向广华二少伸出了手。指上印法一变,奇异的力量从指尖汹涌传递出去,把眼前的人炸成千万块碎片,淋漓的血肉四散在房间里,大半都糊在温折的身上脸上,粘腻覆盖了他□□的躯体。 温热的鲜血喷溅了温折满头满脸,他有些恍惚的抬手抹了抹自己的脸,把手移开,眼中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刚刚……杀了广华二少? 理智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情,然而真正的意识还很难回笼。温折踉跄着身体站起来,只觉得茫然而空虚,仿佛跟整个世界都断开一切联系。 随着脑中嗡的一声,温折眼前一黑,等他再抬起眼时,竟然被捆缚在一个山洞里,周身若有人用小刀寸寸琢磨,疼的好似要炸裂一般。 光线黯淡的山洞里有种潮湿霉烂的水腥气,等温折适应了山洞的微光,就看到远处有个身影由远及近,表情狂乱残忍,恰是那入了魔道的弟子无疑。 ……………… 温折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身体中不受控制的力量连接喷涌而出,第一次击杀了广华二少,第二次击杀了入魔的弟子。 等他再一次从血肉横飞的凶案现场失去意识后,睁眼面对的,竟然是奄奄一息的菡萏花君。 容雪淮意识迷蒙的委顿在一块大石上,半边身体仿佛被活剐一般,只有零落的血肉挂在骨架上,鲜血从石头上蜿蜒而下,浸透了大片土地。眼见这一幕,温折目呲欲裂,难以自抑的颤抖起来,哆嗦着手向花君探去,不意碰到了花君的脸颊,一片冰凉。 菡萏花君艰难的睁开眼睛,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的温折费力道:“快……离开。不要管我。” 温折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伸手来抱住菡萏花君,尽量轻手轻脚的把他架到自己身上:“我带你走……花君……求求您……求求您……” 究竟想求他什么,温折自己也不知道了。他的大脑在看到生死不知的菡萏花君时就已经空白一片,好像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他只知道,哪怕是自己死了,也决不能让花君离开人世! 花君因剧痛而抽搐着,软弱无力的推了温折几把。就在温折刚刚架好花君没有受伤的半面身体时,让人胆寒的声音自两人背后响起:“这是想要去哪儿呢。” 温折惶恐而仓促的转头,却再次看到了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的面容! “你们……!!” 有一刻,温折期待着自己身体中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再涌上来,好替他解决眼前的一切。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 只有一个声音如魔音般不断钻进他的耳中:“杀了他们,你能做到,刚刚你已学了那个印法。” 什么?我不知道!温折茫然无措的后退一步,刚刚两幅场景给他的最大印象就是横飞的血肉,那所谓的印法根本是不受他自己的控制摆出,他拼命回想,却也想不起来。 广华二少狞笑着逼近,却并不对温折动手,反而抡圆了手臂,重重抽了容雪淮一个耳光! 若是这记耳光抽中温折,温折只会感到恐惧。然而若是菡萏花君被如此侮辱性的责打,却让一股怒火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广华二少的喉咙! 魔修弟子身形一晃,容雪淮就被他自温折手中夺去。温折毫无章法的扑上去,却只是被广华二少架住,狠狠推到地上,一脚踩住罢了。 弟子看看温折,戏谑而残忍的一笑,一手压住容雪淮肩头,另一只手握住容雪淮完好的那只手臂,用力反手一拧!一时只听骨头碎裂的闷响和花君尽力压抑的痛苦喘息。 温折浑身颤抖,拼命在广华二少脚底挣扎,口中也大呼起来。耳中的声音仿佛更响了些,还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意味:“你这么弱小,什么都做不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不——!!!” 容雪淮苍白的面容已经被大滴大滴的冷汗浸湿,魔修弟子握住容雪淮软绵绵的手臂,冲着温折咧开嘴,充满恶意的一笑,加大力道,在让人牙酸的筋骨撕裂声中,活生生的把菡萏花君的一只手臂拔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温折的所有理智彻底崩断,也恰在此时,那个印法有如神助般浮现在眼前。温折不假思索学着那模样生疏的结印,引导自己身体中血脉的力量,恶狠狠的按到了广华二少的身上。 这一击并不像上两次那般能直接将人打成一块块的碎肉,只是让广华二少肠穿肚烂,胸腹破开一个大口子,失去了行动能力。温折看也不看如破布口袋般摔在地上的广华二少一眼,起身冲向魔修弟子,照旧依法施为,狠狠将那弟子击飞出去。 解决了两个大敌,温折转头扶住菡萏花君,却觉花君的身体余温渐消。他心下大骇,抖着手去探花君鼻息,却得到了一个让人万分失望的结果。 “怎么会……怎么会……” “因为你不够强呀,因为你什么都干不了。”那声音嬉笑着萦绕着温折:“你瞧,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改变不了……” 温折又一次眼前一黑,等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藏书阁的地板上,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打透,什么广华二少、魔修弟子、重伤濒死的菡萏花君,仿佛都是他凭空幻想出来的。 而距离他不到半步的地上那本厚重的书正摊开着,温折撑起身体,眼神扫过书页,却又猛然僵住。 书上打开的那页,赫然是他刚刚在幻境中学习的印法! 温折飞快的把书合上,烫手山芋般扔到一边,然而幻境中的记忆流水般回笼,那声音仿佛有着魔力一般,还在他脑内反复回放。 “因为你太弱了,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苍白而垂死的菡萏花君…… 鬼使神差的,温折伸手搭上了那本书,亦感受到了书中让他十分舒畅的,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唤。 他极慢极慢的,翻开了书。 第二十二章 隐瞒 温折到底还是学了那本书。 也许是出于对那幻境再来一次的惧怕,也许是因为那本书中浓浓的血脉吸引的呼唤……温折在心里默默的给自己找着理由。 但在内心最深处,温折其实很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因为他害怕。 不单单是害怕幻境里沦落至支离破碎的容雪淮,他心里其实最怕的,还是重蹈上一世的结局——被人视作一个下贱的玩物,随意的打骂虐杀。 他的害怕,并不出于对菡萏花君的不信任。他信花君会温和的对待他,也信花君不会轻易把他送人,只是上一世惨痛的结局一直如同一片阴影般罩在他头上,他本以为自己忘记了,却轻易的被一个幻境勾出了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和花君在一起的日子,温折学会了直抒己见,学会了开怀大笑,学会了说笑戏谑,但短短的几个月,却不能教会这个一直“我命由人不由己”的半妖安全感。 在这样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毫无自保之力,又一直为人随意摆弄的温折就像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就算收养他的人家对他再好,到底手里没钱,只觉得连腰板都挺不直。 一点修为也没有的温折,在内心深处,依然觉得自己如水上浮萍,脆弱的无法抵挡一点命运的动荡。 但他的这些担忧,却是始终没有敢同容雪淮坦然说过。 自温折血脉觉醒以来,菡萏花君一切待他如常,只是停下了剑法教习。温折有一次壮着胆子旁侧敲击了重新学习剑法的事情,也只被花君轻描淡写的转移开话题。 既然容雪淮连剑法也不太想提,更重要的修炼一事温折自然更不会问了。他当时微笑如常,只是心下微微黯然:花君对妖族到底还是忌惮的。 然而花君留下他的命,也没有给他套上层层的符印咒法,待他已经很好,温折又怎么敢埋怨花君不肯让他修炼? 可是对力量的渴望到底还如种子一样一直暗暗生长在心底,直到此时遇到这本印书,终于破土生芽。 倘若这本书没有这样用幻境逼他,亦或换一个时间场景遇到一本让他能有些自保之力的秘籍,温折多半还是要学的。很多时候,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他潜意识里的不安与惶恐是何等的巨大。 只是不知是因为他资质不够,还是能力不足,这本书他只能瞧到前三页的内容,三页之后,无论怎么翻开,在他眼中展示的都唯有一片空白。 这三页内容,当头的一页就是他在幻境中学到的印法,余下两篇都从基础讲起,没有半点攻击力,零零散散,恰能开个好头。等他把这三页内容都摸熟吃透,第四页的内容才在他眼前展开,依然是基础的东西,却恰好循序渐进,宛如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有些麻烦:这本书仿佛被一种神秘力量限制,温折没法把它带出藏书阁。这便意味着,温折若想要学习书中内容,就非要在藏书阁阅览不可。 画在墙上图腾似乎在墙壁内打开了一个小空间,温折把“笔画”拨开,就能把书重新藏回墙里,同样的,依法施为也能再将书取出。这样一来,这本书就算藏好了。 可若是花君回来…… 他会喜欢看到一个乖巧如常,即使觉醒也不添乱的半妖,还是会更喜欢一个已经开始背着他追求力量的混血?这问题温折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所以对于这本书的存在,温折下意识就选择了躲避隐藏的态度。 就在温折得到这本书的第三日,菡萏花君也踏云而归,他似乎是去远处走访了一趟亲友,回来时还给温折带了一些当地活泼俏皮的小玩意儿。 将近半月不见,菡萏花君依旧温和如故。他先是检查了温折这些日子的功课,又跟温折谈了谈这次远行所见的风土人情,待到都说尽了,他便笑着问温折:“我还没有问你,你这些天在山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出门去玩?” 温折一一作答,只是在容雪淮问道:“可有什么事烦心吗?”时紧张的抓皱了衣服,面上故作平静的回答没有。 容雪淮不觉有异,执壶帮温折添了一次茶水,凝视着睫毛微垂的小狐狸含笑道:“下个月月末是你生辰,你那时也该满了十八岁。在我家乡,十八岁有成年自立的意味。我会在那时送你一份特殊的礼物。” 生辰一事温折只是随口提过。像他这种混血谁记得自己的生日,索性全都以被听梅阁收留的日子作为诞辰,不过这种日子也没有什么好庆贺。 温折料不到容雪淮竟然还能记得这个。他有些惊讶的对上了花君温柔带笑的眼睛,对比花君待自己的态度和自己的隐瞒,着实感到一阵惭愧心虚。一种冲动无声的促他开口:“其实——” “嗯?怎么了?”容雪淮耐心的等着温折的下文。 “……其实您不必对我这么好。” 温折移开视线,中气不足的声音里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虚。开口的瞬间,那如待宰羔羊一样的无力感又重现心头,一桩桩、一件件,他到底还是没能把实情交代出来。 “又说傻话。”花君摇着头,颇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别人对你好,你却不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温折偏开视线,喉结轻轻滚动一下,喃喃的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容雪淮神色一动,抬起手轻按在温折肩头:“温折,你看着我。好好地为什么会这样想?是不是在哪本书里看到了什么混账话?” 温折依言迎上容雪淮的视线,只是目光还有些躲闪。菡萏花君的眼神依然关切又温柔,他缓声道:“我并不是劝你,你自己也可以动脑想一想。就算是三岁孩童的喜恶都有其自己的判断,若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也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对不对?” “对。”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若是有人突然对另一个人好,要么是因为他有利用价值,要么是那人别有目的,再不然便是另一个人招他喜欢。 “你以为我是单方面的对你好吗?要是这样,我为什么不找个草人泥偶,随身带着,就能天天跟他谈笑? 温折,我在跟你沟通的同时,你也在和我交流。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从来不是我单向的对你好,更是你在向我传达积极的态度,你也在对我好。这些天来我很开心,你也很开心,两厢欢喜,哪里有什么谁值不值得之说?” 要是往常,温折听了这样的话,心结自然打开。 但他今日有事瞒住容雪淮,虽然口中称是,心中又是另一番念头。 ——我并没有对花君好。那本书的事情,我竟然现在也没有和他说。 有关藏书馆的那个印法,几次都已经顶到了温折的舌尖,到底又被他强咽下去。若是他没学过那书里的半个符号,想必现在早就全讲了。 然而他偏偏学了。不但学了,还打着背着花君长长久久学下去的念头。如果说了,花君不追究这些倒好,要是追究起来,他又要怎么自处呢? 有时候,人若说了谎,就只好再用百十个谎言痛苦的把那个谎圆上。温折此时处境正如此类。他低头饮一口茶,表情强撑出个平静的样子,内心却煎熬的如坐针毡。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盼望和菡萏花君的谈话快些结束。 在一阵安慰和谈笑后,菡萏花君终于离开。温折亦打心里松了口气,尽他全力把愧于花君的负罪感压到心底的最深处。 他甚至期盼菡萏花君忘记他的生辰,随便拿点什么东西打发他,平日里也轻慢的对待他,千万再不要对他这么上心。欺瞒了对方的自责和自厌如同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比任何折磨都冷酷的拷问着他的心灵。 温折倦怠的闭上眼睛。他大脑里仿佛住着另一个自己,一刻不停的唾弃鄙夷着他,而遭受这种厌恶的排斥,却反而能让他舒服一些。 时间绝不因任何人的纠结和痛苦而停下脚步,很快便是金乌西下,夜幕渐拢。 温折早早就熄了灯,却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坐在桌旁静静的等待深夜。 他昨天学会了第四页的基础印势后,第五页的内容也浮现了出来,他实在耐不住内心的求知与好奇,想趁着天黑过去看看。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温折蹑手蹑脚的走进藏书阁,打开了藏在墙上的隐蔽空间,取出了那本书。 为了保险起见,他连照明的烛火也没有拿,只借着月光和书本上淡淡的荧光他毕竟是半妖之体,目光敏锐,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也能勉强视物。 第五页的内容比之前学过的东西都更难更深,温折情不自禁的陷入其中,入迷的忘记了时间和空间。 直到视野突然亮了一些,容雪淮持着灯出现在他十步之外,眉头微皱,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神情莫测。 他凝视着温折因被突然发现而惊慌失措的神情,又看了看那本因为主人恐惧时手抖摔到地下的书,轻轻道:“白天说话时就觉得你有些不对。温折,你半夜来藏书阁,也不点灯,是想看什么?” 第二十三章 事发 温折僵在那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容雪淮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得到温折的答复,就隔空抬了抬手,把地上的那本书摄到自己手里,低头看了看被摔开的那页内容。 只是一眼之下,他的脸色就变了。 容雪淮的肉身早在极狱之渊中被毁了个彻底,如今所维持的身体是冰火红莲的寒炎所化,可谓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毕竟不是全无弱点。 他没有指望过往经历能瞒过有心之人,索性未雨绸缪,先花大力气命手下暗查毁去寒炎的方法,用了几十年功夫才得到两张方子。方子里所需的材料几乎都已失传,大约也没有什么人再能用来对付他。 这样一来,不提天下无敌,至少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然而这本书摊开的这页,分明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新方法。 藏书阁里的书容雪淮都心里有数。温折没有修为,也去不了二层、看不到跟修行有关的书。夜半时分,温折的行为已经足够鬼祟,偏偏看的更是本他从未见过的、足以杀死他的陌生书籍…… 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容雪淮心下微沉,冷着面孔抬起眼来,打量过温折惨白惊恐的神情、颤抖哆嗦的嘴唇。 他又重复道:“温折,你半夜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询问时只有淡淡威压,此回开口却已经接近质问。昔年旧事和眼前一幕重叠,怒火和杀意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浓厚的杀气不经收敛直冲温折,骇的少年倒退一步,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微弱的灯火下,一直温柔和缓的花君神色竟然近乎阴沉,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温折,漠然道:“现在这幅样子,可太像做贼心虚了。” 在地上摔开那页已经非常靠后,完全是温折做梦也看不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花君究竟见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暴怒,只是那熟悉的命悬一线的感觉重新包裹了他,让他下意识牙齿打战的求饶道:“花君,我……我知错了……” 容雪淮怒极反笑:“好,很好。” 他将手中书本一合,未及上前制住温折,便因扫过那酱色封面的余光被强行拉入几段幻境。 第一段幻境乃是前世之事……挚友背叛在先,他饱受折磨于其后,更有完全无辜的女孩在他眼前被生吞活剥。女孩撕裂嗓子一样的惨叫、从凌乱发丝中露出的一双血红眼睛…… 他重温了一遍自己的死法,还不等在剧痛至麻木的浑噩中喘上一口气,就又重新被丢到了一个新的场景。 当然。容雪淮发现自己竟然毫不意外,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除了极狱之渊,他还能在哪儿? 心口处深深钉入一柄长剑,他抬一抬头,眼前就是那张阔别多年的容颜。这个人曾经跟此世年幼的他同作同息,领着他走出一段漫长的黑暗。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亲手把自己推进极狱之渊。 师兄…… 接下来的话他都不用再听。尽管再没有回忆过,但这些字句好像早就在无意之间刻在他脑海最深处,毫无忘却。 “不用叫我师兄,雪淮,你知道的,死人没有师兄。”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哎呀,这时候都这样迟钝,你要我说什么好呢?我倒要问你了,前日师父叫你过去,是不是说了映日域主之事啊?” “你还叫我师兄?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你现在长大了,可能不记得小时候我对你怎样的好。你那时候比痴儿还不如,比尸体还狼狈,我救了你的命,又给你找了个好师傅,你倒是忘恩负义做起白眼狼吗?” “你是我捡来的呀,没有我你可什么都不算。容雪淮,你怎么敢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先夺走我师父,再夺走我的位置?我侍奉师父多年,还比不上你一个外来的野种吗?” 容雪淮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软弱的、心若死灰的:“师兄……到底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的师兄疯狂的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连带着握剑的手都有些轻抖。容雪淮的心脏承受了每次抖动带来的痛苦,在对方响亮的笑声中,剑锋割裂心脏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这怎么行呢,师弟?”师兄轻柔又斯文的笑了起来:“你看,师兄胆子小的很,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容雪淮其实是不想动的。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自己慢慢的磨蹭着,费力的把自己从剑锋上褪下。师兄几乎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这一幕,不主动拔剑,也不再为他制造障碍。 他来到了极狱之渊的边缘。 我会跌下去,第一层是拷打、第二层是火烙、第三层是梳洗、第四层是车裂……容雪淮在心中讽刺的扯了扯嘴角。 他当然没法控制自己,他当然还记得一切。因为他现在被困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幻境重现的是他最痛苦的回忆。 那本书……在如此痛苦的闲暇中,容雪淮竟还能回忆起掌门志里的一条记录。他想他已经大概明白了。 熟悉的疼痛又覆在他身上。他在疼痛中坠落,直到身体都在无尽的刑罚中被消磨殆尽,他才感觉到灵魂悠悠的一震。 他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己的控制。 然而这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整个人被结在一张巨大的网里,魔宗的几大巨头各持着网的一端。这张网的表现和效用,与他刚刚在这本书里所见的、毁去寒炎的方法别无二致。 在容雪淮视线的正前方,正对着一个熟悉的削瘦背影。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眉眼里是满满的讽刺与讥笑,赫然是褪去全部软弱伪装的温折! “真愚蠢啊,轻而易举的就会相信我表演出来的一个幻象。”“温折”微笑着,缓步向他走来:“更愚蠢的是你竟然相信自己不会被背叛?怎么可能呢,容雪淮,你生来就是给人骗的。” “温折”慢慢凑到他耳边,声音粘腻的像是从毒蛇的喉舌里滑出:“不用怪我背叛你,你觉得你在对我好?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借着我抚慰你内心那条软弱着嘤嘤哭泣的小可怜虫呢。无辜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被杀死难不难过呀?被自己的师兄丢进极狱之渊里疼不疼啊?容雪淮,你一直命都这么大,但这次,我保证,你痛过这场,就不会再醒了。” “给你看一点小小的惊喜。” “温折”打了个响指,就有面目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山岩中冒出,拽着一把散乱的青丝,拖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海棠花君,你认识的是不是?你信他不会背叛你是不是?” “……” “他当然没有背叛你,你的眼睛总算没那么瞎。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在乎的人都要背叛你,你相信的人会被你害死。容雪淮,你活着干什么?你活着能干什么呢?” 说完这段话,“温折”满足的撤回头来,冲着结网的魔修摆了摆手:“动手吧,好好送这位一生都在被背叛的菡萏花君一程。” 那张巨大的网束缚了所有维持容雪淮身体的火焰,不但在一寸寸的吞噬着寒炎,更是直指容雪淮的魂魄。大网铺开时比车裂更痛、比凌迟更痛——那是他的灵魂正被活生生四分五裂。 …… 眼前的一切终于都趋于模糊,在下一刻,容雪淮总算又双脚稳稳的站在地上。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玉芝山上的藏书阁里,手里捏着一本酱色封皮的书,眼前有个神色惶恐又可怜的温折。 幻境中少说也过了几天几夜,然而在现实中他不过是失神了两三弹指。容雪淮刚刚被迫按着头重新温习了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往日历程,又对着温折这张脸展望了一番被再次背叛的恐怖未来,一时之间杀气大作,竟收不回来。 温折已在这凌厉了数倍的杀气中摇摇欲坠。容雪淮紧盯着他,面对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他很难不去想刚刚在幻境中见识到的另一种神情。 但他毕竟经历过太多痛苦,此时此刻竟然还有理性。 想到刚刚自己在幻境中大致做出的判断和猜测,容雪淮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理智和思绪,沉声道:“去我书房,想想一会儿该说什么。” 温折被容雪淮杀气所激,早吓僵了。此时听了他的吩咐竟然四肢麻木不能动弹。直到容雪淮又低声怒喝一声:“出去!”,才近乎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藏书阁。 他刚刚跑出十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温折扭头一看,却是一张玉石桌案被花君一掌击成无数沙尘般的细末,簌簌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堆。 第二十四章 处理 温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上跪了多久。 他听从花君的发落到书房这里等待。他自知自己犯了大错,站着也不敢,只好低着头朝门口跪好,脑中乱成一团,而他就在这一团乱麻里一个线头一个线头的挑着一会儿要呈给花君的解释。 要放在几个月前,犯错罚跪是家常便饭。但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养的娇气了,温折才跪一会儿就觉得膝盖凉的刺骨,冷气从腿部经络一直蔓延到内腑里,让他的胃隐隐发疼。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书房的门才被推开。 花君雪白的靴子在他面前停住。温折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对方不要绕过他或转身就走,幸好一切糟糕的预想都没有发生,他听到花君冷淡的声音:“起来。” 两个字的吩咐如同天籁之音,温折气也不敢大喘一下,乖乖在地面上撑了一下,站起身来。他的小腿跪的有些发麻不通血,人又起的很猛,身体就不由自主的晕眩踉跄一下,恰好被花君按着肩扶回原处站定。 把他摆稳后,容雪淮就毫不留恋的收回了手,只余温折在心中忐忑不已,又怅然若失。 他低下头,看到花君手中正拿着那本他千方百计也没能带出藏书阁的印法详述。发觉了温折的视线,容雪淮也不遮掩,抬手把那本书抛到了几步外的书桌上,淡淡道:“你可以开始解释了。从发生了什么事到你怎样想,最好详细些说。” 容雪淮的语气不像在藏书阁里那么冰冷的骇人,但也完全不足以称得上温柔。 温折刚刚跪在地上反省的时候已经重新在心中审度了事情的经过。事已至此,他并不敢有所隐瞒,但关于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的部分,却牵扯到他重生的秘密,实在是无法照实说的。 温折有些迟疑吞吐的从那一日见到那个阵法的时候讲起,提及了自己进入的那几个幻境。他隐去了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的容貌,只将他们说成面目凶恶的陌生修士。除此之外,他又磕磕绊绊的小声说出了自己那点心思,之后的事就再无可表,若一定要追究到底,那错误中大约只剩今日的瞒情不报。 在整个过程中,无论温折的语气多么犹疑不定、叙事的顺序何等混乱颠倒,容雪淮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就静静的站在温折身前,既不催促,也不愤怒。直至温折把事情讲完了,他才长长慢慢的“唔”了一声。 “你是因为觉得我不肯教你修炼入门,才要背着我偷偷学习印法?那若是我真的不允许你沾这些东西一分一毫,你是不是要恨我?” “不!”温折仓促惊恐的抬头,语气慌忙而恳切:“我怎么敢怨恨花君。温折现在的一切都是花君给的,若没有花君,温折如今已该死了!这次本来就是我逾越过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花君怎么罚我都好,只是别赶我走。您尽管打死我,但求求您别这样想我!” 容雪淮定定的看着温折惶恐不安的神情好一会儿,终于伸手轻轻碰了碰温折的面颊:“你是犯了错,但犯的错可不是‘逾越过了’。你先坐下,我把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和你慢慢说。” 不是是否是听了温折的剖白后相信了温折一些,花君的语气已经趋于缓和。 温折听话的乖乖坐下,看容雪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匣子,拨开盒盖后推到他的面前。 匣盖刚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紧紧抓住了温折,盒子中的圆圆一枚纯白珠子,冰雪可爱,然而于温折而言却有一种勾魂夺魄的魅力。 “这是第一件事:温折,我没有不许你修炼。你是半妖之体,若用人类或妖族功法倒也可以,只是太浪费天赋,实属暴殄天物。我这些日子一直用食物沉香给你调理脉络,这枚内丹可用于一种特殊功法,恰合你之所需。亦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看着温折因这句话而骤然惊愕的神情,容雪淮淡淡一笑,伸手将盒盖按下:“我原想给你个惊喜……倒料不到你会以为我忌惮你修炼。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礼物,不妨就先提前拿走吧。” 温折踟蹰的看了容雪淮一眼,身侧的手指微动,却到底没有去碰那个盒子。 容雪淮沉默的把匣子向温折的方向推了推,扬扬下巴,示意温折把匣子自己收起来。温折犹豫了片刻,见容雪淮态度十分肯定,才握住盒子置到自己双膝上。 之前一直如梦魇般如影随形的试图得到力量的念头终被实现,如今却没能给温折带来预想中的快乐。 庞大而充沛的力量现在就躺在他膝上的匣子里,往昔以为如同高山仰止般的距离眼下触手可及。然而温折却感到自己内心惶恐的战栗——他犯了大错,花君竟然还如此宽容。这是谅解了他,还是因为对他彻底失望,把最后的事情料理清楚,然后再也不来管他? “第二件事:虽然你现在还不该学习那本印书,不过我并不怪你,因为这的确不是你的错。” 容雪淮微闭双目靠在椅背上,养神般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原谅得来的简直太过轻松容易,让温折听了着实不敢置信。 菡萏花君睁开眼睛,看见了温折双眼圆睁的震惊表情。纵然精神依旧沉郁而疲累,但仍情不自禁的为这幅模样逗出一个微笑。 他停顿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把整件事情从另一个温折并不知道的角度娓娓道来。 “那本印书,是映日域第二十四代域主所作。那时候种族之别还不如现在这样苛刻的你死我活,那位域主前辈正是妖族,本体便是六尾妖狐。” “妖族天生就有其擅长的种族天赋,这你也应该是知道的。像是低等些的妖族,天赋多是些身体上的铁爪钢牙,再高等些,便可入皮入骨。若是你们六尾妖狐一族,若我所知不错,天赋就正是印法。” 容雪淮稍稍停了一下,又补充了几句温折并不知道的妖界现状。 “九尾八尾的妖狐,实在子息困难,这些年也没的差不离了,即使还有几只,大约也没有几年岁月可活,故而狐族眼下以七尾六尾为尊。十几年前,有位六尾妖狐与妖王墨蛟结两姓之好,成了现任妖后,所以便是在整个妖界,六尾妖狐的身份也非常的高。” 菡萏花君伸手抚了抚那本印书酱色的封皮,徐徐道:“至于这本书……那位域主曾在封面上下过一点封印。因为你有六尾狐族的血统,产生的幻境内容便来引导你学习印法。那几个幻境的根本目的也是催促你翻开这本书。若是别的什么人想来染指一番,这幻境就要演绎些东西……大约是人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和最抗拒的记忆吧,好把人赶跑。” “所以即使你背着我偷学了这本书,我也不怪罪你。你当时若还不起学习的念头,恐怕那幻境就要更逼真详实,挟住你我的人大约要更不客气,也不会只是什么面目不清的大魔头了。” 容雪淮讲到这里,玩笑道:“你能有回护我的心思,我很感谢,只是我在你心里的实力便这么弱吗?” 将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代换成容貌模糊的大魔头之说毕竟只是个谎言,因此温折听容雪淮引用他的这番说话就有些心虚,险些没听出下一句话只是个玩笑。 幸而容雪淮并没有在玩笑上留恋的意思。他随口打趣一声缓解了一下屋中紧绷的气氛后,神情就严肃了起来:“第三件事。温折,关于这本书的事情,你为何不同我说?” 预想中的责怪到底来临了。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落下,温折发觉自己竟然是暗暗舒了一口气的。他诚挚而愧疚的认错道:“花君,我真的知道错了。”发自内心的,他甘愿为自己的过错承受一切惩罚。 出乎意料的,容雪淮摇了摇头:“不。你不知道你错了。” 温折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何菡萏花君为何会这样讲。他猛然抬起头来:“花君……” 容雪淮表情平淡不见动容:“你的确没能明白。如果不同意我的看法,你可以说一说你错在哪儿。” 他的错误……略去花君不追究的学习印法和想要修炼的小私心,似乎也只剩下……“我做的事不该瞒着您。” “不对。”容雪淮笑了一下:“你一天之中要做多少事,难道有一件件都和我说过?每个人都可以有些自己的秘密,我尊重你的,并不希望你毫无自我,整个人完全的为我敞开。可是你想过吗,为什么我要特意责怪你隐瞒这件事?隐瞒是错误,但比它更严重的,是你没能弄清事情的轻重,你还不懂什么事情可以不和我说,什么事情不可以。” “不过,这个错误依然不能完全怪你。在你之前的生活中,大概从没接触过类似的知识。”容雪淮直视着因为他一番话而完全愣住的小半妖:“温折,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认的!只要您还肯要我,温折认打认罚、认杀认剐。” “并没有那么严重,我不打你,也答应过不让你疼。”容雪淮笑了一下:“今晚就先不追究你了。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也别再摸黑回去了,在塔里挑间客房住一晚吧。” 温折还有点犹豫:“花君,那惩罚的事……” “我已经有些眉目,但还是明天再决定。”容雪淮挥了挥手,神情中已经有逐客之意:“今晚不要再提了,我从不在气头上罚人。” 听了这话,温折心中忐忑又愕然:“您,还在生气?”但眼下明明在微笑,对自己也没有太多责怪啊。 容雪淮的语气意味深长:“温折,我毕竟还是人。” 即使平时温和的好像全无脾气和底线,即使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拥有血肉之躯,容雪淮也依然有着人类的灵魂。 这灵魂让他能继续体味友谊的快乐,也让他能切实的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和绝望。 被无端牵扯进一段幻境,强行温习了一遍生命中最残酷的记忆,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全无火气。 他只是不爱迁怒,并不是不会发怒。 “去吧,自己找间客房安置。”停顿片刻,眼见温折已经移动步子,容雪淮又想起一事:“等等。这个药消肿化瘀,你拿去擦擦膝盖。” 从袖里摸出一盒药膏,容雪淮递了过去:“我当时叫你来反省并不是要罚你跪。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里没有下跪的规矩。刚才忘记了是不是?把脑袋伸过来,我要弹你一下。” 第二十五章 惩罚 目送着温折走出房门,确定他已经安顿睡下后,容雪淮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他又拿起那本酱色封皮的印法详述。之前凭借一个封面就能把人拉入生不如死的幻境的书眼下无比安静,既看不出上面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内容,也看不出它有着温折无论如何费力也无法把它带出藏书阁的脾气。 温折当然没办法把它带出藏书阁。因为这本书只有用映日域的掌门印才能调动。 容雪淮翻了翻书中的内容。刚刚在藏书阁,他已经了这本书许久。最终若要他下一个定论,大概也只有称赞那位掌门是个印法上的绝世奇才。 整本书的风格都足够剑走偏锋,世上流传的印法大都走中正平和一路,本身作用也偏于防守。然而这本书通篇上下都是以攻为守,其锐意和思想着实让容雪淮拍手叫绝。 要是没个三五年功底,大概连最开篇的一个印法都看不懂。 温折竟然能对其中的内容无师自通,想必在印法一道上天赋过人。 想到这里,容雪淮默默的在心中给温折勾勒的授课表上填上了印法一项。 正如学习书法的人多以颜体柳体入手,没有一开始就学瘦金体的道理。温折有这方面的天赋,这很好,但是这本书的风格过于奇诡,几乎每翻一页就上一个难度层级,实在不适合作为基础教程。 这其中的内容,还是等温折扎实了功底后再来学习吧。 容雪淮将手中的书翻来覆去的看了看,最终还是把它合上,放入了书架的暗格里。 书上那页毁掉他寒炎的方法已经被他强力破坏,想必当世能将其复原之人不超十指之数。然而有能力恢复内容的人又如何会知道有这样一本书被容雪淮收在手里?威胁他生命的方法已经又少了一个。 倒不是容雪淮不想把这页内容直接撕去,只是整本书都自成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是他把书页强行撕去,这本书大概也就废了,着实可惜。 处理了一桩心事,容雪淮的眉宇略透出些轻松的神色。但他此时面沉如水,就是这浮光琼影般的轻松,也只是在他脸上泛起一点波动的涟漪。 信手推开窗户,容雪淮直接从窗口一跃而出。正值夜半时分,天边一轮寒月伴着满天星子,风中吹来阵阵蝉叫虫鸣,却无端的让人觉得十分静谧。 容雪淮御风而行,低头便能将整个映日域俯览。他速度太快,一路过来,风声呼啸入耳,声音并不吵人,反倒觉得有些爽快。 待到飞的足够遥远,容雪淮仰头望天,于月下长长的清啸了一声。 他气息绵长,啸声也久久不断,惊起了附近一群沉睡的飞鸟,俱都应和着鸣叫了几声,还有几只拍拍翅膀,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 清啸过后,郁气尽出。容雪淮吐了一口气,神色间已经有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刚刚他风驰电掣的一路飞来,回去的路上倒是颇为悠哉。他踏空而行,晚风扬起其宽大雪白的衣袖袍脚。飘飘的衣带配上他脱俗出尘的气质,恍如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一路行来,直到抵达玉芝峰。 在经过那一片弟子阁的时候,容雪淮的身影停顿了片刻。 出于藏书阁的前车之鉴,他犹豫片刻后,还是不请自来的推开了温折的房门,仔细感受着此处是否有什么前任弟子遗留的不该有的东西。 片刻之后,他在温折的柜子里发现一个手法极其生疏的印。只消一眼,容雪淮便判断出这印是从那本印法详述上照搬下来的。此印位于前三页,作用是隐蔽他人视线,下意识让人忽略此处。 能画出这个印法的人自然只有温折。容雪淮眉头轻皱一下,手指一点就把印法拨开,顺便打开了那个藏在印法下面的匣子。 打开此处前容雪淮已经做了众多心理准备,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匣子里装着厚厚一沓大字,笔迹从最开始的歪歪扭扭不成形体到后来的流畅自然随心而发。 那是千百个“菡萏”,亦寄托了温折不为人知的一片思念。 容雪淮翻过那一沓宣纸,目光也渐渐柔软了下来。他轻手轻脚的将东西归位,把那个印法导回正处,自己悄悄的退出了屋子,抹去了曾经来过的所有痕迹。 温折…… 他亦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流连。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在这个一波三折的夜晚,没有人看到,菡萏花君将手在自己的心口按了按,深深体察到他皮肤下跳跃的悸动。 —————————— 在阳光洒入客房之时,一直以来的生物钟唤醒了温折。 他张开眼睛,为这不同于自己房间的布置愣了一瞬,随即记忆在脑海深处缓缓复苏,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记起了自己眼下正处在哪里。 飞快的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整理床铺。手脚麻利的收拾时,温折还在心中估量不如不吃早饭直接去演武场看花君练剑。岂料被子叠好后一回头,温折就看到了桌子上摆好的果汁和面点。 这是……花君在早晨来过了? ——花君在早晨的时候来了一趟,没有惊醒在睡觉的我,还给我预备了早餐。在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前,温折的微笑就在脸上绽开。 他没有特别生我的气,他也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讨厌我。 怀着一种雀跃而甜蜜的心情,温折走向了他的早饭,享受了自上山以来最欣喜、最愉快的一顿早餐。 用过饭后,温折向着演武场走去。 因为那些花君亲手准备的餐点的缘故,一路上他都格外开心。只觉得天空一碧如洗,鸟声悦耳怡人,清风也格外的惬意舒适,这个早晨的一切美好,简直令他飘飘然了。 走到演武场边缘,远远就看到花君持着一支花枝逗引着树上的一只松鼠。见他走了过来,容雪淮把那枝花放在松鼠怀里,转身向他点头一笑。 温折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在专门等他? 更让他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菡萏花君伸手指了指一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套桌椅,示意他坐过去,坐近一点。 “过来坐下吧。”容雪淮声音和缓的说:“这套剑法是过几天要教你的,你先来熟悉一下招式。等一下再把那套‘尽还山河’演给我看。” 温折做梦一样的走了过去,磕磕绊绊的道:“花君,我的早饭……” “嗯?”容雪淮低笑了一声:“那个面点叫‘面包’,是烘烤出来的。它味道酸酸甜甜的,我猜你大概会喜欢——你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 看着连连点头的温折,容雪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喜欢就好,改天我教你怎么做。坐下吧,我要练剑了,你好好看看这套剑法,动作有点多,但是不难,只要用心就能学好。” 温折乖乖坐下,过了一小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到刚刚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花君,我的处罚……” “我已决定好了。”容雪淮含笑道:“你很想知道?” 对着温折急切的神情,这话实在是有些明知故问了。容雪淮心中闷笑一声,面上还维持着舒缓和煦的表情,一本正经的故意捉弄道:“那就等等吧,练过剑后我再告诉你。” 温折:“……”花君把事情压后再说必有深意。只是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花君眼睛里有点偷笑的得意? 想必是错觉吧。 知道这套剑法自己不日就要学习,温折看的比以往都要用心,甚至在一边自己虚虚的比划了几下。他全神贯注的投入其中,不一会儿就把有关自己惩罚之事忘记了。 等到容雪淮要他来重练一遍已学过的剑招,点出他因为许久不动剑而造成的几个错误后,他就更是把花君故意拖着不说一事抛到了脑后。 真正反应过来有关自己的惩罚还悬而未决时,时间都已经到了巳时了。 容雪淮让刚刚不断舞剑,如今还有些气喘的温折落座歇息,自己也不紧不慢的坐下,端起一盏香茶:“现在说说关于你昨天做错事情的处罚。” “其一,温折,我并非有意批评你,但你的心思太重,太繁杂了。从今天开始,我会引你入道,教你修炼之法;相应的,我不许你再有自轻自贱、自怨自艾的念头。”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我希望你能同我说。我知晓后,会适当的调整你的功课内容,能让你更快的感受到自己的进步,也让你累一点,累到没有精力乱想。这样的规定你同不同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容雪淮从袖中取出一册书来:“其二,有关印法。你既然有如此天赋,我也不能坐视它被浪费。那本书里的内容我仔细看了,程度太深,你很快就要学不懂了。从今天起,我会教你印法的入门,等你有了一定的水平,我会把那本书给你看。” “其三,你是不是还很不解,我为何说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从今天开始,我会拿各大宗门的门规为你讲解。除了正道宗门几乎门门都有的基本的门规外,很多规定背后都有其特殊的理由,这些理由或是基于某种地理环境,或是出自某段历史局势。” “我希望你能从这些规定、这些规定的来历中明白制定规则之人的心理、这条规定的必要性。相应的,我也会在讲过一条规则的来历后询问你:整件事中有什么事是错误的?什么是可以避免的?什么是你也需要注意的?如果当初处在这个环境的人是你,你要如何去做?” “我冀望你能学会思考,自己有一定判断能力。面对事情不说见微知著,也应该有些自己的思路。” 第二十六章 引气 第二天,按照容雪淮的吩咐,温折带来了那颗内丹。 容雪淮打开匣子,手指在那白如雪温如玉的内丹上虚虚一点,它就自动上浮起来,直到与温折的眉心持平。 “温折,闭眼。” 没有采用“抱元守一”、“专气致柔”等聱牙诘曲的说法,容雪淮特意采用了简洁易懂的指导:“集中精力,把注意力转移到眉心,尝试着感受那枚内丹。不,不是热的,对你来说,应该是一种非常亲近自然的感觉。” 温折又凝神体味,片刻后还是迟疑道:“花君,我感受不到。” “不要紧。”容雪淮笑道:“引气入体的过程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感气一环相当考验你的天资、悟性还有体质。三天内若能体会到‘气’已经算是人才。寻常些花个十天半月也不稀奇。” 一旦引气入体成功,温折就会拥有炼气一层的修为,亦标志着他走上了道途。 温折一睁开眼睛,眉心处悬浮的内丹就维持不住,啪的一下落入了温折下意识伸出的掌心里。容雪淮也不介意,只是微微一笑,重新把内丹送回它该在的地方。 “那……”温折却没有闭上眼睛。他思考了一下,向容雪淮问道:“花君,您第一次引气入体,花了多久的时间?” “我吗?”容雪淮笑了:“不长不短,差强人意吧。” 相处日久,温折已经有些摸清了菡萏花君有些谦逊的处事作风,因此对这话实在有些存疑。想了想,他试探道:“您的‘不长不短’,是两天时间吗?” 容雪淮含笑纠正道:“稍稍再减些时辰吧。” 在心里翻译了一下这句话的“稍稍”二字,温折沉吟道:“一天?” 容雪淮但笑不语。 好的,他明白了。温折心中悠悠的叹了口气:看来最多半天。 花君只用了半天时间,我为何不尽力试试。这个念头在温折心底转了一圈,激起了一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若是他也能在半天内成功,是不是能送给花君一个大大的惊喜? 拿定主意的温折重新闭眼,态度积极的尝试着感受那枚妖丹。他视野里一片黑暗,自然看不到那内丹的变化:仿佛被他的情绪带动,晶莹而富有光泽的妖丹上有格外明亮的光泽闪了一闪,不刺眼,却也绝不容忽视。 容雪淮投来了有些讶异的目光。 时间一分分的流逝,温折脸上不见烦躁之意,仍然在耐心的等待,全神贯注的感受着眉心处每一点变化。 说来也够心酸,他这辈子,最厉害的本事大概就是能忍了。 终于,在漫长的黑暗和死寂里,温折的面前仿佛透来了一束光。 这并不是温折用眼睛视察到的,而是一种内心非常笃定的感受:这里有一很友好的光线。 温折也无法确定感受到光的部位是否能算一个有形的器官,但他确实能够操纵那股力量,而且这控制的行为也逐渐的从生疏转向成熟。 他尝试着用这无形的力量碰触那缕光线,很快就得到了对方亲近而关切的抚慰。又温暖又绵软,像是一汪温泉、一片云朵、一个菡萏花君。 “花君,我感觉到了!有一种很熟悉很密切的感觉!” “很好。”容雪淮赞许了一声:“让情绪平静一些。在这样的感觉附近,是不是还有另一种你既不排斥也容易忽视的存在?尝试着把那种气流向自己牵引。” 容易忽视的感觉?温折更用心的去“观察”那道温馨的光芒,在他的体察里,自己的“眼睛”张的更大、“视线”开拓的更宽,精神也更投入。 不排斥我却被忽略的透明气流吗?温折一寸寸的反复探过那束光线周身,耐心的寻觅着菡萏花君所描述的体会。 容雪淮含着存眷的笑容注视着眼前紧闭双眼的半妖,他的目光上下扫过小狐狸锁起的眉宇、紧抿的双唇,最后停留在那对如蝶翼般无意识颤动的睫毛上。他的神色是如此耐心而温柔,好像可以在此静坐等待至地老天荒。 温折却只让他等待了一炷香。 不等温折开口,容雪淮便察觉温折身前的灵气被他牵动。在温折报讯的瞬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之前教过你体内的脉络所在,还记得吗?不记得就沿着现在体内的暖流方向引气。” “嗯。” “我同你说过,在你引气的时候,内丹中的妖力也会与之入体。但不要用经脉储存,你是上等的半妖之身,天生可以把妖力贮存在血肉内。尝试着一起控制两股力量,你慢慢来,不要急,也不用慌,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我知道了。” 菡萏花君平和安宁的声音就像一剂熨帖的良药,轻柔的抚平了温折心中所有的紧张。他控制着自己刚刚学会的那种力量缠绕住无形的光和气,尽力的把它们向自己身体内拉来。妖力和灵气被他有些生疏的分成两股,一股导入经脉,一股滞留于血肉。 灵气被纳入经脉的感觉,舒服又放松,好像是早起时伸的懒腰那样惬意。而在血肉中停下脚步的妖力也恰到好处的抚平了肌肉中的所有疲惫。温折的面孔上已经不自觉的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在这样安适的感受中,时间的流速似乎都已不再重要。灵气缓慢的在温折体内流动了一个周天,温折的精神已经轻松的近乎入梦了。 花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了。可以睁眼了。” 温折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精神抖擞,力量充沛。他的目光在天边的太阳上微微一凝:从他闭眼到现在,日头已经偏过了一个很大的角度。 “一个时辰就成功引气入体,你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天才。”容雪淮微笑道:“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温折,我为你骄傲。” 听了这话,温折兴奋的笑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开心。 下一刻,容雪淮的手指就轻轻拂过他头上顶着的两只雪白狐耳:“有了修为,这个,还有你的尾巴,就可以尝试收起来了。” 花君的手又暖又轻,碰的温折的耳朵抖动了一下。那微痒微烫的感受和温度长久的停留在了温折的耳朵尖上,让他的耳朵轻颤着,只觉得有些发软。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去看菡萏花君的脸。装作不经意的偏开了视线:“咦?要怎么收回去?” “用妖力。把妖力集中到头顶和尾椎,再催动试试。” 被温折的意念催动的妖力,灵活的像一条蛇,预想中大概十分困难的事情竟然眨眼就办成了。 哎……温折心里还有点偷偷的遗憾:他刚刚还在想,如果他的耳朵一时没有收回去,花君会不会在安慰他的时候再伸手揉一下? 不过算了。温折心思一动,就把精力转到另一件事情上:“花君,您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您当初引气入体用了多久呢?” “嗯?”容雪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说出来打击温折的自信。过了片刻后他才如实的低声说道:“一盏茶。” 温折:“……” “我的情况跟你不同。”容雪淮笑道:“你在接引灵气的同时还要分离妖力、贮存妖力,比我多费的可不只是一倍的事情。当时也有些机缘巧合的情况,我又在引气入体前做好了足够的理论功课。我这个数据相当不正常,你可不要被我打击到了。” 温折点了点头,又追问道:“那您从炼气到筑基,用了多久的时间呢?” 容雪淮有些意料不到的笑了起来:“还问?” “嗯。”温折仰头看着容雪淮的眼睛,也随他一起微笑:“从一盏茶到一个时辰,也许心性和天赋都的确相差很多吧。但我想尽力追赶花君的进度,哪怕多追上一弹指也好。想到我是在跟曾经的您一起竞争比较,我就……” 声音停滞了片刻,然后又被它的主人尽力的吐出:“很幸福。” 说完这话,温折的视线竟然没有向往常一样避开,反而勇敢的直视着容雪淮,目光略带些不确定,可总体上却是十分坚决。 就像他中途停顿的话语一样,温折正在生疏而磕绊的表达自己的心意。 “教你怎么修炼,可能会是我今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也说不定。”容雪淮若有所思道。 也许是因为一条崭新的道路在温折眼前展开,或者是由于正式迈入修炼的路途给了温折一定的自信。现在的温折言语依旧不卑不亢,但却有了踏入道途时该有的坚定。 容雪淮对此当然只有鼓励。 他微笑起来,缓缓道:“我修炼至筑基用了一年时间。从炼气一层到炼气二层用了七天。” “为什么要追赶我的进度呢,温折?你为什么不试试去超越当初的我?” “半妖之体修炼一向事半功倍。我现在为你选定的双管齐下的修炼方式,一开始也许会拖累你的进度,但到后来两者就相辅相成,与你自身也有很大的好处。” “来,告诉我,你要尝试着胜过我。” 温折双颊微红,眼睛却亮晶晶的。他直视着神情温柔而鼓励的花君,清了清嗓子。 下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微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稍带紧张的兴奋:“花君,我要尝试胜过你。” 第二十七章 教导 从炼气一层到炼气二层,温折用了九天时间。 这个数字和容雪淮的速度比起还有一点差距,但在众多的修士中实属天才一样的速度。 容雪淮对此大加赞赏。 不过炼气二层以上,就不应止于是一味的闷头苦修。基本的劳逸结合也很必要。在温折成功的当晚,他和温折一起,把日后的课表脉络理清。 印法、门规、剑术、修炼,和一定的事情说来不多,但每件事都要花费掉不少大块时间。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睡觉的四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被这些事情瓜分殆尽。 温折对此甘之如饴。 他并不怕苦累,只怕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在又一天早晨的剑术课上,温折询问容雪淮:“花君,我这几天额外看了一点修炼的书。都有提到炼气时就该做些对真元控制力和强度的训练?” “是的。”容雪淮笑了笑:“放心吧,映日域有专门做类似训练的装置。你现在的真元量不够,做这样的训练还早了一些。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讲的。” “我其实只是好奇问一下,并不是心急。”温折也弯起了眼睛:“我知道花君一定会安排我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的。” 要知道,天下间,恐怕没有比信任菡萏花君更容易的事了。 ———————— 门规课听名称枯燥,但在花君的口中从不是基本的教条。 在这门课上,温折不但听到了不少宗门的旧事乃至秘辛,也接受了修真界的基本科普,甚至还能常常听到花君自己的经历。 “停云谷谷规第一百三十二条:琵琶涧中不得饮酒。”容雪淮招了招手,温折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极其立体详尽的风景:“这就是琵琶涧的风景地貌,你来猜一猜,为何会有这一条门规?” 此处的风景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普通的山涧两壁夹着一条水流,往往山壁上还会有几道小瀑布。然而此处水清如洗,山碧凝翠,最妙的两壁上高悬的两道“瀑布”,均是贴壁而生的大朵大朵的纯白花朵,簇拥而生,堪称一道奇景。 山涧中星星点点的石头上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修士,或是拥琴,或是抱箫。可以料想,在此处乐声相和,再饱饮一盅美酒,当是何等惬意。 然而此处却禁酒? 温折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更仔细的观察,脑中也不断组织着思路:不许饮酒,是怕人喝了酒会惹出事端,还是此处有什么和酒气相克? 他凝神打量琵琶涧的地势:水流中有多块大石,恰可供人端坐休息。对于修士来说已经足够宽敞,而且石头和石头间的距离也不算近,即使是有人喝个酩酊大醉闹将起来,也不可能殃及许多无辜。 两侧的山壁极陡,看画面好像也没什么人要在其中落脚。非要硬扯,大概是喝醉了想在上面站稳不易?但又什么人会喝醉后才会训练啊。 既然如此,大概饮酒就和事端无关了吧。 至于和酒气相克…… 温折先是仔细查探了涧中的鱼是否有异,再转眼,视线就移到了两侧山壁上如瀑布般茂盛的白花上。 这种花倒是……但是似乎不对啊。 “怎么?”容雪淮看他神情有异:“你想清楚了?” 温折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本以为有人会在此处酒醉闹事,但是这里地势还算宽敞,酒醉闹事也只会罚罚弟子,怎么会干脆禁酒? 若要说此处有什么和酒性相克,您前日要我看的那本妖植大鉴中倒是提到过。这山涧两壁的凌云花香气与白杏酒相合,会引发心魔。可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不仅仅禁了白杏酒?除此之外,我对心魔也实在不太了解。” “你其实已经猜对了。”容雪淮微微一笑:“正是因为凌云花香气和白杏酒相合会引发心魔。” 看着温折犹然不解的眼神,容雪淮妥帖的解释道:“这是一百二十七年的事情了。琵琶涧这个地方,惯常被停云谷的弟子用来调弄乐器、饮酒作乐。那日恰好有人带了白杏酒来饮用,不巧,那还是个平日里不少被人欺压的弟子。” “心魔初发,他自己和旁人都并未察觉有异。等他回了居住的弟子阁,正值夜半时候,心魔才彻底爆发。心魔爆发的最初六个时辰,正是让人最狂躁、最失去理性、最无法讲道理的时候。这弟子乘着这一股气,从自己同宿的弟子杀起,连杀了三十个欺负过他的弟子,自己也为此伏诛。” 温折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有些唏嘘。 “谷内弟子夜半发狂连杀三十人,停云谷自然要好好调查一下。一查之下发现病灶所在,就下了这条禁酒的谷规。” 温折偏头想了想,问道:“那不只禁了白杏酒,而是禁了全部的酒,是为了把此事封口,也是防止有心人知道此事,再拿来害谷中弟子?” 容雪淮戏谑的笑出声来:“怎么,都学会抢答了?” 下一刻,他又正色评判:“你说的很对,但是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凌云花中易出变异种,这涧中至少有千万朵凌云花,变异种少说也要上千。可能某朵香气就和桃花酿、梨花白相冲,可没人有这个心力一朵朵试过去,倒不如都禁了。” “其二嘛,你也要试试从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往常此处也常有弟子饮酒到兴处比划两下,酒气上头,手下的分寸也失去控制。这下借着此事一刀切,干脆禁了全部的酒,也叫执事堂省事。” 说到这里,容雪淮又是促狭一笑:“我认识这个定门规的人,他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从前就不爱来琵琶涧。订下这么一条门规,让他省了好多的麻烦——至于其他弟子失去个什么乐趣,可关他什么事?” 容雪淮讲的有趣,温折也听得好玩,亦被逗得一乐。 “至于心魔……引发的原因可以千奇百怪,类似这样外物引诱的案例还是不多的。我所知的大多修士入了心魔的原因,都是由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或愤怒被触动——心魔往往是修士最抗拒之事所滋生。” 说起这个话题,容雪淮表情严肃了起来:“入心魔者,外表上会有极易分辨的改变。通常瞳孔会变为暗红色,再严重些,发色赤朱,双唇若洇血。在最开始的六个时辰,困于心魔的人攻击性会较往常大幅度提高。他们通常缺少基本的逻辑和理智,暴躁、愤怒,深深困于牛角尖中无法自拔。” 温折咂了咂舌:“那六个时辰后呢?” “六个时辰后能够恢复大部分的思维逻辑,作风亦能和平时无异。但相对的,在他滋生心魔的事情上会变得非常固执,并且对自己的心魔讳莫如深。”讲到这里,容雪淮长叹口气:“据我所知,生出心魔的修士少有能恢复正常。毕竟心魔一出,修士无法依仗外物,非要让自己的想法通达才能走出不可。然而‘通达’二字,谈何容易!” “要是这么说……”温折拧眉思考了一阵:“入了心魔,除了最开始的六个时辰杀伤力较大,平时相处要避免触及对方痛脚外,好像也没有特别可怕?” “不,若真是如你所说的一样倒还轻松些。实际上,修士入心魔后将再不得寸进,直到摆脱心魔为止。除此之外,若是久久不曾从心魔中脱离,他的寿命将只有同等修为者寿命的三分之一。” 容雪淮似有所感叹的摇了摇头:“我以前认识一对叔侄,二人双双入了心魔。也不知他们的心魔是什么,这两位坚持把洞府移到平虚江畔,每天每人一定要吃五条江中的流银鱼。” 温折:“……” “就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年,叔叔终于……” “从心魔中脱身出来?”温折接口道。 “不,终于寿元耗尽了。” 温折:“……” “叔叔先去后又过了二十年,侄子那里……” “也寿元耗尽了?”温折好奇猜测道。 “那倒不是。这对叔侄年纪相差三百余载,侄子的寿元还很长。只是流银鱼本来就数目有限,他们还特别执着于平虚江里的流银鱼。就这样吃了四十年,江内的流银鱼快被吃绝种了。” 温折:“……” 听起来实在是个悲剧故事,可温折此时偏偏发自内心的想笑。 容雪淮长叹口气:“我跟这对叔侄早年也算有些牵连,看那侄子陷入如此窘境,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去问那侄子一天能不能少吃几条,再在平虚江里划出一块地方做些人工养殖。” “那孩子实在不肯少吃,后来见流银鱼数目渐涨,竟然吃的更放肆。哪怕做了人工养殖都差点又吃绝种。愁煞我也,最后竟然还要帮他算个流银鱼的生长曲线,教他把鱼的数目固定在二分之k上……” 温折:“……” 似乎从人工养殖开始,我就听不懂花君在说什么了…… 第二十八章 驿传 在温折每日的课程中,单调的修炼要占据很大一部分的时间。 这个上午与往常也并无不同,温折盘膝而坐,眉心前悬着一枚妖丹,妖力和灵气源源不断的被他吸入体内,过程和平日无异。 然而不知是不是温折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自己身前三步远的地方,灵气似乎刻意打了个回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站在那里,把灵气挤开了好大一块地方一般。 温折张开眼睛,疑惑的看了看引发自己错觉的地方,只觉得此地空无一物,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之处。 但是再沉浸在修炼中时,那种不对的感觉还是久久萦绕在温折心头。 如此反复一次,温折感觉睁开双眼,一把将妖丹握在手心,向那个方向低喝一声:“谁?出来!” 左右玉峰山上只有他与菡萏花君二人居住,就算真的闹出乌龙来,花君总不会抓着这件事笑话他。但若此地真的有人却被他轻轻放过,那事情可是不好。 一声低笑在虚空中传来,接着,一个白衫的青年慢慢自原地现行。 这青年容貌俊雅,气质温文,被叫破了形迹也不慌乱,反而不紧不慢的向温折拱了拱手,无视温折一跃而起如临大敌的神情,只笑道:“见过小公子,区区这厢有礼了。” 温折戒备的看着此人,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明泓秋水上:“你是谁?” “在下姓凭,草字江月。小公子日后若听人夸奖‘那孤寒壮丽的一轮平江月’,料想就是在借机赞美不才我了。” 此人虽然谈笑戏谑,但除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之外半句有用的话都没说。温折心里防备之意更浓,握住长剑的手紧了紧,便欲抢个先手。 “哎,慢着慢着,小公子有话好说,可别动刀动枪动剑的。”凭江月朗笑了一声,下一刻竟然逼近了温折身前,手也搭在了温折的右手上,硬把出鞘一半的宝剑又按了回去。 他这一闪身速度极快,哪怕温折有一半妖族血统加成,竟也没看清他是什么时候动身的! “小公子。”凭江月微微低头,露出个亲切的笑容来:“我是怎么被发现的,不知道能否请你赐教啊?这些人里就我被你叫破形迹,可是输了好大一个赌呢。” 温折看似被吓呆一般的僵立,其实一直在暗里转着心思。凭江月的话一字不漏的落入他耳中,听到“这些人里就我被你叫破形迹”一句,温折心中一动:莫非这些天里,玉芝峰还上来过很多人不成? 要真是这样,菡萏花君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这么看来,不是这人在说谎,就是花君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并加以默认罢了。能被花君默认在玉芝峰上往来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 想到这里,温折冷不丁道:“你们是拿我打赌?我要和花君告状的。” 任那青年冰雪聪明,也料不到温折能有这一着。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小公子可别,驿传弟子也是闲来无事开个玩笑。不想小公子真是进步神速,倒是我等班门弄斧了。” 驿传弟子温折还是知道的。是宗门里传讯跑腿递送东西的一类门人。这青年的白袍胸口有朵红莲含羞半绽,刚才还不觉得什么,眼下联系起来一想,此人大概是芙蓉榭中来给花君送信的弟子吧。 温折思索了一下,径直问道:“你们是赌我什么时候能发现你们隐匿的踪迹?” “正是。”凭江月含笑应了一声:“而且非要站在小公子身前七步以内。我今日托大,离小公子近了些,也是活该我被抓个正着。” 说罢,他自己先摇头笑了笑,似乎也觉得被人叫破太不像话,复问道:“这下小公子能跟我说了吗?你是怎么发现我在你身前的?不瞒你说,我对自己这手隐匿功夫还很是得意呢。” 温折嗯了一声,对他的防备之心还没完全放下,故意道:“也没有什么。花君昨日赐了我一件护身法宝,攻防一体,兼备探测功能,我是仗着它才能发现你。” “原来如此。”凭江月恍然大悟,一脸的“想是这样,果然如此”。 不远处突然低低传来一声淡笑。 两人转头看去,却是菡萏花君的身形慢慢在空气中凝实。花君先是眼中带笑看了温折一眼,似在问“我何时给过你这样一件护身法宝?”,又转目凝视了青年片刻,轻声道:“凭江月?” 青年面对温折时的从容自若全都不见。他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对着菡萏花君行了一礼,满面发红,声音颤抖,显然已经是激动至极:“正是小子。不想花君还能记住我的名字。” 倒未必是花君还能记住你的名字。温折在心中暗想:花君说不准在你来时就发现你了,你刚刚拿你那名字好一通天花乱坠,随便谁听一耳朵就知道你叫什么。 “嗯。”容雪淮应了一声:“我记得你,当年在书院里你那招‘秋风落尽梧桐雨’在同辈人中可算惊艳无双了。” 不知是不是温折的错觉,被花君这样一夸,凭江月那幸福自豪的笑容都好像在噗嗤噗嗤的冒着傻气。 容雪淮又发问道:“你既然是书院出身,他们怎么安排你来做驿传?是榭中有人欺上瞒下,擅自作威作福了?” “不是不是。”凭江月的脑袋登时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脸颊也红欲滴血:“我前些日子犯了个小错,因此被罚来当七日驿传。榭中堂主、长老、执事都秉公执法,慈和宽仁,对我等并无不妥之处。” 容雪淮笑了笑,没追着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只是招了招手:“远道而来送信,实在不容易。进亭子里坐坐,喝杯茶水吧。” 说罢,他又转目看向温折:“你也过来歇歇。” 青年挂着做梦一般的神色跟着容雪淮进了亭子。温折给三人都斟上茶水,自己捧着一杯小口啜饮,眼看那青年凳子也不敢坐实,抚着茶杯满脸都是情难自禁的傻笑。 “你那似水柔骨之体修炼起来讲究可多。我当初托人给你带去那本《近水功》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凭江月连连点头:“当时院长亲自把书给我,还告诉我您对我冀望颇深,叫我万万要好好修炼,不可辜负了菡萏花君的期望。” “是了。”容雪淮弯起了眼睛,又问道:“后来我又要人给你带去一卷《水凝回风法》,恰能配合这《近水功》习用。却听他们说你已不在书院学习,也并未投身百花道门下,可是外出游历了?” “嗯。我当时从书院毕业,先去燕支山附近游历了两年,前年才离开那里,入了芙蓉榭效力。”凭江月毕恭毕敬的回话,神情中满是敬仰和憧憬。 “既然今天见到了,我也恰好把这卷功法给你。”容雪淮从储物袋中托出一枚玉简:“你体质奇异,若有相配的功法便能一日千里。我给你的这两卷书能支撑你修到金丹后期。等到了那时你若手上没有功法相配,就让榭里做个报告,呈递与我。” 凭江月接过玉简,双眼中竟然含了泪水,意图俯身下拜,却被菡萏花君抬手托住:“我这里不兴跪礼的。你若要谢,就敬我一杯茶吧。” “是。”凭江月捧起茶水来躬身献上:“花君与我有活命引道之恩,又有赐法关悯之情。凭江月实在是……不胜感激!” 过了片刻,青年激动之意稍解,才被容雪淮按在肩头落座。刚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才突然想起一事,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来:“花君,这便是您要徐大师为您做的东西。大师要我带话说,他均采用的近一年内的最新资料,花了一月时间才得出如此成品,自己万分满意,也盼花君心中喜欢。” 容雪淮大笑着接过匣子:“徐大师说话可不是这个风格,你一定替他圆场了。” 又过了一会儿,凭江月自己提出告辞,容雪淮也没有挽留。等对方的身影遥遥消失在玉芝峰脚下,容雪淮把那匣子推给温折:“这个给你。” “什么啊?”温折好奇的打开,却发现匣子里平躺着一个卷轴。 “你的生辰礼物。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忘了吗?” “啊……”若不是容雪淮说,温折就真要把这件事忘了。他的生日礼物——那枚雪白的内丹,已经在半个月前被菡萏花君提前支付,而送出这件礼物的晚上他还惹了花君生气。正因如此,他早当做自己的生辰庆祝完毕了。 “唔,对了。”容雪淮突然低笑一声:“还有这个。” 他自储物袋中取出一物放在桌子上。那东西形若一片羽毛,颜色华美绮丽,但并不如普通羽毛那样轻飘飘的,反而很有一种踏实感。 温折入手掂了掂,只觉得重量尚可:“花君,这是什么?” 容雪淮笑的有几分促狭:“你要的‘攻防一体、兼备探测功能的护身法宝。’” 腾的一下,温折的脸也如刚刚的凭江月一样羞红起来了。 第二十九章 所为 容雪淮当然不会长久的作弄温折。他虽然偶尔爱开个玩笑,但总是见好就收。眼看温折神色窘迫,他就适时的转移了话题。 伸手拿过卷轴,他问温折:“你猜猜这是什么?” 卷轴上能存靠的事物也就那么几样,温折索性贴着边猜:“功法?书画?地图?” “是地图。”容雪淮含笑点头:“你已经十八岁了。我和你说过吧,在我的家乡,十八岁便算成年自立。成年礼上所赠的礼物各有其含义。若是钟表,就寓意希望此人日后将能掌握自己的时间:若是书本,就寄托着望对方学业进步的期冀。” “今天我送你一副九州的地图,只盼你来日修炼有成,能有足够的实力随兴而行,能有足够的心性明达通拓,好将这些风景尽收眼底。” 一边说着,容雪淮一一边把地图打开,那逼真而秀美的景色就尽呈在温折眼前:“这幅地图尽展九州的雄奇壮阔,内容详实,资料可靠。你日后出门游历时恰能用到。” 这幅地图被重新卷起放入匣子。温折把匣子抱在怀里,只觉得它的重量沉甸甸的,远胜于地图本该有的重量。 大概多出的那部分,就是花君的祝福和期望吧。 把花君的两个礼物收起,温折刚刚想回原地修炼,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花君……嗯,我明年,那个……” “怎么了?”看温折言谈变得有点犹疑,容雪淮问了一声:“有什么事吗?还是我让你为难了?慢慢说,不用紧张。” “我明年过生辰的时候,能把日期改一下吗?” 菡萏花君眨了眨眼,有些迷惑道:“为什么要改生辰的日期?” “您知道吧,我其实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我们的生日都是按照被听梅阁捡到的日期来算的。但我总觉得,若说新生的话……大概要从遇到您的那天为准吧。” “啊,是这样。”容雪淮看着温折,眼中的神色渐渐温柔的如同春天的湖水。他伸手轻抚了温折的发顶:“当然,当然可以。” 那手掌最终停在温折的发旋上,掌心滚烫的温度也从温折的发间传下来。容雪淮的声音很低,低的让耳目格外灵便的温折都觉得好似错觉:“我很感动,温折……” 温折突然觉得忸怩起来。就是刚刚被花君拿法宝打趣也没有这么害羞。这羞意却并不在脸颊扩散,反而甜甜的铺平在心底。 因这突如其来的羞涩的缘故,温折匆忙的扯开了一个别的话题:“花君,我看刚刚那位凭江月先生,行事好像有些激动吧。” 容雪淮笑了笑,由着温折的意思顺着这件事说了下去:“他是凡人出身的弟子,早年又在百花书院进习过。而我在凡人出身的修士中还略有些薄名。” 百花书院温折还是知道的。这是十二位花君共同出资出力建成的一个学院,专门用以招收凡人出身的子弟、散修,还有额外的班级可以收容其他宗门的弟子。但凡从书院毕业的学生,大多会加入十二位花君名下的势力,便是其他宗门的子弟日后和他们相遇,也总有几分同窗之情。 但在凡人那边…… “百姓生活殊为不易。”容雪淮这样解释:“他们拖家带口,往往一家有三四个孩子,却限于官府重税和气候收成,贫困些的家庭全家竟无一套能穿的出的衣服。要是遇上连年灾涝,饿殍遍野,流民命如草芥,一条人命的价值比不过一碗高粱面,就是易子而食都是常事。” 说到这里,他仿佛痛心什么一样,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长叹口气:“他们之中,可还没有杂交水稻、玉米、袁隆平啊。” 温折眼神闪了闪,结合菡萏花君平日的作风,他自觉已经猜出了什么:“花君,您莫非是……” “嗯。”容雪淮点了点头:“由我出资,为他们交了一部分的税务,也建了些善堂书院。” 果然。温折发觉自己竟然毫不意外:“您替那么多百姓承担了税务?” “这可不多。”容雪淮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我给你那袋零花的灵石吗?里面大概有七八百枚下品灵石。这差不多便是我一年要为一个国家所交的税务了。修真界和凡人那里汇率相差真是极其悬殊。” 听闻自己当初得到的竟然足以相匹一国之税,温折心底惊讶不由惊讶了片刻,又反应道:“灵石?他们凡人要灵石做什么?” “用处很多。”容雪淮解释道:“灵石之所以成为修真界通用的货币,正是因为其中富有灵气,可用作流通的一般等价物……也就是具有一定价值、被大众认可流通、能用做支付手段、也能做货物贮藏的物品。” “而在凡间,灵石亦因其灵气而有多种利用方法。譬如磨碎成粉用于制造战甲兵器,这样制作的战甲兵器会更坚硬、更锐利。再比如用于喂养马匹,若是用量适度,马匹就将尤为神骏。如果把灵石洒入土地,此片土地将异常肥沃;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能延长凡人的寿命。” 迎着温折好奇的眼神,容雪淮详细说明道:“灵石粉末是不能直接给凡人服用的。而凡间那些炼丹术士自有一套方法,能把它们变成可以入口延寿振神的丹药。古往今来,肯为虚无缥缈的长生而投入大把人力物力财力者不胜枚举。我这里灵石通道一开,他们就有了实打实的延寿之法,更替他们安抚了百姓,也帮他们维持一片清明盛世。一举多得,哪有君王会不答应?” 温折唔了一声,低头想了想:“这样做对您也有好处吧。”看刚刚那个凭江月就知道,容雪淮必然在凡人百姓中极有声望。凡人出身的修士大概也会乐于投身于菡萏花君麾下。 “算是吧。”容雪淮笑了笑:“凡人出身的修士,大概有八成入我芙蓉榭。其实这倒不是我的主要目的,重要的是,能看千万百姓衣暖食饱、安居乐业,我心甚慰啊。” “有点奇怪啊。”温折抬手摸了摸鼻尖:“以前那些大人们,从没有人想过花对他们来讲很少的一点灵石来做这种事吗?” 容雪淮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我倒也想过这个问题。大概是修士出身之人,视凡人如蝼蚁,也没有多少来潜心研究凡间制度,不能贴切入手。而早年我未引入这个制度之前,凡人出身的修士也不大多。便是有了修为也是散修,自供尚有不足。有心帮忙的,又未必有很强的能力吧。” 更何况,万事开头难。在做这件事情的最开始,就连容雪淮自己都受到了各种能够设想和不能设想的阻力。 他当时刚刚破渊而出、屠灭天魔门满门不久。一时间正道魔道都是大惊大哗,无不密切的关注着他的举动——而就在那时,他自己的心理状态完全不能称得上健康。 在上官海棠和老牡丹花君的曲意照拂下,容雪淮非常艰难的组建了芙蓉榭的班底。在此期间又经历了数次魔道的暗杀和正道忌惮顾虑的冷遇,使他的历程显得格外曲折艰难。 更别提他那时所用的躯体为冰火红莲新化,结合的还并不太好,多数时候都稍显僵硬不自如。接二连三的暗杀推迟了他与自己新生躯体的磨合,一个刚刚组建的势力又耗去他大量心血精力。 在这样一种近乎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容雪淮于百忙中抽出手来对当时接连七年天灾的凡间进行了救助。 于天下的黎民百姓,这是一项挽救了诸多生命的善举;而于容雪淮自身来说,这也未尝不是在一片焦头烂额中,他对自己做出的点醒和救赎。 此事在一开始当然受到了相当大的阻力。不只是下属对凡间了解不深而闹出的笑话外,更有某几个国家的皇帝太过贪婪自负而试图铤而走险、贪官污吏对商定条款中拨下的银两的层层盘剥、灵石与金银的兑换制度压根就没什么人尝试过…… 比起完全有前例可循的创建一个势力之事,容雪淮在凡间做的事直接开了千年中的一道先河。一块完全未被开拓的领域也许代表着莫大的收获,但在那之前,更是代表着要遇到无数预料之外的困难。 定汇率、修条款、开善堂、收弟子,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来简单,可一旦涉及入此事的人数化为千万之多,就连最基本的统计人数好像都显得格外麻烦。 但容雪淮还是成功了。 芙蓉榭的势力逐渐扩大,凡间的计划也步上正轨,百花书院里出现了不少从凡间带来的具有修炼天赋的孩子…… 就在那一日,容雪淮和上官海棠一起饮酒言欢,上官海棠指着亭外的一株春风拂缨花笑道:“这花原本是子规那儿的名贵特产,我虽然要来一株,却没指望过能养得活。果然它到了我这没几天就全秃了,本来以为是糟蹋了东西。不想到了最后不但养活了,近来还开了花。” 此时亭外的一缕阳光正洒进酒杯里,映出淡红的酒浆蓄着的满满暖意。容雪淮在微风中惬意的眯着眼:“太阳总会东升,春日总会再来,花落也总能重开。毕竟,一切都会慢慢变好啊。” 第三十章 晚会(含入V公告) 三个月后,温折已经是炼气四层的修士。 在突破了炼气四层的第二天早晨,温折发现自己惯常修炼的地点突然多了一套模样奇怪的仪器。 这套仪器上圆下方,底部仿佛一个偌大的漆黑托盘,托盘足有两尺深,盛放着某种淡蓝色的稠密液体;而上方则是倒扣一个透明的半圆,半圆之内密密麻麻布满诸多星辰。 “到了炼气四层后,你就可以锻炼对真元的掌控程度了。”容雪淮微笑着点了点那个占地甚巨的仪器:“把手放到此处,你会有一弹指的时间掌握应该输出的真元的频率波动,按照它所示范的波动放出你的真元,就会有相应的星辰被你点亮。” 菡萏花君简单的对仪器功能做了讲述,随即亲自示范给温折看:“每次你感受到的频率都不固定,这个仪器一共有六千四百颗星辰,便有六千四百种真元频率要你掌握。像我此时要点亮的这颗星星,就要大力输出真元一鼓作气的灌满……” 随着菡萏花君真元的输入,漆黑托盘中的蓝色液体仿佛收到了某种莫名力量的牵引,鱼跃而上,自发投入星盘的一点,将其点亮。 亲身为温折做好了演示后,容雪淮侧身让开了仪器:“就像我方才那样,你也来试一试。” 温折上前,将手按在阵盘上。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了一道微弱的涓流在掌心轻轻一触。他照葫芦画瓢的将真元灌入其中,却连个水花都没能激起。 “不行。”容雪淮笑道:“你输出的真元太多了,这颗星星要求你有极其细腻的控制才行。” 温折凝神重新试了两次,却都不得法。在第三次失败后,他索性停下来仔细的想了想,然后试探性的向菡萏花君问道:“花君,我整个手掌放上,输出的真元自然多些。但如果我只放上一根手指,大概就能只发出极细的真元?” 容雪淮点头笑道:“取巧了些,但也是种方法,你很有急智。可以先试一试,感受一下只控制微弱真元的技巧,再用整只手来重新尝试。” 得到了花君的肯定,温折就将小指点在阵盘上,仔细控制着真元的输出,终于眼见蓝色的水滴一滴一滴的接连飞入一个角落,点亮了一颗光芒柔和的星辰。 体味了一番刚刚控制此种频率的感受,温折这才把整个手掌都贴到那方方正正的阵盘上,继续他那艰难的、断断续续的尝试。 在第十七次尝试时,温折终于成功了。 可还不等他品味一下成功的喜悦,第二种频率就接踵而来。这股频度极其凶猛狂暴,温折还没有从那种谨小慎微的控制中缓过劲来,后续不足,只听哗啦一声,第一颗已经被点亮的星辰塌垮,液体从圆弧的穹顶倾斜回容器里。 “在这个组合连接处失败后,它就会在接下来大几率的重复这种频率,直到你能成功做到为止。”容雪淮补充道。 温折再探手上去,果然传来的依然是那种细小的振动。等他把那星辰填满,来势汹汹的熟悉震荡又出现在他手心。 六千四百种频率,若要能一气将这些星辰全都点亮,那可需要好些功夫啊。 容雪淮就站在温折旁边,给他恰到好处的适时指点。 ———————— 上午对真元的修炼结束,下午对妖力的修炼才是刚刚开始。 相比起修炼真元的庞大仪器,对妖力的修炼可谓相当简陋。温折有点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面前成堆的凌乱枝干,接受了自己接下来的任务。 ——劈柴。 容雪淮对此的解释是:“妖力不同真元,是蓄在你血肉里而非经脉里的力量。他更多的倾向于让你发展自身肉体的能力,而真元无论攻击与防守都更趋向于外放。力气的大小也是身体自身能力的一种,过些时候,我也会有对你自身防御做出相应的训练。” 所以劈柴是为了锻炼身体的力量?温折捡起地上的斧子,掂了掂一截大小适中的树干,只觉得入手沉重,料想相当结实。 不动灵气,只将妖力灌入双臂。温折双手持斧,大力落下,斧身砍入木头,却只没入了半截。而温折的双手已经感觉到了微麻的反震力。 好硬!温折讶然的重新打量了一眼这截乌沉的实木。 他已经认出了这些木头的种类:金刚树,其枝干极其坚硬,常被普通炼气修士当做简单的防御法器,自身又极其耐燃,婴儿小臂般的一块大约能烧上三四个时辰。 “好好砍。”容雪淮在一旁鼓励道:“你劈出的这些柴火晚上就能用到了。” “花君,这要怎么用?”温折奇道:“柴火不是用来烧吗?厨房做饭的话,一向都用火系灵石的粉末控火吧。” 容雪淮弯了弯眼睛,笑道:“给你开个篝火晚会,如何?” ———————— 温折已经习惯了在山上只有他和花君两个人的生活,偶尔会来个驿传弟子(其实他怀疑过是否驿传弟子每天都会来,只是大多时候可能不为他所知。),再偶尔些那只叫点墨的碧落鹏幼鸟会掉到他的院子里。 篝火晚会,一听就是很热闹的事。可映日域里只有他和花君两人,最多加上一个不知来不来的驿传弟子,只有三个人,要怎么办篝火晚会呢? 直到晚上的时候,温折才看到了他好奇好久的晚会来客。 那竟然是十几只长着绒羽,性情温顺的幼鸟。它们绕着火堆叽叽喳喳的鸣叫蹦跳。为首的一只就是点墨,它已经长出了一根翎羽,昂首挺胸,俨然成了一群幼雏的头头。 见到温折过来,它拍着翅膀歪歪扭扭的想要飞到温折肩头,却实在后续无力,一头栽到温折胸口。温折早就和它混熟,见它这个模样不由失笑,伸手接住了这只总想飞高的小鸟。 那些幼雏有的能飞上两三米,有的也只能蹦跶两步。不一样的效果,却是一样的小小一只,团团可爱,身体毛茸茸的、眼睛乌溜溜的,让人看了就禁不住柔和的微笑。 容雪淮悄无声息的走到温折身边,伸手接过了温折掌心的点墨,逗引了它两下便振臂一扬,把点墨放飞出去。 “如果是幼鸟的话,你就不太怕,是不是?” 温折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这是花君在和他说话。 他反应了两三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初见花君时因为害怕那个“菡萏花君爱看人与妖兽交合”的传言,说过一个害怕所有妖兽的谎言。 而后来点墨掉到了他的院子里,他虽然把碧落鹏送了回去,却是打着因为点墨年纪尚幼并不太让人害怕的名义。 大概花君一直惦念着自己害怕妖兽这件事情,这个篝火晚会,料想也是他想用来帮助自己克服这种恐惧的手段。 许久前说过的谎言,连温折自己都快忘了,却被菡萏花君一直关照的记在心上。 温折已经很熟悉容雪淮的处理方式,当下就设想到花君将如何从十几只自己“并不太怕”的幼鸟开始,慢慢过渡,直到自己能面对所有的大型猛兽、鱼鸟蛇虫。 想到这里,温折的脸上已经情不自禁的带上了笑容。容雪淮虽然没有明说,可温折已经能体味到他细致安排下的无声温柔。 “花君,对不起。” “怎么了?”容雪淮侧过头:“面对这些幼鸟,心里也害怕吗?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你看一看,只是点墨的话,是不是没有那么怕?” “不是。”温折抬手蹭了蹭鼻尖,有点不太好意思道:“我是……我是根本不怕妖兽。对不起,花君,我一开始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因此对您有些误会,才谎称自己惧怕所有妖兽。对不起,我不该骗您的。” 容雪淮眨眨眼睛,一时间竟然有些啼笑是非。他在外面的名声的确差到极点,看着温折有点支支吾吾的态度,他也可以大概猜出那是个什么样的流言…… 他所斩杀的魔修中不乏喜爱看妖兽把人生死活剥者,因此他处置那些混账时也就范水模山,也按照原样让他们被妖兽撕成碎片。温折听到的或许有所夸大,但就传言本身来说还真是未必不实。 “你那时对我有误会在所难免,这也不能怪你。”容雪淮笑道:“既然你不是真的怕妖兽,那这场篝火晚会就可以办的热闹些了。” 话音落定,容雪淮嘬唇打了个呼哨,一只仙鹤就姿态曼妙的从林中飞出,盘旋而落。容雪淮用食指温柔的抚了抚仙鹤的脑袋,轻声道:“寒霜,你回去跟大伙讲,今天这里要开晚会聚一聚,想要玩的大家就只管过来。” 仙鹤低头轻啄了容雪淮掌心一下,仰头清鸣一声,拍拍翅膀振翅而去。 容雪淮回首向温折一笑:“这可有的热闹了。” 果不其然,只一炷香的功夫,老虎、猿猴、麋鹿、禽鸟……百余只妖兽接踵而来,不少妖兽口中还叼着野果鲜蔬。 百灵引颈、云豹献舞,还有几只紫貂时时上场戏耍一番……整场篝火晚会持续良久方散。 而在温折眼中,在金刚树枝干燃烧的温暖橙色火焰的映照下,菡萏花君那轻松愉快的笑容,才是这常晚会上最特殊的风景。 第三十一章 剑君 当玉芝峰上的赤血红莲盛开之时,容雪淮自语道:“她也该来了。” 那时正好是下午休息的时刻。温折眼见菡萏花君转头看向莲池自语,一时略有好奇。他并不追问那个要来的人是谁,却忍不住多看了花君一眼。 容雪淮意识到了温折投向自己的眼神,不由微笑:“寒梅花君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到我这里赏荷。”停顿片刻后,他又笑道:“不过你们一向不太叫她寒梅花君,都更爱叫她剑君,是不是?” 寒梅花君,大寒山剑君云素练,惯有“七情斩尽空寂灭,一剑霜雪下寒山。”之名。 照容雪淮的观念来看,大寒山是个极其奇葩之地。当年大寒山老祖和极乐宫宫主结为道侣,不到百年时间又因某个讳莫如深的原因分开。他们分手倒不要紧,只是大概因为对彼此厌恶至极的缘故,大寒山老祖从此仇女,极乐宫宫主从此厌男。 修真界大体男女平等。在修炼的初期,也就是炼气和筑基阶段,女性往往因经脉不够宽拓等会稍慢男性一步。但等升至金丹,双方就站在同一个起点上,修炼快慢全看天赋运道和自身感悟,并没什么高下之分。至于有的男修广纳妻妾,有的女修多收男宠,那是他们自己的私事。 而如同极乐宫和大寒山这样,因为彼此的第一领导仇恨另一个性别因而贬低该性别的门派实在非常少有。大寒山盘踞北方,横占了偌大的北方资源,由于大寒山老祖当年的极力作为,至使整个北方女性地位都有所下降——反观南方的极乐宫,起到的也是同样的作用:男人在那里可不太抬得起头来。 在受到了严重情伤的大寒山老祖在世的余下八百年间,整个大寒山上,除了居于圣女一位的女性还有些地位外,其他女弟子的处境实在是让人扼腕。 而在大寒山老祖死后,纵然外面男女平等的思想可以慢慢渗入,但这种已经被彻底改变的风气想要恢复,也理应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 然而横空出世了一个云素练。 独秀寒梅是大寒山的圣花,通常由大寒山的圣女或剑君继承。上代剑君兼寒梅花君就是那位大寒山老祖,而在他之后的所有剑君,无一不败于云素练剑下。 她是第一位以圣女之身夺剑君之封的修士。 在云素练以前,大寒山从未有过女性剑君。在云素练以后,大寒山的剑君大概都再配不上剑君二字。 十二位花君通常都被以花名冠以花君二字称呼,而在这十二位花君中,只有容雪淮与云素练最为特殊。 当修为到了十二花君这个地步,有人称呼他们的封号时大多可以使他们有所感应。因着容雪淮的血腥杀名,没什么人想引起他的注意,他更多的被称为“那位花君”和“那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花君”。 至于云素练,大家叫她“剑君”。 不是大寒山剑君,只是剑君二字。几乎每位花君都曾感叹过,论及剑道,当世无人可出云素练之右。 即使是温折在听梅阁的那些年不太了解修仙界的局势,也听说过剑君云素练的鼎鼎威名。