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烟雨行》 序 吴郡,姑苏城外。 秋冷雁高时节的夜半江畔,烟笼寒水,千草霜结。江面苍茫广阔,淡月西斜,只余下几盏渔火停泊岸边在秋风中闪烁。水上人家都睡了,江水悠悠带走了他们的忧愁,雾有些浓,打湿了船舶甲板,慢慢浸透进了船舱,让苏幕遮感到一阵寒意。 有鸟啼,粗嘎嘶哑,是乌鸦,苏幕遮是被它和噩梦惊醒的。 醒来的船舱中,一灯如豆,燃着安神香,小青衣绿珠正蜷缩在软榻上酣然入睡,即便苏慕遮离开床榻将长袍披在她身上转身出了船舱也没能将她惊醒,倒是白猫狮子球抬头看了他一眼,缩在绿珠怀里继续睡了。 横塘,枫桥。 夜色正浓,江水苍苍,荡漾着时隐时现破碎的银光,苏慕遮难得可以放肆忧伤一次,望眼秋水呆立半晌,直到夜半时分寒山寺钟声传到客船,脑中忍不住想起了那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前世唐朝诗人张继途经这里时写下了《枫桥夜泊》的不朽诗篇,穿越今生,青山未改,绿水仍流,姑苏还在,枫桥依旧,秦汉唐宋元明清却从不存在,只余下苏慕遮孤零零一人面对着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钟声余音不断。似被惊醒一般,渔火伴着琴声,开始在水面上摇曳。琴声亮丽而悠扬,隐有笑傲烟云、醉乡酣美之意,在江面上蔓延开来,穿过两岸低伏的芦苇与黝黑江堤,绕进了姑苏城内粉墙黛瓦和园林巷弄,悠悠荡荡,不见停歇。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终究已是过往云烟,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在深秋夜半时能听到如此豪放不羁,佯狂之态的琴声实属难得,苏慕遮终收敛起眼中的忧伤,目光穿过江畔的树林眺望建康方向。 那里,很多人将粉墨登场。 许是被钟声吵醒后未现苏慕遮的身影,漱玉披着氅衣出了船舱,见苏慕遮站在船头,忙去取了长衣披在他身上,道:“霜寒露重,公子小心着凉。” 苏慕遮将长衣系上,屏气凝神静听飘荡在江水上的琴音,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犹如画中的水墨烟云,且实且虚,随风缭绕而来,款款而去。 苏幕遮一时听痴了,不由想起了心中的白色丽影。 随着连续的三连音节奏和其下方伴随的固定低音,琴曲涌现。 而后转至低音,犹如渔夫醉后初醒,鼓棹缓缓前行的平淡。 琴声渐近,苏幕遮抬头见瑟瑟江水明月中,一艘船舫,几点渔火,在月下随水漂浮,离开江堤,遡游而来。在琴声伴着船舫与之错过后,苏幕遮忽道:“跟上去。” “恩?”漱玉抬起头,惊讶看着苏幕遮,他们此行前往建康兹事甚大,万没多少时间可耽误。她正要多言,见苏幕遮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来递给她,并说道:“我们前脚刚走,谷里便收到消息,影堂已经在盯着我们了。” “影堂?”漱玉嘀咕一声,转身吩咐下人去了,与走出船舱的小青衣绿珠错身而过。 小青衣双角髻有些散乱,稚嫩脸上有些许迷糊,抱着狮子球茫然四顾,问:“要启程了吗?”苏幕遮应了一声,揪住她的丫髻,说道:“怎么现在就醒了?” 小青衣嗜睡,甚至有一套自得的说辞:“睡觉可是世上最享受的事情呢。”所以半夜能够醒来,苏慕遮略有些诧异。 小青衣低头俯身将丫髻脱离魔爪,不满的嘟嘟嘴,郑重其事的说:“我要替谷主盯着你,免的你到处沾花惹草,乐不思蜀。” 苏慕遮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都谁教你的?” 见小青衣斜睨船舱,苏慕遮便明白十有是冷面笺花了。苏慕遮指着四周伴着月色的江水,问:“在江上我能跑哪儿去?” 小青衣不理他,目光探向琴声飘来的方向,眼中精光闪烁,道:“这琴声当真好听,让人想起了总在扁舟上酣醉而归的阿伯呢。” “是啊。”苏慕遮点头,看着前面的船舫在江面上薄雾中时隐时现的穿行…… 许是两世为人精神过于强大,苏慕遮时常夜半无眠,即便是叶秋荻也无法望闻问切出个所以然来,而夜里无人相伴,一盏孤灯,一盘残棋便成了苏慕遮最好的慰藉。 今夜有琴声相伴,苏慕遮兴致更甚,待天际破晓,琴声停下后,他才从棋盘中回过神来。 船此时沿着苏州河,不时地穿过青石砌成的半月形拱桥向东而行。两岸悠长的青石小巷和白墙黛瓦的水上人家还在薄雾中沉睡,打湿的台阶为清晨更添一股凉意。 晨光熹微,苏慕遮站在船头呼吸着潮湿的空气,眺望着远处的船舫,想要以目光致以琴声主人深夜相伴的谢意。 船舫未停,继续前行,琴声却未再响起来。 苏州河愈加逼仄,透过临河镂空的窗户,两旁园林内尺寸间的美景清晰可见。两岸青石小码头多了起来,偶有马虎渔夫未栓牢的渔船随波荡漾在河面上,让行船度不得不慢下来。 随着几声鸡鸣,刚才静谧的镇子突然热闹了起来,炊烟混在薄雾中相继升起,岸旁砖雕门楼外悠长青石小巷的尽头响起了换货郎的叫卖,不一会儿从一条斜街出来,居然绕到了他们的前面。 又转过一道弯,前面的船只靠岸,在一乌铜紧锁的宅院前的码头上停了下来。 苏慕遮吩咐船夫慢行,只见船舱中出来几位青衣侍女,簇拥着一位青丝高高盘起绾成随云髻,粉红长裙曳地,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的妇人上了岸。 似乎察觉到了苏幕遮的目光,上岸的妇人回头看向伫立在船头的苏慕遮,脸上泛着淡淡地笑意,眼波流转之间掩着一股书卷之气,在略微打量对方一眼后,转身在侍女簇拥下走进了那门阶前蹲着石兽,台阶旁栽着几丛书带草,白墙被半黄半红枫藤叶子爬满的宅院中。 船继续前行,在前面绕过一座石桥后急转弯划向了北方,苏幕遮只来得及看见那宅院门前挂着的灯笼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卫”字…… 第一章 公羊子高 江南古道上,正值晌午时分。 道路两旁的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被西风卷落铺满整个朴拙的古道,一行人打马而过,马蹄踏碎落叶带起哗哗声和落叶中阳光的味道,惊起落叶堆中觅食的鸟雀,在马尾后追逐。 苏慕遮一行人在苏州河上岸后,绕过姑苏城,折向北方走6路,由于赶路匆忙,错过了客栈茶馆,此时竟到了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在转过一道弯后,见道路蜿蜒向远处山脊,苏慕遮停马稍歇,打量一下四周,问道:“我们到下个镇子还要多久?” “得有几个时辰,不过不会错过宿头的。”老仆吕直在苏慕遮身后回答。他是苏慕遮父亲苏词的仆从,当初苏慕遮伯父苏宁起事反前秦,苏词将年幼的病入膏肓的苏慕遮托付给老仆照顾,自己匆忙赶往战场,竟再也没回来,是老仆寸步不离忠心耿耿的将苏慕遮养大的。 苏慕遮扭头看了一眼与漱玉同乘一骑的的绿珠,见小青衣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说道:“我们先在这里歇息一……” “有人!”笺花突然打断苏慕遮说话,上前一步挡在他的前面。 “谁?”听到笺花示警,老仆也上前一步,手中握着磨损不堪的刀把,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有风吹草动的地方。 后面谷里的侍卫更是围了过来,紧紧护在苏慕遮周围。 处于剑拔弩张中心的苏慕遮倒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的马鞭轻轻地在马鞍上敲打着,笃笃的声音让人少了些心慌。 片刻后,前方古道百步外的草丛中钻出一狼狈年轻书生来,他的脸上满是擦痕,头顶上用纚包着的髻挂着些枯草叶,本应簪子固定的冠更是东倒西歪,若不是有缨固定着,再抖落就会掉下来。 书生见到苏幕遮诸人,脸上闪过一阵恐慌,在看清苏慕遮那副贵公子打扮后,又是一阵狂喜,来不及系好帽带,连滚带爬的赶过来,口中疾呼:“公子救命,公子救命。” 苏慕遮望向他身后,见并无人追赶,于是吩咐身旁护卫将书生带过来,问道:“何人要伤你性命?” “强…强人。”书生气喘吁吁的说,待接过侍卫一碗水一饮而尽镇定下来后,方将事情说清楚:“前日我与同窗陪同先生游学至此,在前方山脚下歇息时遇到了强人袭击,将我们被抓上山去了,后值他们大宴酒醉之际我趁机逃出下山来求援,还求公子前去搭救则个。” 苏慕遮没有答应,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先生是谁?怎么游学到这荒山野岭了? “公子大谬,学问不分高低贵贱,即便荒凉边鄙之处亦有真才实学之人。 ”书生说话语气一副文绉绉的样子,“至于我家先生……”说到这儿他抖了抖衣袖,正了正衣冠,方骄傲说道:“乃楚地大儒公羊子高先生。” “公羊子高?”苏慕遮收起脸上笑容,下马拱手道:“原来是子高先生高徒,苏某失礼了。” 在苏慕遮现在所处的时代,诸子百家争鸣已有数百年,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各家各派都拥泵众多,其中以释、儒、道三家为最,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在江湖拥有赫赫威名。 在楚地儒学最为繁盛,南山书院便座落于南楚江州,但大儒公羊子高并非出自南山书院,他是儒学世家公羊学派的传人,在楚地有教无类广收门徒,主张实施“仁政”,被寒门学子所接受,因此具有很高声望。 书生回了一礼,道:“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 “琅琊苏家。” 书生身子微怔,愈加恭敬,拱手道:“如此,我家先生便仰仗公子了。” 若有机会结交公羊子高的话,花费再多代价也是值得的,因此苏慕遮没有推辞,他回头吩咐老仆:“带这位公子下去整理下衣冠,稍歇后我们前去搭救子高先生。” 书生再次向苏慕遮拱手,跟随老仆向队伍后面去了。 “公羊子高。”漱玉深受儒学熏陶,因此兴致颇高,“谷主一直说他是一妙人,也不知与卜商先生有何区别,今日终于能亲眼见见了。” 苏慕遮点点头,握着马鞭走动几步,说道:“这条古道虽不是官道,却也是姑苏城通往北方的大道,不曾想荒芜成了这般模样,周遭村庄十室九空,更是有强人作祟。” “长年战乱自然民生凋敝。”笺花惜字如金,她是谷主的贴身侍女,被派来保护苏慕遮安全,但心中认定平凡懒散无上进心的苏慕遮配不上谷主,因此总是冷言冷语相待。 “民生凋敝。”苏慕遮马鞭轻敲着乌柏树干,嘀咕一会儿,忽道:“乌衣巷旁的秦淮河可是富的流油呢。” 警觉扫视四周的笺花闻言回过头来,郑重说道:“谷主曾叮嘱过,你轻易不可……” “明白,明白。”苏慕遮挥手,示意书生过来了。 在书生领路下,苏慕遮一行人离开了大道,沿着小道向山上进。沿路上,山峦连绵,树林茂盛,溪流纵横,枯黄树叶挂在树梢,一阵风吹过,飘飘洒洒,寂静的山中可以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转过几道山头,再次爬上一道山坡后,苏慕遮一行人横插上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车辙印条条显眼入目,竟比先前苏慕遮他们行走的大道还要平整繁忙。 “强人便住在前面那座山头。”书生指着道路尽头的方向,“公子的侍卫可以晚上潜入山寨救出先生他们。” “不用,他们来了。”苏慕遮指着远处,那里弥漫起漫天灰尘,数十匹高头大马载着装备精良的大盗们在一群穿着五花八门衣服喽啰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视野内。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快躲一下。”书生有些慌乱,苏慕遮身边十几人,强人近百人,在书生看来即便苏慕遮可能是南楚皇室,他的侍卫也不可能以一当十。 “躲什么?直接拿下就是。”说话的是笺花,她不仅性格冷,还是个好勇斗狠之徒。 书生目光投向苏慕遮,见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到口中再劝的话咽了回去,挺了挺胸膛,故作镇定的站在原地,没有退缩,显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山道尽头的大盗在看见苏慕遮等人,尤其在看到他们身旁的坐骑后,顿时兴奋地扬刀吼了起来,甚至等不及后面两条腿赶路的喽啰跟上,就夹紧马肚冲了过来,留下后面一群人吃灰骂娘。 第二章 大盗姜堰 这群大盗来的很快,倏忽间赶到几丈外,勒马停下来将苏幕遮等人团团围住,为的大汉满脸络腮胡,长时间不洗板结的头一块一块挂在头上,身材高大壮硕,让苏幕遮忍不住心疼他胯下的黑马。 大汉上下打量,见眼前这些人衣着不凡,没敢鲁莽行事,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在漱玉脸上停留片刻,江南女子温婉,但如眼前女子这般文雅贤淑的并不多。黑马向前踏几步走出人群,将大汉唤回神来,他居高临下盯着书生,说道:“你这白脸书生还敢回来,倒有几分胆气。” 书生上前一步,正待在口头上讨些便宜,忽听苏幕遮问道:“晋阳口音?你是燕国人?” 听苏慕遮将自己错认为燕国人,大汉顿时怒了,骂道:“甚么东西,不带眼的狗崽子,你叶爷爷……” “掌嘴!”老奴怒喝打断了大汉的叫骂,佝偻的身子陡涨几分,上前几步跨越两丈距离,纵身一跃右掌甩向大汉面颊。老奴世代在苏家为仆,对昔日琅琊王声誉最为看重,容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有丝毫侮辱,即使穿越而来的苏幕遮平日有丝毫玷污祖上声誉的行为,都免不了被他教训,更遑论眼前的陌路人了。 大汉身子看似笨重,却不失灵活,左手上翻搭向老奴的脉门,封住了老奴右掌的来路。 老奴一击不成,变招极快,不等招术使老,拧腰如履平地般浮空,左掌裹挟着衣袖如云翻动拍向大汉另一侧面颊,这一招正是琅琊苏家祖传武学拨云手中的“风卷残云”。 这一招端的精妙,大汉一时破解不得,只能双脚一踩马镫,身子借力在马背上倒跃,躲过这一招,同时左手向老奴面颊扫来。却未料到,老奴身子滞空良久,却还有余力横移侧开身子避过。在落地后老奴一掌顺势推开早想逃离的黑马,右掌一招“青云直上”取向大汉面门。 拨云手波谲云诡,“青云直上”却是其中最简单一招,由腕力,度奇快。大汉正站立不定,见这一招躲闪不及,闷头切了一掌打过来。“啪”,两掌相击,竟是率先出手的老奴后退一步。显然在力道上,吕直不占上风。 老仆轻抖了抖麻的手掌,心中诧异,未料到这大汉招数不怎精妙,却有一身的蛮力。 大汉一击得手,见对手不过如此,心中一喜,五指成爪向老仆肩膀抓来,打定主意要将他一举擒拿下来。孰料刚贴近吕直,凌厉的破空声响起,一枚五铢钱打在他手背上。 “哎呦。”大汉顿时止住了脚步,跳脚挥着手背,痛呼:“疼死爷了。”见暗器的苏慕遮上前几步,忙退回到群盗中间,道:“背后偷袭算甚好汉?” 苏慕遮走到老仆身边,答道:“我可不是好汉,倒是你,怎么一听燕国就急着跳脚?” “哼。 网”大汉偷偷揉揉手背,说道:“慕容不归这等胡贼趁我中原战乱之际,夺我北国故地,欺凌我并州百姓,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你倒是个有志气的。”苏慕遮随口夸一句,“当然。”大汉却毫不谦虚。 慕容不归,小名梧桐,前大燕国皇子,前秦秦皇皇妃,现大燕国皇帝,诸多名号可见他半生的跌宕起伏。在苏慕遮眼中,慕容梧桐其实没有大汉说的那般不堪,相反,苏慕遮甚至有些钦佩这位与伯父齐名的大燕国皇帝。 慕容不归曾为燕国倾国倾城第一人,雌雄难辨。在前燕国被前秦攻破后,秦皇将慕容梧桐纳入后宫,娈童正式成为他一生的耻辱。十年,昔日燕国皇子慕容梧桐在秦皇身下整整承欢十年,甚至被秦皇册封为妃。 男子封妃,前秦皇帝荒唐可见一斑,慕容梧桐也成为古往今来男子封妃第一人。幸好他不是最后一位,在他之后还有一位现在江湖谈之色变的潇湘妃子——郊童。 上天给予了他惊天容貌,却同时给予了他一生耻辱。世人谤他、欺他、辱他、笑他、轻他、贱他、恶他,他却轻抖衣袖,抖落满身风尘,一袭白衫,一把长剑,值楚军反秦之际,在慕容无忌帮助下冲破宫闱,再回燕国故地,提剑收拾旧山河,最终重整旗鼓与南楚苏式兄弟攻破前秦国都,杀死秦皇,逼得前秦余孽挟幼皇退到了函谷关以西,成为现在的后秦。 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钦佩? 江湖相传风流浪子叶倾城在做江湖国色排行时,破天荒地将慕容不归也纳入榜中,名次甚至仅次于药王叶秋之女叶秋荻,叶倾城也因此遭到了大燕国和杀手组织流沙城的追杀。 苏慕遮知大汉不肯透漏真实缘由,也没打算再问,倒是书生终于逮住了一逞口舌之利的机会,他问道:“既有志气,你们为何不去为难那慕容不归,反在这山道上作威作福,欺侮公羊先生手无缚鸡之力?” “呸。”大汉吐口唾沫,大咧咧说道:“我家姜堰前辈曾言,盗亦有道,我等只劫财货,何曾欺侮你们这些穷酸书生?倒是……” “大盗姜堰你认识?”笺花上前一步打断他。 “姜堰前辈乃我辈楷模,神交已久。”大汉大言不惭。 “呵。”笺花冷笑,“姜堰掘人坟墓取走《青丘剑典》也是盗亦有道?” “呃。”大汉顿住了,尴尬的摸了摸后脑勺。 青丘居士乃百年前不世之剑客,一生罕逢敌手,佛儒道墨法各大派佼佼者莫不甘拜下风,即使百年后亦无人能出其右。他流传下来的剑谱,轻易可造就一位剑客高手,因此只要他的剑谱现身,便会在江湖上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青丘剑典》乃青丘居士晚年所著,毕生绝学全在其中,传言因剑典所记载剑法绝学过于精妙,为避免蒙尘或用来做恶,青丘居士一直未找到合适传人,最终只能将剑典带入了某片山峦之间的坟墓中。 一直到近段时间,江湖传言大盗姜堰寻到了青丘居士的陵墓,取走了《青丘剑典》,一时间在江湖掀起了大波澜,大盗姜堰成为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再找。 笺花是学剑之人,对青丘居士最为推崇,闻听青丘居士安息百年后被打扰,对姜堰自然恨意难消。。 书生没让大汉尴尬太长时间,忍不住插嘴质问:“你们将公羊先生他们怎样了?” 大汉指了指山寨,脸上泛着苦涩,说道:“大爷被那公羊先生给赶出来了。” (感谢江湖兵的打赏和支持,感谢其它朋友的推荐和收藏) 第三章 琅琊 原来这伙盗匪当真有江湖道义。 他们当日抢了公羊子高等人财物后,见这群书生功夫平平,没了马匹后怕是不能赶到下个镇子,只能露宿野外,若被山狼大虫袭击丧命的话就是自己罪过了,因此把他们带到山寨关了起来,只等次日天亮便将他们赶下山去。 孰知翌日逃了一人不说,公羊子高见强人无伤人歹意,犯了有教无类的毛病,起了教化强人的念头,在山寨不走不说,更在大汉身旁喋喋不休说些“人之趋善,如水之就下”等之乎者也的道理,惹的大汉烦了,将他扔给自家岳丈,自己跑下山做他剪径的营生来了。 “我家岳丈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儿。”大汉略有些得意,回头见自己的喽罗都来了,将身旁瘦猴似的同伴推下马去,自己翻身骑了上去,抖了抖缰绳,正要再言,听瘦猴似的同伴骂道:“叶老三,你他x又抢老子的马。”显然这事他干不少次了。 大汉叶老三打了个哈哈,顺手摸了摸胯下枣红马的鬃毛,说道:“昨天你不要那黑马么?归你了。” “整天换着马骑,有胆儿huan个婆娘。”瘦猴似的强盗嘴里骂骂咧咧的,眼睛斜瞅着苏慕遮,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将那匹黑马牵走,嘴里的话却是把身后的贼人都逗乐了。 “哈哈,借他是个熊胆儿,他也不敢把叶老大给换了。”“夜里不定谁骑谁呢。”贼人不分场合的纷纷起哄,闹了叶老三一大红脸。 “闭嘴。”叶老三挥起马鞭打了一声清脆的鞭花,骂道:“都他x忘记咱们来干啥来了?”见手下静了下来,叶老三满意点点头,回头借势要威慑苏慕遮一行人,但见苏慕遮右手五指间一枚五铢钱铜币在上下翻飞,气势顿时短三分:“规矩你们也清楚了,识相点,把财货马匹都交出来,省的我们动手,刀剑可是无眼的。” 苏慕遮手中把玩着五铢钱,思索半晌,待大汉快要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忽道:“钱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大汉饶有兴趣的问。 “将你打劫我这件事在南楚传扬的妇孺皆知。”苏慕遮回答。 叶老三略微一怔,这种古怪请求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你是谁?”他脱口问道。 “南楚,琅琊;苏家,苏慕遮。” 苏慕遮话说罢,右手一扬,五铢钱向叶老三打去。 叶老三这次看的清楚,顺手一抄想要将五铢钱接在手中,却现五铢钱在接近他身体时陡然加,错过他的手掌,打在了腰间佩刀的佩带上,竟打断了。 叶老三只觉腰间一轻,忙伸手去捞佩刀,脑中忽地闪过“琅琊,苏家”四个字,顿时一阵恍惚,任由佩刀跌落马下,掌心只握住了一枚五铢钱。 琅琊,苏家,天下谁人不识? 楚国皇室后裔,统领江左数百年,即使宗庙社稷被前秦所毁,族人被大肆屠戮,苏家后裔被迫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但在楚地仍有旁人无可匹敌的名望。及至前秦暴政,苏宁在琅琊登高一呼,响应者众,拉开了反秦的大幕,最终建立了现在的南楚。 “这是买路钱,记着你答应我的事。”苏慕遮拍拍手掌,将叶老二唤回神,说道:“现在我们同样错过了宿头,不如也去你们山寨借住一宿吧。” 叶老三虽是莽汉,却知这琅琊苏家端的惹不得,是日把消息放出去,翌日估计大军就压过来了。见眼前这人相貌虽不出众,衣着气质却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身后侍卫个个也是扎手的角色,想来不假。即使假的,凭借对方刚才显摆的那手暗器功夫,也不是轻易能对付的,索性昨日收获颇丰,不如现在混过去。 叶老三想到这儿,当即觍着脸下了马,将五铢钱烫手山芋似的扔给苏慕遮,说道:“哈哈,既然是苏公子,还谈甚么钱,伤感情,您莫说住一宿了,一年都成。” “羞,羞。”小青衣绿珠作了个鬼脸,对叶老三的善变表示不齿。 苏慕遮知晓叶老三心中担忧之事,说道:“这事你若办成了,只要不做伤人性命之事,我保你山寨平安,若没办成,我亲率北府军踏平你这座山头。” 北府军为苏慕遮父亲苏词当年招募江湖游侠儿与流民所创,在反秦中战功赫赫。在破前秦最终一战中,因各方反秦势力约定先除秦皇者王之,因此苏词率近万北府军昼夜奔袭,与率前秦锐士保护秦皇西撤的法家领商弘羊决战于函谷关以东。 是役,双方血流成河,近万北府军与前秦锐士全身无一完整之处,继青丘居士后的两位绝世剑客,将领苏词与商弘羊,双双战至力竭而死,拖的秦皇护驾三天三夜过不去函谷关,为义军赢得了战机。 慕容不归最后手刃仇敌秦皇,却自觉尊南楚苏宁为yi军领,盖因苏词与北府军骁勇善战之故。 …… 叶老三转身在前面带路,领着苏慕遮等人向山寨行去。却苦了刚两条腿赶路过来的众喽罗,他们站在道路两边,喘着粗气骂“叶老三真他x的能折腾人”,做了赔本买卖的叶老三正心中暗道晦气,见他们叫苦不迭,顿时舒畅许多:“吵什么吵,就他x的当消食了。” “上顿吃的那点早拉出来了,还他x消食呢。”山寨喽罗骂声更盛,叶老三却洋洋得意,一拍马pigu,继续让这些喽罗在后面吃灰骂娘。 山寨所在之处并不显要,约莫一人高的柴扉掩住大路便算作寨门,也难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昨晚能逃出去。 待叶老三瘦猴似的同伴下马带人推开柴扉后,苏慕遮等人骑马踱步进去,见山寨茅草屋错落有致的搭在一片平地上。山寨人烟远比苏慕遮等人先前沿路经过的村落热闹的多。顽童在一山溪汇成的池塘边嬉戏,几位老叟围坐在不远处的一遮天古松下,不知因何事激辩正烈。在他们身后,数位身着儒生长袍的年轻后生正席地而坐,随老叟们的激辩不时地思索或皱眉。 叶老三指着几位老叟间一尨眉皓,衣冠楚楚,脸庞瘦白的老者说:“那位就是公羊子高先生,现在看来与我家岳丈的争论还未出结果呢。” 第四章 朔北王 时人善清谈。 下至贩夫驺卒引车卖浆,上至王侯将相士人大夫,常伴着青梅或初雪煮壶新茶,在街头,在庙堂、在江湖、在山水之间,在言语与茶香间进行思维的碰撞。当世诸子百家争鸣,各家才思能够延续百年而不断绝或老树开新花,在苏慕遮看来,与清谈之风盛行不无关系。 初来乍到的苏慕遮起初以为当世清谈,与前世魏晋时期盛行的“清谈之风”相同,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专谈老庄、周易,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但后来现,当世清谈涉及农耕时令、强兵裕民等方方面面。它并非前世魏晋时期清雅谈论的高雅之事,而是摆事实,讲道理的清楚谈论,因此诸多上百年来经不起推敲的学说流派消失在了历史浪花中。 苏慕遮一行人下马,缓步走近几位老叟。 公羊子高在激辩间抬头看了苏慕遮等人一眼,尔后面无表情的低头侧耳倾听叶老二岳丈的见解。叶老二岳丈坐在公羊子高对面,满头青灰色长,一身农作时的青衣短打,言语间食指不时地敲打着青石板,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火花。 苏慕遮在谷中时常见到同样的眼神,知他思维活跃谈兴正浓,不是打扰的时候,因此带人在几步远外站住了脚步。书生见先生与同窗毫无损,未作言语,轻声慢步绕过古松下的老叟,走到同窗之间颔示意,尔后规整衣冠,习地坐在他们之间。 众人凝神静听他们的争论。 半炷香的时间,在苏慕遮一头雾水的时候,漱玉走到他身旁,附耳将公羊子高与叶老二岳丈所争论之事细说与他听,说罢,漱玉拉了拉他的衣角,眼神示意他莫冲动。 南楚初立,百家争鸣,唯有法家在江左无法立足,此事自然与法家商弘羊有关。在常人看来,南楚皇室中与法家最有成见者,非苏慕遮莫属。眼前的青衣老叟正是法家,因此漱玉才拉了拉苏慕遮衣角。 至于叶老二岳丈与公羊子高所争论之事,源于南楚久负盛名的儒生陈故。他在任太丘长时,有一县吏谎称母亲有病请假。事情暴露后,陈故下令将他处死。因县吏罪不至死,所以主簿提出是否要罗织其他罪名,陈故当时回答:“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于是直接将县吏杀了。 陈故此举赢得了儒家一派称赞,但却不被法家所认同,因此引了公羊子高与青衣老叟的争论。 “诈称母病,并非不孝,只因陈故待下严苛,是故县吏才出此下策;然枉杀县吏,必是罔顾法纪,若开此先例,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将死于酷吏之手,这难道就是子高先生所言之仁政?”青衣老叟抬高声音:“如此之仁,当真不要也罢。 ” “诈称母病,是为不敬,汝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公羊子高引经据典,朗声说道:“南楚初立,如此碍于名教纲常之事,若不正其风,必然百业难兴。” 陈故之事,苏慕遮略有耳闻,只是所谓的之乎者也,他是听不大明白的,因此上前一步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俩人的谈话:“琅琊苏慕遮,拜见公羊子高与各位先生。” 话题戛然而止,青衣老叟咽下嘴角辩驳的话,与在座老叟目光齐投向苏慕遮,眼中充满诧异。 少顷,诸位老叟齐站起身子回礼,公羊子高问道:“不知先皇乃公子何人?” 琅琊苏家现今只余苏宁苏词兄弟两脉,先皇苏宁去年被影堂刺杀身亡,唯一后人苏牧成继承皇位,而苏词早年浪迹江湖,从未传出有后,因此公羊子高才有此问。 “正是学生伯父。”苏慕遮回道。 公羊子高闻此言,听忙躬身作揖,道:“原来是朔北王后人,公羊子高失礼了。”说罢,公羊子高的目光瞥向先前还与他争个不休的青衣老叟,眼神中满是担忧。 苏词函谷关身亡后,苏宁追封其为朔北王,苏慕遮此行北上建康,若无差池将成为新任朔北王。 法家在南楚一直不得志,青衣老叟也是因此才隐居山林,今后关系如何,或将全看眼前公子的态度了,因此青衣老叟抖了抖衣袖,硬着头皮行礼道:“并州法家白氏,见过公子。” 苏词在寻常婴儿未记事时离开,他至死或都以为他儿子记不清楚他的模样,但苏慕遮出生时已是成人,对苏词感情深厚,因此对后秦与兰陵王一脉恨意颇深。 不过苏慕遮或许有些小家子气,但还未到将恩怨迁怒到法家所有人的地步。况且苏词对法家理念尤为赞赏,只是常常叹息前秦法治过于严苛,是故苏慕遮面色平淡并无异样,正要回礼,漱玉忽再次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苏慕遮点头示意明白,继续回礼道:“先生原来乃白公胜后人,苏慕遮失礼了。” 原来青衣老叟祖上原是楚国大族,楚国被前秦灭后迁到黄河以北的并州,先祖白公胜因在法家小有声望,因此出任前秦官吏,但上任不久便因反对商家法治过于严苛而被罢官。 青衣老叟见苏慕遮态度恭敬,心下大喜,见叶老二众贼人站在苏慕遮身后,心中又是一紧,忙道:“乡人粗野,可曾怠慢公子?老朽先在此向公子告罪了。” 苏慕遮摆手,说道:“无妨,我在赶路时凑巧遇见公羊先生下山求救的学生,所以进山寨看一下。” “有劳公子挂念。”公羊子高领着他的学生道谢,苏慕遮谦虚一番,心中却对此感到很满意,公羊子高在南楚寒门书生中拥有很高声望,经过今天此事,想必他的名声会在寒门学子之间传扬开来的,这对他未来的计划大有裨益。 青衣老叟赧颜,说道:“剪径实非正当营生,幸好不曾伤人性命,公子放心,今日过后我山寨便金盆洗手,自耕南山,以前的事还望公子既往不咎。” 苏慕遮点点头,说道:“不过叶寨主还是先将我嘱托的事情办妥为妙。” “公子放心,定然会办妥的。”青衣老叟答应的很爽快,回头吩咐叶老二:“尽快把公子吩咐的事情办妥,不然我饶不了你!还有让你家婆娘收拾些上好酒菜招待公子,快去。” “是。”叶老二在岳丈面前如孙子一般,再无先前骂娘的霸气。 苏慕遮听说叶老二本是叶老大,但自娶一才智过人的娘子后,被手下贼人开始戏称为叶老二,苏慕遮对此感同身受,因为仔细讲来,师姐虽仙子一般存在,但当她起了捉弄人心思后,苏慕遮必大受其辱,无论在智商、武功还是其它方面。 第五章 慕容无忌 燕国,龙城。 黑云压城,北风肆虐,墨染的黑龙旗在墙头猎猎作响,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往日门庭若市的中山王府,今日人烟寥寥,只余下身着玄甲,腰佩雁翎刀的燕云军忠心耿耿的护在王府门前,在狂风中挺立。 乌云低垂,天空愈加晦暗,王府仆从不得不提前登高点灯,在燕云军身旁也燃起了火盆,以作照明取暖之用。 恰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数十匹健马自街道尽头奔来。马匹来的好快,倏忽间到了中山王府前。燕云军典军校尉忙上前查看,见头人一身黑色劲服,尚未看清楚模样,便听来人问道:“燕王府上现在可有访客?” 典军校尉忙俯拱手回答:“回主上,既午时分王爷便再未会客。” “恩。” 慕容不归下马,将马鞭扔到身后侍卫手中,大步向王府走去,与典军校尉错身而过时,身后系着的猩红色披风被劲风鼓起,划过侍卫统领面庞。典军校尉不敢有丝毫异样,待皇帝宿卫兵也进入王府后,才站直身子轻舒了一口气。 慕容不归非残暴之人,然今日不知为何,典军校尉站在他面前犹如坠入万年冰窟中一般,此时直起身子来便抖落一身冷汗。 不曾理会沿路匆匆避让行礼的仆从,慕容不归脚步匆匆来到王府大殿,下人未来得及通报,他便推门走了进去,见中山王慕容无忌正放浪形骸地仰卧在软榻上,白色衣襟上满是酒渍,酒樽放在脑前,玉制酒爵弃之不用,正用勺挹酒入口。 慕容不归上前夺下他挹酒的勺,攒眉问道:“旧疾又犯了?” 慕容无忌处之泰然,说道:“老毛病,早习惯了。”他说罢,拿起酒爵直接在酒樽舀取一爵酒,仰头抬高,清酒汇聚成线缓缓流入口中,饮罢,慕容无忌用衣袖擦嘴,问道:“看这鬼天气,大雪不日便会封山,想来那拓跋老狗不会安宁,你可曾提前做好准备?” 慕容不归挑了挑塌下的火盆,让它燃烧的更旺些,说道:“拓跋老狗岂是能随便算计到的?不过太史令断言这场大雪百年罕见,我等只需坚壁清野,待冬季过后草原诸部必然元气大伤,届时再去对付他便易如反掌了。” 慕容无忌闻言,望着殿外阴翳的天空,说道:“如此这般,我倒希望这大雪天更持久些……”话未说罢,他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恨不得将心肺全吐出来,整个脸憋着通红,酒爵中的清酒也因此全洒在了怀中。 慕容不归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轻拍后背让他舒服些。未几,慕容无忌的咳嗽声缓了下来,摆摆手示意慕容不归停下来,直起身子说道:“天寒的时候总免不了咳嗽几声,无甚大碍。” 慕容不归用勺挹酒,一口吞了下去,想解心中烦闷,忧愁却不断地涌上心头。 在他还是大燕国皇子时,慕容无忌便是他须臾不离的兄弟,在燕国城破他被虏进皇宫遭受欺辱的十年中,慕容无忌从未放弃过搭救他的念头。最终在楚地苏宁反秦前秦手忙脚乱时被慕容无忌找到了机会,他趁机潜入戒备森严的前秦紫宫将他救走,但在撤退时惊动了皇帝宿卫兵,慕容无忌的伤便是在那时留下的。 当时伤口伤及肺腑,若非慕容不归有大燕国皇室疗伤圣药,或许慕容无忌早与世长辞了。 后慕容无忌追随慕容不归征召燕国旧部反秦,在一场艰苦战役中胸口再次受伤,幸遇药王谷叶秋荻,慕容无忌才免于遭难。 但叶秋荻在将他救活后断言,慕容无忌身体的隐患已经埋下,他日伤势一旦作,疼痛必然如跗骨之蛆生不如死,若无疗伤神功傍身,定会咳血而亡。现在慕容无忌伤势复已经有段时间了,果然如叶秋荻所言,尤其在阴冷天气中,更是疼痛难忍,只能依靠醉意来逃离痛苦。 大殿安静下来,只余下火盆内的木柴燃烧时的噼吧声,没有慕容无忌吩咐,仆从未进大殿掌灯,慕容不归绝色倾城的面庞在柴火中忽暗忽明,让熟知他的慕容无忌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半晌,慕容不归忽道:“我遣人送你去药王谷吧,想必叶秋荻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慕容无忌一爵酒下肚,说道:“《太素心经》是药王谷绝学,叶大小姐断无将它传于我的道理,现在前去药王谷只是强人所难罢了。” 慕容不归嘴角上翘,戏谑地说道:“你对叶大小姐一直念念不忘,现在去药王谷岂不遂了你心意?若能成药王谷的东床快婿,习得药王谷绝学又有何虑?” 慕容无忌醉意朦胧,说道:“叶大小姐与我有救命的恩情,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怎敢再有妄想执念?且叶谷主早已有心上人,你莫要唐突……” 慕容无忌又嘟哝了一些话,但慕容不归已经听不清了,他望着慕容无忌皱着的眉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大殿内响起微微鼾声的时候,饮罢最后一口酒,站起身子走出了殿外。 苍穹此时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周白茫茫一片。 慕容不归在雪中伫立半晌,待雪花落满肩头,听到身后殿内慕容无忌的剧咳后才回过神来,似下定了决心般,脸色坚毅地大步走出了中山王府。 在他身后,燕云军身着玄甲,在雪中如一道洪流,冲开了冰天雪地间白色的束缚。 …… 叶老二内子虽相貌平平,但武功与才学俱在叶老二之上,与饱读经书的漱玉竟能相谈甚欢,难怪叶老二娶亲后地位会降低。尤为值得称赞的是,她的厨艺一绝,所烧之美味让苏慕遮赞不绝口,然而令人聒噪的是青衣老叟与公羊子高先生的清谈仍在继续,并因苏慕遮的身份将他也牵扯到了其中,满桌的之乎者也就饭,让苏慕遮山珍海味在前却吃之无味。 翌日,清晨。 即使青衣老叟再三挽留,苏慕遮还是选择上路,随行的还有公羊子高先生,他们将到建康四大书院游学,与苏慕遮等人正好同路。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书中若有错误的地方欢迎大家指正,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六章 古道边 古道上,笺花一马当先,在她身后老仆领着侍卫将苏慕遮围护起来,骑着健马缓步前行。 苏慕遮却弃了马,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仰躺在公羊子高先生的牛车后面,嘴中叼着一根茅草,目光深邃,打量着逐步消失在目光尽头的残垣孤村、荒芜农田、寒鸦歇脚的老树,还有天高云淡下那一点飞鸿影下。 公羊子高端坐在牛车前头,衣冠楚楚,不失君子之风。他谈兴正浓,与苏慕遮述说着公羊学派“有教无类”和儒家“仁政”的主张。 斜阳透过树叶已稀疏的枝桠,斑驳的散落在牛车上。牛车木轱辘滚动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公羊子高的慷慨激扬,让苏慕遮想起了前世儿时在乡下外婆家的日子,那些记忆恍如昨日,在眼前一页一页的翻过。 “公子以为如何?”听苏慕遮久不言语,公羊子高回头问苏慕遮。 时下南楚皇室人丁凋零,先皇兄弟二人都已归天,皇帝苏牧成至今一无所出。苏慕遮尚幼,未来在庙堂上定会拥有很高影响力,自己主张若能得到他认同的话,必然能够在朝堂上一施抱负,是故公羊子高对苏慕遮的看法尤为看重。 苏慕遮将嘴中茅草取出,指着远处荒芜的农田,问道:“先生,为何大片农田荒芜,如叶老二那样的人却宁肯啸聚山林过清贫日子,也不愿下山躬耕陇亩呢?” 公羊子高闻言叹息道:“南朝虽定,然先皇被刺,主上北伐,又因连年征战,人丁稀少,盗匪横行,边鄙之处自然无多少人家愿意安定下来了。 ” “是了。”苏慕遮说道:“古人常言故土难离,现在百姓都不能安居乐业,还谈何治国呢?“ 公羊子高闻言不由地低头沉思起来,半晌后悠悠说道:“或许它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相信那天迟早会来的。” “定然会来。” 公羊子高沉闷的声音随着牛蹄印洒落在古道上。 斜阳慢慢隐在了西山头,只余下一抹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周围景色昏暗下来,枝头上归巢乌鸦的争噪增添了几分秋日的萧瑟,让苏慕遮颇不舒坦,他下了牛车,翻身上马,见前方古道延伸到一片密林之中,问道:“莫非今日我们要错过宿头了?” 他们自离别青衣老叟后,虽慢悠悠行走了三日,却从不曾露宿野外。 “公子不必担忧。”落在牛车后面的一位书生骑在马上说道:“穿过前面林子后会有一家客栈,我们可以在那里歇脚。” 苏慕遮回头,见他身材略高,皮肤黝黑,虽穿着儒生衣冠,却无半分书生气,倒似寻常走南闯北的江湖客。 八 苏慕遮问道:“足下对这条路很熟悉?” “以前贩马时经常来往,追随先生后便再未走过了。”那书生回道。 苏慕遮点头,千百年来庙堂主要以察举制择官,到前秦展为九品中正制,沿袭至时下的南朝、后秦与燕国。但由于世家大族名门书院的存在,中正官一职被他们所垄断,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导致求学成为上层特权。 公羊子高先生“有教无类”次提出寒门学子求学为官的主张,贩马出生的汉子因此能够成为公羊子高先生的学生,这也是公羊子高先生名望为何能与南山书院相提并论的主要原因。 队伍缓缓前行,在进入到树林中后,周围愈加晦暗,道路两旁的树林内已经是漆黑一片了。恰好起风,树林内哗哗作响,卷落的叶子擦过肩头,落在古道上,马蹄踩上去沙沙作响。 听那书生曾贩马,苏慕遮轻抚座下白马的鬃毛,问道:“贩马必然是识马的,你觉我这匹白马如何?” 那书生上下打量一眼,说道:“虽不是追风、白兔之流,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好马了,想公子是极为喜爱它的。” “没错。”苏慕遮回答,他们一行人乘船北上时,坐骑独带了这匹白马,只因为这匹白马是师姐送与他的。苏慕遮拍拍白马脑袋,听白马打了一声响鼻,说道:“它唤作兄台……” 话未说完,树林间猛然划过一道如鸽哨一般的响声,苏慕遮顿时汗毛竖立,手中五铢钱闻声洒出,只听叮叮当当声音响过,几只飞镖跌落在了不远处。 “敌袭。”老奴拔刀,“保护公子。” 但这林间古道狭窄,队伍早已拉长,侍卫还未赶过来,三四个身着夜行衣的刺客已经由树上跃下来直逼向苏慕遮。他们手中的戒刀在晦暗的树林间泛着寒光,将苏慕遮全身笼罩在其中。 “公子小心。”贩马的书生是个有胆识的,不像其他书生那般被突如其来的刺杀所吓倒,主动迎上一位从树林里跃出来的黑衣人。 苏慕遮避无可避,刺客见马上要得手,眼神中泛起了喜悦,孰料在他们马上逼近目标的时候,一把刀横空出现在了苏慕遮手中。 那把刀,刀柄漆黑,刀身黯淡。 来不及思考刀从何来,四位凭空而降的刺客正要依靠猝不及防的合围取下苏慕遮的项上人头,却见苏慕遮身子猛然拔高,主动投入刀光剑影中。 “自投罗网。” 他们心中暗喜,下一秒却见那把刀在他们的瞳孔中划过一道奇怪的弧度,带起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如勾魂一般,刹那间整个世界在他们眼中黯淡无光了。他们如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坠入泥土中。 苏慕遮拧身缓缓落到马上,再看那把刀,又已经消失不见了。 护卫过来将他团团围住,苏慕遮看向先那贩马书生,见他正席地而坐大口喘气,旁边躺着一具死尸,尸体上插着刺客自己的戒刀。 “身手不错。”苏慕遮赞道。 贩马书生笑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说道:“家父只传我这一杀招,前日因顾及先生同窗性命未敢使出来,今日却毫无顾忌了。” 漱玉护着小青衣绿珠走上前来,见苏慕遮毫无损,松了一口气,说道:“笺花妹妹已经去追了。” 她话音刚落,笺花与老奴带着几个护卫走出了树林。 “身佩戒刀,一击不中立刻远遁,是影堂的人。”笺花说道,“他们这次派出的杀手,本事实在弱了些。” “只是些探路死士罢了。”苏慕遮并不意外,说道:“想是叶老二已经把打劫我们的消息传了出去,影堂得知我们换了6路还被不入流的强人打劫,便有些大意了,仓促间安排了些不入流的杀手过来。” 第七章 四寸佛爷 西风乍起,树影婆娑,树林中影影绰绰,一时让古道上公羊子高的学生不禁打起了寒颤。 影堂,在南朝绝对是妇孺老幼闻之色变的杀手组织,即便是恶贯满盈的潇湘妃子郊童亦自叹弗如。 在影堂刺杀的榜单上最为震惊世人的莫过于今年阳春三月,西征蜀地回都,在途经巴东郡时被刺龙御归天的南朝先帝苏宁。是以,苏牧成在登基料理完先帝后事后,就匆匆征召苏慕遮出谷。南朝皇室子嗣单薄,苏牧成深怕自己也遭遇不幸后,整个南朝将群龙无。 影堂与南朝皇室结怨已久,具体缘由要追溯到苏宁兄弟反秦时,与现任影堂之主四寸佛爷影之间的恩怨。 四寸佛爷影在浮屠寺为僧时,法号迦难留,幼年成孤,因聪慧被佛尊收于浮屠寺中。他武学天赋极高,浮屠塔绝学少便有所成,内功绝学《般若心经》更早早成为他的傍身神功。但迦难留却最爱研究佛理,寺中各项佛教典籍他一一闭目能诵,但因其在武学上的天赋,早养成了眼高于顶的毛病,佛尊虽有劝诫却一直不改,在佛理上若有不懂不通之处,便独自苦苦参详师心自用,以至走上了迷途亦不自知。 钻研佛经日久之后,迦难留自以为渐有所得,便想宣讲。初时,虽错漏百出,浮屠塔众僧却也能容忍,偶有人见其乱解经文想予以点化,却总被心性甚高的迦难留固执地以歪解逐走。 他只以为自己见解前无古人,远远越寺中前辈大师,见不被众僧所认同,他决心出寺普渡众生。当时恰值天下乱世,且百姓多目不识丁,因此他能依靠自身佛法修为创建千佛堂广收信徒。随后因天下苦秦已久,苏宁琅琊登高一呼掀起反秦大幕,迦难留趁机裹挟教众参与义军意图推翻前朝,博取身后名。 前秦在yi军面前节节败退,各路yi军纷纷壮大,迦难留因出身浮屠塔及武功高强之故,诸多有识之士纷纷来投,迦难留愈加骄狂,旁人对其佛法以及其它决定再也怀疑不得,否则必遭来杀身之祸。他独断专行,佛法道理又难自圆其说,手下有志之士逐渐与他离心,联合楚将苏宁苏词兄弟将其逐出了他一手创建的yi军千佛堂。 于风光无限之高峰陡然跌落,迦难留十分不愤,自此与南朝苏家结怨。他搜集旧将和恶人,更名为影,创建影堂对南楚专行行刺之事。他从此流落江湖远离庙堂,在江湖中行传佛法,愚弄人以求自得之心,他人稍露厌烦之意,便被他冠以亵渎我佛之名百般折磨。 江湖正义人士有看不过他行径的,曾设法聚众围杀他,但因他身负浮屠塔神功,江湖正义之士被他轻松击败。因他恶名颇盛,浮屠寺也忍不住派出高手虚追杀他,但虚影俩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因此影能在追杀中不断逃脱,并最终在颍川犯下了滔天罪恶,万军之中刺杀了南朝先皇苏宁。 “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妙笔书生在将影列入恶人榜时如是说。 听闻行刺杀之事的这些人竟是影堂杀手,此时听树林中的动静,众书生不免有些草木皆兵。待侍卫点燃火把将周围照个通明后,他们才稍微放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漱玉却镇定自若,她蹙眉思考一番,下马走到被贩马书生击毙的刺客旁。 “即便是影堂,他们行事未免也太快了些。”漱玉挥手吩咐护卫将火把移到刺客尸体处,继续说道:“且旁人或许不知,但迦难留出身于浮屠塔,他断无不清楚公子出身于何处的道理,派这些功夫微末的杀手来行刺,只是让他们过来送死罢了。” 漱玉说罢,俯身查看刺客双手以及面孔,接着令护卫将其靴子脱下,略微打量一番后,又查看了刺客致死的伤口,站起身子来,笑道:“是了,这些人绝非影堂杀手。” “为何?”苏慕遮问道,“难道影堂之外,还有人要取我性命?” “因迦难留师承浮屠塔,所以影堂杀手常以戒刀行刺杀之事。然何为戒刀?戒刀者,乃寻常双双佩于腰际,此乃谓之不得随意妄开杀机矣。”漱玉指着刺客说道:“再看这杀手,腰际两侧佩刀处未有磨损,双手中右掌有老茧,左掌无丝毫常年练刀留下的痕迹。” 漱玉又走到苏慕遮杀死的四具尸体旁查验,继续说道:“且戒刀起初主要供僧人割切三衣之用,较寻常刀具略短;而戒刀之法,皆从雁尾单刀中来,所以长时间用戒刀的杀手,因挥动时的轨迹,拇指接近手腕处会有痕迹。” “但这些刺客都没有。”漱玉直起身子来拍拍双手,走到苏慕遮身旁,翻身上马自信说道:“以这些刺客手掌中的痕迹判断,他们寻常用的兵器应当是南朝最为常见的吴钩,可见是有人不想让公子进建康,才派乔装的杀手借影堂之手行刺公子。” 苏慕遮顿时为难了,忍不住骂道:“这他娘可难住我了,前半生未踏出药王谷半步,想取我性命的人却不少。” “漱玉说道:“以这些刺客身手,想来他们的幕后指使是不清楚公子身份的,并非甚么厉害角色,公子无需记挂在心。” “俗话说名剑易躲暗箭难防。”苏慕遮略有些无奈,说道:“项上人头被人惦记的滋味可不好受。”说罢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行,好早些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我若所料未错,公子乃江州一带霍氏后人?”漱玉忽问那贩马书生。 贩马书生刚刚翻身上马,闻言一怔,哑然问道:“姑娘怎知?” “请君入瓮,足下用的得心应手,想必下了一番苦工吧?”漱玉笑道:“不过霍家散手当真只余这一招了么?” 贩马书生惊讶之意更甚,叹道:“姑娘果然博闻广识,竟识得我霍家散手。不瞒姑娘,霍家散手确实已失传,只余这一招了。” 漱玉说道:“过奖了,只是昔日公子一时兴起,想学他曾讲过的故事中,6小风灵犀指一般的功夫。我遍寻谷内搜集的指法而不可得,却意外记住了与公子曾讲过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请君入瓮’。” “姑娘家中有《霍家散手》的记载?”贩马书生有些激动,“可曾有其他招式的描述?” “我家谷主先祖曾向霍家先祖讨教过《霍家散手》,因此谷中典籍对《霍家散手》招数记载清晰且完整。”漱玉回道。 苏慕遮见贩马书生激动地不能自已,说道:“漱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若有空闲可让她抄送与你。” 贩马书生闻言,翻身下马,躬身作揖不起,语气略有哽咽,说道:“遗失先祖教诲是为不孝,若能寻回实为弥补生平憾事,霍某谢过公子与姑娘了。” 第八章 沧海桑田 南朝,建康。 自那日被不明身份杀手袭击后,苏慕遮等人便加快了脚步,不日便赶到了南朝都城建康。 建康无外郭城,但其西有石头城、西州城,北郊长江边筑白石垒,东北有钟山,东有东府城,东南两面又沿青溪和秦淮河立栅,设篱门,以此拱卫都城。 苏慕遮一行人自南篱门进城。此时正值清晨,和煦阳光驱散了深秋的霜寒,乡下摊贩用竹筐挑着野味家禽与连夜赶路的游商过客排队缓缓进城。在他们之间夹杂一些佩刀执棒的侠客,满是风霜的面庞,刻满了江湖的痕迹。 北府军拱卫南朝都城。 北府兵一身轻甲,外系红色披风,在冬日里鲜艳如火,他们不动如山地守在南篱门,凌厉目光不断扫视着来往行人,也难怪这里会秩序井然了。 老奴吕直策马在前,引着苏慕遮一行人越过排队人群向前走去。对由父亲一手创建的北府军,苏慕遮兴趣很浓,在马上不断打量,在队伍被拦住后收回目光才现,上前盘问众人身份的北府军骁骑都尉目光不住地盯着自己,心下不由地纳罕。 老奴伸手入怀,将苏牧成手书取出,昂说道:“琅琊,苏家,二公子。” 在苏家一生为奴,吕直对于琅琊苏家有着特殊的骄傲,尤其苏氏兄弟完成复国大业后,他的骄傲更甚,对亲手照顾长大的苏慕遮身份恨不得天下皆知,然药王谷皆闲云野鹤之辈,对金钱名利看淡,现在却是让他寻到了趾高气扬的机会。 都尉接过手书查验无误后,惊讶地俯拱手说道:“北府军骁骑都尉孔垂见过二公子。”众人闻言讶异,南朝皇室并无旁人,这苏家二公子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苏慕遮示意免礼后,问道:“方才你为何盯着我?” “末将僭越。”都尉告罪一声,道:“只因公子与王爷长相肖似,末将才忍不住看了几眼。” 苏慕遮了然,想来这孔垂是见过苏词的。 孔垂示意手下向上级禀报,原想苏慕遮暂且在此休息待百官相迎,却被苏慕遮拒绝了:“久闻建康繁华盛名,今日定要亲眼见识一番。”说罢,拱手与孔垂告别,领着众人第一次迈入了这生旦净末丑将纷纷登场的舞台。 中 苏慕遮一行人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后,南篱门外因孔垂一句“与王爷长相肖似”惹起的尘嚣仍未停歇。南朝封王仅苏词一人,苏慕遮的身份呼之欲出。然苏词民间名望甚高,茶馆酒肆瓦舍勾栏间说唱编排其平生之事的演义话本词曲不计其数,却从未传闻其有子嗣。 “头儿。”手下唤回忆往昔峥嵘岁月入神的孔垂,低声问道:“刚过去的公子当真与王爷一模一样?” “你小子不是因没有见过王爷而一直引以为憾吗?”孔垂狠狠地拍了下手下肩膀,说道:“的确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些几经风霜的痕迹罢了。” …… 南篱门内是长干里,平民聚居之地。 朝阳草树,寻常巷陌,白墙黛瓦的民居拥挤在一起,逼仄的里巷纵横交错最终汇聚到主道上,每一处都延伸着南朝都城的喧闹与繁华。白老叟坐在街头饮茶,垂髫稚儿在马前马后嬉戏,嘴中不时传唱着:“稻子青青,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北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苏慕遮一行人沿主道北去,青石板与泥土路面不时地交替,沿街有米市、柴弄、布店、染坊、杂货、剃头、箍桶等店,以此拉开,两边是清一色槽门,连着排下去。清晨店铺排门已经卸下,小二吆喝与招呼声纷纷入耳,卖馄饨与炒银杏果子的摊贩蹲在路边生起小火炉,扇出滚滚的白烟弥漫在街头。 穿过长干里再往北,不远便见到了秦淮河,秦淮风光,以灯船为最,然此时为白日,游船画舫正是歇息的时候,难以见到。 在秦淮河南岸,码头繁华林立,上游下游的船只来来往往,顺流而下的山里竹木薪炭以及山珍,与下游来的丝绸茶叶,每日在这里汇聚,供给着建康居民的生活所需;秦淮河北岸,一直是个热闹的处所,6白孙卫等名门望族聚居的乌衣巷便坐落于此,一律的粉墙黛瓦,彼此勾连,高低错落着,泛着一股子的繁华富贵气息。 过了秦淮河,公羊子高先生的牛车停下来与苏慕遮告别。他们要在都城停留数月,日后见面机会颇多,苏慕遮因此并未挽留,约定安定下来再登门造访后,他们便分道扬镳了。苏慕遮一行人沿御道继续北行,途径盐市、太社、太庙,在百官府舍前停住了脚步。 一身锦衣长袍,一把雕龙佩刀,苏牧成骑在马上昂而立,目光如锋,盯着眼前与仲父模样酷似的白衣青年。 在苏牧成身后跟着一位青衣僧人,年纪约在而立之年,慈眉善目的面庞下掩着几分忧思,此时正细细打量着苏慕遮。苏牧成出行只带了青衣僧人与贴身护卫,可见这僧人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仲父昔日送你去药王谷时,你还在牙牙学语,转眼却已经长大成人了。”苏牧成感慨说道。 他比苏慕遮年纪要大许多,当苏慕遮还在襁褓中时,他已经是十六总角之年。 苏慕遮母亲因难产而死,苏慕遮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琅琊名医曾断言苏慕遮活不过孩提。万般无奈之下,苏词将苏慕遮送到了药王谷。 那次一别经年,再见时琅琊苏家已是沧海桑田。 苏慕遮下马,拱手说道:“臣弟来迟了。” “晚?一点也不晚。”苏牧成下马,笑道:“只要琅琊苏家还有一脉尚存世间,昔日我等在战场上便敢肆意拼杀,你的作用丝毫不逊色于其它。” 苏牧成说罢上前拍拍苏慕遮肩膀,见他身体健壮,再无儿时病怏怏的样子,心下甚慰,见苏慕遮身后的漱玉,问道:“这位便是弟妹?” 第九章 顾长安 建康,御道。 听苏牧成询问漱玉身份,苏慕遮在日近中午的阳光下有些恍惚。脑海中浮现出了长披肩,全身白衣,嘴角总挂着一丝狡黠笑意的姑娘。 他已经有整月的时间没见到她了。 “奴婢见过主上。”漱玉微低头行一常礼,道:“谷主因事繁忙,未能前来拜见,还望主上恕罪。” 苏牧成闻言一怔,身后的青衣僧人上前一步在他耳边细语,他才恍然说道:“听说弟妹容貌才华俱佳,见姑娘果然如此,却不想认错了。” 能被错认为谷主,漱玉受宠若惊,道:“奴婢不及谷主才华容貌万分之一,主上谬赞。” 苏牧成一笑揭过自己认错人的尴尬,拍了拍恍惚中苏慕遮的肩膀,笑道:“怎么?在想弟妹?” “有点儿。”苏慕遮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想那药王谷也是世外桃源,把你拉到这尘世中确实委屈你了。”苏牧成挥了挥手,说道:“不谈这个,听说你进京路上居然被强人打劫还遇见了影堂杀手?” “不错。 ”苏慕遮点头。 “他们愈加猖狂了。”苏牧成冷哼一声,回身介绍青衣僧人,道:“这位是浮屠塔僧人虚,现千佛堂堂主。” “虚?”苏慕遮仔细打量眼前的青衣僧人,能与影堂之主影不相伯仲,想来他的功夫是极为了得的。 青衣僧人慈眉善目的面庞挂上几丝笑意,上前一步拱手道:“久仰公子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虚并非妄言,苏慕遮在江湖中虽还是泛泛之辈,但因师姐叶秋荻的身份,在江湖早已不是藉藉无名之人。 苏慕遮回礼。 一旁苏牧成恨恨地说道:“此次重建千佛堂主要为对付影堂,相信在药王谷与浮屠塔的协助下,影堂蹦跶不了多久了。” …… 苏牧成邀请南朝臣子在皇宫摆宴,为苏幕遮接风洗尘,席间不住询问苏幕遮这些年的生活过往。苏幕遮一一作答,目光在席间逡巡,见出身门阀士族的官员气度轩昂,不拘礼节,在与苏幕遮敬酒间亦不卑不亢,司徒6道甚至与苏牧成同席相谈甚欢,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 在苏幕遮看来,琅琊苏家需借门阀士族的底蕴逐鹿天下,江左富庶之地的门阀士族需借南朝皇室名望延续家族的富贵荣华,因此6白孙卫四大名门望族中为官者居然占据了在朝官员的一半,其余官职把持在一些小的士族与名门书院中,出身寒门的官员屈指可数。 无怪乎民间常言,在南朝王与士族共天下。 筵席很晚才散去,苏牧成与苏幕遮又促膝长谈一番,才将他放出了皇宫。 在苏幕遮出谷时,苏牧成便已将苏幕遮的住处安排妥当。宅邸位于城东,经建春门,过清溪便是。山清水秀环境优美,本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然琅琊苏家人丁单薄,偌大地方只有苏幕遮,因此跑马都绰绰有余。 老仆吕直与漱玉他们先一步去王府安置去了,苏慕遮只引着侍卫骑马缓缓出了建春门。 繁星满天,华灯初上。 建春门外的街道上热闹非凡,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此起彼伏。 筵席之上,应酬颇多,想要吃饱绝非易事,路边摊子蒸煮煎炒时带起的水蒸气与烟火气弥漫在空气中,因此勾起了苏慕遮的馋虫。他下马信步走到各摊子前,蟹饼、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买了一些,因秦淮河畔的小吃重油,苏慕遮坐到一临酒楼茶馆的位子上,又要了一碗雨水喂的六安毛尖茶,细细享受起来。 茶馆临近清溪,视野开阔,慢慢咀嚼间抬头,苏慕遮见打扮风流潇洒的儒生,在高谈嬉笑间三五成群的匆匆向清溪码头去了,他们在那里招揽一艘乌篷船,在船桨划破沿岸灯光倒影的“哗哗”水声中,悠悠地的向下游去了。 那里,清溪下游,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正在轻唱一花。 苏慕遮还在悠然地四处打量,旁边座位上忽的坐了一位打扮邋遢的男子,挡住了他的目光。 邋遢男子正在啃甘蔗,异于常人的从末梢啃起,用牙将甘蔗皮撕下来随口吐到地上,甚至有一口不小心吐到了苏慕遮腿上,却未看见。侍卫见状上前要教训他,却被苏慕遮挥手拦住了。他见那邋遢男子正在啃甘蔗末梢,不时地摇摇头嘟囔道:“淡,淡。” 苏慕遮将最后一块软香糕塞进口中,将五铢钱摆在桌上结帐,转身冲恰好回头的邋遢男子微微一笑,拍拍衣袖转身向清溪方向去了。 邋遢男子有些愣,目送苏慕遮的身影消失后,嘀咕道:“有点意思。”说罢,将末梢的甘蔗直接弃掉,啃起了最甘甜的部分。旁边酒楼上有人探出美人靠四处张望,在见到邋遢男子后,喊道:“顾长安,你坐茶馆何故?快上来,饮酒只差你了。” 邋遢男子应了一声,站起身子来啃着甘蔗,一摇一晃地慢慢向酒楼走去。在踏上酒楼台阶时,他的目光忍不住跳过清溪远眺城东,那里次灯火通明,隐约可见身披甲胄的侍卫在来回巡逻,朔王府次迎来了他的主人。 苏慕遮经过清溪桥折向北,一路上不时遇见巡逻的护卫,却不见寻常百姓。来到府上,老仆早已轻车熟路地将主上安排过来的护卫、宦官与奴婢安置妥当,不劳苏慕遮费心。进了后宅,漱玉早已经候着了,她接过苏慕遮氅衣,听苏慕遮说道:“回来路上遇见一啃甘蔗的邋遢书生。” “顾长安?”漱玉随即答道:“想来应该是他了,却没料到他如此按捺不住性子。” “怎讲?”苏慕遮问道。 “依顾长安放荡不羁的性子,末梢啃甘蔗渐入佳境只是装模作样养望罢了他今日在你面前如此这般,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漱玉将苏慕遮衣服褪尽,伺候他进入池中沐浴,玉手轻轻按压后背,说道:“世人都言顾长安痴傻,却不知其痴黠各半。不过如此便想结交,顾长安也太小看公子了。” “刚到建康一日,顾长安便想与我结交,是为何故?”苏慕遮问道。 水渍打湿了轻纱,让漱玉显的愈加妩媚,苏慕遮听她说道:“公子可还记着一叶障目的故事?” (前几天加班太多,没顾上更新,非常抱歉) 第十章 偷鸡圣手 一叶障目? 苏慕遮惬意躺在温热水中,闭着眼睛说道:“楚人读《淮南子》,以为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的故事?” “不错。 ”漱玉按压着苏慕遮的后背,说道:“民间流传蝉躲藏的地方,有一片叶子盖着,鸟雀都看不见它,而这片树叶就叫‘蝉翳叶’,如果人以‘蝉翳叶’遮蔽自己,别人就看不见。” “顾长安十分迷信这‘蝉翳叶’。他拜在大司徒6道门下时,与6道二公子6楚结交。6楚此人心高气傲,旁人稍有忤逆便会交恶。一日6楚送顾长安一片‘蝉翳叶’,故意对他撒尿捉弄与他,他竟信以为真,将柳叶珍藏起来。“漱玉说道:“世人都说顾长安傻,在我看来不过是得罪不起6楚的假痴罢了。” “筵席上我见6道品德大雅,卓尔不群。”苏慕遮说道:“没料到有这么一个儿子。” 漱玉劝道:“公子切莫看轻了他,看6楚往日行径,虽心高气傲却也不是泛泛之辈。” …… 翌日,苏慕遮彻底忙碌起来。袭朔北王的旨意刚刚下达,又随青衣僧人虚进宫议事,商讨肃清南朝影堂势力事宜。 苏牧成刚任命苏慕遮与虚共同执掌千佛堂,转眼又将他安排进北府军任中护军,内护天子銮驾,外掌都城禁卫。 北府军宿卫都城皇室,地位颇重,苏慕遮坚持推辞不受,苏牧成只能私下劝苏慕遮,道因苏词缘故,苏慕遮任中护军一职,可将北府军牢牢把握在皇室手中,避免敢有异心之人趁机生乱。而平日北府军诸事由左右护军处理,苏慕遮只需签政令即可,耗费不了多少心思。 见苏牧成如此这般劝说,苏慕遮才勉强接受了这烫手山芋。 千佛堂有青衣僧人虚,北府军有左右护军,苏慕遮倒也轻松,如此忙了大约五六日,苏慕遮终于有空闲坐在清心堂前晒太阳饮茶。 清心堂位于城东青溪下游东岸,临近秦淮河,为朔北王府新设医舍。 药王谷弟子武学或许不精妙,但必有一身救死扶伤的好本事,他们出谷后常以精湛医技救死扶伤,被世人所感激,为药王谷赢得了名满江湖的盛名。此次陪苏慕遮出行的弟子亦如此,苏慕遮因此设了清心堂,以便于药王谷弟子悬壶济世,切磋医术,救人于病痛。 清心堂前是船来船往的青溪,岸旁植着一排垂柳,背靠朔北王府后花园,一棵老槐树树冠遮住了高高的屋檐,即便深秋已至,风一吹便打落一层落叶,仍不失一绝佳偷闲躲静之所。 前来清心堂就医的人颇多,然因苏幕遮身份之故并无多少喧哗。 苏幕遮躺在竹椅上,听乌篷船木浆在清溪中荡漾起的破水声打盹,小青衣绿珠在一旁伺候着,栖霞寺上好的明前茶在石炉上,伴着连珠气泡透出淡雅的清香。 十里秦淮,商贾云集,对岸川流不息的人群便是明证。 人群中忽的站定一老道士,身着破布道袍,背上驮几个油的黑包袱,手上提着一六七斤重的大雄鸡,站在对岸向苏幕遮打量。时间久了,小青衣绿珠忍不住唤人要查他底细的时候,忽见那老道士身子纵然跃下岸堤,脚踩在乌篷船顶,惹起几声惊呼,尔后跃到另一艘乌篷船顶上,几下腾挪,呼吸之间便过岸站在了柳树枝干上。 小青衣一惊,正要唤人,小手忽地被苏幕遮拉住了,他挥退冲上来的护卫,回头对老道士笑骂道:“你这老狗,放着正经路不走,偏走邪门歪道。” 那老道士两眉眉心相接,望去像个一字,两眼微鼓,目光狡黠,两额比常人要低,口大唇薄张开如狗嘴一般;脸色黄中透青,当真如一狗头,小青衣见苏幕遮骂的惟妙惟肖,不由自主的笑了。 老道士也不怒,跃下树来,笑嘻嘻举起手中的大雄鸡,说道:“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自然要攒着点使了。”说罢,一屁股坐在了石桌对面。 苏幕遮吩咐小青衣回府拿些椒盐、五香、酱油、老醋之类的东西。劈手抢过苏幕遮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的老道士忙“嗯,嗯”几声,待茶水带茶叶一起吞入肚腹后,才吩咐小青衣:“顺手取些炮制的山里红,最近吃的太油腻肚子不舒服,得消消食儿。”老道士对苏幕遮说。 “你这鸡又偷谁家的?”苏幕遮问。 “鬼知道,路上晒稻场偷的。”老道士放下茶盏,指着大雄冠说道:“这大雄鸡有一股子狠劲儿,捉起来比其它雄鸡费力多了。”指了指自己手背上大大小小的老疤痕,说道:“幸亏老叫化身经百战,瞅准机会一把抢住鸡脖子,让它叫不出声,左手托着鸡肚皮……” 苏幕遮打断他:“停停停,堂堂丐帮长老,偷只鸡你都吹嘘半天,丢不丢人?” 这话老道士很不同意,骂道:“小兔崽子没良心,当初药王谷老叫化子偷鸡解馋时你怎么奉承的,什么偷鸡圣手,什么天下无双……” “滚。”苏幕遮忍不住骂道:“谷中养鸡人家有的是,你这狗头懒惰图近,偏只偷师姐取鸡内金的鸡, 到头来让我做了三年鸡倌。” 老道士笑了,道:“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要攒着点使。” 老道士乃叫化子出身,因师父关系辈分在丐帮挺高。中年时见江湖骗子比讨饭要有利可图,于是披上道袍做道士,干了一段时间卖假药、算命等招摇撞骗的勾当,后苏幕遮不知他得罪了谁,被打成重伤,借他师兄面子被送到药王谷求苏幕遮师父叶秋救治,才捡回一条命。 老道士在谷中养伤近一年,脾气与苏幕遮相投,两人因此成为忘年之友。 “差不多五六年了吧。”苏幕遮感叹一声,问道:“这些年你在忙些什么?” “逃命。”老道士顿时满面愁云,抱怨道:“直娘贼,这五六年老叫化尽跑路了。前几日刚从洛阳回来,听你小子来了建康,便跑过来看看。”说罢,探头向清心堂张望,问道:“叶大小姐呢?她若在,老叫化便可免受颠簸之苦了。” 这恐怕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在谷里。”苏幕遮无视老道士希冀的目光再次愁云惨淡,也知他不会道出追杀他的人是谁,说道:“正好,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何事?”老道士问。 “丐帮消息灵通,帮我把隐藏在南朝影堂给揪出来。”苏幕遮说。 第十一章 绍兴花雕 “影堂?” 老道士一听,忙摇头:“这浑水老叫化可不趟,南朝苏家与影堂恩怨还是莫殃及池鱼的好,老叫化被一疯婆子追杀已经无处藏身了,再沾惹上疯汉子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苏慕遮抢过他手中茶盏,故意看轻他,说道:“堂堂丐帮长老,莫非还怕区区影堂,你什么时候变的如此胆小如鼠了?” “呸。 中”老道士吐出嘴中茶叶沫子,骂道:“爷爷胆小如鼠?是你小子不曾体会杀手整天苍蝇似围在你四周的烦人。”说罢,老道士翻开桌上的茶盏,为自己沏一杯茶,正色说道:“老叫化与丐帮绝不趟这浑水。” “不过……”老道士随即盯着苏慕遮,“我倒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苏慕遮问。 老道士笑的有些猥琐,问道:“影堂迦难留这老秃驴最见不得旁人做什么?” “指正他佛法谬误之处。”苏慕遮回答。 “然也。 ”老道士一拍桌子,将护卫目光引了过来,苏慕遮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听老道士说道:“那秃驴最听不得旁人指正他狗屁不通的佛理,你若满天下骂他放狗屁的话,老秃驴定会自己跳出来找你的。” 听罢的苏慕遮忍不住抓起手边的茶盏丢过去,骂道:“果然是狗头军师,尽出馊主意。” 老道士笑嘻嘻侧身躲过,说道:“放心,叶大小姐不会对你见死不救的。”说罢,接过小青衣绿珠取来的东西,提着大雄鸡径直走到清溪边,在背后口袋里取出一把匕,把鸡杀死也不拔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在鸡肚皮里面。 苏慕遮看着老道士忙碌的身影,脑海中仔细思考着老道士出的主意。不得不说,这主意虽然馊却有其可行之处。 老道士轻车熟路的忙完这些,又从另一口袋里取出线将鸡肚扎起来,用清溪水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中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干净;用绳将手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然后在树荫下捡了些枯枝干叶,拣河堤下土松的地方,挖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尔后取火点燃。 苏慕遮看老道士娴熟的动作,走下河堤,坐在一旁青石上,说道:“这叫化鸡有些年没吃了,倒有些想念,不知你的厨艺退步没?” 老道士接连不断的添柴,说道:“老叫化子走南闯北这些年,功夫落下不少,但逃跑和叫化鸡的本事见涨,即便郭丫头亦自叹弗如。 ” “郭公子?”苏慕遮继而笑道:“真不明白,有郭公子为你撑腰,你满江湖逃命作甚?直接跑回君山就是了。” 老道士神秘莫测,道:“不可说,不可说。” 苏慕遮与老道士又闲扯一些,打量着清溪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偶见一竹排漂过,一排鸬鹚整齐地站在船头,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苏慕遮顿感惊奇,指给老道士看,却听老道士低头说道:“恩,味道凑合。”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老道士才把鸡取了出来,顿时阵阵甜香飘荡在了清溪上空,待老道士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让苏慕遮忍不住咽口水。老道士不慌不忙,趁那洞里正烧得通红的时候,把黄泥包的米放下去,只略略加了些柴在上面,那生米便能煨成熟饭。 “有这么好的下酒物,没有酒,岂不辜负了这鸡吗?”划过的一乌篷船内忽有人说道。 接着苏慕遮便见那乌篷船竹帘一挑,钻出一身着大红衣的年轻男子来。他左手提着一大酒葫芦,右手握着两颗比寻常要打许多的骰子,右脚一蹬船板,身子轻松跃上河岸来。他拱手说道:“卫书见过王爷,不知我这一壶酒能否换那鸡屁股?” “卫书?”苏慕遮听漱玉提起过,道:“卫方回卫司空之子?” “正是。”卫书随口答应着,脸上却是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苏慕遮与老道士还未答应他,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了两人旁边,拔开酒葫芦塞子,就着酒香四溢,说道:“这可是上好的绍兴花雕,我狠下一番功夫才赌赢回来的。” 老道士也是个馋酒的,他接过酒葫芦,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苏慕遮,说道:“的确是好酒。” 说罢,撕下鸡屁股啃了一大口尔后才递给卫书。卫书目瞪口呆,似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老道士却振振有词说道:“老叫化尝尝鸡屁股烤熟没。”说罢,抢过酒葫芦,又痛饮一口。 “那烤熟没?”卫书没好气的问。 “咦?”老叫化把葫芦递给苏慕遮,伸手去抢鸡屁股,“我再尝尝,似乎欠点火候。” 卫书身子顿时后仰,算是看明白老叫化实在是无面目之人,连连摆手说道:“不用,不用。” 老叫化这才罢手,撕下半个鸡身递给苏慕遮,又饮一口酒,说道:“的确好酒,上年头的绍兴女儿红可不是容易喝到的,小子你在哪儿赌赢的,改天我也去顺一壶。” 卫书鸡屁股塞嘴里,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老道士虽恬不知耻,做叫化鸡的本事倒不错。”听老道士问话,答道:“未过门妻子家的,听闻这酒是岳父在妻子出生时埋在桂花树下的,按习俗是待未婚妻成亲时取出来款待宾客的,今日被我赌赢挖出来打了一葫芦。” 苏慕遮听罢险被噎死,老道士见多识广,将酒葫芦递给苏慕遮将鸡肉顺下去,随口说道:“你未过门岳父遇见你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卫书百忙之中抬起头,道:“这话我怎听的如此别扭?” 苏慕遮纠正道:“未过门的是妻子不是岳父。” “对。”卫书如此才听的舒服些,“酒呢?”他问。苏慕遮递给他,卫书仰头要痛饮一口,只觉酒水刚入喉咙便点滴不剩了,他放下酒葫芦摇了摇,忍不住骂道:“直娘贼,汝等当真厚颜无耻!” 第十二章 十里秦淮 悠悠风来,桂花散落在池塘上,青鱼几条浮出水面来啄花嬉戏,泛起一池皱水。 笺花罗衣飘飘,在簌簌飘落的桂花中练剑,轻裾随风而动,剑芒闪烁,搅乱了王府花园的静谧。 苏慕遮坐在桂花树下,随手将手中的石子投掷进三丈外的一投壶中,接过漱玉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在石桌上拿起一杯清茶饮了一口,问道:“老道士的主意你看如何?” 笺花停下练剑,轻轻吹落长剑上的桂花,走过来捏起一块桂花糕,声音清冷说道:“主意很不错,有我护着你,迦难留伤不到你一根寒毛。” 漱玉白了笺花一眼,道:“莫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迦难留又不是蠢材,稍微有点脑子便知公子此举是故意激他出来,到时激怒他且不说,在行刺公子时计划恐怕会更为周密,我们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 苏慕遮顿时醒悟过来,道:“还是玉儿看问题明白,不似某人脑子如狗头道士一般。” 笺花一脚踢过来,被苏慕遮敏捷躲过了。 “不过老叫化主意也未必无可行之处。”漱玉说道:“我观那迦难留自成立影堂后,佛理上虽不能瞒过明辨是非之人,却有了蛊惑愚昧人心的手段,这也是影堂能迅崛起的原因,公子若能借旁人之手,当天下耳目驳倒他,动摇他根基的话,定能让他自乱阵脚,到时想对付他也就容易多了。 ” 苏慕遮点头,听漱玉继续说道:“天下能把迦难留说的哑口无言恼羞成怒的人不多,在建康城内便有一位,公子若能得他相助,与全天下书生打嘴仗都不在话下。” “谁?” “一叶障目,顾长安。” “他?”苏慕遮想起他邋遢的样子,未料到他竟能获漱玉如此称赞。 “顾长安此人耍的一手好笔杆子。“漱玉说道:“年初先帝西征蜀地时的檄文便出自他之手,传闻蜀王李子通听到檄文后,当场气昏了过去。” 如此倒也是个好主意,苏幕遮命老仆吕直下请帖邀顾长安明日过来一叙,转身便见小青衣绿珠追着狮子球跑出了屋子。苏幕遮将跑在前面的白猫捞起来,见它冲小青衣撇嘴,问道:“你怎么又欺负狮子球?” 小青衣绿珠抬起俏脸,大眼睛乌黑亮的散着无辜,左手叉腰,板着脸一副生气表情,葱白手指指着白猫,撅着小嘴咬牙切齿的道:“公子,狮子球把您最爱的那套茶具打碎了。” “鬼扯。 ”苏幕遮揪起她的丫髻,正要教训她,仆从走了过来,回禀道:“公子,卫书卫公子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苏幕遮无奈,小青衣趁机逃离了魔爪,在不远处冲狮子球作鬼脸。 那日清溪旁饮酒后,老道士与苏幕遮叙旧一番,便跳上一乌篷船逃命去了。不料卫书却是块自来熟的狗皮膏药,隔三差五的便借拜会苏慕遮的机会来府上打秋风。 “这卫书倒也是个有趣之人。”漱玉说道:“让他带公子见识一番十里秦淮的繁华也是好的。” “恩。”苏慕遮站起身子来,将小青衣鼓起的包子脸捏瘪下去,道:“撒谎都不会,再欺负我们家狮子球我可执行家法了。” 小青衣吐了吐舌头,脸色红红的。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开领大袖衫,长长的绿色裙子恰好落在那堪堪一握的小脚上,脚尖轻轻磕地,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小青衣接过狮子球,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待会儿上街我能帮你提东西里哦。” 苏慕遮摆摆手,说道:“我不买东西。” 小青衣眼珠子一转,又道:“可狮子球想嘴馋了。”说罢,白猫适时冲苏慕遮唤了几声,“小心我告诉谷主,你虐待狮子球。” 师姐对狮子球疼爱有加,让苏慕遮都有些吃味儿,它若不是只母猫,苏慕遮早将它人道毁灭了。饶是如此,苏慕遮在出谷时还是将它带出谷来,以免它享受自己女人的宠爱,但也担负了照顾好它的重任。 苏慕遮佯怒,竖起食指敲她脑袋,小青衣哎呦一声躲开,嘟着嘴看苏慕遮,听他说道:“昨日打着狮子球的幌子讨要五铢钱,买的零碎都进你嘴了吧,现在还敢威胁我。” 小青衣顿时俏脸通红,旋即小脸皱起,委屈道:“那不是不合狮子球口味么。” “好了。”漱玉在一旁说道:“公子别打趣她了,免得客人等急了。” 小青衣嘟哝道:“他才不急呢,姐姐这几日做的待客用的桂花糕都被他吃了。” 小青衣所言一字不差。 苏慕遮领着小青衣和笺花走进前堂时,见卫书正左手捏一块桂花糕,右手举着茶盏,嘴里塞满吃食,含糊不清的在喊仆从:“来人,续渣。” 仆从应声走了进来,却被苏慕遮挥退了:“管他作甚,噎死还除一祸害。” 卫书也不怒,就着茶渣将桂花糕顺下去,说道:“噎死我不打紧,公子今夜怕要错过一场盛事了。” “盛事?”苏慕遮疑惑不解。 “今日百官休沐,书院暂歇,清倌人、红倌人俱在此日大宴宾客,与文人雅士欢聚一堂。”卫书嘻嘻笑道:“仕女如云,画舫满河,丝竹悠悠,笙歌彻夜,今晚正是秦淮河畔热闹的时候,公子若错过了岂不可惜?” “百官休沐?”对于懒的早起上朝的苏慕遮来说,还真不知有这么一个日子。 “既如此,我们走吧。”苏慕遮说罢,扭身要走。 卫书一怔,指了指他身后的笺花与小青衣绿珠。 苏慕遮回头打量两人,笺花摩挲着剑柄,小青衣先前谄媚已不见,即便她怀中的狮子球也是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俩人有监视之责,若不让她们跟着,指不定在与师姐的信笺中如何编排自己呢。 暗叹一口气,苏慕遮没好气的问:“青楼有女子不得入内的规矩?” “这倒没有。”卫书回答。 “那就是了,走吧。”苏慕遮率先踏出前堂。 卫书在身后心中惊叹:“王爷果然非比常人,逛青楼亦有倾城佳人相伴,要的就是这份气势。今日跟着王爷,我看还有人敢看扁我。” (最近工作实在很忙,更新较少,抱歉。) 第十三章 顾疯子 王府外便是码头,苏慕遮命仆从唤了一普通的乌篷船早早在此候着。 船夫年过半百,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枯柴一样的双手撑着橹柄来回摇动,将苏幕遮等人送到下游的秦淮河畔。 乌篷船内,卫书兴致勃勃说道:“西楼清倌人柳如眉难得一见的要在灯船上见客,她弹的一手好琴,尤甚过我大嫂,公子今晚能大饱耳福了。” 苏慕遮目光扫视着舱外的风景,闻言问道:“闻听辅国将军夫人巾帼不让须眉,难道在琴技上也大有造诣?” 卫书父亲卫方回卫司空有两子,眼前这位玩劣不堪,其兄卫康却是有名。 卫康官拜辅国将军,随先帝南征北战留下赫赫战功。然令世人未料到的是,在南朝初定时,带兵留守汝阴郡的卫康被燕云军围城三月,最终战至城破而亡,她的夫人却带着训练有素的家丁,在城内且战且退,最终退回到了长江以南的淮南郡,留下了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 卫书微微一笑,说道:“大嫂出身白家,琴棋书画自然样样精通。” 苏慕遮了然,四大门阀世家中白家是书香门第,辅国将军夫人有才不足为奇,倒是她率领家丁能退回长江以南,让人有些肃然起敬了。 乌篷船出了清溪,在划入秦淮河的时候,河面变的拥挤起来,无数乌篷船、画舫、商船在这里聚集,士人学子在船头高谈阔论,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达官贵人的船舫有轻舟相引,苏慕遮一行人坐着寻常的乌篷船,无人将他们认出来,乌篷船因此耽搁下来,苏慕遮见状便让船夫在邻近码头停靠上了岸。 岸上一条街沿河延伸至朱雀门,繁华的很,酒肆、楼阁、茶坊、戏园子、青楼林立,卖茶叶蛋、五香豆、蟹壳黄烧饼、葱油饼、豆腐脑儿、牛肉锅贴等零碎吃食的摊子占满了本就不宽敞的由青石板铺成的长街,因此在穿过的时候摩肩接踵拥挤不堪,让久违的苏慕遮颇有重回前世赶集的感慨。 禁不住小青衣的央告,仅一柱香的功夫,笺花与绿珠两人手中便提满各种吃食,嘴不见停歇,忙碌的不亦乐乎。 长街虽临近秦淮河,然距繁华地段稍远,少了些脂粉气,多了些属于江南市井的烟火。 沿街茶坊最多,自耆宿名流到工匠农夫,三教九流的人,将茶馆坐得满满的,他们有人在议事,有人在叙谊,有人在谈生意,也有老人提着鸟笼在临河的窗边逗鸟闲谈,笑看河岸上来往穿梭的船只追逐功名与利。 一般茶坊都有说书的先生,有兴致的一干人围他而坐,津津有味的听些传奇故事或有头有脸人物的演义话本。 也有略高雅些的,请沿茶肆酒坊间不断走动的艺人过来唱曲,一般为老者操琴,女儿孙女之辈唱曲,也有老者自拉自唱,曲子不一而足,多为地方小调,唱罢若不想再听,只需摆摆手,摸出若干小钱递过,艺人便叩谢而去。 常人言江湖远适无前期,然江湖不远,一直在市井之间。 日头稍斜,天色尚早,走累的苏幕遮边领着众人走进了一家戏园子。 由于乱世纷争,百家争鸣,今世戏曲与苏幕遮前世涌现出的要更早些,在内容表达上更趋向于大胆和荒诞,拉大张力表述各家各派的主张,然在市井之间,乡民对此是不感兴趣的,因此苏幕遮迈入的戏园子,上演的是一出类似于前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 找了二层雅座坐定,苏幕遮扫视下面大堂,见堂倌肩搭毛巾手提长嘴铜壶,迂回应酬,循环往复轮番给茶客续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嘴快腿快手快,方能照应周全。而那些气定神闲的老戏迷,在茶斟上来后,端杯闻一闻,轻轻呷上一口,却并不急于咽下,而是闭上双眼,含在口中,听着珠圆玉润响遏行云的曲子,怡然自得。 卫书殷勤的招呼堂倌过来,堂倌应声而至,立身一定距离外,右手揭开苏幕遮面前的茶壶盖,左手拎高铜壶,长长的壶嘴冲下一点、二点、三点,热腾腾沸水注满茶壶,桌上滴水不落。 卫书见苏幕遮有趣的打量堂倌的动作,待堂倌忙完后,挥手让他下去,说道:“公子,这本事可不是轻易练成的,得有个三五年的功夫,他们行话叫‘凤凰三点头’,堪称一绝。” 苏幕遮点头,目光移向戏台。这出戏正演到上虞柏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建康顾生同肄业,同床共枕渐生情谊这出。苏幕遮前世虽不曾看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戏曲,但大概情节记的清楚,今生再看这出戏,梗概竟如出一辙,顿时起了兴趣,看的津津有味。 直至唱到柏氏女休学先归,苏幕遮才回饮茶,随口问道:“这出戏不错,谁写的?” “顾长安。”一旁的卫书立刻回道。 “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本事。” 苏幕遮放下茶盏称赞一声,却见卫书心思压根不在戏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 “怎么?”苏幕遮问道,“有事?” 卫书干咳一声,降低声音问道:“听闻公子有意重整千佛堂?” “消息挺灵通的。”苏幕遮看了卫书一眼,目光投向戏台,说道:“千佛堂的确要重整,否则以现在千佛堂的本事,影堂的皮毛都伤不着。” 在先皇被刺身亡后,苏牧成以苏家贴身近卫为基础匆匆建立了千佛堂用以对付影堂,然这些侍卫尚且不能护得先皇周全,更遑论对付隐藏在暗处的影堂了,因此苏幕遮提出了重整千佛堂的主意。 卫书说道:“不是我消息灵通,现在整个北府军都传遍了。” 千佛堂虚正奉命在北府军挑选能人异士,传遍不足为奇,何况卫家凭军功出身,苏幕遮因此没有丝毫讶异,目光紧盯着戏台。戏台上建康顾生已经得知柏氏为女,在经过重重阻挠后,两人走在了一起,这与前世《梁山伯与祝英台》结局不同,苏幕遮因此看的入神。 “不错。”苏幕遮在顾生与柏氏女双双把家还后,站起身子赞道,“故事结局挺好的。” “噗”,刚饮一口茶,酝酿如何挑起话头的卫书闻言将茶水全吐了来。“咳咳。”卫书忙擦嘴,神色诡异的对苏幕遮说道:“公子,这出戏刚过半场,还未完呢。” “啊?”苏幕遮诧异,手指着戏台,问道:“恶人受惩,上虞柏家亦同意他们亲事,怎么后面还有故事?” 卫书狼狈的将自己收拾好,苦笑说道:“公子,顾长安顾疯子可非浪得虚名。这出戏中,柏氏女与顾生成亲后,日夜辛劳,勤于家务,却不为婆婆所容,顾生为妻子求情,却遭母亲斥责,并令其休妻另娶,如此几番纠葛,顾生与柏氏女最后被逼的双双殉情而亡,变成了双飞鸳鸯鸟。” “我靠,”苏幕遮出口成脏,今世次爆出这句脏话,“婆媳大战?《孔雀东南飞》!” 第十四章 西楼 卫书一脸迷茫,显然不知苏慕遮在说些什么,正待要问,见苏慕遮摆摆手又坐了下来。 下半场很快上演,随着时间推移,顾生与柏氏虽举案齐眉,但因皆无所出令婆婆愈加不满,矛盾逐渐升级。苏慕遮随手从小青衣绿珠手中抓了一把零碎,看的津津有味,找回了前世陪母亲看婆媳苦情剧的感觉。 卫书见状忍了许久,终于在苏慕遮低头饮茶时找到了机会,用近乎谄媚语气问道:“公子,你看我如何?” 苏慕遮满头雾水,疑惑的回了一句:“很好啊。” 卫书见他不明白,把话说白了:“加入千佛堂如何?” 苏慕遮上下打量他,问道:“你想加入千佛堂?对付影堂可是随时要掉脑袋的活计。” 卫书嘿嘿一笑,说道:“挂个名字而已,若在王爷手下做事,想来我家老头子不会再说我整天无所事事了。” 让卫书加入千佛堂并不影响什么大事,且卫书此人在建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后有用到的时候,索性卖他一人情,苏慕遮略一沉吟便答应下来。 回头再看台上的这出戏,已到收尾时刻。 顾生与柏氏女双双被逼的殉情而亡,葬在了燕雀湖旁。随后戏台后侧的屏风缓缓拉开,皮影上一双鸳鸯鸟在裂开的墓碑中飞出,绕墓碑三匝,几声悲啼,缓缓向湖心飞去。 这段皮影表演的惟妙惟肖,配乐与描绘的背景亦十分传神,让苏慕遮忍不住站起身来拍手惊叹。 恰在这时,楼下大堂忽传来一阵“嗷嗷”哭声,吓了苏慕遮一跳,他回头问卫书:“这戏当真如此催人泪下?” 卫书探头向大堂张望一眼,指着嚎啕大哭之人,笑着对苏慕遮说道:“这出戏感人是有的,但能被打动当众痛哭的,也只有您眼前这位了……” 苏慕遮探出头去,见失声痛哭的是位书生,脸庞瘦削,眉清目秀间带着几分邪气。苏慕遮有些眼熟他,只觉在哪儿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了,直到卫书道出他的名字后才恍然大悟。 “他不邋遢的样子,还真认不出来。”苏慕遮颇感有趣,问道:“这戏不是顾长安写的么?怎么他自己被感动哭了?” “鬼知道,不然也不会被称作顾疯子了。”卫书说道。他见苏慕遮不住地打量顾长安,问道:“公子若想见他的话,我下去把他请上来?” 苏慕遮挥了挥手,说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再邀他到府一叙吧,正好我有事要麻烦他。 ”说罢,领着众人下楼出了戏园子,将顾长安的嚎啕大哭抛在脑后。 斜阳已落西山,只留下几片红烧云,将天空衬托的高高的。孤雁在天空划过,披着余晖,分外的落寞。长街上人群熙熙攘攘,酒肆、茶坊的客人多了起来,青楼门前更是人头攒动。拉客的是个有眼力劲儿,在苏慕遮等人经过时上来便拉苏慕遮的衣袖,若非有侍卫护着,未经沙场的苏慕遮当真不知怎办才好。 只是苏慕遮还未转身,便听在被侍卫推搡时说道:“哎,卫公子今日怎不领这位公子进去陪翠云姑娘坐坐?” 卫书忙拱手,说道:“改日,改日。” 苏慕遮闻言站定身子,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卫书,问道:“怎么?你还兼职拉皮条?” 卫书打了哈哈,说道:“别说,这青楼姑娘虽不及画舫上的姑娘肤白貌美,却能扭转手气。每当我赌运不佳,对方手气又好时,便领他过来陪翠云姑娘坐坐,之后便能时来运转。” 当真是赌徒的心思,苏慕遮无语,走了几步,忽问道:“上次你赌未来岳父的女儿红……” 话说半截,苏慕遮盯着卫书,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书翻个白眼,问道:“你觉的我像傻子么?” “像。”在啃糖葫芦的小青衣绿珠随口答应一声。 …… 苏慕遮等人缓缓前行,在绕过一座酒肆后,秦淮河再次出现在面前。此时的秦淮河上灯船如龙,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丝竹管弦,浓酒笙歌,轻歌曼舞,画舫凌波,金粉楼台一一浮现在眼前。一艘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前面码头上,彩灯将船身打扮的灯火通明,轻纱在河风吹拂下不住飘动,送来阵阵清香。 一面旗幡在画舫显眼处招展,“西楼”二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让苏慕遮眼前一亮,忍不住称赞。“刚则铁画,媚若银钩。”苏慕遮说道:“想来写这字的人武功也是不错的。” 卫书前面领路,在侍卫簇拥下,苏慕遮等人很快来到码头,在登船前却被拦了下来,听拦住卫书的仆从说道:“对不住,卫公子,今日西楼盛会您并不在邀请的名录上。” 卫书冷声问道:“今日盛会是由谁主持的?” “6家二公子与白家三公子。”仆人显然不敢得罪卫书,因此卫书一问便答了上来。6家二公子6楚看不起卫家二公子已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卫书不在西楼盛会名录上乃常事,仆人遇见已不止一回了。 况且6楚常当众讥讽卫书,久而久之卫书只要听见盛会有6楚在场,便不再去凑热闹了。孰知仆人今日却失了算,见寻常转身便走的卫书趾高气昂的回身,对他身后的白衣公子说道:“王爷,想来这西楼不是我等能来的地方,咱们还是移驾别处吧。” 苏慕遮淡淡地扫了卫书一眼,意味颇浓,让卫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莫不是自己借王爷来杀6楚那小子威风的心思惹怒王爷了?哎哟,那可得不偿失了。 “好啊。”苏慕遮应声道:“如此我们便回去吧。” 拦卫书的仆人闻听白衣公子的身份也是一愣,心道这便是朔北王?模样未免也太过于寻常了。听苏慕遮说要回去,仆人顿时回过神来,来不及回禀,忙上前一步恭敬说道:“王爷折煞小人了,这天下怎会有王爷去不了的地方,王爷快里面请。” 卫书见苏慕遮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时也猜不透王爷在想些什么,便也不再想了,继续照着自己的剧本来,冷声对仆人说道:“怎么?你个仆人便能迎得王爷的大驾?” “哎呦,小人该死。”仆人告罪一声,忙上船禀告去了。 卫书扭头嘿嘿笑道:“借王爷的面子,今日咱也能一睹如眉姑娘的芳容了。” 第十五章 儒林盛会 玉壶光转,暮云飘散,彩灯位相连,码头上夜色如晴昼。 秦淮河上,船桨打碎了流光,在河面上荡起点点碎影,随着划向河面的画舫慢慢去了。 苏慕遮未回卫书的话,目光四移,见打算上船的士子书生此时都站在不远处,偷偷打量着自己,显然对前些时日凭空冒出的却深居简出的朔北王很是好奇。 只有一人的目光有所不同,他个子高高,宽肩膀,虎背熊腰,头上扎着一条藏青色的大头巾,头巾的一角潇洒地垂挂在胸前,刚从旁边码头上上岸,担着一筐子鲜鱼,步履稳健的逐步走过来,目光紧盯着苏慕遮腰间。 苏慕遮循着他的目光,见长袍被风一吹,露出腰间刀鞘一角,黑色的刀鞘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却不想被这渔夫瞅见了。苏慕遮冲他淡淡一笑,将刀鞘遮了起来。渔夫担着鲜鱼要上画舫,护卫正要拦下,被苏慕遮止住了,这人能够识得青狐刀的不凡,想来是有见识的。 让苏慕遮未料到的是,卫书竟识得这渔夫,在渔夫与他错身而过时,他一巴掌拍到渔夫肩膀上,不满说道:“榆次,我卫府怎请你也不来,怎么西楼盛会你便送上门来了,莫不是看不起我卫家?” 渔夫身子纹丝不动,笑道:“二爷说笑了,实在是小人手艺粗鄙,登不得大雅之堂。 ” “登不得也得登!我成亲之日你定得过去亮你手艺,放心,钱少不了你的。”卫书拉住渔夫,说道:“今日你若不答应,便别想登船了。” 渔夫忙告饶,直到答应卫书成亲时日定过去帮忙后,卫书才放他上船。 “榆次烧一手好鱼,蒸烹煮炸片样样精通,尤善以吴郡松江鲈做金齑玉脍,洁白如玉的鱼肉入口即化,当真是珍馐美馔。”卫书对苏慕遮说着便已口舌生津,“只是寻常只有在西楼画舫上才能吃到,旁人想吃他做的一顿鱼宴,若无交情千金万两都请不动。” …… 6楚剑眉星目,瘦削的脸庞带着桀骜,微笑间英气逼人,一身玄色长袍,神态潇洒的站在木梯旁,拱手相迎应邀前来的贵客。寻常客人在楼下有仆从相迎,能够上得此处的,莫不是让6楚怠慢不得的贵客。 白安石与6楚交好,他外衬一身素白色外衣,一头黑用白玉绾起,腰间佩戴一块温润的玉佩,手中端着一杯酒,缓步走上前来。 白安石由于出身书香门第,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儒雅之风,惹的侍女不时地大胆偷看他,只觉此生足矣。 白安石冲刚上来的客人点头,在6楚身后轻声问道:“今日既然邀请都城名士,不知王府你下请柬没?” “朔北王深居简出,我等还是不要打扰的好。”6楚接着嗤笑一声,轻声说道:“听说前些日子我们王爷在吴郡被强人劫道了?卫立青卫太守也忒不称职了些,该将他撤了。” 白安石听6楚语气中充满不屑,淡淡一笑,饮了一口酒,说道:“劝你切莫看轻了他,先王苏词乃人中翘楚,想必新晋朔北王也是不差的。” “或许吧。”6楚说罢,见几位书生簇拥着一白眉皓,衣冠楚楚,脸庞瘦白的老者上了楼,忙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6楚拜见公羊子高先生。” 公羊子高抬头打量眼前公子一番,回礼道:“久闻公子大名。儒林传闻公子拜在了南山书院七子在吾门下?今日一见,公子果然锋芒逼人,极合在吾脾性,想来传闻是不假的。” 6楚得意的轻笑几声,说道:“能拜在在吾先生门下,实乃学生三生有幸。”他听楼梯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想是又有客人来了,恭敬的对公羊子高说道:“待会再向先生讨教,先生里面请。” 公羊子高客气几句,回头却见木梯上来一位仆从。 6楚有些愠怒,但想仆人无故不会上来,于是皱眉问道:“何事?” 仆人回道:“回公子,朔北王携卫家二公子在外等候。” “朔北王?”6楚有些错愕,忍不住与白安石对视,他实在没想到苏慕遮会不请自来。白安石却是淡然一笑,说道:“想必是卫书那小子在其中作乱了。” 公羊子高已经站定身子,说道:“朔北王来了?老夫承蒙王爷大恩,需亲自下去迎接才是。” “子高先生说的是,王爷何等尊贵,我等需亲自倒履相迎才是。”6楚向已经落座的宾客拱手,说道:“各位请吧。”说罢,不忘在白安石耳边嘀咕一句“扫兴”。 白安石笑而不语,心中在想些什么不得而知,6楚最看不透的人便是他了。 士子书生站在甲板上相迎,着常服的官员随6楚、白安石下船相迎:“6楚、白安石拜见王爷。” 苏慕遮说道:“免礼,今日糊涂被卫书拉了过来,多有叨扰,还望两位公子不要恕罪。” “王爷若能参加西楼盛会,是我等荣幸,怎会有叨扰之处?王爷多虑了。”白安石言语间更见儒雅,让人听后如沐春风。 苏慕遮点头,再向公羊子高恭敬行礼,寒暄一番后,正要随6楚等人上船,却不料码头上又挤过来一位书生,他身体修长,身后背一把长剑,面目坚毅,正要登船却被苏慕遮侍卫拦住了。 6楚见到他后,脸上满是惊喜,向苏慕遮告饶一声,迎上前去,说道:“师兄,你怎么到建康来了?” “老师托我办些事,顺路领你到书院。”那书生说罢,上前一步拱手对苏慕遮说道:“南山书院孙卿拜见王爷。” 苏慕遮狐疑的回了一礼,听孙卿说道:“四年一度的儒林盛会来年将在荆州衡山举行,南山书院请帖已送达药王谷叶大小姐手中,然卜商先生特意嘱托需亲自拜会漱玉姑娘,请她务必莅临盛会,听闻漱玉姑娘随王爷来了建康,因此书生寻了过来,还望王爷引见。” 苏慕遮笑了,道:“漱玉果然是卜商先生的红颜知己,师姐都答应了我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明日你自行拜会她便是。” 第十六章 一副黄连苦相思 苏慕遮师父叶秋与南山书院卜商先生交情颇深,卜商先生因此常到药王谷拜会。 俩老翁喜饮酒,酒至半酣常因一些小事较真儿争论个不休。 一日,两人又醉酒,不知怎么说到了奇遇上。 卜商先生说:“吾曾遇一巨人,站起来头顶房梁。” 苏慕遮师父不服气,说道:“我曾遇见的巨人更甚,坐则头顶梁。” 恰逢漱玉进去侍候,闻言说道:“都不足为奇,我曾遇一巨人,开口时上唇抵栋,下唇搭地,喘息间可将牛吹飞。” 卜商先生为难漱玉,问道:“既如此身子居于何处?” 漱玉指二人说道:“近在眼前。”言罢,将一盘切好的牛肉递上酒桌,说道:“先生请慢慢享用,牛尚在天上飞,可再无牛肉供先生享用了。” 俩人被取笑后倒也不恼,不过自此以后卜商先生常出些诗词典故之类的取笑为难漱玉。然漱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经、史、子、集信手拈来,卜商先生绝讨不了好去,甚至反被欺侮,漱玉给了他一“半边圣人”的称号。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忘年之交。 “孙卿谢过王爷。 ”孙卿拱手,正要再言,一旁站立良久的白安石说道:“王爷,河上风大,我等不如上船再叙?” 苏慕遮点头答允了,在白安石引领下率先上了画舫。只留下一群士子书生在甲板上窃窃私语,对于他们来说,凭空冒出的王爷有太多谜,与药王谷关系匪浅已让人敬慕三分,想不到与南山书院还有瓜葛。 6楚便在队后轻声问孙卿:“漱玉是哪方人物,竟劳师兄大驾亲自拜会?” “药王谷叶大小姐身旁侍女。”孙卿说道:“学问尤在你我之上,常与卜商先生谈经论典,此番儒林盛会由卜商先生主持,特意点名要请她过去。” “叶大小姐侍女怎会在朔北王府上?”6楚诧异,又问道:我们这便宜王爷与药王谷究竟有何关系?” 孙卿斜眼看他,笑道:“怎么,看不起朔北王?你不是很敬佩他父亲吗?” 6楚撇嘴,说道:“想苏词苏前辈何等的英雄人物,当年只率近万北府军,便敢长途奔袭,与数倍于自己的敌人决战函谷关以东,法家领商弘羊都难与他抗衡。再看现在这位朔北王,传闻前些日子在来建康路上,被强人劫掠了。” 孙卿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切莫被传闻迷惑了眼睛,你敬佩的苏词是英雄,他的儿子也绝非等闲之辈,你道那漱玉现在是什么身份?”孙卿停顿下来,待6楚脸上露出不耐后,才说道:“朔北王府上的如夫人!” 6楚了然,片刻后脸色忽如见鬼一般,轻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孙卿点头说道:“叶秋先生卧病在床时亲自托付的。 ” 6楚心中有百般滋味,犹如看见倾慕已久的白天鹅恋上了癞蛤蟆一般,讷讷不能言,半晌后才问道:“江湖怎没有传闻,师兄是如何知晓的?” “当时卜商先生也在场。”孙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初闻此消息时我亦深感遗憾,然他们二人是青梅竹马,只能说你敬佩的苏词苏前辈的确高瞻远瞩。” 6楚头番听到有人如此称赞苏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待两人上了三楼,见苏慕遮被白安石请到主座落座,卫书凑了过去,公羊子高先生则坐在苏慕遮下。见苏慕遮一副貌不惊人的模样,6楚实在想不通,低声问道:“叶大小姐当真如传言那般人间绝色?” 孙卿不置可否,道:“你得去问风流浪子叶倾城或眼前这位爷。叶大小姐好易容,这番到药王谷,我可没机会见到她本尊面目。”说罢,见苏慕遮目光扫了过来,便离开6楚坐到了靠近苏慕遮的位子上。6楚与一旁客人客气一番后也跟了过去,听苏慕遮问道:“孙公子此番前往药王谷,师姐可还有其他事情嘱托与你?” “嘱托的事情没有,叶大小姐倒让书生为公子捎来一副药。”孙卿说罢,在身后的包裹中取出一副用芦苇纸包着纸绳捆扎好的草药。小青衣走过去将草药接过,见纸张捆扎手法的确出自药王谷,又轻嗅草药,片刻后笑道:“是黄连。”她从小在谷主身旁挑拣辨别药材,因此只闻气味便可识得。 苏慕遮纳罕,问道:“师姐捎一副黄连是何意?” 在座的官人书生皆摇头不解其意,卫书在一旁卖弄自己可怜的学识:“一定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众人不理他,倒是6楚不错过挖苦他的机会,说道:“你定是黄连吃多了,未伤脾胃,却伤到了脑子。” 黄连大苦大寒,过服久服易伤脾胃,小青衣未料到6楚会如此挖苦卫书,顿时忍不住笑了,见众人目光移过来,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可爱模样让一旁的白安石为之一怔。 众人不解间,画舫一侧珠帘忽卷了起来,一阵清香随风袭来。人未至,犹如黄莺出谷的般美妙的声音先传了出来:“黄连在药方上另有隐名,唤作苦相思,想必有佳人对王爷相思颇浓。”说罢,来人整个身子已经迈进场内。 她一身鹅黄色纱衣,里面丝绸白袍若隐若现,腰间用一条淡蓝软纱轻轻挽住,脸上略施脂粉,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如浮云,端是一美人胚子。她挽袖恭敬行礼道:“西楼柳如眉见过王爷。” 笺花是一美人,但她一副中性剑客打扮,冰冷无丝毫女人模样,让人生不出半点亲近。柳如眉姿态百般娇媚,因此一出场便将众人目光夺走了。然而,苏慕遮的目光却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苏慕遮挥手示意她免礼,将小青衣手中的草药抢过来,喜道:“不错,不错。”苦相思,苦苦相思?苏慕遮心中很是得意,叶大小姐平时总捉弄他,这般隐晦的情话还是次。 得意完后,苏慕遮才打量眼前的清倌人,说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柳如眉,是个好名字。” 柳如眉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苏幕遮,后觉不雅,颔低眉说道:“王爷谬赞,能一言道出家父取名出处的,王爷还是位。” “是吗?”苏慕遮环顾四周,笑道:“那你们可真不够聪明。” 在座书生脸上一时神色复杂。 他们混迹于风花雪月之所,见柳如眉貌美如花直以为她名字出于“柳如眉,云似,鲛绡雾縠笼香雪”(形容女子美貌),因此顺理成章的便拿来恭维柳如眉,鲜有想到苏幕遮这般解释的。 他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卫书溜须拍马功夫倒是一流,说道:“当然,王爷才思自然不是我等骑风马牛能追上的。” 苏慕遮拍额,低声对卫书说道:“你的确是黄连吃坏脑子了。” (由于上班等原因,所以更新缓慢,更新时间也多在半夜,所以请大家见谅,大家可以养肥再看,更新度实在难以加快,抱歉了。) 第十七章 青梅酒 画舫缓缓开动,在徐徐河风中向下游行去。 两岸酒家林立,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浓酒笙歌,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让文人才子流连其间。十里秦淮,浆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如《清明上河图》画卷一般在苏慕遮的面前缓缓铺开。 柳如眉款款走向苏慕遮对面的琴台,那里河风将轻纱帐鼓起,不断拂动琴弦,将精致的容颜藏在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琴声随之悠悠响起,如山谷清泉滴落在溪流中,又仿若塞外悠远的天空,沉淀着清澄的光,将秦淮河上漂着脂粉气的喧嚣隔离在了画舫之外。 在琴声中,西楼侍女捧着酒樽走上前与苏慕遮倒酒,有点黏稠的酒液在古藤杯中翻滚,透出阵阵混杂着梅子汁的的酒香。 6楚向苏慕遮敬酒,说道:“西楼有四绝,绝色,鱼脍,好琴还有这青梅酒。说到这青梅酒,可是如眉姑娘在黄梅雨时节,亲手在青梅变黄时采摘下来独家酿制的,常人绝难喝到,王爷请。” 苏慕遮依言举起酒杯,浅尝一口,在舌尖上细品,酒液兼容了青梅温柔缱绻和酒的酣畅浓烈,微酸甜美里透露着一种分外醇厚的质感,又颇有几分女儿家的袅袅清韵,满嘴浓稠爽滑的醇香让人有些醺醺然。 “好酒。”苏慕遮称赞一声,待6楚转身向他人敬酒后,回头向下公羊子高先生举起酒杯,问道:“进城后俗务繁多,未来得及登门拜会先生,不知先生现在何处落脚?” 公羊子高饮酒回礼,说道:“暂时借住在南阳堂香山居士处。最近在帮香山居士筹办抡才大会,所以没来得及拜会王爷。” “南阳堂?白尚书白家书院?”苏慕遮目光移向白安石,问道:“抡才大会又是什么盛事?” 白安石正好凑过来,闻言说道:“抡才大会是建康四大书院轮替主办的一年一度的盛事,旨在为主上在全国选取栋梁之材,以助我朝早日收复江北故地。” 当朝以九品中正制取仕,家世品行名望俱是登入庙堂的重要考量,因此在各种盛会比试中夺个名头便成了养望契机,尤其四大书院背靠朝廷四大门阀世家,影响力更是了不得。 “不错。”苏慕遮称赞一声,听白安石问道:“今年正好由白家举办,不知王爷届时可否赏脸坐镇盛会?” 苏慕遮正想要见识一番,闻言毫不犹豫点头应承下来,回头问道:“先生要主持此次抡才大会?” “不错。 ”公羊子高回答,抬头见苏慕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有些狐疑,听苏慕遮又问道:“大会主要考校哪些内容?” “技击之术是为武比,坐谈论道是为文辩,兵韬武略等行军之术今年由主上亲自考校。”公羊子高为苏慕遮一一列举。 苏慕遮心下了然,苏牧成与他说起过选拔军士之事,然北府军成立起便世袭罔替,此事与他无关,苏慕遮因此也没太在意,却不想此事还与四大书院有关,王权与门阀间的牵制如此可见一斑。 琴声渐歇,余音在耳。 苏慕遮见柳如眉站起身子,引着侍女走过来,将她们手中的盘子放在面前的桌案上,说道:“西楼鲈鱼脍,鲈鱼选自松江秀野桥下的四鳃鲈,渔夫连夜送来的。鱼肉嫩而肥,鲜而无腥,想来是合王爷口味的,王爷请慢用。” 苏慕遮闻言,不由自主想到了上船前遇见的渔夫榆次。他低头见这鲈鱼脍,汤汁浓稠红亮,敷覆在拼接得有头有尾有型有款的鱼身上,散出檀香木般清亮幽雅的光泽,让人看着便有食欲。苏慕遮举筷要食,忽闻身后有咽口水的声音,不禁哑然失笑,说道:“柳姑娘可否再备两幅碗筷?” 柳如眉顺着苏慕遮目光望去,见小青衣绿珠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随即又有些惊异,料不到苏慕遮如此善待青衣,笑道:“两位姑娘请跟我来。”小青衣闻言高兴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倒是笺花未移动脚步,见苏慕遮不解,她摸了摸腰间佩剑说道:“护你周全是谷主特意嘱咐我的。” 苏慕遮闻言不再劝,举筷夹起一块鱼肉,刚入口舌头稍一卷就化了,一根细刺都没有,尤其是那条鱼尾脊上的肉,说不出的腴嫩香鲜,让人齿间生香,回味无穷。 公羊子高尝了一口,赞道:“‘秋风起兮木叶飞,吴江水兮鲈正肥’。松江鲈鱼如此美味,难怪北朝为官的季鹰想起它的滋味后会辞官回到姑苏。” 有书生闻言笑道:“鲜卑人粗鄙,想来是尝不到如此美味的,季鹰辞官回家不足为奇。我听闻鲜卑屡次劫掠我城池,都是兵痞艳羡我江左食美酒香之故。” 苏慕遮闻言皱起了眉头,那些不过是鲜卑劫掠城池的借口罢了,没想到当真有迂腐的书呆子信了。堂中又有其他书生说道:“江左繁华他们是见识了,南朝的兵威他们还未曾见识过,等主上整顿完毕北伐收复故地之日,定让他们好好见识一番。” 有书生头脑清醒,说道:“莫轻敌,燕云铁骑能横行江北,想来不是可以轻易拿捏的。” “燕云铁骑?”他人反驳道:“我朝有北府军。前秦锐士亦不可挡,区区燕云军何足道哉?” “然北府军乃步兵……”大堂随后展开一番激烈辩论,由兵种到武器再转至粮秣供应,各书生援引各方佐证,吵得不亦乐乎,胸无点墨的卫书也忍不住上前谈论一番,然几句话便被6楚给驳回来了,弄了个面红耳赤,颇不痛快。 