剑修多半能力强过同修为者,可以一当几,一直就让热血犹在的年轻人十分向往崇拜,云素练又是剑修中的翘楚。当下温折就睁大眼睛:“剑君近日要来?” “嗯。”容雪淮点点头:“月波湖湖心的霜降小筑就是专门为她赏荷所建。” 那座霜降小筑温折是知道的。它伫立于湖心正中,被千百红莲簇拥,剔透如冰雪,的确是夏日赏荷的妙地。 不过此时的温折注意力全然不在霜降小筑赏荷是何等风景秀丽上,他更关注的乃是——“花君,若是剑君来了,我可以旁观她练剑吗?” 容雪淮笑了笑:“我也对此有些打算……她练剑不爱让人看,但若是答应教你剑法自然又不同了。我看你对她十分敬仰,是不是很想跟她学剑?” 温折应答一声,又想起一事,连忙补充道:“其实我有花君教我就足够了!只是剑君盛名盖世,我想瞻仰一番她的剑法而已,并不一定要请剑君教我,花君的剑法在我心中才是最好的!” 容雪淮听后不由哑然失笑:“剑法一道,我怎么能和她比?不用这样,温折,我不是那么小器的人。” “我是在说真话。”温折低声道:“在我心里,花君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容雪淮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是很喜欢我吗?” 温折抬头,直视着容雪淮的眼睛,语气坚定的回复道:“每天都只有更喜欢。” —————————— 云素练到来的时候,修为低如温折身在山顶都感受到了那股与盛夏时分格格不入的寒气。 容雪淮携温折下山相迎,温折亲眼见到云素练漫步而来。她神情冷漠,眉目锐利,每落下一步地上就结下一个凝着厚厚一层寒霜的脚印。 这个在传说中被传颂的神乎其神的剑君只着一袭没有任何纹绣的白裳,背上负着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剑。单就打扮而言,她的衣着几乎能跟菡萏花君拜个把子。 云素练遥遥在二人眼前站定,打量了他们一眼,率先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把你的剑给了他。” 温折立刻反应过来,剑君是在说花君赠给他的那把明泓秋水。 容雪淮脸上含着惯有的温和笑意,神情并不因云素练冷淡的态度而显得僵硬:“不错。你有没有觉得温折比我更适合这把剑?” 云素练连余光也没有分给温折半分,她只是平静道:“你总是过于乐观。” “我相信温折。”容雪淮伸手按住了温折肩头:“他的性情资质我深有了解,把明泓秋水托给他,我很放心。” 搭在温折肩膀上的那只手轻拍两下后就改拍为推,示意温折向前走了两步。容雪淮温声道:“寒梅君,我想请你替我看看温折有几分剑骨。” 云素练沉默片刻,并没有拒绝这个请求。她上前一步,右手食指点在温折眉心。她的手指寒如雪冷如冰,即使温折有修为在身,都因此打了一个寒战。 不用半柱香的时间,云素练就收回了手指,冷淡道:“资质不错,看起来也机灵。只是他若像你一样,资质再好也没什么用。” 这话里隐隐含着几分不满的指责,容雪淮听了倒笑起来:“你还是怨我从前那会儿心思分得太多,学的杂了,不和你一样专心练剑?” “对手难求。”云素练神情不动,却是默认了容雪淮的话。 “我同你说实话。”容雪淮正色道:“温折的妖脉你大概也探出来了。我未必会教他暗器分去他的精力,但他多半是要主攻印法。剑法他是要学,却不一定走剑修的路子。从我个人来讲是很希望能请你教他个一招半式的,可我并不想扭着你的意思强讨这份缘分。” “多事。”云素练冷冷一哂:“我既然给他探了剑骨,就是答应了。云某应下的事,还没有哪桩反悔。” 说罢,她的视线就冷淡的扫过温折:“跟上。这些日子我授你剑法。” ———————— “容雪淮都教过你什么?” “花君教过我两套剑法。”温折毕恭毕敬道。 云素练直接道:“演给我看。” 温折自然无不应允。只是他刚刚拔剑舞了两三招,就被寒梅剑君一把喝住:“够了。我明白了,你只学了招式。” 剑君的声音足够冷淡,让温折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受到了批评。他毕竟对寒梅花君尊崇已久,听到对方直白的说法难免脸红:“花君和我说过剑意一类的东西,只是我太过愚钝,并未有所感悟。” “说话方式不用和容雪淮学。”云素练干脆道:“你直接说他没讲明白就可。” 温折一愣,连忙道:“并不是这样。花君讲的已经很清楚,是我资质不好,才只空学了招式,没能领悟剑意。” 云素练仿佛不耐烦般的摇了摇头:“还是他讲不明白。我不多说,你看好了,剑意就是这个——” 寒梅花君连剑也没拔,姿势也没动,然而“就是这个”四字竟然字字如剑,声音中包含无匹的锐利,破空而至,透过温折的耳膜仿佛要直接扎到他的脑海里! 温折骇然倒退三步。 剑君只是简单说了句话,然而那锋利的剑意就毫无阻挡的以声音为载体,在温折的脑子里天翻地覆的搅了一通,让他一时间头炸裂般的疼,似乎连意识和神志都被斩成了无数碎片,飘飘扬扬,凌乱的飞在脑海里。 在那个瞬间,温折下意识的抬起双手按住自己的脑袋。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头颅被剑君轻描淡写的劈成了碎块。 等那剑意消失后,温折脑袋里仍然嗡嗡作响,脑仁一片钝痛。他惊愕的抬起眼来看剑君,忆起对方轻描淡写所施出剑意的威力,犹然心有余悸。 花君当初讲到的剑意之锐利危险,他却是到如今才有体会。 也难怪花君只是在理论上讲讲,并不亲自给他示范。菡萏花君的授课风格一向缜密温和,首先考虑的便是温折的接受程度。他哪可能和剑君一样,一开场连个招呼也不打,连心理准备也不提醒温折做,直接亲自让他好好“体验”一番? “容雪淮不直接教你是因为他没有剑意。”一旁冷眼旁观的剑君也不知是如何看出温折的想法:“他少年时剑意还未能小成,就因事把心境毁了。从此之后他只有杀意,没有剑意。” “他原本的剑意独树一帜,走润物无声,万剑无形之境。这些年来,我也只见他一人练出如此剑意。半路夭折,可惜了……” 第三十二章 初战 在直接了当的用剑意“凌虐”了温折一下后,云素练道:“剑意是什么,你现在懂了吗?” 温折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思度了片刻,有些迟疑的回答道:“剑意是……锐利?” 云素练注视着温折,语气里没有什么失望的意思,但是说出的话实在让人感到被责备之意:“你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你不懂什么是剑意,你连剑是什么也不知道。”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而毫不客气。温折抿紧了嘴唇,心里却很清楚对方说的乃是实情——在云素练面前,有什么人能大言不惭的号称自己懂剑意、懂剑? 他恭恭敬敬道:“请剑君赐教。” 云素练负手而立,神情漠然,径直问道:“刀剑是最常用的两种武器,这两者有何区别,你能说出吗?” 刀和剑?要从最本质的区别来说当然是形状不同,可要是苛求一点,从工艺、从性情、从气质和刀意、剑意上讲,温折实在是大大的为难。 他想了想,干脆只说了最简单的一种,免得贻笑大方:“刀单侧开刃,剑三面皆锋。” “这还像话。”云素练瞥他一眼,直接了当道:“刀单侧开刃,故而一往无前;剑三面开锋,才能腾挪跌宕。刀者没有后路,唯有极力一搏;剑者持剑就进退得宜,所以伤人方便。” 说到这里,云素练突然抬手,温折腰间的明泓秋水就被她一把抽出:“剑是什么?就是伤人!” 说话的半息间,云素练用剑尖在温折身上疾点,每一剑都恰好刺破温折的衣服触及他的皮肉。温折顾不得许多,脚下猛一蹬地急促的抽身后退,然而剑尖似乎完全无视他撤退的速度,依然如骤雨一样落在他身上。 当温折的冷汗自额头滚落时,云素练停了手,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刚刚的一切比呼吸还让人轻松。她随手一抛,恰好让长剑重新插回温折腰间剑鞘。 云素练没有把目光分给温折惊骇而狼狈的神情,她转身向着霜降小筑走去:“剑是伤人,剑意是杀人。当你握起剑时,天下的人就只分为了可伤不可伤两种。容雪淮既然把你托给我,这些日子你就搬过来住吧。” 温折站在原地,小腿还因为刚刚猛然发力的不适而隐隐作痛,他眼睁睁的看着剑君步入那剔透晶莹如冰雪砌成的霜降小筑,过了一会儿,那道孤傲的身影出现在楼顶,向着莲花湖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云素练去赏花了。 温折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刚刚竟然一直是屏着呼吸的。 ——剑是伤人,剑意是杀人? 但是花君并不是这样说的。在第一天练剑时,花君就告诉他:“剑是一种很容易伤人伤己的兵器,但说到底,劈砍击刺,用力几分,全在人心。” 只是就温折自己而言,实在是很难想象自己握起剑时,天下的人在他眼中只分为可伤不可伤的场景。 能这么说的人。是不是从来没有用心体味过弱者的喜怒哀乐,是不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生命二字的分量和意义? —————————— 在当天下午的授课上,云素练问温折:“你已经做好了伤人的准备?” “没有。”温折低头道:“我只是有些不解。剑君所授和花君所言有些出入,温折斗胆请教……” “不用请教了。”云素练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温折的言语:“容雪淮是错的。他连剑意都没能练出来,你不必受他误导。” 温折眉心处跳了跳。剑君这种不客气的语气他已经有些习惯了,然而当这种态度被用在菡萏花君身上时,还真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云素练没有在意温折的微妙心理,她只是简短的命令道:“一炷香时间,你要有向我拔剑的勇气。” 勇气二字字音方落,汹涌的剑意就如潮水般喷薄而出,那压力有质无形,杀气凛然,登时将温折逼退两步。 在这样浓厚而迫人的杀意之下,仿佛抬抬眼睛都是对眼前之人的不敬。身处在对方睥睨的气势之中,温折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受到了何为蝼蚁。 他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被那冰冷的寒意笼罩,每一道寒意就是一尺剑锋,它们傲慢而冷酷的宣判着一个结论——可杀! 剑君的剑意并不是特意针对他,但正因如此,这才分外可怕。 温折勉强抬手握住剑柄,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拔剑出鞘的力气。往常无比轻松自然的动作在此刻变得万分艰难,温折咬紧牙关竭力将明泓秋水抽出半分,然而这努力却在剑君的一声冷哼下化为泡影。 当云素练将目光投在温折身上时,他恍然有种被凌迟的错觉。这一瞬间他骤然明白了所谓“七情斩尽空寂灭”的含义:此时此刻,他自身的感官似乎都在凛然剑意中被一分分的剥离。六欲既灭,何来七情? 恍然中,他又听到剑君漠然的声音:“同出一辙,和容雪淮一样怯懦。” 那声音在剑意中被扭曲拖长,连音色都改变了原本的声调,但无论音质变得何等诡奇,都不会改变这句话的中心含意。 她在说什么?花君哪里懦弱! 如果只是因为花君教出了他的缘故……他和花君天上地下,品质有云泥之别,剑君凭什么从他的表现断定花君的人品? 云素练若有所思的看到,在自己的言语催动下,温折额头青筋暴起,猛然拔出了半截剑身。 涉及自己时往往谦逊恭敬,然而却听不得外人说自己重要的人的不是? 这倒是跟容雪淮很相似了。 只是拔出一半的剑身,温折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肌肉的酸胀疼痛,而是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 ——我让花君因我而蒙羞了吗? ——我怎能让花君因我而蒙羞! 温折暴喝一声,面颊涨的通红,双目圆睁,长剑赫然脱鞘而出! 完成了云素练布置的任务,温折脸上却不见轻松之色。他紧紧盯着云素练,连惯常的崇敬和恭谨也尽数抛却,即使口中不断粗喘,也试图吐出词句来。 “花……花君……呼……” “什么?”云素练眉头一动,将气势放松了些:“说吧。” “花君……不是怯懦的人。”温折面孔上因过于用力而涌上的红色还没褪去,气也没有喘匀,就坚持纠正道:“我是懦夫,但花君不是!” 云素练突然笑了。 那笑意清浅如吹皱的一池春水,转瞬即逝,只是隐隐在脸上现出了一个笑纹。然而却难得的让人惊心动魄:“能在我剑意下拔剑,你也不能算懦夫了。” “但还是软弱!”下一瞬,云素练就严肃了眉眼:“拔剑就是为了相向,你的剑尖指着哪里?” 温折的剑尖,是自拔剑后就指向地上的。 “我说过,剑是伤人,你连剑也举不起,哪里有伤人的胆量。” “我有!”温折咬牙道:“但剑君是花君好友,我向来对剑君推崇至极,平白无故,为何要举剑对着剑君您?” “好。”云素练平淡道:“我给你理由。” 她素袖一扬,一头凶神恶煞,六目三口的妖兽就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要你有伤我的胆子是为难你了。既然你说自己有这个气魄,那就杀了这头畜生。” 托花君教导的福,那妖兽一落地温折就辨认出了它的种类:食地蜥,性情凶悍毒辣,食肉,本性又颇爱血腥,往往在捕食过程中将猎物撕成碎块。 那头的妖兽不知被剑君困了多久,早饿急了。顺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它并不转身看云素练一眼,只是一味的拼命扑向身上汗水还未干透、肌肉仍在微微颤抖的温折。 温折仓促抬剑迎上食地蜥锋利的爪子。食地蜥竖起上身借重力拍下,这一爪居高临下,本来就占据了地利之便,温折迎敌又有些匆忙潦草,两下相交,温折的长剑差点脱手。 一击不中,食地蜥重新趴回地上,掩好自己最柔软的肚皮。它皮肤颜色本来就肮脏污秽,一张开嘴又满是腥臭之气,实在令人厌恶之至。 温折借着食地蜥一掌的力道折身翻滚两下,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就食地蜥那庞大的形体来说,这点距离可算是杯水车薪了。 面前隐隐扑来食地蜥身上难闻的气味,温折眉头也不变一下,心念电转,大致思考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种时候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供人细细推敲思索,因此只要有半点可能,总要先试在说。 温折握紧剑柄,那些花君授他的剑招已经被他练的滚瓜烂熟,此时此刻云素练的剑意还未散,他恰好借来模仿几分。 剑君的确找了一个引导剑道的好对象。对待食地蜥这种凶残暴戾的生物,往往不是叫人惧怕,就是令人厌恶。而这种厌恶,真是能激起一种拔剑相对的冲动。 明泓秋水锋芒一闪,下一刻温折就猛然跃起,剑尖直逼食地蜥双目。一招“男儿何不带吴钩”让剑光恰如一轮满月,而仿自剑君的气势更是冷酷而傲然。食地蜥果然不敢硬抗,一边举起双爪连连拍击,一边横扫尾巴来抽温折的下盘。 温折余光一扫,脚下在食地蜥尾尖一踩借力,手中的剑柄灵活的换了个方向,手臂上满灌妖力,灵气也注满剑锋,剑刃自上而下带起破空的风声,深深刺入了食地蜥的后背。 鲜血自伤口飞溅,温折也顺势落到食地蜥背上。那股恶臭因此而更加明显。食地蜥受伤后便仿佛发了狂,击地、翻滚,猛甩,非要将温折从它身上滚下去不可。 温折在食地蜥动作前就飞快的抽出长剑,逆着它打滚的力道翻过身来,落地之处正对仰面朝天的食地蜥的肚皮。说时迟那时快,剑光一闪,这场只有五六弹指的战斗已经落下帷幕。 作为胜者的温折被浓腥的鲜血喷溅了一头一脸,这味道混合上食地蜥原本的恶臭可绝不好闻。温折抿唇屏息,虽然有点初次斩杀妖兽的兴奋之意,但更多的想法却是好臭和糟透了。 第三十三章 又胜 似乎也见不过温折如此狼狈,寒梅花君隔空对着一指,就有大股还带着冰碴的水流自天而降,把温折冲涮的彻底。 炎炎夏日,温折在这冰冷的水流中重重打了个寒颤,却欣慰的发觉自己身上的污血秽物都被冲洗干净了。 虽然所做的行为难得的体贴,可云素练对温折的评价依然没有半分容情。她轻描淡写的扫了地上横尸的食地蜥一眼,冷冰冰道:“你对它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温折:“……” 温折一时震惊不能语,脑子里迅速的把自己刚刚所作所为都过了一遍,仍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剑君产生了如此误会。 “我、我并没有……” “你不爱它?”云素练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温折因这话而变得惊愕到呆滞的眼神:“既然如此,你为何对它如此温存?” 温折:“……” 若是毫不留情的一剑开膛破肚也能被称为温存,那只怕天下所有的刽子手都有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这关系多半还是和同性发展起来的。 云素练的行事作风真是把言传身教四字发挥到极致。眼看温折还有些不开窍的迟钝,她半句废话也不讲,径直抬手按住了温折的剑。 “这才叫杀意!”明泓秋水又一次被她轻松自温折手中夺去,一柄在花君手中显得格外温润而充满风度的宝剑,如今寒芒尽露,赫然成为了杀机四溢的奇兵。和刚刚让人如剑锋紧逼皮肤的寒凉剑意不同,如今这种纯粹的冰冷杀意让温折错觉已经有无数剑刃戳入了自己的身体! 眼见温折额上冷汗滚滚而落,云素练干脆利落的把明泓秋水插入剑柄,哂笑道:“你是想杀了它?那气势倒是更像要和这畜生接吻呢。” 温折:“……” 看了一眼惨死的食地蜥的遗容,温折听到“接吻”二字,实在有种呕吐的冲动。 云素练丝毫没有顾及温折的心理波动。她直接而坦白的发问:“懂杀意了吗?会伤人了吗?” “稍懂一些。”温折硬着头皮道:“但若要如刚刚剑君般强劲,只怕是不能的。” 也许是整个教导的过程让云素练有些不耐烦,她面上的表情起伏更大了一些。鉴于她惯常把神态维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如今这幅样子已经可以算云素练式的不可思议了。 她就用这种云素练式不可思议的口吻冷冷道:“看你骨龄,也该有了十七八的岁数。近二十载光阴,你竟然都没有非常想杀什么人过?” 温折:“……” 他当然有想杀的人——广华二少和那魔修弟子。若是细究起来,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听剑君的口吻,倒仿佛是活了十七八年还没有特别想杀的人是十分不正常的事一般。 花君之前也为他大致讲解过大寒山的门规和具体情况。只是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看着眼前的剑君,他深深意识到了那是个何等丧心病狂的宗门。 ……或者如此丧心病狂的只有剑君也说不定? 温折内心的这番想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他半垂着头,面上依然是一派恭敬,口上也很快应答道:“有的。” 云素练眉头一松,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又召出了一只恶形恶状□□的食地蜥,干脆道:“这就是你想杀的人。” 我想杀的人……温折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广华二少吗? 他又回忆起了在藏书阁看到那本印法书时的幻境:广华二少被他用一个印法击成无数碎块,鲜血和碎肉粘腻的糊在身上。当时的确有种见到他人身亡的畏缩和恐惧,但想想死去之人的身份,心底如何不泛上一种隐秘的痛快? 唰的一声,温折拔剑出鞘。他已抓住了杀意的尾巴。 若是广华二少在此,温折想到:我何妨杀了他一雪前耻? 自己的无故惨死、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折磨、自己亲眼见过的,只因为对方情绪的变化就随便被夺去生命的那些少年少女……他难道不该杀吗? 当他隐隐泛红的双目对上那凶残狡猾又饥饿的食地蜥时,对方竟然没有像上一只一样直接冲过来,反而向后缩了缩身子。 食地蜥既然不动,温折也就不客气的抢占先机。他扬剑出手,剑气如虹,恰是一招“一剑光寒十四州”,剑尖一抖,就如点点寒星,冷酷而缜密的封住了食地蜥的所有动作。 刚刚的那场战斗不能说是失败,毕竟结合着他在书上所学、花君所讲,方才他已经摸索出了食地蜥攻击的几种基本形式。 他当然也可以故技重施,像刚刚那样攻击这只食地蜥的双眼,逼其后退再借力跳到它背上,逆着它的力道重新划开它的肚腹。 但就在温折举剑的那刻,一种奇异的直觉传入了他的脑海,一个想法没有任何铺垫的平空跳了出来:这只食地蜥曾经被人划破过一次肚皮。 所以它会更谨慎、更老练,也更狡猾。 对战关头,温折无法辨认这个念头的可信度有几分,但他下意识的就选择了相信。剑尖已经指向食地蜥双眼的千钧一发之际,温折剑身一晃,骤然变招,由劈转刺,对着食地蜥半张半闭流着腥臭涎液的口中戳去。 食地蜥没有怠慢。它应对极快的吐出一截舌头——那上面遍布大大小小的疱疹,有的已经半破了,流出黄色的脓来。 温折心知食地蜥的舌头极有韧性,很难受伤,它舌上的脓液口涎又具有很强的腐蚀性,故而它才敢如此对敌。 这只食地蜥的舌头大概还没吃过什么苦头,这举止可未免太托大了。温折眼神一凝,手上宝剑不收反进,速度还快了几分,颇带着一股两败俱伤也不畏惧的狠劲。 临到关头,食地蜥突然意识到不对,猛然卷收回自己的舌头,只是—— “晚了!”温折低喝一声,对方刚刚卷了个舌尖,而温折的剑锋已先一步而至! 就像是一种本能,温折发觉自己的内心竟然很容易的辨别出应该施力的方向。明泓秋水本来就是上好的佩剑,如今既有温折妖力加持,又有温折那突然出现的直觉辅助,竟然轻轻松松把这条本应相当皮韧的舌头削下一大半来。 食地蜥吃痛猛退,喉中溢出一声痛楚的惨呼。温折却连眉毛也没动,手中长剑一振,紧逼上去。手中剑柄一转,温折蹲身蹬地,腾空而起,借下落之势直插食地蜥的头颅要害。 常言穷寇莫追,因为其走投无路时难免就舍下命来求个同归于尽。食地蜥抬抓猛击地面,尾巴也挥舞的猎猎作响。暴躁的摇头晃脑个不停,六只眼睛好像都同时泛出了血红的颜色。 温折握剑的手仍然极稳,几乎到了纹丝不动的地步。他此刻还半沉浸在那种自己感受到的杀意幻想中:如果它是广华二少……两败俱伤,难道他就怕吗? 那条粗壮而带着沉重力道的尾巴已经迫近温折右肩,如果温折不撤手难免要在脖颈上狠狠挨上一下,说不定当场就要尸首分离,最好也要闭过气去。而食地蜥的脑袋还在不断摇摆,根本让人拿不定目标如何。 温折却仍不后退。 他左手灌满妖力掩住自己右颈,下一刻蜥尾与手背相撞,发出一声奇怪的夹杂骨头断裂的闷响。温折的小指折了成了一个歪斜的角度,而食地蜥的尾巴却用一种不可能的姿势软软垂下。 即使在这种时刻,温折心底竟然还能有心情想道:这些天的柴毕竟不是白劈的啊。 又受重创,食地蜥狂躁更甚,但它没有下一次反击自保的机会了。因为温折正右手持剑,用一种笃定的态度把剑锋钉进了食地蜥的脑壳,两下翻搅后,彻底结束了它的生命。 站在已经不能行动的食地蜥头颅上,温折用力把剑拔出。这时他才感受到从尾指传来的断骨剧痛。 那种带着满心杀意的专注状态渐渐从他身上褪去。温折忍着手上的疼痛,翻覆的看了看明泓秋水。虽然它身上自带阵法不沾秽物,但他还是不太想在清洗剑身前把它还入剑鞘。 毕竟它刚刚从一个恶臭的脑子里出来。 云素练打量着温折的目光带了点若有所思的意味:“你已会用先天神识。” “抱歉?”温折一愣,疑惑的看了过去:“我并没有听过这个词,但如果您说的是刚刚辨别食地蜥头颅位置的那种探索力的话,我从修炼一开始就会用啊。” 在最开始的时候,温折就是用这种感觉辨认出了妖力和灵气,而在遇到凭江月的时候,他更是因此发觉自己三步前灵气的不同之处。 如今只是又一次利用这股力量罢了,还和先前有什么不同吗? 听了温折的回答,云素练把目光停留在温折身上的时间多延长了一秒:“若是如此,你的父母之一必有特殊血脉。” “你可以回去问问容雪淮,他一向心思杂乱,知道多些也不足为奇。”云素练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打转,导回了这场战斗的主题:“剑已用的有点模样。如今懂得何谓伤人了?” 对于刚刚爆发出难得杀意一期击杀了食地蜥的温折来说,这应该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可他在此时却迟疑了一下。 “不敢说懂,还是要再想一番才能回答。” 云素练又多看了温折一眼:“可以。回去处理伤口。明日此时此地,告诉我你的答案。” 在转身离开前,云素练又凌空一指,招出一道带着细碎冰碴的水流帮温折冲了冲身上的血污。 第三十四章 明晰 当温折敲开了菡萏花君书房门的时候,容雪淮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受伤的左手。 “怎么会受伤了?”容雪淮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来,动作轻柔且小心的执起了温折的手掌:“寒梅没有看着你吗?” “剑君一直都在一旁关照。” 话问出口后,容雪淮自己也反应过来,叹息道:“是了,她一向是这种风格。你先坐下,我给你治疗,你同我讲一讲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吧。” 温折有些怕花君担心,就只是大略讲了讲,把两次战斗中的惊险之处一笔带过,左手的伤情也被他轻描淡写的抹去。 但容雪淮还是第一时间就皱了皱眉:“食地蜥。”他此时已经处理完温折的伤口,拧紧了装着药膏的小瓶子,把它放到温折的掌心上:“收好,这是治疗断骨的药膏,见效很快。你的手指大概半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初了。” 交代过了温折小指的伤情,容雪淮才慢慢道:“你应该能猜到,若是我来,第一次实战里不会为你找这样的对手。但寒梅剑君一向有自己的分寸和度量,她的标准也会更严苛一些。温折,这些你是理解的,对吗?” 温折握了握手中还带着花君手上温度的小瓶子,笑道:“您怕我心里不服吗?剑君那样的名声秉性,严格些是理所当然的,我当然知道。” 容雪淮点了点头,沉吟道:“至于先天神识……我那时是发觉了你叫破凭江月时的速度快了些,不过也并没有多想。若是寒梅这么说,我就明白一些了。” “修士由筑基升为金丹时,会修出神识。神识的作用之一便是探查。像是你分辨出妖力与灵气、判断出凭江月所在之处灵气的不同、乃至‘直觉’的发现第二只食地蜥曾受过的伤,都是因神识的探查所知。” “那先天神识和神识有什么区别吗?” “单从作用上讲,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容雪淮笑了笑:“无非都是探查、攻击和防御罢了。只是拥有先天神识的人能在炼气时期就掌握神识的能力,等到了金丹期,他的神识亦会比同样修为的金丹修士强上不少。温折,这是一项好天赋。” 只是……看着温折的笑容,容雪淮没有把话讲下去。 据他所知,先天神识乃是一个人类家族代代相传的特殊天赋。向来由父辈传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和女儿所生的孩子是不会有这项天赋的。 按照容雪淮的理解,这是一条附着在y染色体上的天赋。 而如今温折竟然拥有这项万里无一的天赋,究竟是某种极为特殊的偶然,还是他的父亲根本就是那个家族的人?若是这样,他身上的一半妖血就应该来自于他的母亲?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半妖都被默认为妖血来自某个不知名的男妖,类似温折这样的例子,可真是太新鲜了。 容雪淮口中还在为温折讲解着操纵神识的一些事宜,思绪却已经飞快转动起来:妖族被彻底从人间大陆赶出是在十五年前,换而言之,温折出生的时候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诚然当时战火已经衰竭,很多地方都已经保有了安宁,但这安宁或许能让某个女人安心产子,怎么可能让哪个跟着妖族撤退的女妖生个孩子? 换个角度来想,是什么让一个女妖能够在战争时期甘愿怀上一个孩子?从时间推算,有了温折的时候妖族已经节节败退,而六尾狐族的女妖就只有那么几个…… 要是只为了获得那个家族先天神识的天赋也就算了,但容雪淮可从来没听过哪个家族的男性被大批掳走的消息。如果出于这个目的,怎么可能只有一个温折降生,出生后还被抛弃? 但如果从另一种思考方式来看这件事呢?比如说,是那个家族的某个男性和六尾狐族的狐女相爱了? 要知道,这种战争期间敌对势力相爱的事例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而在容雪淮的前世,这更是许多影视作品中爱玩的狗血戏码。 不过从被抛弃的温折来看,这个故事大概并没有一个很好的结局。也许两人最终恩断义绝,那个狐女选择放弃孩子跟随妖族部队撤走,男人也不念骨肉之情把温折丢弃;也许两人中的一方本就是虚情假意,达成了所需的目的后温折的存在就不那么必要…… 如果从那个家族的男性入手排查,同时再核对当年大战时出现的六尾狐女的资料,温折的亲身父母的身份多半是能查出来的。 只是,要告诉温折吗? 算了吧,至少现在先不要说。容雪淮心底下了决定,还是先确定温折父母的身份,确定温折想要知道有关他们的信息,再来告知温折。现在说了,只能给温折徒增烦恼和忧思罢了。 温折还对菡萏花君心底的这番思索毫无所知,他听过了容雪淮对神识的讲解后抬眼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本来是想要问您一下的。在有关剑的定义上,我不太赞同……我是说,不太能理解剑君的看法。”温折左右手的食指指尖不自觉的扭在了一起:“但我又觉得,我应该自己和剑君说这件事,被斥责也好,总要自己真正想明白,而不能让您代替我得出一个答案,是吗?” “啊,当然。”容雪淮微笑起来:“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寒梅也许气质冷漠,但她有足够的心胸和风度,只要你不是故意挑衅,她会给你解答疑惑的。” “嗯。”温折点了点头,表情坚定了起来:“那就只有另一件事了。花君,好像不管什么时候看到您,您都是在笑着的。但我想要知道,您是为了让我放松才微笑,还是自己开心才微笑?” 容雪淮愣住了,他有些错愕的眨了眨眼:“唔,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片刻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惯有的温和包容:“我和你讲了很多有关我的事情,是不是?但好像我还没有和你谈论过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这次吃惊的人变成了温折。他惊讶的都有些结巴了:“不、不,我不是……” 家庭,这是个多么,距离温折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它是这么的陌生,陌生到连温折听到这个词组的字音时都升起了一种不真实感。 刹那间,温折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在窥探花君内心的自责。 “我的母亲,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温柔、智慧的女人。”容雪淮平和的描述着:“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是你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能做的,就只有笑一笑了。” 似乎是想到了某段珍贵的回忆,容雪淮的神情变得格外温柔:“当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段话。我是在无数个细小的瞬间后才开始体会到笑容所致的作用。” “如果心情毫无波澜,微笑一下,我就会感到愉快。当空气中的气氛太尴尬的时候,超过十秒的微笑就会很有效。也像你所说的一样,对朋友、对下属、对你,当我温和微笑的时候,你们就会慢慢放松下来。” 看着神情有点呆愣的温折,容雪淮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用特意的把我的笑容分类,温折。它可能出自照顾你们心情的目的,但我笑的绝不勉强。” “可是。”温折抬头看着容雪淮:“我和花君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微笑,那是因为我确实的感受到幸福。我想要花君只是因为愉快而笑,并不用在额外费心照顾我的想法。” “我想要看您纯粹的,笑的开心的样子。” “这是你很想做的事吗?” “是的。” 容雪淮笑了:“那就来尝试吧。”他的目光里还是一贯的欣慰和包容,温折却确定自己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鲜明的期待。 “我会的。”温折站起身来,眼神明亮,像是倒映着一轮太阳:“我先去修炼了。花君,我会一直为此努力的。” 眼看着温折的身影慢慢远去,容雪淮把身体的重量放松的压在椅背上,慢慢自语道:“其实你已经做到了啊……” 容雪淮带给温折的变化,是明眼人都能看到的。 但温折带给容雪淮的变化,也未必不被人收在心底。 至少,无论是上官海棠还是云素练,他们都能做证,在温折到来之前,容雪淮虽然会体贴的招待朋友、和他们谈笑饮酒,游戏言欢,但到底和如今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就像是沉寂许久的春风终于又重新流动起来。 温折不想让菡萏花君只为了照顾他才刻意露出笑容,不过此时他还没有明白,他的存在、他的成长,都已足够让容雪淮感到纯粹的快乐。 一棵小树苗走过了生命里的冬天,当然要春风来迎接他的成功。 第三十五章 鼓励 第二天的下午,温折又见到了云素练。 云素练的态度可谓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想通了就说。” “是。剑君,我还是不太赞同您的‘拿起剑来,天下的人就只分为能伤不能伤两种’的观念。昨天我虽然击杀了食地蜥,但那也只因为它秉性凶残恶毒,又想要我的命的缘故。倘若换一只还在哺乳的草食妖兽来,它又对我没有什么敌意,我想不出什么要拔剑相对的理由。” 温折半低着头,背在身后的手紧张的握成拳头,指尖都被自己捏的泛白,但他依然努力的维持着自己镇定的语调:“我思前想后,只觉自己仍然驽钝如初。您说剑三面皆锋,伤人方便,可这只是剑被打造的初衷,却未必是用剑人的本心。” 讲到这里,温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您身居高位,眼光广博,看人或者只有可不可杀之分。但温折只是一介普通混血,知道一些弱小者的无奈,实在无法感悟剑君般的杀心。” “花君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一本书在最开始就让人感到理念不合,那未必要执着于它的结尾。温折愚昧固执,始终无法理解剑君所言的剑心,因此斗胆向花君谢罪:只怕我要辜负剑君的一番好意了。” 这番话让温折在昨夜辗转反侧,被他推敲良久,终于在如今一气说净。最后一个字音落定,温折自己也缓缓闭上眼睛,松开了一直紧捏的拳头。 终于说完了。他想,接下来就只需等待剑君对这番“冒犯”的反应。 要是放在三个月前,就是打死温折,他也没有什么胆子在寒梅剑君面前说出一个“不”字。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在之前跟随花君的学习、思考中,他已不止一次因为某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援疑质理,更不止一次为某条规则的不通、僵硬之处提出反驳。 而现在,面对着和花君齐名的剑君,有了和花君在一起时的那些经历打底,提出自己的疑问并委婉的表达“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含义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 拒绝甚至质疑剑君的教导似乎太过不识好歹,但是在温折看来,他是真的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用冷漠的眼神看待天下苍生,甚至在看到花君的时候脑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此人可杀”或“此人不可杀”。 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是冒出一个尖尖都让温折感觉格外的荒谬与无法接受。而剑君自己的道路却是更加的坚定并无可动摇。如果一定要强行在剑君定义的剑道上走下去,他大概不会成为什么剑修,只会成为一个时时矛盾而痛苦的四不像吧。 花君和他讲过,如果察觉了自己的错误,就要尽力纠正它。 他现在来纠正这个错误了。 温折之前已经设想到了剑君对此的一切反应:恼怒、不屑、冷笑……最可能的一种是说声“我知道了,你走吧。”然后转身就走,不在温折身上继续浪费自己的经历…… 但现在发生的事情可不在他的预计内。 云素练取下了自己背上一直负着的那把剑,表扬道:“还算可塑。”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温折讶然的抬头,正对上云素练审视的眼神,在接下来的片刻里,他一直在怀疑着对方的目光里真的带着些满意的情绪? 唰的一声,云素练拔剑出鞘,这柄从一开始就让温折觉得寒气慑人的长剑终于现出的真容。然而它并不是温折所以为的锋芒毕露的样子,它甚至都不能算是一把剑。 如果非要有一个准确的定义,那它是一根长长的、尖端有点锋利的、一端冻着剑柄的冰凌。 温折难以置信的把这段冰凌看了又看,还是找不出它有什么异常之处。 “天下剑修为何能以一当数?因为他们把自己开刃、冶炼,把自己打磨成三面皆锋的剑器。” “天下剑修为何无一能与本君并肩?因为是四海的剑似本君,不是本君照着九州的宝剑修炼!” 一直以来,云素练在温折眼中的形象都是冷漠而锋锐的。 而如今,温折见到了这位第一的剑君的骄傲和狂气。 “多少剑修被自己的剑禁锢住?只知道让自己更无情,更像剑,那是蠢材的作为。从来不是剑用人,而是人用剑。” 云素练提起那根冻住剑柄的冰凌,轻描淡写的向地上一插,温折就感到脚下明显的晃动之感。他低头看去,只见无数龟裂自插剑之处蔓延了数十米有余。 “本君拿一截冰柱,冰柱就是剑!本君提一块朽木,朽木就是剑!就算本君拎起的是一个容雪淮,那他容雪淮就是本君的剑!” 温折:“……”等等,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你现在走的,其实是我好奇已久、容雪淮中途夭折的剑道。”云素练低头注视着温折:“容雪淮能看中你,眼光不差。” “我之前一直刻意否定容雪淮的做法,你却还能固守从他那里学来的坚持,勇气当嘉。” 云素练看着温折,露出了一个微笑:“去吧。剑道不合,我没什么要教你的了。望你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做一个不同流俗的剑修。” ———————————————— “你就这样跟寒梅干脆的说了?”容雪淮听完整件事情后端详了温折片刻:“她没夸错,温折,你很有勇气。” 被剑君说的时候好像并没有什么,可被花君一说,温折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其实不能算有勇气。我也是拿准了剑君不会和我计较,何况、何况又有您的面子在,您又说过她很有气量,无论怎么看,都不太会因为我的几句话大动肝火。” “那这几朵莲花也是她夸过你、对你微笑然后又鼓励了一下你后送给你的?怎么感觉这种事不太像寒梅能做得出……” “花不是剑君送我的。”温折急忙出言阻止花君的误会:“莲花是我自己摘的。您之前教过我插花修花,我想送您一捧花让您开心一下。” 容雪淮不由失笑出声,他伸手撑了撑额头:“其实……嗯,我很开心,谢谢你送花给我。” 那个脱口而出的“其实”实在太惹人注意,温折小心道:“花君,您有‘菡萏’之名,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忌讳?我是不是送错了花?” “那倒不是。”容雪淮拨弄了一下莲花的花瓣:“只是在我的家乡,男孩在追求女孩的时候常常做出这种‘送花以博人一笑’的举止,我刚刚想到这点,觉得很有趣。” 温折听着容雪淮的话,不知思路转到了什么方向上,耳根竟然有点红了。 他想了想,轻声道:“花君,那若不止是男孩追求女孩,而是男孩追求伴侣,是不是也可以‘送花以博人一笑’呢?” 容雪淮没有想到温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把视线落在温折脸上,看的温折觉得自己的面孔烧的更厉害了。 现在想想,这话好像有点太不过脑子了,只是他当时满心都只有“追求”二字,竟然把话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容雪淮没有再紧盯着温折让他感觉窘迫,他只是又用了一句温折不太听得懂的话把话题岔开:“啊,要‘博人一笑’的话,找佐助比较方便吧。” 温折:“……” 容雪淮自己倒是笑了笑:“我很喜欢你送的花,也很高兴你现在所取得的进展。温折,有什么是想我奖励你的吗?” “您没让我缺过什么东西。”温折想了想道:“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要的。” “再想想呢?”容雪淮引导道:“灵石?法器?或者我再给你做一顿晚饭庆祝一下怎么样呢?” 脑中浮现了他第一天来时花君为他接风洗尘的那顿晚餐,温折咽了咽口水,坚强的拒绝了这个提议的诱惑:“要是非要说有什么请求的话,我想有人能和我对对招,可以吗?” “好。”容雪淮答应道:“凭江月如何?他这些日子升任了红莲卫的副卫长,不时要来我这里报告一番。我看你上次和他谈的还算投机?要他来给和你过招应该能相处的来吧。” 温折对凭江月并无恶感,自然没有不应允之理。 “没想到你这么热衷于修炼。”容雪淮笑道:“但这属于正事,是我应该答应你的合理要求,不能算是我给你的奖励。你再想一想吧,还有什么是想要我给你的?” 温折眨了眨眼睛,脸庞又一次红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属于人类的圆润耳朵逐渐隐没,而两只白白的、毛茸茸的狐狸尖耳朵却在头顶竖了起来。 “摸摸我的头吧,花君,摸摸我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容雪淮的错觉,那两只软软的狐耳耳尖热腾腾的,有点泛红。 第三十六章 准备 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凭江月每隔个三五天都会和温折过一次招。 筑基七层和炼气六层相差实在有点太多,所以名为“过招”,其实更像是“喂招。” 当然,和花君对招那不叫对招,那叫放水式吊打。 “小公子还差点火候。”凭江月轻笑一声,脚下踏出疾风行步,转眼退出六七尺外,手上也不停歇,双手一张就凭空放出一个高速旋转的偌大水旋涡来:“里面夹了六七柄短刃,当心了。” 听闻这话,温折不敢硬抗。那水旋涡似乎借用了风力,推进的速度极快,眨眼就逼近温折身前。温折翻身强作一个铁板桥,双手在胸口缠着灵气疾划几下,转瞬便是一个防御的印法成型。 凭江月朗笑一声,那个水旋涡哗的一声在半空中崩塌,水流倾斜入住浇在温折身上,至于那传说中的“六七柄短刃”倒是连个影都没有。 “骗你的,小公子莫认真。” 丢下这么一句话,“认真”二字余音未落,凭江月就闪身瞬步出现在温折三尺以内:“注意来——” 温折已经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不等凭江月开口就反手拔出了明泓秋水,旋身急削,左手处也蓄起妖力防止凭江月猛然拉近距离打肉搏战。 凭江月目光在温折蓄力的左手上虚虚一扫,即刻笑道:“小公子太紧张了,你防备的这样周密,在下怎么敢出手在行家面前现眼?” 话是这样说,凭江月手上却毫不含糊。他左闪右避躲过温折的剑锋,抬指扣住明泓秋水的剑脊,气也不喘的连弹七下,动作举重若轻,每一指弹上都如一块巨石重重打在剑背上。 而温折的手却一直很稳定,剑尖所指除了第一指落下时颤了一颤外,一直稳如磐石。七次弹指并未改变剑锋所向,在凭江月落下七指时,温折的剑也向着他预定的目标刺下。 “好稳的手,好快的剑。小公子又精进了。”凭江月闪身避过直插自己心窝的长剑,还有余暇冲着温折眨了眨眼:“注意脚下。” 脚下已有两道水旋涡无声无息的缠在温折脚腕上,眼看温折想要挣脱,凭江月忙出声提醒道:“水涡里有星辰钢的弹子,小公子若强挣是要被打碎踝骨的,这次可不同你开玩笑。” 温折没有用力摆脱来验证凭江月这话的真实性。他抿唇提剑,用剑路数忽然变为大开大合的横扫之势。凭江月明明距离剑尖足有三尺远,此刻竟然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表情。 他没有再出言逗引温折,脚步一退再退,双手平推出一堵厚厚的冰墙,看向温折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认真。 长剑平平的划过,剑气也凌空而至。凭江月推出的那堵冰墙足有一丈半厚,照样被这无声无息的剑气一把截断。这剑气如切豆腐一般的平削了冰墙仍不满足,还把凭江月胸口的衣服刮破了一丝。 “诶呦,好险好险。”凭江月装模作样的一拱手:“小公子本事惊人,功夫深厚。这局又是在下赢了。” 说这话时,那水旋涡已经从温折的脚腕向上一路猛涨,缠绕过温折的双腿,最终定格在他的胸膛处。到了这种程度,温折只有老实认输了。 而就温折亲身体会,那漩涡里除了能隐隐碰到的弹子外,似乎也有点尖锐的小东西。 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凭江月收起水旋涡,自发为温折解释道:“尖锐的东西是冰碴。但水流快到这种程度,锋利的碎冰并不比刀片差,小公子是明白的吧。” “我全明白。”温折无力叹息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一口一个‘小公子’的叫我。说实话,我自打出生来,这么叫我的你是头一个,而且还似乎叫上瘾了。咱们不能换一个称呼吗?比如好好叫我一声温折?” “这可不行。”凭江月笑容满面道:“不是跟小公子说好了吗,若你胜我一次,要我叫你好哥哥都成。可惜小公子总是棋差一着,这就怪不得区区了吧。” “至于为何对这个称呼如此执着……不才其实对这三个字没什么瘾头。”凭江月满意的端详到温折有气无力的翻了个白眼,这才慢悠悠道:“只是每次这么称呼小公子,您那表情可是生动有趣极了。” “照你这么说。”温折抬了抬眉毛:“我若在你这么叫我时不给你什么反应,你就会改口了?” “话怎么能这样讲?”凭江月笑道:“若小公子真对这称呼没什么反应,又何必管敝人怎么叫呢?” 温折不想跟这人逞口舌之利——当然,之前的数次失败也证明了他在这人面前其实没什么口舌之利可逞。历史经验已经证明,与其和凭江月斗一场有败无胜的嘴仗,倒不如仔细修炼修炼剑法和妖力更实际些。 凭江月面带笑意,似乎还想乘胜追击,但在下一刻,他的双眼就猛然睁大,脚步也急促了起来。 面对这种情况,温折都不用动脑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起头,理所当然的看到花君从五楼的小书房里探出身子,冲他们招了招手。 “江月,你上来一下。” 凭江月连连点头,脚下一发力,下一刻就溜到了披月塔的门口。也是在这时温折才体察到凭江月的喂招的确是小打小闹:平时两人交手时,凭江月决计不会用这逃命般的速度。 温折环臂站定,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决定装作没听到花君叫的那一声“江月”。 他当然不是为花君把凭江月叫的亲近一些吃醋。只是此时此刻,他很想自己也有个三个字的名字。 不知花君在书房内和凭江月讲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凭江月走下塔来,径直行到了盘坐修炼的温折面前:“一会儿我带小公子出去玩一玩。花君要你上去,好给你些出门带的法器令牌之类的杂碎东西,也要交代你一些事。” 温折一愣,睁开眼道:“花君要你带我出去?咱们去哪儿?” 凭江月耸了耸肩膀,不知为何,温折总觉得他的神情带着点幸灾乐祸之意:“黑市。小公子快上去吧,别让花君等急了。” 他连集仙坊都只逛了三两间店铺,怎么进程一下子就跳到黑市来了?温折站起身甩了甩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花君的意思。毕竟花君的风格一向是循序渐进。 不管怎么想,温折还是走上塔去,敲了敲花君的房门。 温折进到小书房后,菡萏花君的第一句话便是:“凭江月都和你说了吧。” “是。他说您想让他带我去黑市看看?” 容雪淮笑了笑:“不错。每个月月末黑市开市,你已经有炼气六层的修为,是该出去转一转了。凭江月为人很是扎实可靠,有他带着你我也放心些。” 温折应了一声,想不出什么要拒绝的理由——实际上他也并没有什么要拒绝这个提议的原因。只是说到底,带他出去的人不是花君,让他有些遗憾罢了。 “拿着。”容雪淮把一个储物袋从桌上推给温折:“里面有些灵石,几件上品法器,还有一块芙蓉榭弟子的令牌和几个传讯符。你若有事可以传讯给我,我即刻就能收到。” “嗯,”温折点了点头,等着菡萏花君是否还有些别的叮嘱。 “有凭江月在你的安全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要自己多留心。你性格比较谨慎细致,我其实对你很放心”容雪淮向温折弯了弯眼睛:“去吧,玩的开心一点。” 似乎是发现温折的情绪有些闷闷的,容雪淮抬手捏住了温折的耳朵,轻轻的揪了揪:“不要低头,开心一点。” 停留在耳朵上的温度让温折怀念起了那天狐耳被花君手掌轻揉的感觉。在最后花君也是轻轻的揪了那只软软白白毛茸茸的狐耳一下,笑道:“揉耳朵也是为了让我愉快些吗?谢谢你,手感确实很好啊。” 被这样一揪耳朵,好像所有的遗憾都不见了。温折觉得自己耳根有点发烧。他拿起储物袋,脚步轻快的离开了书房。 在他身后,容雪淮目送他离开,拇指和食指不经意的搓了搓,似乎还残留着那种又软又肉的触感。 凭江月就在塔下等着温折,口中还颇为放荡不羁的咬着根草茎。见温折这么快就出来他也不太惊讶,慢条斯理的吐出草茎道:“走吧,我御剑带你过去。” 花君所赞扬凭江月的“扎实可靠”也许并没有错,此人在菡萏花君面前和在温折面前完全是两个物种。直到这次御剑温折才体察到:最起码凭江月的基础功底的确是十分踏实稳固,心思也足够细腻。 从玉芝山踏上飞剑,到飞出映日域所管辖的范围落下。不但脚下踩的剑身极其稳定,就连迎面而来的风都格外柔和。在上千米的高空以高速飞行,迎面而来的风当然不可能如此善良。除了凭江月用了有关的法术外大概没有别的解释。 “小公子知道的吧,花君近日就要让你出山门历练了。”在两人跳下飞剑时,凭江月冷不丁的说了这一句话。 温折原本流畅的动作不由踉跄一下,他转头看向凭江月:“花君说的?” “榭主没有说。”凭江月摊了摊手:“但当年区区在百花书院念书。临近毕业前会有专人为我们讲说一些行话、谈谈奸商有什么坑钱的手段、初出茅庐的弟子要怎么在修士支起的摊子和正规法器铺购买划算的行头。除此之外,还会被书院里的老师带着去黑市转一转。” “而当年要求设立这门课的人,就是花君。刚刚他要我带你来黑市,还希望我能顺便讲一些我方才说的那些门道给你。”说到这里,凭江月脸上又出现那种有点傻乎乎的笑:“花君大概看过我在书院里的成绩吧,我这门课从来都能拿到甲上啊。” 第三十七章 黑市 从凭江月落下飞剑的地点直到黑市,这段路程两人共同步行而去。 似乎是看到温折脸色不好,凭江月没有再提到这个问题。温折跟上凭江月的步子,心里却在慢慢的思考这件事情。 平心而论,花君要他出门历练的事情早就有很多端倪。从他第一个在玉芝峰上过的生日所收到的那张地图,到这段日子花君在授课时着重讲授的一些野外扎营所需注意的知识,包括前不久开始花君让他自主的多选一些防身的法器……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温折其实也不是太惊讶。 他在刚刚知道这件事时的确有种幼鸟被猛然推出巢穴了无可依的慌张,但在他不断的在心底和自己说了九声“冷静”后,情绪就慢慢镇定下来了。 花君说过,一般门派的弟子都是炼气七层或炼气八层下山,自己如今炼气六层巅峰,距离七层也要不了多长时间。历练一事不可避免,还不如好好想想去哪里更得当些。 那张九州的地图他也是看过的,天下的山水,或雄奇或绮丽,总是各有各的美。但要非让他选什么地方游历的话……那大概是花君从前曾经行过的风景吧。 “虽然很不想打扰你,不过,小公子,回神了。”凭江月在温折眼前打了个响指:“黑市要到了。小公子把袍子披上,喏,面具。” 凭江月不知何时已经披上了一件漆黑的斗篷,脸上也扣了一个纯白的面具。他递给温折一件叠好的袍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漆黑的面具晃了晃。 温折依言更换了装束。一个全然陌生而新鲜的地方距离不远,温折也找回了自己应有的好奇:“刚刚不乘飞剑步行来此是黑市的规矩?” “对。”凭江月讲起课来竟然意外的靠谱:“黑市通常处在势力的边缘交界处,鱼龙混杂。小公子进去前要向专人付费,若要支个摊子之类,就要加付灵石。在黑市购买物品也要有格外的灵石交给黑市管理者。” “这样的市场也能开的下去?”温折摇摇头:“那为何不去集仙坊一类的地方?就算买不起正经商店的东西,也总有散修支摊吧。还是说黑市里的物品都是违禁品,不能现于人眼前?” “全是违禁品倒不至于。”凭江月笑了一声:“但这种地方存在也总有它的道理。比如说,黑市规定人披黑袍、戴面具,进入出去都要经过一个阵法,这个阵法基本能够洗去人身上的痕迹——包括有心人做的标记暗号,因此在这里交易,特别是见不得光的交易会让人安全些。” 说到这里,凭江月停顿了一下:“让在下考考小公子,你觉得何人会选择在黑市交易?” 温折顺着凭江月的讲解扩展思路:“被挂了通缉令的修士、因故不能现出真实身份的修士,偶然得到违禁物品又需要大笔灵石的修士?” “差不多。但除此之外,还会有不少普通修士来此。因为黑市虽然需要给管理者交税,但总比那些万宝楼、展仙阁之类卖的便宜,而在黑市支摊的修士所得也比那些正宗势力收购的多。” 听到这里,温折已经基本明白了:“而若是在集仙坊之类的地方支摊,事后未免不被有心人盯上。两相权衡,黑市虽然鱼龙混杂,竟然还是比较安全的一个,利润还多一些。” “对。”凭江月笑道:“所以黑市的规模之大可能超乎小公子的想象。不过就算再大,它也只能做炼气期和筑基期修士的交易。真正的金丹、元婴真人可不会在这里出现——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他们看中的货物。” “好了,黑市到了。” 凭江月按住温折肩头,脚尖向前轻踢一下:“小公子看得出来吧。” 温折低头扫了一眼,毫不犹豫道:“印法?”这个印法实在太过基础,只要有一点点的印法知识就能轻松解开。说实在话,它的设置根本毫无必要。 “毕竟是‘黑市’。”凭江月笑嘻嘻用脚拨开了那个用于隐蔽的印法:“就算存在被默许,装模作样一下还是需要的。” 印法解开,一个三尺见宽的正方形开口就露了出来,凭江月和温折走下洞口里的阶梯,一步步深入地下,来到一扇有两个黑袍人把守的门前。 “有劳。”凭江月捏紧了嗓子,声音变得尖细而柔媚。他伸手把□□块灵石放到一个黑衣守卫手心里:“不租摊位,我带朋友来开开眼界。” 黑衣守卫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打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温折随着凭江月在两人让开的一个阵法上站了片刻,这才步入那扇们后。 阵法和印法颇有相通之处,除了一者要多人联手,一者全凭自己一力为之之外,就只在细枝末节上会稍有不同。温折垂下视线,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个清扫修士身上痕迹的阵法。 措施的确做得不错。 真正的进入黑市后,温折眼前豁然开朗。 黑市虽然建在地下,却并不如温折想象的那样光线阴森,地方窄小,以致让人摩肩接踵。实际上,它光芒充足,四壁色彩鲜艳活泼。里面虽然有不少黑袍面具人走动,但场地还是显得非常空旷。 温折之前还想过里面的货物会不会是人类的眼球、婴儿的手掌、少女的头发……然而如今大体一看,好像跟印象中的集仙坊没什么两样。 凭江月听了温折的构想后笑的打跌,他意味深长道:“小公子,这个黑市毕竟是在花君势力边缘。榭主治下,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两人沿着摊位慢慢踱过去,中间还不时看看两侧的摊子。凭江月对整个过程都显得纯熟至极,时不时还传音给温折:“小公子看右手边的摊子。常有人借着黑市可以隐匿身份打扫痕迹来浑水摸鱼,这位摊主摊上的东西就都是以次充好了。” 这个摊子上卖的都是妖兽的骨头鳞片皮毛,供人炼器之用。温折蹲下去挑拣了两下,就听摊主热情洋溢道:“道友看看,我这里可都是刚刚到手不久的货色。这些都是新鲜的,里面聚集的妖力也没散。道友是想炼个什么法器?攻击型还是防御型?不是我自夸,我这摊子上的种类可齐全着呢。” 温折捏起一片还带着血腥气的铁甲兽的鳞片,耳边又传来这摊主的自夸自擂。他没有理会,只把这鳞片翻来覆去的看了两下,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鱼目混珠之处。 “呵。”一声青涩的冷哼在温折身边响起:“你要在这里买东西?” “诶。”摊主不悦道:“道友不买就算了,还要搅黄我的生意吗?” “搅黄?”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气盛:“你这里这堆破烂玩意还用得上我搅黄?你自己说说,他手里拿着的是个什么?” “自然是铁甲兽的鳞片。” “笑话!铁甲兽的鳞片自根部向上,色泽如玉,由墨色渐变为烟灰,坚硬难摧。你要造假也做的真一点,颜色分层的这么明显,你是要骗谁?什么铁甲兽的鳞片,分明就是外面钻地虎的鳞片,不知被你做了什么手脚!” 那摊主支吾了两声,明显有些气弱,对温折软声道:“我看错了,看错了,我没分辨出这东西不是铁甲兽的鳞片。你再看看别的,道友,我给你低价。” “别的,你还要他看什么别的?”那人扬着一口少年音色,乘胜追击道:“蓬蓬团装成枝尾鼠的皮毛、风影兔倒修成闪电兔的样子,你这摊子上全是假货,就不要拿出来骗人了。” 说罢,少年一把拉起温折:“你要买材料炼气吧?我带你去合适的摊子,不要跟骗子纠缠。” 温折被少年拉着走离了摊子三四步,不由出言道:“谢谢,其实我只是看看。”想到这少年的举止堪称鲁莽,他不由问道:“你是第一次来黑市?” “是啊,我是学炼器的嘛,看到那人卖假货就忍不住说了。”少年笑了笑:“我是不是太莽撞了,嘿嘿,真是不好意思啊。” 少年态度直白又开朗,温折不由莞尔。他刚刚要开口说上什么,就被凭江月隔在两人之间的手阻断了:“怎么了?” 凭江月突然插入两人之间,伸手把温折向自己的身后推了推:“道友,我家小公子才是第一次来黑市,见笑了。累道友特意唱这一出大戏,区区也不好意思的很。” 那“少年”抬头看了看凭江月,仿佛意识到自己这次行动落空,恨恨的一跺足,响亮的甩了一声袍子,转身离去了。 温折被凭江月护在身后,看那“少年”离开才醒过神来:“他和那个摊主是一伙儿的?本想拉我去另一处摊子买些假货?” “不错。小公子记好了,这叫连环套,这是个两套的,有的还会设三套。”凭江月倒是没有嘲讽温折,只是平静的为他讲解:“不只黑市,就连普通的坊市也有不少这样的手段。你刚来黑市,举止的确跟习惯的人不太一样,很很容易辨认。他们就是专挑你这种人下手。这样的连环套有个别名,就叫‘宰头道’。” 第三十八章 礼物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温折的视线突然在一个摊位上凝住了。 那个摊位上竟然有一个不穿黑袍不戴面具的褐发少年——但没有人对他的装束提出异议,因为他不是来逛黑市的客人,而是作为一件货物。 他蹲在一个空间狭隘窄小的笼子里,头发乱蓬蓬的垂下来,掩住了脸上的表情。而双手双脚带着的两幅黑沉的镣铐,让他稍微动一动都十分费力。 “他……也是货物吗?” 距离相隔有点远,温折感受不到那个少年是否有半妖的血脉,只能从他的发色上猜测他可能据有一半妖血。面对此情此景,温折还在听梅阁时所听到的那些传言从记忆中破土而出,一条一条浮上心间。 在听梅阁的时候,这些被收养来充作仆役的半妖偶尔会说说闲话。其中一个经常被讨论的八卦就是:外面的那些半妖大多数被当做货物贩卖,漂亮些的会拿去当做玩物,血脉充盈的会被用符印蛊虫束缚当做打手,而既不漂亮又无厉害血统的半妖不论年龄大小都被随意贱价卖出,没有人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命运。 传言终归是传言,而这闲话其中的场景还是温折第一次亲眼见到。 “恐怕是。”凭江月在面具下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过花君不喜这种事情,就是黑市里,买卖人口的生意也做的极少。” 温折咬了咬牙,还是开口道:“我想把他买下来。” “不,小公子先别妄动。”凭江月犹豫片刻,还是拒绝了温折的提议:“说老实话,这只半妖和出售他的卖主,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两人旁观的时候,一个绿色面具人上前问了问价,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似乎是因为那人挑剔了什么,米黄色面具的卖主重重的踢了笼子一下,骂骂咧咧的喝令道:“给我打起精神来,这幅死样子谁来买你。” 褐发棕肤的少年扬起头来,露出脏兮兮的脸庞,面无表情道:“那你给我一口水喝。” 卖主又不干不净的骂了几句,不过似乎是怕少年一直消极以待,还是拿了个杯子来凑到笼子口动作粗鲁的给少年灌了下去。 “走吧,小公子。”看到这一幕,凭江月摇了摇头,伸手拉了拉温折的袖子。 “等等,但是他……” 凭江月叹了口气:“这也是个局。若我所料不错,那个半妖身上的符印多半是伪造的。不过一个散修和半妖能友好合作到这种地步真让人想不到就是了。” 两人走到了离笼子稍远一些的地方,凭江月把这件事传音给温折:“像这种局就叫‘勾连杀’,意寓货物和卖主里应外合,专坑那个掏钱的冤大头。” 温折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小公子。”凭江月似乎是在面具下叹了口气:“像这种充作打手的半妖,这么多年来我就没见过哪个卖主喂水是亲手端着杯子喂的。你方才注意到没有,那位卖主的动作粗鲁而不粗暴,虽然水撒了半妖一身却没呛到他一口。按照常理,这杯水会放到笼口让半妖自己伸舌头舔。” “虽然不是特别有心的人不会向这边想,但宁可卖个破绽也要这么对半妖,这两人的关系大概不仅仅是坑人的搭伙。要么他们的感情十分不错,要么是那卖主反而很怕半妖才是。” “不出意料,那半妖不仅拘束的符印是伪造的,身上应该还有和那个散修特殊的联系方式,以便出了洗去痕迹的阵法后还能让散修跟上买主,之后的事……大约就由不得买家做主了。” 温折禁不住又把目光投向那对“勾连杀”的搭档,少年半妖狼狈的蹲在笼子里,刚刚那杯水因为喂的太急泼了小半到他的头发上,水珠正顺着他粘结的头发向下滚。卖主似乎因为货物还未出手而有点急躁的连连踱步,看上去实在没有什么破绽。 “那买主会被怎么样?”温折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圈套。说实话,他不太相信作下圈套的人会仅仅骗一份半妖钱就好好离开。要是真的把心一横,买主以为已在自己控制之下的半妖突然反水,两人一起杀了买主都很有可能。 “我看他们身上血气不重,估计不会杀人灭口。买主会被怎么样,大概是要看买主是个什么人了。”凭江月又回头看了眼:“只要不是太过分,应该就只会被破财消灾一下吧。” “走吧。”凭江月伸手搭了搭温折的肩膀:“以后相处的多了,你就会对血气杀气之类的敏感一些了。” 温折没有说话,只是尝试着放出还有些生涩的神识感受了一下。这两人和凭江月身上都有种特殊的排斥感,大概就是被凭江月称为“血气”的东西。 老实说,这两人身上的血气还没有凭江月一个人重呢。 两人并肩走了半个时辰,大致的把黑市逛了个遍。温折不炼器不炼丹又不缺法器丹药,实在是没什么东西要买。凭江月似乎也不缺什么,只管给温折讲解一些隐藏的暗号、弄虚作假的手段和几处人为设下的局。 直到快逛到市场尽头,温折才主动的在一处摊位前站住了脚步。 凭江月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清了摊位上的东西。 “这掌中雷质量倒是不错。不过小公子,这样的东西你用还有点嫌早啊。” 掌中雷是一种筑基五层以上的修士瞬发的一次性攻击法器,其威力足以炸伤金丹真人。以温折现在炼气六层的修为购买它,确实是有点好高骛远了。 温折应和了一声,却依然向摊主询问了货物的价格。凭江月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反而伸手去摸自己的储物袋。 这种能以筑基击伤金丹的法器理所当然的价格不菲,他也没问过温折带了多少灵石,够不够买一颗掌中雷。要是温折执意要买,他当然只好把温折付不起的那部分垫上。 “六百下品灵石一颗,不二价。” “嗯。”温折沉吟了一下,决定道:“来三颗。” 理论上说,一百块下品灵石抵得上一块中品灵石。当然,因为中品灵石更方便更节约空间等原因,私下的兑换比例通常是一比一百一十几的样子。 温折还算了解行市,当即问道:“十六块中品灵石?若我拿出一千八百块下品灵石给你,你的储物袋也不太方便吧。”温折的储物袋是花君所予,空间自然比较宽拓,但这人的储物袋好像并不算高级,而且料想他之前也该做过了几桩类似的生意,不知储物袋还有没有地方。 “可以。”摊主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价格。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利落的做完了一笔生意。 温折拿到了三颗小巧的掌中雷,不放到自己的储物袋里,反而还把手掌递到凭江月眼前:“给你。” 凭江月被这一着弄的愣住了,没有伸手去接,只问道:“是小公子储物袋地方不够了,要我先拿着吗?” “当然不是。你自己都说了,以我的修为用它还太早了。”温折认真道:“这半年来有劳你陪我过招。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始终没什么不耐烦,还根据我的进度调整你自己的攻势,一直卡在对我成长最有利的那个力度上,这些我都知道的。这么久以来,我还没好好和你说声谢谢,现在送份谢礼给你,正式感谢你六个月来的劳心劳力。” 凭江月沉默了两三弹指后伸手接过,声音中亦有动容之意:“小公子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天赋与努力程度,在我平生所见之人中当属翘楚。能在小公子金鳞化龙之前为你指导,还是我的荣幸才对。你的美意,我领受了。” “打个商量。”温折无奈道:“既然接受了我的谢意,那能不能顺便换个称呼?‘小公子’这三个字你真的翻来覆去的叫了半年了啊。” 凭江月摆了摆手大笑起来:“在下是个有原则的人,小公子想要贿赂我可是不成的!” 温折没指望凭江月真能因为三个掌中雷改变称呼,他只是试试而已。听到凭江月的拒绝他也不意外,只是用一种“我就知道”的态度耸了耸肩。 两人一起逛到了黑市的尽头,温折还是没有找到比较称心的东西。凭江月心思细致,也发现了温折似乎一直都在刻意寻觅,不由开口问道:“小公子是想找什么东西吗?要是黑市没有,我一会儿带你去集仙坊的店面。” “也算吧。”温折有点苦恼的蹭了蹭面具的鼻尖:“我是想给花君带一点东西回去。因为他不缺什么,我就想找些有趣的摆件玩物送他,不过这里似乎没有特别精巧称意的。” 凭江月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花君的确不缺什么。若真要送的合乎他心意的话……小公子有没有兴趣和我去人间走走?” “人间?”温折眼睛唰的亮了起来:“有,当然有。我很想看看花君带给人间的痕迹。” “那就好。”凭江月的意见和温折的一拍而合,他怀念道:“我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回去看看了,正好这次借小公子的东风。说起来黑市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到,要去人间花费的时间可就要多些,花君之前就特意为我放了半个月的假,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就知道小公子必定要临时起意。” 温折抬眼看了看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以我对花君的了解,倒是觉得这半个月是特意放给你散心休息的。这些日子你的辖区是不是并进了一块新地盘?连我这个和你隔三日对练的人都能发现你的疲惫,花君当然就更能察觉。” 凭江月一愣,顿时原地站定了。他脸上带着面具,温折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骤然加重拖长的呼吸声。温折自己其实很熟悉这种感动,耐心的等待凭江月恢复平时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凭江月才开口,声音依然有点发飘:“我感觉我幸福的要死掉了……” 温折:“……” “对了。”即使声音中还充满不真实感,凭江月依然保持了原有的逻辑水平:“换而言之,小公子你是占用了我的假期?” 温折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他一下:“不对,你回忆一下就知道了,是你主动的提出一个建议,并亲切的邀请我占用你的假期。” 凭江月:“……” 第三十九章 人间 在两人前往人间之前,温折先用储物袋里的纸鹤给花君传了讯。 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纸鹤,在看那成人拇指大小的小东西飘飘摇摇姿态优美的飞出后,温折有点担心的说:“一会儿下一场雨能不能把它打坏?要是有人截住又要怎么办?” “一场雨打不坏的。”凭江月漫不经心道:“要是被有心人截住了,可就是那人该被吓哭的时候了。” “啊?”温折不可思议的眨了眨眼, 凭江月倒是笑了出来:“小公子的纸鹤一角上有花君的私人标记。真要被人截住了,那人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怎么样也要把纸鹤重新放出去。小公子放心,消息不会被人扣住的。若真能被人扣住,凭某就把掌中雷吃下去。” “上来吧,小公子,这次的路途可有些远啊。”凭江月抬手招出了飞剑:“要真觉得无聊,小公子可以唱首歌给我听听。” 温折跳上飞剑,挑眉道:“为什么我无聊就要唱歌给你听?” 凭江月无辜道:“小公子是五音不全吗?那换成讲故事也是一样的啊。” 重点完全不在唱歌或讲故事上吧。温折瞟了一眼装疯卖傻的凭江月,心中怀疑是不是凭江月自己无聊了,随手拿自己开涮,故意道:“我唱歌讲故事都没什么稀奇,路途漫漫,我就不做无聊的事了。倒不如听你唱唱歌还开心些。” 出乎温折的意料,凭江月竟然没有找尽借口推卸。他偏了偏头,漫不经心道:“我来?那也是可以的。” 飞剑凌空而起时面积增加了十几倍不止,足够两个成年男子在上面躺平。凭江月甩了甩头发,随意的盘膝坐下,用手指有节奏的叩着飞剑的剑身,慢慢唱道:“山药面,蒸方糕,做好的点心配火烧。糖醋汁子拌槐米,油泼的面条一锅捞……” 温折还是炼气的修为,本来就没有辟谷,又大半天没吃上什么东西,竟然被这歌儿活生生的唱饿了,当即问道:“你从哪里学到的这歌?” “上次去人间的时候,听几个小孩子唱的。”凭江月安详的笑了笑:“这些东西小公子没吃过吧?”待看温折点了点头,他便心满意足道:“没事,我都吃过了,味道真不错啊。” 温折:“……” 此时此刻,温折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想要殴打凭江月的冲动。 前往人间的距离远远超过从映日域到黑市的长度,凭江月不但唱了几首歌(后面的歌几乎都是罗列菜名,温折怀疑有几首是他自己现编的。),还和温折说了点人间的故事。眼见温折对菡萏花君在人间推行的政策很感兴趣,他就和温折讲了讲这方面的事情。 “学校大概是榭主费心最多的地方。即使是现在,榭主也会在教材改版的时候亲自看一看。对,开蒙有两门基本学科,文学和数算。不过,我听说当时榭主说了一句‘终于可以取消英语了’,这倒是让人有点糊涂。” 此时天色已晚,夕阳已在地平线上隐没半边,温折视野里也出现了隐隐的城镇轮廓。凭江月也停下了话题,笑道:“这就到了。” 现在这个时辰,连城门都要封了,许多摊子也收拾起来,就更不要提学校和慈老堂等地。长街上笼着一抹夕阳的余晖,零落的行人构成了一种有些寥落的氛围。 凭江月却丝毫不受这气氛的影响,带着温折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城。修士衣着打扮与人间风格有异,两侧把守的士兵认了出来,毕恭毕敬的向两人行礼。 “有点不自在。”温折小声道。 凭江月唔了一声,袖子甩了甩,就有气流凭空出现,托住了两个守城士兵意欲行大礼的动作:“不必多礼。” 凭江月带温折所至的这个城市距离映日域不远,又受菡萏花君的恩惠甚多,其中不乏修士出入。城中人看到修士虽然新鲜好奇,会在远处悄悄的指点议论,但已经不像几十年前那样纳头便拜。所以温折两人一路行来还算畅通。 两人在街面上寻到一间名为蓬山的客栈。看着凭江月想也不想的向里面走,温折特意驻足片刻打量了一下客栈的招牌,心中猜测客栈牌匾上隐约的莲花暗纹和花君的关系。 刚一进门,一个笑容得体的少妇就迎了上来:“两位里面请。请问二位仙长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在客栈工作的人总会有些眼力,温折和凭江月服饰和平日客人衣着的不同这少妇一眼就看了出来,故而以“仙长”相称。 “住店,天字房两间,再上一桌饭菜来,若有果酒可以来一点。”凭江月自然道:“我身边的这位小公子是头一回出门,好奇心重的很。烦请夫人把客栈里的事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仙长说哪里话,这是妾身职责所在。”少妇巧笑嫣然的介绍道:“好教小仙长得知,咱这招牌蒙诸位客官的青眼,能开在五湖四海,也算热闹。您在外行走,见到‘蓬山’二字,十有八九是咱家的兄弟店。不知您方才看到门前的荷花没有。您住这店里,周围的茶馆、酒楼、成衣店,只要上面带荷花标记,您想要什么点个名,咱们客栈的伙计就让人把东西送来。” 说到这里,少妇回身,从柜台上取下几张纸递过来:“这是咱列出的店名和单子。只要是单子上有的,小仙长尽管和店里的伙计说,咱们把小腿跑断了也要给您带回来。” “至于住店的事,”少妇转头向凭江月问道:“两位仙长办卡不曾?若是没有,要不要办一张?” “办一张吧。”凭江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锭金子放到柜台上:“也请夫人给他讲讲办卡的事。” “好说。”那少妇手脚麻利的收了帐,转身走到柜台后面取出一张银子打的卡来:“仙长收好,这便是我们蓬山客栈的贵宾卡了,这张的暗语是似兰斯馨。这卡在总店发行时都各记标号和暗语,您日后入住任何一家蓬山客栈,只需要拿出这卡来报出暗语,咱们店里都只收您十分之八的钱。” 温折端详手里那张卡片,卡片上印出莲花的纹路,一角上标有“壹千貳佰伍拾叁”的数字,正中间镂刻着“蓬山”两个大字。 “店里从寅时到酉时都有说书唱曲儿的,您看着好就给些赏。咱家夜里也有小二备着,您要热水饭菜也只管叫。天字号还剩四间房,我带二位过去,您瞧瞧哪间顺意些,饭菜咱随后就送上来。” 少妇行了个礼,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带着两人上了楼,挑好了房间。 酒菜上桌还要一会儿,温折用中间的空闲问凭江月道:“牌匾上的莲花暗纹,是跟花君有关系吗?” “理论上说,还是有那种类似你侄子的邻居的同窗这样疏远而微妙的关系的。”凭江月懒洋洋倚在一把太师椅上:“花君当年为了设立敬老堂、悯婴馆、公众学校、公众药堂这类地方特意在人间留下了一个管理调度的组织,叫济慈会。有人搭上了济慈会的线成立了个圣莲商会——不用想了,名字就是为了讨好榭主,凡是入了圣莲商会的商家,牌匾上都会有莲花暗纹。” “明天我带你去学校之类的地方看看你就知道了,花君出资建立的悯助公众之地牌匾上都有上了色的莲花明刻。” 温折唔了一声,低头陷入了思索。 凭江月也不打断他的思路,只舒舒服服的向着太师椅里窝。过一小会儿还吊儿郎当的翘起一只二郎腿,低低的吹起口哨来。 小二在门外叩了几下,一桌菜色精美又好克化的晚饭流水一样的呈上来。那伙计最后一次端来一只盛了杏子酒的银壶,哈了哈腰:“两位慢用。小的就在这层招呼,您要做事,叫小的一声就是。” 凭江月挥手让小二下去,自己烫了一双筷子一副碗碟出来,慢条斯理的把它们擦净,从桌上推给温折:“小公子先吃点东西吧,有什么事想不通可以边吃边想,也可以跟我说说。” 温折道了声谢,拿起筷子,却不着急夹菜,只是慢慢道:“花君和我说过,‘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但要是反过来看,若责任小了,权利还会那么大吗?人间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二,花君承担了本该由国家承担的责任,那皇权……” “皇权自然就被架空了。”凭江月自然而然的接过了话头:“小公子能想到这里真是让在下吃惊,不过这种事小公子其实不用费心想的。往常皇权集中的时候能保证百姓只用交三分税?能保证适龄的男孩女孩基本都能有书念?能保证让大家可以有个干净又价格低廉的地方看病?他们不能,榭主能啊。虽然榭主对人间的权利没什么兴趣,不过尸位素餐者用不着那么大的权利没错吧。” 一边说着,凭江月一边给自己烫了一副餐具出来:“小公子要是想问王公贵族有没有什么不服气的人——自然有,还不少。要区区来看,我们是和气的人,不开心就讲道理呀,可他们见不到榭主能怨谁啊。当然,若是他们不想讲理,那就打嘛。” 凭江月的语气一派的轻松从容,温折听着却差点笑出声来:开打?那是欺负谁呢? 撇开了正在思考的问题,温折夹起一筷子的菜心尝了尝,果然汤调味美,咸淡恰宜,合拢牙齿便觉汁水四溢,满口生津。 对这次人间之行的好奇和期待,就由这一道美味佳肴拉开了序幕。 第二日温折早早起床,下楼去大厅吃早茶。厅前端坐着一位说书先生,讲的正是菡萏花君的事情。温折侧耳细听,却听那先生道:“各位看官,今日我们便讲那圣灵昭仁清妙显惠菡萏仙君大老爷惩贪官,责污吏一节。” 温折:“……” 凭江月从早茶中抬起头来,有点讶异道:“诶呀,这位先生讲的封号比我上次听的那回书少了七八个字呢。” 温折:“……” 凭江月没察觉温折那满腹的暗诽,又道:“这次改称‘大老爷’了?其实上次他们是叫榭主‘爷爷’的。” 温折:“……” 第四十章 孩子 在和凭江月一起走入幼稚园前,凭江月转过脸来,似乎是想提醒温折什么。 温折语调迟疑道:“如果你要告诉我里面的先生和孩子是叫花君‘惠德吉灵尊爹祖’什么的……” 凭江月无力的托住了额头:“……不会,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公子,难道我说出的话不可信吗?我保证不会,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问你,里面的老师有些是半妖身份,你能接受吗?” “半妖?”温折的确吃了一惊。 除了几位和容雪淮交好的花君之外,没有多少人知道温折是半妖。容雪淮专门为此炼制了一块玉佩给温折,用来掩盖温折身上的血脉气息。凭江月只知道温折是玉芝峰上突然多出来的“小公子”,还真不清楚温折的真实身份。 毕竟人界和妖界的大战仅过去了十几年,修仙界有不少人依然对妖族深恶痛绝,更有激进者蔑视一切半妖,觉得他们统统都是该死的杂种。温折看起来不像是观点偏激之辈,但是这些半妖在人间可有个正式身份,并非修仙界里做杂役侍者打手的那类人,凭江月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跟温折交代明白。 “我当然能接受。”温折连连点头:“说实话,我很好奇,而且绝不可能对他们有轻视之意。” “那就好。”凭江月笑了笑,抬手叩动了门环:“小公子若是想知道什么,一会儿可以和里面的老师聊聊天,其实他们对咱们的生活也很感兴趣。” 门内孩子们笑闹的声音依然,只是其中多了一道温和的女声:“有客人来了,老师过去看看,你们要听兰馨老师的话,知道吗?” 接着那脚步就向大门靠近,温折在那位姑娘开门之前抬头看了看,果然见到此地的牌匾上明刻着一朵色彩娇艳,亭亭玉立的芙蓉花。 门内木质的门锁被人抽掉,大门也打开了一个缝隙,一张年轻而和气的面容自缝隙里显露出来:“这里是幼稚园。请问二位……啊,原来是仙长。” 温折已经接受了自己和凭江月的装束有异这里百姓的事实,从昨晚到现在他就不断的被人用仙长称呼,如今也已经习惯了。听这女孩这么称呼,他就只是温文一笑,冲她点了点头。 这位姑娘虽然辨认出了温折二人的服饰,但却没什么打开门闪身让路的意思,语气温柔的道:“见过两位仙长。抱歉,恕我冒昧,但还是请问一下,不知两位仙长在哪处仙山高就呢?” 凭江月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类似的令牌在出行前菡萏花君也给了温折一块。牌子顶端的红莲循环往复的绽放凋落,正是芙蓉榭的弟子令无疑。 姑娘的笑容一下就热情了起来,双眼也骤然一亮,赶快打开了大门:“原来是芙蓉榭的仙长大人!二位快快请进,今年还不到来使检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山的仙人。” 温折愕然的发现在自己面前态度颇为风流自在的凭江月竟和换了一张脸一般,一下道貌岸然起来。不但脸上挂出了一幅斯文的微笑,举止也显得守礼极了。这厮就这样站在门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道:“姑娘不必多礼。” 待走过长长的门廊,来到院子里时,这姑娘对温折二人的称呼已经由“二位仙长”变成“温公子”和“凭大哥”了。 温折:“……”之前怎么不知道凭江月还有这么一面? 可能是他表情有些怪异让人起了误会,那姑娘的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凭大哥,我是不是太放肆了,不该这么称呼温仙长?” “哪里哪里。”凭江月转头看了温折一眼,果断道:“我这师弟向来不善言辞,也没和多少如你一样温柔解语的女孩子说过话。他这表情其实是‘美翻了’的意思,林姑娘可不要放在心上。” 温折:“……” 等我修成金丹,温折想,第一件事就是倒拎起凭江月暴揍他一顿,想抡他撞石头就抡他撞石头,想拿他沾大酱就拿他沾大酱。 凭江月还不知自己在温折心里已经在酱缸里滚了个来回,依然笑容满面的和那姑娘说着话。他气起人来别具一格,哄起女孩子竟然也不遑多让,直说的那女孩子弯起眼睛笑出声来:“凭大哥真有意思!” 这么说着,三人已经到了院里嬉戏的一班孩子面前,一个同样神情柔和的女孩儿正背对着三人和孩子们说着什么。似乎是感觉气氛不对,她扭过头来,看着两位陌生的男性来客神情晃了晃。 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起身微笑道:“兰馨见过二位。不知二位可是芙蓉榭的仙长?” “都受榭主荫庇,何必分个高下出来。姑娘不要叫我们仙长,太多礼了。”凭江月接过这个话题:“我这师弟对人间诸事颇为好奇,不知姑娘能否带他看看这里?” “那是自然。”自称为兰馨的的姑娘点了点头:“小蝶,你……” “我这班的孩子我自己看着,你带这位温公子四处走走吧。” “好。”听了这话,兰馨便不再犹疑,把目光转向温折:“温公子,请。” 温折和这女孩错开距离,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她。温折如今已有炼气六层的修为,妖血又是远超其他半妖的浓厚,一见之下就很容易辨认出这姑娘乃是半妖之身,只是血脉比较稀薄,大概一辈子都没什么觉醒的希望罢了。 花君竟然把半妖安排到人间,还要他们来做这种公众机构的工作?温折看着这个同类,心里的好奇在不断的翻腾着泡泡。 兰馨一点没察觉温折心中的想法,只是非常尽忠职守的带着温折走入教室:“我们这里会替大家看管七岁以下的孩子,其中三岁以上的孩子们能够学习一些基础的知识。公子请看,这便是我负责的班级,眼下正在上手工课。” 温折从教室门口看过去,只见二十多个五六岁的孩子三五个聚在一起,每一簇人都各自围着一堆积木、一沓彩纸、一捆大小适中的草茎等。 “公子想和他们说说话吗?” 温折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孩子,只感觉十分新鲜。他毕竟人生经验不足。既不懂幼儿这种生物的可怕,也只朦胧明白一点他们的可爱。听闻这个建议不经思考就点了点头。 兰馨走进去拍了拍手,对着循声移来视线的孩子们笑着说明了情况,随即直起身来邀请温折:“我和孩子们说好了,公子请进吧。” 二十多个孩子齐刷刷的看着这个进入他们课堂的陌生人,盯得温折有点窘迫。过了一小会儿,一个大胆的孩子叫道:“老师说你是仙人,大哥哥,你会喷火吗?” 喷火温折不会,但是凭空甩个火球还是可以的。类似这样的法术只算小把戏,温折被花君为他搬来的那套装置中锻炼的至少熟谙上百种灵力输送的频率,不要说这种不入级的法术,就是三四级难度的法术都可使用一些。 听到孩子这样问,温折想也不想,随手一个响指就打出一串火球来。 “哇——”这下孩子们可彻底炸开了锅,一个个都扔下手中的东西凑到温折身边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叫道:“冰灯,大哥哥你会做冰灯吗?”“不看冰灯,我要看大哥哥飞!”“大哥哥你是仙人,你会长翅膀吗?就和雷震子那样!” 温折哪经过这场面!这些孩子们一股脑的涌到他身前来,有的大喊着他们想要温折做的表演,有的在兴奋的尖叫,有的小大人似的板着脸鼓掌,还有个别异常大胆的拽着他的裤子要往他的腿上爬! 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再加爬过多少树,竟然三下五除二的窜了上来,双手扯着温折腰间的衣服,双腿紧紧的夹着温折的大腿。温折无奈,只能尽可能轻柔的把这孩子抱了起来——他也没有第二个选择,因为照这孩子的运动轨迹来看,再慢一步就要一脚踢到温折裤裆上了! 整件事发生的又快又乱,兰馨也是愣了片刻才反映过来,很是花了一会儿功夫来管理纪律,让孩子们都搬来自己小板凳排排坐好(其中还间杂着一个孩子为别的孩子错拿了自己板凳的哭声),再有些无奈的冲着温折怀中的孩子伸出了手:“来,让老师抱你。” 温折动作僵硬的把怀中的孩子递给兰馨,然后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额头,手上竟然沾满了刚刚情急之下流出的冷汗。 兰馨也是很不好意思:“刚刚看公子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以为公子很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很喜欢小孩子……”哪知道他是无知者无畏! “没关系,没关系。”温折连连摆手。刚刚那孩子在他怀里被他抱着,手上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孩子又并没太胖乎乎的身形,真是一搂就和没有差不多,短短几炷香时间好生让温折重新温习了“胆战心惊”四字的定义。 “我还是带您去会客室吧。”兰馨带着歉意说:“惊扰到了您,真是抱歉。” 孩子们都坐在板凳上竖着耳朵,听到兰馨这样说,纷纷失望的叫出声来。有个别孩子竟然还哭了出来:“老师不要让仙人大哥哥走,我知道错了,我会乖……” 温折见此也有些于心不忍:“不,先不要去会客室了,让孩子们一个一个的提出要求,我应该还是能办到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温折表演了“飞飞”、“变冰球”、“凭空变大石(感谢储物袋!)”、“徒手碎大石”、“张口吞长刀(还是感谢储物袋!)”等仙人绝技,幼稚园中级三班的孩子对此纷纷交口称誉、赞叹不已。 等到应付完孩子,终于能坐进会客室里喝上一杯热茶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 兰馨在给温折泡了杯茶后就先出去了一趟,温折也不以为意。过了一小会儿,兰馨敲门入内,也喝了半杯茶才礼貌的开口:“公子是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 这姑娘察言观色的能力好强。温折不由暗自心惊:他只是在两人错开位置走路时用余光打量了兰馨一会儿,等到了孩子们的班级里他就再没闲心想兰馨的事。就这样她都能察觉温折对她的关注,本事可真是不同凡响。 犹豫片刻后,温折还是开口询问道:“请容我造次的问一句,姑娘身上的血脉——我是说,姑娘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吗?” “啊。”兰馨听此并没有露出被冒犯之色,反而很自然的笑了起来:“公子是要讨论‘我是半妖’的问题,对吧?那我也唐突的问一句,公子是不是年纪不太大呢?” 眼见温折面孔上显现出了意外的神色,兰馨和缓的笑出声来:“我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公子乃是芙蓉榭的人。榭主大人当年收留我们,不论血统的把我们好生养育成人的事,年长一些的弟子一般不会打听不到的。” 兰馨合上茶盏,平静的讲述道:“昔时榭主收留了还是婴儿的我们,正常的把我们养到七八岁的年龄。然后就有人来测试了我们妖血的浓度,再跟我们讲解了仙界和凡间的区别,我们身份的尴尬之处,再告知我们自己妖血的浓度、资质的好坏——除了完全没什么修仙资质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可以选择留下做榭中弟子还是去人间的公众机构生活。” “我的妖脉很淡薄,资质也不算太好,因此并没有选择留在仙界。在接下来的十年里都是在人间生活,除了继续学习文学、数算之类的学科外,也学习了一些护理、司帐、人事调度之类的知识。除此之外,在我满了十八岁那年,我仍有一次选择做榭中外门弟子,还是为花君在人间的势力效力的选择机会。” “我依然选择留在人间。因为在沟通课程上的成绩远高于其他科目,所以申请调动来幼稚园工作,到现在为止已经一年有余了。”兰馨冲着温折笑了笑:“据我所知,其他选择留在人间的半妖也差不多是这个流程,在榭内的半妖弟子我不清楚,但也不会过的太差?” “总之,我从前饱受榭主恩惠,而如今正在为榭主工作,料想未来也将如此。这些公益机构都在榭主名下,因此并不担心有什么仙人危及我的安危。我曾经听说过其他半妖的命运,就更因此感到自己的幸运,以及对榭主的深刻感激。” 温折的神情有点复杂,他轻轻的说道:“我对他抱有同样的感激。” 兰馨眉头动了动,有点意外的看着温折,又看了看温折身后计时的沙漏:“我出去一下,请公子稍等。” 过了一小会儿,兰馨拿着一叠彩纸走到温折身前:“我让孩子们给榭主写了一封信,不知您能不能呈递给榭主。我知道多半不能,但我觉得有这种‘我曾给榭主写过一封信’的人生经历就是给孩子们的莫大鼓舞……” “不,我当然能把它们捎给花君。”温折笑了,站起来接过了信:“而且我相信花君会仔细这些信的。谢谢你,也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让我知道许多半妖曾受到花君如此温柔的照顾。” 眼看温折就要起身告辞,兰馨叫住了他:“请留步,公子,您见过榭主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折的眼神柔软了下来,眼前划过一个个和花君共处的片段:“他是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 而在兰馨听不到的地方,温折悄悄的在心里续上了一句:他也是我爱的人。 第四十一章 互表 受到兰馨的启发,温折决定好了送给花君的礼物。 他请凭江月带他去小学、中学、高中和大学分别转了一圈,从每个地方都拿到了一沓写给菡萏花君的厚厚信纸。 至宝奇珍、金玉珠帛在花君那里都不足为奇,若有什么能够让他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大概也只有诚挚的流露于纸面的真心吧。 这一行一共花去四五天的时间。其实温折游兴未尽,但他总不能只顾自己好玩,就任性的用光凭江月这难得的假期;另一方面,他对花君也已经十分想念。所以当他把所有信件都规整包装好后,就请凭江月御剑送他回去。 温折的修为本就在六层巅峰。筑基以前修炼无需悟性,全凭天分和努力。此次人间一行,温折厚积薄发,顺理成章的迈入了炼气七层的境界。 凭江月在送温折返回的路上接到了一纸来自友人的邀约,毕竟好意难负,温折索性让他送自己到玉芝峰附近就好,不必一定要送到花君眼前。 玉芝峰附近已在花君的庇护之下,有如其亲临。在这个范围内,温折出不了什么事,凭江月想了想就随了温折的意思。 温折独身上山,行至中途,却听到一缕悠扬悦耳,自在潇洒的箫声。 那箫声无拘无束,随心自然,远而不散的传入了温折耳中,让人听了只觉得烦郁俱解,心头畅快。起承转合间更是酬生灵,引鸟兽,使得拒霜峰的鸟雀都循声而来,和箫起舞,密密麻麻的遮蔽了一方的天空。 乐声空灵清远,自空气中飘入了温折的耳朵,却又更像飘进了温折的心里。听到这音乐,温折不由如入了魔似得盘膝坐定,抱元守一。山间的灵气随着箫声的韵律自发自觉的从每一个毛孔渗入温折的经脉,沿着温折的奇经八脉游走,流入他的丹田。 当温折睁开眼睛时,只觉得胸中静谧一片,天大地大亦不及其心境开阔。 他抖抖衣袍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有了炼气八层的修为。 一曲之技,竟神乎若斯。 吹箫人似乎正向着温折温折所在的方向靠拢。那箫声由远及近,鸟雀组成的一大片华盖也随着美妙的乐声移动,温折眯目凝神,视野中便映出了一个青衫客的身影。 待和温折只有百米之遥的时候,此人的箫声亦由高到低,恰到好处的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群鸟仍围在他的身边不愿散去,那青衫客袖口一扬,口中轻喝一声:“去!”他声音清越,美妙如乐章;气质凌尘,超脱若姑射。无论声音还是容貌,都实在让人忘俗。 鸟雀逐渐散去,青衫客步到温折身前,很是友好的向温折笑了笑:“你是温折?” “是。敢问阁下是……?” “我是雪淮的朋友。”青衫客愉快道:“这几日访问旧友,见他精神气貌都与往日不同,我心甚慰。小友,还要谢过你陪伴雪淮,让他时时展颜了。” 温折被这青衫人话语里的含义震了一震,微愣片刻才想起来推辞:“哪里哪里,从来都是花君照顾我,我很惭愧并没有能为花君做些什么。” 青衫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后他似乎想起来一事,随口道:“对了,小友,那纸鹤是你放出来给雪淮的吧?我见它飞的太慢,还顺手捎带了它一程呢。” 温折:“……” 此时此刻,温折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凭江月,说好的有人敢截纸鹤你就吃掌中雷呢? —————————— 容雪淮只是看了温折一眼,就发现了温折已有炼气八层的修为。他只是想了一想就明白过来:“温折,你方才遇到杜鹃君了?” “我是遇到了一位青袍的先生,他便是……” “嗯。寒梅冷冽,杜鹃风雅,海棠促狭。子规的音乐向来可遇不可求,你恰好在此时回来,他又恰好此时起了兴致,这就是你的缘法。”容雪淮伸手抹平了桌上雪白的宣纸:“不说这些了,先恭喜你有了炼气八层的修为,这次去人间玩的还开心吗?” “开心。人间很有趣,也有很多花君您的痕迹。”温折笑了起来:“花君,我为您带了礼物。” 容雪淮接过那个装满了信件的匣子放到桌子上,又继续问道:“人间的风土人情自有和修仙界不同之处,而修仙界的景观习俗也各有其值得观赏之处。你这次只出门几天,是不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经过凭江月的提醒,温折在升入炼气七层修为时已经做好了花君要他下山游历的准备。眼下听菡萏花君的这番话,心中便清楚,这是花君要引出话题要他收拾行囊了。 沉默片刻,温折直接了当的问道:“花君,凭江月之前和我大致说过一些猜测……您现在是要我出门游历吗?” 容雪淮温和道:“我确实有这个打算。你不想吗?” “也不是不想。要说我对外面的世界全不憧憬,那是骗人的。”温折抿了抿唇:“何况听了凭江月的话后,我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又是为什么不开心呢?” 温折自嘲的笑了笑:“大概是我没什么出息,不舍得离开您吧。” 容雪淮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眼神柔软下来:“这就是我想和你说的另一件事了。温折,直到现在,你还是喜欢着我吗?”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我在最没有勇气时也要坚持下去的,也许就只有对您的喜欢了吧。”温折低头笑了笑,神情中竟然沾染上了几丝甜意:“我觉得您不会要求我停止这种喜欢的,对吗?” “我不会。”容雪淮承认道:“在‘喜欢’这种情绪切实的打扰了另一个生活之前,它都是很私人的事情,我没有什么立场和身份来阻止它。但这使我希望你下山后去做另一件事。” “温折,在你人生的前十七年,你一直受到很不公平的苛责。而我对你……让我自夸一些,我对你很好。因为别人对自己好而对他产生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样的好感却未必是恋人间的喜欢。” “长久以来,对你释放善意的人太少了,温折。你也许还没有体会过‘喜欢’究竟能有多少种微妙的变化。对师长的崇敬、对父兄的感激、对朋友的友好……我希望你这次下山,能够结交三五好友,也能分清每一个喜欢的不同定义。”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温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您觉得我对您只是崇敬和向往,并不是对于自己所爱之人的喜欢吗?” 不等容雪淮回应,温折就站了起来,手掌用力抵住桌子,语调坚定道:“我对您当然是这种喜欢。我之前是个软弱又自卑的人,到现在也只是有一些勇气,有一点头脑。但只要您对我说一句话,只要您希望,我愿意不加任何抵抗的从映日域最高的山峰上跳下去。” “我很年轻,没有什么生活的经验值得在您面前夸耀。我也很无知,也许不能很细致的分辨自己的情感。可我知道,除了您之外,我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眼下这样浓烈的感情。如果只有景仰,能让我在每个休息的闲暇都不自觉的回忆起您愉快的神情吗?可以让我让我升起即使粉身碎骨也没有什么让人害怕的,只要能让您微微一笑的念头吗?能让我拥有像现在这样——或许是不自量力吧——但还是如此渴望接近您,哪怕只有微不可见的一点也好的想法吗?” 温折弯下腰去,凝视着端坐的容雪淮。他的面容和容雪淮的脸孔离得这么近,而这样的姿势就像是他在俯视容雪淮一样。结合他以往循规蹈矩的作为,现在的行动简直可以算得上大逆不道了。 但容雪淮并没有计较这些。他只是同样长久的回望温折的眸子:半妖的眼眶泛红,双眼中已经蓄起了久违的泪水。 “我看到一只白鹤,第一时间想起的是您衣服的颜色;我感受到一阵微风,首先回忆起的也是您的温和。我们现在离得这么近,花君,您听到我心跳的声音了吗?它跳的真快,好像要从我心口挣脱出来——我也真想它能挣脱出来,好让您能明白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花君,您对我有怎样的误解啊,您怎么会觉得,我体察到过您的温柔后,我被您从身体到灵魂都彻底拯救后,我还不会深深的爱上您,我还会对什么别的人动心?” 泪水在温折的双眼中滚了滚,终于还是沿着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容雪淮轻轻摇了摇头,伸出手替他抹去两行泪水。 他手指上的温暖似乎是击溃温折的最后一根稻草。温折低低的抽泣一声,顺着容雪淮指尖那微乎其微的力道软软的跪坐在地上,把上身整个伏在了容雪淮的大腿上。 “我没有料想到你会这样对我表白心迹。”容雪淮没有把温折推下膝头,也没有把他拉起来。他只是伸手,轻柔的抚摸着温折的头发:“我也要承认,我其实没有想到你对我的感情会这样深刻。” “我要说的是:温折,我刚刚还没有把话说完。”容雪淮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想说,等你这次游历回来,完全确定了自己对我的感情后,那我愿意给你同样感情的回应。” 迎着温折突然抬起的头和不可置信的目光,容雪淮缓缓的闭上眼睛:“温折,你说感受过我后不会再喜欢别人。那你有没有想过,在我们的相处中,我同样没法拒绝你的诱惑?” 第四十二章 父母 温折离开的时候,带着容雪淮几次三番为他添置的东西、脑中新学的三个攻击印法,还有容雪淮给他的拥抱所残留的温度。 就在昨天,他听了容雪淮的话后简直呆若木鸡。菡萏花君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又让他喝些茶水。然而一壶茶下肚后,温折仍然有一种飘飘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如果不是容雪淮还在一旁关切的看着,温折真想从椅子上一下子蹦起来,欢呼着跑出门去,一头扑到自己的软床上面,抱着枕头打上三个滚。 他握着菡萏花君的手,而对方也同样有力而切实的回握他。他似乎有什么想说,然而心里却已经全然的满足,再三张口也只能露出一个傻笑。 我真不该嘲笑凭江月呆呼呼的。温折想,面对花君的魅力,难道我比他好上多少吗? 不过,他随即便想到无论换个什么人来,此时此刻的表现也不会比他做的更优秀了,于是这幸福的冒着傻乎乎气息的举止就变得心安理得了。 菡萏花君一直笑着看着他,温折亦快乐而满足的盯着花君双眼中自己的倒影。他不自觉的吃掉了一大盘点心,一边掸着衣服上的点心渣一边说了一大串教科书般的傻话。 等到花君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曾经惹出事来的印法书来教他三个攻击印法时,温折的脑子总算回归原位了一些。不过就算这样,他也临时发挥了前所未有的才智主动修改了一个印法,此印法攻击防御的作用统统没有,唯一的能力是能在空气中吐出一个个透明且脆弱的爱心和泡泡。 容雪淮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他叹着气说冒昧的改动印法真是太危险了,温折你暂时还是不要尝试为好。这虽然从理智上打消了温折想发明能吐出巨大又持久的爱心阵法的主意,但在感情上他的心里却在欢呼雀跃的夸奖自己干得漂亮。 到最后似乎连菡萏花君都被他身上这种快乐而无脑的气质传染,在温折背过身去练习最后一个印法时,他竟然情不自禁的哼起了歌。那是温折从没听过的一曲欢快小调,带着非常调皮淘气的气质。温折忍不住询问花君这首歌的名字,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容雪淮终于松口告诉他这个曲子叫《猪八戒背媳妇》。 末了花君为他——哪怕是温折一腔情愿呢,他也要这么坚定的认为——依依不舍的整理了行囊。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因为储物袋里的东西永远少一件。容雪淮几次从温折那里把储物袋拿回来重新翻检一遍,再添加上许多他脑子清醒时绝不会带的繁琐物件,这实在浪费了相当多超出预计的时间。 两人在门口依依惜别,最后都决定在一起再走一段路。于是他们在塔底依依惜别,但还是转念一想,觉得在山底再分开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一路走到玉芝峰底的时候,容雪淮顽强的在山间的冷风中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站定脚步叹气道:“温折,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温折和容雪淮挥手道别,走了几步路后又转过身来,小声道:“我还是有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容雪淮笑了笑,非常温柔的看着他:“那做什么能让你相信这是现实呢?” 温折的双颊又一次泛起了熟悉的红晕,他低下头,小步蹭到菡萏花君的面前,脑袋上又冒出一对毛绒绒一颤一颤的雪白狐狸耳朵。 “再摸摸我的耳朵吧。”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少了几分羞涩,多了几分雀跃。要是让容雪淮来评判,这音调和语气几乎算得上是撒娇了。 容雪淮依言伸出手去,两只狐耳尖上的绒毛轻轻的划过他的掌心,搔的皮肤痒痒的。手掌稍稍用力把它们拢在手心里,触感又是带点弹性的柔软。 温折低着头,轻轻的把耳朵在容雪淮的掌心里蹭了蹭。他转过眼睛来向上看着菡萏花君,此时此刻这种神态真的就是在撒娇了。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放下了手。温折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但很快就笑了起来:“花君,我走啦。” 容雪淮目送着他的背影踏出了三两步,突然出声叫住了他:“等等,温折。” 温折疑惑的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迎接他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被菡萏花君拥在怀里,那个人温和而悦耳的声线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我很高兴……为了今天的一切。温折,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然后一起迎来一个美好的开始。 温折愣了一下,然后拿出了他今生最快的反应速度。在那一刻他福至心灵般张开双手反拥住了容雪淮,阻止了对方将要放开他的动作,把这一个拥抱的时间延长,让它更加的甜蜜和值得回忆。 温折相信,这个拥抱的温度将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 ———————————— 自离开映日域后,温折一路向西,最终选择停留在一座名为“风花”的城池。他牢记着自己上一次太不遮掩而在黑市被看破的教训,表情淡定、举止从容的在城中闲逛了一圈,神态宛如他只是在早已习以为常的小城里随便散了个步。 在这半个时辰的“散步”中,温折确定了几大势力的驻扎地点,两处比较有名的商会所在,同时搞明白了此地有哪里属于比较地头蛇的范围。 弄清了以上几点后,温折慢悠悠的晃到了一处挂着百花书院标识的信息交流地。他出门前花君特意给了他一个百花书院学子的身份牌,他可凭此加入一些同为百花书院学子组成的小队。 柜台后端坐着一个气质文雅的中年男人:“道友,有百花书院的身份牌吗?” 温折将早就准备好的牌子递给了他。男人拿在手里辨认了一下,很快就把牌子递还给温折:“道友是要发布任务,收购材料,还是想要征求队友?” “征求队友。”来此之前温折就已经订下了自己的目标,也查阅过地图:“我想寻人一同进入附近的落日山,求取静水湖中七蒂莲华一株。” “道友稍后。”男人将手按在一块玉简上,片刻后睁开眼睛:“这些是和道友路线相近的小队招徕登记信息,道友可以任意查阅。” 拿起男人从柜台上推过来的玉简,温折没费什么力气就确定了两三个可以尝试的目标:“我知道了。中介金要多少灵石?” 男人收回玉简,平淡道:“道友查询的信息简单,一块灵石就够了。” 温折付过中介金,向一处小队所在地走去。无论从距此地的距离、温折的原本目的、和小队众人的功法上看,这都未必是最适合的一个小队,但吸引温折的是小队成员之一后标注的一行小字。 齐恒远,炼气六层(备注:出身齐家,有先天神识。) 寒梅花君的那句“你的父母之一必有特殊血脉”极快的浮上心头,而仔细想想,花君虽然教导了他如何使用先天神识,却没有对寒梅花君话里的“父母”一说做出回应。 要是先天神识是个家族性的血脉天赋,这个齐家会不会和自己有些联系? 父母…… 想到这个词,温折竟然心如擂鼓。 他根据自己的妖血推断出自己的父亲大约是六尾狐族中的一员,然而却从没敢想过他的母亲是谁。从很早起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世是个何等的麻烦,更清楚自己的存在意味着妖族曾经带给一位女性什么样的厄运。 正因如此,他也只在非常小的时候憧憬过母亲的存在,有段时间会哭着叫一个莫须有的、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娘亲”入睡。而越到长大,他就越明白一个多半很真实的猜测:他的母亲恨他。 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曾经对自己的生命满怀怨恨。但一直以来,他也没有什么理由能怪罪那位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她可能未必是自愿的生下他,之所以诞下他只是由于他妖血太浓厚,坠胎药没能起作用罢了。 温折甚至在脑海里描绘过这样一段情景: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怨恨的看着初生的他,掐在他脖颈上的手紧了紧,最终还是松开。那女人也许看着他哭了,也许没有,也许多次扔掉了他,但最终还是决定把他放到听梅阁的附近,让他有能被人捡到养大活下去的机会。 他没有一个人默默的死掉,也没有被什么拍卖之地捡去,更没有从小就要学习如何“服侍”别人的特殊嗜好,或被培养成一个死心塌地的打手,这让他总抱有一种自己都会嘲笑自己的天真幻想:也许他的母亲,是有一点点爱他的? 他那时太缺少别人对他的爱了,即使是幻想中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也能让他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随着他慢慢长大,这个念头渐渐变淡,也不常常想起。然而这种念想却根植于他的心灵深处,让他在看到一点线索后就立刻拍板决定了下面的行动。 温折不自觉的走的飞快,比行走更快的是他此时的想法:也许他的母亲正是齐家的女儿也说不定啊?要是再有些微小的概率,说不准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来?他不想打扰那个可怜的女人的生活,但至少要让他知道她过的好不好? 第四十三章 队友 温折按照玉简上的信息找到那个小队歇脚的客栈,拒绝了伙计的招呼,径直走上了四楼敲了敲最里间的房门。 门被人吱呀一声慢慢带开,屋里或坐或立的两人也出现在温折的视野里。 正对着温折目光的是一个瘦削而苍白的女修。她形容削瘦,气色憔悴而虚弱,抱刀倚墙而立,双目微阖。但当她张开双眼时,整个人那种羸弱而单薄的气质都一扫而空,旁人只会注意到她眸中蕴着的冷酷精芒。 墙角处一个端坐的锦袍男子,他神情似笑非笑,生就一双吊起的狐狸眼,气质狡黠,好似深山里的老狐狸刚化了形。这张脸入目的第一眼就让温折情不自禁的想到:单论长相,这人真是比我像狐狸多了。 “在下温折,炼气八层。我方才在信息点得知几位邀请一个五人小队的队友,因此前来看看。”眼看两人都没有介绍的意思,温折索性率先开口。 他的声音似乎打破了某种约定俗成的沉默,那抱刀的女修平淡道:“我是沈徵,炼气八层,用刀。” 她的声音粗糙嘶哑,好像被人强抓着声带在砂纸上摩擦了几个来回,只是听着都足够让人痛苦。几乎让人想扒开她的嗓子看看,是不是喉咙口都皲裂渗血,才能吐出这样的音节来。 那狐狸眼的男人也站起身来,笑眯眯道:“在下欧阳贺,炼气七层,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通一点,什么都没有精一点。道友肯入队是我们的荣幸,不知道友的目的为何,我们也好计划一下路线。” 温折踱进门来:“这倒先不必着急。贵队在资料里是有四人,不知其他两位现在何处?咱们先互通个有无,再谈别的。” “一位还在睡觉。”欧阳贺依然是那副含笑的神气,语调轻柔的甚至有些阴柔道:“至于另一位,不是刚给温道友开过门,眼下正在你身后吗?” 听闻此言,温折悚然一惊! 这话并不是诈他,被欧阳贺一点,温折骤然察觉自己的身后确实有他人气息。 背后那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从温折身后转出来。见他的第一眼,温折就疑心自己刚刚是不是瞎了,怎么没见到这么显眼的大靶子? 那人罩着件颜色明艳,上有大块大块红绮黄绣的斗篷。红是大红,黄是鲜黄,斗篷的底色又是雪白。这莲蓬衣实在毫无美感,唯一的作用大概就只有现眼了。 温折看了此人两三秒,实在忍不住联想到了白米饭上盖着一层鸡蛋炒柿子的效果,不由更觉得自己失明的彻底。 那人把斗篷上的兜帽放下来,露出一张忧郁的愁眉苦脸:“唉,不怪温道友。在下裴阡陌,炼气六层,比较擅长偷袭……我现在出声了,温道友能见到我吗?” 温折:“……” 这么看来,还在未露面的那个就只有可用先天神识的齐恒远了。 裴阡陌虽然没什么存在感,人也长得无精打采,但竟然意外的热心。先是主动请温折落座,又给温折添了一杯茶水,很有招待客人的劲头。 而一旁的沈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幕,突然出声道:“现在已经正午了,那废物还在睡觉?” 欧阳贺也搬了凳子坐到温折身边,似乎想跟他细细的说会儿话。听到沈徵的问题,头也不回道:“正常睡觉当然要不了这么久,但他这次出行可是带了两个美婢。,还要我解释吗?” 沈徵的脸上出现一种嫌恶的表情,她重新闭上眼睛,冷淡的给齐恒远下了个定义:“渣滓。” 温折听到这番对话,表情不由有些微妙。渣滓这词也许有点说重了,但在马上要出行的关头还有心思跟人共赴巫山,那个可能的同族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太洒脱无忌。 说曹操,曹操到。温折刚和欧阳贺讲完自己的目的,两人刚刚翻开地图,门就被人大大咧咧的一把挥开。一个神色虚浮、眼底微黑,一看便知沉湎于酒色之中意志不坚的青年就露了面。 这大概就是齐恒远了。 温折暗暗的打量了他几眼,只觉得此人天生就是照着“纨绔子弟”四个字长的。只差没有给左脸刻上“花花”,右脸雕上“公子”。 裴阡陌走上前去想把屋门重新关好,却被这青年迎面重重的撞了一下。齐恒远被撞的后退了几步,连连四顾大惊小怪道:“怎么了,怎么了,谁没事撞我一下?” “是我……”裴阡陌看他不断转头却始终没有正视到自己身上,不由弱声弱气道:“我在你正前方,能看到我吗,能听到吗?” 温折:“……” 齐恒远茫然的睁着眼睛盯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哦,是你啊,走路怎么不注意点?撞了人也别跑啊,找半天都没找着……” 裴阡陌绝望道:“我一直原地站着没有动过……” 旁观了全程的温折叹息着问欧阳贺道:“欧阳兄,裴道友的是不是体质有异?另外,裴兄和齐兄有哪个是今天刚刚加入队伍不成?”不然怎么冷不丁撞到人了都没反应过来是谁? “温道友多虑了。裴兄和齐兄一直就在小队里啊。”真难为说这话时欧阳贺还能挂着他那一脸镇定的笑容:“至于裴兄体质的事情是他个人的私事,我和沈道友总不太好多问,温兄你说是吧?” 关于裴阡陌的古怪之处,温折也没想过一问就能得出个答案。倒是齐恒远和裴阡陌一直做队友这点让他有了点明悟:也许沈徵还真没说错,就目前来看,齐恒远真算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了。 这草包大大咧咧的走上前来拿起茶壶,对准壶嘴就咕咚咕咚长灌一气。等喝够了放下壶,他才突然惊觉自己身边坐着个陌生人,目瞪口呆道:“诶,这谁?我怎么没见过?” 温折自打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纯天然的二百五,一时间都有点痴了。 倚墙的沈徵响亮的冷笑了一声,欧阳贺倒是习以为常:“这位是刚刚加入的温折温道友,有了温道友,五人的配置也就齐了,咱们这便可以入落日森林一探究竟了。” “什么?”齐恒远大惊失色道:“我们要去落日森林?” 温折:“……” 这下子连欧阳贺都不得不服气了。他明显的卡住了片刻后,和颜悦色道:“齐兄和我们过来,不就是要寻落日森林里的霸王植吗?或者说,齐兄你原本以为咱们要去哪儿?” “当然是日落森林啊!落日森林的危险性那么高,我才炼气六层,是有多大的想不开才会进去?天下美好的东西这么多,我干嘛过来自讨苦吃?” 欧阳贺的神情已经变得关悯又温柔,温折奇异的觉得他的语调跟兰馨哄孩子时颇有相似之处:“齐兄啊,日落森林在东边。这一路走来,齐兄你就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哪能知道哪儿不对!”齐恒远抱冤叫屈一般的睁大双眼扬声道:“我安安心心的跟你们过来,还以为你们靠谱呢!” “不用乱栽黑锅。”沈徵的耐性终于到了极限。她站直了身体,雪亮锋利的目光直扫过来:“齐恒远,在书院里看错小队征集信息的人是你自己。事已至此,废话不必多说。要么你和我们一起入落日森林,要么你收拾东西自己滚。我倒很希望你做第二个选择,免得哪天我忍不住你这腻腻歪歪的态度,把你一刀砍了。” 胡搅蛮缠也怕凶的横的。齐恒远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你别动手啊,我还是跟你们进落日森林吧。这两个森林离着那么远,我哪敢自己一个人过去啊。” 听到如此直白而标准的怂货宣讲,沈徵的表情难免扭曲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道:“行。既然如此,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你现在回去,把你那两个美人打发了,把自己的东西装捡好。你要是慢上一弹指,我就砍你一根手指头。慢上两弹指,我就砍你两根手指头。” 天知道齐恒远搭错了哪根弦,竟然还有勇气呆呆的问道:“那要是我慢了十一弹指呢?” 沈徵冷笑道:“不用操心,你不是还有脚趾头吗?” 齐恒远直视着沈徵。他先是眨了眨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即从沈徵那严肃而冷淡的表情中意识到这位女煞星没有在开玩笑。 认识到这点后,齐恒远只觉如寒芒在背。下一刻他就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大呼小叫的去打发那两个婢女了。 沈徵用冷漠的眼神送齐恒远出了屋子,语气冰冷道:“欧阳贺,这么一个草包,你当初让他加入队伍是为了留着过年祭祖吗?” 欧阳贺就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指来摇了摇:“首先,他哥哥很厉害。其次,要想给你找幽幻蝶,他的先天神识确实能派上很大用处。最后,旅途漫漫无趣,你不觉得养着他也很逗乐吗?” 第四十四章 入林 在进入落日森林之前,温折一队遇上了点小小的麻烦。 由于落日森林狼巡虎视,险象环生,因此筑基期以下的修士必须至少五人结队才能被允许进入,这也是欧阳贺等人要在信息点招徕不知根底的修士的缘由了。 然而如今…… 把守入口的修士不耐烦道:“你们都是炼气修为,要集齐五人才能入内。你们要是等不及,就去附近找找还没凑够人数的修士结个团。” 欧阳贺:“这位道友,请看这里,我们确实已有五个人。” “你当我瞎啊。”把守的修士不耐烦的拍掉欧阳贺的胳膊。如今日照当头,已是正午时分,他也着急下去轮班吃饭:“一、二、三、四。四个人,少一个!你们就不能再凑一个再来吗?” “的确是五个。”裴阡陌干巴巴的说:“我就在你眼前,能看到我吗?看不到啊……那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温折:“……” “什么动静?”那修士狐疑的转了转头,向四周看了看。 “是我!是我!道友你看我,我就在你眼前啊!” 温折:“……” 磨蹭了好长一会儿,那修士才发现了裴阡陌,问了一句刚刚你们一直站着没动,何时拉了个人过来组好了队?然后就迫不及待的为他们放了行。 裴阡陌一边走一边失落道:“他们没重新找人组队,我一直在队里的。” 温折看着实在于心不忍,不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裴道友,那个,你看开点?别难过了,要不我陪你说说话吧。” “没关系,我没难过。”裴阡陌倒反过来安慰温折:“我都习惯了。一般人不和我相处一会儿是发现不了我的。刚刚你上门来时,看到我的速度还算快的呢。” 温折很快就抓住了裴阡陌话语里的重点:“等等,裴兄,非要跟你相处一会儿才能发现你?那要是跟你相处不止一会儿呢?”尽管方才在房间里已经看到了裴阡陌,但一路走过来,要不是注意力非常集中,温折还是会时时失去裴阡陌的踪迹。倒是欧阳贺,每每都能准确的找到裴阡陌所在。 不知为何,裴阡陌的脸颊竟然红了红。他就这样红着脸低下头去,对了对手指尖,过了片刻才细声细气的回答:“那你就能时常看到我啦。” “温道友。”欧阳贺突然转过头来,递给温折一个式样简单的普通香囊:“我这里有些驱虫的草药,森林里虫蛇甚多,道友还是佩上些吧。” “多谢美意。但还是不用了。”温折婉拒道:“我来之前就已经备好了,不劳欧阳道友。我瞧裴道友身上还没有香囊,不如这个便赠给裴道友?” 说到底,温折还是有些防范之心。他和这队人毕竟还是初相识,也难保会有些什么意外的状况,香囊这种东西很容易做手脚,他不如用自己带来的比较好。 而且花君为他准备的香囊,作用总是比外面的香囊强。 欧阳贺笑了笑,把那个香囊拢进了袖子里:“温道友有所不知,阡陌他不用香囊。” “嗯?”温折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这是连蛇虫都注意不到裴阡陌? 说实话,这技能非常实用便利,但不知怎么,温折总觉得裴阡陌实在太惨了些。 想一想,他要是跟个什么不熟悉的队伍一同出行,可能从出行开始到结束,都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要是上课时同桌是个跟齐恒远一样心大的,大概能说出“我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同桌啦。”这样的话。万一发生了意外在某个角落停止了呼吸,就算派出成百上千人去搜寻,也许某个人三番五次的从他的尸体上踏过都没意识到有个人躺在这里。 裴阡陌眼看着温折注视自己的目光慢慢悲伤起来,不由迟疑道:“温道友,你……怎么了?” “我没事。”温折把手掌在裴阡陌眼前展开:“那个,裴道友,你要不要吃块糖?” “啊?嗯。谢谢。” “对了,裴道友。”温折又想起一件事来:“你们是到了风花城,才知道要五人组队方可入落日森林,因此发布了那条小队征集的信息吗?” “这倒不是。”裴阡陌如实答道:“我们队里原本就有一位队友,但来到风花城后他突然接到紧急传讯,只好离开,队伍里才会缺一个人。” 在进入之前,小队诸人就已经计划好路线。首先要取得的,也是在最外围的,便是齐恒远欲得的霸王植。据温折所知,这东西一共只有两个用途:一是磨碎碾粉加以配料若干做成春药,二是炙烤泡酒拿来壮阳。 “还有第三个用途!”齐恒远兴高采烈的同温折分享自己的经验:“这玩意不是长得像男子的阳物吗?每次我打完人后拿刀在他们身下比划一下,就可能把这东西拿出来,和他们说:怂货,蛋都被我割下来啦哈哈哈哈哈!” 温折:“……” 欧阳贺叹着气转过头来:“我打断一句。齐兄,那是‘你打完人’吗?” “好吧。”齐恒远悻悻道:“我手下们打的人。”看到温折颇有些无言以对的目光,齐恒远连忙补充道:“但是我负责‘割蛋’!” 温折:“……” 和齐恒远一起说上一炷香的话后,温折就实在不能再深刻的意识到,此人真是四六不分的不着调,傻头傻脑的二百五。要是有人能耐心的坐下跟他聊上一个时辰,连他祖坟在哪儿都能从他嘴里刨出来。 时至如今,温折总算明白了欧阳贺为何总用那种关悯、怜爱、慈祥的目光瞅着他:这傻孩子,准是哪天没注意被什么东西啃过脑子。 温折本想先跟他套个近乎,再问问先天神识的事情,最后过渡到他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女性长辈早年产子后就皈依、远走或者……自杀。 然而现在他刚和齐恒远聊了两刻钟的时间,这人连自己家谱都快给温折背出来了。 说真的,温折还挺惊讶的,他竟然还有脑子能记住自己家谱。 “先天神识,啊,你说先天神识啊。”齐恒远咂了咂嘴:“我们齐家祖传的嘛。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 旁听的欧阳贺:“……”好好的一门天赋被他说得跟街边大力丸的秘方一样。 温折却浑身一震,喃喃道:“传男不传女?齐兄,那要是,那要是贵家族中有女儿出嫁,生下的儿子也不会有如此天赋吗?” “那肯定的啊。”齐恒远当即拍板:“要是那样,岂不是每个家族里都能有几个有先天神识的人?这本事还能是我齐家独门专有?” 欧阳贺:“……”好嘛,更像大力丸秘方了。 “齐兄说的极是。”温折思维稍有短路,只是勉强干巴巴的续上一句。他表情稍带恍惚,却没能能猜到他心底泛起的惊涛骇浪。 现在看来,要么是他天赋秉异,没沾父母的光也能有天赋神识;要么是他母亲天赋秉异,身为齐家女儿还能生出个外姓的有神识的儿子;再要么,就是齐家中人没有他的母亲,只有他的……父亲。 这三个选项,任意一个的几率都够小的了。 还不能温折从这三条推测里择出个优劣来,齐恒远就手舞足蹈的蹦跶起来:“唉呀妈呀,有蛇!啊呀我的天啊!咋有这么多蛇呐!” “怎……”温折一回头,嗓子中的话就被堵了回去。齐恒远身上爬上两条红色的小蛇——这不是重点,反正欧阳贺已经在帮他拍了,但是要命的是他们这一队人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缀上了上百条行动起来无声无息的赤色长蛇! 沈徵刚刚一直在前面打头,专心致志的帮小队开路。现在一回头几乎要气疯了:“齐恒远,你没有放出先天神识扫尾吗?” 齐恒远冤屈道:“你们只把我放最后一个,我哪知道那是要我断后的意思!” “好,我的错,我本不该相信你还有用。”沈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在尽力抑制自己拔刀剁了这傻叉的欲望:“滚开,让我把这些玩意料理了。” “沈姊且慢。”裴阡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到了沈徵的旁边:“沈姊,这拨蛇来的蹊跷。你看,我身上竟然还会挂上两条。” 沈徵眉头一拢,当机立断道:“大家各自检查身上的东西。蛇靠气味和热量捕猎。主要检查自己的香囊衣服,是不是哪里气味有异——欧阳贺,你替那草包检查一下。” 不出三息,欧阳贺就从齐恒远香囊里翻检出了罪魁祸首:一根其貌不扬的小草。 “引蛇草。”欧阳贺把那根小草远远丢开,果然,他们身后的蛇群立竿见影的转移了方向。此时此刻,就连欧阳贺都免不了扶住额头:“齐兄,你那香囊是自备的,你离家前齐大少没给你检查一遍吗?” “检查了啊。我就是刚刚看有几朵花开的挺好,顺手摘了一下,这截小草可能是那时混进去的吧。” 沈徵缓缓绽开个微笑,露出一口雪白锋利的牙齿:“你是不是还想说,那朵花通体雪白、尽态极妍,实在让人见之忘俗?” “我不太记得了,嗯,听沈姊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啊啊啊啊啊啊!沈姊你做什么砍我!救命了杀人了啊啊啊啊啊!” 欧阳贺拔出腰间玉笛迎上沈徵闪着寒光的刀锋,金玉相撞,发出一声让人牙酸的响声:“沈徵冷静!齐兄……唉,犹怜花向来是引蛇草的伴生,你好歹也留些神啊。” 沈徵哼笑一声,刀背一磕,轻轻松松的把欧阳贺手上欲滴挑飞。她手腕一晃,刀锋一凝,下一刻刀刃就结结实实的横在了欧阳贺的脖子上:“欧阳贺,你搞什么鬼。这些日子来,你未免太护着这废物了吧。” 欧阳贺面色不改,只道:“沈徵,你跟我去旁边说。” 沈徵双眼一眯,上上下下打量了欧阳贺一番,终究还是收刀和他去了旁边。 “不是我特别想护着他,而是咱们毕业的时候,齐大少托我照顾一番他要去历练的弟弟。”欧阳贺坦言道:“我以后会管好他,不让他再惹什么麻烦。” “毕业时?”沈徵挑出欧阳贺话里的毛病:“那时我们还未组好这只队伍吧,齐大少这就知道那垃圾要和你同行了?” “哎呀沈徵,你非要问这么细。”欧阳贺笑了起来:“齐恒远当然会和我一队。你总该想想,他好歹也有炼气六层的修为,莫非你真以为他会连‘落日’和‘日落’都会分辨不清?” 意识到欧阳贺话里的意思,沈徵的瞳孔骤然一缩。 “你那是什么表情。”欧阳贺笑道:“不过是我不想就山,就只好要山来就我嘛。” 第四十五章 同行 这是进入落日森林的第一天,温折这支队伍还未定好前进的节奏,到晚上扎营时还未曾进入森林过深。 值得一提的是,当小队到达采摘霸王植的地点,看到那一大片一大片花枝招展随风起舞的全队人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去瞧沈徵的脸色。 沈徵并无出格举止,只是当即挥刀率先斩断一支霸王植,命令道:“利落些。若谁拖沓,就如此植。” 队伍里的四位男性顿觉胯下一紧,纷纷舍生忘死的将自己投入到与马赛克的战斗中,均都奋不顾身、义无反顾,不惜将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马赛克采摘事业,甘愿为此肝脑涂地。 这一场采摘下来,花费的时间竟然比预计的少上三分之一。 小队很快就踏上了行程,温折路过沈徵时,心惊肉跳的发现她转着手里的一只霸王植,看着这形状不雅的植物,又瞧瞧在场的几位男性,表情极显若有所思之意。 温折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的磨蹭到了断后的欧阳贺身边。 欧阳贺一手拉扯着齐恒远,给他塞下一枚解瘴丹,一面和温折打了个招呼。一不留神齐恒远就从他身边跑了,嗷的一声绊倒在裴阡陌身上,裴阡陌倒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摔了个大马趴。 欧阳贺痛苦的以手遮眼,看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沈徵转过身来,眉宇间尽是不耐烦之意。她盯了齐恒远三弹指的瞬间,一字一顿的发话道:“事不过三。再有一次,我必不客气。” 齐恒远捂着撞疼的鼻子信誓旦旦的做了保证。可惜这位大少爷的誓言不是当话说的,纯是当屁放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因为手贱捅了个“看起来还以为是野鸡窝啊!”的东西闹出了幺蛾子。 一行连跑带爬偏离方向老远的人全都不想理他:这混账捅了个食肉蚁窝。那些一寸长带小翅膀的群居生物黑乎乎一片压上来,铺天盖地、隐天蔽日,沾上一点肉味就死也不放。这时候就别论什么刀气剑气和印法了,一边用火阻拦一边跑路才是关键。 脱困之后,看沈徵的表情大概是想把齐恒远就地砍死在这儿,亏得欧阳贺理智尚存,和沈徵乒乒乓乓过了上百招,一面过招一面苦口婆心的说好话,才免于齐恒远横尸当场的命运。 就算这样,沈徵也彻底无法忍受这个四处惹事的二百五,当场将此人双手紧缚,引出一根绳子来由她亲自牵着。反正齐恒远的最大作用是先天神识,捆不捆手对先天神识又没什么影响,还能让他少作几回死。 作为一个合格的怂货,在沈徵双目喷火之时,齐恒远就开始全程垂着头蔫蔫的装死,不对自己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之事发表任何意见,要道歉道歉,要伸手伸手。看的连温折都被气乐了:他这时候倒是乖得很。 一行人辨认了回到正途的方向,温折又走到欧阳贺身边说了一会儿话。欧阳贺似乎也有意探探这个入队道友的深浅,一时间倒是聊的非常合宜。 “温道友也是百花书院的同窗,百花道十二位花君,不知温道友欲投何人门下?” 这个问题温折简直不假思索:“自然是芙蓉榭。” 欧阳贺侧目道:“温道友莫非是凡人出身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对菡萏花君心慕良久了。” 一直以来有些懒散的欧阳贺总算是表现出了几分兴味,他眉毛一挑:“我只道温道友是位同窗,不想还是位胸怀大志的同道。不错,百花道十二位花君,我也只看菡萏花君最令人心折。” 听他夸奖菡萏花君,温折刚要笑出声来,后颈就突然一紧,汗毛尽竖。却是他那敏锐的先天神识,虽不外放,却仍在提醒他其中不对。 有什么不对?温折静下心来,回忆了一遍两人刚刚的对话,骤然意识到:欧阳贺赞美菡萏花君的语气,与其说他是在称赞一位仁者,不如说是在钦佩一名枭雄。 意识到这点,温折立刻闭上嘴巴,静听欧阳贺的一番高论。 “他们都说菡萏花君出手狠辣,却没想过当时十一位花君已把桌子上的菜分个干净,若不能另辟蹊径何来新出的菡萏花君一席之地?天魔山一事,修真界均是十分震惊,那时菡萏花君实力强横,又孤身一人并无后顾之忧,又有哪位花君愿和他冲撞,让旁人渔翁得利。这才能让十一位花君均各退一步,让他有个上桌的余地。” “只是菡萏花君的小路也开的太偏僻了些。这一举虽然让旧日映日域的属下惧他威严被迫回归,却令人心大散。不想他早胸有成竹,竟然能对人间下手——这可是盘新菜,谁都没做过手脚,竟生生被他包圆了。” “要说和海棠花君、牡丹花君合纵连横一事,谁在那个位置上都能去做,倒没什么好提的。唯有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作风延续至如今,不但让人想起他来就心生忌惮,不敢对他的事情随意染指,还开场先声夺人,气势上便立于不败之地。” 温折眨了眨眼睛,听了这一番完全和花君初衷南辕北辙的分析,只觉得啼笑是非。他倒没有实在到反驳欧阳贺的话,只是应喏几声,除去“嗯”“啊”的回答便不开口了。 欧阳贺大概是说到兴头上来,竟然还带起一句:“若我当时能有如此狠心,如此手段……”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转头看了看温折明显有些走神的表情,摇头闷笑了一声,也觉兴味索然,不再开口了。 然而看似跑题的温折却是把这句只说了一半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百花书院毕业的学生,年纪都不会太大。之前他们两人闲谈,温折已知这位欧阳贺道友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观其打扮无一处不仔细,无一处不小心,理应是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倒不知有什么事情是要他狠下心、有手段的? 不过这到底是个人的私事,温折也无意深究。 在当天晚上扎营的时候,因为那通躲避食肉蚁而没头没脑的跑路,小队还是未能到达预计的扎营地点,只在附近寻觅了一个较为安全的所在。 他们一路上摘下了许多鬼藤果,剔开厚厚的果皮,里面的汁液便有极强的腐蚀性,恰可用来布置陷阱。温折和裴阡陌一起带着特殊的手套和面罩,划开果皮取其中的汁液,沈徵和欧阳贺作为开路和断后的两位主力正在树下歇息。齐恒远的双手终于解绑,正开开心心的在沈徵给他圈出的范围里活蹦乱跳。 大概是一人玩的不够开心,齐恒远凑到温折身边来。也不知他这一路上听什么看什么了,眼下见到那鬼藤果竟然还非常稀奇,上手就要撩那粘稠的鬼藤果汁液玩。 温折是真没想到有人能傻到这个地步,再阻挡也有些来不及。只听“啊呀”一声惨叫,齐恒远蹦了能有三尺高,乱甩着沾了腐蚀汁液的双手。汁液飞溅,恰好迸溅到了试图过来拉走齐恒远的欧阳贺脸上。 欧阳贺当即“嘶”的一声,长吸了一口冷气,想也不想就抬手按住自己的脸颊。几人身上都有常用药物,治疗鬼藤果汁液腐蚀的药物自然是有的。温折立刻站起来冲过去给还在嗷嗷乱叫的齐恒远糊了一层,裴阡陌更是飞速赶到了欧阳贺身边,抖着手把那药物递给他。 “你、你快松手啊,这样手也会受伤的!” 欧阳贺依然紧紧捂着脸:“没事,阡陌,你把药给我就是。” “我、我来给你上药,欧阳,你松松手。” “不用。”欧阳贺忍痛向裴阡陌扯了扯嘴角:“阡陌,我这样子难看,不想让你看见。你且给我留一点面子,让我到暗处上个药。” “哦。”裴阡陌拧着眉毛松开了握着欧阳贺手腕的手。依依不舍的看着他拿着药转到森林的阴影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欧阳贺处理好了伤口又出现在大家面前。脸上的伤处已经被一块带着药味的绷带贴住,手上也多了一副手套。 顶着大家疑惑的目光,他解释道:“手套上有阵法,是治愈伤势的,也可阻断一些伤害。齐兄,我这里还有一副,你也带上些吧。” 温折替齐恒远把手套接过,在递给齐恒远之前,他出于好奇把那手套翻覆看了两眼。 齐恒远呜呜的戴上手套,裴阡陌也很快凑到欧阳贺跟前,温折继续坐回去剥他的鬼藤果。然而在大家都看不到的地方,温折却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阵法和印法有相通之处。由于印法是种比较偏门的手段,温折在介绍时只说了自己擅长剑法。欧阳贺当时还调侃过可惜他们一行人中并没有阵法师,不然晚上扎营时也好方便,温折亦没有做出反驳。 但他虽不能轻松布下阵法,却还是能看出一个阵法的用途的。 那双手套上或许有加强韧性强度的阵法,但只能阻止一些伤害,并没有什么治愈伤势的用途。 要不是手套的材质足够透气,温折都以为欧阳贺是要故意害齐恒远的伤势加重了。可他自己也带上了一副手套,大概是因为不通阵法,所以被奸商骗了吧。 在当天晚上的时候,欧阳贺竟然还有闲心采了一捧漂亮的观赏花来放到帐篷里。沈徵嗤笑他公子哥习气太重,欧阳贺却辩解道这是生活的态度。 五人都是修道之人,自然能用打坐代替睡眠。特别是帐中还有女性存在,打坐就更是比睡眠庄重和合适了。 温折眼看着欧阳贺挤到裴阡陌身边,裴阡陌定定的看着欧阳贺,双颊泛起了一点红晕。 “谢谢你的花。”拜卓绝的听力所赐,裴阡陌细弱蚊蝇的声音传入了温折的耳朵。 “没什么。歇下吧,我陪着你。”欧阳贺低笑了一声:“和你在一起久了,你在我眼中果然越来越清晰。真好,现在我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你了。” 第四十六章 挚友 映日域 容雪淮轻轻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在他的对面,上官海棠懒懒的趴在桌子上,手指有节奏的在桌上轻轻敲动,打出一串有韵律的清响。 “你笑什么。”上官海棠支起头来斜瞟了容雪淮一眼:他没再捏出那个柔媚的女声,反而用的是一把清朗的男音——虽然在外人面前他爱和容雪淮旁若无人的开玩笑,但在单独和容雪淮相处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堪称正经。 “你敲的好听,我听着开心,所以就笑一笑。”容雪淮把手中的酒杯放下,右手也学着刚刚上官海棠敲出的旋律轻击了桌面两下:“子规前些日子向我借了一根万年火晶,说是要‘引天地之变,夺乾坤之音’,那张天生地造的天幕大鼓,就是照这个节拍敲的吗?” “嗯。”上官海棠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我没问你刚刚为什么笑,我是要问你,明明是你请我来你这做客,这几天你动不动就对着虚空傻笑是怎么回事?” 容雪淮弯起了眼睛,笑眯眯道:“这个么?我在闲暇时分思念一下喜欢的人,虽然有点失礼,但不算大错吧。” 刚才还软绵绵趴在桌子上的上官海棠一下子挺直了腰,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惊愕的:“你喜欢的人?温折?不对,你没事请我过来就是想和我说这件事?” “是呀。”容雪淮端起杯子饮了一口,他愉快的欣赏着上官海棠讶异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吹两声口哨:“虽然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完全确定,但我也想找人好好分享一下如今喜悦的心情啊。” 上官海棠挑起了眉毛。他看上去似乎有无数句话打算一气喷涌而出,毫不客气的全方位糊容雪淮一脸。可他连一个音节也没有多讲。片刻之后他落下眉毛,感慨似的总结道:“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你高兴就行。” 他放松身体,把自己窝在椅背上,没好气的补了一句:“你这个模样,还真是……新鲜!” 那个“鲜”字被他拖出了长长的尾音,听起来就像是“现眼”一般。 破天荒的,容雪淮没有微笑着对他的轻嘲照单全收,他仍笑吟吟的,语气也非常友善:“海棠,听闻你住进了牡丹谷,不知跟牡丹君在一起谈笑的时候有没有照过镜子?” 这么多年来容雪淮都没对上官海棠的意见发表过反问,眼下突然来了一出,连消带打的把上官海棠搞蒙了,他直直的看着容雪淮,重复道:“照镜子?” “对啊,照镜子看看,你那时的神态必和我如今有相似之处呢。” 上官海棠猛然站了起来,他激动地唇角都在颤抖,却并不是因为容雪淮的反击。仿佛要确定什么似得,他结巴了几下才组织好语句:“那又怎么样?我一向都这么甜。” 容雪淮扶着头无奈的摇头笑道:“你是说刷上蜂蜜和孜然,就差一点辣椒面的那种甜吗?” 他这话话音刚落,双肩的肩头就被上官海棠一把抓住。他双眼圆睁,握着容雪淮肩膀的力度堪称凶狠,他口中喃喃自语道:“你在调侃我,雪淮,你在和我开玩笑。” 上官海棠松开容雪淮,任他跌进椅子里,自己大步流星的在房间里走了几圈,速度快的让他的发尾都飞了起来。他看起来激动得要命,就连眼尾都微微的泛红。他突然转头看向容雪淮,语气急促道:“快点,来,再调侃我两句,再拿我开点什么玩笑。” 容雪淮:“……”他叹气道:“海棠,我保证以后天天调侃你玩,但现在你还是先坐下吧。” 上官海棠没有坐下,他站在那里,搓了搓手(平日里他打死也不肯做这种不符他个人风格的动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感叹道:“天啊……” 没人能理解他内心的激动,就如同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在刚才那一刻意识到,容雪淮的脸上露出的是一个多么久远的表情。 那不是属于现在的菡萏花君的表情,那是属于曾经那个少年容雪淮的,带着点善意和顽皮的笑容。 那个掉进了极狱之渊后就再不复得见的少年容雪淮。 世人就算年岁再涨,在熟悉的人眼中总会带着点孩提时、少年时的样子。似寒梅花君云素练,身上一直保有她少女时的纯粹和固执;若杜鹃花君宿子规,也一直带着他年轻时惯有的潇洒和旷逸。 至于上官海棠,他在年轻时就为了女装的爱好反击世上的一切冷嘲热讽、诸人的各种鄙夷眼光。到现在都存留着那作天作地随时准备着跳起来对抗全世界的习气。 然而容雪淮破渊而出后,好像所有的事情就全都变了。 不是说他不再善良,也不是说他不再温柔,而是他在善良和温柔之外,性格像是一条被截去了中段只剩两端的绳索。一端取他从前前所未有的狠厉,而一端则取他之前亦过犹不及的仁慈。 而他中间的那些性格呢?从前那些偶然的调侃、带点幽默的小小玩笑、遇事当机立断的那种豁达?全都被什么不知名的存在一把抓过来吃了? 上官海棠太知道曾经那个容雪淮多不喜欢看到别人的痛苦,可他眼见着如今的这个菡萏花君是如何脸色都不变的把一个魔修剥皮剔骨。在那一个瞬间,上官海棠想冲上去摇晃他的肩膀:你不作呕吗?你不厌恶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会让你不舒服的事?容雪淮你在逃避什么?我曾经的那个朋友呢! 但他终究没有。他在那一刻没有冲上去,于是就失去了所有冲上去质问的机会。他死死的看着容雪淮的眼睛,对方的眼睛是冷漠而空洞的。 然后似乎是为了补偿什么、抹去什么一样,容雪淮对一切生灵都比曾经更好。 世人皆谓菡萏花君残酷冷血,已他人痛苦哀求为乐。可全不是这样。 容雪淮穿上一身白袍子,扣上一顶长斗笠,不知道是想把自己隔绝在众人之外,还是想替众人把自己隔绝在他们之外。他没有要事就再不出映日域一步,一个人守着他那满山的妖兽,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巨大的心结里。 上官海棠跑去找他说话,容雪淮就笑着请他喝茶。上官海棠恳切的让他不要这么严厉的逼迫自己,至少放下一点不要在让自己这么痛苦,容雪淮沉默良久,说了一句再等等吧。 安慰、长谈、戏谑、开导乃至故意摔了茶盏狠狠发了一通脾气,每一项容雪淮都照单全收,从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包容又温和的笑容。他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给上官海棠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反击,面对着这个曾经的朋友,他的底线好像放的无比的低。 哪怕上官海棠当众称呼他一个不雅的外号,他做的也只是喂上官海棠一块灶糖而已。 一切的手段都用尽后,上官海棠养成了时不时轻微“刺”容雪淮一回的习惯。尽管不可能,但他还是期待着容雪淮什么时候能变一下脸色。没人知道他有多渴望容雪淮能回一次手。 隔了几百年的时光,在眼下的这个时候,那个他少年时温文又不失机灵的朋友终于又回来了。他不再微笑着接受上官海棠每一句评价和不满,而是如此轻描淡写的和他来了个反击战。 上官海棠的朋友,到底是被他等到了。 上官海棠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液,激动和兴奋伴着那杯酒在心底蕴生出来。他想跳起来,他想大笑,他想狠狠的敲打容雪淮的肩膀几下,他痛快极了,抱起了酒坛咕咚咕咚丝毫不顾形象的大喝了一场。 他眉眼飞扬,眼角泛红,神色里还充盈着十分的激动。他刚刚落座就又站了起来:这么高兴的时刻,他根本就坐不住。 “真好、真好。”上官海棠语无伦次的说道:“你终于不那么难过了。雪淮,我记得你说心情总不好的人养小动物可能会好,你是养温折养好的吗?” 容雪淮有点无语道:“虽然的确和温折有很大关系,但温折是半妖,但并不是动物……” 上官海棠充耳不闻,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脚步轻盈的要飞起来:“要好好谢谢温折,我现在可真喜欢他。上次你和我换了一枚六尾妖狐的内丹,是他修炼要用?一枚内丹够吗?六尾狐族的内丹是不是效果太小了?我那儿还有七尾、八尾的内丹,他要多少枚?不够就朝我要啊。” 容雪淮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道:“海棠……” 上官海棠看上去快高兴疯了,他又转头凝视容雪淮急促的问道:“雪淮,你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的?用不用我再去给你找类似的半妖来?是不是看着他们一点点恢复,你自己的心里也会感到畅快?” “谢谢你,海棠。”容雪淮的神色已经十分温和,他站起来走过去按住上官海棠的肩膀:“谢谢你这么上心,谢谢你担了这么久的心,谢谢你现在还这么关心。” “没关系的。”上官海棠愉快道:“要是早知道这样能让你开怀,我就早这么做了。别说是照顾半妖啊,就是想艹山羊都成嘛。” 容雪淮:“……” 等等,话题是怎么转到艹山羊那里去的? 容雪淮凝神仔细打量上官海棠,眼睁睁的看他脸上泛上了酒醉的红晕。 ——难怪思路跳跃的幅度这么大,原来是喝醉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容雪淮终于把上官海棠塞回了椅子里。他这次不敢给上官海棠喝酒了,赶快给他沏了一壶茶。 上官海棠灌进去一杯茶水,看上去神色正常了些。容雪淮还不等松一口气,便听他问道:“诶,雪淮,你真不要艹山羊吗?” 容雪淮:“……”得,还醉着呢! 第四十七章 明察 到了第四天,齐恒远的先天神识终于派上了用场。 因为要找裴阡陌欲寻的风语花,齐恒远坐在一块低矮处的石头上,对着眼前的一片洼地放出了大片的先天神识。 温折有些好奇,自己也无声的放出了一丝神识感受了一下。他分寸掌握的十分巧妙,两人的神识并无直接接触,但温折已探出了齐恒远的深浅。 按理来说,齐恒远的修为比温折低,神识更不如温折的强大,所探查的范围应该较小。但温折却清楚的感受到,齐恒远的神识铺开的面积甚至比自己还要大一些。 意识到这一点,温折不由对眼前之人刮目相看。 “找到了吗?”沈徵抱刀而立,冷然问道。 “还没有。”齐恒远举起被绑在一块的双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风语花比较稀有,我们要再往里探探。沈姊,这都要往里走了,你就把我的手松开吧?” 沈徵相当不信任的看了他一眼,声音低沉嘶哑的警告道:“如果你是耍什么花招……” “没有没有。”齐恒远急的都要蹦起来了:“沈姊、沈姨、沈奶奶,我求你了,你就给我松开手吧。你说捆着手我上个小解还好,大解的话擦屁股都费劲啊!” 沈徵:“……” 她一言不发的解开了绑着齐恒远双手的绳子,齐恒远果然真诚而不做作,当即就一溜烟跑到背阴处去行五谷轮回之事了。 旁观的温折:“……” 但在下一刻,温折却感觉到了非常鲜明的不对:齐恒远的神识在窥探他,或者说,齐恒远的神识根本就是在拼命的敲击他。 他终于明白为何花君告诫他对金丹以上的修士用神识探查是一种无礼,因为当他人的神识覆到自己身上时,有神识者就如同被剥去衣服扔到闹市上一般不舒服。 温折的眉头皱起来,还不等他做上什么,就又一次感受到了齐恒远传来的信息。用神识传递而来的音信显得格外的直白而鲜明。要是神识有嘴,它大概就能把嘴张大的能看到喉咙口,只拼命的呐喊着两个字:“救命!” 温折当即就是一凛! 他表情不变,神识也不探出头去,只是仔细的感受着齐恒远的神识传来的每丝情绪。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救命”的讯息其实不是专门对着自己发出,反而很有点雨露均沾、人人有份的意思。 而发出信息的那个人态度相当绝望,大概也没指望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谁能接收到这份神识。 齐恒远毕竟还有很大可能是温折那莫须有的同族兄弟,他如今叫的如此凄惨,温折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当下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探出神识来:“你……怎么了?” 在自己的神识和齐恒远的神识相触的那一刹,温折感受到了一种如同浸入温水般的暖意和舒适。短短的一弹指时间中,温折的浑身毛孔恍如舒张开一般,一个念头如此顺其自然的流到他心里:他是你的同族,他是你的家人。 那边的齐恒远好像也被这个变故惊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反应过来一道信息:“你、你是齐家人?” 温折模棱两可的打岔过去:“这就不要管了,你怎么了?” 齐恒远的意识一下子哇的一声在那头哭了出来:“救我啊!这森林里有鬼!天天都在找我麻烦!” 温折:“……”这是要多闲的鬼才非要和齐恒远这种脑子没有两钱重的人过不去? 他实在有些无奈,只好道:“你慢慢说。怎么就惹上鬼了?” 齐恒远急切的一股脑道:“昨天我一个爷们儿,好端端的就无故去摘了花,这就算了,我摘花的时候花旁边根本没有什么红色的杂草!我从五岁就开始爬树掏鸟窝,野鸡窝我能不认得吗?我根本没想捅那食肉蚁的窝啊!” “碰上鬼藤果汁的事情就更别提了。我亲眼看到你们在和面,一伸手出去那面盆子都换了,必然是有鬼故意坑我啊!” 他这几件事的确出的蹊跷。温折一边飞速思考他出事前后的情形,一边恍若心不在焉道:“别的先不说,这里好歹也是森林,过夜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和面……” “哎呀我那时什么都没想过。温道友,温道友,这队里是你来听到我说话真是太好了,可万望你救我一救哇!” 也不知齐恒远说这话是有意无意,温折听了倒是内心一动:“为什么队里是我听到你求救就好了,难道其他人不成吗?” “温道友,你非要我明说吗。”齐恒远苦笑了一声:“我从小就没爹没娘,虽然生的蠢,但还没蠢过头。沈姊嫌我麻烦又怀疑我故意惹出事端,欧阳兄对我面上过得去实则不想搭理,平时照顾照顾我全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裴道友我一天都见不到他几面。只有温道友你,虽然还不算相熟,但总待我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关照。” 齐恒远虽然令人觉得绣花枕头一包草,但看人的本事竟然意外的不差。 不过转念想想,他一个大宗族的孩子打小就没了父母,还能活的颇像个纨绔,大约至少要修出“狐假虎威”和“察言观色”两大技能吧。 温折听到“没爹没娘”四字不由有些感同身受,当下就有片刻心软。齐恒远敏感的觉察到了他的迟疑,立刻在神识里拖着哭腔道:“温道友,温哥……哥哥救我啊,我要被折腾死啦,我死的冤啊!” “哥哥”这陌生而亲近的二字叫的温折心里一颤,登时连口气都不自觉的柔和了:“行,你静一静,让我好好想想昨天有什么不对。” 温折这里还在仔细回想,他身边的沈徵就先疑惑道:“那草包还活着?”齐恒远实在走开了太久了吧。 “活着!活着!”齐恒远呜哇乱叫了起来:“沈姊对不起,我昨天吃太干了!” 沈徵:“……” 欧阳贺拍了拍沈徵的肩头以示安慰:“齐兄怎么说也是炼气六层的修士,你不用太操心了。” 他的手在沈徵肩头停驻了一瞬,立刻让温折又一次注意到了那双漆黑的手套。在那一个瞬间,思维于温折脑里爆出一长串激越的火花,电光火石间,温折骤然有了一个怀疑! 昨天所有的不对都能和这个怀疑联系到一起。 “齐道友,我想问问,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当然好了啊。” “既然已经痊愈,那为什么还要带着手套?” “欧阳兄要我带好的,防止我再乱碰到哪儿出了什么岔子嘛。” 温折的余光从欧阳贺仍然贴着绷带的脸颊上扫过,问了齐恒远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先前那个和你们一同到了风花城的道友,是个什么来历?” —————————— 当天晚上五人行到了一处静潭附近,挑了个合适的地方扎营。欧阳贺照样在附近采到一捧大朵大朵的纯白色花束,装点在了帐篷中央。 认出那束花朵时,温折的心就提了起来。 偏偏此时欧阳贺还招手叫了温折一声:“温道友能来一下吗?这里的小问题该用刀剑解决,可沈姊的刀气太霸道了,我不敢用她。” 温折面上一派轻松愉快的走了出去:“哪里?” 三息之后,欧阳贺一个人走了回来。他今天又断了一天的后,此时正需要多加休息。他绕开同样因为开道而在闭目养神的沈徵,走到被拴在帐篷一角苦着脸的齐恒远面前:“还好吗,齐兄?要不要喝点酒?” “给我吧。”齐恒远耷拉着脑袋向欧阳贺伸出了手:“欧阳兄,我保证再不添麻烦了,明天你去跟沈姊说说情,让她别绑着我了吧?” 欧阳贺无奈的一笑:“我尽力。”他转头看了看盘膝闭目的沈徵,又道:“沈姊现在累了,我先给你把绳子解开吧。”他一边解开捆住齐恒远双手的绳子,一边把一袋酒丢到了齐恒远的怀里。 齐恒远甩了甩自己酸痛的双手,拿起酒囊看了看,愁眉苦脸道:“欧阳兄,酒瘾犯了可真要命,但有人特意告诉过我,可别再吃你拿来的东西了呢。” “——什么?” 脑后有劲风袭来,欧阳贺下意识转头,身边的齐恒远早趁这功夫抹脚溜走。帐篷里的沈徵睁开眼睛,一刀应心而出,挡住了温折气势汹汹而悄无声息杀来的一剑。 “温道友,你要做什么!” “我无意做什么,只是想问问这位欧阳道友——或许说魏道友更准确吧,魏道友,你一路而来实在是煞费苦心,眼下是想拿我们做什么?” 温折持剑架住沈徵的刀刃,目光却擦着沈徵的脸颊直射到“欧阳贺”的双眼里。这几日相处下来,温折始终和缓又从容,眼下却一扫往日给人的印象,恍如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锐利的剑光。 “魏涟,你假扮欧阳贺、暗害齐恒远,刚刚更是毫不顾忌的对我出手。如此明目张胆,你当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第四十八章 揭秘 游泳池里,仿佛凭空就出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染了血污的长衫,脸面都被长长的黑发糊住,看不清楚。整个人仿佛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在游泳池中人事不省的沉沉浮浮。 很快,水面就被染上了暗红色的血污。 与此同时,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向着游泳池走来。 两个人都搭着浴巾,穿着泳裤,标准的消夏清凉装扮,刚刚要躺上躺椅的功夫,就都目光奇异的投向游泳池,动作也都顿住了。 其中一个反应过来,跳下游泳池,趟了几步,把那个软绵无力泡在水里的家伙给捞起拖了上来。 他救人从背后出手,动作十分标准。然而出乎此人意料,水里的人好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一点点挣扎的自救动作都没有。 原本看着一头长发,应该是个女人。谁知道他的手挽过这个溺水者胸膛的时候,只接触到了一片平板——竟然是个男性。 除了结实的胸膛,傅致远还接触到了一手的温热黏腻。 是血。 人被带上了池边,还是昏迷不醒的样子,仿佛柔弱而无害,任人摆布。 另外一个青年骂了一声见鬼,把身上碍事的浴巾一扔,草草检查了溺水者的状态,先进行了几次人工呼吸,等溺水者状态稍好后,又开始做胸外按压。 傅致远半蹲在一旁看着。谭磊的一系列人工营救做完,还是骂骂咧咧了几声“出来玩也有这破事,幸好我那点急救课没还给我大学老师。” 傅致远没有理会谭磊的抱怨。他伸手拨开谭磊,拉开溺水者深蓝色湿漉漉的衣服,被水泡得泛白的鞭打伤口就展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两个人的眉头都厌恶的皱了起来。 “sm那个区逃过来的?那些人迟早玩出事。”谭磊压下嗓子,伸手抚开溺水者脸上湿哒哒的乱发,果然露出了一张不俗的脸。 傅致远摇了摇头“我看不太像。据我所知,sm区今天的主题可不是回溯返古。这个人,他的头发不是假发。” 谭磊嗤笑了一声“他们那儿哪天不是乱玩?玩high了谁顾着主题那档子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褪下溺水者的衣物。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痕迹,他的目光胶住了“傅哥,你可能说对了,这好像不是玩s,m。” 傅致远手中握着这个溺水者的一条手臂,听到这句话也没什么意外,只是把这个青年的五指在谭磊面前亮了亮“恰巧我也这么想。” 这个溺水者,他不但胸前有鞭伤,十指里都插着细细的竹针,腋下还有焦黑的烙烫痕迹——这可不是那群家伙玩个滴蜡什么能搞出来的! 傅致远和谭磊对视一眼,默契的把少年浸了水而沉甸甸的衣服全部褪下来,又把少年翻过去。果不其然,他虽然背上也有鞭伤,但是后面却是没有一点伤痕的。 如果是玩s,m,怎么可能放过那里。 谭磊呸呸了几口,还是认命的起身去找医疗箱。傅致远没有动手,这种事情还是让谭磊这个外科主任处理更专业。他只是眸色深沉的看着这个溺水昏迷的少年。 因为玩的过激,天海丽都这地方,是没有监控录像的。只有在进出时把守的非常严密的保安,和卡的很紧的员工通道以及员工来源,确保这里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人打扰了这些公子哥儿的兴致。 所以就连这个少年是怎么出现在用泳池里,都不容易查出来。 鞭痕很浅,也很少,好像只是最原始的一种意思意思的手段。反而是指甲里的竹针又深又多,这已经不算是情趣,而是一种刑讯方式。 这个少年腋下的烙痕,更是加深了这一点的怀疑。 他也许并不是从s,m现场逃出来的,他逃脱的应该是一场刑讯。 但是现代刑讯,又很少有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据他所知,大多数都是用药剂和强光,断水断粮,使人长时间的疲惫来造成一种精神上压力,才能快准狠的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算是局子里拷问,打人的时候至少也会在身上绑几本书的。 谭磊拎着医疗箱回来了,开始给这个少年的伤口做基本的处理。傅致远给谭磊打着下手,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到一些别的东西。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喜欢看一些历史性的东西,得到很多启迪。而这段时间他翻阅华国通史,恰巧正看到这样一段—— “当年的春秋战国史记载,燕国倾覆之际,公子沉为楚将杨澜所掳。杨澜使人审讯公子沉,先鞭笞,后来又命人用竹签插入他的十指,到最后用烙得通红的斧子去烫公子沉的腋下脚心。公子沉当年只有十七岁,巍然不惧,对燕国的兵力分布半个字也不吐露。” 谭磊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傅致远“傅哥,你怎么说这种话。这个孩子身上的伤是不怎么像s,m,但你也不能这么掰。” “因为我想起,现代审讯很少有这种手段。”傅致远把消毒的纱布递过去“也许是我糊涂了,但是据我所知,燕国当时是‘燕临北海,天赋水德’,服饰尚蓝色。而这个孩子的衣服……” 哪怕被浸了水,颜色变深,那也是货真价实的深蓝色。 谭磊叹了口气“那我一会儿把他的衣服送过去化验化验——其实傅哥,你真不能看人家孩子头发长穿古装就说是穿越回来的。现在那些孩子玩什么……spy对吧,要是这孩子特别痴迷所以蓄个头发呢?” 傅致远笑了几声。 谭磊继续嘚嘚“更何况,公子沉那是什么人啊,你可真敢猜。章国统一天下,成就千古一帝,最得力的能臣就是这位公子沉。你这一猜不要紧,要是说准了,那咱们华国五千年历史就要重写啊!” 傅致远忍俊不禁“这孩子还昏着呢,你别贫嘴,有点同情心吧。” “我一年看多少伤口,更出格的有的是。这跟同情心没关系,我是心态好得不得了。”谭磊把少年胸前背后的伤口包扎完毕,抬起头依旧是嬉皮笑脸“傅总你有同情心,我们医院的床位不够了,你把这孩子抱家里去啊。” “嗯。”傅致远嗯了一声,又笑了笑。 能身份不明的出现在这里,这个人当然是要好好查查的。 谭磊也算是名流,只不过他从医,家族势力也不算太强,平时性格嬉笑怒骂,有什么麻烦的事情,他是不会沾身的。 这里一共只有两个人,谭磊推卸了,沾身的人就只好是傅致远。只是查一个人而已。对于傅致远来说,这并不是多麻烦的事。 低头,傅致远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里浮上一声喟叹。 ……公子沉?自己真是想多了。 公子沉在历史上原本声名不显,还是因为《千家讲坛》里一位教授把他推到台前。 那位教授主打一统天下的章国史,语言诙谐幽默,见解真实独特。正是他把公子沉这样一个原本寂寂于史书,只在特定圈子里有一定声名的人物提了出来。 总而言之,两三年过去,公子沉的知名度已经成了一种必然,在前两年的畅销书里还有一堆《千年风流——公子沉》、《仁心辣手之楚相》之类的东西。 到了现在,楚子沉的粉丝不少,事迹也广为人知,傅致远对这位公子的生平事迹还知道的挺清楚。 武御,章国公子,曾经在燕国做过质子,以质子之身同公子沉行生死之交。 公子沉,幼聪慧,容美气华,仁厚爱人,折交下士,门客三千。燕国破,公子沉被掳,削发刺面送到边疆做苦役,筑城墙,受折辱。 燕国被楚国灭亡,是一个按捺不住的信号。春秋自此而毕,四方战火烽烟起。武御回国继位后,用三千两黄金赎出公子沉。 燕国已破,公子沉就随武御回了章国。自此,改新法,施新政,借地利之便,远交近攻,兴农兴商,为日后章国的一统天下献出了巨大力量。 传说当时楚国已有霸主之相。公子沉立祭坛请神灵,点八十一盏长明灯招出龙之九子,破天下气运,自己则辅助章国在大乱的星盘局势下杀出一条血路。 史书也记载,公子沉立八十一盏长明灯,从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据说他夜半夢醒,吐血半升不止。于是如此人才,二十六岁就英年早逝。 对于历史来说,公子沉无疑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子开创了变法成功的先河,而且是一位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星象家、发明家…… 野史传说他掌四十八命星,看天象而知天下事,更是华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玄学家和数学家。他提出了五行衍生说、掐算术、精通阵法、打出了以少胜多的长陵之战,然后在冬日翩然长逝。 他没有一直走到武御称帝的时刻,但他却成了一个传奇一样的人物。 这是一颗天生就该流光溢彩的星星。 那个百家争鸣的年代,那个遵守道义慈悲又冷酷的年代,那个形式还没有脱离淳朴,带着点贵族气的年代,天生就该养育出一批这样令人崇敬的精彩。 第四十九章 面目 少年以一种昏迷不醒的姿态,在傅致远的一处别墅下安顿了下来。 谭磊来了几次,给少年检查伤口,挂个葡萄糖什么的。大概是底子好,他的恢复很喜人。而他一直昏迷不醒也不是因为伤口,而是体力透支的缘故。 然而这个病人的情况,却在半天前突然恶化。 谭磊再一次被调遣过来检查病人的情况,而傅致远坐在距离不远的沙发上,翻阅着关于那件衣服的检测报告“我没能查到这个人,这孩子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至于他的衣服……检查结果出来了,你要看吗?” 谭磊没说话,只是沉着脸把听诊器摘下来。 “他脸色发蓝,青红交替,有发热症状,又不像是普通流感。初步诊断结果很模糊,我一会儿给他抽点血送回去化验。” 大概是昨晚加了一晚上班,谭磊的眼下还有着明显的青黑和疲惫。他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扔“就这样了——你刚才说什么?” “他衣料的检测报告。”傅致远把手里的a4规格打印纸抖得哗哗作响“主衣料是绢。这玩意我只在历史书上见过,活这么大,你见过绢吗?” 谭磊也错愕了几秒。 “真是好极了。最好的是,我也没查出他的身份。”傅致远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所以我那破嘴没准真说对了,这孩子也许是公子沉啊。” “去你的。”谭磊笑骂了一声,又扯开了一个领口的扣子“你傅总见解高超,我不跟你扯。古代严刑拷打那么多,你怎么不说他是文天祥呢?” “文天祥?他才多大点啊。你要说夏完淳我还信。”说这话的时候,傅致远脸上还带着轻松愉快的笑意,显然也知道自己在瞎扯。 “您还知道要有科学依据啊。”谭磊又跟傅致远贫了几句,抹上碘酒就开始给这个少年抽血。 整个抽血过程不到一分钟的事。谭磊把那管血收到自己包里,转头跟傅致远说拜拜“我先走了。——你不知道,昨天我们科来了一个失恋闹自杀的,一小男生,也就这孩子这么大。啧啧,那醒来之后闹得……” “都已经自杀一次了,之后闹得越大就越不想死。”傅致远精准的做出了一个评价“十六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呢?真爱?呵。” “谁说不是?那孩子哭的相当惨,我凌晨那功夫眯了一会儿,醒来之后脑子乱哄哄的,梦里都是女鬼上坟。你说这事弄得,真闹心。” 谭磊一边感叹一边跟傅致远道别,走路的时候扶着门框,到玄关的时候还走出了一个“s”型,看来真是困得不轻。 这对好友,根本没把那个用来调侃的“公子沉”笑话当成一回事。 毕竟穿越那样不现实的东西,在科技没有达到一定条件的状态下,也就只是被各种小说yy一下而已了。 傅致远送过谭磊后上楼,路过少年虚掩着的卧房,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 ——公子沉?别扯了。 想想现代网络那些铺天盖地“我是章始皇”之类的小说,各种描写公子沉是女扮男装云云,真正的公子沉如果真能穿过来,没准被这群不肖子孙们气死。 现代医学昌明发达,所以无论是傅致远还是谭磊,一开始都没把这个少年发的烧当成一会儿事,最多就是谭磊抽血化验,傅致远公事之余给喂几口水,再给他服用几种平常的抗生素罢了。 然而一天后,谭磊连滚带爬的滚回来了。 他大概没休息好,眼底的青黑色只增不减,傅致远还笑了他几句“怎么,这几天失恋自杀的人这么多?” “别提了。”谭磊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瓶水“验血结果倒是没什么,左右就是白细胞太多了点几针科林什么的。我那天多嘴,回去之后跟太爷爷说了几句这个病人的症状和脉象。” “嗯?”傅致远的神色也略略认真了一些。 谭磊的太爷爷就是个中医。这位老中医技艺之高超只能令人叹为观止,属于那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杏林圣手,如今几乎不出手了。 谭磊从医,就是受他太爷爷影响。他先是小时候饱受中医熏陶,长大后又出国留学,接受西医教导。在医学方面,属于一只中外混杂的杂食类动物。 “我太爷爷听了几句,你知道他老人家说什么?他说,听这症状,像是霍寒啊!” 一听到这话,傅致远也是一惊。 “霍寒?这种病不是一个世纪前就被打败、号称已经永久逐出人类历史、如今只有几个实验室还有封存,没有任何流传的可能了吗?现在这些孩子,大概都没人听过这东西。” “对啊。”谭磊也咬着牙笑了几声“但老爷子毕竟是从那时代过来的人——当时把脉我就觉得不对,你看有几个人脸色发蓝的?这是最典型的霍寒症状。” “问题是!”说到这,谭磊加重了语气“就像你说的那样,霍寒这东西,早就该被逐出历史了。现在人类基因里都应该有霍寒的抗体,这只!”他伸手指着昏睡中的少年“这只奇葩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那哪能啊,孙悟空可没他漂亮。”傅致远竟然笑了出来。他走上前几步,细细的观察着少年的面色。少年的脸庞被烧的通红,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确是隐隐带着点蓝色。 不祥的,好像不属于人类面色的蓝色。 霍寒的作用,已经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体现了。正是由于这样,前几天傅致远随口开的玩笑,才这么具有震撼的真实性。 他是什么时代的什么人暂且不论,单单是患了霍寒这一点,就是也许他真的是由百年前穿越过来的最强例证。 醒来后再看看他的作风举止吧。傅致远这样想,自己家里可能真的入住了一位古人。 “要真是如此,我倒是想起更多东西。” 傅致远转过身,他的眉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了起来“当年欧洲人登上美洲大陆,就给美洲人带来了灭顶之灾。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些欧洲人身上携带着他们已经习以为常的百日咳、麻疹、疱疹等物的病菌。然而对于从没接受过这些的美洲人来说……这些疾病就是生化武器,削减了他们95的人口。” 迎着谭磊惊悚的目光,傅致远表情严肃。 “这个孩子是不是穿过来的暂且不论。如果他连霍寒都能感染上,你怎么确保,这千年下来,有更多的疾病不会隐藏在我们身上,而他却门户大开没有任何抵抗之力呢?” “先去弄点疫苗回来吧。”傅致远叹了口气“如果咱们开的玩笑成真,那这孩子想在这里活下去,可不仅仅是适不适应环境的问题。”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命来适应环境。 幸好,这里的医药学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已经发达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步。按照这种古人的体制来说,一种对现代人已经几乎无用的青霉素,就应该能包治百病。 更何况,除了青霉素,还有六七种常用的抗生素呢? 再加上,这个少年的底子,本身也应该是很好的。 无论是中医还是西医观点都是相同的。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健壮,免疫力强,五行调剂的好,那是不会轻易染病的。 ……先看这孩子能不能熬过这一关吧。 现代,对古代人来说又怎么会那么简单?一句短短的五千年就能概括这千百年的光阴,可又要多少东西,才能说清这千年暗度的韶华中,传承和失落的文明、思想、一点一滴,甚至包括令人深恶痛绝的疾病? 时光啊,何其伟大者! 纵然对这个少年有着再多疑问,也只能等他醒后再问了。 傅致远上网查了一下。也许可以称作男人的直觉,这个少年穿的那身衣服,的确是春秋时期燕国的贵族服饰。 不过那个年代毕竟太过遥远,而一个国家的公子王孙数目又实在太多,记载却十分简略。燕国倾覆,那些公子王孙都要被贬受辱,所以这个少年的身份,其实还是很不确定的。 刚开始,傅致远以为这是有人给他开个玩笑找个麻烦,但现在为止,这点想法已经消磨贻尽了。 先找到这么一个能染上霍寒的少年,再把他养到现在这么大。扪心自问,傅致远自觉还不够格。他就是个商人,虽然家族势大,但不玩政治,也不值得花这么大本钱对付。 谭磊再上门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十几种疫苗。 “疫苗不能同时注入。这段时间,先把这些打下去吧。” 因为知道是霍寒,治疗有方,少年的烧已经很快就退下去了,面孔也呈现一种润泽健康的粉红色。于是墨色的眉毛和眼睫,就清新的如同胭脂纸上的水墨画。 的确是容色殊丽。 第五十章 相认 “什么?”温折一把拉过齐恒远的手臂:“你说清楚些!” “哦。”齐恒远摇头晃脑若有所思:“照这么看来,我昨晚真是没来得及和你说过……嘶,松手,松手!你轻点捏我。” 温折放松了些握着齐恒远手腕的力道,下一刻便感觉到自己的神识被人轻轻碰触,就像是有人颇为有礼的轻叩了三下门。 他迫不及待的打开“大门”,放那道信息进来。 “你不会想把事情在沈姊他们面前说吧。”齐恒远的神识颇带着几分无奈:“若我没猜错,你的身份是……嗯,混血,是也不是?” 温折沉默了两秒没有应答。 “我问这个没有别的意思。”齐恒远注意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歧义:“只是如果你真是……的话,那你就真应该是我大哥的亲生弟弟了。唉,看来我叫你哥还真是没叫错。哥啊,你这么厉害,以后可要罩着你小弟啊。” 最后那句打趣的玩笑话直接被温折忽略,他有点焦急和期待的直奔主题:“你怎么能确定我是?” 这句话被用神识传递过去,而在那一刻,温折听到了自己胸膛中急促的闷响。 齐恒远竟然出乎意料的耐心,他仔细的和温折解释:“我之前和你说我,我父母双亡,是个遗腹子。你说平白无故,大哥他为何对我这个小堂弟这么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转向了温折,神情不似平常那样轻浮,反而带着一种少见的凝重之意。温折抬眼撞入了对方莫名幽深的眼神里,从对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领悟到了其中的含义。 温折顿觉不可思议。他有点想笑,又有些觉得荒谬,他在理智上拼命的警告自己别想得太美免得一会儿失望,然而在心底却禁不住升起一线希望来。 齐恒远直视着温折,没等温折把那念头全部打消,就先一步说出来:“因为你。因为他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却无缘在身边照料的弟弟。” 东风吹过,吹得森林中若干枝叶都簌簌作响。林间俱是蝉鸣鸟啼,远方还有隐约的兽吼声,然而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没能进入温折的耳朵,只有齐恒远那语气确切的结论在他耳彻作响:“他这些年一直在思念你,你是他最重视的亲生弟弟。” 我是……有家人的? 在那一刻,这个消息把温折轻飘飘的捧到了他从不敢想的高处。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本身又过于美好,美好的让温折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过了良久,他才反应过来,眼神复杂的看着齐恒远,慢慢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或者说,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你恨不恨我? 从温折的角度来讲,齐恒远是最没什么立场恨他的一个人。他这十七年过的如此艰难,前生又有一个无比凄惨的结局。若不是重来一次能有幸遇到花君,他的一生都是一个完全的悲剧。而这些年来他的大哥在哪里?为什么要把本该给他的一腔关爱都付诸到齐恒远的身上? 但如果站在齐恒远的立场上想想:从小一直对自己好的大哥原来有个亲生弟弟,自己一直以为属于自己的庇护其实根本就不属于自己,自己是一个赝品,一个用来寄托大哥对自己感情的东西。 人站在自己的立场时,往往会态度偏颇。 就在昨天,温折已经亲眼见识到一场由求而不得以致疯魔的悲剧了。 “大哥人很好,没有他我也许能活到今天,但未必能活的这么肆意。”齐恒远仰起了头,把目光透过层层叠叠茂密的树叶,隐约看到一点瓦蓝的天色:“我不能恩将仇报,向我大哥和他亲弟弟隐瞒他们彼此的消息。” “何况……”齐恒远噗的笑了一声:“做纨绔的,要是没有点容忍看中的姑娘第二天就被抢跑、瞧上的珍品当场被别人拍下、手底下的狗腿子转眼就给别人卖命的肚量,简直是给整个二世祖群体丢脸。大哥本来就不是只属于我的什么东西,我没什么理由强占着他的喜欢不放。” 讲到这里,齐恒远的笑容已经有点怅然。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关于这件事,我已做了十多年的准备,如今终于不用日日在亏欠和侥幸的忧怖中获得胆战心惊了。” 齐恒远自嘲的一笑,然后道:“虽然聪明点的做法是不该问你,但纨绔也不需要太聪明。温道友,以你的身份,这些年会活成什么样子我从没敢细想,现在你找上门来了,我也就多嘴一问:你恨不恨我?” 这问题恰与温折片刻前想问的问题同出一辙。 温折定定的看了他几瞬,突然笑了。 “要是一年前你这样问我,我一定要说恨死你了。” “可现在,我不但一点都不恨你,还非常感谢你,除此之外,也很喜欢你。” “我是曾有不太好的时候,但我爱的人已经把我带离了那种境地。” 温折抬起手来,他的动作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坚定的落到了齐恒远的肩头:“我从没想过还能有机会说出这样的话……你好,弟弟,我是你哥哥,我叫温折。” ———————— 温折本以为自己要蹭着队伍一路到达细柳城后才能见到自己素未谋面的大哥齐流漱,不想才刚刚出了森林不久就碰上了面。 齐恒远身上大概有什么用来定位的东西,才能让齐流漱准确的找到这里。身心俱疲的四人刚刚走出森林不久,还未行到风花城门口,一名容貌俊朗,气质风雅的男子就急切的踏空而来,落在四人面前。 他的目光第一眼就锁定在齐恒远身上,上下隐晦的打量一番后,他才扫过诸人,态度有礼的询问道:“不知欧阳贺在哪里?” 他这话一落,沈徵和裴阡陌脸上就都划过一缕隐痛。 还是温折上前一步,尽量委婉而简洁的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由于久与凭江月相处,温折也能大概感受到齐流漱的修为,也应该在筑基六七层之间。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如今的修为足以堪称天才。 而据齐恒远的表述和沈徵等人的补充,温折得知,由于有先天神识加持,如今的齐流漱曾与三名筑基九层的修士对战而不落下风。 “多谢你,也多谢各位关照恒远。”齐流漱的态度可谓真诚,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的心神其实全被齐恒远所牵动。 果然,在下一刻他就拉住了齐恒远的手,殷殷问道:“刚刚听说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的手。其他地方也受伤了吗?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我看你都瘦了。” 齐恒远扯出了个有点尴尬的表情,他回头在意的看了温折一眼,扯住了齐流漱的袖子:“哥,咱们和温哥一起去旁边说说话呗,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什么?”齐流漱虽然疑惑,由着齐恒远把他拉走。 他们走到一处适宜的地方,齐恒远就立即给齐流漱用神识传讯道:“哥,我找到你亲生弟弟了,就是我身边的温哥。” “什么!”一样的言语,却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语调。齐流漱看着温折的眼神先是震惊,接下来就转为怀疑,他沉默了少许时候,就肃声道:“我很感谢阁下在落日森林中保护了小弟,但小弟行事跳脱,性格单纯……阁下无论图财图物只需和我讲就是了,齐某愿尽力为之,还请阁下不要愚弄小弟了。” 这种怀疑实在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温折难免有点心中酸涩。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哎呀!”齐恒远着急的龇牙咧嘴:“大哥你探出神识感受一下就懂了,你和温哥的血缘关系比我近,感触就应该比我更深……” 齐家人的神识不带敌意的碰触的确会引起源于血脉的亲近,其程度按两人血缘关系的亲疏而定。三代之外就基本几近于无。 齐流漱犹豫一下,还是主动递出了自己的神识。 在他的神识触碰到温折神识的一刻,两个人都是浑身一颤。亲生血脉的契合,就像是两块相邻的拼图对接般适宜。 齐流漱颤抖着伸出手去,他的表情中满是不可置信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你……能不能伸手让我探一探你的骨龄?”他软声请求着。 温折的手掌在齐流漱眼前摊平,齐流漱从温折的指尖摸索上去,刚刚施一点力就放开,像是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捏痛了温折。 “十八岁……”齐流漱颤抖着声音呢喃道:“弟弟,我是你大哥……” 伴随着他的声音,他双眼也骤然流下了两行泪水。他一遍又一遍打量着温折,伸手反复摩挲着温折削瘦的肩头,哑着嗓子道:“这些年你受苦了,对不起,之前一直没能找到你。” 这实在是一个高兴的时刻,温折却没忍住红了眼眶。他顶着对方关切、顾惜、愧疚、自责的眼神,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没有,我其实过的很好,谢谢你一直在找我。” 齐流漱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把把他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太瘦了。”齐流漱哽咽道:“大哥对不起你。” 温折想了想,有些生疏的抬起手来,虚虚的回抱住了齐流漱的肩膀:“没关系的。”他轻声说:“我都没想过我还能有个哥哥,我现在很开心,我也从没有怪过你。” 过了良久,齐流漱才放开温折。他深深的凝视了温折半晌,才很小声的,用一种近乎祈求的音调道:“叫我一声大哥,好吗?” “嗯。”温折有点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来,用拇指擦过自己的眼角:“哥。” “好、好。”齐流漱欣喜的连连重复一个“好”字。过了一会儿,他方有些迟疑的问道:“小弟,我看你如今也有炼气八层的修为,不知你是拜在哪位高人的门下?这十八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温折想了想,还是没有隐瞒自己的经历:“我从有记忆来,便一直在听梅阁做仆役。直到去年蒙菡萏花君带走教导……” 他的话还没说完,齐流漱就大惊失色:“那个混血是你?”下一刻,温折的双手就被齐流漱一把抓住,他不解的抬眼,却看到自己刚刚认回来的大哥和小弟都面色发白:“你是逃出来的?他是不是逼你修了炉鼎功法?” 温折茫然的眨了眨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两人的神态表情都不大对劲,就好像是他经受了天大的委屈? 第五十一章 夜色 温折费尽口舌也没能自己刚刚认回的哥哥弟弟相信菡萏花君是个好人。 在他解释了:“我不是逃出来的,花君也并没有虐待我,更没有要我练炉鼎功法。我现在练习的功法是他专门找来为半妖所用。”的时候,齐流漱和齐恒远眼中都写着大大的不信。 齐流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软声道:“你和大哥说实话,大哥好找地方把你藏起来,免得再被那位连名字也不能说的花君找到。” 