苏慕遮听他们争论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无聊的站起身子,踱步走出画舫,找侍女问了一下方向,与笺花寻小青衣绿珠而去。 走至半路,听前面柳如眉在东厨说道:“这些青梅酒你带回去与阿翁饮用吧。快到寒冬了,你当心阿翁的老寒腿再犯。” 榆次笨拙说道:“你不必担心,前些日子阿翁说腿有些疼,我便带他去清心堂讨了几副药,用后便没再犯,腿脚比往年也利索多了。” “那就好。”柳如眉轻舒一口气,说道“近段时间6公子常邀我作陪弹琴饮酒,未得空闲去看望阿翁,希望他老人家不要责怪我。” 第十八章 青狐刀 榆次迟疑,良久不语,半晌后才问道:“他没把你怎样吧?” 柳如眉轻轻摇了摇头,听榆次说道:“莫委屈了自己,实在不行离开秦淮河回乡下吧。 ” 柳如眉自嘲一笑,说道:“红颜祸水,尤其在乱世中,我已经害死了父亲,回到乡下只会给你们惹来更多祸事。” 榆次清楚柳如眉心目中的苦楚,木讷口拙一时找不出可以安慰她的话来。沉默间,听东厨外响起一声咳嗽,俩人扭头,见苏慕遮领着笺花站在了门外。 柳如眉忙行礼,说道:“绿珠姑娘还在妾身房内用饭,我这便引她过来。” “不用了。”苏慕遮踏进房门,说道:“那丫头吃饭细嚼慢咽,慢的很。”他走上前几步,上下打量榆次。笺花抱剑站倚在门上,盯着外面,防止有人偷听。 许是察觉到有些异常,柳如眉抢先一步站在苏慕遮与榆次之间,说道:“王爷,这位便是西楼做鱼的厨子。”说罢,拉了啦榆次衣角,示意他快行礼。 榆次无奈,拱手说道:“榆次见过王爷。” “免了。 ”苏慕遮一挥手,一把刀突兀地出现在他手中。 “你可识得这把刀?”苏慕遮问道。 那把刀,刀柄漆黑,漆黑刀鞘上古朴花纹环绕,月光下山丘上一只回的狐狸跃然与眼前。 榆次打量它一眼,眼神意有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被柳如眉抢先道:“王爷佩刀想来不是凡品,我等斗升小民怎会识得。” “是吗?”苏慕遮显然不相信,目光盯着榆次,右手轻轻地抽出半截刀身,一声半真半幻如狐鸣的声音由刀鞘传出,似勾魂一般让人有些失神。 苏慕遮说道:“守护某些心爱物事是需要实力的,你若能如实相告,我保证整个南朝无人敢欺侮柳姑娘。” 榆次眼中精光一闪,不顾柳如眉阻拦,脱口说道:“此刀名为青狐刀,由于刀身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心志不坚者闻之将失神片刻,刀身由玄铁打造,刀刃锋利可断金玉,然最厉害的却是它的刀背,所以又名不杀。” “不错。”苏慕遮反手握刀柄,说道:“不过这还不够。” “青狐刀其实为雌雄双刀中的雄刀,雌刀为九尾,它出刀时机与光息息相关,因此九尾不出刀则已,出刀则流光溢彩,犹如鬼神故事中妖狐月光下九尾绽放时一般夺人眼目。 ”榆次神色间有了光彩,不卑不亢说道:“雌雄双刀合称为九尾青狐,乃铸剑大师秦夫人所铸,堪称绝世神兵,后被赠予药王谷,一直流传至今。” 苏慕遮将刀回鞘,问道:“江湖传言九尾青狐还有一把姊妹刀,不知是否属实?” “属实。”榆次点头说道:“那把刀乃铸剑大师秦夫人晚年所铸,天生克制九尾,因杀气过重唤作杀过,大师平生从未示人,一直供奉在秦家祠堂。” “现在杀过在何处?”苏慕遮脸上怒气浮现,问道:“秦家一夜间消失后,杀过在何人手中?” 榆次见苏慕遮脸上的怒气,心下一沉,问道:“莫非王爷见过杀过?” “九尾被它斩断了。”苏慕遮冷冷说道。 九尾为叶秋荻佩刀,上次她在外出时遇袭,刚拔出刀便被斩断,错愕间受了轻伤,若非对方武功稍逊与叶秋荻,恐怕苏慕遮便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苏慕遮心中耿耿于怀,一直想把这人找出来。 榆次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知,秦家因天子剑遭前秦皇帝猜忌,被迫隐姓埋名远离尘世喧嚣,却不想还是被人盯上了,在隐居山谷的两年后,秦家被黑衣人袭击,几近惨遭灭门,杀过便在那时消失不见了。” 秦家因天子剑遭前秦皇帝猜忌的事情苏慕遮是知道的。秦家在秦夫人过世后又出了一位铸剑大师秦雨师,他毕生铸了七把剑,逍遥派绝浮云在见过后称七把剑为天子剑,江湖因此传言,七把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得七把可得天下。 江湖传言毕竟是传言,当时并无人相信,然在秦雨师百年后,世人惊讶现,天下七分,天子剑七把果然在七位诸侯手中。秦家因此名声大噪,江湖对秦家兵器趋之若鹜,然秦雨师毕竟已经作古,秦家出一把顶好的兵器已是难事,更遑论天子剑那般品质的神兵了。 等到前秦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秦皇却未能将七把天子剑收集齐,这成了秦皇的心腹大患,他一面派人围剿他国余孽,寻回其它天子剑,一面受天下之兵,以保天下稳固。恰在这时,又不知谁传的消息,言之凿凿称天子剑其实为八把,余下的一把正供奉在秦家祠堂供,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得之可为天下共主。 秦皇因此猜疑,派兵连夜围堵秦家,然当士兵撞开秦家大门时,却现秦家早已人去楼空。 也许是巧合,现下六分天下,后秦皇帝手握两把天子剑,燕国、南朝、蜀地等各方势力主上各握一把天子剑,七把天子剑仍牢牢把握在天下最有权势人的手中。 苏慕遮见榆次对九尾青狐说的头头是道,于是问道:“你姓秦?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 “不错。”榆次点点头,脸色悲苦,说道:“秦家几近灭门,只余父亲一人因贪玩迷路在了山林中才躲过一劫。” “数十年的时间,你们也没查出是何人灭了秦家满门?”苏慕遮问。 榆次摇摇头,说道:“显然他们手脚很利索,家父追查多年一无所获,关于杀过的消息也是今日才在王爷处听到的。” “这可奇怪了。”苏慕遮皱眉,说道:“秦家被灭门是在几十年前,现在杀过才涌现江湖,这沉寂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些,且看他们径直找我药王谷麻烦的行径,显然清楚杀过是九尾克星,而不是什么天子剑。” “其实。”榆次犹豫了一下。 “什么?”苏慕遮问。 “杀过其实是双刃刀,它的刀刃与九尾青狐一般可切金断玉,寻常人驾驭不住它的话,在使用中会被反伤,想是这个原因,杀过才一直未出现江湖的吧。”榆次说罢,指了指苏慕遮的青狐刀,说道:“杀过先天克制九尾不假,然青狐刀却是克制杀过的。” 苏慕遮闻之愕然,良久才说道:“你家先祖秦夫人是个会玩的。” 第十九章 唇枪舌剑 万物相生相克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刀剑棍棒等杀器亦是如此,千百年来铸剑大师辈出的秦家一直秉持着这样的道理,这也是从小苏慕遮在叶秋荻手下从未讨到便宜的原因,九尾本来是克青狐的,当然后面的是苏慕遮为自己找的原因,只惹来笺花一阵白眼。 “断刀九尾还有重铸的可能吗?”苏慕遮问。 榆次摇了摇头,说道:“九尾青狐都是秦夫人用秦家独门锻造手法铸造的,然秦家现仅剩下我与家父俩人,家父已经举不动铁锤了,我又一直以捕鱼为生,打铁铸剑的本事没学会多少,倒是可以多送王爷几条鱼。” 苏慕遮略有些失望,不过叶秋荻用刀也不顺手,便没再勉强榆次,转身正要走出东厨,忽回头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千佛堂?” 榆次惊疑不定,不知苏慕遮此举是何意。 苏慕遮见状解释道:“今日杀过主人即便不是当年要灭秦家满门的人,想必与他们渊源也是颇深的,你父亲追查多年一无所获,何不加入千佛堂?我们一同把他们给挖出来,好报你的血海深仇,我的断刀之恨。” 柳如眉拦住榆次,上前一步问道:“承蒙王爷厚爱,不过榆大哥一来无武艺傍身,二来要照顾年迈的父亲,怕是没有能力帮助王爷的。 ”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苏慕遮也没再多说,转身出了东厨。 “为何拦我?”榆次问道,“我若加入千佛堂的话,想必报仇的希望更大些,阿翁也不用为不能报仇而整天长吁短叹了。” 柳如眉说道:“千佛堂要与影堂为敌,你混进去作甚?一不小心还枉送了性命。” 榆次笑了,指了指自己沾满烟火气的身子,说道:“你觉我这样浑身只有几两打渔烧鱼本事的人,王爷会安排我去对付影堂?” 柳如眉闻言也知道有些不可能,但还是说道:“此时重大,你还是回去与阿翁商量一下的好。” 榆次闻言应了,柳如眉正要再说话,见苏慕遮折返回来,听他说道:“天色已晚,麻烦柳姑娘快些将绿珠那丫头带过来吧。” 柳如眉答应了,稍后领着绿珠跟随苏慕遮来到了宴客的大堂,听场内的书生依旧在争论个不休,甚至有书生争论的面红耳赤,甚是吓人。 “好了。 ”苏慕遮沉喝一声,将所有争吵的声音压下去,说道:“见各位如此关心国事,我心甚慰,你们都是国之栋梁,莫因小事气坏了身子。” 各位宾客闻言忙恭敬客气说道:“王爷过奖。” “正好我这里有事需要各位帮忙。”苏慕遮语气一转,说道:“今日重建千佛堂有些捉襟见肘,见各位如此忠心为国,不如暂且都加入千佛堂吧,也好日后为主上分忧。” 苏慕遮话音刚落,顿时满堂鸦雀无声。主上重建千佛堂意欲何为在座的都是清楚的,然影堂万军从中都能取先皇性命,在座的又有谁能保证影堂的杀手半夜不会摸到自己枕头边上。 半晌,一穿白色长衣的书生,打了个哈哈,说道:“王爷说笑了,我等各司其职,俱有份内事情要做,怕是无法进入千佛堂为王爷分忧了。” “无妨。”苏慕遮对卫书说道:“你将在座的各位都记下来,届时我亲自找皇兄要人,只有不是身居要位的,想来皇兄应该会忍痛割爱的。” 卫书与在座的没一人合得来,与6楚更是死对头,闻言自然是高兴的答应了,6楚身为宴会主人却不能让苏慕遮如此胡搅蛮缠,他上前一步说道:“王爷,用人之道贵在任人唯贤,哪有胡乱将人安插到职位上的道理,况且千佛堂关系江山社稷的大事,如此随意怕坏了主上大事。” “是吗?”苏慕遮回头问柳如眉。 柳如眉一愣,其他人也是所料未及,没想到这等事情苏慕遮竟会询问柳如眉的意见。随即想到先前苏慕遮是与柳如眉一同进来的,在座的各位心中不由的便将俩人的关系想岔了。这还了得,6楚一直都视柳如眉为囊中之物,迟迟未将她收入府中也是想在秦淮河风流故事中留下一段佳话罢了,万万没想到柳如眉不知使什么法子攀上了王爷这根高枝。 众人目光扫向6楚,见他脸色果然不怎么好。 柳如眉略一思量,便知苏慕遮是在履行对榆次的承诺了,当即不卑不亢的说道:“6公子说的在理,王爷还是三思为好。” 6楚皱着的眉头略一舒展,随即想到千佛堂并不是那么简单,各家都在想法子在其中安插进自己的人,于是眼珠子一转,说道:“不过千佛堂百废待兴,正是捉襟见肘之时,我身为臣子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我等虽然不能进入千佛堂,但家仆、书院……” “的确。”苏慕遮打断他说道:“还是6公子聪明。” 6楚语气一滞,客气几句,以为苏慕遮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却不料苏慕遮话题一转,说道:“各位既然不能出人,出钱总是可以的嘛,就这样说定了,每人三百贯,卫书你将名单核实了,千万莫漏了谁家的。” “这……”满堂议论纷纷,三百贯可不是小钱,司马司徒等高官每月俸钱也才三百贯。不过苏慕遮清楚这些人是能够拿出这些钱来的,要知道南朝可不是寒士为官的时代,在座的哪位不是家财万贯的世家子弟。 “在座的有手头紧拿不出来也可以不出。”苏慕遮笑眯眯说道:“我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众人闻言这才展颜欢笑,孰知苏慕遮语气一转又说道:“千佛堂若能在各位资助下快重建,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好消息,卫书,你先将名录散出去,让百姓也明白在座的大义,等日后钱收上来了,再把交钱的名录刻在千佛堂的石碑上,以让后人也铭记各位的功德。” 众人不语,心说不出钱的岂不是要在世人面前大跌面子? 良久,白安石才站出来说道:“公子如此缺钱,却还在为筹划千佛堂而殚尽竭力,实在是我辈楷模,看在王爷如此颇费周折的面子上,这钱我等定会拿给王爷的。” 白安石嘴中嘲讽之意颇浓,不过他把话说的恭恭敬敬,料苏慕遮是无法作的。却不想苏慕遮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听说白尚书家都是读书人,想来耍一手好笔杆子和嘴皮子,正好我想好好嘲讽那影堂的卑劣行径,这檄文便托你来写吧。” 第二十章 半面妆,树含烟 白安石嘴唇微张,一时不知如何拒绝,6楚走上前来拉了他一把,对苏慕遮说道:“写檄文王爷可找错人了,偌大建康谁人不知顾长安耍一手好笔杆子,来日我便将他介绍给王爷。 ” 苏慕遮也不再为难白安石,闻言点点头,对卫书说道:“这件事你若办好了,以后可跟在我身边做事吧,若办不好,千佛堂讨人嫌的活计便由你来做了。” 卫书顿时面露喜色,信誓旦旦的拍拍胸脯,说道:“王爷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掏钱我不行,讨钱我还是有一套的。”他人闻之,心有怨言却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不过心中对这位王爷不顾声誉随便找个由头敛财的行为,却是着实看不起的。 此间事了,苏慕遮拱手与众人告别,6楚等人要出来相送,被苏慕遮拒绝了。6楚等人也不勉强,待苏慕遮转身出了船舱,在座的各位正要抱怨几句,忽见珠帘被掀开,苏慕遮又折返回来。 环顾四周,苏慕遮待众人安静下来将目光都投向他后,才拱手说道:“各位,再过几日便是本王生辰了,到时在王府大宴宾客,各位千万记着来。” 众人闻言连连拱手答应,苏慕遮如此才又走了出去,却不料小青衣绿珠在他身后憨厚的问道:“公子,你生辰不是来前在谷中刚过吗?”童稚的声音穿过珠帘在大堂回响,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对苏慕遮的鄙夷之色更甚。 珠帘外,听到小青衣的问话,苏慕遮脚步一踉跄,幸有卫书眼疾手快的扶着才没摔倒。 苏慕遮站直身子,看着一脸不解的小青衣,咳嗽一声正色说道:“古语云:山间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世间与我们谷中计时本就不同,再过一次生辰也没什么惊奇的。” 小青衣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不过心中也没将公子与骗钱两个字联系起来,倒是卫书频频打量苏慕遮,心中对他敬仰万分,与苏慕遮显然是一丘之貉。 下了画舫,夜色正浓,早有下人唤了乌篷船候着。卫书在码头上与苏慕遮拜别,目送王爷进了船舱,在摇撸荡起的水声中逐渐消失在夜色之外。夜晚秦淮河上烟笼寒水,乌篷船来来往往不见停歇,货船亦在其中,满船满船的货物向南岸码头行去,供应着整个建康的繁华。 船家在船舱檐下挂了一只风灯,在黑夜中如豆,虽不明亮,却为迎面划过来的船只指点了方向。乌篷船一直向东,夜深后秦淮河畔的繁华声依然不绝于耳。过了半个时辰,船折向东行,进入了青溪,两岸灯火将逼仄的河面照个通明,让苏慕遮恍如隔世一般。 琴声忽然在不远处响起,不急不徐的如墨在宣纸一般,在凉如水的夜色中蔓延开来。无端由的,河面上涌现出一片肃杀,如秋风扫过落叶,如霜冷在芦苇叶上凝结。苏慕遮循声望去,不见琴声何处响起,却见一叶扁舟迎面划过来。 船夫站在船后撑船,扁舟的前端端坐着一剑客,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庞隐藏在黑暗中,三尺青锋斜抱在怀里,整个人如剑出鞘一般锋芒毕露,伴着肃杀的琴声,让苏慕遮心中生起一丝警觉。 “蜀地司马辽向药王谷一字剑笺花姑娘讨教。”船到近处撑蒿停下,蓑衣剑客忽然开口说道,低着的头颅同时抬了起来,五官轮廓在两岸灯火下映照下若隐若现,但可以看得出是位美男子。药王谷一字剑是笺花在闯荡江湖时的旁人为她起的诨号,苏慕遮足不出谷,只是略有耳闻,却不想今日竟有人当面向她讨教。 笺花走出船舱,站在苏慕遮身旁,皱眉问道:“讨教?缘何如此?” 蓑衣剑客灯火下模糊的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说道:“某自幼学剑,十三岁遍败剑术名家横行蜀地,十五岁行走江湖,挑落苍山剑客子不语、吴钩赢越,迫使妙笔书生改了他那剑客榜单,然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乃某此生心愿,听闻一字剑暂列剑客榜单三十三位,因此特来讨教。” 笺花抱着三尺青锋,说道:“若想要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你找衣不留行便是了,寻我作甚?”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才好,我暂时不是衣不留行的对手,”蓑衣剑客继续说道:“况且衣不留行我看也未必称的上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 “哦。”笺花挑眉,问道:“在你眼中谁称得上天下第一?” “一字剑明知故问了。”蓑衣剑客嘴角自信的微笑愈浓,说道:“或许盗走《青丘剑典》的姜堰日后会称得上,但现在么,自然是青葙子了,当世剑中好手难出其右。” 蓑衣剑客“青葙子”之语刚落下,笺花便握紧了手中宝剑,冷冷问道:“青葙子仍存于世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笺花的杀意在蓑衣剑客四周肆虐,他身后的船夫都有些颤栗,蓑衣剑客却不慌不忙说道:“我曾救过四大恶人中的半面妆树含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笺花闻言轻舒一口气,不悦说道:“自家后院的庸脂俗粉都处理不好,若无药王谷庇护她早被投井了,没想到在外还为药王谷招惹麻烦。” 苏慕遮不悦地的咳嗽一声,说道:“大师姐的私事岂是你能置喙的?” 笺花闻言不服气的住了嘴。 青葙子,原名萧镜,十多年前继商弘羊和苏词之后成名的剑客。当前两者在函谷关以东战死,江湖人士俱以为萧镜将成为第一剑客的时候,萧镜却不知怎么得罪了浮屠塔,被浮屠寺高手追杀,随后消失在了江湖。 江湖人士都以为萧镜已经死在了浮屠寺手中,却不知萧镜被苏慕遮师父叶秋所救,改名青葙子隐居在了药王谷中。笺花的剑术经由青葙子指导,可谓是她的半个授业恩师。药王谷虽不惧浮屠寺,然为了青葙子撕破脸皮是谁都不想见到的,如此也难怪她会紧张了。 至于树含烟,她是苏慕遮师父叶秋的席弟子,苏慕遮和叶秋荻最为敬重的大师姐,半面妆是她近几年在江湖声名变恶时的诨号。 在七八年前前,蜀地李绎前去药王谷治病时,与树含烟互生情愫,许下了一世长相厮守心不变的诺言,因此大师姐树含烟舍弃了药王谷席弟子的身份远嫁西蜀。孰知那李绎却不是个一心一意的人,在成为一方诸侯后,心思活泛起来,违背了当初的诺言,频频纳妃妾充实后宫。 (抱歉,抱歉,最近在忙一个很重要的项目,正在连续加班,刚做完第一期,得空更新一下,非常抱歉,项目对我很重要,所以耽搁了,抱歉。) 第二十一章 指忘弦 树寒烟乃心高气傲之辈,不屑于后宫的蝇营狗苟,对于李绎的爱意更是慢慢地的变淡了,在见到他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眼色,讥讽几句总是免不了的。 李绎虽对树寒烟的冷嘲热讽颇有些不耐,但尚顾及与她的夫妻之情和当年在药王谷的救命之恩,因此也由她去了,只是平日里尽量避开她罢了。 若如此这般两人倒也各厢安好,然树寒烟身处后宫主位,又无子嗣傍身,后宫又多是些扒高踩低之辈,一旦得宠免不了觊觎她的位子,在她的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昔日药王谷席弟子,即便前秦皇室亦要对其保持三分敬意,现在竟被宵小之辈爬到了头上,树寒烟心中的恨意可想而知。 一日,一宠妃有喜,忍不住树寒烟面前炫耀几番,暗讽树寒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顿时将树寒烟心中滋生的怒意彻底激出来。恼羞成怒的树寒烟当即抽剑一剑刺死了她,一尸两命让她为自己的得意付出了代价。尔后树寒烟提剑闯入三公后院,将李绎的妃子子嗣尽皆被斩。 待李绎闻声赶到时,树寒烟冲他邪魅一笑,两人的夫妻之情就此走到了尽头。心在滴血的李绎当即下令要取树寒烟的性命,然皇宫侍卫又怎会是药王谷大弟子的对手,顿时被她杀了个人仰马翻,头也不回的闯出宫去了。 李绎自然不肯罢休,将西蜀高手尽皆派出,誓要取树寒烟的性命。 然树寒烟易容术与叶秋荻一脉相承,江湖人送绰号半面妆,寻常人难以识破。李绎派出去的手下没抓到树寒烟不说,还折损了几位高手。 若仅是如此,树寒烟还称不上甚么江湖四大恶人之一。但闯出皇宫的树寒烟自此心性大变,在行走江湖时,对负心之徒,必杀之;对花心之徒,必杀之;甚至对行动举止,音容形貌与李绎有本分相似之处的,也丝毫不见手下留情。在这个以男人为尊的时代,树寒烟自然是血债累累,因此引起了江湖正义之士的激愤,成为了江湖公敌。 李绎见状,趁机委托杀手组织生死门,并在江湖上悬赏重金取树寒烟的人头。 一时之间,树寒烟陷入了为难之境,想来便是那时,蓑衣剑客司马辽救了她一命的吧。 至于树寒烟后来,是药王谷站出来保了她。当时,叶秋荻放言江湖称,无端伤树寒烟性命者,药王谷必取其性命,顿时让生死门和无关的江湖客歇息了,毕竟善医者必善杀人,此话不是说说而已。况且天下医者唯药王谷马是瞻,即便浮屠寺、逍遥派、南山书院三大宗派也要礼让三分,这等的麻烦还是不沾惹的为好。 “姑娘,请吧!”蓑衣剑客司马辽举了举自己手中的宝剑,嘴角上挑,略带玩世不恭地语气说道。 笺花也是心高气傲之辈,现在都有人挑战到眼前了,哪有有不应战的道理。当下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声音清冷说道:“请吧。” 笺花话音刚落,司马辽便出手了。 他跃下小舟,踏水而来,长剑斜向上抽出,带起一绺儿水珠,挽起的剑花伴着清冷刺向笺花。 笺花向右移步,一剑封住命门,与司马辽错身而过。 背后破绽尽露的司马辽并不慌张,他头也不回,回剑便刺,不了却刺了个空。扭头见笺花足尖点在水波上,冷笑着对他说:“不过尔尔。” 司马辽挑眉,不以为意,右手换了一种握剑姿势,略显娇气,身子再次跃出,如风一般在苏慕遮身边掠过,踏着水花,宝剑在月光下变成一缕银光,细如针一般向笺花扎去。 “斜风细雨剑?”苏慕遮眼前一亮。 斜风细雨剑乃青城剑客五岳丈人所创,此人所处江湖时代正是青丘居士叱诧风云时。他名不见经传,然青丘居士却是先后三次硬碰硬的败在他手中,但他与旁人交手时却又剑术平平,江湖剑客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其归于一物降一物,万物相克的道理中。 青丘居士过世之后,五岳丈人便很少被提起了,他打败青丘居士所凭仗的斜风细雨剑更被淹没在岁月的泥沙中。即使药王谷藏书阁集天下武学万卷,对斜风细雨剑也只是略有描述,因此苏慕遮在见到眼前的司马辽在使出后会眼前一亮。 眨眼间,笺花与司马辽已经过手半百招,俩人在水面上掠过,如燕子抄水一般带起片片涟漪,直到百步远后,气力不支,俩人才纵跃到河东岸的柳树上,在柳枝随风摆动间,刀光交错,洒出片片寒光,灿若烟花,比凄凉的月光更加耀眼。 斜风细雨剑剑如其名,如风一般变化莫测,如细雨一般润物无声,为笺花带来些还可以应对的麻烦。苏慕遮虽不喜剑,但看着倒也津津有味,不过终究是没看出这斜风细雨剑为何会克制青丘居士的剑法,或许是因为剑术和握剑方式略显娇气? 琴声中肃杀之意更甚,因司马辽的打岔,苏慕遮直到琴声由角音挑上去时才警觉过来,抬头四顾,顿时觉几记音刀向船身快袭击过来。苏慕遮急忙一脚将船夫踹下河里,手牵住小青衣纵身跳出船板。青狐刀伴着几声狐鸣,瞬间拔出,将跟前的一记音刀拨走,同时衣袖一甩,几枚五铢钱向河西岸的阴影处甩去。 五铢钱在空中瞬间被切开打落,他身后的乌篷船瞬间也被刺了个千疮百孔。一只小舟缓缓地从阴影处划了出来,一白衣男子端坐在小舟中,在他的面前琴岸上摆放着一把琴,十二根手指正轻轻地摊开,将颤动的琴弦抚平。 “太古遗音,梅饮血!”苏慕遮瞳孔微缩,如临大敌,末了苦笑一声,说道:“影堂迦难留倒是看得起在下,竟将梅饮血也派了出来。” “哼。”孰知那白衣男子冷哼一声,手指在琴声一抖,一串由内力外漏透过琴弦的音刀迅向苏慕遮袭来,苏慕遮拔刀连连避过,水上漂的轻功在水面上再支撑不住,回身站在了司马辽先前乘坐的小舟上。 白衣男子也没再动手,只是冷冷说道:“梅饮血那欺师灭祖的东西也陪称太古遗音?简直玷污我太古门的名声。” “不是梅饮血?”苏慕遮顿时愣住了,少刻顿时醒悟过来,眼前这人既然不是太古门十二根手指梅饮血,那必然是流沙城的指忘弦了,顿时暗暗叫苦,心说:“流沙城怎么也寻上门来了?” (谢谢铁太极勋章童鞋的打赏,雁丘端午节以来第一次过周末休息,所以明天两更,以前的断更非常抱歉。) 第二十二章 招魂歌 太古门,即便江湖之外的寻常百姓也谈之色变的门派,乃昔日儒家门徒楼听月所创。 楼听月此人最善音律,一手琴艺名传千古,然最被江湖称道则是其所创的将内力蕴含在琴弦上,尔后隔空激出去的武技。苏慕遮在药王谷初闻这门武学时,甚觉玄幻,直以为自己跑到了一玄幻世界。后学武后才知道,太古门这门功夫与前世书籍中的“六脉神剑”差不到哪儿去。 作为儒家门徒所创门派,太古门最终成为亦正亦邪的存在,是在楼听月去世之后的事情了。 当时太古门掌门人乃楼听月的隔代传人音希声,他的音律本事亦十分了得。 他所处时代恰值乱世,一次音希声因事外出归家时,却见几天前的钟鼎人家变成了一片废墟,全家数十口人全被抢劫的乱军给杀害了。悲恸的音希声顿时经脉逆行走火入魔,失去了儒家门徒的儒雅,誓要报此深仇。在恨意和悲痛之中,音希声谱就招魂歌,并于月明星稀之夜,登高在乱军驻扎的城池中,奏响此曲。 此曲初闻如猿声凄楚悲切,再闻悲恸而肝肠寸断,之后音希声则将太古门音刀的技法融入其中,贯注毕生内力,犹如苏慕遮上世书籍中提到的“碧海潮生曲”一般,以一连串紧急的高音扰人心神。内功定力稍弱者,听得此曲,不免心旌摇动,为其所牵,轻者受伤,重则心脉断而丧命。 而音希声一夜之间在全城各高处连弹数十遍,待到白日,杀害音希声全家的乱军全军覆没,全城无辜的男女老少亦被波及,整座城池竟成为了一座死城! 太古门弟子在城中寻到音希声时,其满头白,形如枯槁,手指皆割断,端坐在音家的废墟上,整个人早已去世多时了。 在他面前,古琴断尾摆在琴岸上,招魂歌谱放在一旁被毁去了下半部,想来是音希声在行将就木时,良心现,觉此曲实在太过歹毒,将下半部毁去了。 即便如此,由于太古门此法太过阴狠,杀人于无形的音律令庙堂和百姓尤为忌惮,音希声殃及无辜的行为更被江湖人所不齿,太古门由此脱离了儒家,成为亦正亦邪的门派。 太古门后人曾试图重谱招魂歌下半部,然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指忘弦与梅饮血则是太古门在当代江湖中出名的高手。俩人是双胞胎,然不知因何事闹翻了脸,一人加入了流沙城,一人随着影堂迦难流在江南为非作歹。 笺花见苏慕遮遇袭,顿时想要撤回来救驾,孰知那司马辽并不罢手,说道:“先分出个胜负再说。 中” 苏慕遮见笺花一时被缠住赶不过来,便将小青衣绿珠放在小舟上,站在船头说道:“呵,原来是流沙城的指忘弦。怎么?有人要买我的项上人头?” “非也。”白衣人指忘弦摇摇头,说道:“某前来请王爷到流沙城一叙。” “所为何事?”苏慕遮才不相信这些杀手组织会有好心。 “去了便知。” “哈。”苏慕遮笑了,说道:“傻子才跟你去流沙城。” 指忘弦拨弄几下琴弦,说道:“你是不是傻子很快便知晓了。”说罢,指忘弦随手一扬,一串音刀如五线谱有高低一般,向苏慕遮周身袭来。 那音刀虽无形无色,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还是能够察觉到的。苏慕遮后脚将小舟踢开音刀笼罩的范围,手中的青狐刀在空气中掠过一丝狐鸣,踏水向指忘弦冲去。 他知道,只要近身指忘弦便奈何不了他了。 这个道理,指忘弦自然明白,他双手在琴弦上拨弄的度加快,一连串高阶音符倾泻而出,逼着苏慕遮前进不得,只能挥刀抵挡这些音刀。 然苏慕遮现在在水面之上,在稍前的气力卸掉以后,整个身子再无着力之处,进退不得的他身子一斜向水面跌去,顿时露出了破绽,指忘弦一记音刀掠过,在他的腿上留下一道伤口。 笺花见状,深怕苏慕遮出了意外,当即倾力而出,整个剑芒陡涨三分,将司马辽笼罩在了剑网内。 她冷冷说道:“简直卑鄙,比剑是假,行刺是真。谎话连篇也不怕玷污了你手中的剑。” 司马辽一生痴迷剑术,怎能受得了笺花如此侮辱,脸上神色当即失去了先前的桀骜,怒道:“休要血口喷人,那弹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 “是吗?”笺花说话带着三分冷意,“那还真是凑巧啊。” “不打了,不打了。”司马辽猛的退后几步,指着苏慕遮说道:“你先去救他,省的污我清白,到时比剑赢了也名不正言不顺。” 笺花闻言也与他争辩,回头向苏慕遮这边赶来。 她见苏慕遮要跌落到水里,心中暗暗叫糟,孰知苏慕遮的身子在贴近水面时,左掌在水面上猛地一拍,一片水幕腾空而起。苏慕遮借势整个身子拔地而起。 但水幕同时也将音刀轨迹遮住了,几记音刀穿过水幕,苏慕遮来不及反应遮挡,最终在他的身上又划出了几道伤口,吓的苏慕遮连忙挥刀护住了周身要害,左手疾射近十枚五铢钱,以减缓一下指忘弦的攻击。 指忘弦双手一托面前的断尾琴,身子腾空飞起躲过苏慕遮的一串攻击。尔后左手抱琴,右手拨弦,又是一串的攻击向苏慕遮袭来。 这一番交手来的极快,几乎在眨眼间。虽不是拳拳到肉,却是惊险至极,同时也让苏慕遮摸清了对方的实力,知道现在不是托大的时刻。 当即苏慕遮不再保留实力,右手将刀交给左手,借着排起未落的水幕,在空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拍三掌,整个水幕下落的趋势顿时一滞,尔后整个向指忘弦泼了过来。 落回小舟的指忘弦见几记音刀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水幕,顿时想挥掌将周身要害护住。 孰知手掌刚接触那片水幕,指忘弦只觉如山一般雄厚的劲力涌了过来,想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指忘弦只能咬牙撑住。但整个小舟却被波及,又在指忘弦的使力下,顿时四分五裂了。 幸好指忘弦轻功不错,站在一块木板上,挡过了这一次掌力。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谢谢各位的支持,稍后还有一更,可能到午夜了。) 第二十三章 无题 然而就在指忘弦心中稍微松懈时,苏慕遮后面掌力紧跟而至。 猝不及防的指忘弦再抵挡不住,整个身子被击飞,直落到了河对岸被岸堤挡住才停了下来。 “噗。”指忘弦连吐三口浓血,抬头看向那苏慕遮,见他也脸色苍白,一副脱力的模样,整个身子摇摇欲坠,幸好被赶来的笺花托住,才没落入水中。 “连山掌?”指忘弦擦干净嘴角血渍,说道:“药王谷绝学果然名不虚传。” 天下掌力霸道至极的莫过于药王谷连山掌。 在诸子百家的著作中,曾云:连山掌,似山出内力也。还有云:连山掌如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此掌出掌甚快,且力道如排山一般,是药王谷屹立江湖不倒的绝学,即便全本的招魂歌在世亦不能与其相提并论,指忘弦没想到今日能在苏慕遮身上见到。 这一次,他输得并不冤。 连出三掌,被连山掌抽干内力的苏慕遮也不好受,脱力的脸上满是苍白,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冒出,即使话也不想多说几句。 笺花在将苏慕遮扶到小舟上后,见司马辽也赶了过来,深怕这人有歹心,没敢过去制住指忘弦。 只是扶着苏慕遮,说道:“流沙城好大的胆子,现在都敢来我药王谷面前撒野了。” “呵,药王谷,好大的威风。”指忘弦捂着胸口站了起来,“呵呵”笑了几声,说道:“现在的药王谷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当家做主的江湖郎中聚集之地罢了,当真以为天下所有人都把你们放在眼中不成?” “你……”笺花握紧了剑柄,在冷冷扫了司马辽一眼后,终究是没敢冲动。 苏慕遮缓过几口气来,闻言说道:“笑话,三掌连山掌尚且接不住,还敢在此大言不惭,也不知流沙城尽是汝等无能之辈,还是太古门收徒的门槛越来越低了。” 指忘弦冷哼一声,终究还是没有再逞口舌之利。 他抬头望向站在岸堤上的司马辽,说道:“官兵马上就要到了,我先走你殿后,稍后在约好的地方见面。” “哎。”司马辽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指忘弦回答他的是一“噗通”的落水声,在溅起几朵水花后,身子潜水迅的消失不见了。 司马辽见苏慕遮将目光移向了他,顿时明白指忘弦走时说话的目的了。 他忙摆了摆手,说道:“不,不,不,我真的不认识他。”说着便有些急了,脸上再不复先前挑战笺花时桀骜的神色。 苏慕遮见状,顿时明白指忘弦是看出他们忌惮司马辽,才出此言让笺花不敢追过去的。他暗骂了一句,说道:“你还在这里作甚?莫非还想继续比试?” “当然。”司马辽举起宝剑,嘴角欠揍的微笑再现,说道:“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不打败第三十三名怎么能成?” 苏慕遮顿了一顿,似乎觉着这句话在哪里听说过,半晌后扶额,骂道:“原来是个中二少年,白让指忘弦那厮给跑了。” 船是再也坐不得了,乌篷船已经四分五裂,被苏慕遮推下河里救了一命的船夫,司马辽小舟上的船夫都早吓的逃命去了,三人只能上了岸。 脚步还未站定,远处街道上响起一阵兵马的喧哗。很快,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在街头纵马狂奔了过来。 都尉孔垂在见到苏慕遮后,顿时舒了一口气,忙下马拱手道:“属下来迟,请王爷责罚。” 苏慕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说道:“全城缉拿一位双手有十二指,受了伤的白衣男子。” “是。”孔垂将命令传了下去,又命属下找来一辆马车,准备护送苏慕遮回府。 在登上马车前,苏慕遮回头见司马辽还站在原地,眼珠子一转,挥了挥手,问道:“你还想比剑吗?若想的话便跟我回府。莫说排名第三十三位的一字剑了,排名第一的衣不留行和青葙子我都能给你安排。” “当真?”司马辽顿喜。他右手握着剑柄,一脸激动的看着苏慕遮,估计在脑海中已经磨刀霍霍向所有排名比自己高的高剑客了。 “当然。”苏慕遮指着笺花,说:“至少你们俩的比试在休息好后还是可以继续的。” 司马辽顿时应了,接过孔垂安排的军马,跟着苏慕遮向王府赶去。 回到王府时,老奴吕直和漱玉早已经接到消息在门外候着了。 见苏慕遮浑身湿透狼狈的样子,老奴免不了心疼地唠叨几句,责怪他不多带些侍卫出去。又吩咐漱玉快些给他包伤,自己则去安排苏慕遮带回来的司马辽休息和用饭去了。 回到后院,漱玉在与苏慕遮包扎时,听他说了事情经过,略一沉吟,说道:“无论琅琊苏家还是药王谷都未曾与流沙城有过瓜葛。想来流沙城应该是收了旁人钱财才来行刺公子的,而且这些钱财已经多到了让流沙城不管不顾药王谷威胁的地步。” 苏慕遮摸了摸自己脑袋,说道:“没想到他还挺值钱。” 漱玉摇了摇头,说道:“听公子说那指忘弦并非要取公子性命,看来是想将公子掳到北方,然后作为筹码交换或者在公子口中问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 苏慕遮闻言皱眉思索起来。这时,小青衣绿珠端着一碗煎好的草药走了进来。漱玉转身接过,说道:“公子莫想了,先把药喝了吧,想来对方要的无非是主上或药王谷的东西。” “若是想用王爷做筹码与主上交换某样条件,那定是燕国无疑了,只有他们与流沙城走的最近。若是药王谷的东西,那便猜也猜不出来了。”漱玉随口一说,却不知她已经说出七八分的事情缘由了。 苏慕遮闻言点点头,将药吞下,然后含了一颗蜜枣,问道:“那司马辽呢?” 小青衣绿珠闻言说道:“还在客房用饭呢,已经连用七八碗米饭啦,把吕爷爷都吓坏了。” 苏慕遮也有些惊讶,没料到他带回来了一个饭桶。 他吩咐漱玉:“派人盯紧了他,再让谷里查一查他的底细,这人来的实在太过蹊跷,而且听他说他还救过大师姐的性命。” “救了大师姐?”漱玉惊讶一声,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流沙城对公子也是个不小的威胁,我想谷主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第二十四章 九阴白骨爪 建康。 桂花尚未落尽,梨花已挂满枝头。 今年的大雪似乎来的太早了些。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对山河破碎的南楚来说,寒封的冬季才是最大的敌人。 不过,即使偌大的雪也封不住流言的蔓延,朔北王遇刺的消息似长腿一般,迅覆盖整个建康城。传言朔北王伤重恐有性命之忧,主上雷霆震怒,在早朝上将众大臣呵斥了一番,顺手便撤了两位身负建康城安稳之职的官员。 清心堂大夫未能准时出现,愈证实坊间传言,却料想不到苏慕遮将药王谷医师唤回王府另有用意。 朔北王府,后花园。 苏慕遮披着貂裘,怀中抱着狮子球,半躺在湖心暖阁的软榻上。 脱力后的滋味并不好受,浑身无力,只觉整个身子不是自己的,在行动时总要慢上几拍,茶壶都提不起来。饶是如此,也扫不了苏慕遮现在的兴致,他目光急切的盯在漱玉端上来的食盒上,暗自吞了一口口水。 “医师都准备好了吧?”苏慕遮问。 笺花翻了记白眼,问道:“要不我帮你尝尝?” “不用。 ”苏慕遮毫不犹豫的制止了她,道:“这个中滋味若有人代劳便不美了。”说罢,让漱玉打开食盒,将一冒热气的砂锅端了出来。 掀开盖子,砂锅内与豆腐在一起烧好的鱼肉油光闪动,裹挟着一股浓烈香味扑鼻而来。 苏慕遮费力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正要放入口中,抬眼问道:“要不让狮子球先尝尝?”话音未落,一只白色的猫爪子已经拍在了他脸颊上。 “嘿。”苏慕遮恼了,道:“想吃还不让你吃呢。”说罢,放到嘴边,又停了下来,问道:“你们检查过了吧?” “我已经尝过了。”漱玉为他斟了一杯酒,没好气说道。 苏慕遮顿时放心的将鱼肉放入口中,脸皮很厚的骂道:“榆次那小子真该打,哪有提着河豚送礼的。”嚼了几口,又说道:“不过的确美味哈。” 笺花抱剑站在一旁,说道:“偌大建康城都传榆次河豚一绝,想来他对于自己的这门手艺也是颇为自得的,如此来王府拜访王爷,送河豚也就不稀奇了。” “说的也是。”苏慕遮又吃了一块,说道:“改日再让他处理好送一条过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先前深怕中毒的样子。 漱玉挥了挥手,示意仆人将聚在暖阁下的医师都撤去,说道:“善泅者溺,善骑者堕,河豚虽美,终是带毒之物,公子还是少吃的好。 ” 苏慕遮是惜命之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当即应了一声,问笺花:“司马辽那小子呢?” “刚才仆从回话说,他早上醒来用过早饭后,又去睡了。”笺花说。 苏慕遮略微一怔,心说莫非这小子属猪的? 他抬头对漱玉吩咐一声:“待会儿玉儿陪笺花过去会会他,昨晚那小子耽搁我们不少好事,今日莫让他讨了好去。”由此可见,苏慕遮也是个小心眼的人。 笺花闻言不悦,她抽剑回剑“唰”的一声响,说道:“我一个人便可搞定。” “这小子若真如他所说,就是个剑痴,所以我们要以理服人,。”苏慕遮谆谆教诲她,“什么叫以理服人?就是打的他五体投地,皮开肉绽,痛不欲生,然后再指导他剑术不足,让他心生仰慕之情。”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遍识天下武学,纸上谈兵颇得叶秋荻真传,只要笺花听从她的指导,司马辽绝讨不了好去。 许是见苏慕遮没事,狮子球终于忍不住鱼肉的香味,爬出苏慕遮怀,跳上桌子开始扒锅沿。 苏慕遮用筷子敲它脑袋,道:“嘿,想吃?馋死你丫,让你整天在师姐怀里邀宠卖乖。” 狮子球冲苏慕遮呲牙,大有不让吃便与他打一架的意思。 “现在可没有人与你撑腰。”苏慕遮得意的又用筷子去敲它脑袋,不了狮子球出爪如电,顿时将他手中的筷子给拍飞了。 “你这是找死!”苏慕遮挽起袖子,恼怒的……也冲狮子球呲牙。 漱玉扶额,苏慕遮吃狮子球的醋满谷皆知,她常年服侍在叶秋荻身旁,对这种场景早见怪不怪了,本以为离开了谷主,俩位会和睦些,却不料刚消停几天又开始了。 正在一人一猫的怒视中,老仆吕直走上了暖阁,回禀卫书卫公子前来探望。苏慕遮闻言让老仆将卫书领过来,夹了一块鱼肉给狮子旗,与它言归于好。 “王爷!王爷啊王爷。”暖阁下忽然一声哀嚎,吓了狮子球一跳,被点名的苏慕遮也是心中一阵毛。 木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卫书穿着一身白衣,挤进暖阁来,嚎道:“王爷,王爷……” “别嚎了!”苏慕遮将茶杯扔过去,恼道:“本王还没死呢。” “呃。”卫书敏捷的躲开,见苏慕遮安然无恙的躺在软榻上,声音顿时小了下来,问道:“王爷,您没事?” “怎么,你希望我有事?”苏慕遮没好气的问。 “没有,没有。”卫书忙摆手,道:“只是整个建康城都传言王爷伤重恐有性命之忧……” 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见苏慕遮面前摆着烧好的鱼,胃口颇好,不似受伤的样子,跳脚骂道:“呸,那些以讹传讹的家伙,让我白担心一场。”说罢自来熟的抽了一双筷子,夹了一块鱼肉。 “嗯,好吃。”卫书问道:“什么鱼?当真鲜美。” “河豚。” “咳,咳。”卫书闻言差点没被噎死,“我收回刚才的话,您性命之忧还是有的,谁做的?” “榆次。” “哦,那可以放心。”卫书又夹了一块,不料引起了狮子球的不悦,一巴掌将刚离开砂锅沿的筷子拍飞了。 “啧啧。”卫书赞道:“王爷家的猫都有一种舍我其谁的霸气。”说着又抽了一双新筷子,想乘其不备的去夹鱼肉,孰知又被眼疾爪快的狮子球给拍飞了。 “药王谷霸主岂是浪得虚名?”苏慕遮得意说道:“看你还是歇了虎口抢食的念头为好,否则一会儿便是九阴白骨爪伺候了。” 卫书闻言无奈的放下筷子,仔细问起苏慕遮昨晚遇刺的事情来。 第二十五章 腌臜泼才 昨夜的刺杀,指忘弦仅在苏慕遮身上留下几道浅浅的伤口,并无大碍。 倒是苏慕遮为求自保,使出三招“连山掌”,让他自己受了老大的罪。 连山掌掌力天下无双,内力消耗甚巨,唯有以药王谷《太素心经》内力为支撑才能使将出来。然十三层的“太素心法”,苏慕遮现在才练到三层,三掌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出谷时,叶秋荻曾腾出时间指导他这三掌,本想让他用作保命底牌的,孰知到建康不足半月便使了出来,师姐得知怕是要骂他一声废物了。 简单叙述了一下昨晚遭遇,苏慕遮转而问道:“抡才大会之事你知多少?” 昨晚在画舫中听到建康四大书院要举办抡才大会后,苏慕遮便上了心,卫书卫家亦是四大家族一员,想来对这件事情是有所了解的。 卫书坐在暖阁靠窗处,外面是洋洋洒洒雪花织成的幕布。整个王府花园白色无垠,只有远处的黛瓦勾勒出一笔淡淡的墨痕。他饮了一口茶,回道:“抡才大会是我朝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一次盛事,每年大会榜上有名之人,在朝廷取仕时都会被官家所看重。” “四大家族中人有多少?”苏慕遮冷不丁的问。 卫书一怔,心下不由地揣度苏慕遮此言是何意。 片刻后,才慎重回道:“约有半成左右,大部分为文官,抡才大会中能选出来的武学高手并不多。” 苏慕遮自然明白,江湖与庙堂虽干系颇多,但终究是两个世界,想要进入庙堂的武学高手不多。 “是否会有人暗中操纵比试结果?”苏慕遮问道。 卫书忙摇头,道:“王爷说笑了。诸子百家都在盯着抡才大会,无真才实学之人一看便知,操纵比试结果不说我等世家子弟不屑为之,也难以堵天下悠悠众口啊。” “是吗?”苏慕遮斜倚在软榻上,神色不变。 卫书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只觉现在的王爷有些高深莫测。 “如此甚好,正好千佛堂要挑选一批能用之人,届时便在论才大会的武比中挑选吧。” 卫书闻言舒了一口气。 他端起茶杯,吞了一口茶,只觉茶香沁人心脾,整个人舒爽许多,不由开口赞道:“好茶,好茶,不知王爷能否割爱赏吾几两,吾还是头次饮此等好茶。” “牛嚼牡丹还能饮出好茶来?”苏慕遮虽如此说,还是挥手让漱玉准备一些。 窗外雪愈下愈大,卫书站在暖阁上眺望远处,整个建康城都覆盖在了碎琼乱玉之下。 “北疆的兵将百姓怕是要遭殃了。”卫书感叹一声。 苏慕遮未料到这浪荡子还有如此悲天悯人一幕,抬眉问道:“此话怎讲?” “雪灾对不事农耕的北魏、燕国游牧民族危害最大。来年雪一化,饿疯了的狼崽子们免不了要南下劫掠我中原大地。”卫书说。 “我朝与北魏之间尚隔燕国,怎会有兵锋之扰?倒是那燕国值得戒备。”苏慕遮说道。 “王爷此言差矣。”卫书说道:“北魏对燕国骑兵多有忌惮。然来去如风的北魏铁骑对我朝北疆将士而言,却是追不上,打不得的存在。坚壁清野素来是燕国对付北魏的绝招,后秦有函谷关和长城的凭仗,届时北魏在燕国抢不到粮食,便只有到我朝北疆城池劫掠了。” 苏慕遮沉吟一番,问道:“这是卫司空托你对我说的吧?” 卫书一本正经的神色顿时一改,嘿嘿笑道:“真是瞒不过王爷的火眼金睛。不错,正是家父托我请求王爷的,在庙堂之上,家父请求主上向北增加兵马粮秣,但都被大司徒等人给拦下了。” 南朝百废待兴,兵马粮秣用处颇多,对于增援北疆庙堂自有考量,不是苏慕遮可以置喙的,因此他只是点头答应卫书尽力而为,成与不成便恕难保证了。 四大家族中,卫家以军功出身。 现在天下未定,正是用兵之时,自然卫家在朝中地位颇高,可谓是苏家皇室的左膀右臂。 对此,其它三大家族有些看不过眼去,平时对卫家多有排挤。北疆防务一直由卫司空负责,增加兵马粮秣之事,其他三家自然不答应。因此苏慕遮能帮忙,卫书便已知足了,也未再有过多请求。 “咦?王爷有客人来访了。”卫书站在窗前向下眺望,见远处王府仆从领着一位打着油纸伞的书生,穿过池塘上的栈桥,向水中央小岛上的暖阁走来。 一阵风吹过,油纸伞略一歪,飞舞的雪花即刻落满了他的肩头,露出了他瘦削的脸庞和邋遢的打扮,是顾长安。 苏慕遮身子还未从脱力中恢复过来,闻言颤巍巍的下了软榻,移步到了火盆前。 少刻,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老仆吕直领着顾长安径直走了进来。 “顾长安见过王爷。”来人微微拱手。 对于这位建康城中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苏慕遮还是次近距离仔细打量。 邋遢,还是邋遢,若无书生傲骨,当真如乞丐一般。难以想象这样一位邋遢书生在坊间备受追捧。 顾长安也在打量眼前凭空冒出来的王爷。普通,非常普通,扔到大街上估计很少有人会认出他是位王爷。如此,顾长安打心底里有些佩服昨晚刺杀苏慕遮的刺客了,也不知他怎么锁定目标的。 “免礼。”苏慕遮站起身子来,回礼请顾长安坐下,待下人上茶后,方问道:“坊间传言顾长安最善戏曲创作,不知真假,今日特请顾兄过来,让本王欣赏一二。” 顾长安饮一口茶,得意说道:“坊间所言非虚,若说戏曲创作的本事,天下我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当真?”苏慕遮倒未料到顾长安如此张狂,果然不负疯子之名。 “当真。” “什么都能创作?” “没有我编排不了的。” “编排迦南流腌臜泼才,非人所生? “噗”,顾长安一口茶喷了出来,坐在他对面的卫书一时不防遭了殃。 “顾疯子!”卫书恼了,咬牙切齿吼道。 “对不住,对不住。”顾长安伸手告罪,要与他擦拭。奈何他伸出的邋遢衣袖比茶水还吓人,卫书忙退后三步,苦笑对苏慕遮说:“王爷哎,说话喘口气再说啊。” 顾长安也是连连苦笑,道:“王爷,您这是要顾疯子去送死啊。” 第二十六章 一半已成霜 火盆旁红泥茶壶中的水沸腾起来,滚滚白汽缱绻着飘向窗外飘去。 八苏慕遮用手巾垫着拿起壶把,沏一杯新茶,递给顾长安,茶香浓郁,一时围满了整个暖阁。 “即便迦难留亲临,我也可以护你周全。”苏慕遮承诺,“药王谷擅长的事情不多,唯独救人最拿手。” 顾长安举着茶杯,心有所动。 正如漱玉所言,他在大司徒6道门下为门客,日子不怎么舒坦,尤其6楚此人心高气傲,时常捉弄与他,顾长安被逼无奈只能与他虚与委蛇,现在若能改投朔北王门下自然是很好的选择。 但文人有傲骨,只凭苏慕遮三言两语便改换门庭,为对方卖命,顾长安还未傻到那种程度。 思虑至此,顾长安忽抬头问道:“王爷最近得罪了6二公子?” 苏慕遮摇头,道:“此话怎讲,我无故得罪6二作甚?昨晚在西楼上,我还曾与他举杯畅饮。” 顾长安拱拱手,道:“不是顾某乱嚼舌根,坊间传言王爷横刀夺爱,将6公子的红颜知己柳如眉抢了过来,这事不知是真是假?” “呵。 ”苏慕遮轻蔑一笑,道:“横刀夺爱非君子所为,我只不过是答应旁人,对柳姑娘照顾一二罢了,以免某些人强人所难。” 顾长安意味深长的说道:“6公子绝非善于之辈,王爷轻易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 卫书看6楚颇不顺眼,此时听顾长安在涨他的威风,不悦道:“哼!得罪他又如何?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还敢为难王爷不成?” 顾长安闻言,端着茶杯“嘿嘿”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昨晚在西楼画舫上相逢,6楚虽举止有礼,但性格桀骜不驯,一副天子骄子的做派,早让苏慕遮看个明白。对于6楚这样的人来说,心中自有沟壑,眼光子很高,看不起顾长安这般耍笔杆子的人也是常事。即便苏慕遮,恐怕也是凭借王爷的身份才让他礼遇的吧。 不过,正如卫书所言,苏慕遮不怕得罪6楚。6楚至多在他办事时使些绊子罢了,苏慕遮没什么可担忧的。 饮完茶,顾长安放下茶杯,苏慕遮正要为他续茶,被顾长安伸手止住了。 顾长安说道:“按照王爷要求创作戏文的事情,顾某可以答应,戏文曲子,优伶等一切杂事顾某亦可寻人帮王爷一并做好,但唯有一事,顾某不能答应。 ” “何事?” “万不可将顾某的名字泄漏出去,随便王爷将这作者名头安到谁身上去。”顾长安说道,“然后,王爷还得护得顾某周全,顾某可是个惜命之人。” “只要你能保证故事流传开来,这几件事我答应你。”苏慕遮大手一挥应了。 随后苏慕遮与顾长安就迦难留的戏文形象做了仔细探讨。 苏慕遮充分借鉴了张驴儿、血刀老祖、法海,欧阳锋,岳不群等经典形象,揭露了和尚迦难留强抢儒生许仙妻子白素贞,押在雷峰塔供自己玩乐;逛青楼赊账欠钱;抢丁典武功秘籍,逼迫夫妻分离,还在棺材上抹毒;与手下妻子双修,用人脑袋练功,饿了吃人肉等令人指的行径,塑造了窦娥七月下雪,许仙与白素贞,丁典与凌霜华等可歌可泣的悲惨爱情故事。 卫书在一旁听着直咂舌,末了弱弱问道:“王爷,逛青楼赊账有些夸张了吧?” “夸张?”苏慕遮不悦,敲桌子非常气愤的说道:“莫非你还没认识到迦难留就是这样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吗?” “咳咳。”顾长安忍不住打断他,为不驳了正意气风的王爷的面子,他先赞一声:“厉害,实在厉害,若这戏文传扬开来,日后怕是无人敢加入影堂了吧?迦难留那套歪佛理恐怕也蛊惑不住人心了。” “那是自然。”苏慕遮得意。 “不过,王爷,挥刀自宫与淫秽不堪有些冲突吧?”顾长安轻声问。 “咳咳。”得意过头的苏慕遮刚现说的有些太过爽快,没顾及到剧情。最后只能大手一挥,道:“自宫去掉,其它的你回去看着改吧。” 顾长安听到站起身子,自信满满说道:“王爷您就瞧好吧,我这就回去好好写,包您满意。” 先前苏慕遮提到的窦娥冤,白素贞等戏文,对顾长安启颇大。他脑中的才思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恨不得马上拿纸笔将它创作出来,因此说罢便与苏慕遮告辞,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卫书与苏慕遮在阁楼上赏了会儿雪,又闲聊一番,才提着几两新茶告辞而去。 卫书前脚刚走,漱玉与笺花披着斗篷,冒雪走了进来。苏慕遮见笺花红光满面的模样,知她定是将司马辽教训了一顿,泄了昨晚的郁闷。 “那司马辽如何?”苏慕遮问。 “是个好手。”笺花冷冷道:“不过与我差的还有些远。” 苏慕遮不理她,目光盯向漱玉,听她说道:“的确是斜风细雨剑,但为何会克制青丘居士的的剑法我实在是没看出来。” 青丘居士留下的剑谱颇多,其中有名的《短歌行》便在药王谷藏书阁中,因此漱玉对青丘居士的剑法并不陌生。但在看过司马辽的斜风细雨剑后,却猜不透它为何会是青丘居士剑法的克星。 “在《短歌行》绝招‘一半已成霜’面前,斜风细雨剑毫无用处,我看它与青丘居士剑法之间,不是剑法克制,怕是人克制。”笺花在一旁说道,她对漱玉的眼光有着盲目信任。 “或许吧。”苏慕遮说。 接连几日,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个不停。苏慕遮进宫曾与苏牧成谈到了雪后向北疆增加兵马粮秣的事情,主上并未答应。 苏牧成倒不是顾忌苏家尾大不掉。实在是粮船帮那群人最近蠢蠢欲动,长江下游并不安稳。 粮船帮又名青帮,水帮,三清社。他们占据了长江险要位置,掐着建康城运输的咽喉,实为南朝大患。因此在这节骨眼上,苏牧成不敢妄动刀兵。 对粮船帮,苏慕遮也有听闻,他们是活跃在长江上水上人家组成的帮派,在反前秦时曾是一股很大的力量。但不知为何,很快粮船帮便生了内讧,元气大伤,最终沉寂在了长江下游。 第二十七章 雪落满亭 粮船帮上任帮主水王爷与苏宁兄弟互相敬重。 南朝初定时,重整门派的水王爷为避免门下众弟子再次陷入战乱中,放弃了啸聚山泊的打算,选择归附于苏家,又拾起了水上生意,成为了良善人家。 当时天下未定,南朝局势难稳,因此苏家也不曾为难粮船帮。 然近来不知为何,遍布长江上下的清帮帮众忽然向清帮总舵龙王岛靠拢,长江沿岸城镇和商船同时生了几起清帮劫掠的祸事。 这种种迹象让苏牧成心生警觉,暗暗留了后手,因此对于寒冬过后北方异族的犯边感到无能为力。 大雪一下连下五六日,苏慕遮进宫一趟外,剩下的时间全用在暖阁上霉上了。直到一只信鸽飞进王府,苏慕遮悠哉悠哉的日子才宣告破灭。 叶大小姐来信了! 信笺上对苏慕遮的话不多,只有两个字:废物。 剩下信笺中的内容全是说与漱玉听的,大致内容是仔细安排了苏慕遮未来每日的练武功课,让漱玉和笺花仔细的督促他。 虽然对于指忘弦的刺杀无只言片语,但了解叶大小姐性格的苏慕遮知道,流沙城讨不了好去。 建康东郊为皇家园林,因王室现在只余苏慕遮这懒散王爷一位,因此看管的侍卫不多,一时成为了贫民砍柴作炭和贵族出游的好去处。 苏慕遮练武便选在了这里,否则砍坏了府内的花花草草便不妙了。 “咯吱”“咯吱”。 大雪过后,一尺多后的雪地寸步难行,苏慕遮只跑了半个时辰,便觉有些累了。 他生下来便体弱多病,若不是药王谷药石和跑步健身对身体施以调理,苏慕遮怕是早一命呜呼了。因此在叶大小姐的功课安排中,每日跑上一个时辰是最基本的。 但不同往日,苏慕遮最近拉了一位“跑友”,便是自被漱玉教训后惊为天人的司马辽。 漱玉便览天下武学,自身虽不会武功,却是七窍玲珑的人物,对各家武学优势弊病烂熟于胸,甚至达到了灵活运用的地步。 不过她与苏慕遮上世《天龙八部》的王语嫣有所不同的,因为她可以参透武学中道理,对未曾见过的武学招式一眼看出其中利弊,亦能根据招数的力度、角度和出力方式给予合理优化的建议,甚至能根据上一招推测出更为合理的下一招,对敌方招数作出合理的应对。 在苏慕遮看来,漱玉的脑中定然是有台级计算机的,只要给予她足够的数据与时间,她可以破解世上一切武学。 为此,苏慕遮怀疑过漱玉是不是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然“宝塔镇河妖”换来的只是一句“你没吃药吧?” 司马辽在那日被漱玉联手笺花狠狠教训一顿后,被步步料到自己后招的漱玉所折服。在漱玉提到他剑招的疏漏之处后,忽然找到了在剑道上再次突破的方向,厚着脸皮赖在了王府中。 司马辽此人,吃得多,爱睡懒觉,脸皮厚,与那晚邪魅一笑的剑客出路实在是大。 以苏慕遮前世眼光看来,司马辽不过是被江湖传说迷住了的中二少年,渴望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陷入自己剑客梦中不可自拔,总是扮作酷酷的样子。 不过苏慕遮正是用人之际,有人投到麾下哪有拒绝的道理,因此苏慕遮每日跑步的功课中,在笺花、漱玉和众侍卫外,多了一位剑客。 他总是看不得别人比他还享受。 雪后难得的晴日,身子微微出汗后,苏慕遮停了下来,与司马辽缓步走到了山间的一座亭子。 那座亭子掩映山道旁的树木间。大雪落满亭,整个亭顶和四周都被雪簇拥住了,又有附着雪的松枝遮掩,一片白色,若不是有朱漆木头在雪中显眼,苏慕遮当真难以现这一幽静所在。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在亭中的石桌上刻有围棋棋盘,苏慕遮今日便让漱玉棋子过来了。 在亭中下棋赏景,想来是件美事。 漱玉与侍卫落在了后面,苏慕遮带着司马辽闲适的走到雪亭,却见一位半百老叟,头白中杂着青丝,穿着缀着补丁的青色长袄,旁边放着一旦干柴,此时正坐在亭中歇息,目光盯着石桌上的棋盘。 老叟十分入神,苏慕遮走近后也没现。 苏慕遮见老叟面前的棋盘上零散的放着一些细石子与枯树枝,却是老者在用这样简陋的方式在与自己对弈。 这位老叟苏慕遮也算熟识,在他前几日上山跑步时,时常遇见老人家在山林砍柴。久而久之,相遇后便会点头打下招呼,勉强算是点头之交了。 俩人进了雪亭,老叟才回过神来,见是见过几次面的贵公子,老者便略显局促的想要将棋盘上的石子树枝扫落。 “且慢!”苏慕遮忙止住老叟。 他也是爱棋之人,见老者尤为入神,便不忍心打断他这盘左右互搏,拱手道:“是我二人打扰到老先生了,请继续。” “让公子见笑了。”老叟拱手回礼,又坐下来盯着棋盘,看来是下到了酣畅处。 苏慕遮与司马辽坐在老者对面,细细打量棋局,却见蹙眉许久的老者忽然一喜,在棋盘右下角找到劫材,盘活了整个石子棋局,将棋局做了个了结。 “老人家整日上山砍柴,着实有些辛苦。”苏慕遮轻声道。 “趁着今年天寒,多做些炭挣些钱。”老叟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倒是中气十足。 卖炭翁,苏慕遮看着老者身上的破袄,忽的想到了前世白居易写过的诗句“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不由自主问道:“不知一担柴作炭后价值几何?” “半匹红绡。”老叟说道,“最近天冷,富贵人家舍得花钱。” 如此还算可以,苏慕遮轻舒一口气,南朝世家虽把持着朝政,却没出现一丈绫强买千斤炭的事情。 又闲聊几句,漱玉抱着狮子球,与笺花带着几个侍卫走了过来。 苏慕遮接过棋盒,道:“老人家,手谈一局如何?” 老者也是爱棋之人,闻言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苏慕遮黑棋现行,第一着走星位,第二着走邻角小目,重视布局的“中国流”很快使将出来,让次见到如此下法的老者不由自主的惊咦一声。 第二十八章 东郊雪亭 东郊雪亭。 夜半不眠,残棋为伴,苏慕遮因此棋艺甚高,寻常能静下心来与他对弈找虐的人着实不多。 今日,在松林中雪亭下,苏慕遮与卖炭老叟俩人棋逢对手,不免心喜手痒多下了几盘,互有胜负,直到晌午时分方才住手拱手告别,约定明日再讨教。 如此一连五六日,俩人风雨无阻,一时倒也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忘年好友。 这日,天上飘着小雪,无风,在雪中慢行倒也闲适。苏慕遮到了雪亭的时候,老叟已经在候着了。 亭旁是山崖,银絮慢悠悠地落入山下的建康城,让人平生几分豪气。 苏慕遮拱手与老叟坐定,棋路也应景变的豪放起来。 漱玉抱着狮子球坐在一旁,小青衣绿珠在石桌下背风处起了火,在红泥火炉上煎茶,茶香四溢。司马辽百无聊赖的坐在亭旁,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伸一缩的比划着。平日里逮住机会便教训他的笺花却是身体报恙没来。 雪亭一时寂静无声,只听的见煎茶煮沸时连珠破裂声和雪花穿过松林带起的沙沙声。 忽地,远处山林突然传来一阵雀鸣声。 司马辽抬眼望去,见在远处树林上方,一片白茫茫中浮现一片黑影。 那时鸟聚集时形成的,定是有不少人穿过山林,将林中窝冬的鸟雀惊起了。 候在雪亭外的王府侍卫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全身不由自主的绷紧了,眼睛盯着远处山路。 不一会儿,见在雪幕中,一白影在下山路的转角拐了过来。待走近了,侍卫目光穿过松林才现,那人一身青衣,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风雪满天,大步独行,端的是气概非凡。 松林惊起的鸟雀越来越近,王府护卫甚至看见在来人的背后,一群黑衣人正在明火执仗的靠近。 青衣人显然知道后面有人在追赶,他走的极快,一步过常人四五步,形如鬼魅,若不是白雪皑皑的白日,王府的侍卫早当见鬼了。 王府护卫领苏皂白回头要请示,见漱玉目光盯着来人,轻轻地摇了摇头,顿时领悟,示意手下静观其变。 青衣人飘然走下山路,距离遮着雪亭的松林渐近,目光四移时,恰好穿过松林见到了雪亭中的人,心不知怎想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 苏皂白皱起了眉头,心道他们若在这里打起来的话,王爷的闲情逸致免不了要被打扰。他心下正在暗暗埋怨青衣人,却见上山路,也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上下身衣服青白分明的江湖客赶上山来,拦住了青衣人的去路。 后面的黑衣人趁机也围了上来,将青衣人的去路堵住,他们手中的刀相比寻常的刀要短三分,相比匕要长三分,甚是怪异。 青衣人站定,冷冷地盯着拦路人。 黑衣人中闪出一位大汉来,青色短打,胸膛斜开几分,古铜色的胸膛亮在雪幕中,脸上神色自若,似乎感觉不到寒冷。尤惹人注目的是,他只有一只耳,一张脸被一刀斜拉了下来,皮肉翻开的疤痕,为他本就凶恶的脸更添几分凶狠。 他拱手说道:“既然是青莲教的兄弟,还请青陌离青姑娘出来说话。” 青白衣江湖客闻言纷纷闪开一条路来,一如苏慕遮前世佛祖所坐的莲花台抬了上来。莲花台上,穹顶遮住了白雪,垂下来的布幔也挡住了内中情景。 青衣人见了莲花台,不屑地撇了撇嘴,道:“木某能劳驾青莲教与青衣门联手,倒也是种荣幸了。” “木大家抬举我等哩。”莲花台上传出一一声清脆,闻之便让人骨头酥了几分,“两家若能将木大家擒住,才是种意外之喜哩。” “意外之喜?”青衣人不屑的笑了,“如此今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呵呵,木大家还真是自信呢。”莲花台上的青衣布幔打了开来,在场众人顿觉的雪停了。一白衣女子端坐在上面,额头上印着一朵青莲,容貌艳丽,皮肤白净,举止间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漫天琼玉在她的面前也失去了颜色。 “青姑娘倒是人间好颜色,他日定要把你擒来给我小师弟作陪房。”青衣人上下打量青陌离一番后,说道。 “千万别。”青陌离嘴角浮起一丝笑,“我怕一不小心将你师弟的妻啊妾的也给杀了。” “有性格。”青衣人莫名的笑了,“那就抓来为我nuang吧。” 青陌离怔住了,半晌才说道:“树娘半老,犹尚多情乎?” “然也。”青衣人丝毫不恼。 “呵呵。”青陌离笑了,仔细盯着青衣人说道:“老牛啃嫩草可不好,倒是为你师妹nuang我心甘情愿。听闻她风华绝代,我早想建议见一见她哩。” “那你得问问某人是否同意了。”青衣人说。 “别掉书袋子了,先把事情办完了再说。”刀疤脸大汉粗声打断她们。 他声音雄厚,平地如雷,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强,惊醒了沉浸在棋局中的苏慕遮。 苏慕遮抬头四顾,轻声问道:“谁在说话?” 漱玉指了指松林外,附耳与苏慕遮说了自己见到的。 至于对方的三波人的谈话,由于雪亭距离山路隔着松林有些远,她听到了七八分,只把自己的猜测说给了苏慕遮。 “有趣,”苏慕遮将棋子放下,向老叟拱手致歉,“今日苏某遇见师门前辈了。”说着目光穿过松林盯向青衣人。 青莲教似乎也现了苏慕遮等人,只听莲花座上的青陌离一挥手,说道:“林中有人,利索的动手,以防不测。” 刀疤大汉闻言抽出腰间的匕,刀柄在手掌一转,倒握刀柄,沉喝一声:“上。”说罢,率先一步向青衣人刺了过去。 青衣人不与他恋战,上前一步袭向青陌离,朗声笑道:“我不与你这等臭男人动手,脏了我的手,还不如来小姑娘这里讨些便宜。’ 青陌离手中一根竹笛,轻轻一抹莲花座前,一支如箭一般的暗器射了出来。定眼一看,却是黑色箭杆的前段有一小朵鎏金的青莲。 “我的便宜可不是好讨哩。” 莲花座前莲花针,见血封喉命难留。 青衣人见多识广,识得其中的厉害,身子拧腰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过。见箭竿前段的莲花已经绽放,三根带着腥味的银针在眼前闪过,“托托托”的射入了松树中,带起几丝强酸腐蚀的味道。 第二十九章 太乙神功 “唰”“唰”“唰” 匕三下掠过青衣人背后的要害。 文 青衣人却如背后长眼一般,在空中以诡异的角度腾闪挪移的避过。 不但如此,青衣人空中折身,指如闪电,势如疾风,在围上来的青衣门人匕背面连弹几下,顿时一圈的青衣人兵器脱手,整个人倒栽在出去。 刀疤大汉的匕又紧随而到,匕却诡异的穿过了青衣人身子。 “啊!” 大汉微微一愣,青衣人趁机一脚将他踢飞。若不是青陌离的三朵莲花开在胸前,青衣人再补上一脚,大汉恐怕便一命呜呼了。 “啪,啪,啪。” 青陌离见青衣人轻松躲过自己的三道莲花针,拍手赞道:“太乙神功,来去如风,不愧为药王谷绝学,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不知与我教八门莲花阵相比又如何?”说罢,青陌离轻轻一挥手,站在她身后清白服饰的青莲教众顿时上前。 他们的手中白色旗幡招展,短刀在雪中泛着寒光,团团围住了青衣人。 “兵!” 青陌离话音一落,整个阵法应声而动,青莲教众滚地出刀,逼着青衣人整个跃了起来。 劲风吹过,旗幡掠过,旗杆前端的青莲忽的绽放,利刃露了出来,竟要将青衣人空中闪避的后路也要断掉。 “唰”的一声。 青衣人背后的长剑终于出鞘,削断攻过来的旗杆,脚尖在断面上轻轻一踩,整个身子借力跃在了一旁的松树上。 青莲教众顺势上前围住树,旗杆再次前递,想要将青衣人逼下来。 “小心。” 青陌离心中一紧,开口提醒,但已经来不及了。 抬头仰望的青莲教众,只见视野中忽地大把大把雪花落下,白色中夹杂一道银光闪过,脖子一疼,很快便无知觉了。 簌簌落雪中,围着松树的青莲教众瞬间倒下一片。 雪花落尽,青衣人轻轻抖落肩上残雪,凭剑而立,冷冷地盯着众人,剑尖上的血缓缓滴落,染红了白色的雪地。 “临。” 青陌离恼怒的一吼,身子跃出莲花座,一把长剑握在手中,在青衣人头顶连刺三剑。 这三剑当真是快如闪电。 青衣人仓促应对,长剑上下翻飞,舞成一道剑幕,才堪堪避过,却不料青莲教众的滚地刀已经围了上来。 “刺啦”一声,青衣人青衫下衣摆被割破,小腿上也中了一刀,若非他轻功卓越,双腿怕是要不保了。 青衣人身后便是先前躲避的松树,幸好如此,后端围住他的青莲教众滚地刀暂时伤不到他。 但青陌离的脚在青莲教众肩膀上一踩,长剑再次刺了过来。 青莲教众围成的八门莲花阵,旗幡招展,在高处看去宛如一朵意欲绽放的青莲。他们以旗幡为遮掩,齐出的滚地刀为攻击,动时齐动,退时齐退,环环相扣,牵一而动全身,想要冲出去绝非易事,青衣人一时竟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玉兔入天门。” 松林中一人朗声说道,她声音清脆,在肃杀、血腥弥漫的树林中宛如清泉。 青衣人闻言,心下一狠,毫不犹豫的在刀光闪闪的逼迫中,左迈一步,走到阵法的乾宫位。 说也奇怪,滚地刀眼看要砍在他腿上,却一刀未中。围着青衣人的阵法反而为之一滞。 青陌离的三尺青锋正要追击,反被帮众挡住了身子,险些乌龙要了青莲教众的性命。 “谁!”青陌离怒喝,对站在阵外,插不上手只能呐喊助威的刀疤大汉等人说道:“你去解决他们。” “好。” 刀疤大汉沉喝一声,率门人大踏步向雪亭方向走来。 “朱雀投江,六丁到坎。”漱玉随着苏慕遮走出来,继续朗声说道。 得到提醒的青衣人反手一掌拍在松树上,雪花簌簌落下,趁乱右迈一步走在了树背后,躲过了青陌离的一剑,同时一脚将打乱阵型,措不及防的青莲教众踹飞,唰唰两剑又刺倒两个,形势大好起来。 “斗!” 青陌离怒意更甚,闻言的青莲教众阵型一变,滚刀阵缩后,旗幡阵向前,绣着青莲的旗幡迎风一展,破空声响过,却是那些人袖里藏箭,向青衣人射了过来。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近距离的袖箭射出,反应慢的当真会被射成马蜂窝,然青衣人却不是易与之辈。只见他在听见袖箭出袖的一刹那,脚尖一挑,将先前刺死的尸体提了起来,将袖箭全部挡住,身后又有大树挡着,更难伤他分毫。 一轮袖箭射罢,青衣人将射成刺猬的尸体投掷过去,推倒一大片,本想趁此脱身,却不料身后一把长剑斜刺了过来。这一剑刺的非常精妙,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了过来,若非青衣人眼角闪过一道银光,怕要中招。 古书云:太乙。太,大也。乙,卯木也,风也。青衣人凭借身如风行的太乙神功,堪堪避过,逃过一命,然却再次身陷入在八门莲花阵的围攻中。 “凤凰折翅,六丙到兑。” 漱玉的提醒恰如其分。 青衣人侧身左向前一步,身子插入莲花阵中。 在这一方位恰好旗幡尚未收回,滚刀阵又在走动维持阵法中,竟是最薄弱的一环。 青衣人一剑刺倒补位的两个拿刀教众,如狼入羊群,将整个阵法彻底打乱了。 “快点解决他们。” 青陌离对大汉怒喝,脚步前踏,想追击青衣人,却不料青衣人在漱玉提醒下,又左向前一步,努力维持阵法的青莲教众和旗幡顿时成为了青陌离与青衣人两者之间的阻碍。 “你们都退下!”青陌离气急败坏道。 组阵的青莲教众当真是训练有素,闻言一丝紊乱不生,顿时撤了个干干净净。 “哼,多管闲事。” 被怒喝的刀疤大汉已经走到了苏慕遮身前,手中匕斜向下一刺,朝他身后的漱玉胸口刺来。 苏慕遮踏前一步,右手往上一切,在大汉伤到漱玉前,切住了他的手腕。大汉虎口一麻,比寻常匕长,比寻常刀又短的匕瞬间脱落,被苏慕遮右手稳稳接住。 刀疤大汉反应极快,右手酸麻未过,便来抢他的匕。左手同时出拳,一拳袭向苏慕遮的胸口,想来他在出招前便已经料到苏慕遮要动手的。 匕在手的苏慕遮凛然不惧,右胳膊抬起,臂肘如刀再次打在他的虎口。匕同时在刀疤大汉左手手筋处一抹,血流如注,大汉拳力顿泄,打在苏慕遮迎上来的左掌中软绵绵的。 刀疤大汉痛呼一声,右手还未有动作,眼前寒光一闪,他的匕已经贴在了他的咽喉上。 第三十章 卖萌可耻 寒芒闪过,角色互易。 青衣门人见匕横在刀疤大汉脖颈间,投鼠忌器,顿时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苏幕遮上下打量他们的衣着服饰,问道:“青衣门?” 粮船帮又名青帮。当年在推翻前秦时,青帮之所以未闹出太大的名头,盖因眼前的青衣门之故。 当时青帮上任帮主共有两个徒弟,青帮帮主水王爷与师弟水龙王。二人在起事前一向和睦。在反秦后,水龙王也一直是水王爷的左膀右臂。 然不知为何,在反秦势头正如火如荼时,水龙王突然与师兄水王爷反目成仇,闹起了内讧。俩人争斗数年,最终以水龙王落败离开龙王岛,在吞舟岛建立青衣门而告终。 刀疤大汉冷哼一声默认了,沉声道:“你功夫高强,我认栽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插手青衣门的事情,我答应,我身后的青衣门人也不答应。” 大汉朗声道:“各位平香,我等出来时可是签过军令状的,任务完不成,谁都别想活命。牺牲刀疤一人事小,完成门主吩嘱托之事事甚大,各位千万别顾忌。” 苏慕遮闻言不理他,目光移向树林中。 青衣人与青陌离已经缠斗在一起,一青一白的身影在树林间腾闪,脚步挪移间卷起千堆雪。 满树簌簌抖落的白雪,在青芒闪烁,银蛇吞吐间,洋洋洒洒的飘落在林间。 俩人在飘雪中,衣角眉头双鬓皆落满了细细雪花,如瞬间苍老犹不觉,展开轻功在树梢间快掠过,一时打的难舍难分。 若不是俩人在拼命相搏,倒也是番美景,苏慕遮如是想。 “咦?”身旁的漱玉突然惊异一声。 “怎么?”入神的苏慕遮抬头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苍白之极的脸。 刀疤大汉硬气的话被无视已经很尴尬了,被人用匕抹着喉咙呆更是胆颤心惊,心中只骂娘。 “你们怎么不上?”苏慕遮扫了一眼刀疤大汉身后的青衣门人,道:“你刚才说话不是挺硬气的吗?” 刀疤大汉闻言险些晕过去。 他也是个惜命的人儿,若漱玉不再进一步做提醒,自然想就此罢手,却不料苏慕遮不按常理出牌,也不给个插不插手的准信儿,让身后的青衣门人很是为难。 上?对方若不再插手岂不伤了刀疤性命;不上?刚才硬气话都说出去了,也忒没骨气了些。 见青衣门人不答,苏慕遮回头看漱玉,听她说道:“青莲剑歌!却不想这白衣女子竟会这失传许久的剑法。” 苏慕遮不懂剑法,问道:“很厉害?” 漱玉点点头,道:“谷中留下的笔札记载,青丘居士的剑法便脱胎于青莲剑歌,它的精妙如此可见一斑。 ” “在谷中名剑谱中,即便《青丘剑典》也略有记载,唯独《青莲剑歌》屡被提及却鲜有笔墨描述。若不是听他们唤作青莲教,我当真难以联系起来。”漱玉说道。 “怪不得能与大师姐的太乙神剑打个不相伯仲。” 苏慕遮赞叹一声,却被刀疤大汉听了个明白。 “你是药王谷的人?” 被匕抵住咽喉也不害怕的刀疤大汉突然失了主张,大喊一声。 他们追杀青衣人的行径甚是隐秘,怕的便是被药王谷知道,却不想今日还是前功尽弃。 青陌离听个明白,顿时住手抽身离开。 她水灵灵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原来是朔北王,小女子江湖办事,扰了王爷清静,真正罪过哩。” 青陌离说罢,还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娇嫩卖萌的模样当真与先前招招取人性命的小魔女联系不起来。 然而,她转身一声怒喝,又暴露出了本色:“你们还不快与王爷告罪?” “啪啪” 属下听命,纷纷拱手告罪一声,顿时整个树林响起了清脆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巴掌声。 刀疤大汉反应也是极快,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嘴角渗出血,含着血水说道:“小人目不识珠冲撞了王爷,还望恕罪,恕罪。” 众人变脸极快,苏慕遮当真是没想到,他正要说话,却不料被青陌离给堵住了。 她拱手道:“王爷大人有大量,自然是体谅我等的。王爷,现在我等可以将这贼人拿走了么?” 苏慕遮道:“药王谷弟子是尔等可以拿走的吗?” “呀。”青陌离掩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老大,努力装出一副吃惊表情,无辜地眨眼道:“王爷是说这青衣人是药王谷的弟子?” 苏慕遮正待要说不错,却又被青陌离给打断了。 “怎么可能?此人滥杀无辜,十恶不赦,堪称寡妇制造者,我等江湖正义之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痛下杀手的。”白衣少女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不过,若当真是一向悬壶济世的药王谷弟子的话,也是我等罪过哩。”说罢,白衣少女挂上一副委屈模样,又轻拍了自己小脸一巴掌,手下很快照办,又连连告罪。 “我当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处于劣势的苏慕遮咬牙说道。 “是吧,是吧。”青陌离继续卖萌,连连点头:“我也没见过如此厚那什么的人!” “我说的是你。”苏慕遮没客气的说。 “呀呀。”青陌离吐了吐舌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得到王爷如此谬赞。” 苏慕遮:“……” “不过小女子还是有自知之明哩。知道与王爷相比,小女子还差许多,日后还得多多努力才是。” 苏慕遮没辙了,两世为人,他见过厚颜无耻的人不少,但能无耻道还能卖萌倒打一耙的地步,着实是头一遭,让人叹为观止。 青陌离道:“既然这恶贼是药王谷的人,自然要交给药王谷处置以正门风,我等不便插手,王爷,我们就此别过吧。” 见青莲教和青衣门打定主意,死不承认他们追杀的是树含烟,苏慕遮也没办法。只能待与大师姐细细询问其中缘由后,再定夺如何责难对方。 不过,见对方毫不犹豫的放弃而不是鱼死网破,想来到时面对药王谷的责难,对方也是有办法推搪遮掩的。 苏慕遮挥了挥手,不喜道:“就此别过。” 青陌离闻言回到了自己的莲花座上。 刀疤大汉也小心翼翼的退后几步,见苏慕遮没表示,才抹了抹自己咽喉,轻舒了一口气。不过,在看到左手手筋的伤口后,大汉心下又是一沉,这左手上的功夫怕是要废掉三四层了。 “对了。”青陌离忽地回头,对漱玉道:“姐姐你好漂亮,不知道暖床的丫鬟缺不缺哩?” (感谢静初真人的打赏,万分感谢各位在如此坑人更新下的不离不弃,谢谢,万分感谢。) 第三十一章 生死无涯 青陌离撤的极快,青衣门也不慢,瞬间整个树林安静下来,洋洋洒洒的雪花穿过树梢,落在肩头,溅起几声簌簌寂寥的声音。 青衣人在树下轻轻抖落头上的雪花,苏慕遮走上前去,恭敬的说道:“师姐,好久不见。” 青衣人闻言,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极美的容颜。她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拂落苏慕遮刘海上的雪花,感慨道:“昔日的小娃娃已经长大成人了。” 苏慕遮轻声笑道:“师姐却还是那么的年轻。” 也许是因为药王谷出身,岁月在树含烟的面颊上未曾留下丝毫的痕迹。她对苏慕遮露出了亲切的微笑,一如往日在药王谷时对苏慕遮的样子,但鬓角的斑白却泄露了她饱经的蹉跎。 她说道:“还是这样的花言巧语,师妹那样聪明的人儿是不是这样被你骗到手的?” 苏慕遮委屈道:“我哪敢骗叶大小姐,她武功那么厉害。” 树含烟嘴角挂着笑,却说不出的忧伤:“骗不过才好,女人最怕被花言巧语欺骗,看不见归来和去时的路。日后你千万莫负了师妹,否则我是定不饶你的。” 苏慕遮知她有感而,没敢搭话。 他身后的药王谷一众俯身恭敬道:“拜见大师姐。” 树含烟却轻轻地摆了摆手,道:“我早已经不是药王谷的人了,我辜负了师父和师母的信任。” 叶秋夫妇晚来得子,一直把树含烟当作亲身女儿看待和培养。 叶秋将他一身的医术和武学倾囊相授,师母谢意然独步天下的易容术也毫无保留。 即使在有了叶秋荻后,因师母是高龄产妇,伤了元气,很快便撒手人寰,叶秋伤心过度从此不在江湖,药王谷中一应俗务由树含烟打理,小师妹叶秋荻和苏慕遮也是由她照看长大的。偌大的江湖都知道,树含烟毫无疑问将是江湖四大门派药王谷的下一代掌门,师父叶秋对她的期望如此可见一斑。 然树含烟与李绎的事情,却是伤了师父叶秋的心。他老人家原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的,只是树含烟豁出了一切,他老人家见阻拦不住才松了口。 孰料岁月弄人,最后却成了这般模样。 苏慕遮认真说道:“师姐谬言,师父一直将大师姐视作得意门门生,即使在临终前也不曾改变,何谈辜负?” 雪花落下,如脸颊上的泪珠纷纷砸落在大地,带起阵阵悔恨。 树含烟轻声道:“弟子不孝,竟因蝇营狗苟之事,未顾的上见师父最后一面。” 苏慕遮默然,师父叶秋去世不久,便生了树含烟血溅西蜀宫廷之事,想来这之间也是有点关系的。 气氛有些浓重,苏慕遮话锋一转,问道:“师姐怎么沾惹上了青莲教青衣门这些匪徒?” 树含烟自嘲道:“没听那青莲教圣女说么,替天行道罢了。” 苏慕遮不屑道:“杀几个负心汉而已,他们这些人才是心黑哩,他们围追师姐定然是有所图的。” 树含烟知道这个师弟自小言语行事便与旁人不同,对甚么江湖大义,君子之道十分不屑,轻易不以善恶分人,对自己的行径想来也是不太在意的,心下不由地一暖。 她将包裹中的一把云锦包着的剑取出来,扔给苏慕遮,道:“算你有良心,知道心向着师姐,不枉我不远千里来把它送给你。” 苏慕遮接过,故作委屈道:“师姐明知我不喜剑的……” “你当他们为何追我?正是为了这把剑。”树含烟没好气的打断他。 “剑?他们吃饱撑着了?”苏慕遮纳罕的抽出宝剑,见剑身上有云纹,端的是好看。 漱玉上前一步,惊讶道:“莫非是天子剑?” 树含烟点头道:“不错,西蜀天子剑,青莲教青衣门等人皆为此来。” 苏慕遮将剑回鞘,道:“终究不过一把剑了,迷信要不得。当年前秦始皇帝传下六把天子剑,不也是未能换得前秦江山安定?只经二世便分崩离析了。” 漱玉不赞同,道:“绝浮云曾言,天子剑得七把方得天下。前秦只有六把剑,江山当然不稳了。他的江山不就是被另一把剑打乱的?当年始皇帝若集齐七把剑的话,想来便不会有后面事情了。” “这倒也是。”苏慕遮闻言一想,觉着这天子剑的确够邪门。当年前秦皇家只余苏家的流苏剑未集齐,后来江山便被苏慕遮父辈们举着流苏剑给打乱了。 苏慕遮将剑又包上递给树含烟,道:“若当真如绝浮云所言,师姐你拿着这把剑日后指不定混一方诸侯当当呢。” 树含烟不接,错身走过去,道:“我取它只是让西蜀李家不舒坦而已,真要它作甚?烫手山芋罢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山道上。 苏慕遮见状,将天子剑递给漱玉,道:“既如此,改日上朝的时候把他上缴给主上,待集齐七把天子剑后,我苏家好一统天下。”说罢心下暗暗疑惑:集齐七把,一统天下?咦,这剧情有点熟悉的。 “快些下山去,连日赶路有些乏了,正好到你的王府好好歇息去。”树含烟的话远远传来。 苏慕遮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上去,问道:“师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药王谷,我要亲自到师父跟前结庐清修,拜祭谢罪。”树含烟幽幽的说道。 苏慕遮知道师姐是心灰意懒了,劝道:“如此也好,药王谷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与世隔绝,如世外桃源一般,远不是尘世喧嚣可比的。”说着眼珠子一转,笑道:“师姐回去也正好可以代替小师姐主持药王谷大局,也让她好到外面走动走动。” 树含烟斜睨他,道:“怎么?才分开几日就已经在思念小师妹了?” “哪里,哪里。”苏慕遮心口不一的说,谄媚笑道:“只是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匆忙,谷中再无长辈,婚事还得劳师姐烦心张罗张罗呢。” “好啊。”树含烟一口答应了,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最遗憾的怕是这件事了,的确应该早早遂了他的遗愿。” 第三十二章 郭公子 燕国,兰陵郡。 雪拥官道马不前,西风呼啸而过,卷起雪粒宛如冰刀刮在脸上。 官道旁萧索的枯树枝挑出一个酒招子,付守勒马停住,转身对马车恭敬问道:“先生,天寒雪厚,前方正好有家酒肆,我们去饮几杯暖暖身子再赶路吧?” 马车内的先生咳嗽几声,声音中满是疲累,道:“依你。” 付守顿时一喜,忙吩咐车夫加快脚步。 车夫受够这般天气了,若不是钱给的足,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因此闻言当下甩起鞭子打出一朵鞭花,催马行。 付守乃练武之人,天气寒冷尚能忍受,他心中唯一担忧的自家先生的病情。 一路上因不敢明目张胆的寻医问药,先生伤势耽搁许久,若再不静养请名医救治的话,恐怕要留下病根的。只是,名医何处寻呢?付守心中不由地的想到了药王谷,心中对自家先生的谨慎甚为不解,只觉他小题大做,药王谷再厉害,莫非还能控制全天下郎中不成? 思虑间,一行人已经到了酒肆前,付守飘身跃下马背,将马鞭递给迎上来的小二,缓步走到马车前,道:“先生,酒肆到了。” “恩。” 听里面人应了,付守忙挑起灰色厚重帘子,先将白夏布裹着的古琴背上,尔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家先生,一白衣男子下了马车。 将马匹交给马夫,折回来的小二见那白衣男子面无血色,如素笺一般惨白。 在下了马车后,还忍不住用白布裹着的右手捂嘴狠狠地咳嗽一阵。小二在一旁听了,当真怕他把心肺都咳出来。 在俩人得空后,小二凑上前去说道:“客官,快里面请坐,店里有温好的兰陵美酒可以去去寒气。” 天寒饮温酒,当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付守听罢便觉口舌生津,摆手道:“先打三斤温酒上来,再切两斤牛肉。” “好嘞,您里边请。”小二伸手将大棉布帘子挑开,让客官先进,朗声对门内酒柜上的店主人吆喝一声:“三斤温酒,两斤牛肉。” 掀起棉布帘,付守顿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将身上寒冷消去大半,接着大堂内嘈杂的声音便灌满了双耳,热闹的简直要把屋顶掀起来。 付守将先生扶到一旁墙角僻静处,用衣袖拂去灰尘,服侍他坐下,目光投向大堂中央,喧哗的声音主要是从那里围着密不透风的人墙里传来的。 他听自家先生问小二:“小二,那里有何事惹的这般喧哗?” 小二正擦拭着桌子,闻言道:“我的个娘咧,客官,您不知道,里面一姑娘正与他们一群人斗酒咧。” “怎么回事?” “自打天寒路难行后,南来北往的客官在店里闲着无事,不知怎的斗起酒来了。正好这姑娘路过……”说着,小二低声道:“我的个娘咧,这姑娘衣服虽说破了点儿,但是真的好看,像仙女儿似的。 我估摸着这群人是想调戏这姑娘,才邀她斗酒说甚么赢了便把银子都给她。” “嘿,谁知道这姑娘当真不含糊,抱起一坛兰陵酒,咕咚咕咚就下肚了,邀她斗酒的人抱着坛子只饮了半坛就倒下了。那姑娘像没尽兴,收了银子又邀其他人斗酒,现在已经把先前看不起她的人都喝倒了,正挑战其他人咧。” “衣服破,善饮酒?”白衣人嘀咕一声,与付守对视一眼,待挥退小二后,白衣人吩咐道:“你过去看看,是不是她。” “是。”付守站起来,推搡间挤进了人群,见场子中央酒桌上站着一位相貌俊美,脸上英气逼人的女子。 她身上衣服块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洗得干干净净,手中抱着酒坛子,在仰头饮尽后,用袖子擦了一下嘴,“哗啦”一声随手把酒坛扔到地下,不屑的扫了眼前醉爬在桌子上的对手一眼,扬起剔骨刀随手一切,刀尖挑起一块羊腿肉,放入嘴里大口嚼着,霸气睥睨众人,道:“还有谁!” 被女子目光扫到的人齐齐后退一步,目光在醉倒的大汉与桌上的银子间逡巡,暗吞了一口口水,终究是没人敢再站出去与她比斗。 “嘁。”女子刀尖上挑着肉,左手指着众人,道:“你们这群人啊,可真不中用。”手指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付守身上。 付守急忙低头,却险些被肩膀上的一巴掌给拍在地上。 “小子,本公子夜观天象,你近日有性命之忧啊。” 付守闻言心中一惊,急忙抬头,见女子蹲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啧啧”出声,一副看死人的模样。付守自家知自家事,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已不顾他,站起身子来,吼道:“还有人没?没人老娘收银子啦!” “堂堂郭公子何时干起了神棍的勾当?”话声清脆,又娇又嫩,在人耳边炸响。 接着酒肆的棉布帘被挑开来,风卷着雪花吹进了大堂,夹杂着淡淡药香,然后众人就看见两位乌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怀中各抱着一刀,一夏布抱着的古琴走了进来。在她们身后是一年轻公子,相貌俊美异常,双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似一潭秋水灵亮慧黠,漆黑的头上,戴着顶珠冠,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他手中拿着一根白笛,在指间不断翻动,手指修长且白,白得和笛子竟无分别。 这位公子身上的衣服洁白如雪,薄薄一层,似不将这冷如刀的西风放在眼里,身后挑起的棉布帘吹进来的寒风吹动她的衣摆,雪花落在肩头,让郭公子看着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一股凉意。 但真正让场内众人惊的鸡皮疙瘩将衣服撑离皮肤的是他身后跟进来的白色大虫。深灰色条纹与雪白的皮肤夹杂着,虎身虽小却已具威严,头绕过那位白衣公子,探头看向场内,被扫视到的人心中少有不惊骇的。 身后又跟进来四位乌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棉布帘才重新遮住风雪,缓了一缓后,众人才感觉又暖和起来。 这位白衣公子目光扫视四周,在见到墙角付守家先生的身影后,才回对郭公子道:“不就是斗酒么?我们再比过。” “嘁,比就比。”郭公子不屑一顾,但手下动作却不满,三下五除二的将赢来的银子揣入怀中,拍拍双手道:“正好小爷喝的还不是很尽兴。” “对了。”郭公子忽的想起来,“你家唠叨鬼不在?” “明知故问。”白衣公子冷冷道。 “咳,我以为他领你来报仇的。”郭公子挥挥手。 “吃亏的不是他。”白衣公子手下将那些醉鬼一一丢出去,清理干净了让白衣公子坐下。 “你不是被他唠叨烦,戒酒了么?不怕他知道?”郭公子跳下桌子,也坐下来。 至于一旁围观之众,早在白虎跟过来时被吓跑了。付守也偷偷溜了回去。 “只是寂寞罢了。”白衣公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寂寞、无奈与哀伤,“喝遍天下无敌手,这种感觉,你不懂。” “我呸!”郭公子见他演的有模有样,怒拍桌子,道:“你这庸医,侥幸让你赢一次还当真了,你信不信……信不信……” 郭公子心虚,一时不知道拿什么威胁。 “信不信什么?”白衣公子眼中秋波流转,甚是灵动,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笑意,似在看郭公子的笑话。他优雅地端起一杯酒,闻了闻,赞道:“好酒,兰陵美酒果不虚传。” “信不信我把你偷偷饮酒的消息传给你家唠叨鬼。”郭公子得意的笑。 “臭叫花,你敢!”白衣公子恨恨地道,手中的酒杯瞬间化为粉尘…… (感谢《黄泉大帝。的打赏,谢谢支持) 第三十三章 朝歌 白衣公子这手玩的极俊,再次震住了在场众人,淡淡酒香弥漫在大堂中央,却是酒杯中的酒也飘荡在空气中了, 郭公子神色未改,举杯畅饮,笑道:“果然是青梅竹马,吾还是初次见你在意旁人,改日定要到建康城登门造访一番,看看究竟是何方高人眼瞎了居然看上你这女魔头。 中” 白衣公子对郭公子的调侃不以为意,撇嘴傲娇道:“本小姐看上他是他的荣幸,他眼瞎了才看不上呢。” 说话间,白衣少女端上一坛温好的的兰陵美酒。白衣公子接过,随手拍开泥封,为自己斟上一碗,道:“兰陵美酒郁金香,可惜兰陵王朝歌这辈子怕是再也饮不到这般美酒咯。” “兰陵王?”郭公子举起酒碗的手势一停。 前秦无道,天下大乱,后秦败退函谷关,琅琊苏家兴南楚,慕容不归复北燕,拓跋原野乘势崛起于塞北,西蜀偏隅于汉中,诸子百家称之为南北朝。 南北朝有四公子,拓跋羿王,慕容无忌,兰陵王朝歌,琅琊苏牧成。兰陵王朝歌貌柔心壮,文武兼备,在战乱后期,曾以一己之力,率领后秦哀兵北拒拓跋原野,东凭函谷关对抗慕容不归,稳住了后秦朝廷,因此排名四公子位,名扬四海,算是了不得的人物。 “江湖传言兰陵王在咸阳燕子楼曾与一白面书生畅饮三天三夜,毫无醉意,轰动满都城。若不是召南公主亲自去请,怕是要把燕子楼百年的窖藏都要喝干了。 ” “酒逢知己千杯少,当时兰陵王都与那白面书生谈兄论弟了,那白面书生就是你吧?”郭公子笃定的问。 “咦,你怎么知道?”白衣公子挑眉,简单的动作却让众人心下为之一动,随之便有些质疑自己的取向来。 郭公子鄙夷道:“能畅饮三天三夜,整天只穿白衣摆显的除了你也没谁了?也不怕衣服脏了不好洗?” “呀。”白衣公子故作惊讶,转动的眼珠却是笑意满满,“你这乞丐居然知道衣服脏了要洗?真是个有志向的好乞丐。” 郭公子忍不住翻白眼,岔开话题,道:“听说兰陵王貌美如花……” 白衣公子正饮酒,闻言险些全吐出来,嗔怪道:“闲暇时多读点书,哪有这般形容的。” 郭公子一副“我不读书,我骄傲”的神情,身子在桌子上前趴,眼中闪着奇怪的光芒,兴致勃勃问:“若不是叶倾城将慕容不归纳入国色榜与你等抢位置,怕是俩人在美男子榜单上着实要厮杀一番呢,是不是真的?” 白衣公子歪头略一思索,道:“还可以吧,倒是比慕容不归多了些阳刚之气。” “比之朔北王如何?”郭公子声音突然一扬,冷不丁问道。 白衣公子闻言略微一顿,目光扫向付守所在的墙角,淡笑道:“差不多。 ”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眼屎。”郭公子做了个鬼脸,说道。 白衣公子饮酒笑而不语,在好朋友面前,很多东西他都不喜欢遮掩,当然若能对某种生物造成暴击的话,心中更是得意,于是她问道:“怎么?你今日到这里来,是受心上人所托?” …… 郭公子,丐帮帮主甫兴公唯一亲传弟子。自甫兴公隐退山林不闻江湖世事后,郭公子便代领丐帮俗务,成为了丐帮第一人。 身为一介女辈,郭公子能有条不紊的统领丐帮走向繁荣,折服江湖豪杰,自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因此在她说出“近日有性命之忧后”,付守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在白衣公子领白虎进来后,不祥预感更甚。 在郭公子扬声说出朔北王的时候,付守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是断了。他忙扭头看自家先生,见自己先生稳稳地端着酒杯,但卡在喉咙的一口温酒,还是暴露了心中的紧张。 “不过是女流之辈罢了,药王谷早在叶秋去世后便没落了。”良久放下酒杯的指忘弦对付守淡淡地说。 这句话不是妄言,江湖四大派中,药王谷与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大有不同,虽谷中藏书百万,但门派弟子主要以医术传承为主,武学远不如三大派。 在江湖中,药王谷宛如桃花源的存在,谷中高手多是厌倦江湖纷争,不喜刀口舔血的闲云野鹤之辈,想要让他们为药王谷出头,若不是触及根本的事情,简直难上加难。 当年叶秋在世时,左手医术右手,右手武学,纵横江湖,仅有南山书院,浮屠塔,逍遥派几位不出世的怪物能与之抗衡,江湖人对药王谷自然敬仰万分。但现在叶秋去世,药王谷由一女子执掌,被江湖人看轻是自然的。 但所谓瘦死骆驼比马大,这句话也仅是安慰而已,指忘弦心中还是忐忑不已的。幸好郭公子与城主交情不浅,有郭公子托住她们,想要脱身并不是很难。指忘弦闹钟思虑半晌,当即决定走位上策。 指忘弦站起身子来,拉住付守衣袖,低声道:“走。”付守忙不迭的背起古琴,跟上自家先生。 俩人刚走几步,忽听白衣公子道:“若是旁事,凭你郭公子的面子还能周旋一二,只是这事,只怕甫兴公出面也是不行的。” 白衣公子话音刚落,手中被侍女斟满酒的酒碗已经“唿”的一声向指忘弦袭来。 “小心!” 指忘弦推开付守,身子向后一仰躲过那飞来的酒碗。 孰知,酒碗在飞临他头顶时顿然破裂,温热的兰陵酒水蒙头洒落在衣服上,指忘弦顿时只觉寒气侵体,触及之处竟如被冰霜刺骨一般,经脉不畅,灵活顿失。 外面的风雪天此时宛如天堂。 白衣公子内力雄厚如斯,指忘弦心中惊骇各半,挣扎着要站起身子,却见白衣公子衣袖在一旁侍女抱着的刀柄上拂过,一把刀宛如流星划过,“噌”的一声插进斗篷,将指忘弦钉在了酒肆柱子上,距离脖颈只有尺寸之遥。 “流沙城的老瘸子居然敢欺负本小姐的人,今天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看看。”白衣公子恨恨道:“你也别太爱屋及乌,人家现在身份可是很尊贵的。” “你身份也不差,王妃殿下。”郭公子对指忘弦的狼狈不以为意,“今日我虽受人所托,却不是他们一路的,只是来与你谈点交易。” “交易?”白衣公子闻言眼睛一亮,如土财主瞅见金子一般。正要进一步问询,他身后的侍女忽咳嗽一声,他忙正色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闲事稍后再言,我先出口恶气。” 白衣公子回过头,领着白虎走到指忘弦身前,上下打量一番,皱眉不满道:“中了连山掌居然活蹦乱跳的,那混蛋的功夫果然松懈不少啊。” 白虎闷吼一声,似在表示赞同。 &1t;ahref=ap;amp;amp;gt;起点中文网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t;/a>&1t;a>m。&1t;/a> 第三十四章 叶秋荻 刀柄兀自在柱子上颤抖,指忘弦脸色煞白。 指忘弦与白衣公子差距太大,对方这一手让他丝毫无闪躲的余地,直接打消了他反抗的心思,只觉整个人都要交待在这里了。 白衣公子倒握刀柄,抽出短刀,刀面随意拍了拍指忘弦的面颊,道:“太古门掌门莫大我也熟识,他老人家尚且对药王谷礼让三分,却不想你一门下弟子居然敢招惹我药王谷。” 淡淡地龙脑香由白衣公子身上传来,指忘弦忽地冷静下来,心中某根弦被挑动起来,竟希望此刻的时光就这样停下就好。 江湖传言药王谷谷主叶秋荻寻常以易容面貌示人,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容。指忘弦心中不知何处生的冲动,只想看看面前弱冠年华的女子面具后真实的面容,哪怕为此死去也好。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呵,能劳谷主大驾实属荣幸。” 叶秋荻皱了皱眉头,问道:“慕容不归派你试探苏幕遮武功的?” 指忘弦心中一愣,未料到眼前女子一猜就中,但身为职业杀手,操守还是要有的。指忘弦摇头,道:“有人要取他的性命。” 叶秋荻撇嘴,道:“慕容无忌怕是离死不远了吧?”说罢,叶秋荻转身吩咐手下:“将他的作案的工具留下来。 ” 指忘弦苦笑,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这位主儿把前因后果早已看个明白,此次过来只是为了给苏幕遮找回场子而已。 “是。”白衣侍女应声,正要动手,酒肆的窗户、门帘忽地被打开,寒风夹杂着雪粒往里灌。几个灰色的身影倏忽见闪过,跃进酒肆抢冲向指忘弦,要把他抢过来。 叶秋荻反应极快,转身一掌挥出,犹如龙吟虎啸。身子未动,众人看在眼里只觉一阵恍惚,却又见一道残影如千手观音一般瞬间与迎面而来的五人对上,地面顿时生风,较之寒风还要猛烈,地面尘土都被扬了起来。 当其冲的指忘弦只觉一阵劲风扑面,忍不住用手遮住面颊。 但当举起双掌时,他惊恐现,右手手指早不知何时被齐整削断一截了。断口皮肉白,血丝正不断渗出,他却感受不到痛苦,甚至脑海中还闪过“断手指原来是这种感觉”的念头。 闷哼几声,来犯的五人与叶秋荻交手后,即刻后退毫不恋战,显然并无攻破叶秋荻防范救出指忘弦的把握。 风停雪住,叶秋荻倒背双手,看着笑道:“老瘸子居然派了五位阎王来请小女子,未免有些……”她环顾五人,道:“太不自量力了吧?” 六殿阎王卞城王目光扫向指忘弦,在见到他断去右手手指后,忍不住质问道:“好狠心的小姑娘,想不到却是出自药王谷。 ”他却以为指忘弦的手指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被斩断了。 “大叔这话有些不中听了,医者医人免不了见些血腥,若不够狠心,如何能医得了人?”叶秋荻脸上闪着无辜,眨着双眼问卞城王。 “惨厉暴虐可不是医者所为。”十殿转轮王沉声喝道,他手中拿着一把弯刀,弯刀尽头是一轮子,与血滴子略有些相似。 “脑子坏了免不了要动刀子。”叶秋荻轻笑,转头看向指忘弦,道:“况且我的技艺一向不错,一点痛楚也没有,是也不是?”她回头扫向五位阎王,笑语吟吟:“各位日后若有病痛尽管来找我,保证好的利索死的利索。” 指忘弦没有答话,他尚未从断指中回过神来,只觉眼前是幻觉,否则怎么会半分痛楚也无?十二指琴魔失去六指,全身武学怕是也要废去一半有余了。倒是五位阎王有些意外,药王谷在武林正道声名远扬,却不想这新任谷主是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 六殿阎王泰山王最为老持沉重,他扫了指忘弦一眼,道:“阁下众目睽睽之下伤我流沙城的人,即便是药王谷谷主也得给我等一个交代吧?” “交代?怎么交代。”叶秋荻有恃无恐,随手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旁边侍女上前一步道:“贵派无故伤我家姑爷的账还没算清哩。” 六殿阎王卞城王撇嘴,道:“呵,堂堂王爷受了欺负却要女人强出头,也不怕江湖人笑话。” 付守在一旁看的清楚,叶秋荻双瞳剪水闻言顿时变的寒冷起来。他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坐在椅子上的白色身影已经消失。接着“砰砰砰”传出三声,六殿阎王卞城王整个身体倒飞出去,连着撞倒几张椅子,“哗啦”一声,最后把一整张桌子都撞碎了。 叶秋荻这一击度极快,其它四位阎王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来不及阻止了。 八阎王平等王是位头半白的婆婆,她见叶秋荻如此厉害,卞城王甚至不是对方一招之敌,才明白己方几人是看错眼了。又怕叶秋荻会各个击破,忙呼道:“五道轮回阵!” 其它三位阎王应声而动,将叶秋荻团团包围起来。 叶秋荻拍拍双手,道:“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这是我药王谷的规矩。而你,小女子也打不过,也不怕传出去江湖笑话。”顿了顿又哼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小人了。” 叶秋荻未痛下杀手,卞城王伤的不重,他站起来补足五道轮回阵的缺口,闷哼一升没在言语。 “我等老眼昏花,着实未料到谷主功夫如此了得。”平等王正色道,“不过,今日谷主与流沙城的梁子已经结下,我等便是拼了老命也是要将谷主请到流沙城做个了结。” “不过是慕容无忌旧疾复,慕容不归想要我谷中《太素心经》罢了。”叶秋荻随口一言,随即兴致勃勃的说:“倒是久闻流沙城五道轮回阵,独步天下,万鬼不敌,今日我倒要讨教讨教。” 说罢,又颇为遗憾的摇摇头,道:“昔日曾听家父言,十王诛仙阵得洛图之精髓,穷天地之变化,天下能破者不足一巴掌,今日不能讨教倒是有些遗憾。” 她抬头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们十殿阎罗王怎么不一起来?太看不起姑……本谷主了。” 郭公子看戏良久,闻言翻白眼,道:“吹牛皮的毛病难道也会遗传吗?”显然漱玉打趣叶秋与南山书院卜商吹牛皮的故事在江湖上早已经广为流传了。 叶秋荻不理她,跃跃欲试看着五位阎王,挽起衣袖,露出凝雪皓腕,正色道:“各位请了,请不要让我失望哦。” (我怎么好几章都不见啦!!登录后台更新一次比我更一次都难!!哎,看不到那几章的朋友抱歉了,我正在查找为什么找不到的原因) 第三十五章 江城子 兰陵郡。 酒肆外大雪纷飞,雪拥官道,静寂了万物声响。 酒肆内,火塘内的柴火烧的正旺,干柴燃烧舒展时的“噼啪”声宛如惊雷,清晰的响在耳旁。 八阎王平等王佝偻着身子咳嗽一声,手中精致打磨的龙头拐杖有节奏的,轻轻敲打在青砖地面上,忽的“笃”的一声脆响,青砖卷地而起,向叶秋荻扑来。 五阎王身影顿时交换,卞城王手中十手铁尺混乱之中直取叶秋荻中宫。 叶秋荻长袖一挥,掌风扫过之处,青砖顿时化为齑粉。她手中先前消失的白笛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手中,在去势顿住,粉尘纷纷落下之中,白笛穿过尘幕,在十手上一抹一挑,卞城王顿觉手中的铁尺重如千金。 五道轮回阵一经运转,五人如合为一体,可凭借众人之力与人抗衡。也幸好如此,卞城王的十手铁尺才没被夺去,只是偏离了原来方向。 泰山王的铁爪随后而至,取向叶秋荻的背后,恰是卞城王铁尺失手后叶秋荻身后空门。 泰山王天生神力,若被击中不死也残。这一招去势极快,却不想叶秋荻头也不回,身子翩然而起,随意的避过,而后抬脚一脚将铁杖扫下她下盘的都市王给踹飞了。 “神入泥黎。 ” 平等王大喝一声,拐杖猛敲地面,佝偻着的身子站直,身子蓦地向前一冲,龙头拐杖恰好龙头处敲好弹起一把细剑,她倒握龙头,细剑如银蛇,闪过一阵寒光,快如流星,横劈向叶秋荻。 转轮王手中弯刀尽头的铁轮同时甩出,弯刀顺势前递,与平等王的配合简直秒到巅峰。泰山王和卞城王也联手封住叶秋荻退路,势必要不惜代价擒住叶秋荻。 银光直逼胸膛,冷冽的剑气带起阵风,叶秋荻的刘海被吹起,露出了秋水般明澈的双眸。 双眼是骗不了人的,指忘弦忽地想到,叶秋荻的易容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只要有人见到了她的双眸,便再也难忘,即便万人从中也能将她认出来。 剑尖已至面前,这时叶秋荻已更没有退路,平等王的剑再往前一送,她必死无疑。 本事微弱的付守见叶秋荻马上要束手,心中想药王谷谷主也不过如此,怪不得自家先生不怕得罪药王谷。 蓦地,只见叶秋荻突然伸出两根手指一夹,细剑再难往前一步,赫然是夹住了剑锋。 无人能形容她的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度,众人都被惊住了,火“噼啪”声更甚,酒肆内针落可闻。 付守甚至惊“呀”一声,忍不住揉自己的双眼。 使出惊人一指的叶秋荻却浑不在意,她向前一步,这一步也是秒到巅峰。 转轮王转动的铁轮被她脚后跟轻轻一磕,如踢蹴鞠一般,弹了回去,逼迫的转轮王身子一顿,下意识的用弯刀接住。 却不想铁轮犹不停歇,顺着刀背向转轮王滚去。铁轮上传来的力道十足,转轮王手忙脚乱间,“哎呦”一声跌倒在地,铁轮滚到不远处,又挣扎几下,才停止了转动。 身后的铁爪和十手自然也落空。 “五道轮回阵终究不过是十王诛仙阵照葫芦画瓢简化而来的,威力较之还差许多火候。”叶秋荻遗憾的摇摇头,道:“你说呢?老瘸子。” “你这性子失去了叶老前辈的管束,是愈加刁蛮了。”声音在酒肆外远远出来,一字一顿,甚为清冷。 透过五阎王先前闯进来的窗户,只见马铃声轻响,一头毛驴缓缓地走出了雪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帘之内。 五阎王见了,忙收拾了武器,指忘弦也在付守扶持下站了起来,推门出去,恭敬拜道:“见过城主。” 平等王嗫嚅数次,低声道:“城主,属下办事不力……” 毛驴在酒肆前停下,来人轻轻摆了摆手,道:“不怪你们,是我未料到这丫头武功精进如斯。” 他一身青衣,满头半白的青丝随意的披在肩上,落满了雪花,愈的如白芒了。 他身有不适,左手住着一根寻常的拐杖,走路时拐杖前伸,右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手提着左腿缓缓地拖前去。平日里走路已经是繁琐了,在厚厚的雪地中走路更是难。但饶是如此,对他恭敬的五阎王等人却无人上去搀扶。 风雪呼啸而过,白茫茫不然杂色的雪地中一青色身影孑然而行,他每一步走的都极为认真,让再轻浮的人看了也难生几分嘲笑之意。 