温折:“……我真的不是不堪虐待逃跑的啊,你看,这些纸鹤还是花君给我要我随时和他保持联络用的,这些护身的法器都是他给我的,我的剑法、印法,也全是他一手教的。” “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被从听梅阁带走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半妖,既不懂修练功夫,也不知人情事理。温折现在所知所晓的一切都由花君授予,没有花君,就没有眼下的温折。” “哥,你真的不用替我担心。我们、我们是彼此喜欢的。” 说出这句话,不由让温折觉得脸颊有点微微发烫,但心里却暖暖的热了起来。 他这番对白堪称推心置腹,然而听在齐家兄弟二人耳中只剩下了全数的不可思议。菡萏花君素有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名,温折固然是他们失而复得的弟弟(哥哥),但似乎还并没有长出三头六臂,更没有有让恶龙茹素、歹人悔改的本领。 一时间,齐流漱脸上的忧心都浓厚的仿佛要滴下水来,看他的表情,大概是以为温折受到的对待太残酷,以至于都有些精神错乱了。 “弟弟,先别说这些。”他脸色凝重的说:“你把袖子撩起来,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伤?” “伤疤吗?花君已经给我药膏叫我抹掉了啊。”温折一心想着要讲花君的好,顺口就说道,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忘了补充这话前面的条件:“我是说,我在听梅阁里落下过伤疤。在花君那里我并没有受过伤。” 其实他是受过伤的,在寒梅剑君云素练身边学剑法的时候折过小指,半年来和凭江月对招也有不少次被击伤。但那都基本上是被花君当场治愈的小伤,温折索性就隐没不说。 只是他的这句补丁到底是打晚了,齐流漱脸上已经露出了痛心疾首混合着暴怒的表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勉强笑道:“小弟,我知道有些人是会对伤害自己的人俯首帖耳、念念不忘,但那只是因为别人的手段太残酷。咱们脱离了那个环境,很快就会好的。哥哥这些日子带你多玩玩,散散心,老家的风景你大概还没看过吧。” 温折的神识怎么说都比齐恒远强大,当场就截住了齐恒远传给齐流漱的一道意识:“大哥,你先别强犟我二哥的看法,这些日子你带他玩一玩,交一交朋友,让他看看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 温折:“……” 花君真的待我很好啊!一时间,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算了,齐恒远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我先不要强犟他们的看法。温折想道:来日方长嘛,毕竟花君是那么好的人,我总会让他们知道的。 三人一起向着和沈徵、裴阡陌约好见面的那个客栈慢慢走去。菡萏花君带来的尴尬感还没有消退,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沉默。温折想了想,找出了另外一个话题:“哥,我想问一下,父亲,我是说,我们的父亲,他还好吗?” 齐流漱顿住了脚步。 他表情有些犹疑,似乎是在纠结是否要告诉温折,片刻之后,他轻轻道:“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告诉你,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什么?”温折惊呼出声。很多年的范围实在太过微妙,温折迟疑了一瞬后问道:“他……这件事和我有关吗?还是和我的母亲有关?” 、 “一定要说的话,是和家族有关吧。”齐流漱摇了摇头,眉眼中带着几分疲惫:“小远大概会知道一些。你母亲是个好人,她很照顾我。但你知道的,她的身份,嗯,稍微有点小问题。所以父亲和她在一起后就主动搬离家族,也不再接触任何和战争有关的情报。” “胡姨,也就是你母亲,她很美丽,也很温柔,除了我不称呼她为母亲外,我们和亲母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她和父亲很恩爱,然后就有了你。” “大概是你满月后三四天吧,胡姨的身份突然被发现了。家族和其他人来追捕她,一部分的人牵制住了父亲。我听父亲的话想要带着你跑掉,但二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强行抢走了你。” 齐流漱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二伯想要当场摔死你。我拼命的阻止他,后来又……恳求他。他答应我会让你活着,只是要找个地方把你扔掉。一直以来,我不知道你被他扔到了哪里,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二伯是不是只是说谎骗我。从我有能力那天起就在找你,现在,我找到了。” “至于父亲,他当年受了伤,后来又被带回家族处置。胡姨带着重伤逃跑,有传言说她遭受了不测。父亲在那一次后心情郁郁,伤势又一直没有好转,到最后还是离开了。” 齐流漱简洁而毫无起伏的讲完了整个故事,他的语调虽然平淡,但温折却从其中听出了十分的惊心动魄。他看着齐流漱有些僵硬的侧脸,张了张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终还是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提起的……” “说什么呢。”齐流漱反而笑了起来:“没有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无论你做了什么,你一辈子也不用和大哥道歉,因为你永远也不亏欠我。” 他抬起了手,看了看温折的表情,确定对方不反感后才把手掌在温折的肩膀处拍了拍:“走吧,你和小远的朋友该等着急了。既然说起了家族的事情,那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弟弟,你想回归家族,改成‘齐’姓吗?” 温折愣了一下,如实说道:“呃,随便吧?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想找找自己还有没有家人,没有想到原来自己还来自一个挺大的家族……一时真是有些没归属感啊。不过我以后应该是要回映日域和花君一起居住的,不知对家族里有没有妨碍。” “……我只是想和你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回归家族,就再等一等。你现在的身份还有些危险,我怕家族里会有对你不好的言论。再过五年,大哥就一定保证你回归家族也没有任何阻碍,更没有人敢说关于你的半句闲话。”齐流漱气闷道:“所以我并不是要听你想回映日域的打算。” 温折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有点心虚的笑了笑。 “别的也就算了,我也并不想强求你改成齐姓。只是名字还是改一个吧。这个名字的意味不好,而且太敷衍了。” “唔……”温折偷眼觑了一下齐流漱的脸色:“那个,大哥,这个名字已经叫了这么多年,我其实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花君直接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觉得它还是挺好听的……” 齐流漱默默转过头来盯着温折:“……” 温折垂下头去说了实话:“改名的话,我想和花君商量一下。” 齐流漱恨恨的一跺足,到最后满腔的话语都化为了一声叹息,咬牙切齿道:“他连这点自由也不肯给你吗?弟弟,你等等大哥,大哥三年内必修出金丹,好能有个真人的身份,去和那位花君讲个明白。” 温折:“……”等等,关于花君似乎大哥他又误会了什么…… 路漫漫兮其修远兮。一时间,温折和齐家兄弟脑海中都跳出了这句话,看来,让他们(温折)接受(认清)花君,还需要上下而求索啊。 ———————— 当天晚上,小队四人和齐流漱都在风花城内的客栈住下。 温折实在没有困意,今天和齐流漱齐恒远几番长谈,到最后也没能改变两人对菡萏花君的看法,却反倒勾起了他对菡萏花君的一腔思念。 悄悄的推门出户,温折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衣衫单薄,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人腰间配着一柄长刀,手中持着一管玉笛。此时正值满月,月华温柔似水,那人便拿起那管玉笛,迎着月光慢慢的看。 她的身形实在太好辨认,都用不上第二眼。温折毫不费力的就认出了此人是谁:“沈道友,你也无心睡眠?” 沈徵仍将玉笛举在自己的眼前打量,自己并不回头,只是淡淡的应承了一声。 那玉笛,是属于真正的欧阳贺的。 温折沉默了片刻。他感受到了沈徵身上那隐隐的拒绝之意,但他反而走到了沈徵的身边,甚至于主动开口道:“沈道友,和我谈谈欧阳贺吧。” 沈徵终于将目光转到了温折身上,她眉毛微挑,表情中带着些讶然之意。 “讲一讲欧阳贺这个人吧。”温折道:“这些日子我和魏涟相处,也管中窥豹得知了一点欧阳道友的行事作风。如今不能相交,实在要引为平生憾事。沈道友多和我说一点欧阳道友的事情,我好把他记个清楚明白。” 沈徵侧过头来,久久的凝视了温折一会儿。 在温折都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才拖着她那嘶哑的嗓子道:“欧阳和我自幼相识。他很聪颖,能一心多用,所以所学十分驳杂。你见到的欧阳贺虽然是假的,可那句‘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通一点,什么都没有精一点’却是他常用的开场白。” “虽然这样说,但他精通的东西实在不少……可惜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沈徵不知想到了什么,摇头笑了一声:“他那个人,最喜欢附风庸雅,在外还好,平时的作风比齐恒远还挑剔。一共二十四个节气,他每个节气都有一身相对应的衣服,除此之外,他的衣物还要细分成‘落雨时节所着’、‘飘雪之时穿戴’等等,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个衣箱。至于魏涟伪装的他,晚上要在帐篷里放花的行为,真是小意思了。” 在温折的印象里,沈徵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然而这个晚上,她零零碎碎的讲了很多,刚开始是说给温折,后来大概是说给她自己,梳理好她记忆中的欧阳贺。 那是一个极鲜明、极生动的形象。能勾勒出这个形象的人,必然十分将对方放在心上。 “我个性古怪,看刀比看人更亲。欧阳是我唯一的朋友。”沈徵摩挲着手中的玉笛,将目光投向天边的一轮圆月:“要是此时此刻他在这里,必然要说什么‘今晚月色难得,不可辜负光阴美意’云云,又要用笛子吹上一曲了。” “他的笛子,奏得很美。” 沈徵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曲简素的乐声。 她愕然回身,却见温折垂着眼睛,正神情专注的吹奏着一曲叶笛。叶子末端有些湿润,像是粘上了晚露,大概是温折刚刚摘下的。 温折的笛声足够简单,还时断时续,只能算勉强吹出个曲调的样子。然而沈徵却一言未发,静静的将这曲笛音听到了收尾。 “我只会吹叶笛,技艺还并不好,只好请沈道友勉强听听了。”温折放下了手中的叶片,温和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你讲的、关于欧阳贺的一切,我全都记住了,以后也绝不再忘。” “我已经记住了欧阳贺,那么沈道友,且当我大言不惭,不知这能不能令你看做有人已经替你承接了关于他的一部分记忆,来让你稍稍放下一些关于他的,悲伤的回忆呢。” “你是他的朋友,欧阳道友若有知,大约也不会愿意见你如此悲恸吧。” 沈徵没有回答这话,她只是沉寂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我只算萍水相逢,一路上也并没有多少沟通,今晚你为什么要走出来?” “总是相识一场,欧阳道友的事情我旁观都觉得遗憾,所以就能理解你的难过。”温折看了看自己掌中平躺的叶笛:“正因如此,我不想看你一直难过下去。沈道友刀法过人,我是很佩服的,一直以来,也想能和沈道友相交一场。” 沈徵突然扯出了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来:“既然如此,就直呼我的名字吧。” 温折抬起头来,正见到沈徵放下自己手中的玉笛,将它转而佩到腰间:“你的剑法也不错,笛子亦吹得不赖。改天,我送你一管玉笛。” 看着沈徵的神情动作,温折恍然明白,这便是沈徵式的“谢谢你”了。 她身上的气息已经没有那么悲伤。 “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沈徵留下这句话,就转过身向她的客房走去。 温折在她身后站着,目送她的身影。月光从他们两人身后照来,柔和了她的背影,也柔和了她腰间那管和她风格完全不符的精致玉笛。 第五十二章 阡陌 “恕我直言。”上官海棠百无聊赖的在容雪淮专门为他订做的宽大躺椅上翻滚两圈:“你已经把那个传讯纸鹤翻来覆去的看了半个时辰了。” “这可真不好意思啊。”容雪淮弯着眼睛言笑晏晏道:“要知道我才看到一半呢。” 上官海棠不可思议道:“温折究竟写了多长的信,以你的速度竟然现在才看到一半?等等……虽说我一直以来从没担心过纸鹤的容量问题,但真要传这么多消息来,纸鹤根本载不动吧。” “如果只是看全文的话,当然早就看完了。”容雪淮笑眯眯道:“但你看牡丹君的书信,难道会一段一段的快速看吗?” “我自然一个字一个字的细细看。”上官海棠挑起一边眉毛:“即使如此,你也太慢了些吧。我午觉可都睡完了啊。” “我正是在一边细细的看,一边等你醒过来啊。”容雪淮小心的将那纸鹤收好:“既然已经醒了,要不要来杯茶?顺便一说,我是一个笔画一个笔画看的信呢。” “哈。”上官海棠坐直身体,充分表示了自己不能理解的心情:“一个笔画一个笔画的看?那是怎么……好了我知道他的字都是你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教出来的,不用在这点上和我炫耀了。” “虽然有一些这方面的原因吧,但主要的理由你还是误解了。”容雪淮在桌上摆开茶具,慢条斯理的开始动作:“我的意思是,温折笔画勾连间有缠绵之意,我不忍辜负,自然要一笔一笔的看个清楚。” “雪淮,你还是闭嘴吧。”上官海棠重新躺回躺椅上:“你真是缱绻的丧心病狂啊。” 容雪淮从善如流的不再发声,片刻之后,他又道:“其实信上还有一些内容,我觉得你听后大概会心理平衡一些。但既然你想我闭嘴,我自然……” “说说说!” “是这样的,温折凭借自身有先天神识的特点认回了自己的亲人,但他的兄长似乎对我有些……以他的视角来看其实并没有错的观点吧。” “你不用说得这么委婉。”上官海棠无奈道:“我知道那些偏见内容都是些什么。顺便,温折有先天神识,那岂不不就是西来城齐家的人?雪淮,我记得你三年前在西来城好像是……” “干掉了欢喜宗。”容雪淮平静无波的补充上了上官海棠正在回忆的内容。 “谁和你说这个了。”上官海棠不耐烦的一挥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剥了他们宗主的皮,牵在天上放了一圈风筝!” “那是因为欢喜宗宗主喜欢活剥少女皮,于其中填充不败絮,把她们都制成人偶。”容雪淮的动作一顿:“而我总不能效法他把徐家小姐的人皮钉在西来城门上的做派,吓到城里的普通修士,只好拿他在魔修那片放一圈风筝,以儆效尤。” “我看你当时还真不如把他的人皮钉在城门上了。”上官海棠叹气道:“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摸清了传言加倍吓人的套路。说实在的,我如今已经不忍心想你在西来城的形象如何了。” “大概是半夜披着人皮吃小孩脑子、没事就抓几个漂亮姑娘塞到炉子里炼丹之类的吧。”容雪淮信手举了两个例子:“罢了,我早已习惯了。” 上官海棠幸灾乐祸的笑道:“你还真是泰然处之。” 容雪淮轻轻笑了一声。 “这并没有什么。何况温折既然找回了他的哥哥,我自然也要去见见家长的。” ———————— 月冕城中常年聚集着大量的炼气修士,不因别的,只因其中有一处对炼气修士极为适宜的场所,常被唤为“鬼压柱”。 一行人昨晚在月冕城中落脚,他们五人中有四人都是炼气修为,也正有着一早就去那处鬼压柱上一试身手的意思。 温折惯常早起,他去厨房要了些豆浆包子类的早食,端着托盘进了摆满八仙桌和长凳的大厅。此时天刚蒙蒙亮,许多修士还没有醒来,大厅显得无端空旷。温折环视了此处一圈,最终还是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一个熟人:裴阡陌。 他想也没想就端着托盘走了过去,在裴阡陌面前把东西放下:“裴道友,早上好啊。” 裴阡陌的表情仿佛有点吃惊似的:“早上好,温道友。” 温折拿起那碗甜豆浆,然后又放下,扫了扫裴阡陌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疑惑道:“裴道友是已经吃完了,还是没有吃早饭?一会儿要去鬼压柱那里试炼,裴道友多少也吃一些吧。” “啊,嗯。”裴阡陌胡乱的应了两声:“是,我这便去拿。” “算了,还是我去吧。”温折把自己的托盘向裴阡陌的方向推了推:“白菜馅的包子,我看裴道友昨天是能吃这个口味的?对了,豆浆你喝不喝甜?” “喝的。都可以的。”裴阡陌愣了一下,有些局促道。 “那裴道友就吃我这份吧,我还没碰过。”温折站起身来:“我再去取一份来,道友稍候。” 过了一会儿,温折重新端着托盘进了大厅。然而此时,裴阡陌却并不在那张桌子上了。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空无一物,就连他刚刚放上的托盘都被带走了。 裴道友未免吃的太快了?温折在心里想道,但还是又打量了一遍大厅,最终还是在另一处角落里发现了裴阡陌和还未动过一口的早饭。 “裴道友。”温折问道:“刚刚那处坐着不舒服?” 裴阡陌支吾道:“啊,哦,对,是的,是这样。” 温折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在他对面落座。 裴阡陌沉默的饮下了第一口豆浆。嘴唇随之一抿:温道友的口味,好像格外的偏甜一点啊。 温折没有察觉裴阡陌关于自己豆浆的看法。他正欢快的咬着一个白菜馅的包子。这家客栈的厨子手艺不错,用的白菜也好,一口咬下去鲜甜四溢,浓香满口,面是揉的恰到好处的弹牙,能有这样一顿早饭实在是人间享受。 “一会儿就要出发去鬼压柱了,裴道友之前可听过鬼压柱相关的事情?” “知道一点。” 鬼压柱直径百米,柱身高耸,上有十一道深深的刻痕,将其分为十二层。每层周围都有浓厚的鬼压,从下自上,依次递进。 理论上说,此柱的鬼压为分别针对炼气一层到筑基二层所设,然而鬼压柱附近却又有层结界,使得此处非炼气不能入。正因如此,能攀至十二层者实在寥寥。 而这么多年来,修士们在鬼压柱上历练也约定俗成的有了特别的习俗。在初登鬼压柱时,修士们会在自己攀上的最高点刻上自己的名字。 而据温折所知,当年菡萏花君到此地时也是炼气八层的修为,而他在鬼压柱的最高一层刻下了“容雪淮”三个字。 此次前来,温折其实有点小小的“野心”,他想以和当初花君同样的修为,让自己名字并列依偎在花君的名字旁边。 “听说初临鬼压柱要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裴阡陌突然道:“若是在某一层刻上,日后的修士们总会说起‘我要把名字刻的超过裴阡陌’这样的话吧。” 温折默然了两三弹指,明白了裴阡陌的意思。 裴阡陌的人生,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了。 没有存在感到有人叫出他的名字,都足够让他高兴。 “当然。”温折立刻回答道:“裴道友可以把名字刻的深一点,明显一点,大一点,这样初登鬼压柱的人就会说,我此次攀登,一定能越过‘裴阡陌’,而后来攀登的人,也会讲‘我这次可是要加油超过裴阡陌’这类的话呢。” 裴阡陌眼神亮了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他情形,他的唇角已经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早餐结束的时候,裴阡陌站起身来,对温折低低的道了一声谢:“谢谢你,温道友。谢谢你找到了我。” 直到此时,温折才知道为何早饭时裴阡陌从一个角落换到了另一个角落。 他只是想看看……只是期待,希望温折能发现他。 ———————— 鬼压柱附近,有不少商贩在卖那种可以套在手上,方便在鬼压柱上刻上自己姓名的小刻刀。 温折过去买了两把,一把给自己,一把给齐恒远。 没办法,沈徵坚持认为在此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个十分愚蠢的主意。在她心里,与其一笔一划的刻上自己的名字,还不如狠狠在上面斩上一刀来的痛快。 至于裴阡陌吗……温折问那小贩:“有没有更大的刻刀?” 那小贩多看了一眼温折,倒是没放过这桩生意:“公子想要什么样的,小的这可以给公子现做一个。” “刻出来的字要大,看的要清楚。”温折沉吟了一下:“除此之外,我还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哪边每天来的修士最多,鬼压柱上哪层刻的名字最多?” 一刻钟后,温折拿着两个普通的刻刀和一把特制的大刻刀心满意足的回到了队伍里。 他把大刻刀放在裴阡陌的手心里,又道:“自鬼压柱西侧攀登的修士较多一些,刻上名字最多的层数是第六层。你可以把名字刻到六层快到七层的地方,这样六层留名的众多修士就会以你为目标啦。” 裴阡陌笑了:“谢谢。”他看了看掌心的刻刀,又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听到你和沈姊已经可以直呼姓名……不久前你又和齐道友他们结拜为义兄弟,好像队里现在只有我叫你叫的格外生疏了。” 温折笑道:“那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啊。你要有更熟稔的意思……裴兄,我便这样称呼你了?” 裴阡陌低下头去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好的。对了,温折,我大胆的猜了一下你的口味……嗯……这个给你。” 他从他那颜色鲜艳的斗篷中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托着一块包了糖纸的桂花糖。 第五十三章 并名 在最初走到鬼压柱底部时,温折要尽力感受才能体会到那种淡淡的威压。 鬼压柱的威压在西侧最弱而在东侧最强,沈徵和温折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东侧作为第一个开始,而齐恒远则乐得轻松的跟着裴阡陌去了西侧。 哦,走的时候他又在裴阡陌身上摔了一跤。 沈徵枯瘦的手指不断摩挲着自己粗糙的刀柄,她腰间所悬的玉笛时不时和刀鞘碰撞一下,发出一声悠扬的轻响。在抬头打量了一下那恍如高耸入云的鬼压柱顶端后,沈徵淡漠道:“你打算爬到哪层?” “虽然这样说会显得过度自负……但还是十二层吧。”温折微笑着闭了闭眼:“我要把我的名字和另一个名字并列,即使不能成功,至少也要有把它付诸于口的勇气。” “欧阳原本只想去第十层看一看的。”沈徵的手滑到笛子上抚摸了两下:“但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自然也是十二层。” 沈徵拔出刀来,轻而易举的在手上转了个刀花:“刀修的爆发力一般要比剑修强,公平起见,我不和你比较到达十二层的快慢。你我只较量在十二层所逗留时间的长短。” 她实在是人如其刀般的耿直又果断,半分便宜也不肯占温折。温折不由一笑,温声道:“好。如果我输了,今天中午就请你吃饭。” “唔?”沈徵挑了挑眉毛,神情中尽是发现了“做朋友原来还要在输时请吃饭”的愕然。她思考了片刻:“行。若我输了,就陪你过招,你说到几时便到几时。愿赌服输,沈某绝无怨尤。” “一言为定。”温折展颜一笑,伸手在鬼压柱身上一按,登时飞身而上。 沈徵自然不落人后,她飞起一脚跺在鬼压柱上,自己也借力升起。她反握刀鞘,在自身升势较缓时就用刀柄在鬼压柱上重重一点。 除了自己的一双手掌,温折并未用任何物品借力。毕竟他的双手灌注妖力后便可劈碑裂石,又随心所欲,收发自如,远超外物。 若将一二层的鬼压比作搔痒,三四层的鬼压就是轻拍,只让温折感受到一点他的存在,而不使他觉得承受艰难。 五六层时鬼压加重,有如扇打。温折全身都被拢在密不透风而颇有压迫的鬼压之下。这样的压力并不能阻止他前行,但依然减慢了他的速度。 第六层快要接近第七层时,第七层的鬼压就渗了下来。在接触到此处鬼压的一刻,温折登时明白了为何有不少修士都只能挨到第六层。 因为第七层的鬼压如锤击一般,和前面六层的难度截然不同。 即使真是炼气七八层的修士,若是基础功夫不过关,修为过于虚浮,也难免要在此处吃上不少的苦头。 真是多谢花君的训练了。温折扬眉一笑,周身抵御鬼压的灵气已经调整到了某个颇为快速的频率。在那个训练灵气频率的灵器上,温折为这道频率吃了不少苦头。但效果也是如此显著:这道频率,在应对压力、气势和妖兽的先天气场上,有着难以想象的奇效。 原本超过温折的沈徵已经冲势稍减,温折在鬼压柱上按下一掌,猛的一提身子,左手在沈徵肩头轻拍一下:“沈姊,承让啦。” 沈徵眼见温折越过自己,猛的一咬牙关,抵在柱身上的剑柄也骤然发力,其力道之大,使得鬼压柱上也崩碎了一小块。沈徵腾身跃起,速度竟然又较开始快了几分:“早着呢。” 这句话被从齿缝中挤出,温折听到了,心中晓得她也维持的颇为艰难。眼下的速度已是他提起灵气时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温折虽然还有妖力印法之类的底牌,但再向上数,还有五层的距离,实在不必现在就用上。 第七层的人数已经大幅度减少,等到了第八层,温折眼前就更是骤然一清。他刚刚一路爬上来,面对的鬼压柱无不是密密麻麻的刻着诸多名字。第七层虽然稀疏一些,可能留名的修士到底还有不少。眼下到了第八层,名字这才分布的零零散散,间距颇大了。 与此同时,温折身上的压力也是一重。 刚刚在第七层时他还有余力和沈徵说笑一句,如今却是没有这个闲心了。此时此刻,就是他掌握了可以抵御压力的灵气频率,也不得不咬紧牙关,专心致志的维持频率不被过强的压力冲散。 沈徵上第八层时超他一步,而眼下这一步似乎就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到了此层后,两人的速度都颇为公平的化作龟速,若是最开始是一丈一丈的上升,第七层是一尺一尺的攀爬,这时两人就是一寸一寸的移动了。 到达第九层时,压力更重。连名字都基本上只刻在邻近八层的边缘。温折深吸一口气,凝神聚气,心无旁骛。一阵冷风吹过,温折后背一凉,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在强大的鬼压之下汗湿重衫。 要现在动用妖力吗?这个想法在温折脑海里流连了片刻就被他按了下去:此时虽然困难,但还能正常移动,妖力这样的臂助,还是到了十层十一层再使用吧。 沈徵快温折一点,因此也更早的触及十层的边缘。她刚刚卷起腹部登上第十层,人就自温折头顶传来一声闷哼。温折在百忙中抬起头来,却见沈徵身形一晃,差点从上面跌落下来。 不等温折出手来接,沈徵就自己在石柱上立稳。如今她每一声呼吸都是厚重的粗喘,本就单薄羸弱的身影此时此刻看起来更加弱不胜衣。他们爬的很高,已经引起了柱下修士的惊呼和围观,特别是沈徵那引人注目的身形,更是招来了不少惊异又敬佩的视线。 沈徵又向上攀爬了一点,便不再动作了。温折借此机会追赶上来,有些担忧的看了沈徵一眼,却见她正用腰间的玉笛在第十层上落下了“欧阳贺”三个字。 她方才还嫌在鬼压柱上落下名字相当幼稚。 但若欧阳贺在此,想必是不会嫌其幼稚,还会颇为兴致勃勃的。 欧阳贺说沈徵过,想去第十层看看。 现在第十层已经落下了他的名字。 沈徵唇角微微一动,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她此刻已经汗流满颊,面上一道又一道的温热滑落。唇上此时恰巧缀着一颗,弄得她有些微痒,索性勾起舌头来轻扫了一下。 是咸的。 她刻名字的时候温折已经越过了她,一来是为了一鼓作气,免得灵气空耗衰竭,二来,温折也不愿意留下来紧盯着沈徵脸上难得的脆弱神态。 还是让这个明明看上去虚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倒,但依然一直顽强的持刀傲立的女人继续坚强下去吧。 温折又向上移动了半丈,就听到下面有窸窣的响动,料想是沈徵刻好了字,重新整理过情绪,又抖擞精神攀爬上来了。 两人快要接近第十层的中部,温折已经情不自禁的用上了妖力蓄在周身。并不是他有意而为,只是身体实在坚持不住,为了保护自我自发的动作。 他眼神向下一扫,就见沈徵额头上已经鼓起青筋,她削瘦的面容上血管暴跳,眼白布满血丝,双眼仿佛滴血。然而她神态刚强,毫无放弃半分的意味。 果然是沈徵,不愧是沈徵。温折一笑,抬起眼来,目光中更添几分坚定之意。 待到第十一层时,温折浑身上下的灵气和妖力都已经运转到极致,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骨骼都被强大的压力挤压的劈啪作响。若说刚刚是汗湿重衫,如今的温折就只有汗如雨下,他攀爬过的路径上俨然留下一道鲜明的湿迹。 和沈徵的距离已经拉远,而此时的温折却完全顾不上这点了。他连脖颈都涨红,耳朵里嗡嗡作响,劲风吹得他从耳道到气腔都噎住般疼痛。假如在他眼前放一面镜子,他便能看到自己和刚刚的沈徵一般无二的充血眼睛了。 下面的沈徵突然用那破碎般的喉咙发出了一声低吼。 刹那间,温折身上的灵气不由自主的向下流动,温折慌忙对此作出调整,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身上灵气的频率。这异动刺激了温折已经因为压力和痛苦有些昏沉的神智。而神智气势的变化和灵气的走向也让温折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沈徵进阶为炼气九层了。 必定是因为此处压力所致。 温折紧紧的贴住鬼压柱壁,只觉得浑身酸软,难以再进一步。十一层的鬼压尚且如此十二层的想必更加骇人。以他练气八层的修为确实难以登顶,但若是他也能进阶炼气九层,自然又不一样。 此处虽然让他十分难过,灵气也被压迫到最紧缩,但由于下意识的探出妖力护体,也只是让他濒临极显的边缘而已。 压力还需要再大一些,温折想。 我想更进一步。温折清晰的听到了自己脑海里的声音:更进一步,再爬上一层,在“容雪淮”旁写下我自己的名字,也让我的修为和花君更接近一点。 温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毫不犹豫的和自己的自我保护的本能斗争起来,缓缓的撤去了周身的护体妖力。 这一刻,无处不在的鬼压汹涌而来!温折在一瞬间里几乎有种自己会被压成一张薄饼的错觉! 温折耳中如此切实的听到自己骨骼摩擦压迫的闷响,与之一起到来的是被鬼压和他自己打入经脉流入丹田的灵气。这实在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但在短暂的痛苦过后,温折只觉得精神一振,原本快要竭尽的灵气重新充盈起来,宛如重获新生。 他的骨头已经不再隐隐作痛,鬼压虽在,但并没有对他产生那样严重的压迫了。 他升到了炼气九层。 沈徵已经在此时追赶上来。只是她方才和温折擦肩而过,离他只有一指距离。因为修士进阶时要吸收不少灵气,沈徵就和刚刚的温折一样被就地取材——还由于距离原因被取的格外严重些,所以如今显得有点狼狈。 但这狼狈并不能阻挡她眼中的光亮。 沈徵拔刀出鞘,在鬼压柱上重重的猛击一掌,暴喝一声,一跃而起,扑到了第十二层的位置留下了一抹长长的刀痕。 沈徵已至。 温折见此朗笑一声,也不动妖力,只是鼓起全身的灵气向上攀去。他放出了自己的神识一寸一寸的扫过鬼压柱粗糙的壁身,终于在一处凹凸不平之处寻到了容雪淮的名字。 就是这了。 他手上套着那个小小的刻刀,此时轻轻一拨机关,刻刀的刀刃就银芒一闪露了出来,温折顶着强大的压力,一笔一划凝神静气,专注的近乎虔诚的在百年前的银钩铁画旁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容雪淮-温折。 真是完美的一笔。 ———————— 到最后两人几乎同时坚持不住。 “我快你半个脚掌跌出十二层。”沈徵脸上有些不情愿,但依然实事求是道:“我输了。依照赌约,随时随地,你可找我对招。” 他们两人从十二层滑落……或者说干脆就是力气耗尽直直的摔下来,一直到三四层时才控制住身体,改为缓缓降落。两人的双脚刚一挨地,除了齐恒远和裴阡陌的迎接外,还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围观。 温折这才想起他之前打听到的情况:已有三十年没能有人攀上第十二层了。 被这么多人看着,温折到底有些不自在。他一边举起袖子掩着脸,一边低低应了神态自若的沈徵一声:“好,谢谢你。为表谢意,我中午请你吃饭吧?” “哈?”沈徵眨了眨眼,自己想了想,也不由笑了。 无论外貌如何虚弱羸孱,人总是笑起来比较好看的。 温折自然不会只请沈徵一人,实际上,不算和齐流漱相认后对方一定坚持塞给他的一堆灵石,花君在为他准备行囊时就没想过要他有钱财上的为难。这天中午温折好好请了齐家兄弟、沈徵以及裴阡陌一顿。 饭至尾声,沈徵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同他过招。温折想了一下,还是婉拒了这个提议:“我想回房写一封信,沈姊等我晚上找你?” 沈徵点一点头,提着刀径直走出了院子。她真是毫无休息的自觉,只是一味的想要巩固自己新晋级的境界。 之前温折曾听过齐恒远讲一点沈徵的八卦,据说她睡觉时要抱着刀,洗澡时刀也要放在伸手可触的地方。如此做派,难怪她说对刀要比人对人亲了。 毕竟她和谁相处的时间也没有和刀相处的时间多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温折和沈徵简短的交谈时,齐恒远和齐流漱彼此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 温折想要回房写信,写给谁当然是鲜明可见的事情。 温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大哥内心疯狂的弹幕,他很开心的回房坐到了书桌前,抹平了一张宣纸,构思着这封信要说的内容。 花君,我到达月冕城啦,攀爬了鬼压柱,还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你的名字旁边,顺便还突破了境界,有了炼气九层的修为。 我真是思考不周全啊,温折一边托着下巴一边想:之前应该带着纸笔上柱的,在第十二层好把我和花君并肩的姓名摹下来。 不过算了,除此之外,我还有很多事情能说。温折弯起了眼睛,狼毫在砚台中饱蘸浓墨,笔走游龙,一件件事情就由大到小排列整齐,尽数付诸笔端。 沈姊的毅力真是令人敬佩、裴兄虽然性格腼腆,但心地不坏。刚刚认回的小堂弟真是太有想法了,连刻刀都没有用,就拿手指轻描淡写的摸了两下充当姓名是打算糊弄谁呀…… 这家客栈里的早饭很好吃,不过我还是有点怀念花君给我准备的面包啊…… 就在温折洋洋洒洒挥毫而作的家书快要写尽之时,他的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弟弟,我有些话要和你说。能让我进来吗?” “大哥快请进。是有什么事吗?” “嗯。”齐流漱表情凝重,似乎将要说的话在他心中已经翻覆打了数次腹稿。他严肃的、认真的、仿佛顶着莫大压力道:“弟弟,你是在给那位花君写信吧。若是如此,不知能否加上我的一封书信寄过去呢?” “这当然没问题,就是大哥,不知你打算寄信做什么?”温折心惊胆战的想:莫非是大哥在压抑中爆发,准备寄信一封给花君,劈头痛骂他一顿了? 齐流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道:“我欲请求那位花君,请他准我见上他一面。” 一边说着,齐流漱一边把自己备好的书信展示给温折看。温折大致浏览了一番,齐流漱的语气的确是十分恭谨而客气,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藏头藏尾诗破口大骂之类的倾向。 温折把这封信和自己的一起放在了纸鹤里。 一日之后,温折当着坐立不安的齐流漱的面,接到了来自容雪淮的回复。 纸鹤上覆着薄薄的一页信纸,信中对温折升为炼气九层表达了祝贺之意。同时又建议他可以在鬼压柱上打坐凝实修为,由于鬼压柱处特殊的鬼压和环境,这样足能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在信件的末尾,他口吻极其温和的表示了为温折寻到家人而感到愉快。不过他和温折两情相悦、心心相印,温折的大哥未尝不是他的亲人。既然如此,就不劳齐流漱舟马劳顿的拜访映日域,而由他亲自上门见齐流漱便可。 温折抑扬顿挫的念完了正封书信,一转头就看到了齐流漱见鬼一样的表情。 “……大哥?” “天啊。”这个青年俊杰有生以来大概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态,他一下子跌坐在身后的圈椅里,抖着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我一定是在做梦……我的天啊……他亲自来……这怎么可能啊……” 温折小心翼翼的戳了齐流漱一下:“那个,大哥,你还好吗?” “不好。”齐流漱把脸埋在自己的手掌里闷闷道:“我好像出现了幻觉……大哥觉得自己似乎是疯了……你、你去给大哥找个医修来……” 温折:“……” 第五十四章 春风 在傅致远的疏通工作下,楚子沉的目光虽然还带着一些敬畏,但已经有了日常面对电视机的勇气。 傅致远松了一口气。 他毕竟不是天天在家,也不能每天都带着楚子沉刷汉语。电视里普通话很标准,还配有相应的场景,很方便人理解其中说话的含义。 当然,字幕是简体这一点,无疑对于现在正在学习的楚子沉来说又是一种进度的变化。傅致远特意花费唇舌向他解释简繁体的区别。 楚子沉也不是拘泥之辈,在习惯了电视机的存在后,反而对这个新鲜东西兴致勃□□来,几乎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电视。 ……何等不务正业的生活,偏偏师出有名,正义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正是因为如此,傅致远才发现楚子沉的视力、听力不是一般的好。 沙发原本距离电视是有三米远的,当晚傅致远下班回来,却发现沙发被挪到一旁,楚子沉习惯性跪坐的那个狼皮垫子离电视距离足足五米。 在他询问楚子沉的时候,楚子沉结合手语告诉他,如果在三米远的距离,他眼睛会疼。 这就算了,傅致远把沙发推到一个不挡亮的位置,跟楚子沉一起看电视上的古装剧,却发现声音都被调的有点模糊。 这个人怎么学会调音量暂且不论,他本来就离得远,声音这么小,还能听到吗? 楚子沉表示非常没问题。 傅致远顿时联想到那个时代的人从动物形体进化而来,哪怕心地质朴、风度卓绝、推崇礼仪,也免不了一些原始形态,例如耳聪目明,例如头发浓密,再例如一身未褪净的黑毛,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楚子沉的裸体他也不是没看过……真是想太多。 傅致远在这边脑洞大开,楚子沉却在电视机前眉头紧皱。 有关这里是什么地方,楚子沉和傅致远曾经交流过这个问题。奈何楚子沉词汇量不过关,而两个人的比划和嗷嗷技能还没有升级到能表达这么深奥问题的地步。 所以尽管楚子沉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一直有些模糊的猜想,但是得到的答案还始终都不太明确。 直到现在,他学会了使用电视。 他把频道一路拨过来,看到很多东西,很多古装剧,很多现代剧。 那些古装剧一连串下来,有的是他自己的时代,可是却极其违和,说的也是这里的语言;有的不是他自己的时代,但是举止之间却带着一种相似的东西;还有的也就是和他现在生活环境一样的剧目。 到这个时候,他脑中猜想的雏形已经有些成形了。只是他毕竟语言不通,想法太过惊世骇俗,无论做什么都太麻烦。 于是只好在心中压住、忍着,也忍住那怪诞想法带给他的煎熬。 傅致远一直都觉得楚子沉有些违和,楚子沉却还觉得他有些违和。和楚子沉那种生活养出的从容不迫不同,现代的生活是快节奏的。 古人崇尚日更而作日落而息,因为在楚子沉的年代,蜡烛实在是个稀罕物。 然而现代有电灯。 有了光,就有了时间,掌握了时间,就有了晚睡的习惯和丰富的夜生活。 楚子沉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这里环境本来就陌生,他心思又重,每天都要压抑住他自己的躁动,面对着天翻地覆的变化,面上还是平静如水的模样。 于是无论是谭磊和傅致远,下意识都觉得他很安静、很适应、很好。 谭磊就算了,傅致远倒是知道这种事不可能过得那么舒服。但在他心里,楚子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刚刚沾了点边儿,大概还不到发现整个世界都不好了的地步。 即使这里生活舒适、食物美味、条件很好,可楚子沉还是削瘦下去。他在穿来之前,十七岁的身体就因为忧心亡国一事不思茶饭,如今心思沉郁,自然也过不好。 更何况他在来之前被拷打一番,接着又得了霍寒。虽然他底子不错,但一种生命力已经被这一番折腾磨下去,就是现在行走如常,到底有所空虚。所谓之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正是这个道理。 于是谭磊在例行过来给楚子沉检查身体的时候顺手把了一个脉,然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嘶,你忧思怎么这么重?这段时间是不是都没睡好?你五行不调,整个人都要烂成翔了知道吗?” 他终于注意到了一直被他忽视的东西。 傅致远也是心中一紧,他一直都觉得楚子沉根本就不像十七岁的人,于是一直留着心。现在看到谭磊凝重的脸色才在脑子里咯噔一声。 慧极则伤,强极则辱。 对于楚子沉不像十七岁孩子这件事,他一直抱有一种留心提防,坐观其变的态度。虽然有点担心他的心理健康,但到底还觉得这个人只是孩子,藏不住心事,他是真没想到楚子沉的心思竟然真能这么重! 他也真没有想到,楚子沉根本就不是他眼中十七岁的孩子,这个人不仅是燕国公子沉,还是章国国相楚子沉! 傅致远终于抛开他一直以来细致温柔,却又有些漫不经心的态度,郑重其事的也拖过来一个垫子,学着楚子沉的模样跪坐,再抄过来纸和笔“谈谈,用各种方法。” 傅致远此人,实在是个很认真的责任党。 他跟楚子沉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本身也谈不上对楚子沉多有感情。刚开始只是觉得楚子沉是什么人派来坑他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手把楚子沉拽回家。 但后来他知道楚子沉来自古代,因为楚子沉如果被他扫地出门根本就无处可去,甚至还会因为各种疾病带来生病危险,所以即使还不清楚楚子沉在历史上的身份,但他已经带着一种探寻好奇的态度把楚子沉这个人意味的责任揽下来了。 而一旦决定了承担责任,他对楚子沉虽然不能说如同对待家人和蔼可亲,但总归是吃穿不愁、细心妥帖,把人在物质上安顿的很好的。 ……就是最近太忙,楚子沉又太淡定,让他有点忽视这位公子的精神。 而如今,这位负责主义者秉承着一贯的抗事儿态度,打算严肃认真的背下这个包袱。 至少也不能让这位古穿今的公子因为忧思过重就这样仙逝吧。 面对着傅总这一副谈判桌一样状态,楚子沉也拿出了十成十的精力,郑重其事的跟傅致远交流起来。 他实在是忍在心里太久了。 这里是哪儿,为什么如此古怪,为什么电视上的东西跟我过去的环境那么相像,又为什么这里好像距离我的家乡那么遥远。 你们究竟是什么,我又究竟算什么? ……告诉我,我还能不能回家? 短短的几个问题罢了,但是两人一点细细的交流下来,还是花了很长的时间。 傅致远用尽了笔墨和言辞,才向楚子沉解释了什么叫做穿越。 他又绞尽了脑汁,才能证明春秋一个是一个已经过去的历史。 然后,傅致远提出了一个问题。 事实上,这句话他想问也很久了。 春秋已经过去了千年,我能不能知道,你是谁? 楚子沉用那根他已经有些习惯的铅笔,按照他这段日子的理解学习,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楚子沉。 他是楚子沉,章国楚国相,燕国公子沉。 楚子沉三个字被写的并不好看,但傅致远总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当初在游泳池里的戏言荒论,如今果然成真。 如今竟然成真。 楚子沉显然对于章国的情况十分关心,他接下来提问的哪些问题大多数都与章国有关。 傅致远虽然一一解答,但是心中的疑惑已经越来越浓厚。此时的楚子沉只是亡国的燕国公子,就算是与章始皇感情很好,也不至于对章国情况如此关系,却不询问燕国吧。 ……除非,他已经知道燕国彻底倾覆的命运。 于是在一轮问答的间隙,傅致远又问了楚子沉第二个问题“你是公子沉,还是楚相。” 公子沉只是广收门客盛名不俗的一国公子,楚相却是鼎立了章国的绝世名士! 早在很久以前,楚子沉就能感觉到傅致远对于自己身份的某种疑虑,而如今,楚子沉坦白了。 他是楚相。 他是惊才绝艳的楚相,他是破天下命格的楚相,他是力挽狂澜的楚相,他是改革变法的楚相,他是天妒英才的楚相。 他是千年前在风雪夜里逝去的魂魄,入住他自己十七岁的躯壳,然后来到这里,作为异乡的来客。 傅致远看着楚子沉,眼神十分复杂。 很好,那位粉丝无数,而且都挺彪悍的楚相现在在他家里了。 吃他的住他的穿他的,想学个汉语还得麻烦自己。 极其缺乏常识,身体极其脆弱,吃饭不认识辣椒,闷不吭声就能自己焦虑到五脏脆弱,简直是上好的抑郁症胚子。 这就是楚子沉,那位历史上,让多少人为之折服的楚相。 其实他剥去了那层多智而近妖的外壳,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这个会因为不认识吃了辣椒,然后死撑着咽下去;这个人会心里焦急的像是着了一把大火,然而还是淡定着面子表现的无比镇静。 这样想想,就感觉十分奇妙了。 男神在我家,他啊不听话。 论养成男神的可行性 楚子沉并没有体会到傅致远微妙的心情,他自从发现自己已经处于千年后,情绪就有些不稳,也没有再强压下去。 他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回去。” 傅致远和谭磊都曾经对于楚子沉的声音大加赞赏,认为音色极美,腔调温柔。 然而如今,傅致远却只能对于他激赏过的温柔腔调说出最残忍的答案。 “楚相,你回不去了。” 那里是你的家,那里是你的国,那里有你的故土,那里容你惊艳天下。 但,你回不去了。 第五十五章 重逢 温折回到客栈的时候身上的汗水还未干透。他一进门,大厅中的裴阡陌就热情的和他打了一个招呼:“温折,这里。” “裴兄。”温折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裴兄有什么事情吗?” 裴阡陌倒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叠放在椅背上,把脑袋搁在自己的小臂上盯着温折:“没有事,我就是替你义兄传话,他让你回来后直接去他房间。” 这只是个普通的要求,温折并未多想,谁知他叩门进入后第一眼就见到一个端坐微笑的白衣男人。 “花君?”温折又惊又喜:“您来了,您什么时候到的?” 他快步跨入房内,直接向菡萏花君走去。容雪淮亦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含笑迎来,双手将温折的手合在掌心里摩挲两下:“有点瘦了。” 温折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一笑:“还好吧——但我长高了!” “嗯,是长高了。”容雪淮双眼一弯,两只眼睛里俱是蓄的满满的笑意:“出门一趟,玩得可还开心?看到你的书信,我心中十分欣慰。” “开心的。”温折用力点点头,不自觉扬起一个笑脸,他刚要说些什么,就注意到一旁新认回的大哥的表情十分古怪:“那个,呃……” 容雪淮心思细腻,只消轻轻一扫就知温折心里所想。明白温折当着齐家兄弟的面不太好说,遂笑道:“走吧,正好去你屋里坐坐。” 温折便和齐家兄弟打了个招呼离开,顺便将他们脸上奇异的神情都记下。 他们两人这厢刚出房门,齐恒远就迅速凑到齐流漱面前安慰他道:“大哥你放宽心,我看花君人挺好的,二哥应该没有什么事。” “我现在不是担心你二哥有什么事。”齐流漱抬起双手掩住自己的脸:“我就是在回忆,自己之前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啊……” 那一个“啊”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尽显主人崩溃之意。齐恒远连忙出言安慰道:“没事的大哥,你往好处想想,反正这回你在这位花君面前把能作的死都作完了,咱们虱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呀!” “够了。”齐流漱被他这样一安慰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差点当场扒着窗口跳下去:“弟弟真是前世欠下的债啊,温折那边我先不说……小远啊,大哥和你有多大的仇啊!” 温折把容雪淮带到自己房间里,迫不及待的问道:“我大哥是怎么了,我看他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这个吗?”容雪淮思索了一下道:“之前你给我的书信里有讲过你哥哥对我的看法。我怕直接在你大哥面前显露身份有仗势压人之嫌,亦会让他太过尴尬,因而一开始和他攀谈时并未报上名字身份。” “你们谈崩了?”温折心惊胆战的猜测道。竟然能和花君这样温柔的人谈崩,大哥的口吻要是有多冲,观点是要有多偏激!平时看大哥也并不像这样的人啊。 “没有。”容雪淮柔声安慰道:“放心吧,你大哥人很好,对你也十分关心。我们相谈甚欢。” “但是,大哥那表情……”温折犹豫的回忆起了房间里三人的表情,好好一场相谈甚欢是怎么弄的花君春风满面,小弟哭笑不得,大哥生无可恋的? 听到这个问题,容雪淮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委婉道:“我未料到你大哥是这样如此单纯而不做作的性格,我和他相谈甚欢后他不免对我吐露心事,其中便讲到有关你的婚配问题。他小小的谈及了一番对‘菡萏花君’的感受。” 温折:“……” 他很清楚自己大哥心目中的花君是个什么形象,也很明白容雪淮口中的“小小”要至少放大几倍来听。在把自己稍微带入自己大哥的形象后,温折深刻的明白了他为何会如此生无可恋。 “我以道友身份和他交谈的初衷就是想避免他的尴尬。”容雪淮摇头轻叹了一口气:“没料到这倒是令他更尴尬了。其实这类言辞我听过不少,你大哥十分客气有礼,又对你这样关照上心,他讲的那些话,我是全不放在心上的。一会儿你去开解他一下吧。” 温折笑了:“我一会儿和他去说。咱们先别谈这个了,花君,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夜里。” 温折讶然道:“那您为何不进来?今天早晨您也没有来找我。” “今早本想见你的,后来还是决定先和你大哥谈谈。”容雪淮笑了笑,走向温折的窗台处捻起一枝半凋欲谢的花枝在温折眼前一晃:“至于昨晚,我不想打扰你睡觉,也就没有现身。不过我在这里留下过一枝白玉兰。” 温折惊喜又遗憾的接过那朵已经快要零落的花枝:“我早晨走的太匆忙了,竟然没有发现。” “不必惋惜。”容雪淮轻轻摸了摸温折的头发:“以后早晨你都找找看就是了,我又不会只送你这一次。” 听闻此言,温折就禁不住笑出来。他抬起眼睛有些期待的看着容雪淮道:“花君,谢谢你的花。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是吗?”容雪淮温和的看过来,眼见温折走到桌前,一把掀开了盖在一物上的红布,露出了底下清晰明朗,四周篆刻着莲花花纹的一面镜子。 “花君,我这次出映日域找到自己心仪之人了,我想给你看一看我喜欢的人的样子。”温折这样说着,把镜子端起来放到容雪淮面前:“他举世无双,是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我每每念及他,就觉得魂魄都要失却了。” 说这话时,温折的脸颊有些泛红,但双眼却是无比明亮。 他就这样双眼晶亮,饱含期待的看着容雪淮,看的自己耳根都有些发热。 容雪淮俯下身去,他一手按住温折的肩膀,一手从温折的手中拿过那面镜子,和声道:“这礼物很好,只是还有一点瑕疵。” 不等温折问他是什么瑕疵,容雪淮胳膊上就传来一道适中的力道,把他扳过身去,抱在了菡萏花君的怀里。温折的后背紧贴着容雪淮的胸膛,似乎能够透过衣物感受到那人的温度和心跳。 这面镜子被摆在了两人的面前。 “它方才没能映照出我倾心之人的影子。”容雪淮放好镜子后就收回手臂,双手都轻柔的环抱着温折,下巴也搁在温折的肩上,正同他耳鬓厮磨:“现在它就十全十美了。” 温折看着这面镜子,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的身影。他紧盯着镜子中的菡萏花君,花君的眼睛里亦盛着他们两人依偎的情态。 送礼之人本不该太夸赞自己的礼物,但此时此刻,温折却觉得自己的礼物送的真好,好的让自己都有些飘飘然了。 容雪淮把头转过来一些和他说话,温热的吐息就轻吹在温折脸上,仿佛一个深情而缠绵的亲吻:“我很喜欢你的心意,怎么会想到送这件礼物?” “出去前想到的。”那气流吹的温折面颊和心里都痒痒的,他索性就闭上眼道:“沈姊送我笛子后,我问她要了那家店的地址,就订了这样一面镜子。” “是这只笛子吗?”容雪淮放开环着温折腰腹的手臂,转而碰了碰温折佩剑旁系着的玉笛:“我之前竟不知你还会吹笛。” “我只会吹叶笛的,吹的还不好。”温折赶快补充道:“花君,您能教我吹笛吗?” 容雪淮刚刚松开抱着温折的手,听闻此言顿时失笑出声:“也许我给了你一个无所不能的错觉?温折,我并不会吹笛子的。” 温折愕然的睁大了眼睛:花君竟然不会吹笛子?他仔细一想,发觉在自己心里,花君的确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 “我是略懂一些音律,但一般只会听,不会奏。唯一擅长一点的乐器就是琵琶。”容雪淮微笑着给温折解释:“笛声清新圆润,我也好奇很久了,你要是对笛子感兴趣,咱们就可以一起学习了。” “嗯。”先是点头应下一起学习的建议,温折又追问道:“您擅长琵琶?” “是呀。”容雪淮倒不避讳这个答案:“早年和海棠闲闹游玩的时候,我也时常陪他扮女装。通常是他背古筝,我抱琵琶,指不定一路混玩到哪里去了。” 要说琵琶还只是让温折幻想菡萏花君抱琴而坐的优雅姿态,女装两字就彻底让温折睁大眼睛了。他张开嘴又闭上,心里好奇的很,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想问就问吧,没有事的。”容雪淮平和的一笑,替温折说出了心中所想:“你想要看我穿女装,是不是?” “不是的。”温折急忙否认,但在心中设想了一下花君女装的情景,不由脸都涨红了。 “你想看。”容雪淮看着他的表情,用肯定的口吻说出这话,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想看就给你看,承认了没有什么的,女装罢了,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他轻描淡写道:“过几天我带你去碧波城的孟兰花会上游览,那时就做女装给你看好了。” 还不等温折为此浮想联翩,容雪淮就侧过头来,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有些突然的询问温折道:“温折,你想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温折一愣,愕然道:“您愿意吗,如果您愿意,我当然想让人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啊。” 容雪淮缓缓点头,笑道:“既然你这样想,我便不躲起来了。” 什么?温折的疑问刚刚从心中升起,门板就被人不轻不重的叩响。得到应允下一刻,那人径直推门而入。她身形枯瘦,眉目冷硬,赫然是负刀而立的沈徵。 “我……”她刚刚张口和温折说了一个字,目光就注意到一旁静立的容雪淮。容雪淮刚刚含笑颔首欲和她打个招呼,沈徵就一瞬间跳起抽刀,让那闪着寒芒的刀尖和容雪淮相对。 容雪淮讶异之情稍稍流露于言表,赞赏道:“好敏锐,好胆气!” 温折茫然道:“沈姊,你这是做什么?” 沈徵整个人都如一条绷紧的弦一般,目光紧紧锁定容雪淮,听到温折说话也不敢稍稍偏离,只是硬邦邦道:“你是谁?” “沈姊,他是我倾慕之人……” “他不是!”沈徵很少这样大声的说话,而眼下的声音泄露了她的紧张:“离开那里,温折,他连金丹都不止,至少是元婴修为!” 听到沈徵的怀疑理由,温折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还不等他解释什么,身边的容雪淮就低声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我确实是温折的道侣。我看你刀觉锐利,只是受了病躯的拖累——观你形色,是胎中带毒不是?如此天资,不如入我芙蓉榭,我让人给你驱病祛毒,如何?” 沈徵目光一颤,缓缓收刀,哑声道歉:“晚辈冒犯了。您是菡萏花君吧——难怪温折今日问我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听沈徵这么说,温折也想起自己那句“扫地唯恐伤蝼蚁,爱惜飞蛾罩灯纱。”的评价,不觉莞尔。 他刚刚笑出来,就收到沈徵递给他的一个眼神,随即他便听沈徵坚决道:“承蒙花君招揽美意,但请花君见谅,沈徵心系大寒山已久,故不愿入芙蓉榭。” 温折:“……” 这下他明白为何沈徵要平白看他一眼,原来是怕激怒花君,要他兜着些的意思?难怪她现在手掌还紧紧压着刀柄。只是她不知道,花君是不会为这样的事情生气的。 果然,容雪淮宽和的一笑:“大寒山?那你是崇敬寒梅君吧。这样,你且等我修书两封,一封你拿着去找青山寺的流水禅师,让他替你宽解身上的胎毒;一封你收好去投大寒山,这能让你有个面见云素练的机会。” 沈徵动手开打的准备都做好了,硬是没想到会有这一着,当下整个人都呆住了,吃惊道:“为什么?” “你是个好苗子,和寒梅的路数也非常接近,见你良才美质却被身体拖累,就如白玉生瑕般着实可惜。”容雪淮铺开宣纸,提笔在砚台中沾上浓墨:“至于为何把你引荐给寒梅……我观你天资气魄,如果现在入了大寒山,十年后自己大约也能面见寒梅的,如今只是不想见你多走弯路,替你省省事罢了。” 说话间,容雪淮的书信已写好一封。沈徵看样子是被天上砸下来的巨大馅饼当场拍蒙了,只定定的站在原处双眼放空,直到两封信墨迹都干了,被容雪淮装入信封递过来时才反应过来。 她嘴唇微动,却没有伸手去接。 “温折是我第二个朋友,也是我如今唯一一个朋友。”能改变沈徵命运的两封书信就在她眼前,但她却讲着这样车马牛不相及的话:“我和他相交,不是为了什么好处。” 容雪淮温文一笑,耐心道:“你并不是因为温折沾光。哪怕只是在路边偶然相逢,我确定你人品并无问题后也会为你写下这两封书信的。温折不过是中转站,让你有个认识我的机会罢了。而我亦只是不忍美玉生裂,将此事信手为之,你更不必将此奉为天大恩德。” 沈徵垂下了眼帘,片刻之后,她接过了信,深深的对容雪淮鞠了一躬。 “多谢菡萏花君,此事于我济危解困,沈徵必当生死不忘,铭记于心。” 第五十六章 女装 晨光微曦,楚子沉在窗帘缝中露出的一缕阳光下睁开眼睛。 他撑着床坐起来,齐腰长发有些凌乱,被他用手拢了拢,另一只手伸出去,摸索到墙上的开关,把床头的壁灯打开,柔和的昏黄立刻笼罩了整间屋子。 楚子沉下意识的扭过身去看了看。 他对这个明亮的精妙物体依旧很好奇,正如同他好奇那占了整个客厅一半天花板的水晶灯的构造一样。 在他看来,没有任何燃料却能产生光,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傅致远的确细心妥帖,给楚子沉购买的睡衣是一件长款睡袍,足够盖到楚子沉脚面。而在楚子沉看来,这是现代生活中唯一符合他着装习惯的东西了。 那位傅先生曾经表示过,若是他想,傅先生还是有能力为他购置和以前生活一样的装束,不过被楚子沉推拒了。 他在有意识的压抑自己以前的生活习惯,有意识的让自己融入现在的生活里。 若在春秋,他当然还是受人奉养的燕国公子。然而放在现在,他不过是一介白身无知的布衣罢了。 他已经没有任何条件能和以前活的一样。如果自顾自的自怨自艾,或者对如今的民俗风气嗤之以鼻,浑身每个毛孔都昭发着“我很不同”的字样,才是第一等的愚笨事情。 人者,众也。众者,同也。 做一个异类,实在是最不明智的选择。 空气是湿润温暖的。那位傅先生曾经指给他看过墙上的空调和屋里的加湿器……但他仍不明白。 他如今很无知。 按照往常的习惯,楚子沉径直走进浴室。银白色的金属水龙头被拧开,温热的水流就哗一下涌出来,击打在洗手池上,翻出小小的泡泡。 他虽然没有出门,但到底还是在楼下散过步,也曾经留心察看过,这栋房子里并没有任何和井有关的物事,附近也没有湖。 这水的由来,倒像是仙术——更何况还是温热的。简直就是无中生有之事。 掬水扑了脸孔,又拿起毛巾拭净水珠。棉制品那温暖柔软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在手心中多捏了一会儿。 此物,御寒保暖,吸水能力上佳,触感也柔软。他曾经向那位谭先生旁侧敲击过,这样的东西似乎价格低廉,十分普遍。 若是章国能种植此物用以军需…… 无论如今怎么想,到底都是不切实际的了。 他的故国,他的家乡,如今比水中月镜中花还要飘渺虚无,一点点有关故人的回忆都足够奢望。 虽然他甚至都开始有意识的摈弃自己以前的一些习惯,可是想起过去,还是未免感伤。 楚子沉轻轻叹了口气,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声息。 他叹气从不是为了给别人听的,只是心中的煎熬要压不住了而已。 走到餐厅,那位被称为“钟点工”的侍女已经离开,只有桌上的粥食还在冒着热气。今天主食的面点是包子。配的粥是杂粥,用了四五样米;菜是小菜,小碟盛着,看着就清爽可口,占了半个桌子。 楚子沉施然落座,很习惯的开始吃这顿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早饭。包子是油菜馅的,皮又弹性又筋道,咬一口就满口生鲜。 实在是很好吃。 这里虽然没有侍女服侍,可从未在生活上给他半点薄待。 他身无长物,还蒙如此厚奉,心中十分感激。 艰苦的日子他是经历过的,而且一过就是整整三年。那个时候不要提像现在这样能每日净身两次,就是食水都成问题。他当时身上刑讯的伤口还没有好,也不奢望有药,动一动就扯得生疼,却偏偏还要做重活,去修筑城墙。 ——那城墙却是他至恨仇敌的。 少年人的确是暴烈易怒的,哪怕修身如楚子沉也不例外。有许多次面对监督的士卒辱骂殴打、眼看着燕国旧时的贵族被欺辱逗趣,心头熊熊的恨意就燃起烈火,几乎要把他连皮带骨烧个干净。 他宁愿被火焰在皮肉的至痛中烧个干净! 终究忍下来,压下去,舍小节而全大义。然而每每此时,还是压不住几声咳嗽,心血翻涌,鲜血在呛咳中打湿他的掌心。 意不平!心不平!恨不平!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他在沉默中被苦难打磨的日益坚毅,在一天的重度劳作后竟然还能抽出精力去画兵阵图、去解星象、从一丁点的细枝末节和只言片语中推测如今时局的走势。 沈于微末之中,而观天下之事。 终于能昂首走出来,被三千金赎回章国。粗服乱头仍背脊挺起,削瘦憔悴难掩其风华本色。 兴章亡楚,一统。 哪怕为了搅乱时局付出了如今来到完全陌生之地,永世逐离故土的代价,他也从不后悔。 只恨不能亲眼看到楚国覆灭。 思绪波澜,饭碗已经无声的空了。 又想这些。楚子沉自嘲一声,推开饭碗,站起身来,向着楼上的书房走过去。 楼上有两间书房,一间是傅致远办公的,一间是傅致远后来特地为楚子沉置办的。里面是楚子沉请求过的各色史料书籍,还有一张略旧的古琴。 那琴虽然有些旧,但音色却不差,还是傅致远从他那书香世家的外公手里讨来的好东西。 楚子沉推开书房的门,顺手摸开墙上的开关,天花板上的水晶灯打开,这间屋子顿时就照的十分光亮。 原本只是间客房,被折腾成书房也就是这两天的功夫。傅致远的确待客有方,花大力气弄了这间屋子,推门就能看到两侧靠墙的高大书架,显出一种黑压压的厚重。 书架上摆满了书。 除了楚子沉请求过的历史书,傅致远还添了点别的东西。比如他知道楚子沉目前正在看现代史,不但附上了诸多现代史的文化进程,甚至还购买了很多图鉴。 楚子沉虽然不知道现代书籍作价几何,但是在他心目中,这些轻薄的铅印纸质书籍,都该是十分珍贵的。 为了他一个请求,就能做到如此程度。一句话就能换来千卷藏书,这是楚子沉万万没有想到的。即使这千卷藏书只是给他借阅的也是如此。 他原先猜测这位傅先生气度过人,美仪容而气履华,大概非富即贵,也实在称得上是翩翩君子。 因此他与傅致远偶然交谈,听傅致远表示他只是一介商贾,心中还十分错愕。 依照楚子沉的地位,他很清楚重农抑商只不过是为了平衡玩弄的手段,但即使清楚,贵族对商人也不是很尊重。 国家要收税,而商人走南闯北,很难定下他们的税务。正因如此,国家的统治者大力宣扬农业而贬低商业,行商的人在贵族眼中不过如此,更谈不上什么学问地位。 几千年的农耕文化思想,就早在楚子沉的时代,或者他之前就奠定下来,而在几千年后,那一直平静无澜的沉沉水波终于在外力的借助下掀起了惊天的波澜。 这又是楚子沉远远想不到的。 他虽然对傅致远的身份十分诧异,但是交往举动中并未把这一切带出来。反而是傅致远玲珑心肠,说了几句话后突然意识到两个人的观念不对,还特意抽出了晚饭后的时间粗略的给楚子沉过了一遍近代史。 从西方列强用商业作为突破口的那一瞬,就注定了世代不离故土的农耕文化势必遭受巨大冲击。 就像是一位古板的老学究一样,近代史短短百年就描绘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切听的楚子沉心神剧震。 他终于在面孔上表现出来了错愕。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自己和世界的隔阂。 正因如此,楚子沉并没有把这五千年的历史通读下来。他开始读了战国时期的几节,等看到章国一统天下后就掩卷独坐,再过一会儿就舍下书本,改从现代史翻起了。 傅致远也随他,既然楚子沉看现代史,他就买来许多近代史的学者分析,还供上了各式各样的图鉴,以免楚子沉土包子过了头。 ……就是稍微有些没有注重质量。 给楚子沉买来《中国结的101种编制方法》这种事真的好吗? ……其实他买的那些书籍,大部分现代用不太到。现代人会用基本电器就可以,然而那些图鉴和说明却把一种电器分成数个种类,每个种类的优劣说得十分详细。 傅致远以为楚子沉能够自己挑选优劣,但他实在把楚子沉对于现代的了解程度看得太高了。 正因如此,他在某天看到楚子沉坐在沙发里翻看一本比字典还厚的《近代军火详解》,恍然想起此人乃是史上著名的军事家,不由得怀疑他想搞搞暴动,拉开世界第三次大战的帷幕。 隔天他就打消了这想法。 军火详解也就算了,这位看《小贴士教你手把手修家电》算什么呢,总不能是立下宏图大志日后做修理工吧。 到那时为止,傅致远又摸出来一个规律:以任何现代思维思考这位古代军师,统统都是扯淡! 搞暴动只是玩笑话。楚子沉在现代孤家寡人一个,连张身份证都没来得及办,傅致远也相信他不会这么拎不清。所以楚子沉几乎是有求必应,傅致远在他身上花钱花得十分爽快。 像是这间书房、书房里的各色书籍、傅致远从外公那里为他求来的古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做到这种地步,傅致远实在是尽心尽力、仁至义尽了。 楚子沉也知道这点。正因如此,他虽然口上不说,但是对傅致远是十分感念的。 他一边忖度这些事情,一边从书架里抽出一本新书,还不等摊开,书房的大门就被一个女孩子毫无预兆的撞开。 第五十七章 结发 “美人”叹了口气,把跪坐在地的“小白脸”扶了起来,无声的抬起头来,向发出声音之人投去了一个漠然的眼神。 温折亦不忿的望去,只见一人身后跟着四个护卫,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挤上了小船。此人容貌还算俊朗,但眼神却是十足的淫邪,让温折一看就充满了反感。 正胸中暗自气闷之时,他的手被容雪淮悄悄握住。温折如找到主心骨一样的回握一下,咬牙道:“雪……我想打他一顿。” 还没等容雪淮说上什么,对面的青年就先笑了:“这位美人儿芳名带雪是不是?雪娘你且看,这个小白脸论修为,看家境,有哪里能配得上你这种绝色美人?倒不如跟了少爷我,从此保你有功法,有仙丹,更少不了你的首饰佩环,你瞧如何?” 容雪淮侧了侧头,漠然道:“我的船上挂了碧波映月牌,道友还是按规矩来,自己下船吧。” 温折愕然发觉,说这话时花君调整了声音,出口的乃是一种颇有磁性的中性声调,语气略冷。 听到“规矩”二字,青年登时猖狂的大笑起来:“雪娘你和我谈规矩?好,好,漂亮的姑娘说什么话都有道理。今天我就跟你讲讲规矩——美人儿你且记好了,这碧波城内,我就是规矩!” 青年大概来头不小,他这一番大闹大笑毫不避人,而周围的画舫主人在看到他后纷纷发出一声声惊叫,接着就操纵小船尽量远远躲开。 刚刚还被众多画舫挤挤挨挨的船只片刻间就成了一叶孤舟。 温折悄眼打量,却见菡萏花君面上已经露出了不悦之色。 “筑基二层。”他冷静的施舍了青年一个眼神:“勉强够了。” “够什么?”青年得意洋洋道:“可是小娘子觉得少爷我够做你的好夫君好良配了?让相公教你:相公可不是只勉强够了而已,夫君的本事可是能让你哭着求饶呢。” “勉强够资格给我的道侣做陪练了。”容雪淮漠然收回了眼神:“卿卿,你可以去打他了。” 青年看了看温折,不屑的大笑了几声:“哈!哈!炼气九层的小白脸也想来和我过招?好啊,小白脸你来打一场,输了本少爷也不要你跪下喊爷爷,只要你把身后的这个大美人抵给我,如何?” 刚刚着这青年放肆的言论已经让温折怒火中烧,如今青年这句言语就更是火上浇油,他顿时咬牙道:“无论谁输谁赢,雪……他都不是什么筹码!” 容雪淮倒是笑了一声。他此时的声音如此清冽,如破冰碎玉一般,着实动听极了。温折和青年都忍不住去看他,只听他慢条斯理道:“你的修为尚且不怎么样,可胆色确实为我平生仅见了。卿卿,你动手吧。” 温折清叱一声,拔剑而起,而一直端坐的容雪淮也重新抱起了倚在椅腿旁的琵琶。 那几个护卫都禁不住为之侧目——这次可不是因为他的美色:这女子的道侣已经为了她不惜越阶和有权有势的少爷打起来,这小娘子竟然还能不紧不慢的弹曲琵琶? 温折在剑法上的底子是容雪淮亲自给他打下,而剑意更蒙寒梅剑君悉心传授。眨眼之间他已挥出三剑,剑剑不离这青年要害。 他秉性纯善,平时哪会这样出招?眼下是真被这人侮辱性的语句气急了。 琵琶悦耳的曲调已经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青年冷笑了一声,双手猛一交叠,身上竟然隐隐浮现一层重铠的虚影。温折的三招已经足够锐意,却被这青年化为无形。 “小白脸真是不知好歹,炼气和筑基之间距离有如天堑,你竟然还敢越级挑战?” 温折招式落空也不见失望惊愕,他只是重复了一句话:“我的道侣说了,你勉强够给我练手了。” 琵琶的音调高了两分,隐隐带上了赞赏的欣悦之意,温折会心一笑,剑尖一颤,不再模仿寒梅剑君的锐利剑意,反而变得舒缓柔和。 青年以为他后继不足,不由不屑的一笑。 温折面上却显出一分提前预见到结果的傲然。 “小白脸不行了?”青年挑衅般扬起了眉毛:“那你这就看好吧。” “你的话说晚了。”温折摇头道:“现在该是你看好的时候了。” “什……”青年话尚未说完,右肩的肩胛骨处就是一凉,下一刻便传来一股剧痛。刚刚还平缓而迟滞的剑法骤然凌厉了起来,仿佛是透过细微的缝隙刺伤了他四肢的肌腱和肩胛,让他惊恐万分的看到了自己的鲜血。 “你怎么可能伤到我!”青年不可思议道:“这怎么可能!” 温折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一旁的容雪淮却是很明白的:温折的剑法转为舒缓从容只是个假象,在他那貌若平和的剑气中其实暗藏着一个印法。 卸甲印,容雪淮在温折临行前教他的第二个印法。 此印专为防御力高超的法宝灵器所设,已知攻击灵器的薄弱之处,能在无声无息对方尚无觉察之际破开敌人的防御,硬生生撕个口子出来。 温折刚刚已温和的剑气探明了这青年宝铠的虚实,再用剑气夹裹着印法之力,举重若轻的就达到了让青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效果。 青年心怀顾忌,手中动作不免有些迟疑;而温折怒火未退,此时一鼓作气,更是已快打快,他又新在鬼压柱上凝实了灵气,本身更有妖力加持,凭炼气九层的修为对战普通的筑基二层竟然也不落下风。 四个护卫都是筑基七八层的修为,眼见自家小主人手上,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职责。谁知他们身后的琵琶双弹一响,四人的肢体都僵硬下来,木然而不能移动。 那一直被他们看做毫无反抗之力的美人淡漠道:“我都说过了要按规矩来……单打独斗就是单打独斗,四位做什么要平白插手呢?” 其中一个护卫连连挣动了几下都毫无结果,只好急促道:“快放开我们,你可知道你道侣伤的是何人?碧波城刘家你也敢惹?你这么嚣张,只怕没法全须全尾的出碧波城的城门。” 容雪淮哑然失笑,叹息道:“难道你们又知道我是谁了?罢了,相逢即是有缘,你们不要着急替你们少爷找场子了,还是安安静静的,让我来请你们听一支曲子……” “不要听!”护卫之一突然反应过来:“她是海棠花君的手下,那个‘抱月琵琶愁断肠’!只要听了她的曲子,就必然会愁肠尽断而死!” 没料到这护卫年纪轻轻竟能说出这种话来,容雪淮有点讶异的挑了挑眉:“海棠的手下?原来你们当年是这样传我的……卿卿,罢手吧,你若再打,这人就看不出什么形状了。” 原来温折一路打到上风,索性收回了明泓秋水,改用妖力拳拳到肉的殴打。这青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哪里挨过这样一顿劈头盖脸的狠揍?没几下就被打的连连哀叫。 在容雪淮叫住他之前,温折已经凶狠的给他的脸上来了好一顿直拳,直打的对方眼眶乌青,脸颊肿胀。这还不算,温折还口气恶狠狠道:“道歉,给他道歉,给我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青年大叫起来:“别打了,别打了——我调戏她给她道歉就算了,你打我一顿,我还要给你道歉?” 温折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掐死这青年,他又让对方吃了一记拳头,没好气道:“你知道你打扰了什么?反正你不用知道,认错就对了!” “哎呦,行,行,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打扰你们,我不该调戏美人……别打了啊!她都让你停手了!” 温折恨恨的踹了此人最后一脚:“美人也是你能叫的?”连我都只敢在心里想想! 容雪淮顶着四个护卫要烧灼起来的警惕目光缓步走到青年面前,温声道:“我还是要纠正一点,那些人丧命不是因为听了我的曲子,而是因为中了我下的毒。就像这样……” 那青年突然跳了起来,如同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一样惊叫起来,看也不看脚下的路,没两下就走到画舫边缘,扑通一声跌进水里去了。 四个护卫俱是目呲欲裂,纷纷惊叫起来:“你对少爷做了什么?”“就算是海棠花君的手下也不能如此放肆!”“你竟然敢!” “你们五人身上没什么杀人后的血气,所以这药没什么杀伤力,只是能致幻罢了。你家少爷原本想对我做什么,如今自己就在幻想里经历什么。” 容雪淮走了几步,揽住温折的肩膀,又补充道:“另外,我是芙蓉榭的人,和海棠郡无关。今日我的道侣打了你们少爷,你们可以尽管去找芙蓉榭主讨个说法。唔,对了,还请回去转告你们家主,你们这少爷的举动我还是会派人来看的,若是他将来还如今日一般为祸一方……那倒是要对不住了。” 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对着肝胆俱裂的四人嫣然一笑,就携着那清秀温润的少年飞身远去。四人渐渐能够艰难的移动,当即就抽出手来笨拙的去捞落水的青年。 其中一人打捞时明显不在状态,被身边的护卫狠狠打了一记:“想什么呢?” “刚刚那个女人,我是说,那位连名字也不要提的花君的手下。”这护卫有些迟疑道:“我怎么看她好像是比她道侣高上整整一头啊……” ———————— 温折被容雪淮带着走了几步,脸上的表情还是有点不高兴,容雪淮笑着看了他一眼,只听温折闷闷的抱怨道:“没打痛快。” 容雪淮轻笑着弹了温折的额头一下:“是没打痛快,还是心里不痛快?今日的卿卿打起人来这般豪放,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 温折不说话了,只是偶尔动作幅度颇大的“偷看”容雪淮一眼,每看一次就脸红一次,但却依然坚持不懈的侧头去看。 “真是。”容雪淮无奈的低笑了一声,带着温折在一处小亭里歇下脚步,动作轻柔而仔细的挑出温折的一缕长发:“就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对不对?” 温折笑了。他并不开口,只是抬手去捉容雪淮的袖子。 两缕颜色略有差别的柔滑青丝被单独挑出,打了个简单的同心共意结,容雪淮提起指尖想把这两缕发丝斩断,想了想又放下了手。 “就先如此吧。” 他们牵着手,在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中慢慢的走。 两个人的发丝牵系在一起,仿佛心意也被无形的红线相连,说不出的情意绵绵,让人远远一眼就可知道他们的关系。 “今日过后,你还想去哪里呢?”容雪淮和缓的问道。 “我要去哪里,您就会陪我一起去吗?” 容雪淮笑了:“那是自然。” 温折仔细的想了想,敲定了最后的选择:“那我们先去和大哥沈姊他们交代一番,然后还是回映日域吧,我有点想回去了。如果我再想出来,您也不会阻拦的,是吗?” “我不阻拦,若是可能,我还会和你一同出去。”容雪淮眼中尽是一派温柔:“只要你想,只要你需要。” “那么我们就回映日域。”容雪淮感叹道:“若是从前,我一定会这样说,但是现在,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温折奇道:“那您要怎么说?” “我们回家。” 容雪淮手上一使力,将温折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低下头,在温折的发顶轻轻吻了吻。 有你之前,那是一个地域的名字。 有你之后,那里是家。 第五十八章 二垒 温折回去后分别告知了齐氏兄弟、沈徵、裴阡陌了自己要回去的事情。 沈徵的反应是最平常的一个,只是回复他:“若有事情,就和我说。”,但温折知道对于沈徵来讲,这种许诺是何等的认真。 齐氏兄弟亲眼见过了菡萏花君,之前又重新跟温折谈了一次,终于不用夜夜担心某一天就收到温折的骸骨。虽然十分不舍也有惦念,但也总算恢复为正常的程度,真是可喜可贺。 只有裴阡陌,简直像是被欺负一样要哭出来了,他牵着温折的衣角可怜巴巴道:“你不能再晚回去一些吗?哪怕就晚回去一天?” 温折对于这种情况也十分无奈:裴阡陌对他如此重视的原因主要在于若是温折不在,他基本上就消失了所有存在感。沈徵倒是能看到他,可是沈徵本来就性格单调,就是和温折在一起时也多半要温折引起话题。 有关裴阡陌体质的问题比较棘手,温折思前想后,还是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了花君处理。 容雪淮见闻广博,当然知道山鬼一族。他下楼打量了裴阡陌一眼,不到一炷香时间就给出了结论和相应的处理方案:“你体内山鬼一族的血脉异常浓厚,大约是出现了返祖情况。不过成人虽然不易发现你,但孩子双目清明,可通神鬼,看到你还是可以的。芙蓉榭正少专人养育照看有天赋修仙的孩子,不知你愿不愿意来芙蓉榭任职?” 裴阡陌没什么不愿意。 于是最后一个问题也迎刃而解。温折和容雪淮这便可以回家了。 温折又坐上了那辆垂纱堆叠的马车。只是此时此刻的心境际遇,俨然和初见容雪淮时截然不同了。 他和菡萏花君一起倚在床上,十指相扣,也不是常常说些腻人的情话,仅仅是彼此依偎就可打发时光。温折回忆起最开始的事情,指着马车一角笑道:“那时您就让我坐在那里,我还以为我哪里不好,让您嫌弃。” “不是的。”容雪淮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太想接触生人。” 他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谈下去,很快就抛出了另一个话题:“卿卿,等回了映日域后,你还是要继续在弟子阁居住吗?” “还是,你搬进披月塔里?” 温折看着他的眼睛,对方的眼神依然是仿佛万年不变的温柔和包容。只是此时,那含着笑意的神色里分明有几分显露的期待。 “当然是搬进塔里。”温折毫不犹豫道,他伸手搂住容雪淮的腰,把自己的面孔埋进容雪淮的胸膛里:“你只消看我一眼,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想拒绝。” “那我回去便整理房间。” “不了,还是我来。”温折突然想起一事,在容雪淮怀中闷闷的发出声音:“我在店里订下的那些物品便是房间的陈设……你让我来吧,我拿它们有用。” “好。”容雪淮自然没有不允之理。他低下头,嘴唇蹭着温折的耳朵,用一种稍显促狭的语气道:“你这样倚在我怀里,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想拒绝。” 他话音刚落,胸膛就被温折拿脑袋顶撞了一下,可两人却都笑的更开心了。 ————————— 布置房间这件事本身让温折觉得陌生,但想想那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一切就都变的甜蜜了。 那家店的店主曾经为温折所订做的东西提出很多疑问,但那的确是个靠谱的炼器师,他拿出的成品和温折所描述勾勒的并不相差很多。 当温折拉开房门邀请容雪淮进入时,整个房间已经和它那之前光秃秃而四壁惨白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在房间一角放了一个木纹的壁炉,火灵石粉末所燃起的火焰让房间足够温暖而无烟尘;壁炉附近有一套桃心木的高脚桌椅,每一把椅子上面都堆着几个厚厚的椅垫,让人看了只想把身体偎到里面。一张大床上铺着一看就觉得软和温暖的鹅毛被子,床头还并排摆着两个又鼓又圆的方形抱枕,搭在床两侧的被子几乎垂地;而屋子里烛光昏黄,照的满室都是暖色。 这是一间让人看了就想放下所有负担,好好休息睡上一觉的屋子。 就如今的房间惯有格局来看,它的风格简直别出心裁。但在上一世,这却是容雪淮常常见到的西式装修。 他在给温折讲童话时大致描绘过这样一个房间,只是他没有料到,温折把这些东西都记了下来,然后在今天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复制。 容雪淮心里一动,柔声道:“卿卿……” 在温折眼中,他只是把菡萏花君的复述变成了现实,而在容雪淮心里,这番布置却是唤起了他久远前的,被藏在脑海深处的回忆。 那一世的结局也许让人愤怒,但在那之前,他确实有一个很幸福的人生,有大片大片美好的记忆。 事情却还没有结束。温折所准备的惊喜不止是这样而已。 他把容雪淮按坐在一张高脚椅里,然后自己背过身去。 以肉眼可见的,温折脑袋上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尖耳,而锦帛破裂的声音也自温折的尾椎处传来——在他的身后,渐渐“长”出了六条蓬松而雪白,懒洋洋摇动着的狐狸尾巴。 温折转过身来,也许是狐耳和狐尾给人的心理暗示,他的笑容看上去仿佛带着点小小的狡黠。 “‘狐狸对小王子说,只要你驯服我,我看到麦子就会想到你头发的颜色。’”温折目光温柔的看着容雪淮。他的双眼水润,表情甜蜜,每一寸声音仿佛在糖水里饱蘸过一般:“雪淮,花君,如果你驯服我,即使只是一道春风,也足以让我联想到你的温柔。” “‘驯服的意思是建立联系’。”温折静静的看着他的爱人,看着他所崇敬、仰慕、感激、深爱的人:“雪淮,你愿意‘驯服’一只属于你的狐狸吗?” 说这话时,温折已经走到了容雪淮的眼前。 “我知道你愿意的。”不等容雪淮回答,温折就先自己给出了回应。他张开手臂抱住眼前的男人,得偿所愿的把自己的脑袋埋进对方的怀里;与此同时,他的六条尾巴也争先恐后的缠绕上自己道侣的腰肢、手臂,真正如一条八爪鱼一样紧紧把自己和对方连在一起。 而容雪淮也拥抱着温折。在看到温折转过身来的时候,容雪淮的心就像夏日阳光下的黄油,甜丝丝的融化了。糖果一样馥郁的味道从他的心房传出来,迷惑了他的嗅觉和味觉。而当温折投入他的怀抱中时,容雪淮只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被填满了。 当然,他愿意驯服一只这样可爱,这样惹人喜爱,这样让他深爱的狐狸。 驯服的含义是爱。 容雪淮确实是个保守的人,在长久以来,他都固守着一种“应该先告白,再牵手,谈谈恋爱,尝试接吻,婚后才能进行第一次”的思想。然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世上有种冲动足以冲破一切预想中的禁锢。 他怀中的这个人,这只洋溢着温暖的小狐狸,让他切实的领会到一种冲动。当然不只是肉体上的,或者说,肉体上的倒还是其次了。就在此时此刻,容雪淮几乎能听到自己每一分精神的呐喊: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占有他。 我爱他,我要和他更接近,每一寸肌肤都相贴,每一点热度都相渡,我的情感和他的情感,我的身体和他的身体,从此缠绵在一起,不分你我。 极少有的,感性压制了理性,容雪淮遵从了自己的本能而非意志。 他的手从温折如瀑长发下一寸一寸的摩挲下去,拖住了面前之人的后脑。轻柔的吻从额头蔓延,轻轻的落在眼皮上,然后顺着对方秀挺的鼻梁一路向下。在他的鼻息和对方交缠时,他们进行了第一个嘴唇相贴的吻。 这是一个绵长而湿润的亲吻,彼此都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生涩,以及珍之重之的爱惜。 “可以吗?”容雪淮问道。他的双唇还贴在温折的舌尖上:“如果你不想要,我们就停下。” “继续吧。”温折的唇齿还在和对方交缠,因此声音有些含糊。他此刻是如此的贴近容雪淮,连六条尾巴都紧贴到几乎要压到这个人身体里的程度。他如此渴望这个人的温度,不想让他半路抽离。 他听到对方的一声轻笑,接着自己双脚离地,被打横抱了起来。他被小心的放到那张软绵绵的,在半个时辰前自己亲手铺好的床上——然而他可以发誓,他在铺床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这件事。 轻柔的吻游走到了温折的下巴,而对方的手也轻缓的拉开了自己的衣带。 这本该是个情意绵绵的良好开始,可事态却在猝不及防中急转直下。 温折幻想过他和容雪淮回到映日域的生活。他们会在一起说笑,共同享用早餐,在厨房里一道忙碌,他为雪淮打打下手。每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他将缠着容雪淮要他给自己读书听,在一个短短的故事结束后,他们会四目相对,然后交换一个吻。 他对于未来生活中的亲密接触,最深最深,也只联想到亲吻而已。 他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事情的步骤,但他从没有向下幻想过。一直以来,潜意识保护着他,让他不必更往下的思考。他愉快的享受着花君的拥抱和额头上的轻吻,很乐意自己与他十指相扣,也喜欢对方身上辛凉的芙蓉香气。 他从未想过,他也从未意识到,当除去了这些之外,当两个人赤裸相对时,他会爆发出何等激烈的举动。 他喜欢牵手,喜欢拥抱,也喜欢亲吻。他当然不害怕这些,因为在从前他从未得到过牵手、拥抱,以及吻。 但腰带被拉开后的一切,只给他带来过刻骨的伤痕和恐惧。 被他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对方的手指按在温折锁骨的一瞬间爆发出来,他开始轻微的哆嗦,不自觉的小幅度挣扎,脸色惨白下来,磨蹭着向床上后退。 容雪淮注意到了,他犹疑的停下了动作,小声道:“卿卿?” 温折已经退到了床的尽头,他的背后是墙,他无路可逃。 恐怖的幽冥从记忆中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狠狠的握住他的脑子,把他的视线和听力搅和的一片模糊。床榻很软,可此时温折却丝毫体察不到,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身后的墙面,冰冷而干硬。 他想逃跑,他想回避,他无数次被逼的退无可退的倚在这里,身后是墙,身前有人。那人只会嘲讽的看着他毫无作用的挣扎,就像看着一只奶猫徒劳的挥舞着爪子。 ——然后拔去他的爪子。 温折突然疯狂起来,他大喊,他抗拒,他挥舞着手臂。他一时又在疯癫中坚强起来:杀了他!求饶从来都没有用,只会致自己于死地! 当温折的神智终于回炉时,似乎事态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了。 他被裹在松软的被子里,鹅毛被如此严密的遮挡着他除了脸颊外的每寸肌肤,带给他切实的安全感。他的两颊冰冷,似乎还带着残余的泪痕。容雪淮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衣衫略有凌乱,脸上还带着一道血痕。 花君的脸色铁青,神情几乎可以算是暴怒的。他在温折的注视下深深的吸气,片刻后尽量挤出了一个如常的微笑。 “他是谁?告诉我,我去杀了他。”温折听到花君语调冷冽的说。 温折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想说一句话。过去那些黑暗的记忆变成一块块零散的碎片,悬浮在他的脑子里,时不时便试图把他拉下漆黑恶臭的泥潭。 我其实还并没有被人碰过。温折想,但是花君不会相信了。 他很在乎这件事吗……应该是在乎的,他这么生气。 他会怎么看我呢?会瞧不起我吗?会觉得我不干净吗? 事情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我和花君,他还能心无芥蒂的亲近我吗? “让我自己呆一会儿……”温折语调软弱的乞求道:“您不要问了,让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吧……” 第五十九章 沟通 容雪淮一直担忧的看着温折,听到了这个请求,他犹豫了一下才应声道:“好。我就站在门外,卿卿,你若是想,随时可以叫我。” 花君退出了房间,温折不再顾忌,把自己的脸深深的埋在了枕头里。 小小的一个枕头当然闷不死已经炼气九层的修士,但温折此时竟然升起了一种要是自己的生命在此时结束就好的念头。 要是这样,他就不必去面对花君诘责的眼神,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去给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时光永远停止在容雪淮给他亲吻和拥抱的下一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事情却是不能这样解决的。 对过去回忆的恐惧和眼下所经历的羞耻轮番拷问着温折的内心,到最后他放弃般把大脑清理出一片空白,就这样什么都不想的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 他毕竟还没有死去,而花君的记忆也不可能奇迹一般的就被消除。他爱的人正站在门外,或许震怒,或许担忧,或许轻蔑,但总归是在等待他的一个交代。 我不可能永远躺在这里,温折想。无论如何,我终究要给花君一个解释。 重生一事依然和当初印法书事发时一样,没法言说。当初不说只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觉得这件事似乎不能讲出,如今不说却是因为此时太过匪夷所思。 他在和花君学习的时候听过不少奇闻异事,更是了许多资料书籍。然而一个已死之人还能回到自己生前时光、改变过往一事却是从来都闻所未闻。要是死人还能再睁开眼睛,这情况多半是夺舍。 重生一事就像一个没扯圆的谎言,要说他发了癔症都比这更能让人相信。 房间很静,只有偶尔蜡烛噼啪轻爆一声,烛光也随着跳动一下。温折清了清有些沙哑堆滞的嗓子,颤着声音道:“雪淮……花君,您进来一下好吗?” 门被轻轻推开了,容雪淮的脚步渐渐靠近他的床边。温折仔细的看着他的脸,确认上面的表情的确是关怀而非余怒未消。 “卿卿,我在屋里陪陪你好吗?我可以站到离这里最远的屋角,我会很安静,不发出一点声音。” 温折摇了摇头,他抱着不知道何时窜到自己怀里的一条尾巴,带着被子想旁边挪了挪:“不,不用这样……你能上来陪我躺一小会吗?” “当然。”容雪淮立刻答应下来,接着,温折便感到另一边的床垫微沉,却是容雪淮翻身躺在了床榻的边角上。 温折半合着眼,在内心中渐渐整理出自己想和花君说的话,而容雪淮一直静静的注视着他,气氛一时沉默到凝固。 过了好一会儿,容雪淮语调很柔和的问道:“我们说说话吧?卿卿,那天下午,阳光很浅,天色蓝的很清爽,抬头就能隐约看到月亮。我手边的事情刚刚处理完,又拆开你的信看了一遍。你落笔时也许没有太多心思,可笔画勾连,我只见到满目缠绵,看的我实在难耐相思之意,就临时起意决定出去见你。我出门的时候,藏书阁附近的玉兰花开了,我那时想不到你会这样早回来,所以就折下了一枝,想带去要你看看——这里以后也是你的家,家里的花开了了,我总要让另一位主人知道啊。我一路上就袖着那支花,想着见你时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可惜我到了月冕城时天色已晚,你在鬼压柱那里修炼的太过疲累,早早就睡下了。我心中打好的十几种腹稿竟然全没用上……” 温折听着容雪淮娓娓讲来一段段生活中的细节絮语。他的话语并不像他授课时那样妙趣横生,却又简单又干净,听了让人心里很是安定踏实。 温折听了好一会儿容雪淮的轻言细语,只觉得对方的每个音节都是抚慰战栗灵魂的良药。他绷紧的肌肉渐渐在容雪淮的呢喃里慢慢放松,勇气也在对方温和的眼神里慢慢生成。 闭了闭眼,温折沉下心打断了容雪淮讲述的节奏:“花君。” “怎么这样叫我?”容雪淮停下口,声音很柔软的问道:“你是我的道侣,我们彼此相爱,为什么不和之前一样叫我的名字呢?” “我以为……”温折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他之前曾做过最坏的预想,那就是自己已经丧失了称呼菡萏花君名字的资格。 但无论是花君这一番向他仔细描述他在生活中对自己的思念的作为,还是眼前如此直白的答案,都在鲜明的告诉他,并不是这样。 温折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微微发酸。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说出对自己来说最重要、最希望对方相信的部分:“雪淮,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还没有人进入过我,我……” 一时间,温折想说出“我还是干净的”这样的话,却又觉得这种观点如此没有说服力,实在太不足以取信于人。 要是说自己尚且没有过其他男人还能让人相信三分,那句欲语先休的话就连半分的可信度都没有——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要怎么解释方才那么激烈的举动? 就在温折整个人都僵硬在那里的时候,容雪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他唇上点了点。 “卿卿,你愿意先听听我的看法吗?” 温折正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如何继续下去,容雪淮的话恰好给了他一个停止的台阶。 但即使他不处于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状态,温折也愿意答应容雪淮的一切要求。 见温折闭口不言,容雪淮才语调舒缓的表达着自己的意见:“刚刚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好,也许吓到了你,我应该先给你道歉。” “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生气不是因为你现在所以为的这个理由。我愤怒的不是你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经历,有过多少这样的经历,而是你是不是被强迫的接受这一切?” 我当然是被强迫的,我很痛苦,我不愿意!温折抬起头,正对上容雪淮关切的目光。当然,他刚刚的一切表现足够说明他在此事中的不情愿了。 “卿卿,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容雪淮看出温折的情绪渐渐稳定,就向前稍稍蹭了一下——他刚刚大半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眼下总算是能落到实处了:“我在你之前,曾经有过一些感情经历,其中也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你会为此看不起我,觉得我因此配不上你吗?” “怎么会。”温折摇头。在他心里,只有全天下人配不上容雪淮,他自己绝不可能有任何嫌弃他的念头。 何况花君这样的人,无论哪里都是这么好,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喜欢他?他在自己之前当然会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 “那么反过来,你为什么要因此而觉得对不起我?”容雪淮隔着被子按住温折的肩头,让他直视自己的目光:“难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区别吗?如果有,那只有你是被强迫的,你完全无法决定这件事,甚至它还给你带来了莫大的伤害。” “卿卿,我发怒只因你为此受到了伤害,而不是你在之前有过这样的经历。当然,如果你有,而且是自愿做出一切的举动,我心里是会暗中吃味。但若是非要责怪的话,只能怪命运没让我能早早的遇到你。” 说到这里,容雪淮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想触摸温折的脸颊,最终还是怕惊到对方而受了回去。他总结式的感慨道:“卿卿,在你刚刚向我惊恐尖叫时,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难过。我宁愿你在我之前有一千次、一万次出自自己意愿的,足够惬意顺心的经验,也不愿意你在此事上被这样施以暴力,哪怕只有一次。” 温折嘴唇颤了颤,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泪水已经在他双眼中重新聚集。他抖着声音向容雪淮确定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被别人碰过,你也是不介意的吗?” “我只介意你是否出自自愿。”容雪淮斩钉截铁道:“只要你是自己同意的,我对此断无半句怨言。而若你是被强迫,告诉我他是谁,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说到这里,容雪淮撑起了自己的身体,难得的用一种强硬的目光凝视着温折,要他不容拒绝的和自己对视,郑重道:“温折,你才是你自己的主人啊。” 你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你的想法是属于你自己的,决定自己要不要做这件事,要和谁做这件事,要在什么时候做这件事,都只应该出自于你的意愿,而不是别人的希望。 而同样的,别人不应该为你是否做这件事来指责你。 温折闭上双眼小声的抽噎起来,容雪淮顾惜的看着他。 他悄声无息的抬起手来,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轻轻的落在了温折散乱的一缕发丝上。 “我在的,卿卿。”容雪淮温柔的说:“我会一直在。” 过了一小会儿,温折胡乱的在枕头上蹭了蹭自己的泪水,他睁着稍稍红肿的眼睛看着容雪淮,勉强笑道:“对不起,雪淮,今天扫了你的兴。” “不要说这种话了。”容雪淮叹息道:“我之前未曾想到你会这样害怕,万分抱歉的该是我才对。卿卿,只要你不想,我们可以永远不做这件事。” 温折怀里还抱着被子,他垂下眼睛想了想:“那你想做的时候会去找别人吗?” “怎么可能?”容雪淮笑了:“我们是伴侣,伴侣默认的义务难道不是对彼此保有忠诚?还是你担心我忍不住?几百年形单影只都过来了,没有什么克制不住的。” 容雪淮的身体向下滑了滑,他把脑袋枕在另一只枕头上:“卿卿,最重要的是我们彼此相爱。这件事很舒服,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有很多事情都比这舒服的多。”他柔声道:“比如现在,你笑一下,我就觉得万分满足。” 温折轻浅的笑了一下,笑意很淡,不过总算没有刚才的强打精神之感。他停顿了一小下,才问道:“雪淮,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人……” “从没有那些人,方才我是骗你的。”容雪淮微笑起来:“在你以前,我没有爱过别的人。除了你之外,我也未和别人,甚至没想过和别人做这件事。之前没有别人,之后就更不会有。” “歇一会儿吧。”容雪淮温声道:“我是你的,我们再不做这样的事。你想让我在这里躺着吗?还是要我下去打个地铺?” “抱抱我。”温折立刻要求道:“别走,雪淮,我脑子里很乱,你让我想一想。” 容雪淮终于靠近了温折,他伸长了胳膊,把裹着松软被子的温折拢进了自己的怀里。温折的被子缠的这样严实,看起来就像容雪淮抱着一个大大的被卷。 过了好半晌,温折才闷闷的,语气有点艰难的说道:“雪淮,其实我们可以做这件事的。” “不要勉强自己。” “不。”温折说:“我不能因为他们伤害我而拒绝你。我也不能把你对我做的事情和他们画上等号,那是在侮辱你。我们试试,一点一点的,尝试做这件事。” “……好,但你要记住,只要你不想,就随时叫停。”容雪淮想了想,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卿卿,你愿不愿意在上面?” 温折看着容雪淮,有点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不,我当然是在下面……” “可我觉得换一个位置会让你感觉更好一些?”容雪淮询问道:“只要你需要……” “让我在下面吧。”温折低声坚持道:“让我……让我里面从此之后只有你的味道。” 他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一个轻柔的吻印上了他的额头。 “如果你改变了主意,或者又不想做这件事,你就说出来。”他深爱的人再次强调:“只要你需要。” “嗯。”温折从严密的被卷里挣出一只手来回抱住了容雪淮,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一样,做出了这场谈话中的最后一个请求:“雪淮,别问我他们是谁好吗?我会亲手杀了他们。” “这件事情,让我自己来。” 床上的事情也好,曾经的过往也好,都要我自己面对。温折想,我绝不逃避。 毕竟他的背后再不会是冷硬的墙,只会是一个温暖的胸膛啊。 那个胸膛的温度,会给他无尽的力量。 第六十章 旖旎 第二天早晨,温折是被一阵玉兰花香唤醒的。 他睁开尚有些朦胧的双眼,循着花香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容雪淮正垂着眼睫,专心致志的修剪白瓷花瓶中的一束玉兰花。 感知到温折投过来的视线,容雪淮含着笑抬起头来,抱起花瓶走到温折床头,在床头的小柜上将花瓶放下:“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温折一边回答容雪淮的问题,一边伸手去拨了拨玉兰雪白的花瓣。早晨刚起就能见到如此芬芳美丽的鲜花,确实能给人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他跳下床,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在他昨天的一番折腾中被揉皱。他昨天直接和衣而睡,连腰带后来都被系上,睡得不能说很舒服,但在心理上还是觉得很安全。 但现在这样衣衫不整的样子就有点尴尬了。 温折有点窘迫的摸了摸鼻尖,心虚的抬头看了容雪淮一眼,却发现对方早就背过身去,还语气温和的问他:“卿卿,早晨想要吃点什么?” 温折一边手忙脚乱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下来,一边表态:“都可以的,我自己来就好。” “那就一起吧。”容雪淮听到身后窸窣的衣物摩擦声渐渐平息,心知是温折换好了衣物,慢慢转过身来:“走吧,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吃的。” 在这个早晨,他们都默契的不对昨天发生的事情提及一个字。 “雪淮等下。”温折突然叫住了容雪淮:“你让我看一看……” “什么?”容雪淮一头雾水的看着温折冲过来,努力的挺直身体,然后用手擦着自己的头顶在容雪淮的身上比了比。 原来是要比较身高啊。 温折的手掌边缘每次都碰到容雪淮的下巴,容雪淮也就顺势低下头,在温折的手背上轻吻了一下:“量好了吗?” “量好了。”温折有点失望的喃喃道:“为什么我会矮这么多?” 他此时只收回了六条尾巴,两只耳朵还顶在头上,此时狐耳垂头丧气的趴了下来,软软的塌在头顶。容雪淮看的心中一动,不由伸手轻轻的揉了一下。 “你年纪还很轻啊,之前饮食又营养不太好。”容雪淮一边捏着手下那只触感良好的狐狸耳朵,一边安慰道:“何况半妖的生长周期很长,咱们还是会再长个子的。” “我会长的和你一样高?”温折期待的问道。他想了想,又道:“其实也不必和你一样高,比你矮一点也是可以的。” “当然还会长个子,但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吃饭。”容雪淮也仔细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以后每天早晨起来喝一杯牛奶怎么样?不,不要牛奶,涡轮灵狮的奶应该更好些?飞花虎的母乳呢?还是要银月狐的?不然每种都各来一个月试试?” “呃,这些灵兽至少也是五六品吧,难道很容易怀孕生产?” “可能不太容易,但可以建一个养殖场嘛。”容雪淮非常平静的说:“让我想想,映日域的抱梓峰好像的确有一块很适合养殖的地方……” 温折:“……” 接下来,在两人一起在厨房忙碌的时间里,温折费尽口舌才打消了容雪淮想在映日域做个养殖场,来供给他所需的钙营养的打算。 —————————— 早饭过后,温折和容雪淮一起来到了后山的那片玉兰花林。 玉兰枝干挺拔,一树纯白花朵宛如落雪,清风拂过,林中就是一阵暗香浮动,只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玉芝峰春日有玉兰盛放,夏天可观芙蓉,秋日能赏一架蔷薇,冬天更有腊梅凌寒独秀。”容雪淮的手臂无声的搭在温折的肩上:“我独自一人守着这里已经很久了,终于等到了你,来和我一起共赏这玉芝峰的四季景色。” 温折回手按住容雪淮的手背,低声回应对方的一腔情谊:“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他在此时微闭着眼,轻勾着唇。面上那温柔而满足的神情,竟俨然和容雪淮某些时候有几分相似了。 “玉兰开的真好,我喜欢这种白色。”温折扶住一棵树抬头仔细的看了看,突然想起另一件有关花朵的事情:“雪淮,我记得之前曾经见过一种花瓣如多重裙摆一样的纯白花朵,香气袭人,姿态静美。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似乎是在去年深秋时节盛开的?” 容雪淮凝神想了想:“那你说的大概是玲珑花,那花不是在深秋开的,四季都有。开花需要继续足够灵气,所以若不是灵气充足的地方很难成片开放。”他讲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问正挽着臂弯的温折一句:“你很喜欢玲珑花?” “是很喜欢,觉得它成片开放应该会很美。”温折回答道:“当然,要是它自身的条件限制,那也就算了。” 容雪淮在他头顶无声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所以今天就在这里做事怎么样?”温折兴冲冲的建议:“我在这里练剑,学你整理出来的印法笔记。你呢,雪淮,你要在这里处理公事吗?” “嗯,我看一会儿书。”容雪淮从储物袋中挑出桌椅放在林中,建议道:“卿卿,坐在我对面?”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当然是个好主意。温折接下来亲身验证了这一点:每逢他看毫无规则的印法线条看的头昏脑涨时,他就抬眼瞄一眼容雪淮。对方这时候也会抬起头来与他在半空中交互一个眼神,实在令人疲惫全消,神清气爽。 在解决掉手上的第五个印法后,温折放下手中的笔,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很有闲心的看了看容雪淮手边的那叠书。 “《小厨荟萃》?《滋味集》?《快手炝烩》?雪淮,原来你闲暇时候是爱看菜谱的?” 容雪淮笑了笑:“有时候看看。今天翻书,是想给你订几分饮食表出来。” 温折奇道:“给我订饮食表做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要长高,转头又忘了。”容雪淮无奈的笑了笑:“我仔细看看,以后好给你多做些好吃的。还好你不挑食,可总吃的这样少,也很让人犯愁啊。” “我吃的少难道不是因为我修为已接近筑基,马上就可辟谷了?”温折睁大了眼睛:“雪淮你当时亲口说过的,炼气九层进食少许就可维持体内平衡,我是听了你的话才少吃一些——但你没说过这影响身高啊。” “影响的。”容雪淮声音沉痛道:“我曾有一个朋友,天纵奇才,十五岁就修炼到筑基期。此后他便餐风饮露,不食五谷……唉,从那之后,他就因此一直没再长高过。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温折震惊道:“真的?我以后会多吃东西的!” “逗你的,小笨蛋。”容雪淮大笑出声:“筑基其实不影响身高,但多吃有灵气的食物确实能帮人长高……其实我就是喜欢看你吃东西。” “卿卿,你真是不知道你两颊一鼓一鼓吃东西时多让人喜欢。” 温折百思不得其解道:“大家吃饭时应该都是一个样子吧……难道我会很特别吗?” “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容雪淮笑眯眯的倾身在温折眼角落下一个吻:“我眼里出卿卿。” —————————— 在当天晚上,温折又拉着容雪淮和他并肩躺在床上。 和昨晚不同的是,被子并没有全都裹在温折的身上,两个人共同分享了这床被子。 容雪淮正闭目假寐,在被子里的手就悄悄的被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轻轻勾了一下手心。他下意识的捏了捏,就感觉身边的温折缩了缩身体。 那是一条顺滑的狐狸尾巴。 他微笑着睁开了眼睛,侧过头去,又握了握手中的狐尾:“卿卿?” 温折脸颊稍带一点粉红,语气略有吞吐,神情却没有哪里犹豫。那条灵活的狐尾又用尾巴尖蹭了蹭容雪淮的手掌,温折就在这时说道:“雪淮,昨天的事情,我们继续吧?” “会不会太快了?”容雪淮用适中的力道抚摸手中的狐尾,给这条毛绒绒的小东西顺毛:“我不急的,温折,咱们可以慢慢来。” “试一试吧,我总要过这一关的。”温折坚持道:“我们试一试。” “好吧。”容雪淮掀开自己那一侧的被子,撑起身体:“这只是刚开始,我们不用那么深入……卿卿,这次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会很舒服,并不是折磨。” 他按住了温折拉扯自己衣带的手:“最开始还是穿着里衣吧,这样你会更有安全感……别怕,只解开一点就可以了。” 常年不见天日的部分被裸露出来,完全的暴露在自己爱人的目光下。温折稍稍有点不自在的动了动,强自镇定道:“只是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今天用不着后面。”容雪淮把温折的腿稍稍推开一些,自己跪坐在温折旁边,温和道:“会很舒服的,别怕。” 温折口上答应着,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把脸别过去。他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微微战栗着,呼吸也因为紧张而稍显急促,直到他感受到自己被某个湿软的部位包裹住。 温折震惊的转过头来,看到容雪淮的头伏在自己的小腹上。他小心的收起了所有牙齿,有些生涩的运用着自己的唇舌。这实在不是很好的技艺,但接受这一切的是一个比他的技术更青涩的半妖,于是这陌生的感觉美妙的的似乎都让人忘乎所以了。 可神智一旦从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刺激中缓过神来,温折就有点着急的推了推容雪淮的肩膀:“雪淮,你怎么能……” 类似的事情他当然做过,不止一次,连技巧都十分精纯。但是做这件事的人换成了容雪淮,温折就骤然发觉自己很难接受:雪淮怎么可以做这种近乎侍奉的事情?这样的事,只要他对雪淮做不就好了吗? 容雪淮从眼角处看了他一眼,依稀是一个含笑的眼神。他按住了温折对自己肩膀又拍又推的手,让口中的事物滑的更深入了些。 很快的,温折就交代在了容雪淮的口里。 容雪淮支起身体,从枕边招出一块帕子,把嘴里的东西吐在里面,又端起床头的茶水漱了漱口。 “是不是还好,不难过吧?” 这当然很舒服,或者说,温折从未在这件事上这样舒服过。但他还是不免耿耿于怀:“雪淮,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那里不脏的,这样做没什么。”容雪淮把枕头向温折的方向移了移,自己顺势躺下,揽住温折的肩头把他向自己的怀里搂了搂:“那样做没什么。卿卿,你明白吗,这只是一个姿势,只是我想让你舒服,不代表低微,也不意味着卑贱,这只是这件事中的一种方式。” 温折觉得自己又有些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明明他早就不怕疼痛,即使小指骨折还能一路走到花君身边,笑眯眯的和他打个招呼。本来昨天以后,他自己在心中暗自决定不要再轻易哭泣。 但是能击垮心灵坚实堤坝的,往往不是步步紧逼的狂风骤雨,而是这样润物无声的包容温柔。 他的爱人没有挑明,却是在用这样的方式默默的安抚那一段他甚至不愿细想的过去。他如此隐晦的安慰着这样做过的温折,告诉他一切都没有什么。 温折用力的眨了眨眼,确认眼中那一层薄薄的雾气略干后才调整出一个平静的声音:“雪淮,也让我给你……吧,我能感觉到,你也想要了。” 容雪淮刚刚把温折向自己的怀里带了带,现在温折确实能感觉到对方顶着自己的小腹。 温折刚刚向被窝里钻了钻,就被容雪淮一把捞了出来。容雪淮的吻轻轻落在他的眉梢眼角,温折只听他笑着说:“不,卿卿,你不用这样。要你做这样的事,我怎么舍得。” “借我一只手吧。”容雪淮轻轻含了含温折的耳朵:“你要是想帮我,就借我一只手,好不好?” 温折毫不犹豫的伸手向下探去,却被容雪淮用手捉住。 “不用你的手做这个,我自己来就可以。”容雪淮把温折的手凑到自己的唇边,轻柔的沿着指尖一路向下亲吻,双眼温情脉脉的注视着温折:“它只要这样就足够好了。” 第六十一章 日常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11点左右替换,届时有字数赠送,多谢合作_】 温折僵在那里,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容雪淮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得到温折的答复,就隔空抬了抬手,把地上的那本书摄到自己手里,低头看了看被摔开的那页内容。 只是一眼之下,他的脸色就变了。 容雪淮的肉身早在极狱之渊中被毁了个彻底,如今所维持的身体是冰火红莲的寒炎所化,可谓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然而毕竟不是全无弱点。 他没有指望过往经历能瞒过有心之人,索性未雨绸缪,先花大力气命手下暗查毁去寒炎的方法,用了几十年功夫才得到两张方子。方子里所需的材料几乎都已失传,大约也没有什么人再能用来对付他。 这样一来,不提天下无敌,至少能保证自身的安全。 然而这本书摊开的这页,分明是个他从未见过的新方法。 藏书阁里的书容雪淮都心里有数。温折没有修为,也去不了二层、看不到跟修行有关的书。夜半时分,温折的行为已经足够鬼祟,偏偏看的更是本他从未见过的、足以杀死他的陌生书籍…… 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容雪淮心下微沉,冷着面孔抬起眼来,打量过温折惨白惊恐的神情、颤抖哆嗦的嘴唇。 他又重复道:“温折,你半夜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第一次询问时只有淡淡威压,此回开口却已经接近质问。昔年旧事和眼前一幕重叠,怒火和杀意不受控制的涌上心头,浓厚的杀气不经收敛直冲温折,骇的少年倒退一步,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微弱的灯火下,一直温柔和缓的花君神色竟然近乎阴沉,他向前踏出一步逼近温折,漠然道:“现在这幅样子,可太像做贼心虚了。” 在地上摔开那页已经非常靠后,完全是温折做梦也看不到的内容。他不知道花君究竟见到了什么才会如此暴怒,只是那熟悉的命悬一线的感觉重新包裹了他,让他下意识牙齿打战的求饶道:“花君,我……我知错了……” 容雪淮怒极反笑:“好,很好。” 他将手中书本一合,未及上前制住温折,便因扫过那酱色封面的余光被强行拉入几段幻境。 第一段幻境乃是前世之事……挚友背叛在先,他饱受折磨于其后,更有完全无辜的女孩在他眼前被生吞活剥。女孩撕裂嗓子一样的惨叫、从凌乱发丝中露出的一双血红眼睛…… 他重温了一遍自己的死法,还不等在剧痛至麻木的浑噩中喘上一口气,就又重新被丢到了一个新的场景。 当然。容雪淮发现自己竟然毫不意外,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除了极狱之渊,他还能在哪儿? 心口处深深钉入一柄长剑,他抬一抬头,眼前就是那张阔别多年的容颜。这个人曾经跟此世年幼的他同作同息,领着他走出一段漫长的黑暗。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亲手把自己推进极狱之渊。 师兄…… 接下来的话他都不用再听。尽管再没有回忆过,但这些字句好像早就在无意之间刻在他脑海最深处,毫无忘却。 “不用叫我师兄,雪淮,你知道的,死人没有师兄。”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哎呀,这时候都这样迟钝,你要我说什么好呢?我倒要问你了,前日师父叫你过去,是不是说了映日域主之事啊?” “你还叫我师兄?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师弟。你现在长大了,可能不记得小时候我对你怎样的好。你那时候比痴儿还不如,比尸体还狼狈,我救了你的命,又给你找了个好师傅,你倒是忘恩负义做起白眼狼吗?” “你是我捡来的呀,没有我你可什么都不算。容雪淮,你怎么敢越俎代庖、喧宾夺主,先夺走我师父,再夺走我的位置?我侍奉师父多年,还比不上你一个外来的野种吗?” 容雪淮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软弱的、心若死灰的:“师兄……到底同门一场,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远远投个胎吧。” 他的师兄疯狂的大笑起来,笑的前仰后合,连带着握剑的手都有些轻抖。容雪淮的心脏承受了每次抖动带来的痛苦,在对方响亮的笑声中,剑锋割裂心脏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这怎么行呢,师弟?”师兄轻柔又斯文的笑了起来:“你看,师兄胆子小的很,你不少个几魂几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师兄终究放不下心啊。” 容雪淮其实是不想动的。但他的身体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他感到自己慢慢的磨蹭着,费力的把自己从剑锋上褪下。师兄几乎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这一幕,不主动拔剑,也不再为他制造障碍。 他来到了极狱之渊的边缘。 我会跌下去,第一层是拷打、第二层是火烙、第三层是梳洗、第四层是车裂……容雪淮在心中讽刺的扯了扯嘴角。 他当然没法控制自己,他当然还记得一切。因为他现在被困在自己的回忆里。 这幻境重现的是他最痛苦的回忆。 那本书……在如此痛苦的闲暇中,容雪淮竟还能回忆起掌门志里的一条记录。他想他已经大概明白了。 熟悉的疼痛又覆在他身上。他在疼痛中坠落,直到身体都在无尽的刑罚中被消磨殆尽,他才感觉到灵魂悠悠的一震。 他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己的控制。 然而这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整个人被结在一张巨大的网里,魔宗的几大巨头各持着网的一端。这张网的表现和效用,与他刚刚在这本书里所见的、毁去寒炎的方法别无二致。 在容雪淮视线的正前方,正对着一个熟悉的削瘦背影。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眉眼里是满满的讽刺与讥笑,赫然是褪去全部软弱伪装的温折! “真愚蠢啊,轻而易举的就会相信我表演出来的一个幻象。”“温折”微笑着,缓步向他走来:“更愚蠢的是你竟然相信自己不会被背叛?怎么可能呢,容雪淮,你生来就是给人骗的。” “温折”慢慢凑到他耳边,声音粘腻的像是从毒蛇的喉舌里滑出:“不用怪我背叛你,你觉得你在对我好?你只是在安慰你自己,借着我抚慰你内心那条软弱着嘤嘤哭泣的小可怜虫呢。无辜的女孩在自己眼前被杀死难不难过呀?被自己的师兄丢进极狱之渊里疼不疼啊?容雪淮,你一直命都这么大,但这次,我保证,你痛过这场,就不会再醒了。” “给你看一点小小的惊喜。” “温折”打了个响指,就有面目模糊不清的影子从山岩中冒出,拽着一把散乱的青丝,拖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海棠花君,你认识的是不是?你信他不会背叛你是不是?” “……” “他当然没有背叛你,你的眼睛总算没那么瞎。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你在乎的人都要背叛你,你相信的人会被你害死。容雪淮,你活着干什么?你活着能干什么呢?” 说完这段话,“温折”满足的撤回头来,冲着结网的魔修摆了摆手:“动手吧,好好送这位一生都在被背叛的菡萏花君一程。” 那张巨大的网束缚了所有维持容雪淮身体的火焰,不但在一寸寸的吞噬着寒炎,更是直指容雪淮的魂魄。大网铺开时比车裂更痛、比凌迟更痛——那是他的灵魂正被活生生四分五裂。 …… 眼前的一切终于都趋于模糊,在下一刻,容雪淮总算又双脚稳稳的站在地上。此时此刻,他正处于玉芝山上的藏书阁里,手里捏着一本酱色封皮的书,眼前有个神色惶恐又可怜的温折。 幻境中少说也过了几天几夜,然而在现实中他不过是失神了两三弹指。容雪淮刚刚被迫按着头重新温习了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往日历程,又对着温折这张脸展望了一番被再次背叛的恐怖未来,一时之间杀气大作,竟收不回来。 温折已在这凌厉了数倍的杀气中摇摇欲坠。容雪淮紧盯着他,面对着一模一样的五官,他很难不去想刚刚在幻境中见识到的另一种神情。 但他毕竟经历过太多痛苦,此时此刻竟然还有理性。 想到刚刚自己在幻境中大致做出的判断和猜测,容雪淮深吸一口气,勉强提起理智和思绪,沉声道:“去我书房,想想一会儿该说什么。” 温折被容雪淮杀气所激,早吓僵了。此时听了他的吩咐竟然四肢麻木不能动弹。直到容雪淮又低声怒喝一声:“出去!”,才近乎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藏书阁。 他刚刚跑出十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温折扭头一看,却是一张玉石桌案被花君一掌击成无数沙尘般的细末,簌簌落在地上,积起小小一堆。 第六十二章 求婚 剑势如惊鸿,剑锋凛凛,带起肌肤上一片寒气。凭江月站在榆树梢头,整个人随着微风和脚下细弱的树枝一同摆动。他看着不远处舞剑的那个身影,弹出手中的一小节树枝,微微一笑。 树枝在剑气中被搅个粉碎,而凭江月亦一踩脚下树枝弹身而起,顺着那一小截枯枝的轨迹降临在练剑之人面前。那人温良的面孔上毫无讶异之色,在见到凭江月时还游刃有余的一笑。 “我方才还在想,你要几时才肯现身呢。”温折笑的风淡云轻,手上的动作却好不含糊。他宽大的衣袖一拂,手指已如行云流水一样在凭江月肩头划过,一道极细又极诡异的灵气流顺着他的手指在凭江月身上落地生根,而接下来温折那串让人目不暇接的动作更是编织了一道严密的大网。 这网无形无质,却把凭江月体内的经脉兜头罩了个严实。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凭江月的手刚刚虚抹上温折的脖子,他便感到体内灵气斑杂紊乱,想要提上一点也十分费力。 依依墟烟印,只要两人有过近身接触,自身对灵气的操纵又十分到位,就可封住对方的灵气。 “啧,小公子一日千里,印法通神,是我输了。”眼看被人制住,凭江月也不做无畏的挣扎,大大方方收回手掌一抱拳:“恭喜小公子筑基了。” 温折面上笑意一闪,口上却道:“闲话休提,你以前答应过我,如果有一天我胜过你,你就改口,不再叫我‘小公子’了,是不是?” “正是正是。”凭江月挤了挤眼:“我现在可不能再叫你‘小公子’了。要称呼什么好呢……且让我想想,就叫榭主夫人,这怎么样?” “……你知道?雪淮和你说了?”温折讶异道。 “榭主跟榭里掌事的众人都交代下去了。”凭江月无奈的看着他:“结果正主倒是最晚知道这件事的吗?小公子,你这也太迷糊了吧。” “我以为他只是和朋友通过气,没想到连榭里也说了。”温折笑着摇了摇头:“雪淮总是这样……先不说这个,我只问你,‘榭主夫人’是个什么鬼称呼,分明连‘小公子’都不如吧。” “我玩笑的。”凭江月摆了摆手:“小公子好口风,之前半点风信也不漏,让我从没想过你和榭主竟是这种关系。别担心,没人能这么叫你。榭主之前特意交代过我们,像是‘夫人’、‘嫂子’这种词汇一律不许叫。” 温折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七尺男儿被这样称呼总觉得怪怪的。那雪淮要你们叫我什么?” 凭江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小公子别闹,你哪里有七尺,分明只有六尺出头吧……哈哈,别打我啊,我说我说,榭主说了,要是我们见到你,叫你‘主君’、‘公子’、‘先生’、‘大人’,反正不许做女性称呼便对了。” 温折心中一暖,甜蜜的笑了笑,笑的凭江月一阵牙酸。他抬手挡了挡自己的视线,实在觉得自己都没眼再看。 “言归正传。”凭江月正了正颜色:“小公子,咱们关系一向亲近些,我也就和你透透口风。榭主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忙碌,你们刚刚玉成好事,却不见得有很多相处的时候,这实在要你多多担待了。” “雪淮这些日子是就寝的晚了些。”温折闻言回想了一下:“但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雪淮还不太忙?现在不是雪淮最忙碌的季度吧。” “榭主不是忙榭里的事,是要操心人界妖界的合作事宜。”凭江月摊了摊手:“总之,十几年前那场大仗的烂摊子还没有抹平,有几位花君宗主也不大同意合作。咱们人间自己内部还没吵出个结果,妖界新任的那位妖王又来巴巴的追问消息……这几天真是一团乱,还请小公子费心照顾一点榭主吧。” 温折自然一口答应。得到了温折应许的凭江月御剑而起,看他飞到一半,温折才想起一件事:“等等,说好的改口不这样叫我呢?” “哈哈。”凭江月在飞剑上展眉一笑:“我这都走远了……小公子不如等我下回来的时候再谈?” 温折:“……” 他又好气又好笑的摇了摇头,重新拔出了腰间的明泓秋水。还不等出剑,他鼻尖就嗅到了熟悉的带着辛凉的芙蓉香气。 “雪淮。”他向后一倚,果然不出所料的偎入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你又偷看?” “你们聊得太投入,我不好意思现身。”容雪淮轻笑着抱了抱怀中的温折:“你在山上除了我以外,也总该有个能聊聊天的人。现在和凭江月这样的相处模式就很好,我要是走出来,他就该拘谨了。” “天天操心这么多,有什么是你照料不到的?”温折把明泓秋水插回剑鞘,手臂向后勾住了容雪淮的腰。他侧过头去,把脑袋倚在容雪淮的锁骨上,闭上眼睛细嗅着容雪淮衣领处淡淡的莲花香:“你过几天要忙吗?” “嗯。凭江月和你说了吧,要商量人界妖界的合作问题。” 温折睁开眼睛,抬头觑着容雪淮的神情,试探的问道:“这样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但是雪淮,你赞同合作,不是因为我吧?” “卿卿。你想多了。”容雪淮闻言不由哑然失笑:“不是,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妖界当年和人界打起来,就是因为界元不足,他们那一片世界情况不稳……上次战争结束后,人界关闭了对妖界的通道,我估算着妖界的界元大概又要撑不住了。如果两边不愿握手言和,只怕还要再打一次。” “万一打起来,我们这些化神修士当然没有什么怕的。只是兴亡都要苦了人间百姓,顺便要低阶的修士一个个拿命往里填。妖界那里很有几个种族和秘法,每当要打仗的时候孩子不要钱一样一窝一窝生。这种妖族成熟的也很快,半年就是一批崭新的战斗力。总的算一算,我们虽然能赢,但还是一场惨胜,又因为界元的缘故,妖界那边再过十几年还要再打一场。这样一来简直没有尽头,无论谁胜谁负,两方又都是输家。综合考虑,打起来实在不大划算。” 温折听了容雪淮这番话,也不免心头有些沉重:“我刚刚听凭江月说有几位花君宗主是主战派?要是像您分析的这样,为什么他们还要主战?” “他们也有自己的理由。彼岸花君的道侣死在上一次战争中,他修的那门功法要道侣二人同心共力,当初他道侣一死,他的神智当场就疯狂了一半,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鸢尾花君这些年势力渐弱,他所盘踞之地又离界门最远,战争中受害必定最小,打算借此浑水摸鱼。芍药花君主修的功法要诀就是一个战字,他没事都想跟附近的木槿、郁金两位开战,如今有这样光明正大打仗的机会,他若不想打我倒是会奇怪了。至于广华门……上一次他们就是发了战争财,这次大概要重新照葫芦画瓢吧。” 容雪淮说的其他人温折都不太熟悉,但是广华门三字却让温折心中一动。他低声道:“广华门主战?似乎魔门也是主战,是不是?” “魔门上一次和妖族暗通款曲,最后虽然妖族大败,但那些魔道势力这些年却是死灰复燃。他们尝了上一次的甜头,如今要论魔门的观点,只怕大多主战吧。” 温折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对的预感,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思来想去,只好把问题归结于听到“广华”二字自己就下意识紧绷的神经过敏。 容雪淮见温折紧锁眉头,不由用手轻轻推了推他的眉心:“好了,这些事情是我要考虑的。离你们还远着呢。卿卿,我这两日就要忙起来,今天先好好陪陪你。现在是本月十五,圆月当空,我晚上放烟花给你可好?” —————— 这天晚上,当明月挂在空中的时候,容雪淮又把温折带到了那片玲珑花谷。 温折惊异地发现,满山遍谷的玲珑花在夜晚时竟然会发出浅银色的幽幽荧光。配上铺满山谷的皎皎月华,整个山谷仿佛一条流光溢彩的织带一般,在轻风中微微飘动,实在让人觉得美不胜收。 “十五月夜玲珑花是会发光的。”容雪淮向温折解释他眼前的景色:“每个月的光芒颜色都不尽相同。今晚我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我很高兴在十五这一天我能有这份闲暇。” “你要做什么?” “不急,我先为你放一会儿烟花吧。” 和上次那场向温折展示了天下瑰丽山水的烟花不同,容雪淮这次所放的烟花图案里,有着无数个温折。 有的是温折回头浅笑的一刻,有的是温折埋卷苦思的神情。除此之外,还有温折鼓着一侧脸颊不自觉用手指轻敲腰间玉笛的小动作,左顾右盼见四周无人就玩心大起摘一朵花嚼嚼的小片段…… 这些点点滴滴中,有很多零碎的细枝末节就连温折自己都不记得,然而这却是容雪淮眼中不可或缺的美好风景。 一个一个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出现在温折眼前的是一个又一个自己,无论笑容、神情、举止都是如此生动,不知容雪淮平时花了多少心里来关注记忆。 就在这样的一片烟花里,容雪淮按住了温折的肩头:“卿卿,你知道吗,在我曾经的家乡,伴侣要带上一对相同的戒指,这代表着一生的承诺。而男人向心爱之人求婚时要单膝点地,以示‘即使我的膝盖如黄金般贵重,我依然要折服于爱,折服于你’。” 他眉眼温柔的凝视着温折,说着这样的话,仿佛某个浅薄易懂的暗示。温折神情一动,还不等说上什么,就看到他的爱人身体一矮,半跪在他的面前。 “——就像是我现在做的这样。”容雪淮抬起右手,掌心放着一个小巧的心形盒子,盒子里的锦托上摆着两枚戒指。他就这样深情的望着温折,温声道:“做我的道侣吧,卿卿。” 温折看着他,激动地瞳仁都微微的发抖,他毫不犹豫的效法着容雪淮的动作同样单膝跪下,含情脉脉道:“我也……我早已折服于爱,折服于你。” 他挑起一枚戒指,有些无措的看着容雪淮,直到容雪淮把另一枚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菡萏花君那只修长又纤细的手放在了温折的面前,他的爱人有点笨拙的把那枚圆环套在他的手指上。容雪淮笑起来,拉了拉温折的胳膊,让两人一同站起,然后在一轮如玉盘般的明月下,在漫谷晶莹剔透的玲珑花中,深深的吻住了温折。 “我爱你。”在两人唇齿交缠的时候,他发出这样一个模糊的音调。 当一个长吻结束后,温折打量着自己手上那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的宝石是赤红色的,红的像血,像丹砂,像欲坠的夕阳。容雪淮轻柔的抚过戒面:“这个颜色,你喜欢吗?” “喜欢的,这是什么石头?” “不是什么石头……只是里面封印着我一簇心头火。” 第六十三章 三垒 两个人并着肩坐在了流光溢彩的玲珑花田里,耳鬓厮磨,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时不时就把目光转到对方身上,在对方的面颊上印上一个情不自禁的吻。 “无论我身在何处,天上的星星总是我能想到的最壮丽而浩瀚的景色。”容雪淮的目光在那片神秘又深邃的深蓝上久久流连,神情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留恋和思念。 无论他身在哪个时空,月亮和星空都仿佛是亘古不变的。 “当然,虽然天上的星星如此璀璨绚丽,可人间的星星也不遑多让。我每每看着这两者,只觉得什么烦恼都抛却了。” 温折奇道:“人间的星星?” 容雪淮温柔的笑了。他的拇指轻轻抚摸着温折的眼角,深情道:“人间的星星,当然就在你的眼睛里。”他凑过来亲了亲温折的眼皮:“除了卿卿,还有谁会是我的星星?” 温折的小指正勾缠着容雪淮的手指,听到这话,他不由得甜甜的笑了起来:“雪淮,我之前从未知道你这样会说情话。” “会说情话的多半要是花花公子,卿卿你看我,难道有个花花公子的样子?” “雪淮怎么会是那种人。” “那就是了。”容雪淮笑道:“我既然不是花花公子,当然不会随便的说什么情话……卿卿,我和你讲的,都是我心里的真话。” 要知道,世间千百种情话,追本溯源,刨根问底,讲的俱是一句“我爱你”。 ———————— 在这个拿到了戒指,两人对彼此许下一生承诺的晚上,温折主动抱住了容雪淮。最近他们晚上的进程虽然可以算是突飞猛进,有几次还伸进了手指,但更进一步的事情是没有的。 而在今天,温折显然是下定了决心。他抱着容雪淮,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今天我们做到最后一步吧。” 容雪淮低下头,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了吻温折的眼皮。他明白温折此刻尤较往常更激烈的心意,因而并没有和平时一样说出“可以慢慢来”一类的话。 他只是重复了一下在过去的十几个夜晚里每天都要说上一遍的话:“卿卿,无论是我们刚刚指尖相扣,还是我已经进去了一点。只要你不想,就立刻说出来,我就随时停手。” 温折伸出手臂勾住了容雪淮的脖子,两条软绵绵的狐尾也无声无息的缠上了容雪淮的小腿。他手臂一用力,抬起脖颈和容雪淮接了一个缱绻的深吻:“没有不想,也不必停下。和你做这样的事,我心甘情愿,乐意至极。” “雪淮,请你拥有我。” 容雪淮轻缓的把温折放在床上,不断的细吻着他的面颊,一手拉开了对方的腰带。他倾身向温折的耳朵中吹了一口气,温声道:“背过身去你会轻松一些,但如果正面来,你可以看到我。” 温折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让我看着你,雪淮。” 容雪淮笑了,他把温折狐耳的耳尖用双唇轻抿一下,灵活的舌尖在温折的耳朵上几番流连,让他从耳根一直到颈窝都有些酥麻。容雪淮温柔的对温折许下承诺:“不会让你痛,也不让你害怕,我会很小心。” 衣带被抽走,里衣的衣襟也被容雪淮拨开。这一步在前几天就已经经历过,因而温折虽然有些羞涩,但并不是十分害怕。 容雪淮笑了一笑,撑起身体自己脱去衣服。随着里衣滑落,他精实的臂膀和漂亮的肌肉线条就展现在了温折眼前。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对”,温折本以为自己会有些回避的意思,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此时此刻,他只想拥抱面前的这具温暖躯体。 如果要说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个人是容雪淮吧。 温折抬起手,试探性的触摸上了容雪淮的胸膛,对方此时正带着鼓励的微笑,似乎是由于要给温折一些时间适应的缘故,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温折的指尖不自觉的游移到了容雪淮的心口。他在此处抚摸了两下,回忆起了上一次在汤池见到的那些横七纵八的伤痕:“雪淮,你心口的伤……” “只是小伤,没多久就消褪了。”容雪淮简单的解释了一句,俯身抵住了温折的额头,温情的蹭了蹭:“我继续了?” “嗯。”温折的手指忍不住在容雪淮的胸肌上按了按,又慢慢滑到他的腰背。仿佛是被迷惑了一样,温折不自觉道:“雪淮,你真好看。” 容雪淮失笑出声,他压着嗓子劝诱道:“手感也很好的,要不要再摸摸?” “要的。” 他们彼此磨蹭温存了一会儿,直到容雪淮确定温折完全放松才开始下一步的动作。 ———————— 容雪淮拿过手帕,为温折擦净了腿间的浊液。他一抬头,便看到温折眼也不眨的看着自己的动作,表情仿佛是在深思,神色之间就更是温柔。 “我刚刚弄痛你了?” “不是。”温折慢吞吞的说:“我在想,下次你可以直接弄到里面的。雪淮,我不排斥这个。实际上,我很想让自己里面灌满你的味道。” “这话说的太挑逗了。”容雪淮低头轻咬了温折的唇瓣一下:“卿卿,你这是在我心里浇油点火。” 温折倒开怀的笑了,他抱住了容雪淮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沾着一层薄汗的胸膛,很满足的蹭了蹭:“可我只是实话实说啊。雪淮,我喜欢这样和你在一起。我喜欢握你的手,我喜欢你给我的吻,我喜欢整个人都缠着你,感受你肌肤上渡过来的每一点热度。我好喜欢你,喜欢的心都要化了。” “你早把我的心融化了,我一见到你,除了开心,便再不想别的。”容雪淮捉起温折的手,轻点了他无名指上的戒面一下:“我已把心给了你。” 温折反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指缝扣住。将那十指相交的两只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很是欣赏了那对如赤血般璀璨的戒指一番,只觉得心中一片柔情蜜意,俱是满足。 今晚的两件事每一件都太让人惊喜刺激,温折觉得自己一时之间是睡不着了。以容雪淮的修为其实本就不需要多少睡眠,这些天都是陪着温折罢了。见温折不睡,他当然也不会一头睡去,只是抱着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闲话。 温折挑出容雪淮的几股头发,很专心的和自己的混在一起,想要编成一股辫子。从最开始设想容雪淮女装时的发型,到后来的结发、编花环,他在容雪淮头发上始终灌注了莫大的关注,不由让容雪淮有点哭笑不得。 虽然如此,容雪淮还是找出了几根五彩缤纷的发带,由着他喜欢的编去。 “雪淮,你这次出去,要走很久吗?” “倒不会走很久,大约只有两三天的功夫。”容雪淮侧头认真的估算了一下:“两界界门被封。妖界中人只好从一些微小的界洞过来。普通界洞容不下实力强大的妖使,按照他们那里界洞的运行规律推算一下,妖族队伍至少还要几个月才能过来。在这之前,我主要是和人界的其他主事者统一一下意见。或许还要借此交流一番感情。” 说到这里,容雪淮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他胳膊一紧抱了抱温折:“很抱歉,这场求婚太仓促了,我现在也只和榭里的人说了你的身份。等人界和妖界敲定合作条款后,我就举办合道大典,要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道侣。” 温折在容雪淮的肩窝舒适的蹭了蹭:“其实现在这样,我就已经感到足够幸福了。” “不,要办的。”容雪淮坚持道,他低笑了一声:“总该让他们知道,菡萏花君可是有男人的人……以后出去赴宴可不许漂亮姑娘过来斟酒。” 温折被他逗得直笑:“只是斟酒罢了……雪淮,难道我有这么小器?” “卿卿一点都不小器,但我要自觉的守规矩呀。”容雪淮撑起身体,却牵扯到了和温折编在一块的头发,两人都不由得哎呦了一下。 头发被撕扯的面积太广,容雪淮定睛一看,却见自己几乎有半面发丝都被和对方的青丝编织在一起,几乎结成了一张细网。 “好啊。”容雪淮调笑道:“这是‘发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卿卿,你对我一片浓情蜜意我是很消受的。但你总这样对待我的头发,也不怕我出手报复你。” 温折笑了一下,摆明了不信。 “真不怕我报复你?我计较起来,可是很吓人的。” 温折笑吟吟的看着他:“我不信你会和我计较,我更不信你能吓到我。” “那你等好吧。”容雪淮的手在温折的尾根处揉了揉,见温折喘息着躲闪,他不由笑意更深:“我可是会要你好看的。” 容雪淮说要给温折好看,温折自然一百个不信。 当然,第二天早晨时,温折就真的要信了。 容雪淮走得很早,在床头为温折留下了字条,正桌上也放上了早饭。温折有点怅然的摸了摸身边的被子,余温已经冷却了。 也不知那么多打结的头发雪淮是怎么解开的,本想早晨和他一起解,多留他一会儿。温折惋惜的叹了口气,翻身而起,刚刚跳下地便发现自己的尾巴有些不对。 他回头一看,满心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容雪淮,你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六条尾巴被编成了两条麻花辫! ——你竟然还真的出手报复啊…… 第六十四章 郁金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于明天早晨替换,届时赠送一定字数,多谢合作_】 大堂光线充足,布局大方。正对门口的墙上悬了一对字联,右书“白首相知犹按剑”,左书“朱门早达笑弹冠”。那笔势雄健洒脱,刚隽有力,纵然不盖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写这字的人是个书法大家。 靠墙边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张红木的八仙宽桌,两边各置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瓶里插着几支墨梅,幽香袭人,常开不败。 上官海棠推开隐蔽角落处的暗门走出来,沉着脸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字联。 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再看这个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万万想不到会是个刑具极其残忍完备的大型刑堂——这座刑堂几乎挖空了整座山体,规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从那暗门中从容而出,手中握着一方打湿的纯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声残酷狠戾,然而面容却相当温雅平和。刚刚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时候,还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视着这张谦逊儒雅的面孔,只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这间刑堂,即使再看这张脸一千次,他也无法想象出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会有如此辣手。 茶是两人进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现在温度恰好适宜入口。容雪淮把两人的杯子都斟满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给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没心情,也没胃口。”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盏清茶。浓茶杯口盘旋出白色蒸腾的香雾,好此道者只要闻一闻就能心旷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着那抹白雾,却只能想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连一壶茶凉下来的时间都不够,容雪淮就用轻轻松松的手段让那魔门弟子开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赞同你跟来看,但你却总要跟过来。偏偏看后心情还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上官海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没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讯,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从没有一种重样。”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盖刮了刮浮叶,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饮了一口茶,湿润着声音道:“如果这真的让你如此不适,你不妨把在小铁峰的容雪淮与不在小铁峰的容雪淮当成两个人。” “好主意。”上官海棠转过眼来,压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莲’、‘歹极天良’、‘炼狱狠手’呢?我也把那时的你当成另一个容雪淮吗?” “若是这样能让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这样做。” 容雪淮侧了侧头,冲着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温柔包容。上官海棠看着这个微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对待朋友和善而细心,对待生命尊重而热情的雪衣公子跟传闻联系起来。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容雪淮下起手来折磨人,能够狠毒到什么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灭满门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长老,下至记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绞成了不及手指粗细的肉块,血从山顶流到山脚,肉酱铺满整条山路,成群食尸的鹫鸟在山上盘旋进食,长达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却一身脱俗清静的端坐在这里,心里还能牵挂着他爱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头,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览奇珍异兽。 上官海棠自认自己该是容雪淮在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有些时候他同容雪淮单独相处,还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雪淮……你对我们,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气连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过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细心妥当些安排,岂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突然发问道:“那温折呢?你本来不近人身,突然领了个混血回去,本来就让人议论纷纷。我原先以为那孩子是哪处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见,你对他竟然相当不错。”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两人间很少有什么事不能言说。容雪淮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淡笑了一声,叹息道:“海棠,如果我说,我要下温折是因为他跟当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里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骄子,温折却是个卑贱的混血;容雪淮气度恢弘,平日里温和洒脱,而温折则畏手畏脚,胆子很小;容雪淮天资绝伦,自幼就是平辈里响当当的人物,而温折见识短浅,十七年来没沾过一点修道的边。 他们有哪里像? “出身、容貌、气质、处境全都不一样是不是?你大约不知道,让我觉得我和他像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逼到了极致的那种绝望。” 容雪淮的目光渐渐放远,出神道:“他那时的眼神看的我真难过啊。这孩子才十多岁,怎么就被命运戏弄,体会到那么深沉黑暗的绝望?” 听到绝望两个字时,上官海棠的身体不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盏容雪淮亲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着,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雪淮,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敢问你:当年在极狱之渊的那十年里……在你没能收服冰火红莲之前……你……你过得怎么样?” 容雪淮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慢饮尽了自己的茶水,对着空茶杯发了会儿呆,这才缓缓道:“很精彩、很丰富,很让人印象深刻。容雪淮这辈子,大约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踌躇,仍有什么未尽之意要说,菡萏花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猜了不少当年的旧事……到底都过去了,若是这回能满足你一直以来的好奇,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来,他面向自己身后的那副字联,轻轻念道:“白首相知犹按剑……这幅字笔意深重狂放,更带着极浓的悲郁之意。常人看不出来,但我却从细枝末节之处辨出这是你的字迹。你往常并不写这样的字,更不写这样的内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从这幅字开场,使气氛并不一下子就那么紧张僵硬。他顺着对方的话说过去:“不错,这幅字是我从极狱之渊刚爬出来时写下的。” 海棠花君点点头,又道:“你入极狱之渊的时候,我还年轻,并没有想那么多。极狱之渊这个地方,千年来掉下去还能爬上来的,十不存一。但那里有冰火红莲。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给了你什么压力错觉……” 容雪淮这次是真的失笑出声,他问:“完全无关。海棠,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已经告诉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让给你师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来,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样。我当时以为你是跟马上要继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来觉得自卑,才想从极狱之渊取得那朵冰火红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你回不来的时候,还一直内疚自责过。” “我知道。”容雪淮放远了目光:“我爬上来的时候,你去极狱之渊旁边祭奠我的痕迹还在。我掐了一朵纸花下来,至今也还留着。”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动容,但他叙事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直到后来,你师父临终前把你师兄带了下去,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你那时跟你师兄关系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告诉我要把域主之位让给你师兄,你离开后你师兄痛哭至噎血失声……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然而你上来时,这种不对就扩大到极点。你下去了极狱之渊,你师兄哭了七日,眼泪尽干;你携着冰火红莲,以菡萏花君之位凯旋归来,为何知道你师兄死讯后只是去上了回坟?还有这幅字,竟然还挂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样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海棠君的蓄势。他道:“别铺垫了,海棠,你要问什么,就快快的问吧,我都同你说。” “那好。”上官海棠转向容雪淮,他有些紧张,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作为掩饰:“你当年……极狱之渊……雪淮,是不是你师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那条手臂,手指微微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才做好了准备一样,惨然而苍白的一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对着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在辨认出对方心口那十七刀纵横交错,仿佛深可见骨的贯穿剑伤后,他手中的茶盏被他咔咔捏出细纹,碧绿的茶水从裂纹中溢出来,流了他满手。 “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没有说话,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师兄,拿着他为师兄炼制的名剑,用着他想出来送给师兄的杀招,为了一个他原本就要让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当日,把他打落了极狱之渊。 “沉舟剑法,本是我当时编出送给师兄做生辰礼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剑剑不离要害……师兄他学的真好,每一剑、每一剑……全都捅进了我心里。”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残云剑的剑锋被我开的那么利,原来沉舟剑法,还能用来偷袭……”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隔着桌子弯腰过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却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说了,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当年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六十五章 双方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进行章节替换,届时赠送五百字,可为大家节省jj币,多谢合作_】 大堂光线充足,布局大方。正对门口的墙上悬了一对字联,右书“白首相知犹按剑”,左书“朱门早达笑弹冠”。那笔势雄健洒脱,刚隽有力,纵然不盖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写这字的人是个书法大家。 靠墙边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张红木的八仙宽桌,两边各置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瓶里插着几支墨梅,幽香袭人,常开不败。 上官海棠推开隐蔽角落处的暗门走出来,沉着脸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字联。 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再看这个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万万想不到会是个刑具极其残忍完备的大型刑堂——这座刑堂几乎挖空了整座山体,规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从那暗门中从容而出,手中握着一方打湿的纯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声残酷狠戾,然而面容却相当温雅平和。刚刚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时候,还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视着这张谦逊儒雅的面孔,只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这间刑堂,即使再看这张脸一千次,他也无法想象出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会有如此辣手。 茶是两人进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现在温度恰好适宜入口。容雪淮把两人的杯子都斟满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给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没心情,也没胃口。”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盏清茶。浓茶杯口盘旋出白色蒸腾的香雾,好此道者只要闻一闻就能心旷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着那抹白雾,却只能想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连一壶茶凉下来的时间都不够,容雪淮就用轻轻松松的手段让那魔门弟子开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赞同你跟来看,但你却总要跟过来。偏偏看后心情还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上官海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没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讯,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从没有一种重样。”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盖刮了刮浮叶,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饮了一口茶,湿润着声音道:“如果这真的让你如此不适,你不妨把在小铁峰的容雪淮与不在小铁峰的容雪淮当成两个人。” “好主意。”上官海棠转过眼来,压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莲’、‘歹极天良’、‘炼狱狠手’呢?我也把那时的你当成另一个容雪淮吗?” “若是这样能让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这样做。” 容雪淮侧了侧头,冲着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温柔包容。上官海棠看着这个微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对待朋友和善而细心,对待生命尊重而热情的雪衣公子跟传闻联系起来。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容雪淮下起手来折磨人,能够狠毒到什么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灭满门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长老,下至记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绞成了不及手指粗细的肉块,血从山顶流到山脚,肉酱铺满整条山路,成群食尸的鹫鸟在山上盘旋进食,长达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却一身脱俗清静的端坐在这里,心里还能牵挂着他爱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头,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览奇珍异兽。 上官海棠自认自己该是容雪淮在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有些时候他同容雪淮单独相处,还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雪淮……你对我们,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气连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过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细心妥当些安排,岂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突然发问道:“那温折呢?你本来不近人身,突然领了个混血回去,本来就让人议论纷纷。我原先以为那孩子是哪处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见,你对他竟然相当不错。”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两人间很少有什么事不能言说。容雪淮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淡笑了一声,叹息道:“海棠,如果我说,我要下温折是因为他跟当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里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骄子,温折却是个卑贱的混血;容雪淮气度恢弘,平日里温和洒脱,而温折则畏手畏脚,胆子很小;容雪淮天资绝伦,自幼就是平辈里响当当的人物,而温折见识短浅,十七年来没沾过一点修道的边。 他们有哪里像? “出身、容貌、气质、处境全都不一样是不是?你大约不知道,让我觉得我和他像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逼到了极致的那种绝望。” 容雪淮的目光渐渐放远,出神道:“他那时的眼神看的我真难过啊。这孩子才十多岁,怎么就被命运戏弄,体会到那么深沉黑暗的绝望?” 听到绝望两个字时,上官海棠的身体不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盏容雪淮亲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着,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雪淮,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敢问你:当年在极狱之渊的那十年里……在你没能收服冰火红莲之前……你……你过得怎么样?” 容雪淮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慢饮尽了自己的茶水,对着空茶杯发了会儿呆,这才缓缓道:“很精彩、很丰富,很让人印象深刻。容雪淮这辈子,大约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踌躇,仍有什么未尽之意要说,菡萏花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猜了不少当年的旧事……到底都过去了,若是这回能满足你一直以来的好奇,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来,他面向自己身后的那副字联,轻轻念道:“白首相知犹按剑……这幅字笔意深重狂放,更带着极浓的悲郁之意。常人看不出来,但我却从细枝末节之处辨出这是你的字迹。你往常并不写这样的字,更不写这样的内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从这幅字开场,使气氛并不一下子就那么紧张僵硬。他顺着对方的话说过去:“不错,这幅字是我从极狱之渊刚爬出来时写下的。” 海棠花君点点头,又道:“你入极狱之渊的时候,我还年轻,并没有想那么多。极狱之渊这个地方,千年来掉下去还能爬上来的,十不存一。但那里有冰火红莲。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给了你什么压力错觉……” 容雪淮这次是真的失笑出声,他问:“完全无关。海棠,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已经告诉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让给你师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来,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样。我当时以为你是跟马上要继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来觉得自卑,才想从极狱之渊取得那朵冰火红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你回不来的时候,还一直内疚自责过。” “我知道。”容雪淮放远了目光:“我爬上来的时候,你去极狱之渊旁边祭奠我的痕迹还在。我掐了一朵纸花下来,至今也还留着。”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动容,但他叙事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直到后来,你师父临终前把你师兄带了下去,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你那时跟你师兄关系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告诉我要把域主之位让给你师兄,你离开后你师兄痛哭至噎血失声……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然而你上来时,这种不对就扩大到极点。你下去了极狱之渊,你师兄哭了七日,眼泪尽干;你携着冰火红莲,以菡萏花君之位凯旋归来,为何知道你师兄死讯后只是去上了回坟?还有这幅字,竟然还挂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样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海棠君的蓄势。他道:“别铺垫了,海棠,你要问什么,就快快的问吧,我都同你说。” “那好。”上官海棠转向容雪淮,他有些紧张,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作为掩饰:“你当年……极狱之渊……雪淮,是不是你师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那条手臂,手指微微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才做好了准备一样,惨然而苍白的一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对着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在辨认出对方心口那十七刀纵横交错,仿佛深可见骨的贯穿剑伤后,他手中的茶盏被他咔咔捏出细纹,碧绿的茶水从裂纹中溢出来,流了他满手。 “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没有说话,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师兄,拿着他为师兄炼制的名剑,用着他想出来送给师兄的杀招,为了一个他原本就要让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当日,把他打落了极狱之渊。 “沉舟剑法,本是我当时编出送给师兄做生辰礼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剑剑不离要害……师兄他学的真好,每一剑、每一剑……全都捅进了我心里。”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残云剑的剑锋被我开的那么利,原来沉舟剑法,还能用来偷袭……”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隔着桌子弯腰过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却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说了,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当年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六十六章 往事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字数,多谢合作_】 “于是西山一窟鬼各放一个,组起来是‘恭祝郭二姑娘多福多寿’十个大字。十字颜色各不相同,高悬半空,良久方散。” 容雪淮坐在温折床头,膝上摊开一本他自己从记忆里默出的书,念到此处他突然顿了顿:“书里这段……唔,温折,你看没看过烟火?” 温折双眼亮晶晶的,带着些向往的憧憬:“没见过,但书里这样写,料想是很美的吧。” 容雪淮奇道:“听梅阁年关时也不放焰火?”片刻后他自己反应过来:“是了,修仙门派不过凡间那些节——温折,你想看烟火吗?若是你想,我便可放给你看。” 此时已是夜色密布,星罗齐天,的确正是放烟火的好时候。温折迟疑道:“可以吗?” 容雪淮笑了笑:“放心,不会麻烦我。你穿好衣服,我带你去摘星楼顶。” 他一边说着一边避了出去,温折从被窝中钻出来,很快就穿好外衣,兴冲冲的推开自己房门,双眼紧巴巴的盯着在门外等待的容雪淮:“花君。” “好利落。”容雪淮笑着逗了温折一句,随即道:“来,握住我的手。怕晕就闭上眼睛。” 温折握住菡萏花君的手,面前就是自己倾慕之人的面孔,他不舍得闭上眼睛,于是天地景色和浓重的夜色就在他眼前翻搅成了一个漩涡,等下一刻,自己已经站在了摘星楼顶,依然牵着花君的手。 摘星楼顶有专门设下桌椅,供人夜晚赏月之用。容雪淮领温折在藤椅上坐下,想了想,又取出了两个杯子并一壶果酒。 他并没有立刻放烟花给温折看。那果酒被他倒了一杯推给温折:“这酒不烈,还甜丝丝的,你可以多喝一点。我猜你应该酒量不错,不过还是不要贪杯。” 温折奇道:“我是有一些酒量,花君怎么知道?” 容雪淮微微一笑:“我在听梅宴的时候,曾经给过你一杯酒要你暖身。那酒纯度可不算低,你饮了一杯还没有醉意,自然是有几分酒量的。” 说完这句话,容雪淮停顿片刻,复道:“我当时不知道你的年纪,才把那酒贸然给你。你现在喝些酒是可以的,不过先不要沾那些烈酒。酩酊大醉看着潇洒,其实并不算什么好事。”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酒醉后的头痛回忆,菡萏花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发觉温折一直窥觑这自己的神情,他登时笑道:“你这么听话,当然不会随便喝醉。果酒度数低,我不限着你,你自己用吧。” 温折又仔细的看了看他,没有发觉什么异样才转过头去倒酒。容雪淮微笑着看温折把一杯果酒推到自己的手边,玉盏中淡紫的酒液轻微的摇晃,波动着杯中的一轮月亮。 他上次狂饮时,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满月的夜晚。 容雪淮仰着头静静看着天空,只觉得依稀还是当年的星夜。 但相伴的人和内心的感情,毕竟不是当初那样了。 温折在一旁吃点心,容雪淮眼角扫过,也没有太在意。他心中微微惆怅,如此月色,他曾经多少次和后来把自己推入地狱的人共享过。 要是时光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就能留住当年真挚的美好吧。 他在来此世还不久、这具身体的年纪还小时,常会念着上辈子的旧事。那时他最爱在夜晚一个人赏月观星,看看那和上辈子相同,仿佛亘古不变的月亮。几岁孩子的身体受不得凉,每每就劳师兄抱他上来,再裹一层厚厚外衣……后来有次不经意睡熟了,亦被轻轻抱着回房。 但这些记忆终究都过去了。好的和不好的,愉快的和残酷的,都过去了。 但如果回想起更久远之前,想到上一世的事情…… 那是他此生再无法触及的世界,距离也许比他和这片星空更遥远。 “花君?”温折试探性的叫了一声。 容雪淮回过神来,勉强压下心底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缓声道:“别急,我不逗你,这就放烟花给你看。” “不是。”温折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为难的嗫嚅道:“我只是看花君好像有些难过……” 话刚刚说出口温折就有些后悔。就是七八岁的孩子也知道不该当面给大人没脸,他这样的出身自然知道不能随便点破上位之人的情绪。 但那个人是菡萏花君,温折看着他,就情不自禁的说出心里想的话,更何况他隐隐还有个念头:即使花君因此对他发怒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看到花君这么难过。 容雪淮当然不会对他发怒。他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温折一会儿,长久的凝视着温折清透的双眸,把对方目光中的情切在意都一览无余。 过了片刻,仿佛被什么打动,容雪淮用一种比平时更柔软的语调轻轻道:“温折,你如果愿意,就坐过来一些,离我近一点。” 温折求之不得,怎么会不愿意。他挪着椅子搬到容雪淮跟前坐下,半侧着头关怀的盯着菡萏花君,眼中的心疼明晃晃的,掩也掩不住。 容雪淮视线一偏,就正撞上了那真挚而担忧的目光。那目光澄清纯澈,除了最明白浅显的关切之外,再无其他。此时容雪淮心思本来就比平日黯沉,见了这样的一双眼睛,竟然有种不想压抑克制的冲动。 “你年纪还小,又对我有情意,我其实不该这么引诱你。”容雪淮轻轻道:“所以你如果厌烦这样,不要怕,直接把我推开,打我也可以。” 温折听菡萏花君这样说,本来以为他要在露天下对他做那种事。 但是没有,容雪淮只是握住他的手,用轻轻的力道把他带进自己的怀里,柔和地拥住他。这怀抱和他本人一样,温暖、安宁、又静谧。 微风拂过,时光仿佛定格此刻。 温折倚在花君怀里,鼻尖能嗅到对方身上辛凉清透的芙蓉香气,面庞紧紧贴着对方的胸膛,肌肤贴合之处,无不传来温暖的温度,不由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揽在温折肩背上的手轻抚了温折的头发一下,他神态此时已经自若如常,仿佛刚刚脸上一闪而逝的脆弱神情只是温折的一场错觉:“起来吧,我放烟花给你看。” 温折慢慢从他怀里挺起身体,夜晚风凉,离开了容雪淮温暖的拥抱,他一时难免打了个寒战。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身上就被盖上了一件薄衣。 “你想看什么?”容雪淮弹了弹自己的指尖,上面就迸发出几点柔和的星火:“想看什么都可以。” 菡萏花君给的范围太广太大,温折一时拿不定主意。容雪淮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就有流光从他指尖飞出,璀璨的光芒在天空中炸开,赫然是一幅如画的山水。这山水越拉越近,移步换景,仿佛人突然俯下身去观察一样:水面逐渐放大,可看清清澈河水里一尾朱红的游鱼;俄顷又仿佛人抬起头来,登到山峰上,把视线和缭绕的云雾并齐。 “既然你选不出,那便先看看我曾见过的风景吧。” “此处是碧落泉。取自‘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常年百花盛开,四季如春,偶尔薄雾氤氲,泉水能炼成上品辟谷丹,也就被人戏称做‘有情饮水饱’。” “它叫溪花涧……” 一场一场的美景荟萃,看的温折目不暇接,连呼吸都轻的小心翼翼。烟花放到终了,容雪淮指尖弹出一点白光,夜空上就升起了一只摇着六条尾巴,轻巧跳跃的雪色狐狸。 调皮的小狐狸和雄浑壮阔的沙漠孤阳一同寂灭落幕,容雪淮收回手,对着心神犹然沉浸在那场烟花中的温折微微一笑:“还喜欢吗?” “喜欢就好。”容雪淮站起身,把温折身上滑落了半幅的衣服拉起,严严实实的裹住了他:“这些风景,你总会见到的。过些时候我带你出去玩一玩,再过些时候,有些地方你就能自己去看了。唔……书阁里有些游记册子,你若有兴趣,明天我就拿给你。” “去那些地方……我可以吗?” “你是自由的,温折。你会有出游的自由,也会有停驻的权利。现在你可能不太明白……总有一天,你走过万水千山之后,仍然选择回到映日域来,不是因为你比我卑微,也不是因为我命令你,只因为这里是你的家,是你永远可以依赖之地。” 第六十七章 了结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12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字数。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_】 大堂光线充足,布局大方。正对门口的墙上悬了一对字联,右书“白首相知犹按剑”,左书“朱门早达笑弹冠”。那笔势雄健洒脱,刚隽有力,纵然不盖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写这字的人是个书法大家。 靠墙边端端正正放着的是一张红木的八仙宽桌,两边各置一把太师椅,桌上摆着个通体玉白的瓷瓶,瓶里插着几支墨梅,幽香袭人,常开不败。 上官海棠推开隐蔽角落处的暗门走出来,沉着脸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字联。 