待青衣人终于走近了,抬起头来时,却是一副三十而立之年男子的模样,身材高瘦,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叶秋荻与郭公子也走了出去,叶秋荻道:“啧啧,未料到惊动了流沙城城主大驾,倒是我的罪过了。” 青衣人扫了一下指忘弦的断指,站定取出一贴膏药,道:“涂抹到伤口处,以防恶化。指头不在了,才更应该用心弹才是。” “是。”指忘弦恭敬收了。 青衣人这才慢慢走过流沙城等人,在叶秋荻俩人面前站定身子,左胳膊倚着拐杖,拱手道:“江城子见过郭公子。” 郭公子摇摇手中的酒坛,回了一声“好。” 江城子又扭过头来,叹息道:“转眼已别七年,当年的豆蔻之年的小丫头已是长大成人了。叶老前辈先前寻访的白山老参我又挖了不少,却是不能亲自交给他老人家了,今日交给你罢了。”他指了指身后毛驴背上落满雪花的布袋。 叶秋荻眼睛一亮,道:“不要钱吧?” 江城子一顿,道:“当然不。” “那就好。”叶秋荻松了一口气,命手下快将布袋取过来。 “你何时对身外之物这般当紧了?”郭公子诧异道。 一说钱,叶秋荻顿时唉声叹气起来,道:“你不知道,老爷子将药王谷交给我后,我才现谷中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买药制药,试药寻药都要钱,这还罢了,谷中数百人衣食住行也都等着我呢。” “朔北王府的钱都被我抢来后,才解了燃眉之急。不然,我也要加入你们丐帮,跟你一起要饭咯。”叶秋荻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的看着郭公子。 郭公子翻白眼:“你这般的人,我丐帮可不收。” “怕是你担忧某抢了你未来帮主的位置吧?” 郭公子笑了,轻蔑看了叶秋荻一眼,道:“数百人吃饭问题尚不能解决,如何能管得住数万人吃饭,你当丐帮帮主?笑话。” “咳咳。”江城子咳嗽道:“二位,我们是否解决下眼下之事?” (我决定以后要多更,另外,找不到的那几章怎么回复哦,我实在不知道哪里错了,哎) 第三十六章 一刀忘川 官道外,酒肆前。 天际乌云卷过,荒野阴沉,雪花大了起来,如鹅毛一般,缓缓飘落,落在地上,声音轻微。 叶秋荻回身仔细打量江城子,问:“怎么解决?” 江城子轻轻一笑,道:“不过是请你到流沙城一趟罢了,事成与不成,全凭你自己,旁人决不勉强你。” 话虽如此,但宴无好宴,叶秋荻可不认为到龙城能有甚么好事。 “我若不去呢。”叶秋荻巧笑倩兮盯着江城子。 “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委实难以推诿。”江城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老瘸子只有得罪谷主了。” 叶秋荻轻抖衣袖,雪花簌簌落下,跃跃欲试道:“既如此,还是手上见真章吧,也正好想见识一下响彻江湖的一刀流沙。” 江城子目光移向郭公子,见她无丝毫劝解的意思,叹气一声,道:“你这是何苦呢,有我等护着,到了龙城,救与不救全在你,谁也不敢逼迫你。” 叶秋荻翻白眼:“骗鬼呢,要打便打,罗唣什么。”说罢,手上的白笛已经伸出,如鬼魅一般,连点几下,却都被江城子手中的拐杖挪移挡住了。 叶秋荻一招不成,后招又生,白笛迅捷化为白影,逼向江城子周身要害。 说江城子虽腿脚不便,但却能在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中,让叶秋荻的招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气定神闲的堪堪避过。 江城子只守不攻,俩人腾闪挪移间已经来到了雪地上。 五招过后,江城子右脚脚尖一点,身子向后纵跃两丈远,拖着的伤残左腿在雪地上划下一道深深地痕迹。 “你还是这般好斗。” 谦让过后,江城子要动手了,他左手胳膊搭在拐杖上,挽起右手衣袖,作一起手势,云淡风轻道:“请了。” “流沙无影,血月无踪,果然厉害。” 叶秋荻丝毫不为先前的失败气馁,她将手中白笛交给走上前来侍女,手上戴上一双白金丝手套,才正色看向江城子,“讨教了。” 荒野安静下来,雪花却愈密集了,险些遮住了眼帘。 寒风吹过,飘飘洒洒的雪花落在俩人肩头。忽地,叶秋荻动了,她周遭的雪花化成一条白练,在若龙啸虎吟的掌风催动间,席卷向江城子。 “连山掌。” 刚伤在此掌下的指忘弦一眼便认了出来,但叶秋荻连山掌的威力却不是苏幕遮的掌力可以比较的。 苏幕遮连拍三掌,才轻伤了指忘弦。 叶秋荻却是一掌掌力瞬间催动三次,在江城子闪避过后,白练余威裹挟着遇到的白雪,一直到三四丈外才停歇。她身体也轻松如常,不似苏幕遮那般浑身劲力全失。 避过白练的江城子右脚一点,手中的拐杖如毒蛇吐信一般,迅的侵近叶秋荻。 叶秋荻戴白金丝手套的右手兀的抬起,无丝毫多余动作,抓住了拐杖,左脚踢出,在带起的雪雾中,六弹腿直击江城子弱点——支撑右腿。 江城子数十年江湖生涯中见过,对付这般套路不下百次,自是不乱。右脚抬起,也是接连弹出,连连化解了叶秋荻的招数。 双方接触极快,转眼六招已过,打了个棋逢对手。但江城子残废的左腿却是已经支持不住身体,身子左斜,一个趔趄,眼见要摔倒。 叶秋荻清眸流盼,身子上前一步,左掌斜切向江城子的脖颈。江城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叶秋荻只觉握着的拐杖忽地一轻,见江城子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朴拙的割鹿刀,扫向她的右手,残废的脚一点地,身子却是恢复正常。 酒肆外,屋檐下的五位阎王见状,脸上露出了笑容,只觉叶秋荻怕是马上要束手就擒了。原因无他,只因江城子以“一刀流沙”成名。 时光如指尖流沙,在一刀流沙下,将死之人,总会在脑海中回想起半世浮华的。 但五阎王脸上笑容很快僵住了,在江城子刀锋扫过之处,或许是雪落太过密集,也或许是鹅毛雪遮住了眼帘,让他们看不太清楚,叶秋荻的身影竟然消失了。 目光下移,在雪地上却是脚印也无,如凭空蒸一般。 “太乙神功?” 一刀落空似乎在江城子意料之中,他慢慢地蹲下身子捡起拐杖,扭过身子望向酒肆屋顶,嘴角泛起的笑意越浓。 五阎王齐齐回头,果然见叶秋荻正站在屋顶上,任由雪花落满肩头,寒风卷起衣角,说不出的美丽。 “我小看你了。”江城子声音低沉,道:“怪不得叶老前辈能安心将药王谷交你手中,原来你不仅医术尽得他真传,武学也学去他七八分了。” 他心知,先前叶秋荻早已经看出他身子趔趄是在卖一破绽了,之所以还中招,不过是想逼他出刀,也是对自己武功的自信。 刚才那一刀,他出的已经是极快了,但叶秋荻右手更快,在丢了拐杖后,顺手在刀背上一弹,阻住了刀锋的前进,然后身子如流星般倒跃上了屋顶。 叶秋荻嫣然一笑,道:“七八分么?” 说罢,身子翩然跃下屋顶,居高领下向江城子一掌劈来。江城子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握刀,迎了上去。 却见叶秋荻也不闪避,左手化掌为指,在刀背上一磕,双方这一招皆被化解,但叶秋荻空中的身子却是不落,右腿扫向江城子胸膛。江城子只能左手伸出拐杖将这一招化解。 奈何叶秋荻得势不饶人,双掌连绵不绝拍向江城子,看的指忘弦咋舌不已,招招是连山掌,若换成自己,便是百条命这时也一命呜呼了。 聚散流沙,生死无踪;流沙无影,血月无踪,这些都是江湖用来称赞流沙城身法绝学的。刚才叶秋荻白笛沾不到江城子衣角,也是这套身法的功劳。但现在却失去效用了,江城子几番想避过叶秋荻的连绵攻击,却总不成功。 叶秋荻如跗骨之蛆般缠着他。 随着身子飘动,鹅毛般的雪花化为蝴蝶,缠绕在叶秋荻身旁。又如漫天星辰一般,叶秋荻的双掌便是那摘星手,翻动间,掌风吹动雪花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直逼江城子的面门。 百招过后,叶秋荻的身子终于站定,漫天飞舞的雪花缓缓落在了她的肩头,染白了她的青丝。 在她面前,江城子左手拄着拐杖站定。 良久,雪落将他快要埋成雪人的时候,他才开口苦笑道:“我错了,江湖诸位都错了,有你在,药王谷依旧是与浮屠塔、南山书院、逍遥派并列的江湖四大派。” “我以前从不相信甚么天才的,但现在……” “我信了。” (感谢人造影子童鞋的打赏,最近在忙一个新闻布会,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抱歉,抱歉,另外章节还没恢复,但是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字) 第三十七章 相忘于江湖 肩头沾满雪花,江城子轻轻抖落,向郭公子点头示意后,道:“既如此,流沙城也算有所交代,便不打扰了。 ” 叶秋荻拱手:“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江城子颔点头,招呼毛驴过来,拐杖轻轻一点,飘然跃到驴背上,解下鞍上系着的酒葫芦,饮了一口暖身子,轻呵一声,然后在铃声中慢慢地消失在大雪中了。 指忘弦神色复杂的望了叶秋荻一眼,随五阎王也很快撤去了,叶秋荻倒也没再为难他,扭头上下打量郭公子,问:“你也为此事来的?” 郭公子斜靠在屋檐下木柱上,闻言点点头,将口中一口酒咽下去后,道:“受人所托。” “打一场?”叶秋荻又跃跃欲试起来。 郭公子白了她一眼,道:“打狗棒下只打狗。” 叶秋荻顿时拉下脸来,略显傲娇道:“一点诚意也没有,也想让本谷主施以援手?” 郭公子将酒壶扔给她,叶秋荻接过,饮了一口,酒液在下到喉咙后,顿时暖和起来。她低头擦了擦嘴,忽地问道:“前些日子听甫兴公又盗了些猴儿酒,不知还有无?” 郭公子警惕盯着她,道:“你想做什么?告诉你,上次叶老前辈扫荡时,险些没心疼死老爷子。 ” “哈哈。”叶秋荻尴尬摆摆手,道:“随便问问,甫兴公家养的猴儿还没酿酒?” 郭公子扫了她一眼,没好气道:“那群猴偷了他不少酒,酿酒?却是半分也无,一来二去,老爷子倒是有了一群酒友,让本公子还得帮他筹集酒资。” “是吗?”叶秋荻听着有趣,双眸忽闪忽闪,道:“听着有趣,不日定要到黄山拜访他老人家,瞅个热闹。” 郭公子忽的挥手,怒道:“险些被你带沟里去,中山王慕容无忌之事你究竟想如何?当初你也曾救过他,难道现在就这样置之不理了?” “你对他的事的倒是当紧。”叶秋荻嘀咕一声,道:“明知不可得还独自等待,也不知该说你是傻呢还是太傻呢?” 郭公子上前一步抢过酒壶,道:“与你家那位果真是臭气相投,说话如出一辙。” 叶秋荻得意。 郭公子继续道:“那中山王枉费对你一往情深,现在当真见死不救了?” 叶秋荻正色道:“《太素心经》乃药王谷不传之绝学,如同打狗棒是丐帮绝学一般,岂可轻易传授于旁人?不过……” 叶秋荻挥手将白虎招呼过来,在它背上有一褡裢。 她俯身将一青花瓷瓶取出来,扔给郭公子,道:“医者父母心,若当真见死不救,倒是违背了我辈本心,又驳了你郭大公子的面子。” “慕容无忌复旧伤并不致命,但生命元气已然将要枯竭,若不是他内力深厚,怕早命丧黄泉了。这瓶百草丸集天地之灵草,虽不能治愈,但维持不死却是足矣。”叶秋荻说。 郭公子打开木塞,只觉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扑鼻而来,闻到气息已是遍体清凉,顿时放下心来,挥了挥手道:“谢了。” 叶秋荻急道,道:“要钱的。” “财迷。”郭公子随口应了,反正不是她付钱,“对了,老爷子阁楼上藏了些猴儿酒,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我早知道了。本打算口馋了自己享用的,现在便宜你了。” 叶秋荻闻言眼睛一亮,道:“谢了。” 俩人闲聊一阵,叶秋荻抬头望望天,道:“时辰不早了,要走了。” 郭公子已经有些醉了,斜依在柱子上,也是望天,道:“既已晚了,何不歇一宿再走?” 叶秋荻叹口气,道:“不长眼的人太多了,苏某人现在还在水深火热中呢。” “他不只是你师弟,你也不再只是他师姐。”郭公子皱眉,醉眼惺忪,道:“也当顶天立地了,你怎么还总是时刻想护着他?” “习惯了。”叶秋荻嘻嘻一笑。 郭公子也知道,年少体弱时的苏幕遮在送到药王谷后,若不是叶秋荻照顾着,怕早已经夭折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郭公子忽的想到了北方婷婷玉立的身影,握紧了手中瓷瓶,轻叹一口气,有些羡慕起眼前的璧人来。 白衣侍女将白马牵过来,叶秋荻翻身上马后,最后嘱托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些执念不如早些放下,省得自己瘦损,徒惹人担忧。” 郭公子举杯,道:“明白,人生几何,对酒当歌么。” 名医难解相思苦,只希望她当真明白才好。 “走了,珍重。” 叶秋荻点点头,挥鞭驱马向南而去。小白虎在白马左右撒欢,一刻也不想待在后面奴仆驱使的马车上。 极目四望,一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外,郭公子才将酒壶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将酒壶扔到了雪地中,也没回酒肆,徒步向北而行。挺拔的身影在苍茫荒野上如沧海一粟,只留下一道醒目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然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 “瑞雪兆丰年,呵。”苏幕遮站在湖心暖阁上,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嗤笑一声,道:“那也得耕田里有庄稼才成。” 漱玉将貂裘披在他身上,道:“今年雪太大了些,也不知多少百姓度不过这寒冬。听说江北已经有不少百姓南逃避寒了。” 苏幕遮点点头。 天下战事刚歇,百姓家徒四壁,缺衣少食,如何能抵得住这大雪之年? 阁楼远望,一面是苍茫钟山,一面是建康城的繁华。都城内钟鸣鼎食之家的炊烟让白茫茫的世界多了几许人气。 “将西楼上筹集来的钱粮赈济灾民吧。”苏幕遮说。一旁的笺花闻言白了他一眼,深感他的脸皮忒厚,筹集?不过是讹诈来的,现在整个建康城都已经传遍了,不过用来赈济灾民也算是适得其所,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漱玉应了,道:“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苏幕遮笑了,扭头先吩咐仆人将卫书请来,才对漱玉道:“明日将我生辰请帖送至都城各世家府上,邀各位门阀士族世家和官员三日后赴宴为本王庆生。” “筹钱么,爷有的是法子。” (感谢铁太极勋章的打赏,谢谢各位童鞋的支持。) 第三十八章 天下第一的男人 “剑三十三,蜀地司马辽讨教了。 ” 桂花树下,司马辽站在湖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庞隐藏在黑暗中,三尺青锋斜抱在怀里,整个人如剑出鞘一般锋芒毕,朗声说道。 抱剑斜依在湖心暖阁墙壁上,正听苏幕遮恬不知耻,滔滔不绝详述骗钱路子的笺花,闻言不由地撇撇嘴。 苏幕遮探头望向窗外,见司马辽一如初见时的打扮。 “姿势摆的不错,挺唬人的。”苏幕遮赞一声。 “那当然。”司马辽闻言一喜,猛仰头,斗笠顿时掉落在了雪地上,剑出鞘的锋芒顿时化为了泡影。 “高人指点过的。”司马辽着急忙慌的将斗笠戴上,对苏幕遮说道。 苏幕遮有了兴趣,道:“改日让这位高人帮我也设计一套拉风的动作。” “拉风?”司马辽抖了抖身上的斗笠,道:“不拉风啊。 ” 苏幕遮干咳几声,没作解释。 他初接触武学时,也曾有过司马辽这般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在江湖上快意恩仇,“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中二时,奈何刚有个念头便被变态师姐给折磨没了。 现在见司马辽这般,颇有些怀念。 估计也没琢磨出拉风是甚么,司马辽又摆起姿势,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说道:“某自幼学剑,十三岁遍败剑术名家横行蜀地,十五岁行走江湖,挑落苍山剑客子不语、吴钩赢越……” “等下。” 苏幕遮久居谷内,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前些日子,司马辽被笺花教训后,一直未再说出这般中二的台词。此时听了,苏幕遮好奇,问:“你现在江湖剑客中排名三十四?” “当然……” 苏幕遮心下顿生敬意。 司马辽正了正斗笠,继续说道:“不是。” 苏幕遮顿时萎了,趴在暖阁窗台上,问道:“三十五?” 司马辽摇了摇头,嘴里吐出几个字,给出一个让苏幕遮敬佩不已的答案:“七十三。” 苏幕遮竖起大拇指,道:“你现在还活着,本王真是佩服。” “过奖。”司马辽谦虚的拱拱手:“之前排名七十三的吴钩赢越着实太弱,被我轻松击败后,妙笔书生马上便改了他那剑客榜单。” “妙笔书生神龙见不见尾,你是如何寻到他的?”漱玉闻言上前一步问道。 “有吗?”司马辽挠挠头,道:“在广陵郡同福酒楼遇见的。” 苏幕遮点点头,笑道:“若有机缘定要见见这妙笔书生……” 笺花道:“打点一下让自己也上下榜单?” 姑娘猛翻白眼,显然这话苏幕遮说过不止一两次。 苏幕遮不以为意,继续问:“排名七十三居然敢挑战排名三十三,若不是冷笺花冷大小姐大人大量,你早命丧黄泉了。” 司马辽嘴角上扬,挑起一丝桀骜的微笑,道:“我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三十三,不过是个小小绊脚石罢了。” 苏幕遮瞥了眼脸色渐冷的笺花,心下为中二青年司马辽默哀,道:“这点我比你强,我快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男人了。” “当真?”司马辽疑惑。 “当真。”苏幕遮点头,神色寻常,不似作伪,“你可以问问你半个师父。” 司马辽痴迷剑术,剑术精进破快,奈何五岳丈人的《斜风细雨剑》流传不广,传至司马辽时,剑谱已经遗失许多,若非遇见漱玉,司马辽想有突破简直难上加难。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百家剑术烂熟于胸,对司马辽剑术指点颇多。司马辽由此被折服,自愿认她为自己的半个师父,平日对她尤为敬重。 司马辽目光移向漱玉。 漱玉没好气地狠狠点了点苏幕遮额头,也没否认,转身返回暖阁去了。 苏幕遮勉强二流的武功自然成不了天下第一,但他身后那位,自家谷主的妖孽,漱玉也自叹弗如,心中自然知道苏幕遮所言何意了。 司马辽见状,顿觉苏幕遮高深莫测起来,待要再言。 “区区七十三,敢言姑奶奶绊脚石?” 被“绊脚石”之言激怒的笺花终于忍不住了,她身子跨过苏幕遮,顺脚一踹,给占自家谷主便宜的登徒子点教训,脚尖在窗台上轻轻一点,身子纵欲而出,长剑出鞘,笼罩住了司马辽周身。 第三十九章 结庐而居 “讨教了。 ” 司马辽横过长剑在胸前,手指轻弹,青光闪动,三尺青锋已经出鞘,高跃而起迎了上去。笺花娇喝一声,长剑在虚空划过一道,斜而向上,封住了司马辽前进之路。 “哎呦。” 司马辽接不下这一招,再不能装腔作势,狼狈的矮身避过,却被笺花一脚踢在了后背上,整个人跌落在了有浮冰的湖水里。 “啧啧。” 苏幕遮扭身问漱玉:“这一招是你传授于笺花的?一招制敌,厉害。” 漱玉坐在软塌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倒了一杯热茶,闻言说道:“斜风细雨剑空中难以借力,空门又在后背,他只顾出风头,跃起迎战,落败也是自然的。” 苏幕遮回见司马辽已经从湖水中爬了上来,也不怕冷,脱了蓑衣,继续迎上前去与笺花交战。奇道:“一字剑仔细说来,也脱胎于青丘居士的剑法,怎么不见司马辽剑法有丝毫克制?” 一字剑为药王谷先谷主在青丘居士的启下所创,青丘居士剑派的烙印极重。 漱玉手托腮倚在桌子上,皱眉道:“我也在奇怪,先谷主曾亲眼见青丘居士被五岳丈人击败,想来斜风细雨剑克制青丘居士剑法的说法应该是不假的,但我钻研几日,着实看不出有甚么克制之处来。 ” 苏幕遮丝毫不怀疑,若说当世对青丘居士一派剑法了解最为透彻的,非漱玉莫属。 药王谷先谷主即叶秋荻祖父与青丘居士是生死之交,曾携手闯荡方外之地;青丘居士与白帝城水如天追求武道极致的一战,在两败俱伤后,也是先谷主以毕生绝学救治,青丘居士才得以苟延残喘两年,在将武道极致一战心得书写于《青丘剑典》上,才步入水如天的后尘。 青丘居士在药王谷内留下的剑谱颇多,即便是关于《青丘剑典》、武道极致一战的记载也有一些,漱玉将这些典籍怕是都留在脑海里了。 “莫非,这小子的剑谱是假的?”苏幕遮猜测道。 “自然是真的。”漱玉道:“先谷主留下的典籍中有描述,你上次不也一眼便认出来了?” 苏幕遮点点头,道:“也是。” 苏幕遮对剑术兴趣不大,也就不再纠结这些。 他摸了摸佩剑上的云纹,这把源自西蜀的天子剑,在苏幕遮献给苏牧成后,又被苏牧成赏给了苏幕遮。西蜀使者虽有反对,奈何两国早已翻脸,若不是先上苏宁被刺,这会儿南国早兵临蜀地了,因此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师姐还呆在阁楼上足不出户?”他问,大雪封路,师姐想早些回药王谷也是不可能了。 “嗯。”漱玉说:“大师姐言说,这世上有你们这些三心二意的男子太过于污浊,迈出门去总会忍不住收拾干净,怕坏了你名声,还不如呆在府里眼不见为净。” “咳咳。” 苏幕遮见一旁的小青衣双目上下审视的盯着自己,干咳说道:“师姐肯定不是在说我。” “瞄。” 狮子球眯着眼,苏幕遮总觉它在鄙视自己。日常的冲它作了个恶脸,苏幕遮叹息:“师姐也是生错年代了,若是迟上两千年,定是一代先驱。” 听楼下老仆吕直说卫书在待客厅候着了。苏幕遮应了一声,吩咐:“你多陪大师姐聊聊天,省的过于孤寂。” “省得。” 苏幕遮下了湖心暖阁,穿过廊桥,见司马辽被笺花死死压制住了,想来再不出几个回合,中二剑客便要落败了。果然,苏幕遮刚拐角,便听见司马辽不服气的声音传来:“不打了,不打了,太冷,影响……” 苏幕遮到待客厅的时候,见卫书正捏着待客的茶点,不断地往嘴里塞。 苏幕遮坐在上,道:“莫非卫司空的俸禄太过微薄,养不起你?怎么每次过来都如饿鬼一般。” 卫书和着一杯茶,将糕点吞下去,也不辩解,问:“王爷唤我来何事?” 苏幕遮没答,反而问道:“这几日你忙甚去了,怎么不见身影。” “嗨。”卫书挥手,道:“嫂嫂前些日子姑苏省亲回来,在府内休憩几日后,因府内太过喧闹,有些不喜,想在城外结庐而居,好清静一些。我这几日便忙活这些了。” “哦?” 苏幕遮闻言,放下手中茶盏,仔细问道:“辅国将军夫人回来了?苏某仰慕已久,便是不问庙堂之事的师姐,对辅国将军夫人也是敬佩不已,吾想要登门拜访,倒要烦你引见引见。” 卫书摆摆手,道:“没问题,待我问过嫂嫂后,得空邀您过去。” 苏幕遮点头,寒暄过后,问道:“西楼上的钱筹集的怎样了?” 卫书闻言兴致勃勃道:“差不离了,可惜的是当日孙家人不在场,否则卫某定能为王爷筹集更多。” 南朝四大世家中,孙家以商人起家,曾大力资助苏家粮草南征北战,因此在南朝初建时便被先上委以重任。 苏幕遮轻笑道:“孙司徒可不是目光短浅之辈,早差人将财帛双倍奉上以供千佛堂重建了。” 卫书未做声,心下却是暗道:“孙木赐果然如父亲说的那般处事圆滑,怪不得简在帝心。” “既然差不离了,你把财资交与吕叔,我另有它用。”苏幕遮吩咐一声,见卫书干脆应了,才问道:“你觉王府后面的园林如何?” 朔北王府所在之地曾是皇亲国戚居住之所,府后园林也是皇家园林,山清水秀,自然是不错的。卫书不知苏幕遮闻之何意,疑惑答道:“很好。” “我想把它卖掉。”苏幕遮说。 卫书一惊,吓得站了起来,忙摆手:“卖地!皇家之地岂可轻易买卖?” 苏幕遮不以为意,笑道:“为何卖不得?本王还觉此地王府一座,太过冷清了。我意已决,你看这建康城内有几家能吃得下?” 卫书不迂腐,见苏幕遮坚决便不再劝。 此世虽有尊卑之分,却如苏幕遮前世经历过的春秋,魏晋一般,在诸子百家影响下,讲究信义,重视名誉,而非唐宋明清之时,官吏百姓奴性十足,皇家所用之物,姓名皆是禁忌,触碰不得。苏幕遮卖地,倒也并不是卖不出去,无人敢买。 第四十章 龙门客栈 卫书沉吟一番,道:“都城寸土寸金,求购者甚众,但东郊在楚国时便是王爷祖居之地, 非寻常之辈可以负担起,王爷若决意出售的话,有财力购买者约有家,但求购者怕不足五家。 中” “龙门镖局与孙家绝对在这五家之中。”卫书补充道。 “龙门镖局?”苏幕遮沉吟。 苏幕遮对这个名字甚为熟悉,但在今世真实的江湖中,龙门产业却更为庞大,龙门镖局现为江湖中最大镖局,龙门镖局也是一然存在,在江湖各大势力默认下,不分善恶,龙门客栈之内禁械斗。 端茶咂摸一口,苏幕遮道:“既如此,便将这家全部邀请来,价高者得。” “成。”卫书接过侍从递过的湿巾,将手上糕点残渣清理干净,拱手道:“王爷把这事儿交给我,定给您完成的漂漂亮亮。” 卫书长期混迹于建康市井之中,对这些不关乎阳春白雪的事情最为在行,苏幕遮也没推辞。 正事说定,卫书才后知后觉问道:“王爷手头有些紧张?” 苏幕遮若有深意对卫书说道:“连年战乱害的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现在又值雪落连绵,绝非良兆,本王心忧天下,奈何缺钱少粮,只能出此下策了。 ” 卫书狐疑盯着他,对于忽然进入圣贤模式的苏幕遮,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苏幕遮拍拍他肩膀,话题一转,道:“三日之内便是我的生辰,到时将邀世家贵胄前来赴宴,只是王府财力着实有限,所以我决定邀请都城内有头有脸的商贾资助,你看如何?” “资助?”卫书觉的这事儿新鲜。 “对,由城内有名的食肆、酒家、布商出价,将王府宴席包下来,我也好筹点钱。” “这……这行得通吗?” “能够登上王府宴席这等大雅之堂,入天潢贵胄之口,想来对那些酒肆日后做生意也是很有帮助的。”苏幕遮心下也没底,但总要试过才知道,想来天下商人总会有几个有远见之辈的。 重要的是,他现在着实有些缺钱了。 卫书只觉有些不靠谱,但未必不会有冤大头会贴上来,至少在他看来,孙家绝对会钻营上王爷这条路子的。 四大世家基础最浅两家中,卫家有军功为依托,自然有些底气。孙家财力雄厚,却敌不过权势,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明日黄花,因此对今上和王爷最为依靠。 卫书摸准了王爷性子,道:“既如此,我稍后拟定一份名单交给王爷。 ” ………………………………………… 建康城内,鹅毛纷飞,却不扰书生风流,秦淮河畔,画舫之上不分昼夜,人流如织,端的是将南朝繁华尽聚于此了。 西楼之上,香炉漫出的清香氤氲在暖阁上,珠帘中琴声软软,陡添一层暖意。 白安石席地正坐,将案上的温酒与6楚斟上,道:“吾敬楚兄一杯,楚兄能师从在吾,着实羡煞旁人,待日后功成名就,可要记着提携小弟一二。” 6楚回敬,一饮而尽,道:“安石太过自谦了,令师句夫子满腹经纶,当世能出其右者不过巴掌之数,吾师对令师亦十分推崇,你我应当互勉,日后共同建功立业才是。” 白安石神情有些不自然,稍后回复了过来,应诺一声,举杯道:“待雪融春至,楚兄师从在吾之后,你我兄弟怕难再有机会开怀畅饮青梅酒了,今日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理应如此。” 俩人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白安石道:“楚兄可接到王府的请柬?” 6楚冷笑一声,道:“整个建康城内,有头有脸,家底殷实的谁没接到我们那王爷的请柬,上次他身边那小青衣口没遮掩住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他这是趁机敛财呢。” 白安石为他斟酒,说道:“听说这位王爷准备把东郊祖居之地卖掉呢。” 6楚点头,慨叹道:“我们这位王爷,可是掉到钱眼里了,难道是在药王谷里穷怕了?” “也不可能啊。”白安石说:“药王谷门下医师遍天下,怎么也不会缺钱的。”他却不知,即使药王谷门主,现在也掉进钱眼了。 6楚只觉悲叹,道:“想上任朔北王,叱咤江湖,奔袭千里,击败前秦,令天下英雄心服口服,即便是兰陵王也不得不自矮三分,谁料他的后人却是这般充满铜臭气的。” “我决定了。”6楚一拍桌子,道。 “怎么?” “当日把先皇赏赐的文房四宝送给王爷,去去他身上的粗鄙。他难道还能把这赏赐之物卖了不成?”6楚轻笑。 “你不怕王爷记恨你?”白安石笑道。 “他若是当真如此,又有何惧哉。”6楚师从在吾之后腰板硬了起来,莫说6家在南朝举足轻重的地位了。 ………… “小王爷当真要把东郊皇家园林卖掉?” 次日,在早上用饭时,卫方回卫司空问卫书。 “当真。”卫书忙着低头吃饭,他最近忙坏了,王爷交给的诸多事大都是他在从中打理。 “这是为何,他当真缺钱不成?”卫司空停箸,问道。 卫书对那日忽然进入圣贤模式的苏幕遮所说之语记忆深刻,与卫父说了。 卫父听罢,笑道:“他这是想借你之口将救济百姓之语传遍天下罢了。” 卫书不解。 卫父抚须,说:“南北朝有四大公子,拓拔弈王,慕容无忌,兰陵王朝歌,还有当今王上。四位公子莫不是名望在外,引有志之士相投,为国家培养了诸多人才。” “现在王上已经登基,且一直一无所出,无论作为储君,一展抱负还是为国招揽人才。小王爷都迫切需要培养自己的声誉。但现在不比往日,拓拔弈王驰骋草原,长生天之骄子;慕容无忌当年秦皇阵中,三进三出,拼命三郎;兰陵王朝歌运兵如神,他们三人都出自战阵中。” “今上自然不会让小王爷带兵的,小王爷做的是守成。因此想建立自己的名望,他只能想其它法子。”卫司空道:“这是他们老苏家的传统,一文一武,松弛有度,否则怎会在楚国灭亡许多年后,苏家振臂一呼,从者如云呢?” 卫司空拍拍卫书肩膀,语重心长道:“琅琊苏家从古至今人才辈出,没有一个简单的,你切莫心存看轻之意。尤其这位小王爷,背后还站着药王谷呢,他们这些江湖大派不可小觑,你想,历史上哪个王朝背后没有他们的身影?” 第四十一章 活人冢 南朝,宫城。 三更鸡鸣后,天色熹微,宫女提着红灯笼在琼楼玉宇间穿梭,聚集在了显阳殿。今日,王上要在太极殿召集群臣议事,左右不敢有丝毫马虎。 殿内,苏牧成在王后白夫人服侍下,将藏钩带玉的王袍穿在身上。白夫人在王上身后整理衣服,道:“王弟生辰将至,妾是否安排人准备准备。” 苏牧成笑了,他张开双臂,待白夫人侍奉妥当后才放下,说:“莫理他,他的生辰早过了,再办生辰无非是借着由头想骗些钱财罢了。” 苏牧成用湿巾将脸擦拭了,递给侍女,继续道:“昨日,这小子凑过来还想骗我份厚礼,被我斥责一番,悻悻然的走了。” “朔北王若缺钱的话,妾这里倒还有些富裕……”白夫人说。 “莫理他。”苏牧成摆手,“若钱都能难得住他,朔北王他还是莫做的好。” “但若由王弟如此折腾,岂不损了苏家名声?听闻,朔北王府的人正在建康城内大肆叫卖城东皇家的华林园呢。”白夫人略有些担忧。 苏牧成却不以为意:“幕遮的性子随叔父,歪主意一大堆,好兵行险招,但往往能歪打正着。”苏牧成随白夫人一起出了卧房,膳食早已经备好,他漱口完毕:“只要不胡闹,日后由着他折腾吧。 ” 白夫人见状也不再多言。白家是以书传家,白父熟读儒家诸典,最看不过王爷这般随性不顾祖宗礼法的行径。白夫人心想王上主意如此,须得叮嘱父亲莫在朝廷上再做计较,以免徒惹王上不高兴。 …… 吉祥酒楼,卫书一支腿搭在暖桌上,坐姿颇为不雅,手中握着一根鸡腿啃着,满手的油腻也混不在意。在他对面,一胖乎乎小子赔笑,似弥勒佛一般,不时的为卫书斟酒,待卫书打了个饱嗝后,才说道:“书哥儿,许久不见,可是想煞小弟了。” 卫书大咧咧的说:“没办法,王爷器重,公事繁忙,今日也是王爷看我太累,非逼着我休息,我才有机会出来与兄弟一聚的。” 弥勒佛子满脸笑容,道:“那是,书哥儿是谁?现在王爷眼前儿的红人儿,当初西楼上楚老二看不起书哥儿,最后王爷亲自出手扫了他们的面子,现在整个建康城都传遍了。” 卫书正饮酒,闻言觉的有些不妥,但也没想出不妥之处,一仰头一饮而尽,笑呵呵说道:“孙财神,恭维的话也甭说了,今日请我是为何事?往日,你这铁公鸡,可是一毛也不拔的。” 孙财神闻言,也不恼,笑说:“书哥儿可冤枉我了,我们家老爷子看的紧,我是真没钱,一套新衣服都舍不得做。 文”说着,孙财神伸出自己的袖子,道:“你瞅瞅,偌大个洞口,下雪天都钻风。” 卫书可不会被孙财神给糊弄过去,他在赌坊遇见了孙府管家外甥的妻子的兄弟,传说孙财神有两套衣服,现在身上这套便是他用来应付借钱之类人的。 孙财神见卫书不接话茬,只能斟酒,凑近低声问道:“书哥儿,王爷铁定心要卖华林园了?” 卫书吃一口菜,点点头,说:“怎的?你要买?” 孙财神忙摆手:“家父有意,吩咐我打听一下,书哥儿,给透个实底儿。” “请柬我已经送到府上了,王爷肯定是要卖地了。”卫书有些奇怪,问:“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书哥儿,王爷为何要卖地?王府难道很缺钱吗?”孙财神又斟一杯酒,急切问道。 钱对于孙家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他们知道怎么赚钱,也知道如何花钱。对于华林园,孙家并不在意,知道王爷为何缺钱才是真的。 卫书闻言,觉的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清了清嗓子,神情悲切,说道:“连年战乱害的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现在又值雪落连绵,绝非良兆,然南朝刚立,国库空虚,王爷心忧天下百姓,奈何缺钱少粮,只能卖地换些钱粮来救济百姓了。” 孙财神肃然起敬,叹道:“王爷果然仁义,我等远远不及,来,敬王爷一杯。” 俩人一饮而尽,正要待言,突闻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卫书与孙财神凑到窗口探出头去,只见对面粮店店铺门前围满了百姓,对门上挂着的牌子议论纷纷。 卫书招呼小二下去打听一番,才知道:“对面粮店米价上涨了。” 卫书诧异:“粮价上涨换家粮商不就成了。” “二公子,是全城的粮价都涨了。”小二说。 卫书与孙财神面面相觑,卫书问:“你们家粮价也上涨了?” 孙财神忙摆手,说:“怎么会,何财可求,何财需予,商道亦有道,这是大哥恪守的原则。” “粮价上涨,王爷卖地,到时候便宜的却是这些奸商。”孙财神感叹说道。 “令尊掌财帛之事,对这些奸商就没有什么法子?”卫书问。 孙财神摇头,道:“商人后面多有世家撑腰,若没有由头动他们,怕是会动摇国之根本的。” ………………………… 在俩人谈话的隔壁,白子休端坐在席子上,听着楼下的嘈杂,直接轻轻叩击桌角,直到房门被推开后才停止。来人头戴斗笠,掩住了面庞,双手交叉放进怀里,拥着一把剑,被破披风包住了,用以抵御寒风。 来人坐在白子休对面,将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问:“有何吩咐?” “开春之后的抡才大会,你准备一下。”白子休说。 “抡才大会?”来人仰头,将平庸毫无特点的面庞露出来,“朝廷选拔鹰犬的大会让我去作甚?” “掌柜的吩咐,你照做便是了。”白子休说罢又将一张信笺递给来人,“将信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到孙府。” 来人闻言眉头一皱,问:“为了那块地?” “没错。”白子休点点头。 “客栈轻易不与官府有瓜葛,如此做不违例?”来人放下信笺,问,“况且,那朔北王身后站着的是药王谷,掌柜此举若被查出,对药王谷难免会不好交代吧,也会损失客栈最大的根基。” “药王谷早已经不是原来的药王谷了。”白子休嘴角含笑,“叶秋一死,药王谷群龙无,正是墨家取而代之的好时机,这是活人冢的意思,你只管照办便是。” 来人心中还有疑虑,拿起信笺只觉千斤重,末了默不可闻的应了一声,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鱼刀 南朝,荆州,南郡。 夜幕时分,长江之上,一艘龙舟缓行,龙头高昂,龙尾翘起,龙眼处明灯将龙头映照的栩栩如生,不怒而自威。三层楼宇铺设在龙骨上,甲板上奴婢匆匆,珍馐美酒不断递进莺歌燕舞的楼宇内。 龙舟楼宇内,红色地毯铺成开去,暖盆依次摆在各处,烧的正旺,将大厅暖如春。厅中,舞女身着轻纱随着丝竹管弦翩翩起舞,隐密处大约可见,在座的年轻男子见了,只觉目不暇接,口舌干涩,难填。 在大厅上座上,华丽狐裘包裹着一位贵公子,他年纪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眉清目秀,极为俊美,脸色却是极差,皮肤白皙,不见血色,棱角分明的唇角显冷厉,眼光中掩不住的桀骜,直将这俊美公子带了几分邪气。 在他斜靠在软枕的暖椅上,附着一位约十三四岁,不到及笄之年的美少女,贵公子左手在她身上上下,隔着纱衣,极尽轻浮之能事,将她招惹的气喘吁吁,眉目如春水,双唇紧紧的被牙咬住,矜持的不敢出一丝声音。 上座依次往下,次席上坐着一位满头白的老叟,他着一身蓑衣罩着里面青色厚衣,斗笠被推在了脑后,一副渔夫的打扮。不同的是老叟红光满面,目光不时逡巡在舞女身上,比之年轻人还要精神百倍。 其他位置上,坐着莫不是富家子弟,或是一些衣着江湖气颇浓,一瞅便知是怀有某些绝技的江湖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贵公子拍拍双手,丝竹管弦弱了下去,舞女缓缓退却到客人身后。 “蒙龙王抬爱,将学生直接晋任大香,学生无以回报,只能备此薄礼,还望黄师父帮学生转交给龙王,以表学生心意。”贵公子说着,已有一位侍女端着红漆盘将礼物送到了白老叟面前。 白老叟余目正在舞女身上,待红漆盘到了面前,才手忙脚乱的将红绸挑开,只见两把一尺余,造型独特的短刀呈现在眼前,双刀无鞘,形如鲤鱼,刻着古谱的鱼纹,刀锋凌厉,削铁如泥,刀身如寒潭,泛着一股子的凉意,端的是一把好刀。 白老叟见了这两把鱼刀,惊的站起,道:“这…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鱼刀?” 老叟话音一落,整个大厅内的江湖人也愣住了,随后惊叹声,吸气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正是。”贵公子右手饮酒,左手继续游走,声音清冷,将议论噪音降了下来,笑道:“这青帮圣物得来不易,学生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为龙王寻来的。” “好好好。”白老叟顾不上回答,双手在刀身上抚摸,带起一阵颤栗,激动之情表露无遗。 鱼刀,昔日青帮任帮主范文的佩刀,后在战乱中遗失,只有百年有余。 鱼刀,江湖相传是范文为奴在放羊时,在江边捕获两条鲤鱼,私藏起来准备偷食,不料被主人现,主人要求他将鲤鱼取出,范文找托词说是捡的两条磨刀石,主人不信,在亲自检查后,果见是两颗石头方才信他。 范文见鲤鱼变为石头,甚为诧异,察觉石头内有铁,于是入山冶铁,锻造成为两把短刀,斩石头如芦蒿,后范文依靠两把削铁如泥的鱼刀创建了青帮。 老叟将两把短刀小心收起来,拱手道:“公子放心,公子的心意老朽定帮公子带到。” 贵公子称谢,见一灰衣仆从恭敬站在了大厅门前,问:“何事?” “回禀公子,有人求见。” “谁?” 灰衣仆从顿了一顿,方才缓缓说道:“念经的和尚。” 贵公子闻言一怔,末了嘴角上挑,吩咐舞女:“领各位贵客下去休息吧,千万将各位贵客伺候好了。” “是。”舞女躬身应了,将老叟等人领了下去。 待大厅内客人散去后,贵公子沉声问道:“有人见他上船吗?” “没有。” “好,请他过来吧,守住了大厅,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是。” 待仆从下去后,贵公子手上动作加快了,待门厅内闪过一道灰色身影,少女再也忍不住,一声“嘤咛”响彻厅堂,让来人脚步顿了一顿。女子赧红满面,身子瘫软如泥,提手指的力气也无了。 “调皮。” 贵公子轻笑一声,将被打湿的手指递到女子嘴角,被她清理打扫干净后,才挥挥手让手下将她抬走。贵公子站起身,整理一下衣角,走下正座,拱手笑道:“贵堂贸然来访,某未能出门远迎,还望恕罪。” 贵公子半是责备半是客气之语,并未让来人着恼,来人只是拱手道:“佚名拜见公子。” 听了来人名字,贵公子责备之意稍歇,佚名之命如雷贯耳,传闻他长相极为普通,常人见过鲜有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的面目。贵公子今日—见果然加此,佚名穿着仆从的灰衣,年纪在三十岁左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特色,想来他人纵使见了,也无法认出他是迦难留的人。 “请。”贵公子邀请佚名入座,道:“上次见佛爷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当是位念经的和尚,现在想来实为憾事,不知佛爷这次派先生前来所为何事?” “无他。”佚名也不拆穿,声音也无特色,轻轻说:“前些时候佛爷听闻在姑苏城外不远处,有我堂弟子被害,佛爷特差我前来询问公子,是否知道此事?” 贵公子掀起茶盏后停了下来,稍后笑道:“是我差人办了些便己的事儿而已,劳佛爷费心了。” “劳神倒不至于,只是佛爷对公子所做之事颇为赞同,不知道是否还有合作的可能?”佚名平淡的说。 贵公子闻言不答,斜靠在貂裘暖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思量半晌,方才开口:“我如何才能信得过你们?” “当年酒楼失火,掌柜的女儿却还活着。”佚名说,“我们可以除掉她。” “你在威胁我?”贵公子不屑的笑了,“你觉的我会怕?不过是酒后失言罢了。” “不。”佚名说,“我们是在表示我们的诚意。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整个药王谷,公子要明白,瘦死骆驼尚比马大,何况药王谷。想要对付他,恐怕仅以公子家族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别说了。”贵公子忽地挥手制止了他,道:“南朝与影堂势不两立,某绝不能背叛王上,还望先生回去转告佛爷。” 佚名不为所动,平淡的盯着贵公子。 “不过,”贵公子语气一转,道:“某看先生身手不凡,不知可否助本都督一臂之力,铲平匪患,匡扶社稷,为王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闻歌知雅意,佚名站起身来,拱手:“贾某却之不恭,愿为都督立汗马功劳。” 第四十三章 尚小楼 三日转眼过,朔北王传说中的生辰终于是来了。 整个朔北王府在早上便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仆从将各自店铺彩幡挂在王府醒目各处,“王爷生辰指定品牌”赫然入目,让苏幕遮见了颇为满意。 正如苏幕遮前些时候所担忧的,王府生辰所需之物寻求商家资助并未捞到太多油水,实在是因为天下刚定,各商贾都不富裕,也不存在太多竞争,犯不着为登上王府宴席而破费。 再者某些也难等大雅之堂,譬如秦淮河上的青楼画舫,本想登上王府一涨名声,以吸引都城士人学子的,奈何被漱玉一句话否掉了,让苏幕遮颇为心疼。 最终登上王府的莫不是建康城内有头有脸的酒肆、茶楼、戏院、客栈,这些商贾掌柜中以孙家居多,与其说是借机广而告之,不如说是他们看在王爷面子上的友情赞助。 夜色渐浓,雪花再次稀稀落落洒在白墙黛瓦上,慢慢铺满了青石板铺成的小巷,或融解于秦淮河水中。伴着乌篷船上的灯火,渐起袅袅的云雾,打湿了空气。 朔北王府挑起了红色的灯笼,宾客或乘轿或骑马6续登门。苏幕遮穿着云绣堂的黑色长衣站在门前亲自相迎,“云绣堂”三个用金丝线秀成的龙飞凤舞大字在灯光下格外瞩目,让宾客免不了回头打量议论,只觉他身上满是阿堵之物。 苏幕遮不以为意,待仆从唱礼后,更是眉笑颜开。有6楚这般送些文房四宝或附庸风雅的物件儿,苏幕遮也欣然接受,师姐、漱玉都好这个,正好可以用来讨她们欢心。 6楚见苏幕遮如此,如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颇为意兴阑珊。 “孙长恭,孙公子到。”门房唱礼声远远传来。 孙长恭乃孙家大少爷,在其父孙塘月登入庙堂后,孙长恭便接手了孙家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较之其父能力还要高上几分。他是位阔绰之人,苏幕遮闻言顿喜,整了整衣冠,迎了上去。 与其弟孙财神胖弥勒佛不同,孙长恭身材修长,略瘦,容貌清朗,身着月白长衣,没有扎束腰带,长披在双肩上,书卷之气十足,实在难以与市侩逐利的商贾联系在一起。 见苏幕遮迎了上来,孙长恭恭敬作揖,道:“孙长恭拜见王爷。时间仓促,长恭只备下微微薄礼,以表心意,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苏幕遮目光迅在礼单上扫过,热情更深,亲切挽住孙长恭胳膊,道:“长恭兄见外了。乃父与公子皆为我朝之栋梁,长恭兄能来,我这王府当真是蓬荜生辉了。” 孙长恭连称不敢,随苏幕遮一起进了朔北王府。孙长恭道:“近日听闻王爷心忧百姓,奈何财资有限,不能一展抱负。孙某别无长物,唯有这身外之物还拿得出手,希望能助王爷一臂之力。”说罢,孙长恭身后的小厮双手恭敬的递上一份放在小红匣子红绸布上的钱票。 钱票并非朝廷推行的货币,而是以江湖四大派担保,由龙门镖局推出的一种存钱凭证,只要数额不是很大的,都可以在异地龙门镖局或龙门客栈取出,以免江湖来往的商人携带重金的不便。 无论孙家出于何种目的,三番五次的资助自己都是对自己的看好。苏幕遮郑重称谢,让仆人将钱票收了,道:“长恭兄大义,苏幕遮无以厚报,待会儿定要小饮几杯,以示谢意。” 俩人寒暄几句,苏幕遮亲自安排苏长恭就座。都是当朝四大世家子弟,孙长恭与6楚,白安石等人的位子不远。6楚见苏幕遮与孙长恭熟络的样子,道:“嘿,这两位倒算是相见恨晚了。” 白安石瞥了一眼,正好见孙长恭也看了过来,俩人客气的点点头。白安石悄声说:“你可别小看这位,在商贾之事上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即便我们家老爷子也夸他深得端木遗风。” “端木先生现在在南山书院日子可不好过。”6楚举起酒杯,说:“想四大世家长子中,汝兄已经戎马倥偬,他却还在为五斗米而折腰,好商贾之道也就如此了。” 说罢将酒尝了一口,随即又一口吐了出来。“呸,这是什么酒?”6楚皱眉,“也忒难喝了吧?” 请孙长恭就座的苏幕遮正好看到,上前一步可惜道:“哎,6公子不识货了不是?这酒味道虽然难以下咽,但效果却是顶好的。” “哦?敢问王爷,如何个好法?”白安石趁势放下酒杯问。 苏幕遮清了清嗓子,举起泥封酒坛,再将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后,方说道:“各位千万莫小瞧了这酒,它对健骨疗伤补血有奇效,即使无伤无病的,饮罢也能大壮雄风,乃是药王谷不传之秘方。” 众人将信将疑,苏幕遮又说道:“各位可以不信,但今晚回去后便知道药效如何了。不过,到时候想要再饮,各位可需要花大价钱咯。” 苏幕遮待要再显摆忽悠的功夫,老管家吕直走了过来,贴耳说道:“公子,龙门客栈白子休白掌柜来了。” 这也是位财神,不能慢待。苏幕遮忙将酒坛放下,道:“各位慢慢体会,错过了莫要怪本王有好东西不想着各位了。”说罢,转身出了会客厅,来到门前的时候,正见一位身着轻裘,身形单薄,年月三十左右的男子在打量王府。 听到了脚步声,来人扭过头来,腰悬长剑,面目俊美,潇洒闲雅,端的有一副好皮相,见了苏幕遮,白子休拱手道:“龙门客栈建康掌柜白子休见过王爷。” 苏幕遮还礼,道:“白掌柜里面请,待会儿关于华林园的生意可要白掌柜多多捧场了。” 白子休说道:“王爷客气了,华林园乃皇家园林,趋之若鹜者者众多,捧场者也众,龙门客栈也垂涎许久了。” 俩人正说着话,忽听仆从道:“小楼楼主尚小楼到。” 苏幕遮一怔,告罪一声,命吕直引白子休前往会客厅,自己又折返回来。见一男子,白衣胜雪,嘴角含笑,一身长衣,优雅从容的站在那里,如一朵梅花,虽不艳丽俊美,但气质却极为舒服。 他手里提着一把二胡,目光盯着前方,却无焦点。旁边书童紧紧跟在身边,见苏幕遮走出来,书童轻声说:“苏公子出来了。” 原来这位公子却是位盲人。 第四十四章 重振北府 “你怎么来了?”苏幕遮不客气问道。 “我听闻有人脸皮厚的要过生辰,前来见识见识。”尚小楼笑容不变,慢条斯理的说。 “你个瞎子能见识什么?”苏幕遮呛他。 “此言差矣。”尚小楼说:“耳听为虚,眼见也不见得真,唯有亲身感受后,才能确切知道你脸皮有多厚,为何不知羞。” 许是怕俩人有冲突,漱玉很快转了出来,见苏幕遮又有出言不逊,暗叹一口气,上前说道:“喂,你们俩个适可而止吧,都多年老朋友了,还为一点小事怄气呢?” “见过漱玉姑娘。”尚小楼微笑说:“某人气度实在是小,我也是没办法。” 苏幕遮冷哼一声,问:“既是来恭贺生辰的,怎么不带礼物?” “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最重要。”尚小楼说,“要不我为你拉曲《小楼听雨》?” “免了。”苏幕遮拿他没辙,漱玉拉了拉他衣袖,才无奈地让开身子说:“请吧。” 尚小楼拱手,待错身而过时,苏幕遮又在尚小楼耳边嘀咕一句:“待会儿你进去了可别坏我好事。 ” “此话怎讲?”尚小楼停住,侧身问道,“莫非你又在做什么坑蒙拐骗伤天害理之类的事?” “我何时坑蒙拐骗了?”苏幕遮不服气。 “哦。”尚小楼笑道:“你送叶谷主的定情之物?还有上次厚颜无耻的与叶谷主赌……” 尚小楼没说完,就被苏幕遮拉到了一旁:“少说点会死啊。”说罢,对狐疑盯着自己的漱玉露出自觉灿烂的微笑。 尚小楼同样低声慢慢地说:“老实说,少说点不会死人,但多说点死的也不是我。” “我可是付过封口费的。”苏幕遮怒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好事也得分一半不是?”尚小楼一本正经的说。 “靠,你摸摸自己脸皮就知道人能有多厚颜无耻了。”苏幕遮忍不住爆了粗口,尚小楼却也不恼,只当他是答应了:“我先进去看看是哪种生意。” 苏幕遮伸手没拦住他,也随他去了,回头见漱玉依旧狐疑的盯着他,“定情之物……”漱玉话音未落,苏幕遮打了个哈哈,拉住从身边匆匆经过的顾长安,问:“顾疯子,戏安排的怎样了?” 顾长安胸膛拍的邦邦响:“王爷放心,已经安排妥当,好戏马上上演。 ”说罢,又匆匆的跑进去了。 苏幕遮趁机摆脱漱玉,进了大堂。 整个大堂习宴分两侧,长条几案铺开去,客人按身份尊贵依此席地而坐,侍女在后面斟酒伺候。见宾客入座都差不多了,苏幕遮走到主位上,举杯朗声道:“苏某生辰,劳烦各位大驾光临,实在有愧,只能在此先干为敬了。” 众人举杯轰然应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各位吃好喝好。”苏幕遮说。 6楚翻着菜,半天找不到一丝肉,闻言翻白眼:“嘴里能淡出个鸟来,喂兔子的吧?” “慎言。”白安石出言提醒他,但自己随后也忍不住道:“这也太寒碜点儿。”面前条案上的菜少的可怜,估摸着各位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刚想罢,白安石抬头便见仆从端着一盆大的惊人的菜送了上来,热气腾腾的,鱼香味远远传来。“还算不是太小气。”白安石对6楚说:“这鱼一闻便知出于榆次之手。” 俩人是西楼上常客,对这味道再熟悉不过。6楚也点点头,但当大盆菜放到面前时,白安石顿时傻了眼。6楚探头一看,只见在浓郁的鱼香下,一条小鱼飘在偌大的汤盆里,旁边鱼汤留白给人无限遐想。 白安石挑起点缀的青菜,叹道:“一条小鱼竟能做出如此鲜美的味道来,太……太难为榆次了。”6楚的那盆也上了,与白安石相差无几,忍不住冷哼一声,道:“王爷,您是打算让我等喝饱回去啊。” 苏幕遮闻言,叹息一声,说:“唉,让6公子受委屈了,是苏某不是。”说罢,还站起身深鞠一躬。 上下有别,6楚登时有些下不来台,心下不爽,但还是强颜欢笑,起身回礼,听苏幕遮说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未定,盗匪横行,民用彫敝,又值苍天无眼,天降大雪,百姓衣不附体,食不果腹,头无半片瓦,苏某实在愧对先祖,只能省吃俭用赈济灾民,却不想怠慢了各位,惭愧惭愧。” 其它人自然不敢有异议,各种夸赞的词语信手拈来。 6楚神色不爽的坐下,听白安石在一旁笑:“一直提醒你还是没拦住,他正愁那冠冕堂皇的话没处说呢,你却迎上去徒惹一生骚,感觉如何? 6楚冷哼一声,白安石敬他一樽酒,说:“现在看来,是我们小瞧这位王爷了。卖掉皇家园林赈济灾民,生辰宴席戒奢以俭,心忧百姓,到时候传出去,小王爷可是买的一手好名声啊。” “难民可不是那么好处置的。”6楚低声说:“北方天寒,难民潮不日便会南渡,江南富庶,然而连年征战,少事农耕,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供养得起难民?” “即便有钱,我们的小王爷怕也买不起这人心。”6楚挑眉,“民间可没有那么多粮食卖给他,更何况,粮商还不趁机抬价?现在全城的粮食已经涨价了。” 白安石转动酒樽,问:“国库如何?” 6司徒执庙堂文官之牛耳,6楚对此事自然清楚,他说:“国库充裕,但不到万不得已动它不得。无论是应付有变数的青帮,雪后的北疆,还是来年王上对西蜀用兵,都急需粮秣供应。而且我还听闻,朔北王曾上书,称来年破春之后,要亲自剿灭匪患,铲除影堂。” “好大的口气。”白安石脱口而出,说:“影堂万军从中行刺先皇,又与匪患沆瀣一气,岂是轻易可以铲除的?” “药王谷亲自出马也不一定。”6楚随口一提,听语气显然自己也不信的,“不过,眼前小王爷这算盘是打错喽。” “当年北府军成军,正是苏词招募江湖游侠儿与北方逃避战乱而来的流民组成。”白安石说:“对于流民,他若得了其父真传也不一定,现在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 白安石目光移向苏幕遮,见他走到一位白衣公子身边悄声低语。思虑半晌,白安石忽道:“南朝还有人有粮。” “谁?”6楚问。 “江左门阀士族。” 第四十五章 听海 “咣!” 6楚手中酒樽跌落在桌子上,酒水洒落在衣袖上几滴。 他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干巾擦干后,才悄声说:“是你多虑了,门阀乃我朝之根本,轻易动不得。” 白安石也觉不可能,说:“我随口一说,若他当真敢如此,我等当真得用刀刮目相看了。” 6楚心下稍安,对于苏幕遮赈济灾民之事权当笑话看了:“哼,届时灾民全部涌入都城,我看他如何收拾这乱摊子。” 6楚与白安石这边要看苏幕遮笑话,尚小楼那边已经是在嘲笑苏幕遮了。 他摇着酒樽,对敬酒走到身前的苏幕遮说道:“浊酒添了几味回春补阳药,居然登上了大雅之堂,这莫非便是你说的生意?” “不错。”苏幕遮点头,“怎么?你觉不妥。” 尚小楼放下酒樽:“这药酒怕是不怎么能卖的出去吧?” “恩?”苏幕遮一怔,问:“怎么个意思?” 尚小楼闻了闻酒,说:“药效暂且不知,但你座上宾莫不是每天鹿茸虎鞭的主儿,你这药酒他们估计难以下咽。” “至于平民百姓,他们食尚不能果腹,啧啧啧,你这药酒让他们身体吃不消怎办?”尚小楼戏谑说。 “这……”苏幕遮语气略带不甘,道:“难道我这生意又做不成了?” “也不是不成,只是你得变通一下,我给你出个主意,不过这……”尚小楼搓搓手指,眼色无光,但苏幕遮依旧看见了见钱眼开。 “一成。”苏幕遮竖起手指,才想起他看不见,悻悻然的放下手。 “那你自己玩去吧。”尚小楼即使谈钱也是一副儒雅的样子,“王爷鬻补阳药酒,传出去也算是段佳话。” “两成。”苏幕遮狠狠心。 “五成。”尚小楼说:“你若应了,一切事宜有我小楼出面,也免的世人说你是春药王爷。” 苏幕遮暂且答应了,问:“你先说说你的主意?” 尚小楼摇摇酒樽,说:“你只需要将这酒换成顶好的美酒,再销往青楼各处,想来能赚个盆满钵满。” 苏幕遮点点头,道:“主意我收下了,只分你两成,不要拉倒。”苏幕遮转身,随即又回过头来,说:“整天鹿茸虎鞭?骗鬼呢,本王狗肉都吃不到,至于名声之类,我还真不在乎。” 尚小楼摇摇头,道:“人心不古,不好骗咯。” 苏幕遮回身,见宾客都吃的差不多了,拍拍手,搭在厅堂西侧的戏台幕布顿时在丝竹管弦音乐之中缓缓拉开。 入眼帘的是一位衣着僧衣,须眉交白,道貌盎然的和尚,在菩提树下讲读佛经。在他身旁唯一听众,正被绑在树干上,一脸萎靡。原来,却是迦难留在讲经愚弄人以求自得,那人稍有不赞同,便会被迦难留百般折磨。 在座的各位倒吸一口冷气,纷纷打听这折戏是哪位不要命排的。自影堂千军万马中取先皇性命以来,影堂已经是庙堂之上谈之色变的话题了,他们深怕那煞星找上自己。 “这戏……” 白安石扭头看6楚,见他的脸色阴沉,双目含火,已经是气极了。 “这戏一定出自顾长安之手。”6楚说罢,酒杯“啪”的一声捏碎在桌子上,顾长安可是6司徒门客,这折戏若广为传出去的话,迦难留难保不会迁怒6家。 “苏幕遮,这是想将6家与千佛堂绑在一起,算盘……”6楚声音渐大,白安石忙止住他,道:“慎言。” 南朝谈影堂色变,但反影堂乃政治正确,若6楚之言被旁人听到了,必然被千夫所指。 说话间戏已告一段落,苏幕遮移步西侧,站在戏台前,说道:“迦难留恶行罄竹难书,戏曲说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此人不除,天下……” “荒谬!” 忽有人打断了苏幕遮说话,却是坐在席位末尾,戏台一侧的宾客。他转过身子来,正好与苏幕遮面对面,“迦难留固然不堪,但强抢儒生许仙妻子白素贞之类事情却是无稽之谈。” 说着,他站起身子,一袭华美宽松衣裳,满头黑中夹杂白,国字脸,八字胡,“王爷将堂主贬低的如此不堪,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在听到“堂主”之语时,苏皂白已经警醒:“王爷小心。”但出言提醒却已经是晚了,八字胡在话说半句时,袖子内便已吐出一把软剑,直刺苏幕遮胸膛。 “嘶啦” 苏幕遮踉跄躲过,但长袍依旧被割下一条。八字胡一击不成,剑如流水般如意流转,剑身半弯,再刺苏幕遮胸膛。 “西北开门。” 在后面候着听到动静的漱玉已经是急忙转到了前厅,见状急忙出言提醒。苏幕遮听见,毫不犹豫,西北撤出三步,险险躲开了致命一击。但听到动静的不止苏幕遮,八字胡变招极快,软剑顺势一弯,如水到渠成。 眼见身子尚未站稳,苏幕遮躲闪不及,一把刀却横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把刀,刀柄漆黑,刀身暗淡,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狐鸣。 “锵锵”金铁交击声响过,一刀把一剑挡了下来。 苏幕遮刚松一口气,却见软件如绕指柔,缠住刀身,刺向手腕虎口。幸好他反应极快,刀身迅抽离,但已经被软剑逼在了墙角。八字胡随后剑如流水一般,绵绵不绝,再次袭来。 漱玉见脚步提醒会被八字胡提前提防,改口喊道:“生门值艮,顺行九宫。” 苏幕遮闻言,苦道:“记不住,也算不过来。” 漱玉一拍额头,有些慌乱了。 太乙神功步伐脱胎于太乙、奇门、六壬三式之的太乙神数,乃药王谷之绝学。她方才所念方位,莫不是在经过计算与方位指点后确定的位置,非药王谷弟子难以明白,若是旁人,在漱玉提醒下,可以轻松避过八字胡的袭击。 但苏幕遮是个另类,他对于太乙方位、九宫法完全两眼一抹黑,遑论再算出漱玉所说的位置了。笺花此时也赶到了前厅,见苏幕遮处境危险,随手抓过旁边侍女手中的酒坛,精准投掷了过去,挡在软剑前面,拦下了对苏幕遮的致命一击。 被软剑拦腰劈开的酒坛迸裂,酒液却没有如人所料的四散开来,略显浑浊的酒水在软剑牵引下,如潮水一般涌向苏幕遮,隐隐中带着潮涌起时的奔雷声。 “移山经,海流剑派!”漱玉大悟,道:“巴山夜雨!” 苏幕遮闻言来不及思考,右掌翻手向上,猛然拍向软剑带起的潮水般攻势中,掌声雄厚,带起一阵如泣如诉的猿鸣哀啼。 第四十六章 骤雨打新荷 “砰!” 掌风与剑相撞,如惊涛拍岸带起一团水雾,顿时整个厅堂都弥漫着酒香。 软剑遇掌风,如风中劲草簌簌颤抖,险些弯折伤了八字胡自己。 巴山夜雨一招出自连山掌,极耗内力,比之与指忘弦缠斗时连出普通三掌,苏幕遮现在内力仅能支撑一掌。 漱玉见苏幕遮脸色渐白,异常冷静地吩咐笺花:“先救王爷,小心剑带起的酒水。” 笺花应了一声,踏上前面的条案纵身一跃,手中长剑前递刺向八字胡后背。 苏皂白也已经挡在了八字胡面前,死死盯着突兀站出来的刺客。苏幕遮站在他身后,将刀插回刀鞘中,扶着戏台墙壁气喘吁吁。 腹背受敌的八字胡并不慌张,他软剑回挑,挡住笺花一击,再回撤两步,脚尖一挑,紧邻戏台条案上的酒坛顿时弹了起来。 他侧身闪过苏皂白无关痛痒的一击,用软剑将酒坛全部刺破,水幕顿时挡住笺花视线。 八字胡在水幕中左手挥掌分出一串酒珠,裹挟着一掌之威拍向苏皂白。 苏皂白见状,挥剑便挡。 奈何水无常形,酒珠穿过利剑,如浪一般拍在他身上,苏皂白身子顿时如遭重击向后跌了去,连带着把后面的侍卫也撞到了。 八字胡攻势不停,软剑牵引着酒水,在空中划过一道华丽的风景线,挟大浪声势之威拍向苏幕遮。 苏幕遮此时已经是被在逼到了靠戏台的墙角,再无后退之路,只能握紧了刀柄迎面向前才能寻得脱身之计。 榆次曾言,青狐刀刀身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隐有失神之意。 苏幕遮手中青狐刀一直横空出现在他手中,此次却是次在世人面前出鞘。 “仓啷!” 青狐刀自下而上,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刺耳的狐鸣,如一条白练跃入八字胡的剑影中。金铁交击声中,溅起几朵水花,精准地点在了软剑一尺处。 蛇有七寸,软剑亦如此,软剑一尺处正是其使力的地方。 被刀击中后,软剑剑身略弯,攻势稍歇,苏幕遮拧身要闪到八字胡身后。但几乎是瞬间的事情,软剑再次抖直,如蛇吐信一般猛然回头刺向苏幕遮。 苏幕遮眼睛微眯,心中似乎有了计较。他忽地举起胳膊硬是拦住了软剑的这次攻击,闷哼一声,刀柄倒转横斩向八字胡下盘。 八字胡着实未料到苏幕遮会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身子踉跄着急忙后退,又感觉后脑生风,急忙一个弯身,躲过了笺花的一剑。 饶是如此,他的带依旧被长剑挑断,头披散开来,颇为狼狈。 笺花担心苏幕遮,并未趁胜追击,一手将他拉了过来。 “呵。” 八字胡一声冷笑,软剑倒转刺向笺花。 招式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而又声势巨大,在软剑带起的水花中,每次出击都溅射开来,含着内力飞向笺花,逼着她狼狈不堪。 忽然间,众人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二胡声,一刀白色身影插入了八字胡与笺花的战阵中。 二胡弓如梭子,在琴弦上拨动的同时,琴弓伸缩间搅乱了交织的剑网,软剑如海流一般绵绵攻势顿时化为无形。 “咦。” 八字胡一声惊讶,软剑再次抖直,快准狠地刺向尚小楼。 尚小楼双耳聪敏,听声辨位,侧身躲过,手中琴弓猛地反刺,在弓弦上留下几声如骤雨落屋檐淅淅沥沥的音律,一幅小楼听春雨的画面跃然入众人脑海中。 琴弓如蛇吐信,准确的点在软剑使力的地方,溅起水花,化解了软剑攻势。 龙门客栈白子休坐在另一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缠斗,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嘀咕道:“七十二楼中居然出了这么一位奇才,倒是朔北王命不该绝了,不过这海流剑使的未免也太过花哨了些。” 刀光剑影间,俩人已经对拆数招,软剑带起的水珠不断溅射,却伤不了尚小楼分毫,在琴声中,尚小楼如鱼得水,琴弓在奏乐间总能击中软剑招式软肋,让海流剑法海水一般的攻势动不起来。 海流剑派来自海岛,传言其门下弟子俱在海中或巨浪中练剑练功,以柔克刚为法门,以内力为牵引之力,借水势为己所用,因此招数一经使出便如海浪一般连绵不绝。 但今日,八字胡却是遇见了对手,在四两拨千斤的法门上,尚小楼显然更胜一筹。 侍卫已经围了过来,八字胡见苏幕遮被团团护住,事已不成心生退意。 他手中软剑一抖抖落一层水幕,遮住旁人视线,一脚踩在戏台上,似乎对尚小楼还有些不服气,临走了八字胡还弄花活,脚尖如蜻蜓点水一般,在琴弓上轻轻一点,身子向窗外纵跃而去。 尚小楼不是无能之辈,双眼虽盲,却不能容忍旁人在自己面前撒野。他如真的看见一般,音律一声高昂,恰到处,如骤雨打新荷,他琴弓上抬,音律在处猛然跌落,直接缠向八字胡脚踝,出招奇快,如梦似幻,琴弓绵绵而至,犹如灵蛇,颤动不绝。 “哼!” 脚踝处衣物顿时被绞碎,八字胡痛哼一声,忍着伤痛,咬牙拼出了琴弓的纠缠,留下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打破了窗户,一瘸一拐的跃上屋顶扬长而去。 追击之事实非尚小楼所长,其他人也不是八字胡对手。 漱玉心忧苏幕遮的伤势,一时倒也没有下令追拿他,而是冷静下来有条不紊的处理善后事宜。 她先吩咐下人将王爷扶到后面治伤,又站在主座前,抱拳说道:“各位贵人莫被宵小之辈扰了兴致,不过是海岛上来的化外之民罢了。倒是七十二楼春雨楼尚楼主的功夫令人敬佩……” 尚小楼闻言,转身向众人拱手。 众人见他双目已盲,却将那八字胡打的落花流水,心中对八字胡先前凌厉攻击带来的恐惧消除了几分。 “在骤雨打新荷的琴声间,逼着东海海流剑派绝学毫无还手之力,尚楼主这手功夫极俊,显然在武学一途下了不少功夫。”漱玉称赞,“王爷与尚楼主幼时一同习武,奈何平日太过懒惰,今日倒让各位看笑话了。” 众人连称不敢。 尚小楼闻弦知雅意,说道:“玉姑娘谬赞了,药王谷人才辈出,叶谷主更是人中龙凤,即便流沙城城主也甘拜下风,与其相比,我这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漱玉与尚小楼的相互恭维,6楚并未听进去,他抿一口酒,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漱玉,道:“小王爷倒是享受,没想到府上还藏着这般优雅娴静的美人儿。” “你怕是忘了一件事。”白安石在一旁提醒,“此女可是卜商先生亲自邀约莅临儒林盛会之人。现在看她临危不乱,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轻松消除了影堂带来的恐惧,实在不可小觑。” 第四十七章 白帝城往事 建康,朔北王府, 门前的红色灯笼倒映在青溪之上,雪花在烛光中缓缓飘落,在码头停泊的乌篷船上留下一片白。 府内充满肃杀气氛,平日里极少露面的药王谷弟子现在皆执剑在前院逡巡。 漱玉虽三言两语的便将厅内宾客情绪安抚下去,但筵席着实是继续不下去了,宾客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华林园买卖之事更无人提及,白子休来时自信满满,去时败兴而归,只带了一肚子酸酒,觉的扫兴至极。 6楚呆在最后才辞别,白安石见他目光不断投向漱玉,知他是动心了。奈何佳人乃是王府如夫人,又是玲珑之辈,他6公子纵有通天之能也难俘获美人芳心。 漱玉一一将宾客送出门后,才又亲自谢过尚小楼,邀他一同返回了后院,直奔苏幕遮治伤的湖心暖阁。 暖阁之上,苏幕遮正斜依在软塌上,此次随他们出行的药王谷弟子中医术最高的小师姐薏米正在为他包扎伤口,每当苏幕遮佯装痛呼时,小师姐都会吐吐舌头。 笺花抱剑站在一旁,对苏幕遮的行径抱以白眼。倒是小青衣抱着狮子球跪在软塌上,伸头盯着伤口打一激灵,抱以感同身受的安慰:“真的很痛呢。” 漱玉登上暖阁,闻言冷冷地瞪了苏幕遮一眼,说:“都是他自找的,那一剑本可以轻松躲开的,却非要逞能。 ” “若不逞英雄,他就不是苏幕遮了。”尚小楼在仆从指引下,走到暖阁的火炉旁,坐下说道。 苏幕遮装痛,哼哼几声,说:“大意了,大意了,对敌的经验还是太少了,这可怪不得我。” “这可不是大意能造成的。”尚小楼在一旁幸灾乐祸,“技不如人也就罢了,拼着受伤也没伤到对方一根汗毛,啧啧啧,你这功夫实在太差劲了。” 苏幕遮动了一下胳膊,却是真疼了,咧嘴说道:“少说风凉话,否则等本王神功大成,有你的好看。” “此事必须禀告谷主,若再让你这般胡闹下去,吾等迟早无法向谷主交待。”漱玉打断俩人的拌嘴,斩金截铁的说道。 “别介啊。”苏幕遮怕了。 漱玉不理他,吩咐小青衣:“囡囡,到你射干师兄处取一只白隼过来。” 小青衣清脆的应了,将狮子球放在苏幕遮身边,下榻’“噔噔噔”地去了,苏幕遮怎么拦也没拦住,待小青衣身影消失在楼梯处后,连声嘀咕:“惨了,惨了,惨了。 ” 尚小楼觉他嘀咕的烦了,将二胡搭在膝盖上,琴弓在琴弦上拉下一串清澈的音律,问:“海流剑派是什么来路,移山经又是什么?” 漱玉将侍女煎好的草药汁儿递给苏幕遮,说道:“海流剑派你或有所不知,但白帝城想必是听过的,他们两派可是数百年的世仇了。” 她回头见苏幕遮将药汁一饮而尽后不堪忍受苦涩的样子,捏起桌上一颗蜜饯递到他口中,继续说道:“三百年前正值群雄逐鹿的战国时代,白家先祖白子阳占据奉节东白帝山,建立白帝城。百年身死后,白子阳子孙被当时江湖号称“白帝”的水渔师驱逐,迁移到了东海海岛之上。” “而白帝城在水渔师的带领下逐步走向强盛,在江湖涌现出了水如天等绝顶高手,‘白帝’之名代代相传,以至于江湖都忘了水家鸠占鹊巢的行径。”漱玉说罢,又端了一杯茶给苏幕遮漱口。 “如此说来白家后人倒也挺可怜的。”尚小楼将琴弓放下,笑着说。 “可怜个屁。”苏幕遮骂,“我还伤着呢,你已经开始同情敌人了,你就是个叛徒。” “东海之畔的江湖千百年来都以药王谷马是瞻。刚被赶出白帝城,又要在东海仰药王谷鼻息而活,白家后人难道不值得同情?”尚小楼理直气壮,以气苏幕遮为乐。 漱玉为避免俩人聒噪,继续说道:“白家后人在东海海岛定居后名声并不显,直到白家涌现出一位天才。他叫白自在,自小在海浪中练剑从而悟出剑道,自创海流剑法,身体又被海浪横练,打磨出了一身蛮力,虽没有移山之能,但力道大的惊人,所以后人将他修炼内力的法门称为《移山经》,白家自此也以海流剑派在东海活动,” “移山经力道蛮横,海流剑法却是以柔克刚的法门,以移山经蛮横之力使用如水一般连绵不绝的绕指柔类剑法,如同让一虬髯大汉绣花一般,可想有多难。” “海流剑派之所以很少入足中原,一则担忧白帝城的人赶尽杀绝,二则便是因为海流剑派武学独特,能够艺成出师的弟子着实不多,难以光大门派。尚楼主长居黔南,不知海流剑派也在情理之中。” 漱玉还有一则未说,便是海流剑派处处受药王谷节制。 “海流剑派现在居然与影堂走到了一起,当真是欺师父他老人家走后,我药王谷后继无人了。”苏幕遮在软塌上直起身子,拍桌子愤怒地说道:“本王一定要杀杀他们的威风。” 说罢就是一咧嘴,却是狮子球觉他胳膊包扎的好看,拿爪子拍了拍。苏幕遮将白猫拨弄走,白猫不依不饶又凑了过来。 这俩也是不对付的,漱玉不得不将狮子球抱过来。 苏幕遮这才对尚小楼说:“小楼兄,整日呆在春雨楼上也挺无聊的,不如留在王府与我一展抱负,如何?” 尚小楼将琴弓又拿起来,说:“抱负?我可没有什么大抱负,吃饱穿暖即可,怎敢和有志于匡扶江山社稷的朔北王一展抱负。” “小楼兄,你的梦想呢?”苏幕遮正襟危坐。 “那是何物?”尚小楼又拉起了幽幽的二胡声。 “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苏幕遮说,“梦想是指引我们飞翔地翅膀……” “说人话。”笺花听不下去了。 被打断的苏幕遮见尚小楼油盐不进,怒道:“尚小楼,你还是不是兄弟?” “当然是了。”尚小楼脸上显露出像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无奈应了。 “现在兄弟有难了,你难道不应该两肋插刀,拔刀相助吗?” “应该是应该。”尚小楼笑的特别开心,“不过不久前,关于药酒的主意,你似乎吞了我三成收益。” (感谢泽泉灵林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四十八章 青帝 暖阁之外,雪花坠落,砸在浮冰上,一落成白,铺满整个湖面,覆盖了整个山河。 静谧中,响起一阵跫音,一青衣女子转过长廊,向湖心暖阁走来,站在各处戒备的药王谷弟子见了,纷纷拱手向她行礼。 暖阁之上。利字当头,苏幕遮岂能轻易放弃,自然免不了与尚小楼讨价还价,吵吵闹闹。俩人向来如此,此处无旁人,无伤大雅,漱玉也由他们去了。 听到木梯上的脚步声,他们方安静下开,听侍女在外禀报:“王爷,大师姐来了。” 话音刚落,帘子挑起,树含烟走了进来,漱玉等人躬身行礼:“见过大师姐。” 树含烟挥了挥手,见到火炉前坐着的尚小楼时微微一怔。 尚小楼收拢二胡,站起身道:“尚小楼见过大师姐。” “春雨楼楼主尚小楼?“ “正是在下。 ” “变化真是大。”树含烟感叹一声,问:“身体进来可好,眼疾未再犯吧?” “托大师姐的福,没犯,一直都好。” 尚小楼儿时在药王谷医治眼疾时,树含烟曾照顾他,只是那时尚幼,现在却已经是大人了。知他看不见,但树含烟还是点点头,扭头打量躺在软塌上的苏幕遮,问:“伤的重不重?” 作为药王谷大师姐,漱玉早早便派人将苏幕遮遇刺的始末通报于树含烟了。 苏幕遮尴尬一笑,说:“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想到惊动大师姐了。” 树含烟冷哼一声,没搭理他,不由分说地将他胳膊拉过来,先号脉,尔后又查看他的伤口。期间,整个暖阁一片安静,护卫在四周的药王谷弟子静候大师姐吩咐。 树含烟出嫁前,师父外出采药办事时,药王谷内一切俗务都由她掌管。 她做事一丝不苟,驭下严厉,与师妹叶秋荻的宽厚有很大不同,即使时隔数年了,弟子依旧记得。 树含烟见苏幕遮并无大碍,抬头环顾药王谷弟子,见众人皆低头,说道:“事已生,暂且就不追究了,但若再有此事且难辞其咎,你们自行回谷面壁思过三年。” “是。”笺花领药王谷弟子躬身应了。 树含烟这才坐在上,问漱玉:“怎么回事?” 漱玉将大堂上刺杀经过与海流剑派之事与树含烟讲了。 听罢,树含烟皱起了眉头。她沉思片刻,问:“师妹现在位于何处?” “现在黄山拜访丐帮帮主甫兴公。”漱玉说。 树含烟站起身走到暖阁窗前,推开窗户,见雪花不断砸落,道:“海流剑派今日之所以敢在王府行刺,是对药王谷少了忌惮,想必很快他们便会对药王谷东海之畔各处的弟子与产业动手。” “那……”漱玉站起身来。 “命东海之畔各处弟子小心行事,防备海流剑派突然难。”树含烟转过身来,说:“再传信给师妹,她既然在甫兴公处做客,相比能把海流剑派与影堂之间的勾结打听的更为清楚。” “是。”漱玉应了。 树含烟继续吩咐:“待雪融之日,我便启程回谷,让师妹早些过来盯着他。”树含烟斜眼相看苏幕遮,“身为师父亲传弟子,功夫若再不长进的话,日后岂不堕了他老人家的威名?遑论继承青帝的衣钵了。” 正如白帝之名代代相传,药王谷位居东方,执医药之牛耳,掌百草医病之密钥,世人岐黄之术难出其右,因此被江湖称之为青帝。 随着师父叶秋去世,青帝之名却鲜有再安在药王谷弟子头上了,一则是叶秋徒弟甚少,只有三人,却是一个身负江湖恶名,一个不学成才。唯有亲生女儿叶秋荻岐黄之术与武学独步天下,奈何是女流之辈,因容貌故,行走江湖常易容化名,知其名者甚少。 苏幕遮听大师姐也这般说,知道自己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不由地叹了口气。 恰在这时,木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卫书带着司马辽挑帘跨了进来,人未到,声先嚎:“王爷!王爷啊王爷。” 苏幕遮正气,闻言喝道:“没死呢!” 卫书进了暖阁,见气氛有些不对,随即收声。上前打量苏幕遮,见他只是胳膊受了伤,才收起假兮兮的悲痛之色,道:“我与司马兄弟正在清点礼品与各商贾的资助,听王爷遇刺,忙放下手头事情急忙赶了过来,却不想还是迟了,还望王爷恕罪。” 苏幕遮摆了摆手,问:“本王这番生日进账如何?” &1t;ahref=ap;a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t;/a>&1t;a&a。&1t;/a> 第四十九章 黄山对雪 第四十九章黄山对雪 “王爷莫怪,我等来的匆忙,具体数额还没计算出来。 ” 卫书顿了一顿,说:“建康城内各世家都有厚礼相贺,吴郡、会稽郡等外地有名望的世家,虽多数不能到场,但也托人把厚礼送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苏幕遮听各世家都有礼,正眉开眼笑,最怕听到“不过”。 “王爷收获颇丰,但对王爷要做的事,这些依旧是杯水车薪。吾听说城内粮价今日又上涨了五成。”卫书说。 “这群市侩的商人啊。” 卫书着实没料到苏幕遮居然没生气,反而是叹了一口气,说:“王府执意赈济灾民,建康又是南朝都城,必是灾民逃难之地,粮商涨价也在意料之中,我估摸着各粮商,世家已经在征收南面余粮或在调粮来建康的路上了。” “那……” 卫书正要问苏幕遮接下来怎么做,却被侍女打断了:“王爷,侍卫长苏皂白求见。” “让他进来。” 苏皂白应声进了暖阁,拱手对苏幕遮,道:“王爷,刺客在出了王府后便失去了踪迹,北府军现已将城门戒备,是否全城追剿刺客?” 苏幕遮摇摇头,说:“传下去,就说本王身中剧毒,生命垂危,严查所有城门、水路以便追查刺客,城门、水路只许进不许出,对入城的各商号货品仔细盘查秘密记录下来,谁若阻拦不配合,一律按同党就地处死。 ” “是。” 苏皂白领命,正要下去又被苏幕遮叫住了。 “刚才伤的重不重?”苏幕遮问。 “禀王爷,只是一些小伤,不碍事。”苏皂白说。 “那就好。”苏幕遮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他下去了,转身对卫书道:“卫公子。” “在。” “你代我去见一见孙长恭孙公子,我有事情需要他的帮忙。” “是。” ……………………………… 黄山之巅,绝顶之上,迎客树旁,凉亭檐下。 叶秋荻与甫兴公对坐。她依旧先前见郭公子时的模样,衣服洁白如雪,漆黑的头上,戴着顶珠冠,掩不住一副雍容华贵之气。 旁边炉火熊熊,火炉上煮着的酒已经漫出了酒香。酒香飘在山野间,伴着雪花漫天飞舞,将不远处的茅庐也遮住了。放眼望去,雪淞遍布山野,与山川、奇石、雾海融为一体,银装素裹。 酒已好,叶秋荻将炭火围着的食盒取了出来,一一放在石桌上,道:“山肴野蔌,还望伯父不要见怪。” 甫兴公摆摆手,余光一直在温着的酒上,见叶秋荻将酒斟上。忙拿起一樽酒先饮一口,也不急着吞下去,先让酒在舌尖转了几圈,才意犹未尽的咽下去,兀自回味,忽的想到面前也是个酒鬼,忙睁开眼,见叶秋荻酒樽未动,才暗松一口气。 “失策,失策。”甫兴公悲恸的说,“大意了,居然让那臭丫头现了我藏酒的地儿。”说罢,甫兴公夹了一口菜,悲恸之情顿消,竖起拇指称赞:“不错,不错,这菜下酒正好,没想到叶丫头对厨艺也拿手。” 叶秋荻不着痕迹饮一口酒,待酒液入口,浓烈的酒香立刻充满了喉舌,不由地眼睛一亮,但想到酒饮一杯便少,又有些可惜,却不忘回答:“伯父谬赞了,这些下酒菜都是师弟见我下酒无菜,着实乏味,自己琢磨出来的。侍女见的多了,自己也学会了,但在味道上还是差了些,改日我让他亲自下厨孝敬您。” “那小子倒是会讨你喜欢,也难怪叶老头会把你托付给他。”甫兴公饮一杯酒,满脸回忆,说:“还记着何步平吗?” “心算子,何步平?”叶秋荻见甫兴公点头,继续说:“自然记得,他是家父好友,但也只见过一次,那日您也在场,后来便再也没见过了,听家父说他双眼暴盲,回逍遥派静心潜修去了。” “呵,的确是双眼暴盲。” 甫兴公转动酒樽,说“那日,本是你父亲邀他为你相面的,但在见过你以后,他呆愣半晌,转身便出了药王谷。” “不错。”叶秋荻也记着。 “我见他神色不对,立刻追了上去,当我现他的时候,他双眼已经被刺瞎了。” “被刺瞎!”叶秋荻皱眉,觉出了其中的不寻常。 “被他自己刺瞎的。”甫兴公肯定的说,“他自觉对不起好友,竟对好友之女起了妄念,便刺瞎了自己双眼,不再留恋尘世,返回逍遥派闭关潜修,誓再不出山门。” 叶秋荻惊住了,手中酒樽如千斤重,再也举不起来。 “自那以后,你父亲一直担忧你的终身大事,深怕你成为乱世纷争中被抢夺的棋子。” “知道我为何给你说这些吗?”本在感叹的甫兴公忽然问。 叶秋荻放下酒樽,沉吟后抬头说:“何步平出关了。” “聪明,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甫兴公又斟一樽酒,说:“知道我为何安居在这黄山吗?” 不待叶秋荻回答,甫兴公指着酒樽说道:“我嗜酒如命,自见识过这猴儿酒后,其它美酒我都看不上眼了。每天不尝它一口,就觉着心圝痒难耐,十年不饮,必定成魔。” “酒如此,人亦如此。” “也幸好您嗜酒如命。”叶秋荻举起酒樽,道:“晚辈敬你一杯。” 甫兴公将酒一饮而尽,心疼说:“可惜,可惜,今日被你夺了美酒,我必要过几日寝食难安的日子了。” “前朝文献有载,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冬日入山,携瓜果与猴群,来年再进山可得猴儿酒,伯父可以尝试下。”叶秋荻说。 “哪有那么容易。”甫兴公摇摇头,夹了一口菜:“你别说,这菜若再有你师弟出手,与我师弟那叫化鸡就不遑多让了。” “他们俩可真是脾气相投。”叶秋荻说。 “嗯,现在我约莫知道一些,你师弟的为人处事了。”甫兴公“哈哈”笑了,说:“他父亲倒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物,才气横溢,谦逊豁达,性格沉稳,富谋略,善用人心,也是一位武学天才,他若不死,或你那师弟与他像几分,那你师弟倒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但他既然能与我那师弟臭味相投,想来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家父倒觉着师弟与苏前辈有颇多相似之处。”叶秋荻说 “是吗?”甫兴公笑了,“若当真如此,我倒也知道也老头儿为何选中他了。” 话音刚落,雪幕之中穿出来一只雪白色的隼,在亭子中打了个转,在叶秋荻伸出胳膊后,才收起翅膀落在叶秋荻胳膊上。取下信封,自有侍女过来将隼托去喂食。展开信封,扫了一眼,叶秋荻苦笑:“还真是禁不住夸,话音刚落,惹出的事儿便来了。”请输入正文 第五十章 衣冠南渡 千山鸟飞绝,雪落静无声。 红泥火炉上温着的猴儿酒已经饮尽,侍女在寒梅上采雪煮了黄山当地产的清茶。茶水煮沸,水珠如珍珠,咕嘟嘟的冒出水面,带起的水汽氤氲,一阵阵的涌出亭外,与飘落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江湖四大派,药王谷根基最为不稳,叶老头见背后,趁机取而代之的门派如过江之鲫,被压制久的海流剑派跳出来做些试探也无甚诧异的,可依你师姐的,谨小慎微一些总是不错的。” “至于海流剑派是否与影堂勾结,还需仔细探明后再下定论。不过,想要刺杀朔北王的人绝不止影堂,你可记着他们在赶往建康城时,曾有刺客伪装成影堂杀手行刺?” “记着。”叶秋荻点头。 “晋陵弟子前些日子禀报,称那些杀手来自建康。”甫兴公抬头说。 “庙堂之上有人不想让苏幕遮回到都城?”叶秋荻若有所悟。 “是。” “现在建康还真是个是非之地啊。”叶秋荻轻叹一声,放下茶杯站起身,拱手对甫兴公,道:“正值多事之秋,晚辈是不能多陪前辈了。只是此行一去,实在不知道是福是祸,只望前辈看在两派多年交好的情份上,日后帮衬一二。 小” 甫兴公站起身,转身看向覆盖整个山河的白色,道:“知道中原难民为何逃往江左,而不是逃亡燕国龙城、拓跋氏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错,胡人自古一直是中原心腹大患。然中原战乱多年,虽归于秦,却也让中原元气大伤,为胡人带来了可趁之机。前秦灭亡,固然有统治残暴招来天怒人怨的原因,但胡人各部落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现在胡人占据江北,夷狄腥膻,污染华夏,学校废驰,人纪荡然。现在又逢天灾,中原再经不起折腾了。”甫兴公猛然转过身,道:“若朔北王当真能将衣冠南渡的难民全部安置下来,江湖之上,有需要丐帮帮衬的地方,我都依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前辈,告辞。”叶秋荻转身走入了雪幕中。 “启程,直奔建康。” —————————————————————— 南朝,荆州,南郡,龙舟之上! “啪!” 贵公子将怀中的少女推开,将手中信笺拍在桌子上,俯身盯着家奴,秀美的丹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一字一顿的问:“谁给他的胆子,敢在都城刺杀朔北王?” 家奴如坠冰窖,汗水却不住的流下,低着头不敢看他,道:“那日王爷生辰,白公子只说去凑热闹,谁也没料到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王爷。 ” 贵公子扭头盯着佚名,眼射寒星,意义不言自明。 佚名放下手中茶杯,道:“白日是公子的人,影堂从未与他有过照会,我看是他自己擅作主张的。” “可惜,差点就成功了。”佚名微笑,似乎对他口中可惜的事情毫不在意。 贵公子扭头问恭敬跪在地下的家奴:“听说朔北王受了伤?” “是,白公子说是伤了朔北王胳膊。但小人出城时,坊间都传王爷遇刺身中剧毒,已经昏迷不醒,怕是命不久矣。” “他葫芦里装着什么药?”贵公子与佚名面面相觑。 “白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贵公子又问,当务之急是把白日转移出来。 “还在府上。” “糊涂。” 贵公子干脆将案子踢了,桌案滚落下台阶,砸在仆从身上。仆从依旧不敢移动身子,听贵公子道:“还把他留在府上,是在等北府军上门缉拿吗?” “北府军只是将城门、水路戒备,没有全城追剿的迹象,白公子见状便干脆呆在城中,想看看朔北王搞什么名堂。” “等他搞明白就晚了。”佚名嗤笑一声。他们刚刚收到信息,药王谷谷主叶秋荻正在黄山拜访丐帮帮主甫兴公。若有丐帮的帮助,只要稍露马脚,北府军即刻便能揪出白日。 “都谁见过他呆在府上?” “除了小人便只有家主了,即便二公子也不知晓他呆在府上。” “很好。”贵公子冷静的可怕,“传口信给他,若再不启程前往南郡,前些时候的约定一笔勾销。” “是。”仆从心中暗舒一口气,站起身又拱手,倒退出了大厅。 待家奴身影消失后,贵公子扭头问:“尚小楼又从哪儿冒出来的?若不是他多管闲事,苏幕遮早去见他父亲了。” “七十二楼春雨楼楼主,武陵郡人士,家世极富,自少因病失明,一手匣中剑使得出神入化。”佚名道,“是逍遥派邋遢道人的高徒,白日败的不冤。” “还有。”佚名盯着贵公子,道:“即使尚小楼不出手,公子若认为区区白日便能要了苏幕遮的命,也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药王谷别的不多,保命的法子多的是。” 贵公子坐回到软塌上,目光生冷,讥讽道:“是吗?如此难怪影堂至今也无动静了。”他现在只觉自己被影堂拿着当枪使了,白日风声稍有走露,对家族便是灭顶之灾。 “白日贸然动手,决然不在吾等计划之内。”佚名道,“药王谷压制海流剑派上百年,白日此人性格暴躁,一时忍不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影堂……”佚名苦笑,“实在不是堂主不想动手,而是堂主不敢动手。” “不敢动手?这是为何。”贵公子问。 “因为虚。” “虚,”贵公子眯眼,“王上身边的僧人,还在重建的千佛堂堂主?” “不错。”佚名道:“虚乃浮屠塔派来刺杀堂主的,此人一天在暗,影堂便不敢在建康轻举妄动。” “整天吃斋念佛的老和尚,当真有如此威慑力?”贵公子诧异。 “浮屠塔近些年出了两位异类,一位是我堂堂主,另外一位便是此人了。”佚名道,“影堂众僧杀人,也讲究个念句佛号,度众生,但这位千佛堂堂主却是个地道的杀神,主张以杀止杀。” 第五十一章 凤栖梧 南楚三年,姑苏城,大雪。 白墙黛瓦,亭台楼阁,石桥青苔被染成一片白,只余高高上翘的屋檐,在天空抹下一笔不单调的色彩。姑苏是座繁华之城,雪的静谧难掩市井喧嚣,老街里巷中的吴侬软语话家长里短,临河街上的茶馆酒肆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一酒肆正临码头,一曲评弹,让停泊在码头乌篷船上的船娘听痴了。她正在煮饭,泥火炉的炊烟顺着乌篷船顶冒出了舱外。 一阵摇橹声,将她惊醒了过来,她探出头去,见一艘船破开雪幕,穿过小桥,向码头划来。 船上有口实木棺材,比寻常棺椁略高,略宽,不长,棺木竹青色,棺盖未掩齐整。 船娘一时怔住,朔北王扬威函谷关的评弹竟也忘记听下去了。 船上站着二人,摇橹的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船头站着一灰衣汉子,面颊清瘦,身如竹竿,举着一把油纸伞,不时挥一挥衣袖,将棺材上的落雪拂去。 摇橹船经过船娘的乌篷船,稳稳靠在码头上。灰衣汉子回身走几步,弯腰将右手贴在棺椁底左侧,信手将整个棺椁托了起来。汉子轻轻一跃,托着棺椁落在了码头上,受力本不均匀的棺椁竟也稳稳当当,丝毫不颤。 摇橹的将小船系好,随汉子上了岸,朝对面的酒肆走去,只余下目瞪口呆的船娘看着摇橹船逐渐被落雪覆盖。 酒肆内的评弹也停了,敞着窗户赏雪景听小曲儿的人儿,盯着楼下的灰衣汉子与蓑衣人走进了酒肆。 棺椁晦气,店小二面有难色迎上前去,却被蓑衣人拦住了。也不多言,蓑衣人将一贯钱仍在小二手中,提了提腰间弯刀,道:“小二,一间雅房。“ “好嘞,两位客官,里面请。“ 江湖客杀人不眨眼,自不能惹。小二见手中铜钱分量够足,一声应了,在前面带路,引着二人上了二楼。 汉子所过之处,酒客纷纷避开,但见那棺材为楠木,估摸有七八百斤重,汉子竟步履平稳,神色如常,知他不是常人,一时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上了雅间,蓑衣人将佩刀倚了,取下蓑衣斗笠,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庞,道:“小二,快取酒来暖暖身子,再切五六斤熟牛肉来下酒。” “慢着。” 小二应了,正要下楼,又被汉子叫住了。那汉子刚把棺材小心翼翼的放下,回头对年轻人说:“小九,你将行囊内的老参取了,随小二哥去厨房,给你师娘煎汤。“ “是。” 小九将外出药王谷时,阿伯交给的老参,煎汤砂锅取了,随小二去了。 一 汉子将棺盖推开,一神态安详,双眼微闭,朱颜如常的女子缓缓展现在眼前。他掩了掩女子身上锦被,以免寒风钻进去,收手之时见髻上冒出一丝银,将它轻轻地摘了,叹息一声,低沉道:“雅儿,睡了那么久也该醒了,要不然我们就老了。” 他轻轻摩挲着女子的面颊、眉毛、鼻梁,轻声道:“一睡到白头,这感觉可不怎好,你一定不会喜欢的,也会埋怨我为什么不叫醒你的。“ “我还记得你埋怨时翘起的嘴角。“ 汉子清瘦的脸庞浮现出甜美的笑容…… 药王谷对煎药之法要求甚严,将煎煮用水分为雨水、甘澜水等多种,且以为煎药者鲁莽造次,水火不良,火候失度,则药无功。小九虽拜在凤栖梧门下,但药王谷这些规矩早已刻在骨子里,对煎汤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马虎。 见酒肆只有井水,小九借了桶,出了酒肆,穿过深巷,在一园林内取了山泉水。 小九匆匆折返回深巷时,互听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回头见一游侠儿打扮的男子拉着一青衣女子,狼狈的向自己跑来。 小九初入江湖,正纳罕,以为见了苏哥儿常说的私奔戏码。俄顷,见街角闪出一群皂布直裰的行者,手执戒刀追了过来,方知他们是在被追杀。小九急忙闪开,以免妨碍这场追杀大戏。 游侠儿拉着女子经过小九身边后,忽的站定,回头,大声问:“你是药王谷的人?” 小九低头,着实不知自己这身打扮对方怎会认出来,又抬头,见追上来的行者闻言也停了下来。 “你真的是药王谷的人!”游侠儿自己也惊了。 “是。”错愕的小九道:“是有如何?” “额滴个老父亲。”游侠儿惊道,“药王谷的人还真是闻着一股子药味,老叫花子诚不欺我,此处果然能找到药王谷的人,一只鸡给的真值。” 那群行者见小九只是一人,稍微惊讶后便又追了上来。 游侠儿忙将女子掩护到身后,缓缓后退,不忘讥讽行者,道:“哈,药王谷的人在此,你们主子的阴谋不日便将败露啦。” “哼!“ 行者中一脖子上挂着一串一百单八颗人顶骨数珠的头陀,斜睨小九一眼,道:“药王谷与此事又有何干?施主未免有些牵强附会了。” 游侠儿扭头对小九道:“朔北……” 刚出言二字,一记飞镖袭来,游侠儿忙矮身躲过,正要再言,头陀已经一马当先的一戒刀砍了过来。 “跑!” 游侠儿先前问小九是否药王谷的人,只是拖时间让女子休息罢了,又觉小九身上药香浓烈,提着水桶,走路匆匆,下盘沉稳,所以才有此一问,倒也没当真把后路放在小九身上。此时见头陀出手,他左臂夹住女子的腰,右脚在地上一蹬,一跃两丈远,远远避开去了。 游侠儿轻功显然不错,也难怪一直没被这群行者得手。 头陀一刀落空,怒喝一声,作势要追击,手中戒刀却在空中闪过一道银光,转而劈向了一旁的小九。 岂料,在游侠儿说出“朔北”二字的时候,小九已经打定主意出手了。头陀刀未使老,小九已经是整个身子向他跌了过来。 小九先侧身避过头陀偷袭,左胳膊肘抵住对方右下肋骨,让头陀一个趔趄,小九趁机横掌如刀,切对方虎口,趁头陀呼痛,夺了那口戒刀。小九夺刀后,顺手一砍,将要冲过去追击的行者逼了回去,身子一跃,提着水桶挡在了游侠儿与女子面前,道:“在你九爷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 “小子,我们在朔北与他有恩怨,你莫管闲事的好。” “呦呦呦,不过是四寸丁谷树皮迦难留的手下罢了,还装甚装。”小九与苏哥儿呆的长了,说话也带着股他的味儿,嚣张道。 第五十二章 书呆子 左手提着木桶,右手将戒刀扛在肩上,小九横刀立马站在巷子中间,任由雪花缓缓落在肩头。 “你们两个先走,在前面酒肆等我。”小九头也不回,道。 影堂人多势众,游侠儿显然不放心稚气未脱的小九,问道:“莫逞强,我跑的快,我殿后。” “好啊,你来。” 小九立马横刀的气势顿泄。 游侠儿略显错愕,俄而干笑几声,道:“你真打不过?那还不跑!”说罢,拉着女子又跑远几步。 头陀不是虚与委蛇之辈,身份被小九拆穿也不辩护,见游侠儿要走,与行者一拥而上,几把戒刀当头朝小九砍下来。 小九后退一步,出刀如电,气势如虹,雪花裹卷着刀气,猛地向行者劈去。 “锵!” 金铁交鸣声中,小九将当头的戒刀劈掉,趁前面行者前冲趋势未止,身子又迅拉近,戒刀破风抡起。 “啪!” 小九横着刀背敲在冲在最前面的行者胸口,将他整个身子拍飞,跌落在身后涌过来的兄弟怀里。 稍微阻挡了影堂行者的追击后,小九又迅退了回来。 “走!” 小九转过身子,对游侠儿说。 “小心!” 游侠儿提醒,却见小九低头,躲过头陀手中戒刀的偷袭,迅转身,夺过来的戒刀也随风圆转,刀锋破风,呼啸而过,一刀砍在了头陀手中的戒刀上。 “当啷!” 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声,头陀手中戒刀断为两截,削去的半截掠过一行者,扎在土墙上。那行者额头上缓缓流出一道血迹,只差尺许,他的天灵盖就要被掀开了。 小九后跃几步,戒备的盯着行者等人,道:“泉水沾血虽不好,但若再逼我,莫怪九爷不客气了。”他也是好斗之人,不出手伤人也是怕耽误了师娘用药。 “走” 小九让游侠儿俩人缓缓向巷口退去。 头陀将手中半截刀丢向小九,怒道:“将他们拦下!”他心中有计较,在巷口人数优势虽施展不开,但这小子显然住在附近,若出了巷口,再有强援,想把他们三个留下可就不容易了。 “咻咻” 小九将断刀避过,又听一阵暗器破空声,忙凝神打落。游侠儿也转过身来,将女子护在身后,挥着衣袖打落几枚飞镖。 暗器成功将防备的三人逼停后,行者再次涌了上来。 这次,他们配合有了章法,再不是先前仓促动手的乌合之众了。 他们有袭击下盘的,有横劈胸膛的,也有斜砍肩膀的,更甚者,暗器已经先一步飞了过来,以防小九趁机跑路。 杀心一起,头脑即热,小九将手中水桶朝天空一丢,身子踩在墙壁上,顺势高高跃起,出刀,将水桶劈开,漫天水珠顿时洒了出来,稍微阻挡了行者的视线,也让他们的劈砍落了空。 身子再落下时,小九一刀砍在一行者脖颈上,鲜血迸射而出,染红了漫天与铺满整个深巷青石板的雪花,如宣纸上的红梅,在落下时渲染开来。 江湖客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见血丝毫不惧,反而愈加疯狂起来。 见小九压力陡增,游侠儿将飞镖打落,对女子道:“你去前面酒肆等我,我去帮他。” 那青衣女子应了,被游侠儿护着,快向巷口跑去。 “别让她跑了。” 头陀大喝一声,他们追杀的目标是那青衣女子。 头陀一刀砍向小九,势大力沉。腾不开手的小九只能闪开身子,放他过去。 但其它行者想浑水摸鱼时,却被他一刀砍翻。 小九初入江湖,满腔热血上涌,凭一把戒刀,时而踏着墙壁高高跃起,时而落回地面,侧踢下盘,兔起鹘落,行如鬼魅,手起刀落,招招是猛劈猛砍的狠厉招式。 飞雪满天,寒风呼号,血溅三尺,染红了深巷,沾湿了衣襟,很快便成了冰渣。 小九身上也有伤口,虽都不及要害,但在行者不怕死的前赴后继下,他的体力慢慢有些不支。 头陀绕过小九后,被游侠儿拦了下来,奈何游侠儿不是头陀的对手,只靠轻功与身上的几道伤口,才勉强维持了一个平局,现在也是在气喘吁吁了。 一刀将行者逼退一步,小九蹬墙一跃,猛然转身,一刀劈向头陀。 头陀耳后闻风,急忙一个懒驴打滚,躲过这一刀,抬头见小九越过自己,拉着游侠儿向巷口跑去。 “追!” 头陀站起来随手扔出一记飞镖,暗器招呼的同时与同伴紧紧追了上去。 小九与游侠儿一番战斗下来,早已精疲力竭,在逃命时自然难以兼顾后面的飞镖。在快到巷口时,小九终究还是没躲过,腿上中了一飞镖,身子趔趄,顿时要倒下去。 幸好游侠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九,见后面敌人越来越近,咬牙一声大喝,腿上的功夫再次彰显出来,一跃两丈远,跑到巷口闪了出去。 头陀等人脚步不慢,很快也出了巷口,见到街上的人后,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得手后的喜悦。 小九与游侠儿站住了身子,脸上逃脱后的喜色却是落了下去。 一书生,一袭长衣,一把长剑,打着一把油纸伞,为惊恐不安的青衣女子遮住落雪,与她静静的站在街中央,任由来往行人与他擦肩而过,雪花落在他油纸伞未能遮住的肩头。 书生面目敦厚,双眼有神,温文尔雅,举止彬彬有礼,缓缓点头,道:“田某任务在身,不能自己,得罪之处,还望包涵。”说罢,轻轻地挥了挥手手。 有人质在书生手中,自己受了伤,小九自然再无反抗的意思,任由头陀走上前来夺去手中的戒刀。 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剑光一闪,书生蓦地出剑,斜指前方,刺破雪幕。 剑就挂在书生腰上,入鞘,右手背在身后,谁也没看见那把剑是如何出鞘的。 但还是晚了一步,一把手术刀般大小的刀一刀扎在头陀的腿上, “啊。” 猝不及防的头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惊恐的盯着腿上的那把刀,伤口部位与小九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那把刀没至刀柄。 举止优雅的将剑回鞘,书生扫了一眼头陀腿上的刀,脸上绽放了浓郁的微笑,道:“圣手巧屠,凤栖梧?” 灰衣人,小九师父凤栖梧走出了酒肆,打量书生半晌,道:“书呆子,田丰?” “又见面了。” 第五十三章 思无邪 江湖口顺,但凡成名立万的角儿都有雅号,如药王谷青帝,白帝城白帝。 “圣手巧屠”凤栖梧,“书呆子”田丰亦是雅号,但江湖人只在与二人当面招呼时方用,见识短的,若不提醒甚至不知道这雅号所指何人。 江湖人茶余饭后谈及二人时,常提及他们令整个江湖谈之色变的诨号,即“杀人郎中”凤栖梧,“泥腿子书生”田丰。 泥腿子书生田丰,原出身寒门,一介布衣,因下笔成章,耳闻则育,过目不忘、天资聪颖而被南山书院收为文苑弟子,为往圣继绝学。 然,自前秦以来,因庙堂以九品中正制取官,门阀士族把持朝政,以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出身论英雄。 江湖四大门派中,南山书院为儒家翘楚,读书人圣殿,自不能免俗,门下出身富贵名门的世家子弟居多。 这些世家弟子,自幼钟鸣鼎食,锦衣玉带,对田丰这等寒酸子弟自是瞧不起,免不了百般戏弄,尽情欺侮。 若田丰为人圆滑,懂得奉承,或可少受些欺凌,巴结依附于某位世家子弟更能少些麻烦,日后谋出路也方便些。 奈何田丰是个书呆子,虽天资聪敏,才高八斗,却冥顽不化,面对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绝不低头,奋起反抗,即便会遭来更狠侮辱,下次也一如既往,最多在暗处伤口,将仇恨埋在心底。 南山书院对田丰备受欺侮之事曾有决断,命这些弟子当面道歉。但这些弟子面前一套背后一套,道歉时草草了事,随后欺侮反而更狠。 田丰恩师犁牛先生欲大加惩戒,但一来法不责众,二来犁牛先生乃文苑大师,宅心仁厚;三来这些弟子背后关系错综复杂,干系甚重,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南山书院文苑、武苑区分不甚明了,文苑弟子可习武,武苑弟子亦可习文。藏书阁上武学秘籍,四书五经,书院弟子任凭借阅,甚至在《论语》中现前辈记下的练武心得、招式、内功也是常有之事。 心有猛虎的田丰,就在这些秘籍帮助下,暗中弃文就武,三年后春秋剑法大成,仗剑思无邪,戮尽欺侮过他的世家子弟后,扬长而去。 死去的世家子弟实属咎由自取,田丰戮尽仇人,虽过于狠辣,但也算情有可原,南山书院以“仁”为重,若仅如此也不过是将其逐出书院,任其遭受打击报复自身自灭。 但惊动书院负监察之职三都府的是,南山书院圣物,由儒家孔圣人处传下来的文苑镇苑之宝“思无邪”竟被田丰用来做复仇的兵器。 须知,“思无邪”挂在文苑大堂上,旨在警示文苑弟子要“心无邪意;心归纯正”。如今成了复仇工具,自然是莫大的讽刺,孔夫子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怕也会死不瞑目的。 三都府又名三督府,督察天下儒生“不仁,不孝,不义”之意。 在田丰持剑“思无邪”浪荡江湖后,三都府遍洒江湖帖,以“杀无道”追杀“书呆子”田丰。 “泥腿子书生”田丰倒也有大能,屡次在三都府手下逃脱,却不伤南山书院弟子一条无辜性命,以免愧对恩师犁牛先生。但对追杀而来为子报仇的世家却毫不客气,管杀不管埋。路遇稍有品行不端的儒生,出手便不留活口,甚至殃及家人。 直到田丰所造杀孽实在太重,天下儒生震怒,惹出了三都府仲夫子,田丰才偃旗息鼓消失在了江湖中,却不知怎的加入到了影堂。 田丰微微躬身,对凤栖梧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不知令正……” “依然如故。” 凤栖梧与田丰是旧相识,数年前田丰浪荡江湖时,正是凤栖梧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被各方追杀之际,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了。 会稽郡凤家乃杏林之家,医术远近闻名,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传到凤栖梧这一代,虽只余他一人执掌门庭,但因受过四处游历的药王谷前谷主指教,凤栖梧相比前人在岐黄之术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妻萧氏,与凤栖梧为青梅竹马,结为伉俪后,俩人更是如胶似漆,夫妻情深。 奈何红颜薄命,萧氏在与侍女清明时节外出踏青探春时,因容颜秀丽,被一群自诩风流的才子儒生围住调戏,匆忙躲避时失足跌入了河中,伤了脑子,惊了魂,昏迷了过去。 闻声赶到的凤栖梧顾不得为妻报仇,一心诊治妻的伤势,在确定萧氏头部伤口尚不致命,呼吸、心跳、脉搏俱在后,凤栖梧稍松一口气。孰料,萧氏却从此昏睡过去,任由神医凤栖梧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见苏醒。 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儒生,自知闯了大祸,逃跑者有之,翌日由长辈带着厚礼上门负荆请罪者亦有之。凤栖梧将厚礼一一收纳,这些儒生自以为无心罪过已被饶恕,却不知噩梦才刚刚来临。 “世间无不可医之病,倘能对症下药,岂有不瘳(疾病不愈)之理”,凤栖梧作为郎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在萧氏一睡不醒半年后,束手无策的凤栖梧决定寻找病症,走上了极端。 先是当初潜逃在外的儒生消息全无,接着上门负荆请罪,至今在会稽郡逍遥的才子也消失一二。 这时,世家望族方才醒悟是凤栖梧在报复。 各大世家集结家丁上门捉他时,却被扛着一口棺材的凤栖梧杀了个措手不及,让他扬长而去。 世家望族在凤府找到了消失的子弟,却是整个脑子由萧氏受伤处的位置,被利刃整齐切了开来。由他们死相可见,这些书生时在清醒时被开颅的,甚至在开颅后也未死去,被凤栖梧对脑部与沉睡间关系做了钻研。 即便刀头舔血,浪荡江湖数十载,见惯生死的江湖客,见了被开颅的书生亦忍不住身体不适,胆颤心惊,何况尚且苟活的书生了。这些会稽郡的名门望族都吓破了胆,与一心要报仇的世家合谋,耗费巨资邀请杀手组织、江湖侠客取凤栖梧的项上人头。 第五十四章 十年苦等 名门望族要取凤栖梧项上人头时,恰逢田丰路过会稽郡。 田丰听闻会稽郡儒生因德行亏欠犯下大错酿成血案后,夜入儒生府中,欲将当初调戏凤栖梧妻子萧氏,如今尚且苟活的儒门败类尽皆除去。 提防凤栖梧的这些儒生府中戒备森严,田丰刚得手,便惹来了世家望族的围杀,在厮打一番后,终究是南山书院轻功更高一筹,追兵被他绕出城外给摆脱了。而正在江湖游侠、杀手此方围追堵截田丰时,凤栖梧又在彼方得手。 田丰是跳进黄河也将自己择不出来了。 虽说死在“泥腿子书生”田丰手中,远比死在凤栖梧手中要幸福的多,但子侄丧命的苦主显然不这样认为。 正好对于杀手组织和江湖游侠而言,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卖三都府江湖帖一个面子,日后行走江湖受用无穷,也能在世家处取两份工钱,于是田丰便这般被卷入其中。 歇了几日才又动手时,田丰与凤栖梧在街中央猝不及防的相遇了。 当初失手致使萧氏昏迷的儒生只余二人,凤栖梧在其中一位府上故布疑阵,将杀手、游侠儿都引了过去,然后戴着人皮面具潜入另一处府中,将儒生打昏掳走,刚到大街上便被随后赶到的田丰拦了下来。 在田丰看来,这些儒生玷污儒家名声处死应当,但凤栖梧剖尸行径乃大不敬。 一言不合,俩人交上了手。 田丰虽师承南山书院,凤栖梧却也曾过药王谷谷主的指教。俩人武功不相伯仲,一时战了个难解难分。 战至疲惫之际,又被闻声赶来的江湖客团团围住。 凤栖梧与田丰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是非得拼个你死我活无大仇。这群杀手、游侠儿又是乌合之众,一时捉拿田丰有之,要取凤栖梧项上人头的也有之,更有世家门客哄着要救自家少爷,嘈杂的很,只将黑夜喧嚣成了白日市井。 无奈何,凤栖梧与田丰打了个眼色,联手闯出了包围,各奔一个方向去了。 自那晚分开后,三都府闻声赶到,田丰便匆匆逃离了会稽郡。 唯一苟活的儒生被护着周全,又听闻他被吓疯了,于是凤栖梧不久也离开了会稽郡。 凤栖梧先是背着妻子,浪荡在江湖上,四处漂泊,寻求治病的方子。 但也没放弃剖尸钻研,以解开萧氏昏睡不醒的谜底。 而且自从打开了心底的恶魔之源后,凤栖梧对人体的探究不再局限于对头部的解剖,对其它脏腑病灶部位也兴趣颇浓。因此盗墓掘棺偷尸成常有之事,甚至在有人患上罕见致命之症后,凤栖梧会出手将其擒来,以作钻研。 生命无常,死者为大。 凤栖梧的行径惹怒了整个江湖,引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追杀,在江湖上成了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的恶人。 