若不是亲眼所见,就是再看这个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万万想不到会是个刑具极其残忍完备的大型刑堂——这座刑堂几乎挖空了整座山体,规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从那暗门中从容而出,手中握着一方打湿的纯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声残酷狠戾,然而面容却相当温雅平和。刚刚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时候,还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视着这张谦逊儒雅的面孔,只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就如同这间刑堂,即使再看这张脸一千次,他也无法想象出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竟然会有如此辣手。 茶是两人进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现在温度恰好适宜入口。容雪淮把两人的杯子都斟满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给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没心情,也没胃口。”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盏清茶。浓茶杯口盘旋出白色蒸腾的香雾,好此道者只要闻一闻就能心旷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着那抹白雾,却只能想到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连一壶茶凉下来的时间都不够,容雪淮就用轻轻松松的手段让那魔门弟子开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赞同你跟来看,但你却总要跟过来。偏偏看后心情还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给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没有想到。”上官海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没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讯,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从没有一种重样。”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盖刮了刮浮叶,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饮了一口茶,湿润着声音道:“如果这真的让你如此不适,你不妨把在小铁峰的容雪淮与不在小铁峰的容雪淮当成两个人。” “好主意。”上官海棠转过眼来,压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莲’、‘歹极天良’、‘炼狱狠手’呢?我也把那时的你当成另一个容雪淮吗?” “若是这样能让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这样做。” 容雪淮侧了侧头,冲着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温柔包容。上官海棠看着这个微笑,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对待朋友和善而细心,对待生命尊重而热情的雪衣公子跟传闻联系起来。 然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眼所见,容雪淮下起手来折磨人,能够狠毒到什么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灭满门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长老,下至记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绞成了不及手指粗细的肉块,血从山顶流到山脚,肉酱铺满整条山路,成群食尸的鹫鸟在山上盘旋进食,长达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却一身脱俗清静的端坐在这里,心里还能牵挂着他爱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头,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览奇珍异兽。 上官海棠自认自己该是容雪淮在世上最亲近的朋友,然而即使这样,有些时候他同容雪淮单独相处,还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之感:“雪淮……你对我们,真是很好啊。” “百花道一向同气连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过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细心妥当些安排,岂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点了点头,突然发问道:“那温折呢?你本来不近人身,突然领了个混血回去,本来就让人议论纷纷。我原先以为那孩子是哪处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见,你对他竟然相当不错。”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两人间很少有什么事不能言说。容雪淮并不避讳这个话题,他淡笑了一声,叹息道:“海棠,如果我说,我要下温折是因为他跟当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里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骄子,温折却是个卑贱的混血;容雪淮气度恢弘,平日里温和洒脱,而温折则畏手畏脚,胆子很小;容雪淮天资绝伦,自幼就是平辈里响当当的人物,而温折见识短浅,十七年来没沾过一点修道的边。 他们有哪里像? “出身、容貌、气质、处境全都不一样是不是?你大约不知道,让我觉得我和他像的,不是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被逼到了极致的那种绝望。” 容雪淮的目光渐渐放远,出神道:“他那时的眼神看的我真难过啊。这孩子才十多岁,怎么就被命运戏弄,体会到那么深沉黑暗的绝望?” 听到绝望两个字时,上官海棠的身体不自主的颤动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盏容雪淮亲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着,过了半晌,他才哑着嗓子开口。 “雪淮,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敢问你:当年在极狱之渊的那十年里……在你没能收服冰火红莲之前……你……你过得怎么样?” 容雪淮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他慢慢饮尽了自己的茶水,对着空茶杯发了会儿呆,这才缓缓道:“很精彩、很丰富,很让人印象深刻。容雪淮这辈子,大约都忘不了啦。” 看出海棠君表情踌躇,仍有什么未尽之意要说,菡萏花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来,我知道你猜了不少当年的旧事……到底都过去了,若是这回能满足你一直以来的好奇,要问什么就尽管问吧。” 上官海棠站了起来,他面向自己身后的那副字联,轻轻念道:“白首相知犹按剑……这幅字笔意深重狂放,更带着极浓的悲郁之意。常人看不出来,但我却从细枝末节之处辨出这是你的字迹。你往常并不写这样的字,更不写这样的内容。”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从这幅字开场,使气氛并不一下子就那么紧张僵硬。他顺着对方的话说过去:“不错,这幅字是我从极狱之渊刚爬出来时写下的。” 海棠花君点点头,又道:“你入极狱之渊的时候,我还年轻,并没有想那么多。极狱之渊这个地方,千年来掉下去还能爬上来的,十不存一。但那里有冰火红莲。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给了你什么压力错觉……” 容雪淮这次是真的失笑出声,他问:“完全无关。海棠,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已经告诉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让给你师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来,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样。我当时以为你是跟马上要继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来觉得自卑,才想从极狱之渊取得那朵冰火红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你回不来的时候,还一直内疚自责过。” “我知道。”容雪淮放远了目光:“我爬上来的时候,你去极狱之渊旁边祭奠我的痕迹还在。我掐了一朵纸花下来,至今也还留着。”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动容,但他叙事的声音却依旧平稳:“直到后来,你师父临终前把你师兄带了下去,我才觉得有些不对。你那时跟你师兄关系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你还告诉我要把域主之位让给你师兄,你离开后你师兄痛哭至噎血失声……所以我一直没有往那个方面想过。” “然而你上来时,这种不对就扩大到极点。你下去了极狱之渊,你师兄哭了七日,眼泪尽干;你携着冰火红莲,以菡萏花君之位凯旋归来,为何知道你师兄死讯后只是去上了回坟?还有这幅字,竟然还挂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样都想不通。” 菡萏花君突然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海棠君的蓄势。他道:“别铺垫了,海棠,你要问什么,就快快的问吧,我都同你说。” “那好。”上官海棠转向容雪淮,他有些紧张,还端起了桌上的茶盏作为掩饰:“你当年……极狱之渊……雪淮,是不是你师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两人之间只隔一张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对方放在桌上的那条手臂,手指微微的颤抖。 过了一会儿,容雪淮才做好了准备一样,惨然而苍白的一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对着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气!在辨认出对方心口那十七刀纵横交错,仿佛深可见骨的贯穿剑伤后,他手中的茶盏被他咔咔捏出细纹,碧绿的茶水从裂纹中溢出来,流了他满手。 “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没有说话,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师兄,拿着他为师兄炼制的名剑,用着他想出来送给师兄的杀招,为了一个他原本就要让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当日,把他打落了极狱之渊。 “沉舟剑法,本是我当时编出送给师兄做生辰礼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剑剑不离要害……师兄他学的真好,每一剑、每一剑……全都捅进了我心里。” “我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残云剑的剑锋被我开的那么利,原来沉舟剑法,还能用来偷袭……”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盏跌在地上摔个粉碎,他隔着桌子弯腰过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却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说了,事情到底都过去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当年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第六十八章 转折 将苏澜安顿完毕后,容雪淮回到了卧房。 他的表情依旧温和如常,然而温折已经很熟悉他的举止作风,可以从他那惯常的包容神态中看出隐约的黯然来。他轻垂着睫毛,单手撑头靠窗独坐的样子看的温折心中一阵阵发紧,不由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折在面对有丧友之痛的沈徵时尚能巧舌如簧,陪她一泄心中悲痛郁愤,聆听她对欧阳贺的追思回忆,替她分担一些哀伤;在对待失落的裴阡陌时也会仔细妥帖的照顾,尽力帮他达成目的。 然而在面对情绪有些低落的容雪淮时,他却笨拙的像是被砍去了舌头,搅乱了脑子。焦急和担忧直冲上他的天灵盖,他为此手足无措,却关心则乱,胸口处堵着一片着急和关切,却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容雪淮抚了抚他的手背:“陪我坐一会儿吧,卿卿,关于苏澜的事情,关于我跟他那点浅薄的交集。我这就说给你听。” 温折其实心中对两人的关系并无多少怀疑,在容雪淮和苏澜都接连向他表明态度后就更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此事明显和容雪淮目前郁闷的神情有关,温折自然会静静聆听,好让容雪淮排解情绪。 只是他没想到,这故事最后会听的他义愤填膺。 “郁金花君从头到尾几乎都是错的,这难道很难判断吗?他莫非一直都没把他对苏澜做的事情代入到自己身上想过?”温折太知道花昊风所做的事情会对苏澜产生的伤害,不由为苏澜打抱不平。 现在他已经可以斩钉截铁的说郁金花君是错的,正如同当初曾那样对待过他的广华二少和魔修弟子是错的一样。悄声无息之间,他确实已经被容雪淮带出那段阴影,成为一个更爱自己的人。 “恐怕是没想过吧,在和苏澜的相处里,他好像把自己的位置看的太高了。”容雪淮淡淡道:“他少年时在我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我曾发现他有点敏感、自好高骛远,做事风格也稍稍急功近利了些,但那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过分。” “现在的昊风,自卑又自大,看事情也只是以自我为中心……也许是从一众兄弟中得到郁金花君的位置让他得意忘形了吧,他已变成了一个我不熟悉的人。” 容雪淮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的镇纸:“罢了,不提这些。卿卿,过几日我再出去的时候,还要麻烦你照看些苏澜,与他说说话。你们都是半妖,他看你也许会亲近些。” “好啊。”温折一口应下。他把下巴垫在桌子上,抬着头,眼也不眨的看着容雪淮,忽然展颜一笑。 “笑什么?” “我在想,我家雪淮真是个好人。”温折伸手按上容雪淮覆在桌子上的手掌:“心这样好,人又这么温柔,做事也如此周全。” 他这话说的稍微有点没头没尾,很要人摸不着头脑。容雪淮放在心里咀嚼两遍,眉头一动,俯身贴近温折的面颊,盯着他的双眼笑道:“卿卿吃醋了?” “也不算吃醋吧。”被容雪淮挑破,温折反而有点害羞起来,他避开容雪淮的眼神,认真道:“我知道你就是这样好的人。你如果不这样好,我怎么能遇到你呢?何况,无论你对别人怎样好,难道不是始终对我最好吗?” 容雪淮轻轻顶了顶温折的额头:“要是真的吃醋,也不妨承认的。我来教你一招:明天开始,你去苏澜那边嘘寒问暖,再在我面前多讲几句‘苏澜长、苏澜短’。我保证在我离开之前,也吃醋给你看。” 温折竟然真的侧头想了想,似乎是在考虑此事的可行性,到底还是噗嗤一声笑出来,懒洋洋的把自己上身力道都支在桌子上:“算了吧。这时候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好都弥足珍贵,要是苏澜真因为这个对我动了心……”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见容雪淮无声闷笑,肩膀抖得连带桌子都微晃,不由反应过来:“雪淮,你又拿我开涮?” “我见你竟然真想的这样仔细,实在骄傲极了。”容雪淮伸手揉了揉温折的脑袋,只是他笑的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是谨慎的小温折,爱动脑的好卿卿,这次离开前,容老师一定记得送你一朵大红花……” 温折拧着眉头气鼓鼓的看着他,托刚刚认真思考还被嘲笑的福,他眼下干脆不动脑子,只凭内心想法一把扑了过去。 肉搏玩闹这样的事情,实在难免出现一人的手抓住另一人的手腕,一人的腿别住另一人的小腿的事情。一人挣动的激烈些,另一人再压制的费力些,就更容易擦枪走火,让心思都动到床上。 反正在两个人抱着彼此在软绵绵的床榻上字面意思的滚了一圈后,都能感受到对方蠢蠢欲动的某个部位。 温折眨了眨眼:“雪淮你……” 容雪淮正了正颜色,放开了温折,自己则向后蹭开了点距离:“想要做吗?” “说这种话的时候,不应该更贴近一些吗?”温折失笑,勾住容雪淮的脖子,手臂用力把自己凑了过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容雪淮的嘴唇:“我有点想了……你过几天还要离开,此时的时间不珍惜怎么可以。” 容雪淮眼中含着笑凝视了温折片刻道:“好。我会很小心。咱们面对面来,你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的脸,如果不愿意,要记得随时说。” 怎么说这种话……温折一手拉开对方的衣带,心底却划过了一丝疑惑:他们已经不再是那时开始前要宽解保证的状态了。前几次雪淮在准备之前没有特意提醒“不想要就随时开口拒绝”这样的话。 为什么这次又突然说了? 虽然心中有点迷惑,但温折的身体却比他的头脑更快一步,贴上了对方那温暖的肌肤。 这是一场温存的。 两个人的身体已经有些契合,温折更能从这件事里体会到舒服。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今天,容雪淮似乎比第一次还要小心和温柔。 无论是在入口时,还是更深入时,雪淮都附在他的耳边小声提示,或是征询他的意见。而动作也更偏向和缓。至于整个过程中落在他面上、身上用以安抚的吻,更是连数也数不清。 当温折结束后,容雪淮还没能发泄出来,却拒绝了温折要用腿或是手帮他的建议。 除了这种比往日更温柔的风格,温折突然又想到了在他们开始前的一个细节:容雪淮问他要不要做的时候,为什么要拉开距离? “雪淮,你今天是……不想做吗?为什么不说?” “没有不想。”容雪淮微笑着摸了摸温折的尾巴:“刚才没有不舒服吧?” “我整个过程都很好啊,倒是雪淮你这样才不会舒服吧。今天怎么这样小心……”话刚刚说到一半,温折看着容雪淮关注的神情,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把几根线都融会贯通了起来。 温折眨了眨眼,试探道:“雪淮,你是担心我刚刚看了苏澜的样子,想起不好的事,才这样谨慎?” 容雪淮笑了笑,把温折的头向自己的胸口处按了按:“睡吧。” 这便是容雪淮式的默认了。 即使已经无数次领会过容雪淮的温柔,温折仍然要为此觉得胸膛一片酸软。好像看着眼前这个人的面容,心脏都要甜化了。 雪淮对他,总是这样用心。 温折心中涌起一种酸甜的激流,一面是为对方仔细呵护的感动,一面是对于容雪淮竟对自己这样好,而我并没能竭力爱他的遗憾。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抱住眼前的躯体,想为他做点什么…… “卿卿,你不用……” 温折按着容雪淮的小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果断低下头去,把对方含在口中。 他听到对方深深的抽了一口气,他感到容雪淮试图向后退去。温折抱住对方的后腰,口中加力吸吮了一下,就成功的僵住了他的爱人的动作。 这个时候,没有不好的回忆,没有不堪的想法。温折用着他知道的一切技巧,两颊稍有酸痛,然而心却是被填满的。就像当初容雪淮对他说的那样:这不代表低微,也不意味着卑贱,这只是这件事中的一种方式,只是温折想让他的爱人舒服。 容雪淮还有挣动的意思。温折抬起眼来和他目光相对——他的双眼是满盛着爱和笑的。 容雪淮一见就愣了一愣,随即也不再坚持拒绝。他把手落到温折的后脑上,轻轻扯了扯温折的发丝:“不用吞那么多,只含前面就好。” 温折从喉咙里溢出一丝笑来。他顺着容雪淮的力道向后退了退,在容雪淮稍松了一口气时低下头去,让对方的前端直接戳到自己的喉咙口。 那当然是很舒服的,只是被这样服侍的人倒比他更不知所措。容雪淮推着温折的肩膀,语调急促道:“会伤到你的喉咙,卿卿,你退开些!” 温折半闭着眼不说话,却加快了唇舌的频率。 容雪淮的喘息渐渐粗重了起来,他不断着抚摸着温折的头发和脖颈,压抑着自己想要向前顶弄的冲动。过了半晌,他哑声道:“好了,卿卿,我快到了。” 温折当然不能说话,他只是吸了一下,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容雪淮低吟了一声,在温折的口中达到了顶峰。 刚刚抽身出来,他就急切的用手接在温折唇边:“吐出来,卿卿。有没有呛到?” 温折撑起身体,抬眼看了看他,忽而一笑。 当着容雪淮的面,温折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把口中的液体咽了下去。他抱住容雪淮的腰,在容雪淮小声责备“怎么吞下去了。”的声音中把自己的面孔埋在容雪淮的胸膛里,闷闷道:“是你的味道。” 第六十九章 暗流 接下来的几天,温折每天都过去探望苏澜,和他一起说说话,吃吃茶。有时对方长久的静默无声,他也并不刻意找话题,只是两人共同享有一段沉默。 温折对苏澜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恻隐和怜惜,也很明白在对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对他并不是单纯的同情。 他猜苏澜体察到了这一点,因而对自己的态度不再有那样重的隔阂感。 但与他不同的是,苏澜确实是个足够坚强而有主意的人。 比如现在他对温折委婉提出的这个建议:他想出域,去外面开一家小店,或是做些什么事情。 “这里不好吗?”温折问他:“还是平时你受到了怠慢?” “都不是。这些日子实在多谢菡萏花君和你的帮助。”苏澜对着温折笑了笑:“映日域是个很好的地方,我也很喜欢你拉我去看的那些景色……但这里再好,也不是我的家啊。更何况,我和外面的联系已经切断很久了,总要再出去看看的。”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盏,笑容和气,但眉宇间一抹坚毅俨然:“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辈子都窝在映日域里,只对着你和花君两个人?就算你们都不介意,我也很愧疚打扰了你们啊。” 看出苏澜心意已决,温折点头道:“好吧,一会儿我去和雪淮讲一声。至少要他先帮你安排好,不让你再被郁金花君打扰。” “那就太感谢了。”苏澜以茶代酒,先敬了温折一杯。 他确实是和温折截然不同的人。即使他另一半的半妖血脉是更温和的鹿,而温折的一半血脉是狡黠而食肉的狐,可他骨子里的野性和防备还是比温折更浓厚。 之前花昊风为了刺激苏澜,曾经和他讲过菡萏花君那里新收了一只半妖的事情——当然这根本就没刺激到点上。但正因如此,苏澜稍稍得知了一点温折的出身。而这些日子温折对待他的温和、呵护,以及那种感同身受般的微妙感觉,都让苏澜心中隐隐有一点猜测。 只是这猜测他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说实话,比起菡萏花君来,他还是更喜欢和温折相处。菡萏花君固然温柔体贴,但这种平白无故的好,配合上关于容雪淮的传言,总是让苏澜隐隐有点不安。而温折的善良和煦,以及他对苏澜的态度显然更加让人踏实。 或许真是他杯弓蛇影,成了惊弓之鸟吧。苏澜撑出一个已走出过去全不在乎的冷静架子,但内里毕竟还是发虚,只觉得对全天下的花君都有点敬谢不敏——菡萏花君能救他出苦海,他自然万分感激。这感激可以让他为此赴汤蹈火,但在平时还是希望能和对方保持一点距离。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这一点,还是对方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近来陪伴他的人一直都是温折。老实说,这确实让苏澜松了一口气:他面对温折的时候,确实比面对菡萏花君更放松。 任心头千般念头流转,苏澜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温折身上。看着温折平和的笑容,再想到他刚刚推测出来的一点事情,苏澜还是决定稍稍打探一下。 温折实在对他不薄,如今苏澜身无长物,只好投桃报李。 “温折。”苏澜向他提出了这个请求:“不知在离开之前,我可否亲见花君一面,向他道谢?” 菡萏花君的效率很快,也许是因为传话的人是温折的缘故?总之,在这一天的下午,容雪淮就造访了他的小院。 “你提出的要求,卿卿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很高兴你能主动走出去。”容雪淮接过苏澜递来的茶,道了声谢:“开个小店更是个不错的主意。关于你的新身份,以及避开郁金的问题,我已吩咐下去,尽量在三日内达成你的心愿。” “其实我并不是非常着急。真是谢谢您这样上心。”苏澜诚心诚意的感谢道:“您是个和善慈悲的人,我请求面见您,其实也是有些问题不大明白。” “你说说看,我希望可以为你解答。” “这个问题实在太冒昧了,还请您提前宽恕我的冒犯。是这样——您的品行和郁金花君有天堑之距,但总归都是高高在上的花君。您为什么会对一个人,一个半妖动心呢?” 就算容雪淮冰雪聪明,也没料到苏澜能有这么一问,当下一愣:“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温折?是卿卿要你问的?” “不。这是一个私人的问题。”苏澜态度很恭敬的垂着头:“温折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因而就不禁有这样的疑惑。” “啊。”容雪淮恍然,他和缓道:“你是替温折感到不踏实。” 容雪淮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一点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他并没有点破:苏澜是经历过这样的事后,不太相信花君这样的上位者竟然还能有爱情。 这话说出口就太伤人了,容雪淮避开了这个它。他仔细的想了想,回答了苏澜的答案:“喜欢这种事情,动心往往只在一个瞬间。但若是一定要刨根问底,大概只是我性格就是如此吧。” “譬如说,若一人有十块灵石,他愿意把这些都给我,而另一人有一千块灵石,他愿给我五百块。一定要从两者中选择一个的话,不同的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而我更倾向前者。” 听到了容雪淮的答案,苏澜不由抬起了眼睛。他缓缓的、轻柔的说:“您的例子实在是鲜明易懂。只是我还有一点不解的地方:假如有一天还有一个人,他手中有一百块灵石,又愿意将一百块灵石都给您,您是不是会更钟爱他呢?” “那当然是很好的。”容雪淮笑了:“只是他来晚了。我已经有了那个愿意将十块灵石都给我的人了。” 得到了足以让人心安的答案,苏澜郑重的说了声谢谢。两个人默契的挑起了其他的话题,不再对这个比喻多说什么。 这一番谈话临近末尾的时候,苏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花君,有一件事情,不知您是否知道。我在被郁金花君带来这里之前,曾有广华宗的人上门拜访过他……我当时神智并不是很清楚,但大致能听出对方是意图拉拢郁金花君,想与他联合起来反对您的意见。” “啊,这我是知道的。但还是谢谢你提醒我。”容雪淮摆了摆手:“广华门对主和派的每个花君都派人去游说了一番。” 这时壶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两个人的对话也濒临尾声。容雪淮站起身来:“这几天会有人送你下山,带你去看看你想要的小店。出域以后,若有事情可以来找我,平时也只管找温折一起出去游玩。” ———————— 当容雪淮回到房间中的时候,温折正在翻看那本从他书房取出的、当初曾经惹得容雪淮发过一场怒的印法书。 在温折将容雪淮的笔记都学习完毕后,容雪淮就很自然的把书交给了他:以温折现在的水平,已经是可以好好钻研此书的时候了。 见容雪淮进门,温折把手头这个推到了一半的印法纹路放下,转过身来道:“雪淮,你明天要出域去和他们商议事情?” “抱歉,我又要离开。”容雪淮抚了抚温折的手背:“芍药君虽然是主战派,但改变他的主意也不难,跟他好好打一场也就没事了。” “芍药花君?”温折眨了眨眼,迟疑道:“但我记得,您描述他的时候用的词语是‘战意十足’,说他平日里无事也想和附近的郁金花君、木槿花君开战?” “是啊。”容雪淮点头赞成道:“所以要好好的、重重的打一场。单我一个人把他打到筋疲力竭还不够,多半还要寒梅补刀,把他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温折:“……” 发觉了温折欲语不能的表情,容雪淮失笑补充道:“他战体特殊,恢复能力极快。这样打上一场能让消他一部分战意,也会让他冷静一些。这几百年来没少这么做过。” “战意充足的功体?” “嗯,可以这样讲。惊月芍药自身跟心魔有些关系,因而掌握这种奇卉的人自身也会受到一点影响。现在这位芍药君表现的形式是好战,上一位芍药君据说有点自闭。除此之外,诸位芍药君的攻击路数都会和心魔有点关系。” “被打中就会起心魔?” “那倒不是。只是提高心魔爆发的概率罢了……往常跟他交手我哪次都要被击中个三四回。若是真像卿卿说的那样,你早就看不到我了。”容雪淮摸了摸温折的头发:“我这次出去的时间大概会久一些,你若是想出域游玩散心,自去就是了。” 听到“久一些”三个字,温折的表情不由垮了一下。 “好了。”容雪淮软声道:“不要苦着脸。这件事情忙完,我们就有好多时间能在一起了。” 面对即将离别的消息,两个人拥抱磨蹭了好一阵,那个只做了一半的印法完全被温折抛到了脑后。他们一会儿搂一搂对方的腰,时不时说几句情话。一会儿又拽一拽对方的一缕头发,把嘴唇附在爱人耳边开上一个玩笑。 到最后,他们甚至挤在一张椅子里,交换了一个带着彼此气息的深吻。 当然,在这个晚上,他们并没有做更深入的事情。容雪需要淮连夜把手上的事情收尾,而温折一直在他身边陪着他,时不时就抬头看他一眼,直到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 容雪淮轻手轻脚的抱起温折放到床上,为他盖上被子。再重新折回书桌审阅着眼前的这份文件。 已经夜深,注意力难免分散。此时纸面上恰好有“广华”二字,容雪淮不由把思绪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往年与芍药花君的对决通常在私下里进行,而这次广华门却要求这场对决摆到明面上来,表达了强烈的围观意愿。 他们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但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呢?容雪淮凝着眉毛,又仔细的思考了一番,还是毫无所获。 第七十章 涌动 容雪淮已和芍药花君打的熟门熟路,连云素练的补刀技能都修炼的炉火纯青。眼见容雪淮一按自己头上雪白的斗笠抽身急退,云素练立刻提剑而上,霸道而冷酷的剑气登时从她周身四溢,一时间几乎给人扭曲了整个空间的错觉。 没去仔细看云素练对芍药君的殴打,容雪淮退到一旁观战的上官海棠身边,总算有机会稍喘一口气。他接过上官海棠递过来的茶杯,摩挲了杯壁两下后突然开口:“广华副门主带过来的那几个人是什么来路?” 上官海棠一愣,凝神隐蔽的看了两眼,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面生,不认得。但元流年本身就交游广泛,带来生人我也不奇怪。怎么,他们之前惹你了?” 斗笠遮挡之下,容雪淮正紧紧拧着眉毛:“那位灰色头发的道人,在我和芍药君比试时一直在看着我。芍药刚刚有几招实在刁钻的漂亮,那人却连眼神都没挪动,从头到尾都给我极强的窥视之感。” “这样?那我一会儿去替你旁侧敲击一番。”上官海棠不假思索道。他刚刚抬手摸上茶壶的把手,眼神就在容雪淮斗笠未能遮挡住的发尾上凝住了。 容雪淮的几根头发被上官海棠伸指捻住,一用力就拽了下来。他疑惑道:“海棠,你这是……” 上官海棠脸色沉重的可怕,他看着自己指尖上几根朱红的发丝,声音严肃,细听竟然有点发颤:“心魔前兆……雪淮,你头发怎么会变成这个颜色?是芍药功体又精进了?你往常和他动手从没有过……” “之前郁金因为苏澜的事发了些脾气,用了那招‘郁金山河’。”容雪淮接过上官海棠手中的发丝,不动声色的一握,将其化为一蓬赤色的细粉,任它们从自己手中簌簌而落。 上官海棠又惊又怒,咬牙低声道:“‘郁金山河’?花昊风他失心疯吗!你好好一个人,花昊风给你添一堆柴,芍药又在柴上浇一桶油,现在就差一点‘火星’,你呼的就能着起来!现在出点事情就能招你心魔!” “嗯,我想也大概是这样。”容雪淮抓住发梢绕到前面来看了看。上官海棠出手利落,摘的也很干净,现在露在外面的俱是黑发:“昊风做事太失稳重,欠考虑了些。过了这遭,我大约要停止和他的合作吧。” “他这么没脑子,我当然也不可能再跟他合作。”上官海棠一双妙目含愤含愧:“雪淮,我当初真不该把他引荐给你……” 容雪淮倒笑了,笑声中颇有几分轻松:“放宽心,海棠,我自己会注意的。还是你以为,随便什么事情就能引我惧怕愤怒,增我心结?” “别和我打马虎眼。”上官海棠狠狠的戳了容雪淮一下:“鸢尾那里,他同意合作的要求是要和你联手,剿灭附近的跗骨派,是不是?” 容雪淮摆了摆手,笑道:“莫担心,我现在的杀意已经没有当初那样重了。我虽然答应他去跗骨派那里给他撑腰,但未必还会采用那么血腥的手段……说真的,有了家室的人,总是用那样暴烈的方法,毕竟不太好。” 上官海棠怀疑的看了他两三秒,最终目光还是没能穿透那顶斗笠,只好口气犹疑道:“……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好说什么。一会儿附近有个寄卖会,给我发了帖子,你还是陪我去看看,顺便散散心也好。” 容雪淮自然一口应下。 —————————— 在一行人都散尽后,广华宗的副宗主与他带来的一行客人也远远的避开,行至一处廖无人烟的山头方才按定。 其中那个被容雪淮重点注意的灰发鹰眼之人开了口,他的声音仿佛带着种莫名的阴沉之意,与他的目光一样不让人觉得舒服:“元兄的猜测是对的,这容雪淮的本体果然是冰火红莲的寒炎。李兄预备的那个印法这下可算派上用场了。” 只见仙风道骨的元流年抚须一笑,神情渐渐变得阴森起来。其气质的阴郁之意竟然丝毫不逊于那位灰发道人:“我就知道容雪淮一介小辈,竟然能与冰火红莲这等奇卉如此契合必有蹊跷。这次真是多赖鹰眼兄援手。” “不敢不敢。”鹰眼男子粗哑的笑出声来:“还是元兄胸有成竹,目光长远——这次两界合作是大势所趋,吾等怕是阻止不了了。但是两界合作可以暂时不管,毕竟战争容易挑起,总有一日能渔翁得利。但容雪淮此人不可不杀!他活一日就是我魔门的眼中钉、肉中刺。想到他还在世,我等每晚睡觉都不得安枕。” 这四人观战时一直悄声无息,身上也没有明显的魔气。然而此时此刻听到这番商议,才知道他们都是魔修中的重头人物。 也不知是用了何等法器,才能在方才诸多正道的眼皮底下掩盖他们的魔气。 如果温折在场,一个他一直隐约疑惑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名门正派对于魔修向来除之而后快,对诸多魔修手中流出的功法宝器更是监察的极严。当年那个魔修弟子既不在同辈弟子中拔尖,也没什么上层人物的背景关系。为何他能够得到一本魔道功法而没有被查出来? ——因为广华门的副门主本身就是个魔修。看眼下这个架势,广华门的门主不是被架空,就是自身立场也有偏颇。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对魔道势力的渗透监察严厉? 一直沉默的“李兄”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他一直悄声无息的听着鹰眼男人与元流年的互相吹捧,直到此时才骤然开口:“那阵法的确是针对寒炎的。若是容雪淮的火体入内,十死无生。但发动总需要些时候,而且怎样能让容雪淮自己入瓮也是个难题。” 广华宗副宗主元流年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了在场的最后一人:“要说这件事,还是要请神算先生掐算一番了。” 鹰眼男人仿佛挑衅一般嘿嘿冷笑了两声:“神算?我倒不大信这个邪。那不如要先生给算算,看我老道何时生何时死,这怎么样?” 被称为神算先生的男人中等身材,普通相貌,单手托着个罗盘。听闻此言连眼都不眨:“我算不出。我算不出一件事要在何时发生,我只能算出若要发生一件事,需要人做什么。” 鹰眼男人顿时抢白道:“那请你算算我们要做什么才能拿下容雪淮那个碎尸狂魔的命?可别算来算去的结果还是要布置印法啊。” “要‘浴血红莲’死是大事,我还没有能算出此事的修为。”那神算先生垂着眼皮淡淡道:“但我能算出若要引这朵红莲到印法地点,我们该做什么事。” “呵呵,先生这话可真是拿大啊。”鹰眼男人冷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神算先生所言非虚。”元流年站出来打了个圆场:“我之前曾问过他,如何才能让凤祥商号的那个欧阳固断子绝孙,连唯一的一根独苗也保不住。神算兄要我派人去拱南疆一位叫杨叹的候选圣子上位……这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我当时也是半信半疑。谁知今年那欧阳贺果然身亡,却是死在了那没能做成圣子的魏涟暗算之下。这就不免让人感叹天意际遇的奇妙了。” 鹰眼男人满腹狐疑的看了神算先生一眼:“那依先生所见,我们要怎么才能引那容雪淮上钩?” 神算先生依然是一脸的无精打采,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这很好办,只要……” ———————— 温折放下手中的印法书,看了看碧蓝透亮的天色,伸开胳膊做了个懒腰。 天上的一朵白云格外像容雪淮的那身白袍。温折看着它的时候,就遗憾的意识到:雪淮已经离开了五天了。 他刚刚在一处印法上久攻不下,索性随意向后翻了翻。不想翻到后面的时候就见到一页被人封印起来——他学了容雪淮一本笔记,自然能从中看出这道遮盖的封印是容雪淮的风格。 雪淮又是故意和我开这样的玩笑?留下一页来让我拆解吗?温折大致比量了一下此页到自己现在所研究印法的厚度,不由失笑:在雪淮回来之前,他只怕还吃不透这么多。雪淮实在太看得起他了。 但对方既然留下了这样一道题,也就该是希望他解解试试的意思。温折索性直接上手,尝试解开这道封印印法。 以他对容雪淮的了解,这道封印之下大概会是一个有什么象征性的印法?没准线条勾连起来还会是个心形图案,或者页扉标注几句雪淮要和他说的话? 温折一边顺着容雪淮看似杂乱无章的封印线条拆解,心中一面浮想联翩。 只是他没料到,他竭尽心神攻克了一个上午,才将这个印法解开一半。如此缓慢的进度,在他学习容雪淮笔记的时候还从没遇到过。 ——他就知道,雪淮那番“印法一道上,我远不如你多矣”的言语,是对方惯有的自谦之词,或许也有顺便鼓励自己的意思。 揉了揉有点酸痛的脖颈,温折喝口茶水,又兴致勃勃的对这个解至一半的封印发起了挑战。 在这一天的下午,温折总算完成了整幅印法的拆解。只是书页上的内容远不像他所想,反而有大片大片他看不太懂的地方。 “……这是做什么用的?”温折自言自语道。他翻来覆去的看了这道印法几次,都没能得出什么结论。 ——雪淮故意拿来逗我? 不太像啊。温折鼓着脸想了想,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雪淮只是想让他解解这道印法试试,而这页印法并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大概雪淮只是想告诉他学无止境吧。 温折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即使这个封印下没有自己预料的惊喜,但亲自解开容雪淮落下的印法,就像是依偎着对方进行了一次长谈,也许疲惫,但足够舒心快乐。 怀着这样美好的心情,他顺手将印法书丢入了自己的储物袋里,决定按照容雪淮临行之前所说的那样,出域去散散心。 第七十一章 波澜 温折本来只是找了个茶馆喝茶。他一杯茶水刚刚端起的功夫,一个面目普通,脸上挂着十分讨人喜欢笑意的男人就在他面前坐下。 “附近似乎还有空位吧。”温折向旁边扫了一眼,示意那个人可以坐到空桌上:“请阁下自便。” 男人笑的和气而不谄媚。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掌心上就托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球。这小球只有成人拳头大,通体无色透明,却周身泛着一种柔和的白光。温折打眼一扫,就知道这球正是记录事情的留影球。 “有人命我过来,将它送给温公子。” “那人是谁?”温折皱眉问道。其实他更想知道,平白无故的,别人送他一个留影球要做什么? 男人神秘的一笑,摇了摇头:“在下不能说。” 温折也没强求他说。他上下打量了这男人一番:此人的手脚收拾的很利落,身上没有特殊的标识,面目也普通的让人一见即忘。若说唯一有点特点的地方,大概就只有他向温折递出的是左手而非右手。 “是郁金花君派你来的?”温折冷不丁道。 男人的表情上飞快的闪过了一丝讶异,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如常的笑容:“公子在说什么,在下怎么没能听懂?” “你用左手递给我东西。这未必能说明你是左撇子,但至少也是习惯了不动右手的情况下用左手做一些事。而你左掌生茧,茧中泛蓝。据我所知,郁金花君治下有一种特殊的药材,右手是绝不方便采摘的,只有左手才摘着舒服。专门有一群人以采摘此药为生,而这种药材的根茎又汁液繁多,沾肤变色。这样的颜色如果不用特别的药物连续浸泡清洗,就是积年累月也不会褪去。” 温折一敛眉目:“所以郁金花君要阁下来做什么?” 男人面上的神情转为叹服:“温公子真不愧是菡萏花君的道侣,在下心服口服。我们花君没有什么要做的,只是要我把这东西呈递给您罢了。还请公子不要难为再下,收下这枚留影球。” “你只是传个话,我没什么要难为你的。”温折从男人手中接过这枚留影球:“这里面记载了什么内容?” 男人笑了笑:“您为何不亲自看看呢?” 温折直觉这男人的笑意不大让人舒服,有点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了这枚留影球,捏紧了它,要它播放其中的内容。 这是一段从寄卖会上单独截出的影像。 温折看了一炷香的“龙舌兰胆”的拍卖活动,再那之后的货物是一名半妖。 那是一个英俊挺拔的青年,他背后生着一双天鹅一样的雪白翅膀,然而无论是翅膀,还是他的锁骨,亦或是他的手腕脚踝,都被人用极细又极坚韧的锁链穿过。 见到了这个场面,温折的眉头下意识的因厌恶而皱了起来。 留影球的视角只对着台上的地方,但是却收录了全场的声音。温折刚刚想问这个男人给他看这样一段影像有何意义时,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从留影球中传了出来。 “十万灵石!我现在就要带走他!” 那声音的主人曾和温折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就在不久前还跟温折吐露爱语。而此时此刻,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激动,口吻也不似往常,语气里包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温折眉心重重一跳。他把视线从留影球上移到那个男人的脸上,淡声道:“郁金花君只是想给我看这个?说实话,这很无聊。” 男人挑了挑一边眉毛:“公子这可就口是心非了。您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呢?” 这个留影球似乎还从别的留影球中截取了其他影像。画面一转,便是容雪淮标志性的雪衣白笠。温折通过留影球目睹了容雪淮是如此亲手打开笼子,扯断锁链,然后将那个面上神情抗拒而厌恶的青年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的全部过程。 放过这样一个片段,留影球最后光芒一闪,又恢复成剔透的水晶模样。温折的眼神在那留影球上停留两秒,抬起来时恍如无事。 “内容还是很无聊。”温折道:“郁金花君要你拿这个给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男人颇有深意的笑了笑,很是带着一种“我已看透您在硬撑的意味”,几乎让温折升起一点想要殴打他的冲动:“您真的觉得无聊吗?您自己也知道的吧,虽然菡萏花君惯常有救助他人的习性,但如此激动还是第一回啊。” “更何况,菡萏花君出门时不说前呼后拥,至少也会有几位随从。他往日在寄卖会上买下半妖,都会要随从送到榭里安排他们做事……这么多年来,要菡萏花君亲手抱走的的人只有这一位。”男人压低了声音,把身体向前倾了倾:“恕我直言,温公子,就是当年的您,也没有如此殊荣啊。” 男人抬起眼睛,想观察一下这位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半妖的神色是否会仓皇或嫉恨。但让他失望的是,对方的双眼里只有冰冷和漠然。 “郁金花君太空闲了些,竟然有大把的经历来盯着别人的家长里短。”温折把那个留影球推还给男人:“好了,眼下消息传到,你走吧。我和雪淮的事情,不劳贵主人费心。” “公子真要我走?”男人呵呵笑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笑容并没有初见时那样讨人喜欢,反而意味深长的让人厌恶:“我听闻公子和菡萏花君每天都要飞鹤传书。眼下距离此时都过了三四天了,公子还没有收到花君关于此事的消息,难道您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温折冷笑道:“我倒觉得,这意味着郁金花君的脖子伸的太长了,要去插手管一对道侣的闲事!” 男人仿佛对温折的脾气一点都不计较般摇了摇头,他用一种似乎是在替温折着想的语调道:“公子真是火气太大了。我们花君也是为了公子好。只要公子愿意说出苏澜的藏身地点,替我们花君将苏澜公子引出来,我们花君愿意替公子杀了这个半妖,以绝公子后患。您看这下如何?” 这当然是个一举两得宾主尽欢的主意,男人说出这段话后,笑容几乎都是志得意满一般的了。 然而下一刻,回答他的是横在他颈间的一截剑锋。 “贵花君是个下作的人,便把全天下人想的和他一样卑鄙。”温折的语气冷的简直能冻出冰碴来:“我和雪淮的事,我自会去找他问。苏澜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会透露出卖他半点。让贵花君带着贵花君的杀手养伤去吧——也不知他上次被雪淮打出的伤好了吗?” 男人张了张口,刚要说点什么,那紧贴着他脖子的剑锋就向下一压,登时在他颈上破开一条血线:“阁下是要说话,还是要命?” 两人僵持了两三弹指后,男人选择了要命。 看着此人灰溜溜离开茶馆的背影,温折垂下眼睛。他面色沉郁,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片刻之后,他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无名指的戒指上。 这个男人说的没错,整段影像简直每一秒都在指向一个残酷的现实。但温折还是想去找容雪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问他是否有什么蹊跷。 容雪淮曾对他许下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他不信雪淮会这样对他。 这枚戒指中封着容雪淮的一簇心头火,因此有几个特殊的效用。其中之一就是,当他们需要的时候,可以凭借这枚戒指来感受对方的位置。 面对误会,还是面谈最清晰,最能让双方理解彼此的意思而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误解。 温折把明泓秋水重新系回腰间,向自己感受的,容雪淮的所在赶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满心都是迫切,和由刚刚那留影球场面而引起的不悦。此时此刻,他还想不到自己将在接下来看到怎样的场面。 ———————— 容雪淮的斗笠上满是喷溅上的血。 这当然很稀奇,因为他动手时很少让自己的身上沾血。如今那随着微风浮动的轻纱斗笠就像是一片溅血的雪地,白色和红色的鲜明对比突兀的让人触目惊心。 容雪淮阴着脸摘下斗笠,随便抛到了一边。 他在之前确实答应过上官海棠,这次在跗骨派绝不轻易动用他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原则,然而事到如今,他果然还是有些忍不住。 因为世上总有些人性的恶意,能够超出你想象的底线。 容雪淮背后的一排树木上,吊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而剩下的最后一棵空闲的大树,显然就是给他眼前这个人准备的了。 他眼前这个趴在地上颤抖的人从体型上看还是个少年,面目十分秀美——然而容雪淮深知对方,这位跗骨派的大公子是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保持他定格如此鲜嫩的容颜。 他想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刑房,心中就满是压抑的愤怒。用少年少女的鲜血沐浴以保青春是他上辈子就听过的历史怪谈,只是这位获取鲜血的方式未免太不同凡响了一些。 容雪淮身边是几只恶形恶状的妖兽。它们双目泛红,不安的用爪子刨地。除此之外,更显眼的大概是它们胯下那巨大又坚硬的有些可怕的东西。 “你喜欢看野兽和那些孩子们交合,再用他们那里被捣烂的肉泥沐浴。如果那些孩子还活着,你就逼他们吃掉那些东西?”容雪淮脸色铁青,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自己的胃袋在翻腾作呕。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大约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今日,整个人都快吓傻了,只知道不断的打着寒战。 容雪淮绷着面容,把每个字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些妖兽是你为此事特意炮制。你既然有这种爱好,现在不妨好好体会。” 他挥了挥手,身边一直被他压制的妖兽身上禁锢一松,登时向着被涂抹了特制药粉的“少年”扑了过去。 “少年”的哀求和惨叫顿时惊动了整片天空,而容雪淮却为此无动于衷。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还少一点东西——你那时是不是还要挂出这样的笑容,逼他们抬头看着你带着欣赏表情的脸?” 跗骨派大公子的头被强行扳到一个角度,他瞳孔都疼得有些涣散。面前的人却不许他闭上双眼,非要他面对菡萏花君这副细细观赏而又玩味的表情不可。 此时,远道赶来的温折已经到了跗骨派的大门。他见此地血流成河,横尸遍地,不由先给自己拍上了一张神匿符——据容雪淮说,用了这张符咒,就是他自己都不会轻易发现温折的踪影。 温折小心翼翼的向里探去,一路上小心不要留下什么痕迹行踪。他按照心头火戒指给他的指引向前走去,直到—— 直到他远远的看着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纤细秀美,一见就知是用以玩赏的少年已经被几只妖兽折磨的奄奄一息,而他最爱的人正带着欣赏的目光,在少年身前踱步,时不时就下达着一个崭新而恶毒的命令。 在这一瞬间,温折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僵冷了。 他不是不能见到血腥的场面,但他确实排斥因做这种事而产生的血腥局面。 这样的画面,总让他联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去。 温折曾以为那段时间对他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当直面这样的场景,特别是这场景还是由他心爱的人一手造成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在那一个瞬间,温折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声声尖锐的音调。那是他的,还有其他侍儿的惨叫。 温折又想起那个曾经握住自己手腕的少年。对方那时嘴唇都乌青,眼看是活不成了,却还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的皮肉捏的淤紫,等拿开后,就在温折腕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那少年目光早已空洞,却还是喃喃的和温折小声嘀咕道:“我好疼啊,温折,我想活……” 类如这般的场景温折记忆里还不知贮存着多少。如今这些片段一个个翻涌上来,竟然出乎温折意料的清晰。他们每一张脸都取代了那个在容雪淮脚下匍匐的少年,嘴唇一开一合,发出麻木的音调“我还不想死……”“为什么我不能活?”“疼啊,温折,我好疼啊……” 早就被他抛却,以为纯属胡编乱造的话语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同屋居住的侍儿和他说过什么? ——二少这些玩法算什么,不过是人家剩下的罢了。那畜生除了房事上爱好凌虐之外,还爱看少年跟妖兽交合! 不,不可能的。温折慌乱的后退了一步。他大脑一时嗡嗡作响,千万种思绪都涌上心头。 这一幕直接而血腥的场景在这一瞬击垮了温折的承受力。他方才一路步过尸堆血土,所见虽然触目惊心,却全然没有这样的场景更有冲击力。 也许只是误会…… 这个微弱的声音只是短暂的浮到温折的脑海就立刻沉没。他双目圆睁的看着容雪淮,此时此刻,他竟在恨自己的眼力太好,能看清对方近乎享受的每一寸表情。 那种惬意的、欣赏的、完全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睥睨姿态,恍惚间竟然仿佛与记忆中的广华二少同出一辙。 温折哆嗦的想着:他从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喜好…… 但亲眼所见仿佛比什么都真实。他的爱人也许并不是没有这样的喜好,只是这样的喜好足以找到别人来发泄,而不至于让这种命运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这个想法让温折手脚都冰冷下来。那些欢乐而幸福的记忆一下子变成一把把刀子插进温折脑海里,那些回忆上也许每一段都沾染着别人的,或许还是无辜者的血。 我要离开这里!匆忙之中,温折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去哪里都好,但一定要离开这里!不要让我在这里呆着…… 强烈的恐慌席卷了他的思维。温折几乎是逃命般的离开了跗骨派。 第七十二章 巨浪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17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500字。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_】 从炼气一层到炼气二层,温折用了九天时间。 这个数字和容雪淮的速度比起还有一点差距,但在众多的修士中实属天才一样的速度。 容雪淮对此大加赞赏。 不过炼气二层以上,就不应止于是一味的闷头苦修。基本的劳逸结合也很必要。在温折成功的当晚,他和温折一起,把日后的课表脉络理清。 印法、门规、剑术、修炼,和一定的事情说来不多,但每件事都要花费掉不少大块时间。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睡觉的四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被这些事情瓜分殆尽。 温折对此甘之如饴。 他并不怕苦累,只怕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在又一天早晨的剑术课上,温折询问容雪淮:“花君,我这几天额外看了一点修炼的书。都有提到炼气时就该做些对真元控制力和强度的训练?” “是的。”容雪淮笑了笑:“放心吧,映日域有专门做类似训练的装置。你现在的真元量不够,做这样的训练还早了一些。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会和你讲的。” “我其实只是好奇问一下,并不是心急。”温折也弯起了眼睛:“我知道花君一定会安排我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的。” 要知道,天下间,恐怕没有比信任菡萏花君更容易的事了。 ———————— 门规课听名称枯燥,但在花君的口中从不是基本的教条。 在这门课上,温折不但听到了不少宗门的旧事乃至秘辛,也接受了修真界的基本科普,甚至还能常常听到花君自己的经历。 “停云谷谷规第一百三十二条:琵琶涧中不得饮酒。”容雪淮招了招手,温折眼前就出现了一幅极其立体详尽的风景:“这就是琵琶涧的风景地貌,你来猜一猜,为何会有这一条门规?” 此处的风景实在让人眼前一亮,普通的山涧两壁夹着一条水流,往往山壁上还会有几道小瀑布。然而此处水清如洗,山碧凝翠,最妙的两壁上高悬的两道“瀑布”,均是贴壁而生的大朵大朵的纯白花朵,簇拥而生,堪称一道奇景。 山涧中星星点点的石头上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修士,或是拥琴,或是抱箫。可以料想,在此处乐声相和,再饱饮一盅美酒,当是何等惬意。 然而此处却禁酒? 温折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更仔细的观察,脑中也不断组织着思路:不许饮酒,是怕人喝了酒会惹出事端,还是此处有什么和酒气相克? 他凝神打量琵琶涧的地势:水流中有多块大石,恰可供人端坐休息。对于修士来说已经足够宽敞,而且石头和石头间的距离也不算近,即使是有人喝个酩酊大醉闹将起来,也不可能殃及许多无辜。 两侧的山壁极陡,看画面好像也没什么人要在其中落脚。非要硬扯,大概是喝醉了想在上面站稳不易?但又什么人会喝醉后才会训练啊。 既然如此,大概饮酒就和事端无关了吧。 至于和酒气相克…… 温折先是仔细查探了涧中的鱼是否有异,再转眼,视线就移到了两侧山壁上如瀑布般茂盛的白花上。 这种花倒是……但是似乎不对啊。 “怎么?”容雪淮看他神情有异:“你想清楚了?” 温折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本以为有人会在此处酒醉闹事,但是这里地势还算宽敞,酒醉闹事也只会罚罚弟子,怎么会干脆禁酒? 若要说此处有什么和酒性相克,您前日要我看的那本妖植大鉴中倒是提到过。这山涧两壁的凌云花香气与白杏酒相合,会引发心魔。可要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何不仅仅禁了白杏酒?除此之外,我对心魔也实在不太了解。” “你其实已经猜对了。”容雪淮微微一笑:“正是因为凌云花香气和白杏酒相合会引发心魔。” 看着温折犹然不解的眼神,容雪淮妥帖的解释道:“这是一百二十七年的事情了。琵琶涧这个地方,惯常被停云谷的弟子用来调弄乐器、饮酒作乐。那日恰好有人带了白杏酒来饮用,不巧,那还是个平日里不少被人欺压的弟子。” “心魔初发,他自己和旁人都并未察觉有异。等他回了居住的弟子阁,正值夜半时候,心魔才彻底爆发。心魔爆发的最初六个时辰,正是让人最狂躁、最失去理性、最无法讲道理的时候。这弟子乘着这一股气,从自己同宿的弟子杀起,连杀了三十个欺负过他的弟子,自己也为此伏诛。” 温折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有些唏嘘。 “谷内弟子夜半发狂连杀三十人,停云谷自然要好好调查一下。一查之下发现病灶所在,就下了这条禁酒的谷规。” 温折偏头想了想,问道:“那不只禁了白杏酒,而是禁了全部的酒,是为了把此事封口,也是防止有心人知道此事,再拿来害谷中弟子?” 容雪淮戏谑的笑出声来:“怎么,都学会抢答了?” 下一刻,他又正色评判:“你说的很对,但是只说对了一半。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凌云花中易出变异种,这涧中至少有千万朵凌云花,变异种少说也要上千。可能某朵香气就和桃花酿、梨花白相冲,可没人有这个心力一朵朵试过去,倒不如都禁了。” “其二嘛,你也要试试从上位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往常此处也常有弟子饮酒到兴处比划两下,酒气上头,手下的分寸也失去控制。这下借着此事一刀切,干脆禁了全部的酒,也叫执事堂省事。” 说到这里,容雪淮又是促狭一笑:“我认识这个定门规的人,他五音不全不通音律,从前就不爱来琵琶涧。订下这么一条门规,让他省了好多的麻烦——至于其他弟子失去个什么乐趣,可关他什么事?” 容雪淮讲的有趣,温折也听得好玩,亦被逗得一乐。 “至于心魔……引发的原因可以千奇百怪,类似这样外物引诱的案例还是不多的。我所知的大多修士入了心魔的原因,都是由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或愤怒被触动——心魔往往是修士最抗拒之事所滋生。” 说起这个话题,容雪淮表情严肃了起来:“入心魔者,外表上会有极易分辨的改变。通常瞳孔会变为暗红色,再严重些,发色赤朱,双唇若洇血。在最开始的六个时辰,困于心魔的人攻击性会较往常大幅度提高。他们通常缺少基本的逻辑和理智,暴躁、愤怒,深深困于牛角尖中无法自拔。” 温折咂了咂舌:“那六个时辰后呢?” “六个时辰后能够恢复大部分的思维逻辑,作风亦能和平时无异。但相对的,在他滋生心魔的事情上会变得非常固执,并且对自己的心魔讳莫如深。”讲到这里,容雪淮长叹口气:“据我所知,生出心魔的修士少有能恢复正常。毕竟心魔一出,修士无法依仗外物,非要让自己的想法通达才能走出不可。然而‘通达’二字,谈何容易!” “要是这么说……”温折拧眉思考了一阵:“入了心魔,除了最开始的六个时辰杀伤力较大,平时相处要避免触及对方痛脚外,好像也没有特别可怕?” “不,若真是如你所说的一样倒还轻松些。实际上,修士入心魔后将再不得寸进,直到摆脱心魔为止。除此之外,若是久久不曾从心魔中脱离,他的寿命将只有同等修为者寿命的三分之一。” 容雪淮似有所感叹的摇了摇头:“我以前认识一对叔侄,二人双双入了心魔。也不知他们的心魔是什么,这两位坚持把洞府移到平虚江畔,每天每人一定要吃五条江中的流银鱼。” 温折:“……” “就这样,一直过了二十年,叔叔终于……” “从心魔中脱身出来?”温折接口道。 “不,终于寿元耗尽了。” 温折:“……” “叔叔先去后又过了二十年,侄子那里……” “也寿元耗尽了?”温折好奇猜测道。 “那倒不是。这对叔侄年纪相差三百余载,侄子的寿元还很长。只是流银鱼本来就数目有限,他们还特别执着于平虚江里的流银鱼。就这样吃了四十年,江内的流银鱼快被吃绝种了。” 温折:“……” 听起来实在是个悲剧故事,可温折此时偏偏发自内心的想笑。 容雪淮长叹口气:“我跟这对叔侄早年也算有些牵连,看那侄子陷入如此窘境,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去问那侄子一天能不能少吃几条,再在平虚江里划出一块地方做些人工养殖。” “那孩子实在不肯少吃,后来见流银鱼数目渐涨,竟然吃的更放肆。哪怕做了人工养殖都差点又吃绝种。愁煞我也,最后竟然还要帮他算个流银鱼的生长曲线,教他把鱼的数目固定在二分之k上……” 温折:“……” 似乎从人工养殖开始,我就听不懂花君在说什么了…… 第七十三章 爆发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17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500字。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_】 牡丹君惊愕的看向上官海棠,目光一寸寸划过此人我见犹怜的表情、不堪一握的纤腰、妖娆婀娜的身段,再三打量也实在没瞧出海棠花君竟是个男人。 ……大概这人跟男人的唯一联系,就是都占个“人”字吧。 少年还在愕然之际,视野突然被菡萏花君衣服上的雪白占领。只在刚刚一愣神之际,对方竟然就晃身来到他身前,斗笠上的白纱轻轻拂动,隐约能看到菡萏花君面孔的轮廓。而真正让牡丹君吃惊的是,对方冰冷的手指已经揉按住了自己的耳垂。 就算修仙之人寒暑不侵,这温度对人也太冷了些。牡丹君幼时去过雪川,然而就是记忆中冰天雪地的凛冽长原也不如容雪淮的手指这样寒冷的骇人。惊疑之下,牡丹君肩膀微微一颤,轻轻喝一声:“……红莲君?!” 阴寒的温度与牡丹君的耳垂一触即离,容雪淮抽回缠绕着黑气的指尖,冷淡的笑了一声:“难怪上官海棠引你过来找我。牡丹君,你被血炼一脉的魔门盯上了。” 牡丹花君认出对方手上的那抹黑气乃是魔门特有的追踪之术,下意识的把手指也捻上自己的耳垂,却再无所获。 他年纪还轻,接下牡丹花君的位置也不过半年有余,对付魔门还没有多少经验。何况血炼一脉的势力近年越发雄厚嚣张,他们手下能人辈出也不让人奇怪。 容雪淮轻描淡写的将那缕黑气在指尖碾碎,淡淡道:“魍魉魑魅也敢入本君映日域,果然胆子大了——贴在檐下的、坐在酒楼的、混在集仙坊里的——主动滚出来,本君留你们全尸。” 他声音清冽如破冰碎玉,音量虽不高,却奇异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修仙之人有几个没听说过菡萏花君残虐嗜杀的名声?见他要拿人问责,一时间整个集仙坊都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站出来。 下一刻,有几道按捺不住的身影从刚刚被叫破之地猛然跃出,身周光华大作,显然是不惜燃烧真元也要逃离此地。牡丹君年轻气盛,见到这些敢算计自己的贼子心头恼怒,当下便按剑欲上,却被上官海棠一把拉住。 接着,牡丹花君听到菡萏花君低低冷笑了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冷傲和杀意。金玉声在笑声中一并响起,宝剑出鞘,他的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追了出去。 牡丹花君皱眉质问道:“你不去追就算了,为何还不让我去追?” 上官海棠千娇百媚的一笑:“牡丹君可还小呢,我怎么忍心让你看红莲君出手逼供的惨景?你若见了,吓的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这张玉颜憔悴下去,倒让妾身好生心疼。” 牡丹君一把的甩开海棠花君的藕臂,怒道:“无论海棠花君是男是女,都总该自重些!大庭广众之下作女子打扮与我搂搂抱抱、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上官海棠婉转的低眉一笑,妩媚的偏过头去,含情脉脉道:“牡丹君的意思是……若寻一处荒山野岭,寂寥无人之处,待到月黑风高,万物俱籁之时,妾身就可以同牡丹君搂搂抱抱、出言不逊、不成体统了?” 看少年被自己气的噎住说不出话来,上官海棠愉悦的一笑,反手勾挽住对方的手臂,强行携着对方向温折所在的雅间飞身而入。 容雪淮三人刚刚在空中的对话并未被他人听到,别人自然不知上官海棠是个男人。眼见妩媚多情的海棠君和牡丹君亲昵的厉害,甚至要依偎到牡丹君怀里,众人难免有些声响发出。牡丹君脸皮薄的很,偏偏又耳目灵便。听到别人赞叹他好有艳福,顿时气结。 海棠花君轻松自在的带着牡丹君从窗口跳进雅间,对有些警惕紧张的温折轻轻松松的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小混血。听说红莲君破戒从听梅宴上带走了一个美人儿,想必就是你了吧。” 温折有些招架不住海棠花君轻佻的语气和自来熟的态度,又被对方发间的三根金簪晃得眼晕。他站起身僵硬的低下头:“见过海棠花君,见过牡丹花君。” 只是低下头而不行礼并非是温折不懂礼数,全因他在菡萏花君面前也不行礼,没有见了外人倒行重礼的道理。所幸这两位花君也不计较,牡丹君还好,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海棠君却是动作和语气都十足的轻佻。 只见上官海棠娇媚的一笑,放开挽住牡丹君的臂弯,欺身上来挑起温折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啧啧感叹道:“妾身真是想不到,红莲君喜欢的是你这样白的、软的、乖的小美人儿。难怪当年妾身怎样对他投怀送抱,那死鬼都不肯要呢。” 温折的目光闪动几下,避开了海棠花君媚意十足的眼睛,表情也有些僵硬。 被挑起下巴这样的情况,从温折跟着容雪淮上山后就再没有了。 菡萏花君即便是抬他的下巴,也必然是用整只手捧着或者托着,态度总是和缓关切,有种温柔而顾惜的意味,而非如今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薄。 更何况……海棠花君虽然口中说着被菡萏花君拒绝,然而言语中熟稔和埋怨的意味却是昭然若揭。 这是什么?示威吗?还是警告? 眼见温折神态动作中都有抗拒之意,上官海棠玩心更起,挑起温折下巴的食指微勾,人也向温折凑得进了些,轻声吩咐道:“小美人,看看我。” 温折挣扎一下,最终还是克服自己不想听从命令的抗拒,艰难的对上了上官海棠戏谑的眼神。 “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海棠花君的容貌确实娇艳妍丽,在温折见过的美丽女人中可居第一。然而他此时嗓子干涩的厉害,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力不从心的轻声道:“花君是温折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答案,上官海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他不笑时已经魅力逼人,一笑起来时就更是艳光四射。他就这样肆意大笑着,转头去看身后的牡丹花君:“牡丹君,有人夸妾身之美属其平生仅见呢,你也不要说些什么?” 牡丹花君重重一哼,扭过头去,用力的一贯袖子,振出一声闷响:“无聊!” “真可爱啊。”上官海棠仿佛漫不尽心的轻赞一句,便见牡丹亭主的脸色红的厉害。 等调戏够了,上官海棠又回来折腾温折。他轻柔的拂过温折的脸颊,拖长声调慢悠悠道:“不必妄自菲薄,小美人,你也漂亮得很。你这么软,又这么乖,乖的让人非想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不可。” 这句话虽然还语调娇媚,却有种说不出的认真。 温折惊惧的睁大双眼,对上海棠花君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脊涌上一阵寒意。 海棠花君修剪的略尖的指甲还抵在温折的下巴上,只要他想,当然也可以随随便便的抓花温折的脸——想必海棠花君就是这么做了,菡萏花君也不会为温折一个混血跟海棠花君生气的。 温折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海棠花君贵身份尊贵、容色逼人,跟菡萏花君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比起来,自己地位卑微,血统不纯,低贱的如同草芥泥土,在海棠花君的一个眼神中就要狼狈的退开。 他一无所有,一切都靠菡萏花君的施与,怎么就敢自不量力的喜欢? 明明是配不上的,但他就是难过的厉害。觉得海棠花君头上的花簪颜色刺目,觉得海棠花君言语放荡,觉得海棠花君配不上菡萏花君,觉得……嫉妒。 他听到海棠花君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无比刺耳,让他恨不得不顾身份不顾礼节的捂住耳朵,然后他听到对方轻慢道:“表情好难过啊,小美人儿。莫非你喜欢红莲君吗?” 牡丹君原本在一旁背对着两人径自饮茶,只留着一对竖起的耳朵听听背后的动静。他听了这个问题后不禁呛住,咳了一声,忍不住扭过头来看温折,表情里写满了想知道天下间是否有人真的这样想不开。 然而温折已经没有余力注意牡丹君的举止了。 他想着刚刚那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 论身份论地位,喜不喜欢这种话,都轮不到他来说。 然而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就没有勇气说?现在菡萏花君不在,他不用听到最在意的那个人责备他自不量力。排除了最残酷的那个结果,温折反而没有那么怕说出心意。 他能选择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这也可能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说喜欢的机会。 第七十四章 心魔 容雪淮实在很难抑制住自己歇斯底里的大笑,就像是他实在很难抑制住自己从内心深处溢出的悲凉。 他所真挚相待的人,每每要背叛他;他珍而重之的人,总是要对他不利;他深爱的人,常常前一刻还笑语相对,后一刻就想要他的命。 一而再,再而三。他实在应该习惯了。 他的朋友将他出卖,把他推入人间地狱;他的师兄对他暗中嫉恨,意图要他永世不得超生;而他的爱人则在暗处推波助澜,坐看他是怎样因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而被引入陷阱,连灵魂都要被撕的四分五裂。 这世上的诸人,还有谁能让他信任;被他所爱的人,还有谁——即使对方并不爱他也好——哪怕是能不来害他呢? 一声声苍凉的大笑从容雪淮喉咙里发出,他仰起头,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寒炎被无声的抽取,感觉那几道细细的印线缠住了自己的手脚,同时更是紧紧的绑住了自己的灵魂。 即使是容雪淮,面对眼前的境遇也难免起一腔郁愤:他若作恶多端也就罢了,活该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然而他不能说顶天立地,总算无愧己心。 为什么他的亲人爱人总要杀他,还每次都要用如此严酷的方法? 上一世临死前的经历,极狱之渊里多年忍受的折磨,还有目前的处境交织的混在容雪淮的脑海里,最终合成了一句冲荡在心间的心声:为什么是他! 他性格温和,就活该遭受这种境遇?他与人为善,就应该被人当成晋身出头的垫脚石?他秉性温柔,不喜欢叫人为难,可仅仅因为这个,别人就觉得他不会流血不会痛,死一死也没有关系的吗? 这么想的人……这么想的人自己也先去死一次,好不好! 容雪淮双目充血,瞳孔的颜色已经慢慢由黑转红。就如上官海棠当时所说,他此时是一堆泼了油的柴,只差一个小火星就能呼的一下燃起冲天的怒焰! 寒炎是容雪淮身体的一部分,抽取寒炎就如将他生撕活剥一般剧痛。然而容雪淮此时全然不顾身体上的苦痛。心魔自内心深处升起,星星之火,眨眼燎原。不过瞬间功夫,容雪淮眼里已有疯狂之意。 他一头长发无风自动,被无形的力量鼓起,啪的一声崩断了他用以束发的锦带。暗红的血色自他的发梢一点一点向上蔓延,直到他的满头青丝都变为猩红。 外面有人大叫着“他竟入了心魔!”。容雪淮却对此置若罔闻。他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过去和现在都变为虚妄,记忆和想象也都模糊了界限。一个个片段如同无数在水中上下起伏的碎块,而他则被困在记忆之海的深处,怒火盈心,神智浑噩。 曾经因为印法所见的幻境,如今被容雪淮当成了真实的记忆。他闭上眼睛,却还能看到自己的爱人冰冷而讥讽的笑着,就这样冷眼旁观自己如何被撕扯成碎片。他捂住耳朵,可依然能听到一句句的诛心之语,他听对方说“容雪淮,你生来就是给人骗的。” 是啊。容雪淮止不住的低笑起来。这事实在太好笑了:他重视的人都来骗他,骗他的目的就是要杀他。容雪淮的命有几多值钱,要让大家这样前仆后继的来割他的心?容雪淮的心又有多坚硬,能被你们这样五次三番,你割一分,我割一分? 一个声音喃喃在容雪淮的耳边絮语:他们都想杀你,他们都想杀你! 它嚷的容雪淮心烦意乱,他不断的甩头,想把这声音撇开。他拧紧了眉头,心里对这声音充满了排斥:可这音色、这语气,分明正是他自己的声音无疑。 耳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迷下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急促的鼓点。这鼓声带来极大的震动,震得容雪淮脑中的念头尽数模糊,心中只剩下一片激越的杀意。在重重一声,万鼓齐响后,容雪淮睁开了眼睛,由自己的思想回到了现实。 而在此时,神算先生的尾音还没有落定。 一种魔修就这样惊惶的看到,容雪淮脸上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狰狞笑容。他血红的眼睛在自己的四肢上一扫,就注意到了那几道印线。 容雪淮的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低吼。他浑身的肌肉紧绷一下,再不躲避,反而主动将寒炎输送到印线之内。他这一下所散去的寒炎之多,让他几乎成了个透明的影子,背后也隐约浮现出了冰火红莲的本体。 元流年又惊又喜:“哎呀,他莫不是疯了?” “不……”那沉默寡言的李姓魔修后退一步,脸色惨白:“这个印法承受不住这么多的寒炎。他这样做,印法会……” 李姓魔修话音未落,阵法中就传来一声巨响。本来紧紧缠绕住容雪淮四肢的印线齐齐断开,露出他血肉模糊的手腕脚腕。而原本刻在山体上的印法则骤然炸的四分五裂。一时寒炎四溅,竟然把困住对方的阵法也破坏的七七八八。 这些四下流散的寒炎被容雪淮重新收回体内。见如今大势不再,几位魔修纷纷四散逃跑。容雪淮混沌而充满的杀气的目光将他们一一看过。他不顾自己内伤未愈,毫不吝惜的放出了寒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们一把困住。 这诡计多端的四人如今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容雪淮却丝毫感觉不到取胜的喜悦。他飞身移到四人面前,漠然的打量着他们的神色。此时他脸庞苍白若雪,却显得嘴唇和眼瞳格外鲜红。 他心里渐渐升起一点对鲜血的渴望,脑中也呼喊着一种莫名的愤怒。容雪淮晃了晃脑袋,却没能唤醒一星半点的意识,索性顺从自己内心的期望,伸手揪出一个,看也不看,劈手把此人活生生的撕为两片。 一时间鲜血飞溅,五腑横流,容雪淮的衣服被鲜血沾染的斑斑点点,面上也被喷上了不少豆大的血滴。他面无表情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只觉得一种又咸又甜的腥气溢满了整个口腔。 不喜欢。容雪淮这样想。他升出了第一个念头。 我不是想要血。容雪淮抬起手来,抹去自己睫毛上悬挂的血珠:我想看他们惨叫,我想让他们求饶,我想要他们毫无还手之力,我想…… 我想使别人再不能背叛我,伤害我。 —————— 温折无意识的抚摸着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曾经有过一枚戒指。而如今手指轻飘飘,空落落,倒好像他的心也空了一样。 即使这个名字一想起来,就会让他的心脏猛地抽缩发痛,温折还是努力的打起精神来轻念着这个名字:容雪淮,容雪淮,容雪淮…… 他尽可能镇定的审视着整件事情。当然,他刻意的忽略掉了许多画面。他努力的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划出名目,发现重要的事情不过两件:容雪淮在虐杀别人。刑房中躺着一个被虐杀的人。 然后呢?温折深深的吸气,避免自己再因为“虐杀”两字陷入刚刚那种不能自已的恐惧:我想要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心诚实的给了温折答案,诚实的让他有些讶异:他冷静下来后,第一件想做的事竟然不是逃跑,而是想让容雪淮恢复成以前的那个样子。 我想让他停止这种行为,我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两个字一在温折的心间浮现,温折的脑子里就乱糟糟的涌起了许多回护的念头:没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个天大的恶人,冰室里躺着的半妖也不止是个被拍卖的弱者。或者是雪淮中了什么迷心的□□,要解毒就非要做这样的事不可…… 这些念头一一被温折按了下去。他按照容雪淮当初曾教导的,直面一个可能最残酷的现实:容雪淮他,也许就是喜欢这样。 好了,眼下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我要怎么做?我想做什么? 温折茫茫然的呆立了几秒,最终发现自己只有,也只赞同这一个选择。 他要回去找容雪淮,他要问他为什么。 也许就像是童话中的蓝胡子一样,丈夫终于不再掩盖他的面目,向着自己的妻子举起了那把沾满鲜血的屠刀。温折自寻死路,无处可逃。 如果现在逃跑,念着旧情,也许容雪淮未必会将他如何。但温折却无法接受这个选择。他再没有像如今这样明了自己的心意:他要见容雪淮,他要问个为什么,要是是对方真的为此要杀他……那就让他死在容雪淮的手里吧。 在对方的手里死去,总比苟延残喘的活在世上,夜夜都被他折磨他人的画面惊醒来的幸福。 温折如今全部的观点、看待一切事物时所处的位置、待人接物时采取的手段,全都带着容雪淮的影子。这个人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成为温折生命里、性格里、思想里再离不开的存在。 而温折之前看到的那一幕,是在推翻他被容雪淮亲手建立出来的三观,几乎要否定温折所有的感情和存在的价值了。 如果真相真如同我想的那样,那就让容雪淮杀了我好了,即使他不杀我,我也不想活着。我不能接受那个教我爱和尊重的人,自身却在践踏爱和尊重。 温折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而如果不是,就让我尽我所有的力量来帮他摆脱这种境地。 温折转身,向着自己来的方向折了回去。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转着一个荒谬的念头:雪淮为什么要把我教成这幅黑白分明的模样?他若是真有那样的喜好,就把我教的正邪不分也好啊,让我面对这一幕时不必受良心的拷问,不用游移不定,左右为难,直接走过去支持他就好了啊! 这想法离经叛道的让温折自己都要苦笑。就在这时,他毫无预兆的想起容雪淮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天下所有的情话,归根结底不过一句‘我爱你’。” 而他温折如今所有的进退维谷,纠结尴尬,不过因为他爱他。 第七十五章 相遇 当上官海棠顺着信号的方向一路摸到棋子山来时,容雪淮正扯着元流年的胳膊,把他宰鸡仔一样的杀掉。 这四个魔修的残肢扔的山谷中一片狼藉,然而上官海棠第一眼注意的却不是那仿佛屠杀般的惨状。他颤声道:“雪淮,你的头发……” 容雪淮遍身都是血。 衣衫上有他之前在跗骨派时就沾染上的血迹,如今都已经发紫发黑。他惯常戴的那顶斗笠也因当时吸饱了血被他抛开到一边。除此之外,他的脸颊上,睫毛上,无不带着刚刚飞溅上的血珠,然而这一切在上官海棠眼中,都比不上他那赤红的头发和猩红的双眸来的更让人心痛。 人在刚入心魔的初期,思想浑噩,六亲不认,心中只有一片杀意。即使以容雪淮的修为,也只是能缩短这个时间,却不能抗拒这种状况。 但他在刚刚虐杀四位魔修时已经找回了一点念头,如今听到有声音叫他吗,只觉得耳熟,他闭上眼睛想了想,有些迟疑的、语调僵硬的轻声道:“上官海棠?” 上官海棠忙应道:“是我,雪淮你还记的就好。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我观你面色不对,是不是受了内伤?” 容雪淮对上官海棠的问题置若罔闻,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过了好一阵,他似乎理清了一点头绪,直接道:“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这个问题太冷峻,太直白,太剑走偏锋,几乎把上官海棠问的愣住了,他抬头去看容雪淮,对方的脸上竟然是一片认真。 片刻之后,上官海棠不可思议道:“雪淮,我怎么会对你不利?” 容雪淮点点头,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好。那你走吧。” 上官海棠急迫道:“你赶我走,那你呢?你怎么办?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杀人。”容雪淮垂下睫毛,声音平稳,却让上官海棠听出了满满的杀机四溢:“我现在……想杀很多很多的人。” “为什么?”上官海棠失口惊叫出声,他见容雪淮毫无感情的目光投来,才艰难的补救道:“雪淮,那些人和我一样,并不想杀你。” 容雪淮却没有再回答上官海棠的问题了。他摆了摆手,转过身去,看不出是相信对方的话还是不信,也看不出是要去杀人还是去散心。 一个清醒的容雪淮,可以容许上官海棠和他讲上一千条有用没用的道理歪理。然而一个新入心魔的容雪淮,连话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仿佛单方面的切断了和世界的全部交流一般。 上官海棠银牙一咬,到底是向着容雪淮的背影扔出了自己那方醉仙色的帕子,意欲将他拦下。 刚入心魔的容雪淮当然满心杀意,但清醒的自己此时却不能真如了对方的本能。不然日后容雪淮一定会为今日的滥杀而后悔。 容雪淮却仿佛早就料到一般,出手架住了那块帕子。他转身的动作极其流利,似乎一直就在等着这一招一般。上官海棠见了,不由心里猛跳一拍,脑海中下意识的闪过了一个念头:不好! 还不等他想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预感,容雪淮就扬起他那仿佛饱浸鲜血的嘴唇,既不得意也不称心的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也是要杀我的。” 他这话话音未落,人已经闪电一般的飞掠到上官海棠眼前。那方帕子以同样的角度,截然不同的力道毫不留情的向上官海棠面上削去。上官海棠下腰避过,一手急捞一下,抓住容雪淮的手腕:“雪淮,你听我讲。等你过了心魔最重的时候,你要杀谁,我绝不阻拦!但现在若放你出去大杀特杀,我只怕你日后要后悔。” 他这话讲的郑重又真挚,然而此时的容雪淮毫无所动,回应他的只是一蓬漆黑的银针。 尽管已经百年没有与容雪淮交过手,上官海棠却丝毫不敢轻视对方:云素练始终承认容雪淮能与她至少打成平手,而寒梅那个古今无双的冰块脸,一个能吊打十二个他。 轻盈而美丽的碧玉海棠在上官海棠背后现出了一个虚影,趁着一喘气的功夫,上官海棠当机立断的向天空发出了信号。 子规和寒梅,谁先来都好,但至少快点来一个啊…… ———— 在左臂因为麻药而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云素练和宿子规终于联袂而至。 宿子规隔着老远就拔出腰间的玉箫,悠悠的吹起了平心静气,消磨战意杀气的曲调。而云素练则是一剑当空,连续挑开容雪淮如漫天花雨般的暗器,又顺便飞起一脚把上官海棠踹到一边。 她的剑气划破了容雪淮的衣襟,上官海棠一边捂着自己小腹的伤口嘶嘶抽气,一边还有余力紧张道:“你小心些,别伤到雪淮!” 云素练只分给他一个眼角的余光:“受伤难免,我不杀他就是了。” 这态度让上官海棠想起了之前在她手下伤的生活不能自理的彼岸花君,差点当场让上官海棠急的跳脚。云素练被他嚷的不耐烦,干脆道:“闭嘴,弱鸡。再说话杀你!” 宿子规当然听到了这场对话,不由吹出了一个滑稽而调皮的音调——云素练和上官海棠不对盘也不是一天两天,要是非要追本溯源探寻他们结怨的理由,大概是当初云素练不愿穿上官海棠为她挑选的裙子? 说起来,他们四人里,云素练为人冷淡,待人就更不可能热情。与她对其他人的态度相比,她和容雪淮的关系已经算得上举世无双的不错。然而如今两人兵刃相交,云素练剑气纵横,招招不离要害;容雪淮从容相对,出手却是前所未有的狠辣。 若是不知情的人在此,只怕要以为他们两个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敌了。 容雪淮这些年来所学驳杂而精通,他身法犹如穿花蝴蝶,周身甩出的暗器也毫不含糊,更是时不时就爆出一蓬色彩绮丽的毒雾,恰是云素练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种对手。而云素练的干脆直接完全打破了容雪淮的所有安全距离,也让容雪淮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 这两个人互为掣肘,一打起来就两厢不舒服,常常两败俱伤也出不了什么结果。 终于在某一次,云素练的剑尖在容雪淮身上留下一道血痕时,对方并未借机袭向云素练的要害,反而明显的留了留手。云素练眉毛一挑,抽剑急退:“醒了?” 容雪淮凝视了自己的手掌片刻,没再露出往日里那种温柔可亲的表情来。他拢回自己刚刚打出的七枚金镖,平淡道:“承情。” 在对云素练点一点头后,他转头看到了身后形容狼狈的上官海棠。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对方有好好解毒处理伤口后,容雪淮简短道:“得罪,改日我上门负荆请罪。” 只留下了这样一句交代,他就毫不犹豫的抛下三人,转身就走。上官海棠连忙道:“谁要你的请罪,雪淮,你现在要去做什么?” “找温折。” “你……找到他以后呢?” “我也不大清楚。”