不断地逃命,又尝试诸多办法始终唤不醒妻子的凤栖梧,在心神俱疲惫之际,终于将期望放在了自己一直愧对药王谷身上,从此消失在了江湖。 田丰与凤栖梧在会稽郡分手后,便再也没见过面。 凤栖梧投入药王谷,田丰被三都府仲夫子追杀至踪迹全无,也是听江湖传言知晓的。 如今再次见面,已是历经沧桑,故人却道依然如故,其中苦楚也只有故人自己才能咂摸明白。 “倒是你变了很多。”凤栖梧倒背着双手站在台阶上,对田丰道。 田丰对自己避而不谈,对凤栖梧道:“十年苦等伴孤灯,我敬佩你。” 凤栖梧淡然一笑,扫了行者、头陀一眼,问:“着实料不到,你居然投靠了影堂。” “迦难留有恩于我。”田丰道,“所以这俩人我要带走。” 凤栖梧看向小九,小九道:“师父,影堂捉拿此二人与苏哥儿有关。” 游侠儿上前一步也道:“鱼儿姑娘……” 那青衣姑娘便是鱼儿了,只是游侠儿话说半句,正见田丰握住了剑鞘,对自己挑了挑眉,顿时想到林鱼儿还在对方手中,只能闭上了嘴。 林鱼儿倒是想开口说话,却是被点了哑穴,张嘴“啊啊”几声说不出话来。 “哦?” 凤栖梧伸出右手,一把手术刀大小的短匕握在手中把玩,道:“朔北王正好也有恩于我,让迦难留不痛快的事情,我很乐意替他效劳。” “难道我们每次见面都得打上一架?”田丰吹落肩上的雪花,道。 “正好讨教。” 田丰不答,打着油纸伞站在街上,目光先盯着凤栖梧的右手,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凤栖梧同样在打量田丰,打量他握着剑柄的手。 目光下移,同时看到了双方右腿刹那的抖动,又默契的上移,直到俩人目光相交,对视良久后,田丰方道:“这姑娘我要带走。” 仔细打量一番后,田丰与凤栖梧两人都知道,若真动起手来,只会两败俱伤。 凤栖梧将右手背后,道:“我很好奇,到底是何事,迦难留竟要你亲自出手捉拿一不会武功的小姑娘。” “莫非,影堂准备起事?”凤栖梧猜测道。 田丰笑而不答,对游侠儿道:“鱼儿姑娘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你若不说,我保证鱼儿姑娘性命无忧,无人敢伤她一丝一毫。” “你知道,以药王谷能力,查到这位姑娘与影堂有何瓜葛并不难。”凤栖梧道。 田丰浑不在意,道:“等药王谷查出的时候,他二人所要说的秘密已经不重要了。” “下次见面,或许我们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田丰突然感叹一声,颔道,“告辞!” 林鱼儿还要挣扎,却见田丰在她肩井穴轻轻一点,顿时整个身子麻木,再使不上力,被田丰半扶半挟着,转过了身子。 “慢着。”小九忽然叫停了他们。 田丰停住脚步,却没转身。 小九指着站起身也要走的头陀,道:“怎么着?还想把刀偷走?” 头陀一顿,弯腰握住刀柄,闷哼一声,将刀拔了出来,扔给了小九,而后在行者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的,随着田丰的油纸伞,与街上的行人慢慢消失在了雪幕中。 “我们追上去,或许有机会救出鱼儿姑娘。”游侠儿道。 凤栖梧扫了游侠儿一眼,道:“莫高估自己,三都府追击多年,都未在他身上讨到便宜。” 话刚落下,姑苏城内的官差终于姗姗来迟…… 第五十五章 苏哥儿 一连数日,大雪绵延。 待到风雪渐停的时候,已是旭日西斜,堪近黄昏。 一方天幕,似被冷风所扰,卷得阴云细碎如柳絮,裹挟着不知道何处去了。 下了黄山,赶往长江江畔,恰处于徽州山水间,又逢雪拥官道,叶秋荻的行程不免耽搁了。 幸甚,新安郡在白雪覆盖下景色极美,交错的岭谷,屏列的山丘,繁茂的竹林在被白雪染上一层霜后,与竹林的绿彼此交融显出青墨色,如徽墨在宣纸上勾勒出来的一般。 远处的山谷,在夕阳下升起一团雾霭,忽明忽暗,正在沉入夜幕中。 骑马绕过一道山脊,一座山村顿时出现在她们面前。 村庄三面环山,一二座高高耸立的马头墙可见昔时繁华,但村内断壁残垣间的白墙黛瓦,被岁月的冲刷过后的那种水墨般渲染,露着一股子的衰败的味道。偶尔,还有炊烟从山窝里升起,显示这里尚有人家居住。 白虎在马蹄前撒欢要冲下去,被叶秋荻唤住了。 她们缓缓下了山坡。 村前有一方池塘,塘水清澈,一村妇正披着晚霞,在塘边捶打衣服,旁边卧着一只黄狗,见叶秋荻等人驱马下山来,立刻站起身子“汪汪”叫了起来。 浣衣娘警觉的立刻提着衣服站起身来,在看清只有一位年轻公子与六位少女后,紧绷的身子才放松许多,但依旧谨慎的打量着叶秋荻。 她穿了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洗的泛白,脸上皱纹纵横,头斑白,约摸快入半百之年,是一位老阿婆。叶秋荻又打量一下村庄,到处有焚烧、打砸的痕迹,显然村子屡遭匪患,才使阿婆如此谨慎。 走近池塘,叶秋荻下了马,缓步向前走几步,离阿婆两丈远,拱手正要说话,白虎忽地窜到了她脚边。 “阿耶。” 阿婆这才注意到还有只白虎,顿时吓了一跳,脚后退时在池塘边一滑,身子顿时向池塘跌去。 叶秋荻急忙跃上前去扶住她,道:“阿婆,你没事吧?” 阿婆指着白虎,叶秋荻忙让侍女牵了去,道:“白虎乃从小所养,已经与人亲近,不伤人,阿婆莫担心。” 阿婆如此才安了心,问道:“公子到庄上有甚事?” 叶秋荻答道:“实不相瞒,吾等由黄山下来,赶往大江去,因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这才投到村子里,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依例拜纳房金,万望阿婆周全方便。” 阿婆又打量了一眼叶秋荻身后的侍女,见除了那只白虎外,无甚可惧的,说道:“你们跟我来。” 牵了马,进了村子,见村里人烟寥寥,只遇见一两位老人。叶秋荻问道:“阿婆,我见村子里房屋不少,怎么人却没几个?” “唉。” 阿婆道:“附近山上有处山寨,强人时常下来劫掠,村子里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上山落草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的,在村子里勉强糊口。” 说话间,众人已经转到了阿婆家门前。由于村子人跑的跑,上山的上山,房子倒空出不少,因此阿婆住的并不寒酸。 侍女将马匹绑在院子外的柳树上,喂了盐巴、草料。 随着阿婆推开掩着的柴扉,刚才见了白虎再不开口的黄狗立刻夹着尾巴趴到了窝里,再不出来。白虎抖抖身子,刚趾高气昂,就被叶秋荻赶到一旁也窝着去了。 “阿婆一人住?”叶秋荻问。 “老头子昨日被强人带走了。”阿婆放下衣服,听不出悲喜,或许是已经麻木了,道:“听以前村里的二小子说,他们要去江边劫粮船,让村子里的老弱去当挑夫,到时候让每家也能分些粮食。” “江上粮船都要运往建康的,这伙强人不怕引来杀身之祸?”叶秋荻问。 “公子有所不知,郡守前日还派人来收粮呢,猪吃的都收,听说都城粮食卖疯了,猪吃的在都能卖出过去精粮的价。”阿婆道:“这人呐,为了钱什么都干,听二小子说,有粮船经过还是郡守收粮食的人说的,说只要卖给郡守,什么干系都没。” “哎。”将衣服晾起来,阿婆继续道:“听说卖那么疯,是有个王爷要卖房子,收粮救济北面逃过来的难民。” “你说这王爷是不是憨瓜?”忙完的阿婆走到灶台边,回头对叶秋荻说。 “噗嗤。” 侍女听到阿婆骂苏哥儿“憨瓜”顿时乐了,憨瓜是新安郡当地方言,与傻瓜同义。 叶大小姐白了侍女一眼,见阿婆拿出一粮袋要做饭,道:“阿婆莫忙,我们自带了干粮,让她们当下人的去做。” 来者是客,阿婆正要推辞,却已经被侍女扶出来了。 “有这么一位王爷不好么?”叶大小姐替师弟分辩,对阿婆道:“至少他肯为难民卖掉房子。” “是个好人,可是这个世道哦。” 阿婆叹息一声:“这世道就是好人吃亏。这不眼前摆着,这些市侩商人啊,对,还有太守都准备挣他钱呢。” “这些商人着实可恶。”叶大小姐听到这儿也怒了。 她叶大小姐整日被谷里大小管事、老人追着要钱,正准备挪用朔北王府钱,压榨苏幕遮的用度用作谷中开支呢。 这些市侩商人居然盯上了她的钱,简直该杀!哦,不对,应当被谷里的老家伙们用来试药! “他救的还是北边燕国的难民,这不就是憨瓜么!” 咬牙切齿的将这些商人在脑中惩处后,叶大小姐正好听到阿婆说这一句,忙附和道:“的确是憨瓜。” 叶大小姐早忘记自己分辩的初衷了。 闲言碎语不讲。翌日鸡鸣,叶秋荻等人早早起来,用过饭,答应阿婆若遇见她家老头子,定会护他囫囵回来,这才辞别了阿婆。 白虎在前面撒欢,众女一骑绝尘,出了村子奔长江而去。 “汪汪。”委屈了一晚上的黄狗,终于爆了活力。 骏马脚程快,约莫中午,叶秋荻一行人便到了江边。 先派人向丐帮弟子打听了那伙强盗的信息,然后又在码头上租了艘大船,叶秋荻这才带人在江边码头找了家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中飘荡的酒肆。 第五十六章 弹剑作歌 大雪昨日刚停,今日便阳光明媚,三教九流少不得出来晒晒太阳,伸伸懒腰。 酒肆又邻码头,扛包的苦力,南来北往的行客商人都在此歇息,刚进入酒肆,一阵喧嚣扑面而来。 酒肆内多是些粗人,见一白面公子领着六位乌垂肩,明眸皓的姣丽少女进来,免不了要起哄,刚张嘴,嗓子还没音,就瞅见公子脚下虎头虎脑的探出一个……呃,有人生怕眼花了,眨眨眼,的确是个虎头,立刻把要起哄的言语随压惊酒咽在了肚子里。 白虎彻底露出身子来,抬头好奇的打量着酒肆内酒客。 一时,惊恐说不出话者有之、讶异张不开嘴者亦有之,似传染一般,整个酒肆安静下起来,唯有墙角的三人,喝得似醉非醉的,正唱的尽兴。 三人中,一足有三个苏幕遮粗的富态汉子手持酒坛,仰天猛往嘴中灌酒,把整个上衣都打湿了,双眼也是湿的,叶秋荻听他有节奏的呜咽声,眼角挂着约莫不是酒。 富态汉子对面坐着一高高的瘦子,留着八字胡,他坐下来也要高出富态同伴两个头,此时正将剑抽出鞘,弹剑作歌。坐在他身边的是穿青衣,散披肩的中年汉子,留着络腮胡,手中打着节拍,嘴中跟着和,与高个汉子一同唱着歌儿。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俩人唱着,富态的同伴放下酒坛也跟了进来。 叶秋荻诧异的扫了他们一脸,拣一副座位坐了。 坐在一旁的人见状匆匆结账,刚坐下能闪的也闪一边去了,不能闪的坐在凳子上慢慢向远端挪动屁股,深怕那只白虎盯上自己。一时间,这方角落只有那三个似醉非醉的汉子还在安稳坐着了。 小二站在远处不敢走过来,见叶秋荻将白虎按卧在脚下,才战战兢兢的靠近些,唱了喏,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叶秋荻正欲答。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三人刚唱完,忽地如肝肠寸断,旁若无人的抱头大声痛哭起来,哭声响彻酒肆,把将叶秋荻要答的话生生地打散了。 见酒肆内酒客普遍不以为意,显然已经司空见惯。叶秋荻指着三人,问小二:“这……” 见白虎卧在地上一动不动,小二胆子大了些,流利解释道:“嗨,公子有所不知,这仨是我们镇上的名人儿,有钱了就好吃酒,尽兴了就好唱曲儿,唱完了定要痛哭一番才痛快。” “这不昨晚刚走完一趟偷镖,寅时叫开门一直喝到了现在,正痛快着呢,也不知何时才歇。 ”小二估计对三人半夜扰人清梦心有怨言,不免多说了几句。 走偷镖,是指在在走镖时一般不挂旗,不喊“合吾”。走偷镖报酬少,打不出镖局名声,一般只有尚未摸清某条路的道儿,斗不过道儿上盘着的地头蛇或刚成立的镖局才走这种镖。 “有趣。”叶秋荻闻言嘀咕一句。 她也是好饮之人。曾在咸阳燕子楼上,与四大公子之的兰陵王朝歌痛饮三天三夜,轰动偌大咸阳城,把兰陵王夫人召南公主都吓坏了,深怕兰陵王喝坏身子。 叶秋荻估计惧内的兰陵王很长时间都不许饮酒了。当然,后来此事被苏幕遮知晓后,叶秋荻也足足被他唠叨了整整一年,也难怪郭公子会唤他“唠叨鬼”了。 “先打四角酒来。”叶秋荻道。 小二又问吃甚下饭,叶秋荻先让小二切十斤生牛肉让侍女装了,又点了几样熟食。小二记住后下去,随即荡酒上来,下口的熟食也很快摆了一桌子。 叶秋荻与侍女围了一桌,食不言,却听富态汉子道:“哥啊,想我们这等上山能打虎,入江能捉鳖的好汉,却只能走偷镖,实在是憋屈啊。” “屈才啊!” 富态汉子怒喊一声,手起碗落狠狠地敲在桌子上。 整个碗四分五裂,碎裂的声音吓了酒客一跳,但见小二、掌柜淡然的样子,显然也是常有之事。 “嘁。” 高个汉子不屑,道:“就你那胆若鼷鼠的样儿,有个风吹草动就先跑路,还好汉?也就押车活儿适合你,至少分量压得住。” “你少贬低我。”富态汉子争辩道:“我那是怕你们跑得快,到时候扔下我。” 高个汉子嗤之以鼻,与富态汉子就胆小问题争辩不休。说话间回头正好见了叶秋荻脚下卧着的白虎,顿时笑了。他指着白虎,回头对富态汉子道:“你不是上山能打虎,入江能捉鳖么,喏,这儿正好有条大虫,你将它打了。” 高个汉子醉的不轻,丝毫没想到这儿怎么有条大虫。富态汉子醉眼迷蒙,转头也瞅见了白虎,常言道酒壮怂人胆果然不假,富态汉子满口应了:“你等着!” 青衣汉子一副醉态,趴在桌子上闻言“呵呵”笑了,道:“老幺,凭你那三脚猫功夫,敢打大虫,你一定是喝醉了,不然就是我喝醉做美梦了。” 富态汉子挽起袖子,道:“莫看不起我,今日便让你们见识见识我手上真功夫。”说罢,趔趔趄趄的站起身子,向叶秋荻走来。 酒肆内酒客对白虎惧意已销,知道它是那位公子养大的,安分的很,此时见富态汉子要打虎,觉的有好戏要看了。 小二在一旁见了,深怕在店内伤了和气,有心上去拦住富态汉子,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小二,你莫拦他,让他去,莫整天说大话。”高个汉子起哄道。 富态汉子走到了跟前,见大虫抬头瞟了他一眼,又低头盯着侍女装生牛肉的袋子,他乐了,道:“呦,这是条白色大虫,还很傲,好得很,好得很,看我打得你服气。”说罢,一拳向白虎脑门打去。 拳未落下,富态汉子只觉眼前一花,顿觉身子腾云驾雾,飘飘然的不知在何方了。 “嘶”酒客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看的清楚,在富态汉子拳头落向白虎时,一直安静饮酒的公子忽的出了一掌,打在了他胸口,那汉子三百斤的身子顿时如脱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向他的同伴跌去。 白虎不知生了何事,打了个喷嚏,依旧盯着它的食物。 见富态汉子当头袭来,高个汉子与青衣汉子立刻酒醒一半,忙站起身合力要将同伴接住,却不料富态汉子身上力道十足,猝不及防的高个子脱了手,顺势被砸坐在凳子上。 第五十七章 踏月而来 白虎是苏幕遮自小养大的。 叶秋荻估摸他是为了让狮子球日子过的不那么顺遂,却料不到狮子球性子蛮狠,平日里没少欺负白虎,让苏幕遮整日里气的咬牙切齿。 但不管如何,苏幕遮对白虎还是很在意的,叶秋荻对无故欺侮它的自不会客气。 被一掌拍飞的富态汉子在高个儿脱手后,力道全落在青衣汉子身上。 青衣汉子反应要快上很多,稍觉不对,右手在富态汉子身上一抹,左手搭在桌子上,一牵一引。 “咔擦!” 桌子被他左手压着整个散了架,但富态汉子身上力道也卸去了,只是随着桌面跌在了地上,避免了背部遭受桌子的重击。 叶秋荻略微惊疑的扫了青衣汉子一眼,对他耍的这手功夫似乎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何门何派了。 “你!”落了面子的高个儿抖抖手,想说些场面话,却被青衣汉子拦住了。 他们当镖师行走江湖的,讲究多个朋友多条道儿,最忌讳无故结仇,这次确实是他们饮酒忘形,行为孟浪了,青衣汉子拱手道:“吾等多有得罪,望公子海涵,苏纵在此赔礼了。” “苏纵?”叶秋荻放下酒碗,心中疑惑顿解,她站起身问道:“你是颍川苏家人?鬼谷子合纵一脉何时堕落成这般样子了。” 被叶秋荻一口道破身世,苏纵感到有些惊讶,现在还记着颍川苏家的人不多了。 不过,他对叶秋荻的“堕落”一词颇有异议,不卑不亢道:“公子何处此言?苏纵不偷不抢,无愧于先师,何以言堕落?” “是吾唐突了,对不住。 ”叶秋荻拱拱手,又坐了回去。 苏纵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说什么,总觉哪里有些不对,思量半天也没想起。回头见富态汉子已经站起来,揉着胸口直呼浑身都痛。苏纵扒开衣服看了下他胸口,知道他又是在大惊小怪了。 酒是饮不了了,三人有些遗憾的结了账,将损坏的一应赔了。 挑帘出酒肆,歪歪扭扭的走在街上,富态汉子嘴中嘀咕道:“并非我不让你们见识我真功夫,实在是那小白脸忒厉害了,我这等壮实的身子都被他拍飞了,若是你这竹竿儿,早被他拍折了。” 高个儿揶揄道:“又说大话,要不然我们去江里捉鳖?这回肯定没人拦你。” 就在这时,苏纵听见后面有人在喊“苏公子。” 苏纵站定回头,见是刚才公子的侍女追了上来,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道:“我说忘记什么了,原来是忘记打听他姓名了,他一眼认出我来,我还对他一概不知呢,亏了,亏了。” “亏什么了?”富态汉子愚钝。 苏纵不理他,对追上来的侍女道:“不知姑娘唤我等何事?” 侍女闪着明媚的眼睛,左右打量一番,着实觉的这三人做镖师太不靠谱,清脆说道:“我家小…公子托我问各位,今日走镖吗?” “走,走。”苏纵未答,高个子抢先道:“姑娘,你家公子要人押镖?是6镖还是水镖,送货还是护人?我们都接!” 侍女见高个子迫不及待的样子,愈觉着对方专业素质不够了,但还是依小姐之命,将一贯钱从袖子里取出,道:“这是定金,今晚鸡鸣丑时在镇子外东头码头等候。” “姑娘。”苏纵止住高个子迫不及待取钱的手,道:“我等虽说走偷镖,但也不是哪儿条道儿都趟的过去的,可否告知一下要走哪条道,运货还是护人?太过招眼的镖我们不接。 ” 侍女这才觉着对方像个镖师的样子,道:“我家公子说了,汝等可在见到押运的货物后,再决定是否走这趟镖。” 苏纵这才一本正经的接过那贯钱,道:“既如此,烦劳姑娘告诉你家公子,吾等定准时到地儿等候。” 侍女点头,行礼走了。 待侍女走远后,高个子立刻伸手去抢那贯钱,苏纵伶俐躲过,将钱放到自己口袋中。 “刚才酒钱是我算的。”富态汉子也挤上前来,说道。 “咳。”苏纵道貌岸然道,“这镖若接不下来,定金是得还给人家的,等接下来了再分也不迟。” “吓,你蒙混那丫头就得了,还蒙混我们自己人,现在走甚镖不是走?都快揭不开锅了。”富态汉子肉疼的摸摸荷包道。 入夜,鸡鸣丑时。 圆月当空,清辉似水,江水悠悠,打破了洒在江面上的月光,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光斑,将江岸树林、山峰、码头的黑色剪影收了进去。 苏纵与高个汉子关雎,富态汉子何不二站在码头上,何不二手中还拿着半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啃着含糊问道:“怎么还不到?他们若不赴约,这钱我们可不还的。” “镖师要有镖师样子。”关雎道,“先把你那狗爪子擦擦,待会儿莫丢人!” “来了!”一直盯着江面的苏纵忽道。 何不二抬头见一艘楼船沿江岸缓缓驶了过来,由于月光皎洁,船上只挂着一盏防风灯,灯光如豆,在夜中忽明忽暗。 待船靠近后,三人见白日见过的侍女正站在船板上。 三人上了岸,苏纵拱手道:“姑娘,不知我等要押送的货物在哪儿?” “莫急,货物不在船上。”侍女让三人先在楼船一楼房间歇了。 令人纳罕的是,楼船未立刻划动,而是在码头上停了约半个时辰,正当何不二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楼船才又慢慢地向下游驶去。 “你们快看。” 关雎推开窗户,正好见在月光下,在楼船视野之内极远处,有货船正杨帆向下游驶去。 “粮船!” 三人在江边长大,一眼就认了出来。 “莫不是他要拉我们三人干抢粮船这等不法的勾当?”何不二看向二人,舔舔嘴唇,说“我听说都城那憨瓜王爷正高价收粮呢。” “滚蛋。”苏纵赶走何不二,凑到窗前,道:“不义之财,岂能取之?” “不对。”关雎道:“有人先一步动手了!” 三人望去,只见一二十艘灵便的小船从岸边树林里划了出来,将来不及躲闪的粮船团团围住了。 前面顿时响起一阵叫阵喝骂的喧哗。 待楼船又靠近些后,苏纵现,共有三艘粮船围住了。 小船上的劫匪也不登船,先弯弓搭箭朝粮船胡射一通。 粮船却只能横冲直撞,在撞到几艘挡路的小船后,划船的船夫逃的逃,死的死了,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楼船也停下来,三人只能眼看着那群劫匪登上船,与护卫杀作一团。直到拼杀声降下去后,楼船才又向粮船驶去。 劫匪早注意道了这艘楼船。见它驶过来,距离四五十丈远的时候,戒备的劫匪俱弯弓搭箭,朗声道:“来者何人,若再靠近莫怪我等不客气了。” 苏纵三人出了船舱,见白日见过的公子此时穿了一身白色长衣,站在二楼甲板上,问:“不知哪位是大当家的?我有事与他谈。” 叶秋荻声音不大,却远远传了开去。 一艘粮船上站出一扛着大刀的大汉,见对面的小白脸气定神闲,狐疑问道:“我就是当家的,你这厮要谈什么?” “二当家雇我取你项上人头。”叶秋荻说。 “胡说。”另外一艘粮船上站出一提着流星锤的汉子,骂道:“你这狗厮鸟,怎的平白污人清白?” “你就是二当家?很好。” “好”字刚落,叶秋荻身子离开甲板,向粮船纵跃而去。 白色长衣被风鼓满,如月色下绽放的莲花,又如被风吹动的蒲公英,轻轻地飘向粮船。 此时,圆月西沉,挂在江天交际处,整个倒影被清澈的江水拉长,镶嵌在了江面上。叶秋荻的白色身影在清澈江水上划下一道美丽痕迹,如踏月而来,天外飞仙。 苍茫广阔,寂寥无声。 一时间,劫匪、苏纵等人都被这等美景惊呆了。 直到叶秋荻身子缓缓落在江面上,足尖轻轻一点,将整个水面打乱,圆月也破碎,随波荡漾四散开了去。 众人才苏醒,却又被吓了一跳。只见叶秋荻的身子踏水后,犹如鬼魅一般,又一跃而起,御风而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直向劫匪大当家的袭来。 “快放箭!” 第五十八章 天下为棋 “快放箭!” 大当家的怒吼惊醒了劫匪,伴随着凄厉而可怕的破空呼啸声,利箭如蝗虫般密密麻麻的向叶秋荻飞来。 “糟了!” 扶着船栏的何不二惊呼,愚钝的他只觉迎着利箭的叶秋荻现在凶多吉少。 不料,叶秋荻身子在月色中微微晃动,身影忽的模糊起来,残影在江面上拖出一道朦胧的白练。在利箭将要穿透身影的时候,白练也消失了。在消失的地方,犹如夜空中绽放的烟花,左近同时涌出五六道白色身影,被箭矢穿了过去,却不见血花。 在白色身影模糊时,五六道虚影合为一,如流星一般快划过江面,落在粮船上。 苏纵见白色身影在大当家身旁快掠过,大当家壮硕的身体顿时飞了出去,如折翼的鸟儿,“噗通”一声,落在远处江水中,一丝声响也没出,就这般消失了。 江面归于平静,圆月西沉,渔火如豆,月色如水水如天,杀伐血腥的气息一时淡去很多。 悠悠江水是此时最大的声音。 “三船粮食归我了。” 叶秋荻道,语气略轻,在劫匪耳边却重若千斤。 “这…这……,他莫非是鬼不成?”迟钝的何不二突然站直身子,指着叶秋荻问苏纵。 “哼。” 一旁侍女听见了,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吩咐楼船船夫划向粮船。 “太乙神功!”苏纵回头对何不二道:“此乃药王谷独门绝学,若我所料不差,这位公子应该是药王谷谷主叶秋荻了。” “叶秋荻?”何不二狐疑地打量叶秋荻一眼,道:“叶秋荻不是姑娘家么?” 关雎忍不住竖起食指,给了他一个爆栗子,道:“还真是个呆子,稍有眼力劲儿的都认得出那是位姑娘,女扮男装只是行走江湖时图个方便罢了,若无旁的坏心思的,很少有人去拆穿。” 楼船靠近粮船,叶秋荻又纵跃到甲板上,指着二当家,道,“你过来。” 大当家在白衣人面前“惨叫”都传不出一声,就跌入江水中一命呜呼了。二当家虽胆战心惊却不敢违背,让手下划小船将自己渡过去,被何不二用绳子拉上了甲板。 “现在,你是大当家的。”叶秋荻站在二楼甲板上,居高临下的说,“我要你带着手下干练的弟兄,将三船粮食帮我送到都城建康。” “是,是,可,可……”二当家刚应了,又汗如雨下的否了,道:“可官兵很…很快会知道粮船被劫的,一路上关卡很多,恐,恐怕……” “你莫管,路上官兵由我照应。 ”叶秋荻打断了他。 “是,是。”二当家不敢再否认。 叶秋荻挥了挥手,侍女回船舱取了一瓷瓶,下楼来递给二当家。二当家刚伸手要接,寒光一闪,他右手上无名指已被齐根削断。 “啊。” 二当家痛的蹲下了身子,汗如雨下。 许是不想听他惨叫,侍女在他胳膊上点了几处穴道,二当家疼痛稍减。侍女将瓷瓶扔给他怀里,道:“日后若再‘狗厮鸟'的出言不逊,断的就不止一根手指了。” “不敢了,不敢了。”二当家忙不迭的说。 “瓷瓶内的丹药你且吞下去。”侍女道,二当家略一迟疑,侍女袖子亮出匕:“若不听话,也没留你的必要了。” 二当家闻言,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打开瓷瓶,取出一粒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此药名曰尸丹,若不能按时服下解药,汝体内血液流动将变缓,慢慢生出尸斑,痛苦死去。”见二当家色变,侍女继续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将手下约束好,将粮船准时运抵建康,解药我会给你。” 二当家这才稍微放下心。 叶秋荻问他:“被你们掳来的百姓呢?” 二当家指了指岸上的树林,道:“都在林子里候着呢。” 叶秋荻转过身,对苏纵道:“我的镖便是那些村民,你须将他们安然无恙的送回庄内。此外,那座庄子屡遭匪患,现在强人大都在此,如何处置随你,只要除掉村庄匪患即可,若这点儿事也出了差池的话……” 叶秋荻叹道:“那鬼谷子合纵一脉当真与连横一脉差远了,没落也是应当的。” 苏纵闻言攥紧了拳头。 鬼谷子合纵一脉与连横一脉争斗已有数百年,彼此之间的仇恨早已经埋在了骨头里、血脉里。上次纵横交锋,苏家合纵一脉彻底输给了张家连横一脉。若非颍川苏家留后手,让他们这一支提前在新安郡隐居,怕合纵一脉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 当下兵戈不断,天下四分五裂,正是鬼谷子传人大展拳脚的好时机。虽局势未定,不到纵横两脉交锋肘刻,但争斗已是必然,若合纵一脉再败,将永无抬头之日。 叶秋荻道:“张家后人现居于后秦,勉强算是天才,只是不知你们这一脉如何,莫非只余你一人?” 不等他答,叶秋荻将目光投向星空,道:“吾当真希望合纵一脉与连横一脉有一较高下之力。当年鬼谷子传人纵横捭阖,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子,将王侯将相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想起来,当真令人神往。” 苏纵见叶秋荻明眸中流出向往的神情,心生悸动,这才想到眼前之人素有“天下真绝色”之称。 “可惜无缘得见。”苏纵暗叹,又想起何不二先前还谑称朔北王为憨瓜王爷,却不知朔北王现在是下棋之人,粮商、难民、强人皆是棋子…… 南朝,建康,朔北王府。 “啪!” 苏幕遮踞坐在软席上,左手撑地,右手捏着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提劫。 与苏幕遮形骸放浪坐姿不同,孙长恭正坐在他对面,举着白子,思虑半晌,微微一笑,道:“王爷打劫的本事愈加娴熟了。” “嘿。”苏幕遮弹醒趴在桌子上,快要睡着的小青衣,示意她旁边的茶已煮沸,道:“长恭兄话中有话啊。” “王爷,您已在我这儿劫走整十万贯了。”孙长恭迟迟不落子,道:“都城粮价翻倍在涨,您这伤若再不痊愈,去打劫旁人,孙家生意可要被您劫的无法周转了。” “莫说如此难听,本王何时成强人了。” “王爷着卫书卫公子前番将我请来,将城内大小有头有脸的粮商盘问了个遍,打着不正是打劫的主意么?”孙长恭慢条斯理的说。 “错!”苏幕遮摇头,落子,道:“打劫这活儿太野蛮,本王素有贤名,是绝对不做这等有辱名声之事的。” “王爷,您的贤名怕还没传出都城呢。”孙长恭提醒他。 “迟早的事就莫计较了。”苏幕遮不觉惭愧,道:“喏,该你下棋了。” 第五十九章 征子 “哒,哒。 ” 孙长恭捏着一枚白色棋子闲敲在棋盘上,思索半晌,末了将棋子丢进盛棋子的木盒里,道:“王爷棋力远甚于我,长恭服输。” 苏幕遮将棋子一枚枚捡到木盒中,道:“吾时常夜不能寐,又无其它癖好以供消遣,只能以古今之残局聊以慰藉,耗费心血多了,棋力自然见长。” 将棋子拾回后,下人撤去了棋盘,苏幕遮将手擦拭干净,亲自为孙长恭沏了一杯茶。 “笃笃笃……”孙长恭捏指在桌子上轻叩三下,道:“怎敢劳烦王爷亲自动手。” “你呀,不愧为端木先生高徒,富而好礼,谦恭有加,就是有时太过见外。若是卫二公子,他定一饮而尽且等你添茶呢。”苏幕遮也为自己沏了一杯,双手端起,道:“救助难民一事得亏长恭兄相助,我才能拖到现在,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孙长恭举杯回敬,道:“老师时常教诲吾需‘仁以为己任’,吾不敢忘;为君分忧,乃臣之本分,此皆是吾应当做的。奈何臣本事低微,接下来这盘棋是打劫、治孤还是鬼手,都需要王爷拿主意了。” “征子。” 苏幕遮在孙长恭话音刚落时即干脆答道,让孙长恭嘴尚不及合拢,一时怔住了。 “棋局中最简单技巧。”苏幕遮一笑,解释道。 孙长恭自然明白。 但高手过招,围绕征子展开的引征是最勾心斗角之处,一旦棋差一着,便是满盘皆输。 “谈及征子,某还有件事需长恭兄伸以援手。”苏幕遮说,他见孙长恭面露苦色,哈哈一笑,道:“放心,不借钱。” 他将食指沾在茶水中,在桌子上划了一道框,道:“建康无外郭城,只凭石头城扼守长江险要;西州城、东府城内百姓、百官居住,早已成城内繁华中心,难以再拱卫王城。” “而都城内只设篱门,兵马一攻即破,难以起到真正拱卫作用。” “北方侨民南渡,现在难民的涌入让都城内拥挤不堪。我与王上主意是在都城东面、南面、西面篱门之外建新城,一则拱卫建康,二则安置这些北来的难民、侨民。”苏幕遮将手擦干,道:“若在旁时,如此大兴土木自然劳民伤财,但现在太多难民闲置着,徒耗粮食而不征用,太可惜了。” “建城之事,统筹太多,我手下无此等人才,又不想南朝世家豪门插手,只能托付于长恭兄了。”苏幕遮道。 “王爷莫忘了,我也是世家子弟。 ”孙长恭提醒他。 “是啊,但你也是端木先生高徒,我信得过他老人家。”苏幕遮道。 孙长恭抬眼看他:“王爷对恩师似乎很了解?” “我与他可聊不到一块儿去。”苏幕遮坐下,道:“但师姐与他熟识,对端木先生品行赞不绝口。” 孙长恭拱手:“既然王爷信得过,建城之事便包在吾身上了,只是钱粮之事……” “我来办。”苏幕遮伸展受伤的胳膊,“征用难民只是征子无关痛痒一招,真正要征的是旁人的子。” …… 建康6路、水6被连续封锁五六日,只许进不许出,北府军明晃晃的刀枪,杀气腾腾的眼神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坊间流传,朔北王在生辰宴会上遇刺,现昏迷不醒。若有不测,北府军要将都城翻个个儿,宁错杀,也要将那刺客碎尸万段喽。 “朔北王也太弱了些,想当前,前朔北王,哦,也就是现朔北王父亲,一人大战法家八大高手,迦难留遇见他都是绕道走,莫说行刺了……”说话的是茶肆说书的老汉,忍不住将娴熟的段子又娓娓道来。 “王爷师从药王谷,那可是名门大派,武功岂能弱了?我听说是刺客在酒内下毒,太卑鄙了。”坐在茶肆正饮茶的一汉子打断了他。 朔北王一直是建康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坊间传闻跑的快,各方臆测后版本难免多样。 “酒内没下毒,宴会上恁多人呢,我家老爷也去赴宴了,还多饮了几杯,怎就王爷中毒了?”一仆从打扮的小厮插嘴道:“不过,酒内确实有东西。” 小厮贼眉鼠眼的瞅了瞅四周,也不知在提防什么,低声道:“我家老爷那日宴会不欢而散回府后,在小夫人房里折腾了整一晚上,小夫人嗷嗷叫着,整个内宅都听到了,险些没把大夫人气昏过去。晌午醒来,我家老爷扶着腰,直说这酒够劲儿。” “嘿,你家老爷都年过半百了,也不怕折了腰。”汉子打趣一句,凑近又问道:“那是甚酒?怎恁厉害。” 说书的老汉半张着嘴盯着俩人,不知话题怎的就转到不能提之类的事情上面去了了。许是人老心不老,老汉听了几句,也忍不住插嘴凑了进去。 “呸。” 一婆婆提着布袋进了茶肆,指着街对面的粮铺怒骂:“真是奸商,糙米也敢卖恁贵,良心让狗给吃了吧,全是直娘贼的货。” 骂街尽兴的阿婆将米袋放在桌子上,随手捡了个杯子,倒了杯茶,道:“这点米钱过去在清风楼吃顿酒都绰绰有余。” “若不是朔北王要救难民,粮价怎会陡涨。”有人道。 “听说粮商沽卖与王爷的也是这高价,真不怕王爷回头收拾他们?”中年汉子问道。 “喏。”说书的老汉示意外面,“朔北王动手了。” 茶肆前面正好经过一队身着银色轻甲,披着红色披风的北府军,他们提刀站在了粮铺面前。 待军士将密麻候在粮铺外等买粮的百姓驱散后,苏皂白对走出来的山羊胡子掌柜出示一榜文,随后收起,道:“王爷谕,万利粮铺东家勾结影堂刺客刺杀朔北王,罪不可恕,现将其所有产业查封,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苏皂白说罢一挥手,北府军立刻一拥而上,将粮铺内所有人驱赶出去,守住了粮仓,铺子,再不许一人靠近。 被推到一旁的粮铺掌柜险些把山羊胡子扯断,见北府军完全不理会他,转头撒丫子向东家跑去了。 经过茶肆,一条腿正好绊住他的脚,山羊胡子顾不上追究,只瞪了她一眼,拍拍身上尘土跑了。 得手的婆婆双手撑腰,得意道:“哼,遭报应了吧。” 苏皂白封完这一处,又急着赶往他处,一时间,整个建康城内被封粮铺不下十家。但有心人现,被封粮铺背后皆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世家,真正背后依着乌衣巷内世家门阀的粮商未动分毫。 第六十章 翻云覆雨 被封粮铺粮食被连夜运走,这下全城百姓都明白,朔北王这是接着影堂的由头在惩治这些乘机哄抬粮价的奸商。 一时间,百姓拍手称快,却让门阀士族惊疑不定。 即便被封粮铺是奸商或不足以道的士族,朔北王也已经是在触动世家利益了。 在6楚看来,幸好苏幕遮还算克制,未动乌衣巷分毫。不然便是在撬动整个南朝根基,势必会打破王权与世族之间平衡。 一夜间,庙堂之上,官员皆在思量朔北王此举背后深意。 与被封粮铺有关或深怕朔北王下一步伤及自身利益的官员,也准备在早朝议事上告朔北王一徇私枉法之罪。 唯有6白孙卫四大家主不动如山,任由各方官吏拜访,游说,探口风,家主就是不开口,不点头也不摇头。 翌日,三更鸡鸣,晨光熹微,显阳殿。 破天荒的,懒散至早朝议事都甚少出现的苏幕遮早早候在了殿内。 他穿了一身黑色劲服,衣服上用银丝绣着蟒纹,一笔而下,做工精湛,没有一点粗糙的痕迹。金丝镶边,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苏牧成与白夫人梳洗完毕,转出后殿时,正见苏幕遮忍不住捏着一块糕点往嘴里塞。 见他们出来了,苏幕遮忙擦擦手,道:“臣弟见过王兄,嫂嫂。” 苏牧成摆摆手,与他一起坐下,道:“你平日里若也是这般勤快,能帮我分担不少事情,我能轻松许多。” 苏幕遮饮一口汤,道:“庙堂上的勾心斗角,臣弟实在不成,今番难民之事,已经让臣弟抓耳挠腮了。” “莫自谦,难民之事你主意甚好。”苏牧成挥手道:“南朝关系错综复杂,若由我来做,很难平衡之间关系。” 用罢早饭,苏幕遮与王上一同出现在了太极殿上。 在御史大夫鼓足劲儿要参上苏幕遮一本时,王上忽将朔北王提出的“向士族借粮”一事抛了出来,赢得了6白孙卫四大世家家主,也是当朝栋梁之臣的赞同。 在苏幕遮看来,赈济灾民一事着实不复杂,既然士族、粮商逐利,给他便是。虽南朝初立,缺钱少银,但以王室信用作保,借债总是可以的。此举也让苏幕遮与士族有了议价余地,若士族再以成倍粮价借与王室,未免也太不将琅琊苏家放在眼里了。 庙堂之上多是明白人。在他们想来,朔北王现在才借王上之口将“借粮”一事抛出来,正是知道商人逐利的本性,若非如此,他怎能在短期内不费一兵一卒,将数百万石的粮食由各地筹集在都城? 唯一牺牲的或许只有那些被封的粮商、微不足道的世家。 有心人知背后依着乌衣巷的粮铺未动分毫,却不知被封的皆是当初高价卖粮与王府的粮商。 当然,苏幕遮或王上未免没有借此机会敲打士族的意思:权利游戏唯有实力者方能玩得转。 此番运作,朔北王名利双收,可笑有些人在早朝之前,竟还想看他的难堪。 满朝官吏抬眼再看安静站在王上身后,着蟒纹劲服的朔北王时,眼神中再无小觑之意。 官吏如此思量之际,御史大夫却未忘记如今尚被苏幕遮关着的粮商。 他执笏板站出来,道:“王上,朔北王不惜借粮赈济灾民,令人钦佩。但私仇不及公,十家曾高价卖粮与王爷的商人昨日被王爷以莫须有罪名关押,粮食也尽被王爷派人运走,王爷如此公报私仇着实不该。” 苏幕遮正百无聊赖站在王上身后,目光涣散,不知思量着什么入了神,侍女在后面轻拉他衣袖,他方回过神来。 抬头见苏牧成打眼色示意,苏幕遮尴尬一笑,对御史大夫道:“大夫恕罪,本王伤势初愈,未免疲乏了些。” 御史大夫又将先前言语细说一遍。 “御史大夫差矣。”苏幕遮正色道:“本王怎会徇私枉法呢?他们肯卖粮与本王赈济灾民,本王感激还来不及呢。” “实在是当日行刺本王的刺客是持万利粮铺东家请帖潜入王府的,本王遇刺后,万利粮铺东家又连夜与其它被捕粮商集会,身为千佛堂堂主,本王不得不查。” “口说无凭,王爷可有真凭实据?”御史大夫顺口问道。 “当然有。” 苏幕遮非常肯定的语气吓坏不少人,太极殿一阵喧哗,御史大夫手中笏板险些跌在地上。 年初先王军中遇刺,令当今王上大为震怒,兵营内与保护职责稍有干系的护卫、官吏、将尉皆被满门抄斩,唯有因衷心护主以致受伤昏迷的国戚白家长子白安礼与当时负责殿后,不在中军的卫司空逃过一劫。 当时在宫门外被砍头的人难以计数,雨水冲刷后的秦淮河差点被染成血色。 昔日惨烈尚历历在目,今番朔北王若真有证据,与粮商稍有瓜葛的人免不了跟着吃瓜落儿。 “不过,恕本王不能告知各位,以免打草惊蛇。”苏幕遮道,“本王保证,若他们当真与影堂无关系,定让他们囫囵回去。” 御史大夫见苏幕遮语气一转,觉其中有蹊跷,正要再言,却被王上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过去了。其它大臣也没附和他的,实在是朔北王被这些粮商占了便宜,谁若不让他找回些场子来,回头把气洒在自己身上就有些不美了。 赈济灾民一事就此告一段落。 虽目的不良,门阀士族却糊里糊涂当了一次贤臣,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的将江左富庶之地余粮筹集到了都城。 王上与朔北王浪费了一些钱财,却解决了难民问题。 至于借债,赈济的乃北方灾民,断然没有以朝廷借债道理,欠债的是朔北王,到时候由他慢慢还去吧。 在早朝时,整个建康城尚弥漫在“黑云压城城欲摧”压抑中,早朝过后,却是烟消云散。坊间传闻朔北王已向士族借债购粮,以平粮价,赈济灾民。 正当百姓将信将疑时,很快整个都城粮价都降下来,正好印证传闻,让百姓不由感叹王爷贤良。 但正当难民以为朔北王将开仓放粮大赈灾民时,北府军忽贴了告示:难民中骁勇士卒可应征入北府;不想从军者,朝廷将在都城南篱门之外大兴土木,开垦荒地,除幼小老弱之外的难民需以工代赈方能领到粮食。 ……………… 朔北王府中,后花园。 “王爷,这招征子之棋走的端的是妙。”孙长恭对苏幕遮道。 “所谓征子,无非是借着一口气。”苏幕遮苦笑,道:“粮价继续哄抬,于谁都不利。今日这般,全是士族在庙堂与家族之间妥协的结果。” “真正翻云覆雨的,乃朝堂之上闻之即赞同的大臣,他们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也包括你父亲在内。”苏幕遮长叹一口气。 第六十一章 梅上雪煎茶 6府,梅园。 院子不大,栽种梅树三两行,雪花尚未消尽,梅花绽放正艳,立于残雪中不失风雅,待东风吹过后,院内外飘满梅花余香。 大司徒6道正站在梅树间,小心翼翼地将残雪扫入梅花形的茶壶内。 茶壶是好壶,壶身朱粒累累,滴嘴、壶口、壶提柄“三山齐”。一人罐,寻常只有独饮梅花茶时,6道方拿出来,宝贵的很,在采集残雪时,甚至不许侍女插手。 “父亲。”6楚走了进来。 6道头也不抬,问道:“有事?” “孩儿有一事不明。”6楚说着,伸手要接过6楚手中茶壶,代劳他采雪。 “去。”6道打落他的手,道:“你性子太过毛躁,干不来此等细活,若有分毫灰尘纳入壶内,便是毁了整壶茶汤滋味。” “你有何事不明,仔细说来,为父为你解惑。”6道又道。 “孩儿实在想不明白,粮价这等沸扬满都城之事,怎会如此轻易解决?”6楚道:“昨日都城内士族粮商尚且高价,不正是想挣个盆满钵满吗?” “呵呵。 ” 6道一笑,道:“凡事都有底线,底线已经在这儿了,若再不捡着台阶下,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底线?” “不错。”6道低头轻轻拨弄着残雪,道:“王上是必然要赈济北方灾民的,若不然,王上‘天下共主’身份将成为个笑话。“ ”况且来日若北伐,燕国不恤百姓也是个很好的名头不是?”6道回头认真道:“还有,对江左士族,王上赈济灾民未尝没有扶持侨族之意。” “这是何意?” “时人常言,南朝王与士族共天下,你以为王上真当做笑言不成?”6道摇摇头,“士族自是指江左豪族了,吾等有定鼎之功,苏家做不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只能行使权衡之道了。“ “在推翻前秦中,北方诸侯战乱,现又被异族侵占,不少士族逃到了江左,投到了王上麾下,被王上不断提拔,指日将成为与江左豪族抗衡的存在,王上此次赈济灾民,正有培植之意。” 6楚撇撇嘴,正好被6道看见。 6道摇头道:“你若认为江北难民难以左右庙堂局势,就大错特错了。 莫忘了,北府军内由苏词招募江湖游侠儿与流民所创,流民多是江北之民,此次难民难说不是对北府军连年征战兵力损耗的一次补充。” “北府军已经在招收难民了。”6楚刚由外面回来。 6道抬眉,略有些自得。 “江左士族难道眼睁睁看着被打压?”6楚道。 “你错了。王上从不曾打压江左士族,你见过何朝有臣子逼着王室立字据借债的?”6道继续道:“对王上平衡之道,江左士族心知肚明。但江左士族哪家也无谋逆之心,自然不敢结党挑战王上底线,只能在赈济灾民时,采取不管不顾的态度。” “奈何,出了一个朔北王。”6道摇摇头,道:“知道当年6家为何助力苏家定鼎吗?实在是苏词此人太过天才。他若不死,此时南朝早已踏过长江,驱逐慕容不归了。” “奈何天妒英才!苏词一死,朝内文治武功再无与慕容不归、慕容无忌抗衡人物,只能退回长江。这也是江左豪族主张偏安江南的缘由。他们实在是被慕容不归打怕了,深怕到时北伐不成,将祖宗基业也丢了。” “或许,这也是王上扶持北方士族的原因?”6楚小心翼翼道。 6道欣慰的点点头,道:“不错。” “先王一死,今王上无后,吾本以为南朝危矣,却不料苏词尚有后人在世,当真是出人意料。”6道感叹一番,转回正题,道:“正是朔北王以卖皇家园林筹钱买粮为噱头,让士族商贾动了心,将各地余粮迅筹集在都城。” 6楚摇摇头,道:“也怪这些士族商贾,为了逐利坏了江左士族大事。” 江左门阀门下皆有行商坐贾,以维持偌大家业,士族既然不管不问,商贾逐利天性使然,自然筹集粮食来建康。 “你们啊,都鄙夷商贾逐利的铜臭气。”6道叹息道:“朔北王却能利用商人逐利天性,不费一兵一卒筹集粮食,当真是个妙人。” 6道慨叹一番,道:“在这番暗战中,朔北王始终站在明处,一则为建立自己名声,二则未尝没有王上站在暗处,在局面不可收拾后,出来和事收场的意思。” “回到你的问题,你现在清楚否?”6道问。 “江左士族不介意王上平衡之道,但需王上许以更多利益作为江左士族让步的回报,因此江左士族哄抬物价,是在逼迫,也是以为王上会放低姿态,应承与江左士族更多好处让此事早日结束。” “却不料朔北王前番查封粮商,搅乱了场面,弄得人心惶惶;后番又提出了高利借粮的主意,连消带打落了个双方都满意的局面?”6楚恍然大悟,激动道。 他万万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如此多门道与勾心斗角。 “那朔北王……”6楚有些不可相信。 “呵呵。”6道摇摇头,道:“莫小看他,也莫高看他。需知药王谷内智近乎妖者不知凡几,即便他府内的如夫人也是卜商先生座上宾呢。” 6道知道小儿子心高气傲,又怕他挫了锐气,因此这般说。 说罢,6道站起身,盖住茶壶,道:“走,今日为父让你尝尝世间滋味最美的茶,梅上雪煎茶平常很难吃到的。” 走远了,远远又传来感叹:“国债,嘿,当真不知他怎么想出来的。” …… 作为苏家亲军,北府军招募乃重中之重,苏幕遮连日一直坐镇石头城,督促招募、训练等一切事宜。 也由不得他不着急,正如苏皂白所言,这些新丁唯有上过战场才能成为真正北府军,而苏幕遮为他们选定的战场是正是至今在江左肆虐横行的土匪强人,他们如毒瘤一般,一日不除,国一日难安。 是日,苏幕遮难得偷得半日闲,与漱玉商量千佛堂重建事宜。忽然见大汗淋漓的卫书慌张地拖着老仆吕直跑了进来。 苏幕遮正欲问他何事,卫书已开口:“王爷,药王谷内有能人,您可千万救救舍侄女啊。” 第六十二章 白云书 在卫书颠三倒四将事情道个明白的时候,老仆吕直已着人将乌篷船安排好了。 苏幕遮引着漱玉,在苏皂白等人护卫下,与卫书在王府门前的码头登船,穿过清溪桥,在东岸清心堂接上薏米,半夏师兄妹。 在桨声汩——汩声中,船晃荡过清溪,在秦淮河中向东穿行。 秦淮河冬日依然不减繁华,在河岸茶馆内揣手晒太阳,悠闲听曲儿者比比皆是,不时有乌篷船与船擦肩而过,船尾有包着头巾的船娘摇橹,最终唱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语调婉转悠扬,船娘口中传说中的吴侬软语,让人听了感觉骨头都要酥了。 直到船娘摇橹驶过很久,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调调儿,依旧还在耳边响着。 卫书却是来不及欣赏这些,在他断断续续,反反复复,深怕有丝毫谬误的将侄女病征描述与半夏师兄妹后,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半夏、薏米师兄妹深得谷内阿伯真传,在歧黄之术上乃药王谷新生代佼佼者。他们二者间,小师姐薏米医术最高,但一直身居谷内,阅历短浅,远没有师哥半夏履历丰富。 半夏在师成后便被阿伯赶到江湖中历练去了。经他手的病症不知凡几,救治百姓无数,在江湖早早闯出了药王谷新生代弟子的名声,由于他行踪不定,江湖人称“走方神医”叶半夏。 半夏师兄这番出谷,不是为了苏幕遮,而是被派来替师指点小师妹在病征上望闻问切经验的不足。当然,那老家伙是不是有其他主意,苏幕遮就不得而知了。 在耐心听罢卫书描述的病征后,半夏与小师妹咬耳嘀咕一番。让苏幕遮愈加确信阿伯怀着不可告人目的了。 “如何?”见半夏与小师妹商量完毕,卫书忐忑的问。 “仅凭描述不能贸然确定病症。”半夏沉吟一下,道:“我们需要在见过令侄女后再做判断。” 卫书点点头,坐在了藤椅上。 苏幕遮递给他一杯茶,道:“莫太担忧,肯定是吃坏肚子引起的腹痛、热,半夏师兄医术高,定会手到病除的。” 卫书接过茶盏,道:“兄长只留下这一女,家里奉为掌上明珠,因此一病倒让我慌了手脚,劳烦王爷了。” 苏幕遮正色道:“你安心,辅国将军为国战死,吾绝不会让他的后人出现闪失的。” 卫书点点头,饮了一口茶,着急的神态稍缓。 船顺着秦淮河一直向东,远离了都城喧嚣,绕过南市,经过篱门后拐向旁边河道向北划去。 河水西岸,不时遇见一些寒门仕子,他们年龄不一,大的有三十出头,小的估计也就十二三岁。头戴巾帻,穿着洗的白的长袍,背着书箧,三五成群地沿着河堤与船并进,或说笑,或比划着什么,估摸着是要赶往某个书院。 卫书见苏幕遮好奇打量这些寒门仕子,道:“前些日子忙灾民之事,王爷估摸忘了,公羊子高先生在城外结草堂开设书塾,不分贵贱,有教无类,广收学子,因此前来求学者众,尤以寒门子弟居多。 ” “阿呦。”苏幕遮一拍额头,道:“公羊先生开设书塾之日,还派弟子特意到府上告知于我。只是我当时诈病,忙着让守着水路、6路的北府军排摸进入都城的粮食,因此推辞了。本想灾民事一了,便要登门拜访告罪的,不想又被俗务缠身了。” “罪过,罪过。”苏幕遮道:“今日一定要去拜访公羊先生。” 说话间,船穿过一座拱形的石桥。石桥连着翠绿的竹林与远处的田野。石桥后有一座码头,码头旁边有渔夫正在船上生火煮饭,在他背后远处,隐隐有江南村庄的轮廓。 船在码头上靠岸,卫书领着苏幕遮等人沿着一条临着小溪的羊肠小道进入了竹林。 竹林青翠欲滴,林内疏风醉影,一片静谧,只能听见小溪溅起的水花声。 在一条岔道上,苏幕遮与先前见过的寒门仕子不期而遇。他们拱拱手,示意苏幕遮先行,而后跟在身后,好奇打量着苏幕遮等人。 行了不远,一潭碧水就印入眼底,两岸翠竹挺立,简直是一方桃源。 “公羊先生便在此处传道解惑。”卫书指着水潭对岸几间茅草屋道。 苏幕遮点点头,不过现在不是拜访的时候。他们未多做停留,一行人顺着山路又走百二十步,绕过一道小山坡,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 小舍外早有仆从候着了,见了卫书,急忙回去禀告。 苏幕遮紧走几步,刚到舍门外,卫司空已经迎了出来。 卫书见他一脸悲戚之色,心中一沉,上前一步道:“父亲,阿囡怎样了?” 卫司空顾不得理他,拱手道:“臣卫方回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卫司郑重的道:“久闻药王谷医术独步天下,今日全仗王爷了。” “司空放心。”苏幕遮点头。 卫方回领着苏幕遮等人进了屋子,见屋内一老夫人正坐在椅子上抹泪,旁边侍女在劝。一须洁白的老叟坐在旁边叹息。 见苏幕遮等人进来,老夫人起来向苏幕遮行礼,被他止住了:“救人要紧,夫人先领他们两个进去诊断吧。” 知来者是药王谷的郎中,老夫人眼神中又冒出希冀的目光,忙不迭地应了,带着薏米、半夏俩人进里院了。 卫书招呼苏幕遮坐在上,先前坐在一旁须洁白的老叟行礼道:“老朽顾念安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道:“苏某见过先生。” 扫了一眼他身旁的药箱,道:“先生也是郎中?不知诊断结果如何?” 卫司空代为解释,道:“顾先生住在不远处庄子里,医术远近闻名。因舍下离王府太远,深怕耽搁了阿囡病情,因此将顾先生先请了过来,怎知阿囡……” “怎么?”卫书心觉不妙,问道。 “肠痈!”顾念安替卫司空答了出来。 急性肠痈乃不治之症,也难怪老夫人会抹泪了。卫书脸色也是顿时煞白,稍后将头埋低了些,苏幕遮隐约见他红了眼眶。 茅舍安静了下来,直到半夏、薏米师兄妹被一位夫人送了出来。 夫人青丝垂肩,玉簪斜插,绾着倭堕髻,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气质原本秀雅,此时却被疲惫担忧覆盖了。 想来她便是辅国将军遗孀白云书了。 略微打量一下她,苏幕遮回头问半夏,道:“如何?” “肠痈。”半夏一句话让卫家人心沉入海底。 虽已有准备,白云书还是身体微晃,先写昏过去,幸好旁边侍女扶住了她。 但半夏一句话却又将他们沉底的心捞了上来:“如今能治此病者,唯有一人!” “谁?!” 一声音炸响在耳边,问者心情激动,未控制住声音,却是白云书问出来的。 “圣手巧屠,凤栖梧。”苏幕遮道。 第六十三章 素问 肠痈,痈疽之肠部者,出《素问·厥论》。 肠痈在此间天地乃不治之症,死亡达十之。寻常病患在肠痈初或病征稳定时治疗,或许有一丝死里逃生的可能。但白云书之女阿囡热毒证已显,棺材纹在手掌涌现,若无意外,必死无疑。 “凤栖梧?”卫司空诧异。 半夏点头,道:“正是他。” “痈疽在肠,只需切除即可治愈。”薏米小声解释一句,抬头看了苏幕遮一眼,苏幕遮心觉不妙,果然听她腼腆地道:“我曾在谷内,听苏师弟与凤郎中讨论过,后来听师父说他们正好遇见一患上肠痈且有热毒证的哑奴,试过一次。” 室内视线顿时都移到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忙摆手,道:“吾只指点一二,当真没动手,耍耍嘴皮子罢了。” 凤栖梧入谷后,求遍谷内名医,但都对其妻子萧氏的昏迷不醒束手无策,倒是有不少老疯子拉着他一同探讨尸体的奥妙。末了,还是苏幕遮这个外行给了凤栖梧笼统的答案。虽不明确,凤栖梧却也大概明白妻子为何昏迷不醒了。 在前世,苏幕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人体内某些病症远比古人知道的多。凤栖梧解剖过恁多尸体,内里情形知道的多,却不一定有答案。两人一拍即合,苏幕遮这半吊子在古代率先对江湖上恶名昭著的一代屠夫实现了简单至极的人体了解与现代外科启蒙。 苏幕遮觉的浅显,凤栖梧却似得了宝藏般如饥似渴的考证着苏幕遮所言,患肠痈的哑仆便是考证结果之一。凤栖梧手术刀般的武器也是由苏幕遮依葫芦画瓢做出来的。 “哑仆后来如何?”美妇白云书上前一步急切问道。 “他运气不错,伤口未感染,现在还活着好好的。”苏幕遮道。 药王谷弟子平常要炼药,有些老疯子更是会炼制一些千奇百怪的药丸,这些药总归要有人来验证药效的,而这些哑奴便是药王谷弟子在行走江湖时抓来试药的。他们皆是奸淫掳掠之辈,在江湖人看来死不足惜,因此很少有人对药王谷此举有异议。 “啪!” 拍桌子而起,卫司空问道:“凤栖梧现在何处?” 漱玉站在苏幕遮身后,答道:“前几日飞鸽传书时,他们已经到了姑苏,现在约莫快到建康了。” 苏幕遮道:“司空放心,我这便派人将他请过来,但有言在先,此法虽能治愈肠痈,但令孙女真的能否熬过去,要看她的身子骨与天意了。”南朝自然无抗生素,他真不能保证小姑娘能挺过这一关。 “无妨。”不愧为率家丁在燕云军包围中全身而退的巾帼,白云书果决的道:“有一线希望总比得过什么都不做,相公在天之灵会保佑怡儿的。 ” 见卫司空也点头了,苏幕遮也不拖延,令苏皂白火回府,让射干师兄飞鸽传书与凤栖梧。 苏皂白刚走,卫书站起身道:“久闻凤栖梧与棺材须臾不离,若耽搁了时辰可怎办?吾绝不能这般苦等凤栖梧,正好嫂嫂这里有快马,我马上到路上接他过来。”说罢不等卫司空答应,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待白云书告罪一声,退回里院照看阿母与女儿后,堂内臣弟安静下来。卫司空心中充满焦虑,顾不上寒暄,顾念安却有许多话在嘴边,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苏幕遮放下茶盏,道。 “咳。”顾念安干咳一声,问道:“王爷,凤栖梧真的能治好肠痈?” “虽无十分把握,却又几分希望。” “昔时杏林传闻,凤栖梧滥杀无辜,不敬尸身就是在找寻救治他娘子的法子,这肠痈莫非就是……”顾念安小心翼翼的问。 “正是。”苏幕遮正色道:“凤栖梧滥杀无辜罪该万死,但他对尸身不敬所做的探究,对于杏林、歧黄之术而言,却是宝贵的财富。” …… 在朔北王腰牌的帮助下,叶秋荻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由长江,绕过石头城,进入了秦淮河。在经过驻守的北府军时,叶秋荻站在甲板上,仔细打量着他们,想要在这支王室亲军身上找到苏家的烙印。 秦淮河桨声里晃荡着的喧哗很快流入耳际。 喧哗声有从河南岸传来的,那里的辛苦人家正在码头上,将上下游运到建康的货物搬运到都城各处去;有从北岸沿河的青楼、茶馆、戏园飘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莺莺燕语是从河上画舫里度来的。 日近傍晚,夕阳打落在河水里,被摇橹打碎,如碎金散落在了秦淮河里。 叶秋荻吩咐二当家将粮船上粮食快些卖掉,稍后将钱送到朔北王府上,又将白虎留在船内,吩咐船家也送到朔北王府上,然后带人在秦淮河北岸的一个青石砌成的小码头上了岸。 走上一座拱形石桥,石面已经光滑如镜,站在这里看建康另有一番景致。叶秋荻道:“许久未来建康,已经这般繁华了。”说话间,一行人走下石桥,沿河老街向东行,走了百二十步,通畅的街道忽的拥挤起来。 叶秋荻正诧异何事,侍女东篱忽指着河面,道:“公子快看。” 叶秋荻抬眼望去,见一艘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码头,旗幡招展处,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的“西楼”二字,夺人眼球。 “绿珠那丫头飞鸽传书中,言及苏哥儿逛的青楼便是这家。”侍女徽音在一旁立刻说道。 “公子,不如吾等上去看看?”落雁在一旁兴致勃勃。 “好啊。”叶秋荻一笑,道:“吾等也去逛逛青楼。” 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码头,叶秋荻等人在登船时被画舫仆从拦住了。落雁将朔北王的腰牌取出递给他,仆从接过查看后,恭敬的让开身子,让一行人上了画舫。 仆从心中嘀咕,领着一行美仆逛青楼,当真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那气质出挑的公子与朔北王是何关系。 “苏哥儿这令牌当真好用,哪里都去得。”落雁道,眼睛不时好奇打量着周围。 刚上画舫,便有绿衫侍女迎了过来。 叶秋荻道:“久闻西楼清倌人柳如眉柳姑娘琴艺颇佳,烦请将她请过来。” 侍女面有难色,道:“对不住,柳姑娘已经有客了。” 白安石路过,瞥见一双明眸,顿时止住了脚步。他仔细打量,见叶秋荻女扮男装,容貌平常,但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亮慧黠,如一汪秋水,不带一丝泥尘气;然脱俗,如仙子般人间少有,让他禁不住要陷进去。 “只要稍有姿色,配上这双秋眸,定是倾国倾城的绝色。”白安石如此心中慨叹,听她要见柳如眉,顿时出声道:“无妨,公子既然慕柳姑娘琴艺之名而来,想来是同道中人了,请到雅室中来,柳姑娘正在煮酒。” 叶秋荻对白安石的目光有些不喜,但更想见见小苏子初次逛青楼见过的清倌人,见侍女不再阻拦,客气一声,引着侍女随白安石一起上了三楼雅室。 第六十四章 止息 一楼之隔,恍如隔世,三楼很安静。 上好龙涎香弥漫在轻纱薄帐中,被秦淮河上的风轻轻鼓动,清醇幽雅中夹杂着一股子酒香,沁人心脾。 挑开珠帘,叶秋荻见一身穿鹅黄色长衣的女子,正坐在桌案前,旁边的火炉上温着酒,带起一团白气,青梅的酒香就是由那里飘过来的。 在桌案右侧,席子上坐着一位剑眉星目,英气逼人的贵公子,正是6楚。 他见白安石出去便引回一公子来,略有些诧异,道:“安石,这位公子是?” 白安石1拍额头,方想起尚未打听这姑娘是何方人氏。 白安石道:“是我的错,我与这位公子一见如故,听他慕名而来,对柳姑娘琴艺向往已久,心一热便将他请来,却忘了请教公子是何方人氏。” 想来应该不是建康城的,否则这般不着烟尘的姑娘,白安石早就熟识了。 “琅琊,木东篱,南渡后侨居在会稽郡。”叶秋荻答道。 “木东篱,好名字。”白安石道,“悠然闲适扑面而来,远胜这秦淮河的喧嚣。” 侍女东篱在一旁听了,掩口轻笑。 白安石指明了6楚与自己的身份,然后邀请叶秋荻入席,与她介绍:“这位便是公子要找的柳如眉柳姑娘了。 ” 柳如眉向叶秋荻点头,与她斟了一杯酒,道:“沦落风尘久了,琴音不免沾上些胭脂气,怕是会让公子失望的。” 阵阵混杂着梅子汁的的酒香不断勾引着酒虫,叶秋荻浅尝一口,在青梅温柔缱绻和酒的酣畅浓烈中,似让人嗅到了春天味道。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叶秋荻道,“只凭这杯酒与柳姑娘的名字,吾便知柳姑娘的泛音依然空灵清澈。” 古琴音色为泛音、散音、按音,泛音象征天,其音清脆高远,有时若隐若现,轻盈活泼,如天外之声,有“浮云柳絮无根蒂”之喻。叶秋荻容貌虽易,气质不减,一身空灵。柳如眉久居烟柳之地,早已练就了识人的本事,知她喜欢空灵之音,因此自谦琴音沾了胭脂气。叶秋荻依她的名字与那青梅酒,却知她琴音依然清澈。 柳如眉忍不住笑了,道:“曾有人与公子说过一般无二的话,也不知公子是否与他熟识?” “谁?” “朔北王,苏幕遮。”6楚冷不丁地说道,“正好他与公子一样,也是琅琊人氏。” 叶秋荻嘴角噙笑,道:“他能一言道出柳姑娘名字的来处,倒也是个聪明人,不全是憨瓜。” 白安石与6楚脸略苦,微微抽动嘴角。 柳如眉却是笑靥如花,道:“便是自夸也是如出一辙。” 她又为叶秋荻斟了一盏酒,起身道:“三位公子稍等一二,奴家这就去取琴。” 待柳如眉消失在珠帘后,白安石道:“木公子可与朔北王认识?” 怪不得白安石这般问,实在是当初苏幕遮在西楼上道出柳姑娘名字出处时,“你们可真不够聪明”的自得神情历历在目,孰料今日又被人在面前逞能了。 “木东篱还未见过朔北王。”叶秋荻道,“倒是认识一苏哥儿的。” 许是叶秋荻谈吐不凡,让6楚起了相识的心思,先前坐在白安石旁不多言的他,举杯敬了叶秋荻一杯,主动开了话题:“不知公子到建康来所为何事?” “家有余粮,听都城米贵,因此率仆从远道将粮运来,想挣些阿堵物。”说到这儿,叶秋荻苦笑一声,“唉,谁料到,船刚到建康城,就听说粮价早已跌下去了。” “公子确实来迟了。”白安石为她添酒,道,“若早来几日,公子随意出手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粮价是王上高价买粮后开仓压下来的,而王上买的是士族的粮食,公子若想高价卖出去,转手给我白家粮商即可,钱一文不少,权当作我二人一见如故的见面礼了。” “好啊。”叶秋荻眼前一亮,回头正要吩咐侍女,却见落雁忍不住干咳一声,俯身咬耳轻声嘀咕几声。 叶秋荻经侍女提醒,方想起高价购粮的账算在了朔北王的头上,眼中色彩顿时歇了。王府的账由漱玉再管,苏幕遮的钱毫无疑问就是她叶大小姐的钱。整了半天,她叶大小姐是将自己的钱左手换到了右手,还不如卖与城内的百姓呢,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挣一点是一点。 叶秋荻与落雁打了个眼色,让她前去叮嘱二当家千万卖与百姓,回头道:“主意不错,希望管家还没将粮食卖出去。” 6楚又道:“不知公子在建康何处落脚?” “在城东。”叶秋荻道。 两人正欲问详细住处,言日后拜访云云,却被掀起珠帘的柳如眉打断了。 柳如眉命人将古琴轻轻放在琴案上,又添了炉香。 叶秋荻见猎心喜,忍不住站起身走上前去,见柳如眉的古琴为连珠式琴,形饱满,髹褐黑两色漆,蛇腹断带细密流水断纹,玉徽、玉轸、玉足、龙池圆形、凤沼长方形。 琴底颈部刻“止息”二字行草书填绿。 叶秋荻打量“止息”二字半晌,慨叹一声,拱手道:“原来是柳姑娘,请了。” 柳如眉见她盯了“止息”半晌,知她所说何意,感激的点点头。 洗手后,柳如眉将玉手在琴上略一抚按,琴弦如若龙吟,摄住了全部心神。 柳如眉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手指轻灵,如燕子抄水,点出满室清音。琴音渺渺,朗朗清音,裏着人的心神,漫过秦淮河,掠过田垄,让心胸为之开阔。 一曲罢了,柳如眉玉手离开琴弦,弦上颤出一音,怆然清冷,绕梁而不绝。 叶秋荻躬身谢过,道:“可惜今日听不到柳姑娘真正的太古遗音,颇令人引以为憾。” 柳如眉微微一笑,道:“奴家不弹已久,姑娘若喜欢,吾将琴谱抄录后改日送到姑娘府上。” 不在意女扮男裝被拆穿,叶秋荻许是真的喜欢,不客气道:“若如此,当真谢过柳姑娘了,吾便住在……” 叶秋荻正欲说,珠帘外忽的蹿出一只白影,停在了叶秋荻脚边。 “喵。”狮子球抬头,透亮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叶秋荻。 “呦,狮子球。”被打断的叶秋荻俯身将它抱起来,道:“你怎么在这里?” 很快有人做了解答。 “柳姐姐……”小青衣绿珠掀开珠帘,身后跟着笺花,“榆大叔今日又来烧鱼…” 俩人见狮子球眯着眼睛缩在叶秋荻怀里,小青衣话未说完即止住了。 “现在柳姑娘应知道吾知道住何处了。”叶秋荻尴尬一笑,对白安石二人道:“恕罪则个,吾名叶秋荻,正要去见新上任的朔北王。” 第六十五章 洛阳七子 “恕罪则个,吾名叶秋荻,正要去见新上任的朔北王。 ”叶秋荻施礼对柳、白、6三人道。 托风流浪子叶倾城的福,叶秋荻名声在外,每每报出真名号时,都会招来打量的目光,若遇见自诩风流的花心之辈,更免不得聒噪一番。时间久了,叶秋荻索性在行走江湖时,随手拈来假名用,刚才告知三人“木东篱”假名便是因此。 现在她见小青衣与柳如眉熟识,柳姑娘还要赠家传琴谱与自己,若再不示以真名姓,就显的自己有些见外了,日后见面少不得尴尬。她居住在朔北王府,身份也容易被猜出来,不如索性承认了。 “原来是叶姑娘,难怪识得家父。”柳如眉施礼,道:“家父曾言,天下能称得上知己的唯有三个半人,如今得见,果然如此。” 追忆前人,叶秋荻不由地慨叹,道:“难得他老人家还记着当年的黄毛丫头。” 柳如眉父亲柳广陵,官拜前秦大司乐,当年第一乐师,素有才名,为才气冠绝洛阳城的“洛阳七子”之。 当年叶秋领着年幼叶秋荻游历洛阳时,叶秋荻曾与他学过不足月的古琴。后匆匆离开洛阳后,叶秋荻与这位恩师再也没见过面。后来叶秋荻听闻他遭奸人陷害,在刑场上抚了一曲《止息》后从容就戮,还痛惜良久。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秦皇暴戾,动辄诛人九族。因此,名士风流的柳广陵被迫出仕时,是孤身一人来到洛阳的。柳广陵在行刑前,索琴弹奏《止息》曲,并慨然长叹:“《止息》于今绝矣!”世人也只以为《止息》当时已经失传,但叶秋荻知道,《止息》琴谱,柳广陵定然传给了他的后人。 只因叶秋乃闲云野鹤之辈,因此柳广陵曾说起过,他尚有一女养在乡下。 叶秋荻至今记着在灯光如豆下,柳广陵道出的那番话:“吾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狂放任性,实非为官之人,如今身不由己,只望此举能保全家人。” 叶秋荻也曾想习得《止息》,奈何不足月的时间,莫说习会了,便是皮毛也领略不来,多年来一直引以为憾。今日见到了柳如眉“止息”之琴,叶秋荻不免想再领略《止息》这太古遗音,却不想柳如眉心中对此曲有芥蒂,竟轻易答应将琴谱抄录与她。 《止息》由柳广陵始,相传为柳广陵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 也有鬼神之说,言柳广陵夜宿伽蓝殿时,夜不能寐,起坐抚琴,琴声优雅,引来了鬼神,得授《止息》。 身为柳广陵半路弟子,叶秋荻知道这些皆不足信。 真相是,柳广陵好老庄之学,喜逍遥,越名教而任自然。他认为琴艺最高境界是合于天地,出自然之声,除却喜怒哀乐。而《止息》正是柳广陵独居山野十载,领略天地自然魅力,而谱出的琴曲。 柳广陵曾言,《止息》在山野间初成时,一池皱水,一片落叶,一声蝉鸣,皆契合到了琴声中。百鸟和鸣,和风拂面,一时然物外,仿若世间早已无你我他。 一曲尽兴,月已上梢头,柳广陵甚至见一只大虫缓缓向远处去了。 那是柳广陵《止息》弹得最尽兴也最为满意的一次。 下山后,柳广陵凭一手好琴,才名远播,交游渐广,心境却慢慢消失了,离合于天地之声渐行渐远。及至他孤身一人来到洛阳,登上庙堂朝廷,《止息》曲谱依旧,却再也弹不出那般契合天地的琴音了。 柳广陵死前一句“《止息》于今绝矣”,意思或许正在于此。 “斯人已逝,幽思长存。” 叶秋荻轻叹一声,柳如眉却是一声苦笑,显然另有缘由,但对方不提及,叶秋荻也不是多嘴之人。 俩人不曾指名道姓,如打哑谜一般,让小青衣有些迷糊。狮子球识得主人,叶秋荻也时常这般易容,小青衣倒也认识,知道是自家谷主来了。她小心凑到叶秋荻跟前,拉住叶秋荻的衣襟,道:“小姐,你来了呢,太好了,这样一来王爷就不敢欺侮奴和狮子球了。” “哼。”叶秋荻拉住她的丫髻,道:“若再不来,你也快与狮子球一般成球了。” 绿珠嘟着嘴,道:“才不是哩,王爷经常使唤奴家,都瘦了很多。” 笺花时常冷着的脸也冰消冻解,她上前高兴地施礼,叶秋荻应了,问她:“苏幕遮呢?” “要遭。”小青衣吐舌头,她早已总结出了规律,当谷主直呼王爷名讳时,一定是很恼他的,王爷免不了吃大苦头;当谷主唤王爷苏小子时,一定是嗔怒了,王爷也免不了吃点小苦头;若谷主唤王爷小苏子时,一定是心情极好的,王爷还是免不了吃苦头,因为这预示着谷主有了捉弄他的新主意。 听苏幕遮领人去城外为辅国将军女儿治病去了,叶秋荻也没再多问。她回头见白安石、6楚俩人已经从震惊中醒悟,站起身走了过来。 又打量一下叶秋荻的眼睛,白安石对风流浪子排出的国色榜单再无意义,他低头施礼道:“原来是叶谷主,吾等怠慢了。” 叶秋荻将狮子球递给小青衣,微微拱手,道:“萍水相逢,何来怠慢一说?”又觉6楚一直盯着自己,心中不喜,道:“天色已晚,某先行告退了。”说罢,似未看见6白二人作势欲出言的挽留,径直掀开帘子出去了。 踱步到窗口,盯着叶秋荻逐渐消失在码头人群的身影,白安石长叹一声,道:“6兄,我着实有些嫉妒朔北王了。” “得不到的切莫奢求。”6楚目光深邃,道:“我其实更好奇易容下隐藏着的容颜。” 趴在窗前,微风拂面,白安石道:“气质然物外,已然让人心驰神往,又何必在意容貌?” 道之不同,在一言一语间显现。 笺花与小青衣俩人是在苏幕遮出去后,闲着无聊出来逛的,未遇见先行送来的白虎。幸好,射干师兄还在府内,才将准备啸傲王府的白虎给安置下来。 叶秋荻到朔北王府时,正遇见回来传信的苏皂白。 苏皂白颇为诧异眼前令全府前来迎接的姑娘是谁,在知晓她将是未来王府女主人时,不由地咋舌,乖乖,这气场实在是强,王爷估摸着免不了吃苦头。 他却不知,对于来自未来野蛮女友社会的苏幕遮来说,反而乐在其中。 第六十六章 斫琴师 许是不想让太多人知晓自己在朔北王府,树含烟不曾出现在府外。 刚踏进王府,叶秋荻抬眼便见大师姐树含烟一袭青衫,站在远处,斜依靠在柱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叶秋荻脸上浮现出笑容,快走几步,道:“师姐。” 似乎又回到了谷内,她走近,拉着树含烟的衣袖,有些不知该不该提,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姐,你还好吧。” 树含烟掸去叶秋荻肩上灰尘,,道:“我挺好的。倒是你,经年不见,现在已经独当一面,再不是整天欺侮师弟的刁蛮丫头了。” 叶秋荻眨眨眼,没好意思告诉师姐她至今喜欢捉弄苏幕遮。 其实也怪苏幕遮,大言不惭的要对小师姐实施养成计划,三从四德的让叶秋荻听了嗤之以鼻。某次说漏了嘴后,反倒让叶秋荻对捉弄、养成小苏子这件事有了兴趣。 药王谷内功绝学本就是养身类的功夫,因此岁月在树含烟面颊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鬓角的斑白,眼神中的沧桑,告诉旁人她这些年过的并不好。 昔日在药王谷纯真烂漫的阿姊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坎坷,让叶秋荻不由地有些心疼。 叶秋荻从来不是甚么正直良善之辈,她对身边人最为维护,恨恨道:“师姐,你莫伤心,日后我定让蜀地李家吃尽苦头。 ”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你莫插手。“树含烟摇摇头,道:“他已经吃尽了苦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该断了,日后我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树含烟淡然一笑,继续道:“师姐当年不听师父劝阻,辜负了他老人家,在师父走的时候,又没陪在他身边,当真是不孝。我现在在只想回到谷里,在师娘、师父墓旁结庐清修,期望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当初的莽撞。” “爹爹从不怨阿姊。”叶秋荻道:“他只是担心你过的不好,委屈了自己。” 在叶秋看来,树含烟与李绎绝非良配。蜀地李家乃名门望族,规矩甚多,李绎也不是一诺千金,坚守本心之辈,树含烟性子刚直,难免会受委屈,所以叶秋一直放心不下。 “是啊,师父一生阅人无数,识人极准,阿姊悔不该当初不听他老人家的劝告。”树含烟苦笑一声,但很快整理了情绪,道:“莫说我,师父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师弟,已经为你选好了归宿。虽说丁忧三年,但你们两个身份都不寻常,日子需早些定下来准备才是。” “师父也走的匆忙,师母唯一遗憾也是不能看着你嫁做人妇。”树含烟道:“我得把你嫁的风风光光,才对得起他们。” “况且,师弟已等不及了,谷内没管事的长辈,只能央告到我头上,让我早日与你们张罗呢。 ”树含烟打趣道。 叶秋荻扭捏起来,轻声道:“既如此,但凭师姐张罗。”又急忙转移话题,道:“我有些疲乏了,我们早日用饭吧。” …… 建康东郊,竹林小舍内。 叶秋荻不许府内传信过来,苏幕遮尚不知道朝思暮想的人儿已经到了府上。 饭早用过了,旁人心思都不在吃上,苏幕遮也没好意思吃好,此时正端着茶盏勉强填补着肚子。 空气近乎凝滞,卫司空振作精神陪着苏幕遮,却不时望着舍外,一有风吹草动便站起身子来,脸上浮现出希冀之色,尔后又一脸失望的对苏幕遮勉强笑笑,再次坐立不安的等待。苏幕遮估摸着自己说的没营养的话,他没听进去几句。 白云书与老妇人退回里院后再也没出现过。薏米煎了一剂大黄牡丹汤送了进去,陪着也一直没出来。老郎中顾念安一直未离开,想来是想见识见识凤栖梧的神乎其技。他这时正与半夏交流着岐黄之术,让苏幕遮成了竹舍内多余的人。 苏幕遮实在受不住针落可闻的安静气氛,站起身劝慰卫司空一番后,寻了个借口出了竹舍。 夜幕四合,远离了竹舍,林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微风吹过,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空气微冷,呼出的气体凝结成了霜。 漱玉取了御寒的氅衣要给他披上,苏幕遮摇了摇头,道:“你身子单薄,给自己披上吧。” 苏皂白等人在前面引路,他们凭着来时的印象,走了百二十步,绕过山丘,终于看见了公羊子高结庐授课的草堂。 草堂内此时点了灯,三四个身影投在了窗纸上。有琴声,不成曲,随手拨弄三两声,如泉水丁冬。 绕过池塘,苏皂白站在前面轻叩柴扉,有狗吠了起来,搅乱了竹林的安静。 不多时,草堂房门推开,油灯一丝光流泻在地上,一书生提着灯笼走了出来。 “劳驾禀告公羊先生一声。”苏皂白道,“琅琊,苏家,苏幕遮求见。” 书生回头恭敬说了一句,然后提着灯笼过来迎接,道:“霍尊见过王爷。” 借着灯光,苏幕遮识得他,正是那日使霍家散手的贩马书生。到了建康城,漱玉将记着的药王谷内关于霍家散手的记载抄录于他后,贩马书生还曾登门道谢。而且告知苏幕遮的公羊子高先生结庐授课消息的也是他。 “原来是霍兄。” 苏幕遮拱手,随他进了院子,公羊子高先生穿着便服正好迎了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朴素,身材低矮的老叟。 “前几日有恙在身,苏某不能亲自来祝贺,还望先生恕罪。”苏幕遮拱手道。 公羊子高笑了,意味声长,道:“王爷为数万百姓抱恙在身,比到老夫这方寸草堂凑热闹重要的多,老夫怎敢怪罪?”说罢侧身示意身后老叟,道:“这位乃老夫在这方山水间结识的琴友知音。” 老叟上前一步,正好站在灯光之下。他身子略显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老叟施礼道:“洛阳人氏周丝桐见过王爷。” 苏幕遮回礼:“能与公羊先生成为琴友知音,想必周先生的琴艺是很了不得的。” “呵呵,王爷猜错了。”公羊子高正侧身引着众人进茅庐,闻言说道。 周丝桐恭敬道:“小民不识音律,对琴艺一概不知,只是略微精通如何斫琴。” “斫琴?”苏幕遮盘腿坐在席上,眉宇间略有些诧异。 “琴音与音律,琴艺关系密切。”公羊子高先生为苏幕遮斟茶,苏幕遮叩指谢过,听他继续道:“但再好琴师也需有把好琴方能奏出至美琴音。“ ”斫琴师才是真正懂琴之人。” 第六十七章 拨云手 草堂布置简单,一方桌几,一条琴案,两张席子,在上坐位置处,还有一张传业授课的围子床。 几人围桌几正坐在席子上,桌几旁边的火炉上烧着水,公羊先生新收的稚齿书童安静坐在侧。他是江北逃难来江左的,父母死在了路上。 琴案在周丝桐身后,一把在油灯下漆面黑,有着如霜花般弥漫开的细密裂纹的古琴摆在上面,想来方才泉水丁冬之声,是周丝桐在抚琴拨弦。 苏幕遮不通音律,但师姐叶秋荻喜欢拨弄琴弦,因此苏幕遮喜听琴音,对斫琴也敢兴趣,知道两人方才谈论斫琴之道,兴趣颇高的也凑了进去。 “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将琴摆到桌几上,周丝桐道:“昔圣人作琴,天地万物之声皆在其中;琴有头,有颈,有肩,有腰,有足,与人身相应。所以琴,是人与天地的一份亲近。” “斫琴选材别有一番讲究,逍遥派的道士斫琴时常用桐木与梓木,王爷可知为何?”周丝桐问道。 “桐木属阳,梓木属阴。”坐在苏幕遮身边的漱玉替他答道:“上取桐木,下取梓木,以桐之柔配梓之刚,以材之阴阳相合得音之刚柔相济。” “不错。 ” 周丝桐诧异的看向漱玉,拱手致意道:“斫琴选材如选君子,先需沉稳,不易有火气;其次忌讳过于刚强,刚则易变形、开裂;最重要的时要有坚守,以保证本心和木性稳定。” 周丝桐轻抚琴面,道:“日久方能得见人心,因此斫琴选用老木最佳。” “但想寻找真正适合斫琴的老木着实不易。”周丝桐对苏幕遮道:“不是谁都有药王入山遇古木那般极好气运的。 《药王入山遇古木》的故事苏幕遮熟悉的很,药王乃药王谷叶家先祖。药王一日入山采药,偶遇一受伤老猿。猿有灵性,在药王妙手回春将它治好后,翌日,老猿从深山绝谷内扛出一万年桐木以报救命之恩。 药王后将巨木斫为二琴,一曰“春生夏长”,一曰“秋收冬藏”。 两把名琴乃药王谷镇谷之宝,可惜在几百年前的劫难中消失了踪迹,再没在世上出现过。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漱玉轻叹一声,两把名琴的消失乃是药王谷弟子最引以为憾的事情。 “吾运气也不差。”公羊子高喜道:“不日前,老夫在乡间行走时,偶遇一村夫肩扛一截梧桐木要送回家去做薪柴。 当时不知为何,老夫心血来潮轻叩一声,听梧桐木有美音出,知是做琴的好材料,便将它留了下来,准备请周兄斫为琴。” “哦?”苏幕遮想到叶秋荻也好古琴,心中一动,拱手道:“公羊先生若有剩余良材,能否忍痛割爱,让苏某也斫琴一把?” “王爷自解行囊赈济难民,乃我等读书人的楷模,区区一把琴何足挂齿?”公羊子高爽朗笑道:“周兄为吾斫的那把琴明日即成,便先送与王爷。” “不,不,不。”苏幕遮摇头,道:“我决定先随周先生学习斫琴之技,然后自己亲自动手斫琴。” 似乎猜透了苏幕遮心思,周丝桐道:“王爷若将琴送与在意之人,新斫的琴并非好礼。” “这是为何?”门外汉苏幕遮诧异。 “古琴,古琴,唯有古了,方能称之为真正的琴。”漱玉在一旁解释道。 “不错。”公羊子高也道:“琴有灵性,如一个生命,时间愈久,裂纹愈多,灵性愈足,音色更松透。” 周丝桐抚摸着琴面,道:“这把琴至少二百年,漆面方生出这般裂纹。” “当然。”周丝桐一笑,道:“建康城内附庸风雅者居多,在这些不识货子弟慕名前来我处求购古琴时,吾会用火蒸冰镇之法,令漆面开裂,再高价卖与他们。” 公羊子高在一旁打趣:“周兄作假手段颇高,若非真正懂琴之人,当真看不出来。” 显然,老先生也不是迂腐的人,很少满口仁义道德的挂在嘴边。 周丝桐指着琴面裂纹,道:“区别很简单,经过时间侵蚀,漆面自然裂开的,端口锋芒如剑。而火蒸冰镇裂开的,会损伤琴身纹理,犹如人被消磨了性子,端口少了些锐气。” “如此这般说来,新斫的琴当真难以送的出手了。”苏幕遮有些气馁。 他与叶秋荻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仔细说来,他真正送与她有心意的礼物着实不多。此番离谷,是苏幕遮次离开药王谷行走江湖。在离开时,他便一直在想见面时该送师姐何物以表心意。知道她喜欢拨弄琴弦,刚才灵机一动想送她一把自己亲手斫的好琴。但现在看来却是鲁莽了,等琴拿得出手,他们两个也早作古了。 “其实还有其它法子,在短时间内让古琴漆面自然裂开,又不损伤琴身纹理。”漱玉忽道,“只不过是大造化,需要王爷花费很大一番大工夫了。” 苏幕遮意兴阑珊的性子顿收,挥手道:“你说。” “琴面自然裂开,无非是琴身内部力道顺应纹理,在时光推动下在改变。”漱玉道,“王爷若以刚柔相济的内力,精妙把握出掌力度、角度,以内力牵引琴身内部张力,顺应纹理,不出一丝一毫之差错,就势借力便可将漆面震出剑纹。” “只需尺寸光阴,即可抵得上数百年岁月的侵蚀,是真正的巧夺了天功。”漱玉道:“当然,王爷功夫若能如此刚柔并济,控制如此精妙,也早成大家了。” 显然,苏幕遮在练功上的懒散,让漱玉实在看不过去了。 “《太素心经》乃江湖最为温和的内功,以作柔和牵引之力想来不难。” 苏幕遮顾不上理会漱玉的不满,仔细思索着其中的可能性,道:“但连山掌乃天下至刚至猛的掌法,一出掌便是全力,想要精妙控制力度、角度,做到柔中有刚,刚中有柔,刚柔并济简直是为难我。” 漱玉听苏幕遮的口气,此法若可行的话,他当真会这般去练功,顿时眼睛一亮,道:“连山掌自然不成,但王爷莫忘了您同时还身负着琅琊苏家的祖传绝学拨云手呢。” “以手拨云,由松入柔,积柔成刚,外柔内刚,柔化刚,刚柔相济,不正是苏家拨云手的拳理?” 第六十八章 窃钩者诛 “拨云手?”苏幕遮一番沉吟:“当真可以?” “莫小看天下功夫。 ”漱玉轻声道:“招式不过一横一竖,任何功夫练到大成都将返璞归真,即无招之境。” “江湖绝技也是随大家出名的,武学高低关键在人。”漱玉再纠正苏幕遮对武技之偏见后,继续道:“再者,苏家拨云手本就不弱,当年楚国偌大基业便是由苏家先祖依着拨云手一招一式打下来的。” “若如此可行,吾看王爷也不必学斫琴之技了。”周丝桐道:“以掌力分秒达百年之光阴,巧夺了天功,比亲自斫琴更有心意,何况斫琴非几日之功可成的。” 苏幕遮点头示意清楚。 “你日后千万记着督促吾勤加修炼拨云手。”苏幕遮深怕自己惫懒性子上来了坚持不下去,因此特别叮嘱漱玉。 漱玉笑了,道:“怕是不用我提醒,再过三五日,王爷再想偷懒也不成了。” 苏幕遮闻言,身子一抖,才想到师姐这次在练功上绝不会让他再得过且过了。 苏幕遮与公羊子高、周丝桐二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到了深夜。 正要拱手告辞,苏皂白进来禀报,言卫书在城外拦到了凤栖梧,现已到了茅庐。 公羊子高在细问下,方知凤栖梧要治肠痈,大为诧异之余,与周丝桐周先生跟着苏幕遮一起到了卫家小舍。 苏幕遮赶到时,凤栖梧等郎中已经进了里院,只剩下卫书、卫司空父子陪着小九等人。 小九初入江湖,略显懵懂,对士族彬彬有礼很不习惯,正局促的守在棺木旁边,对侍女奉茶僵硬的接过,与他坐在一起是不认识的江湖游侠儿,他要正常一些。 “苏哥儿。”见苏幕遮走了进来,小九忙站起身高兴打招呼。 苏幕遮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道:“一路上舟车劳顿,你师娘身体还好吧?” “身子无碍。”小九点头,又指了指江湖游侠儿,将他们遇见的经过说了。 得知影堂又在策划针对自己,苏幕遮皱起了眉头。 漱玉坐在苏幕遮旁边,打量了那游侠儿一眼,见他紧抿着嘴,眼神四处打量,知他一定是不会说了,开口道:“影堂向来行事嚣张蛮横,甚少顾忌,如今居然为了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如此大动干戈,甚至派出了书呆子田丰,想来他们这番动作小不了,我们应当早做准备。” “先把那姑娘身份查清楚。”苏幕遮道:“那姑娘不是江湖中人,却能知晓影堂密谋阴私之事,想来不是富贵人家的侍女便是酒楼茶肆家女子。 ” 漱玉乃叶秋荻的左膀右臂,这些事情都由她在负责,当下应承了一声,眼角瞥见游侠儿嘴角微微一扯,心中明悟几分。 …… 建康东城,清溪河畔。 繁华在夜半子时方才缓缓落下,码头上渔家乌篷船上的豆灯也熄灭了。唯独留着临河的一家夜宵摊子,借着对岸王府的灯火通明,尚水汽腾腾蒸煮着夜宵,这家摊子上尚且坐着三两个沾满酒肉脂粉气的风流书生或浪荡子。 他们刚由秦淮河上回来,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闻着五香茶叶蛋、五香豆,豆腐脑儿、薄皮馄饨的香气,不由自主的便坐在了摊子上,就着茶汤点心,胡侃着今日摘了谁家红豆,又亲了谁的芳泽。 守卫王府的北府军半夜交接后,也会过清溪来吃汤。 “店家,来碗馄饨暖暖身子。”一北府军伍长领着三两个兄弟坐了下来,先喊店家一声,又兴致勃勃对友人道:“尔等是没看到。当时大船停在码头上,船家说是给王爷送东西的,我便上去检查。掀开珠帘一看,好家伙,一条吊睛白色大虫贴着我腿就钻了出去。” “我估摸着那大虫尚未长全,但威风却已经是抖足了。”伍长比手画脚,道:“那大虫也不理旁人,跳上了码头,迈着步子就要往王府里闯。后面几个弟兄忙抽刀把它拦住,也不敢上前,吓得汗都顺着背流下来了。但谁敢让它进去啊,惊了王爷我等罪过可就大了,” “孙头儿,你就胡侃吧,王爷遇刺你都没吃挂落儿,还怕条大虫。”他同伴一听口音便是幽州人氏,笑他道:“药王谷能人多,你若放进去,指不定一招就收拾了。” “吓,王爷那儿是能饶过去,但苏统领那儿能收拾你掉两层皮。”伍长道。 显然苏皂白凶名在外,让众人很忌惮。 正好店家将馄饨端了上来,伍长忙着招呼,由旁边军士继续道:“也得亏没动手,我等正与那大虫对峙呢,药王谷的弟子出来了,见了大虫,俯下身子拍了拍它脑袋,那大虫打了一喷嚏就变老实了。” “王爷还真与众不同,旁人都是左牵黄,右擎苍,他直接养条大虫。”军士感叹道。 “那大虫约莫成精了。”店家在一旁插口道,北府军常来光顾他的摊子,他与一些兵士已经熟悉了,“怎的自己就坐船跑来了?” “哈哈,老朱,子不语怪力乱神。”伍长笑了,他接店家手中馄饨,道:“大虫是由船家先行送来的,药王谷的人在秦淮河下了船,日头落下时方到,怎会如你说的那般邪乎?” 店家憨憨一笑,他身宽体胖腿短,脸上闪着油光,两腮的肉笑起来时会略微抖动,一看便知是个贪嘴儿的人。 他夜宵也煮的好,吸引了军士经常来吃。 “原来是傍晚来的那些人。“店家笑呵呵道:“他们都是药王谷的么?个顶个的漂亮。” 伍长也啧啧称奇,道:“莫说,刚来的药王谷弟子果然漂亮,只是不知她们环绕的那位公子是谁,当真是有福了。” 显然他没将叶秋荻的打扮认出来,至于身份更是无人与他说了。 伍长等人很快又侃起了其他事情,在吃完馄钝后,已经是摊子上最后一波客人了。 待北府兵付讫汤钱,身影消失在街头后。被唤作老朱的店家收了摊子,抬眼望着对岸灯火逐渐阑珊的王府,一阵沉思。 他看的清楚,今日朔北王出城时腰间未佩剑,只是傍晚进入王府的那些人让他有些顾虑。 他站的远,没看清进入王府的那些人是什么人。 “干!”老朱一拍手掌,自言自语道。 托影堂福,朔北王遇刺后身边一直戒备森严,让他找不到机会下手。朔北王今日不在府中,戒备必然疏忽,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可遇而不可求。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朱侯朱侯,不负此名便在今日。” 第六十九章 手可摘星辰 月黑风高,万籁俱静,唯有溪水悠悠,一路东流。 一道黑影跃上王府前院横梁,在避过一队巡视的北府兵后,翻身上了屋檐,跃过屋脊,来到了中堂。 虽成功避开了精悍的北府兵,但朱侯丝毫不敢马虎,甚至比先前更谨慎。只因在中堂住着不少药王谷男弟子,他们的警觉性一点不比北府兵低,功夫更是一等一的好。 他前番已经来探查过几次,都差点被现,唬的他只探明了朔北王居住的寝宫,却没敢踏进后院一步。 顺着墙角,在屋顶瓦背上悄悄走过,不出一声响,耗了半刻钟时间,朱侯站在了后院围墙上,心中不免嘀咕:“他娘的,这王府也忒大了。” 稍歇一下后,朱侯环顾四周,见各房灯已歇,只余走道上几盏纱灯照明,寂无人声。他当即跃了下去,在桂花树梢间划过,掠过池塘,轻轻地飘上了荻花宫。 荻花宫乃朔北王寝宫。 荻花宫内静寂无声,平常伺候的漱玉随苏幕遮去了城外,小青衣又回去伺候叶秋荻了。 朱侯轻功端的精妙,由王府前厅到寝宫,一路翻落起跳犹如落叶驭风,脚不沾轻尘,便是歇息在院子里的白虎也没听见动静。 站在荻花宫前,朱侯脸上泛出一丝喜意。往日,这荻花宫是他最无把握闯进来的地方,眼看便要功亏一篑,谁知朔北王出城给了他机会。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朱侯推开了寝宫窗户,翻了进去。 寝宫内无人,有种淡淡地兰花香,前房桌案上摆放着不少好东西,朱侯却看也不看一眼。 他瞳孔睁大,眼珠子放亮,放慢脚步,仔细寻找着目标。绕过前厅,经过一番仔细搜索后,朱侯终于在床榻旁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把剑被随意挂在床帏上,近身打量可在剑身上看见云纹,煞是好看。 朱侯将剑轻轻摘下来用云锦包了,轻舒一口气,退出寝宫,关上窗户,轻轻一跃飘上了屋顶。 寝宫再往后,便可出王府,但那里是戒备森严拱卫王室安全的北府军大营,他不敢走,只能轻叹一口气,回身准备原路返回。 谁知一回头,朱侯吓得差点魂儿都丢了。 一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手中握着一根竹节鞭。 她斜着脑袋盯着朱侯抱着的三尺青锋天子剑,道:“原来你要取得是这东西,摘星楼怎么突然对天子剑有了兴趣?” 朱侯不答,宽矮胖的身躯突然爆出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体上的敏捷,左脚向后一蹬,在屋顶踩碎瓦片,拉出“呲啦”声,右脚虚空一抬,右手同时掷出一把石灰粉,身子一扭,转眼人已退到了一丈之外。 但也仅在一丈外了。 他左脚埋进瓦砾里,止住身子前进的惯性,惊慌的盯着不知何时又绕到了他面前的女子,听她说道:“你是驭风客弟子,还是绝尘子弟子?” 朱侯不答,继续故技重施,却又站到原来的位置停了下来,惊恐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见她慢条斯理的道:“洛危楼不曾告诉你,药王谷的东西莫偷?” 朱侯咽下口水,嘴唇干涩,用自己也不曾听过的声音道:“你……是人还是鬼?” “自然是人咯。”叶秋荻轻笑,道:“你轻功不错,已经有那两个老鬼六七分本事了,怪不得能不惊动前面药王谷的弟子。” 远处已经有了动静,朱侯心下一沉,再不言语,将天子剑抽出,踏前一步,向叶秋荻直刺而去。 叶秋荻也不躲开,手中竹节鞭徐徐缓缓前递,就当朱侯以为自己的剑将先得手的时候,犹如朋友间搭肩般的人随意,叶秋荻的竹节鞭擦着肩膀贴在了朱侯左侧脖颈上。 轻轻一拨,朱侯脖子不由地一歪,重心顿失,长剑也刺了个空。竹节鞭再压住朱侯后脖颈,“啪啪”两下,一股重力推着朱侯整个身子由屋顶翻落下来,迎面跌在地面上。 朱侯挣扎的要起,忽见一只大虫将脑袋凑在了自己脖颈处。 叶秋荻站在屋顶上道:“告诉洛危楼,他手下的偷儿我扣下了,想要人,亲自来。” 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的东篱拱手应是,然后让人将天子剑取了,把朱侯关在了前院柴房里。 叶秋荻飘落下屋顶,挥了挥手中的竹节鞭,道:“的确是把不错的武器,用来教训苏小子正合适。”递给小青衣,又问:“他们前去诊治的是战死在汝阴郡的辅国将军的女儿?” “正是。”笺花在一旁回答。 “他的遗孀白云书当时听闻敌至,举措自若,拿刀出门杀敌数人,领着家奴且战且退,连燕云军也奈何不得,远比她丈夫厉害的很。”叶秋荻神往道:“如此巾帼英雄,令人敬佩,明日我等也去看看吧。” “嘻嘻,小姐是迫不及待想见王爷了吧?”小青衣心直口快。 “哎呦。”小青衣脑子一歪,不满地嘟起了嘴,却是丫髻被叶秋荻拉着,向荻花宫旁边的寝宫去了。 “往常你早睡了,今日怎么还是这般有精神?”叶秋荻声音远远传来。 “哎呀。”小青衣又抱怨了,“小姐,你不知道,王爷晚上一直不睡觉,奴怕他独自待着难受,因此陪他,逐渐习惯了。” “是吗?” “恩恩。”小青衣点头如小鸡啄米,“奴还帮你盯着他哩,免得他沾花惹草,乐不思蜀,上次去西楼,奴也跟着去了,他规矩的很。” “这乱七八糟的都谁教你的?”叶秋荻“咯咯”笑了。 “奴自己悟出来的。”小青衣眼睛骨碌一转,一本正经的道。 嗯,让小姐高兴的都是绿珠自己悟出来的,坏的都是冷面笺花教唆奴的。 …… 凤栖梧与半夏、薏米等人忙到很晚。 里院没消息,卫书、卫司空父子也不敢歇息。他们二人不歇,苏幕遮时常夜不能寐,自然也不会去歇息了。他坐在堂上,心里关心着里面诊治结果,与同样好奇结果的公羊子高、周丝桐二人继续坐而论道清谈,反而越谈精神。 直到晨光熹微,凤栖梧等人出来了时,见苏幕遮依旧正抖擞的与萎靡的公羊先生侃侃而谈,漱玉在一旁正无奈苦笑。 第七十章 鬼遗方 直至晨光熹微,凤栖梧等人方出了院子。 中 卫书与卫司空一直守在里院门口,见凤栖梧出来,忙问道:“诊治结果如何?” “很好。” 凤栖梧惜字如金,是半夏在一旁做了解答。在薏米细心帮助下,凤栖梧很容易找到了痈肿部位,救治结果很成功,但具体能否活命,还看阿囡的伤口能否挺过恶化这一关了。 老夫人领着白云书也走了出来,薏米对他们道:“阿囡暂时睡着了,现在莫去打扰的好,日后伤口换药由我来。” 卫家人谢过,引着几人来到堂上。 虽然紧绷着劳累了一晚上,几人却不显疲态。老郎中顾念安即便眼珠已经布满了血丝,依旧精神振奋的,孜孜不倦的跟在凤栖梧左右,不耻下问开腹切除肠痈种种,丝毫不将凤栖梧“杀人郎中”的诨号放在眼底。 堂上,小九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守着棺材睡着了,那江湖游侠儿估计被安排到了客房休息,漱玉也下去休息过了,此时正陪在一旁无奈苦笑,看着苏幕遮精神依旧抖擞的与萎靡快要睡着的公羊先生侃侃而谈。 漱玉对进来的凤栖梧道:“也不知他这缺眠少觉的毛病到底是好是坏。” 凤栖梧亦知晓苏幕遮觉少的问题,与他妻子的一睡不醒恰恰相反,让他有时甚至有将苏幕遮剖开来做研究的冲动。 见他们出来,公羊子高先生听了结果,与顾念安一般直呼神乎其技,然后问了几句便回去歇息了,他实在与苏幕遮熬不起了。 卫司空又向苏幕遮道谢,正要安排他们去用饭休息,忽有仆从禀告:“大人,外面来了一铃医,自称能保小姐性命无虞。” “哦?”卫司空一愣。 “呦呵。”苏幕遮也诧异,他挥手道:“还有如此大言不惭的人,快把他请进来,我见识见识他怎么个保命法。” 卫司空闻言挥了挥手,仆从下去很快将一铃医请了进来。 铃医约莫花甲之年,留着山羊胡,须洁白,身子略显佝偻,眼角下沉,遮住了眼神。他穿着一身长袍,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身后背着个药箱,手中的虎撑举过头顶摇动。 站到堂上后,铃医斜睨了正坐上苏幕遮一眼,道:“祖传神药,专治破腹疗伤,拔毒生肌,贴着就好。” 苏幕遮上下打量着郎中,道:“兀那郎中,你的虎撑敢举过头顶想来是有大本事了,不知是药王谷谁的门下?” 当年药王歧黄之术冠绝天下,赢得了所有郎中的认同,以至于后来郎中都以药王弟子自居。而虎撑正是药王弟子的标志。游医在摇动虎撑时是有规矩的,若放在胸前,为一般郎中;与肩齐平,便如顾念安这般医术较高郎中。若举过头顶,则必然是药王谷内老怪物们的亲传弟子。 “药王谷谷主的弟子。”铃医站直身子,抚须傲然道。 苏幕遮左右打量他,道:“你是药王谷谷主弟子?我怎没见过你,莫不是到处欺骗唬人的江湖郎中。” “你今日若不能说出个道来,我便拿你去见官,以免为祸百姓。”苏幕遮一拍桌子,吓唬道。 铃医一点也不怕他,道:“怎的?药王谷谷主弟子你都见过?” “自然。”苏幕遮点头,“我便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 “如此,你的医术定然很高咯。”铃医冷笑道。 “咳咳。” 苏幕遮一阵尴尬,他性子跳脱马虎,师父压根没让他学习歧黄之术,深怕日后他抓错了药,砸了药王谷谷主弟子牌子。 “不会?”铃医似乎看了出来,问道。 “你懂甚。”苏幕遮争辩道:“本王习的乃是治国治家治民的大本事。” “我看你才是四处行骗的痞子吧?”铃医撇嘴,道:“武功会么,亮手连山掌?” “哼。”苏幕遮站起身子来,走到铃医面前,道:“吾朔北王乃药王谷弟子,天下谁人不知,还需向你证明?倒是你,居然敢假冒药王谷谷主弟子,简直该死。” “我师父拢共才三个亲传弟子,男弟子唯有我一个。”苏幕遮自豪道。 “不错。”小九早醒了过来,在一旁附和。 “满口胡言。”铃医义正言辞,倒把苏幕遮等人糊弄住了,“我师父刚继任谷主之位不久,唯有我一个弟子。” “哈。”苏幕遮一顿,才知道他说的谷主是世界,又笑了,道:“我师姐怎会收弟子,还收你这般快入土的?笑掉人的大牙。” 铃医不动神色取出一根白笛,道:“喏,这是信物。” 苏幕遮止住了笑,诧异的盯着笛子,又回头见漱玉,见她也一脸迷惘,却没注意到眼角的狡黠。 “你的神药当真能破腹疗伤,拔毒生肌?”在一旁的白云书终于忍不住问了。 “当然。”铃医说罢,取出一记膏药,道:“膏药高温煎熬而成,止血,镇痛、收敛、解毒,吾师新药,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薏米接过,闻了闻,眼神一亮,又递给半夏,半夏闻后又递给凤栖梧。 凤栖梧查验后,忍不住道:“好药,好药。谷主……” “不对,不对。”苏幕遮打断了他,凑到铃医面前嗅一嗅,又连道两声“不对”。 “你属狗的?”铃医无奈地用笛子敲他脑袋。 苏幕遮眼睛一亮,脸上疑惑神色全消,得意道:“你既然是师姐弟子,那见了师公还不快快行大礼?” “师你个头,行你个鬼。” 铃医一脚朝苏幕遮小腿踢去,声音顿时变的清脆起来,如黄莺出谷身子也站直了。 “哎呦。” 苏幕遮下意识捂腿,痛苦之色顿时跃然于脸上,这一套动作玩的娴熟。但卫书在一旁却看的明白,铃医那一脚只是擦了个裤腿而已。 “没踢到。”铃医白他一眼,饶过他,走到了漱玉身边。 “恭喜小姐,易容术又有长进,王爷都能蒙骗过去了。”漱玉一脸笑意,帮着叶秋荻将箱子、虎撑皆放下来。 在座的恍然大悟,原来是药王谷谷主来了。 “那是她擦了檀香。”苏幕遮不服气的说罢,欣喜凑到叶秋荻身边,道:“荻儿,你怎的找到城外了。” “你现在都被摘星楼盯上了,我若再不看着你,日后指不定还惹出什么乱子来。”叶秋荻没好气道:“况且,某对白夫人仰慕已久,正好借机一睹真颜。”说着,对白云书拱了拱手。 白云书自谦一声,凤栖梧等人又施礼道:“见过谷主。” “诊治结果如何?”叶秋荻问。 薏米将结果说了。 叶秋荻道:“那贴药乃是我根据《鬼遗方》配制出来的,令爱但用无妨。” 白云书连忙谢过。 第七十一章 半日闲 阳光明媚,斜穿过竹林,洒下一片树影斑驳。 其他人都休息去了,唯有苏幕遮与叶秋荻闲坐在林间的竹亭里。 零零碎碎的光斑随微风拂动,偶然跳跃到叶秋荻葱白的手指上,引诱着苏幕遮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碰,却被叶秋荻拍掉了。 “老实点。”叶秋荻嗔怒,神情妩媚,让苏幕遮骨头酥了半边。 叶秋荻此时已在白云书闺房内换了一身白色直领长袍,头简单挽了髻,披在身后,虽不露真容,却换成了耐看的模样。她伸手轻抚琴案上髹褐黑两色的新琴,“叮咚”两声,声音清脆,在竹林间格外悦耳。 琴是由公羊先生弟子送来的,生漆初上不久,未干,略有些潮湿。 “是把好琴。”叶秋荻称赞,“不过这些用来作甚?”她指着与琴一并送来的边角料,那些边角料按照苏幕遮吩咐,也上了生漆,以便苏幕遮练习拨云手。 “练功。”苏幕遮坐直身子,得意的将漱玉提议的练功法子说了,道:“待我神功初成,将这漆面震出剑纹后再送于你。到时与那些数百年的古琴相比,一定能以假乱真。” “原来你所谓的心意就是送吾一把作伪的古琴?”叶秋荻佯怒。 苏幕遮一顿,随即眼神深邃,盯着叶秋荻,道:“琴虽作伪,但其中堪比五百年的情意是情真意切的。 ” “不是万年么?”叶秋荻不为情话所动,漫步经心地扫他一眼,道:“你之前可说过的。” “一万年太久,略显虚妄;朝夕又太短,耳鬓厮磨实在不够,五百年正合适。”苏幕遮说的头头是道。 叶秋荻瞪了他一眼,道:“油腔滑调。”嘴角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她随手抓起一块还算有形的边角料随便一抚,扔给了苏幕遮。苏幕遮接过,见先前还整齐一块的木料,此时已经有了裂纹,端口如自然裂开一般,锋芒如剑。 “这五百年的情意,吾能送你一打。”叶秋荻得意道。 “好了,好了。”苏幕遮挫败道:“知道你武功比我厉害一些,也不用整天炫耀吧。” “只是一些吗?”叶秋荻鼓起嘴,不满地瞪着他。 苏幕遮忙转移话题,指着琴道:“琴虽暂时不合用,我们也得给它个名字吧。” “你有主意没?”叶秋荻问。 “凤求凰,如何?”苏幕遮兴致颇高的坐直身子,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叶秋荻一闻便知何意,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就待苏幕遮以为将赢来称赞时,耳朵却遭了殃。 “行啊,小苏子,嘴越来越甜了,跟谁学的?”叶秋荻左手抓着苏幕遮耳朵,冷笑道。 “唉,疼疼。”苏幕遮抓住叶秋荻手趁机将耳朵救了出来,却没松手,道:“我誓,只对你说过。” 又问:“我取的名字不好么?” 叶秋荻摇头,道:“琴心即天心,《高山》《流水》莫不是追逐山之巅,水之涯,以求鸢飞鱼跃、万物荣生的天地人和之境,若取凤求凰,反走了下乘。” “那你准备取甚名字?”苏幕遮一本正经问,右手却轻轻地把玩手着中柔荑。 “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叶秋荻道:“正好你要用它来练功,便叫它‘琴’吧,以提醒你禁淫邪,正人心。” “我已经是正人君子了,你莫非要让某出家不成。”苏幕遮撇嘴道。 “是么?”叶秋荻眼神下移,苏幕遮正在挠动她的手心,道:“是不是该放开了?” “啊,哦。”苏幕遮面不改色的放开,抬头望望天,干巴巴得转移话题道:“阳光和煦,晒太阳睡懒觉正合适。”说着,苏幕遮走到竹亭围栏的长条坐凳上,迎着阳光躺下,叹息一声:“可惜就是睡不着。” 叶秋荻走近,坐在他头前,抓起他手掌。 “怎么,后悔我刚才放开了?”苏幕遮嬉笑,被师姐赏了一记暴栗。 “真是奇怪。”叶秋荻仔细为他把脉检查一番后,无奈地放下,心中虽早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 苏幕遮眠浅且少的毛病,她爹爹叶秋与谷内的名医都尝试诊治过,却都束手无策。苏幕遮虽然现在身体无碍,但叶秋荻心中总有一丝挂碍,毕竟少睡伤身是错不了的。 “睡会儿吧。”叶秋荻知道他昨夜未眠,因此说道。 “好。” 苏幕遮得寸进尺的将头枕在了叶秋荻腿上,偷偷抬眼,见她神色如常,不由地心中一喜。闭上眼,闻着淡淡的幽香,想享受这机会难得的片刻温存,不知怎的,睡意很快袭来,不一会儿便酣然入梦了。 叶秋荻低头打量苏幕遮,见他神色安然,呼吸均匀,如何也不像是睡眠浅的人。 竹林静谧,偶有鸟雀回巢,伴着轻风,打落竹叶。 叶秋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本书来,随意翻看着,不时低头打量苏幕遮,见他安然恬淡地睡相,忽地对他睡眠浅有了一些计较。似乎为了验证叶秋荻心中所想,一直到落日西斜,苏幕遮也未醒来。 漱玉领着薏米进了竹林,沿着羊肠小道向竹亭走来。远远见苏幕遮躺在叶秋荻腿上酣然入睡,不由地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进了竹亭,满脸的诧异。 “小姐,我们该回府了。”漱玉轻声道。 “嗯。”叶秋荻合上书,道:“把他叫醒吧。” “王爷睡多久了?”漱玉伺候苏幕遮一段时间了,从未见过他睡的这般熟。 “三个时辰了。” “啊。”漱玉一声惊讶,忙掩口,但苏幕遮已经是被惊醒了。 “王爷很少睡如此长时间的。”漱玉也不知是对叶秋荻还是对苏幕遮说。 “我想,我知道他为何夜不能寐了。”叶秋荻说道。 “为何?”这句话是苏幕遮问的,他坐起来伸了伸懒腰,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与舒适,正好听到,因此随口一问。 “心有所惧而夜不能寐。”叶秋荻为他整了整衣领。 漱玉疑惑,问道:“王爷这毛病在幼龄懵懂时便有的。” “也许他天生便有忧惧。” 叶秋荻盯着苏幕遮,一双翦水秋瞳似乎能看透人心,让苏幕遮一阵心慌,正要硬着头皮说些所谓前世今生的话,却见她嫣然一笑,道:“不过,似乎某些人在我这里找到了安全感。” 苏幕遮愈的窘迫了。 第七十二章 媚惑众生 苏幕遮末了也没将心中所惧道出来。 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对旁人无关紧要,需要自己去面对,或许有一天他会告诉叶秋荻,虽然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留下半夏师兄妹照看病人,苏幕遮辞别了卫司空,引着众人回了王府。在回府船上,苏幕遮方想起叶秋荻曾说过自己被摘星楼盯上了,疑惑问她缘由。 此时船已经进了建康城,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河面倒映着黄黄的散光,托起一片朦胧的水雾,透过这水雾,在黯黯的水波里,随着桨声汩汩,又逗起一片涟漪。 叶秋荻坐在船尾,闻言道:“也不知是驭风客弟子,还是绝尘子弟子,昨夜潜入王府要取天子剑,被我当场拿住了。” 对于驭风客与绝尘子,苏幕遮略有些了解。 俩人乃师兄弟,师出摘星楼,都以轻功见长,又善于盗术与易容,脾性相同却谁也不服谁,都自认盗窃功夫天下第一,乃是江湖偷王之王。俩人不对付到把师出同门的轻功绝学名字都改了,《驭风诀》《绝尘功》实则如出一辙。 偏有妙笔书生这等瞅热闹不嫌事儿大,闲来深觉下体疼的主儿要编写《江湖排行榜》。在排列偷王之王排行榜单时,惹的两个老兄弟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比试,譬如盗取“步步生莲”葬花奴抹胸,窃取南山书院圣人亲注《诗经》,抑或千里奔袭比试脚力等等不一而足,闹出不少令江湖啼笑皆非的笑话,也让一些门派恨之入骨。 后来是摘星楼楼主洛危楼实在看不过眼去了,当街将妙笔书生偷了个赤身,任何遮蔽之物都无,逼着妙笔书生在榜单上将俩老头并列第一,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摘星楼怎么忽然对天子剑有兴趣了?”苏幕遮诧异。 摘星楼以盗窃为务,乃江湖声名赫赫的盗楼,但盗亦有道,摘星楼轻易不与庙堂沾上关系,也甚少盗窃那些烫手的物件儿。 “或许有人花了大价钱请摘星楼偷吧。”叶秋荻漫不经心地说,双腿垂在水面上晃动,十分地惬意。苏幕遮坐在她旁边,见河风习习吹来,吹乱了她的鬓角,忍不住伸手去抚弄整齐。叶秋荻嗔怒的瞪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止,这让苏幕遮很高兴。 “洛危楼还是很财迷的。”叶秋荻又说。 “与你相比如何?”苏幕遮忍不住嘴贱的说了一句,让耳朵很快遭了殃。 “我很贪财吗?”叶秋荻冷冷地问。 “不不不。”苏幕遮忙摇头,道:“师姐视钱财物如粪土,岂会贪图阿堵物?” “莫忘了!”叶大小姐耳提面命,道:“爹爹虽说临终前已将吾托付与你,但也不能平白便宜了你,日后你的钱便是我的钱,权当做聘礼了。 ” “是是是。” 苏幕遮忙点头,道:“莫说钱,便是我这人也是你的。” “哈哈。” 叶秋荻正要说话,被一串清脆的笑声打断了。扭头看去,却见一艘乌篷船正与大船并向而行,笑之人正站在船头。 十里秦淮,华灯映水,画舫凌波,脂正浓,粉正香,红灯帐底卧鸳鸯,到了不过是歌舞场,沽名钓誉者众,逢场作戏者繁。才子风流,佳人情深,但真情实意的才子配佳人又有多少?他站在船头沉吟,恰好看叶秋荻在教训苏幕遮,如在喧哗中留下一丝清明,不由自主地便笑了出来。 笑之人是一文弱的年轻男子。他眉清目秀,甚是俊美,胜似女扮男装勾人的花旦,站在船头长身玉立,富贵都雅,端的是漂亮。他神态冷然,眼神中偷着一股子的不羁与邪意,穿了一身红衣,腰间配了一把长剑,透着一股妖异的美丽。 见叶秋荻俩人现了自己,男子歉意的拱拱手,忍住了笑意。 虽诧异近乎对方略偏女性妖异的美,但萍水相逢,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叶秋荻与对方只是点了点头,很快双方的船便错过了。 心血来潮,苏幕遮问叶秋荻:“慕容不归也是这般漂亮?” “还要美上几分。”叶秋荻答,当初在洛阳时,她与慕容不归有过几面之缘。 “啧啧啧。”苏幕遮摇头晃脑道:“这世道,堂堂男子汉长恁漂亮作甚?” “你人丑,自然体会不到咯。”叶秋荻吃吃地笑了。 “你不懂。”苏幕遮一本正经的道:“唯有癞蛤蟆才吃得到天鹅肉,青蛙王子还傻傻等着旁人去救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 回到王府已到亥时,简单洗漱过后,苏幕遮厚着脸皮凑到了叶秋荻的寝宫,本想借着睡不着的由头沾点便宜的,却被叶秋荻一掌拍了出来,只能悻悻然的回到了荻花宫,对着油灯与己对弈,直至深夜让自己左手胜了右手方才鸣金收兵。 几番遇刺,让叶秋荻深刻认识到,苏幕遮那三脚猫功夫在险恶江湖中实在不堪大用,因此下定了决心要将他的功夫提上去,在昨日便与漱玉一起做好了督促苏幕遮练功的计划。 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天便亮了。 苏幕遮原想假寐偷懒的,但看到叶秋荻来唤醒他的打扮后,眼睛便再也移不开了。 此时,站在苏幕遮床边的是一位美绝天仙,美得令人不可思议的绝代丽人!虽早已经见过,但苏幕遮依旧找不出词句去形容叶秋荻的美丽。她美的凡脱俗,美的震慑人心,美的不可比拟,美得毫无缺陷,美的甚至会让苏幕遮忘记呼吸。 叶秋荻今日不曾遮掩她惊世的容颜,穿了一身白衣,长披肩,头上束了条白丝带,肌肤胜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娇美无匹,嫣然一笑,倾国倾城,媚惑众生。 良久,苏幕遮忽道:“嘿,姑娘,要不要上床来睡一会儿?” 结果很不好! 苏幕遮几乎时被揪着耳朵拖到了前厅,用过了早饭,然后又被揪到了后花园。 花园塘边此时已经大变模样。 梅花桩七八根被有序的的埋在桂花树下,同时在梅花桩旁边,还垂着一只木制的人型木偶。 “这是要练什么?” 苏幕遮战战兢兢的问,只觉着日后自己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 “步法。”叶秋荻言简意赅。 第七十三章 拔刀 “步法?”苏幕遮站定身子,疑惑问道。 他本以为师姐是要指点他武功的,再不济也传他几招厉害的功夫,却没想到是要指导他脚下功夫?莫非是为了保命,所以教他几招逃命的功夫? 叶秋荻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忍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 “嘶!”苏幕遮揉揉脑袋,抱怨道:“这般聪明的脑袋被你敲傻了,有你伤心的。” “你现在这么笨,我不也没找人哭去?” 叶秋荻嘀咕一句,随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一把软剑,走到池塘边,鄙夷道:“海流剑派剑法不过尔尔,竟将自己逼着受了伤,也好意思说自己聪明?” 说罢,叶秋荻将软剑甩向湖面,如若百斤重物砸在了水面上,顿时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叶秋荻将软剑随手掠过水花,头也不回的向苏幕遮走来。再看软剑,剑身上如那日行刺的八字胡软剑一般,似刚沾水的毛笔牵引起一股水流,只是滴水不落。 叶秋荻道:“软剑无形,灵活多变,由内力催使可屈可直,动若海上蛟龙,静似崖间苍松,被称为百刃之君,但软剑想要收于心却是极难的,极耗内力且不说,对内力控制火候要求也高。” “那刺客软剑之所以能在沾水后如虎添翼,不过是借了以形生力的门道罢了。” 叶秋荻道:“如毛巾,在沾水后抽起人来也是生疼的。 ” “水无常形,软剑无形,海流剑派唯一精妙之处在于牵引水‘成形生力’的技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招式。” 叶秋荻虽口头中称赞,但苏幕遮见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引水势而生力的软剑,估摸着没几分觉着精深,见猎心喜的心思。 果然! “破解这武技也不是难事。”叶秋荻说着将软剑一抖,牵引着的水顿时落到了地上。 她将软剑递给侍女,道:“克制之法便在这步法上,只需影响着软剑生不出力来,海流剑派剑法根本施展不开。” “事实上,任何兵刃交战,步法都尤为重要。”叶秋荻站在苏幕遮面前,认真道:“高手过招,先以气势争锋,其次以步法决高低,末了才比拼武招式。“ ”唯有你的步法强了,方能影响、击溃对手。” 苏幕遮听出些道理来,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秋荻认真的脸上忽的笑逐颜开,眨眨眼睛促狭道:“不错,还不是太笨。” 苏幕遮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去抓叶秋荻,要对她略施薄惩,却被她敏捷的躲过了。 “好了,好了。”叶秋荻倒打一耙,故作严肃神态,道:“认真点,师姐亲自指教你功夫呢。” 苏幕遮打不过,虽说的过,但逼着叶大小姐动手了,吃亏的反而是自己,只能冷哼一声,道:“不急,汝今日捉弄于我,日后总要还的,汝若还不上,便由我们儿子还,看我不打他屁股。 ” 叶秋荻闻言忍不住翻白眼,嗔怒道:“呸,谁跟你生儿子。” “那就女儿咯。”苏幕遮得意。 “练功。”恼羞成怒的叶秋荻转移话题,问道:“拔你的刀,让你这井底之蛙见识下步法的精妙之处。” “好啊。”苏幕遮应了一声,右手握在漆黑刀柄上。 青狐刀刀鞘锻造独特,出刀极快且声音犹如狐鸣,隐有失神之意,招拔刀即斩是它最具威力的一招,因此使刀之人出刀愈快愈好。苏幕遮仅拔刀一招早不知练过多少年岁了,现在每日功课也要拔刀数百次,从不停歇。 苏幕遮这次拔刀静气凝神,刀更快。 青狐刀自下而上,如一条剑鱼飞快跃出水面,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刺耳的狐鸣。 但狐鸣不及半响,刀自下不至上!忽然“啪”的一声响打断了它。 刚跃出水面剑鱼被一棒子打到了水里。叶秋荻手掌按在了苏幕遮握着刀柄的右手上,俩人之间仅有尺寸的距离。 “心为令,气为旗,腰为纛!” 叶秋荻道:“拔刀要快,仅靠臂力不成,要以左半身为支点,长腰调度,刀借甩势生力方快。” “而我现在站的位置正是拔刀之力将生未生之际。”叶秋荻道:“只需要轻轻一拍便能阻你拔刀。” “说白了,步法无他,唯挤压空间尔。”叶秋荻道:“只要步法步步抢先,对手便如窄巷中耍马刀,再厉害的招式也施展不出来。” 苏幕遮沉思半晌,问:“那如何才能避免对方步法抢先呢?” “以攻为守,以退为进,或以虚实迷惑对方。”叶秋荻道。 “又如何判断敌人力道将生未生之际?” “着力点。”叶秋荻道:“彼我相较之间,着力点如千军主帅,须时时维持自己之着力点,而攻击他人之着力点。” “原来如此。”苏幕遮大悟。 “再来。” 叶秋荻退后两步,示意苏幕遮再拔刀。 如先前一般,苏幕遮刀刚拔出半截,叶秋荻已经站在了他握刀柄的手必经过的位置,葇荑随意的在苏幕遮手背上轻轻拂过,生出一股怪力逼着苏幕遮将刀“啪”的一声退回了剑鞘。 俩人这番动作后没有丝毫停动。青狐刀退回刀鞘,苏幕遮退后一步,调整重心,再拔刀。叶秋荻再前踏一步,“啪”的将刀拍进刀鞘,口上同时指点:“着力点太明显。“ 啪!啪!啪!啪! 一练数十声,叶秋荻如闲庭漫步,手轻抚如拈花,愣是逼着苏幕遮青狐刀一次也没拔出来。 苏幕遮已经被逼到了塘边,再无退路,叶秋荻正要住手,听苏幕遮兴奋道:“再来!”。 只见苏幕遮右脚在地上狠狠一踩,整个身子腾空掠到了湖面上。 “好。”叶秋荻跟上。 腾空时方便隐藏着力点,将其变的虚实不定,但叶秋荻非寻常之辈。 “啪”“啪”声响过,苏幕遮依旧没拔出刀来。 俩人如燕子抄水,在平静的池塘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待将要横穿塘面时,苏幕遮的气息终于是乱了,轻功在水面上再借不上力。 贴着水面又后退两丈远,身子一趔趄,苏幕遮鞋面被塘水完全打湿了。叶秋荻见苏幕遮力有不逮,葇荑再次拂过苏幕遮手背时,怪力推着苏幕遮直接后移了五丈远,安稳落在了桂花树对面的塘岸上。 苏幕遮后退几步,为叶秋荻让开位置,待喘匀气候,右手握着刀柄,笑道:“其实我有个法子能拔出刀来。” “哦?”叶秋荻站定身子,疑惑道:“试试?” “试试。”苏幕遮言罢再次拔刀。 “啪!” 叶秋荻上前一步又逼将刀回了回去,正疑惑兼得意时,忽见苏幕遮不进反退,也踏前一步,与她面颊贴在一起,在她双唇上轻轻的一啄。 第七十四章 血衣侯 叶秋荻愣住了。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睫毛微微颤抖,盈盈水瞳内倒映着苏幕遮的影子,脑袋晕乎乎的。 初战告捷,苏幕遮不敢贪太多便宜,一触即分,抽刀在手。 但看到师姐的红唇皓齿时,苏幕遮有些后悔自己退回来抽刀了。师姐的唇很漂亮,娇艳欲滴,十分的可人,似乎抹了胭脂,也或许没有。他舔舔嘴唇,甜甜的,残余着幽香,让他有作死再尝一口的想法。 他现在有些明白贾宝玉为何喜欢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了。 叶秋荻醒悟过来时,恰好看见苏幕遮站在一步外,拔刀在手,舔唇咂摸味道的样子,不由地又羞又恼。上前一步,就要揪苏幕遮的耳朵。苏幕遮反应也快,转身就跑,道:“你说试试的,怪不得我。” 叶秋荻有心要拿他,苏幕遮自然跑不掉。扯住他衣领后,叶秋荻在苏幕遮耳边道:“是吗?要不要再试试。” “好啊。”苏幕遮很爽快,回头便凑过去。 “去死!” 叶秋荻轻轻一拍,推走苏幕遮脑袋,右手在他右胳膊上一切,苏幕遮右手顿时脱力,再握不住刀柄了。 叶秋荻左手在脱落的刀背上一夹、一弹,“啪”青狐刀应声回鞘。 “雕虫小技。” 叶秋荻双颊微红,却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整天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总想些旁门左道,你若再如此,我便代爹爹惩治你这不肖之徒。” “额。”苏幕遮愣住了,预想中的惩罚没来让他感到很不舒坦。 狠狠地盯了苏幕遮一眼,叶大小姐倒背着双手向对岸走去,冷冷地略显高傲的声音很快传来:“愣着干嘛?练刀!” 苏幕遮于是跟在身后,百思不得其解。 后花园属内宅,即便是药王谷男弟子也不得入内,因此只有笺花、漱玉以及侍女等人见到了这一幕。 回到桂花树下时,见她们脸上皆浮着笑却忍住的模样,叶秋荻冷哼一声道:“围在这里作甚?莫非都不练功了?不练功到清心堂抄写《本草经》去。” “是。”笺花等人才不敢触霉头,忙施礼随便找了个由头退下去了,只留下漱玉一人在旁伺候着。 见人都撤下去了,叶秋荻才回头又走到苏幕遮旁边。她双颊依旧微红,狠狠地在苏幕遮腰间肉拧了一圈,苏幕遮咧嘴正要呼痛,被叶秋荻瞪了一眼。 “练刀。”叶秋荻道。 “哦。 ”苏幕遮揉了揉腰,应了一声,随后醒悟过来,道:“唉,不是步法吗?” “刀法以步法为要,需求进退闪转和纵跳翻腾都要刀随身换,人刀合一。”叶秋荻认真道:“若使刀,步法必须要好。你使得刀法虽差强人意,但步法不好,白白埋没了那绝世刀法,血衣侯九泉之下若知你将他的刀法使得如此不堪,非钻出坟土将你带走不可。” 苏幕遮撇撇嘴,道:“若非我将他的刀法传承下去,他的刀法怕是会断了传承的,他泉下有知应该谢我才是。” 叶秋荻摇摇头,道:“难说,或许血衣侯当真有后人在世,只希望他莫像血衣侯当年那般,将江湖搅个天翻地覆,杀个血流成河。” 血衣侯乃百年前崛起于西北的刀客。 若言青丘居士为百年来旷世之剑客的话,血衣侯便是与他同期的旷世之刀客。 血衣侯是十足的武痴,身背两把无鞘刀,一刀名“握豚”;一刀鸣“唅蝉”。 初入江湖时血衣侯一身白衣,意气风,凭握豚一刀斩“快刀王”崔九而扬名四海。 随后数年间,血衣侯接连挑战江湖数十位刀客,互有胜负。 胜时,血衣侯手下绝不留情,握豚必饮对方血;负时,仗着轻功高明,血衣侯逃脱后会以唅蝉刀在腿上割上一刀,以警示切不可忘记今日之失败,潜伏起来不断锤炼自己的刀法,直至握豚可痛饮对方血为止。 然后再寻找下一个对手。 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衣,血衣侯在江湖上恶名在外,成为赫赫有名的“煞星”。 但血衣侯真正辉煌时刻是与“风云一刀”雁南飞相约于华山绝顶之上,一决生死。 华山一战,以雁南飞生死不知,血衣侯安然走下华山绝顶的结果奠定了血衣侯旷世刀客的地位。 下山后的血衣侯性情更为残忍,刀成了他心中圣物,不容任何人玷污。 只要他见到用刀之人不及他精妙的,必杀之。一时将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杀了个血流成河。 血衣侯令人指的恶行惹出了当时两大高手,药王谷先谷主即叶秋荻的祖父和青丘居士的追杀。 血衣侯深知自己绝不是此二人对手,因此逃到了更西的方外之地。谁知,药王谷先谷主与青丘居士铁了心要为江湖除害,俩人携手闯荡方外之地,耗费数年时间将血衣侯揪了出来,击败并杀死了他。 “爷爷当年与青丘居士在方外之地击败血衣侯后,将取回来的刀谱一分为四共八招,根据刀意分别取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叶秋荻长叹一口气,道:“爹爹只许你学《大漠》《长河》,是在是怕你入了‘杀过’之境,也本以为这四招足以让你立足江湖了,孰料你实在惫懒,练功不勤也不悟,如此精妙刀法使得实在不堪入目。” “血衣侯刀法精妙、杀招皆在《孤烟》《落日》中,也怪不得我。”苏幕遮争辩道。 “是吗?” 叶秋荻一笑,脚在苏幕遮刀鞘底上轻轻一磕,一声短促狐鸣响过。 苏幕遮低头看刀,刀依然在鞘中,抬眼却见身旁的梅花桩被削去了半截。 苏幕遮目瞪口呆。 这般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迅捷一刀正是他练刀以来一直所追求的,却不料被师姐轻易使将出来。 “荻儿,你还会甚厉害功夫,一并说出来。”苏幕遮忽的换了一副面孔,一本正经道:“让本王对未来王妃妖孽程度有个清楚认识,也好让本王知道日后若得罪了她,我是怎么死的。” “哼,一定是笨死的。”叶秋荻瞪了他一眼。 “嘿嘿。”苏幕遮挠挠后脑勺,认真神情顿消,近乎谄媚道:“师姐,荻儿,好荻儿,你一定要教我这招。只要会了这一招,我刀法便足以立足江湖了。” “天下能人有的是,一招鲜,走遍天了简直时痴人说梦。” (备注:杀过,本指肉食动物捕食时常把捕到的猎物统统杀死,从不放生。如狐狸跳进鸡舍,把鸡全部咬死,却仅叼走一只果腹的行为,称之为“杀过”,本章借用到血衣侯遍杀江湖刀客故事中,具体后文会有详细描述) 第七十五章 刀路 刀技乃杀人技! “春秋至今,上至诸侯大夫,下至诸子百家,无不喜欢佩剑以显示身份,西河剑派甚至由剑舞而来。 一”叶秋荻认真教诲苏幕遮,道:“但刀与剑不同,刀技,容不得半点花架子。” 苏幕遮疑惑,低头慢慢地抽出青狐刀,自下而上,缓缓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贴在木桩上。 “不错,不错。”苏幕遮自个儿满意点点头,“我可没半分花架子。” 显然师姐不是在说自己,苏幕遮抬头示意叶秋荻继续。 “你呀。”叶秋荻食指点了点苏幕遮额头,恨铁不成钢。 苏幕遮对此早已习惯,虽说两世为人,他却不是什么天才。 有旁人逆天的运气,出生便在大把羡煞江湖人的武功秘籍中长大,但再厉害秘籍也是需要悟性与毅力的。苏幕遮懒散惯了,师父叶秋有个将药王谷管理井井有条的大徒弟,有个妖孽般的女儿,因此对关门弟子苏幕遮要求也从不严苛,这导致苏幕遮身上轻功、内功、刀法、掌法、点穴暗器、疗伤法门,随便拎出一门功夫放在江湖上都是让人争破头的,他却武功不入1流。 “你若把偷懒耍滑的心思收收,放在武学一途上,怎会落在尚小楼后面?”叶秋荻无奈道。 “尚小楼此人品德不行。” 苏幕遮大义凛然,道:“为了三成收益可将好友置于危险之地,莫在我面前提他,我鄙视他。 ” 叶秋荻翻了个白眼,懒着去理他与尚小楼之间的无头公案,继续道:“莫以为你出刀快,刀路狠稳准便没摆花架子,你的心在出刀时花架子摆的可不少。” “额。”苏幕遮怔住了。 “吾且问你,拔刀后你心中在想些什么?”叶秋荻耐心地点拨他。 “自然在想如何砍到对方咯,”苏幕遮理所当然的回答。 “哼。”叶秋荻道:“依我看,你估摸着砍出那一刀,心中还在意它够不够快。” 苏幕遮讪笑,对拔刀快是他一贯追求,对于懒人而言,能一刀解决的事情,千万莫使第二刀。 “若砍不中呢?”叶秋荻又问。 “闪避对方出招,想法再砍。” “这便是摆花架子!”叶秋荻道:“真正快刀,在何时拔刀,使‘大漠'或′长河′刀法,中与不中,砍对手身体哪个部位,皆是你拔刀前应当思虑清楚的。” “而出刀时刻,即是忘记这一刀的时刻。” “如果出刀后依旧想着这一刀应砍向何处,中与不中这些问题,手中刀必受影响,刀自然变慢,甚至会因你的思虑而有多余动作。”叶秋荻道:“这是快刀之大忌。” “若你出刀时心神停歇在这一刀上,而不去观察对手之变化。 待敌人躲过或后制人时再做变化,不仅失了先机,也落了快刀之下乘。” “所谓迅捷一刀,不止刀快,步法要快,心也要快。”叶秋荻总结道。 “不明觉厉。”苏幕遮称赞道。 “什么?” 叶秋荻一愣,苏幕遮时常冒出些她听不懂的话来,虽早已习惯,但叶秋荻每次总是要问个清楚,似乎这样对苏幕遮了解会更多些。她隐约可以感觉到,苏幕遮心中另有一番不同的世界。 “虽不明白,但觉很厉害。”苏幕遮依旧感叹的语气。 “啪。”叶秋荻摆出了师姐的威严:“不明白还装腔作势!”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苏幕遮打个哈哈,道:“不就是出刀时便忘记这一刀么,简单!” “是吗?”叶秋荻在木人桩上随手划下一道槽,道:“刀要快准狠,这是血衣侯凭借八招刀法便可横扫天下刀客的诀窍,且砍这儿,今日试试你的准头。” 苏幕遮屏气凝神正要试。 “让你马上改掉出刀便忘刀的毛病略有些难。”叶秋荻打断了他,又道:“不如你观察仔细后,蒙上你双眼,让你心静下来,看不到只能由心去砍这一刀。” 苏幕遮点点头,让师姐将一丝绢遮住了他双眼。 当叶秋荻在他身后绑丝绢时,一股幽香撩拨着苏幕遮的心弦,忍不住道:“真香。” “啪。” 叶秋荻没好气的给了苏幕遮后脑勺一下,似乎是有意的,她力气有些大,压着苏幕遮低了低头。 “糟。” 苏幕遮暗暗叫苦,刚才瞄准后的感觉消失了,只能静下心来,凭着脑海中的印象,砍出那一刀。 “准头还差些。”叶秋荻道:“日后闻鸡起舞且在木桩上蒙眼练刀法与步法吧。” 苏幕遮扯下丝绢,扫了一眼按某种顺序钉在地上的木桩,道:“掉下来摔着怎办?” “放心,有人在旁边护着。”叶秋荻嘀咕道:“吃点苦头也不错,你就是吃苦太少了。” “王上每日早朝议事吾得去的。”苏幕遮撒谎时面不红心不多跳。 “你觉得我会信吗?”侍女东篱进来走到叶秋荻旁边,递给她一张名帖,叶秋荻拆开同时说道。 叶秋荻看了看漱玉,道:“也是,本王身边皆是通风报信之辈,唉。” 神情马上一转,又问道:“谁的帖子?” “西楼,柳如眉,柳大家。”叶秋荻将帖子放下,对东篱道:“请柳大家到塘中亭榭一叙,将琴案、香炉摆上吧。” “是。”东篱应了一声,问道:“小姐,取哪把琴来?” “取小苏子做的那把琴。”叶秋荻道。 “慢着,那把琴吾还未做好呢。”苏幕遮道。 “先沾沾灵气。”叶秋荻说,又道:“所谓人刀合一,便是心指哪儿,刀砍哪儿,你准头不成,先闭眼双手执刀,由上而下对着木人桩头部劈刀百遍,不许用内力,待双臂不堪重负后,自会借用腰腿之力,从而领悟劈刀、拔刀最快力要领。”说罢,叶秋荻便径直去了,留苏幕遮一人枯燥劈刀。 柳如眉由侍女徽音引到后花园时,不由地顿住了脚步。 王府后花园景致极美,梅树花开正艳,亭台楼阁轩榭沿池塘依次铺开。花园池塘很大,即便是称作湖也不过分,塘水清澈,碧波荡漾。“果然是王府。”柳如眉轻叹,正打量间见到了在桂花树下、池塘边劈刀的苏幕遮。 刀不疾不徐,眼紧紧闭着,每一刀劈下时都要睁开眼仔细此较打量一下。 柳如眉正要过去施礼,被站在一旁监督的漱玉轻轻地摆手止住了。 “王爷这是在?”柳如眉疑惑问道。 “估摸着是被小姐教训了,正练刀呢。”徽音说着引她上了廊桥,走了近百步,来到了塘中亭榭。 叶秋荻已经在亭中候着了。 塘中亭榭为重檐,纱幔低垂,帘钩上还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幽香,被风轻轻一吹,涌入满怀。透过纱幔,岸上苏幕遮练刀身影清晰可见,想来这便是苏幕遮不偷懒的原因。 第七十六章 剑胆琴心 亭榭内燃了香炉,摆了琴案。 听到脚步声,叶秋荻站起身来,施礼道:“劳烦柳大家亲自将琴谱送来舍下,实在是罪过。” 柳如眉见了叶秋荻的模样,脸上闪过一缕惊艳,拘谨道:“柳如眉见过叶姑娘。” 又从身后奴婢手上取过琴谱,道:“秦淮河西楼之上终究是烟花柳巷,叶姑娘身份不便,还是由我送来的好,顺便也可见识下王府花园这般幽静美丽之地。” 叶秋荻微微一笑,接过琴谱,先请柳如是坐下,命侍女奉茶,自己则端坐在琴案旁,将琴谱摊开来。 原想先睹一眼,孰料一看之下竟入了神,忍不住伸手在琴上拨弄一声,尔后摇摇头,轻道一声“不对”,又抚弄几声还道不对,抬头思虑时方才醒悟过来,对柳如眉歉意一笑,道:“某忘乎所以了。” 柳如眉道:“喜琴之人见了琴谱,心神免不得被牵住,家父亦如此,叶姑娘不必见外。” “柳司乐大才。”叶秋荻盯着琴谱,道:“竟能作出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曲子来,也难怪旁人会以为是鬼神所授了。吾不及柳司乐十分之一,便是这起始按音吾也奏不出来。” “《止息》琴曲自天地生意,起初按音多变,似人世百态,本就是愈随意愈好,视心情而,直抒胸臆,便是家父每次奏时亦不同。”柳如眉道:“叶姑娘想必是听过家父《止息》琴音了?” “不错。 ” “这便是了,想来是家父琴音给谷主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现在谷主模仿之心太重了。”柳如眉道。 “原来如此。”叶秋荻若有所思。 她忽的想到,此处琴理正通剑道,天地人万物变幻无穷,四时气候场景各不同,若拘泥于招式或前人琴音,便落了下乘。《止息》琴曲合于天地,自当应四时变化,正如剑道一途。 对此,叶秋荻顾不得多想。 因《止息》为文字谱,对指法有注,心境随琴音变化之理却需自己揣摩。 应和天地之心并非易事,叶秋荻虽向柳如眉请教了诸多不明之处,但将一缕琴音揣摩透依旧费了很大一番力气。 “《止息》琴曲对心境要求严苛,家父在世的最后几年曾将林中初奏《止息》时的心境又做一曲,以清心静心,对揣摩《止息》亦有启,此曲简单,不如吾奏与你听。”柳如眉站起身道。 “诺。”叶秋荻让开琴案。 柳如眉见了叶秋荻的古琴一怔,道:“此琴……” “苏幕遮请人新斫的琴,欲以掌力秒达百年之光阴,将漆面震出剑纹。 ”叶秋荻道,语气中有些小小得意。 柳如眉自然听出来了,笑道:“王爷对叶姑娘当真有心。” 叶秋荻脸上泛着笑意,道:“算他还……“说着叶秋荻目光穿过纱幔,望向桂花树下苏幕遮练刀的身影。只见塘岸上此时空无一人,叶秋荻顿时止住了话头,笑容也落了下去, “苏小子人呢?”叶秋荻问身旁徽音,听称呼显然叶大小姐很恼怒。 “唉,先前还在的。” 徽音诧异道,她在叶秋荻身旁侍候抚琴,对音律精通,因此刚才听柳如眉指点《止息》琴曲时也入了神。 “我去看看。”徽音告罪一声,疑惑的寻苏幕遮去了。 “真是转眼就不知跑哪儿偷懒去了。”叶秋荻苦笑一声,对柳如眉道:“莫理他,柳姑娘,请。” 柳如眉点点头,洗手,接过毛巾擦干后,端坐在琴案前屏气凝神,徐徐抬臂,缓缓伸指,在琴弦上轻轻地一拨,霎时间一股暖暖清爽之意从指尖流出,如春水初生,缓缓溶解碎冰,慢慢浸润泥土中;又如十里春风,遥遥而至。之后便觉柳如眉指尖幻化出了春草萌芽,燕子离檐的景象,一派春光融融,天地随之涣然而明。 一曲奏吧,满室清音,心也似被春水洗过一般,神清和煦,心底清澈,再无尘埃。 静默良久,末了叶秋荻才轻吐一口气,道:“此曲让人清心静心自不必多言,便是在武学一途上也能让人心神合一,进入空明澄澈之境,对练功悟道内功修炼多有裨益。” 叶秋荻对柳如眉施礼道:“谢过柳师父,谢过柳姑娘。” “叶姑娘客气。” “我二人姑娘来姑娘去,实在见外。况且柳师父也曾为吾师,不如吾便称柳大家阿姊吧。”叶秋荻豪爽一笑,道。 能与江湖四大派药王谷谷主,未来朔北王王妃姐妹相称,无疑让柳如眉多了许多凭仗。庙堂之上,江湖之远诸多人都将不敢小觑她。柳如眉自然不会推辞,笑着应了。 俩人又聊了些音律之事,相谈正欢时,徽音一人脸上泛着笑意,穿过廊桥进了亭子。 “说吧。”叶秋荻问她:“他又到何处偷闲去了?” 徽音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看了柳如眉一眼,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叶秋荻道。 “王爷,王爷,咯咯。”徽音说着自己先笑了,稳了稳方道:“王爷言在桂花树下劈刀时,不知为何闻到了桂花香气,方想起他在秋日微风起处,花落无声时,收集了些金黄色桂花,洗净蒸透晒干腌上了。因此先到庖厨去做桂花醪糟去了。” “王爷说少顷便着人为小姐呈上来。”徽音末了多了一句嘴:“奴闻着挺香哩。” 叶秋荻扶额,对旁边的柳如眉道:“让阿姊见笑了。” “君子不近庖厨,是怕闻哀嚎之声,生恻隐之心。”柳如眉摇摇头,道:“王爷能亲自下厨为妹妹做桂花醪糟,这份情意吾等羡慕还来不及呢。” “是么?”叶秋荻戏谑道:“吾怎听说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有个叫榆次的渔夫为阿姊下厨不止百次了?” 被拆穿的柳如眉略羞,又听叶秋荻道:“听闻榆次烧一手好鱼,尤以吴郡松江鲈烧的金齑玉脍为最,绿珠那妮子整天念念不忘,前日都借着王爷的名头跑到西楼上去了,阿姊日后一定要让某一饱口福啊。” “好啦,好啦。他现在为王爷做事,你若想吃鱼,让王爷请他来就是了。”柳如眉道:“不过你提起榆次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 “前日你与6公子他们先后离开西楼后,来了一眉清目秀,极为俊美,甚至要比西楼最美女子还要漂亮几分的男子,他穿了一身红衣,腰间配了把长剑,先前言谈时温文尔雅,打听了不少王爷的事,然后便坐着只饮酒听琴不说话,但有时不知为何,他会突然浑身充满戾气,看人眼神充满杀意。” 柳如眉道:“昨日晚些他又来了,依旧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杀意凛然,榆次让我警醒此人,能不招待便不招待为好。先前说起榆次,吾方想起此人也曾打听过王爷,莫不是要对王爷不利?” 第七十七章 洛危楼 一袭红衣,漂亮男子? 叶秋荻立刻想起了昨日在秦淮河上遇见的年轻男子,道:“听阿姊说,此人亦正亦邪,即便不是冲王爷来的,也非善于之辈,吾会派人查探清楚的。 ” 柳如眉点头,轻舒一口气,老实说,每次陪那位红衣俊美男子时,她都提心吊胆,如坐针毡。 东篱很快将桂花醪糟端了上来,蓝花小瓷碗,老远就会闻到那种弥散的酸酸甜甜的气味。走近来看,在晶莹润泽的糯米醪糟上,飘着珠圆玉润的粒粒水子,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桂花、随着热气飘散着动人醇香。 轻饮一口,柳如眉赞道:“王爷好手艺。” 叶秋荻也觉齿间留香,口上却道:“庖厨,棋艺,他对这两样最上心,偏不把武艺放在心上。尤其迷棋,即便是我也下他不过,让他得意的时常自语独孤求败,只能与自己对弈到深夜。” “哦?”柳如眉抬眉,道:“巧了,吾认识一人,也痴迷于棋,在西口市摆了一棋摊,一局三十文,约人下棋,至今却从未输过,因他姓东方,所以人称‘东方不败’。” “噗。”东篱未忍住,叶秋荻也满脸笑意。 “怎么了?”柳如眉疑惑。 “无他。”叶秋荻瞪了东篱一眼,道:“偶然在王爷处听到一故事,主人公也称东方不败,因故笑。” “改日让王爷与他对弈,情景想来有趣。”叶秋荻又道。 “不过这几日鸡笼山梅花正艳,鸡鸣寺又办法会,人流如织,想来他又将棋摊摆到鸡笼山了。 ”柳如眉道。 叶秋荻点头示意省的。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柳如眉便起身告辞了。 叶秋荻将她送出后院,又让东篱传话,着小九随柳如眉到西楼之上查明那红衣漂亮男子的身份与来意。 叶秋荻回头正要责备苏幕遮,却被他推着去简单易容一番,尔后到宫内见王上去了。 白夫人早得知了消息,命御膳房摆了家宴款待叶秋荻。叶秋荻前秦王宫也进过,却不似今日这般心中忐忑。苏幕遮却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他往日会不时地来宫内蹭饭,顺便考较下御厨的手艺,给出自己的见解,整个王宫早熟悉了。 好在苏牧成只唠了些家常,便拉着苏幕遮议事去了,留白夫人陪着叶秋荻,让她轻松许多。 …… 问他不答,见苏幕遮眼睛不时飘向后殿,苏牧成无奈,喝道:“莫看了,看你那痴迷样子,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哦。”苏幕遮如此才正坐身子,问:“王兄刚才说甚?” “北府军安置怎样了?” “快要安置下了,王兄放心,吾盯着呢。”苏幕遮正色道。 北府军乃苏家根基,又是世袭罔替,因此北府军分封田地,将北府兵彻底安置下来一直是重中之重。 苏牧成点点头,又道:“千佛堂呢?我听虚说,你仅安置了几个人进去?” “唔,不错。”苏幕遮点头,司马辽,小九都被他塞进去了。 “千佛堂要对付影堂,兹事甚大,马虎不得。这般,轮才大会马上要办,你对江湖熟悉,届时你去主持武比,挑些有用之人进千佛堂。”苏牧成吩咐。 这不是什么难事,苏幕遮应承下来,又听苏牧成道:“还有件事要你去办。“ “何事?” “西蜀派使者来朝了,现在已到了境内,同来的还有燕国使者。” 苏幕遮揣摩上意,道:“放心,我让他们回不去。” “胡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是规矩。”苏牧成教训苏幕遮一句,又悠悠地道:“若只是燕国派人来,或可说是来调停的,但据探子传来的消息,后秦派遣的使者此时也在路上了。” “呦。”苏幕遮惊讶,道:“三缺一,只余拓跋家了,他们这是要打雀儿牌啊。” 苏牧成不知雀儿牌乃何意,却也知道他话中意思,怒哼一声道:“他们想合纵对付楚国,我苏家却绝不是甚么雀儿那么好拿捏的,此番来使由你来接待,一味敷衍推诿糊弄便是,甚事也莫应承,吾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糊弄这事我在行,看好吧。“苏幕遮眼神贼亮,似乎对捉弄人之事颇感兴趣,苏牧成一时有所托非人感觉。 出了建春门,街道繁华如昨,吆喝声此起彼伏,酒肆、茶店、香料、吃食各类摊子在道路两旁摆到远处,人流如水里蝌蚪一般,黑麻麻的,涌来涌去。 “嫂嫂与你谈了何事?” 慢悠悠地晃荡在繁华大街上,苏幕遮问叶秋荻。 “子嗣之事。”叶秋荻也没瞒他。 苏幕遮点头,子嗣之事一直是悬在王兄头上的一把剑。王兄与白夫人伉俪极为相得,却一直无子。前王遇刺后,朝内曾有臣子上书,由白夫人抱养一子,以防万一有朝一日王位后继无人,但被极为重视苏家正统与荣耀的苏牧成给否了。但迫于朝内压力,苏牧成无奈之下将苏幕遮急急地请出了药王谷。 “诊治如何?”苏幕遮问。 “暂时没查出什么问题来。”叶秋荻摇摇头。 白夫人若无问题,出问题的便是…… 苏幕遮苦笑的摇摇头,偶然瞥见路对过,一路旁摊子上一支钗子甚是精巧好看,不由地拉住了叶秋荻的手向摊子走去。 “哎。” 叶秋荻羞怒,苏小子现在胆敢当街拉她手,占便宜是愈来愈纯熟了。 “哎呦!” “哎,对不住。” 横跨街道时,苏幕遮不小心撞到一身穿白府绸,容貌路人的富态汉子,忙拱手致歉。 “长点眼。” 汉子拍了拍尘土,又嘟哝一句,见苏幕遮又拱手,摇了摇头,转过身正要走,苏幕遮忽见叶秋荻手搭上了汉子肩头。 “别来无恙啊。”叶秋荻阴恻恻笑道。 苏幕遮纳罕,师姐怎会与此人熟识? 却见那汉子背影先是一怔,接着身子一缩,向前跑了两三步,身子腾空而起,向清溪、王府方向奔去。 “洛危楼!” 在那汉子动时,叶秋荻也动了。 留下了一句话在苏幕遮耳边,她身子鬼魅般穿过前面行人,尔后踩在一人肩膀上,腾空而起,如燕子一般,飞快掠过一道残影,瞬间与那汉子缩短距离。 汉子似早已经料到一般,身子一晃,落在一旁屋檐上,一掌向叶秋荻逼来。 叶秋荻虚空中优雅的扭身,拔高,不闪也不避,一脚向汉子掌心踢去。那汉子虽很快缩掌为拳,但拳头上还是用来一股怪力,推着那汉子在瓦顶上拖出半丈痕迹。 “嘿,我就不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 汉子贼笑一声,倒着身子如落地不沾尘土般轻巧地借势向远处奔去。 “他奶奶的。”叶秋荻正欲追,却见苏幕遮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当爷爷不存在啊。”苏幕遮脸色阴沉,道:“我去。” 说罢,身子飞快掠过屋檐,向那汉子追去。 第七十八章 太乙如风 苏幕遮,为人懒散,风轻云净,对很多事都不在意,甚少将不快挂在脸上。 叶秋荻还是初次见到苏幕遮脸色如此阴沉,一时怔住了,盯着苏幕遮的身影跃上栏杆,跃过街道,随洛危楼在腾闪挪移间消失在屋檐之后。 “倒也有趣。”叶秋荻忽笑了,嘀咕一句,闲庭漫步跟了上去。 洛危楼落在河岸树枝上,见是苏幕遮追了上来,笑道:“怪不得叶谷主还未将洛某拿下,原来是王爷亲自出马了。” “将本王香囊留下。”苏幕遮皱眉,站在青砖小瓦垒成的马头墙上,对洛危楼沉声说道。 “如此丑的香囊,王爷居然如此放在心上。”洛危楼翻手将五色丝线缠成的一兽爪佩囊拿在手中,嘴角又露出了贱兮兮的贼笑,道:“若有本事,王爷自来取。” 苏幕遮忿然作色,香囊对他甚为重要,虽丑了些,某人不在意了些,但也是番心意不是。 “如此,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苏幕遮咬牙切齿吐出一句,由屋檐上一跃而下,身子如风动,向洛危楼袭来。身子在侵进洛危楼时,一声若无若无的狐鸣,如勾魂一般在耳边响起。 刀柄漆黑,刀光暗淡,瞬间笼罩住了洛危楼。 “青狐刀!”洛危楼大惊失色,“你玩真的!” 他显然识得青狐刀厉害,在狐鸣初响时,已经仗着轻功,身子瞬间如风裹卷着一般,飘向了清溪,堪堪躲过这一刀。 苏幕遮不放过,手掌一翻,三枚枚五铢钱已经捏在手中,顺手一挥,“嗡”,五铢钱破空声响过,飞快向洛危楼身体袭去。苏幕遮同时身子掠过树梢,带起的劲风吹动树枝猛烈摇动。 五铢钱封住了上中下三路,虽不怎么精妙,却是要逼着洛危楼在豕突狼奔躲闪之际,将轻功度慢下来。 “似乎有点玩大了。” 洛危楼暗自嘀咕一句,对三枚五铢钱不闪不避,在快要打到身体上时,身子如风卷残云,度竟又拔高一筹,硬是依靠轻功将五铢钱躲掉了。 苏幕遮紧随而来,身子掠过水面时,如狂风犁过,带起沟壑,溅起水花。 洛危楼轻轻跃上前面的乌篷船,冲目瞪口呆的船夫微微一笑,对苏幕遮道:“太乙如风,名不虚传。” 说罢,在苏幕遮凌空一刀快要劈向身体时,倒背着身子,向后跃到了水面上,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竟不带起一丝涟漪,果然如脚不沾尘土一般。 “绝尘功果然精妙。”苏幕遮站在乌篷船顶上也道。 洛危楼以轻功见长,此时已起了较量的心思,将顾虑霎时放在了脑后,扬了扬手中香囊,贱笑一声,道:“再来。 ” “找死!” 苏幕遮青狐刀回鞘,再次向洛危楼扑来。 两人便这般,在清溪之上,腾闪挪移,一会闪到左岸,一会儿移到右岸。白色府绸,黑色王袍,在悠悠溪水上,朗朗晴日下,煞是惹人眼。两人轻功又是不世出之绝学,端的精妙,清溪船舶过往如织,追逐间却未将一个船夫拨到水中,倒是看傻了不少船夫,让两岸繁华街道上百姓驻足。 “我的娘。”酒楼之上的顾长安探出美人靠,手中握着一根甘蔗,目瞪口呆的盯着老街对面的清溪。同伴为他何事惊讶,他指着黑色身影道:“朔北王!” “好功夫。”友人也凑了过来,忍不住赞一声,却不知是称赞谁的。 “不行,我得去护驾。”顾长安将甘蔗一扔,认真说道。 “你?”友人诧异。 “现在正是表忠心的时候。” 顾长安将衣襟整整,从容的下了楼,刚出酒楼,顿时狂奔起来,口中喊着“王爷,吾来护驾。” 友人啧啧赞叹,道:“顾长安戏文写痴了不成,喊个话也是文绉绉的。” 旁人笑了,道:“顾长安马屁拍的好,王爷本在追砍人,他是去摇旗呐喊的,哪用他护驾。” 他们说着话,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清溪上的较量,见一直在前面跑的富态汉子,忽的回过头来,向苏幕遮迎头袭来。 苏幕遮与洛危楼错身时,一身狐鸣,青狐刀再次出鞘。 错身而过后,一片白府绸布缓缓落在了湖面上。 洛危楼站在乌篷船顶上,胳膊上少了半个袖筒,露出黝黑的肌肤,一道不要紧的血痕正洇出来。他却浑不在意,举手挥了挥手中钱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王爷既然对香囊如此在意,那洛某只能物归原主咯。” 苏幕遮一摸怀里,香囊已在,钱袋却是不见了。 “好功夫。”苏幕遮站在另一艘乌篷船顶上,称赞一声。 两只乌篷船船夫忘记了撑船,任由船慢悠悠地飘向下游。 “谢谢。”洛危楼拱手施礼,自傲道:“盗窃如引商刻羽琴音一般,是门艺术,很荣幸王爷能欣赏的来。” 苏幕遮撇撇嘴,道:“但君子么,你逗我?” “梁上君子也是君子不是?”洛危楼丝毫不觉羞耻。 “哼。”苏幕遮横刀,再次袭击过来。 洛危楼闪过,笑道:“太乙如风,但王爷莫忘了,绝尘功还有别个名字,唤作驭风诀,驭风,驭风,王爷您注定追不上洛某的。” “信口雌黄!” 一声清脆,在洛危楼面前蓦地出现一支撑船的竹篙,先敲在洛危楼双腿,接着一挑他的胸口,将洛危楼拍到了岸上。 叶秋荻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乌篷船上,她竹篙一点水面,跃上清溪河岸。在洛危楼挣扎起来时,竹篙一点胸口,将他逼躺在地上,道:“当初驭风客在我面前亲自承认过驭风诀不过是徒有虚名,怎么,你要翻案不成?” “岂敢岂敢。”洛危楼将钱袋扔给上岸的苏幕遮,敲了敲胸口的竹篙,道:“给点面子哎,我好歹偷王之王,摘星楼一楼之主呢。” 他对这面子倒在意的狠。 “休想。“苏幕遮走近,冷笑道:“吾也要扒你个赤身,让你尝尝妙笔书生当年的滋味。” 洛危楼脸色一白,忙摆手,道:“别,别,别,王爷,苏兄,苏哥儿,别介啊…… “好了,消消气,香囊日后再绣个漂亮的给你。”叶秋荻将竹篙移走扔掉,走到苏幕遮身旁,整理下他追逐时弄乱的王袍,道:“不看僧面看佛面,若惹怒了他身后护短的两个家伙,王府日后一定安宁不了,他们非把王府搬空不可。” 苏幕遮闻言才作罢。 “王爷,吾来护驾!”顾长安衣冠不整,姗姗来迟,狼狈的模样让苏幕遮气顿消。 第七十九章 独上西楼 “王爷,吾来护驾!” 顾长安衣冠不整,姗姗来迟,目光却略有诧异的盯着叶秋荻。 不知王爷身旁乃何方神圣,那一敲一挑一点,当真是干脆利索,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洛危楼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对叶秋荻不服气道:“上次较量后,我脚上功夫多有长进,若不是你们夫妇联手,休想如此简单将我拿住。” “哼,三脚猫的功夫能长进到哪儿去?”叶秋荻不屑,对夫妇一词反应如常。 洛危楼呵呵一笑避过尴尬,对苏幕遮拱手道:“摘星楼楼主洛危楼见过王爷,先前只是打个招呼,望王爷海涵。” “摘星楼打招呼还当真独特啊。”苏幕遮揶揄。 “术业有专攻,洛某又不常以真面容示人,唯有如此方能让叶谷主认出来不是?”洛危楼微微一笑解释道,又问:“不知我那师弟如何了?” “还真是那俩老家伙的徒弟。“叶秋荻道:”被吾关到柴房了。“ “摘星楼胆敢到王府行盗窃之事,洛楼主是否要解释一番?”苏幕遮冷着脸问。 “哈。”洛危楼一笑:“行窃之事实乃摘星楼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原想不惊动王爷,不料遇见了叶谷主,当真不凑巧。 ” “佩服。”苏幕遮拱手:“能将行窃之事说着如此冠冕堂皇,苏某实在佩服。” “谬赞,谬赞。”洛危楼油盐不进,道:“盗窃本就高雅的活儿,让更多人赏识,乃吾辈的责任。” 叶秋荻道:“所谓盗亦有道,能让摘星楼破了规矩,请你师弟与你亲自出马,对方想必花费了大价钱吧?” 洛危楼一笑,很贼的笑容却有了几分正经之色,道:“正因为盗亦有道,所以此番行事摘星楼万不得已才破了规矩,且分文不取。”言罢,洛危楼打量一下四周,见人来人往,旁边又有一衣冠不整的书生竖着耳朵听,只能拱手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明日鸡笼山鸡鸣寺,洛某恭候王爷大驾,明日自会有人与王爷说清楚。” “鸡鸣山现在人多眼杂,本王怎知是不是你设的圈套。”苏幕遮没好气道。 叶秋荻算看出来了,他对洛危楼刚才的戏耍依旧耿耿于怀。 “有叶谷主在身边陪着,什么阴谋圈套能套得住王爷?”洛危楼说着,倒退几步,拱手道:“告辞。” 言罢转身进入了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很快消失在视野外了。 “嘿,他这师弟也不要了?”苏幕遮道,“回去饿那朱侯几顿饭,权当出气了。 ” 苏幕遮回头见顾长安还在,拍拍他肩膀,道:“顾大才子忠心耿耿,吾心甚慰,只是不知本王安排你演那折戏怎样了?“ 顾长安微笑的面庞顿时苦了起来,道:“王爷,非顾长安办事不利,实在是戏班子谈影堂色变,无人敢让这折戏登台。” “上至庙堂百官,下至市井百姓,对影堂谈之色变。”苏幕遮长叹一声:“四寸佛爷好大的威风。” 又嘀咕几声“迦难留”,苏幕遮忽然笑了起来。 “王爷?”顾长安诧异。 “若能将影堂彻底铲除,想必是件很有好玩的事情。”苏幕遮笑道。 “好玩?”顾长安不解。 倒是叶秋荻有些诧异,她察觉苏幕遮有些兴奋,如同棋盘之上遇见了对手一般,对迦难留有了好胜之心。 “咦?”苏幕遮环顾四周,对叶秋荻道:“一路追逐,竟快到秦淮河了。听你说你派小九前去西楼,查那一袭红衣漂亮男子去了,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好啊。“叶秋荻应了。 苏幕遮趁机拉住叶秋荻玉手,见她不再挣脱,脸上不由地一喜,不顾街上人的目光,向顾长安挥挥衣袖,携手叶秋荻向西楼方向去了。 …… 被谷主派去西楼,小九心中既兴奋又忐忑,恨不得当街拉一人过来,打听下烟花柳巷之地,需做些什么方能让别人不认为自己是个不谙青楼事的雏儿。奈何当街拉人问更掉面子,小九因此背着两把刀只身上了西楼。 双刀交叉背在身后,刀无鞘,被麻布裹着,露出两把被摩挲着亮的刀鞘。 两把刀,一刀名“握豚”;一刀鸣“唅蝉”。 不错,正是血衣侯当年使的两把刀,只不过小九练的刀法并非血衣侯的刀法。 小九身影刚在西楼上出现,就引起了诸多风流才子的注意。他穿着一身灰黑色麻布衣服,趿拉着一双草鞋,头杂乱,如鸟巢一般,这副叫花子的打扮,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侍女嫌弃,无人上来招待,正好让小九有了四处打量客人的机会,他可知道自己此行来的目的。 走着,走着,小九鼻子一动,转过身,四处打量一番后,又闻了闻,挑开帘子进了一靠窗的雅房。 雅房内三位公子哥儿正饮酒狎妓,高谈阔论,猛然见一打扮邋遢的人进来,顿时被惊住了。 “酒不错。”小九拱拱手,道:“请我吃一杯?” “你谁啊?”左的公子问道,“叫花子怎么也上西楼了?” “叫花子?”小九不悦,道:“你说谁呢?你怎出言不逊,快请一杯酒来赔罪。” “何处来的混小子,撒野都撒到林公子头上了?”右位子一书生也搭腔,对旁边伺候的侍女道:“快让人来把他请出去,莫坏了林少爷的兴致。” 话音刚落,银光一闪,小九刀已经在手,扎在桌子中央,雅房内顿时噤若寒蝉。 “甚么林公子、林少爷的,不就是吃一杯酒么?”小九抓起酒樽,道:“啰里啰嗦,城里人都似尔等这般吝啬?” 说罢,仰起头,将酒樽内的酒倒入嘴里,大口吞咽。末了,将酒樽放下,随后用衣袖擦了擦嘴。“好酒。”小九称赞一声,伸手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道:“苏哥儿曾言,唯有大口吃肉,大口吃酒才能结交乔峰那般真豪杰,你们太吝啬,不爽快,不值得结交,这几枚五铢钱权当酒钱了,莫找了。” 小九随手将几枚铜钱扔桌子上,收回刀,用麻布仔细裹了,重新背上,剔着牙转身要出去。 “这点铜钱便是一滴酒也不够。”坐上位子的林公子被落了面子,强撑着胆子说道。 “怎的,你还想讨酒钱?”小九斜眼看他。 “不敢,不敢。”右位子的书生拉住林公子袖角,忙道。 这时,珠帘正好被挑开,一侍女道:“是小九公子么?” 第八十章 潜龙勿用 “柳姑娘有请哩。 ” 侍女约莫十二三岁,穿着一件月白还新的细布衫,下身系一条元青半白长裙子,挑开帘子,探进半个身子来,诧异的扫了一眼雅房,清脆说道。 “前面带路。”小九拱手,随侍女上了三楼。 雅房内一时无话,直到“啪”一声打破安静,林公子拍案而起,怒道:“何处来的竖子?胆敢欺负到我的头上。”又问身旁青楼女子,道:“柳姑娘不是身子抱恙么?怎的请一叫花子上了楼?莫不是看不起林某?” 青楼女子吞吞吐吐半天,却寻不到借口搪塞。 “哼!” 林公子坐下道,“柳如眉,莫以为有6二公子、朔北王护着,吾便把你拿捏不住。” 三楼安静,隐约有泉水叮咚琴音。 风吹轻纱薄帐,挑起帐角时,小九见偌大厅堂内,唯有一袭红衣男子端坐在临窗席案上,浅斟慢酌着青梅酒。 男子身姿美妙,侧面看,柔和线条勾勒出如美玉般的面庞,端杯徐饮间,极尽优雅,一举一动都极为讲究。 柳如眉端坐在琴案前,正随手拨弄琴弦,目光却不知望向何处去了,似乎在窗外,也似乎在一袭红色衣裳男子身上。 听到脚步声,回头见了小九,柳如眉轻轻点点头,不曾言语。 小九放轻脚步,坐在红衣男子对面,再上下打量男子,见他又是另外一番神采。若不在意他眼中沧桑,男子约莫双十年华,狐狸眼,朱唇,玉面,眉目间有着勾人的水汽,神态冷然。 对不懂风情的小九而言,一切美色皆是浮云,甚至不如眼前美酒令他向往。只是打量一番,小九便不再看他,伸手取了酒樽,为自己斟一杯酒,举手敬酒红衣男子,不待他回应,便仰头一饮而尽了。 男子扫了他一眼,举起酒樽回了一礼,优雅地将酒吞入腹中。 “狡童。”男子淡淡地说。 琴音蓦地一扬,满室清音被打散了。 小九一怔,瞥了柳如眉一眼,认真道:“初九。” 他初入江湖,书读的少,见识短,阅历浅,只当狡童是个名字。柳如眉却知“狡童”为何意,也曾听闻,古往今来男子封妃者有二,一名慕容不归,燕国当今王上;一名狡童,江湖谈之而色变的潇湘妃子。 “好名字。” 狡童声音微冷,亏得小九性子单纯,若旁人听了,很难听出其中称赞之意。 初九乃小九大名,是药王谷谷主叶秋取的。他打小在药王谷长大,虽无父无母,但有谷内百家饭喂养,倒也衣食无忧,活得自在。他一直是苏哥儿的小跟班,武功被谷主亲自教导过,也听了不少乔峰郭靖、东方不败的江湖轶事。 “你的名字也很好。”小九按苏哥儿讲过的江湖轶事中的套路来。 “好在何处?”狡童问,他不按套路出牌,让小九怔住了。 小九嘴微微张开,思索了半天,也不曾想起苏哥儿的江湖轶事中有对“狡童”名字好在何处作解释。 “这人当真不懂江湖规矩。”小九心中埋怨,灵光一闪,道:“初九名字又好在何处?” 小九对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 “初九,潜龙勿用。”狡童淡淡地说,又追问:“狡童名字好在何处?” “额。”小九一顿,忙举起酒樽,道:“饮酒,饮酒,莫说无用的。”借饮酒掩饰自己的尴尬,这法子也是苏哥儿教的,小九见狡童举杯饮酒,暗赞苏哥儿的法子果然有用的很,难怪他每遇谷主质问时都能躲过去。 “那么。”放下酒杯,狡童问道:“吾的名字好在何处呢?” “咳咳。”不及咽下的酒液,在听到狡童问题后,猛烈的刺激着小九的喉咙,让他一番咳嗽。 见狡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小九含糊的咕哝道:“好在……” “狡猾的孩童?”小九想着,正要说,却被打断了。 “林公子,柳倌人有客,请你改日再来。” 木梯处传来先前领路侍女慌乱的声音,接着便听她痛呼一声,显然是被推到一旁了。 两三个凌乱的脚步向小九三人走来。 掀开轻纱帐,小九先前见过的林公子领着两个同伴闯了进来,三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瞪着醉眼,环顾四周,见柳如眉端坐在琴案前,林公子讥讽道:“呵,柳倌人身子抱好大的恙啊。” 原来林公子被拂了面子,在小九走后,不免贪了几杯,同伴作陪,自然也喝多了。酒壮怂人胆,小九又还算有礼,知道付酒钱,让那一刀威胁被三人抛之脑后了,三人于是踉跄的闯上三楼,向柳如眉兴师问罪来了。 “搪塞之词罢了,望林公子恕罪。”柳如眉爽利的承认了,不卑不亢道:“上午刚由朔北王府教琴回来,林公子来时,吾身子正好有些乏了,现在刚好些。” 有朔北王压着,林公子当面还真不敢将她怎样,只能冷哼一声。 “唷。”他的同伴,那书生见到狡童,一双醉眼不小心看错了,诧异道:“这里还有位美人儿呢。” “还真是。”另一同伴也凑了过来,醉眼迷蒙道:“西楼何时又有一绝色了?姿色尤甚柳如眉几分。” 林公子闻言,也移步过来,他脑子清醒些,拍书生脑袋,道:“甚美人,是位美男子。” “狡童?”书生读书多,嬉笑道:“莫非西楼要接待动龙阳之兴的公子?” “胡说甚,作狡童,年纪大了些。”另一同伴也口不择言。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狡童轻声吟罢,仰头将酒樽内青梅酒一饮而尽,他将酒樽放下,探手入怀,对小九道:“狡童,谓狡好之童,王上曾言,此乃最好听的名字。可惜,因吾之故,让这些人将这名字玷污了。” 小九神情凝重,不知狡童言中何意,也不想知道何意,他只知道,有人要死了。 柳如眉却知狡童言中之意。 狡童,原指姣美少年,但狡童封妃之后,坊间便将其指代龙阳之癖的男子了。 苍啷一声龙吟。 狡童猛然站起身来,手中银光一闪,掠过林公子两位同伴,在点上林公子眉心时。当的一声,小九的握豚刀身贴住林公子额头上,挡住了那一剑。 “这一刀权当做那樽酒钱了,不知值几滴酒?”小九道。 第八十一章 潇湘妃子 狡童猛然站起身来,手中银光一闪,掠过林公子两位同伴,在点上林公子眉心时,“当”的一声,小九的握豚刀身贴着林公子额头,挡住了那一剑。 林公子两位同伴此时才闷哼一声,跌倒在楼板上,眉心些微血迹洇出,瞳孔涣散,显然命已不在。 狡童一举一动极尽优雅,杀人亦如是。 林公子醉酒被吓醒了一半,惊恐地盯着眼前的刀剑,动也不敢动。小九轻笑道:“这一刀权当做那樽酒钱了,不知值几滴酒?” “汝先前亦饮吾不少酒。”狡童面色微冷,缓缓说道。 “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小九道。 “如此说来,你一定要护他了?” “好歹有杯酒之谊,只要在我面前,我一定护他不死。”小九道。 “好!”狡童话音刚落,手中长剑猛然斜撩,向小九刺来。小九唅蝉刀猛然由后背拔出,挡住了这一剑。 “刀法还算不错。”狡童冷冷赞了一句,身子忽动了起来,长剑刺向小九胸口,轻盈腰肢猛然一扭,纵身飞舞起来,犹如惊飞的鸿雁。 一一袭红衣曳地,衣袂如风拂,婉如游龙。 小九挥刀挡掉一剑,抬头见狡童身姿轻盈、飘逸、柔美、自如,如同舞蹈一般极富优美韵味,但心中丝毫不敢松懈,握豚刀须臾不离林公子身子,他清楚感觉到,狡童杀意依旧在林公子的身上。 在红衣衣袂如云飘动,修裾欲溯空之际,剑光猛然一闪。 “便是现在。”小九瞳孔一缩,握豚刀猛然递向林公子后背,却见狡童手中长剑忽如流光过隙,银芒暴涨,由侧面刺穿了林公子的咽喉。 一袭飘动的红衣缓缓落下,甚至擦过了小九的鼻梁,有股淡淡地的胭脂香。收剑,狡童轻轻吹落剑上血珠,平静的如同江海凝聚的波光,不见先前一剑如雷霆万钧的气势。 小九呆立在原地,惊讶于狡童的一剑之快。 “我的舞姿美吧?”狡童回头对柳如眉道,“只是令尊之后,再无配的上的曲子了。”他幽幽地叹息。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柳如眉道:“果然如家父所说,惊艳无双。” 先前惊住的小九终于是动了,他蹲下身子,对死不瞑目的林公子道:“是吾食言了,但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说罢,伸手合上了林公子的双眼。林公子跌倒的身子下渗出的鲜血流到狡童脚边,狡童优雅的轻抬避开,却见小九猛地跃起来,双刀一左一右,奔若流星,迅取向狡童双肋。 狡童闪过,对小九道:“你是药王谷的人,吾曾在船头上见过你,我不与你打。”尔后身子如风吹云动,飘向窗外。 小九踏上窗栏,翻身上了船顶,在每日过尽千船的繁忙秦淮河中寻找狡童身影。 在他由苏哥儿处听来的有限江湖轶事中,从未提到过若遇此事该当如何。但小九知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虽然护林公子周全的承诺食言了,但不能甚事情也不做,让凶手安然走掉,如此有悖江湖侠义之道。 狡童红色身影在日暮斜晖中极易辨认,小九见他落下西楼后,在水面上轻踩一脚,借势跃上了一艘货船桅杆。小九急忙一跃而下,在水面上摔出一串水花。 站在桅杆上,任由船向东流,狡童环顾水面寻找小九的身影。水面一时平静,但狡童丝毫不放松,目光逡巡寻找之际,忽听“哗”的一声,小九在他脚下货船船尾处破水而出,刀光反射着日光,带着水珠,向狡童劈来。 狡童一剑格开也不还手,身影飘动,如舞姿办优美,缓缓飘落在另一艘画舫上。 画舫内丝竹管弦音乐齐奏,莺莺燕语,歌声断断续续,正入纸醉金迷之境。 小九轻功不及狡童精妙,却甚为勇猛,在船板与船尾间,腾空越过,对狡童紧追不舍。 如此这般,俩人在秦淮河上不断地在船间、船尾、桅杆、船顶上挪移,跳跃,腾闪,一路向东去了。 “要不要跟上去。”苏幕遮问叶秋荻,他们二人此时正站在秦淮河北岸,远远眺望着小九与狡童的追逐。 “惊鸿步!”叶秋荻惊讶道,“我知道他是谁了!” “谁?” “潇湘妃子,狡童。”叶秋荻道:“惊鸿步脱胎于霓裳羽衣舞,潇湘妃子狡童在步伐上极有悟性。当年为取悦秦王而练霓裳羽衣舞时,在舞步上悟出了此等轻功绝技。” “长鬓如云衣似雾,舞学惊鸿水榭春。”叶秋荻轻赞一声,虽不成诗词,却将潇湘妃子的舞姿之美慨叹出来了。 “当年家父与法家商弘羊决战函谷关时,潇湘妃子陪侍在秦王驾前,目睹慕容不归手刃秦王后,他便消失在了后秦宫廷,直到三年后行走江湖,因喜怒无常,滥杀无辜而被列入恶人榜,才被江湖人熟知。”苏幕遮道,“如此说来,家父临终前,他曾在身前了?” 叶秋荻回头看了苏幕遮一眼,捏了捏他手掌,道:“我们跟上去吧。” 叶秋荻知道,苏幕遮一直有个心结。 苏幕遮母亲因难产而死,父亲在他牙牙学语时将他送到药王谷后,直至战死,也不曾回谷看过他。而茶馆酒肆瓦舍勾栏间在说唱编排苏词平生之事时,演义话本词曲中从不曾传闻苏词有子嗣。所以苏幕遮心中一直好奇,在被世人称为英雄的苏词心目中,他的儿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尤其在临终时。 叶秋荻身同感受,她母亲也是在生了她后,因伤了元气,不久之后酒撒手人寰了。她时常幻想,不知母亲是否后悔生下她,到现在的她又是怎样的情感。 叶秋荻心中所想丝毫不差,不过,苏词夫妇对苏幕遮而言还是一道谜。 苏幕遮有时会好奇他今世母亲的身份,但苏词是在江湖游历时结识他母亲的,即便是当时总角之年的苏牧成也不知婶婶身份,只知她谈吐不凡,叔叔也从不言他们是如何结识的。 苏词剑道一途也非苏家祖传,药王谷藏经阁也没有对苏词剑术的记载,似凭空冒出来一般, “好。” 苏幕遮应了,俩人携手跃上屋檐,远眺已经跑远了红色身影,辨明了方向,顺着秦淮河北岸的牌坊屋檐,一路追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乌衣巷 沿着牌坊、屋檐、马头墙,苏幕遮与叶秋荻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见随着小九一路追逐,狡童一袭红衣在空中起起伏伏,端的如惊鸿一般,姿态轻盈、飘逸,柔美,但红云翻飞间,想到对方竟是一男子,苏幕遮忍不住的心底便生起一阵别扭。 秦淮河过盐市折向东北,狡童却未顺着秦淮河继续跑路,而是直接跃上了朱雀桥,拐向了乌衣巷。 苏幕遮忙拉着叶秋荻,跃下屋檐,双脚在乌篷船、画舫上轻轻踩过,兔起鹘落间落到了南岸,向乌衣巷朱雀门奔来。 正遇白安石与6楚二人由乌衣巷内出来,二人见苏幕遮拉着一女子匆匆忙忙迎面赶过来,不由地一怔。 再看那女子,在朔北王身后一脸的从容,不时地左右打量秦淮河畔的风景,被飞奔的苏幕遮拉着,却如闲庭漫步,不见脚步急促,却紧跟在朔北王身后。 回头远远见了6白二人,女子点头一笑,顿时让6楚回过神来,他拉了拉白安石衣袖,正要拱手施礼,便见苏幕遮挥了挥手:“二位公子失礼了,吾有要事,咱们改日再叙。”说罢,与他们错身而过,进了乌衣巷。 白安石回头目送两人衣袂消失在乌衣巷内,眼中隐有不舍之意。他前时见叶秋荻时,她尚是男装打扮,此番换成了女装,虽依旧易容,让他初见时险些没认得出来,但她身上引人的气质有增不减,让他只想多看几眼。 乌衣巷,权倾朝野的大臣的宅邸,6白孙卫等门阀世家,贵族士大夫的集居地,高门大宅,宝马香车,画檐若云,自不待言,即便是苏幕遮在此也不敢随意造次。 乌衣巷子窄窄的,用青砖铺的路面,两旁是白色的墙壁,青砖小瓦垒成的马头墙,古色古香的黛瓦屋顶,门窗檐楣。进了巷口一转弯,迎面看见一所朱门大府,高挂“6府”大匾,府前门庭若市,身着白衫或乌衣的士大夫正被6府管家客气的迎来送往。 许是先前小九经过时,已经惊扰了他们一回。在听到苏幕遮急促地跫音而未见人影时,管家皱眉道:“哼,这些人当乌衣巷是市井闹市不成?6府门前岂是他们走马喧哗之地?”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奴仆将来人拦下来,莫冲撞了朱门前的贵客与车马。 “止步!” 苏幕遮刚拐角,便听有人在耳边喝道。尔后他便见四五个青衣健奴拦在了身前。苏幕遮深怕将狡童跟丢了,右手一牵一引,顺手将挡路的奴仆推开了。 “大——”宰相门前七品官,6府管家见苏幕遮丝毫不将6府放在眼底,准备硬闯过去,顿时大怒,正要喝问,陡然看见了苏幕遮黑色劲服上银丝绣着的蟒纹,急忙改口:“住手!” 被苏幕遮越过,一牵一引推搡失去了位置的健奴顿时停下追赶脚步。 苏幕遮与叶秋荻在6府管家面前站定,见他躬身施礼道:“小人见过王爷,奴仆无知,冲撞了王爷,望乞恕罪。” 苏幕遮挥了挥手,问他:“是否见一红衣男子经过?身后跟着一手执双刀的少年。” “刚经过,在前面巷尾拐向城东去了。”一士大夫在一旁拱手道。 他方才在府外等候拜访大司徒6道,正好遇见狡童与小九越过屋檐,向东奔去。 苏幕遮识得他,当朝二品官吏,姓林,担任选拔人才的中正官职。中正官乃九品中正制内重要官职,若不刨根问底的话,造成庙堂之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根由便源于此官职。 “谢过林中正。”苏幕遮拱手,拉着叶秋荻匆匆追去了。 “当街与女子拉拉扯扯,王爷也当真不成体统了。”林中正嘀咕一句,踏步进入了6府。他却不知,他儿子林公子刚因不守规矩而在西楼之上丢了性命。 小九与狡童是飞檐走壁,一路翻墙穿过乌衣巷的。 苏幕遮身为朔北王,在乌衣巷内顾忌颇多,自然不敢放肆,只能徒步穿过乌衣巷。 待他走出乌衣巷时,狡童的身影早消失无影了。 乌衣巷外是处静谧之地,竹林沿着小溪一直向远处延伸。小溪上有座石桥,在桥对面隐约有一座竹亭,想来是乌衣巷内门阀世家子弟赏景游玩休憩之地。时至黄昏,天已昏暗下来,竹林内影影绰绰,想要找到狡童很难。 “回去吧。”苏幕遮道:“狡童一路只知躲闪,想来是不会对小九不利的。” 叶秋荻未答应他,走到石桥上,侧耳倾听。苏幕遮只听到微风穿过竹林的簌簌声,叶秋荻却回头道:“他们就在左近。”说罢,拉着苏幕遮踏过石桥,绕过竹亭,进了竹林,走了百二十步伐,指着前面道:“喏。” 苏幕遮抬头,正好看见狡童长剑挡了小九凌厉的一刀,借力飘上了一根竹子。 “好耳力。”苏幕遮竖起拇指,对叶秋荻道:“远在狮子球之上。” “当然。”叶秋荻妩媚的瞥了他一眼,得意道。 俩人将目光投入场内,见狡童稳稳站在竹子末梢,身子将竹子压弯了,不时随着身子上上下下的摆动,一袭红衣随风鼓动起来,在斜晖的天空下,如血一般夺人眼目。小九紧追不舍,身子亦拔地而起,踩在一根略粗斜指苍穹的竹子上,如履平地一般疾走,待到了末梢也将竹子压弯时,正好与狡童对峙,两把刀交叉向狡童砍去。 狡童压低竹枝躲过,反手一剑削向小九下盘,被小九纵身一跃,竹枝瞬间弹起躲过了。长剑只扫落漫天竹叶,被风席卷着,贴着红衣,轻轻地洒落,有落在狡童肩头的,也不见他吹落。 “欸,他们为何相打?”身后一极甜极清的声音忽问道。 苏幕遮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见一年约十四五岁的绿衫少女正站在他身后,忙后退几步,讶然问道:“你何时站在吾身后的?” “刚才呀。”少女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看着苏幕遮,语气娇柔无邪。 苏幕遮扭头看叶秋荻,见她一眼笑意,心知师姐早知少女靠近了。 苏幕遮估摸她见少女心无歹意,自己的好师姐不由地便起了捉弄自己的心思,苏幕遮委屈的盯着叶秋荻,欲用眼神让她感到羞愧,眼角却瞥见少女身后闪出一黑白身影来,不由地又吓了一跳,问道:“那是谁?” “它?”少女转身见了身后黑白身影,回头天真烂漫对苏幕遮道:“它是滚滚啊。” “滚滚?” 第八十三章 潇湘馆主 “滚滚?” 苏幕遮定下神来,仔细打量少女身后的黑白身影,见它圆脸颊,大黑眼圈,胖嘟嘟的身体,手中正握着一根青脆的竹枝啃着,脸上不由浮现出古怪神色,问道:“为甚唤它滚滚?” “因为它会滚啊。 ” 少女回答的理所当然,说罢还歪着头睁着无邪双眼打量苏幕遮,似乎在奇怪对方怎么会问如此很白痴的问题。滚滚进食正酣,应景的抱着竹子滚在地上,四脚朝天啃着嫩枝。 “额。”苏幕遮汗颜,居然被一少女鄙视了,忙错开话题,问道:“夜幕将临,你在竹林作甚?” “滚滚要吃饭啊。”少女又答,又颇为同情对苏幕遮道:“你好笨哦,真可怜。” 叶秋荻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露出了两排碎玉似的洁白牙齿, 苏幕遮佯怒的瞪了叶秋荻一眼,道:“你谁家熊孩子,敢戏弄本王,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欸?”少女眼睛一亮,道:“你要请我用饭吗?”不待苏幕遮辩驳,她忙点头,道:“好啊,好啊,翟儿正饿呢,一定吃得了,用不着包着。” 苏幕遮扶额,对叶秋荻道:“吾与她命里犯冲,你来说。 ” “嗯。”叶秋荻顺从的点点头,知他正尴尬呢,也没打趣他,否则生闷气了就不妙了。她将笑意隐藏在酒窝里,正要与少女说话,却见苏幕遮忍不住向前一步,目光热切的盯着滚滚,问道:“这熊……滚滚是哪里来的?” 看养这萌物曾是苏幕遮前世梦想,前世不成,今世若有机会圆梦也是不错的。 “是吾看护长大的。”少女挡住滚滚,警惕的盯着苏幕遮。 “本王难道还抢你的不成?”苏幕遮见她动作,不喜道:“吾亦有一只大虫,拉出去比你这只只会滚的要威风的很。” 少女做了鬼脸,盯着苏幕遮身后,问道:“他们为何要相打呢?” “对啊。”经少女提醒,苏幕遮一拍额头,方想起他还不知小九为何与狡童交手呢。 回头看去,见小九与狡童依旧站在竹子末梢,正随着竹枝不时地上下晃动交手,金铁交击声中,纷纷洒洒的落叶在林间随风盘旋,在狡童一袭红衣招展下,为竹林凭添了几分意境。 “喂!”在苏幕遮目瞪口呆中,少女拖着正赖在地上啃竹枝的滚滚,错过他的身子,走近了刀光剑影的场地,抬头道:“有话坐下来说,打打杀杀是不对的,只能伤了……” 似忘了词,少女在滚滚身上布袋取出一本簿子,借着余光,翻了几页后放下,义正言辞的道:“对,只能伤了和气。 ” 苏幕遮与叶秋荻四目相望,眼中笑意忍不住要溢出来。 小九与狡童激斗正酣,俩人都没有要停下来听少女调停的意思。 小九双脚倒挂在竹枝上,压着竹梢一沉,躲过狡童一剑后,唅蝉刀闪过一道银光,探身扫向狡童下盘,即便扫不到他腿,也要将他脚下的竹枝砍断。狡童身子一抬,竹枝瞬间弹起,躲过一刀后,再猛烈将竹枝压弯,打在小九身上。 唅蝉刀削铁如泥,小九一刀便将竹枝斩断了,正要乘胜追击,眼角却瞥见狡童红色身影在虚空中踏着某种有韵律的步法,跃上了他所在的竹枝上,一剑向他挂在竹竿上的脚刺来。 小九本是双脚合拢,见状松开一脚,只余一只脚挂着,身子转过来,略微屈身,手中双刀向狡童长剑招架去。 “住手!”少女在竹林下气急败坏,见被小九削断的竹枝落下来,闪身躲过,拿起簿子又翻了一页,学了几句,掐着腰道:“天欲人相爱相利,尔等怎可相恶相贼?” 见俩人不听劝,少女鼓起嘴,如包子一般,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两人,她头上带着双螺旋的假髻,没戴稳当,一抬头就晃颠起来,让少女不得不伸手扶住,眉心点着鹅黄色的花钿,学时下都城内时兴的妆样儿。 少刻,少女包子脸瘪了下来,无奈道:“万物有灵,尔等厮杀拿竹木出气作甚?若再不住手,莫怪吾不客气了。” 见俩人依旧不罢手,少女怒了,对滚滚挥手,道:“滚滚,上!” 滚滚正将小九削掉的竹枝扒拉过来,闻言似乎有些不舍,但依旧“吼”一声,撅着屁股慢慢爬到小九与狡童较量的斜竹下,抓住主干猛烈摇晃起来。 竹枝陡然颤抖,顿时让小九与狡童脚下不稳起来。 尤其小九,他本就是脚倒勾在竹梢头与狡童过招的,此时竹子一抖,借不上力,刀在劈砍时也走了形。狡童要自在的很,脚如沾在竹子上,随竹梢上下飘动,趁小九防备不住,足尖一磕,将他借力的脚踢开了。 小九身子再无借力处,一个倒栽葱跌落下来。 “啊唷!”少女急忙捂眼,深怕见到小九脸着地时凄惨的模样,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闪过,如拨云一般,在小九快要落地时,在他腰间轻轻地一拨,小九身子落势立刻换下来。他双手在地面一撑,翻个跟头站了起来,正要在上去再战,被苏幕遮伸手拦住了。 狡童对少女道:“小姑娘,谢谢你帮了我大忙,否则我当真不知如何甩掉这胡搅蛮缠的家伙。” “哼!”小九怒道:“大丈夫一言九鼎,吾不能护那林公子周全已然食言,若再让你安然走掉,岂不有违江湖侠义之道。” 狡童冷笑一声,不理他,站在竹梢上对苏幕遮拱手施礼道“狡童见过王爷,叶谷主。” 叶秋荻走到少女身边,扶了扶她的义髻,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苏幕遮回礼道:“吾有一事相询,还望潇湘馆主不吝赐教。” 在前秦王宫时,狡童寝宫取名为潇湘馆。 闯荡江湖后,狡童不喜旁人唤他“潇湘妃子”,“狡童”一名又另有所指,因此狡童便自号“潇湘馆主”。 “令尊之事?”狡童略一思量便猜出苏幕遮所问何事了。 “不错。”苏幕遮道。 良久不言。 夜色已降临,一袭红衣如墨染一般,隐藏在竹林中。 滚滚依旧不依不饶晃动着竹子,狡童身子上下起伏,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第八十四章 伽蓝殿 建康,竹林,夜幕四合。 一声长叹。 狡童幽幽地道:“令尊尸骨是我亲自收敛的,他临终有遗言,托我传达于你。” “吾有今日这般修为,拜汝父所赐,对他所托自当竭尽全力,但他只言有子在世,却不曾告诉我你在何方,所以耽搁下了。后听闻你现身于建康,吾便赶了过来,但进了都城后,我有些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了。” “为何?” 一番踌躇,狡童问道:“不知叶谷主可曾听闻伽蓝殿?” “伽蓝殿?”叶秋荻疑惑道:“不曾听闻。” 似乎在顾虑什么,狡童又是一阵不言语,身子在夜幕中模糊起来。苏幕遮知他还站在竹梢上,因此也未出言追问。竹林间一时安静下来,偶有鸟儿归巢的鸣响。走兽带起的“沙沙”声,亦清晰可闻。 “欸!”绿衫少女忽道:“伽蓝殿!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呢!” 竹梢间黑影一晃,问道:“你在何处得知的?” “嗯。”叶秋荻离少女近些,见她将咬着食指,努力想着,忽的眼前一亮,道:“我知道啦!” “什么?”狡童问。 “我看看备忘薄上是否有记着。”少女将手中薄子打开,“啊唷”少女又一声惊呼,“天黑,看不到了。” 在场众人皆无语,想起不久前自己还被少女同情“很笨”,苏幕遮便忍不住捂脸,感到一阵羞愧。 “苏叔父临终之言与伽蓝殿有何关系?”叶秋荻忍不住问道。 “干系甚大。” 狡童说罢,略一沉吟才缓缓道:“说来话长,现在并非良机,三日后,林间竹亭,吾再与你细说。”说罢,叶秋荻便见竹林树梢间掠过一道黑影,擦着竹叶,带起一阵“沙沙”声,向远处去了。 小九要追,被苏幕遮拦住了,道:“由他去吧,你轻功远不及他,先前与你打斗,只是戏耍你罢了。” 小九闻言闷哼一声,将两把刀用麻布裹起来,道:“今日先饶他,下次一定让他付出代价。” 苏幕遮拍拍小九肩膀。他不清楚小九追杀狡童缘由,却知道小九信守承诺,对江湖侠义,英雄豪气最为向往,是绝对不会饶过狡童的,虽不至于杀他,但一定要让其付出些代价。 “回府吧。”苏幕遮意兴阑珊,站在叶秋荻身边。 “欸。”少女惊喜道:“要请我用饭了吗?快走,快走,翟儿正饿呢。 ” “我何时答应请你用饭了?”苏幕遮道。 “刚才啊。”少女说着,将依旧傻傻摇竹子的滚滚唤了过来,让它啃着被小九削下来的那截竹枝。 苏幕遮道:“入夜了,你不回家,赖我顿饭作甚?” “我家又不在此地,如何回去?”少女对苏幕遮作了个鬼脸,又可怜楚楚的揉着肚子对叶秋荻道:“姐姐,翟儿已经很久未吃顿饱饭了,翟儿好饿哦。” 她倒会看人下菜碟。 “你家在何处?” 叶秋荻拉着她向竹林外走去,滚滚跟在少女身后,拖着竹枝,拉出一道“沙沙”声。 “蜀地,剑门。”少女答。 叶秋荻停下脚步,低头诧异道:“剑门远在千里之外,你一小姑娘怎会离家如此之远?” “就走啊走啊就走来了啊。”少女踢踢脚边的滚滚,道:“走不动了,滚滚也会背我哩。” “家中父母知晓你来南朝建康吗?”叶秋荻问。 少女闻言停下脚步,神情低迷起来,略带哭腔道:“他们不要翟儿了,他们骂翟儿,让翟儿走,还打滚滚,翟儿再不理他们了。”似乎听不得少女哭音,滚滚放下竹子,在少女身边蹭了蹭,想要安慰她。 叶秋荻怔住了,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后,由怀中取出一块绢帕来,擦拭少女溢出来的泪珠,道:“莫哭,莫哭,他们或许是有苦衷的。” “什…什么苦衷?”少女哽咽着抬头看叶秋荻,目光中满含期冀。 “……”叶秋荻也不知该如何劝了,在她想来,家里人突然将少女驱逐,一定是家里生什么变故了,或许是仇家寻上门也说不定。 “所谓玉不琢不成器,让你出来见见世面也是好的,省的在蜀地坐井观天。”苏幕遮接到师姐求助的秋波,哄人的话张口即来,道:“也指不定是滚滚太能吃了,令尊实在养不起了。” “胡说。”少女嗔怒瞪了苏幕遮一眼,问叶秋荻:“他说的对吗?” “对。” “哼,算你不是太笨。”少女擦干眼泪,顺手摸了摸滚滚,嘀咕一声。 苏幕遮:…… “翟儿,令尊姓甚?”叶秋荻打算让人查探一番少女身世。 少女能走到苏幕遮身后而不被觉,凭的是绝妙的轻功,如此一来,她的父母一定是江湖中人了。 “姓目,翟儿大名目翟。”翟儿此时已不再伤心了,心中只想着吃的,清脆答道。 “目翟?”叶秋荻心中嘀咕一声,又问:“你轻功是跟谁修习的?” “爹爹啊。”翟儿答。 “奇怪。”叶秋荻皱眉,翟儿脚上轻功精妙,她父亲在江湖上应该不是泛泛之辈,但她却实在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目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来。 出了竹林,上了石桥,再回到乌衣巷时,又是一番景象。 道路两旁高高地马头墙与黛瓦屋顶一起掩在夜空中了。巷道内灯花如雨,一直沿着窄窄的巷子延伸到远处,在白墙折射下,分外明亮,如同白昼。一辆高头大马拉着的香车由对面街头走来,缓缓地在石板上留下“哒哒”的声音,微风吹过,带起一阵胭脂香,想来是谁家有宴席,请了秦淮河上有头有脸的歌妓前来作陪助兴。 在宝马香车之后跟着一头小毛驴,毛驴上坐着一身材瘦长,穿着件干净白衫的中年男子。他们缓缓停在苏幕遮等人十步之外,一后院小门旁。 赶马车的车夫下来轻叩门扉,门内仆从打开门见了车子,道:“快些,白管家都催几回了,正等了了姑娘唱曲儿助兴呢。” 驴子下来的男子告罪一声,掀开帘子让车内名唤了了的女子下车。 苏幕遮一行人恰走到跟前,翟儿忽地站住了脚步,闻了闻,指着身旁打开门的院子,道:“好香,那里有好吃的。”xh:2182o413 第八十五章 打酒坐 许是很久不正经用过一顿饱饭了,翟儿指着院子,身子不由地便走到跟前想探头瞅瞅院内。 仆从只顾着招呼歌姬,见翟儿挡了路,不耐烦挥手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丫头,这里不是你任性放肆的地方。” 翟儿的绿衫破旧脏乱了些,的确似个野丫头。 一路上小丫头估计被旁人如此这般招待过很多回了,也不在意,吐了吐舌头,为马车上下来的女子让开了路。 车上下来的名叫了了的女子,二十出头,外面穿着件无袖的紫色缎褙子,里面是百合色罗衫和水红抹胸,下半身是紫色罗裙,眉眼灵秀,皮肤白皙,一双狐狸眼透露着些精明。 “挺俊的丫头。”了了下车,怀里紧紧抱着一把琵琶,借着灯光瞥了翟儿一眼,停下脚步道:“小小年纪莫到这等尊贵之所凑热闹,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她嗓子未被风尘久磨,声音清脆甜润,听起来十分悦耳,唱起曲子来,想必也是很好听的。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翟儿一阵疑惑,她挠了挠头,感到对方是好意,下意识点头道:“哦,谢谢!” 了了一笑,抬头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苏幕遮几人,点点头,正要回,忽见少女身后钻出一黑白的脑袋来。 “呀!”了了吓的大惊失色,险些跌到在身后中年男子怀里。 滚滚这家伙走路无声,又总是悄无声响的将头先探出来,不曾见过的,陡然见到一白脑袋俩黑眼圈,想不被吓着都难。 “哈。”苏幕遮幸灾乐祸,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被滚滚吓住了。 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听了了指着滚滚,道:“这…这什么怪物。” “它是滚滚。”翟儿摸摸滚滚脑袋,让它安静下来,认真道:“它不是怪物。” 仆从顺手在门后抄了一根长门闩,横在门前戒备道:“管它什么东西,你快带它离开白府,若冲撞了贵客,届时饶不了你。” “白府?”苏幕遮对叶秋荻轻声道:“原来是太傅府邸。” 白家乃书香门第,若论权势白太傅或许不及6司徒,但庙堂之上,白太傅声望却位列百官之。 白家子弟也极为出色,其长女白夫人为当朝王后,王上与白夫人伉俪情深,白家自然也沾光得势;白太傅二女为白云书,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长子现为荆州大都督,兼领筹备西征的差事;至于次子,便是白安石了,在都城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建康四公子之一。 一 不过,让苏幕遮得意的是,现在建康四公子名头已经被朔北王盖过了。在赈济灾民一事后,苏幕遮名望更盛,江湖市井间的流言隐隐有将他与朝哥、拓跋弈王、慕容无忌并称为新南北朝四公子之意。 但苏幕遮若想真与慕容无忌等人相提并论,尚有一道阻碍,便是西蜀江阳侯李歇。 李歇乃蜀王李绎堂弟,此人礼贤下士,广招宾客,倾其家有,犒赏食客,以养“士”而著称,江湖云:门客三千而不止,声名犹在苏幕遮之上。 虽不大令人信服,但在苏牧成登基称王后,李歇便一直被世人提为了四公子之一。 苏幕遮声名鹊起,但与之相比还差些火候。 此外,当日西蜀布置的将药王谷大师姐树含烟逼入险境,幸得司马辽误打误撞才脱身的局,便出自此人之手。 了了听闻滚滚是翟儿看护长大的,松了一口气,整整衣衫,正要进去,却见一管事打扮的人领着三两个仆从走了出来。 “何事这般喧哗?”管事先训斥一句,阴沉着脸扫了门前一眼,对了了道:“了了姑娘快些进去,不然客人等急了。”不等她答应,又对仆从道:“将闲杂人都赶走,白府门前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客人正在后花园梅前饮酒,若扰了兴致,大公子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 “是。”仆从很怕大公子,在了了踏进后门后,挥手对少女道:“去去去,这里不是你能待的的地方。” “慢着,”站在不远处的苏幕遮离了马车阴影走了过来。 管事回头,打量苏幕遮,不客气道:“你有何事?” “听闻白都督回来了?正好我有些饿了,你……”苏幕遮的颐气指使,让管事恼怒,皱起眉头正要斥责,听他继续道:“去禀告白太傅一声,朔北王苏幕遮,前来拜访。” “朔北王?!” 管事一惊,在灯光下睁大眼睛,方看清眼前公子乌衣上绣着的银丝蟒纹,忙拱手道:“王爷稍等,小人这就去禀报。” 了了与中年男子回过头来,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了了站到一旁,施礼道:“札客时了了见过王爷。” 苏幕遮点点头,倒是走到苏幕遮身边的叶秋荻一怔,拱手道:“时姑娘打酒坐能打到白府上,想必是有一番本事的。” 秦淮河畔乃风月之地,章台繁盛,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歌姬不知凡几。有西楼之上柳如眉这般大家,也有不入青楼章台的歌妓。这些歌妓有年老色衰后由青楼出来单走的,亦有良家女子失足或三餐所逼出来谋生的,一般行走在酒楼茶馆间,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客人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 这些札客多是中等之姿,才艺平平,但也有例外,譬如时了了这般,虽不是绝色,但曲子唱的好听,在秦淮河畔闯出了名声,便打酒坐打到了乌衣巷白府这等地方。 “姑娘谬赞,了了只是记性好些,熟记了几百辞令,又苦练过琵琶,所以才被请来。”时了了说罢,大着胆子抬头仔细打量苏幕遮,想把传闻中的朔北王看个清楚,若有机会结交上便更好了。 “这位兄台是?”苏幕遮被她打量着不舒服,找话茬问时了了身旁的中年男子。 男子木讷,嘟哝一声,未开口,由时了了在一旁答了:“他是了了义兄,姓章名台,懂音律,会填词,秦淮河畔许多新曲,新词都是义兄做的。” 听了了说罢,章台向苏幕遮施了一礼,始终未说出一句话来。 “一人谱曲,一人唱曲,你二人倒是天作之合。”苏幕遮赞道。 男子听了,羞红顿时在脸上渲染开来。倒是时了了,轻轻一笑,道:“王爷说笑了。” 苏幕遮最见不得老实人单相思,正要再说,门内传出一阵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臣白临川恭迎王爷大驾。”xh:2182o413 第八十六章 梅前宴 “臣白临川恭迎王爷大驾。 ”白临川施礼。 与他一同出来恭迎的是白安石与一位眉清目秀,极为俊美,脸色却极差的贵公子。他眼神凌厉,随白临川行了一礼,便安静站到一旁去了。 想来他便是白都督白安礼了。 “太傅恕罪。”苏幕遮回礼道:“苏幕遮在乌衣巷竹林外流连忘返,回来时饥肠辘辘,闻到太傅后院酒肉鲜香,实在是走不动道,只能叨扰了。” 白临川浑不在意,转身邀苏幕遮进入院内,道:“王爷莫客气,白府能以珍馐美馔引来王爷登门,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哈哈”一笑,白临川见叶秋荻与苏幕遮走在一起,话题一转,问道:“不知王爷身边的姑娘是?” “叶秋荻。”叶秋荻点头道。 “原来是叶谷主,失敬失敬。”白临川拱手,他身边的白安礼将目光由远处收回来,正眼打量了叶秋荻几眼。 苏幕遮等人走在前面,绿衫少女翟儿欢快的跟着,在踏进门槛后,又后退一步,同时对仆从吐舌头道:“我进来啦,我又出来啦,嘻嘻。”说着,又踏进门去了。仆从一阵错愕,尚未回过神来,见绿衫少女又退了出来,拉住坐在原地的滚滚,又冲仆从做了一个鬼脸,拖着滚滚进门去了,“美味,我来咯!”少女兴奋的声音传来,让仆从哭笑不得。 网 后门进去是后花园,周围草木衰败,亭台楼阁甚少,灯火暗淡,略显偏僻了些,估摸着后门平时是由仆从出入的,若不是苏幕遮一时兴起,白临川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迎客。 侍女在前面提着纱灯领路,苏幕遮与白临川缓缓跟着。 “听说太傅在招待贵客,不知是谁受得起太傅如此款待。”苏幕遮问道。 “皆是老朽同殿之臣以及长子同僚。”白临川笑道:“元辰将至,长子与同僚回都述职。某想,他们在战场上多有互相照应的地方,因此才举办宴席,让他们增进袍泽之谊。” “应当的。”苏幕遮点头,他们沿着卵石铺成的小路越走了五六十步,转过一道假山,视野豁然开朗起来。眼前是个池塘,池塘边是花开正艳的梅树林。林下灯火辉煌,席案两侧排开,丝竹管弦具备,舞女候在一旁,只是与席上的觥筹交错一起歇了,想来是在等苏幕遮了。 苏幕遮被引到跟前,见只有几个同殿之臣在他偶尔早朝时见过外,其他人却是一个也不认识。 不过看他们或虎背熊腰,或精气十足,想来一定是荆州军士了。 苏幕遮站在主位上,拱手道:“苏某饥肠辘辘,正好闻见了宴席上的珍馐美味,忍不住过来讨杯酒吃,扰了各位兴致,罪过,罪过。” 在座的军官站起来忙称不敢。苏幕遮又举起酒樽,敬了各位一杯,便坐了下来,好让在座的不拘谨,自在起来。 叶秋荻坐在苏幕遮一旁,绿衫少女翟儿本来也想凑过来的,不过被小九拉走了。白临川善解人意的在苏幕遮身后一侧又命人摆了桌子,由小丫头胡吃海喝去,以免伤了王爷的面子。 白家贵为南朝四大世家之一,自然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叶秋荻轻抿一口,顿时眼睛一亮,不由地仰头便将一樽酒全吞下去了,让坐在一侧注意她的白安石不由地咂舌。叶秋荻为自己再斟上一樽酒,正要饮,却被正与白临川说闲话的苏幕遮漫不经心地取走了。 叶秋荻眉头一皱,眼神中透出凶光,如到口的兔子跑了的小老虎一般,右手在苏幕遮腰间狠狠地一拧。 “喝慢点!”苏幕遮咬着牙忍着痛对叶秋荻低声道,说罢,将酒樽又推给了她。 “哦。”叶大小姐眉开眼笑,性子也温和起来。 “白都督,本王听闻西蜀派使者来朝,现已到境内了,不知都督回来时可否安置好他们?”苏幕遮对白安礼桀骜中带几分冷厉邪气的性子实在喜欢不起来,不由的便端起了几分架子。 白安礼棱角分明的嘴角一翘,正要答话,他身后的灰衣仆从俯身为他斟了一樽酒,手在白安礼手背上轻轻一按,尔后站直了身子。苏幕遮未看见,其他人也未看见,灰衣人自觉隐秘,却不想被叶秋荻看见了。 叶秋荻如此才注意到这灰衣人。 平常至极。 若不是他的小动作,叶秋荻当真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 白安礼收敛好性子,对苏幕遮道:“回王爷的话,臣启程赶往都城不久后,蜀国使者才递了公文入我朝境内。不过,王爷不必多虑,臣已经让手下妥善安排了,不日即可安全到都城。” 苏幕遮轻笑道:“是死是活本王不在意,若死了更好,也省的来建康搅事。” “此言差矣。”白临川饱读诗书,却不是腐儒,不谈虚礼,闻言道:“他们若在南朝出了差池,那南朝就是跳进了黄河,如何也洗不清了。到时免不了要被各方责难,燕国、后秦都会找准机会踩一脚,届时我朝境况可就不妙了。” “万事有影堂!”苏幕遮对白临川道:“影堂阴私之事干得多了,也不在乎这一件,若使者当真出了意外,不管谁干的,推到迦难留头上就是。世人皆知,影堂一直处心积虑对付南朝,慕容不归与后秦老祖母若当真信是楚国做的,那他们脑子一定不怎么好使了。” “慕容不归不知,但后秦老祖母的脑子早就不好使了。”堂下有粗人,闻言接话说道,引着在场的人皆哈哈大笑。 叶秋荻趁苏幕遮说话的机会,贪饮了几杯酒,目光却一直不曾离开灰衣仆从。见他听到苏幕遮谈起蜀国使者时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谈起影堂时又眼含微惧,及至在场众人笑时,他如常人一般随在场众人一起笑起来。 笑时扭头与叶秋荻目光稍一接触,便怯懦的移开了,似乎如其它仆从一般,却不知让叶秋荻愈的注意他了。 在叶秋荻看来,灰衣人破绽在于演寻常人演的忒像了。 灰衣人或许只注意到叶秋荻在观察他,却没见到,白安礼的手背自被他按过后,便有些不正常了,眉头轻挑,有些厌恶,稍纵即逝,而后借着擦酒渍的机会,漫步经心地在手背擦了又擦,想来是有某种洁癖的。 看门的仆从都很怕大公子,身旁侍候的仆从更不可能不知他的忌讳了,如此看来,灰衣人与白安礼关系不一般。xh:2182o413 第八十七章 墙角数枝梅 梅花前,池塘边,酒宴正酣。 一阵风来,吹落几片梅花,洒在池塘上,被鱼儿轻啄,溅起圈圈涟漪。 叶秋荻思索间,不知不觉又多饮了几杯,又要斟酒时,被苏幕遮觉,将酒樽夺了去。叶秋荻醒悟过来,回头见苏幕遮眯着眼盯她,尴尬一笑,轻声道:“再饮一樽。” “谁曾信誓旦旦告诉我她戒酒了?”苏幕遮低声问罪。 “我说过吗?” 叶秋荻眨眨眼,很无辜,见苏幕遮似笑非笑看着她,强词夺理道:“我是戒了,只是你的桂花醪糟又让我破戒了。” “呵。”苏幕遮不屑一笑。 “再饮一樽。”叶大小姐暗自在心中对他的不屑记了一笔账,竖起一根手指央告道:“只一樽。” 苏幕遮故作迟疑,然后点头:“再饮一樽也不是不可以,但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叶大小姐睁大眼,警惕道。 “现在尚未想好,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放心,不是什么令你为难之事。” 叶秋荻狐疑地打量着苏幕遮,忽的想明白什么似的,展颜一笑,道:“好啊。 ” 如此干脆,不是师姐风格,这下轮到苏幕遮狐疑了。但不等他想清楚,酒樽已经被叶秋荻伸手夺回去了。 叶秋荻对到手的一樽酒颇为珍稀,再不敢大口吞饮,而是轻抿一口,仔细品味起来。酒之醇香在舌尖久久不散,叶秋荻惬意间回头,见身后席案上的绿衫少女翟儿左手握着一鸡腿啃着,右手不时地往身前的盘子扒拉着菜。 见小九饮酒,少女递过一酒樽,道:“什么好喝的,给我也来一点,渴死我了。” 小九为她斟上,翟儿一口倒进嘴里,原本享受美味眯着的眼睛顿时睁圆了。 她抬手指着小九,道:“你你你,你下毒!” “下毒?”小九狐疑的闻了闻酒,见少女吐着舌头连声道“苦死了”,方知她不曾饮过酒,顿时笑了。 酒过三巡,之前歇了的舞女又回到宴席中央翩翩起舞。等候已久的时了了在仆从引领下,坐在显眼处。 白安石在一旁道:“时了了姑娘唱曲与琵琶皆是都城一绝,今日特请她来献艺,王爷,请点一曲吧。” 苏幕遮也不推辞,沉吟道:“在座的既然久经战阵,想来是听不惯秦淮河靡靡之音的,时姑娘便来套《江汉》吧。 ” “是。”时了了应了,斜抱琵琶,十指慢慢摸上琵琶弦,轻抚,琵琶声顿时如泉水叮咚,缓缓流淌出来。初时琵琶声如黑云压城,令人心绪压抑,接着琵琶声猛然密集,如忽然爆的雷雨,又似展开厮杀的战阵,在梅树前布满了杀气。 一阵吹来,摇动梅树枝,宛如让杀气实质化,拂过面颊,令人热血上涌。 待紧张到极点时,琵琶声又一缓,杀气顿消,天地平安,只剩泉水嘀嗒之音,尔后时了了开口了:“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时了了声音清澈,本不适合唱充满男子气概的曲子,但在独特的嗓音技巧与琵琶声下,竟相得益彰,让在场的不少粗汉子军士也跟着哼起来: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阴山。” 歌声遏云绕梁,让人为之沉醉,不知不觉便至深夜了。 苏幕遮意犹未尽起身告辞,白临川将他一直送到门外。 一樽酒下肚,绿衫少女早已经醉了,两颊酡红,不知身在何方,嘴中不是嘟囔着什么,被叶秋荻扶上了白府仆从早已经备好的马车,滚滚跟在身后,眼珠子一转,不需小九援手,也攀上马车钻进去了,浑不顾惹的马险些受惊。 叶秋荻安置好翟儿后下车,站到苏幕遮身旁,听苏幕遮拱手道:“太傅家中酒美,曲亦美,让苏幕遮留恋的很,若不是夜已深,苏小子是绝不会告辞的。” 白临川抚须笑道:“时了了乃自由之身,老朽左右不了。但酒么,王爷只要想饮,尽管吩咐就是,明日我便吩咐下人送一坛到王府。” 苏幕遮正有此意,也不推辞,叶秋荻在一旁听了也是喜笑颜开。施礼谢过,苏幕遮领着小九等人拜别而去。 宴席上尚有其它宾客,白临川与白安石先行回去招待去了,留白安礼与灰衣仆从望着苏幕遮与叶秋荻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灰衣仆从方道:“叶秋荻似乎注意到我了。” 白安礼一惊,问道:“何时?” “约莫是在我倒酒提醒你时,我本以为做的隐秘,却未想没逃过她的眼睛。”灰衣仆从道。 白安礼脸色阴沉,道:“当时即使你不拦我,我也不会失了分寸。” 言下之意却是责怪灰衣仆从多此一举,反而引起了叶秋荻的注意。 “都督若与朔北王针锋相对,或稍露敌意,难免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到时候若因被他记挂上而坏了大事,才是乱了大谋。”灰衣仆从一顿,道:“至于叶秋荻对我的注意,都督也不必放在心上,江湖之上知吾名者众,但能将吾当面认出或描述出来者,不足一巴掌之数。” 如此,白安礼的脸色才稍缓,问道:“你们对蜀国使者来朝有何打算?” “莫在荆州军上动手!”白安礼接着警告道。 “省的。”灰衣仆从道:“正如刚才朔北王所言,蜀国使者身亡在南朝,他们只会推到影堂身上去。我们才不做这等赔本买卖。到时候正要决定动手,也要有嫁祸到苏氏兄弟手上的万全之策后才动手。” …… 出了乌衣巷,过了朱雀门,放眼望去,秦淮河两岸,灯火如夜空银河,沿淮河排列的酒肆茶摊、勾栏瓦舍依然喧哗,饮酒、唱戏与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沿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向东北而行,小九坐在马车上走在前面,苏幕遮与叶秋荻落在后面缓行。 路过一摊子,苏幕遮买了一陌铜钱的糖堆儿,用黄麻纸包了,递给叶秋荻边走边吃。 “临了,又为你讨了一坛子酒,你该如何谢我?”苏幕遮得意道。 “喏。”叶秋荻将一枚糖裹着鲜红的山楂喂到苏幕遮唇边,道:“奖你的。”xh:2182o413 第八十八章 令狐冲 秦淮河畔,淡月西斜。 两岸茶肆灯烛莹莹,如两条明珠链子。河面上泊船都点上了灯火,画舫尤其明亮,十几盏红灯笼将画舫映的通明,将才子书生醉酒狎妓的孟浪行径,莺歌燕舞影子打在纱窗上,让岸上行人不时地抬头眺望,却不曾见到人群中叶秋荻喂苏幕遮的亲昵。 饴糖裹着山楂挨在苏幕遮唇边,一股甜意隐隐传来,让苏幕遮很有食欲,但更动人的是捏着山楂的两根葱白手指。 “乖!”叶秋荻想起儿时照顾病弱苏幕遮的情景,不由的道。 苏幕遮张嘴,叶秋荻正要将山楂丢入他口中,却见苏幕遮微微探头一含,将她两个手指也噙在口中了。 “咦~”叶秋荻抽出手指,嫌弃的在苏幕遮衣袖上擦了擦,嗔怒瞪他,道:“脏死了。” 苏幕遮才不在意,他一笑道:“休想如此简单便将我打了,莫忘了,宴席之上你还曾应承我一件事呢。” “说罢,何事?”叶秋荻含着一颗山楂,问道。 苏幕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了,然后站直身子得意的看着叶秋荻。 “我曾应允你一件事?”叶秋荻忽疑惑起来,看着苏幕遮,道:“我怎想不起来了,我不曾答应你吧?” “休想抵赖!” “我就抵赖了,你能我怎办?”叶秋荻不屑道,终于是将宴会上的仇给报了,又道:“整天想些龌蹉之事,疯了才答应你哩。 ” “日后总有机会的,你逃不掉的。”苏幕遮咬牙切齿,却被叶秋荻一脚踢了出去。 回到府中天色已晚,苏幕遮原想借着独自一人夜不能寐的由头,在叶秋荻寝宫内留宿的,却被叶秋荻毫不犹豫赶了出来,只能悻悻然下了半夜的棋,待晨光熹微时才睡下。叶秋荻进入荻花宫时,苏幕遮已经醒来了,但当叶秋荻坐在床沿时,他懒着不知不觉的又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将早课也耽误了。 醒时,叶秋荻在床边正在读书,苏幕遮问道:“当真要去鸡鸣寺?” “为何不去?”叶秋荻道:“何况尚有一位东方不败在等你过招呢。” “东方不败?” 叶秋荻将柳如眉介绍的说了,苏幕遮顿时眼前一亮,不等叶秋荻催促,很快在漱玉伺候下洗漱妥当了。 许是很久不曾好好睡过,绿衫少女依旧在熟睡中,滚滚啃着一根竹枝也睡过去了,叶秋荻没去管她,等她醒来了,自有漱玉招呼。 简单收拾一下,苏幕遮便出门了。 鸡鸣寺在鸡笼山,鸡笼山在城北郊外。 苏幕遮与叶秋荻出了门,在码头登船,沿着清溪向北行。 两岸茶摊酒肆刚刚喧哗起来,路边摊却是早摆上热闹过一阵子了。街边小吃,满目皆是,甜咸俱有,形态各异,苏幕遮出来时顾不得用早饭,这时闻了不由地便饿了。 他站在船上,吆喝岸上一临河鸭鹅店伙计过来,将一陌钱精准扔到他手中,要了一份盐水鸭,用油纸包好,扔到了船中。 苏幕遮稳当的接过,向伙计道了一声谢,命船夫继续行船。 他闻了闻手中盐水鸭,对叶秋荻道:“建康素以喜鸭而闻名,桂花鸭、香酥鸭、卤鸭、板鸭、酱鸭,有关鸭子的吃法难尽描述,故有建康鸭肴甲天下之赞。其中,盐水鸭最为有名,即便是路边摊子也不是旁处鸭子可以同日而语的。” “秦淮河鸭子皆是郊外用竹竿赶来的,一路走一路觅食,到建康后,只只练得脚力非凡、肌肉紧凑,盐水鸭又以金秋桂花飘香的时节最为味美,鸭肉会淹留桂花的芳香,故美其名曰‘桂花鸭’。”苏幕遮叹口气道:“可惜现在早过了,你是尝不到咯。” 说着,苏幕遮将油纸打开,递给叶秋荻。 叶秋荻捏了一块盐水鸭,放入口中,鲜美肥嫩,确实不错,不由地点了点头。 船在东门桥停下了,苏幕遮与叶秋荻上了岸,进了乐游苑。 乐游苑内小溪潺潺,竹林茂密,宫阙如林,梅花花开正艳,为官家士女游赏胜地,清明时节踏青之所。原是拒绝借道而行的,但朔北王除却王上外,是谁也拦不住的。 穿过乐游苑,即到鸡鸣山脚下了,人顿时多了起来。 鸡笼山北依台城、玄武湖,西连鼓楼岗,东连覆舟山,因形似鸡笼得名“鸡笼山”。鸡鸣山上多樱花与梅花树,一直是建康观景的好去处。 山上鸡鸣寺为倚山造室,在前秦时原是道场,后在义军反前秦时,被一武功高强的和尚给夺了,改成了鸡鸣寺。 鸡鸣寺香火旺盛,但让人可乐,让和尚无奈的是,善男信女在此拜的不是甚佛主,而是一口井。这口井名为胭脂井,传闻每至春临,井内提上来的水有胭脂香,因此被津津乐道,后来不知怎的在坊间传为在鸡鸣寺胭脂井求姻缘最灵了。 苏幕遮与叶秋荻随着人群上山,梅花散落在山路各处,在明媚阳光下分外娇艳,却失了凌寒独自开的气质。 鸡鸣山不高,很快便到了鸡鸣寺山门,苏幕遮远远看到,在寺庙前的古银杏树下,端坐着一位和善微胖的汉子,在他身前摆了一棋枰,旁边立一牌子,上写“一局五十文”。 苏幕遮一喜,拉着叶秋荻紧走几步,来到棋摊前。 汉子眼皮一抬,问道:“下棋?” “不错,你便是东方不败?” 汉子叹一口气,道:“寂寞啊,不错,我便是东方不败!棋下不输无名之辈,你是?” “令狐冲!”苏幕遮拱手。 “好名字!”汉子称赞。 “咯咯。”一旁听过苏幕遮讲故事的叶秋荻忍不住笑了。 惹来汉子侧目,问道:“姑娘是?” 不等她答,苏幕遮一挥手,道:“她是任盈盈。” 叶秋荻翻一白眼,却没辩驳。 苏幕遮兴致高昂坐下,将白棋藤编的棋篓拉过来,道:“不猜先,黑子先行,请!” “不着急。”汉子正襟危坐,食指敲了敲旁边的牌子,道:“概不赊账,付讫再对弈。” “额。”苏幕遮兴致被破了一盆冷水,不由地顿了一顿才伸手取钱,扫了一眼牌子,忽停下了,问道:“不是一局三十文吗,怎成五十文了?” 汉子抬头指了指鸡鸣寺门额,道:“佛门前正是清净地,阁下再讨价还价未免有些忒俗了吧?”xh:2182o413 第八十九章 一招六式 鸡鸣寺前,银杏树下。 苏幕遮自以为脸皮略厚,但如此厚颜之人尚是次见到。 “呵,在佛门前平白赚人二十文难道就不俗了?”苏幕遮讥讽道。 “此言差矣,西口市往来皆市井之徒,下棋不过是消遣罢了,收三十文自无不可。”汉子指了指鸡鸣寺山坡上的梅花,道:“而此处梵音入耳,梅花争艳,自有一番精神上愉悦,对弈乃雅事,既是雅事,价钱自然不同了。” 苏幕遮嘴微张,略怔,不知如何辩驳,只能将五十文递给他,道:“算你说的有理。” “如何是算,有理走遍天下。” 汉子笑眯眯的接过,也不客气,“啪”的一声,黑子敲在松木棋枰上,右手反腕向上,道:“请了。” 苏幕遮捏起一枚白棋,毫不犹豫地落子,跟了上去。汉子又眯了眯眼,也是不假思索的落子。 一时间,棋枰上落子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引来不少人注目。 站在一旁的叶秋荻一眼便看明白了,俩人是在下快棋了,比拼是的下棋的基本功与思路的机灵敏捷。 中 苏幕遮出门时已是日上三竿,到了鸡鸣山约莫已经快到晌午了,再与汉子对弈,在烂柯山上一行,更是忘了时辰。让在寺庙客堂苦苦等候的洛危楼不免有些着急,他来回踱步,对端坐在蒲团上的儒雅男子道:“朔北王不会深怕有诈不敢来了吧?” 儒雅汉子头戴青绸幞头,青绸衫,中等身量,肩宽背厚,眉目端正。 他揭开茶盖,轻轻吹动茶叶,道:“耐心些,文忠之子怎会是胆小怕事之辈。” 洛危楼苦笑道:“师弟还在朔北王府关着呢,若你的事也办不成,两个老家伙非得把我拆了不可。” “是我思虑不周了,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将天子剑取出来就是,却没料到叶秋荻竟然如此有本事。”儒雅汉子歉意道。 “怪不得你。”洛危楼挥手道,“叶秋荻本事厉害,我与两个老家伙都是知晓的。” “轻功太乙如风,天下皆知。三年前,因老家伙将轻功名字变更为驭风诀,引来叶秋荻不满找上门来,要与两个老家伙争个高下,结果是两个老家伙毫无悬念的落败了。” “江湖皆言,上任谷主叶秋一去,一个不及双十年华的姑娘是如何也撑不起家大业大的药王谷的,都传药王谷很快要丢去江湖四大派之一的名头了,如此看来,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 ”儒雅汉子说罢,饮了一口茶,方又悠悠地道:“文忠兄当真是大才,即便是为儿子定下的亲事也不是旁人比得上的。” 洛危楼应付的一笑,又踱步一圈,忽停下脚步道:“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不待儒雅汉子答应,洛危楼的衣角已经消失在门帘外了。 出了客堂,经过胭脂井。 胭脂井外梅开正艳,赏花许愿的香客游人围得水泄不通,洛危楼颇费一番周折才钻了出去,顺手掂了掂手中钱袋,这是方才在人群中凭着一股蛮力胡冲乱撞那富态汉子的。 洛危楼在鸡鸣寺转了一圈,又向僧人打听了是否有人拜访“洛危楼”,确认苏幕遮不曾进入山门后,洛危楼踏出了鸡鸣寺,正好看见银杏树下正与一汉子对坐着的苏幕遮,叶秋荻站在他身旁。 在苏幕遮与汉子中间摆着一副松木棋枰,枰上已经布满黑白棋子。 周围围着不少人观棋,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对苏幕遮和汉子指指点点。 “嘿!”洛危楼嘀咕道:“心可真够大的,我在里面等急了,他二人却有闲情逸致在这里下棋。” 想着,洛危楼轻步走过去,见苏幕遮与叶秋荻正入神,识相的未出言打扰他们,也随着观棋的人低头仔细查看棋局。 他于棋上并不很精通,看了许久才看清战局,汉子执黑,苏幕遮执白,黑棋本已要输,但汉子最新一子下得极妙,不但一举救活了一片将死之棋,还守住左边一块被攻险地,同时又形成反击,攻向对方要害。 苏幕遮若应不好,就得大输。 苏幕遮显然也想到了,他左手托腮盯着棋局,微皱着眉头,右手里捏着一粒白子,不停地在指缝间溜动,也不掉落,耍的一手好绝活,但迟迟不见落子。 明知观棋不语真君子,洛危楼还是忍不住地轻声赞叹:“一招两式,左右兼顾,妙!” 叶秋荻听到,抬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站在苏幕遮身旁观察棋局。 “若只是一招两式,也好办,你再仔细看看?”洛危楼身旁一熟悉的声音想起,却是那儒雅汉子见洛危楼迟迟不回,也走出了客堂。他指着那粒黑子对洛危楼说,旁边的人听了也若有所悟,仔细打量起那粒黑棋子来。 洛危楼望向棋局,思量许久,忽听旁边观棋人惊讶一声道:“果然!看似守式,其实是攻,看似是攻,其实又是守。每一式都是两式,一招共四式!” 观棋的皆是懂棋之人,一听人解释,顿时大悟,不由地便感叹称赞起来,搅乱了对弈的静谧气氛。 与苏幕遮对弈的汉子即东方不败,闻旁人称赞,忍不住得意炫技,指着棋局道:“不止。这一招分三层,你们只看到两层。瞧这边,攻里还含着救哩,我这几目死棋他若应不好的话就活了。还有这边,你看出来我是守,却不知这枚棋还暗藏着攻势,要拿下他下边这一片——” “那就是一招含六式!”旁人赞叹,竖起大拇指道:“果然不愧为东方不败!” 前半句让汉子听了眉开眼笑,但“东方不败”的称赞却让汉子塌下脸来,原因无他,他已经连输给苏幕遮两局了,第三局对弈也是周旋很久,才有机会使出这等绝招来。 “这一招的妙处全在一个‘诱’字,不论进或退,都留下假漏洞,极难察觉。”儒雅汉子也是自内心的称赞,让洛危楼忍不住拉了拉他衣袖,指了指坐在汉子对面的苏幕遮,附耳低声给儒雅汉子介绍了。 儒雅汉子有求于苏幕遮,他称赞汉子的言语若被苏幕遮听了,朔北王难免不会小肚鸡肠。 洛危楼可还记着昨日与苏幕遮较量后,一直被他冷嘲热讽的。xh:2182o413 第九十章 木野狐 苏幕遮不是输不起人,洛危楼这老童男子还是不知自己昨日到底哪里惹到苏幕遮了。 “罢罢罢,这一局我认输!” 许久后,苏幕遮潇洒说道,手里那枚白子挤出了指缝,落在了藤编的棋笼里,出一声弃城之响。他精神振奋,眼神中泛着喜悦,倒不似失败后的样子。知他的叶秋荻明白,苏幕遮这是棋逢对手的喜悦。 苏幕遮手指着松木棋枰上纵横的棋路,道:“这招棋我能看破六处,却只能消掉五式,最后这一式,却又滴水不漏,原来前五式都是它的诱饵,一步步将我引进来,跌进它的埋伏,再怎么都应付不来。而且这攻势一旦得手,还将引出下一层危局,兵败如山倒。这招棋,高明的很,令狐冲输的心服口服。” 观棋之人听了苏幕遮讲了其中的门道,对汉子的棋艺更加敬佩,忍不住交口称赞。 “哈哈。”汉子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却没好意思道出自己只能消掉四式。 叶秋荻护短,最看不得旁人在心爱人面前得意洋洋,站在苏幕遮身后,面色微冷开口道:“这一招,恐怕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你的棋路大开大合,杀伐之气甚重,这招棋却深谋远虑,处处布局,不在乎一地一子之得失,以大局观取胜,显然不是你的棋路。” 汉子一怔,看了叶秋荻一眼,倒也干脆,拱手道:“姑娘慧眼如炬,这的确并非我想出的,是由旁处学来的。 ” “由何处学来的?乌鹭棋院?木野狐?还是坐隐和尚?”苏幕遮问道。 乌鹭棋院乃南北朝最为知名棋院,棋院内弈棋高手不知凡几,棋力冠绝天下,现居于后秦都城咸阳,一直是苏幕遮心所向往之地。木野狐与坐隐和尚则是当世棋坛上公认的两大高手,旁人难出其右。 汉子环顾四周,略微一犹豫后方道:“出自何人之手,我也不清楚,只知它名叫‘烂柯经’。” “烂柯经?!”苏幕遮惊的站起身子来。 旁边人也惊讶出声,一人道:“烂柯经!世上当真有烂柯经?如此说来也有仙人了?” 相传,在前秦尚未一统江山时,楚国信安郡一樵夫砍柴至石室山,见两位童子在山顶松树下,青石上弈棋,于是他就在旁边观棋,其间一人给他红枣两枚,食后不知饥饿,一局观罢,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但樵夫看脚旁的斧头柄已经烂了,等他下山回到人间时,与他同时的人早已逝去。 柯就是斧头的柄,传闻樵夫将仙童下棋棋谱默录了下来,因此将棋谱称之为《烂柯经》 “仙人之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儒雅汉子认真道:“极可能是弈棋、观棋者觉时光飞逝而编撰出来的,烂柯经在棋坛却一直有传闻。” 苏幕遮不理旁人,盯着松木棋枰,连珠道:“宁输一子,不失一先。 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果然,果然,当真有烂柯经在世。” 苏幕遮蓦地抬起头,问道:“但它不应该只此一招,应该有十三着儿才是?” 汉子惊讶,道:“令狐兄弟对烂柯经如此熟悉?” 苏幕遮点头,药王谷藏经阁乃数百年之积累,关于弈棋典籍不知凡几,早被他翻烂了,其中便有烂柯经相关传说记载。 “你的烂柯经由何处得到的?” 苏幕遮问,见汉子一脸为难,轻笑一声,抱歉道:“是吾唐突了,不知东方兄的棋谱能否借吾一观?” 汉子依旧不言语,叶秋荻上前一步道:“我等愿出千金借你的棋谱一观。” “哗!” 围观棋局的人一片哗然,议论声甚嚣尘上,将远处观花上香的人都引了过来,扰了佛门的清净。 苏幕遮也惊讶的回头看叶秋荻,对于掌管王府财政大权,兼顾药王谷庞大花销的师姐而言,千金不是小数目。 见叶秋荻面色淡然,苏幕遮心中一暖。 汉子脸上略有松动之意,但依旧有些犹豫未松口。 “朔北王府有意设立棋院,不知你愿否应诏进入棋院?”叶秋荻又问道,顺手将一枚朔北王令牌取了出来。 “原来是王爷,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汉子动容了,拱手向苏幕遮施礼。 苏幕遮挥了挥手,示意免礼,问道:“不知东方兄意下如何?” “蒙王爷垂青,小人自然无不答应!”汉子一脸喜色,若进入王爷设立的棋院,背后靠山便是朔北王了,这远比千金来的要实在,毕竟千金易取,但也得有命花才是。 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青布卷,打开布卷,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由竹纸制成的线装书。 汉子将它递给苏幕遮,道:“方才一招正是出于此棋谱,但如何得到棋谱的,恕小人实在不方便告知王爷,甚至烂柯经真假,小人亦不能保证,只知得到它时,名为烂柯经。” 苏幕遮一脸欣喜,伸手接过,道:“无妨,只凭刚才一招便知它不是寻常棋谱。” 叶秋荻将令牌扔给汉子,让他到王府取千金,日后凭令牌到王府听命。 汉子欣喜接了,正要收拾摊子走人,苏幕遮忽的喊住了他。 “王爷还有何吩咐?”汉子问道。 “谁有笔墨?”苏幕遮问身旁围着的书生才子。 如此良辰美景,他们免不了要带些笔墨纸张,以便在文思如尿崩时将之记录下来。旁边很快有书生递过,苏幕遮上前一步,将汉子旁边牌子翻过来,上书“东方已败”,得意对汉子道:“吾可是赢过你两局的。” 汉子苦笑,却也不是输不起之人,不怒,光明磊落的很。 苏幕遮又道:“你第一件差事是依旧摆棋摊。” “啊?”汉子疑惑。 “日后若有战胜你的棋手,告知他们,若挑战朔北王赢了的话,将赏十金。”苏幕遮笑道。 汉子明其意,拱手应了。 棋局已了,周围的人散了,洛危楼正要向苏幕遮与叶秋荻打招呼,忽见到鸡鸣寺山门处一青衣僧人向苏幕遮走了过来。 洛危楼停了脚步,听僧人拱手施礼对苏幕遮道:“虚见过王爷。” 苏幕遮一怔,施礼道:“上人怎在此?”寻常虚都是紧护在苏牧成左右的。 “叶谷主。”虚又恭敬地对叶秋荻施礼,方道:“鸡鸣寺大德和尚言今日鸡鸣寺或有一番纷争,再三邀和尚前来助阵,他与贫僧师父略有薄交,贫僧抹不开面子,只能来了。” 第九十一章 乞活军 阳光正好,鸡鸣寺前人来人往。 寒暄一番后,虚见洛危楼与儒雅汉子吩咐下人一句后,依旧站在一旁,似在等候苏幕遮。 他识相的双手合十告别,道:“烂柯经乃不世出之棋谱,王爷千金购得,传出去亦是一段佳话,必然会在棋坛上扬名,到时对弈求谱者想必不少,王爷少不得被烦忧,千万莫失平常心。” 一人定力再强,到了纵横的棋盘上,就难断得失胜负心。 幽州便曾有一棋疯子,与人对弈一昼夜不分胜负,正到要紧处,因下棋被妻子所扰,愤而起身一刀将妻子给杀了;坐隐和尚出家为僧,也是躲个清净,好与黑乌白鹭长相厮守,虚因而有此一说。 世人如棋,依然如此。 苏幕遮拱手谢了,见虚欠身向鸡鸣寺山门走去。 山门正出来一老和尚,身穿灰衣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 老和尚与虚说了几句,抬头望了望苏幕遮这边,见虚摇了摇头,老和尚便没过来打扰,远远地朝苏幕遮点了点头,转身在前方带路,引着虚踏入鸡鸣寺内。 洛危楼这才走上前几步,施礼道:“洛危楼见过叶谷主,王爷。 