容雪淮的脚步顿了顿:“也许是杀了他吧。” ———————— 温折一路向跗骨派所在之地行去,脑中不断的转着念头。他连续构思了几个提问的方案,却又都被自己一一推翻。 忽然,他背后汗毛一竖,一种奇异的感受笼罩住了他的整个后背。温折不由回头一看,映入他视线里的是长发血红,面沉如水的容雪淮。 刹那间,所有的问题、所有的恐惧都被温折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疾声道:“雪淮,你……你入心魔了?” 容雪淮露出了他入心魔以来第一个带着点感情的笑容,那笑意很是讽刺:“是啊,能见到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在平常,容雪淮也不乏和温折喂招交手。但在那时,无论怎样动作,温折都知道对方绝不会伤害自己。然而如今,容雪淮明明只是站定不动,温折却有一种非常恐惧的预感,就好像对方随时会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正想找你,现在见到了你,又怎么会失望?”温折压下自己心底的不安,恳切道:“雪淮,你的心魔……” 容雪淮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在往日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举止。他伸手一探,温折的储物袋就落在了他的手心里。当着温折的面,容雪淮伸手进去取出了那本印法书,脸色漠然的翻到了温折出域前所解开的那页。 “你留给我的印法我破开了,你是想告诉我……”不知为何,见到他的动作,温折心中一阵发紧。他勉强开口,却被容雪淮的长笑声挡了回去。 那笑声里说不出的自嘲和凄凉,不知是不是错觉,温折似乎在容雪淮的脸上看到了某种碎裂般的绝望。 “人证物证具在,温折,你真让我败兴。” 容雪淮开口,轻飘飘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一时间,温折的心脏都好像被揪紧了一样,容雪淮的情绪似乎牵连着他每一寸神经。事情好像向着一个他完全不明白的方向偏移,渐渐扭曲到一个他想不到的程度。温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但总还能感知到此时气氛的不妙。他艰难而惶恐的开口:“雪淮,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雪淮好像听了一个笑话一般,刚刚止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他就在这样的一场荒唐大笑中闪电一般出手,眨眼间就卡住了温折的脖子。 他的面孔凑近了温折的,两个人温暖的吐息相互交织,然而他们之前却没有任何能称得上“温和”的气氛。容雪淮用一种温折从没听过的诡异声调问道:“你问我发生了什么?温折,背叛过我的人里,你是最伪君子的一个。” 第七十六章 决心 一时间,很难说容雪淮卡着温折脖子的手,和他吐出的对温折的评价哪个更不让温折好过。 容雪淮漠然的看着温折挣动的动作,温折的双手已经抓紧了容雪淮的手臂。即使现在温折状态全盛,而容雪淮身负严重的内伤,他反抗的动作依然犹如蜉蚍撼树一样毫无效果。 掐在他脖子上的手指慢慢收拢,温折的脑子里过了一堆乱糟糟的念头:他还没有问出容雪淮那样做的答案、容雪淮怎么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他、他是不是因为心魔才在之前作出那种事…… 而最迫切的,哪怕他马上就要赴死也实在关心的问题是…… 温折的面孔已经自涨起来。他张着嘴,却依然只能获得一丁点的、完全不够自己所需的空气。他的挣扎也渐渐微弱下来,双手只能尽力的攀着容雪淮的胳膊。 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艰难的吐字道:“雪……你……心魔……” 脖子以上的部分,每根血管里都传来针扎一样的感受。温折勉力闭上眼皮,总感觉一凸一凸向前跳动的眼球要从眼眶中滚落出去。缺氧让他从太阳穴里传来一阵阵冒着黑光的晕眩,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背过气时,那只掌握着他生死的手放松了。 肺泡重新接触到了新鲜的空气,温折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发软,双腿一颤,就要蹲下去。然而就在他身体微晃的同时,一只手握住他的肩膀,如同多年前在书房摆正因为跪了太久而小腿发麻的他一样,把温折架了起来,直到他能站稳为止。 温折抬头去看容雪淮的眼睛。那个人往日里如春水般温暖柔和的目光已经全然消失,只留下深沉而幽邃的漆黑眼神。让人不安、紧张、捉摸不透他所想。 而在温折不断揣摩容雪淮想法的这一时刻,容雪淮自己其实也略有些迷茫:他并不知道松手的那一刻,他究竟如何作想。 当时只要他的手指再加一分力道,他就能扼断温折的颈骨。如同他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只要“咔嚓”的声音一响,他和眼前这个人所有的恩怨情仇就可化为过往云烟——人死为大,再大不了就只有鞭尸而已。 但他并没有那样做。他松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觉得温折想用如此痛苦的方式了结自己,就这样让他死了实在太轻松;亦或是看着对方痛苦的挣扎,他竟然做不成最后的了断? ……最能把容雪淮的心撞软的,大概就是那断断续续却依然关切的词组吧。 不论他内心如何做想,背后如何鬼祟,在容雪淮面前,在此时此刻,在他马上都要死去的时候,他竟然还是关心容雪淮的。 他要么是太聪明,要么是太傻。在生死关头,竟然还有心情关心马上要杀死他的人。 容雪淮很难分清当时自己内心中究竟哪种成分的比重更大,但他唯一能承认的一点就是:他确实下不了手。 温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咳嗽了两下,确认自己还能发生后就第一时间问出了刚刚那个被掐死在嗓子里的问题:“雪淮,你入了心魔,要怎么才能恢复?” 他还清晰的记得,当初容雪淮为他讲解心魔时,告诉他入心魔者的寿命只有同等修士的三分之一。这句当时平淡无奇的陈述,如今套用到容雪淮身上,就让温折两眼发痛,仿佛看到对方头顶无声无息的悬着一柄利刃。 在他意识到容雪淮入了心魔的那个瞬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心底隐隐的惧怕、对事态一无所知的迷茫,在那一刻好像就什么都不算了。温折心里的所有想法和念头都被直接推翻,最重要的目的只有一个:我不能让容雪淮耽于心魔状态,我要帮他恢复过来! 容雪淮没有对这个问题作出解答,他晦暗不明的看着温折,慢吞吞道:“温折,你很会让人心软。但躲过死亡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很多时候,死亡会比活着幸福。” 他并没有明说,然而话语中确实带着浓浓的暗示和威胁。温折的面孔白了下去,却依然伸出手来,扯住了容雪淮因沾满了干涸鲜血而僵硬粗糙的袖口:“是的,我知道。但我想……至少请让我看着你除去心魔。” “你这样坚持活下来,又能做什么呢?称斤论两,把一个已经不再信任你的人再转手卖一次吗?” “雪淮,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想竭尽全力来帮你除去心魔。如果你杀死我前还允许我做一件事,那么我要做的就是这个。” “你真的很会让人心软。”容雪淮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下一刻,他的手掌抵在了温折的丹田上。 那只手冰冷的惊人,透着衣服都在温折的小腹上传来重重的寒气。还不等温折反应过来,一种难言的被禁锢感就从他的丹田出传来。禁锢下的太紧,紧的让人都痛的意识模糊了。 温折猝不及防受这一下,不由闷哼了一声。他想弯下腰去,然而按住他肩膀的手却阻止了他的动作。转瞬之间,他浑身上下的灵气妖力都如流水般从他身体中消失殆尽。 容雪淮凝视着温折冷汗涔涔,表情隐忍的脸。他刚刚出手封住了温折所有的灵气妖力。而现在只要再稍稍再加一点劲道,温折的一身功力就能被他亲手废去。 被废去功力的温折或许会折损寿命、身体虚弱,再想修炼也会非常艰难,但那样的温折是安全的。 容雪淮眼中的光芒只闪烁了一下,就永远的熄灭了下去。算了吧。他对自己说,并同时不齿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恶毒的念头。 打碎一只鸟的双翼,拔掉蝴蝶的翅膀,割下鲨鱼的鳍,剥夺一个科学家的知识,废了一个修士的修为,……要有多大的仇恨,或者多自我为中心的念头,才会这样对待他人? 温折他……毕竟是容雪淮曾经的爱人。 就是现在,容雪淮这样痛恨他的背叛,这样愤怒他的虚伪,那些曾经同床共枕过的温存也并没有被完全抹灭。他看着温折的脸,依然能想起自己第一次动心时的心情。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样卑劣的想法的时候,容雪淮突然对自己有点心灰意冷:现在的他,在别人的眼中,在他上一世父母的眼中,在曾经的自己的眼中,该是怎么一个面目全非的鄙俗模样? 容雪淮收回了手臂,一把把因为封禁了灵气而身体发软的温折打横抱起。他重新招出了那辆重纱垂叠的马车,把温折抛到了床上。 容雪淮转到内间去换件衣服,温折则强撑着自己软绵绵的手臂坐起来。他曾经以这样的状态度过了十七年,然而仅仅是一两年的功夫,他再回到这种毫无灵气的日子里,只觉得身体笨重迟钝的吓人。 按理来说,温折现在实在应该为自己的境遇担忧。毕竟容雪淮之前说了那样一段似真似假的威胁,然后又出手封住了他的灵气。可此时此刻,温折只有一丁点的心思能放在自己心上。更多的念头都不由自主的集中到了容雪淮的身上。 心魔……入心魔者会对自己入心魔的理由极其固执,除非自己打开心结,不然心魔绝不能解。雪淮的心魔会是什么?他之前和自己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又是因为什么? 刚刚见他浑身上下都沾着血,脸上的血都已经凝固了。他遇到了什么?有没有受伤?说起来,雪淮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温折握紧拳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无声的和自己说:雪淮已经不在你的背后永远支持你了。他入了心魔,状况堪忧,现在该是你去帮助他的时候,你不能再流露出软弱,从他身上去汲取力量。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温折或者孤身游荡,或者与朋友结伴同行。但毫无疑问,无论他身在何地,容雪淮一直是他心灵中的支柱。当他感到疲惫或畏缩时,就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后背靠在那根柱子上。 而现在,温折终于尝到了踽踽独行的滋味。他接下来面对的事情这样棘手,前路又充满了许多未知,自己的处境也相当糟糕。但他却还要坚强下去,在刀林剑雨中站起来。 因为他现在是两个人中清醒的那个,因为他现在肩头上还负着自己爱人三分之二寿命的重量。 我爱他。温折想道:无论他会怎样对待我,我总要帮他恢复曾经的模样。 ……就像他曾经拯救我那样。 容雪淮换过衣服,洗净了自己身上的血迹,从内间转了出来。他神情沉郁,脸色却不算太难看。在看了床上坐起的温折一眼后,他既没有走上前去重新掐住温折的脖子,也没有再对他发那些让人恐惧的脾气。 他只是转了个方向,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 温折下定了决心,单刀直入道:“雪淮,刚刚引你入心魔的事,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容雪淮向温折投来两道阴沉的目光。他冰冷的笑了笑:“温折,你方才还很会让人心软,现在就突然变得很能找死。” 看来是和我有关系。温折默默的下了一个结论:雪淮在逃避这个话题,这应该属于心魔带来的某种固…… 他没能想完这个念头,容雪淮就把他按在了床上。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让人畏惧,而这个情况也很是让人多想。温折看着容雪淮血红色的,仿佛酝酿着某种风暴的眼睛,很快就明白对方想要做什么。 “你提醒了我,温折,我还没验证过你究竟骗了我多少事。”容雪淮紧盯着温折的表情:“你害怕这件事,可你是真的怕吗?” 温折看着容雪淮从袖口抖出一枚戒指,那枚戒指的色泽光彩都是这样眼熟……它怎么会跑到容雪淮手里?这和对方的心魔有什么关系? 容雪淮的目光划过了温折的胸口:“把它穿在别的地方,你就不能再这样厌恶的把它摘下了,是不是?” 第七十七章 相处 如此明显的态度,如此鲜明的暗示,以及现在车厢内压抑的气氛,让温折的脸色不由有点发白。而对于他的反应,容雪淮置若罔闻,反而粗暴而直接的拉开了他的衣襟。 男性的躯体覆盖了上来,带着让他不容抗拒的力量。温折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看着容雪淮总比闭眼时想起过去的事情更好一点——虽然这样的做法也只是在两个烂苹果里挑出不太烂的那个。 容雪淮的手还捏着那枚戒指。温折很明白对方火焰的威力:只要他手指一拈,那银白色的金属环就能被他捏出一个恰到好处的针尖。当然,那针尖接下来会穿入他的…… 温折今天并没有吃什么东西,但他却莫名的想要作呕。胃袋打抱不平的传来一阵阵的抽搐,温折紧咬牙关,努力的睁大眼睛,把身上的一切异动都强行压制下去。 这是雪淮。他对自己说,他不是故意这样待你,他只是误会了什么事情。 雪淮是个很温柔的人。温折这样安慰自己。而他没有察觉到的是,他的嘴唇都已经白到毫无血色。他自以为正尽力的睁着眼睛,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视线里都是一片白光:他的瞳孔已经紧缩到一定的程度。除此之外,他的喉咙里也无意识的发出了一阵阵的咯咯声。 仿佛整个人就要被巨大的恐惧而逼到濒死的境地一样。 容雪淮贴着他的脸,眼神复杂。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身的杀气慢慢淡了下去。仿佛要说服自己一样,他轻轻道:“你摘下戒指时那么慌张,被你讨厌的人并不是我,是不是?” 他那轻飘飘的音调只在温折的耳蜗里打了个弯,模模糊糊的震着温折的耳朵,没能让他听清。似乎是察觉了此时温折的状态,容雪淮撑起手臂,叹息道:“罢了,就当是这样吧。” 身上的躯体慢慢离开,那种压迫的气势也消失不见,温折缓过神来,伸出有些不听使唤的手,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容雪淮的手臂。 “可以继续的。”他这样说,但他的脸上分明还写着恐惧:“如果是雪淮的话,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呢?你已经这样害怕了。” “我想知道,这枚戒指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温折颤着嘴唇,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怕的,我爱你。” 容雪淮没有再动怒。他只是感叹般道了一句:“真是固执啊。”就向温折伸出了手。他没有继续一切的动作,只是在温折的后颈一捏,就成功的让对方昏了过去。 在温折昏睡过去后,容雪淮仔细的为他整理好衣服,在他的脑袋下垫上一个软枕,又拉过被子给他轻轻的搭上。 在做完所有的一切后,容雪淮托起了温折的手,重新把那枚戒指轻柔的套入温折的无名指上。 他走到车门边,挑开了纱制的车帘。车门外的天空是一种明净的瓦蓝,蓝的几乎都有些褪色的苍白了。 —————— 温折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披月塔的卧室里。 他睁开眼睛,感觉四肢略有些沉重。稍稍一动,就听到了锁链碰撞的特有的零碎响声。他不可置信的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却发现自己的四肢都被镣铐扣在床的四角上。 链条很长,至少够他在整个屋子里活动,一部分盘在床上,一部分垂在地上。屋中空无一人,格局也有很大的变动。温折掀开被子跳下床去,那锁链也就跟着他的动作哗啦啦的响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发现自己只穿着里衣。然而根据他昏迷前的气氛来推测他的经历,好像也并不太对:他身体里没有那种被动过的感觉。 除此之外,那枚戒指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接着,门就被轻轻推开。容雪淮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屋来,看着他醒来也不大意外一般,只是向温折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温折的错觉,容雪淮的目光很空,空的好像什么都装不住。 现在是什么情况?温折思索道:他是生我的气,还是不生?锁着我是认真的,还是只用来对我警告一次?他看起来状态不对,之前又对我十分防备。现在他对我,容许我做到什么地步? 容雪淮面对温折时的神情没有特别针对的意思,温折也就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对身上的链条和自己现在的情况做出过于激动的反应,以免刺激到容雪淮的情绪。 他现在一觉醒来,头脑清醒,也不是之前被一连串事件连击的头脑发昏的时候。不打算继续采用“你入心魔是不是和我有关?”这样直白又容易伤己伤彼的试探。 容雪淮把托盘放到桌上,托盘上放着一套茶具。容雪淮持壶斟茶,温折恰在此时试探的叫道:“雪淮?” “嗯?”容雪淮态度非常平和的回应道:“我在的。” 他还允许我叫他的名字。温折想。 这个名字给温折的士气带来了莫大的鼓舞。不知为什么,单纯是在舌尖含着这个名字的音节,就能让温折心里一定。他接过容雪淮递给他的茶,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雪淮,我有点冷,能不能给我一件外衣?” 温折其实不冷。比起一件外衣,他更想知道的是,他今后是永远都不能摘下这些链条,也永远都只能穿着里衣吗? 不是他思路太偏,而是他醒来后身上的这番布置,实在是太像被豢养用于取悦他人的“金丝雀”了。 “冷了?”容雪淮微微一愣,上前伸手贴了贴温折的额头。随即反应过来:“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吧。你自己去衣柜里找找,看穿哪一件更合适些。” 所以自己是可以穿外衣的。温折的心又放下了些。刚刚容雪淮贴在他额头上的那只手不知为何凉的惊人。但他对温折的态度却不像体温那样冰冷,反而是轻松而家常的。 这不大像一个用来调教宠物的氛围。 温折带着哗啦哗啦的一串细碎声响从衣柜里翻出了一套淡青色的中衣和外袍。他拿着衣服,作势在身上比划了几下,脸上显现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雪淮……” 容雪淮很自然的为温折放开了手脚上的链条,没有一点为难的神色。就在此时,温折才发现,他手腕脚腕上的那四个圆环并不和链条一体。链条可以用钥匙从圆环上摘下,而圆环则通体光滑,看不出有什么锁孔,也看不出有什么作用,只是紧紧的扣在温折身上。 等他穿好了衣服,容雪淮试图把链条重新带回去时。温折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容雪淮的手腕,做出了第三个试探。 “雪淮,”温折带着点忸怩的、用一种似乎自己身上扣着链子很正常的语调说道:“链子可以换轻一点的吗?这副坠的手脚发沉。” 他从如今和容雪淮相处诡异也不诡异的气氛中品出了一点味道:容雪淮现在,似乎是很喜欢那种家常式的轻松氛围。 当然,温折醒来时面对的情况可不如容雪淮的态度那样从容就是了。 由于前面已经提过了两个要求,也因为这副链子是醒来时就在身上戴着的,让温折吃不准容雪淮对锁链的重视程度。他没有贸然要求把它摘下来,只是请求容雪淮换一副轻一点的。 其实这副链子对温折来说并不算重,他只是想试探现在雪淮还对自己有几分心疼。 容雪淮仔细的捏了捏温折的手腕,又大概的扫了一眼地上的链子,果断道:“半妖生长期要长一点,你现在骨头嫩,是不应该用这个。那就不要戴了。” 他挥了挥手,那四条灵蛇一样的链子就自动解开在床柱上的锁扣,被他收进了储物袋里。 这个情况,比温折刚刚预料的还要好一些啊。 温折稍稍松了口气,折回桌边喝了一口茶水。脑中却丝毫不停歇的转着对自己和雪淮目前情况的猜测。一口茶水落肚,润开了他几乎忘却的胃袋,他肚子抗议般咕噜了一声,让他陷入了一种久违的尴尬。 温折蹭了蹭鼻尖,转过头来有点无辜的看着容雪淮。容雪淮也是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我给你煨了肉粥,蒸了点小面点。除了这些,你还想吃什么吗?” “没有了。” “嗯,那我去给你端来。” 眼看着容雪淮已经走到了门口,温折突然叫住了他:“雪淮。” “怎么了?又有想吃的东西了吗?” “不,不是……你叫我一声。”温折紧盯着他道。 “温折?” “不是这个。”温折摇摇头。他情不自禁的舔了舔嘴唇,觉得心里有点紧张:“就是你往日叫的,再亲近一点的那种。” 容雪淮停顿了一会儿,才温柔道:“卿卿?” 温折点了点头:“嗯,我在的。雪淮,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容雪淮笑了笑,又叫了温折几声,这才转身出门。 他走时只是把房门轻轻一带,因而房门还是虚掩着,温折就站在门前,透过门缝能看到门外的走廊。那扇门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而温折却悄悄的退到了一边。 之前的那四条链子,主要目的就是把温折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房间里。 现在虽然摘掉了链子,但温折并没打算在一开始就去触碰这道禁线。 温折坐回圈椅里,慢慢做着摸索容雪淮态度的打算。 在生活上他允许自己做到什么程度?在正经事上呢?他现在心里对自己的真正态度是什么? 他必须先弄清楚容雪淮对如今的自己的容忍限度,才能在他的底线内还原出他入心魔的真相而不刺激他,免得反而让他陷得更深。 温折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肩上负担着万钧之重。 他放在双膝上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下,想起了此前雪淮曾对他开过的一个玩笑。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同志,你现在孤军奋战,可也要担住压力,好好加油啊。 我不希望我是雪淮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温折仰起头来想:但如果我是,那我可要拼尽全力,绝不能让稻草在半途崩断。 第七十八章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23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500字。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_】 牡丹君惊愕的看向上官海棠,目光一寸寸划过此人我见犹怜的表情、不堪一握的纤腰、妖娆婀娜的身段,再三打量也实在没瞧出海棠花君竟是个男人。 ……大概这人跟男人的唯一联系,就是都占个“人”字吧。 少年还在愕然之际,视野突然被菡萏花君衣服上的雪白占领。只在刚刚一愣神之际,对方竟然就晃身来到他身前,斗笠上的白纱轻轻拂动,隐约能看到菡萏花君面孔的轮廓。而真正让牡丹君吃惊的是,对方冰冷的手指已经揉按住了自己的耳垂。 就算修仙之人寒暑不侵,这温度对人也太冷了些。牡丹君幼时去过雪川,然而就是记忆中冰天雪地的凛冽长原也不如容雪淮的手指这样寒冷的骇人。惊疑之下,牡丹君肩膀微微一颤,轻轻喝一声:“……红莲君?!” 阴寒的温度与牡丹君的耳垂一触即离,容雪淮抽回缠绕着黑气的指尖,冷淡的笑了一声:“难怪上官海棠引你过来找我。牡丹君,你被血炼一脉的魔门盯上了。” 牡丹花君认出对方手上的那抹黑气乃是魔门特有的追踪之术,下意识的把手指也捻上自己的耳垂,却再无所获。 他年纪还轻,接下牡丹花君的位置也不过半年有余,对付魔门还没有多少经验。何况血炼一脉的势力近年越发雄厚嚣张,他们手下能人辈出也不让人奇怪。 容雪淮轻描淡写的将那缕黑气在指尖碾碎,淡淡道:“魍魉魑魅也敢入本君映日域,果然胆子大了——贴在檐下的、坐在酒楼的、混在集仙坊里的——主动滚出来,本君留你们全尸。” 他声音清冽如破冰碎玉,音量虽不高,却奇异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修仙之人有几个没听说过菡萏花君残虐嗜杀的名声?见他要拿人问责,一时间整个集仙坊都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站出来。 下一刻,有几道按捺不住的身影从刚刚被叫破之地猛然跃出,身周光华大作,显然是不惜燃烧真元也要逃离此地。牡丹君年轻气盛,见到这些敢算计自己的贼子心头恼怒,当下便按剑欲上,却被上官海棠一把拉住。 接着,牡丹花君听到菡萏花君低低冷笑了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冷傲和杀意。金玉声在笑声中一并响起,宝剑出鞘,他的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追了出去。 牡丹花君皱眉质问道:“你不去追就算了,为何还不让我去追?” 上官海棠千娇百媚的一笑:“牡丹君可还小呢,我怎么忍心让你看红莲君出手逼供的惨景?你若见了,吓的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这张玉颜憔悴下去,倒让妾身好生心疼。” 牡丹君一把的甩开海棠花君的藕臂,怒道:“无论海棠花君是男是女,都总该自重些!大庭广众之下作女子打扮与我搂搂抱抱、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上官海棠婉转的低眉一笑,妩媚的偏过头去,含情脉脉道:“牡丹君的意思是……若寻一处荒山野岭,寂寥无人之处,待到月黑风高,万物俱籁之时,妾身就可以同牡丹君搂搂抱抱、出言不逊、不成体统了?” 看少年被自己气的噎住说不出话来,上官海棠愉悦的一笑,反手勾挽住对方的手臂,强行携着对方向温折所在的雅间飞身而入。 容雪淮三人刚刚在空中的对话并未被他人听到,别人自然不知上官海棠是个男人。眼见妩媚多情的海棠君和牡丹君亲昵的厉害,甚至要依偎到牡丹君怀里,众人难免有些声响发出。牡丹君脸皮薄的很,偏偏又耳目灵便。听到别人赞叹他好有艳福,顿时气结。 海棠花君轻松自在的带着牡丹君从窗口跳进雅间,对有些警惕紧张的温折轻轻松松的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小混血。听说红莲君破戒从听梅宴上带走了一个美人儿,想必就是你了吧。” 温折有些招架不住海棠花君轻佻的语气和自来熟的态度,又被对方发间的三根金簪晃得眼晕。他站起身僵硬的低下头:“见过海棠花君,见过牡丹花君。” 只是低下头而不行礼并非是温折不懂礼数,全因他在菡萏花君面前也不行礼,没有见了外人倒行重礼的道理。所幸这两位花君也不计较,牡丹君还好,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海棠君却是动作和语气都十足的轻佻。 只见上官海棠娇媚的一笑,放开挽住牡丹君的臂弯,欺身上来挑起温折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啧啧感叹道:“妾身真是想不到,红莲君喜欢的是你这样白的、软的、乖的小美人儿。难怪当年妾身怎样对他投怀送抱,那死鬼都不肯要呢。” 温折的目光闪动几下,避开了海棠花君媚意十足的眼睛,表情也有些僵硬。 被挑起下巴这样的情况,从温折跟着容雪淮上山后就再没有了。 菡萏花君即便是抬他的下巴,也必然是用整只手捧着或者托着,态度总是和缓关切,有种温柔而顾惜的意味,而非如今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薄。 更何况……海棠花君虽然口中说着被菡萏花君拒绝,然而言语中熟稔和埋怨的意味却是昭然若揭。 这是什么?示威吗?还是警告? 眼见温折神态动作中都有抗拒之意,上官海棠玩心更起,挑起温折下巴的食指微勾,人也向温折凑得进了些,轻声吩咐道:“小美人,看看我。” 温折挣扎一下,最终还是克服自己不想听从命令的抗拒,艰难的对上了上官海棠戏谑的眼神。 “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海棠花君的容貌确实娇艳妍丽,在温折见过的美丽女人中可居第一。然而他此时嗓子干涩的厉害,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力不从心的轻声道:“花君是温折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答案,上官海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他不笑时已经魅力逼人,一笑起来时就更是艳光四射。他就这样肆意大笑着,转头去看身后的牡丹花君:“牡丹君,有人夸妾身之美属其平生仅见呢,你也不要说些什么?” 牡丹花君重重一哼,扭过头去,用力的一贯袖子,振出一声闷响:“无聊!” “真可爱啊。”上官海棠仿佛漫不尽心的轻赞一句,便见牡丹亭主的脸色红的厉害。 等调戏够了,上官海棠又回来折腾温折。他轻柔的拂过温折的脸颊,拖长声调慢悠悠道:“不必妄自菲薄,小美人,你也漂亮得很。你这么软,又这么乖,乖的让人非想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不可。” 这句话虽然还语调娇媚,却有种说不出的认真。 温折惊惧的睁大双眼,对上海棠花君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脊涌上一阵寒意。 海棠花君修剪的略尖的指甲还抵在温折的下巴上,只要他想,当然也可以随随便便的抓花温折的脸——想必海棠花君就是这么做了,菡萏花君也不会为温折一个混血跟海棠花君生气的。 温折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海棠花君贵身份尊贵、容色逼人,跟菡萏花君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比起来,自己地位卑微,血统不纯,低贱的如同草芥泥土,在海棠花君的一个眼神中就要狼狈的退开。 他一无所有,一切都靠菡萏花君的施与,怎么就敢自不量力的喜欢? 明明是配不上的,但他就是难过的厉害。觉得海棠花君头上的花簪颜色刺目,觉得海棠花君言语放荡,觉得海棠花君配不上菡萏花君,觉得……嫉妒。 他听到海棠花君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无比刺耳,让他恨不得不顾身份不顾礼节的捂住耳朵,然后他听到对方轻慢道:“表情好难过啊,小美人儿。莫非你喜欢红莲君吗?” 牡丹君原本在一旁背对着两人径自饮茶,只留着一对竖起的耳朵听听背后的动静。他听了这个问题后不禁呛住,咳了一声,忍不住扭过头来看温折,表情里写满了想知道天下间是否有人真的这样想不开。 然而温折已经没有余力注意牡丹君的举止了。 他想着刚刚那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 论身份论地位,喜不喜欢这种话,都轮不到他来说。 然而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就没有勇气说?现在菡萏花君不在,他不用听到最在意的那个人责备他自不量力。排除了最残酷的那个结果,温折反而没有那么怕说出心意。 他能选择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这也可能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说喜欢的机会。 第七十八章 耐心 在容雪淮把食物从一楼的小厨房端上来的这段时间里,温折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头绪。 在自己所能做的事情方面,他可以先试探生活上容雪淮对他的优容程度:如果所料不错,在这方面他的待遇应该会相当宽松。 而在做完这部分的工作后,他就可以尝试着争取来走出房门的权利。就他估计,他的活动范围也许会止步于玉芝峰。但老实说,这对于现在他所需要的,以及他所揣测的容雪淮的心理底线来说,已经足够了。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那部分,关于修为。温折在此前曾经犹豫了一下有关修为和自由活动的松动应该谁先谁后,最后出于某种直觉,也出于他对自己修为被封住时容雪淮的表情,温折觉得有关修为的问题也许是他要攻克的最后一个壁垒。 而除了自己的个人问题之外,容雪淮那里的心魔问题当然更紧要。之前发生的一切事都太仓促,太让人猝不及防,幸而温折脑中仍因为高度紧张和迷茫而保留着当时的大部分记忆。 那枚出现在容雪淮手中的戒指当然是最大的疑点,但先不提那枚戒指抵达容雪淮身边的方式。温折当时和容雪淮见面的时候,其实有好几个地方值得温折注意。 他问自己“见到他是不是很失望”,温折摩挲着茶杯放空了目光:换而言之,他以为我所处的立场是不想见到他的?他是知道了我当时在跗骨派,还是有别的原因? 除此之外,他特意从自己储物袋里搜出那本印法书的举止也太奇怪了。温折闭上眼睛,在回忆中搜索着一直以来容雪淮对那本书的态度。如果不算他第一次面对那本印法书时的大发雷霆,容雪淮对那本书的态度一直相当客观平和。 幻境……温折想,我见到了幻境,雪淮大概也见到了。他说那幻境会放些东西把人吓走,然而我所认识的那个容雪淮,又会被困在什么样的记忆和幻境里?由那本印法书所展开的幻境,是不是有很重要、很痛苦的回忆? 温折隐隐感觉到,自己之前解开的那页封印大概不是容雪淮留给自己的考验。正相反,他应该很不喜欢自己解开这个才是。 而在那之后,他给我的评价是“伪君子”和“很会让人心软”。伪君子这个称谓用在人身上当然重了些,温折念此苦笑了一声,但这大概是因为自己表现的对事态一无所知?而雪淮显然是认为,我该清楚他身上发生的事情的。 至于“很会让人心软”。温折眨眨眼睛,思考自己在得到这个评价前曾做了什么:他冒着被掐死的风险关心了容雪淮一句。 在把这些信息分门别类后,温折做出了粗糙而基本的推测:他解开书上的印法、扔掉戒指的行为都是错误。这两者造成了一个误会,让雪淮以为我站在了与他相对的立场上。 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他开门见山的直接提问所得出的信息:雪淮入心魔,和自己有关。 如果要温折再大胆的猜测一下,雪淮的心魔也许与另投一方、背叛之类的词组相关。 至于他现在可以为容雪淮做的……从雪淮放自己一马的原因来看,大概就是尽力的关心他,爱他,并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爱吧。 温折又喝了一口茶水,觉得这个思路相当正确。他现在只在犹豫要不要当场喝破雪淮的心结:毕竟有印法书和戒指作为“物证”,现在的雪淮给他的印象又有些奇怪,不知他对自己还信任几分。在这种雪淮对自己的主观态度不佳,而客观证据亦对自己不利的情况下,要自证清白好像有点难度。 再等等。温折对自己说:我可以慢慢的重新靠近雪淮,重新获得他的信任,让他明白他在我的生命中有多么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也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温折确实有足够的耐心。 ——就像雪淮当初缓慢的、沉着的、宽容的,把防备又畏惧的躲在心灵角落里的温折拯救出来那样。 温折抽了抽鼻子。门外已经传来了食物的香味,而对于饥饿的人来说这种香气会显得格外清晰。雪淮现在走到哪里了?为什么还没有上来?他真是有点饿了…… 说起来,容雪淮下楼取食物的速度真是远远的慢于以往。 温折换了个坐姿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那香气勾的他不断咽口水了,容雪淮才端着托盘走进来。他拿了两人份的食物,温折看着那碗又稠又软的肉粥,还不等扑上去就察觉到了一点异常。 ——食物的香气,并没有因容雪淮进屋而一下子变得浓郁。 换而言之,刚刚这份食物就在屋子的不远处。容雪淮很有可能就是在门外站着。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温折背后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僵在椅子上,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好端端的,容雪淮站在屋外做什么?除了看温折是不是要趁他不在偷溜出屋门,好一下把他抓个正着外,他还能做什么? 如果刚才,哪怕只是因为饥饿,温折忍不住推开房门看了看,后面发生的事情恐怕就不会太美妙了。温折看着容雪淮摆放碟盏的动作,情不自禁的想到。 不出屋子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刚刚雪淮虽然解开了他四肢上的锁链,但还是对他不大放心——这样来看,他对温折的信任恐怕低到了某个很难想象的程度,不在这时喝破容雪淮的心魔更是对的。 温折持起了勺子。他现在确认了,这不是他的错觉,入了心魔的雪淮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偏执,或者说病态。 那种“不对”的感觉,从温折醒来开始,一直存在在雪淮的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入心魔者会在某方面有特殊的固执?”温折沉重的想道:雪淮觉得我背叛了他,所以不信任我,要在他在乎的地方来考校我吗? 果然,要留心啊。 ——————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容雪淮一直陪着温折。 温折仔细的避开了一切和“出去”、“修为”相关的话题。容雪淮不再似往日健谈,如果没有事情做就只是坐在椅子上喝茶。温折也不打算拉着他一直聊天,他挑选了一件比较安全的事情:围棋。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下午,容雪淮就一直在教温折下围棋。 温折刻意表现出了与他往日风格不符的笨拙。容雪淮对此并无不满,只是笑盈盈的说了一句:“卿卿这样聪明,原来是不擅弈道的。” 要说温折不擅弈道也没什么错:毕竟他有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到了观察容雪淮上,剩下的一小半心思就算是勉力学习,也只可能做到不过不失,何况他还刻意装傻。 而在这个过程中,就温折观察,无论是容雪淮的表情,还是他身上的气场,都没有任何“不耐烦”、“焦躁”的情绪。 至于后半段温折的花式作妖——看气氛较好,就在中途要求容雪淮炸盘点心、自己解不开一道死活题就随便打乱棋盘…… 容雪淮欣然的下楼给温折做了点心,不过还是放到一旁,让温折学累时再吃:免得弄得一棋盘的点心渣,胃里也会不舒服。 死活题被打乱,容雪淮也不生气,只是重新把棋子一枚枚摆回,将温折不大明白的那个地方又详细生动的讲解了一遍。他态度柔中带刚,隐隐封死了温折“棋子一抛去关心别的事情”的后路。 换而言之,他对温折的态度,不但十分优容,也还十分关切。依然还是当初那个仔细教温折书法、修炼的明师态度——温折说想要很认真的学,那他就很认真的,用对温折好的方式教。 这一个下午下来,温折大概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等到用过晚餐,差不多该熄灯时,容雪淮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卿卿,晚安。” “等等!”温折出言挽留他:“雪淮,你要去哪儿?” “隔壁。”容雪淮笑了:“卿卿忘了?我的卧房是在隔壁的。” “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容雪淮意外的扬了扬眉毛。 神情都有点讶异的两人面面相觑。接着,容雪淮温和的道:“没关系的,卿卿,不要担心,我不是生你的气。” 他本来都已经走到了卧房的门口,现在又折了回来,直视着温折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卿卿,我还欠你一个抱歉才是。昨天在车上,我不该那样对你。” 温折干脆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嗯,没关系,我没事。雪淮,我们现在在说的,是你为什么不留在我这里睡?我们是爱人,不是吗?” 容雪淮第一次出现了迟疑的神情,他犹豫道:“如果你是真的愿意……” “我愿意。”温折果断道。 容雪淮点了点头,在熄灭了灯火后,他陪温折一起躺在了床上。 他现在的情况倒和第一次发现温折的状况很相似了:他只有半个身子沾在床上,另外半个身体悬在外面,似乎生怕接触会带来温折的隐痛一般。 在察觉到身边的温折动作了两下后,他轻声道:“卿卿,不用不安,我不会强迫你做这样的事。” “我知道。”温折笑了。他摸索了两下,在被子里扣住了容雪淮的手:“所以现在,是我主动想和你做这样的事。” 他凑过去亲吻容雪淮的嘴唇,感觉触感凉的惊人,几乎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吻上了一块冰。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块冰,却让他不想离开了。 第七十九章 转机 温折亲吻着容雪淮的嘴唇,而容雪淮则静静的躺着,既不表现出抗拒,也不试图拿回主动权。 过了片刻,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温折的后背,叹息道:“你不会想做的。” “我想的。”温折就这样纠缠着容雪淮唇齿呢喃道:“是你的话,我就想的。想到‘雪淮’这个名字,我连身体都要热起来。” 似乎是被这话打动,容雪淮动了动,扯松了自己的衣带,但依然坚持道:“你不会想做的,卿卿。很晚了,快睡吧。” 温折有点不服气的伸手顺着容雪淮胸膛露出的皮肤摸索下去,过了片刻,他脸色煞白的坐了起来:“雪淮,你的体温……”你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冷? 如果不是容雪淮的身体尚还十分柔软又有弹性,温折几乎要错以为自己身下的人是一具尸体。 不,尸体也没有这样冰冷的温度。 “所以说,你不会想要的。”容雪淮在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整了整里衣,重新把衣带系上:“冰火红莲本来就是这样冷。” 他这样一说,温折骤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初见。那只冰冷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把视线全都遮住,给人一种全然的绝望。 然而在不久之后,那只牵着自己的手就变得温暖又干燥,带着他走上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给他一种莫大的希望。 在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容雪淮身上那辛凉的香气,还有温暖的似乎可以烧起来的温度,都让温折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眨眨眼,回过神来,猜度道:“雪淮,一直以来,你都为我调整了体温?” “嗯。” “那我……”温折嘴唇轻颤了一下,他想起来自己自从被容雪淮截住后,对方的温度一直都那么冰冷。明明知道这样的问题应该避开,但他还是情不自禁道:“我现在,不配你为我那样做了,是吗?” 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这话。屋内灯火俱寂,他眼前只有比被容雪淮遮住眼睛时还浓烈的黑暗。 在下一刻,他被人从身上拉下来,塞进了被子里。 一个冰冷的吻印在了他的颊上:“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容雪淮幽幽的在他耳边叹了口气,那冰冷的吐息让温折的脖子上一颗一颗浮现了清晰的鸡皮疙瘩:“不要乱想,不睡了吗?” 温折翻过身去,在被子里抱住了容雪淮的腰。对方身上的体温煞的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却坚持的把脸埋在容雪淮胸膛里,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贴了上去。 容雪淮愕然的推了推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的温折:“卿卿,你这样要生病的。” “没关系。”温折在容雪淮的胸膛里闷闷的道:“我就是在想,雪淮你冷不冷?我这样抱着你,你会不会暖一点?” 一百句要说的话都被生生堵在容雪淮嗓子里。他不再发声,只是强硬的扳着温折的手脚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卿卿,太胡来了。” 又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不要担心我。我已经很久不知道什么叫冷了。” 出了这一着,两个人有再多的睡意都消去了。容雪淮又重新抱了一床被上来,和温折一人一条被分着睡,免得半夜把对方冻醒。 他轻抚着温折的头发,慢慢的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马戏团里的小象吗?它们从小就被在脚上栓上一条链子,在它们很小的时候,那条链子就是挣到皮开肉绽也挣不开。于是它们便以为永远也挣不开了。” “等它们长大了,人们就会见道,那样细的一条铁链,竟然能拴住一头粗壮的大象。大象不知道,那道链子,其实用力一挣就会开了。” 温折静静的听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故事似乎在隐喻着什么。 容雪淮还在讲:“这是人训象的法子。等到人训人的时候,虽然用的手段要精妙残忍百倍千倍,但大体也没什么差别。” “温折,那条链子,其实很容易就能挣开,你明白吗?” 这话是对我说的。温折想道。他快速的在心里把自己的状况和做出的猜测都过了一遍,却没有哪里吻合。 “这次广华门既然对我出手,我当然不会留情。他们那个入了魔道的副门主也很有问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都会和他们针锋相对……也许还要把他们连根拔起。”容雪淮话锋一转,提到了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 “卿卿,你是我的道侣。你想要的东西,我都愿给你。你中意什么,全可以和我说。” 广华门?温折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心里就是一激灵。他从不知道,在之前广华门有对容雪淮出手! 这样一来,自己的推测就算是完全补足了。 听梅阁是附属在广华门下的势力,往日里也为广华门提供了不少优秀的修士。温折自幼在听梅阁长大,身上简直就像按了一个广华门的戳子。 而他后来到容雪淮身边的契机,就正是广华二少想要带走他。 至于现在,自己扔掉的戒指不知如何又回到了容雪淮的手里——极有可能是通过广华门的某人,也许正是雪淮说的那位副门主——这枚戒指让雪淮以为自己站在了广华门的立场上,所以他才评价自己“伪君子”,并在车上问“你是真的怕吗?”,然后强行压住了自己。 想到这里,温折心中一片雪亮:而自己的表现,让雪淮知道自己是真的恐惧。而在他眼中,自己来对付他的原因无非只有两个,受广华门的积威所迫,或是被对方给的什么好处诱惑。 如果是因为前者,自己当然可以根据小象的故事对号入座。如果是后者,容雪淮眼下就许诺了更多。 这样的言语固然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巨大误会,但更代表着容雪淮现在,在这样严重的误会下,他也依然重视着温折。他仍然希望温折能在他身边,他仍然承认温折是他的道侣。 温折胸中一片激荡,同时隐隐有点酸涩,和对造成那个误会的人咬牙切齿的愤恨。他握了握拳,坚定道:“雪淮,我没有背叛你。” 如果他所料不错,“背叛”二字应该就是雪淮的心魔所在,他在此处会有极其严重的固执和回避。温折已经做好了容雪淮拂袖而去,或是干脆又一次掐住自己脖子的打算。 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容雪淮只是极轻极轻的笑了笑。 “没关系,卿卿。”他说:“怎么样都没关系了。” 要是温折真的做出了背叛举动,此刻应该彻底放下心来。然而他没有背叛,所以此时只有呆若木鸡:雪淮的心魔,是他猜错了? 就好像是一个步骤全对的学生,得出的结果偏偏和参考答案不同:那他错的,该是哪步计算过程? —————— 在第二天的时候,容雪淮给温折重新做了果酱面包。 温折第一次吃它的时候还是在那个因为印法书惹下祸来的早晨。那一顿早餐无声的告诉他,花君原谅了他昨天的错,也没有对他很生气。 那顿早饭,温折吃的无比幸福和满足。 然而眼下这顿饭,看着容雪淮那血红的头发和赤色的眼眸,温折只觉得吃的愁肠百结。 容雪淮饮尽杯中最后一口柳橙汁,温和的问道:“卿卿今天还是想学棋吗?” “学的。”温折点了点头:“雪淮,你近日好像不似之前那样忙碌?”都可以用大块大块的时间来教我下棋? “近来确实比较闲逸。”容雪淮向温折温柔一笑:“我确实应该好好陪陪你,不是吗?” “是啊。”温折满腹心事,也扯出一个笑容。他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面前的容雪淮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了下去——那脸色前后对比的反差之大,几乎让温折以为有什么无形的存在给容雪淮敷了一层粉。 温折惊叫道:“雪淮!” 容雪淮摆了摆手,血却从他的口角不住的流下来,沾湿了他的白衣。他抬手掩口,细密的血珠却从他的指缝中一颗一颗的渗出来。温折飞快的走到他身边,因为动作太急迫还带倒了一把凳子。 容雪淮身上握住温折僵在半空不敢动弹的手掌,似乎是想要安慰他一番。然而那轻微而无法忽略的颤抖,那冰冷的温度,哪里能给人带来一点安慰! 电光火石间,温折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容雪淮昨晚向自己解释“体温不再改变,不是因为你配不上。” ——这分明就是因为雪淮的内伤这样严重,他意图运起改变体温的功法也没有余力了啊! 我怎么这么迟钝!温折恨恨想:我这么傻,什么都没有察觉到!看他内伤发作受苦,我竟然什么也做不了!就连他心魔的原因,我也没能猜对。 温折此时银牙紧咬,心急火燎,几乎恨得目呲欲裂。容雪淮吐血的速度却慢慢停了下来。他扯出帕子,按下最后一口鲜血,轻声道:“卿卿,我去换件衣服。这之后再教你下棋。” 谁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虚弱。 “谁还要下棋!”温折几乎要急的跳起来:“雪淮,你该调息疗伤啊!” “那不急。”容雪淮低低的说:“让我亲自陪陪你,好好陪陪你……” 这个“亲自”和“好好”所带的气氛实在太过不详,温折如遭雷击,差点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他定了定胜,稳住情绪,把刚刚的着急口吻改为轻声细语,劝导道:“雪淮,那你就在这里闭关调养。我看着你,我陪着你——我们谁陪谁不都一样吗?” 容雪淮抬头看着温折。他脸色还是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上却又沾了一层鲜血,这对比给人的冲击几乎是巨大的了。温折见了,只觉得一直从眼底痛到心底。 容雪淮的眼神里有明显的迟疑。 温折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的犹豫之处:“你怕我离开?我绝不离开!那几条链子呢?更粗的也可以,要锁多少道都可以。你把我锁在房间里,是不是就能放心闭关?” 容雪淮的眼神动了动。 片刻后,他苦笑道:“别说这样的话……我不该锁着你的。我会去闭关,你想要去哪里,本来就是你的自由。” 温折保证道:“我绝不出房门一步!” 容雪淮失笑道:“你总要去厨房给自己弄点吃的吧?卿卿,别担心,我的情况只是看起来严重,我最多调息半月,也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浮现了明显的挣扎之色,然后极慢、极沉郁的说:“卿卿,温折,如果你能走,就趁机走吧。” “我怎么可能抛下你?雪淮,你现在又中心魔,又有内伤,我这样爱你,我怎么能,我怎么会离开你?” “别内疚,也别犯傻。”容雪淮仿佛体力不支一样向后倚了倚,靠在了椅背上:“你看,我现在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我毕竟中了心魔。昨天、刚才,我是不是都像个疯子?竟然会拿链子把你锁住……我也许会做更危险的事,会对你很不好。温折,你要懂事,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我敢保证绝不会伤害你的时候了……” “那你就来伤害我吧。”温折毅然道:“我绝不伤害你,更不伤你的心。别再说无益的话,也别再用言语来剜自己的心。雪淮,你快去调息。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 第八十章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25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500字。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_】 牡丹君惊愕的看向上官海棠,目光一寸寸划过此人我见犹怜的表情、不堪一握的纤腰、妖娆婀娜的身段,再三打量也实在没瞧出海棠花君竟是个男人。 ……大概这人跟男人的唯一联系,就是都占个“人”字吧。 少年还在愕然之际,视野突然被菡萏花君衣服上的雪白占领。只在刚刚一愣神之际,对方竟然就晃身来到他身前,斗笠上的白纱轻轻拂动,隐约能看到菡萏花君面孔的轮廓。而真正让牡丹君吃惊的是,对方冰冷的手指已经揉按住了自己的耳垂。 就算修仙之人寒暑不侵,这温度对人也太冷了些。牡丹君幼时去过雪川,然而就是记忆中冰天雪地的凛冽长原也不如容雪淮的手指这样寒冷的骇人。惊疑之下,牡丹君肩膀微微一颤,轻轻喝一声:“……红莲君?!” 阴寒的温度与牡丹君的耳垂一触即离,容雪淮抽回缠绕着黑气的指尖,冷淡的笑了一声:“难怪上官海棠引你过来找我。牡丹君,你被血炼一脉的魔门盯上了。” 牡丹花君认出对方手上的那抹黑气乃是魔门特有的追踪之术,下意识的把手指也捻上自己的耳垂,却再无所获。 他年纪还轻,接下牡丹花君的位置也不过半年有余,对付魔门还没有多少经验。何况血炼一脉的势力近年越发雄厚嚣张,他们手下能人辈出也不让人奇怪。 容雪淮轻描淡写的将那缕黑气在指尖碾碎,淡淡道:“魍魉魑魅也敢入本君映日域,果然胆子大了——贴在檐下的、坐在酒楼的、混在集仙坊里的——主动滚出来,本君留你们全尸。” 他声音清冽如破冰碎玉,音量虽不高,却奇异的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修仙之人有几个没听说过菡萏花君残虐嗜杀的名声?见他要拿人问责,一时间整个集仙坊都噤若寒蝉。 没有人敢站出来。 下一刻,有几道按捺不住的身影从刚刚被叫破之地猛然跃出,身周光华大作,显然是不惜燃烧真元也要逃离此地。牡丹君年轻气盛,见到这些敢算计自己的贼子心头恼怒,当下便按剑欲上,却被上官海棠一把拉住。 接着,牡丹花君听到菡萏花君低低冷笑了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冷傲和杀意。金玉声在笑声中一并响起,宝剑出鞘,他的人也如同离弦之箭一样追了出去。 牡丹花君皱眉质问道:“你不去追就算了,为何还不让我去追?” 上官海棠千娇百媚的一笑:“牡丹君可还小呢,我怎么忍心让你看红莲君出手逼供的惨景?你若见了,吓的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这张玉颜憔悴下去,倒让妾身好生心疼。” 牡丹君一把的甩开海棠花君的藕臂,怒道:“无论海棠花君是男是女,都总该自重些!大庭广众之下作女子打扮与我搂搂抱抱、出言不逊,成何体统!” 上官海棠婉转的低眉一笑,妩媚的偏过头去,含情脉脉道:“牡丹君的意思是……若寻一处荒山野岭,寂寥无人之处,待到月黑风高,万物俱籁之时,妾身就可以同牡丹君搂搂抱抱、出言不逊、不成体统了?” 看少年被自己气的噎住说不出话来,上官海棠愉悦的一笑,反手勾挽住对方的手臂,强行携着对方向温折所在的雅间飞身而入。 容雪淮三人刚刚在空中的对话并未被他人听到,别人自然不知上官海棠是个男人。眼见妩媚多情的海棠君和牡丹君亲昵的厉害,甚至要依偎到牡丹君怀里,众人难免有些声响发出。牡丹君脸皮薄的很,偏偏又耳目灵便。听到别人赞叹他好有艳福,顿时气结。 海棠花君轻松自在的带着牡丹君从窗口跳进雅间,对有些警惕紧张的温折轻轻松松的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小混血。听说红莲君破戒从听梅宴上带走了一个美人儿,想必就是你了吧。” 温折有些招架不住海棠花君轻佻的语气和自来熟的态度,又被对方发间的三根金簪晃得眼晕。他站起身僵硬的低下头:“见过海棠花君,见过牡丹花君。” 只是低下头而不行礼并非是温折不懂礼数,全因他在菡萏花君面前也不行礼,没有见了外人倒行重礼的道理。所幸这两位花君也不计较,牡丹君还好,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海棠君却是动作和语气都十足的轻佻。 只见上官海棠娇媚的一笑,放开挽住牡丹君的臂弯,欺身上来挑起温折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后啧啧感叹道:“妾身真是想不到,红莲君喜欢的是你这样白的、软的、乖的小美人儿。难怪当年妾身怎样对他投怀送抱,那死鬼都不肯要呢。” 温折的目光闪动几下,避开了海棠花君媚意十足的眼睛,表情也有些僵硬。 被挑起下巴这样的情况,从温折跟着容雪淮上山后就再没有了。 菡萏花君即便是抬他的下巴,也必然是用整只手捧着或者托着,态度总是和缓关切,有种温柔而顾惜的意味,而非如今这般漫不经心的轻薄。 更何况……海棠花君虽然口中说着被菡萏花君拒绝,然而言语中熟稔和埋怨的意味却是昭然若揭。 这是什么?示威吗?还是警告? 眼见温折神态动作中都有抗拒之意,上官海棠玩心更起,挑起温折下巴的食指微勾,人也向温折凑得进了些,轻声吩咐道:“小美人,看看我。” 温折挣扎一下,最终还是克服自己不想听从命令的抗拒,艰难的对上了上官海棠戏谑的眼神。 “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海棠花君的容貌确实娇艳妍丽,在温折见过的美丽女人中可居第一。然而他此时嗓子干涩的厉害,嘴唇翕动了片刻,才力不从心的轻声道:“花君是温折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听了这样的答案,上官海棠不由笑得花枝乱颤。他不笑时已经魅力逼人,一笑起来时就更是艳光四射。他就这样肆意大笑着,转头去看身后的牡丹花君:“牡丹君,有人夸妾身之美属其平生仅见呢,你也不要说些什么?” 牡丹花君重重一哼,扭过头去,用力的一贯袖子,振出一声闷响:“无聊!” “真可爱啊。”上官海棠仿佛漫不尽心的轻赞一句,便见牡丹亭主的脸色红的厉害。 等调戏够了,上官海棠又回来折腾温折。他轻柔的拂过温折的脸颊,拖长声调慢悠悠道:“不必妄自菲薄,小美人,你也漂亮得很。你这么软,又这么乖,乖的让人非想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不可。” 这句话虽然还语调娇媚,却有种说不出的认真。 温折惊惧的睁大双眼,对上海棠花君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脊涌上一阵寒意。 海棠花君修剪的略尖的指甲还抵在温折的下巴上,只要他想,当然也可以随随便便的抓花温折的脸——想必海棠花君就是这么做了,菡萏花君也不会为温折一个混血跟海棠花君生气的。 温折有些痛苦的闭上眼睛:海棠花君贵身份尊贵、容色逼人,跟菡萏花君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比起来,自己地位卑微,血统不纯,低贱的如同草芥泥土,在海棠花君的一个眼神中就要狼狈的退开。 他一无所有,一切都靠菡萏花君的施与,怎么就敢自不量力的喜欢? 明明是配不上的,但他就是难过的厉害。觉得海棠花君头上的花簪颜色刺目,觉得海棠花君言语放荡,觉得海棠花君配不上菡萏花君,觉得……嫉妒。 他听到海棠花君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无比刺耳,让他恨不得不顾身份不顾礼节的捂住耳朵,然后他听到对方轻慢道:“表情好难过啊,小美人儿。莫非你喜欢红莲君吗?” 牡丹君原本在一旁背对着两人径自饮茶,只留着一对竖起的耳朵听听背后的动静。他听了这个问题后不禁呛住,咳了一声,忍不住扭过头来看温折,表情里写满了想知道天下间是否有人真的这样想不开。 然而温折已经没有余力注意牡丹君的举止了。 他想着刚刚那个问题,只觉得自己有些说不出话。 论身份论地位,喜不喜欢这种话,都轮不到他来说。 然而现在不说,以后会不会就没有勇气说?现在菡萏花君不在,他不用听到最在意的那个人责备他自不量力。排除了最残酷的那个结果,温折反而没有那么怕说出心意。 他能选择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这也可能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说喜欢的机会。 第八十章 进展 当容雪淮从调息中睁开眼时,第一个映入他视线的是一个憔悴的温折。 温折看起来好像有点困倦,单手支着桌子,头一点一点。然而在看到容雪淮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的双眼飞快的睁大,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雪淮,有没有好一点?” 容雪淮向他递出了自己的手。那手是温热的,带着温折最熟悉的那种舒适的温度。 “我好多啦。”容雪淮柔和的说道。 温折总算放心,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还不等他把手掌收回来,容雪淮就加了一点力道,把他的手握紧:“我能感受到,你一直在房间里没有走,连厨房都不去……为什么不走呢,卿卿,为什么不离开?” 现在终于是温折能对容雪淮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的时候了。他低下头去。直视着因为盘膝而坐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容雪淮,笑道:“说什么傻话,雪淮,我怎么会离开你,我爱你啊。” 容雪淮的眼神轻轻一颤。 不知是不是温折的错觉,他总觉得在那一瞬,雪淮眼中的红色淡了几分。 “你既然醒了,我就不嚼辟谷丹了。”温折向容雪淮身前又靠了靠,伸手环住容雪淮的脖子:“你要做好准备,我可是会点一整本菜谱。” 容雪淮伸出一只手抱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要求也太高了。”容雪淮悠悠的叹了一口气:“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让你亲自去厨房做做饭,是不是就不会点那么多道菜?” 这话里暗示的意思让温折眉头一跳,他确认道:“雪淮,你是说……你让我,你允许我去厨房?” “这不需要我的允许。”容雪淮叹息道:“你看,你是映日域的另一个主人。” 这下换成温折紧紧掐住容雪淮的手了。他太用力,让自己的五片指甲都已经泛白。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如果我饭后想要出去散散步呢?” 容雪淮沉默了。 温折并不失望,这已经很好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取得这样的成果。 然后他听到容雪淮的声音,字字犹如天籁:“散步的话,让我陪着你,好吗?” “当然!”温折几乎大喜过望——并不是为他争取到的散步的权利,他又不是真的特别想散步——而是容雪淮现在的克制,代表着他对心魔状态自己的抑制又进了一步。 温折生怕操之过急,还主动退了一步:“我们出去的时候,你可以锁着我,雪淮。” “别这么说。”容雪淮皱起了眉头,反感道:“那是在遛宠物。” 温折笑了,他抵住容雪淮的额头,满足的感受着对方身体上恢复的温度:“我不是你的小狐狸吗?” “你是。但你更是我的爱人。” 在共同用过一顿午饭后,温折终于获得了走出披月塔的权利。容雪淮牵着他的手,表情略有些严肃,倒好像是比他更紧张似的。 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温折走出塔后就眯起了眼睛,抬手挡了挡。等他适应以后,看着周围近小半月没见过的环境,只觉得心情好极了。 “卿卿想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就好。”温折没有做出选择:“你来决定要带我去哪儿。” 容雪淮想了想,带他向玲珑花田的方向走去。 那处山谷里铺着一只由纯白花朵组成的巨大六尾狐狸。他们在那里嬉闹过,密语过,一同看过一场烟花,还在夜幕群星之下进行过一场求婚。 那里有最甜蜜的记忆。 摇曳的玲珑花姿态如何优美自不用说,就是扑面而来的玲珑花香也足以让人心旷神怡。但温折却更喜欢另一种花香:辛凉的、清透的,可以在他身边这人的发间衣上闻个隐约,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就能清楚嗅到的芙蓉花香。 容雪淮抱着温折跳到了谷底。耳边刮过的风有些凉,让温折不由打了个喷嚏。等他抬起头来时,发现容雪淮正拧眉看着他。 “雪淮?” “不会要感冒吧。”容雪淮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摸了摸他的脉象:“没有修为的话,身体的确要弱下来。我……” 他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说:“我给你把修为解开一点吧。” 然后,完全在此行预料之外的,温折得到了一点——虽然只算微乎其微,但到底还是在他经脉中流淌养护的灵气。 容雪淮收回按在温折丹田上的手,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看起来很高兴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们一坐一躺,呆在玲珑花海里。温折躺在容雪淮的大腿上。他道侣的体温这么温暖,花香又十分醉人,何况那和煦的清风柔柔吹过,舒适的温折几乎要睡着了。 他真的有点累了。这几天容雪淮在全心闭关,他一直放心不下,一直只是断断续续的在桌子上趴一小会儿,连床也不去睡,就是为了能让容雪淮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他。 他做到了。而这样的做法看起来无疑是有效的。 容雪淮屈起手指,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梳理着温折的头发。他看着温折慢慢睡熟,意图把他抱回塔里。然而这行动在中途遇到了点小障碍:温折的一只手在睡梦中也抓住一丛玲珑花,看起来好像不愿轻易离开似的。 于是容雪淮就继续坐在这里,奉献出自己的大腿给温折做枕头,顺便扯出一张薄被为温折盖上。 温折并没有在黑甜中沉浸很久。等他缓缓睁开眼时,容雪淮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用他的目光来描摹温折的轮廓。他看得这样专心致志,好像能就这样看到地老天荒。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的,温折却忍不住在这样的眼神中红了脸。 见他醒了,容雪淮就低下头来吻了吻他:“卿卿。” 温折勾住容雪淮的脖子,借力坐起来。他们相拥了一会儿,容雪淮才慢慢道:“以前在这里的时候,你总要给我编个花环,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要我戴上。” “是啊。”温折眼神一闪:“如果我现在编给你,你还会愿意戴上吗?” “为什么不?”容雪淮笑道:“如果你编十个,我就戴十个。” 他们就一块笑了起来,找到了比围棋更好的消遣。温折愉快的开始编花环,时而摆弄一番容雪淮的头发。容雪淮微笑着由着他来,他只是看着温折,为温折不再那样满腹心事而感到愉快。 要知道,不只是温折能察觉容雪淮的情绪,容雪淮也能察觉到温折的啊。 ———————— 在这样过了七八日后,在温折的不断松动和安抚下,温折可以随意在塔内行走,容雪淮不再那样执着的一定要跟在他的身边。 当温折身在塔里的某间屋子,而容雪淮在另一间时,温折再不似第一次那样,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密切的监视。容雪淮似乎对他放下了心。 而当他想要去塔外走走的时候,只要主动提出带上容雪淮,容雪淮就总会同意。他们的活动范围当然不止限于玉芝峰。他们一同看过了西峰的珍禽、芙蓉池里的锦鲤、还和拒霜峰上的妖兽结结实实的闹了一个下午。 而在这几座山峰中间的小铁锋,容雪淮提也未提。温折见此,自然也就装聋作哑。 现在是时候做第三步了。温折想道。那天去玲珑花海,让他想起了他们在那里发生过的,一场关于容雪淮白衣的谈话。他很清晰的记得,当时雪淮的态度有点回避。 ——白衣和斗笠一同穿戴起来,到底有哪里好用? 在这天中午,用过午饭后,温折没有提出一起出外散心的建议。 过了三炷香后,容雪淮对趴在桌子上,表情略有郁郁的温折主动说出了这句话:“卿卿不想出去走走吗?” 温折摇了摇头:“没意思。” “下棋?写字?读书?画画?掷骰子?看斗鸡怎么样?想和点墨玩吗?听我弹琵琶?要不要学笛子?” 容雪淮列出长长一串的选项,温折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一边摇着,他一边意识到,原来他们平日里有那么多的消遣,怪不得并不觉得无聊烦闷。 到最后,容雪淮把所有事情都问尽了,温折也只是摇头。 容雪淮抿了抿唇。他坐在温折的对面,不再说话。温折偷眼打量他,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了。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不再那么温柔,听起来好像有点……赌气? 温折眨了眨眼,觉得实在颇为意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容雪淮低声问道:“如果我不让你如愿,你就要一直‘没意思’,‘不开心’,是不是?” 这倒不是。温折默默的想,这主要要看雪淮的承受底线。如果他真的生气抗拒,温折自然不会逆着他的意思强硬的坚持。 而容雪淮显然误解了温折的沉默。他站起来,服软道:“好吧,你赢了。” 他从自己的储物袋里拿出那本印法书放到温折的面前,伸手按住温折的肩膀。在那个瞬间,温折听到一种细小的碎裂声从体内传来,而那四个紧贴着他肌肤的圆环也随之崩断:是容雪淮打开了他被封住的灵力。 “开心了吗?”容雪淮问道:“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这个。” 温折笔直的坐着,又一次呆若木鸡。 先不提他想要的其实不是这个,单说凭他的猜测,这本印法书甚至还是他的“罪证”之一,如今竟然这样轻松的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连带着他的灵力。 温折睁大眼睛仰头看着容雪淮。对方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看起来似乎有点微怒。但他眼神里更多的情绪却是“真拿你没办法”。 温折笑了。 “我不是想要这个,雪淮。”他把自己的眼神从那本书上撕扯下来:“我是觉得有点单调,所以想和别人聊聊天。” 他把那本印法书推回到容雪淮的面前:“你收回去吧。要封我的灵气也没关系。” 容雪淮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但他到底还是说道:“算了,不要浪费你的天赋。” 第八十一章 撒娇 容雪淮说过这句话后,仿佛怕自己后悔似的,飞快的接道:“卿卿,你想要和谁聊天?你大哥吗?凭江月?还是沈徵他们?” 温折当然不可能找齐氏兄弟二人聊天。对方虽然是真心关心自己,但毕竟关心则乱,他们行事容易激动。要是他们过来时发现自己有自由受限的痕迹,然后闹将起来,结果未必会不堪设想,但总归是惨不忍睹。 何况若要找齐氏兄弟,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夫妻吵架回家找娘家撑腰的奇怪感觉 但他也不是要找沈徵和裴阡陌。沈徵心眼比绳子还粗,满眼里除了一把刀再也装不下别的,他想问的事找沈徵是没用的;而裴阡陌的心灵未免太过敏感纤细了一点,何况他体质特殊,若要他来做这件事,得到的结论可能会出乎预料也说不定。 温折想找苏澜。 苏澜这个人,胆大心细、恩怨分明,又兼以意志坚定。温折和他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和他关系不错。而同样的,他从雪淮那里听到关于苏澜的评论也不差。 苏澜受过容雪淮的恩,又和温折颇有几分感同身受。他实在是个介于两者之间,在两方都有一定交情的人。 换而言之,苏澜虽然不会如同凭江月一样让雪淮感到亲近放心,但也是是个不会让雪淮绷紧神经的对象。 容雪淮为温折吐出的名字讶异了片刻,他低声道:“我以为你至少要见沈徵。好,我会告诉苏澜,让他明天过来见你。” 拍板了解温折一桩心事,容雪淮扬了扬眉:“卿卿现在可是如愿了?” “如愿,如愿。”温折赶快去握容雪淮的手,然而他却握了个空。 容雪淮收回上一刻还放在原处的手,慢条斯理道:“好,卿卿高兴就好。只是我不开心了。” 温折:“” 听到这话,温折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耳朵,半天都不能消化这话的意思。 就算是沧海在他眼前瞬间化为沃土,高山于他视野里快速崩裂变为盆地,温折的表情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吃惊了。 一直以来,容雪淮在他的面前都极尽温柔照顾,表达负面情绪时也尽可能的照应他的感情。他是温折的引导者,是温折的保护者。他比温折年长,也永远都愿包容温折的请求和感情。 温折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他会用一个甚至带点轻松意味的口吻告诉自己,他不高兴。 这一面本是他从不在温折面前表现出来的。如果要温折给容雪淮下一个定义,那最重要的两个词一定是“温柔”和“强大”。 像他现在这种从未出现过的表现,已经近乎示弱了。 如此态度,这样的语气,简直 简直是在撒娇了。 要是过去有个人告诉他,容雪淮以后会和你小小的赌气,看态度似乎还像是在撒娇。温折一定觉得他是疯了,竟然会说这样亵渎容雪淮的话。 而现在的情况果然还是他自己疯了吧。 温折呆呆的收回了手,毫不留情的拧了自己大腿一把。这疼得他嘶了一口气,然而再抬起眼来,容雪淮还是那副有点小挑剔不满的神情。 竟然不是梦吗? 淡红色慢慢浮上温折的脸庞。他其实应该有点惶恐的,也应该赶快做出补救免得雪淮情况加重。但不知为何,那种觉得雪淮在这一刻分外的可爱,分外的让他爱慕的心情久久挥之不去。 他更想抱住容雪淮,和他好好耳鬓厮磨一番。 “雪、雪淮”温折一张开口,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被这件事情弄的有点僵直,说话亦是结巴的:“我” 在生活中的紧要关头,温折始终运气很好,很容易就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这次也毫不例外,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笃定的想法,如同主心骨一样的为他指引了方向。 这个声音说:“既然雪淮在生气,那你就和他认个错,好好哄哄他啊。既然你想抱住他,那你就去做啊!” 温折顿时福至心灵,无师自通的走上前去拉住了容雪淮的手。这一次容雪淮没有把手抽走,让他握了个结实。温折踮起脚来,细吻如蜻蜓点水一样落在容雪淮的脸上:“雪淮,不要生气了,我知道错了,再不惹你生气。再不乱说自己不高兴,再不” 容雪淮捏起温折的下巴,把他拉的远了点。他的手放在温折的肩上,低头抵住温折的额头:“这就认错了,卿卿?你哪里错了,我怎么不知道?” 从温折的角度看过去,不知道是不是他烟花,这一刻的容雪淮竟然是似笑非笑的。 然而温折能感觉到,对方的不爽,真的就只有一点点而已。 硬要温折编出个合情合理承上启下的错误来是有点难度,他想了想,干脆道:“看到你生气,还不能让你开心,那就一定是我的错了。” 容雪淮盯着温折两三弹指。 过了片刻后,他发出一串低笑:“卿卿,你可真是唉,你还说我会说情话,你才很会讲才对。这么标准的讨饶,还连带着打趣我,你是怎么讲出来的?” 温折无辜的看着他。他自然不知道,这样“标准”的求情方式,在容雪淮曾经的故乡,可以被一切因为女友为自己不知道的原因而生气的男生讲出来,简直堪称男朋友精品语录。 被“男朋友”哄好的“女朋友”正了正色,轻声道:“我不高兴,是因为你拿我重视的东西来吓唬我。” 温折觉得自己真是冤枉极了。他现在对容雪淮极其小心,生怕哪里触到了他,让他的心魔加重。要是容雪淮能变小,他恨不得把他天天捧在掌心里,要什么给什么。就是要他的心,也可以当场剖胸切片,他又怎么可能去威胁吓唬他? “不承认?”容雪淮稍稍用力,顶了顶温折的额头:“想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呢?即使我不愿意,我们也可以慢慢商量。偏偏要用你的情绪来做筏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是可以轻易拿出来做筹码的吗?卿卿,我最想要的,就是你永远都快活。” “我错了,我错了。”温折连声道:“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定不再犯。” 容雪淮闷笑了一声,戏谑道:“晚啦。” 温折咽了咽口水,连忙补救道:“那我赔罪。雪淮你不是想让我快活吗?那不如现在,我们就都好好快活快活?” 容雪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胆子越来越大了,什么话都敢说。”容雪淮笑道,俯身在温折脸颊上轻咬了一下:“卿卿,你可真是吃定了我。” 既然话已经说口,不妨就直接说到底。温折压住心底的害羞之意,更为直接的伸手勾住了容雪淮的脖子:“那就公平一点。雪淮要不要也来吃吃我?” 下一刻,他被人横抱起来,另一边脸颊也被用同样的力道和角度,轻轻的咬了一口。 容雪淮的舌尖扫过他的面颊,双唇悬在他的耳朵附近,向温折的耳蜗里吹了一小口气,登时让他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 第二天,温折见到了苏澜。 苏澜显然已经见识过容雪淮的发色和瞳色,面见温折时的表情分外凝重。他坐下来喝了几口茶水,没有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花君他,没有关系吧?” 温折环着手中的茶盏:“我不会让他有关系。” 苏澜若有所思的看着温折,口吻十分谨慎的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这么问?”温折递过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雪淮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苏澜摇了摇头:“我对灵力环毕竟比较熟悉。在刚刚摘下灵力环的几天里,我们自身的灵气会呈现出一种有规律性的紊乱。嗯,温折,你的话,是只说给我听吗?” 这就是看出了温折曾经被封锁全身灵气,猜测容雪淮的心魔可能会难为温折,在委婉的询问温折是否隔墙有耳了。 “雪淮不会干涉我们交谈的。”温折保证道:“至于灵力环,只是个意外而已,你不用担心。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问你知道的,关于最近的大事。以及拜托你一件事。” “我只是个普通人,听到的事和知道的事未必准确,甚至未必对你有用。”苏澜先声明道:“我打打腹稿再和你说最近发生了生命。除此之外,温折,你想让我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温折用一种慎重的语气道:“我想让你穿着白衣,带着斗笠,在闹市上、人群里、山岭中,你所能走到的地方都走一遍。我要知道,白衣和斗笠配合起来,为什么格外好用。” 苏澜乍一听的时候,几乎以为温折是在跟他打什么暗语,或者是在开活跃气氛的玩笑。 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跟花君的心魔有关?”是不是太荒诞了一点? “我不知道是否有关。但他曾经和我说这话时语气不太对。”温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你心细,容易感受别人的情绪。我现在还不能单独出门,所以这件事情还请拜托你了。” 这只是件小事,而且毫无风险,苏澜自然一口应下。 他又饮了一口茶水,慢慢道:“我同你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吧。第一件事不是很大,却是发生在我和花君之间的,我也就说一下。不久前,他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半妖,要我好好照料” 他话音未落,温折就已瞪圆了眼睛。“半妖”和“不久前”两个词组飞快的让他脑中灵光一闪,他疾声道:“是不是一个背后负有白羽的青年半妖?他现在怎么样?” “是。他当然是还在我那里,过得好好的。” 第八十二章 拨云 如果那个半妖是被容雪淮买走的那个的话,那在小铁峰的冰棺里躺着的是谁?要知道,那个死相凄惨的半妖被撕去双翼,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无伤,面目也和留影球中的一般无二。 温折睁大双眼,脑中闪回一样的闪出了那个有关半妖的片段:截去一肢,剩下三肢皆断,脸颊都凹陷下去,背后的翅膀也被人毁掉 难道那个半妖是拍卖会上半妖的双胞胎吗?温折拧起眉头想:死去的那个半妖和应该雪淮有旧,而寄卖会上的那名半妖多半就是亡者的同胞兄弟了。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雪淮才把那名半妖买下的吧。 如果按照这个理论推断,死去的半妖身上的伤势也未必是雪淮所为。他在小铁峰见过无数刑具,刑房里也留着一滩滩紫黑色的血迹,但那些刑房都空无一人。 既然如此,那个半妖何德何能,作为一具尸体被特意保存在冰棺里?依照那里的痕迹推断,被在刑房施刑的人都应该被处理掉了才是。反而是不由容雪淮动手的,也许还和容雪淮有些交情的人,才会被特意放入那一间全部由冰雪构成的寒冰天地。 他很可能误会了雪淮。 如果这个让他觉得可以敲定“雪淮有残酷爱好”这个定论的事件是假的,那他在跗骨派见到的,会不会也未必是真的?温折越想就越觉得心惊,因为他想起来,容雪淮入心魔的原因,切实的和他扔掉的那枚戒指有关。 温折握了握拳,觉得自己很是心慌。旁边的苏澜早就由他的表情中窥得半分端倪,只闭口不言,好给温折留出余暇让他想个明白。 镇定。温折喝令自己。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那就一点点弄清楚,辨明白。首先弄清雪淮执着于白衣斗笠的原因,然后再问清楚跗骨派的事情。 他定了定神,哑声问苏澜:“苏澜,有关跗骨派的事情,你知道吗?如果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 “跗骨派”苏澜沉吟了一下:“我只知道那日花君动手,扫平了跗骨派。跗骨派全派上下。近乎鸡犬不留。”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苏澜的声音放得很轻,还特意的看了看温折的脸色。 确认温折表情无异后,苏澜才继续道:“至于后续,便是有菡萏花君在棋子山脉受魔门埋伏的小道消息。在这段日子里,菡萏花君闭门不出,寒梅、杜鹃、海棠三位花君对此事缄口不语。外面风言风语传的满城都是,连我这个独自开店轻易不出门的老板都听到这种传言。” “雪淮除了入心魔外,没有别的问题。”温折斩钉截铁道。就是雪淮有别的问题,他这里也绝不能传出一点对他不利的消息。 苏澜笑了笑,对温折的态度表示理解:“我信,我信的。” 深吸了一口气,温折决定确认一下当初自己亲眼所见之事的真伪。他一直听说过容雪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不过因心中留下的只有对方温柔的印象,所以对此总是半信半疑。而现在,如果雪淮动手的对象不是无辜的话,那就会是 “苏澜,我能请你帮我打听一下,被杀死的跗骨派人中,有什么人是喜欢在情事上虐待别人,那人又是怎样的形容相貌?” 苏澜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这个事情我曾听说过。据说跗骨派的大公子喜欢看少年少女与野兽交合,之后用他们流出的血肉沐浴,以保持容颜。若说长相的话,那位大公子据说十分俊秀妍美,却是人面兽心。” 温折的喉结无声的滚动了一下:“俊秀妍美的相貌,少年般的体态?” “似乎是的。”苏澜迟疑着说。 温折脑中忽然嗡的一声炸开。他无知无觉的闭上了眼,身体剧烈的一晃。手臂下意识的在桌子上撑了撑,却是毫无力气,还是苏澜见势不妙,伸长手捞了他一把,才把温折扶住。 是我误解了雪淮。温折想:我的误解竟然害他若斯。 如过他之前的推测没错,被他扔掉的那枚戒指就做了让容雪淮被截杀的诱饵。而在那之后,这枚戒指更让雪淮有些误会,入了心魔。一切皆都因他而起,因为他愚蠢、轻信、不能冷静的想问题,也没有勇气上前去问问浴血的容雪淮发生了什么。 雪淮救了他,让他摆脱了他将面临的地狱一样的处境。雪淮又给了他新生,他现在的一切,他头脑里的所有知识和思考方式,几乎没有哪个不是来自于雪淮。而他呢?他回报给了他的爱人什么? 温折在一瞬间心痛自责的难以自抑,忍不住按住心口蜷缩起来。苏澜被他的表现吓得大惊失色,赶快绕过桌子跑来架起温折的半面身体:“温折,温折?” 温折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牙齿却还在不停打战。如果不是亲历,真难相信这两种情况竟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此时此刻,温折几乎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耳边苏澜的呼声一时模糊一时清晰,直到一句微弱的“我去找花君”飘进温折的耳朵,温折才一把抓住苏澜,手上的力道大的无法控制,把对方的手捏的青紫,他却毫无所觉,只是道:“不要再麻烦他。” “我不能为他添更多麻烦了。”温折喃喃道:“我已经害了他。” “什么?”苏澜刚刚为自己听到的事情吃惊,就立刻反应了过来:“我全没听到。” 温折已顾不上苏澜的表态。他从一片迷乱中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这种事情真是一回生两回熟,还要托上次丢戒指惊吓时的福,温折这次竟然很快就回过神来。 苦中作乐,温折极其涩然的一笑。如今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向雪淮道歉,再除去雪淮的心魔。若说之前他为这个目标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那么如今,就算是让他永生永世永坠畜生道,只要能让雪淮恢复,他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借着苏澜的力,温折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张了张口,声音还是微弱而沙哑的:“扶我出去好吗?” 苏澜自然无不应允。 温折紧紧抓着苏澜的手,被他扶出门外。两人还没走几步,容雪淮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他皱着眉头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快步上前接过了温折。 “怎么了,卿卿,你不舒服?” 温折摇了摇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苏澜见机告退了。 容雪淮柔声道:“卿卿,你做什么道歉?” “我害你入了心魔。”温折痛苦的说:“雪淮,你尽管发落我吧。如果你报复我,打我,我心里还好过一些。” 容雪淮复杂的凝视了温折一小会儿,然后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原谅你了,卿卿。” “不。”艰难的吐出这个字的时候,温折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落下。他手里抓着容雪淮的袖子,几乎把对方的袖子握成一团:“雪淮,你不知道我多蠢,犯了多严重的错。” 容雪淮的眼神闪了闪,他扶住温折的手臂松了松,看起来很想甩手就走。然而在温折身体没有了支撑力道眼看就要倒下的时候,他又重新扶住了温折。 在刚刚那场心魔下意识让他顽固回避,和他主动要坚持留下的斗争中,容雪淮的理智获胜了。 他闭上眼睛良久,再睁开眼时,瞳色已经变得更淡。嘴唇虽然还依然红艳,但看起来不再如含着一口血一样红的可怖,头发也由较深的赤红淡了些许。 “我知道。你和他们里应外合,设饵钓我,想要我灵魂四分五裂,永世不得超生而死。”容雪淮淡淡道:“但我说了,我原谅你了,没关系。” 他听到温折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怀中的爱人在颤抖,那颤抖打破了他最后的壁垒。容雪淮眼中最后一块寒冰也碎裂开。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低头寻到了温折的唇,把对方冰冷而无血色的唇用自己的温度捂暖。 “你还做了比这更过分的事情吗?如果没有,那就不用责备自己。我原谅你了,忘掉吧。” “小象长成了大象,就可以挣脱那条锁链。这个过程中,断掉的锁链碎片也许会刺伤在一旁帮助他的人。但无论伤的多么严重,看到锁链被挣开,那人也是欣慰的。” “卿卿放下回忆中的那些事吧。如果真的非常歉疚,就坚强起来,把束缚着你的记忆打破。”