小” 叶秋荻回礼,苏幕遮闷哼了一声,目光一直放在洛危楼身后的儒雅汉子身上。汉子仅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洛危楼也无引荐的意思,只是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正值晌午用饭时,洛某已在后山凉亭备下薄酒,二位还请移步。” 叶秋荻点了点头,拉了拉又想出言讥讽的苏幕遮,随洛危楼顺着鸡鸣寺黄墙黛瓦,绕过墙角,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一侧有条小溪,溪水哗哗作响,在陪着苏幕遮等人走了百二十步后,拐了一道急弯,穿过苏幕遮脚下石桥进了寺庙。 小道路过之处,梅花渐渐稀疏,游人也渐渐少了。 有数棵樱花树,不高,枝头散开,光秃秃树干说不出的难看,但若到了花期,想来又是一番人间仙境。 在彻底将鸡鸣寺抛在脑后面后,苏幕遮眼前出现一片竹林,竹林内小道以青石板铺成,上面落满了青黄竹叶。 竹林小道不长,出了竹林豁然开朗。 苏幕遮眼前出现一八角亭子,亭高三丈,红柱碧瓦,重檐翘角,八吊鸱吻,葫芦压顶。亭子位于断崖之上。目光掠过八角亭远眺,是玄武湖。湖面如镜,略显朦胧,如蒙上了一层薄纱。头上偶有群鸟掠过,飞向湖面,在湖面上划下一道痕迹。 “好景色。”叶秋荻赞道:“想不到此处竟有如此美景。” “山幽路僻,一般香客很少涉足此地。”洛危楼说着,侧身伸手将苏幕遮二人请入八角亭内。 亭内有一张石桌,四张石凳,旁边已候着一位背一把厚背无鞘大刀的汉子,桌上备好了酒菜。 四人就座,背大刀的汉子自觉站在了儒雅汉子身后。 不等洛危楼引荐,儒雅汉子依次为苏幕遮三人斟酒,末了在为自己倒酒时开口道:“你与文忠兄极像,酷似他年轻时模样。” 苏幕遮一怔,见儒雅汉子抬头道:“文忠兄与我交情匪浅,认真说来,汝应当尊称我一声‘叔父’。” 见苏幕遮不解,儒雅汉子继续道:“文忠兄当年在江湖闯荡时,在大江南岸,差不多也是这般时节,与我、悟长生等四人不打不相识,成为了生死之交。后不知为何,他消失了很长时间,直到你伯父在琅琊登高一呼揭竿而起时,文忠兄才又回到江湖,在吾等帮助下,招募江湖游侠儿与南逃的难民建立了北府军。” 苏幕遮大惊,站起身恭敬拱手道:“阁下是?” 儒雅汉子所言非虚,酒肆茶馆勾栏瓦舍间编排苏词平生之事时,对北府军建立费了大量口舌,其中便屡屡提及苏词的四个生死之交。 “曾棘奴。”儒雅汉子一字一顿。 “原来是曾叔父。”苏幕遮施礼,道:“请恕小子先前无礼。” 棘奴挥手示意苏幕遮坐下,道:“我等江湖汉子无拘无束惯了,很快便脱离了北府军,重新浪荡江湖,不过问庙堂之事。后四兄弟各自有了家业,便分开了,直到听闻文忠兄战死沙场消息后,我兄弟四人才又重聚在结义之地,伤心许久。“ “虽是生死之交,但有一件事文忠兄隐瞒极深。”棘奴话题一转,道:“我们兄弟四人,从来不知他曾娶妻生子。以至于我在得知南朝又有了一位朔北王后,且惊且喜。” 苏幕遮苦笑,道:“某自幼体弱多病,琅琊名医甚至断言我活不过孩提之时。万般无奈下,家父将我送到了药王谷,在师父与师姐精心照料下才得以存活。” “令堂呢?”棘奴问道。 “家母因难产而死。”苏幕遮答。 “原来如此。”棘奴端起酒樽,将酒液缓缓洒在断崖旁,遥祭已亡人。 “曾叔父可是兖州人士?”许久不曾言语的叶秋荻忽地问道。 “正是。” “原来是曾坞主,难怪会请摘星楼到王府取天子剑。” 叶秋荻平静无波,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顿时将气氛一扫而光,让棘奴再也不能借着叙旧拉近关系了。 棘奴“哈哈”一笑,神色泰然,道:“不愧是药王谷谷主,也不愧是文忠兄的好儿媳。” “只是不知让文忠兄放在心底的女子又是何方神圣,深以为憾啊。”棘奴慨叹一声,话题一转,道:“公私分明,我们来说正事。请摘星楼潜入王府不告而取天子剑,是我的不对,我先干为敬,向王爷赔罪了。” 棘奴说罢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叶秋荻见苏幕遮一脸疑惑,道:“曾叔父的坞主可不是甚么十二连环坞之类江湖势力的头目,而是乞活军大头领。” “乞活军?!”苏幕遮只觉今天不宜出门,当真是惊与喜不断。 身为南朝朔北王,苏幕遮自然知晓乞活军,但一直以来他的精力都放在南朝境内,对江北之事一直是苏牧成在操持,因此从不知晓乞活军的领竟称为坞主,更不知其余家父有如此身后关系。 苏幕遮眼神微眯,不由地重新打量起棘奴来,也明白棘奴取天子剑是何意了——他是想要在黄河南北称王! 第九十二章 三万里河东入海 乱世出流民,流民扰乱世。 前秦,民不聊生,掀起了以楚国后裔苏家为的讨伐序幕。 在征战中,燕国慕容不归在燕国故地辽西重拾旧山河,迅壮大;北魏拓跋氏趁势崛起于阴山,越过长城,侵入中原。其它依附于二者的羯、羌、氐等胡人游牧部落也得以迅迹。反观北方汉人反抗势力却皆不成气候,以至于在后秦退回函谷关,各方势力称王后,先后被燕国、北魏或羯、羌、氐胡人劫掠,城头变幻大王旗成常有之事。 楚国四年春,趁先王苏宁率军挥师蜀地之际,燕国趁机将汉人前凉攻破,关中之外,黄河南北再无汉人王权。 虽因担忧招来后秦、楚国、蜀地等汉人势力群起而攻之,燕国与北魏皆不敢将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纳入版图,但兵锋所指,江北之地如胡人牧场,成了他们的跑马之地。 江北之地王法缺失,因此贼寇横行,道路断塞,到处是强盗与兵乱,加之羯、羌、氐在江北定居,仗势欺压汉人,导致百姓流离失所,成为了流民。在胡人欺凌下,流民为求自卫,逐步成立了多支队伍,时人统称乞活军。 乞活,顾名思义,乱世中乞求活命自保也,其悲壮凄惨情形可见一斑。 乞活军常依靠坞堡对付胡人铁骑,因此乞活军领称之为坞主。 七把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乞活军现处于胡人夹缝中求生存,曾棘奴请摘星楼取天子剑之意自然不言而喻了。 “天子剑只是较寻常三尺青锋锋利些罢了,曾叔父还是莫迷信它的传说为好。”苏幕遮劝告一句。 曾棘奴正在斟酒,轻笑一声说道:“自古成大事者,都有一番本事,岂是一把长剑能够左右的?但…”他话题一转,道:“但真正能看透这一点的又有几个?江北之地,乞活军各自为战,只为自保,却从不曾也不敢从胡人手中抢回原属于汉人的土地,你知为何?” 不待苏幕遮回答,棘奴拍案而起:“因为他们怕了!” 曾棘奴慷慨激昂道:“他们怕了胡人弯刀,他们怕了胡人铁骑,他们怕了胡人的利箭。他们失去了信心,他们不再相信江北汉人敌得过胡人,也不再相信自己才是江北之地的主人,他们或成为胡人奴隶,或远走他乡,或在坞堡残喘,只盼着后秦有朝一日踏出函谷关,盼着南楚有朝一日跨国大江,横扫奸邪,匡扶汉室。 ” “北魏有羯人,嗜杀成性,城头挂满汉人头颅,以作尸观,恐吓路人;拓拔太子以汉人身体合牛羊肉煮而食之,赐予左右,让他们辨别其味;鲜卑有子,以汉族女子为‘双脚羊’充作军粮。江北之地短短数年,赤地千里、胡狄遍地,汉家十不存一。”曾棘奴转身望着断崖下的玄武湖,语气悲凉,如秋雁悲鸣,“所以他们怕了!” “乞活军,乞活军,整个江北之地汉人如乞丐般活着,甚至狗都不如。” “江北乃汉人故居之地,若任由胡人纵马驰骋,胡作非为,试想百年之后,江北之地汉人何在?若今日割江北,明日割关中,试想百年之后,天下汉人又该居于何处!若你偏安江左,他苟安汉中,丢了民族之精神,试想百年之后,天下又是谁之天下?”曾棘奴豁然转身,盯着苏幕遮,厉声问道。 “曾棘奴请摘星楼窃取天子剑,便是想给江北之地一个希望,给江北族人一个希望,给天下汉人一个希望。让胡人知道,汉族之脊梁不是函谷关,不是长江之险,不是蜀地山川,而是汨罗江畔的《离骚》,是雁门关外败匈奴、灭襜褴、破东胡的武安君!” “世人迷信天子剑,吾便给他们天子剑!世人迷信天意,吾便给他们天之昭示!”曾棘奴挥挥拳头,道:“只要能将江北乞活军集中起来,驱逐胡人,吾万死而不辞。” “暴胡欺辱汉家数载,杀我百姓,夺我祖庙,理应千刀万剐。犯我大汉者死,杀我大汉子民者死。杀尽天下诸胡,匡复汉家基业,屠戮胡狗为天下汉人义之所在。只望王爷成全!”曾棘奴躬身行大礼,他身后背无鞘大刀的汉子也一同躬身。 洛危楼此时也放下酒樽站起身,拱手对叶秋荻道:“叶谷主明白,摘星楼轻易不与庙堂沾上关系,轻易不窃取烫手物件儿,绝不盗窃江湖四大门派之物,但摘星楼这番却将三个忌讳全犯了。叶谷主亦明白,我洛危楼贪财,但今番我分文不取,甚至散尽家财,资助乞活军。” “王爷曾言,梁上君子非君子,但此番作为,洛某无愧于心,足有底气称君子!” 苏幕遮端起一樽酒放到嘴边,浅酌一口,问道:“若给你天子剑,会造出诸多杀孽,如请了杀神。” “活着,就必须要流血,也唯有流血才能唤起血性。”曾棘奴回答的斩金截铁。 苏幕遮站起身站道断崖处,抬头王者飞鸟掠过,玄武湖面上的轻风徐徐吹来,绕过梢,拂动衣冠,让他脑子也为之一爽,但苏幕遮心下却犹豫不决。正如虚在鸡鸣寺前虚与他说的,一人定力再强,到了棋盘上,就难断得失胜负心,世人如棋,依然如此。现在,他早丢了平常心,也不能保证曾棘奴取了天子剑后会依然不忘初心。 羯人杀人作乐,鲜卑啖人肉,曾棘奴却也走入了极端。曾棘奴执剑回江北,怕也是要不论男女老少善恶,将俘虏的胡人屠戮个干净的。苏幕遮前世虽也有这般人物,但与之又有不同,不足以做前车之鉴。当时苏幕遮只当做历史看,现在却要决定历史之进程,万万人之性命,想要不犹豫是不可能的。 “王爷,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如今随同族眼泪尽入胡尘,难道南朝正要作壁上观吗?”曾棘奴急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苏幕遮脑中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了这句话,身体不由地为之颤栗。他的手被叶秋荻握住了,回头见她认真的盯着自己,听叶秋荻认真道:“不管你做何种抉择,又会有这样结果,我都会与你一同担着。” 苏幕遮点点头,拉着叶秋荻转身,问曾棘奴:“执天子剑北上,汝觉自己成败如何?” “棘奴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有去无回。”曾棘奴的回答铿锵有力。 苏幕遮将一樽酒仰头一饮而尽,笑道:“好,我予你。” 第九十四章 佛道之争 “曾棘奴代江北汉人谢过王爷!”曾棘奴躬身行大礼。 苏幕遮连呼“使不得”,将他扶起,约定明日由洛危楼前去王府取剑,顺便将他那师弟领走后,四人才又坐下来,饮酒用饭。觥筹交错之际,空山鸟轻语,微风徐徐来,说不出的惬意,直到前山鸡鸣寺内,僧敲梵钟“咚”的颤音阵阵传来,方打破了断崖上的沉静。 往日里鸡鸣寺的钟声优雅且从容,悠远而沉静,钟磬音阵阵带着股禅意,不使人悲,不使人喜,不使人怒,亦不使人惧。但今日却仓促了些,联想到虚曾言,今日鸡鸣寺或有一番纷争,想来现在是仇家寻上门了,因此鸣钟召集众僧。 “大德和尚一手佛珠使得出神入化。”洛危楼将酒樽放下,望着鸡鸣寺方向,道:“也不知是谁来寻他的麻烦。” “还能是谁?自然是道士了。佛道之争已有百年,何况鸡鸣寺原是道观,是前秦时大德和尚抢来的。”苏幕遮道。 “道常无为,佛本无心,却犹此党同伐异,殊可叹也。”曾棘奴感叹一声。 佛道之争始于百年前,白马寺寂源和尚与道士浮生道士二人常辩两教之邪正,浮生屡屈,退而作《老子化胡经》,当时本是诡辩之作,对佛道影响皆不大,孰料却开启了随后百年佛道两家之争端。 佛道之辩,一定精彩的很,苏幕遮有意去凑凑热闹,于是将酒樽放下,起身告辞,道:“大事已定,某便不再叨扰了,恕苏小子先行告退。”曾棘奴等人起身相送,目视苏幕遮与叶秋荻的身影消失在竹林中。 苏幕遮与叶秋荻出了竹林,由鸡鸣寺后门入庙,在路过胭脂井时,井旁已经寂静无人烟,只余香烛烟火气。苏幕遮好奇地趴在井沿,见井水伸手可及,清澈无比,果真有一股淡淡地的胭脂香,不由地问道:“你说这胭脂气有由而来?” 叶秋荻常与草药为伴,鼻子灵的很,她在井沿轻嗅,道:“这胭脂香似乎由石榴、蜀葵花及苏方木等草木香混合。” 苏幕遮诧异,道:“这倒奇了,也不知这井水是如何杂入这些草木之香的。” “草木皆有灵,因此方有治病的药石之方,或许井下有位草木之神也说不定。”叶秋荻站起身与苏幕遮离开胭脂井,走向寺庙大殿,又道:“水乃寒,苏方木又入足厥阴、手少阴、足阳明经三经,若井水中当真有石榴、蜀葵花及苏方木成分,对痈肿疮疡、创伤出血、解血破瘀有奇效,当真是一井好水,建康香客拜它也不是无缘由的了。 ” 正聊着,俩人拐到前殿走廊,恰好看见殿外宽敞的院子里,一群青衣僧人手执棍棒与一群手执长剑的道士怒目对视。 他们围成的圈子内,苏幕遮先前见过的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长相的老和尚正与一着浅蓝色道服,脚踩芒鞋的道士对峙,看样子俩人是来迟了,道士与和尚已经打足了口水仗,要拳脚相向了。 苏幕遮环顾四周,见僧人在场子外台阶上摆了桌椅,上了茶点,虚正坐在左,忙拉着叶秋荻悄声走了过去。 虚正要行礼,被苏幕遮挥手止住了。 他随手抓起一份茶点,扔到嘴里,兴致颇高问道:“这是要打起来了?可惜,先前的嘴仗未看到。” 虚一怔,他原以为苏幕遮是过来主持公道或劝和的,却不想来了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小沙弥看茶,苏幕遮刚接过,就听见场内对峙的两人人动手了。 胡人长相的大德和尚以脖子上的挂珠为武器,耍起来虎虎生风,盛气凌人,绝不似一和尚应有的功夫,半份禅意也无。倒是那道士,长剑在手,动若水,静若镜,应若响,一看便知深得道法自然。 虚在一旁作解释,道:“大德和尚原是横行北地冀州的大盗,擅使六十三路断门刀,后被吾师云游时教化,皈依了佛门,他便将六十三路段门刀融入到了佛珠中,因此招式凌厉,依然狠辣。” 苏幕遮了然的点点头,又问道士是何来路。 虚尚未回答,叶秋荻便出言指教苏幕遮,以增长他的江湖阅历,道:“观这道士,在剑法与身形上,动若流水,静若明镜,反应极快,暗合在己无居,形物自著的道法,是何来路一猜便知。” “楼观道?!”苏幕遮很快猜道。 见叶秋荻点头,苏幕遮不由地惋惜:“可惜,可惜,错过了精彩部分,楼观道与佛家打嘴仗,想来是极为精彩的。” 有史记载,老子西出函谷关时,为时任函谷关的关令尹喜著书上下篇,留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而尹喜便是楼观道的祖师爷。后老子化胡成佛之说,便由野史记载的尹喜与老子携手游流沙化胡的传说延伸而来。 楼观道与佛家辩论,可谓是针尖对上麦芒了。 大德和尚的佛珠颗颗如龙眼大小,珠子为一百单八颗,使起来虎虎生风,抡刀劈砍的刀招痕迹明显,招招凌厉,逼着楼观道的道长不断地碎步后退。但道长却不狼狈,尹喜所传道经《文始真经》本就以养性为宗,厉害在内力而不在招式。 果然,大德和尚步步紧逼却未能一鼓作气将道士攻下,再而衰,三而竭,气势稍泄便被道长抓住了机会,一把长剑如蛟龙出海,搅入大德和尚的珠影刀光中。 道长剑法快慢自如,不断地挂、刺、撩,招式刚柔相济,逼着招式刚烈的大德和尚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但大德和尚当年能横行冀州,自是有一番本事的,他知晓自身短处,一直留有后招。待道长青锋斜刺被他侧身躲开,来不及收剑之际,大德和尚趔趄着身子,原在右手的佛珠出乎意料的在背后转到左手上,顺势一劈,龙眼大小的佛珠裹挟着雷霆之威甩向道长。 道长反应也快,见来不及自救,索性拼个两败俱伤,长剑向右撩起,如龙摆尾,扫向和尚下肋。 双方虽有克制,打下去不致命,却也难逃重伤之厄。 第九十五章 覆舟山 这招两败俱伤来的十分突然。 苏幕遮双眼微眯,眼角瞥见端着茶盏的虚冷哼一声,他手中茶盏闪过一道残影,掠过人群,倏忽间茶盏分离,茶身打在已贴住道长衣袂的佛珠,顿时佛珠如遭重击,先前与长剑缠斗许久而不见断裂的佛珠顿时散落,不再成串,有溅射在道长脸颊的佛珠,也只留下一道红印,虽让道长狼狈,却不成大碍。 茶盖则打在道长的长剑上,一股蛮力逼着道长虎口一震,手不由地一松,长剑弹开了去。 “今日纷争只为佛道之不同,两派教旨皆是劝人向善,若使人受伤,由此相恶,岂不违背初心?”虚缓缓道:“现在朔北王在此,二位不如请王爷主持公道,为二位争论之事做个了断。” “阿弥陀佛。” 大德和尚不与人争斗时慈眉善目,他眉毛抬高,扫了道长一眼,走上前,双手合十,道:“贫僧大德见过王爷。” 苏幕遮起身回礼。 那道士也整了整衣冠,从容走前来,向苏幕遮行礼,言及姓名为关草楼。 施礼完毕,苏幕遮请二位坐下,问道:“不知二位争论所谓何事?,问辩输赢又如何?” “老子化胡之说!”大德和尚道:“若贫僧输了,愿斩头谢罪,不知关道长可敢?”说罢,昂看着道长关草楼。 “有何不敢!”关草楼朗声道。“王爷,前朝史记,老子西出函谷关,为吾祖师留五千言,而后西去,不知所终,前秦史书又有‘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之说法,可言老子化胡之说并非无稽之谈。” 大德和尚轻笑,对关草楼道:“只道前朝典籍只言片语未免有失偏颇,天竺亦有史载,关道长可曾听闻?” 关草楼一怔,答道:“不曾。” 大德和尚双手合十,道:“天竺亦有史记载,频婆要罗王称赞我佛功德时,称天上地下、十方世界无人可及,言: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不知天竺如此称赞我佛时,老子安在?” 关草楼顿了一顿,却回答不上来。末了长袖一扬,倒背在身后,冷哼一声道:“你只道天竺典籍只言片语难道就不有失偏颇了?” 大德和尚冷笑,问:“好,贫僧且问,老子所传何经?” “明知故问,《道德经》!”关草楼没好气道。 “此外更有何经?” “只此一经!”关草楼道:“抵得过释法千言。 ” 大德和尚也不与他争辩,继续问:“《道德经》中有化胡事否?” 关草楼一愣,不知大德和尚葫芦里卖的何药,皱眉喝道:“《道德经》乃老子为我楼观道祖师爷尹喜所留之言,怎会记载化胡之事?” 大德和尚呵呵一笑,双手合十对苏幕遮道:“王爷,明矣!老子化胡之说,天竺典籍不曾记载,《道德经》也不曾提及,这可不是贫僧只言片语有失偏颇,实在是老子化胡之说凭空而来,乃道士呈口舌之利而作!” 苏幕遮微皱眉。 不等他说话,大德和尚得势不饶人,对关草楼道:“反倒是有《起世界经》记载,昔周朝之末,我佛曾遣二圣者,去往东方行化,一者老子,是迦叶菩萨,二者孔子,是儒童菩萨……” “荒谬!”关草楼怒道:“《起世界经》乃浮屠为驳斥《老子化胡经》而著,怎可作为论辩之依据?” “《老子化胡经》岂不也是道士浮生为逞口舌之利而作?” “诸子百家亦有‘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记载。”关草楼手指大德和尚,振振有词道:“浮屠作伪不止此番,昔日洛阳白马寺,佛徒为求香客,鼓吹浮屠胜于道教,假传白马寺焚经……” “够了!”“砰!” 苏幕遮手中茶盏掷地有声,茶水溅射在道士与尚衣角上,怒道:“佛道之争已有百年,本王原本以为二位会有什么惊世之语,却不想尽是些狗屁倒灶之事,忙着将对方踩低,将己方拔高。” 苏幕遮站起身,喝道:“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观诸子百家,莫不再寻求天下一统、治国理政、教化民众之学问。儒家经世之学,墨家兼爱非攻,法家刑名赏罚,兵家合纵连横,农家与民同耕,医者悬壶济世,即便道家亦有无为而治之道,二位却为了些无关紧要之事请我做评判,简直污了本王耳朵。” “道常无为,佛本无心,佛陀、老聃若有知二派如此,定当相顾莞尔一笑。”苏幕遮冷哼道。 大德和尚欲言,见虚打了以眼色,顿时不再言语。 “道士惭愧!”关草楼告罪:“但道士此行乃为道观而来。王爷知晓,道家素有夜观星象之传统,楼观道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因以名楼观。” “在前秦尚未一统天下之时,在王爷先祖楚王扶持下,楼观道曾在鸡笼山建立日观台,既观天象,又测风候,后经前秦,楼观道逐渐建立了鸡鸣道场,却不想在天下大乱之时,被大德和尚倚仗武力蛮横抢了去。” “请王爷主持公道!”关草楼拱手。 苏幕遮面露难色,佛道信徒者众,不论他如何主持公道,都会得罪其中一派。 在苏幕遮犯难之际,叶秋荻站起身,建议道:“楼观道与鸡鸣寺皆以济世救人为己任,两家却又争个不休且不分胜负,不如这般,对鸡笼山东侧覆舟山,山中有寺,山顶有塔,山畔有湖,山下有城,乃是绝佳好去处。” “在道家风水之术上,山如覆舟是一种吉祥象征,楼观道不如将寺改为道观,两派以苍生为念,来日以信众香火定夺鸡鸣山之归属,如何?”叶秋荻问。 苏幕遮一怔,对站在身旁的叶秋荻道:“覆舟山乃……” 叶秋荻打断他,低声道:“我自有主张,待会儿再与你解释。”苏幕遮如此才住了嘴。 “诺!”此法甚妙,大德和尚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关草楼沉吟,鸡鸣寺有虚在背后撑腰,又有朔北王从中周旋,今日想夺回鸡鸣寺已是万难,若依眼前姑娘所言,倒不失一个好法子。不过,关草楼疑惑问道:“姑娘是?” “药王谷,叶秋荻。”叶秋荻拱手。 “原来是叶谷主,失敬,失敬。”关草楼一喜,药王谷素来与逍遥派交好,叶秋荻的建议信得过。他施礼道:“楼观道听从叶谷主吩咐,但如何抉择尚需我派掌门人定夺。” 第九十六章 酒御史 覆舟山,东际青溪,北临玄武湖,西近台城,周回不过三里,高不过百米,是一座普通的小山,只因临湖一侧陡峻如削,象一只倾覆的行船,因此得名覆舟山。 覆舟山虽不高大,但地理位置很重要,乃乐游苑,王宫之屏障,与东面的龙尾坡、蒋陵同为军事要隘。 北府军精锐昼夜驻扎在覆舟山脚,又因玄武湖与长江相通,水军常在玄武湖操练,南朝水师也驻扎在覆舟山北侧。 覆舟山之得失,干系着王宫之安危。 鸡笼山下来南行,绕过王宫城墙走上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归善寺。 归山寺前人烟稠密,是为北市,北门桥至估衣廊一带,店铺林立,商旅云集,有杂货、药铺、食店、茶馆、衣庄、客栈以及相当数量的鸡鸭店、香烛店、花席店、米店等,酒肆茶楼鳞次栉比。 “道教近来有人对药王谷图谋不轨,楼观道来的蹊跷,将他们放在覆舟山上,便于监视与控制。”叶秋荻对苏幕遮说。 “谁?”苏幕遮诧异,药王谷与逍遥派素来交好,怎会有道士对药王谷图谋不轨。 叶秋荻扫了苏幕遮一眼,顿了一顿,却是没说出黄山之巅,甫兴公告诉她的“心算子”何不平之事。 在她想来,当时的苏幕遮在谷内正顽皮不知事,应当记不住何不平的。 却不料,苏幕遮见叶秋荻对那道人颇为忌惮,当街站定身子盯着她,冷不丁的道:“逍遥派,何不平?” 叶秋荻诧异。 苏幕遮见果然是他,不由地怒哼一声,道:“牛鼻子老道果然贼心不死,等我抓住了他,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 叶秋荻见苏幕遮愤怒的模样,心中略喜,却没挂在脸上,神色如常,抬眼问道:“你怎知晓的?” 苏幕遮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师父他老人家将你这烫手山芋托付给了我,我自然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勤勤恳恳,竭尽心力的顾你周全了,以免辜负师父老人家的嘱托,何不平这些宵小,我当然要盯紧。” 叶秋荻回头,面色不善,道:“烫手山芋?你觉得我给你惹麻烦咯?” 苏幕遮对师姐脾气熟悉的很,见有不对劲的地方忙摇头,却听叶秋荻冷哼一声,自顾自的向前走了。 “师姐,秋荻,荻儿。”苏幕遮忙跟了上去,在身边不住的央告:“哎呦,我错了还不成。 ” 叶秋荻不理他,约走了百步,忽地站定了身子,眼神中透着狡黠,却依旧装作嗔怒的样子,问道:“你当真知错了?” “呃…”苏幕遮一怔,见她又要转身,忙道:“我知错!知错。” “错了是要受罚的,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叶秋荻倒背着双手,气定神闲。 苏幕遮狐疑,谨慎道:“你先说。” “某人道歉心不诚啊。”叶大小姐揶揄一句,转身要走。 苏幕遮忙将她拉住:“好好好,莫说一件,十件我都答应。” “好啊。”叶大小姐转身,道:“那就答应十件。” 苏幕遮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道:“你按套路出牌啊!!” “你反悔?”叶大小姐眨眼,长长睫毛下的双眸分外美丽,让苏幕遮不由地便放弃了抵抗:“好吧,就十件!” “十件有点少……” 叶大小姐见苏幕遮轻易答应了,有点贪心不足,被苏幕遮一眼瞪回去了。 “好吧,好吧。”叶大小姐一副吃亏的样子,她的挥挥手,道:“先做第一件。”叶秋荻眉笑颜开的指着街旁一家小店,道:“我们到这家酒肆吃酒,我远远便闻见他家酒香了。” 苏幕遮抬头,才注意到身旁有家酒肆。 酒肆不大,搭着茅棚,门前有棵榆树,榆树上挂着一旗招,上书大大一个“汪”字,阵阵农家腊酒的酒香隐隐传来。见苏幕遮皱眉,叶秋荻深怕他反悔,拉住他袖角便进了酒肆。 农家摆的小酒肆,粗茶淡酒只为糊口,因此无伺候的小二,待叶秋荻捡了一座位,拉着苏幕遮坐下后,一风韵犹存的妇人才迎过来,在干巾上擦擦双手,妇人问道:“客官吃酒?” 叶秋荻挥挥手,道:“大嫂,先来两瓶酒,三样下酒菜。” 又有俩人进入酒肆,妇人在应了叶秋荻,抬头见了进店的两人后,顿时喜色挂上眉梢,迎上去道:“曲从事与刘支公来了,快请坐,黄御史早些时候还到店里找过两位呢。” 两人中一书生衣着邋遢,脚踩着鞋帮子,披头散,熟练的捡靠墙角的位子坐了,挥手道:“莫理他,快些上酒。” 另一居士约莫三十左右,着轻锦裘玉缓带,意态从容,雅士之风扑面而来。 他笑呵呵对酒娘道:“酒御史黄封此人,即贪杯又好卖弄文采,酒乃其钓诗钩,饮多诗章张口即来,我二人实在比不过他,所以酒娘千万莫让他知晓我二人在此吃酒。” “刘督邮又言不由衷了。”邋遢书生曲欢伯心直口快,将脚翘在胡凳上,对酒娘道:“吾不与他饮酒,乃是因为酒御史嗜酒如命,以至于失了酒品。” “汪三娘可知黄封黄御史为何被称为酒御史?” “想是黄御史曾经任职御史,又贪杯中之物缘故吧?”妇人三娘在一旁猜道。 “非也,非也。” 邋遢书生曲欢伯摆摆手,笑道:“酒御史在任职御史时贪杯多误事,被大司徒6道所不喜。偶有一日,黄御史路过大司徒官署时闻到有酒香,竟在夜里翻墙进去偷酒,酩酊大醉之际被巡夜侍卫抓个正着,他也不慌张,还邀侍卫一同饮酒。” 说起黄封,优雅居士刘督邮也笑了,道:“听闻那缸酒是由大司徒6道长子由会稽郡送来的,大司徒自己都舍不得饮用,竟被他饮了大半。前时不喜加上当时恼怒,翌日,大司徒6道一见黄封,不由分说便将他御史官职给免了。我们黄御史酗酒被罢官也不恼,赖着脸皮又打了大司徒一壶酒,踉踉跄跄的大醉而归,因此士人称他为‘酒御史’。 “黄御史当真爱酒之人。”妇人三娘不由地又笑又是感叹的说道。 第九十七章 操刀屠夫 曲欢伯摇头,略有些自傲的点评:“黄御史虽爱酒,酒品却不行,酒席之上甚身份也不顾,任何酒友皆可结交,还自有一套说辞,言比他强之人,不能不与之共饮酒;不如他之人,不能不与他饮酒;跟他差不多之人,更不能不与之共饮酒,因此酒席之上,他与鸡鸣狗盗之徒也能聊个痛快。 ” “我二人正好与之相反。”曲欢伯摇头晃脑道:“比黄御史强之人,我二人不能不与他饮酒;不如黄御史之人,不能不与他饮酒;唯有黄御史,可以不跟他饮酒。” “哈哈!”说罢,邋遢书生曲欢伯与居士刘督邮相视而笑。 汪三娘听着津津有味,在一旁候着的苏幕遮却有些不耐了,他敲了敲桌子,道:“掌柜的,酒呢,菜呢!” 汪三娘一拍脑门,方想起来还有其他客人在,忙抱歉一声,转身折向后面取酒菜去了。 被打断兴致的曲欢伯对苏幕遮白眼相看,目光扫过叶秋荻时顿了一顿,对之以青眼,仔细打量一番。 店家汪三娘很快端来了酒菜,两瓶烫过的农家腊酒,一碟青菜,一碟酱瓜,很清寡。 不等酒樽端上来,叶秋荻迫不及待的将青瓷酒瓶挪到自己手边,轻嗅酒香,不由地眉开眼笑,一副惬意之情溢于言表。 见苏幕遮伸手要将另一瓶酒取走,神情陡变,双眼微眯,狠狠地盯着苏幕遮,如同幼时被苏幕遮虎口夺食的白虎一般。 “喏,都给你,但只许这两瓶,饮酒伤身。”苏幕遮将酒推给她,又要了一杯清茶,叶大小姐如此才喜笑颜开。 “姑娘也是爱酒之人?”曲欢伯身子斜倚在墙上,腿搭在旁边胡凳上,对叶秋荻道:“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大醉是忘乎自身,微醺是半开名花,飘飘然欲随风而上,蒙蒙兮似雾中看花,可焚香论道,可畅叙幽情,可高揽明月入怀,可低叹商女暗恨,风雅俊逸,酒中滋味不是寻常人能品出来的。” 言罢,曲欢伯不忘白眼斜睨苏幕遮,显然那寻常人指的是苏幕遮了。 叶秋荻抬眼看他,撇嘴:“聒噪!” 曲欢伯一愣,刘督邮率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曲欢伯道:“青州从事素来孤傲,从来只有白眼斜睨看不起旁人的份儿,不料今日却被一姑娘嫌弃了,当浮一大白,满饮一杯酒。” 曲欢伯也不恼,跟着笑了,连声疾呼汪三娘快些取酒来。 青州从事非曲欢伯官名,他乃一介白丁,只因好饮酒,且只饮美酒,美酒又有别称“青州从事”,因此人称他为青州从事或曲从事。 同样,刘督邮也非真名,原名刘支公,与曲欢伯为至交好友,只因在才气、酒量上输了曲欢伯一筹,依着“青州从事”的名号,士人称其为“平原督邮”。平原督邮亦是酒之别称,与青州从事相反,指劣酒或浊酒。 汪三娘应声,取出两斗酒来,斗略大,比叶秋荻的一青瓷瓶要多上很多,让叶秋荻有些艳羡,但想到苏幕遮的喋喋不休,只能老实地浅斟慢酌,未出言多相求。 汪三娘刚把酒摆上,酒肆草编的帘子又被挑起,一前一后进来俩人。 前者儒生打扮,长脸,招风耳,眼小,留着美髯,搭配在一起颇为诙谐;后者为一仆从,貌不惊人,一身灰衣,扛着锄头,紧跟在儒生身后。 “欢伯兄,支公兄。”儒生拱手道:“黄封果然在此处寻到二位了。” 曲欢伯孤傲,仅对黄封点了点头,倒是那刘支公刘督邮谦逊的很,站起身回礼,邀黄封坐了下来。 扛锄头的仆人坐在了旁边一张闲置的桌子上。 正如前时曲欢伯所言,黄封嗜酒如命。他坐在了酒桌旁,闻到了酒香,便忍不住垂涎欲滴,嘴上说着话,眼睛却紧盯着酒斗不离开。曲欢伯有心逗他,对刘督邮道:“恰好两斗美酒,曲某与君共饮之,旁边这钓诗钩嘛,就不关他的事儿了,莫理他。” 曲欢伯说罢与刘督邮觥筹交错,俩人饮得不亦乐乎,黄封却一杯也没喝到,倒是勾出来的馋涎吃了不少。 但杯光斛影间,黄封与二人依然谈笑自如,见不到丝毫怒气,苏幕遮忍不住对这人的涵养敬佩起来。 汪三娘看不过眼去,又提了一斗酒出来,放在黄封面前,笑骂曲欢伯二人:“你们这些书生尽喜欢捉弄人。” 曲欢伯指着坐在一旁的仆人与锄头,打趣汪三娘:“三娘,小心些,若酒御史醉死在这里,那仆人便要将他就地埋在你酒肆了,到时你生意可做不得了。” “尽说笑。”汪三娘笑说一句走了。 黄封面前摆了酒斗后,曲欢伯与刘督邮将酒器皆离了手,不再沾一滴酒,果然是打定了主意不与酒御史同桌共饮。黄封举起酒樽敬酒,二人也无表示,黄御史淡然一笑,神态自若,不尴不尬,自饮自酌起来。 倒是一直与叶秋荻闲谈的苏幕遮看不过眼去了,放下筷子嘲讽道:“有些人,总喜欢在鼻孔上插大葱装象,屁股上插狗尾巴草作大尾巴狼。” 叶秋荻眨眨眼,放下酒樽。苏幕遮声音很大,酒肆内又只有两桌人,在场众人一听便知道说谁了。 曲欢伯与刘督邮不怒反笑,互相指着对方,同声道“你这猪头”,“大尾巴狼”,说罢,俩人又是一阵大笑,黄封在一旁也跟着笑,一点也无承苏幕遮之情的意思。 听他们的笑声,苏幕遮自讨没趣,有些悻悻然。 叶秋荻劝慰道:“这些酒疯子的脑子你是捉摸不透的。” 苏幕遮的确捉摸不透曲欢伯这些人,但有人却能让他们狼狈地笑不出来。 在曲欢伯三人笑声未落时,酒肆草编的帘子被挑起来,一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子出现在酒肆门前。 他一脸虬髯络腮胡子,厚嘴唇,蒜头鼻,腰上左边挂着一把杀猪刀,右边挂着一把尺来长的小刀,见了曲欢伯,双目圆睁:“直娘贼,你这泼皮居然还敢来!” 话音未落,杀猪刀已经提到了手中,男子三步并作两步,一刀向曲欢伯砍去。 “哎哟。”曲欢伯猝不及防。若不是黄封扛锄头的仆人反应极快,锄头木把一伸一推,将曲欢伯推离了桌子,他身上非挨上一刀不可。 曲欢伯跌落在地,呼道:“汪二!若不是爷尚未大醉,醉拳施展不出来,今日非教训你这卖肉的操刀屠户不可!” 第九十八章 仗势欺人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汪二一刀失手后,也不停手。 杀猪刀刀背极厚,反手一刀磕掉挡他路的锄头木柄,踏前一步,一脚踢想曲欢伯心窝。 “汪二,你来真的!” 曲欢伯双手交叉抵住汪二这一脚,身子借势后移几寸,闪开空当,喊道:“汪三娘,救命啦!” 救命的不是汪三娘,而是黄封仆人锄把儿。 在汪二弯腰挥刀时,仆人锄把横在了汪二胸口,让他弯不得腰。刀刃距离曲欢伯面容寸余,却始终落不下去。 黄封趁机移开脑袋,翻滚身子,躲到了苏幕遮桌子这侧,站起身子来。 但那名叫汪二的杀猪汉子依旧不饶过他,左手斜插,取出腰间右侧挂着尺来长的小刀,右手杀猪刀劈向黄封仆人,逼着仆人后退一步,移走锄把儿后,又迈着大步向曲欢伯追杀过来。 “住手!”后面庖厨之地蓝色布帘被挑开来,汪三娘一脸惊怒,喝道:“二当家的,快住手!” 汪二不听,杀猪刀似有万钧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曲欢伯劈来。 曲欢伯侧身躲过杀猪刀,让杀猪刀劈了个空,在苏幕遮头顶前上方带起一阵风,吹动了他额前长。曲欢伯也有大本事,一招闪过后,左手竖起拳头敲在汪二右手前臂上,尔后右手迅握拳敲向汪二右臂内侧。 但许是未饮酒的缘故,曲欢伯招式徒有形而无意,右手拳头慢且不准,打错了部位,未让汪二胳膊失力。反而是汪二胳膊一横,推了曲欢伯一个趔趄,左手小刀紧随而至向他刺了过去。 小刀为剔骨刀,刀头锋利且微微翘起,剔筋断骨剜肉无往而不利,令人不寒而栗。 曲欢伯身法古怪,身子趔趄失衡反而比刚才更有招架之力,他识得剔骨刀厉害,握紧拳头迅捷一闪,打在汪二握刀的手背上,逼着刀头偏左移,又到了苏幕遮的头顶。 苏幕遮也不是善和之辈,屡屡被殃及池鱼,只觉一定是那曲欢伯被他嘲讽后有意的。他怒哼一声,手中筷子兀的竖起,抵住汪二的手腕,顺势一拨,汪二的剔骨刀再次向曲欢伯撩去。 曲欢伯正在招架杀猪刀,被剔骨刀一逼顿时有些狼狈,趔趄的后退几步挡住了汪二潮水般攻击手,方站稳身子。 所谓大巧若拙,叶秋荻看的出来,曲欢伯方才不是说大话,由他趔趄身子却能挡住汪二潮水般攻击看来,他确实有几分醉拳的本事。 “住手!”汪二依旧要打,却被汪三娘拉住了胳膊,他不敢对汪三娘动粗,因此场面一时僵住了。 “呦,挺热闹的。” 酒肆内人未说话,酒肆草编的帘子又被挑起,为的乃一公人,四十岁左右,长得白皙,尖嘴小眼,见屋内情形后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他身后跟着一队皂隶,与他一般,身着青衣直裰,腰挎弯刀吴钩。 苏幕遮一眼便认了出来,他们是京兆尹手下,肩负维持建康治安之责。 “王督邮来了。”汪三娘脸色一僵,然后强作笑颜道。 “这是乃酒肆,并非瓦舍角抵(相扑)之地,这般打打杀杀的成何体统。” 王督邮一副主人翁的口气,他引着人走了进来,吩咐手下找地儿坐后,扫了黄封等人一眼,又道:“汪三娘,日后莫留这些个酒疯子,醉了又是坦胸露乳,又是醉卧酒庐整宿的,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 “汪二当家追打他,想来也是这般为你考虑的。”王督邮说。 汪二闻言冷哼一声,对这王督邮也没好脸色。 原来,三娘嫁给汪二兄长汪大后,在北市经营酒肆,随丈姓,唤作汪三娘。曲欢伯与刘支公常在汪三娘在这里买醉。俩人饮至酣畅之境,醉了就睡在酒肆内,久而久之,北市便传出了些流言蜚语。曲欢伯二人放浪形骸,不遵礼法,只凭禀性行事,对闲言碎语自然全不在乎。但汪二却是性情中人,对嫂嫂名声极为维护,因此见了曲欢伯二人便拔刀相向。 “督邮言笑了,我一孀居之人,又要经营酒肆,整天抛头露面的,能有什么好名声。”汪三娘笑道:“因此也早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我可在乎。”王督邮轻笑一声道:“你托我办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我的事情你该答应了吧?” “什么!”汪二一怔暗觉不妙,回头问汪三娘:“嫂嫂答应他何事了?” 王督邮“哈哈”一笑,道:“汪二,还不谢过你嫂子,你参加抡才大会的资格可是由我好不容易向卫二公子求来的。” “听说这次抡才大会武比由朔北王主持,凭你的功夫一定会被王爷看中的,王爷手下的千佛堂、北府军可都是要职肥缺,届时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王督邮慢条斯理的道,说着还为自己沏了杯茶。 苏幕遮一怔,抡才大会武比由他主持不假,但需要资格他却是不知道的。 “我嫂子答应了你什么?”汪二心虽有答案,但见汪三娘不答,于是问王督邮。 “没什么,我姓王,她姓汪,合成一个王,成为一家人而已。”王督邮端着粗瓷茶杯道。 “呵呵。”曲欢伯冷笑,对刘督邮道:“汝可知‘汪’字为何较之‘王’字多了三条水?” “请赐教。” “所谓流水无情,多三条水乃是因为‘汪’对‘王’太无情。”曲欢伯讥讽一声,又道:“同样是督邮,汝之督邮差的狠呐,每次赊欠酒钱都不成。啧啧啧,看人家这督邮,把酒娘都抢回家去了,日后我等只能去饮西北风咯。” “哎!”刘督邮重重叹息一声,道:“谁让咱不姓王呢,借不得王师,仗不得王势欺人。” “也幸好你不姓王,否则天地之间,吾只能与酒御史畅饮咯。” 曲欢伯与刘督邮嘴皮子着实伶俐,一言一语间不仅将王督邮讥讽一番,将朝廷、苏幕遮也给嘲讽了。 “聒噪!”王督邮道:“我二人乃情投意合……” “竖子!”汪二怒道:“敢仗势欺人,而公今日便让你尝尝杀猪刀的厉害。” 被曲欢伯一番挑拨,汪二的急性子早忍耐不住了,一声怒喝打断了王督邮的话。刀随身动,掠过苏幕遮衣袂,走了三四步,一把杀猪刀挟雷霆之威,砍杀向王督邮。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九十九章 拨云见日 王督邮深知汪二火爆性子,早有防备,见他提刀过来,身子向后一撤,已退到青衣直裰,腰挎弯刀吴钩的皂隶之中了。 “兄弟们,教训教训汪二这家伙!”王督邮道。 皂隶轰然应诺,腰间吴钩纷纷出鞘,团团将汪二包围住了。 “住手!” 汪三娘一旁苦劝:“二当家的,王督邮,莫动手,店里还有客人呢,若毁了桌椅伤了人,以后可就做不成生意了。” “毁了桌椅我赔你,伤了人嘛…”王督邮扫了曲欢伯四人一眼,道:“只能怪他们不长眼睛了。” 似乎忌惮曲欢伯他们插手,王督邮又威胁道:“莫怪我没提醒,昨日西楼之上中正官之子林公子与其他两位世家公子被歹人杀害了;也是昨日,乌衣巷陶家幼女闺阁闯入了淫贼,今日京兆尹大人正为这两件事焦头烂额呢,各位若插手的话,某不介意请他到衙门坦白与那杀手或淫贼有何关系!” “当然!”王督邮嬉皮笑脸对汪三娘道:“我也是怕那淫贼盯上三娘,所以今日特意请了兄弟们过来护着三娘。” 汪二听了王督邮轻浮的话更是怒上心头,提刀再次向王督邮砍来。 那王督邮也有几分本事,横刀挡住,冲汪二得意一笑。 不等恼羞成怒的汪二继续挥刀,他身后皂隶已经提刀劈了过来,逼着汪二只能回刀招架。 汪二天生似有怪力,面对皂隶浑然不惧,右手一把杀猪刀势大力沉,刀刀似剁猪肉一般,砍在皂隶兵器上,“当当”直响,金铁交击声刺激着耳膜难以忍受,扰了叶秋荻享用美酒的兴致,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汪二左手尺来长的剔骨刀不似杀猪刀那般大开大合,走灵活的路数,每每杀猪刀砍出去来不及收回防御时,左手杀猪刀总会由诡异的角度钻出来,如剔除骨头上的碎肉一般,刺,挑,剜,剔,角度小且刁钻,反而比杀猪刀更难让皂隶招架,逼着他们只能仓促收手。 曲欢伯与刘支公二人依旧不与黄封饮酒,依靠在桌子上,只用手捏着下酒菜吃着,津津有味的看着场内的打斗,不时地“歪了”“慢了”的点评一番,若有皂隶在汪二注意不到位置突砍一刀的话,二人还会出言提示。 黄封则由汪二进来至现在,一直不曾移过位置,唇喉间酒味不断,十足的嗜酒如命。 扛锄头的仆人也无搭手的意思,只余汪三娘在一旁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所谓刀枪无眼,无论他们争斗中砍在身上还是桌椅上,都有让汪三娘心疼的。 俗话两拳难敌四手,汪二虽有一身蛮力,但缠斗久了,皂隶摸清楚他招数后,他刀法便有些相形见绌了,只能如犹斗的困兽一般,依靠虎虎生风的杀猪刀挟万钧之力,让皂隶心生忌惮,不敢逼近。但这般招架极耗力气,渐渐汪二额头上的汗水汇聚成豆大汗珠,流淌在了嘴角,在舌尖留下一股咸意。 叶秋荻打量汪二,低声对苏幕遮道:“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她这厢话音刚落,那边王督邮终于在汪二急促呼呼喘气时,在他背后找到了一丝空当。因无要他命之意,王督邮转动刀把,刀面向背,狠狠地拍了上去。 “嗯!” 汪二背部一痛,闷哼一声,坚强的未呼出声来,身子却在王督邮大力拍打下一个不稳,脚步踉跄的向苏幕遮跌过去。 苏幕遮背对而坐,听音辨位,胡凳蓦地向左平移,躲过了汪二跌到的身子,且在他将要撞到桌子时,苏幕遮使出家传《拨云手》中的一招“拨云见日”,稳稳地阻住了汪二身子的跌势。 身后的皂隶得势不饶人,两把刀紧随而至向汪二脖颈砍来,要将汪二彻底制服。 苏幕遮头也不回,手猛按着汪二低头,躲过皂隶双刀。尔后,苏幕遮坐在胡凳上迅转身,右手在皂隶手腕上一切,逼落一把刀。不等另一皂隶有所反应,苏幕遮已经站起身子,向前踏出一步,双指捏住刀身,一推一拉,又夺过一把刀来,随手扔到了地上。 “你是谁?”王督邮有些忌惮,喝问道:“胆敢袭击官吏,你命不想要了不成!” “吾便是那一刀杀死林中正公子的歹人,尔等不是要捉拿我吗?吾便在此!” 苏幕遮有心教训一番这些以权谋私,为虎作伥的败类,因此也不吐露真姓名,继续踏前一步,随手向一皂隶持刀的右手拂去。那皂隶右手一麻,刀顿时握不稳,被苏幕遮食指轻轻一磕,磕掉了。 王督邮闻听苏幕遮承认是一刀杀死林公子的凶手,顿时一喜。 林中正虽是二品官,却身居要职,四大世家亦要卖他一份面子,世家子弟能否上达天听,入庙堂为官,他对王上建议十分重要,因此林中正公子被歹人杀害后,京兆尹对捉拿凶手很是上心。 他王督邮若将歹人捉拿了,定是大功一件,若能得到林中正的青睐,前途更是无限。因此不及思虑其中的蹊跷,王督邮手一挥便让皂隶一拥而上了。 苏幕遮侧身躲过一刀,一拳打在皂隶前臂内侧,打落一把刀,又轻轻仰头,任由一把弯刀贴着梢掠过。接着他右手双指捏住一把刀刀身,猛一使力,在将刀夺过来的同时又松了手指,刀飞了出去,恰好打偏一把正要落在苏幕遮左肩肩头的弯刀,尔后苏幕遮的食指敲在一把刀刀背上,一阵“嗡”的颤音,直接震落一把刀。 王督邮见苏幕遮如此神勇,不由地在有些怕了,强撑着身子道:“你等着,我这便去请北府军前来捉拿凶手!” 京兆尹公差皆是由不曾怎么见过刀光剑影的平民百姓招募来的,只会些庄稼把式,平时维护城内秩序,捉拿寻常犯人还成,若遇到棘手的,便需要请北府军出马了。” “我等北府军来!”苏幕遮随手夺过一把刀,投了出去,擦着王督邮的脑袋,扎在了他面前的门板上。 刀身颤动,让王督邮一时吓得不知如何走路了。 “但你去,不成!” 苏幕遮手上提着一把刀走近王督邮,听身后又劈来一把刀,蓦地转身,一刀砍在另把刀上,直接将皂隶手中刀磕飞了。 第一百章 飞白书 酒庐内一片安静。 皂隶见了苏幕遮的本事,一时被震慑住,再不敢上前。 苏幕遮缓步走近王督邮,手上弯刀吴钩轻巧地耍了一朵刀花,尔后刀面轻轻拍在王督邮脸上,道:“区区一抡才大会资格,汝便想抱得美人归?可真是个贪心的家伙,京兆尹手下莫不都是你这般狐假虎威的奴才?” 王督邮嗫嚅,想强撑着胆子说点体面话,以让自己不至于太丢人,但刀在面前,末了也未吐出一个字来。 “抡才大会资格是你由卫书卫家二公子处求来的?”苏幕遮又问。 “是!”王督邮努力站直身子,道。 “呵~”苏幕遮冷笑一声,不再多言,也不为难这些皂隶与王督邮。身为朔北王,这些许小事自会有人帮他料理的。苏幕遮回头对呆愣的汪三娘道:“终生大事岂能交易?终究不过是比武的资格罢了,我送千百个与你,莫说汪二,你若有大本事也自可去参与。” 汪三娘一怔,有些狐疑,不知眼前这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刘支公也有些诧异,皱着眉头暗暗猜测苏幕遮的身份,即便是黄封,亦回过头来,仔细的打量苏幕遮。 倒是那曲欢伯,若有所悟地端详着叶秋荻。 唯一不动如山的是那仆从,锄头把儿握在手上,身子坐在位置上,始终不见抬头。 苏幕遮走到叶秋荻身前,敲了敲桌子,见她隐有不舍之意,将一陌钱放在桌子上,道:“三娘酒不错,日后每隔两日送一坛到朔北王府上,吾必有重谢!” 叶秋荻听了一喜,站起身子来,随苏幕遮向酒肆外走去。 “朔北王府?!”汪三娘嘀咕一句,眼神蓦地一亮,显然是明白过来。 在皂隶注视下,苏幕遮与叶秋荻走到门口,正要踏出门去,苏幕遮忽又拉的叶秋荻退后一步,正好站到王督邮面前。他倒转吴钩,递给王督邮。王督邮下意识接过,听苏幕遮道:“我在朔北王府随时恭候督邮大人领着北府军前来捉拿!” 王督邮脑子迷糊,在苏幕遮挑开帘子出门,身影消失在人群后,才意识到这次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啧啧啧!”刘支公赞叹,对曲欢伯道:“朔北王武功竟然如此厉害,当真出乎意料。 刚才你与汪二争斗时戏耍他,若不是他性子温善,你绝对没好果子吃。哈哈,想不到你这青白眼也有看错人的时候。” 曲欢伯的青白眼,建康城内士人皆知。若他看得上的,便以青眼相视,若他看人以白眼,便是看不起那人了。曲欢伯对苏幕遮至始至终白眼相看,所以刘支公由此一说。 曲欢伯闻言一笑,自傲道:“我何时看错人了?即便他是朔北王,也入不得我的青眼,南北朝四大公子中,唯有朝歌与慕容无忌值得曲某青眼相看。” “倒是你,入眼皆是功名利禄,反而错过了世间最美之风景。”曲欢伯高深莫测笑道。 “哦?”刘支公不知他这番话由何处起,拱手道:“请赐教!” “朔北王出身药王谷,传闻与药王谷谷主有婚约,刚才与他结伴而行,举止亲昵的女子你当是谁?”曲欢伯斜眼看刘支公,见他脸上疑惑如冰霜顿消,方得意一笑,道:“叶秋荻传闻乃天下第一美女子,如今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天生丽质,如无暇之美玉,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高雅脱俗,不染纤尘。” 刘支公忍不住翻白眼,道:“若某不曾记错的话,那女子虽气质非凡,却长相平平,若真是叶秋荻,也是易容后的,你是如何看出她天生丽质的?” “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曲欢伯摇头晃脑道:“倾国倾城只是外在之皮囊,真正美人如蔡中郎之飞白书,似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飞笔断白,唯有领悟内在之精神,方知她真正之美丽。” “偶遇佳人,当浮一大白!”曲欢伯坐直身子,左手按住黄封面前的酒斗,让他饮不成,右手举起身旁酒器对刘支公道。 刘支公欣然举杯,唯留黄封,低头望着被按住的酒斗连连苦笑。 日近黄昏,斜阳落在了酒肆门前榆树梢头,染红了酒旗,在地上留下一道阴影。街上行人不见少,反而有增多之势,只因南朝建康无宵禁,青楼画舫,秦淮歌舞反倒让夜晚成为了建康最繁华时刻。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苏幕遮护着叶秋荻,出了北市,沿着王宫城墙一直南行,借路西明门,经过黄封曾翻墙盗酒的大司徒官署,再由津阳门拐到了秦淮河北岸太庙后面的街上。 这里少青楼、少画舫,却是建康最为繁华之地,茶楼饭店,街边小吃,满目皆是,甜咸俱有,又是齐云(蹴鞠)、角抵、锦标(射弩)、绘革皮影等聚集之地,瓦舍林立,戏楼也是百十步便是一家,街上亦有不入勾栏瓦舍的歧路艺人作场卖艺,伴着食社香气,将人间喧哗托上了云霄。 斜穿过这条街即是清溪,苏幕遮与叶秋荻也不着急赶路,随着人群东游西逛起来,不一会儿手中便多了些碎嘴的吃食与各种精巧的玩意儿。苏幕遮还为叶秋荻挑了一根錾花的木簪,插在她松散盘成的堕马髻上,格外素雅。 夕阳西落,只余晚霞满天,戏园子已经挂上了红灯笼,里面不时传来拍手叫好声。 当初游历江湖时,叶秋荻甚少逛戏园子,因此想进去看看。 他们踏上青石板台阶,正欲步入戏楼,忽听街头传来一阵喧哗。 叶秋荻站在高处,远远看见人流迅分开来,正诧异,听有人呼道:“马惊啦!快让开,马惊啦!” 苏幕遮皱眉,道:“在如此拥挤的街道上,若有惊马跑起来,不知要伤多少人。” 说着,他已经走下了台阶,探头遥望街头,果然见一匹枣红马正嘶鸣,朝苏幕遮飞奔而来。 马与人亲近,即使惊着了,若不到癫狂神志不清之地步,马很少会伤人。但苏幕遮看这匹枣红马,瞳孔清明,却慌不择路,不似被惊着了,反而似被吓着了,就像身后有老虎在追杀它一般。 第一百零一章 太上宫 枣红马不等苏幕遮细想,倏忽而至。 苏幕遮正要当街横刀立马将枣红马拦下来,却见一白色身影掠过眼角,轻轻落在了马背上。 “哇!”围观的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叶秋荻勒紧缰绳,拉着枣红马前蹄扬起,仰天长啸,却再移动一步而不得,只能原地兜圈子。叶秋荻又在马耳旁轻语几句,手在马鬃上轻抚,很快枣红马便安静下来。 马主此时方喘着粗气,追了过来。 叶秋荻飘然落马,站在苏幕遮身旁,听他问马主:“马好端端的怎会受惊?街上人来人往,伤到人怎办?“ 马主连连谢过叶秋荻,道:“也~也~也不知哪家朱门里出来的俩丫头,领着一条大虫,一黑白怪物在逛街。这畜生胆子又小,被那大虫一咋呼撒腿就跑,老朽拉都拉不住。谢过姑娘了,若不是您,小的少不了去京兆府吃官司。” 苏幕遮与叶秋荻对视一眼,当即明白是小青衣绿珠与少女翟儿闯下的祸了,也不好再责问马主。 俩人匆匆告别,顾不得再去看戏,向街头行去。到了街头,苏幕遮一眼便看到绿珠与翟儿正围在一脂粉摊子前。 白虎与滚滚卧在身后,逼着街上的人流绕开,在拥挤中形成一处空白之地。 “红色好!”“粉色好!谷主最喜欢啦。” 两个丫头在脂粉摊前争论个不休,眉心贴了花钿,略显娇媚。 “不如都买下吧。”争论许久,小青衣绿珠打定了主意,付钱了账,回头正好看见苏幕遮与叶秋荻站在她们身后。 “呀!”小青衣后退一步,惊喜道:“谷主、王爷……” 话音未落,她的小耳朵已经被苏幕遮捏在手里了。苏幕遮指着白虎,板着脸问道:“谁让你带它出来的?” 小青衣暗觉不对,眼珠子一转,清脆道:“小虎在府里待着闷,非要跟我出来透透气。” “说谎也不找个靠谱点的。”苏幕遮怒道:“回府里到柴房关禁闭。” “啊唷!疼,疼,疼~”小青衣口中说疼,却一点也不着慌,道:“王爷,柴房里还关着贼呢。” “嘿!”苏幕遮瞪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回去抄写《灵枢经》十遍。 ” 小青衣目光向叶秋荻求救,道:“不要吧,《灵枢经》好多好多的,累死绿珠了,谁来侍候王爷啊。” 翟儿皱着眉头,为好姐妹小青衣出头,道:“喂,不就是出来逛逛嘛,用不着大题小做吧!” “哼!刚才那匹惊马若不是我们拦住了,撞坏了行人,看我回去不打你们的板子!”苏幕遮恶狠狠说。 小青衣与翟儿一顿,方知刚才吓跑的那匹马险些酿下大祸,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辩驳。 苏幕遮如此才松开小青衣的耳朵,与叶秋荻引着这两个惹祸的家伙往王府走去。翟儿手中油纸包着些糕点,小青衣手中油纸包着些蜜饯,便是滚滚也叼着一枚果子,俩人在后面不敢出声,却不时地交换零食做鬼脸。 行至清溪旁,叶秋荻忽停住脚步,回身问翟儿:“翟儿,昨夜在竹林中,你曾说你听过伽蓝殿?现在能否想起是在何处听到的?” 翟儿刚被小青衣喂了一颗蜜饯,正礼尚往来,糕点已放到了小青衣嘴前。小青衣正要要吃,却见闻言的翟儿将手收了回去。 把糕点扔到自己嘴里,翟儿道:“等下,我找找。”说罢转身,留下幽怨的小青衣嘟起了嘴。 翟儿在滚滚身上的布袋里取出自己的簿子来,将手中糕点递给小青衣拿着,翻了一番,喜道:“找到了!” “哦?”苏幕遮也停下了脚步,望着她,问道:“何处?” “嗯,在这里。前秦十年,仲夏之夜,墨家钜子赴约前往兵器谷,与铸剑大师秦夫人后人夜谈正欢时,恰逢太上宫与伽蓝殿不约而同夜袭兵器谷,墨家钜子拼命突围,身受重伤,三日后不治而亡,临终时言,太上宫与伽蓝殿各夺秦夫人杀过,秦雨师绝圣剑扬长而去。” 翟儿指着簿子一字一读道:“后墨家查探兵器谷,秦家祠堂被毁,秦家无人生还,而太上宫与伽蓝殿俱销声匿迹于江湖。” 翟儿手中的确有伽蓝殿记载,却无丝毫苏幕遮想知道的内容,反而让他愈加迷惑了。 太上宫?又是由何处冒出来的?不过,这段记载倒是与榆次提到的秦家灭门之事联系起来了,他无心中倒是帮榆次破了数十年前秦家惨遭灭门的案子,同时也知道,当初砍断叶秋荻九尾刀的人是谁了。 “盗走杀过,又偷袭你,砍断九尾的人一定是伽蓝殿或太上宫的人。”苏幕遮对叶秋荻道:“这仇,我们早晚得报!” “只是翟儿簿子上这段记载给出的信息实在太少,让人毫无头绪。我们想要报仇,只能等两日后,看潇湘馆主是否有更多消息提供了。”苏幕遮又叹一口气。 叶秋荻不理他,皱着眉头,思索良久后方道:“翟儿簿子上所载给出的信息的确很少,谜团也很多,但并非毫无头绪。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墨家数十年前一夜分崩离析为活人冢、龙门镖局等势力,与钜子在兵器谷受伤不治而亡有很大关系!” “墨家钜子的武功,不在四大门派掌门人之下,比他高者,在当时绝不过巴掌之数。太上宫、伽蓝殿能逼着钜子拼死杀出,且在江湖不显山露水,显然这两股势力绝非泛泛之辈。” 苏幕遮点头,如此看来,叶秋荻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曾听闻甚么太上宫了。 “此外……” 叶秋荻一番沉吟,苏幕遮等不急,问道:“此外什么?” “绝圣剑?!”叶秋荻对苏幕遮道:“此前江湖传言九尾青狐有一把姊妹刀,如今已被秦家后人榆次以及翟儿簿子中记载证实为杀过,那么,第八把天子剑呢!当初江湖传言也言之凿凿称天子剑实为八把,余下一把正供奉在秦家祠堂,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得之可为天下共主。而这绝圣剑,江湖一直未传其名,会不会便是先天克制其它天子剑的绝圣剑!” 第一百零二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苏幕遮静默不语,一时被惊着了。 若如叶秋荻所言,江湖这趟浑水当真深得狠,也不知其父苏词是如何沾惹上伽蓝殿的。 “当然!” 叶秋荻目光转向翟儿,道:“这些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这段记载是不是真的?翟儿,又怎么会有这段记载?” 翟儿一怔,随即挠挠头,疑惑道:“对哦,这段记载我从哪里抄来的呢?” 说罢,又翻簿子,但翻遍了也无答案,末了,不确定的道:“可能由家中典籍抄来的吧,哎呀,我也记不住啦!”少女见小青衣偷吃自己的糕点,不耐烦地摆摆手,将簿子放回去,回身将自己的糕点抢了回来,也不忘抢几颗蜜饯。 苏幕遮苦笑,对叶秋荻道:“明日召榆次来王府一趟,即可知晓记载之真假了。至于由何处得来的,或许是翟儿姑娘家里与墨家有渊源吧。” “也只好如此了。”叶秋荻点头,心下对查翟儿的身世也有了几分头绪。 一行人穿过繁华街道,跨过清溪桥,便到了王府门前。 王府华灯初上,灯光摇曳在清溪水中,静谧非常,与喧闹的清溪西岸一水之隔,却宛如两个世界。 进了王府,苏幕遮正好遇见小九,他手里捏着一包鸭肉,提着一壶酒,与司马辽正坐在廊桥的宽凳上推杯换盏。 司马辽这中二青年近来斗志昂扬,每日被笺花教训后,再聆听漱玉教诲,斜风细雨剑飞长进。闲暇时又与药王谷弟子较量或厮混在北府军中,比闯荡江湖时舒坦多了。 “听说城内最近来了位采花大盗。”苏幕遮对小九道:“正好你师父到建康后一直无做实验的材料,这几与司马辽劳累一番,将那淫贼带回来吧。”凤栖梧折磨人手段现在要高明的很,再不是将人杀了解剖了事,而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来对那淫贼能好好惩戒一番。 为师父办事,小九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的,闻言不顾嘴里塞得鸭肉,含糊的应承下来。 是夜。 新得《烂柯经》,苏幕遮少不得要钻研一番,因此直到天破晓才睡着。刚满两个时辰便又被叶秋荻硬拉起来练功,苏幕遮打着睡眠不足对身子有害的幌子也没推辞掉。缺眠少觉并不意味着脑袋不会迷糊,因此叶秋荻出门时,见苏幕遮正迷糊着眼,有一刀没一刀的挥砍着。 叶秋荻无奈地摇摇头,对漱玉道:“午后劝他休憩一会儿,莫让旁人打扰了。” 漱玉应了。 叶秋荻如此才引着东篱等侍女,悄声向府外走去,却还是被迷糊中的苏幕遮看到了。 “站住!” 苏幕遮三步并作两步,太乙神功如风般将他裹挟到了叶秋荻面前。 他上下打量叶秋荻,见她头上戴了顶帷帽,帽子用细竹篾编成,极精细,里外蒙了层浅绿的细绢,绣着一圈柳叶纹样。帽檐垂下一圈浅青的纱,柳池青烟一般,遮住了叶秋荻面庞,让苏幕遮看不清。 “作甚?”叶秋荻掀起面纱,白了苏幕遮一眼,道:“在府内好好练功,别老用三脚猫的功夫出去丢人现眼。” “没师姐的谆谆教诲,我刀法可长进不了。”苏幕遮理直气壮的说,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前日,狡童在西楼大开杀戒,也不知柳姑娘如何了,我去看看她,顺道到城外,看望一下卫司空孙女伤势恢复的如何了。”叶秋荻说罢将轻纱放下,欲走。 “我跟你一起去!”苏幕遮伸手拦住她们。 叶秋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右手闪电般出手,在苏幕遮气海、神阙两穴连点两下。 苏幕遮来不及躲闪,身子已经是动弹不得了。 叶秋荻对苏幕遮灿然一笑,道:“走啦!晚上等我回来用饭。” “哎呦,点错了,点错了,点到鸠尾穴了!”苏幕遮皱着眉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道:“谋杀亲夫啦!” “噗”。东篱等人不由地笑了,被叶秋荻扫了一眼,急忙低头掩嘴继续偷笑。 “呸。”叶秋荻轻啐一口,道:“我的准头还没差到如此地步!穴道一刻便解,在府内认真练功,莫偷懒!” “不是,你真的点错了,哎呦,好痛,好痛。” 苏幕遮依旧装腔作势,漱玉在一旁掩口而笑,道:“王爷,莫装了,谷主都走了。” 苏幕遮顿时收声,站在原地动也动不得,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姑娘太狠了,本王一定要好好练习点穴的本事,以振夫纲!” 穴道果然一刻便解,但腿脚免不了有些麻木。苏幕遮正被漱玉扶着坐到桂花树下饮茶歇息,卫书便来了,在被请进来后,一个劲儿的告罪,道:“王爷,对不住,我还真不曾想到那王督邮居然如此跋扈,敢得罪王爷。” 苏幕遮将茶盏放下,道:“莫说这些,我且问你,抡才比武大会名额你是如何给他的?这些名额又是怎样分配的?” “抡才大会起初是由四大书院为争个高低而举办的盛会,只能由四大书院学子参加。近来因有不少文比胜出的学子受到王上青睐,被委以重任,为给予其它非四大书院学子也登入庙堂的机会,抡才大会文比因此才允许其它学子参加,但名额也有限。” “而武比则一直不受朝廷重视,若非今次由王爷主持,恐怕也不会怎么抢手,所以一直规定只有四大书院学子可以参加,但也不是很严格,一般在四大书院名单里填上外来人名字,也不会有人计较的。” 卫书先对名额做了解释,又道:“至于王督邮嘛~” 卫书苦笑:“实不相瞒,某与他只是赌友罢了。前些日子,在赌局上输了几陌钱,我手头又有些紧,听他只要一个武比的名额,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他了。却不想,他靠这名额去做强人所难之事,罪过,罪过。” 苏幕遮一阵沉吟,道:“今番抡才大会武比乃是为千佛堂选拔人才,到时候要对付影堂的,若选了一些废物,与送死何异?你代我去白家书院南阳堂走一趟,与香山居士商议,将武比名额放开,但有报名的,一概接纳。” 卫书一阵犹豫。 “怎么?此事为难?”苏幕遮问。 “此事倒不难,都城诸多人谈影堂而色变,若让四大书院放开名额,他们求之不得,但~”卫书郑重道:“我怕放开的话,一些宵小之辈、敌国细作,甚至影堂的人混入其中怎办?” “若真有,到时候便让他们自相残杀!”苏幕遮淡淡地说了一句。 第一百零三章 力上刀尖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朔北王府,桂花树下,阳光和煦。 卫书前脚刚走,榆次便来了,来时手里还提着一条鲈鱼。 小青衣与翟儿姑娘大早上便不知野哪儿去了,苏幕遮只能亲自捡秦家灭门惨案中要紧的与榆次说了。 榆次听了是又惊又恨,对绝圣剑的来历却也不知晓,当下拱手匆匆告辞,回去告知与询问其父去了。 榆次走后,苏幕遮在漱玉催促下,磨蹭半晌才将一盏茶饮完,人又被逼到塘边练刀,心中却不免思虑着一些俗务。 漱玉见了,忍不住止住他:“练刀需敬刀,若心对刀不诚,手中刀法就会走了形。” 漱玉手中握着一根竹枝,敲了敲苏幕遮的肩膀,又用手指正苏幕遮握刀的姿势:“老谷主将血衣侯刀法依‘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诗句把刀谱分为四部,不是无缘由的。” “血衣侯刀法与诗中雄浑意境暗合,刀招使出来有大漠壮阔之意,长河豪迈之势,如此就要求,汝手腕持刀时不许紧,不然则失了大开大合的刀意;更不许臂膀用力~” 漱玉扶正苏幕遮的腰:“正如谷主所言,要以腰为桥,带动整个身子力量用刀,不然则失去了血衣侯刀法的气势。” “还有~所谓心与意合,意与刀合,练刀时不许胡思乱想。 ”漱玉手中竹枝敲了敲苏幕遮的脑袋:“唯有心如澄澈秋水,行若不系之舟,刀法自然,练刀方能事半功倍。” 苏幕遮躲开脑袋,笑道:“好玉儿,不如你将血衣侯刀法中另外两套四招刀法《孤烟》《落日》传授于我,届时,我刀法绝对突飞猛进,问鼎天下第一刀也不在话下。” 漱玉白了苏幕遮一眼,道:“依你这不求甚解的性子,再厉害刀法教给你也无用,何况血衣侯刀法易入‘杀过’之境,你这般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了怎办?” “不试过怎知道?” 苏幕遮不服气,道:“本王乃良善之辈,怎会轻易大开杀戒?” “是吗?”漱玉也不与他争辩,轻笑一声,问道“王爷可曾记得,榆次上次在西楼上与你说过,青狐刀‘刀刃锋利可断金玉,然最厉害的却是它的刀背,所以又名止杀或不杀’?” “哎~” 苏幕遮搜索下记忆,道:“的确说过,当时你不在场,又是如何知晓的?” “如何,奴说你不求甚解,不曾冤枉你吧?” 漱玉略有些得意,道:“这番话还是你回来说给我听的!现已过去两三个月了,王爷居然从不曾思索,也不曾问过自己手中的青狐刀为何最厉害的是刀背。” “对哈!”苏幕遮一怔,还真是。 他举起手中的青狐刀,刀柄漆黑,刀身亦黯淡无光,刀脊狭长平直,刀头上翘成弧。 寻常这般弯刀,应该刻四道血槽,弧形刀尖背开刃,名为反刃,利于砍刺。 但青狐刀身略短,刀无血槽,弧形刀尖也无反刃,甚至本应由刀柄延伸至刀尖的刀刃也只有前半段开刃,刀柄至刀身中部亦不开刃。 或许,如此大面积不开刃,正是青狐刀又名“不杀”“止杀”的原因? 苏幕遮一度以为青狐刀只开半截刀身的刀刃是为了狐鸣之声,如此仔细想来,莫非还有它意? 他一思不得其解,立刻将目光移向了漱玉,寻求答案。 漱玉扶额,知道以苏幕遮的惫懒与不开窍,估摸着是思索不出来了。 她循循善诱,问苏幕遮:“王爷使快刀,寻常拔刀而出,刀刃向敌,一击不中后,再将刀转过来,刀刃向敌,以扫、劈、拨、削、掠、奈、斩、突招式制敌,可对?” “不错!”苏幕遮点头。 “王爷可曾想过,拔刀而出,一击不中后,刀不转向,刀背向敌?” 漱玉挥着手中竹枝,道:“既然是快刀,如此比转刀刃要省去不少冗招,招式岂不更快?” “不可,不可。” 苏幕遮摇头,道:“刀刃向敌,劈风斩浪,刀极快,且略弯之刀,刀身重心在前,刀刃向敌,劈砍也有力,而刀背则要慢上很多。” 漱玉故作高深,道:“王爷尝试一下青狐刀刀背向敌,回劈时将太素心经内力灌注刀身。” 苏幕遮依言行之,刀背向敌劈砍时,内力灌注其中,青狐刀刀背忽然开锋一般,劈开空气,呼啸而过,猛然带起一阵狐鸣,较之拔刀时更为刺耳。 刀身重力似乎也一瞬间转变了,劈砍时极为顺手。 “青狐刀竟然如此奇妙?”苏幕遮惊讶万分,手指在刀背上滑了个来回,如抚摸情人的皮肤。 他刀背向前,又劈了一刀,刀劈在木桩上,留下一道凹痕,却无刀劈斧凿明显。 “可惜!”苏幕遮摇头叹息,道:“虽可快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却难如刀刃一般重伤敌人。” “力上刀尖,刀背无刃,亦有开刃之效。” 漱玉倒背着双手,笑道:“王爷可曾记着,在药王谷时,某人偷窥谷主洗澡,被谷主一根柳枝,唰唰两下,在某人胸口、腿根飞抹过,衣服如刀割一般,各划开一道七寸长缝?” “喂,喂!”苏幕遮道:“说刀呢,说刀呢,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作甚?” 漱玉嘻嘻一笑,转移了话题,道:“不过,即便王爷有谷主那般将柳枝做刀的本事,也很难如刀刃那般重伤敌人。青狐刀又名‘不杀’,‘止杀’,不仅因为它刀刃短,也因为铸剑大师秦夫人铸成此刀时,心怀慈悲。” “秦夫人将此刀与九尾刀一同赠与药王谷,一是信得过药王谷,不会用它造杀孽;二或许秦夫人有当杀过落入歹人手中时,青狐刀克制杀过之意。” “哎~~杀过刀,杀过之境!”苏幕遮忽将血衣侯刀法与杀过刀联系起来,道:“二者不会有某种关联吧?” “奴也不知,不过……” 漱玉略一沉吟,认真道:“寻常刀法,刀锋难越,但血衣侯刀法不同,由此招致血衣刀法与王爷青狐刀暗合,在血衣侯刀法催动下,青狐刀再不是什么‘止杀’‘不杀’仁者之刀了。” “这也是为何,谷主执意不许王爷修习《孤烟》《落日》四招的原因。” “什么!”“当啷!” 苏幕遮一惊,青狐刀也未拿稳,跌落在了地上,响起一阵清脆之音。 “《内经》曾言:孤阳不生,独阴不长,《素问》亦载:寒极生热,热极生寒,世间万物正是如此奇妙。”漱玉苦笑:“正如肾藏精为阴,命门之火却(肾阳)属阳一般,‘止杀’之刀被血衣侯刀法催动,便半分杀意也止不住了。”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 第一百零四章 刀背藏身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 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刀锋难越,刀背藏身。 寻常刀法,扫、劈、拨、削、掠、砍、斩、突,始终敌在刀前,人在刀背后。 又因刀法大开大合,攻防兼备,所以刀客身子轻易不越过刀锋,以免空门大开,失去了防身的手段。 但血衣侯刀法不同。 血衣刀法舍弃了刀之防御,常兵行险招,将身子置于刀锋之前,以求刀锋以最短距离,最快度抹过敌方要害。 莫说身子越过刀锋,刀背藏身了,血衣侯刀法甚至有时身藏刀锋,将身子置于敌前,正握、反握,甚至以匕倒握扎人手法握刀,迅达到一招制敌的目的。 青狐刀刀柄至刀身不开刃,刀背向前又如刀刃向前般迅捷,正好让刀锋有了藏身之地。如青狐刀在似匕倒握时,依在胳膊上,即可前撩,又可后劈,身子在任何方向皆可以最快、最短距离出刀,让敌人防不胜防! 青狐刀在血衣刀法催动下,与身子相合,犹如刺客,行如鬼魅。 所谓人刀合一,便是如此了。 漱玉与苏幕遮详细解释了,让苏幕遮不由地对血衣刀法和青狐刀刮目相看。 苏幕遮修炼血衣刀法时日已久,青狐刀也一直不离须臾。但因《大漠》两招为拔刀与收刀,《落日》一招为前突,一招正是以身藏刀的招式,愣是被他理解错误,用作了背后御敌的招数。 据“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可知,《大漠》《落日》四招显然是不连贯的,苏幕遮不曾揣摩过刀意,在药王谷时,他只顾着遛虎逗猫,旁人亦不曾指点他。刀走形,招失意,宝刀与绝学在苏幕遮手中蒙尘可想而知了。 幸好,苏幕遮身旁有漱玉。 漱玉虽不会武功,但过目不忘、问牛知马、触类旁通的本事无人及她。 她对武学一道了解透彻,苏幕遮任何不解、不对、不知、不周之处,漱玉皆能一一指出,给予答案。旁人练功,或许经年累月求索方能悟出个中真意,领略绝学之皮毛,漱玉却能旁征博引,仅花半晌午时间,让苏幕遮刀法精进。 江湖成名绝技不知凡几,逐渐没落者多,再现辉煌者少,盖因:勤不能补拙! 当然,武学一途,讲究的始终是两个字:悟与勤。 漱玉告诉苏幕遮的,终究是她的。苏幕遮若想大成,还需将漱玉处听来的,思虑清楚,大彻大悟才是。而仅仅悟个明白也不成,还需勤加练习,将悟到的融会贯通到手中刀尖之上,以招式施展出来。 一直练至晌午方歇。 庖厨早将榆次提来的鲈鱼做了,苏幕遮命侍女将午膳摆到了静心殿。 静心殿乃大师姐隐居之所,院子里梅花繁盛,环境幽静,平时侍卫严加守卫,很少有人来打扰大师姐清净。 请大师姐上坐,苏幕遮坐在左,亲自为树含烟斟酒,一言一语将昨日乞活军坞主曾棘奴借剑一事与树含烟说了。他手中这把天子剑是由大师姐从蜀国取来的,洛危楼晚上便过来取,苏幕遮如此处置还需经过大师姐同意才合规矩。 “天下人对天子剑皆趋之若鹜,怎到了你这里,却有了推出去的道理?”树含烟不答,而是问了苏幕遮一句。 苏幕遮一笑,道:“世人常言,天子剑得一把可为一方诸侯。但我看来,正好与之相反,唯有成一方诸侯,方可得一把天子剑,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一直如此。” “如此说来,你觉着自己无德了?” “非也,世人眼中的天子剑终归不过是剑中利器罢了,世人迷信它,我却弃之敝屣,在师弟心中,唯有庄周口中一把剑,方称得上天子剑!”苏幕遮自傲道。 “哦?”树含烟惊讶。 “周子休曾言,天子之剑,以燕谿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魏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苏幕遮认真道:“此乃真正天子之剑!秦夫人的八把天子剑,不过是庶人之剑、匹夫之剑罢了,送给旁人又如何?” 树含烟仔细打量苏幕遮,道:“打小你便与众不同,行事常跳出常规外,师父说你绝非今世中人,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或许,我当真的不是今世中人呢。”苏幕遮认真道。 树含烟笑了,道:“但你绝对是药王谷的弟子,不是吗?儿时,还是我一口一口将你拉扯大的。” 苏幕遮略窘。 “好了!” 树含烟摆了摆手,道:“天子剑如何处置你自己拿主意吧,这些烦心的事日后莫与我说了。” “是!” 苏幕遮应了。 酒足饭饱后,苏幕遮又说了几番闲话,将大师姐逗笑之后,方退出来。抬头望望天,他决定去与凤栖梧侃几句。 凤栖梧自妻子昏迷不醒后,性子便孤僻起来,加之他杀人不眨眼,又常对人剥皮抽筋,少与人言,渐渐成了活死人模样,邪得很,很少人愿意与他说话,深怕一言不合被解剖了或被冻着。 凤栖梧这性子直到遇见苏幕遮后,方遇见克星。 苏幕遮对在遥远的古代,在东方大地上启蒙外科医术的事业很感兴趣,不时地便会拉着凤栖梧探讨一番。苏幕遮前世虽非大夫,但合眼穿越前,动刀动枪也经历很多次了,可谓是究竟战争,经验丰富的很。 凤栖梧见苏幕遮对妻子病情言之有理,对他医术上遇到的问题,亦有独到之见解,便收起了冷淡地性子。 一来二去,这俩人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小九见了,也忍不住地啧啧称奇。 苏幕遮刚出静心殿,就被漱玉拦住了。 对谷主吩咐,漱玉从来一丝不苟执行的,因此苏幕遮只能不情愿的回寝宫睡觉去了。 …… 白云书女儿已度过危险,伤口愈合差不多了。叶秋荻又为她开了几服温养药,在白云书茅庐中用过午饭且闲谈一番后,叶秋荻方领着东篱、苏半夏、薏米师兄妹等人沿着6路骑马回返建康。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第一百零五章 枯藤老翁 小溪缓缓汇入河流,水面渐宽,河面上小船也多了起来。 船娘哼唱的乡野小调,不时地穿过竹林,掠过耳旁。 声音娇柔,操着姑苏城吴侬软语,软软地,十分动听,让叶秋荻坐直了身子,忍不住想将目光穿过一旁竹林,一睹真颜。 但竹林甚密,挡住了她的视野。 很快出了林子,叶秋荻眼前出现一座石桥,横卧在小河上。石桥西岸,是一条长陇,蜿蜒向南。长陇上有赶着老牛的农夫正慢慢行进着。再往远眺,在一片竹林梢头,隐隐可见建康楼馆宫殿的青影。 走到石桥前,正好一艘乌篷船缓缓划过石桥下。 叶秋荻勒马停驻,由船夫先穿过船洞。 小船上站着三人,一头戴斗笠划船的船夫,一佝偻着身子,五十来岁的瘦男子,一极为胖壮的姑娘。 有壮硕姑娘在,乌篷船明显吃水略深。 姑娘年约双十年华,面庞略肥,似初生婴儿肥。她一脸纯真,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时地张望岸上的景色。见叶秋荻勒马停在了岸旁,姑娘目光不由地便移到了她身上。 “她一定是个美人儿。”看不清青纱下叶秋荻的容貌,姑娘依旧猜测道。 本在眺望远处的叶秋荻对姑娘的目光略有所觉,将目光收了回来,移到乌篷船上。 见叶秋荻目光移过来,姑娘丝毫不畏怯,她招了招手,笑意嫣然,在阳光下分外明媚。 叶秋荻一怔,将马鞭移到左手,也挥了挥手。 得到回应,姑娘笑的分外开朗,腮边的嫩肉似乎也笑了起来。 乌篷船渐渐行远,叶秋荻这才驱马走上了石桥。 石桥非拱形,不知在何年何月由条形石砌成,现在沾满了青苔,满是岁月雕琢的痕迹。 苏幕遮曾与她说,我愿化身石桥,受那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你从桥上经过。 想到此处,叶秋荻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当时苏幕遮是笑着与她说的,话或许是由旁处得来的,但她知道,苏幕遮是真心的。 只是,小苏子,你究竟有多喜欢那从桥上经过的女子,令你与风雨厮守,甘受情劫之苦? 马蹄轻轻敲在青石上,伴着流水声,跫音响起,缓缓走过石桥,似在回答叶秋荻。 马为白马,唤作兄台,不是追风、赤兔之流,却也是一匹好马。 兄台尚是小马驹时,由叶秋荻送给苏幕遮,一直由他照看,平常很娇贵,即便是白虎也不敢在它面前撒野。 走过石桥,兄台在长陇上撒欢狂奔起来,溅起一阵烟尘。 在将要赶上慢慢行进的老牛与农夫时,兄台才被叶秋荻勒紧缰绳收了性子。但它调皮的很,在与黄牛错身而过时,忽然打了一个响鼻,想吓黄牛一跳,却不想黄牛轻抬眼珠,瞥了它一眼,便又低头继续认真赶路了。 兄台性子傲娇,很不爽自己被无视,走到牛前后,虽被叶秋荻缰绳束缚着,但依旧强扭过头来,对黄牛连打一串响鼻。 苏幕遮对黄牛身旁的农夫报以歉意一笑,方看清头戴斗笠下的农夫,乃白云书茅庐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郎中顾念安。 “顾神医。”叶秋荻拱手。 顾念安不曾见过叶秋荻不易容的模样,但这乡野之间认知他的极多,以为是熟识的,也不未打听她名姓,颔回礼。 叶秋荻欲与他寒暄几句,但失了面子的兄台怒了,不等她说话,扬起后蹄,已经撒欢向前方奔去了。 又穿过一道竹林后,东篱门已然在望。 篱门外有一个小集市,东面来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在此休息。 叶秋荻下了马,与东篱、半夏师兄妹等人牵马走近了一间茶坊,将不情愿的兄台拴在木桩上,走近茶坊休憩。 茶店店主笑着迎了上来:“客官喝茶?” “恩。” 叶秋荻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佩剑持刀的江湖客着实不少,想来是赶来凑抡才大会热闹的。 让她意外的是,在茶坊又遇见了先前在石桥前见过的胖壮姑娘。 姑娘也看见了她,高兴地又挥手打招呼。 叶秋荻将青纱掀开,轻轻地向胖姑娘点头,露出一张稍微易容过的面庞,虽不再惊为天人,却也是天香国色。 胖姑娘乐了,果然和自己心中想的一样没呢。 茶坊桌子略小,只容三四个人围坐,在叶秋荻捡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后,半夏、薏米师兄妹与叶秋荻坐在一起,东篱等侍女则另寻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小二刚上了一壶清茶,茶坊便又进来一行四五人。 领头的乃一少年,约莫十岁年纪,眉清目秀,锦衣貂裘,贵气十足。 他腰悬宝剑,手中提着一把九单玉竹扇,扇骨有浮雕,龙尾祥云,扶摇而上,不是凡品。 少年身后跟随四人,一色青布短衣,腰间挎着弯刀。 少年环顾四周,见了正在饮茶的叶秋荻后,略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艳。 茶坊内只余一张茶桌了,五人坐下略微拥挤,叶秋荻对面又正好空着一位子。 少年由此一笑,走上前来,拱手对叶秋荻道:“姑娘,茶坊内位子满了,不如委屈一下,吾与三位拼下桌子?” 叶秋荻扫了他一眼,不答。 苏半夏见少年四个随从已经坐下了,指着那张桌子道:“不好意思,男女有别,实在不方便,公子还是坐回去吧!” 少年一笑,打开扇子,露出洒金的扇面,上有枯藤老翁亲笔题写之醉草,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枯藤老翁乃狂草大家,与癫狂书生伯高齐名,俱已作古。 世人评价枯藤老翁狂草“援毫掣电,随手万变”,药王谷前任谷主亦曾言,枯藤老翁之狂草,如壮士拔剑,神彩动人。 枯藤老翁名字由来亦有一典故:枯藤老翁幼时练字甚勤,奈何家穷供应不起纸张。于是,他便以芭蕉叶做纸,临帖挥毫。但很快,芭蕉叶也很难供应他练字,万株芭蕉树愣是被他剥光了,因此被人称之为枯藤老翁。 后枯藤老翁干脆带墨在芭蕉叶前就着鲜叶练字,方解了他练字无纸的窘迫。 如此这般练字,一直风雨,直到成为狂草大家。 成名后的枯藤老翁好饮酒,每当饮酒兴起,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醉酒的笔迹又添一笔醉态,更加狂如奔蛇,时人谓之“醉草”,最见枯藤老翁狂草之真意。 固然与枯藤老翁常以芭蕉叶练字有关,也因为枯藤老翁醉草极难收集,珍藏,因此枯藤老翁亲笔狂草十分少见,醉草更是稀世之珍宝,价值连城,因此见了少年的扇面,叶秋荻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第一百零六章 江山烟雨图 叶秋荻对扇子的注意被少年敏锐觉察到了,这让少年很得意。 他摇着九单玉竹扇,自诩风流,对半夏道:“这便是公子不是了,出门在外,大伙儿皆是朋友,能体谅处尽量体谅则个才对。” “说的极是!” 苏半夏点头应承,话让少年脸露喜意,但苏半夏语气突然一转:“既然是朋友,还需公子许个方便,坐回去吧!” “你!”少年扇子“唰”的一合,愠怒。 “啪”的一声,一锭金子被少年拍在桌子上。 “这锭金子买下十家茶坊足以,我沽此位子,如何?” 少年得意,抖了抖衣袖,弯腰要坐在叶秋荻面前的位子上。 苏半夏左脚在他屁股将要沾到凳子时,蓦地将凳子踢离尺许。 “哎呦” 少年猝不及防,跌了个卵朝天。 “啪!” 桌子一响,少年四个青布短衣的随从拍案而起。 “找死!” 一人弯腰去扶少年,其他人手握住了刀柄,对苏半夏怒目而视。 少年站起身,不怒反笑,道:“少爷素来先礼后兵,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少爷不客气了。” “将他们给我拿下!送到京兆府去,尝尝牢狱之苦,知道些规矩。”少年手中扇子合上,咬牙冷笑吩咐一声,又指着叶秋荻,道:“莫伤了这位姑娘!” “是!”四个随从轰然应诺。 少年九单玉竹扇一开,悠悠扇着,又作风流状,对叶秋荻道:“相逢即是缘,某有结交之心,不若与姑娘到建康城狮子楼把酒言欢……” “住手!” 在随从上前意欲动手之际,茶坊内平地一声雷,忽地炸出一声大喝,吓掉了少年半句话,手中竹扇险些也吓掉了。 作出大喝之声的乃前时与苏幕遮打过招呼的身壮膀圆、粗眉大眼的姑娘。 在喝出之时,她以非身子应有的敏捷,向叶秋荻赶过来解围,在临近时,脚踩一木凳,身子一跃而起。 一随从正要抓薏米,却被薏米随手擒拿住了,她见姑娘要扑过来,急忙将随从一推。 “噗!” 一声闷响,那随从躲闪不及,被姑娘在身后一扑,压在了地上。 茶坊在座的一时皆做不忍状。 少年后退三两步,皱眉道:“哪儿来的丑八怪?将她也一起给我收拾了!” 一随从应声,抽刀在手,向胖壮姑娘砍去。剩下两个随从则向苏半夏和薏米扑去。 “将扇子取过来。”叶秋荻在苏半夏动手时道。 苏半夏应了,身下的凳子一蹬,砸在随从膝盖上,手腕一翻便将随从受众的弯刀夺了过来。他将刀背向人,侧身闪过随从的一拳,一刀便将他砍翻在地,昏了过去。 薏米虽初出江湖,武功却一点不弱,对付她的随从连砍三刀,皆被她拧着腰身闪过了。 随从正要劈第四刀,却见薏米随手将面前的茶水泼向随从。随从只觉水珠打在眼皮上一痛,忙闭上眼,接着肚子上一疼,只觉天地陡转,整个身子跌落了出去。 他们对付的轻松,倒是出头的胖姑娘被逼的有些狼狈。 胖姑娘身子微蹲,两肘放在膝盖上,下巴微抬,双眼注视着随从劈出来的刀。 在随从逼近时,一绊,一拧,一拐,正要伺机反击,却被那随从轻巧躲过去了,接着反手一刀反将姑娘逼到了角落。 叶秋荻略有些诧异胖壮姑娘对敌的动作,略觉熟悉,仔细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姑娘对敌这套动作她曾在瓦子内见过,乃女子角抵相扑时,身怀绝技的“女飐”常用动作。 如此也难怪这姑娘会有身壮膀圆的身材了。 对于女飐而言,胖壮的身材乃是资本。 “哎哟!” 胖壮姑娘腾闪挪移间忘了她脚下还有一位被她砸的一时缓不过劲儿来的随从。那随从见同伴要为自己报仇,一把抱住了姑娘的腿,弯刀立时劈来。胖姑娘躲闪不及,吓得面容失色,一时不知怎办才好。 幸好薏米来的及时,手轻抚,压低胖姑娘身子,让她半跪在脚下随从胸口,躲过了一刀。 薏米手中的茶杯又投掷了出去,直接砸中随从脑门,尔后被她手刀在脖子上一切,那随从登时晕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四个随从已经全部倒地,让那少年颇有些手足无措。 苏半夏冷哼一声,上前一步,将他手中的九单玉竹扇蛮横的抢过来。 “你!”少年还要虚张声势,被苏半夏瞪了一眼,顿时咽了下去。 苏半夏将九单玉竹扇递给叶秋荻。 叶秋荻徐徐展开,扇子正面为字,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果真是枯藤老翁的真迹。 翻过再看另一扇面,乃是一副清明细雨图。 画中,绵亘山势,幽岩深谷,高峰平坡,流溪飞泉,水村野市,渔船游艇,桥梁水车,茅蓬楼阁被一片细雨所笼罩。 再看人,披蓑衣的渔夫、撑油纸伞赏景的书生、匆匆避雨的行旅、着急过河的渡人、清明出殡的丧葬群、文身断坟前拜祭祖先的汉子以及与牧童在破庙下避雨的老翁,皆跃然于小小的扇面上,简直巧夺天空。 仔细看墨染的山水痕迹,叶秋荻推断它出自古时越国绘画大家陶然居士之笔。 再看下葬时着孝衣人似笑非笑之表情,叶秋荻顿时喜笑颜开,觉今日赚翻了。 原因无它,这幅图乃陶然居士仅有传世之作,亦是陶然居士生前最后杰作,名为《江山烟雨图》。 陶然居士原为越国王室后裔。 越被楚灭亡后,他逃亡至姑苏五湖一带隐居,三十年后年约五旬时,他的画工方被世人所赏识,权贵莫不向他索画。 但陶然居士故国情怀甚重,或许越国宗庙社稷被毁,他左右不了,但画作却是他所能决定的。 放眼望去,故地已是楚国之天下,又怎能将画作送与敌人,因此陶然居士一怒之下,将生平画作付之一炬。 但也有例外,相传清明时节,陶然居士在外出游时忽遇暴雨,与一放牛牧童同在一破庙避雨。 俩人由此攀谈起来。牧童不认识陶然居士,听说他是画匠,就向他索画。 从不答应的陶然居士慨然应允,三天后便画了一幅又在破庙送给了牧童,那幅画便是《江山烟雨图》。 蹊跷的是,陶然居士在将《江山烟雨图》送出后第二天,便死在了府中。 第一百零七章 血溅狮子楼 世人传言,《江山烟雨图》夺天地之造化,陶然居士被天所忌,收了他性命。10 八一 68中文 网ⅫⅫ 但也有人言,《江山烟雨图》中藏着不得了的秘密,或许是藏宝图也不一定,陶然居士是被杀人灭口的。 数百年,关于这幅画的争执不断,也让数百年来,很多人对这幅画起了觊觎之心。 但这幅画随着牧童,很快消失了,几乎只在传说中出现过,却不想今日被叶秋荻得着了。 叶秋荻将扇子合上,在手中把玩。 扇骨浮雕栩栩如生,是殷红的玛瑙色,看不到一点青色和黄色,光看扇骨已经是扇子中的上品。 不知眼前男子何德何能竟将这把九单玉竹扇占为己有。 叶秋荻对扇子的喜爱被少年看在眼底,色心又起,道:“姑娘对字画感兴趣?当真是才女,吾有《断书帖》与《猿戏图》真迹,不如到建康狮子楼,我让下人取来,我们把酒言欢,品鉴一番?” 叶秋荻将扇子打开,扇底生风,道:“品鉴就不必了,把酒言欢倒是不错,我现在便让人与你亲近亲近。” “此言何意?”少年诧异。 苏半夏得到叶秋荻眨眼示意,摩拳擦掌向少年走来。 “无他,教训教训你这不长眼的家伙!”苏半夏道。 少年后退一步,露出一丝惊慌,道:“你莫过来,你可知我是谁?” “管你是谁,即便是朔北王在我家小姐面前也不敢放肆!”苏半夏说着走上前去。 少年又后退一步,抽出腰间宝剑,色厉内荏道:“我父亲乃是吴郡乡侯齐季伦,若敢动我,我让你们死无全尸!” 苏半夏停住脚步,回头望叶秋荻,叶秋荻也有些迟疑。 吴郡乡侯齐季伦在南楚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家族世代为盐商,与粮船帮即清帮关系甚密,垄断了江左之地盐铁之利。在苏氏兄弟起兵反前秦时,捐助家资、仆从粮草与苏宁,鞍前马后效劳甚多,有从龙之功。 若依旧在庙堂,四大世家因为五大世家才是。只是南楚建立后,齐季伦解甲归田,一身白丁又回到了太湖湖畔。 饶是如此,齐季伦也是不能得罪的人物,在庙堂之上,亲密者多,江湖之上,太湖水寨,青帮亦与之来往甚密。 苏幕遮在南楚根基未稳,一直在四大家族面前诚诚恳恳,不敢端王爷的架子,而且粮船帮近日蠢蠢欲动,事关长江下游安危,庙堂多有仰仗吴郡乡侯前去调停安抚的地方,若此时她罪了齐季伦,坏了苏幕遮的大事,便是罪过了。 是以,叶秋荻眯了眯眼,对苏半夏道:“将他给我扔出去!免得在这里碍眼。” 少年是玲珑剔透之辈,顿时明白女子心中有所忌惮,轻笑,抖了抖衣袖,轻蔑对苏半夏道:“爷自会走!” 说罢,踢了踢脚下的随从,待他们站起来后,从容向茶坊外走去。 正要踏出门外,少年回头,扬眉道:“扇子留给佳人儿做个念想,若改了心思,只管到狮子楼来,我扫榻相迎,这些稀奇的字画吾处多的是,遂了心愿,便是都送给姑娘也是可以的。” “至于朔北王么~赈济灾民尚且需向世家赊欠钱粮,呵呵,当真不能与吾相提并论!” 少年得意一笑,身子在茶坊门前闪过,消失不见了。 “谷主!”东篱忿忿不平,自家小姐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叶秋荻挥挥手,站起身子来,拱手拜谢那胖壮姑娘。 胖壮姑娘正在整理衣服,闻言摆了摆手,好奇的打量薏米:“呀,你居然推的动我?你好厉害,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 薏米轻笑,摇头:“未用太大力,只需肩井穴轻按,常人上半身都会麻木,一时使不上力,这时再顺势一推即可。” 胖姑娘兴致勃勃:“教教我好不好?” 薏米望向叶秋荻。 “辛娘,注意礼数!” 与姑娘同行,佝偻着身子五十来岁的瘦男子走上前来,拉了拉胖壮姑娘的袖子,拱手向叶秋荻回礼。 辛娘似模似样的随瘦男子行了一礼,急切问:“你们好厉害,唰唰唰就将他们打趴下了,刚才那招能教我吗?” 辛娘性子跳脱,倒不失纯真本性,叶秋荻点头:“自无不可!” 辛娘立刻欢喜雀跃起来。 被吴郡乡侯齐季伦之子如此一闹,叶秋荻也失去了饮茶的兴致,结伴与辛娘同行。 路上细问,原来辛娘大名辛夷,瘦男子是她父亲。俩人乃钱塘县人士,辛娘自幼痴迷练习角抵相扑之术,年纪轻轻在钱塘已无敌手,这番到京城建康,一则是讨生活,二则是会会此间女飐高手。 角抵相扑在勾栏瓦舍间并非奇事,甚至是坊间百姓最为津津乐道的娱乐项目。 建康城内沿秦淮河一溜儿铺开,最热闹的并非青楼画舫,而是角抵社,呼喝叫喊,拍掌称好的声音能将屋顶掀开。 在北朝,角抵相扑有时甚至是宴会上的压轴戏。 上至诸侯大夫,下至平常百姓,世人对角抵相扑如此可见一斑。 角抵相扑内有女流也早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甚至还出现了被人追捧的一批高手,如“女孟贲”“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等等,虽艺名香艳粗犷,但在瓦舍间威名赫赫,被很多人所景仰。 辛娘痴迷相扑术,一路上不时的请教薏米,似乎要将方才薏米制敌的法子融入到相扑之术中。 …… 东篱暗自向苏幕遮禀告叶秋荻在茶坊的遭遇时,苏幕遮正在王府较武场射箭,日头已经西落,只余晚霞满天。 射箭,乃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三。 “箭,需用心来射,箭,也是用来射心的!” 东篱听苏幕遮说,见他面无表情,缓缓搭箭:“子曾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你知何意?” 东篱摇摇头。 “即君子没有什么可争的,若有就……” “咻!”苏幕遮手中利箭离弦而去,如流星又如飞电,一头劈在稻草人心窝。 “血溅狮子楼!” 苏幕遮将弓扔给苏皂白:“吩咐北府军,今夜不见火光,狮子楼不得巡视!” “王爷……” “还不快去!” 东篱初次见苏幕遮脸色如此阴沉,如泼墨一般,在斜阳中看不清原来的和善。 苏皂白不敢多言,拱手出去吩咐了。 第一百零八章 饮鸩止渴 华灯初上。 苏幕遮踏进大殿时,叶秋荻已经候在桌案旁,正惬意的坐在胡椅上,只等苏幕遮用饭了。 见她手中不时地把玩着一把扇子,苏幕遮一把夺了过来。 “嘿,给我!”叶秋荻不满地伸出手,道:“扇子是我抢来的。” “堂堂药王谷谷主抢一些宵小的东西,也亏你说的出口。”苏幕遮逗她。 “你一堂堂朔北王不也抢小女子的东西?” 叶秋荻要抢,被苏幕遮躲过去了。 “快给我!”叶秋荻娇嗔道。 苏幕遮坐下,道:“此扇子不祥,易遭来杀身之祸,而且上面有别人的不怀好意,等我打磨掉了,再还你。” “冠冕堂皇!” 叶秋荻嘀咕一句,将筷子捡起来,夹一块鸡肉给他:“听说师弟今天用心练功了,喏,这块肉是师姐奖你的。” “葱醋鸡,上面醋不少,多吃点。”待苏幕遮接过后,叶秋荻不忘说。 苏幕遮略窘。 饭后,叶秋荻让下人打了一盆水来。拉苏幕遮在藤椅躺下,将他头上束冠解了,头浸在水里,亲自侍候苏幕遮盥洗。叶秋荻动作轻柔,一阵淡淡地幽香传来,让苏幕遮心生悸动。 记着儿时,苏幕遮最喜欢叶秋荻帮她洗头,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别动!”叶秋荻拍了拍苏幕遮的额头, “今晚我有事出去,洛危楼过来,你将剑交给他便是。”苏幕遮放下蠢蠢欲动的手,转移话题说。 叶秋荻将头一绺儿、一绺儿擦干,然后整个披在脑后,又与他换了一身宽松的长衫,顿时多了几分风度与狂傲,再不似苏幕遮自出药王谷后便一直留着的儒雅与彬彬有礼的气质了。 叶秋荻将苏幕遮身子摆正,满意地将一缕丝挑到苏幕遮肩后,道:“虽整日披头散闹的谷内鸡犬不宁,但我还是喜欢你在药王谷时的样子。” “那此间事了,我们便回去?”苏幕遮道。 “再说吧,世事无常如沧桑。”叶秋荻将一乔装面具取出来,道:“将它戴上,少些麻烦。” “纵然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但总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 苏幕遮嘴角挑出一丝戏谑的笑,在叶秋荻等他后半句话时,忽地踏前一步,贴着叶秋荻红唇轻轻一啄,在她耳边道:“我答应过师父,一定要照顾好你的。” 苏幕遮没接过那面具,转身出了宫殿,清风拂来,将长衫鼓起,也让长披散开来。 殿前有一青铜鱼洗盆,苏幕遮抽出青狐刀,一刀在两边铜耳抹过,一阵翁鸣声顿起,划破了夜的宁静,水珠飞溅而出,打湿了刀刃。 少刻,天边应声飞来两只鸟,在王府烛光下如一块黑炭在空中飞舞。 等近了,方见两只鸟黑身赤目,羽毛紫绿色,尖而长的嘴喙看起来十分骇人。 苏幕遮戴起蚕丝手套,伸出手掌,其中一只鸟儿缓缓落在他的掌心,将翅膀收起来,嘴喙出“邦邦“的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如年迈的守夜人敲着羊皮鼓。 时人常言,止渴于鸩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故有饮鸩止渴一说,而鸩指的便是眼前这类鸟儿了。 鸩鸟的羽毛有剧毒,在酒内搅拌,就是鸩酒,饮之令人立即毙命。 但苏幕遮掌心的鸩鸟又与其它有不同,乃鸩鸟中最为稀少的的黑鸟。雄鸟叫运日,雌鸟叫阴谐,双飞双宿,自小为苏幕遮所养,药王谷的毒蛇几乎都遭到过它们的欺凌。 它们的鸩毒毫无色亦无味,毒性却能尽数溶解于酒中,人饮之不痛无苦,反有酣畅之感。 苏幕遮抚摸它的颈背,待小九过来时,将它放飞,让它们跟在头顶。 “人都准备好了?”苏幕遮问。 小九点头,道:“尚楼主的人都到了。” “上马,出!” …… 乌衣巷,白府。 今夜无宴,白临川与白安礼、白安石正饮茶,苏幕遮刚出王府不久,便有仆从将消息送了过来。 “哼!”白临川将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道:“混账,那齐季伦之子……” 白临川一顿。 “齐乐陵!”白安礼在一旁提醒。 “那齐乐陵若有个好歹,岂不是捅破了天,他能有好果子吃?”白临川怒道。 “父亲所言极是,那齐奴岂是好惹的?清帮、太湖水寨莫不卖他面子,又是世家豪门,庙堂之上也拥护者众,与江左世家更是同气连枝。若齐乐陵有个好歹,那王位,他可就坐不住了。”白安石说。 “若逼的齐季伦造反呢?”白安礼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万万不可!”白临川摆手,道:“南朝初定,经不起大乱,若朔北王当真过份了,唯有弃车保帅!” 6府。 6道正与一圆脸,面相和善,白胡子满络腮,精神焕的老儒端坐在棋枰前对弈。 仆从附耳将消息告诉他后,6道神色如常的将仆从挥退,但到他下子时,却举棋不定。 “怎么?”老儒问。 “朔北王要动吴郡乡侯了。”6道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将棋子落定。 “唔~”老儒将棋子缓缓落定,道:“盐铁之利,国之重器,前朝商弘羊《盐铁令》早有论断。现王上心有大志,兴起兵戈,征伐不断,用钱地方多的是,朔北王赈济灾民,甚至要向世家赊欠,如此那齐奴活到现在已经是苏家仁慈了。” “不错。”6道轻笑:“吴郡乡侯自以为聪明,以为卸甲归田,让苏家对其有所亏欠,可保家中富贵,却不知,无情最是帝王家!” “既然明白,你心乱作甚?”老儒将棋子一敲,6道黑子已经大势已去。 “前朝商弘羊《盐铁令》被世家、商贾反对,亦是天下反秦,秦王兵退函谷关原由之一。吴郡乡侯经营太湖多年,朔北王一招不慎,南朝将大乱!”6道苦笑:“我岂能不心乱?” “此外,今朝朔北王对付吴郡乡侯,改日便会如法炮制对付其他世家豪族,江左门阀岂会善罢甘休?” 6道一脸愁思,道:“难啊!” “正如吾所言,王与士族共天下,迟早会被打破,大司徒需早做准备才是。” 正在赶往狮子楼的苏幕遮若知他们如此猜测,不知会如何想。 第一百零九章 微雨剑派(补全) 苏幕遮骑着马,领着人,大摇大摆的来到大门紧闭的狮子楼前。 狮子楼是建康有名的酒楼,二层五开间三进深,青砖灰瓦,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酒楼虽临近秦淮河,但由一丛竹林隔开了,秦淮河上的灯光与喧哗透过竹叶传来,让狮子楼前十分宁静。 楼内酒客觥筹交错之际,投到纱窗上的人影,如无声的木偶剧一般。 “砰!” 早有护卫上前将大门踹开,打破了狮子楼前的宁静。狮子楼内的喧哗也被这一脚之威震慑,一时失去了动静。 侍卫踹开后分开两旁站立,静候苏幕遮下马。 苏幕遮今日带来的侍卫,小九之外,其他全部是尚小楼留下来的七十二楼春雨楼的人。 尚小楼与苏幕遮平时见面便抬杠、斗嘴,但作为苏幕遮的至交好友,他自然不会在苏幕遮危难之际置之不顾的。这些侍卫全是春雨楼个中高手,平日里在建康酒坊打理尚小楼与苏幕遮约定好的生意,待苏幕遮用人之际,方助苏幕遮一臂之力。 这些高手也不是汉人,而是苗族人,时人称之为武陵蛮。善使勾刀,一种匕大小,类似苏幕遮前世爪子的武器,但勾刀刀身更长,弯似月牙,两面开刃,平时可作收割稻草。 战时,苗族人常近战凭借此刀,错身而过,一刀割人咽喉。 苏幕遮下马,头顶上的鸩鸟运日缓缓落在他的肩头。 狮子楼内的喧哗已经再起,且更甚,无非是些叫骂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之类的话。 苏幕遮刚踏上台阶,一随从已经骂骂咧咧的走到门厅中央,见了门前苗族战士的架势,顿时吓了一跳,胆颤的问苏幕遮:“你要做什么?狮子楼今夜被吴郡乡侯包场了,饮酒请…请到别处去!” “包场?” 苏幕遮嗤笑,上下打量这随从,见他一身青布短衣,沾了油渍,因饮酒有些凌乱,腰间挎着弯刀,手正因惊骇而紧紧握在刀把上。与东篱向他描述过的随从一般无二。 “我是来找齐乐陵的。”苏幕遮踏前一步,伸出右手。 “你是谁?”随从觉察到了不对,作出防御的姿势,将刀横在腰前。 “朔北王!” 苏幕遮话落,身子忽地如风掠过随从,厅内酒客眼睛一花,再眨眼时,苏幕遮已经从容站定在随从身后。 苏幕遮右手中有一把苗族勾刀,外刃正沾了一丝血迹。 “有……地……” 那随从拔刀,却觉浑身无力,转身想要喊出声来,喉咙漏风让他话语含糊不清,咽喉间更是阵阵凉,只见鲜血疾射而出,血溅三尺之外,染红了门上的窗纱。 喧哗一时的狮子楼再次被震住了。 听那仆从“噗通”一声倒地,更无人敢借着酒疯逞能准备斥责踹门之人以显威风了。 鸩鸟在苏幕遮肩头,出“邦邦“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如年迈的守夜人敲着羊皮鼓,在针落可闻的大厅内格外骇人。 苏幕遮手上有蚕丝手套,拿着勾刀轻轻地挑了挑鸩鸟嘴喙,让它止声。 “我是来找齐乐陵麻烦的,不想死的都快滚!”苏幕遮厉声道。 一层厅内被齐乐陵请来赴宴用餐的,多是一些小世家子弟或庙堂官吏,虽在建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但在朔北王面前份量还略显不足。现在苏幕遮大开杀戒杀戒,这些人自不敢撩拨虎须,闻言忙站起身,绕过苏幕遮,踏过那随从尸体,撤出狮子楼去了。 见人要走,三五个青布短衣的随从方才反应过来,抽刀在手。 有仆从正要上楼去禀告,苏幕遮右手勾刀飞掷而出,“咻”的一声打在那仆从的膝盖上,让那仆从“哎呦”一声由楼梯上滚落下来。 王府财源紧张后,叶秋荻禁止苏幕遮以铜钱做暗器了,找来找去,也只有棋子儿顺手。 许是听到了楼下动静,有一青衣仆从在楼梯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见了大厅内的场景,吃了一惊,正要继续仔细查看,被苏幕遮目光扫了一眼,吓的脖子一缩。 楼板上顿时响起一阵脚步声,匆匆去禀告去了。 “一个不留!” 苏幕遮将目光收回来,吩咐一句,引着小九上了迎面的楼梯。 旁边一仆从挥刀劈过来,被苏幕遮侧身一躲,青狐刀倒拔出鞘,一声狐鸣,划过咽喉,那仆从痛也来不及呼一声,捂着喉咙满脸不甘的跌到在地。 一刀震慑,无人敢上前,苏幕遮从容上了二楼。 楼下安静,齐乐陵初不在意,只派了一仆从下去查看,点了一曲《短歌行》,示意时了了继续。 “林中正且放宽了心。” 齐乐陵踞坐在软席上,举起酒樽向左的林中正敬酒,指了指右手边正襟危坐席案前,将三尺青锋横在膝盖上,一高一矮的两位剑客道:“这二位乃是太湖微雨剑剑派掌门的得意门生,深得剑之植先生真传。” “他二人联手,对于那潇湘妃子绝不在话下,定能为林中正报得深仇大恨。” 林中正苦涩的面容扯出几分喜意,举起酒樽回敬齐乐陵,正要答话,房间的门被一把推了开来,一青衣短打的仆从满脸慌张,站在门口指着楼下对齐乐陵道:“公子,快,快,有人杀上来了!” “砰!” 齐乐陵将酒杯砸在案子上,道:“大胆奴才,诈唬些什么,谁敢来我狮子楼放肆?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不,不是,公子,当真有人杀上来了!”那仆从指着走上楼梯来的苏幕遮,见他刀尖上滴血,肩头一黑神赤目的怪鸟,红彤彤的眼神盯着他,愈的惧怕了,说话也不利索起来。 齐乐陵见仆从神情不似作伪,顿时惊讶地站起身子来,眨眼示意那一高一矮的汉子出去看看。 高汉子将剑提起,转身正要走出去,正见一把刀劈在了那提刀要抵抗的青衣仆从身上,然后一脚将他踢了开去。 小九出现在门口,收起手中刀,正环视屋子,忽见一高汉子拔剑,前刺一气呵成,向他面门袭来。 小九身子急忙后仰,脚在门槛上一蹬,借力向后移去。 那剑尖贴着下颔,随小九后退四尺余,在他身子贴在对面墙壁上后,刺势方歇。 但小九依旧清晰感受到一阵凉意由剑尖传来。 第一百一十章 一刀顿悟 一柄长剑,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如同清明微雨,润物无声。 高汉子正要再踏前一步,挺剑致小九于死地,一把刀鞘压住了他的长剑,横在他面前。 刀鞘漆黑,花纹环绕,月光下山丘上一只回的狐狸跃然与眼前。 苏幕遮也在打量那高个儿汉子,见他脸窄身高,皮黄肉干,胳膊大腿又细又长,似竹竿上挂着一张豆皮,但眼睛内敛锐利,是个高手。 “青狐刀!”矮汉子提醒同伴。 高汉子含糊一声,似应未应,眼睛微眯,长剑猛地一缩,脱离开刀鞘压制,接着长胳膊一伸,细剑向苏幕遮胸口刺来。 苏幕遮后退一步,将剑避过。 高汉子紧追不舍,一脚踏出门槛,长剑再次向苏幕遮刺来。 剑不快,如清明细雨,颤颤巍巍,剑芒变化万千,让苏幕遮看不透虚实。 苏幕遮右手提刀,左肩上站着鸩鸟,继续后退一步。 高汉子不依不饶,又踏前一步,薄剑闪着寒光,再次一剑徐徐刺去。 狮子楼二层过道不宽,勉强容下两人并行,苏幕遮右手提刀,若左手拔刀,非常用之手,功夫必落下乘。若将刀右手移交左手再拔刀,也会给高汉子可乘之机,因此高汉子才紧追不舍。 至于右手倒拔刀,苏幕遮刀在右手,如何使力将刀与刀鞘分离? 是以,高汉子自认为稳操胜算,在微雨剑虚实不定,连连攻势下,苏幕遮必败无疑。 苏幕遮继续后退,将剑芒避过。 小九挺直腰身,正要上前帮苏幕遮,却又被一把薄剑隔开了。 矮给子踏出门槛,一剑向小九刺去,逼着小九后退拔刀招架,将他与苏幕遮分了开来。 高汉子不给苏幕遮喘息的机会,大长腿大踏一步,一剑再次向苏幕遮刺去,剑芒虚实变化愈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苏幕遮故技重施,准备后退避过这一招,却不料,高汉子先前一直有所保留——他又细又长的胳膊在薄剑前刺时,苏幕遮本以为已经将长剑递的够远了,怎知,高汉子胳膊一直未到极限,方才两三招只是在迷糊苏幕遮,现在才真正威。 猝不及防,苏幕遮只见高汉子胳膊陡涨几分,在苏幕遮以为后退一步已经避开锋芒时,薄剑招数不老,向他的胸口刺来。 苏幕遮吓了一跳,急忙向左侧身,贴着墙壁堪堪避过这一招。 一招落空,高个并不气馁,反而一喜,细雨剑剑芒闪烁,招式虚实变化多端的厉害终于挥出来了。 只见他不等薄剑招数使老,前刺改为左切,如被风吹动的细雨,骤然加,杀意顿现,剑芒也由颤抖虚实不定而变的挺直——失去了微雨剑的变化多端。 苏幕遮贴着墙壁,左手更不能拔刀,受制于人似乎便在刹那间。 高个虽不骄傲,但亦露出满意之色,见苏幕遮猛地蹲身避过薄剑一撩也不错愕,在他看来,失去后退空间,拔不出刀,又将被逼着站不起身子的苏幕遮早已落败。 但苏幕遮贴着薄剑,踏前一步,似要以身子为武器。 高个薄剑只需变招下劈便能要了苏幕遮性命,但他的剑招横切时,早失去了微雨剑的变幻! 一声狐鸣,若有若无,伴着刹那间的闪耀,在高个咽喉处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血花。 刀在右手,右手拔刀。 待青狐刀刀鞘跌落在地的那一刻,高个身子砸落在青砖上。 他目光盯着离他尺余的刀鞘,满眼不甘,至死也不知苏幕遮如何拔出刀来。 高个只知青狐刀的名头,殊不知,青狐刀拔刀极为容易。 苏幕遮是右手将青狐刀扔在空中,身子挡在刀前,尔后右手倒握刀柄,利用刀鞘惯性,将刀拔出来的。 身藏刀锋!苏幕遮轻舒一口气,心中对血衣刀法顿悟甚多。 “血衣刀法舍弃了刀之防御,兵行险招,将身子置于刀锋之前,以求刀锋以最短距离,最快度抹过敌方要害!” 漱玉白日所教言犹在耳,夜里在狮子楼上他便将血衣刀法的这层刀意施展了出来。 这一招不属于苏幕遮学过的血衣刀法《大漠》《长河》四招中任何一招,但武学便是如此,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练武一途,练的不是将招式原样使出来,而是招意。 所谓血衣刀法八招,更似勾三股四的定理,由此招意延伸出其他招式,但万变不离其宗。 高个汉子一死,矮个汉子心便慌了。 他们两个本事不相伯仲,高个子落败,他被俩人夹击更讨不了好,心中不免生了落跑之意。苏幕遮捡起刀鞘,走近矮个汉子,故作拔刀的姿势,吓得矮个汉子急忙向后退,被小九趁势踢了一脚。 矮个汉子借着一踢之力,趁机跑回屋子,也不管那齐乐陵了,推开窗户便跳了下去。 楼下早有布置,苏幕遮也不追,整了整衣袖,缓步走进屋子。 屋内有三人,一少年,约莫十岁年纪,眉清目秀,锦衣貂裘,贵气十足,手里骚包的拿着把扇子,此时被握紧了,另一位林中正,当朝二品。墙角吓的面容失色的那位,也是老熟人,打酒坐的时了了。 苏幕遮刚踏进屋子,林中正便拱手道:“王爷,齐公子乃吴郡乡侯齐季伦的公子,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没误会,能有什么误会?”苏幕遮捡了把胡凳坐下来,道。 “既然没有误会,王爷这是……”林中正暗示当下这场面。 苏幕遮人轻笑,伸出左手,一直稳稳站在他肩头的黑鸟落在他手背上,道:“正是没误会,所以也用不着林中正调停了,天色已晚,不如回去歇着吧。至于林公子被潇湘妃子杀害一事……” 苏幕遮指了指小九:“昨日他追杀红衣男子狡童路过乌衣巷时,林中正也是见过的,汝子之仇,我千佛堂管了。” “如此,臣谢过王爷!” 林中正刚见识小九身手,自无不可,但见王爷这架势,他怎能安然离去:“不过,吴郡乡侯……” 过道上正好响起一阵脚步声,苏幕遮打断他,道:“林中正若再不走,我可要让人将中正‘请’出去了。” 林中正见进来三四个身体壮硕的蛮汉,一蛮汉在苏幕遮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似乎把什么清理干净了。 林中正又回头望着光略有乞求之色的齐乐陵,他再三权衡后,对苏幕遮拱了拱手,道:“吴郡乡侯有从龙定鼎之功,富甲天下,又与庙堂官吏、江湖侠客交好,万望王爷做任何抉择时三思而行,臣告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卸甲 林中正拱手告辞,时了了站起来欠身行礼,也准备告辞,却被苏幕遮按下了。≧ “一曲《卸甲》。” 苏幕遮对时了了微微一笑,点了一曲子,右手提壶亲自斟了一杯酒,尔后右手递给齐乐陵:“请坐。” 齐乐陵见苏幕遮如此,顿时舒了一口气。 他现在还不知何处惹到苏幕遮了,见苏幕遮先前气势汹汹的样子,着实被吓坏了胆子。 齐乐陵接过,正襟危坐在席子上。 时了了轻拂琵琶,一阵低沉悲壮的琵琶音在房内回响,又如战前的宁静,似有万马悲鸣。 苏幕遮坐在胡凳上居高临下,也为自己斟了一杯,倒酒间漫不经心道:“齐公子本不应该死的,吴郡乡侯也不该死的。” 齐乐陵手上的酒樽猛的一抽,斟满的酒水洒在了手背上也不知,怀着茫然的恐惧盯着苏幕遮。 “吴郡乡侯有从龙定鼎之功,虽占有盐之暴利,但苏家从不杀有恩之人。” 苏幕遮右手取出一把扇子,扇子缓缓打开,一副青山叠翠,江河水流,细雨朦胧的图画展现在眼前。 “但你惹了不该惹的人。”苏幕遮说:“所以你非死不可!” 齐乐陵虽为纨绔,但知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强忍下恐惧,暗中思忖脱身之策。 过道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两个壮硕的蛮汉将刚才越过窗户逃脱的矮子拖了进来,扔在高个汉子尸体一旁。 齐乐陵见了,眼皮跳了一跳,道:“就因为一个女人?” 白日若知那女人与朔北王有瓜葛,齐乐陵绝不会行为孟浪的,临走时对朔北王的一句贬低也只是逞口舌之利罢了。 他知道是误会,却不作解释,是因为,若仅是这个误会,朔北王绝不会如此大动干戈,除非他是个占有欲极强且胸无城府的人,但依他观察,眼前的男子并非如此。 “若因为那个女人,我可以给王爷更多,容貌绝不在其之下。”齐乐陵试探道。 显然他见的是易容后的叶秋荻,苏幕遮了然。 “叶秋荻唯有一个。”苏幕遮轻笑,伸手摸了摸又跳到肩头的鸩鸟。 “天下第一美女!”齐乐陵苦笑,道:“那我的确该死,但王爷只为了给美人出口恶气,便得罪齐家,真的值得吗?” 苏幕遮饮了一口酒,幽幽道:“你不懂,你尝试过被人背叛的感觉吗?” 齐乐陵示意门口的矮个子尸体。 “被亲人背叛。”苏幕遮说:“那感觉就像钝刀子割在心上,还出指甲挠黑板的声音。” 齐乐陵不知黑板为何物,苏幕遮继续道:“相信我,死亡并不可怕,那种感觉才可怕。在经历那些背叛后,方知一个真正爱你的,你恰好又爱的死去活来的人之珍贵,所以我容不得她受丝毫委屈。” 齐乐陵撇嘴,对苏幕遮所言不以为意,却不知苏幕遮是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 耳旁的琵琶声忽地一静,针落可闻。 突然“砰”的一声,琵琶声轰然炸响,走向高昂,充满了肃杀之气,宛若两军交战时,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 时了了拨弄琵琶弦的手愈的快了,划、排、弹、排交替弹,在更加高昂处,更是拼双弦、推拉,走向。 仔细倾听,琵琶声中有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刀剑磕击之声…… 让齐乐陵心中为之一震,随即想到眼前处境,又有四面楚歌之悲壮。 苏幕遮又斟酒一杯,对左肩上的鸩鸟打一口哨。 鸩鸟轻轻地跃到席案上,在酒樽上轻啄一口,兴奋出“邦邦“的执拗声音,声音阴骘而幽深,令人不寒而栗。它又将翅膀羽尖放在酒樽里搅拌,又轻啄一口,待满意后,轻轻跃上了苏幕遮肩头。 苏幕遮将酒樽推给齐乐陵,道:“琵琶为古乐器批把与方外之地乐器融合而成,方外乐器原是战场上演奏用的,传到汉地成为琵琶后,生出许多婉转,但毕竟不能掩盖所有的杀气,因此战阵曲子方是它的本色。” 齐乐陵望着那杯酒,阴晴不定,道:“齐家资巨万万,富家天下,足以给王爷任何想要的东西!” 苏幕遮刀鞘又推了推酒樽。 “太湖水寨数十近百,水匪皆是举止彪悍,身负武功之辈,他们各家寨主都听命于家父!”齐乐陵嗓音干涩起来。 苏幕遮无动于衷。 “家父身居青帮刘寺庵庵主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日便将协助水龙王登上青帮帮主之位,水龙王一直对苏家兄弟恨之入骨!”齐乐陵说话阴狠起来,声音低沉,似乎在压抑着怒气。 苏幕遮不搭理他,继续示意那一樽酒。 琵琶声恰到最高处,齐乐陵大叫一声,猛的站起身子来,抽剑在手要挑翻那樽酒。 小九眼疾手快,手中握豚刀忽地一扬,挑落了齐乐陵手中长剑,又横过刀面,“啪!”打在他胸口,狠狠地将齐乐陵拍在地上。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 齐乐陵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崩溃了,声音凄厉,虽被小九刀面压着,依旧不断地挣扎着,散乱了头上的冠带与头。 “你不能杀我,我齐家对你们苏家忠心耿耿!有从龙定鼎之功,你们苏家不能忘恩负义!” 齐乐陵怒瞪苏幕遮:“庙堂之上,收我齐家恩惠、钱财者多,你若为了个女人杀了我,他们一定不会饶过你的!” 苏幕遮轻笑,道:“与你说恁长时间话,本王就想知道谁会来求情救你,孰知,半天也无一个!” 齐乐陵一顿,咬牙切齿道:“你不敢杀我,太湖水匪上万,青帮帮众亦有十万之数。你若杀我,借着万石家财,家父振臂一呼,携十万青帮帮众与太湖数万水寨好汉之威,与影堂或北面胡人里应外合,足以颠覆苏家江山!” “有何不敢?”苏幕遮冷笑一声,挥手对身后蛮汉道:“给他灌下去!” 蛮汉应命,走上前去压住齐乐陵。 齐乐陵挣扎:“苏家忘恩负义,苏家小人,你不得好死!” 苏幕遮充耳不闻。 “宗庙社稷被前秦所毁,实属活该!哈哈,祖宗牌位都护不住的家伙也想称霸天下,简直贻笑大方!” 苏幕遮逗弄鸩鸟。 “苏幕遮,你这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野种,指不定是苏词逛娼门……” 小九一脚将齐乐陵下巴踢脱臼了,说话含糊不清起来,蛮汉趁机将鸩酒给他喂了下去,一滴也没剩下。 时了了手中琵琶声斗转而下,凄凉悲切、如泣如诉,令人肝肠寸断。 齐乐陵放弃了挣扎,蛮汉将他放开后,躺了半晌,方才缓缓地坐起身子来,整了整衣袖,擦干净了涕泪。 苏幕遮抬眼看他,道:“喂你鸩酒,已经是我苏家仁慈,至于今日辱骂……” 苏幕遮贴近齐乐陵,道:“我会报应在汝家人身上的。” 齐乐陵直视苏幕遮,蘸着酒液,在席案上写下三个字:我等你,一声冷笑,跌爬在桌子上。 琵琶曲顿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苍山之巅 白云之上,苍山之巅,一道山谷横亘其间。 一夜梨花落,怪石嶙峋被白雪覆盖。东临大海,壁立千仞,被惊波拍打,卷起千堆雪,轰轰巨响! 大海茫茫,黑如墨汁,在远处与天际交接,天很近,云很厚,流云浮动,光影无穷。 天空渐变淤青色,天际浮云挂上一丝深红。转瞬间,一颗火球滚出海面,白云火如红绸缎。 第一缕霞光掠过海面波光,如洒下散碎的金子,投在千尺壁仞之巅的石台上。 石台略大,如鬼斧削去了山峰般平整。 数十位乌衣女子盘坐在石台上练功,长、眉梢、唇角俱已被霜染,长衣也被朝露打湿,勾勒出诱人线条。 少女们无动于衷,似死了一般。 直到霞光彻底铺满她们全身,暖意轻抚面庞,她们才活过来,双手捏诀,盘在胸口,暗暗运功。 顷刻间,她们身上雾起缭绕,将她们眉梢的霜露带走了。 流云兜转,洒下云影。 忽的,一声高亢、宏亮的鸣叫声穿过云霄。 随即一只身白、颈黑、丹顶的仙鹤穿过浮云,披着霞光缓缓落在石台上。 仙鹤脖颈颀长,身材适称,羽毛漂亮。 它在石台上收拢翅膀,慢慢踱步,歪着头,黑亮的眼睛带着审视的意味,打量着石台上练功的众女。 一女子收功走到跟前,轻轻抚摸仙鹤的羽毛,在将散乱的羽毛与露珠整理完毕后,仙鹤方姿态优雅的轻轻抬腿,让女子将它脚上绑着的一封信解下来。 信交出去后,仙鹤一声高亢的鸣叫刺破云霄,引来了崖顶西侧云雾缭绕的山谷内一群鹤唳。 少顷,一群仙鹤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吹动了石台女子衣衫,打乱了谷内雾霭,随风吹动,如波涛汹涌。 女子待仙鹤远去后,踩着残雪走到山谷前,一根竹索桥隐没在雾霭中,跨越山谷,直达对面的山腰。 女子踏上竹索桥,山谷的风卷着轻雾而来,如坠入仙境。但俯望去,脚下一方湖泊小如泉眼,一片竹林微如绿毯,身子被荡来荡去,稍一不慎,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竹索桥上约走百步即到了尽头,霞光打在山谷,雾霭逐渐消散,将一座宫殿,浮现在女子眼前。 宫殿形如龙头,楔在山体内,一道青石板铺成的台阶由竹索桥尽头延伸至宫门。 女子拾阶而上,不时地有仙鹤飞过头顶,又有鹿在路旁啃食,见了人不闪也不避,有俏皮的,还会跟着女子跑两步,见女子不陪它戏耍,方悻悻然的又去寻草吃了。 宫殿戒备森严,牵黄擎苍四处巡视的乌衣卫士将宫殿护了个水泄不通。 女子捏着信,未进入龙口,而是在龙口处拐了个弯,进入了一条建在悬崖上的栈道。 栈道上的侍卫全部换成了乌衣女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更严。 穿过栈道,走过一段台阶,沿着羊肠小径进入了一片竹林。 约走二三十步,遇见一小瀑布,如一道白练拍碎在潭底巨石上。 水潭流出一道小溪,直通向前方的农舍,那里的院子里有一方池塘。女子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走到农舍前,见三五个白衣侍女正坐在水塘栈桥边,玉足搭在水面上,喂养池塘内的锦鲤。虽满面笑容,却悄声巧语,不敢大声言。 在她们脚下,不时有红鲤跃出水面争食,也似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见波纹,不闻落水声! 见了女子,侍女先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轻声,而后方躬身行礼,低声道:“白露师姐来啦!” 女子点头,问:“夫人还没醒?” 侍女回道:“醒过一次了,正睡回笼觉呢。” 旁边侍女好意提醒:“师姐千万莫去打扰夫人,刚才清明师姐大声说了句话,都被夫人狠狠地骂了!” 侍女说罢,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夫人起床气甚重,便是宫殿长老也不敢打搅。 偏夫人昨日又熬了夜,所以现在还在补觉。 白露抬脚要上院子中间的竹楼,侍女大惊,三五个把她拉住了,以为她没听清,正要解释,见白露师姐扬了扬手中的信笺,道:“放心吧,这是夫人最在意的。” 说罢,白露抬脚沿着竹梯上了竹楼。 侍女也没在拦他,只是叽叽喳喳低声道:“今日我替阿姐伺候夫人。” “不行,阿姐昨日替我斟茶了,我替阿姐伺候夫人!” “唉,我已经替阿姐一日了,再替一日也无妨,阿姐还回来就是!” 那座竹楼类似苗族吊脚楼,但离地略高,约莫五尺,竹楼被白色珠帘、帷幕遮住了门窗。 白露掀开珠帘进去,又转过一道屏风,见一只黑色八哥被绑住了嘴,正郁闷站在木制站架上。 见了白露,那八哥扑扇着翅膀,想嘴上解脱束缚,不料惊到了主人。 “谁!” 薄纱轻笼的厚软床榻上传来一声不耐烦地质问,寒气十足,屋子中央香炉缓缓飘散的熏香都为之一直! 八哥也吓的羽毛乍起,忙转身回到站架上,将头缩进翅膀里,似不曾弄出动静一般。 白露身子也起了寒栗,吐吐舌头,躬身行礼:“夫人,建康城来信了!” “哦~”夫人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语气如冰消雪融,温暖起来。 她在床榻上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拿过来吧!” 白露听命,上前将薄纱打开。床榻上正躺着一身着白衣锦袍,神态间有些慵懒的女子。她举手投足似良家淑女,在白露扶持下坐在床沿上,将白露手中信笺取过来,粗读一遍。 “废物!废物!”夫人将信笺一扔,拍床而起,跳脚骂道:“简直是废物!” 那信笺在空中裂成碎纸,与之同命的是那厚软的床榻,吱呀一声散了架。 “他是老娘肚子里钻出来的?他居然是老娘肚子里钻出来的!”夫人气的语无伦次,“老娘怎么没办他弄死在肚子里!简直气煞我也!” 白露心中暗道:“您还真差点就成了!” 门外,侍女:哎呀,还是阿姐今日伺候夫人吧,吾等不与阿姐争了。 阿姐:…… “老娘都被咒成娼门中人了,他居然轻饶了他,废物,废物,简直是废物!”夫人怒气冲冲,来回踱步,“凌迟啊、剥皮啊、放血也行啊,杀个人也不会,与他那老子一个德行,真他娘……啊呸,真他爹的是个伪君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乌衣卫 “夫人,消消气。 ”白露为夫人斟了杯茶。 “文不成武不就,将来也是个惧内的货。”夫人坐到软榻上,将茶一饮而尽,忽道:“我为什么说又?” 白露:…… “老娘气不过,人死了,账不能了,白露!”夫人豁然起身,“命清明带人前往楚国,到姑苏城为老娘出口气,顺便给那混小子一点教训,别整天游手好闲,得过且过,不求上进!” 白露估摸着夫人对他不顺眼多时了,成语吐的那叫一个准!完全不是“绸缪未雨”的水平。 待夫人吩咐完毕,白露恭敬道:“夫人,乌衣卫贸然行走江湖,会不会招来敌人的猜疑?” “莫管他们。”夫人一声冷笑,“圣人死,大盗止?一群疯子,让他们自寻死路去!” “长老那边……” “让他们来找我!” 白露吐舌,夫人约莫是古往今来最霸气的殿主了,不然当年也不会公然触犯教规,成亲生子了。 白露应承,抬脚要走,略一思索又停了下来,问:“夫人,那药王谷谷主叶秋荻武功甚高,届时若被拿住了……” 听到药王谷谷主,夫人嘴角露出一丝喜色,似乎对叶秋荻颇为满意。 她伸手将黑色八哥嘴上解开,正要答话,憋久的八哥清了清喉咙,嗓音尖利:“废物,废物!” 白露撇嘴,狠狠地瞪了八哥一眼。 “贼厮鸟!” 夫人却以为在说叶秋荻,听八哥如此学舌,顿时心中一气,伸手要打。 八哥腿脚伶俐,见她抬手,拍着翅膀“咻”地向窗户飞去。 夫人冷哼一声,左臂衣袖一掷,水袖如风卷残云,“唰”的一声抖了出去,又卷了回来。白露眨眼再看,八哥已经躺在夫人手心装死了,它未有一丝一毫伤损,也不曾掉落一根羽毛。 夫人倒提着八哥,吩咐道:“既如此,让你大师兄冬至去吧。” “是。” “对了,莫向他泄露了身份!”夫人叮嘱。 白露一阵迟疑:“那潇湘妃子……她前日来信问是否将苏先生临终遗言如实告知于他,夫人答应了。” “传信给她,告诉她我改主意了。如此废物的家伙老娘还不想认,反正老娘已被他老子咒死了,再吓着人可就不好了。” 白露知道这是夫人是在逞强了。 他的身份知道的人不多,便是殿内长老也只知有此人,而不知其何人。若走漏风声,让敌人知道了他身份,少不得要被擒去作为要挟殿主的筹码。当初潇湘妃子来信时,夫人可是着实犹豫了一番的。 之所以答应,也是感情作祟,现在见他行走江湖时略显稚嫩,尚担当不起大任,因此改口了。 白露思忖间,夫人又吩咐:“让狡童将他老子遗言改了,言他老子临终吩咐,命他尽快生个大胖小子耍耍,若耽误了,他老娘定从墓里钻出来打他个屁股开花!” “咳咳。”白露咳嗽一声,“夫人,叶秋荻失怙不久,丧期未满……” “皆是些腐儒书生的规矩!”夫人冷哼一声后,似想起些事情来,嘴角浮现出一丝得意,“当年,吾正潜伏在……” 夫人随即醒悟过来,瞪了白露一眼:“你知道的太多了!” 白露一愣,忙道一声惶恐,俯身告罪时暗暗撇嘴。 “让狡童就这般说。”夫人有些憧憬,“守着个大美人,若随他老子……咳咳,真忍耐不住,给老娘个惊喜呢。” “属下明白。” 白露躬身告辞,刚转过屏风,正要掀开珠帘出去,夫人在身后不放心地叮嘱道:“算了,你与你大师兄携手同去吧,老娘将那崽子囫囵生下来不容易,你师兄那臭脾气,给老娘打残了,老娘哭都没地儿去。” 白露强忍着笑,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刚落下珠帘,听屋内八哥附和道:“打残,打残!” “老娘早晚拔将你蒸了吃!” …… 那夜,苏幕遮随手打赏时了了些钱,命人将她送回后,便骑着马优哉游哉的回了王府。 却不知,整个建康城早已被他闹了个天翻地覆。 乌衣巷,白府。 “啪!” 白安石手中茶杯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打湿了衣角,侍女正要上前来收拾,被白安礼挥手制止了。 白临川脸色阴沉。 “他怎么敢杀死齐乐陵!” 白安石看看父亲白临川,见他沉默不语,又将目光移向白安礼,见白安礼神态轻松,似早已经料到一般。 “他当真不怕齐季伦愤而起兵,逼王上将他严办?”白安石道。 “王上性格刚烈,又护短的很,若非逼不得已,绝不会将朔北王怎样。”白安礼慢条斯理的分析。 白安石一怔,心说事前爹爹说“朔北王当真过份了,唯有弃车保帅”时你可不是这样回的。 “吴郡乡侯世代经营吴郡姑苏与太湖,家财万石,若齐季伦造反,旬日即到,届时兵临建康,如何是好?” 白安石又问。 “建康自有我朝精兵北府军把手,何必如此慌张?”白安礼饮了一口茶,与身旁的仆从对视一眼,轻笑。 白安石正欲再言,被白临川打断了:“此子行事,当真是天马行空,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或许他有妙招拆解,或许他意气用事事,但终归有违法度,明日为父定要好好参上他一本。” 白临川站起身子来:“尔等须知,不管日后事态如何,谨记,家族为重!此乃白家屹立江左始终不倒之缘由!” “是!” 白安石与白安礼起身聆听教诲。 …… “啪!” 老儒生将棋子放下,道:“齐乐陵是生是死?” “死了,尸体被扔在了狮子楼,有人查探过,应是毒杀致死。但查不出死因,神态安详,如安然而眠!” 6道在仆从退下后说。 “此子倒有其父之风!”老儒生称赞一句。 “你觉明日始,庙堂之上局势如何?”6道问。 “如眼前之局势,虽下子如飞,看似热闹非凡,但终究不过是弈者布局造势罢了。”老儒生轻笑,“朔北王此举,出乎所有人意料,或许只有他,心中早有谋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庙堂诡辩 与白临川抱同样心思要在御前告苏幕遮一状的人不在少数。 毕竟,一世家纨绔子弟,说杀便杀了。若睁只眼闭只眼,任他这般胡作非为,日后那朔北王又杀到自己头上怎办? 因此翌日,三更鸡鸣,晨光熹微,显阳殿。臣子间只交换了下眼色,便心有默契的商量好了一同在王上面前参苏幕遮一本的主意。 卫司空走进显阳殿时,群臣正议论纷纷。 百官皆知药王谷妙手回春,将卫司空患了肠痈的孙女救活了,朔北王于他有恩。 因此群臣见了他,顿时住了嘴,拱了拱手,又走到远处嚼舌去了。 卫司空也不在意,环顾四周,见孙塘月正倚在柱子前闭目养神。 孙塘月商贾出身,主管财帛委输,也就是管王上钱袋子的。南朝受儒家影响,一贯看不起商贾,南朝又国库空虚,孙塘月权力不大,因此庙堂之上,很少有人与孙塘月结交,他一直是形单影只。 这也是孙财神、孙长恭从不与白安石、6楚等人厮混的原因。 卫司空踱步过去,孙塘月看了他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朔北王祸闯的有点大啊!”卫司空低声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孙塘月换了一个姿势,“有药王谷与王上在背后撑腰,朔北王便是杀了吴郡乡侯也不算大祸。” 卫司空笑了:“若吴郡乡侯当真造反怎办?” 孙塘月瞥了卫司空一眼,道:“行军布阵乃卫大人分内之事,怎问起我来了?” 卫司空打了个哈哈,将话题错开:“朔北王终归乱了法度,汝认为王爷如何为自己开脱?否则皮肉之苦少不了的。” “要我说,皮肉之苦无论如何也少不了,否则如何平群臣怒气?” 孙塘月站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裳。卫司空抬头,见王上着一身乌衣金丝龙袍怒气冲冲的进了显阳殿。 “苏幕遮何在?!”苏牧成不及坐定,便兴师问罪,绝了群臣添油加醋告苏幕遮一状的机会。 侍卫环顾四周,回禀道:“回王上,朔北王不曾来早会。” “啪!” 苏牧成一拍桌子:“大胆,闯下如此大祸居然还不来早朝,来人,将朔北王给我拉来。” 左右侍卫正要领命,外面侍卫忽来禀告:“王上,朔北王在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苏牧成忍着怒气。 侍卫退下,将苏幕遮传了进来。 苏幕遮哭丧着脸迈进显阳殿,不等苏牧成难,他先诉起了委屈:“王兄,汝可要为臣弟做主啊。否则,臣弟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显阳殿群臣一怔,这朔北王怎么反倒有了委屈? 卫司空与孙塘月隔空对视,眼光皆露出好奇之色,不知朔北王要如何为自己开脱了。 “哼!孤尚未拿你是问,你倒先有委屈了,你且说说,你有何委屈?”苏牧成问。 “吴郡乡侯齐季伦之子齐乐陵品行不端,得罪了臣弟未婚妻,昨夜臣弟带人找他兴师问罪时,忍不住杀了几个狗仗人势的奴才,上了狮子楼,正要责问那齐乐陵,孰料齐乐陵的侍卫二话不说,挺剑便刺……” “臣弟观他剑招,着实精妙,一看便知是太湖微雨剑剑派的招数,招招狠辣……” 苏幕遮说着比划起来,故意将自己处境描述的凶险些。 “那人一丝余地也不留,简直是要了臣弟性命方肯罢休,若不是臣弟武功近日略有寸进,今日便不能来见王兄了。” “昨夜,林中正也在场,王兄若不信,可询问他。”苏幕遮指着林中正。 林中正见王上与群臣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回禀吾王,那二人的确是微雨剑派弟子,乃齐乐陵公子贴身护卫,因不识得王爷,见王爷气势汹汹的杀进来,为护住才” 苏牧成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因此,你便将吴郡乡侯之子给杀了?” 苏幕遮不满地瞪了林中正一眼,心说这老家伙当真不识抬举,居然帮着齐家说话,亏得小九对追杀潇湘妃子,为林公子报仇之事放在心上。他却不知,林中正儿子虽死,但家族尚在,他昨日行径犯了忌讳,林中正自然不会帮他说话了。 也罢,人生在世,全靠演技。 “冤枉啊!”苏幕遮大呼,“王兄,将外人请走后,臣弟本想吓一吓那齐乐陵,让他服个软,向臣弟认个错,赔个罪便得了,倒是大家把酒言欢还是好朋友,你若不信,再问林中正,臣弟可是有将歌女时了了留下来助兴的。” 林中正见又扯到了自己头上,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确有其事!” “既然只是想吓他,齐乐陵怎么死了?莫非是被你吓死的?” “王上明察秋毫!”苏幕遮行大礼,“臣弟绝不曾料到那齐乐陵如此不禁吓!” “荒谬!”御使大夫执笏板而出,“王上,此乃朔北王开脱之词,绝不可信。那齐乐陵乃功臣之后,绝不可死的如此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否则吾王不仅愧对有功之臣,更愧对天下百姓,让天下士人寒心!” “嘿!”苏幕遮怒了,道:“御史大夫莫平白污人清白,汝有何证明齐公子乃是吾杀的?” “齐公子的尸体便是证明!” 御史大夫大义凌然,“堂堂大活人怎会被王爷轻易吓死,说出去岂不贻笑大方?王上又如何与吴郡乡侯交代?” “好!”苏幕遮站直身子,“御史大夫既然言齐乐陵是吾杀死的,那么请问,齐公子是如何被吾杀死的?” “自然是被王爷毒杀的。” “哦?” 苏幕遮笑问:“何毒毒杀的,御史中丞又是如何得知是被毒杀的?据我所知,齐乐陵身上无半丝毒杀迹象。” “药王谷医术绝,悄然之间取人性命也不是甚难事!” “可笑,医者妙手回春也是杀人理由了?“ 御史大夫一怔,他身旁的御史中丞忽插嘴道:“王爷既然言齐乐陵是被吓死的,为何他死时神态安详,如安然入眠? “本王又不曾被自己吓死过,我怎知道!”苏幕遮摊手,一副无赖模样,”依汝之言,莫非毒杀就可以让人安然赴死咯?“ “药王谷熟知草木之性……”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胭脂 “行了!” 苏牧成见他们吵个不休,皱着眉头打断了他们。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到卫司空身上,道:“吴郡乡侯之子齐乐陵死因一时难清,如何争吵也是无用,此事便交由卫司空彻查,将其致死之缘由细细寻来。朔北王若当真有作恶之处,决不轻饶!” 卫司空嘴角一挑,与孙塘月对视一眼,知道王上是要将事情拖下去了。 御史大夫与其他臣子自然不服。 有三五个臣子举着笏板正要站出来请王上有个决断,苏牧成却先一步打断了他们:“齐乐陵横死建康,孤心中有愧,即无颜见齐奴兄,又愧对诸位有功之臣。” 苏牧成说着站起身子来,长叹一口气:“封谥齐乐陵为英勇侯,擢升齐季伦为县侯兼骠骑大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待万事妥当后,到建康述职,也让苏家有弥补过错的机会!” “嗡~”显阳殿内一片哗然。 所谓三公,为太尉、司徒、司空,然因南朝自建伊始,因兵权军事全由王上亲自定夺,所以太尉一职不曾设置。 齐季伦一旦擢升为骠骑大将军,位同三公,地位便要在大司农孙塘月之上了。 届时,庙堂之上白、6、齐、卫四家为大,建康四大世家也将变为五大家族。 于公于私,庙堂之上,某些臣子对王上为补偿吴郡乡侯,而做下如此草率的决定不免心有微词,正要劝解王上。 苏牧成目光却又落在了苏幕遮身上,道:“子不杀伯仁,但伯仁因子而死,朔北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杖责一百,以儆效尤!待朝中事了,亲自登门向吴郡乡侯负荆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大臣一听,顿时停下了脚步。 王上平时对朔北王百般维护,今日竟要杖责一百,如此看来,王上对齐乐陵之死当真是怒了,此时还是不要反驳为妙。 孙塘月右移一步,出百官列,拱手道:“王上,蜀国使者不日即到,抡才大典武比亦需王爷主持,王爷若因杖刑而受了重伤,到时岂不耽误了国之大事?” 大司徒6道也站出来为苏幕遮求情:“王上,大司农所言极是,请王上三思而行。” “哼。”苏牧成挥手,“如此杖责五十,剩下五十大板暂且寄下,由朔北王将功补过,若办事不利,再受责罚!” …… 朔北王府,后花园,暖阁之上。 “嘶~”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哎呦,疼,疼,轻点,轻点,疼死我了。” 苏幕遮是被人抬回来的,此时正趴在软塌上,裤子被褪下少许,露出淤青色肿高的屁股。 叶秋荻坐在软塌一侧,左手端着刚配好的消淤除肿膏药,右手正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不小心手重了些,让苏幕遮直呼痛,屁股随之一翘,又碰到了叶秋荻的手,越惨呼起来。 “莫乱动!” 叶秋荻轻拍苏幕遮后脑勺,让他老实点:“生为男子汉大丈夫,竟忍不得这般小痛,说出去也不怕旁人笑话。” “任谁被打五十大板也会痛的,再说,谁敢笑话本王?” 苏幕遮争辩一句,嘴角又挑起一丝轻佻:“再说本王还是童男子呢,等成为男子汉还需师姐同意呢。” “啪!”“哎呦!” 叶秋荻这番对他不客气了,拍他后脑勺,狠狠地将他脑袋按在了软塌上的棉被里。 叶秋荻神色如常:“五十大板也是你咎由自取,你行事莽莽广广,也该吃些苦头长记性了。” 叶秋荻虽这般说,但手上动作还是轻柔了些。 “若不是那齐乐陵在你面前嚣张,吾才懒得理他呢。” “他若当真惹怒我了,惩治他的法子有的是,不劳王爷大驾!”叶秋荻没好气说了一句,手轻轻地将药膏均匀涂抹涂于伤口处,“倒是你,以后行事前一定要思虑周全再做决定。” 话虽如此,但漱玉看得出来,叶秋荻一汪秋水双眸中泛着喜意。 “已经很周全了。”苏幕遮叹一口气,“但若让群臣心服,又让吴郡乡侯放下戒心,这五十大板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你是不是早打定主意对付齐季伦了?”叶秋荻忽停下手中动作,认真问道。 “哪能啊,苏家绝不曾有诛杀功臣的念头。” “只是那齐乐陵惹了本王的美人儿,本王如此才兵行险招的。”苏幕遮说到这儿抬起头,邀功道:“好荻儿,看在我为给你出气才受伤的份儿上,是不是补偿我一下。” “好啊。”叶秋荻将苏幕遮伤口遮住,接过漱玉手中毛巾擦了擦手,抱起安然卧在一旁的狮子球,问:“你想要甚补偿?” “我想吃胭脂,胭脂止痛!“苏幕遮认真说。 “胭脂止痛?我怎……” 叶秋荻抚摸一下狮子球,随口一问,抬头见苏幕遮眯眼正盯着她的嘴唇,顿时知他语中何意了。 叶秋荻分出右手将揪住他耳朵,顺时针转了半圈,嗔怒道:“屁股都开花了,依然是满脑子的龌蹉。” “哎,疼~”苏幕遮歪牙咧嘴做出痛苦的模样。 “尚未用力呢。”叶秋荻提了提他耳朵,白了他一眼。 苏幕遮不尴不尬,一副骄傲语气:“我现在是病人,对我要温柔些。” 叶秋荻正要对他示以鄙夷,忽见苏幕遮“嗷”的一声由软塌上跪立起身子来,一脸因痛而泛出通红。 “怎么了?怎么了?”叶秋荻顿时有些慌张,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一旁的漱玉还是次见到平时自信满满的谷主如此不知所措。 苏幕遮咬牙切齿:“狮~子~球!” 叶秋荻回头一看,见狮子球刚由苏幕遮屁股上滑下来,在软塌上刚刚站稳身子。 狮子球素来与苏幕遮不合,被苏幕遮跌了一跤,自然不乐意,此时正对苏幕遮的屁股伸出爪子跃跃欲试呢。 叶秋荻心舒一口气,忙将狮子球顺手一抄抱起来,哭笑不得:“谁让你平时总欺负狮子球的,现在遭报应了吧。” “痛~痛死我了。”苏幕遮可怜兮兮地望着叶秋荻。 “好啦,好啦,先躺下。” 叶秋荻一副安慰孩子的语气,扶着苏幕遮又卧在软塌上。在苏幕遮不经意间,叶秋荻在他唇上轻轻地一啄。 苏幕遮嘴唇先觉一阵柔软狱凉意。待回过神时,唇齿间只留淡淡地胭脂香 第一百一十六章 桑落酒 一触即分。 ﹤ 叶秋荻将苏幕遮身前的扇子捡起来,转身抱着狮子球走到临窗的书案前。 “养伤这些日子,早课可免,但晨夕之间呼吸运气之法、静坐敛虑之术不能省,太素心经气暖丹田对汝伤愈大有裨益。” 叶秋荻说着,将扇子打开摊在案头。漱玉在一旁将一四尺雪白宣纸缓缓铺开,用长条乌色雕竹镇纸压住。 苏幕遮嘟哝道:“旁人横卧崖顶,熟记几句‘思定则情忘,体虚则气运’口诀,尔后脑中空明澄澈,敛身侧卧,睡一觉便把内功练了,怎到了我这儿,就得整天打坐练气呢,我也想睡觉练功!” “那你也得睡得着才行!”叶秋荻揶揄苏幕遮一句。 她知苏幕遮所言乃不知何处听来的故事中一名为郭靖的小子练功的法子。 然将内功修行融于呼吸、坐下、行路、睡觉之中,非寻常人可行,唯有心思单纯,魂不内荡,神不外游之辈,勉强可行,但也仅可融入睡觉之中,平日里呼吸、坐下、行路若刻意引导,必然不能潜心,事倍功半。 而对于修为已臻于至善之辈,丹田之气灌注周身百骸,无需刻意引领,便可在经脉运转自如,此时将内功修行融于呼吸、坐下、行路、睡觉之中已非难事,这也是为何高手对决,呼吸之间即可得知对方内功修为、运气节奏的原因。 “谁说吾睡不着?”苏幕遮嬉笑一句:“吾只是喜欢与美人睡而已。” “德性!”叶秋荻白了苏幕遮一眼。 漱玉取出一方鳝鱼黄澄泥砚,砚体上雕有石渠阁瓦,刀笔凝练,技艺精湛。 这方砚台乃王上送与苏幕遮的。 奈何苏幕遮对今世繁琐的字不耐烦地很,但有书面,由旁人代劳,因此不曾用,被摆在案头做了摆设。 澄泥砚以鳝鱼黄为最佳,泽若美玉,击若钟磬,易墨、不伤笔;冬不冻、夏不枯,虫不蛀,叶秋荻一眼便喜欢上了。 漱玉取少许清水于砚台中,以指按压住墨条,缓缓地将墨汁匀化开,流入砚池之中。 “明月黄昏后,独醉一樽桑落酒~” 漱玉盯着九单玉竹扇,轻声念:“友人千里赠,如鹤飞千里,如其远至,号曰鹤觞。” “玉儿当真厉害,那一扇子狂草,我咂摸半晌,愣是认不出一个字儿来。” 苏幕遮俯卧在软塌上百无聊赖,听漱玉所言,立刻搭话称赞。 漱玉不骄不傲,微微一笑,却听叶秋荻与苏幕遮抬杠:“即便不是狂草,你也认不出几个字来。” “此乃造字者之不是了。”苏幕遮振振有词,“文字乃教化之利器,然字体繁琐,使人学之殊为艰难,便失去了造字之本心了。” 在药王谷中,苏小子与叶秋荻已是常事。也不知他由哪里得来的歪理,叶秋荻拌嘴从不曾赢过他,但每次都是苏幕遮认输——在武力上,苏幕遮远远不是小师姐的对手。 不过,现在看在他已经卧床养伤的份儿上,叶秋荻不与他一般见识,没再与他争辩,而是低头提笔蘸墨。 “《鹤觞帖》!”叶秋荻轻叹一句,对漱玉道:“传闻次帖乃枯藤先生独自畅饮友人千里馈赠的桑落酒醉后所书,从来只闻其名,却不想今日这般见到了。” 漱玉一笑,道:“我在书中见人称赞枯藤先生的《鹤觞帖》‘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当时只以为有些夸张了,现在看到此帖,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又恰似千军万马驰骋沙场,满壁纵横。顿觉惭愧,是我小觑枯藤先生了。” 叶秋荻蘸墨后迟迟未落笔,只是皱眉打量扇面上的墨迹,听漱玉一言,微微一笑,在白色宣纸上落笔。 笔杆如闪电,又如狂风卷残云,势若惊蛇走虺,骤雨狂风,纵横斜直无往而不收。 期间卧在桌案上的狮子球见笔杆快走,兴致大起,想要踏上宣纸追逐,被叶秋荻左手轻轻地拦住了。 她右手依旧不停歇,似能一心二用,直到一勾收笔,临摹一挥而就。 若有所悟,叶秋荻手执笔,不曾搭在笔架上,望着扇面与自己临摹的草帖,皱眉思索。 漱玉上下打量,道:“枯藤老翁曾传弟子平、直、均、密、锋、力、转、决、补、损、巧、称十二笔意,即平谓横、直谓纵、均谓间、密谓际,谷主虽不得枯藤先生笔法之神韵,但十二笔意却已深得其要领,有枯藤先生书法形态了。” “《鹤觞帖》乃枯藤先生醉后所作,若在小姐在案头摆上一坛酒,畅饮作书,想来能得几分神韵。可惜小姐饮酒难醉,不易佯狂作书,想要兼备却是有些难了。”漱玉趁机打趣叶秋荻。 “好啊!”苏幕遮又搭话打时间了,“本王劝她、求她,让她戒酒都来不及,你这妮子却劝她饮酒,当真是岂有此理,等本王伤养好了,非家法伺候不可。” 漱玉吐舌。 “醉酒临摹作书《鹤觞帖》需饮桑落酒,若世旁的酒,则与字帖不搭。” 叶秋荻依旧皱眉沉思,却能与漱玉轻松对话。 “桑落酒,名字当真不错,是由桑葚酿制?”苏幕遮问。 “桑落酒为洛阳人刘氏所酿,传闻他每至桑落时,取水酿酒,因酒甚美,故名桑落酒。桑落酒一直被作为礼物千里馈赠,因此又名鹤觞。桑落酒酿酒之法被洛阳刘氏一族代代相传至今,直到前秦被义军攻破,酿酒的刘氏后人不知所终,所以桑落酒现在是饮不到了。”叶秋荻长叹一声,深以为憾,却眉头深锁,依旧在思索。 “桑落酒还有一名字呢,倒适合王爷饮用。”漱玉在一旁笑道。 “此话怎讲,对养伤有奇效?”苏幕遮问。 “传闻桑落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在前秦时有人游历洛阳后回乡,只购置了桑落酒作礼物,却不想路逢贼人被抢了,那些贼人抢后见是桑落酒,不由地便当场饮用起来,最后个个醉卧道旁被擒获,因此桑落酒又名‘擒奸酒’。” “这与我有何关系?”苏幕遮起初诧异,很快醒悟过来:“哎呦,反了天了,你这妮子也来欺负本王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道法自然 漱玉淡雅如秋菊,盛开在百花已杀的深秋,不争名利,清远不浓烈,只是有些小腹黑,喜欢旁征博引捉弄于人。 苏幕遮一度怀疑小青衣精灵古怪的脾气是漱玉教唆的,奈何查无实据,小青衣又将责任全推到笺花身上。对于笺花这块冰山,苏幕遮素来是敬而远之的,自来不会去查证。 “莫闹了。”叶秋荻指着临摹的宣纸,墨迹已然洇染妥帖,对漱玉道:“书法之神韵以墨迹彰显,如你所言,我临摹笔法徒有其形却无其神,汝仔细查看,为何神韵不在?” 漱玉闻言,将扇面上的字与叶秋荻临摹之作仔细比较,良久方道:“在枯藤先生十二笔意中,字之纵横决定格局。小姐临摹之作与枯藤先生真迹相比不差在格局上,之所以不得其神韵,是因为差在……” “差在斜…笔上!”漱玉抬头,满脸诧异:“枯藤先生在每笔斜线、勾挑上能频频出奇,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内含之阴阳刚柔、精神气势扑面而来!” “若把狂草单字斜线移出来,独自查看,又有不一般的韵味蕴含其中……”漱玉停顿一下,有些不知如何形容。 “或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或如三山五岳,雄镇江河;或如洪水滔滔,绵绵不断;或如刀锋剑芒,杀气凌然,或如灵蛇盘腾,收放自如;或如猛兽屹立,啸傲江湖……”叶秋荻将自己领悟缓缓说与漱玉听。 “不错,正是这般感觉。”漱玉点点头,惊叹道:“一点、一勾、一挑,一道斜线竟有如此之多神韵变化在其间,简直妙绝巅峰,枯藤先生当真神人也。” “不止如此!” 叶秋荻指着枯藤老翁真迹:“枯藤先生勾挑之间,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挑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力透纸背,收放自如!你在这尺寸之间、斜线钩挑之上悟出些什么?” 漱玉一顿,皱眉沉思。 苏幕遮俯卧在软榻上,听了半晌着实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为凸显存在感,出言道:“这幅醉草,指不定是枯藤老翁醉酒后随意涂抹,随性泼墨而写就的,约莫等他醒了他都不知如何写成的,你们需要对一勾一条如此考究嘛?” 叶秋荻随后一弹,一枚棋子轻飘飘落在苏幕遮头上:“养伤就老实呆着,莫插嘴。” “但吾着实无聊啊,小青衣呢?让她来给本王解解闷!”苏幕遮捡起棋子儿,在手指尖把玩,性子有些不耐。 徽音正好上了暖阁,闻言回道:“与翟儿姑娘又出去耍去了。” 苏幕遮长叹一口气,正要再挑起个话头聊天解闷儿。 叶秋荻却嫌弃他聒噪,对徽音道:“将《烂柯经》与他取来,让他安静一会儿。” “将棋枰也取来。”苏幕遮欢喜道。 叶秋荻没再理他,而是问漱玉:“如何?” 漱玉仔细推敲半晌,道:“枯藤先生的醉草横直寻常,但一勾、一挑,一斜的笔意中却似乎融汇着唯有精妙武功中才有的神会。莫非,枯藤先生如青丘居士一般,也是一位武学大家,竟将武功融入了书法之中?” “若真如此,典籍上怎会毫无记载呢?”漱玉自问自答,颇有不可置信之意。 也难怪,她博闻强识,又遍览群书,对枯藤老翁生平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却不曾见有记载言他身负武功。 至于她提到的青丘居士,乃是因为青丘居士书法造诣虽不高,称不上甚么大家,但青丘居士却成功将剑道融入了笔锋中。前任药王谷谷主与青丘居士交好,至今药王谷藏书阁中依然挂有青丘居士的墨宝,被谷内习剑的弟子参悟剑道。 漱玉对青丘居士墨宝熟悉的很,初见之下,一股霸道的剑意便扑面而来。但眼前枯藤老翁的手书却没有那股霸气,武学真意又藏在纵横之外的斜线勾挑中,含而不露,若非叶秋荻提醒,漱玉当真看不出来。 如此也可看出叶秋荻在武学一途上的天分了。 “是你想岔了,枯藤老翁当真不会武功,否则融入书法中时也不会这般含蓄。”叶秋荻一笑,道。 “那…这是~”漱玉指着枯藤老翁的墨宝。 “《道德经》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稷下学宫又有‘千举万变,其道一也’‘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之言,可见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叶秋荻将自己见解娓娓道来,“任何大道的极致,皆法自然,如此,当枯藤先生将‘醉草’书法之真意练到极致时,与武道有相同的只可神会的意境,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正所谓万变不离其宗。”苏幕遮侧卧过身子,努力不招惹屁股,故作高深,“世间万事万物道理总是暗自相通的,似花开花落,云聚云散,四时变化,夏雨冬雪,星移斗转,生老病死。又如一轮日,东出西落;一滴水,东流入海;一枚果,瓜熟蒂落。它们都是道理的,也是有意义的,仔细说来,瓜熟蒂落的缘由,要归功于方外之地一牛顿王爷……” “不是苹果砸中一牛顿爵士么?” 苏幕遮的侃侃而谈,被叶秋荻打断了,显然他与她说过不止一次了,让叶秋荻早记住了。 “唉,这不是怕你不好理解么。”苏幕遮摆摆手,“今日与你讲讲万物最基本的构成,那是小到原…… “闭嘴!”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苏幕遮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嘴。 叶秋荻清楚,若任由苏幕遮贫嘴下去,自己刚才参悟的东西非被他带偏不可。在胡扯一途上,她从来不是小师弟的对手。当然,仔细想来他所说虽匪夷所思,但偶尔也有几分道理,但身为师姐,叶秋荻最看不惯苏幕遮自鸣得意的样子。 “若当真大道相通,枯藤先生在《鹤觞帖》上的意境融于武学,当真是一门绝顶高明的武学,与太乙神功、逍遥游、伏魔功等武学相比怕也不遑多让。”漱玉道。 “说的容易,书有书法,剑有剑招,禅有禅经,道有道理,儒有儒学,世间虽大道相通,却以不同形态表达,书法又如何能成为剑法?”苏幕遮时刻不忘刷刷自己的存在感。 第一百一十八章 灵犀一指 北风卷来一朵残云,遮住了洒在阁楼上明媚的阳光。≥ 叶秋荻抬头对苏幕遮轻笑,风情万种,让苏幕遮身子酥了半截,心下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说的也是,书有书法,剑有剑招,融汇贯通殊为不易,但也并非不能。” 叶秋荻说着,手上不知何时捏了枚棋子儿,轻巧的一弹。 棋子若以寻常暗器手法弹出去,应是在拇指与中指间力,如弹人脑瓜崩儿。 但叶秋荻这枚棋子却是无名指扣在拇指下弹射出去的,看似无力,苏幕遮却听见空中“噌”的一声爆响,那棋子儿竟出强弓劲弩的声势,迎面袭来。 “谋杀亲夫啦!”苏幕遮急忙偏头躲避。漱玉却看个明白,那棋子儿在快要落在苏幕遮身上时,忽地慢了下来,劲弩之势顿消,软绵绵打在了他屁股上。 原来出大声,竟是为了吓唬苏幕遮,也为了惑乱他对棋子方向的判断。 “哎呦!”苏幕遮揉揉屁股,正准备喊痛,棋子却如挠痒痒一般,不由地有些迷惑不解。 漱玉眼前一亮:“灵蛇盘腾,收放自如,小姐已经找到将书法之道与武学融汇贯通的使力法门了?” “不错。”叶秋荻微微一笑,伸出自己的无名指,道:“诀窍便在这无名指上。” “无名之指,手之第四指也。其他手指皆有名,唯有无名指无名,当然,我们杏林中人皆称无名指为药指,是判断身体有无隐疾的重要病征之一。”叶秋荻晃动一下手指,“但在世人看来,无名指只有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因此被人称为非手之用指。” “但枯藤先生《鹤觞帖》上的书法意境与神韵却全在这根无名指上。” 叶秋荻说罢,执笔做示范,在宣纸上写下一道钩挑! “毛笔的执法,是食指、中指自外,拇指自内,夹住笔杆。食指、中指用力,可以写出竖线,拇指用力,可以写出横线。而无名指自下抵在笔杆上,无名指用力,写出的是斜线。”叶秋荻仔细说与漱玉听:“如此,枯藤先生醉草由斜线、钩挑生出的惊奇变化与只可神会的意境皆由无名指而来。” “换言之,若此书法大道与武学融会贯通,招式上的力与应变均要依赖无名指生出变化?”漱玉恍然大悟。 见叶秋荻点头,漱玉开始仔细构思起招式变化来,沉思间道:“若依赖无名指生变化,这套武学应当是套掌法或指法。” “灵犀一指!”苏幕遮插嘴道,“一定要叫这个名字,谁也莫与我争。” 他却是忘了自己刚才还曾说过书法大道无法融合于武学之中的。 “王爷曾言灵犀一指可空手接白刃,若真如此,那便是食指与中指接咯,与无名指有何关系?”漱玉故意与苏幕遮抬杠,“要我说,这门功夫若当真成了,应名为药指才是,正好与药王谷相契合。” “俗,俗不可耐。”苏幕遮装大尾巴狼,摇头晃脑卖弄起前世知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幕遮拿腔拿调的点点头:“灵犀……” “那就灵犀手了!” 叶秋荻在听到苏幕遮吐出的两句诗时眼睛一亮,打断苏幕遮一口决定下来。 她风情万种的瞟了苏幕遮一眼:“想不到平时不读一本书的朔北王居然还有如此文采,不会是由何处剽窃来的吧?” 被打断的苏幕遮原本还在郁闷,听叶秋荻称赞又飘飘然了:“你这句话就埋汰人了不是?本王虽不喜读书,但还是胸有点墨的,我以项上人头担保……” 话说半截,苏幕遮忽觉不对,忙遮掩改口:“咳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不足夸奖,不足夸奖。” “呦!又是一佳句,王爷何时这般有才情了?”漱玉打趣苏幕遮。 “本王平时只是不显山露水罢了,否则,凭本王三步成诗,七步成章的本事能羞煞天下文人~”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叶秋第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说一点也不谦虚的苏幕遮什么好。 “这门功夫若创成应是一套掌法,因此称灵犀手最为贴切。”叶秋第又捡起毛笔,在宣纸上仔细临摹起来,“但掌法起始收放、惊奇变化、精妙之处全在无名指上,因此称灵犀一指也不错。” “缩也凝重,挑也险劲,雄浑刚健,收放自如。”叶秋荻临摹又是一气呵成,“无名指若达到这些变化,需好好修养才是。然而,无名指在寻常乃是废指,唯有运笔挥毫与调素琴时方用得上。” 阁楼下响起一阵脚步声。 “换言之,这门武功也是一门修身养性的功夫。”漱玉在一旁说。 “不错!”叶秋荻放下毛笔,抱起三番五次想追逐笔杆的狮子球,安抚了一下它的性子,道:“何时在临摹上能得枯藤先生书法之神韵,这门功夫也就学入门了。” 叶秋荻话音刚落,徽音拿着《烂柯经》与冷面笺花一起走了进来。 笺花见苏幕遮在软塌上躺也不是,卧也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幸灾乐祸道:“哟,王爷,您的屁股是怎么了?恁大人了,怎么还被打了板子?” “去去去,他已然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再幸灾乐祸,当心我罚你抄写医书。” 不等苏幕遮斥责,叶秋荻先为他出头了。 笺花吐吐舌头,不敢再取笑苏幕遮,她最怕的事情便是抄写经书了。 “事情查的如何了?”叶秋荻问。 笺花摇摇头,道:“那仆从乃是白安礼由荆州带回来的,平时跟随在白安礼左右侍候,不离须臾,应当是白安礼的左膀右臂。但据荆州线报,那仆从是月前才出现在白安礼身边的。” “奴又让人查遇见白安礼前此人在何处,奈何此人太过普通,普通到极少引人注意,因此很难查出他究竟来自何处。”笺花说,“倒是凤先生与小九曾遇到的那女子身份有了些眉目。” “哦?”苏幕遮由《烂柯经》棋谱中抬起头来,问:“影堂为何执意要抓那姑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卜算子 南朝,建康,时近晌午,却似日暮。≥ 北风卷来的残云在建康上空堆成阴云,慢慢地吞噬者最后一缕阳光,一场大雪眼看又要来临。 司马辽双手抱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倚靠着马头墙,嘴里叼着根毛草。 他抬头望望天空,见阴云奔腾如万马疾行,变换着形状,压在建康城上。 北风呼啸而过,司马辽低头压了压斗笠,吐掉枯草,问身旁小九:“采花大盗犯案应在晚上,我们大早上出来作甚?” “采花大盗晚上犯案不假,但那采花大盗能屡次逃脱,想来一定是白天踩好点,事先做好脱身的万全之策才动手的。” 小九正坐在旁边一棵老柳树的枝桠上,柳树年龄约有百年,树干屈曲虬结,如同苍龙盘旋,现在只有几片枯叶子在其上。 树前是一条青石板铺成,容得下马车行走的长街,虽不及秦淮河畔繁华,却也人来人往。 在柳树另一侧,有一卜卦摊,摊主双眼已盲,摊上阴阳卦盘、铜钱、竹签等一应算卦之物皆无,只立着一算命幡。 幡杆儿略粗,黝黑亮,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兼为摊主行走时手杖。 至于幡子是白底黑字儿,上书“神算子”三个大字,正在北风中招展。 “那你又如何确信采花大盗会来这里踩点?”司马辽问,“莫非你也会神机妙算?” 小九指了指对面的宅邸,门楼轩昂,粉墙高立,墙顶露出里面亭台楼阁、飞檐碧瓦。 “左家姑娘尚待字闺中,却已然是姿色闻名建康的美女子。那采花大盗放着如此鲜花,若无下手之意,也忒侮辱淫贼的行当了。”小九由柳树的枝桠上跳下来说。 “也不见得,若论姿色排辈儿,我二人现在应当回朔北王府守着才是,现在天下皆知,王府中藏着天下第一美女呢。”司马辽说。 盲眼先生双耳聪灵,目光瞥了小九二人一眼。 小九笑了:“若当真有此心思,只能说那采花大盗脑袋被门夹了,现在王府戒备森严,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莫说谷主亲自动手了,王爷都能让他生不如死。” 司马辽默认,双手抱剑,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倚靠马头墙:“那我们便继续这般守株待兔?黑云压城,北风呼啸,大雪眼看便要来了,我估摸着那采花大盗今晚应该不会动手了。” “事关女子贞洁,小心些为妙。”小九抬眼张望着对面,“苏哥儿常说,最危险地方才是最安全地方,同理,我们认为采花大盗今晚不会动手,他或许当真会今晚动手也说不定。” 司马辽见他如此上心,忍不住打趣:“你不会是看上这左家姑娘了吧?” 小九脸色一红,司马辽顿时知道自己猜对了。 “嘿!”司马辽一笑,揶揄道:“你才来建康几天,便盯上了建康鼎鼎有名的大美女,下手度够快的啊。” “既如此,你何不请王爷上门提亲?凭朔北王的身份,左家很难不答应的。”司马辽建议。 小九一脸鄙夷:“爱情,爱情懂不?强扭的瓜不甜,爱情才是吾最想要的。” “爱情又不能当饭吃。”司马辽嘀咕一句。 他抬了抬斗笠:“说起饭,我们似乎该去吃午饭了,刘老儿杂燠店那鼓眼的说书人估摸着快要开讲了。” 小九摸了摸肚子:“还真是,这鬼天气,让我一直有已吃过午饭快要用晚饭的错觉。” 俩人整了整衣袖,抬脚沿长街向东,准备到秦淮河边上的西口市用饭。 在路过“神算子”卜卦摊时,司马辽忽停了下来,他指了指左府宅邸,目光又示意算命先生:“要不让先生为你测一测姻缘,好得知你何时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小九瞥了一眼卜卦摊,摇摇头:“算了吧,这卦摊一无铜钱,二无竹签,只摸得手相,看不得面相,一看便信不得。” 司马辽见的确如此,也不坚持,与小九抬脚要走。 盲眼的算命先生开口了:“公子此言差矣,铜钱,竹签,八卦盘只是外物,唯有寻常庸碌之辈方用它们作窥探天机的道具,老夫远甚于他们,甚至不用掐指一算,只需心算便可窥探公子身前身后事。” “有意思~”司马辽又停住了脚步,“要不测一卦?” “有意思个屁,能有鼓眼说书有意思?他又不是‘心算子’何步平。”小九拉了拉司马辽,“快些走,小心待会儿刘老儿杂燠店没位置了。” 这年头,同样忽悠人,说书比算命有趣多了。 司马辽一听,顿时也不管算命先生,随小九匆匆走了。只留下盲眼的算命先生,在北方呼啸中,嘴角挑起一丝的微笑。 出了长街,路过瓦官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俩人到了西口市。虽乌云压成,大雪将临,西口市商贾行人却不见少,俩人进了临河的刘老儿杂燠店,鼓眼说书人正喝茶清嗓,尚未开场,但店内已是坐满了用饭或点茶准备听书的客人。 小九环顾四周,正好看见一游侠儿打扮的男子坐在离鼓眼说书人台子略近的位置上喝闷酒。 那晚在建康城东郊,苏哥儿知晓“泥腿子书生”田丰捉去鱼儿姑娘后,也没为难游侠儿,一定要让他说出女子的身份,而是放过了他,让他径直走了。 小九在姑苏城便与游侠儿交好。 游侠儿心系鱼儿姑娘,却不知她现在何处,只能住在建康城,频频与小九接触,期望能在朔北王府探听出些消息来。 小九与司马辽挤了过去坐下,游侠儿抬眼,醉眼迷蒙,见是小九也没在意。 小九要了三坛酒,四样小菜,道:“你莫担忧,‘书呆子’田丰虽恶名昭著,却不是食言而肥之人,他既承诺保鱼儿姑娘性命无忧,鱼儿姑娘便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但愿吧~”游侠儿幽幽叹息,问:“朔北王查的如何了?” “快了。” 小九说:“吾听笺花师姐说,丐帮弟子已全部接到了鱼儿姑娘的画像。若有熟知鱼儿姑娘身份,或不久前见过鱼儿姑娘的,不日便呈报上来。丐帮弟子遍天下,届时,莫说鱼儿姑娘与影堂的瓜葛将水落石出,便是鱼儿姑娘现在何处,也查的出来。” 游侠儿一声苦笑,却不认为事情大好,实在是因为鱼儿姑娘把守的秘密太过惊人了,足以让天地换个颜色。 第一百二十章 栈香 乌衣巷,白府,东院,暖阁上。 珠帘外,一名身穿宫装的江南歌伎正认真的弹着一曲宫宛新韵。 筝音浑厚悠长,古朴拙致,一如午后时光,七分韵味,三分慵懒。 古筝之音在阁楼屋梁间缭绕,上好栈香淡淡地浸透在空气中,即便是茶水也有了一股清香。 白安礼衣着华丽狐裘,斜依在软塌上,怀里把玩着一眉目如画少女,闭目在轻解罗衫窸窸窣窣声中,仔细听着古筝。 他怀中少女不到及笄之年,却已眉目含春,一双秋眸中的媚意似眨眼便要滴落下来。她原本冬日里裹着严实的华裳,如洋葱一般被白安礼一层一层剥开,却不落,挂在胸口、股沟间,掩不住的风情隐隐约约的探出头来。 阁楼外,北风呼啸,阴云堆积,天寒略冷。阁楼内,因白安礼厌恶烟火会玷污栈香,一丝取暖之物也无。 少女皮肤在空气中不由地冒起一层粟粒状疙瘩。 少女笑意盎然,一点也不在意,不时接过旁边侍女递过的美酒,端着酒樽,忍者娇喘,慢慢地送入白安礼口里。少女有时也会调皮,以香唇度酒液,少女香涎便与酒香一起,一起咽入了喉咙间。 白安礼似乎尤喜佳人因寒冷而起的颤栗,不时低摩挲着,又以手扪弄润滑的鸡头肉,随意的把玩着。 少女口噙酒,仰头正要至白安礼唇边,他忽地睁开眼睛,道:“商音弹错了。” 珠帘外歌伎顿时花容失色,古筝音停了下来。原来方才珠帘内的靡靡之音传来,让歌伎不由地走神,手下颤了一颤,将本来的低音符拔成了强音,却不想在温柔乡中的白安礼依旧听了个清楚。 “公子恕罪。”歌伎离开琴案,跪坐在地上赔罪,声音微颤,吓得不轻。 白安礼接过怀中少女手里酒樽,将酒樽内酒水缓缓倒在少女胸口,任它流淌,尔后低头在鸡头肉上轻轻吮吸。 歌伎跪在原地,心中的忐忑跃然于脸上,不敢稍有动作。半晌,百忙中,白安礼抬头:“进来。” 歌伎怕到了极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挪步掀开了珠帘。 见了帘内情景,歌伎一怔,但很快低头跪在软塌前。 “几时学古筝的?”白安礼问。 “五岁,垂髫之年。”歌伎回答。 “师承何处?” “奴婢出身乐籍,由家君与家慈言传身教。”歌伎低头,不敢抬头,心中对大公子怕极了。 “抬起头来。”白安礼说。 歌伎不敢违背,将头徐徐抬起来,见大公子眉清目秀,极为俊美,皮肤白皙,不见血色,似酒色掏空了身子。 若非他棱角分明的唇角显冷厉,时刻提醒歌伎大公子对她生杀在握,歌伎当真会动心的。 “姿色还算不错。”白安礼手指缓缓摩挲过歌伎唇角,“将手伸出来。” 歌伎依言。 白安礼扫了她掌心一眼,见一层老茧缠在手指头与掌心:“苦练双十年华的琴艺,香消玉损着实可惜,也罢,会吹箫么?” “奴婢都曾修习。”歌伎抬头,却不敢久视白安礼,只能将眼睛闭上。 白安礼又缓缓躺在软塌上:“既如此,跪上前来,好好为本都督吹奏上一曲。” 歌伎手头无管弦乐器,不由地不知所措,左顾右盼,求助于侍女。 待白安礼怀中坦胸少女与她做了一动作,那歌伎方明白过来。 …… 灰衣仆从佚名登上阁楼时,楼内一片安静,只闻珠帘内有一阵细微的吮吸声。 听到脚步声,白安礼知道是灰衣仆从,他闭着眼,慵懒道:“先生来了,来人,给先生沏茶。” 佚名盘腿坐在席子上,对珠帘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道:“叶秋荻已经派人在查我了。” 白安礼闭着的双眸猛地睁开来,软榻前的歌伎清楚察觉喉间一硬。 白安礼眼神如星光,冷冽的穿透珠帘:“先生既能察觉,想来叶谷主是查不出什么了?” “的确没查出什么,但药王谷是明目张胆派人查我的,丝毫不怕被我察觉。“ “明目张胆的查?哼~”白安礼舒服的出一声鼻音,“那她更查不出什么了。” 佚名接过侍女奉茶,苦笑:“正是明目张胆,才证明叶秋荻是打定主意在查我。正如我所言,药王谷屹立江湖四大门派而不倒,它的掌门人必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公子莫小看了叶秋荻,吾只是拂手提醒你一次,却被她狠狠地盯上了。” 虽说如此,想查出佚名身份却是很难,白安礼一点也不担心。 他错开话题:“那酒楼掌柜的女儿不是被你们拿住了?如何处置的。” “在‘泥腿子书生’田丰手中。”佚名饮一口茶,缓缓道。 “也就是说她还活着?”白安礼语气冷下来,“你们想威胁我?” “公子对书呆子田丰应该很熟悉了?”佚名不答反问。 “熟悉又如何?”白安礼皱眉。 白安礼对田丰自然熟悉的很,身为书香门第子弟,十年前他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正逢田丰受尽欺侮、大闹书院,将江湖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姑娘是由田丰在姑苏城擒住的。他曾答应旁人,保证那姑娘性命无忧,无人敢伤她一丝一毫。”佚名无奈一笑,“田丰的脾性你应该了解的,他答应的便一定会做到的,所以……” 白安礼默认,沉声问:“他答应谁的?” 佚名顿了一顿,目光移向正认证奏乐的歌伎身上。 白安礼不耐烦,道:“放心,本都督捅破天之事都曾做过,些许小事吓不到本王。” “‘杀人郎中’凤栖梧。”佚名一字一顿,道:“此人为朔北王手下绝顶高手,杀人不眨眼,若非近些年隐匿在药王谷中,绝对位列江湖恶人榜榜。” “呵~”白安礼怒极反笑,按住歌伎头颅,“如此说来,朔北王已然知晓了?” “不!凤栖梧不知,王爷自然也一无所知,但他们正在查探那姑娘身份。” 佚名耐心地将经过与白安礼娓道来:“在姑苏城时,手下办事不利,正好遇见了凤栖梧,若非田丰及时出现,那姑娘早落入朔北王手中了。当时那姑娘身旁还有一江湖游侠儿,应当已经知晓那件隐秘之事了。田丰在凤栖梧眼皮子下将两人都擒住绝不可能,只能在带走那姑娘时,以姑娘性命逼迫江湖游侠儿守口如瓶。” “我们后来仔细查探过,那江湖游侠儿果然闭口不言。因怕打草惊蛇,所以不曾将那游侠儿处置。” 白安礼将手放开,歌伎白眼上翻,一阵咳嗽,却不敢吐出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心二用 身旁侍女为白安礼整理好衣服,白安礼掀开珠帘走出去,眼中怒火可燎原:“那江湖游侠儿现在何处?” “正在建康。≥ ”佚名对白安礼怒火视而不见,饮一口茶后方说。 “你们逼我动手?” 白安礼冷眼直视佚名,话中的怒气弥漫在整个暖阁,让一旁候着的侍女噤若寒蝉。 “公子戏言,建康乃王者之都,我们若想除去那游侠儿,代价实在太大。幸好那姑娘尚在我们手中……” “哼!”白安礼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对白安礼而言,将身家性命交由一不认识的江湖游侠儿定夺,简直荒谬,那江湖游侠儿必须除去。 …… “查出四寸佛丁因何执意要抓那姑娘了?”苏幕遮由《烂柯经》上抬头起头来 “影堂行事向来隐秘,怎会如此快?”笺花斜瞥了苏幕遮一眼,将手中信笺递给漱玉,“但那姑娘梓乡故里耐人寻味,王爷应该会有所联想。” “哦?”苏幕遮竖起了耳朵。 “正如先前我们所猜测的。”漱玉粗读一遍后放下信笺,“那姑娘不是江湖中人,乃巴东郡巫山太白酒楼之女。酒楼在年初已被大火焚毁,掌柜的一家六口只余那姑娘还在人世。” “巴东郡?”苏幕遮皱紧了眉头。巴东郡乃先帝苏宁被刺龙御归天之地,苏幕遮由不得不多想几分。 “药王谷不曾涉足巴东郡,那姑娘被影堂千里追杀,又执意要找药王谷,显然与先帝被刺有关。”叶秋荻将手中毛笔放下,“影堂素来对刺杀先帝之事不避讳,此番却杀人灭口极力隐瞒,不难猜出四寸佛爷影当日能刺杀得手,是南朝军中有内应相助。” “当初兵营内与保护职责稍有干系的护卫、官吏、将尉皆被满门抄斩,唯有白安礼与卫司空逃过一劫,想要查出那日是谁如何与影堂里应外合,将护卫调走或将布防图泄露出去的简直难上加难。”苏幕遮沉吟。 “做事要动脑子,其实并不是很难。” 叶秋荻微微一笑,道:“那酒楼掌柜应该是无意中得知内应与影堂勾结的。唯一幸存的姑娘不敢到建康告密,反而绕道姑苏城赶往药王谷,是因她知道影堂那内应在都城内权势显赫,让她不敢来都城。”叶秋荻分析的头头是道。 “白安礼与卫司空?”苏幕遮脱口而出。 “他们两个的确最值得怀疑。”漱玉点头,“但当日随先帝西征的将领亦不少,他们虽未肩负护卫之责,但 也有能力调开护卫或得到布防图,王爷若查,切不可将他们遗漏了。不过……” “不过什么?” “王爷刚得罪了吴郡乡侯,三国使者又是来着不善,我看王爷还是暂且忍耐,莫打草惊蛇为妙。”漱玉说。 “你放心,他现在这样子,便是有心也无力。”笺花挖苦苏幕遮。 “在我看来,那荆州都督白安礼最为可疑,尤其他身旁的灰衣仆从。” 叶秋荻擦了擦手,将狮子球抱在怀里:“普通人或许不值得怀疑,但与白安礼如此亲近的仆从太过普通,便有些蹊跷了。虽不能打草惊蛇,但将注意力明目张胆放在那仆从身上,让心怀鬼胎的人犹疑不定,想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笺花拱手:“那我派人继续盯着那仆从。”说罢,待叶秋荻点头答应后,她便“噔噔噔”的匆匆下楼去了。 苏幕遮问:“你为何笃定那仆从有问题?” “女人的直觉。”叶秋荻傲娇。 “一黄毛丫头……” 苏幕遮正要与小师姐抬杠,北风忽由敞开的窗户吹进暖阁,卷起案上的宣纸,正要凭空飞舞,却见叶秋荻随手一挥,掌风将宣纸压在了桌子上,顿时让苏幕遮咋舌,老实的闭上了嘴。 “你说什么?”叶秋荻问。 “没,没什么。”苏幕遮连忙摇头。 漱玉走过去,探头眺望窗外,见云层堆积,叹了一口气:“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又闲谈几句,漱玉领人都出去忙了,只留叶秋荻在暖阁上陪着苏幕遮。 苏幕遮老实趴在软塌上,翻着《烂柯经》。 叶秋荻坐在他身旁,书案移了过来,扇子被打开摆在案头。正前方是摊开的宣纸,叶秋荻右手正提笔挥毫,眼睛却不时地盯着左手侧打开的一本医经,唯有在笔停顿时,叶秋荻才瞥扇子上《鹤觞帖》一眼,尔后继续挥笔如飞。 她左手不时地抚摸着惬意地卧在她腿上的狮子球,唯有在一页医经读完时,方去翻书。 窗外是寒风呼啸,暖阁内却静谧非常,唯有翻书声,撩拨着心弦,让苏幕遮心生惬意。 阴云堆积愈厚,阁楼内渐渐暗了下来。 翻棋谱至眼睛干涩,苏幕遮将它扔到一旁,仔细盯着叶秋荻的身影。 他知道叶秋荻是在一心二用,小师姐有一颗七窍玲珑,有时一心三用也不是问题。 他将脑袋轻轻地移到叶秋荻身旁,细嗅体香,一脸陶醉,忍不住伸手要将小师姐的细腰由身后抱住。 手刚伸到前面,叶秋荻尚未有所反应,一只猫爪子便将苏幕遮的贼手拍掉了。苏幕遮自然恼怒,又伸手过去驱赶狮子球,一来二去,一只猫爪子一只手掌,在叶秋荻小腹前斗的不亦乐乎。 叶秋荻低头,左手拍了拍苏幕遮手掌,以为他又在欺负狮子球了:“小心它挠你。” 苏幕遮稍微使劲将狮子球拨开,将小师姐腰肢抱住,得意道:“吾才不与它一般见识呢。” 叶秋荻身子一硬,挥笔如飞的右手停了下来,羞怒道:“快放开,我正忙呢。” “天色暗下来了,再看会伤眼睛的,点灯又费蜡,不如躺下休息会儿吧。”苏幕遮提议。 “莫闹!”叶秋荻放下笔去拨苏幕遮的手臂,却见他紧紧抱着不松手。有心用功将他胳膊震开,想到他屁股上的伤还痛着呢,便忍住了没有动手。 “好师姐,你躺下,我们聊会儿天。”苏幕遮说,“你躺下我便不胡闹了,我又吃不了你。” 叶秋荻又拨他手臂几下,见挣脱不开,又禁不住苏幕遮在耳旁央告,只能将狮子球放在他们中间,羞赧地躺在了苏幕遮身旁。 俩人四目相对时,叶秋荻愈的窘迫了,想又坐起来,却被苏幕遮手臂压住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软玉在怀 时间拉长,变慢。≧≥≧ 暧昧在暖阁悄生,让叶秋荻有些不自在。苏幕遮搭在她腰肢上的胳膊她身子有些僵硬,不敢动弹。 苏幕遮也察觉到了,手指来回划过,唇角有一丝的得意。唯有在这时,他方能在小师姐身上占些便宜。 仔细说来,这还是他们两个次同床独处。在药王谷时,苏幕遮虽有贼心去做养成之类的打算,奈何小师姐智多而近妖,一眼便看穿了他的龌蹉心思,让苏幕遮失去了亲近的机会,甚至差点成了被养成的那个人儿。 不过现在不同了,青梅竹马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的苏幕遮现在到了一逞雄风的时候了。胡乱想着这些,苏幕遮想要离叶秋荻近一些,于是忍着痛,龇牙咧嘴做着鬼脸将身子侧过来。 叶秋荻见他的样子不由地一笑,接着一声惊呼,却是苏幕遮拦腰一使力,将她揽到了怀里。 至于俩人之间的狮子球,早不知何时被苏幕遮逗弄走了。 叶秋荻没有挣扎,温顺如抱在怀里的狮子球,当然是抱在叶秋荻怀里的时候。 小师姐的额头贴在他的下巴,吐气如兰,让苏幕遮深深地陶醉。就这样抱着,他不敢再有丝毫的动作,仿若怀中抱着一易碎的素色瓷器,又或空谷幽兰,一碰便会碎,一沾便会污色,一动便会折。 谁若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便是不懂采花人的彷徨的。 暖阁上未生火盆,却凭空多了些暖意,又或者是一种情愫,在慢慢滋生。那种感觉,一如前世夏日午后,倾慕的姑娘在窗外洒下的斑驳树影中,耐心地与你说着话儿,在慵懒的阳光下,缱绻情生。 天色彻底暗下来,书应该是看不成了。 苏幕遮低头,看近在咫尺的小师姐,也无法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只知道她闭上了眼,睫毛在轻轻地颤动。 木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应该是漱玉上来点灯了。 叶秋荻却无起身的意思,她突然觉着,或许就这样一直躺着到天荒地老也好。 漱玉走到门前,一丝烛光穿过了门缝。她停住了脚步,听暖阁内悄无声息,转身领着侍女又下了楼,带走那丝烛光。 又是一阵沉寂。苏幕遮可以听到叶秋荻均匀地呼吸声,有节奏,有韵律,让他心生陶醉。接着,他又听到了雪落的声音,窸窸窣窣,由低到高,渐渐覆盖了整个世界,拂去明镜台上的尘埃。 苏幕遮低头,将唇轻轻地落在叶秋荻的额头上,闭上双眼,耳听窗外雪落,犹入禅那之境。 叶秋荻忽地睁看眼,双眸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却没抬头查看苏幕遮。她清楚感觉到,方才苏幕遮身体彻底静了下来,《太素心经》之气由丹田而出,沿着经脉游走于他周身百骸,滋养着身体与经络,气感愈来愈强,似有突破之势。 虽不知苏幕遮忽如其来的长进是为何,叶秋荻却放心地没打扰他。《太素心经》内力乃温和之气,甚少出现练功走火入魔之事。它在江湖中又有“疗伤圣典”之称,内力略有所成即可百毒不侵。 一柱香已过,苏幕遮依旧贴着叶秋荻的额头,听她的呼吸,听雪落之声,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听着,慢慢的随她调整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听雪落,任由真气在经脉运转。 似乎又过了几个时辰,雪未停,窗外渐亮。那是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将整个世界照亮了。 叶秋荻躺在苏幕遮怀里,仔细听着师弟胸口心跳的声音,鬼使神差的,也伸手将苏幕遮抱住了。 慢慢地,丹田之气缓了下来,她可以感觉到,苏幕遮的内力终于是精进几分。 想到他嫉妒旁人是睡觉练功,现在他是软玉在怀,温香盈齿便把功练了,不知道他又该怎么说。 “叶秋荻~”苏幕遮忽道,似呓语,但叶秋荻知道他醒着,于是“嗯”的答应一声。 “我喜欢你。”苏幕遮说。 “嗯。”叶秋荻似应非应,含糊一声,慵懒地呆在苏幕遮怀里不动弹。 又过半晌,阁楼下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楼下,似被漱玉拦住了。稍后,暖阁木梯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漱玉叩门:“小姐,丐帮长老月攘道长有要事相见,属下们拦他不住,他即刻便要赶过来。” “月攘道长?”叶秋荻抬起头,有些疑惑。 苏幕遮苦笑:“月攘(盗)一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道长能有几个,自然是郭公子师叔,偷鸡圣手老叫化咯。” “月攘一鸡”语出儒家典籍《孟子·滕文公下》,苏幕遮曾用来讥讽老叫化偷鸡为明知故犯,却不想老叫化不以为耻,反而用来作为自己的道号了。 叶秋荻做起身子,整了整衣服:“教唆你偷吾鸡内金那个?” “嘿嘿,不错,正是老叫化。”阁楼外响起老叫化的声音,由远及近,“小丫头还记着老叫化?当真是三生有幸。” “幸”字刚落,阁楼木窗被推开。卷着风雪,一身愈加破烂的道袍,背上驮几个油的黑包袱的老道士钻了进来。 苏幕遮无奈:“你这老狗,总是放着正经路不走,偏走邪门歪道。” 老叫化回答与前时如出一辙:“老叫化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力气自然要攒着点使了。” 说罢将窗户关住,转身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的舒了一口气,似外头有人追杀他一般。 暖阁内,漱玉尚未来得及点灯,但在雪映照下格外明亮。 老叫化见苏幕遮躺在软榻上,叶秋荻坐在旁边,微鼓的两眼顿时露出一丝戏谑目光:“呦,老叫化是不是打扰你们了?罪过,罪过。”他双手合十,做出一和尚唱“阿弥陀佛”的手势。 “知道了还不赶快出去!”苏幕遮一点也不客气。 老叫化一笑:“既然已经打扰了,还出去作甚?” 这时,阁楼门本被推了开来,漱玉领着侍女鱼贯而入,将火盆、蜡烛一一点上,又将三碗煮好的桂花醪糟盛上来,让苏幕遮暖暖身子。 老叫化毫不客气,不等漱玉端过来,伸手便抢过一碗,也不怕烫,囫囵的几口吞了。 叶秋荻接过一碗,正要递给苏幕遮,剩下的一碗却被老叫化眼疾手快的又抢了过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衣传人 窗外北风呼啸,暖阁内由老叫化带进来的残雪尚余残留,苏幕遮却不感到寒冷。 叶秋荻难得温顺,执着调羹要喂苏幕遮,被他摆了摆手,盖因俯卧在软榻上用饭着实不雅。 叶秋荻也无口腹之欲,刚将醪糟放在书案上,老叫化便又抢了过去,“呼噜呼噜”的大口吞咽。三碗滚烫的醪糟下肚,老叫化身子方暖和过来。他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感叹道:“果然还是做王爷舒坦,可惜不是披上一身王袍便能成的。” 他将碗递给漱玉,转身坐到火盆前,一副悠哉的样子,压根看不出有要事相见的样子。 “你这老叫化,究竟何要事?”苏幕遮装腔作势,“知不知道,擅闯朔北王府,乃是杀头的重罪?” 老叫花不吃他这套,嘬着牙花子含糊道:“本来有要紧事的,但见叶大小姐在此,甚要紧事也没了。” 苏幕遮醒悟,顿笑:“哈哈,你这老叫化,不会还在逃命吧?哎呦,笑死我了,让你这臭道士当初对本王不管不顾。” “死道友不死贫道。”老叫化脸皮甚厚,对苏幕遮的幸灾乐祸不以为意,振振有词:“老叫化已经被人追杀了,若再帮你招惹上影堂,老叫化死了化作厉鬼都不知找谁讨命去。” 苏幕遮继续对他白眼相看:“既如此,你现在怎又折回来了?不怕再招惹上影堂。” 老叫化“嘿嘿”一笑:“有叶大小姐在此,追杀我之人绝不敢动我根汗毛。至于影堂,吾师兄都答应叶大小姐插手了,四寸佛丁如何也怪罪不到老叫化的头上。” “吓~”苏幕遮不满,“你这老叫化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 “当初舍本王而去,今日又想来寻庇护,当真是痴心妄想。”苏幕遮恐吓他:“追杀你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告诉他,朔北王府一定会袖手旁观的。” 老叫化翘起二郎腿,在火盆上烘起自己的破鞋来:“你尽管放心,追杀我之人一露头,叶大小姐自会出手的。” 苏幕遮不信,强撑着胆子道:“天下之理,夫者唱,妇者随。有本王在,荻儿一定不会出手的,你就等死吧!” 说罢,悄悄的斜睨叶秋荻一眼,正好迎上了小师姐的目光,目光中带着股凶意。她扬了扬下巴,不满之意不言自明,吓得苏幕遮忙回过头,不过,小苏子好面子,有外人在,叶秋荻不能让他下不了台,因此含笑点了点头。 换一只鞋烘着,老叫化轻笑:“若追杀我之人与叶大小姐有仇隙呢?你小子不是誓要将斩断九尾刀的杀手找出来么?” 老叫化一副江湖道士行骗时高深莫测的样子:“现在她便在建康,朔北王怎么要不管不顾了?” “什么!”苏幕遮双臂撑着身子起来,认真问:“你不唬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 老叫化提着鞋,又双手合十,漱玉在一旁看了忍不住翻白眼,老叫化招摇撞骗的事情做多了,切换倒是自如。 “哼!”苏幕遮怒道:“他居然敢来建康,本王非把他揪出来不可,来人~” 漱玉忙止住了他:“王爷莫冲动,斩断青狐刀之人武功稍逊于谷主,不是寻常人能对付的,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对对对。”老叫化点头,“一定要一击制敌,莫让她逃脱了。如此,老叫化也能喘口气,秦王宫内‘九沸九变九味鹄羹’老叫化可是许久不曾品尝了,现在想起那味道来,恨不得把舌头吞了。” “德性。”苏幕遮鄙夷,转而笑道:“一击制敌也好办。将你扔到街上,我们潜伏之,待她杀你时一拥而上,如何?” “不可,不可。”老叫化忙摇头,“你是不曾见过她的刀,刀刀致命,老叫化没活够哩,千万不可!” “此事暂且放下吧,由我坐镇王府,她不敢进来放肆,其它事情等查明后再做定夺。” 在老叫化道明追杀他的人是谁后,一直沉默的叶秋荻开口了,她认真对苏幕遮道:“你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苏幕遮怎会善罢甘休! “听我安排。”叶秋荻话斩金截铁,不容辩驳,“莫忘了,斩断九尾的乃杀过。若翟儿所言属实的话,杀过应当在太上宫或伽蓝殿手中。我们对这两派一无所知,他们能够逼死墨家钜子,一定不是泛泛之辈,小心为妙。” “而且抡才大典武比不日举行,你不是说过,想混入其中仔细考较武比的武功与品质吗?又要招待三国使者,届时有你忙的。”叶秋荻安慰苏幕遮说。 “就这般轻易放过了她?”苏幕遮不甘心,对于那杀手曾让小师姐受伤之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叶秋荻提起毛笔,敛袖蘸墨,在宣纸上急挥:“放心,你若报仇,肯定会有机会的,她一定会找上你的。” “为何?” “因为她的刀法~”叶秋荻停笔,一“忍”字跃然于之上,“也是血衣侯刀法。” 叶秋荻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怎么会?”漱玉讶然出声,“血衣侯刀法一直藏于药王谷中,从不曾示人,怎会……” “血衣侯未必没有后人在世。”叶秋荻回头对苏幕遮说,“当世血衣侯刀法传人有三。血衣侯刀法又心诚于刀,追求刀之巅峰,你们二人迟早有一战。” “呦呵!”轮到老叫化幸灾乐祸了,“以你那三脚猫功夫,不出一刀即毙命。不如趁早跟着老叫化学逃命的本事吧。” “等等!等等!”苏幕遮不理他,诧异地问师姐:“血衣侯刀法传人怎会有三?我,她,还有谁?” “而且既然有三人,她为何偏要与我迟早有一战?” 叶秋荻笑了:“因为对第三人,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所以只能来找你,争那第二的位子咯。” “他们比过了?”苏幕遮只觉脑子现在塞满了浆糊,“你怎知道的?好荻儿,你究竟有多少事情……” “等等!”苏幕遮忽打断了自己,他猛然记起,当初决定学刀时,血衣侯刀法是由叶秋荻依他性子挑选的。因怕他入杀过之境,师父只许他《大漠》《长河》四招,另外四招刀谱交由小师姐保管了。 “好荻儿,你,你,你莫非也练成了血衣刀法!?” 叶秋荻挑眉:“你既要练易入杀过之境的血衣刀法,吾自然要把关咯。我当初也只是想看它为何会改变人之心性,却不想不知不觉便习会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刀之大道 苏幕遮虽不精通岐黄之术,但出身药王谷,对望闻问切还是略知一二的。 他将叶秋荻胳膊拉过来,手指搭在她右手脉搏上。 “你做甚?”叶秋荻问他。 “你们总担忧吾会入杀过之境,吾今日倒要看看你走火入魔没。”苏幕遮说。 叶秋荻将手抽了回来,没好气:“杀过乃是练刀人追求血衣刀法最精妙招式之真意而变的痴狂了,与脉搏有何关系。” 苏幕遮了然,又问:“血衣侯刀法你练会几招了?” “十招。” 叶秋荻说的轻描淡写,却吓了苏幕遮一跳:“十招!血衣侯刀法不是只有八招?” 他扳着手指仔细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各两招,共八招,怎会有十招?” 叶秋荻抱着狮子球,站起身:“我原也以为血衣侯刀法只有八招的。然正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在我将大漠、孤烟四招真意了然于胸后,第五招油然而生,招式之真意恰好暗合诗句‘大漠孤烟直’点睛之笔‘直’。” “长河、落日四招也是如此,其自然而生的第五招意正合诗句‘长河落日圆。’点睛之笔‘圆’。” 叶秋荻耐心与苏幕遮解释:“仔细说来,血衣刀法的第九招、十招只有招意,并无招式,不同人领悟是不同的。便是同一人,随着见识增长与心境的转变,也会有不同领悟。这两招是在个人不断领悟中趋近于完美的。换言之,这两招乃是在前八招指引之下,自创招式,这才是血衣刀法被称为天下第一刀法真正原因所在。” “如此说来,血衣刀法我是半成也不曾学到了。”苏幕遮沮丧, 叶秋荻怕挫了他信心,正要安慰。忽见苏幕遮抬头笑问:“小师姐把血衣刀法十招都学全了也不曾入杀过之境,如此说来,我是不是也可以练习血衣刀法余下的更具威力的孤烟、落日四招了?” 叶秋荻见苏幕遮练功不求甚解,只想囫囵吞枣,追求杀伤力强的招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高骛远乃练武之大忌,将四招基础打好再说。况且杀过之境并非练功走火入魔,而是血衣刀法第十一招!” “什么!”苏幕遮惊住了,便是漱玉也是吓了一跳。 她从来只知道,练习血衣刀法易入杀过之境,似走火入魔一般,成为血衣侯那样血染白衣,心诚于刀,追求刀之巅峰,见不得庸俗的刀法玷污弯刀,却不知杀过之境正是血衣刀法所追求的。 便是火盆前的老叫化也吓了一跳。血衣侯虽是百年前的刀客,但名头却一直在江湖流传,有关血衣侯刀法的传说有许多个版本,但真正能将血衣侯刀法之精妙讲清楚的,他今日还是次听到。 “哎呦!”闻到一股焦味,老叫化方醒悟过来,急忙将破鞋由火盆上移走,伸手拍打着鞋底上的火星。 “正如吾刚才所言,杀过之境乃是练刀人追求血衣刀法最精妙招式之真意而变的痴狂。在经历了血衣刀法前八招刀法的领悟,刀法九招、十招自创后,第十一招之真意会自然而然生于练刀人脑海中,它的精妙聚日月之精华,夺天地之造化,再有定力的人也不免起了对其钻研的心思。” “人生本是痴,不悟不成佛,不疯不成魔。” 叶秋荻慨然长叹,“事实是,在练刀人钻研血衣刀法第十一招时,他已经跌入了魔道。他将恍然大悟血衣刀法其实一直只有一招,即聚集了前十招所有精妙处。但想要领悟这一招,他将逐步被一招真意所引导,心至诚至信于刀,慢慢失去人性,将刀奉若神明。他会成魔,容不得刀有半丝被玷污。” 叶秋荻正色对苏幕遮道:“以你这只追求招式威力的性子,我若不约束着你,肯定会忍不住去追求杀过之境的招式真意,到时候我便是想拦你也拦不住了。” 见叶秋荻说的严厉,苏幕遮嘀咕一句:“那我的刀法岂不是永无大成之日了?” 叶秋荻耳朵聪灵,笑道:“你放心,我正在摸索一个既能保全血衣刀法之精妙又不蛊惑人心的法子。” 苏幕遮听她这般说,而且对血衣刀法十一招说的头头是道,狐疑问“你~血衣刀法当真只练到了第十招?” 叶秋荻一笑,转身推开窗户,风裹着雪卷了进来。穿过雪幕,叶秋荻看见薏米举着油纸伞向暖阁走来。 她转身对苏幕遮说:“血衣侯后人的刀法,现在应该已经在不断领悟和完善第十招‘圆’之刀意了。当时她与我较量时,第十招她才刚摸到门槛,只是凭着手中杀过刀,一刀斩断九尾刀,才在我错愕之际伤了我。” “待我醒悟后,同样以血衣刀法打败了她。”叶秋荻傲娇的挑起嘴角的笑,“除非她血衣刀法十一招大成,已臻化境,否则她不会再来挑战我的。倒是你,入杀过之境后,血衣刀传人尤恨玷污血衣刀法之人,你还是小心些为妙。” 苏幕遮咋舌:“我哪里是她对手?” 叶秋荻自信道:“只要你依我的法子将大漠、长河四招练好了,如何不是她的对手?” “噔噔噔!” 将油纸伞递给暖阁下伺候的侍女,薏米一脸急色推门走了进来。 她拱手对叶秋荻道:“小姐,清兴堂月前接了位身怀六甲的女子,病征为害喜孕吐不止。“ “起初,师姐们认为她只是比寻常女子害喜反应大些,所以只开了些温补的药,不曾放在心上。孰知,那女子害喜孕吐逐日剧烈,由吐饭吐水至吐血,不足月便暴瘦至形销骨立。事关两命,吾等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前来请小姐去施救。” 叶秋荻点头,将怀中的狮子球交给漱玉,又与苏幕遮道:“任何武功修炼都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吾看来,血衣刀法此四招正是它精华之处,练好这四招,再吸收后四招之精华,越血衣刀法并非难事。” “血衣侯坚信心诚于刀,方为刀之大道,以至于失去了本心,沦为刀之奴隶;寻常刀客坚信心诚于心,方为刀之大道;吾却认为,心诚于人,方为刀之大道,亦是武学至理。” 叶秋荻一笑说罢,转身下楼去了,只留给苏幕遮一高深莫测的身影。 “师姐究竟练到了第十一刀没?”苏幕遮依旧在嘀咕。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症下药 撑着油纸伞,叶秋荻在薏米与东篱陪伴下,顺着朔北王府院墙,沿着清溪西岸向下游步行。 大雪如剪碎的鹅毛,一团一团落下。 叶秋荻伸手接住一团雪,看着雪花慢慢打湿掌心。 此行出来的匆忙,叶秋荻只用帷帽轻纱遮住了面庞,倒不虞旁人看到她眼中的悲春伤秋。 又拐过一道街角,清心堂便到了。 叶秋荻合上伞,刚踏入医舍就听到一声嘶哑的干呕。她绕开排队等候就医的人,随薏米进入了一间单独隔开的屋子。 屋内,四位药王谷女医者束手无策的围着一身怀六甲的女子,女子肚子已经凸显,却形销骨立,吐的脸上都有殷红的出血点,整个人有气无力的瘫软在胡椅上,被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扶着。 药王谷弟子皆转身对叶秋荻躬身行礼,让女子注意到了叶秋荻存在。知道她身份不一般,女子眼中不由地泛出希冀目光。 叶秋荻走到女子对面坐下,手指搭在女子右手脉搏上。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目光都聚在叶秋荻身上,那阿婆与女子的目光尤为忐忑。 半晌,叶秋荻问:“是否有些热口渴?” 女子强作精神点点头。 “脉细数无力,气阴两虚。” 叶秋荻与五位药王谷弟子说了一句,站起身走到屋内墙壁一侧的药柜前,抽出一张草纸,折成漏斗的形状。 世人言,用药如用兵,需谨慎又谨慎。叶秋荻却不然,她将几味寻常草药的柜子打开,也不过称,信手抓了些,然后包住递给弟子:“用水煎开,先与她服下。” 弟子恭敬的应了。 叶秋荻又走到桌案前,提起砚台上的毛笔,“唰唰唰”,一张药方一挥而就。 待字迹干了后,叶秋荻递给阿婆,嘱咐道:“待会儿用药后,害喜之症会稍减,回家后,先熬些鱼汤与她补补身子,忌沾油腥。到临盆之前,要一直按方子用药。” 许是叶秋荻干净利索的动作让对方信任大增,阿婆忙不迭的答应了,又心有顾虑的小心问道:“姑娘,那孩子……” 叶秋荻笑道:“你放心,母子皆无事。” 阿婆如此才稍放下些心来。 很快,药便被煎好端了上来。 女子强忍着呕吐,将药灌下去,初时不见效,待过的一炷香后,女子害喜之意顿减,甚至有了口腹之欲。 她们欢天喜地的向叶秋荻不住地道谢,又抓了几服药,方作揖辞别而去。 清心堂对面为清溪西岸,街市繁华。 在下雪天,摊子虽早早便收了,但酒肆茶馆与戏园子聚集了不少人,街上依旧人来人往。 叶秋荻送那对母女出门。正寒暄时,忽有所觉,回头向西岸望去,见街上行人或披斗笠,或打纸伞,行色匆匆,却不见有人驻足打量她。叶秋荻敷衍几句,将母女送走后,站在清溪东岸眺望,刚才如芒在背的直觉已经消失了。 “一定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叶秋荻暗想,她对自己的直觉向来很自信。 薏米端详叶秋荻的药方许久,最后还是忍不住与四位师姐携手出了医舍,向叶秋荻请教:“小姐,今日我们察觉不对后,也曾对病人用过和胃止呕的方子,并不见效。为何您只在和胃止呕药方上填了几味益气养阴的药,却会有奇效?” 叶秋荻回过头来,道:“那女子害喜剧烈是由脾胃虚弱致冲气上逆、胃失和降引起的,你们在她次就医时不注意,只开了些温补的药,导致她呕吐日久,浆水不入,伤及气阴,那几味益气养阴的药正是为此。” 叶秋荻对薏米及四位弟子道:“病人精神萎靡,形体消瘦,眼眶下陷,唇舌干燥,苔薄黄,脉细数无力。俨然快要引气阴两虚的重症了,也幸好今日吾在此,否则两条生命便要被你们耽误了。” “汝等需记,任何病征都要小心对待,莫将害喜这些视为平常,便忽视了其中的隐疾;在用药时既要对症下药,也要追根究底,如此才能治标又治本。”叶秋荻淳淳教诲。 “说得好!”一身大喝在不远处如春雷炸响。 叶秋荻回过头去,见是身壮膀圆、粗眉大眼的胖姑娘辛娘来了。她脸上左半部分有些淤青,但笑起来依旧灿烂。 叶秋荻上下打量她一眼,关心道:“辛娘这是怎么了,被人欺负了?” 辛娘摇摇头,兴致勃勃道:“都城建康果真是人才辈出。今日在瓦舍角抵社,我与人比了一场,斗得是难解难分,若非最后我使上了昨日薏米姑娘教我的使力法子,当真斗她不过咧。” “所以你便成这个样子了?”薏米指着她淤青的左眼。 辛娘尴尬的“嘿嘿”一笑,道:“对手有‘女孟贲’之称,一把子力气犹在我之上,相互相扑角抵较力时,一不小心便成这样子了。不过,不用担心……” 辛娘拍拍自己胸膛,道:“在成为女飐高手之路上,这些小伤是在所难免的,我早已经习惯了。我今日来医舍是来讨些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却不想在这里又碰见你们了,当真是巧极了。” “的确有缘分。”叶秋荻点头笑着说。她挺喜欢辛娘单纯正义,乐观开朗,毫无心机的品行,因此提议:“我们本想过几日再去看你的。不过,既然你自己寻上门了,那今晚就莫回去了,让我们也尽一下地主之谊。” 辛娘挠挠后脑勺,笑道:“这有些不太好吧?我得告知一下爹爹。他还在落脚的车马店等着呢。” 她耿直的性子让她十分不擅长说谦虚推辞的话儿。 “无妨,待会儿我会派人去告知令尊的。” 叶秋荻说罢,不由辛娘再推辞,领着她进医舍先去治伤。 “对了!” 在踏进医舍前,辛娘忽然停住,向叶秋荻凑过来,附耳低声道:“你听说没?昨日欺侮你的那个齐季伦的儿子在狮子楼被人给杀了。我今日在角抵社听人说的,当真是大快人心!” “是吗?”叶秋荻一怔,大大地满足了辛娘的兴致。 一直跟在身后不出声的东篱笑了,对辛娘道:“这你是不知道了吧?那是我家姑爷为小姐出气做下的。” “啊!”辛娘瞪大了眼睛。 “聒噪!” 叶秋荻瞪了东篱一眼,道:“昨日的账还未与你算呢,若不是你多嘴告诉了他,他屁股今日能挨上五十大板?” 东篱吐了吐舌头,却一点也不以为自己做错了,反而有些得意洋洋。 第一百二十六章 声声慢 在医舍包扎好伤口,辛娘又被叶秋荻留在了朔北王府用饭。 待进了王府时,她方才知道叶秋荻的身份。 辛娘却并不由此感到忐忑或受宠若惊,只是有些得意自己居然能够认识朔北王未来的王妃,还与她成为了好朋友。 对于行走于市井的辛娘来说,药王谷谷主在江湖的赫赫威名,远不如朔北王如雷贯耳。 辛娘唯一遗憾的是不曾见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钱塘大名鼎鼎的朔北王。听叶姑娘说,朔北王因为昨夜的事被打板子了,正卧病在床呢。 让辛娘高兴的是,昨日进城后离别匆匆,许多薏米传授的用力法门,她还不曾理解通透,正好借此机会秉烛夜谈,仔细的向薏米请教一番。 钱塘富庶,风景秀丽,来往的江湖客自然不少。辛娘之前也曾接触过江湖人,但江湖人对自身武艺传承看的极重,自然不会对辛娘有所指教,因此辛娘初闻药王谷武学对人体各处着力、力窍门时如醍醐灌顶,欲罢不能。 翌日,天空依旧阴沉如墨,只是雪小了些,如柳絮,轻飘飘的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叶秋荻为苏幕遮换罢药,刚下楼就见辛娘揉着惺忪的双眼前来告辞。 “今日还要与人比试?”叶秋荻抱着狮子球,正喂它吃的。 辛娘摇头:“昨日是拜山头,探探建康同行的底儿。正式与人比试还在三日后,到时叶姑娘一定要来捧场!” 叶秋荻点头答应了。 “至于今日嚒,先把住处安置下来,总住在车马点也不是办法。还有,未时抡才大会武比便要开始了。”辛娘比划一下手,“如此盛况是一定不能错过的,叶姑娘你去吗?” 叶秋荻拍拍手:“酉时与人有约,怕是去不了的。” “那真可惜。”辛娘叹一口气,蓦的一拍手,让人一惊,“哎!不是说王爷主持比武嚒?” “他床都下不了,抬过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何况今番抡才大会武比不凭家世,不看籍贯,报名者众,武功有高有低,前期只是初选,筛去一些武功微末之人罢了,还不需要王爷亲自主持。”叶秋荻与她解释。 “谁敢取笑王爷?”辛娘却是只听了叶秋荻前半句,“王爷一怒为红颜,与茶肆说书人讲的那些大英雄一样,还是个大好人呢,旁人敬佩还来不及呢。” 辛娘憧憬道:“王爷对对叶姑娘真好,若是也有人喜欢我,为我做这些事的话该多好。” 叶秋荻掩嘴笑了:“他哪有你说的那般好?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凡夫俗子一个!” “不对,不对。”辛娘摇头,“王爷宁愿高价借粮也要让百姓吃饱饭,爹爹与乡亲都说王爷是大圣人!” 说到这儿,辛娘好奇问:“叶姑娘,你一直戴着轻纱是为什么?王上也是,居然为了纨绔子弟打王爷板子。” “你莫非以为我昨日哭红眼睛了?”叶秋荻将轻纱挑起来,“放心,他皮实的很,区区五十大板还要不了他的命。” 辛娘不语,瞪大了眼睛,惊讶的嘴可塞下一个鸭蛋:“哇!果然只有叶姑娘这样仙子一般的人物才配的上王爷呢!” 叶秋荻又将青纱放下:“等你见过他真面目,恐怕会失望的。” 辛娘一笑:“才不会,叶姑娘既漂亮又聪慧,能看上王爷,恰好指明朔北王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叶秋荻一听,若再贬低苏幕遮便是贬低自己了,不由地放弃了降低苏幕遮在辛娘心中地位的打算。 又聊了一会儿,辛娘便起身告辞了。 叶秋荻回到暖阁上,正好遇见下楼的卫家二公子卫书。 他是苏幕遮请来的,主要吩咐他在武比中留两个直接略过初选的名额给朔北王府,以便苏幕遮伤好后混进去,近距离的考察那些人的来路与实力。 叶秋荻推开门进了暖阁,见小青衣与翟儿正围在火盆旁,裹着臃肿的裘衣,只留两个脑袋在外面,嘴却不得闲,啃着这些天满都城扫荡的蜜饯干果,如同两个小仓鼠,啃得不亦乐乎。 见叶秋荻进来了,小青衣忙把剥好的果仁儿递过来,邀功道:“奴提前给谷主剥好的。” 趴在软榻上的苏幕遮气极:“明明是本王让你给我剥的,臭丫头,你倒会借花献佛!” 小青衣吐舌:“奴才不臭哩!” 苏幕遮正要再言,被叶秋荻一把果仁塞住了嘴。 叶秋荻心想,辛娘若知道他口中圣人这般,怕会失望的痛哭吧? 一上午,雪时大时小却不曾停歇。叶秋荻一直呆在暖阁上陪着苏幕遮,与他说这些体己的话,同时一心二用,不断地临摹着枯藤老翁的字帖,揣摹着其中真意。 漱玉与笺花等人一早便出了王府,前去查探武比的各路高手。漱玉对江湖各派功夫如数家珍,只要使了真功夫,漱玉一眼便知对方来自何处,门派品行如何,从而摸清楚对方的来历。 待到未时三刻,叶秋荻停下手中笔,领着侍女东篱与徽音出了朔北王府,在码头上雇了一艘乌篷船,向乌衣巷竹林而去。 或许是都去围观武比了,秦淮河两旁茶肆,酒楼都安静下来,便是来往船只也稀松了。 叶秋荻打着油纸伞,在朱雀桥边上岸。正好遇见由乌衣巷出来的白安石。 第一百二十七章 猫婆 竹林在大雪之中依然青翠,如一把葱花洒在了豆浆里。 竹林前人迹罕至,小溪上的石桥被雪均匀披上了,光滑如镜,洁白无瑕,不曾落下足迹,让叶秋荻有些舍不得踩下去。下了石桥,听碎雪落入竹林,打在竹叶上出“沙沙”声,衬托出了竹林的静。 叶秋荻将油纸伞上抬,目光穿过飞雪,见竹林内青翠与洁白之间,有一团如火般殷红的身影已经等候在竹林了。 走近竹亭,叶秋荻见亭内石桌上已经摆上了酒筷,旁边还有一泥火炉温着酒。 听到脚步声,狡童由位子上站起来,拱手道:“狡童见过叶谷主。” 见叶秋荻收伞回礼,狡童方又道:“听闻叶谷主喜饮酒,吾特意带了坛好酒来,今日朔北王不在,一定要尽兴才好。” 叶秋荻将遮风寒的氅衣脱下递给东篱,道:“饮酒先不急,待吾将隔墙之耳打了再说。” 狡童一怔,随即干笑:“叶谷主所言何意?” “便是此意!”叶秋荻红唇刚吐出四字,身子忽的飘出竹亭,身子带起一阵风,裹卷着碎雪,在缓缓坠落的雪幕中带起一阵横向舞动的痕迹。叶秋荻踏雪无痕,疏忽间已经掠向竹林,探手向林地拍去。 不等叶秋荻一掌拍实,被雪覆盖与周遭环境无异的一块林地忽被掀开来,一个矮小的灰色身影凭空出现,匆忙挥手挡下叶秋荻一掌,一沾即离开,毫不恋战,身子迅借力向后缩,避开叶秋荻的掌风。 叶秋荻身子轻灵,脚不沾地,身子贴近灰色身影,一掌又要拍出,狡童在竹亭呼道:“叶谷主,手下留情!” 叶秋荻赴竹亭之约不是来寻仇杀人的,闻言站定身子,仔细打量眼前灰色身影,惊道:“是你!” 灰色身影将身上的浮雪一一拍落,苦笑道:“是我~” 眼前灰色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叶秋荻昨日诊治害喜孕吐女子时,陪在那女子身边的阿婆。 “你在监视我?”叶秋荻皱眉。 “猫婆此举绝无恶意!”狡童已经走到叶秋荻身旁,闻言横在叶秋荻与猫婆之间,“猫婆竹林窃听乃是……” 狡童顿住了,与猫婆对视一眼,苦笑道:“乃是奉命行事,对叶谷主绝无恶意。” 叶秋荻狐疑地盯着他们,静待下文。 “个中缘由还需狡童慢慢与叶谷主解释,不如我们先到竹亭内坐下,如何?”狡童做出请的手势。 “也好。”叶秋荻目光在狡童与猫婆脸上扫过,点头答应了。 回到竹亭重新落座,狡童为叶秋荻斟酒,举杯赔罪道:“今日之事颇为复杂,当真不知由何处解释为好,狡童只能先行告罪一声。” 狡童特意备下的酒味道着实不错,叶秋荻杯酒入喉,酒香四溢,心情不禁愉悦了些:“先说叔父临终之言吧。” 这才是苏幕遮最为关心的。 狡童又迟疑了,他回头看身边的猫婆,眼神中有些为难。 猫婆闭目,待狡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许久后方睁开,微微的点了点头。 狡童如此才开口:“不知叶谷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叶秋荻端着酒樽,有些不解。 “假话与猫婆竹林窃听有关,她背后之人~”狡童一顿,强撑着胆子道:“不许狡童说真话!” 猫婆眼皮跳了一跳,却不曾出言制止。 “哦?”叶秋荻如此倒对假话感兴趣了,问:“先说说假话。” “命你们俩尽快生个大胖小子耍耍,若耽误了,其母定从墓里钻出来打他个屁股开花!” 狡童说的一本正经,眼中、嘴角的笑意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住。 “咳咳~”此话威力极大,向来无所畏惧的叶秋荻被呛住了。 片刻后,叶秋荻哭笑不得的问:“此言出自何人之口?” “这便与真话有关了!”狡童一番沉吟,叶秋荻耳目聪灵,便是猫婆也被她轻易揪出来了,想来周围不会再有人窃听了,“苏先生与商弘羊力战至力竭而死时,秦王念苏先生为一方豪杰,让我上前听他临终之言。苏先生强撑着一口气告诉我,朔北王之母尚在人世!” “什么!?”叶秋荻吓了一跳。 “苏先生含笑九泉后,慕容不归与南楚便杀了过来,当时秦军迎敌,顾不得收拾苏先生遗体,因此我趁乱挟了苏先生遗体,想将他归乡安葬,却不料在洛阳遇见了夫人。”狡童点头,“她正是朔北王之母!” 整个苏家都言其母难产而死,却不想苏母尚在人世,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让叶秋荻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许第三人知,便是朔北王也不许知道。”狡童叮嘱,“三日前,苏母还想让我告知朔北王的,昨日不知为何改了主意,不许告诉你们。我心有迟疑,毕竟是苏先生临终之言,怎能篡改?何况我今日这身本事,全是学自苏先生剑谱。猫婆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今日潜伏在竹林窃听,以免我偷偷告知汝之真相。” “不过~”狡童看了猫婆一眼,“既然猫婆自己被你现了,便是想说假话也不成了。” “苏母为何不愿师弟知道她尚在人世?”叶秋荻皱眉,不由地为心爱之人鸣不平,“他如孤儿般长大,心中整日忐忑不安,心有恐惧,便是睡觉也不踏实,正是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 狡童沉默不语,不知作何解释。 在她身旁的猫婆开口了:“夫人不肯说,但属下皆明白,此事与伽蓝殿和太上宫之间的争斗有关。一旦朔北王为夫人之子的消息传出去,恐为朔北王招来杀身之祸!” “伽蓝殿,太上宫?”叶秋荻嘀咕一句,不由地问道:“苏母与伽蓝殿有何关系?” “夫人乃伽蓝殿殿主。”猫婆骄傲说道,“至于太上宫么,伽蓝殿已经与它争斗数百年了。” “太上宫又是什么?”叶秋荻突然现她对江湖还有太多的不解。 “道家圣人庄周曾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猫婆说到此处,不懈的撇了撇嘴,“太上宫,正是为此而存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混蛋儿子 叶秋荻是戌时黄昏回来的,回来时身旁跟着一位老阿婆。≥ 猫婆原是夫人身边老仆,顾名思义,猫婆身形如猫,行走无声,轻盈便捷,擅长跟踪、暗杀之道。自苏幕遮出了药王谷,她便被夫人派遣下山,潜伏在了朔北王府四周,随时将苏幕遮一举一动传回伽蓝殿。 往日,猫婆常混在嘈杂之处,是以叶秋荻不曾现她。今日若非竹林落雪时寂寥无声,叶秋荻也是现不了她的。 猫婆的潜行术如此可见一斑。 昨日寻医问诊,也不是猫婆在监视叶秋荻,而是她借宿在孕妇家中。在女子前往医舍时,猫婆自告奋勇随孕妇来的,以此近距离观察叶秋荻——自叶秋荻来到了建康,夫人对她的好奇丝毫不亚于夫人口中的“混蛋儿子”。 猫婆随叶秋荻在暖阁见到苏幕遮时,苏幕遮正懒洋洋地趴在软塌上,旁边翟儿往他嘴里递干果。 在他身侧,卧着一只白虎,正眯着眼假寐。在软榻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副松木棋枰,小青衣一手执黑,一手执白,听苏幕遮的吩咐,将棋子不断地摆在棋枰上。 “你不是去赴潇湘馆主三日之约了么?”苏幕遮一头雾水,不知叶秋荻怎会带回一阿婆来。 叶秋荻将狡童交给她的苏词剑谱递给他,又胡编了些勉励苏幕遮上进的贴己话搪塞他。一头是未来的婆婆,一头是苏幕遮,同时还有太上宫虎视眈眈,叶秋荻知道将苏幕遮蒙在鼓里是最好的选择。 苏幕遮意味深长的看了叶秋荻一眼,也没再问,回头吩咐小青衣继续落子。 小青衣却不依了:“王爷允诺小姐回来便不下的,为人不能言而无信。” “恩恩!”翟儿附和,将自己的存货也移走了。 “那也应该了了此局才是。若我故事讲到要紧处,来个且听下回分解,你愿意不?”苏幕遮振振有词。 小青衣一听也是,不满地嘀咕一句,又听苏幕遮吩咐落子去了。 猫婆眼皮子不住地跳:错不了,苏幕遮绝对是夫人的儿子,看他这使唤人与慵懒的性子便知晓了,深得夫人真传。 …… 时急时缓,时大时小,时断时续,阴云覆盖在建康城上,洒了三日雪,天空依旧不见放晴。 整整三日,苏幕遮不曾下过软榻。叶秋荻闲来无事,整日也呆在暖阁里陪他,同时调琴,临摹,揣摩字义。与苏幕遮的抬杠是免不了的,苏幕遮少不得手头上、口头上讨些便宜,然后再吃些苦头,增进一下感情。 俩人躲进小楼如胶似漆,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却并未能成一统,也有煞风景之事。 吴郡县侯齐季伦先上《告罪书》,尽言其子不是,冲撞朔北王准王妃,遭来杀身之祸乃是他死有余辜,吴郡县侯齐季伦教子不严,理应重罚!这一封告罪书名为告罪,实为怪罪,将齐季伦不满,尽显于字面上。 也不知是谁,很快将《告罪书》传到了民间,朔北王与齐季伦之子争风吃醋,怒杀齐乐陵之说一时在市井之间甚嚣尘上,甚至有人称叶秋荻为红颜祸水。 这让苏幕遮恼怒不已,听到坊间传言后一蹦三丈高,对屁股上伤口也不管不顾了,闹着要以影堂同党的名义好好教训一番那些嚼舌根的。叶秋荻倒是淡定的很,一句话将他堵回去了:悠悠之谈,宜绝智者之口,又何必与粗鄙之人较劲? 随后吴郡县侯齐季伦又上《陈情表》,详陈连绵阴雪天致追随先帝时留下的旧疾复,又倍言丧子之痛,雄心已泯,壮志已收,因此辞官不就。吴郡县侯齐季先告罪,后辞官不就,远避建康。表面上放低了姿态,但稍懂谋略之人一眼便可看出齐季先对朔北王怀恨于心,一时为南朝安定蒙上了一层阴影。 就在这飘摇之中,建康京口官道上迎来一群不之客。 官道上骑马者多,唯有一牛车,夹杂在风雪与马群中,拉慢了队伍行进度。但无人有怨言,西蜀与后秦使者都耐心坐在各自车里,对车外的风雪不管不顾,他们的心思早已经到了不远处的建康城。 牛车缓缓,车轮在风雪之中“吱呀吱呀”的滚动着,如一悠长而音低的老歌,似要将人催眠。 牛车上厢体略大,裹的紧密,车厢内风雪不侵。 中山王慕容无忌便翘着腿坐在特制的软席上,手中提着一酒坛,正仰头将坛内最后一滴酒吞下去。 他身旁的侯监门挑开车厢棉布帘向南望,见雪幕之中有一团青影耸立在前方,道:“建康城便要到了。” 坐在靠厢门一侧的壮汉闻言,舒展了一下身子,道:“直娘贼,终于要到了,若再不到,老朱这身子便要生锈了。” 慕容无忌闻言一笑,眼神却已经飘向了建康城。在郭公子将药取回来后,他的伤势很快便转好了。慕容无忌对叶秋荻心存感激,随后他才知道,王上慕容不归为诊治他的伤势,曾打过朔北王的主意,这让他感激之余又觉有愧,因此在燕国决定应蜀国之约出使楚国后,慕容无忌极力将差事揽了下来。 慕容无忌犹记得,初遇叶秋荻时是在征战中。当时叶秋荻的年龄不大,但歧黄之术却已非凡,眼看他便要赴黄泉了,叶秋荻只花了半日便将他救活了。慕容无忌犹记得叶秋荻医治他时的动作与神情,犹如游子临行时,慈母在灯光下密密缝的安详与慈悲,虽不曾见过叶秋荻真面目,但情愫在心中陡生。 只遇见过一次,慕容无忌便喜欢上了。 侯监门知慕容无忌心中所想,道:“叶谷主现在便在建康城中,王爷到时自可登门拜访!” “那朔北王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战场不曾上过,血也不曾见过,何德何能让佳人喜欢?王爷,你莫忧,等我们到了建康城,老朱一锤子将那小子砸尿了,叶谷主便会认出谁是英雄谁狗熊了。”自称老朱的壮汉说道。 慕容无忌一笑,挑开车帘,将空酒坛远远地扔了出去,回过头来认真道:“记住,本王这条命是叶谷主捡回来的,吾此行也是来赔罪的。到了建康城,汝等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否则,你们也莫回江北了。” 壮汉老朱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小声嘀咕道:“明明喜欢的要死,还……” 慕容无忌瞪了一眼他,老朱立刻将话咽了下去。 但,慕容无忌在心中也自问:“你当真是来赔罪的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床上功夫(补) 漱玉推开门时,苏幕遮正满头大汗的站在窗边与一根琴木较劲。 叶秋荻坐在一旁,悠闲的逗弄着狮子球。 “王爷,北府军来报,三国使者已快到北篱门了。”漱玉说。 苏幕遮停下手中动作,转身将手中的琴木放在桌子上,擦了擦手:“本王身子不适,消息灵通人都是知晓的。告诉他们,本王便不出面了,遣怀方氏前去迎接吧。” “这……”漱玉上下打量活蹦乱跳的苏幕遮,道:“三国使者来朝,王爷如此草率会不会” 漱玉目光扫向叶秋荻,却见叶秋荻压根对俩人谈话不感兴趣,而是偷偷拿起了苏幕遮刚放下的琴木。 “他们本就来者不善,还想让本王对他们礼遇有加,有好颜色?做梦!”苏幕遮愤愤不平,“让怀方氏族用最粗的粮,最差的菜,最劣的酒招待他们。对了,就用本王调配的药酒招待他们,正愁销路呢,顺便也为烟花之地开条财路。” “如此不好吧?”漱玉提醒苏幕遮,“燕国中山王与西蜀江阳侯李歇都在使团中呢。” “管他中山王还是西山王等等!”苏幕遮醒悟过来,“你说谁,中山王慕容无忌与江阳侯李歇?” “正是他们!” 苏幕遮目光转向叶秋荻。 “谁?”叶秋荻左手忙将琴木转到背后,长睫毛随着一双秋眸眨动,无辜的望着苏幕遮。 苏幕遮不曾看到她手中动作,只说道:“慕容无忌来建康了。” “是么?”叶秋荻一顿,随后得意道:“本小姐医术自不必说,药到病除!又在黄泉路上救他一命。” “同来的还有江阳侯李歇!” “什么!” 叶秋荻炸了,当初便是江阳侯李歇布局,将大师姐树含烟逼入险境的,幸得司马辽误打误撞才脱身。 “他还敢来建康?本小姐非得让他有死无生!”叶秋荻怒道。 苏幕遮忙安抚她:“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今番先放过他,等改日我们再好好收拾他。” “哼!”叶秋荻瞪了苏幕遮一眼,不甘心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是是是!我一定找机会狠狠地捉弄于他”苏幕遮忙不迭的答应了。 他还真怕叶大小姐一气之下将李歇给斩了。 苏幕遮回头对漱玉道:“既然中山王与江阳侯都来了,就更不能让他们好过了!都城米贵,居之不易,传令下去,使团在建康花费,一律以双倍收取。” 话已至此,漱玉知道劝也无用了。小姐七窍玲珑,三心可二用,却在一旁不管不问,想来心底是早已经有分寸了。漱玉不再言语,转身下楼将王爷原意告知了还在等回话的仆从。 苏幕遮转身去取琴木,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不曾找到。 叶秋荻摇摇手中琴木,问:“你在找它?” “怎么到你手中了?”苏幕遮诧异,伸手去取琴木。 叶秋荻缩手避过,故作诧异道:“咦,琴木上怎么有剑纹了?莫非你拨云手有长进了?” 苏幕遮一脸无奈:“行了,算你功夫厉害,也不用整日打击我吧?” “什么叫算!”叶秋荻瞪他,“吾功夫本来就比你高出很多!” “而且师姐比师弟武功高明是应当的。”叶秋荻踮起脚尖去摸苏幕遮头,“不过师弟你功夫也忒差了点,要多多努力哦!” 苏幕遮哭笑不得,一把把她抱怀里,恶狠狠道:“至少有一门功夫你不如我!” “甚么?”叶秋荻不服气的在他怀里抬起头。 “床上功夫!” “去死~” 叶秋荻一脚将苏幕遮踹走了。 …… 怀方氏为周天子在位时所设官职,一直沿袭至今,肩负庙堂迎送招待他国使者,接纳藩国献礼职责。 若今日来使身份寻常,由怀方氏出面招待并不为过。 但今日所来三国使者乃西蜀江阳侯,燕国中山王,便是后秦使者也是其庙堂话事人老祖宗身边信得过的红人儿,敢于前秦皇帝据理力争,救过万人性命的太傅司徒允。如此,再由怀方氏来招待便失了礼数了。王爷偏又让他以最差条件招待三国使者,南朝楚国怀方氏江之永因此站在东门桥外忐忑不安,深怕一时不慎,挑起祸端。 银絮飞天,琼瑶匝地,雪幕遮住了远方,城外四下里都白茫茫的。 忽的前方传来一阵萧萧马鸣,接着一队闯入了雪幕中。 北府军一马当先,将三国使者护在中间,待看到怀方氏后,方勒马停了下来。 “楚国怀方氏江之永恭迎三国使者来朝!”怀方氏抖了抖身上的碎雪,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 骑兵纷纷散开,两辆马车一辆牛车一前两后走上前来。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位裹着棉衣,精神矍铄的老翁。 右边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位披着貂裘,面脸含笑的贵公子。 