容雪淮轻轻的蹭了蹭温折的脸颊:“我总是陪着你的。” ———————— 苏澜的办事效率出乎意料的高。在三天之后,他就来找温折汇报情况。 在他见到温折之前,容雪淮先和他说了一些话。 因为海棠花君的缘故,容雪淮对苏澜的态度一直都足够客气温和,然而今天他的表情是难得的肃穆:“苏澜,你上次和温折说的事情,是不是刺激到了他?” 苏澜表情有点迟疑,他看起来有点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把前几日的对话和盘托出。 容雪淮看出了他的为难,没有过多的逼问:“温折很看重这次和你的对话,所以关于细节如何,我不会过于细究。但如果温折再出现上次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拖延,第一时间就通知我。” 他口吻严肃的强调了一遍:“如果他情绪很不好,你也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苏澜郑重的点了点头,又重新走进了温折的会客室。 他对双眼中俱是急迫的温折道:“我按你说的做了一遍。如果说最鲜明的感受,大概就是会和周围人拉开距离。” “拉开距离?”温折问道。 “是。”苏澜点了点头:“身边人看我这样的打扮,会下意识的回避躲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谈。如果穿着这身衣服,感觉像是从世上隔绝出来。这种状态固然孤独,但也很” “安全。”温折接上了这个词。 “我大概猜到了雪淮的心魔了。”温折喃喃道:“但这怎么可能呢?” 第八十三章 摊牌 苏澜所说的这种情况,温折心里是很明白的。 当初那段过去给温折带来了极深的影响。就算是后来他慢慢强大起来,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会再陷入那种境地,这件事毕竟还是给温折带来了一定的改变。 最不引人注意的一条,就是他其实不爱和别人交往。 他现在还不到二十,本该一个最年轻,最活跃,最想见识外面的世界的时候。容雪淮不止一次鼓励他去结交更多好友,认识更多感情,也很高兴能看到他喜欢在外行走。但于温折自己来说,他更愿意呆在映日域,和雪淮生活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人。 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内心里,别人是有攻击性的,会伤害他。 自己一个人,或是只与信赖的人呆在一起,远比熙熙攘攘的闹市更让温折舒适,也更让他觉得安全。 如果一定要他去主动结识别人、一定要他和数量众多,心思各异的陌生人共处一个空间,温折也能办到,但还是如今这个样子让他觉得更轻松。 他不想与人相处,为拉开距离而感到安全,是因为他被人伤害过。 那雪淮呢? 温折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思考过这个问题:雪淮为什么长久以来会独自一人住在偌大的映日域?他就算不爱排场,生活朴素,身边安排两个仆僮也不该是很难的事啊。 在最开始,他以为雪淮的性格孤高冷漠,不好相处,为人又颇有怪癖。然而在雪淮久了,他当然就明白对方是何等的温柔。 他和人相处时开朗又体贴,简直可以和所有不怀恶意者都交上朋友,至于他自己,当然也不缺知交。然而这样的雪淮,为什么会选择一种如此冷清的生活方式? 直到如今,温折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觉得相当自在的生活方式有哪里不对:他的日常几乎与世隔绝,确实是太孤了。 为什么雪淮会喜欢和温折一样的生活方式?难道他也觉得,把自己隔离在人群之外,会让他很安全吗? 温折坐在那里,脑中过着和雪淮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他想起自己初见容雪淮的时候拉住了对方的衣袖,而雪淮干脆就用一片青刃把袖子割断。他当时觉得这位仙君一定不好相与,而事实上 也许只是那时的雪淮根本不想接触人,连被人碰碰也不想? 后来自己上了车后雪淮又让他坐在最远的角落里。当时只觉得自己是受了花君的嫌弃,然而现在推断起来,却很有可能是雪淮还没有做好和别人靠近距离的心理准备。 雪淮也是受过什么伤害的吗?他的心魔与被伤害、逃避伤害有关吗? 要是这样,他在心魔发作后锁住温折的举动,就绝不是要伤害温折,反而是为了防止温折来伤害他。 若他的这个猜测成立,温折就理解为何雪淮发色瞳色会变得浅淡:随着他慢慢放开温折的权限,他自己也在克制心魔,用理智来约束自己。 他真的很爱温折,能从心魔中挣扎出来,只因他不想伤害温折。 实际上,他其实在回到映日域后,没有粗暴的对待过温折,甚至没有弄疼过温折。但在容雪淮的概念里,对温折做出这种人身囚禁一样的举动,就已经是很过分的行为了。 他不想伤害自己的爱人。 温折的这个猜测虽然尚不成熟,但也能说通。他拿定主意,面上不显,心中却隐隐有了盘算。 他感谢苏澜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很有用。过些时候我亲自上门谢你。” 苏澜忙推辞道:“你和花君一直以来助我良多,如今能为你们尽绵薄之力,我自己也很满足。你不用太谢谢我,我其实并未做什么。” 顿了一顿,苏澜又道:“温折,你上次情绪太过激动,花君那里也很是担心。他刚刚特意要我好好照顾你。除此之外,我看他对你现在做的事情也有猜测” “无碍的。”温折摇了摇头:“谢谢你提醒,不过没关系,雪淮不会误会我。” 苏澜又留了一时半刻就起身告辞,温折也没有挽留他。他现在有件更重要的事:关于如何解除雪淮的心魔。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接下来只要把事情点破,再让不了雪淮知道他不会再受伤害就好。 至于怎么才能让雪淮不再受伤温折的眼神坚毅了起来:雪淮曾那样细致的保护过他,现在该是他来保护雪淮的时候了。 ———————————— 容雪淮大致知道温折找苏澜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询问外面的事情、他所不了解的情况,再就是试图寻找能够帮助自己的方法。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他的心结早就埋下,后来又被他师兄加重,直至温折这次背叛,彻底盖棺定论,只怕没什么改变的可能。 更别提他一直对温折避讳了那些旧事,温折没什么可能猜出他的心魔。 但为此奔波忙碌到底是温折的一片心意,而且温折对他也十分内疚,让温折做些事情,可以使他好过些。 正因如此,容雪淮对这几日温折一直埋首于印法的行为十分优容。 而容雪淮没有想到的是,温折这么快就给了他一份答卷。 在七日后的中午,温折托着两个托盘敲响了容雪淮的书房门。 其中一个可从气息感知到,那是个成型的印法。至于另一个,温折掀开了托盘上的锦布:竟然是一根成年男人拇指粗的皮鞭。 容雪淮的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皱:“卿卿,这是要做什么?” 温折神情严肃:“雪淮,我求你件事。” “我们之间也要用‘求’字吗?”容雪淮摇了摇头:“卿卿想要什么?说就好了。” “我知道你被心魔所困,必不愿意听我猜度。但我求你,认真听我把话说完。你如果不开心,尽管打死我。但请你不要离开。” 容雪淮随手抄起那根皮鞭,双手一合一搓,就将其搓成一堆簌簌的细粉:“不必如此卿卿如果真不想要我离开,可以用些其他的方法。” 迎着温折疑惑的眼神,容雪淮向椅子里靠了靠,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来吧,卿卿,坐在我身上。你想说什么,都可以讲给我听。” 温折抬眼看了看容雪淮,抬腿跨坐了上去:“一会儿你若不耐烦,会把我掀下来就走吗?” 容雪淮伸手有力环住了温折的腰,笑道:“为了防止这个,卿卿还是抱着我的脖子好。” ———————— 温折详细的把那日相关的事情讲了一遍,从他解开那个印法的心理开始。 容雪淮就这样面对面的抱着他,眼中神色不动,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 这只是一个开始,温折并不着急。他慢慢的讲起,从出门时的心态讲到他去茶馆见到了郁金花君的手下,然后提及了那个留影球中的内容。 听到关于那场寄卖会的情况时,容雪淮的眉毛一抖,轻声道:“那个半妖我当时是失态了。但我买下他的原因不是因为你以为的那个。” “我知道。”温折笑了:“我当然相信你,所以见了它后第一反应就是顺着戒指的指引去找你。现在想想,我真的不该去的。” “我去了跗骨派,然后就看到了”温折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他仍在不断地叙说,而容雪淮的表情从听到“跗骨派”几个字时就变得古怪。 温折已经讲到他是如何跨过一地的零散血肉,来到那个容雪淮对跗骨派大公子行刑的山头。在他说到看到容雪淮白衣染血,脚下匍匐着一个面目秀美的少年时,容雪淮僵硬道:“够了。” 他没有再叫温折卿卿。 环着温折的手臂渐渐放松,温折勾住容雪淮脖子的胳膊却一下子收紧。他把自己的嘴唇凑到容雪淮的耳边:“雪淮,我全明白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让我说完。” 他的肌肤紧紧贴着容雪淮。此时此刻,他能察觉到对方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包括颤抖。 他的雪淮,在无声无息的发抖。 “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我会做这种事。”容雪淮叹息道:“我是不是已经狠毒的超过了你的想象?——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气愤的扔了戒指?” “不是。”温折低声否认:“我很害怕,在你发现我以前就逃走了。等我醒过神来,我已经回到了映日域。” 温折在此时停顿一下,而容雪淮心中也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干巴巴的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你回到了映日域。” “对。”温折肯定道:“然后,我违背了当初答应你的承诺,我去了小铁峰。” 容雪淮应激反应般的猛然弹动了一下! “小铁峰”三个字好像打通了什么不该动的关节,容雪淮这一下来的猝不及防,竟然真的把紧紧搂着他脖子的温折掀到了地上。 容雪淮站了起来,看着摔到地上的温折,难得的没有伸手去扶。他向后退了一步,面色苍白如纸。无需温折多说,他自己就将话接了下去。 “然后,你到了刑房的尽头,看到了那具和我买下的半妖一样的尸体。” “是的。”温折撑起身体:“我这才误会,浑浑噩噩的离开,慌乱之下又扔了戒指。但我没有想到那枚戒指竟然会被用来对付你对不起,雪淮,是我太愚蠢多疑,才害你道如此境地。” “你什么错都没有。”容雪淮闭上了眼睛:“你只是害怕而已。没人能在那种情况下不害怕太巧了,事情实在太巧了,我” 容雪淮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他猛然伸手,握住了温折的手腕。 “我全都可以解释,温折,你还愿不愿意听我说?” “我都明白的。”温折顺着容雪淮的力道依进对方的怀里,用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抱着他:“不用和我解释。那个少年是跗骨派的大公子,你买下那个半妖是因为他和冰棺中的男人很像。事到如今,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雪淮,那个冰棺里的人,是你的朋友?” 容雪淮摇了摇头。 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笑,笑的让温折心里当场疼的一颤。 他就挂着这样的笑容,用一种几乎微不可查的声音轻道:“那人是我。” 第84章 尊敬的读者朋友,当你看到这些内容,说明你看到了作者的防盗章。 本文首发自晋江文学城,作者并非全职,码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 正版的各位小天使,本文将照常于明日早晨,即829日进行章节替换,届时会赠送500字。今天的更新在上一章,欢迎小天使们查看,多谢合作 厨房的灶台设有巧妙机关,可以凭借火灵石的粉末来驱动火焰大小。容雪淮手把手教着温折淘米蒸饭,启灶开火,把米饭架上大锅后才开始考虑今天的晚餐。 他脑中正在考虑菜谱,余光却看到温折又好奇又期待的看着这里,双眼水润灵动,倒让容雪淮想起拒霜峰上那群初生的小鹿。 容雪淮这些年来都不近人身,除了几个故友和处理榭中事物外都少有跟外界来往,更不要说收下什么狡童美姬。他这次赴听梅宴原本就是随心之举,主动开口截下温折就更是出乎他人意料,想必过不了几日,菡萏花君的小道传闻就该在八卦中飞的漫天都是了。 思及这里,容雪淮微微一笑。也难为他们,这都几百年了,自己除了手段残酷嗜血好杀之外终于有些别的传言可讲。 他当年由于某些不可控事件的应激反应不爱让人接近,不仅婉拒主人家安排好的歌姬美伎的献媚,甚至连端茶倒水的服侍也索性不要。谁知以讹传讹竟然传出他不举的谣言来,还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容雪淮脾气好,听后好气好笑一阵,自然也就算了。正魔两道都畏惧忌惮他,而正道提及他时常顾及措辞,文雅尊重些,最过分不过叫他一声“万年老处男”,反是魔道这些年里在他手上折损的人数不知凡几,常常恶毒的骂他几声“天阉”,这边是那日魔修截了马车又口出不逊的缘由了。 信手把蔬菜处理备好,拿出肉的容雪淮突然注意到温折看着兽肉的目光异常垂涎。 他有些迟疑的停下了手中的菜刀:“你很久没有吃肉了?” 温折重重的点了点头,咽了咽口水,实在有些无法掩饰目光中对肉食的渴望。 他们这些混血的食宿本来就相当不好,本身又是下贱的仆俾之流,一个月里不沾肉味是常有的事。更不要提逢年过节有几碗肉食时,他们彼此还要互相争抢。温折的父系大概不是什么勇猛的妖兽,因此就很少有能抢过的时候。 他有些期盼的把目光投向菡萏花君:自相遇以来,花君一直都为人大方,对他这样的身份地位之辈也不失关照温柔,若是自己言明想要吃肉,不知花君会不会多切几块? 在温折水润润的期待目光下,容雪淮的动作明显卡住片刻,随即轻叹口气,抬手将案板上大半的肉都收了起来。 温折:“” “既然之前很少吃肉,那如今就不能一次吃多,不然胃肠会很难熬。”容雪淮轻声解释给温折听,对方也点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唯有一双仿佛凝着水的眼睛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蔫巴巴的低下头,看上去着实可爱又有些可怜。 容雪淮:“” 他又叹了口气。 案板上又重新架起一块肋排。容雪淮柔声安抚温折道:“可以煲汤。一会儿的排骨莲藕汤做出来,你喝些汤是没有关系的——汤会很美味。” 眼见温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容雪淮不禁失笑,复许诺道:“等这段时间过去,你能适应了,我不会限制你饮食。你还是孩子,要长个子,多吃才好。你若食量大些我反而高兴。” 话毕,容雪淮隐晦的扫视了温折周身上下,心中隐隐有些不满:这孩子生的未免太单薄了。 他本是被温折的眼神触动,才从广华公子手中截下了人。这些年过去,他那不想近人的老毛病也好了大半,出入都穿白衣戴斗笠更多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往日的内心洁癖。故而将温折放在眼下还是托给榭里照顾,对他原本是没什么差别的。 只是接下来温折在马车上的举动,却让他不由有些在意。 容雪淮向来心细,很容易就分辨出温折对性事的害怕,并不是出自对未知的恐惧,反而像是知道会遭受什么,已受过一些可怕暴虐的对待,才会有的畏惧和回避。 这个孩子才十七岁,放在他没穿越的当年,也只是个学生。若他遭受过这种强制性的伤害,倒真让容雪淮撂不开手了。 他既然向听梅阁主要下了温折,他们之间就有了缘分。温折的行事和容貌只惹人怜爱,并不让人生厌,这种缘分就算再加深些,容雪淮亦不抵触。 他看了看温折清澈的双眼,再想想这孩子小心翼翼的态度,不由有些恻隐,又有些心疼,就再一次软声哄了哄:“晚饭时除了肉汤还可以吃两片酱牛肉,不过再不能多了。明天可以炖鸡汤,也会很可口。” 温折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十分期待的笑,脚尖向前磨蹭了一点,蹭近了看菡萏花君是怎么处理食材。容雪淮见他的确并不太饿,也放慢了动作,把切菜时更省力的角度亮给他看。 尽管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减小了一点,然而这却是这一天里温折第一次主动接近菡萏花君。 他只是在刚刚被这个男人柔声和气的哄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他并没有传言里那样可怕。 若是要一个受尽折磨被凌虐致死之人对恶名在外的陌生人寄托信任,要多少时间? ——大概半年时间,还不一定成功。 但若那人生前的十七年里,几乎从没有感受到过任何温柔与善意的对待呢? ——也许所用的时间,还不必一天。 不仅是因为那个九连环,也不仅是因为那个别致的小院,更不仅是因为眼下的这顿饭菜。温折并不是图那一件玩具,一口肉汤,他只是 感受到了某种温暖而真挚的,在他十七年中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柔真心。 对于温折,那是怎样一种陌生而惶恐,但却吸引他难以自抑的靠近的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的塞在了胸口,又疼,又软。 容雪淮的温柔就像一个充满了未知的漩涡,尽管温折看不清其中的颜色,亦看不明漩涡中的前路,但就是有种莫名的吸力拉拽着他,让他情不自禁的向对方靠去。 若是一定要深究,那紧紧抓住他的吸力,大概是出于渴望能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有一次也好的心声吧。 菡萏花君把排骨料理干净,在一旁净了净手,还能转头问温折一句:“无不无聊?” 温折连忙摇头。 菡萏花君就笑了起来,从袖袋里摸出一颗包裹着糯米纸的小东西,道:“张口。” 那白白的小东西就被喂到了温折嘴里。 温折抿了抿,糯米纸破开。甜的,是糖。 这口糖从他的味蕾苏醒,一直顺着神经传递,蜿蜒到温折心底。 熬好的排骨汤浓香四溢,气味像是小钩子,长了眼睛一样朝着饥肠辘辘之人的鼻子里钻。汤汁润白如玉,鲜香可口,咸淡适宜。切好的莲藕在白瓷的汤碗中浮沉,轻轻咬下就可感受到硬脆爽口的味觉享受。 饭桌上琳琅满目的陈列着鸡丝豆腐、素炒蒜苔、蚝油生菜、滑蛋虾仁、南瓜泥馒头如此种种,顾及温折肠胃,则以素菜居多,不一而足。 容雪淮把一壶冰镇的杨梅汁向温折推了推,待温折斟满,自己亦举起玉杯,笑道:“今天这顿饭,就权当给你洗尘接风。映日域的生活大概会和你以往有很大不同,你不妨就把这当成一个新的开始吧。” 温折垂下眼睫,温顺的点了点头,照着容雪淮的动作饮下了那杯酸甜适口的杨梅汁。 他此时只当这话是花君一时的心血来潮,并没有敢当真。只是他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要笑叹一声,全因这的确是一个新的开始。 在今后的生活里,再没有人随便打他、骂他、随意的折磨他。他眼前的这个人,会对他笑,会柔和的和他说话,会耐心的听他因紧张而词不达意的所有傻话,再含蓄的指出一个更好的做法。 温折这时还不知道,容雪淮会成为他的救赎、他的光明、他的挚爱。这个人将会手把手的,温柔而潜移默化的教会他自尊自信,爱人与被爱。 当然,此刻的温折对未来的一切都全然不知,他看着容雪淮神情促狭的碰了碰一碟凉菜,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 这碟凉菜是刚刚花君让他试试手的产物。他的刀工怎么能跟容雪淮比,蔬菜切都粗细长短全不一样,美观上已经有所欠缺;至于味道,就更是十分粗糙。这碟菜能摆到桌上,就足够温折难为情了。 第八十四章 前尘 看着容雪淮的表情,温折几乎说出不什么话来。 还是容雪淮苍白而惨然的一笑:“先说说你想说的事吧,温折。我们先不提这个。有关那具尸体,我过一会儿再向你解释。” 温折凝目看去,容雪淮的发色已经又淡了些许,一头长发中已经能见到隐约的黑色。这固然代表容雪淮的心魔在听了自己的解释后已经消退很多,情况有所好转;而另一方面,这也代表容雪淮宁可提及被心魔所抗拒的话题,也不肯现在就说有关冰棺中青年的事情。 这件事情,该是让他十分痛苦吧。温折回忆起那具尸体身上的伤痕,一时心情心痛又愤怒至无可复加的地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表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雪淮,你曾和我说过‘白衣斗笠配合着很好用’。我当初并不明白,但记住了你的声调有异。现在你入了心魔,我就找苏澜穿上这身试了一试。” “而我们两个人共同的结论就是,把自己隔离在世界外、人群外,可以让自己感觉很安全。那斗笠和白衣确实有用。根据这个,也根据咱们初见时的一些细节,我姑且这样推测:雪淮,你的心魔是不是不想要人再伤害你?” 容雪淮的面孔抽了抽,到最后还是仿佛克制不住自己一般,转过了脸去。 这已经是种默认的态度。 猜对了这个,温折心里却并不觉得轻松,只觉得疼痛的难以忍受。雪淮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导师、他的信仰。他宁可这辈子都只能仰视雪淮,也不想揭开雪淮的伤口,把头探到他心里翻检他究竟有多少脆弱。 温折快速的眨了眨眼,逼回了自己眼中的一缕湿气。他维持着自己稳定的表情,抬手掀开了另一个托盘上的锦布,一个已经成型的印法露了出来。单看外表,它竟然很像容雪淮前世一种叫“眼镜”的东西。 但是容雪淮能从它复杂的气息上感知到,这个印法绝不简单是为了增强视力所用。事实上,他的作用应该跟眼镜八竿子都打不到关系。 “同心并蒂印。”温折微笑着向容雪淮介绍这个印法。他看着那淡淡的红色魔气慢慢自容雪淮的唇上、眼中消散,但依然有一点顽固的残存:“莲生并蒂,双命同体。雪淮,如果你愿意接收这个印法,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再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从今以后,你绝不会再受伤、再入魔。我愿负担你的一切伤势,我更愿背负你的全部沉重雪淮,只要你接过它,无论谁想要伤害你,都要先跨过温折的尸体才成。” 温折向前一步,坚定道:“雪淮,让我保护你吧。” 这个印法的作用,就是把容雪淮身上所受到的全部伤害,都转移到温折的身上:当然,这个温折必须是个活的温折。 温折从那本印法书中看到过一个类似的印法,只是不但没能成型,只是个半成品,也对伤势有一定的限制。而温折不眠不休七日,终于把它改进到如今的地步。 诚然,这个印法还有其不成熟的地方,但温折在容雪淮落印的那一面尽力做到了尽善尽美。至于剩下的部分要有什么副作用,只管冲着他来就是了。 容雪淮眼中最后一缕猩红的气息也终于消散。 他如此坚决的推开了那个印法。这个能解决他心中一直以来的隐忧的东西,在他眼中还不及温折的一根头发更重。 “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容雪淮把刚刚被他推下膝头的温折重新紧紧抱住:“我没有事了。卿卿,谢谢你让我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害我。” 他抱着温折,身上火热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到温折的身上。而相应的,他身高又高于温折,看上去就像是温折倚在他的怀里。 然而温折却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此时此刻,是他在温暖着容雪淮,是他在支持着容雪淮。 容雪淮的细吻留恋的落在温折的额间发上,细细密密,点到即止,却含着说不尽的珍惜爱意。温折沐浴在容雪淮温柔又专注的举止里,恍然间想:也许刚刚的那种感觉,不是错觉。 雪淮从未表现出来他内心的软弱,然而此时此刻,温折却从对方的动作里感觉到他对自己的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失去的珍重感情。 温折出神的看着容雪淮已经恢复成墨黑色的头发,他想:雪淮恢复了,真好。 恢复的容雪淮最后留恋的吻了吻温折的耳朵,然后直起身子,有点艰难的道:“关于那具尸体,我之前的事情” 温折温声道:“雪淮,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好不好?你才恢复,我们再缓一缓,不用聊天,不要说话,就是好好呆在一起” “让我说吧。”容雪淮轻柔而执意道:“我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勇气。” “” 温折不再说话,而容雪淮也沉默了一小会儿。实际上,现在温折心中的是满满的荒谬:他刚刚和雪淮的这两句对话好像把身份调换了一番。在往日里,估量着对方心理承受能力,恰到好处的铺下台阶的人总是容雪淮,而“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人,只会是温折。 然而时光开了个巨大的玩笑,此时此刻,温折竟然会成为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主导者。 也许温折早就拿到了这份主导的地位。不是从刚刚开始,而是更久远前,在他思考要怎么让容雪淮放开他四肢上的链子,并且轻而易举就成功的的时候。 这些日子容雪淮掌握着温折的自由和修为,然而温折的举止所牵扯的,却是容雪淮的全部思绪和感情。 他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承担起了“指导者”的职责。固然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很多地方做的还不够完美,但他有一颗全然为了容雪淮好,谨慎而爱重的心。 所以如今的容雪淮走出了心魔。 走出心魔的容雪淮终于揭开了心中尘封已久的过往。他沉吟了一会,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慢慢道:“那个躺在冰棺里的人,是我。” 温折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调,尽量不显出很吃惊的样子:“雪淮,你是一个半妖?!” “我不是。”容雪淮摇了摇头:“你是先入为主了。那个半妖和我长得一样,你就误以为冰棺里躺的人该与那个半妖有血缘关系,也是半妖。其实不是的,那具尸体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我的前世。” 温折眨了眨眼,发现容雪淮说的的确很对:冰棺中人背后并没有翅膀,温折下意识以为他的翅膀被人撕去,却根本没想过那也是个人类的可能。 “不知道卿卿发现没有,我的一些习俗确实和此地不同。一定要究根问底的话,我其实不是这里,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种进入另一个人身体的行为,在这里名为‘夺舍’,而在我曾经的家乡,它被叫做‘穿越’。” 容雪淮的双眼慢慢闭上,似乎是又回到了那段遥远却清晰的时光里。 他有个十分幸福的童年。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给了他足够的爱和教导,让他如此正直,即使是受到了能让人精神崩溃的挫折,依然相信世间的爱与和平,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但他也许太正直了些。 在他前世死亡前三年,他去d国旅游,偶然认识了一个被贩卖的女孩。这个孩子还没有成年,然而已经被用来做了两三年的“接待品”。 容雪淮对此当然无比愤怒。他在d国扎根不深,这个女孩背后牵扯到的一整条利益链又盘根错节。在深入的调查中,容雪淮见到了几十上百个这样的女孩。 一般调查到了这个地步,就必然已经被纠缠入一堆瓜葛中,不可能一点不对劲也不显露。果然,警告、威胁和利诱接二连三接踵而至。面对这样的情况,常人往往要咬牙切齿的抽身急退、明哲保身。但容雪淮毕竟还是容雪淮。 他动用了所有的力量,他尽了全部的能力,毁掉了这个庞大利益链中的一部分。 这一部分虽然不能让整个关系网粉身碎骨,但总能伤筋动骨。正因如此,他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无论身在国内国外,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家人朋友的安危均都受到威胁——特别是在他依然咬牙坚持要毁掉剩余部分的情况下。 有关利益的诱惑永远留存在人的心中。 也许容雪淮毁掉了这一个组织,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类似的组织,天下的人这样多,他孤身一人,怎么能救的完呢?他做的这些,会有谁在乎呢? ——被救的人在乎。 容雪淮的意念无比坚决:日后也许还会有千万例这样的事情,他也确实只有孤身人,但只要还活着,还能救下一个人,他就绝不会放弃。 都是人命,怎么论高低贵贱?全是生灵,如何评轻重缓急? 他和无数深入黑暗,而又打算毁去黑暗的人一样,不怕死,不轻生。 在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动用身份证住正式的旅馆,而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会在门口窗户挂上风铃或放以物品,也许只是清风拂过,都能让他从睡眠中猛然睁开眼跳起来。 但终究是不后悔的。 容雪淮早就做好了自己不能寿终正寝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会是他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两家比邻而居,与他亲若兄弟的朋友出卖了他。 这一卖就卖出了一个天价:对方把他的信息告知了跟他最有深仇大恨的一个组织。他当初把这个组织的好事搅黄,早就让人对他恨得牙痒;如今正好拿他当靶子,好好让人看看揭露此事的下场。 第八十五章 相爱 那是容雪淮记忆里最痛苦的一段日子之一。 极狱之渊的刑罚大多针对肉体,而现代社会的拷问往往还要折磨精神。温折所见的,容雪淮尸身上的那些外伤自然不用说,更让他记忆深刻的,反而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室,形状像个棺材。 人在里面,坐卧不能,只可以用一种半蹲的姿势勉强支撑。而且其中一片漆黑,潮湿而安静,幽闭又阴森,正常人只要在里面呆上一阵,基本上就要怀疑人生。 容雪淮说不清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对方虽然给他送饭,但显然不会那么好心的按照饭点来。他记得好多次胃袋几乎灼痛到失去知觉,他不止一次以为自己下一刻就可以迎来解脱。 每一口饭食都弥足珍贵,不是因为它能抵御饥饿,而是因为含一口饭在嘴里——哪怕是酸馊的,也有感觉刺激味蕾,在眼睛、耳朵的作用几乎被抹杀的情况下,舌尖上的滋味能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 没有饭的时候,容雪淮就咬住自己的肩膀,含一口甜腥的血在嘴里,直到血腥味慢慢察觉不到。 有一次,一只老鼠从通风处钻了进来。这毛绒绒的畜生在容雪淮身上爬过。如果是在以前,容雪淮至少会把它驱赶开。然而在那时,那脏兮兮灰溜溜还有着尖利牙齿的东西却几乎让容雪淮喜极而涕。 他用剩饭喂这只老鼠,听它吱吱的叫声,容忍它在自己身上爬动。因为窄小的空间里还有第二个活物的缘故,那与世隔绝的幽闭孤独总算没有把他逼疯。 相比之下,那些电击、拷打、一片片被挑掉的指甲虽然疼痛,可总比那间小室更能让容雪淮松一口气。 那个朋友和容雪淮的关系好到众人皆知。他一面出卖了容雪淮,一面对容雪淮的亲友“透露”容雪淮如今在某个国家安顿,目前情况还比较安全的消息。容雪淮的父母走的很早,因此那个朋友所口中的近况,反而是最准确最能让人相信的了。 正因如此,没人想到容雪淮正需要被营救。 他只能活在恐吓、疼痛、辱骂中,静静等待着他的死亡。 容雪淮在之前的暗中走访调查里,已经把对方的众多手段摸的很透。然而如今亲身体验,也确实很难吃得消。除了他十指一截截被砸断的骨头,内出血严重,肋骨断裂,就连呼吸都是折磨的境况,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胳膊上的针孔。 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容雪淮坚持了一个多小时。 最后连监管的人都有点不耐烦,长期拍着如此固执又单调的画面,让他们端着摄影机的手都发酸。那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出去随便拉进来了一个怯生生、瘦巴巴的小姑娘。 他们当着容雪淮的面打她、侮辱她、欺凌她。在长期的虐待下,容雪淮的精神本来就在崩溃边缘,如今面对这样的事情,心理底线终于彻底轰塌。 他们想要什么,无非是他容雪淮的求饶与惨嚎,这有什么不能给?这有什么办不到?容雪淮咳出一口血沫,觉得之前的坚持无谓的有点可笑。他用嘶哑的听不出原音的嗓子说:“你们想拍什么画面?我叫的多惨能被你们拿来给人以儆效尤?你们说吧,只要你们现在停手。” 他服软了。一个男人哈哈的大笑出来,他问容雪淮,早这么乖乖的多好,他们也就早给容雪淮一个痛快,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折磨小女孩的行为还没有停下,因为这样做容雪淮的求饶嘶吼声会格外情真意切、撕心裂肺,很快就会让血肉之心不忍听闻,战栗发抖。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那个无辜的女孩儿已经失去了生命。 在最后的最后,在容雪淮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的泪水里,一根细铁丝绕上了他的脖子。 他本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醒来,谁知睁开眼睛,他竟然在一个三岁幼童的身体里。而这个幼童的身边,就是他那形貌惨不忍睹的尸体。 容雪淮曾怀疑过自己是“夺舍”而吞噬了一个孩子的灵魂。直到后来正式踏入修道,多方收集查询有关“夺舍”的资料,最终才确定自己只是进入了一具毫无生命的尸体。那个孩子的躯壳确实在他的灵魂入住前就失去了所有的生理特征。 容雪淮的师父和师兄恰好路过此间,他们之前曾杀死过一队嗜好残虐的魔修,而在稚子身体中的容雪淮,因他原本的尸体的情况,被认为是魔修手下的幸存者。 他们妥帖的保管了容雪淮的尸体,然后把当时已经精神崩溃,对外界一切都格外冷淡,提不起什么兴趣的容雪淮带回了映日域。 而在这期间,一直是容雪淮的师兄在照顾他。他对于不给自己一点反应的容雪淮格外耐心温柔。容雪淮永远都记得,那个人曾在一天里教他说过三千多遍的“师兄”。 后来他再回首想想,要是那天他硬下心肠,不对那第三千零一遍的师兄做出反应,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有了。 不会有师父师兄,不会有全心信赖,不会重新点燃心中的火焰,但也不会再被最信任的人从自己背后伤害。 —————————— 容雪淮慢慢的讲,温折默默的听。 每当说到比较凄惨的部分时,容雪淮常常会敛口不言,或是轻描淡写的用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甚至会语焉不详的做一点彼此心照不宣的遮掩。 他讲一小会儿,就会停顿一下。不是为了仔细回忆,而是为了平复自己的心绪。温折紧握着他的手,不愿轻易放开。 他听容雪淮给他讲那个奇异又美丽的前世,听容雪淮说到了他自己死亡的原因和方式。听到容雪淮重新醒来,在一具新的尸体里渡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后,这段快乐的时光就在极狱之渊戛然而止。世上再没有映日域二弟子容雪淮,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杀名赫赫的菡萏花君。 容雪淮的讲述细碎而漫长,温折静默的聆听着他的诉说,不作出任何打断。 他的爱人的声音依然悦耳又温柔,但温折听在耳里,却觉得这宛如一场在心上的凌迟:他真的从未想过,容雪淮竟然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 当容雪淮垂下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这场单方面的叙述终于结束了。 “全部的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容雪淮放松身体,把自己靠在椅背上,仿佛面对尘埃落定的局面,正等着什么审判似得:“让你失望了,卿卿,我其实是个软弱的人,心中常存因过往而产生的不安。我尽我所能的去宽容去爱,但在最关键的时刻,我还是没有学会信任。” “这段时间我对你很不好。”容雪淮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谢谢你还一直在为救我而努力,也谢谢你用爱和承诺把我带离心魔。但现在你也看到了,真实的我也许和你所爱的人南辕北辙。卿卿,温折,如果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要离开?”温折向着容雪淮的方向凑了凑,他们的面孔紧贴着容雪淮的:“在我一开始懦弱的像一滩烂泥时,你觉得我是个不值得一提的废物吗?我爱你难道是为了你的强大吗?我是爱你的善良,爱你的温柔,爱你的包容,更爱你高贵的灵魂。” “我怎么会因为你有脆弱之处而离开?雪淮,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我的兄长。你是我的光。你教我的一切构成了温折的灵魂,你在最初给我的启蒙和爱几乎就是我的信仰。我有什么理由离开你?只因为你现在特别需要我的安慰和爱吗?” 温折站了起来。他紧紧的抱住了容雪淮,把坐在椅子上的容雪淮的头按在了自己的怀里。 “你已经给过我那么多的爱,雪淮。哪怕你现在就断掉对它的供给,今后也只单方面的向我索取它,但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一天,我对你的爱就不会枯竭。如果需要爱,就请尽管来拿吧。你种下了种子,理应收获所有的果实——雪淮,我只怕你摘不完。” 容雪淮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抬起手来,环住了温折的腰。 在今天之前,他甚至没有想到今生还会说出这件事。过去的阴影曾被他打成一个小包塞进心里的角落,但是那种来自潜意识中的软弱和自我防卫却无法克服。 直到现在,陈年的伤口终于重新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挤干净脓血,被人妥帖的上好上药,可以有余地慢慢的愈合。 温折的六条尾巴都伸了出来,和他的手臂一起缠紧容雪淮。那六条大尾巴蓬松松、毛绒绒、暖洋洋,被它们抱住时,就仿佛接触到了某种实质性的幸福。 他曾经把温折从地狱中拉出来,现在是温折把他从心结中放出来了。 一开始是容雪淮在用爱和温柔软化着温折,而如今是温折用爱和温柔在温暖着容雪淮。他们两个相惜,共同扣成一个完美的圆。 要是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温折想。他终于明白了当初一直没能想通的问题:为什么在前世的那个同寝侍儿会向他这样描述菡萏花君。 那个侍儿的哥哥不大可能是魔道中人。所以有问题的只会是容雪淮——当然不是现在的容雪淮,在他前世的那个菡萏花君,也许就是活了下来的原主。 这个原主想必也有和雪淮今生相同的经历:被师兄背叛、被推入极狱之渊、熬过冰火红莲的炼体破渊而出。唯一不同的就是,他没有温折所爱的这个容雪淮这样高尚的品格和对世界的爱。 温折低下头去蹭了蹭容雪淮:“雪淮,我要和你讲一件事。关于你一直想问我的,曾经有谁动过我说起来,我和你的经历还真有相同之处” 第八十六章 身份 若是在从前,温折决计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如同讲故事一样的慢慢说出那些黑暗的回忆。翻起这些记忆让他痛苦,而在人前袒露这段往事又让他羞耻。 但现在他面对的人是他的雪淮,要倾诉的人也是他的雪淮,所以没有关系。 如今他提起前世之事时已经能十分冷静的叙述,反而是容雪淮面色阴沉,将拳头握紧,眼中也几乎要喷出火来。 “好了。”温折停了停口,抚了抚容雪淮的手背:“上一世的事情,毕竟都过去了。雪淮,我现在有你,那些事情我已全不在乎了。” “我在乎。”容雪淮沉郁的说。他心痛的抱着温折,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温折的后背:“广华门那里,真是又多了一个要我动手的理由。” 温折哑然失笑。他把下巴垫在容雪淮的肩膀上:“好。谢谢你,雪淮。除此之外,把那两个人交给我吧?我也该与过去的日子做个了结。” 容雪淮干脆的点了点头。 “七日后就是两界商谈合作事宜的日子。等此事过去,我就对广华宗出手。卿卿你若愿意,现在就可于我一起计划筹谋。” 温折想了想,笑道:“好主意。但在这种时候,不要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吧。”温折抬起头,寻到了容雪淮的嘴唇,缠绵的吻了上去。 “你把你的心给我看,我也把我的心给你看。这样的时刻,也要谈那些晦气的事吗?”温折的手摸索到容雪淮的胸膛:“我只想摸摸你的心,再给让你瞧瞧我的。” “好,我们不提。”容雪淮笑了,他捉住温折的手,低头在那枚赤红的戒面上落下了一个吻:“我的心就在你手上,不必你主动去摸,也总是贴着你的。” 雪白柔软的狐尾已经无声无息的缠住了容雪淮的腰,温折向后仰了仰,倚在了宽大的书桌上:“我很高兴终于能和你坦白这些话。雪淮,这一世,我彻彻底底,由内而外,都是你的。” “请完全的拥有我吧。填满我,让我身上每一寸,都是芙蓉花的味道,都是你的味道。我是你的小狐狸,我是你的爱人。” 容雪淮柔和的看着温折,他的目光几乎温柔的能拧出水来,这样的眼神足以让世上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的融化在他的柔情中。他揽了揽温折的腰肢,小声道:“就在这里吗?还是你想回卧室?” “在这里。就在这里。”温折闭上眼睛笑了笑,六条狐尾迫不及待一般的缠绕上了容雪淮的小腿:“我渴望你,雪淮,我都要等不及了。” 容雪淮摸了摸温折的头发,深深的吻了下去。 “我爱你,卿卿。”他说:“我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的道侣,你密不可分的爱人。” ———————— 在七天之后,容雪淮带着温折去了两界合作所定下的会场。 温折对另一界的妖族很有兴趣,而容雪淮从来就没打算过隐藏温折的身份。 这次两界合作也是个契机,这道和平条约至少要签署三千年。容雪淮亦可借此机会与温折合籍,广告天下。即表明对此次合作的决心,更了他一桩心愿。 妖族派来的掌权者代表是他们的妖后,六尾狐族赤玺。这位妖后身着大红正装,容貌华美艳丽,神情高贵冷傲,而身后高高扬起的六条狐尾更是表明了她的身份无疑。 容雪淮无疑正是两界合作的代表。他如今心结尽解,也就抛下了那顶斗笠,衣服虽然还是白色,但却绣了云纹。当年两界开战的时候,容雪淮所杀的妖族简直不知凡几。他的名号不止在人界能让人两股战战,在妖界更能止小儿夜啼。 因此见他笑容温和可亲的出现,几乎所有妖族都是一愣。妖后倒还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随从与其他的使者纷纷竖起了耳朵炸开了羽毛,似乎是随时都要防止容雪淮暴起发难一般。 容雪淮也不介意,只是风度翩翩的一扬手:“诸位远道而来,实在辛苦。本君已设下重宴款待。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海涵。妖后殿下,这边请。” “花君太多礼了,从来客随主便,还是花君先请。”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容雪淮温文一笑:“那本君便却之不恭了。” 他在前先行一步,妖后落他半步,两界众人紧随两人之后。而在这番喧闹的排场里,赤玺却不动声色的看了温折一眼。 温折今日没有露出狐尾狐耳,但他身上的那种半妖气息,瞒不过她去。 更何况,这种气息 今日要为妖族使团洗尘接风,故而正事先不提,歌舞宴席的风月倒是要闹上一天。对于这种好吃好玩好说话的习惯,容雪淮没有任何意见:妖后还是先歇好乐好把心态调整好吧,不然明日看到那沓人界提出的条例,只怕要气的当场摔杯子。 虽然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这次人界提的条件简直就是要妖界丧权辱国了。 希望妖后有足够的心理预料才是。 两方人真正的目的当然不在于玩乐吃喝。妖族和人族对面而坐,妖后与容雪淮同坐在上首。他们两个都还足够稳,彼此推杯换盏,笑语盈盈,对自己心中的盘算都绝口不提。 倒是下首的妖族和人族已经在觥筹中打起了机锋。 赤玺微笑的看着这一幕,容雪淮不知她心中有什么小九九,不过人间这一方也不遑多让便是了。 而在饭后的住宿安顿,自然也是环境优雅,让人满意。在确认其他人都各行其职后,容雪淮回到了他目前客居的卧房,和埋头研究阵法的温折面对面的坐着,又一次翻看那份已经在人族内部敲定的条约,思考着对方可能会有的应对手段。 只是不到一时三刻,下面就有人来报:妖后求见。 容雪淮失笑出声。顶着温折询问的目光,容雪淮解释道:“她是来送礼的。第一个拜访的人是我,接下来,寒梅、彼岸、海棠,他们也会一个个拜会上去。”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询问温折:“卿卿要不要去看看?” “去呀。”温折合上了手中的笔记:“如果没有忌讳,就过去看看也无妨。我有点好奇,何况这也是陪着你呢。” 容雪淮笑了,对着温折伸出了手。 他们携手来到了正堂。两人刚刚落座,还不等容雪淮开口,赤玺就先一步道:“请红莲君先不急拒绝。吾这次来,不是为了两界合作之事,只是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容雪淮讶异的挑了挑眉:“请妖后殿下讲吧。” 赤玺勾唇一笑,轻轻一击掌,她身后的那排男男女女就站了出来,在容雪淮面前多角度的展现着自己的风姿。这批妖族容貌各异,既有秀美温柔者,亦有俊朗不凡者;不但有我见犹怜的尤物,还有英气非凡的美人。 他们身上只着一层薄纱,姣好的曲线就这样半遮半掩的展露在容雪淮的眼前。 温折似笑非笑的看了容雪淮一眼,轻捏了容雪淮的手掌一下。容雪淮报之以无辜的表情:他是真的冤枉。若早知如此,他刚刚就会开口问通报的人一句赤玺都带了什么来。他只以为对方会带不少天材地宝,妖界珍奇,可想不到妖后竟然只领来了这么多美人啊。 “这里有三十六名美人,都是我妖族精心调教出的孩子,极会服侍人。若是红莲君有意,我用这三十六人,换你身边这个半妖可好?”赤玺唇角一弯,一双妙目媚意盈盈的等着容雪淮的回答。 “妖后殿下太说笑了。”容雪淮摇了摇头:“温折怎么可能用来交换。” 赤玺笑容不变,只道:“红莲君身边的这个孩子看起来也没什么稀奇,容貌不是十分出色,身段也不是特别柔软。要是红莲君只是格外喜欢半妖的话,这三十六人里也有半妖。玉容、飞兰、嫣雨,你们” 她的话被容雪淮截断。对方用一种语气温和,但表情可不太客气的音调问道:“既然温折在妖后殿下眼中如此平凡,你又何必花如此代价要换他回去呢?” “红莲君见笑了。”赤玺嫣然道:“您也知道,温折是我六尾狐族的半妖。我见他是同族,不免心中起了关爱之情,想要他回妖族过活。” “原来六尾狐族还缺半妖吗?”容雪淮失笑出声:“当年贵族撤退时,可是强掠了不少男女修士。这些年过去,族里的半妖应该不少了吧。” 妖后的借口当然很巧妙,但是她的真正目的,可未必是温折。 赤玺应该很清楚容雪淮的态度,当然明白容雪淮绝不会收下自己的礼物。所以她借温折作为名目,来让容雪淮收下这些美人。 她来拜访容雪淮的消息当然瞒不过众人,而这些妖族又不可能被收入储物袋中。一旦容雪淮答应了她,所有人都会知道容雪淮收下了她的礼物。至于收下礼物的原因,大家自然会想到是因为答应放松合作的条款,而非完全无关的交换半妖。 但无论她如何盘算,温折当然都是非卖品。 赤玺摇了摇头,她垂下睫毛叹息道:“族内的半妖当然不少。但他们都不是您身边的这位啊。您的态度这样坚决,我也只好实话告知了——这位半妖,是叫温折吧?他身体里有我们六尾狐族的皇族血脉。若我所料不错,他该是我同胞妹妹的孩子,论起身份,他应叫我一声姨母,天生就是我六尾狐族的祭司圣子。” 第八十七章 大结局 温折讶异的扬起了眉毛,而容雪淮的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他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只是语气中多了些讽刺的意味:“贵族的祭司圣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他们中能活到最后的,也不超十指之数。妖后殿下若真是关心温折,又何必让他归族不可呢。” 祭司圣子听起来是个很好听的名头,然而一定要类比的话,大约等于人间的世子——而且不是每个王府都只有一个的世子,反而是王府中的每位少爷小姐都会有的名号。 老实说,这个身份只有看起光鲜亮丽,实际比较,倒不如“妖后的亲外甥”这六个字更值钱。 这样说着,容雪淮伸出手来摸了摸温折的头。温折感觉到容雪淮的手暗示一样的在发上压了压,就顺着他的意思低下头去。 容雪淮微微一笑,温和的对着赤玺道:“你看,温折也觉得与其随殿下回族过九死一生的生活,还不如和本君在一起过的快活。” 赤玺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在容雪淮的手上打了个转,眸色渐渐深沉下来。她肃声道:“温折是我妹妹的唯一亲生孩儿,我日后也必待他如珠似玉。花君实在过虑了。” “妖后殿下这是何必。”容雪淮淡淡一哂:“狐族固然不缺祭司圣子,殿下你也不缺兄弟姐妹。温折的身份,我看也并没那么或不可缺的珍贵。与其把他给你,被你毫无根基的扔到族里被那些如狼似虎的折腾,倒不如让他留在本君这。” 说到这里,容雪淮的声音微微一顿:“本君总算还念些旧情,对他不打不骂时也算体贴温柔。不知殿下看呢?” 他的话音刚落,那三十六个美人中就有人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容雪淮的大名在妖界非常响亮。要说温折过的是提心吊胆行在刀尖上的苦日子,倒还很让人相信。但要说“还算体贴温柔”,那可简直厚颜无耻的让人笑掉大牙了。 不少美人当场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这些上位者,一个个是不是都太不要脸了一点? 容雪淮的手还按在温折的头上。温折也乖乖的垂着头,听到容雪淮的话,他心里其实也免不得发笑:雪淮这样说,倒好像他对自己很不好一样了。 他此时自然也听了出来,雪淮是要营造出一种他也并不是那么受宠的错觉。 赤玺的眼神又在温折的头上扫过一遍,见容雪淮完全无动于衷,她才沉声道:“花君言之有理,但到底也只是一面之词。在那之前,您还是请先让温折抬起头来吧。” 容雪淮恍然大悟一般:“这倒是,本君记性不好,一时给忘了。阿折,妖后殿下想要看看你呢,你还不快点抬头给她仔细瞧瞧?” 他声音中带着一点鲜明的讥讽,还有只要有耳朵的人就能听出的浓厚威胁。 温折闻言慢慢抬起头来,顺着容雪淮的意思做出一点畏缩恐惧的神情。 赤玺的目光从温折的面上划过,似乎在辨别温折神态的真伪。过了一会儿后,她的眼神中多了一抹不动声色的失望。 “我妹妹走了十余年,温折毕竟是她唯一的骨血。”赤玺还在说着,只是语气并不像刚刚那么坚定。 “殿下还真是坚持啊。”容雪淮哼笑了一声:“既然殿下执意,本君也不能拂了你的面子。”他的上身向前倾了倾:“我知道,殿下这次谈过合约后,至少要与三位花君商量和亲之事。据说妖王陛下订给本君的和亲对象,就是贵界的七皇子?” 他话音刚落,赤玺的面孔就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而在大堂内的所有美人,俱都默不作声,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七皇子是当今妖后赤玺的唯一亲生的孩子。他当然不可能是用以和亲的对象——妖界本打算将三公主或四皇子送去与菡萏花君和亲,另一个则作为媵人陪嫁——然而菡萏花君如果要求七皇子作为和亲对象,那妖族大约也不能拒绝。 “红莲君真是说笑了。”赤玺这样说,然而他的声音中已经有了轻微的虚弱之感。 “本君没什么幽默感,也不大爱说笑。”容雪淮遗憾道:“倒不知贵界的七皇子是个什么样的性格。本君脾气又不太好,也不知处不处的来啊。” 赤玺的眼中明显的出现了几分怒气。 ——如果如此赤裸裸的言语都不叫威胁,那还有什么算是威胁? “不过七皇子毕竟是妖后殿下的掌上明珠,若要皇子殿下背井离乡,来本君这里过上水土不服的日子,好像也太残酷了些。”容雪淮画风一转:“妖后这样有心,倒不如换个和亲对象。温折既是你同胞妹妹的唯一骨血,和你亲若母子,你又一向对他关心备至。我看换他过来似乎就很合适啊。” 直到此刻,温折才恍然:原来雪淮是这么个意思。 他先是连消带打的磨灭了妖后换走温折的要求,又展示出自己对温折的漫不经心,表达出温折虽然在他身边服侍,但并不受重视,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的事实。再故意提到妖后的亲子作为和亲对象,在几乎踩上妖后底线后退却一步,转提出让温折做和亲对象的要求。 这当然是个很狡猾的要求。先不提容雪淮本来就打算和温折合道双修,单是这样一来,至少隔绝了妖族以和亲之名光明正大向容雪淮这里安插人手的道路。 而若容雪淮不这样顺势而为,拒绝和亲的要求是一桩事,在温折身份已经被妖后一口点明后,和他合道难免会让人有一些别的猜测。倒不如直接这样阳谋明算,反而掌握主动权。 妖后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容雪淮的弦外之意。她顿了片刻,笑道:“温折毕竟身份不够,不堪担当红莲君的良配。若花君真是喜欢,总要让吾带他回妖界,册封一个皇子身份才好啊。” “这就免了。”容雪淮扬了扬眉。看了他这番神态,温折才明白为何他在外时会名声不好——老实说,若不是亲眼所见,温折真不敢相信雪淮竟然还有如此会让人恨的牙根痒痒的表情。 “本君用什么东西,从来都只要原汁原味。若要别人的手碰过,就是再华美的包装,本君也下不去口。”容雪淮有点轻佻的挑起了温折一缕头发把玩:“若是妖后殿下真的有心,在人间册封个皇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赤玺眼神一颤,做了最后的坚持:“花君既然中意温折,不妨让他回去见一眼故乡。” “两界议和结束后,本君愿陪他一同前往妖界一睹异界风景。”容雪淮针锋相对:“除此之外,温折生于人界长于人界,人界才是他的故乡。妖后殿下,我须申明一点:温折全须全尾,都是本君的人。” ———————— 在一个月后,两界的议和条款彻底敲定。妖族作为战败方签下了一份确有偏颇的条约,但相应的,他们将迎来长达五千年的和平。 关于两界议和后的和亲事件,除了菡萏花君外,更有鸢尾、芍药两位花君作为和亲对象。其中芍药花君效法容雪淮的作为,从自己势力中找到了一个可信而乖巧的半妖,交给妖后要她虚封一个名号过去。至于鸢尾花君,不日将迎娶妖族的五公主。 在那之前,最先办的,还是容雪淮和温折的婚礼。 婚礼前夕,温折特意下山一趟,回来带了满耳朵的八卦,学给容雪淮听时几乎笑的打跌。 关于他和雪淮的婚礼当然是茶余饭后的重头大戏。而就温折所闻,几乎所有人都对自己表达了深刻的同情,坊间还因此开了赌注“赌一赌那位花君的道侣能活过几天”。 “庄家通吃。”温折怜悯道:“下赌的人大概要赔死了。” 容雪淮笑着摸了摸温折的头,便听自己的未婚道侣道:“这样的热闹我其实也很感兴趣,只参与个名字,并不切身体会似乎不大好。于是我也就开了个赌盘,倒不知能赚多少呢。” 容雪淮:“” 真有经济头脑啊。 怀着这样的感叹,容雪淮为自己颇有经济头脑和金钱意识的未婚夫勾选了大笔的“嫁妆”。 “虽然全天下都以为是‘嫁妆’,但只要你想,我可以公告天下,这是你对我下的‘聘礼’。”容雪淮把厚厚的一沓礼单推给温折:“我不大在乎这个,不过若是你在乎” “这有什么,最重要的不只有我们在一起吗?”温折愉快的说。那一沓礼单他只是大概看了看就放下,转而拿出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姨母准备的东西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就收了起来。 和容雪淮为他拟下的礼单比起来,那位只见过温折一面的妖后姨母陪送妖族“八皇子”的陪嫁可以算得上有些寒酸了。 不过温折也没指望过一个在之前素未谋面过的政治人物对自己能有多少真心实意。早在那天在大堂里听她和雪淮讨价还价时温折就很清楚:自己在她那里只不过是个长在容雪淮身边的博弈工具罢了。 所以在那之后,妖族辗转向他传过来的消息他不但一条也没有回复,还把这些“策反”的事例如笑话般统统讲给了容雪淮听。 谁是真的爱他,温折心里总归明白。 “卿卿会紧张吗?”在他们婚礼的前夕,容雪淮一边在背后为温折系上繁复的礼服带子,一边温柔的安慰道:“紧张的话也没关系,卿卿放宽心,最坏不过搞砸一场典礼。” “雪淮你真是纵的我没边了啊。”温折无奈道:“紧张是有一点的,但更多的还是期待和幸福。想到今日过后,你我之间就昭告天下,心跳的很厉害。” “早就昭告天下了。”容雪淮从背后抱住温折,轻柔的吻了吻他的头发:“而在典礼后,我要让三山五岳、池渊江海、虫鱼飞鸟都知道,容雪淮的名字,永远都要和温折连在一起。” 温折想了想:“听起来不错。” 容雪淮哑然失笑。 他把最后一个结打好,然后挽起了温折的手,和他一起向外走去。 门外是数不清的宾客、热闹喧哗的气氛、琳琅满目的宴席、无数双见证此刻的眼睛,还有满满阳光的明亮未来。 而在门里的这一刻,他们有彼此。 在未来,乃至比未来更久远,他们将永远握住彼此的手,心心相印,再不放开。 已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第八十八章 番外一 谢采没能想到自己竟然能来参加菡萏花君的婚宴。 她入门的时间不长,修为也不够好,长得更不算漂亮,本身又不能讨得剑君喜欢然而在一众师姐师妹中,竟然是她脱颖而出,被选中跟随剑君一同参加菡萏花君的婚宴。 如果非要刨根问底找出一个原因,大概就是她和沈徵师姐的关系还不错吧。而且在三天前,她似乎无意中和沈师姐说过一句“很想去那场婚宴看看”。 在队伍出发后,谢采悄悄的蹭到了沈徵身边,低声道:“师姐,谢谢你。” 沈徵点了点头,淡淡道:“这不算什么。” 菡萏花君的血腥杀名可止小儿夜啼,而他在那场两界战役中的“丰功伟绩”也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妖族是何等仇视,而如今妖族还要主动过来联姻 简直是找死一样的行为。 即使那个半妖是在人界长大,但想想他身上另一半的妖血出自妖后一族,现在又顶了一个妖王亲封的“八皇子”的名号,没人觉得他能在菡萏花君手中得到什么优待:或者说,正是这封号和妖血,反而会是那个半妖的催命符。 但这项联姻毕竟是两界妆点脸面必不可少的一场盛会,因而办的奢华非常。即使从极北之地大寒山出发,谢采一路上也能听到延绵不绝的爆竹声响,以及随处可见的喜庆的红。 谢采依在沈徵身边,见自己的这位师姐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唇角处出现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笑纹。 这位师姐虽然练刀,但脾气秉性反而和剑君十分相投,倍得寒梅剑君青眼。她平日里很是不言苟笑,如今出现这种带着笑意的表情,还真是让谢采意外了。 剑君的车驾一路长驱直入,直接到达了婚礼现场。他们算是来的较早的一批,菡萏花君在外迎接宾客,身边还跟着一个娇媚动人的粉衣丽人。见云素练亲临,容雪淮眉眼一弯,快步迎了上来。 “寒梅,你也来了。” 云素练点了点头,把目光移到了一旁的粉衣丽人上,表情中满是呼之欲出的嫌弃:“走远点。” 谢采缀在师姐身后,默默看着一切。菡萏花君那精致的容貌和温和的气质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对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她还真不能相信此人竟然是传言中那位浴血披煞的碎尸狂魔。 果真人不可貌相。 下一刻,谢采就看到了那紧跟着菡萏花君的粉衣丽人。那女子的容貌妖艳妩媚的非常,饱满的红唇一抿,就几乎要摄出人的魂魄来。她紧紧的跟着菡萏花君,生怕人不知道她和容雪淮的关系极好一样。 大婚当日,就和美姬如此亲密,以此来对妖族挑衅吗?谢采惊愕的睁大了眼睛:菡萏花君,果然是不同于他容貌的邪气疏狂。 当然,更张狂的人自然还是自己的师父。听到云素练“走远点”三字一落,谢采几乎是立刻垂下了头,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粉衣女子竟然也是出乎谢采意料的胆大,当即娇笑道:“寒梅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妾身哪里碍到剑君的眼了?还请剑君说出来,好让妾身加倍的做啊。” 云素练摩挲了一下剑柄,漠然道:“今日容雪淮大婚,我不同你计较。三日之后,你记得收下战帖。” 听闻这话,那女子笑的前仰后合:“真是可爱啊,寒梅。这么多年了,你的战帖我哪张收下了?欺负妾身这等纤纤弱质的女流,你是不是觉得于心有愧极了?” 唰的一声,云素练拔剑出鞘,把剑锋在那笑语盈盈的女人脖子上比了比,又扫过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笑意的容雪淮,断然道:“闭嘴。红莲,我等座次在何处?” “请跟我来吧。”容雪淮伸手按了按那粉衣女子的肩膀,亲自引着大寒山一行人入座,他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眼中分明带着几分可惜:“当初只是一件衣服的事情,谁知道却让你们彼此看不顺眼了这么多年。寒梅,你们还要再吵多久?” 云素练看了容雪淮一眼,冷淡道:“只要他与你,与杜鹃决裂,再接下我的战帖,一炷香后你的耳朵就可彻底清静。” 容雪淮哭笑不得的摆了摆手:“可饶了我吧。” 云素练从鼻间哼出一声来,可眉眼处竟然隐约浮现了一丝笑意:“我不会同他计较。恭贺新禧,百年好合,你且去忙吧。” “好宝贵的祝贺。”容雪淮调侃般扬了扬眉,再同云素练打了个招呼,这才转身离开。 不知是不是谢采的错觉,刚刚菡萏花君的目光好像特意在她这里划过,和她的师姐对了一个眼神。 虽然菡萏花君今日的神情气质都十分亲和温柔,但谢采见他把眼神投过来,还是觉得心惊肉跳:论起血统,她身上的确有一点被稀释的淡薄的几乎都无法让人察觉的魔血,而菡萏花君又一向嫉魔如仇 她的那丝魔血要是被菡萏花君发现,结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见云素练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谢采才低声问沈徵道:“师姐,刚刚那个女人胆子好大。”竟然敢挑衅他们大寒山剑君? “那是海棠花君。”沈徵道:“和师父不大对盘。” 竟然也是位花君?谢采双眼睁大,嗫嚅道:“她和菡萏花君难道是难道是” “不是。”沈徵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迎客的容雪淮一眼。果不其然,海棠花君已经和对方分开了,还保持了一个不大会让人误会的距离。 果然,刚刚是对方故意摆出那情态来气寒梅花君的。 按照修真界的习俗,合道大典上的另一位主角会从自己家中出发,在能及的范围内光鲜漂亮的展示一圈,然后到达大典现场。 这位要和菡萏花君双修的八皇子本应从妖界出发,一路招摇过市,直抵菡萏花君的映日域。但传言中菡萏花君对妖界厌恶非常,曾经表示过“身为半妖本就污浊,若是再去妖界一趟,就连内外都剥去一层皮也洗不干净。”的态度,因此这位半妖今日出发的路线以映日域为起点,更以映日域为终点。 想到这条消息,谢采的心中充满了对那个叫“温折”的半妖的同情。 很难想象,他能在映日域这种狼窟虎穴活上多久?他生命里剩下的日子该是何等水深火热啊。 正当谢采在心中暗暗猜度之际,婚礼大堂之外传来了一阵热闹的喧哗。谢采随着众人一起转目过去,便看到九蛟开路,九鸾押尾,中间珍奇妖兽若干,背后负奇珍异宝无数的一支队伍。 站在最前面一只蛟龙上的半妖一身红袍,身后六条雪白狐尾高扬,正是这次婚礼的另一主人公无疑。 谢采凝神打量,只见见这传言中不及弱冠的半妖面容白净斯文,气质十分温和儒雅,眼神纯澈清亮。仿佛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一般,他还弯起眼睛来对满堂的宾客笑了笑。 这笑容简直要唤醒谢采的母性,一时间都让她为这个半妖未来的命运而扼腕了。 她听到身边有人小声嘀咕着妖界真是大手笔,看看这位八皇子的陪嫁都是何等稀罕的东西。她听到有人感叹这场婚宴的豪华奢侈,并且对宴上服侍的人族妖族两族侍女都评头论足一般。然而她听到最多的,还是一句“可惜了”。 菡萏花君还是带着一脸柔情似水的微笑,然而在深知这位花君作风的诸人眼中,这种微笑只让人觉得可怖。他走上前去,对温折伸出了手,然后十指相扣,再不分开。 在两人双手交握的那一刹,谢采凭着自己的眼力看到温折的手指似乎因为波动的情绪而抖了抖。 ——原来他也是害怕的。 想到这点,谢采不由得怜悯更甚。她不再注意那一对同床异梦的新婚夫夫,转而把自己的视线投到了酒桌上。桌子上佳酿若干,绵柔醇厚到清淡微香无所不有。谢采随便拣了一壶来喝,而正在此时,她突然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沈徵师姐也拿了一壶酒。 沈徵师姐是从不沾酒的。 她惊讶的转过眼去看着对方,沈徵神色从容,慢慢饮尽了杯中之物后才淡漠道:“今天一位故人大喜,且饮一杯。” 故人?谢采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一条传言:据说,她的师姐沈徵是由菡萏花君引荐上山的? 照这么说,刚刚菡萏花君在她这里停留一小会儿的眼神应该不是错觉。 为了掩饰自己的神情,谢采快快的端起一盏酒喝掉。这酒味道又甜又香,且不上头,她不由得多喝了几杯。 在第六杯落肚的时候,谢采感觉自己头有些发沉发晕。她微微晃晃脑袋,找了个话题避免自己在菡萏花君的婚宴上睡着:“师姐,你认识菡萏花君啊。” “认识。”沈徵简短的说。 “菡萏花君好可怕的,师姐。他有没有欺负过你啊?” 这话说的简直不加考虑,即使不通人情世故如沈徵者,也察觉到了些微的不对。她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师妹,却见她已经两颊绯红,眼神迷离,面上的表情却还笑嘻嘻的。 沈徵捏起谢采刚刚用过的杯子凑到鼻尖嗅了嗅:“酒劲太大,你喝醉了。” “我没喝醉!”谢采不服气的反驳:“我脑子还清楚呢,我知道我可喜欢师姐了。师姐是好人,会保护我,和你在一起好安全的。” 沈徵错愕的眨了眨眼,往日里惯常的冷漠表情上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你”她用平时绝不会用的迟疑声调犹豫了一瞬。 “你喝醉了,我带你去休息。”片刻之后,沈徵下了决定,飞快道。 ———————— 谢采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全不熟悉的厢房。 房间里空无一人,她身上衣衫齐整,正七仰八叉的躺在厢房的床上。 她试着呼唤了两声侍女,又探头出门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确定了这是个空无一人的小院。而从不远处的那几座山峦来看,此地大约仍是菡萏花君的映日域。 我在酒宴上喝醉了谢采艰难的回忆自己最后一刻的记忆:然后我去找师姐接着我就在这里了。是师姐给我找了个地方安顿?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重新回到大寒山的队伍里去吧。谢采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蹑手蹑脚的离开了小院。 可惜她的方向感实在不强,辨路的能力又不好。当初在大寒山时还迷路过几次,就更不要提眼下在完全陌生的映日域里了。 也是此地处处风景如画,谢采知道大寒山队伍要在此地逗留半个月,心里并不着急,所以就耽搁了些。等她再想拿出通讯联络的纸鹤发给队伍中的师姐时,她已经误入了一片雪白梦幻的花田里。 玲珑花。谢采很快就辨认出了这花的种类。正因如此,这美丽的景象才更让她啧啧称奇:玲珑花开花需要大量灵气,所以一片地方通常没有两株玲珑花挨在一起,然而此处的玲珑花竟然都长成了一片花海。若不是此地主人刻意为之,就只能是因为这里乃是不可多得的洞天福地了。 花朵迷人的芬芳环绕着谢采,让她心情十分放松,不由得坐下休息一会儿。没想到,过了片刻,不远处竟然有两个拨开花丛走了进来。 这两个人身上都是一色的红袍喜服,好认得很。不是今日婚宴上的两个主角还能是谁? 谢采无声无息的捂住了嘴。托她身上那一点微不可查的魔血的福,她本身有一个非常好的招数,能让她隐匿自己的气息。 似乎是因为两人的注意力在别的事身上,也因为谢采的警惕性很高,不远处的菡萏花君竟然没能发现她。 决不能让他发现我。谢采在心里呐喊:万一被菡萏花君注意到,那自己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不过大婚之日,这两人来花田里做什么?谢采心中无声无息的浮现出了“半妖横死当场,血溅似雪白花”、“此地玲珑花开的独好,全因有半妖血肉为滋养”,以及为了折辱对方,所以把本该在新房内的某种行为移到幕天席地来的种种念头。 幸好这些事情一件都没发生。个头稍微矮一些的红衣人伸了个懒腰,放松的坐在了花海里,撒娇一般的对着菡萏花君埋怨道:“人好多啊。” 随即,谢采就听到了一声她以为绝不会出现在菡萏花君口中的声音,那笑声纵容又温柔,声音甜的像是浸了蜜:“那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温折也笑了起来,抓住容雪淮的衣摆扯了扯,看着对方顺势坐下。然后心满意足的躺在容雪淮贡献出的大腿上:“雪淮,我幸福的都有些不真实了。” 容雪淮弯下腰吻了吻温折:“我又何尝不是。” “真好。”温折惬意的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爱人身上的温度,突然想起一事:“雪淮,在你的故乡那里,婚礼也是像今天这样举办吗?” “有些相像,但有些也不一样。”容雪淮抚摸着温折的头发:“卿卿感兴趣吗?要是你想,我们还可以举办很多场不同的婚礼。” “好主意。”温折笑了起来,顺着容雪淮的话说:“那下次我们也请这么多人吗?太多了吧,少一点,只有亲朋就够了?” “嗯。”容雪淮接道:“先请他们来小住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每天来一场婚礼,风俗习性全都不重复,他们只管天天看着你我恩爱,顺便好酒好菜招呼着” 想象了一下容雪淮描述的样子,温折笑的几乎从容雪淮的膝头滚落下去:“你我倒没什么,但你还是可怜可怜别人。要是真按你说的那样做,剑君一定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婚礼’二字。杜鹃花君或许会很有兴致,至于海棠君” “我同情牡丹,海棠没准要他弄一堆更长更有想法的婚礼出来。”容雪淮耸了耸肩:“至于你大哥的反应,究竟会是哭笑不得,还是完全放心,我倒真猜不透呢。” “大概五五分?”温折其实也有点摸不准。他躺在容雪淮腿上翻滚了一下,两肘撑着身体仰头看着容雪淮:“雪淮,你同我说说你们那里婚礼的习俗?倒不是要办,只是我好奇的很呢。” 他的要求,容雪淮哪有不应的?听温折问,容雪淮就仔细的想了想:“其中一种,就是”他伸手点了点温折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在交换戒指前,司仪会问‘你是否愿意与眼前的人结为伴侣,无论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忠诚于他,爱他,珍惜他,直到永远?’。” 温折的神情柔软下来:“我当然要说‘是’。” 容雪淮笑了。他拍了拍温折的肩膀:“卿卿,让我起来。现在虽然没有那样的婚礼,但总不妨碍我宣读类似的誓词。” “我想听誓词,但我不想放开你。”温折扬起眉毛看着容雪淮,他纵身一跃,反而扑到了容雪淮的身上。他的额头贴着容雪淮的额头,嘴唇粘着容雪淮的嘴唇,彼此温暖的呼吸都交汇在一起:“要说什么,都全这样说吧。” 看着自己的爱人,和他用这样的姿势紧紧相贴,容雪淮一时竟然有点忘词。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温柔的,缓缓的说:“卿卿,我将尊重你,爱你,一如今日;我将珍惜你,与你相恋,一如眼下;我将忠诚于你,忠诚于爱,一如此刻;我将不弃誓,不背诺,唯独钟情于你。” “我爱你。” 回应他的是一个吻。 容雪淮回应了温折,并加深了这个吻。那一刻,两人心上都浮现出相同的念头:就让这一刻直到地老天荒吧。 可惜不远处的花丛里,有了一点煞风景的响动。 容雪淮睁开了眼睛,凌厉的一扫。而在那处坐着的谢采满心都是惊骇:她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政治联姻,但没想到这场政治联姻的主角关系竟然如此亲密相爱他们的相爱,已经远超她见过的大多数道侣。 真相竟然会是这样的? 还不等她脑海里浮出第二个念头,她的喉咙就已经被人一把捏住。菡萏花君红衣如火,面色却如霜。他一把提起谢采,冷漠道:“有魔气。是谁派你来的?” 直到这时,谢采才真正见识到了这位声名狼藉的菡萏花君的冷酷一面。 她拼命的摇头,又怕又痛,一时间眼泪都涌了出来。正在此时,沈徵师姐的声音犹如天籁:“请花君手下留人!她是我师妹!” 脖子上的禁锢放松了。谢采跌坐在地上咳嗽着,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容雪淮探寻的看着沈徵,温折挥了挥手开心的喊了一声“沈姊”,沈徵从远处疾驰而来,呼吸微乱。 当一切都解释清楚明白后,谢采乖乖的跟着沈徵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即使她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师姐也并不是很生气。她身上的气场,仿佛要比平时都要柔和一些。 “师姐。”谢采小声道:“师姐认识温折公子啊。” “认识,一起历练过。”沈徵回答道。 “嗯。”沈徵师姐的口气实在能让人打消所有开口的念头。只是气氛实在有点尴尬,谢采只好没话找话:“没想到菡萏花君和温折公子的感情那么好。我本以为真是白担心了。” “他们一直那样。” “” 谢采最后想了想,决定挑个不太敏感的话题:“刚才那片玲珑花海可真是壮观美丽啊。” “哦,菡萏花君给温折种的。” 谢采:“” 她还有什么话题可说吗? 沈徵突然转过脸来,语气郑重的叮嘱道:“好好练刀。” “什么?” “好好练刀,就不怕人惹你。这样自己一人时也会有安全感了。”沈徵耐心的解释道。 第八十九章 番外二 在今天之前,温折曾经无数次预想过现在所见的场景。 曾经威风凛凛的广华二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面色惊恐的躺在他眼前,神情中满是惧怕和哀求——宗门的一朝覆灭实在让他吓破了胆子,而这几天的际遇想必让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饱尝世事炎凉冷暖了。 他竟然也有今天。 容雪淮已经贴心的避开了这里,只把此人交给温折处置。温折也确实不想让容雪淮待在这里,只觉得那样要脏了爱人的眼睛。 广华二少身边还有不少他昔日用来取乐的狡童美婢,温折挑出几个他认识而又有血性的拉了过来,看也不看广华二少求饶的表情一眼,只是转过头去问那些可怜人:“你们想怎么报复他?” 许多条听起来就很恶毒的建议七嘴八舌的传了过来,每个字里都带着深深的恨意。温折随便拣了一条,卸了对方两面肩膀的关节,又捆住手腕把广华二少吊了起来,听他杀猪一般凄凄哀叫。 “你不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温折低声道:“这些日子雪淮的每分计划我都有过目了解。有时夜半梦到你,虽然不觉得惧怕,但恨意却也如跗骨之疽,恶心的我寝食难安。” 广华二少已经疼的涕泪横流,疯狂的摇着头,显然对温折毫无半点印象,不知自己何处惹到了对方。 温折却无意照管他的心情,只是轻声说:“但如今真逮住了你,我才发现你不过是一滩烂肉,实在让人索然无味。” “我现在只奇怪,我怎么会为你心情不好,推掉雪淮要和我下棋的邀请。”温折后退了一步,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太不值得了。” 广华二少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期颐的神色,显然是很希望自己能被就此放过。不想温折随手一抚腰间的储物袋,一个挂满了刑具器物的架子就出现在了两人之间。 盯着对方突然变色的脸,温折毫无感情的笑了一声:“你都认识是不是?毕竟你手下经过的可比这多多了。” “其实更多也有,只是我觉得这一架你就熬不过呢。”温折垂下眼睛,对着身后的那几个侍儿挥了挥手:“这个人,随便你们怎么做吧。” 看着广华二少疯狂摇起头来,温折后退一步,又想到什么走上前:“对了,在你身上我还有一点心愿这是我学的第一个印法,当时就发誓要拿来对付你的,你担待些吧。” 下一刻,广华二少的大腿上就血肉横飞,看他的表情似乎还伤到了一点重要部位。温折对此毫无怜悯之心,只是抖落了自己身上被溅到的一点碎肉,侧过身给那些被压抑许久的侍儿们让开了地方。 若有人此时上来,必然会为被吊起那人的惨状心生同情,不忍再看,没准还会觉得自己见到了人间地狱。但温折心知肚明,相比这些年来横死在他手下的人,广华二少如今偿还的不足千分之一。 温折在旁观看了一会儿,心中只觉兴味索然。他前几夜曾为今日的设想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但现在亲眼所见,却觉得如同嚼蜡般毫无滋味罢了。 报仇的感受似乎爽快,但那痛快好像也只舒畅了一瞬。温折盯了半晌,心下越发确定自己并不以此为乐,甚至见了这种场面还倒胃口的很。 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温折这样想着,轻轻摇头一笑。 最开始的温折,连报仇的念头都不敢起,只求能远远的躲开这个虐待狂悄悄活着;再后来一点,那被惧怕所压抑的仇恨闸门被彻底打开,怨恨和报复的心思都是热腾腾的。 至于现在,比起近在咫尺的这堆烂肉,温折倒是更心疼容雪淮一些。 雪淮当然也不可能喜欢这样的场面,更不会喜欢这种仿若大仇得报后的空虚感受,然而这些年来,他依然带着这样的不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替那些受害的人讨回了公道。 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离他更近了些。 真想他啊,真想拥抱一下他,听他说话,跟他一起谈天喝茶。想看他笑,想告诉他,我真是心疼死他了。 目前的场面对温折本来就没有多少吸引力,如今想到了自己的爱人,就更成了可以被随便抛开的敝履。温折拉过一个站的远些的侍儿,把手中的小瓶塞给他:“愈伤吊命的丹药,广华要是不行了,你们就喂他一粒,直到你们觉得够了为止吧。” 说过这话,温折就要离开,却又被那人叫住:“大人,若是这一瓶喂完,我们仍觉得不足呢?” “这样啊”温折回过头来,看到对方眼里仿佛燃着两丛火焰,神情中的恨意依稀是个昨日的自己。 “我会叫人来处理的。药还会有人给你们送来。你们园里还有谁恨他?我不认得,你们自己去找人来让广华还债吧。” 交代过了这些,温折大步走下山,半途中回头一看,只见一群人激愤的围着个被染成血红色的身影,那身影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看起来近乎一只刺猬了。 都是过去了。 温折收回视线,释然的一笑,更快更疾的向山下奔去。他现在特别想念他的道侣,想念他的温度,想念他的声音,也想念他身上那辛凉的芙蓉香。 目光所及的尽头,隐约可见那袭如雪白衣。温折唇角不自觉的上扬起来,那些麻木冷淡的心情仿佛被一扫而空。明明所见的颜色是一片云白,可在那一瞬间,温折眼前如春暖花开。 他已找到这世间的所有缤纷颜色。 那道身影迎了上来,温折也越跑越快,直到最后直接扑到他的怀里。 “都解决了?”他听到雪淮这样问。 “没有,不过我不感兴趣了,让别人来讨这份冤情吧。”温折抱住眼前的人,把头埋到他肩颈里,深深嗅了一口熟悉而让人安定的香气,觉得周身都是舒适的暖意:“我现在满心里只是想你,心痛你。” “都过去了。”容雪淮细吻着温折的耳尖:“无论是你,还是我。” “真好。”温折抬起头,他的爱人已经不再带那顶斗笠,让他的目光一下子就能撞进对方那温柔如水的视线里:“雪淮,我何等有幸呢,竟能够遇到你。” “我又何尝不是。”容雪淮与他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盛满了脉脉的情意:“卿卿,遇到你是我平生的最大运气。” 第九十章 番外三容雪淮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容雪淮都以为自己是空的。 他已经忘记自己上一次休息是什么时候了——是的,不是睡眠,仅仅是休息也没有过。他在漫漫长夜里一个人孤独的静坐,面前凌乱的铺散着仿佛永远无止境的公文,和他钻研的各种丹方。 夜里的玉芝山,寂静的仿佛时间都为此停止驻留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容雪淮还是没法在这样空寂的环境里放松自己哪怕一盏茶。他总是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只要自己放下警惕,就会有什么虚空里的东西跳出来给他当头一剑一般。 结合他过去那两次惨痛的记忆,外加上从前芙蓉榭不曾稳定前让人捉摸不定的多次刺杀,这预感似乎没什么错。 有些事情即使过去了,它残存的痕迹也久久的篆刻在骨子里。就像是容雪淮如今的防备之意,它钻的那么深,好像此生都难以再抹去。 当上官海棠来到的时候,是容雪淮少有的感觉轻松的时刻。但上官海棠总是会提起过去,即使不提起,他也会在容雪淮看不到的地方叹气。 他问容雪淮:“这么大的映日域,只住着一个人不大好过吧。我知道你不放心别人,那就让我和子规哪怕是寒梅那座冰山呢,我们几个轮流过来,一年陪你个三五月也好啊。” “怎么能这么麻烦你们。”容雪淮笑着摇头:“何况安静也没什么不好,映日域安静的很干净,我很喜欢。” 上官海棠的心痛几乎要溢于言表,他脑中又浮现了昔日和那个白衣少年一同惩强扶弱的记忆。那时的热闹明明那么 “你不是喜欢安静,你只是累了。”他低低的说。 “或许是吧。”容雪淮转头过来对他微微一笑,从两人栖身的小舟上探出手去,为上官海棠折下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 “雪淮,你多久没出过门了?”宿子规这样问他。 容雪淮没有回答,只是温和道:“只要是你有邀请,我必然不会推辞。” 宿子规并不纠缠于答案,只是说:“好。” 然后他给容雪淮发来一张张请帖,有时是几个音乐上的知己聚首,有时是当年的三五朋友小酌,也有时是天材地宝出世时请他撑个场子,还有几次是实打实觥筹交错的大宴。 容雪淮全都如约前去。 他明白自己朋友的苦心,也从来都不忍辜负。 只是宿子规不大明白——或许他是明白而无力可施——容雪淮并不是捂住耳朵闭住眼睛不想管窗外之事,他更不是什么社交恐惧,他只是厌烦。 他隔着眼前的白纱冷眼看着世情百态。 他依然欣赏美丽,也依然推崇爱。只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候,许多驳杂的念头就会不由自主的冒上来:方才那个转身的动作,依稀是这对曾亲密无间的夫妻产生了隔阂;这首合奏固然是好,可操琴的人似乎隐约有些与吹笛者争尖儿的想法。 这些思绪往往会被他自己平淡的挥开:人的情感是那样复杂,又是那样浓烈。那双夫妻即使心中还气着对方,也会下意识的伸手一挽;那对朋友彼此在乐道上相争相助,总会有大成的一日。 他能从两人相碰的肘尖中看出默契和珍重,也能从两人相和的曲调中听出欣赏和喜悦。每当看到人间的爱和美,温柔就在他心间静静地流淌,只可惜防备和不安也一日不曾从心头褪去。 到底是不一样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而一个被自己信任之人加害过两次的容雪淮,心头也永远的留下了不能抹平的伤痕。 每每赴宴回来,容雪淮固然看到了那么多让人欣悦的景象,但更多的仍是疲累和心灰。 宿子规不再做这样的尝试。他只想帮容雪淮,而不想让他更累。 更何况,确实有那么多居心叵测的人想要接近容雪淮,有的想从他身上得到许多东西,有的想要对他有备无患的讨好献媚,还有的人目的倒是单纯,可惜是想杀他。 这些人眼中的欲望容雪淮都看得出来。毕竟他已经因为看不清吃过了那么多的苦。 —————————— 在又一次的出山“打扫”后,容雪淮想,他确实不该再这样下去了。 他已经独自一人生活了太久,每逢出门又必然浴血。整个“清扫”的过程从来都只让容雪淮作呕,没有半点能使人愉快之处。 长此以往,在他的思想中,“出门”这件事情,只会和无尽的负面情绪联系在一起。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确实已经出现了某些问题,也的确在试图改变。 听梅阁宴请的帖子送到了他的手中——即使听梅阁主早都料想到请不来这尊大佛。当容雪淮雪色的身影踏进听梅阁的大门时,他感受到无数道意味不同的打量,和乱哄哄密语传音的私语。 容雪淮视若罔闻。 斗笠上的面纱随着他的行走轻轻颤动着,完美的隔开了他和外面的世界。容雪淮也曾想过要不要摘了这个,但在这种情况下,确实是带着它更舒服些。 容雪淮又走了两三步,就被跪在两侧的一个半妖伸手捉住了一只袖子。 身体的反应确实比思想更快。容雪淮指尖青光一闪,那截衣袖已经被削了下去。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后,容雪淮自己都微微一愣。 不过也罢了,已经有太多年没有陌生人敢擒住他的袖子。这么一块被他人碰过的衣物,还是撕下去更省心些。 这么想着,他偏过头去,隔着那袭白纱淡淡的打量了那半妖少年一眼。 彼时他已经从无数狂轰乱炸般的恶意中走过,无论这少年的目的为何都不会让他惊奇。半妖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请求着,而那双眼中满满都是走投无路时的绝望。 在那一个瞬间,容雪淮浑身宛如过电一般激灵了一下。 这绝望的情绪太浓郁,又太熟悉,毫无保留的扑面而来,让容雪淮久静如一潭死水的心都轻轻动了一动。 容雪淮抬手遮住了半妖的眼睛,把那浓烈的绝望都盖在了手心下。 他没有深究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凭着自己感觉做了想做的事。在刚刚对上这个半妖双眼的瞬间,他眼前仿佛闪出了无数自己曾经的画面。 那些痛苦的,挣扎的,带着血与火的 当初他在炼狱中挣扎,自救不能,但现在总有力量能救一救别人。 容雪淮讶然的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是久违的轻松。 轻松的让他还有余力注意到掌心下的半妖重重的打了一个哆嗦——是了,他都忘记了自己身上没有半点人类的温度,是煞到他了吧。 他随便拿话拨开了争人的广华二少,自己也放开那少年,运起搁置了好久的功法提起了自身的温度。等手心的温度足够适宜的时候,他拉起了半妖的手。 —————————— 后来过了很久,容雪淮回忆起自己最初和温折的这段相处时,心里其实很有一种世事神奇的感觉。 他那时已经从心魔中走出来,也明白了自己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在两个人坦诚的那一天,容雪淮曾问过温折,他与温折心里那个强大的爱人或许南辕北辙,你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些,要不要离开我。 温折当然不会离开。 其实在那个时候,容雪淮还剩下一点的东西没有说。 上官海棠曾经对容雪淮突发奇想道:“你恶名在外,我偏执古怪。要是此生有一天你我都没有半点寻得毕生爱侣的可能,最冷酷嗜血的花君和最喜怒无常的花君珠联璧合,就能看那些恨不得长着八张嘴来管闲事的家伙们张口结舌、战战兢兢的模样,岂不痛快死了!” “若真是那样,用不了三天,你就要嫌我无趣了。”容雪淮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我虽然没有谈过,但心里是明白的。你喜欢那种更有活力,也更青涩的人恶趣味啊,海棠。” “我虽没有看你谈过,但我心里也是知道的。”上官海棠摇了摇头,似乎还在惋惜看不成这一场修真界的热闹:“你喜欢善良、坚持、清澈的人。我猜的准不准?” “很准。” 在这一场谈话过后,容雪淮曾庆幸过上官海棠那句提议确实只是一个心血来潮的玩笑。 若他是认真的话,容雪淮大概就要用有百十来个原因婉拒对方,而每一个原因其实都是在表明他们作为伴侣的不合适。 他那时也只是以为,他拒绝对方的原因是他们不合适而已。 直到心魔爆发,容雪淮被夹在“伤害温折”和“放开温折”的墙缝里,挣扎的推开自己心头层层叠叠的迷嶂,也前所未有的审视过了一遍自己。 他拒绝上官海棠的真正原因,是他觉得不安全。 爱情和友情难以混淆,而结发夫妻和可以为之而死的挚友代表的也是两种情感。容雪淮不介意为上官海棠而死,也相信对方不会从背后给他致命的一剑。然而若是上官海棠长久作为他的枕边人 在容雪淮心里,伴侣之间的爱情就要像他的父母一样,代表一种极温柔,极浓厚,极让人放心的重之又重的情感。 而容雪淮所受到的两次伤害,一次来源于他的朋友,一次来源于他的师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平辈,一个人养他长大,既算他的平辈,也算他的长辈。 似乎从他被出卖那一刻起,从他被击落极狱之渊的那一刻起,从他满腔的信任与温暖都被辜负的那一刻起,潜意识中最深的念头就标志了他不敢对身份与他平齐,或是在他之上的人委以如此深厚的情感。 甚至他竟然这样懦弱,这样防备,若不是对方先向他完全坦开,容雪淮都难以种下他珍之重之的爱。 然而又会有什么人,敢在恶名远扬的他面前不但动心,还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就敢不设防备的袒露自己的软肋? 还是有的。 当温折雪白的狐尾在容雪淮面前毫不作防的打开,露出里面脆弱的、能被轻而易举杀死的温折;当受过伤害的温折毫不犹豫的把自己的性命送到喜欢之人的指尖上时,容雪淮就如走上了命运既定轨道一般,被这没有保留的纯澈情感当头击中。 关于那曾经软弱的、想要自我保护的念头,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容雪淮终于能如说家常闲话一般和温折说出。 而他的爱人只是愉快的,温柔的,带着无尽爱意的看着他,笑道:“但现在我们不都走出来了吗,雪淮明明这么勇敢。” “你才是勇敢的那个人。”容雪淮低头吻上了温折的指尖:“卿卿,谢谢你对我走出的那一步。” “要是这么说,我才要谢谢你带我离开了悲惨的命运。”温折的身体整个贴了过来:“别谢来谢去啦,我们每个人画一半,一起扣成了一个完美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