左边牛车下来的却是一着乌色单衣,略黄,短胡须留在唇角与下颚,饱经风霜的中年汉子,他便是慕容无忌了。 他们三位身后各跟着亲近的仆从,在看到城门前只站着怀方氏一位官员后,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虽不满,礼不能失。三位使者上前三步,拱手回礼。 礼罢,贵公子身后的一紫衣老翁不客气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怀方氏江之永听出了他的不满,含笑解释道:“原本应当由朔北王招待三位的,奈何王爷前不久犯错被王上打了板子,至今依旧在养伤,王爷因此派小官前来迎接三位了。” “哼!”紫衣老翁怒道:“以药王谷医术,便是再打一百板子也早好了,说甚么养伤,吾看,是瞧不起我等吧?” 怀方氏不卑不亢,依旧笑道:“这小官便不清楚了,有机会老先生可自去当面质问王爷。” “不过,小官有句忠告。”怀方氏好心道:“上次对朔北王不客气之人,已经在狮子楼被活活吓死了。” 紫衣老翁不屑一笑:“我‘弈手仁心’何足下别的没有,胆子倒是大得很!听说朔北王棋力甚强?棋坛之上,不分尊卑,届时老朽倒要请教请教朔北王的礼数与品行。” 慕容无忌身旁的侯监门听了不由地撇嘴。西蜀与南楚年初刚交过一次战,却不料使者之间也是刀光剑影来往不断。 第一百三十章 黑风双煞 南朝,建康,东门桥外。 ≥ ≦ 风裹着雪,呼啸而过,一行人却不觉寒冷,西蜀与南楚的嘴仗打得正酣。 “原来是棋坛名家‘弈手仁心’何足下何先生。”怀方氏拱手,“哈哈”一声笑道:“足下先生在一手‘阴棋’独霸天下,朔北王是如何也不敢向先生请教礼数与品行的。” 棋如其人,人如其棋。人有五德,棋亦有五德。 所谓棋之道,在于恬默,而取舍为急,仁则能全,义则能守,礼则能变,智则能兼,信则能克。 然,“弈手仁心”之名却是棋坛同仁用来讥讽何足下棋路又邪又黑的。他在棋枰上为赢棋而不择手段,赢则口出狂言,输则怨天尤人,不见仁慈之心,因此众人给了他一个仁。 自己在棋坛上名声如何,紫衣老翁自然知晓,他也从不怕旁人言说,笑道:“不害则败,不诈则亡,不争则失,不伪则乱!棋争胜负,不然还下它作甚?不过以老夫在棋坛德性,也起了指教朔北王的心思,可见王爷着实有许多要学的。” 老家伙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让怀方氏江之永甘拜下风,一时无言以对。他只能侧身邀众人:“来者是客,诸位请入城吧,王爷已为各位安排好了食宿。” 食宿如何,怀方氏早已经得了王爷吩咐。此时,先把这锅甩给朔北王,以免到时三人到了住处后再难,怪罪到他的头上。 怀方氏在这方提心吊胆,苏幕遮却一点也不放心心上。 在奉茶时,漱玉问他:“王爷若易容去了抡才大会,三国使者那边该如何处置?” “别乱动!” 苏幕遮坐在胡凳上,刚晃动一下脑袋,就被叶秋荻拍老实了。她正在为苏幕遮易容,以混进抡才大会中去。 历经三日,抡才大会武比初选已完成,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差不多已经被淘汰一干二净了,剩下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因要在这些人中为千佛堂选拔班底,苏幕遮唯有摸清他们的底细才放心,因此早已做好了易容混进去的打算。 “晾他们个三五日,等他们耐不住了再说。”苏幕遮漫不经心的答漱玉一句。 他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的看着铜镜中自己变为一蓄长胡子的中年汉子,手却忍不住去揽住叶秋荻的细腰。叶秋荻正到要紧处,由他占些便宜,苏幕遮却愈得寸进尺了,羞的叶秋荻画笔一抖,在他的新面孔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痕迹。 叶秋荻要为他去掉,被苏幕遮止住了:“莫动,将它作为疤痕方能凸显本王的霸气。” 叶秋荻依他,问漱玉:“抡才大会上有无让你眼前一亮的高手?” “莫说,还真有!有一使快剑的剑客,剑招应该是雁荡山一派‘雁落秋风’的变招,算不得高明,但那剑客剑极快,吾虽有破解之法,却跟不上他招式的变化。”漱玉将茶盏放下,“还有一老叟武学也让人惊诧!他来来回回只一招,让人猜不透路数,却往往能克敌制胜,击败了数位高手。” “哦?”叶秋荻一顿,“能以不变应万变,仅凭一招变化击败数位高手,想来这一招应当十分精妙了,我倒要去瞅瞅。” 她说罢将手中易容画笔放下,对苏幕遮道:“好了,你看还能认得出自己不?” 苏幕遮端量铜镜中面孔,得意道:“虽不露一丝破绽,但想要认出本王还是很容易的。本王的气质便是只余一双眼,也能羞煞城北徐公。” 城北徐公语出《国策》,叶秋荻也是知晓的。最看不得他自诩风流的样子,叶秋荻将他一脚踢了开去,自己坐在铜镜前着手易容:“你与城北徐公相比如何吾不得知,但与慕容不归差的就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苏幕遮不满:“齐国谋士邹忌之妻偏爱于他,因此言城北徐公比不上邹忌。身为朔北王未来王妃,你怎能夸那慕容不归,贬低你亲爱的师弟?你得好好向古人之妻学习啊!” “邹忌诚知不如徐公美,并以此规劝齐王广开言路,从而战胜于朝廷。身为朔北王,你与那齐国小谋士都差的远哩!” 叶秋荻盯着铜镜,随后辩驳了苏幕遮一句,让他无话可说,只能转移话题道:“咦,你怎作妇人打扮?” 铜镜中的叶秋荻逐渐变为一约莫二十六七岁,容貌虽不惊人却秀丽的美妇人。 “谁规定妇人不能参加抡才武比了?”叶秋荻描眉,“吾偏要代妇人在武比上打出个名堂,让世人皆知巾帼不让须眉!” 说罢,她放下画笔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对苏幕遮道:“走吧,许久不曾一展身手了,正好今日好好会会楚国高手。” 苏幕遮随她下楼:“江湖人都有雅号,我们夫妻二人取‘黑风双煞’如何?” “呸!”叶秋荻可是听过苏幕遮讲过那故事的。 俩人下了暖阁,正遇见小青衣追着狮子球玩耍。 小青衣抬头见俩人,单手叉腰,道:“站住!你们俩个是谁?竟如此大胆,敢闯到朔北王府后花园来!” 苏幕遮站定身子,对小青衣一笑,脸上的疤痕愈加可憎了,吓得小青衣不由地退后一步:“你,你,你到底甚么人?” “听朔北王府有一小青衣秀色可餐,正好抓回去,给吾儿做童养媳。”苏幕遮皮笑肉不笑的阴恻恻说道。 叶秋荻在身后拍他后脑勺,原音道:“莫吓唬她,不然待会儿哭给你看!” 小青衣顿时不怕了,做鬼脸道:“奴道是谁,原来是大骗子王爷啊,骗人果真在行哩。” 那日小青衣替他走棋,苏幕遮曾允诺给她讲十个故事的。如今已过三日,他却孙悟空大闹天宫都不曾讲完,总以‘请听下回分解’之类的借口推托搪塞,让小青衣对他很不满。 “嘿!你这小丫头,敢与王爷这般说话……” 苏幕遮挽起衣袖,却又被叶秋荻身后推了一把:“自己言而不信,小丫头对你不敬也是应该的。快走,再耽误就迟了。等晚上回来让他一定给你讲完。”后半句话是对小青衣说的。 小青衣顿喜:“谢过小姐!”行礼罢,不忘再冲苏幕遮做一鬼脸。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吾乃楚国人 白家书院南阳堂位于建康城南郊高台上。 高台原是越城旧址,为古越国进犯楚国时所筑。越国兵败后,楚国将越城夷为平地,土木瓦石堆积成高台,后随着沧海桑田变幻为尘土,只余伏龟楼伫立在高台上,成为江南登高揽胜之地。 出了朔北王府,为避开耳目以免暴露身份,苏幕遮与叶秋荻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赶往城南郊。 风雪渐小,放眼望去,荒野上草木凋零,惟余白莽莽。俩人打着油纸伞行走在田埂上,如沧海之一粟,但心上人在身旁,因渺小而生的孤单寂寥并未上心头,留下的两行脚印成为了最亲切的陪伴。 “切记!莫施展谷里的功夫,也别用拨云手,打不过人认输便是,莫逞强。”叶秋荻不住地对苏幕遮谆谆教诲。 她倒不怕苏幕遮缺乏克敌制胜的手段,盖因药王谷藏书阁历经数百年谷主收集,别派武功绝学甚多。以苏幕遮贪多嚼不烂得性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他件件耍的有模有样,但都不精通,不过用来应付武比应该是足够了。 “安心!”苏幕遮自信满满,“今日我便一展平生所学,让他们见识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天才。” “大言不惭!”叶秋荻对此嗤之以鼻。 在叶秋荻这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顶天才面前说大话,苏幕遮不觉羞愧,反而义正严辞道:“你就不能夸你亲爱的师弟一句!老打击我,本王都没信心上进了。” “是,是,是。”叶秋荻忙敷衍的点头,“小苏子武功盖世,天下第一。小女子仰慕的恨不得以身相许。” “嗯!”苏幕遮忙点头,“以身相许这个可以有,要不我们现在折回去?” “滚!”叶秋荻拍了苏幕遮后脑勺一巴掌,“尽做黄粱梦。” “本王这可不是黄粱梦。”苏幕遮跑几步,回头对叶秋荻道:“本王这梦可是会梦想成真的。” 追逐打闹间,俩人绕过一方被雪覆盖的池塘,拐上了一条宽敞大道。在他们前面有两人一驴冒着风雪缓缓前行。 驴背上坐着一驼背老人,身着破棉袄,破棉裤,棉絮由破口处冒出头来。他上半身披蓑衣,头上戴着斗笠以遮挡风雪,斗笠下露出的下巴皮肤干枯如树皮。老人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喉咙间歇时出“呼噜噜”拉风箱的声音。 一把细剑被竹匣子包住了,只余黑色圆润剑柄在外,挂在了驴背触手可及之处。 在前方牵驴的是一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国字脸大眼睛,老实木讷。少年身上只穿着一件破旧棉袄,手上无遮挡风雪的斗笠与油纸伞,眉毛、肩头、头、后背皆落满了雪花,有些已经融化,正在慢慢地湿透棉衣。 在过这一老一少时,苏幕遮回头恰好见了少年的模样,见他脸颊被冻着通红且生起了冻疮,右手缩在袖筒里,满是冻痕的左手与缰绳似乎长在了一起,牵着驴,小心翼翼地走着,深怕有任何颠簸。 他白色眉毛下的双眼紧紧盯着前方,不着一丝神采,如填海百年后的精卫,早已不知为何填海,只是机械般的重复着,了无生机,便是”精卫、精卫“的悲鸣也不再出。 苏幕遮停下了身子,又扫了一眼驼背老人,将油纸伞向少年递过去。 少年停住脚步,目光木然的移向苏幕遮。 苏幕遮笑道:“儒家《大学》云: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吾乃楚国人,亦应如是。” 少年一顿,静默良久后,方伸出右手接过,那只右手也结满了冻疮。 “谢谢。”少年淡淡地说。 “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苏幕遮嘀咕一句,向少年与老人点头,后退一步转身钻进叶秋荻的油纸伞,向远处匆匆赶去。 被苏幕遮冠冕堂皇的揽住腰身,叶秋荻无奈道:“老实说,你趁机将伞送给旁人,是否还有别的坏心思?” 苏幕遮左手将伞接过,倾向叶秋荻一侧,右手隔着衣服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腰肢,却道貌岸然道:“本王心善,向来看不得旁人受苦,总想尽些绵薄之力,怎到了你这里就是不怀好意了?” “少贫嘴,我说的是这个!”叶秋荻揪住他的手。 “积德行善后就不许本王要些奖励了?”苏幕遮理直气壮。 俩人很快上了大道,又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来到了白家南山学院即南阳堂前。 南阳堂前有一大块宽敞平地,平地中央早已经筑起了台子。在台子向北正前方,又有一搭着茅棚遮雪的平台。台上一左一右坐着卫司空与僧人虚,他们左右又分别坐着军中将领与代王上出席的苏平仄。 正中间软榻上的位置却是空了下来,那里是苏幕遮的位置。朔北王虽托病未来,但南阳堂依旧将位置留了下来。 台子左侧新建一小楼,为世家子弟或权贵临窗观看武比之用,楼内菜酒茶饭样样俱全,南阳堂倒是趁机做起了生意。 对建康百姓而言,抡才大会武比也是一年中盛事。相较于文比上的唇枪舌剑,高台上的拳拳到肉才是他们能欣赏过来的,甚至比角抵、戏园还要吸引人,以至于风雪也不能止住他们的热情——武比尚未开始,台子前已是人山人海。 平台四周也有百姓饮茶用饭的去处,在那些新近搭起的棚子中,建康城内见过的美味与小吃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它们的身影。苏幕遮到后便先跑到摊子上买了一包炒栗子,才与叶秋荻递交了牌子,进了台子右侧由北府军把手的棚子。 棚子里聚集的全是参加武比的各路高手,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男的女…的。 苏幕遮环顾四周后诧异的现,叶秋荻居然不是唯一参加武比的女子,尚有两位乌衣姊妹花站在棚子中。 姊妹花姿色秀丽,其中一位少女对着高台指指点点,跃跃欲试,似有些迫不及待;另一位与她肖像的女子则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在叶秋荻进来后,方有些诧异的扫了她一眼。 叶秋荻也看到了,笑道:“看来巾帼不止我一个。” 苏幕遮回头,又见小九背着双刀,司马辽双手抱剑靠在墙角。俩人脸上扮出又冷又酷的表情,还微微的仰起头,以四十五角仰望天空,眼神中流泻出悲天悯人的情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黑雕侠侣 苏幕遮忍不住想上去踹这俩丢人现眼的中二少年,但想了想,这姿势还是自己教的,不由地便忍住了。≧ 这时,叶秋荻扯了扯他衣襟,苏幕遮回头,顺着她的指引恰好见屠户汪二提着把杀猪刀进了棚子。汪二显然未承那王督邮的情,走了初选的路子,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人,进来后环顾一周后便向三位鱼樵耕之类打扮的汉子走去。 苏幕遮时刻不忘自己使命,只扫了汪二一眼,便睁大眼睛,竖直耳朵钻进了人群,寻找某些值得怀疑的人。 莫说,苏幕遮转了不到一圈,还真注意到一值得怀疑的对象。 那人头戴竹编的斗笠,右手把一把长剑拥在怀里,左手提着一壶酒,正不住地往嘴里灌着。苏幕遮有心打探他的底细,走近几步,笑道:“这位兄台,一人喝闷酒岂不寂寞?天寒地冻的,不如让某也饮一口暖暖身子如何?” 汉子抬起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苏幕遮见他斗笠下是一张四方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身材甚是魁梧,在顾盼之际极有威势,无形中给人一种压力。他没有南国汉子的细腻,应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 汉子低头,继续饮酒,完全没搭理他的打算,旁边的江湖客见了,不免“嗤嗤”的笑了,一时间将棚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苏幕遮何曾这般窘迫过?不由地恼羞成怒,伸手去夺酒坛子。 汉子自然不依,右手一横,挡住了苏幕遮的招式。苏幕遮招式变化也极快,食指弯曲,直接向汉子右手虎口叩去。 汉子不退反进,横掌切向苏幕遮手腕,苏幕遮似早有防备,右手忽如蛇柔软无骨,让汉子手掌无着力处,接着右手一翻将汉子的手掌挑了开去。但汉子反应也不慢,手被挑开后迅再次贴近…… 俩人你来我往的斗了二三十个回合,一时掌影拳影齐飞,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与汉子一直以手掌格挡不同,苏幕遮掌、指、拳、手并用,只拳法便用了灵蛇拳、鹤形拳等三五样不重复的。汉子不由地眼前一亮,在与苏幕遮比斗之余,冷笑道:“某倒要看看你会多少些功夫,若当真能将某手掌制住,某请你吃酒。” “你说的!”苏幕遮轻笑,眼睛一眯,右手猛地一加,在眼力不足者眼前幻化出数十道掌影来。 “折梅手!”汉子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苏幕遮这一招乃是天山一派的绝学。 自天山派退出中原后,这招已经许久不曾在江湖出现了,他也只在江湖传闻中听说过,却不想今日竟在此地见到了。 他心下不敢大意,大目圆睁,在漫天掌影中看了个虚实,右手五指成爪,蓦地穿过掌影伸手一抓,其余掌影顿消,苏幕遮手腕已经被他抓在手中了。为防止苏幕遮以奇怪的招式挣脱,他的小指还点在了苏幕遮右手腕的太渊穴上。 旁边不少江湖客在苏幕遮与汉子交锋时就已经被吸引过来了。他们对台子上主持武比的人视而不见,津津有味的看俩人比斗,在掌影顿消,汉子抓住苏幕遮手腕时,围观的江湖客忍不住“嚯”的一声,拍起掌来。 汉子正欣喜间,耳旁忽的飘过苏幕遮一声轻笑,心觉不妙,但已太迟。他只来得及看见自己右手中对方的手腕忽的转了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他的手腕,顿时觉的右腕已如套在一只铁箍之中了,再也无法挣脱。 常人若太渊穴被制,手腕是如何也使不上力的。 汉子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任他挠破头皮,想不到也想不通对方为何会生出一股怪异力道来,反拿己腕。 他却不知,世上有一妖孽女子不久刚由《鹤觞帖》中领悟了一门精妙的功夫,名为灵犀手。 当然在苏幕遮下不了床,闲着也是闲着的软磨硬泡下,后又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灵犀一指。 人手掌的五根指头中无名指最迟钝无力,要跟着中指、小指方能活动,好像是根废指。但在灵犀一指的功夫中,当手掌或身子麻木无力,大松大软时,无名指却是唯一用力处。苏幕遮在右手太渊穴被制使不上力后,便依着叶秋荻曾传授于他的在这门功夫上的些许创造与领悟,由无名指使力,成就了这次的反败为胜。 苏幕遮身后的叶秋荻不由的眼前一亮。这门功夫她也只是刚有些眉目,压根不曾施展过具体招式,却不想今日被苏幕遮使出来了。这让叶秋荻意识到,在将理论具体应用于实战时,苏幕遮绝对是很有天赋的,甚至不在她之下,但唯一的阻碍是,如何才能克服苏幕遮偷懒与懒得动脑的毛病。 苏幕遮得意,压根没注意到师姐为逼他勤快些已陷入深思的目光。他伸手对汉子道:“如何?是否该请某吃酒了?” 汉子将酒坛递给苏幕遮,道:“愿赌服输!只是不知先生刚才所使的那招为何门何派的功夫?” “无门无派,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招名为灵犀一指!”苏幕遮痛饮一口庆功酒,起身站到叶秋荻身边,大言不惭道:“乃吾夫妻二人所创!” 周围高手肃然起敬。 叶秋荻目光向苏幕遮飘过来,眼中之意不言而明:羞不羞,这招乃吾所创,与你有何干系? 苏幕遮眨眼:话不能这么说,最起码名字是吾的功劳了,仔细说来不正是吾夫妻二人所创么? 俩人这般交流无障碍,倒也真是心有灵犀了。 汉子站起身拱手道:“能创出这般精妙招式的绝不是泛泛之辈,敢问二位侠侣名姓?” 苏幕遮与叶秋荻在来前对声音也做了改变,倒不虞旁人听出来。 他咳嗽一声朗声道:“某夫妇二人来自东海桃花岛,师承岛主黄药师,江湖人送雅号‘黑……” 苏幕遮被叶秋荻眼睛一瞪,忙改口道:“黑雕侠侣,老婆子是黄蓉,吾乃郭靖。” 苏幕遮其实挺同情梅风那对苦命鸳鸯的,但迫于师姐眼神的杀伤力,他只能赶忙换了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不过武比时,报上去的名字倒真是这两个名字,毕竟同情是一回事,让苏幕遮冒名陈玄风那被孩子杀了的倒霉鬼,他才不干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萧红衣 “恕某孤陋寡闻,东海桃花岛确实不曾听过。”汉子摇了摇头。 “无妨。”苏幕遮摆摆手,“东海桃花岛与世隔绝,你若听过才是咄咄怪事。不知阁下是……” “墨家弟子,梅溪词。”汉子说。 “墨家弟子?”苏幕遮在心中嘀咕,墨家数十年前一夜分崩离析为活人冢、龙门镖局两大势力后,也有不少散人以墨迹弟子之名行走于江湖,不知这梅溪词是属于哪派的墨家弟子? “久仰,久仰。”苏幕遮心中思量着,嘴上也不忘随口恭维。 “梅溪词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不知阁下何处久仰的?”梅溪词揶揄一句,笑盯着苏幕遮,想看他的窘迫 “梅溪么~”苏幕遮从容应对,“不就是建康蹴鞠高手,我经常看他踢蹴鞠的。他常踢疵,所以人送梅溪疵。” 梅溪词料不到苏幕遮如此诡辩,不由地一怔。 苏幕遮正要再旁敲侧击探听些底细,武比却开始了。首登台的是苏幕遮如何也料不到的人物——在来时路上,他们曾遇见的那坐在驴背上的驼背老人,只听主持武比的人称他为萧红衣。 驼背老人站在比武台上,佝偻着身子不住地咳嗽,喘息间如拉风箱,干枯如树皮的脸上唯有双眼能看到些生机。 他的对手是一书院学子,一身儒袍在风中招展,袖子上绣着一金色“孙”字。他左手提剑,右手倒背在身后,上下打量老人一番后,不由地回头问主持武比之人:“这老头推一下即死的模样,你确定不曾叫错?” 台下,梅溪词饮一口酒,轻笑道:“若非初选时亮过几手,驼背老头这模样倒是挺唬人,也难怪书生有此一问了。” 武比是由四大书院举办的,因此学院书生不参加武比初选。这也是书生诧异,台下百姓一副“嗑瓜子看戏”的原因。 台上,驼背老人喘息之余,道:“年轻人,莫说大话,结果如何比过方知晓。” 书生见主持武比之人也点了点头,只能回过头来,拱手道:“既如此,老先生,请了。” 驼背老人点点头,手中却拄着那把竹匣剑,待在原地弯腰不住地咳嗽。 书生等待许久也不见萧红衣出手,终于将最后一点尊老爱幼之心也耗尽了,一招“白猿问路”拔剑向老人胸口刺去。 抡才武比一般点到为止,即点在老人胸口后,老人便将被判负,书生此举正有此意。 却不想书生剑芒刚触及驼背老人身影,驼背老人在咳嗽中倏忽间动了。他佝偻着的身体猛涨三分,脚步踏前一步,剑未出鞘,只一磕便磕掉了书生手中长剑。书生正错愕不已,却见老人的连剑带鞘已经横在他咽喉。 苏幕遮也是一惊,着实未料到一招便分出了胜负。 他回头,见嗑瓜子的百姓一脸平常见怪不怪,叶秋荻则盯着那位书生。 “一招决胜负!”苏幕遮问:“那来来回回只用一招的老叟莫非就这老头?” 叶秋荻回过神来:“何来招式?老人不过凭借速度与经验欺负书生轻敌罢了,倒是那书生的剑法有趣。” 苏幕遮不懂:“有趣?哪里有趣了?” “那招叫‘白猿问路’,乃古越国失传已久的越女剑中的起手招式。这招招式变化不多,有谦让之意。这书生在比武台上还讲儒生那套礼数,落败也就不足为怪了。”叶秋荻摇头苦笑。 “承让了!”台上,老人收回竹匣剑,又拄着咳嗽起来。 老人刚才矫健身姿仿若幻影消失不见,若非主持武比之人将书生判负,书生如何也不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呆愣半晌,书生会过神来,拱手道:“老人家,好身手。” 说罢,书生苦笑连连的退下台子,他倒也不必担忧这便被淘汰了,后面他还有机会。 随后又有七八对习武之人登台比试,他们有使刀枪棍棒的,也有仅凭肉掌与人周璇的,大多交手数十回合才分胜负。不过百姓们倒因此看的津津有味,在他们眼中,斗的愈激烈愈好,腾闪挪移使劲浑身解数方能赢得满堂彩,驼背老头那种一招定乾坤的反而不美。 苏幕遮也看得兴致盎然,忽的有些明白角斗士这种职业为何会在西方出现了。 他正入神间,见台上又站了一老叟,手里提着一墨色略粗的短棍,苏幕遮笑了,回头对叶秋荻说:“怎么有人用烧火棍……” 叶秋荻推了他一把:“他是你对手,上去自问他去。” “我?!” 苏幕遮入迷时不曾听到自己的名字,因此登台时也没回过神来。抬头时见周围百姓对他一脸的怜悯?他愈加迷糊了。 苏幕遮迷迷糊糊登台,主持武比之人问他:“郭靖?” 苏幕遮反应慢半拍:“嗯?哦哦,对哈!我是郭靖!” 百姓顿时乐了,有人说:“看刀疤脸凶巴巴的,原来是一呆子,中看不中用,我赌他撑不下十招,甚至一招。” 身旁友人不同意:“虽说白发老叟一招鲜吃遍天,但这刀疤脸一看就是有些本事的。老叟绝不可能简单拿下,我赌十回合以上。” “赌甚?” “春棠院!” “定了!”那人毫不犹豫答应了,他们是常客,掏钱请客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莫急,听我说完。”友人说。“小青衣虫虫明日便要梳头了……” “你这泼才,年龄都快够虫虫爷子辈儿了。”那人骂,青楼女头回出阁要价不菲,虫虫又盘亮条顺,出价肯定更高。 “刚才那驼背老头都不是这老叟对手。”那人咬了咬牙,“赌了!不过若斗了上百回合乃至那刀疤脸赢了怎办?” “刀疤脸又不是书院学子,初选这老叟武功最高。”友人才不行相信苏幕遮会赢,“若真如此,太阳当真是从西边出来了,我等也应该做件好事,不如便为虫虫赎回自由身吧,其实小丫头挺乖巧的,吾一直将她当女儿看。” “那你还开……”那人话说半截,突然拖长了音,“咦……你个衣冠禽兽!” 台上,苏幕遮自然不知已经有人赌他几回合落败了。 为避免泄露身份,苏幕遮此行不曾携带青狐刀。临上台了,他方才想起自己没趁手兵器,原本双手也是可以一战的,但在见到百姓对他的一脸怜悯后,苏幕遮心中不由地发怵,深怕对方有什么非常规手段,因此对主持武比之人道:“能给把趁手兵器么?” “哈哈~” 主持武比的人与百姓还是首次见到这般比武不带兵器的奇葩,不由地又是一阵哄笑。 主持武比让人将兵器架抬到台上边缘,笑道:“十八般武器俱在此了,你慢慢挑。” 说罢,摇摇头下台去了,颇有人心不古的感慨。 第一百三十四章 落英飘摇 哄笑过后,一片寂静。 苏幕遮一身锦衣华裳,站在台子上格外引人注目。 北风呼啸而过,挟着碎雪卷起他的衣角,也吹散了额前的散发。 苏幕遮走到武器架前,挑三拣四后选了一把长剑后,走到老叟面前,挽了一朵剑花,道:“请了。” 那老叟须发皆白,目光锐利,似要船头苏幕遮的身体。 他左手将又黑且粗的棍子放在背后,右手手掌也做了一起手式,却无先出手的打算。 苏幕遮见状也不客气,长剑前递过,一招“孤山远影”向老叟胸口刺去。 “孤山远影”为剑术大家左思成名绝学“落英飘摇”剑法中的一招。 这套剑法相传为左思伫立秋水边时,见残花纷纷被秋风扫落在江水中悠悠远去而有感所创。 整套剑法极尽模仿落英缤纷之妍态,使将出来,如肃杀秋风中忽起忽落的残花飘摇,美则美矣,却也处处是杀机。 苏幕遮这一招“孤山远影”更是如此,如无边落木中不断上下翻飞的一只蝴蝶,剑芒吞吐不定,无迹可寻,却总能由一片飘飞的残花后钻出来,刺入敌人的胸膛,虚虚实实让人防不胜防。 但台下的叶秋荻却不由地翻起了白眼。 原因无他,苏幕遮招式虽耍的有模有样,但“孤山远影”虚虚实实的高明之处在于它可根据战斗形势,将虚变为实,将实化为虚,而苏幕遮的这一招却失去了这些变化,难以做到随机应变。对手只要猜透了剑招虚实,便可挡下这一招。 果不其然,见苏幕遮一剑袭来,老叟只侧身将棍子一竖,便拦腰架住了长剑,吞吐不定的剑芒顿消。 不待苏幕遮撤剑,老叟接着大力一推推开长剑,一招斜撩蒙头向苏幕遮劈来。 苏幕遮大惊失色,老叟这一招斜撩挟雷霆万钧之势,看似简单一招,却把苏幕遮周身要害全笼罩住了。 台下百姓一见此招也觉胜负已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来,实在是老叟这一棍如飞去之流星,贯日之长虹,触不及防败在这一招之下高手早已不知凡几。 “好~”但很快,台下的百姓忍不住为苏幕遮拍掌叫好起来。 原来苏幕遮在棍影覆盖下,身子沿着某种轨迹,身子一斜一扭,竟完毫发不伤甚至潇洒自如的退到了一丈外。 “逍遥游?!”台下的梅溪词大惊,蓦地回头吃惊的打量着叶秋荻,惊讶于东海桃花岛究竟是何方神圣,许多独步天下的武功竟然会在同一人身上出现。 他对黑雕侠侣夫妇身份也愈加好奇了。 叶秋荻注视着台上的苏幕遮,对梅溪词半问半答的话语充耳不闻。 《逍遥游》乃执道家之牛耳的逍遥派的绝学和不传之秘。身负绝学者,身法如水中游鱼,天空飞鸟,云端清风,行动间不滞于物,游刃有余,潇洒至极,犹如仙临。若非意外,寻常人很难沾到他们的衣袂。 但它又绝不仅仅是一门轻功那么简单,更是一门上乘的内力修习法门。《逍遥游》以道家“道法自然”而来,共有六十四步,每踏一步,内力都会出丹田内,自然而然地随着步法在周身经脉运转,每走一遍,内力便有一分增益。 在偌大的江湖中,唯有浮屠塔《般若功》,药王谷《太素心经》能与之相提并论,乃是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绝学,便是逍遥派弟子也不是能轻易学到的,却不想今日竟也在这汉子身上看到了。 台下梅溪词惊讶时,苏幕遮又已经与老叟交手四、五回合了。 苏幕遮连使五招“落英飘摇”精妙招式,身姿如穿花蝴蝶,那叫一个漂亮,但皆无功而返,被老叟一招或上或下或左或右的一招斜撩便给逼回来了。老叟这一招大巧若拙的斜撩端的精妙,若非苏幕遮轻功卓绝,怕早已经落败了。 五招刚过,苏幕遮潇洒后退三步,躲过老叟重施故技后,转身弃了长剑,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柄长枪来。那枪杆为赤色牛筋木,约莫一丈长,拿在手中十分趁手,苏幕遮满意的抖出三朵枪花,随后枪出如龙,又向老叟刺去。 三点寒芒成品字形,如蛇吐信,袭向老叟胸膛。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苏幕遮心想老叟这一次那招肯定不管用了。 却不料,老叟灵敏地滑步闪开剑芒,棍子贴在枪杆上,压低枪杆,不等苏幕遮抽出,老叟跨前一步,犹如如打蛇上棍一般,又是一招由上而下的斜撩,向苏幕遮打来。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的时候,便会劈在苏幕遮的胸膛。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一次,苏幕遮竟然不闪不退。 老叟锐利的阳光微眯,不由地有些意外,心觉不免,却又不知因何而起。思虑间,这一棍已经是势在必得, 台下的百姓也见到了苏幕遮的异常,不由地一声惊呼,尤以方才打赌的两人为甚,他们只觉胜负将分。 却不料这时,苏幕遮再次给了旁人意外。 被呼声惊醒的梅溪词抬头,见苏幕遮的枪杆凸起变化,如弓背般隆起,白叟的斜撩顿时失去了形状,如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了水里。老叟见状,急忙回车棍子,但比老叟短棍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未被抽回的枪杆压住了老叟的短棍,犹如神龙摆尾,枪身向老叟的脖子打去。 老叟急忙后退,踉跄两步后又使一招铁板桥,方将苏幕遮这一击给解了。 “五行枪。” 许是《逍遥游》过于惊艳,见多识广的梅溪词见苏幕遮使出这套枪法时已经见怪不怪了。当然,这其中与五行枪乃军中战技也有关系。五行枪乃战神武安君公孙起所创,顾名思义,五行枪共有五招,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 “好枪法!”台上白发老叟忍不住称赞。 占得先机的苏幕遮拱手:“承让!” “话说的有些早,若只有这点本事,休想让老夫认输。” 老叟紧握短棍,意气风发的对苏幕遮道。在老叟看来,苏幕遮出其不意才胜他一招,算不得真本事。 苏幕遮转身将枪放在武器架子上,又取了两把短刀,笑道:“如此,吾倒要让你看看吾究竟有几分本事了。” 台下哗然,想不到苏幕遮一招占得先机后,竟然又用起了其它兵器,现在谁也摸不透,他会多少种功夫了。 叶秋荻却暗暗撇嘴,她是知道原因的,在五行枪法中,苏幕遮只学会了那一杀招。 第一百三十五章 鸳鸯蝴蝶刀 短刀刀面窄、刀锋尖、刀体短,约莫六寸,苏幕遮倒握在手中,正好藏在肘底。 “请了。” 苏幕遮前脚探出,左手在前,右手后,如持棍前后手,肘底双刀刀尖呈八字形。 有眼力者若凭空想象,将苏幕遮双手持平合一,便可以看到他持刀的姿势与八字形刀尖正好是一展翅蝴蝶状。如此,苏幕遮要施展的刀法也就不难猜了,正是鸳鸯蝴蝶刀,一种源自川滇边区的双手刀法,梅溪词一眼便认了出来。 老叟被苏幕遮摆的架势唬住了,不敢怠慢,棍子横在胸前,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苏幕遮,等待他露出破绽。 苏幕遮也是这般想法。 台下百姓也知道大战一触即发,皆屏气凝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 一时天地间安静下来,只余雪花落肩头,染白头。 半晌,正当围观的百姓耐心终于耗尽,忍不住小声嘀咕,场上起了小声喧哗时,老叟身子忽的动了,他踏前一步,手中棍子由上而下一招斜撩敲向苏幕遮的左半身。 迎着棍头,苏幕遮左手单刀接过去,刀头敲在短棍上犹如重锤,老叟的身子不由地晃了一晃。 鸳鸯蝴蝶刀讲究重击,首先在气势上吓倒敌人,老叟不知,第一招便险些着了道儿。 幸他反应极快,也不服输,短棍一招斜劈向苏幕遮左手单刀。 苏幕遮岂能如他所愿?身子踏前一步,迅速与老叟接近,左右手单刀合一如蝴蝶,架住老叟的短棍。在老叟使蛮力下压,失去了原本招式形状时,苏幕遮双刀一松,身子一斜,老叟短棍收力不及,猛地前送。 苏幕遮趁机右手肘底单刀撩出,刺向老叟的咽喉。 肘底刀乃鸳鸯蝴蝶刀绝杀技,只求一击必杀。 盖因肘底刀亮出时,双刀蝴蝶形已经破,要转成八字形双刀合一的刀法形状已经是不可能了。 老叟眼见便要落败,忽的,只见他持棍的手后余下的寸余短棍忽的横过来,敲在苏幕遮的右手单刀刀尖上,单刀猛地弹起,肘底刀前路被封住了,苏幕遮左手想再补一记肘底刀,但横过来的短棍甚至将他左手肘底刀进攻也挡住了。 老叟短棍横着前推,苏幕遮只能一步后跃,退了开去。 “能逼出老叟第二招的人不多,不知汉子师从何人?”老叟终于对苏幕遮刮目相看了,拱手问道。 “东海桃花岛,黄药师。” 苏幕遮回话时,转身又将双刀挂在了武器架上,取了一把断匕,笑道:“胜负未分,先生请了。” 俩人于是又战在了一起。 老叟斜撩出奇,横棍防守严密,以不变应万变。 苏幕遮则以招式精妙见长,然而因他的不求甚解,许多招式威力根本发挥不出来,所以老叟在应对苏幕遮时虽手忙脚乱,但苏幕遮刀枪棍棒换了个遍也始终未能将老叟拿下,反倒是展示了下身负的种种精妙武学,让百姓看的大呼过瘾。 如此较量上百回合,单刀也被逼退后,苏幕遮退一步拱手认输:“大巧不工,大智若愚,佩服,佩服,晚辈认输。” 若苏幕遮是争强好胜之人,一定是心有不甘的,盖因他真正绝学如连山掌、血衣刀法都不曾使将出来。但苏幕遮两世为人,对无关痛痒的胜负早已经看淡了,因此很干脆利索的认了输,让围观百姓反应都来不及。 老叟也是一阵错愕,许久后方回礼:“承让。” 苏幕遮潇洒的下了台,见了叶秋荻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为自己争辩道:“老叟那功夫绝对是由乌龟身上学来的,防守的密不透风,白瞎了我这一身好功夫,居然施展不出来,也是建康百姓没眼福了。” 叶秋荻闻言白了他一眼,苏幕遮这一身功夫她是知道的,落英飘摇、逍遥游、鸳鸯蝴蝶刀这些功夫都是为了卖弄才去学了个皮毛,想要不使真功夫打败老叟自然不可能。 随后又比斗了三五场,皆无出彩的地方,围观的百姓也看的意兴阑珊。 直到一白衣男子站在台上,方才提起精神来,甚至有人拍掌叫好。 苏幕遮诧异,抬头见那男子一身白衣,轻裘缓带,看来二十五六岁年纪,双目斜飞,面目俊雅,却又英气逼人。 他的对手是方才与汪二凑在一起的樵夫,约莫四十岁,满脸沧桑,在那白衣男子面前被百姓自行忽略了。 北风吹动衣衫,猎猎作响,也吹乱了那白衣男子的头发。他站在台上不住地对叫好的人拱手,顺手将一绺儿斜长发挂回耳后去,举手投足间甚是潇洒,腰间又佩了一把剑,更显君子之风,简直抢尽了风头, 苏幕遮身为雄性,自然是心有不服的,见叶秋荻也抬头望着台上,忙拉了拉她的手。 “干嘛?”叶秋荻回头问苏幕遮。 “只是一张臭皮囊,要懂得欣赏人的内在美懂不?”苏幕遮大义凌然的对叶秋荻说,“一般这种打扮的都是小白脸,没几分真本事。真正有本事的人,都像吾这般内敛,身负多家绝学……” 苏幕遮话未说完,只听“苍啷”一声,那白衣男子腰间长剑出鞘,剑气如虹,抵在了樵夫的咽喉。 只需一招,台上胜负已分! 樵夫手中武器是个铁扁担,动也未动便已经落败了。 “好快的剑!”旁边的人拍手叫好,慨叹道,百姓也是一副果然如此的兴奋之情和拍掌叫好声。 “果真是雁落秋风的变招。”叶秋荻嘀咕一声,回来看着苏幕遮,眼中含着笑意:“小白脸?没几分真本事?” 苏幕遮恼羞成怒,手指在叶秋荻掌心画圆,恶狠狠地道:“敢让你家大爷下了不来台,回去家法伺候!” 叶秋荻白眼一翻,问:“本宫何时制定家法了?” 苏幕遮顿时被噎住了,他仔细想了想,日后若真有家法的话,还真是用来管制自己的,不由的一声长叹:“夫纲不振啊,愧对列祖列宗啊。” “油嘴滑舌。” 叶秋荻狠狠地捏着苏幕遮腰间软肉转了一个圈儿,而后转身上了台。 唱名的刚刚念到她的名字。 围观的百姓见上来的是个美妇人,顿时有些吃惊。主持武比之人也是很意外,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见叶秋荻手中只捏着一把合上的油纸伞,正好是由苏幕遮身边上台的,不由地问道:“夫人也需要趁手的兵器么?” 叶秋荻打开油纸伞,将漫天散落的雪花遮住,微微一笑略倾城:“不用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以酒为名 雪纷纷,伊人打着伞,站在高台上,悠然闲适。 叶秋荻的对手是一身子短满脸横肉的家伙,他见叶秋荻手无寸铁要与他斗,只觉是被看轻了,道:“老夫五虎断门刀大开大合,虽浸淫多年,却也未做到收放自如的地步,夫人如此托大,若毁了花容月貌可怪不得老夫。” 叶秋荻不以为意,只是道:“请赐教。” 那汉子见叶秋荻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有些怒了,当下拔刀在手,一招“一啸生”向叶秋荻砍来。 五虎断门刀以勇猛矫健著称,使将出来虎虎生,带动着雪花都改变了方向。 叶秋荻却无动于衷,尚有余暇看雪花改变的轨迹,直到刀将及身时,她的身子方动起来,侧身,出脚一气呵成又潇洒至极。电光石火之间,那汉子顿时被叶秋荻绊了一跤,整个身子收势不及,一声“哎呦”直直地向青石地面跌去。 台下先前还为叶秋荻担忧的百姓顿时怔住了,脸上的表情甚至没来的及转变过来。“一招鲜”老叟与白衣男子也是惊疑不定的看着叶秋荻,那汉子的五虎断门刀法,他们之前也曾领教过,自认为绝对做不到叶秋荻这般一回合轻松制敌。 叶秋荻打着伞向前走几步,留下汉子跌倒的空间,转身道:“吾赢了。” 那汉子站起身来,揉了揉下巴,阴鸷盯着叶秋荻,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衡量半晌,拱拱手,满脸阴郁的下台了。 台下百姓这才来得及拍手叫好。 叶秋荻朝四周抱拳感谢,在面向和尚虚时,见他微微欠了欠身子,显然早已经认出叶秋荻了。 叶秋荻不以为意,作为王上倚重的左膀右臂,虚若认不出叶秋荻身份来,反而是见鬼了。 由于人数众多,因此武比每人每天只有一场。叶秋荻施施然下了台后,苏幕遮又观看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高手,便拉了叶秋荻退出了棚子。在转身时,他恰好看见漱玉领着翟儿与小青衣几人在小楼临窗处饮酒观看。 漱玉也察觉到了苏幕遮的离场,拉着小青衣随后也退了出来。 由于苏幕遮与叶秋荻步行,又为了避免旁人认出来抄了小路,所以在他们由后门回到王府时,后动身的漱玉反倒先他们半刻钟回到了王府,暖身子的点茶也备好了。 漱玉服侍叶秋荻换上一身白领狐裘御寒,道:“小姐,燕国中山王慕容无忌求见,现已经在待客厅等候多时了。” 叶秋荻一怔,尚未回答,苏幕遮已经答话了:“他来作甚?不见,不见!” 叶秋荻回头看着苏幕遮笑,得意道:“怎么?对自己没信心,怕小师姐看上别人?” 被说中心事的苏幕遮强词夺理道:“我是不想给他不切实际幻想的” 苏幕遮被叶秋荻目光盯着,声音越来越她的眼神似能看透人心,让苏幕遮自觉心中小九九暴露无疑。 在苏幕遮被盯着有些窘迫的时候,叶秋荻莞尔一笑,道:“与他也确实无话可说,无非是些感谢救命之恩的话,客套起来有些无聊,不如不见。” 漱玉在旁顿了一顿,认真道:“小姐这次恐怕还真得见一见那中山王。” “为何?”苏幕遮不解。 “中山王慕容无忌此行是为答谢小姐救命之恩,携重礼而来,奴招待他们时见他们手中端着的古琴,似是谷内百年前遗失的古琴之一秋收冬藏。” “什么?秋收冬藏!”叶秋荻站起身子来,“你当真看清楚了?” 药王曾亲手斫古木做二琴,一曰“春生夏长”,一曰“秋收冬藏”,乃药王谷镇谷之宝,于百年前遗失,若真是“秋收冬藏”,叶秋荻非得见见慕容无忌不可了。 漱玉斟酌一番后道:“吾看那古琴与谷内典籍中描述一般无二,十有是秋收冬藏了,但真假还需谷主亲自查验。” “吾去会会他。”叶秋荻与苏幕遮说了一句,转身匆匆下了楼。 苏幕遮对“秋收冬藏”好奇的很,对慕容无忌更是忌惮,连忙也跟了上去。 苏幕遮与叶秋荻携手来到待客厅时,慕容无忌正站在天井倒背着手看雪,他穿着一身白色轻裘,肩头落满了雪花,染白了头发,不时地咳嗽一声,一脸的尘坚毅与缠绵病体集于一身,竟出奇的和谐。 只打一个照面,苏幕遮便觉自己不如他,甚至有些自行惭秽。 慕容无忌当年蛰伏前秦多年,历经千辛万苦将慕容不归由前秦王宫救出,又助他东山再起,陪慕容不归打下燕国江山。其气概、情义乃至视死如归的魄力都令江湖称赞,若非朝歌北拒拓跋原野,东凭函谷关对抗慕容不归,身为汉臣立下了不世之功,四大公子之首应当是慕容无忌。 而苏幕遮,朔北王乃袭家父荣耀,现有的名声也不过是勾心斗角算计而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这让苏幕遮很懊恼,甚至有些生气,但很快被苏幕遮隐藏了下来。 叶秋荻进了候客厅,目光立刻钉在了桌案上的古琴。 古琴用丝绸托着,琴一端古朴的花纹露出来,似有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叶秋荻不与慕容无忌打招呼,径直走上前去将丝绸掀开,用手仔细端量抚摸着古琴,半晌后方激动道:“这是” “秋收冬藏!”慕容无忌听到声响,转过身子轻笑着说了一句,又对苏幕遮拱手:“慕容无忌见过朔北王。” “苏幕遮见过中山王。” 俩人几乎异口同声,怔了怔,几乎又是同时向对方点了点头。 “果真是秋收冬藏。”确定后,叶秋荻反而冷静下来,她转身问慕容无忌:“不知中山王是由何处寻来这把琴的?” 慕容无忌咳嗽一声,道:“吾曾答应过友人,绝不将他身份泄露的,不过叶谷主可以放心,春生夏长绝不在他手中。” 叶秋荻神情一黯,很快便又恢复过来:“如此,这把古琴是答谢之礼了?” “正是!”慕容无忌躬身行大礼拜谢道:“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慕容无忌感谢叶姑娘的救命之恩。” 叶秋荻也不推辞,命人将古琴取走安置了,瞟了慕容无忌一眼,道:“饮酒伤身,中山王不想有第三次的话,应节制才是。” 慕容无忌苦笑:“天生无忌,以酒为名,酒之滋味,如何能舍?” 第一百三十七章 苏醒 叶秋荻与慕容无忌不过是点头之交,至多是医者与病患的关系,犯不着强人所难,何况她也嗜酒如命,因此不再多言,又寒暄了几句,多是医嘱方面的,叶秋荻回头看了苏幕遮一眼,便告罪一声回了后院。 慕容无忌心中不由地暗暗苦笑。 既然出来了,苏幕遮身为朔北王再躲着不见说便不过理去了。 他请慕容无忌坐下,让手下重新沏杯好茶,但苏幕遮把玩着手中的茶盖,一时却也不知道什么。倒是慕容无忌饮一口茶后先开口了:“好茶,想不到冬日竟也能在王爷府中饮到上好的明前茶,只是朔北王招待三国使者却用粗茶淡饭,不是待客之道啊。” “疏忽了!”苏幕遮手上动作顿时一停,心中嘀咕了一句,眼睛一转,嘴上哈哈一笑,道:“人见人心,佛见佛性,好茶只招待识货之人,中山王能一口品出此乃上好的明前茶,一定是喜茶之人了,是以才上好茶。” “强词夺理。”站在慕容无忌身后的侯监门暗自撇嘴。 慕容无忌心中亦了然,却也不为难他,错开话题道:“慕容今番南行为两件事而来,一件为公,一件于私,今日冒昧登门便为私事而来。” 慕容无忌说到此处苦笑一声,道:“燕国入冬时慕容病重,王上心急让人冒犯伤了王爷,慕容无忌今日便是来赔礼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慕容无忌诚恳道歉,苏幕遮也不好为难他,只能道:“只是受了些小伤罢了,何况指忘弦也已被略施薄惩。” “呵~”慕容无忌无来由地冷笑一声,让苏幕遮皱起了眉头。 “王爷倒是说的轻松,略施薄惩……”慕容无忌略带嘲讽的说了一句。 “阁下何出此言?”苏幕遮平淡地语气中含着怒气。 “朔北王可知,叶姑娘为了你口中的所谓略施薄惩,不仅被流沙城五阎王摆下‘五道轮回阵’围攻,更与流沙城城主真刀真枪比斗了一番才斩下了指忘弦五根手指。”慕容无忌刻下风霜的脸上挂着嘲讽,“让一女子为自己强出头,王爷当真是男子汉,苏词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叹后继有人的。” “你!”苏幕遮拍案而起,怒视慕容无忌。叶秋荻对指忘弦动手乃至赠药与燕国等事他都是知晓的,却不知流沙城城主江城子居然也动手了。但怒气很快又被苏幕遮压了下去,他冷笑道:“中山王此言何意?恕某愚钝,听不出道歉的意思来。” “没什么意思。”慕容无忌轻笑,“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若非佳偶漫相许,难得福绥相相全。若叶姑娘末了嫁给一窝囊废,岂不是天下最大的憾事。” “此言才是你此行的主要目的吧?”苏幕遮冷笑,“怎么,对荻儿依旧不死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容无忌站起身子与他针锋相对,“更何况,你根本配!不!上!叶姑娘!” 苏幕遮眼睛微眯,身子逼近:“你觉得我不如你?” 慕容无忌一声轻笑,右手快速出手,抓向苏幕遮的肩头。苏幕遮肩一沉,迅速反击,右手竖掌劈向慕容无忌左手,却不料,慕容无忌不等招数使老,迅速变招,由搭肩头改为捏住苏幕遮右手虎口。苏幕遮又要故技重施对付梅溪词时的灵犀一指,慕容无忌却先他一步,一捏虎口让苏幕遮手腕一麻,接着右手捏向苏幕遮的咽喉。 苏幕遮被逼无奈只能使出左手阻挡,慕容无忌也料到了,他右手在一瞬间,打落苏幕遮左手,然后捏住了他的咽喉。 说来繁琐,但交手几乎在一瞬间,在王府侍卫冲上前来时,苏幕遮已经被慕容无忌制住了。 侍卫要用武器胁迫慕容无忌,被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壮汉拦住了。 苏幕遮挥手制止侍卫采取行动,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眼睛紧紧盯着慕容无忌。 “你认为你及得上我?”慕容无忌轻笑,“只有这点本事,像一只雏鸟,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在乱世顾她周全?正所谓美女配英雄,你觉的你配不配?你甚至不配与南北朝四公子相提并论,论权谋、武功、谋略你都差远了,更不配‘朔北王’之名,朔北王只有一个,那便是苏词!顶天立地,面对数倍敌人,流尽一滴血也不后退一步。” 苏幕遮笑了,似乎慕容无忌捏住的不是他的咽喉,他认真道:“这世上唯有我及得上她。” “是嚒?”慕容无忌显然不信,他讥讽道:“我捎往药王谷的信是被你拦下的吧?刚才携伴出来时,吾亦察觉到了,你很不愿叶姑娘与我见面,不是嫉妒,也犯不上嫉妒,因为这才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你是在害怕,只因为我比你优秀,所以如小人携重金行于市而患得患失。” 苏幕遮沉默不语。 慕容无忌放下手:“喜欢一个人,便要让她幸福。未来建康之前,我是来送祝福的,但见到你之后,我深以为,她的幸福,你这种依靠旁人出头,只会耍些小伎俩的人根本给不了。” “让你失望了?”苏幕遮沉默后笑了,语气中少了怒气,多了些莫名的精神,有慨叹,有释然,有悲苦。 慕容无忌转身要走,但听到苏幕遮的似自言自语,又似与他说的话语后,停了下来。 “当人被整个世界背叛过后,很难再对万事提起兴趣;当花儿低落至尘埃后,也很难再提起勇气面对那些奋斗过后的失败,爱过后的伤口,期待后的失望。因为付出而不得,所以他选择不付出;因为付出而不得,所以重生被一泓清泉无私浇灌得以安然入眠后,他选择埋首于其中做一个任性弱者,享受她身边的滋润而不付出。他让你失望,也让我失望了!” 慕容无忌听不懂,抬腿要走,但被侍卫拦下了。 苏幕遮挥了挥手:“让他们走,我还要谢谢你将他唤醒呢。” 侍卫让开,慕容无忌咳嗽几声,慢慢地走入了雪幕中。 “我绝不会放手,哪怕与全世界为敌。”暮色四合,待客厅内一声叹息:“苏木,前世跌倒,今世该站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琴瑟在御 夜色中,青溪两岸灯火如昼,人流如梭,却安静异常,仿若雪覆盖了杂音。 走上青溪中桥时,慕容无忌停下了脚步,咳嗽一声,道:“你来了。” 桥上的叶秋荻看乌篷船穿桥而过,闻言转过身来,一脸寒霜,冷峻的目光上下打量慕容无忌一眼后,抬脚向他走去。 朱姓壮汉伸手要拦,但被叶秋荻仅仅瞥了一眼便如遭重击,额头上沁出了汗水。 慕容无忌让壮汉走开,又是咳嗽两声,直面叶秋荻,自觉问心无愧。 朱姓壮汉与侯监门一直盯着叶秋荻,他们眼睛眨也未眨,却不知何时,一把长剑已在她手中,点在慕容无忌咽喉。 剑形十分薄窄,无风而微颤。 “来的真快!”慕容无忌对长剑视若无物,看着桥下远去的乌篷船叹息一声。 “你属狗的?”叶秋荻的声音如青溪水般清冷,“喜欢多管闲事?” 慕容无忌笑了:“若不如此行事,叶姑娘怎会单独出来与我叙旧?” “叙旧,我与你很熟吗?我叶秋荻的事何时需要外人指手画脚了?”叶秋荻一丝情面也不留,“若再有下次,定取你项上人头。” 见叶秋荻对中山王不敬,朱姓壮汉在身后听的怒火由心生,想要强出头,被侯监门拦住了。 侯监门可知道,现在叶秋荻正在气头上,不会拿慕容无忌怎样,但旁人可就难说了。 “若是旁人,慕容无忌自然不会管,但叶姑娘乃无忌救命恩人,要嫁也应嫁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怎能嫁一不求上进之人?何况苏词乃慕容无忌今生最为佩服的人,他后人若不堪大用,岂不令人叹息?既然叶姑娘不忍喝醒他,便由慕容无忌代劳,给他当头棒喝吧。” 叶秋荻不由地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慕容无忌:“那你岂不是凭空添了一对手?” 慕容无忌话说的冠冕堂皇,但她才不觉慕容无忌会有如此好心。 “我敬佩朔北王之处,正是他的迎难而上与死得其所。人之一生如白驹过隙,唯有敬佩的对手方能让人活的精彩。” “若失败的是你,你还会如此想吗?”叶秋荻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只要能在叶姑娘心中留下一丝掠影,慕容无忌纵然失败也是值得的。”慕容无忌轻笑,“做不成叶姑娘心目中的英雄,做敌人也很好。” 叶秋荻撤剑:“你根本不懂感情。吾所爱,既不是英雄,也不是荣华,名利也不过烟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吾所爱,只是苏幕遮。在我开心的时候陪我开心,在我不开心时哄我开心,一个从小到大在我身边长大的男孩。” “你为何要说这些?” “让你不要总拿耗子,多管闲事。”叶秋荻说到这儿,也叹了一口气,道:“郭公子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不想让你重蹈她的覆辙,也希望你能劝一劝她。” 郭公子与流沙城城主江城子兄妹交好,近段时间一直客居在燕国龙城,与慕容无忌多有往来。 慕容无忌默然无语,目光落在桨影打碎的灯光里。 身旁掠过一阵清风,却是叶秋荻下桥要走了。 “能否一睹叶姑娘真颜?”慕容无忌唐突一声。 叶秋荻毫不犹豫的远去,归心似箭,声音如霜,远远传来:“你不配!” “呵~” 待叶秋荻远走后,慕容无忌倚在桥栏上,猛烈地咳嗽起来,恨不得将心肺都咳到青溪水里去。 侯监门急忙拍他后背,待慕容无忌好些后,侯监门道:“王爷莫太过心忧,她既然不将王爷放在心上,王爷又何必挂怀?” “就是,就是,她不在意王爷,在意人多的是……”朱姓壮汉顿了一顿,“王爷,吾家小妹……” 侯监门忙踹了他一脚,朱姓壮汉顿时住了嘴。 “郭公子说过,喜欢是自己的事,与对方无关!” 慕容无忌站直身子,洒然一笑:“世人都说建康繁华,吾等难得来一趟,走,喝酒去。” …… 叶秋荻回到朔北王府时,夜色如幕笼罩大地。 “小苏子呢?”叶秋荻问漱玉。 “依旧在候客厅独自待着呢。” 叶秋荻转回待客厅,厅内伸手不见五指。 她让下人点了灯,回头就见苏幕遮嬉皮笑脸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怎么……”叶秋荻话未说完,就被苏幕遮一把抱住了。 “想不到我苏某竟被人鄙视了。”苏幕遮振振有词,“小师弟心里苦啊,需要安慰。” 若是往常叶秋荻早把苏幕遮推开去了,今日却任由苏幕遮将她抱在怀里,甚至小鸟依人般将头搭在了苏幕遮的胸膛上。苏幕遮这登徒子见状不由地心猿意马,低头含住了叶秋荻诱人的红唇,轻轻地咬磨着。 叶秋荻猝不及防,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在他身上使出了二指禅的功夫。苏幕遮痛的一声闷哼,却不舍丢掉已有的阵地,伸出舌头舔食着她唇上的胭脂,继而,竟然轻轻地叩开叶秋荻的牙关,深深的吻了起来,吮咂吸弄,炽热而缠绵。 叶秋荻被苏幕遮吻的一阵恍惚,手不由地便放松了,苏幕遮愈发的得寸进尺起来。 身后的侍女看得目瞪口呆,许久后才醒悟过来,偷偷退了出去。 风停,雪住。 时光似乎在一瞬间静止。整个世界都静谧地消失。 仿若全世界只剩下四张嘴唇的碰触和两颗心的纠缠。 叶秋荻抗拒的身子酥软下来,微微颤动,暖暖鼻息游离在脸上,淡淡的幽香划入鼻腔,让苏幕遮将她愈加珍贵的抱紧了。 许是不满苏幕遮占据主动权,回过神的叶秋荻在配合苏幕遮一番后,很快反客为主,似刚长出第一颗牙的婴儿,又似慵懒的小猫咪,在苏幕遮的怀里拱动,贝齿轻轻地咬着苏幕遮的嘴唇,发出惬意的哼哼声,让苏幕遮有些心中随即也起了一种欲罢不能的麻痒感觉。 许久,唇分。 叶秋荻咂摸嘴,嘀咕道:“感觉还不错!” 苏幕遮眉毛顿时拧在了一起,这画风,似乎有些不对啊。 叶秋荻见状,扬了扬眉毛,配合腮边未散去的酡红,说不出的调皮与妩媚。 苏幕遮一笑,又将她拥住,轻啄她的耳垂,想凭借身高优势将刚才的失利找补回来。 叶大小姐不由地有些忧伤,心想:“要不下次找个凳子?”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此时,彼时,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直到苏幕遮把持不住,摸了不该摸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九章 百俟可得骑姐 启窗,天微明。 叶秋荻起床洗漱完毕,正好遇见漱玉领着侍女端着粥走进来。 若是往常,漱玉应守在苏幕遮寝室才是,叶秋荻诧异,问:“小苏子呢?” 漱玉脸上闪过一丝古怪,将手中杯盏放下来,回道:“王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天不明便到后花园练功去了。” 叶秋荻停下手上动作,也是一阵意外:“没想到让他奋发向上居然得使激将的法子,走,我们看看去。” 漱玉领着叶秋荻来到后花园时,见晨光熹微之中,苏幕遮正披着裘衣站在桂花树下的湖塘岸边。 他双脚脱了鞋袜,浸入水中,低头望着水中的倒影入神。他左手提着刀,右手搭在青狐刀刀柄上,风不起,脚不动,刀不出鞘,平静无波的湖面却起了微澜,如呼吸般,有节奏的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叶秋荻拦住漱玉,让侍女停在远处,自己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 等近了,她才见苏幕遮手背、腿上、脚背上肌肉在微微得颤动,水纹正由此而来。 叶秋荻明白,此乃意动。 世人常言武功,但武与功是不同概念。武为术,技击之法,因此又有武术、武技之称。功则是自身能力,耐力、力量、灵活、柔韧、精神皆含其中,所以有内功、功力一说。 练武,乃练习招式,形成习惯或下意识反应,练功则是提升自身修为。 苏幕遮在湖塘边静立乃是练功中的意动,即在脑中模拟战斗场面,一举一动牵动相应的肌肉群颤动。 意动同时也是练习冷静分析战斗局势能力的好法子,是将武和功联系在一起的桥梁。 习武之人常言,武、功二者不可偏废,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意动之重要可想而知。 但意动练功并非易事,既要有充分的想象力,又得把心沉下来,思绪沉浸到脑海中,方能在脑海中一一模拟出来,一旦走神分心想岔了,便是功亏一篑。但也不能过于沉迷,忘记带动肌肉,让身子走了形,导致心身难以合一。 这也是苏幕遮为何将双脚浸在寒冬冰水中的缘故,寒冷正好可以让他难以忘却外物,时刻保持清醒与冷静。 湖塘水面上漂着浮雪与残冰,苏幕遮双脚冻的通红,让叶秋荻一阵心疼。 但苏幕遮努力练功难得一见,叶秋荻并未出声阻止他。 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在湖面上水雾氤氲下,在桂花树枝上挂了霜,慢慢白霜也侵染到了苏幕遮的发梢与眉间,化为寒露,打湿了肩膀。东方天际浮起一丝鱼肚白,夜幕慢慢地收回覆盖在大地上的阴翳,周围景色慢慢地亮了起来。 一刻钟后,东方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粉红色,在粉红色下面似乎隐藏着无数道金光,又似含苞待放的鲜花。 苏幕遮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忽然动了动。 终于,太阳朝花园投下了第一缕阳光,如鲜花绽放,又如水波四散。 刹那间,一声若有若无,半真半幻的狐鸣响起。 苏幕遮手中的青狐刀出鞘了,迎着阳光如水瓶炸裂,折射的光如芒一团耀眼的火球。 叶秋荻早有准备,闭眼躲了过去,睁眼再看时,青狐刀已经切在了寒水里,如切豆腐一般,水面平静无波,刀之快,如此可见一斑。 苏幕遮却依旧不满意,摇了摇头,抬脚要上岸,身子却一趔趄,被叶秋荻扶了一把,他才勉强稳住身子。 “站立太久失去知觉了。”苏幕遮干笑。 叶秋荻白了他一眼,帮他穿上鞋袜,领着他进了亭榭,漱玉早打了温水在那里等着了。 许是昨日受的刺激太大,待脚暖和过来,又与叶秋荻一起用过早饭后,苏幕遮第一次不用叶秋荻催促便主动去练功去了。他站在梅花桩上,不厌其烦地踏着《逍遥游》的步子,即便是大冬天额头沁出了汗也不停歇。 叶秋荻练完早功,在亭子里歇息。 漱玉为她沏茶,望着桂花树下练功的苏幕遮,打趣道:“王爷对小姐可真是爱到骨子里了呢。平日里,我等使尽浑身解数也办不到让王爷有一丝上进心,万万想不到昨日只是多了个情敌,王爷就似脱胎换骨一般,懒散的毛病顿时一干二净了。” “呸,什么情敌,拢共见了三次面。”叶秋荻对漱玉嗔怒道。 她瞥了苏幕遮一眼,道:“只希望小苏子不是一时热血,别到时半途而废就好。” “这也简单。”漱玉戏谑道:“让小姐的爱慕者们都来激将一番,王爷绝对只求上进,再无惫懒的心思。” 叶秋荻顿时不依,与漱玉打闹起来。 苏幕遮一直练到了晌午,最后是叶秋荻实在看不过去了,义正辞严的过去制止他,才让他停下来休息。 午饭后,苏幕遮依旧不得闲,在阁楼上与叶秋荻说着闲话时,“刷刷刷!!!”拔刀、回鞘、再拔刀,只有这一招,练起来不停。 叶秋荻正在伏案练字,抬头见了苏幕遮的重复动作,一心二用指点道:“以气推刀,以刀带气,拔刀的功夫全在一个气上,你这般拔刀只能事倍功半。” 苏幕遮诧异:“我便是一直在以内力推刀啊。” 叶秋荻放下笔,走过来拿过青狐刀:“以气推刀,以刀带气也是有诀窍的。” 说罢,叶秋荻握着刀柄的手在拔刀时轻轻一抖,青狐刀顿时以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一泻而出,狐鸣在耳际更加飘渺。 “看清楚了?手腕灌注内力后,拔刀时轻轻一抖,即可以气推刀,使刀迅速出鞘。刀出鞘后,再依刀的惯力,顺势催动内力。” 苏幕遮撇嘴:“也不是很快么。” 叶秋荻翻了个白眼:“刚才只是为了让你看清楚!现在看好了!” 苏幕遮这次只看见她手腕一抖,刀出鞘时也不曾看见,刀便已脱了鞘的束缚,直指前方了。 而狐鸣,犹如深山中传来,低微而深邃。 苏幕遮着实料不到刀会快到如此境界,一时目瞪口呆。 “如何?”叶秋荻得意的将刀还给苏幕遮。 虽说被小师姐打击多了早已习惯了,但百俟可得骑姐的苏幕遮依旧有些受打击。 叶秋荻若有所觉,踮起脚尖,抬起苏幕遮下巴,在苏幕遮惊讶的目光中,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继而咬了一口。 不等苏幕遮反应过来,叶秋荻便倒背着双手后退了两步,伸出舌尖,魅惑的舔舔嘴唇:“这便是指点你的利息了。” 苏幕遮摸着下嘴唇哭笑不得,他这是被调戏了?叶大小姐安慰人的方式当真有些独特。 第一百四十章 口舌之利 午后,雪晴的阳光分外耀人眼,也暖和起来,让人多了几分慵懒。 但苏幕遮却无偷懒的心思,不停地拔刀回鞘。 在赶往南阳堂路上,苏幕遮也不得闲。他踏着“逍遥游”步子,专拣拥挤街道走,努力在熙熙攘攘中做到片叶不沾身。 武比上,苏幕遮随后遇见的对手虽不是无名之辈,却也没人招架的住他的。 回府后,苏幕遮便不再练武了,而是红袖添香埋首读书、下棋,抑或与小师姐相互调戏一番,但手中经常也捏着一块琴木。 翌日,晨光熹微时,苏幕遮又会早起习武,直到晌午时分,汗水湿透了长衣才停下来。 苏幕遮作息彻底固定下来,他的努力让自认最了解他的叶秋荻也大感意外。 苏幕遮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习武。 如此过了三五日,正当苏幕遮彻底将使者之事抛在脑后时,事情却找上门了。 “什么!” 湖塘边,亭榭内,夕阳西斜,月上树梢。苏幕遮正凭栏枕在叶秋荻腿上,手里捧着《烂柯经》手抄本钻研着。 难得的惬意却被漱玉带来的消息打破了,苏幕遮坐直身子皱着眉头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漱玉对叶秋荻凌乱的衣襟视而不见,认真的又将话回了一遍。 自叶秋荻胆敢调戏苏幕遮后,俩人的感情进展神速,亲昵动作不断。今日若不是漱玉突然打断,苏幕遮约莫能够攀上峰顶,把玩那对垂涎已久的乳鸽了。 “嘿!”苏幕遮将《烂柯经》放下,“本王倒是小看他们了,居然能想出这般馊主意来。” “定是慕容无忌的决定。”苏幕遮不忘回头向叶秋荻贬低一下慕容无忌的人品。 叶秋荻一笑,对苏幕遮无来由的飞醋既感到好笑又觉的得意。 “命朔北军将西楼围起来。”苏幕遮吩咐侍女一句,在漱玉服侍下,穿上乌色王袍,自己整了整衣袖,对叶秋荻道:“走吧,三国来使都用出逛青楼不付钱,甚至要砸人家场子这等下三滥招数来了。本王若再不见,可就说不过理去了。” 叶秋荻站起身来:“也好,吾去看看柳姐姐是否受了委屈。” 他们说话时,西楼之上,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 三楼廊外,二楼折向三楼楼梯口处都围满了锦衣达官贵人、白衣士子书生、短打的江湖客以及葛衣的商人。 有人踮起了脚尖,扳着手指头数着:“陆家陆二公子,白家白二公子,卫家卫公子,孙家孙财神,呦,城内四大纨绔聚齐了。” 有个头矮的,惊道:“早听说陆白两家的二公子与卫孙家的不对付,怎么?今日在西楼打起来了?” “胡说啥呢!”前面看得清楚的,回头道:“四大纨绔今日是合伙对付外人呢。” “外人?谁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 前面的人也不清楚,只能问更前面的,很快消息便传了过来:“听说是什么‘弈手仁心’何足下,三国来使的人,不知怎么要砸了人家西楼,四大公子看不过眼,因此与他们对峙起来了。” “嘿!他们不是早来了么?还没走呢?”身着葛衣的商人诧异。 “呵呵~”他旁边的锦衣客抚须笑了,“王上将三国来使一应事宜交给了朔北王,对此概不过问。王爷又称棍伤未愈闭门谢客,三国来使什么事情也办不了,就只能一直羁留在建康咯。” 隔着珠帘、纱账,听不清外面探头探脑的窃窃私语,厅内的人也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 秦国太傅司徒允虽有一头白发,但精神矍铄,穿着一身绿色长袍,端坐在正位上。他对面坐着柳如眉,正在拨琴。燕国中山王慕容无忌坐在司徒允左首,俩人对场上事情不闻不问,相互敬酒,仔细品味着柳如眉亲手煮的青梅酒的滋味。 西蜀江阳侯李歇坐在司徒允右首,正闭眼假寐,似何足下之事与他无关。 有三国来使侍从在背后助阵,紫衣老翁“弈手仁心”何足下面对陆楚等富家公子的咄咄逼人一点也不慌张,他掏掏耳朵,傲慢道:“怎么着,要仗势欺人?还就告诉你们,今儿若不给侯爷一满意交代,爷非砸了沉了你们这破船不可!” “哪个茅房钻出来的小老头儿,又臭又硬,没钱逛青楼还他娘的理直气壮。老头儿,你下半身还能用么?”孙财神难得有在其它三位公子面前出风头的机会,抢着骂道。 “你可以试试,爷不忌口的!”何足下又拉过身旁侍女,隔着衣服在她胸口狠狠地抹了一把,让侍女一声闷哼,却不敢喊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打转。何足下扬眉道:“再说,爷厉不厉害,问问爷身后你们楚国小娘们就知道了。” 何足下好色,尤喜秦淮河畔捏一把能捏出水儿的娇柔女子,因此到了建康后,他便先买了四五个贴身侍女享用。 他这话说的粗俗,惹得跟在陆楚身后的书生群情激奋,大声叫骂。 他们骂的越狠了,何足下越得意,扭身又拉过一贴身侍女来,当着书生的面公然猥亵起来。 “打死这为老不尊的家伙。”不知谁喊了一句。 “呵呵。”何足下丝毫不惧。 “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尔等敢伤我,爷看你们如何向四国王上交代。” 说罢,何足下又添了一把火,竟然公然将手伸进了侍女的胸口。 太傅司徒允不禁皱起了眉头,但眼前只是开胃菜罢了,真正的大鱼还没上钩呢,便没搭话,由着他挑衅了。 “为老不尊!”“娘的老贼!” 在场的书生怒形于色,却也不敢真对何足下动手。 莫说他们了,便是京兆尹来了也要犹豫,如何处置这一脸挑衅的老头儿,唯有苏家的两位王才能定夺。 毕竟,这老头敢引起众怒,指不定后面憋着什么坏呢,若遂了他愿,引起四国干戈,那结果是谁也负担不起的。 “老头儿,这些天酸酒没少喝吧?还真当自己身强体壮呢。”卫书讥讽道。 朔北王在所谓的生辰宴席上推出的药酒,虽有大补之效,但味道实在难以下咽,而能咽下的百姓又喝不起,因此销路一直不畅。卫书对建康城熟络,又在王爷手下做事,不情愿得兼任了酸酒推销的任务,自然也知晓王爷用酸酒招待三国来使的损主意。 何足下冷笑。 卫书又道:“啧啧啧,我看那药酒药效也忒强了,不仅色迷了心窍,把您老脑袋也壮阳了?” 在座的书生都被卫书推销过,一听都明其意,开口大笑起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跳梁小丑 “简直可笑!” 何足下将哄笑声稳稳盖了下去。 “蜀人酿酒之术,名闻四海,香溢宇内,那酸酒滋味纵是蜀国狗也不喝的,也只有你们楚国人还当它是个宝罢了。” 书生士子哑口无言,安静下来。 正当他们搜肠刮肚予以反击时,一声清冷打破了宁静:“不错,难怪王爷会用药酒来招待阁下。”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柳如眉。她刚刚由琴案上收手,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妙极”“不错”“正是”“正是狗都不饮才来招待你们的!” 书生士子听了柳如眉话后眼前一亮,纷纷出言附和,一时又耀武扬威起来。 司徒允与慕容无忌神色无常,江阳侯李歇也只是睁眼扫了柳如眉一眼,便又闭上了眼。 三人涵养极高,也知所为何来,犯不上与这些无名之辈逞口舌之利。 冲锋陷阵的何足下却是小肚鸡肠,有睚眦之怨必报的人。 他狠狠瞪了柳如眉一眼,讥讽道:“爷曾听闻楚国学子苦读圣贤书,深受儒学教化,个个伶牙利嘴。不想现在却由一低贱的青楼女子来强词夺理找回面子,当真是丢了孔丘的脸,也可见儒家之道真是‘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 西蜀与后秦道家兴盛,逍遥派圣地“稷下学宫”便位于华山之巅。 两地之人对儒家普遍不认同,道家圣人庄周就常与孔丘弟子打嘴仗,何足下后半句正是庄周借盗跖之口讽刺儒家孔圣人之言,却不想今日被何足下强词夺理的用出来嘲讽了群书生了。 自然,此言一出,众人哗然,怒骂声沸反盈天,不绝于耳。 嘈杂声中,楼板上突然响起一阵整齐脚步声。 “散开!散开!”只听外面在拥挤推搡中,楼梯处、廊外被清理开一条宽路。 轻甲如雪,披风如火,苏皂白领着北府军挤进了厅内,将群书生与何足下等人分割开来。 群书生见王室亲军来了,顿时有了底气,大声呵斥着何足下,同时要求北府军将何足下等人擒下。 “肃静!”苏皂白盯着何足下,脸色森然,举手喝止众人,朗声道:“朔北王到!” 江阳侯李歇睁开眼,与停下觥筹交错的司徒允、慕容无忌二人对视一眼,眼含笑意:终于将这厮给逼出来了! 挑开珠帘,苏幕遮与叶秋荻一前一后步入大厅 叶秋荻一身白衣,因来的匆忙,没顾上改装易容,只戴着一顶轻纱帷帽,隐约遮住了面庞。 她怀里抱着狮子球,安静的站在苏幕遮身旁,却格外惹人注目。 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声音渐渐小去。 待北府军退回到他身旁,苏幕遮环顾四周,道:“呵,挺热闹的。” 众人不知如何回答,正要上前拜见,一直闭眼假寐的李歇阴阳怪气道:“呦,王爷的伤好了?!当真可惜可贺!” 苏皂白早已命人为苏幕遮收拾了一张桌案。苏幕遮拉着叶秋荻走过去,随口答道:“早好了,药王谷医术岂是浪得虚名。” 江阳侯怒色堆积在脸上,沉声道:“既已早好,王爷为何一直托病以避,迟迟不见我等!” 苏幕遮不搭理他,为叶秋荻拉了拉软席,扶着她端坐下后,方一屁股坐下,笑答:“自然是怕脏了本王的眼呗。” “哗~” 谁都不曾想到苏幕遮居然如此无忌,便是楚国人也傻眼了。 “你!”江阳侯拍案而起,指着苏幕遮。 后秦太傅司徒允与中山王慕容无忌对视一眼。他们此行可是来为后秦主持公道的,岂能让苏幕遮如此狂妄。 慕容无忌道:“吾等是来为二国讲和的,王爷若太过无礼,背道而驰,有意惹起干戈,就莫怪我等不客气了!” 威胁之意不言而明。 “你们着急作甚?”苏幕遮诧异,指着何足下,“我只是说这等跳梁小丑罢了!” 江阳侯气势一滞。 “哦,忘了,你们是一丘之貉!”苏幕遮又嘻嘻笑道。 江阳侯触不及防,怒火攻心,拍案怒骂:“混账!” “混账骂谁!” “骂你!” “哦~” 苏幕遮淡淡应了,让江阳侯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不由的气极,长袖一甩,卷着案上的酒樽向苏幕遮袭来。 江阳侯显然也是练家子,酒樽在空中不偏不倚,不洒一滴,径直向苏幕遮飞来,只等浇他一身。 只是当飞到侯监门身前时,一枚黑色棋子儿破空而来,打在酒樽身上。 “砰!”的一声,酒液由酒樽内溅射出来。 朱姓大汉眼疾手快,拉开了侯监门。 何足下脚底抹油功夫也了得,眼见酒液将及身,身子一扭,愣是躲了过去。 “江阳侯息怒!拿手下出气可不是好习惯。”苏幕遮先发制人,气的江阳侯无话可说。 “好了!”德高望尊的太傅司徒允出言劝道:“正如中山王所言,我等是来讲和的,不是来置气的。朔北王莫要咄咄逼人,江阳侯也莫太过心急。” 李歇将怒气努力咽到肚子里去:“太傅所言极是,大局为重,侯爷我不与黄口小儿一般见识。” “是极,是极,王爷我也不与老匹夫一般见识。”论讥讽,苏幕遮绝不落下风。 “咳咳~”司徒允及时遏制住他们又要再起的冲突,道:“此时此地绝非议事极佳之地,秦淮河畔,月映波底,饮酒作乐才是正事。恰逢朔北王病初愈,我等不如摆起酒宴为王爷去去晦气,顺便联络下感情,好为以后议事开个好头儿,各位以为如何?” “好啊。”苏幕遮当先应承,“不过,三位使者可带够钱了?本王现在可是竹筒里倒豆腐,一清二……” 他话未说完,就被叶秋荻踢了一脚。 “呵呵,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吧!”何足下已经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了,听苏幕遮话说半句,迫不及待嘲笑道:“王爷书读的少啊。” “呦!就你读过几年书是吧!就你不是东西是吧!”苏幕遮恼羞成怒。 “你才不是东西!”何足下又蹦起来,怒道。 “哦?你是个什么东西?”苏幕遮反口一问。 何足下一怔,不知如何回答了。 “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叶秋荻对苏幕遮如此形容,音如泉水叮咚,笑声绕梁三日而不绝,“他不正是庄子眼中,你口中所谓跳梁小丑的东西嚒!” 叶秋荻前半句同样出自庄周之口,乃《逍遥游》中庄子描述潜伏野猫,见到猎物后东窜西跳,不避高低的句子,后人根据庄周该语,引申出了“跳梁小丑”。 叶秋荻现在用出来,正是为了“回报”何足下先前引用庄周之言对楚国书生的讥讽。 而且,何足下刚才迫不及待纠正苏幕遮错误,坐起又蹦起来怒喝的姿态,与庄周描述如出一辙,倒也算用的恰当。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竹夫人 “老夫的确是跳梁小丑,敢问王爷,您又是什么东西?”何足下再次使出了两败俱伤的招式。 苏幕遮为叶秋荻斟了一杯青梅酒,抬头看了李歇与慕容无忌一眼,道:“反正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苏幕遮回答的干脆利索,话背后却大有深意。盖因昔日各方反秦势力约定先除秦皇者王之,现在燕蜀两国却与后秦走到一起,共同对付起义军首领楚国来了,这不是背信弃义又是什么? “背信弃义也是楚国在先。”李歇怒气刚下去,闻言又火冒三丈,怒斥道:“楚国年初西进蜀国,无道伐有道,早已背弃了昔日誓约,朔北王又何必颠倒黑白!” 俩人说的隐晦,倒是没让德高望重的司徒允为难。 “蜀国屡屡犯边,又包庇影堂竹夫人,现在又怪罪起我楚国违背誓约了!”尚在场内的卫书朗声道。 “竹夫人……”“好了!” 何足下又站了出来,但刚开口就被司徒允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 司徒允也不忘也揶揄苏幕遮一句:“感谢王爷多日来的盛情款待,今日这顿宴请老夫请了。” 楚国虽对秦国敌视,但对当年敢在盛怒的前秦皇帝面前力谏,救过万人性命的太傅司徒允还是很敬重的。苏幕遮恭敬的拱手拜谢,转身让书生士子各自找位置坐下。苏皂白也引北府军退下去,把守住了门厅,让不相干的人散开。 柳如眉命人将备好的酒菜端上来,自己又坐在叶秋荻身侧的琴案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起琴弦来,营造出慵懒氛围。 叶秋荻已经饮尽一杯青梅酒,苏幕遮又为她斟了一杯,她挑开轻纱,露出洁白如玉的下巴与红艳如火的樱唇,将酒一饮而尽。正仔细品味青梅酒在口中的滋味,她怀中闻见酒味的狮子球却不依了,挣扎着要爬上桌子,叶秋荻只能用筷子沾了一滴酒,伸到狮子球面前。狮子球舔了舔,满意的眯起了眼睛。 见识过苏幕遮口出粗鄙之语的讥讽后,李歇等人早断了与他胡搅蛮缠后的念头,深怕一时不察与他对骂起来,也跟着斯文扫地。他们不开口,苏幕遮也没搭话的意思,厅内一时安静,氛围有些尴尬起来。 使臣随行仆从与南楚书生士子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不由的面面相觑,动作谨小慎微起来,深怕弄出一丝声响来,引来旁人注目,丢了自国的面子。 太傅司徒允身为居中调停和宴请之人,自然不能让席间气氛如此维持下去。 他转头看到临窗的桌案上摆着一青瓷釉花瓶,瓶中插着两三枝沾着水珠,娇艳欲滴的腊梅,眉头一挑,计上心头。 也正好出出苏幕遮慢待这口恶气,司徒允回头笑道:“楚国与蜀国之间的误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若再掀起口舌之争,引得各位出言不逊,不免伤了和气。正所谓武斗不如文斗,各位若非要争个高低,以消胸中块垒与不平之气,我们不如来斗诗如何?” 中山王慕容无忌附和道:“不错!正好楚国正在举办抡才大典,我们在这里斗诗也算应景了。” “太傅主意甚妙,只是不知朔北王诗情才气如何,若从小生在乡野间,不通文墨。倒显得我等恃才傲物,欺负人了。” 能说出这番带刺儿话来的,也只有蜀国江阳侯李歇了。 苏幕遮扫了司徒允一眼,暗骂一声老狐狸。司徒允身为太傅自不用说。慕容不归客居秦王宫时,慕容无忌也是洛阳城内鼎鼎有名的才子,江阳侯也喜欢舞文弄墨。他们三个显然是组团来让自己难堪的。 苏幕遮也不退缩,昂然道:“怕让江阳侯失望了,苏某虽生在山野之间,却也不是不知教化之地的人比得了的,尽管放马过来!” “好!”李歇拍手,“朔北王自信满满,一定是胸有点墨啊。” 白安石与陆楚等人坐在苏幕遮一侧,闻言皆对李歇怒目相向:这厮还真是句句不忘挖苦。 司徒允接口道:“腊梅为寒客,迎霜傲雪,岁首冲寒而开,素有铮铮风骨而被人所称道。恰好窗前一枝腊梅,吾等便以此为诗题吧?” “甚好!”慕容无忌与李歇点头。 “好啊!”苏幕遮一声大喝,将目光吸引了过来。 李歇皱眉头:“莫急着叫好,朔北王还是赶紧斟酌酝酿吧,否则到那时丢就不仅仅是您个人的面子咯。” “唉~”苏幕遮叹一口气,一脸为难,道:“鄙人才疏学浅,胸无点墨,天下有才一石,我才得了一斗,深感惭愧,不过……” 苏幕遮斜睨趾高气扬的李歇,语气陡转:“怎么也要比你这与天下共分一斗的蠢材要强的。” “你!” 李歇一甩衣袖,站起身,但又忍住了:“哼!好啊,本侯倒要看看朔北王占了一斗的才气究竟能憋出什么大作来!” “憋?呵呵~”苏幕遮轻蔑的看着李歇,“正所谓文思如尿……” “咳咳!” 苏幕遮又被叶秋荻踢了一脚,忙改口:“文思如泉涌,半步可成诗。不就是咏梅嚒,你当所有人都似你般愚不可及?” “听好了!”不等李歇发作,苏幕遮大喝一声,心中暗喜身为穿越后辈,终于有装一三的机会了。 苏幕遮抬头挺胸,一副神气的模样,朗声道:“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苏幕遮摇头晃脑,阴阳顿挫的将《山园小梅》背诵出来,这是他记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首咏梅诗了。 吟罢,苏幕遮不忘故作陶醉一番,目光却偷落在叶秋荻身上。 他期待中的崇拜、敬佩的目光皆未出现,不是被轻纱遮住了,而是叶大小姐压根不瞅他。只是端着酒樽,掀开轻纱的嘴角微微翘起,有些自豪,也有些傲娇,说不出的诱人。 说好的双眼冒星星呢?说好的投怀送抱呢?见小师姐如此,苏幕遮也不再在意旁人是否惊艳,一脸悻悻然的坐下了。 “做的不错,回去小师姐有赏!”耳旁传来一声低语,苏幕遮顿时又得意洋洋的笑了起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血溅五步 苏幕遮一诗吟罢,众人默然。柳如眉甚至忘记了拨动琴弦,司徒允也闭起眼来细细品味。 李歇一听便知苏幕遮所吟乃是一首好诗。 但并非无懈可击。 “诗乃上乘之作。”李歇点头赞道,“但是不是朔北王所做,便不一定了。” “哦,江阳侯有何高见?莫非是你做的不成。”苏幕遮诘问。 这首诗为苏幕遮前世经过盛唐巅峰之后的宋朝近体诗,苏幕遮才不信在当前律体诗刚盛行之际便有人做出来了。 何况苏爷脸皮够厚,他才不害怕真的被揭穿呢。 “正所谓触景生情方有诗。‘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朔北王这几句诗虽妙,却与眼前情景着实不搭。依我看,定是旁人早已经做好的,被你拿来应付了事了。” 李歇说的有理有据,苏幕遮这首诗意境远远高过插在青瓷釉花瓶的腊梅,纵是楚国书生士子也觉的可能。 “燕雀曾笑鸿鹄之志;蜩与学鸠曾奚鲲鹏九万里而南为;坐井之蛙,从不知天之大。侯爷,不要以你之浅薄来揣测本王的才情。本王只是见微知著罢了。”苏幕遮强词夺理。 “本侯只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罢了。”李歇反唇相讥,“谚语也用不对的人,很难让人不怀疑这首诗是盗用的,叶谷主,您说呢?”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蜀国人莫非都喜欢信口雌黄?果真有什么样的王,就有什么样的臣子。”叶秋荻音若黄鹂,却一点也不客气。李歇若不是身为使臣,苏幕遮毫不怀疑他早被小师姐动手收拾了。 见又要吵起来,沉吟良久的司徒允睁眼道:“当今天下乐府诗与格律诗并存,乐府诗较为自由,而律体诗对平仄与用韵要求比较严苛,较之乐府诗更难。朔北王这首咏梅诗对仗工整,格律讲究,是近来新起律体诗中难得的精品,是吾等远远所不能及的。” “至于是不是朔北王做出来的,又有什么要紧呢?老夫身边的诗人才子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也就不在朔北王面前卖弄了。听得此诗句,当浮一大白,大家饮酒,饮酒!”司徒允举起酒樽。 苏幕遮听司徒允这话味道有些不对,阴阳怪气的,一时却又指不出哪里不对来。反正诗句也不真是他写的,苏幕遮懒得计较,于是也跟着举起了酒樽。 放下酒樽,厅内气氛又怪异起来。吵架吵不过,斗诗也斗不赢,胸中恶气除不去,反添了一层堵,三国使臣一时拿苏幕遮没办法,索性不开口说话了。但也有畏难而上,厚颜甚过苏幕遮的人。 何足下端着酒樽,扫了厅上一眼,见李歇屡屡吃瘪,只觉自己出风头的机会来了。他看似对苏幕遮恭敬,遥遥相敬,道:“听闻朔北王棋艺甚佳,恰好老夫在棋坛上略有些名声,人送雅号‘弈手仁心’,王爷,不如借此机会,指点一二?” “凭你?不配。”苏幕遮抬眼不屑道。 何足下在棋坛上的名声,苏幕遮是知晓的,堂堂王爷之尊在宴席上与他下棋,太丢身份了。 “棋枰之上不分贵贱,只分黑白。儒家孔圣人也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要知,木野狐,坐隐和尚都曾败于我手,今日老夫屈尊与王爷切磋指教也是为了让您棋艺精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 “孔先生后半句话是: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苏幕遮上下打量何足下,“但你么,啧啧,抱歉,本王只看到了本王应该改正的地方,没甚值得学习的。” “王爷是不敢与老夫下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 “王爷是执意不下了?” 苏幕遮索性不搭理他了。 何足下心下愈发坚定苏幕遮是棋艺不精,怕出丑了。 他倒了一杯酒,递给身后侍女,道:“去,请你们朔北王对弈几局!若请不动,哼,就莫怪爷不怜香惜玉了!” 今早上一侍女服侍不周,被何足下推下湖淹死了。侍女见识过何足下的残忍,知他不是在唬人,闻言手中顿时一抖,酒樽内的酒液落在了何足下胳膊上。 何足下一恼,怒道:“还不快去!” “是,是。” 侍女答应着,已带上了颤音。在众人注视下,一步一挪走到了苏幕遮面前,跪下将酒樽举过头顶:“恭请王爷。” 苏幕遮不理会,为叶秋荻斟了一杯酒。 侍女毕竟刚及笈,正在碧玉之年,又请了一遍,见苏幕遮不答应,眼泪扑簌簌落下了。 苏幕遮依旧无动于衷,空气似乎凝滞了,大厅内一时安静,三国使臣冷眼相看。 “拖下去”何足下一挥手,身后仆从立刻站出一个仆从来,小心翼翼走到苏幕遮面前,将梨花带雨的侍女拖了下去。 “住手!”柳如眉看不下去了,站起身制止了仆从,转身对何足下道:“西楼见不得血腥,请何前辈手下留情。” “柳大家的面子自然要给的。”何足下一笑,转身笑容便如冻结在脸上:“暂且折断手脚,回去再做处置!” “你~” 柳如眉浓眉倒竖,但不等她再言,那仆从已经应了一声,麻利的侍女拖了出去。 很快厅外传来两声“咔擦”,侍女惨呼传到厅里来,让在座士子书生忍不住动容。 三国使臣随从内的朱姓大汉也皱起了眉头,正要站斥责,被慕容无忌眼神逼住了。 任由侍女在外惨呼,何足下回头扫视身后侍女。 侍女齐齐后退一步,但还是被何足下指出一位来,再来请苏幕遮饮酒对弈。 苏幕遮对侍女的请求与厅外痛苦呻吟充耳不闻,低头逗弄耍酒疯的狮子球。 “不过是一局棋罢了,王爷又何必藏拙,白白让这些侍女丧了性命。”何足下挥挥手,手下仆从又将那侍女拖下去了,依法施为,而后又挑了一侍女过来。 “蜀人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本事着实炉火纯青。”苏幕遮视而不见又被拖出去的侍女,“你罚你家侍女,为何认为是本王动的手?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厅外惨呼再增,何足下又指出一侍女来。 “坊间传闻朔北王博施济众,素来仁慈,现在看来不过是钓名沽誉罢了。”何足下又让人拖走一位,让最后一位侍女战战兢兢的走了过来。 “呵~” 听到厅外又一声悲号,苏幕遮瞟了身前颤抖跪着的侍女一眼,平静无波问何足下:“还有侍女吗?再指过来一位。” 何足下带来的侍女已经全被责罚了,只能道:“王爷不敢应战,老夫又何必勉强呢。” “既然你如此迫切想要与本王对弈,为何不亲自过来跪请呢?兴许本王就答应了。”苏幕遮反将一军。 何足下一顿,理直气壮道:“屈尊就卑的事情,老夫向来是不做的。” 说罢,何足下又挥了挥手,那仆从径直到苏幕遮前面拖人来了。 “很好~”苏幕遮站起身来,“我与你不同,本王常做屈尊纡贵之事!” 话音未落,苏幕遮身子踏前一步,手腕一抖,刀已在手,银光一闪,刀已收回。 一丝血渍由提人的仆从脖颈上渗出,进而大把大把的涌出来。 谁也料不到苏幕遮会突然痛下杀手,也很少有人看清苏幕遮是由何处拔刀的。 厅内针落可闻,只余一声狐鸣,犹如秦淮河上远处传来,低微而深邃,发出阵阵颤音。 苏幕遮拍了拍吓傻的侍女,吩咐叶秋荻身后药王谷侍女去救治厅外侍女后,他一脚跨过仆从的尸体,走到何足下面前,神色如常,似乎刚才杀死的是条咸鱼。 “你…你干什么!”何足下终于有一丝慌了,目光向李歇求助。 “朔北王,何先生乃蜀国使臣……” “请他喝杯酒对弈而已。”苏幕遮笑着对李歇说,手上举起酒坛为何足下面前的酒樽斟了一杯酒。 “你不是迫切想请本王饮酒对弈么?请了。”苏幕遮拎着手中酒坛,微笑对何足下说。 何足下不知苏幕遮何意,被逼无奈的战战兢兢端起了酒樽。 何足下嘴唇刚要碰到酒樽,一酒坛忽的在他眼前闪过一道阴影,“嘣”的一声在他头上炸裂,酒水溅射了他身后侯监门、朱姓大汉一身。 “喝你娘,你也配,甚么东西!”苏幕遮大骂。 事出突然,三国使臣带来的人皆惊惧的站起身来,手按在了武器上。 离何足下最近的朱姓大汉伸手要将何足下夺过来,但刚抬手,他便感到一束目光锁住了自己。叶秋荻眼睛虽隐藏在轻纱下,但朱姓大汉确定,只要自己动手,叶秋荻绝对会出手。想到石桥上叶秋荻那一剑,朱姓大汉冷静下来。 “大胆!” 那边李歇怒了,他将身前桌案一掀,站起身卷起袖子要走过来。 厅外也听到了动静,一阵兵甲摩擦声中,珠帘被挑起,苏皂白领着北府军冲进来,刀剑出鞘,将苏幕遮围起来。 “谁敢动手,格杀勿论!”苏幕遮扫了三国使臣所有人一眼,冷冷道。 “尔敢!”慕容无忌站起身来,“你想楚国与三国为敌不成?” “试试?”苏幕遮盯着慕容无忌。 慕容无忌毫不犹豫怒睁双眼与之对峙,场面一时僵持下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移花接木 “有何不敢!”江阳侯李歇大步迈出,一剑刺向挡在他面前的苏皂白。 “弈手仁心”何足下是他的人,现被苏幕遮如此对待,委实是不给他面子,李歇愤怒可想而知。 他出手也是料定苏幕遮不敢真把他怎样,三国伐楚绝不是朔北王承受起的。 “当!” 苏幕遮手腕一抖,青狐刀架住了江阳侯李歇的长剑。 “好啊,正好把旧账也算了。”苏幕遮一点也不退步,十足个愣头青。 李歇见此,心下略有些犹豫。 一剑刺向下人还行,他若对朔北王动手,事情也就不可挽回了,这与蜀国请后秦、燕国出面的原意是背道而驰的。 “都住手!” 局面僵持中,和稀泥的司徒允不得不又站了出来,道:“万事可商量,轻易莫动刀兵。” 后秦对削弱楚国实力是最喜闻乐见的,但面对燕国在北面的虎视眈眈,也知道燕国尚需楚国来制衡,三国伐楚绝不可能。燕国也有不能动手的苦衷,阴山拓跋家近来屡屡进犯燕国,慕容不归腾不出手来应对楚国,这也是为何慕容不归同意派遣使臣,合三国之力逼迫楚国不再伐蜀的原因。 又一剑斜挑过来,将架在一起的刀剑分开,慕容无忌从俩人之间走过,沉着脸看也不看二人,望了望依旧端坐在的位子上逗弄狮子球的叶秋荻,转身挑帘出了西楼。 他忽然觉的,此番南行不是什么好差事了。 李歇一口怒气在胸,武器虽然分开了,但依旧与苏幕遮对峙,以保不丢了面子。 苏幕遮似乎知道他所想,缓缓地收起了青狐刀。 李歇见此,正要心舒一口气,却听苏幕遮道:“来人,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打断四肢,挂在西口市示众…” “你!” 李歇又涨红了脸,长剑正要提起来,被身后的司徒允拉住了。 “以大局为重!”司徒允低声说,他对何足下不放在心上,也早已经看不起他的傲慢、轻狂与残忍了。 “告知世人,犯我楚国者,必诛!”苏幕遮挑衅似的,将被打断的话一字一顿的对李歇说完。 李歇挣扎片刻,扫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何足下,怒哼一声,甩袖离席而去。 神志不清的何足下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抱住李歇的脚,被李歇挣脱了,只能回头争辩道:“她们身为我的奴婢,我有随意处置的权力。” 何足下所言不差,主人对奴婢的确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苏幕遮蹲下身子,道:“她们生死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你敢动,就要有死的觉悟。” 说罢站起身,任北府军将何足下拖走。 司徒允走到苏幕遮身前,视而不见拖走的何足下,道:“宴席摆了,酒也喝了,朔北王身体已然无恙,不知何时正式会晤议事?我等逗留建康时间可不短了。” 苏幕遮歉意的拱拱手,道:“让太傅久等是晚辈的不是,太傅且放宽心,待武比事了,晚辈定亲自拜访!” 身为武比主持,苏幕遮之前一直称病不出,现在已在西楼露面,若再不现身便说不过去了。 司徒允与苏幕遮又寒暄几句,带着随从也离开了西楼。 顷刻间人走了大半,厅内有些冷清下来。 苏幕遮收刀转身,见身后书生士子在局势陡转直下一时目瞪口呆的样子,拱拱手,告辞一声,拉着叶秋荻也下了楼。 苏幕遮今日功课还未做完呢。 至于何足下的侍女,早被送往清心堂医治了。 望着北府军消失的身影,书生士子方窃窃议论起来。 有称赞苏幕遮面临三国使臣威吓,面不改色,杀伐决断的,以卫书与孙财神最甚。 也有认为苏幕遮太过鲁莽粗鄙,险些酿下大错的,以儒家书院学子为最。 白安石却觉苏幕遮心肠略硬,直到四位侍女被折断手脚后,方才出手。 陆楚倒不多说,沉吟良久后方赞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啧啧,妙极,妙极,梅花传神写照跃然纸上,当真是妙,不知这首诗是何人做出来的,绝对是咏梅的千古绝唱!” 白安石闻言,忍不住摇摇头。大司徒陆道喜梅,天下皆知。陆楚不免也对腊梅有所偏好。刚才他一直在咂摸品味这首咏梅诗,至于被折断手脚的侍女,陆楚倒不放在心上。 万家灯火初上,欢声笑语由岸边传来。 “刚才的确鲁莽了。”叶秋荻站在船头,怀中抱着慵懒的狮子球,拨弄了一下被徐风打乱的长发,忽道。 方才李歇关键时刻若不犹豫执意动手,燕国与后秦使臣为蜀国撑腰而来,一定不会作壁上观的。到时造成的后果便不是苏幕遮可以挽回的了。 “三国使臣来势汹汹,打算仗势压人,逼迫楚国做出让步。若不先挫了他们的锐气,想坐下来与他们好好谈,可就难咯。是以我才出此下策。”苏幕遮苦笑。 “不过,李歇犹豫也在意料之中,他也不想将局势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苏幕遮将长衣披在叶秋荻身上,笑的意味深长:“蜀王李绎妃子子嗣被戮一空后,李绎在蜀国广纳美女,充斥后宫。李歇出使楚国前,曾进献一美婢于蜀王。李歇前脚到建康,蜀国探子后脚来报,那婢女已经怀有身孕了。” 叶秋荻一愣。 “我料定是移花接木!”苏幕遮长出一口气,“既然如此,他一定不想死在楚国,也不希望蜀国有战事,只希望后秦与燕国掣肘楚国,让蜀国得以夹缝中求生存,让他好图谋蜀国王位。” 叶秋荻看着苏幕遮出神,昔日她看着长大的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苏幕遮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目光:“怎么了?” 叶秋荻急忙错开目光,仓促问:“你不怕秦国、燕国趁刚才机会携起手来对付楚国?” 苏幕遮一笑,成竹在胸:“天下初定,谁敢轻言战事?秦国既要扫平西凉悍匪,又要北拒拓跋;燕国被北魏拖着,带入中原的胡人各族又尾大不掉。两国也相互忌惮,若非万不得已,他们绝不会三国伐楚,最多让愣头青的蜀国做根刺,让楚国拔不掉难受罢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小姐 直到湖边练完早功,也不见平日勤快的师姐过来督促,苏幕遮不由地纳罕。 他揣着满腹疑惑,转入寝宫时,见侍女动作间轻手轻脚,气氛像浓稠的汤,心中觉察到了不妙,似乎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他在踏入膳厅,见叶秋荻有气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眉头微皱,还心血来潮扎了一双丫髻时。 “坏了!”苏幕遮顿时恍然大悟,明白小师姐是来亲戚了。 他转身要走,心中暗骂自己:“该死!怎么把这么重要的日子忘记了!” “回来!”叶秋荻已经看见了他。 苏幕遮只能停下脚步,慢慢转身,勉强在脸上挂起笑容,小心翼翼走到叶秋荻身旁,谄媚道:“小师姐,身体还好?” “你说呢?”叶秋荻不耐烦回了一句,质问:“你躲着我?” “怎么会!”苏幕遮忙摆手,吩咐漱玉:“快盛些温热的粥来!” “你就是躲着我!”叶秋荻眼睛微眯,凶光毕露,“你是不是觉着我很烦人?” 苏幕遮连忙摇头否认。 “那你为何离那么远?”叶秋荻鼓起了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苏幕遮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小心翼翼地挪到叶秋荻身边,只敢在心中嘀咕一句“我是怕无妄之灾”。 女人,在来亲戚时,身子不舒服,难免心烦意乱。但苏幕遮的小师姐更甚,脾气急躁易怒,变化多端,时晴时雨且不说,还尽耍女孩家小脾气,蛮不讲理起来让苏幕遮心怯三分有余。 漱玉将一碗粥小心翼翼端上来,给了苏幕遮一爱莫能助的眼神,领着下人悄悄的全撤了出去。 现在的谷主就是易怒的小老虎,谁也不敢轻易在她面前晃悠。 “喝粥~”苏幕遮将粥端到叶秋荻面前。 “不喝!” “吃菜?” “不想!” “那我吃?”苏幕遮话音刚落,叶秋荻便恶狠狠地盯上了他。 “好好好。”苏幕遮忙告饶,“我也不吃。等饿死了让史家记上一笔:朔北王夫妇绝食而亡,甚愚,堪称史上第一蠢。” “你才是蠢呢,你浑身上下都愚不可及!”叶秋荻嘴上挂起了油瓶,手一推,用着巧劲儿,将苏幕遮推了出去。 苏幕遮腰上用力,使出铁板桥的功夫,才将力道卸去,没有跌倒。 “我蠢,我蠢。”又坐直身子的苏幕遮知她脾气正不好,也不恼,忙着应和,将一汤匙粥送到她嘴边,“那让我一人饿死得了,大小姐赏脸喝口粥?” 叶秋荻不情愿的将嘴微微张开,将粥饮下去,问:“今天还要出去?” “嗯,还要去主持武比。”苏幕遮又将汤匙送到叶秋荻嘴边,“你今天呢就在府里好好休息。” 叶秋荻抿住嘴避开汤匙,脸上挂上了冰霜,显然对苏幕遮不照顾自己很不高兴。 她生气的时候,两片红嘴唇微微向上翘,活像个熟透的樱桃。 “乖!”苏幕遮摸了摸她的包子头,忽然感觉不错。 难得小师姐有气场全消可以放肆的时候,苏幕遮伸手拨动了拨了,正要再揪一下,忽然感觉到了杀意。 苏幕遮一笑,迎着叶秋荻恶狠狠地眼神,小心翼翼靠近,将手放在她小腹上,轻轻揉着。 “武比已经到了关键时候,若再不出面,以后对千佛堂也不好把控。” 叶秋荻舒服了些,轻哼了一声,勉强认同了苏幕遮,像狮子球般蜷缩在了苏幕遮怀里,委屈:“我肚子痛。” “我知道,我尽量早些赶回来。” “嘶~”苏幕遮刚说罢便倒吸一口冷气,叶大小姐在他胳膊上留下一道细碎的牙印。 在小心翼翼侍候好小师姐后,苏幕遮借着“抡才大典”的事儿脱了身。他早早来到高台伏龟楼休息饮茶,顺便居高临下眺望建康的风景。南望,新开垦的土地一览无余,北面则是鳞次栉比的白墙黛瓦,一排排渐渐隐藏在了白茫茫中。 稍后武将卫司空也来了,他兴致勃勃对苏幕遮道:“听说三国使臣今日被白太傅请去文比大会清谈了。” “哦?”苏幕遮诧异。 “王上前日在‘抡才大会’上以‘治国’为题考较各位才子,孰料受邀而来的百家各派名士大家也就此清谈争论起来。那些读书人啊,个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争辩起来谁也不服谁,争得不可开交。嘿,也不知谁出的馊主意,说索性将三国使臣也拉来,大家趁此机会谈出个子丑寅卯来。” “好事啊。”苏幕遮笑,“给他们找点事做,省的老给我找麻烦。” 俩人正唠着,僧人虚和苏平仄也走了进来。 苏平仄须发皆白,戴着大内青纱头饰,遮住了白发。他脸上布满皱纹,但神采奕奕,威风凛凛,不怒而自威。 苏平仄是苏牧成的左膀右臂,苏家绝学“拨云手”使得出神入化。他虽为,统管王宫一切事宜,却不是甚么阉人,他与老仆吕直一般,都是苏家的老仆,曾侍奉和跟随苏词、苏宁两兄弟南征北战,为南楚立下了汗马功劳。 双方施礼坐下后,虚尝了一口茶,道:“武比将至尾声,王爷取何人可拿定主意了?” “择优而取,拣有本事的全部收入千佛堂。”苏幕遮不加犹豫的脱口而出。 “哦?”虚一顿,“王爷都查清他们的底细了?” “没有。”苏幕遮摇摇头,“现在崭露头角的诸位高手中,身份足以确定的只有墨家弟子梅溪词和荆州萧家后人’驼背老头‘萧红衣。剩下的白衣剑客、一字棍老叟,还有那对武功不甚出众的姊妹花,他们的身份一概不知。” “还有那名叫黄蓉的妇人!”卫司空在一旁补充道,“我看那妇人举止从容,有大家风范,应该不是庸碌之辈。” 苏幕遮一顿,只能装作不知道:“对,那对夫妇的身份也还没查清楚呢。” “王爷当真决定将这些不知底细的人收入千佛堂?” “当然。”苏幕遮玩笑道:“有大师坐镇千佛堂,他们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不成?” 虚见苏幕遮主意已定,也没推辞,道:“贫僧一定尽力而为。” “荆州萧家?”坐在一旁沉吟良久的苏平仄忍不住出声道:“是趁荆州城破混乱时,险些被人灭了满门的萧家?” “正是。”苏幕遮点头。 第一百四十六章 墨问 萧红衣的身份是漱玉在见到驼背老头出手时才确定下来的。 苏幕遮刚知道时,心中也有些惊讶。 荆州城萧家偶然间曾得到一份青丘居士遗留在世的剑谱,得以在四五十年前迅速崛起,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术名家。然而,在十年前,苏词率北府军攻进荆州城时,萧家一夜之间遭到了灭顶之债,鸡犬不留。 苏词进城后曾派北府军调查,但很快战事吃紧,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苏平仄皱着眉头,意味不明的嘀咕一句“想不到萧家竟然还有人活着”,便没在说话了。 稍事休息,苏幕遮领着漱玉在卫司空等人陪同下登上了高台。 凭借赈济灾民的功绩,苏幕遮在百姓心中地位很高,当看到一袭乌衣蟒纹的身影在前呼后拥中出现在高台上时,百姓顿时欢呼起来,在棚里静候比试的高手也纷纷走出来翘首打量。 苏幕遮向百姓招了招手,在喧嚣落下后,方坐在位子中央的软塌上。 武比很快开始,首先登场的便是重头戏:墨家弟子梅溪词对阵司马辽。 司马辽的实力,苏幕遮是了解的,但梅溪词的功夫,苏幕遮所知不多,漱玉曾提到皆是墨家寻常的功夫,但再寻常功夫在高手手上也能玩出花儿来,家有妖孽的苏幕遮对此深有体会。 司马辽一身灰衣,一步一步走上了比武台,苏幕遮知他又在故作深沉了。 等他站定,早已等候的梅溪词拱手道:“请赐教!” 司马辽点了点头,抽出长剑,弹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苏幕遮扶额。 “请赐教!”司马辽话说完,目光盯在梅溪词剑柄上。 梅溪词还是首次听到这样的开场白,不由的一愣,无奈之下将背上油布包着的长剑取出来,斜指地,道:“墨问!” “好名字!”司马辽赞一声,脑中想着回去也要为自己的长剑取一霸气的名字。 “长剑墨问,剑锋三尺七,剑刃锋利,与墨尺剑迥异。”漱玉站在苏幕遮身后,低声道:“相传这把剑乃公输盘佩剑,被墨子在‘钩拒之争’中赢得,在传到墨子一梅姓弟子手中后便不再见记载,如此看来,梅溪词来头不小啊。” “钜子在兵器谷一战猝亡后,墨家很快便分崩离析了,墨家弟子流落江湖并不稀奇。”苏幕遮盯着墨问,“倒是这墨问,时隔‘钩拒之争’离开公输盘数百年后竟再次回到了建康,让人慨叹。” 公输盘或许陌生,但若称鲁班的话便耳熟能详了。 今世鲁班不仅是木匠鼻祖,同时也是一位兵器设计大师与武学大师。 仔细说起来,公输盘与墨子的“钩拒之争”与楚国有莫大关系。 春秋之年,公输班自鲁南游楚,应楚王所求,为楚国兵士量身打造了兵戈利器“钩拒”,助楚伐宋。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子听到消息后,昼夜奔驰楚国阻拦出兵,在楚王宫中以墨尺剑为器,与公输班打造的兵器“钩拒”进行了一番比逗。 那一战并不惨烈,点到为止。 但两位宗师在见招拆招之间,演绎了最为灿烂的剑术,让旁观的楚王受益匪浅,以至于三年后楚王剑术大成,在建康城墙上挫败了来犯的古越王无疆——其时剑术冠绝古越国,自封为“剑圣”。 江湖人至今对“钩拒之争”神往不已,但楚国宫廷关于那场较量的记载早在战火中遗失了。 至于“钩拒之争“结果,公输盘使尽浑身解数,“钩拒”却始终攻不破墨子的防守,在一昼夜后败于墨子之手,并将贴身佩剑输给了墨子,这也是“墨问”剑的由来。 墨家剑法暗合“兼爱非攻”之意,主张无锋不攻而有德。 如墨子所持长剑,剑身通体漆黑如墨,无刃无锋,平平若尺,量天地正义,是以名为墨尺剑。 “墨问”剑却因得自善攻的公输盘之手,剑锋锐利,因此漱玉言说墨问剑与与墨尺剑迥异。 俩人打过招呼后,司马辽手刚动,墨问剑的剑光已飞起。 司马辽似早有准备,长剑一横,挡住墨问剑的斜刺,身子后退一步,随之又踏前一步,剑如斜风细雨,点点银光笼罩住梅溪词周身,如一张网,眼看要将梅溪词罩住。 情势凶险万分,台下的百姓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梅溪词却一点也不慌张。 苏幕遮倚在软榻上,见梅溪词的墨问剑只是简单的在银光中轻轻一磕,顿时群星散乱,司马辽攻势顿泄。 “墨家剑法朴实无华,以力取胜,以拙取巧。”漱玉低声说与苏幕遮,“墨问剑轻磕之处,正是‘斜风细雨剑’着力处,唯有在剑网收紧时才暴露出来。梅溪词机会把握的恰到好处,眼光毒辣可见一斑。” “剑法如何?”苏幕遮问。 “梅溪词剑招不过是墨家普通剑法,但他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漱玉说到此处,看了一眼比武台,“司马辽内力不济,梅溪词只要使出墨家‘粘’诀,司马辽两招之内必落败。” 果真,比武台上的梅溪词在轻微转身避开司马辽的剑芒后,墨问剑蓦地一弹,打在司马辽剑身上,震的司马辽虎口发麻。待司马辽撤剑准备再次进攻时,他的长剑却似被墨问剑黏在一起,抽不回来了。 司马辽大惊失色,抬眼看了梅溪词一眼,见他面色从容,心下不由地一恼,猛地抽剑,剑却只回了几分。 梅溪词的墨问剑缓缓地将司马辽长剑压低,迫使司马辽唯有佝偻着身子方能不弃剑时,轻声道:“你输了。” 司马辽抬头看他,目光炽烈,丝毫不因落败而懊恼,更像是找到了新的前进动力。 司马辽再抽剑,剑轻松的撤了回去。 梅溪词也收剑,拱手道:“承让。” 梅溪词让司马辽输的极为体面,司马辽心服口服,恭敬的回了一句“甘拜下风”,转身下了比武台。 司马辽攻势如水银泻地,转眼间却落败,台下百姓不禁哗然,想破头皮也不知司马辽为何输了。 虚对梅溪词这一招却不意外,倒是漱玉让他惊艳:“能看出胜负之数的高手众多,但能将墨家典故、招式信手拈来,道出取胜之法与招式的人绝对不多,漱玉姑娘果然聪慧,怪不得卜商先生也自叹弗如。” “大师谬赞,漱玉不过是书读的多罢了。”漱玉谦虚的屈了屈身。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衣不留行 比武台上,轻裘缓带的白衣剑客与一根棍子耍的出神入化的白发老叟站在了一起。 “这二人过往战果皆是一招制胜,很多人都盼着他们两个比一场,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了。” 虚回头问漱玉:“漱玉姑娘认为他们两个谁会获胜?” “白发老叟也不全是一招制胜,前几日刚有人以肘底刀逼出了他的第二招。” 漱玉先暗自恭维下自家爷,才认真道:“雁落秋风出剑快,收招快,迅速如电,但招式过于套路化,白衣剑客招式虽为‘雁落秋风’变招,依然如此。白发老叟棍法不知什么来路,不过善于防御,他只要找到白衣剑客招式的软肋,以静制动,一招之内即可分出胜负。” 台上二人也知如此,是以对立而战,只互相打量着对方,迟迟未动手。 “世上剑客不知凡几,漱玉姑娘以为当世剑客谁为天下第一?”沉默半晌,见台上一直没动静,虚又问漱玉。 漱玉被苏幕遮拉到软塌坐下,正捏着苏幕遮肩膀,略一沉吟,道:“‘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州’,白帝城城主‘衣不留行’白居易当之无愧,即便是妙笔书生在胡编乱造、可买可卖的剑客榜单上也得将他排在首位方能服众。” 苏幕遮大惊:“胡编乱造!?” “笺花也能排在他的剑客榜单三十三位,还有什么不可能?”漱玉妩媚的白了苏幕遮一眼,“即便在药王谷,凭笺花那妮子的本事也进不了前十位,何况南山、浮屠、逍遥三大门派和江湖不出世高手不知凡几。” “你若仗剑江湖,闯荡些名声,再费些钱财,或许在妙笔书生的剑客榜单上能超过笺花。” 漱玉说着自己也笑了:“妙笔书生一介江湖散人,武功不成,接触不到名门正派与真正高手,只会根据流言风语,耍耍嘴皮子功夫,骗骗司马辽这些初出茅庐的人。” “原来如此。”苏幕遮点头。 漱玉以为苏幕遮明白了,孰料苏幕遮认真道:“若遇见了妙笔书生,本王一定要买到刀客榜单首位。” “咳,咳,咳。”正用茶的卫司空被呛住了,虚、苏平仄和一旁伺候的下人也轻笑起来。 漱玉忍不住要替谷主管教一下不着调的王爷,手正要在他腰上略作惩戒,却被苏幕遮抓住了。 “‘衣不留行’白居易的确厉害,漱玉姑娘认为谁又能紧随其后?”虚满脸含笑,眼神中似有所指。 “自然是尊师一行禅师了,‘一朝禅定水倒流,万剑归宗锁重楼’,尊师由剑成佛,当为次席。”漱玉恭维道。 “余下的逍遥派‘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落星河,‘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三督府卫公卫宿诺以及‘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的鱼蓑子,这三人本事不相伯仲,位列后三位。”漱玉说。 “青葙子萧镜呢?”虚问道。 萧镜曾被浮屠寺高手追杀。虚出自浮屠寺,又怎能不知萧镜更名青葙子隐居在药王谷内。 事实上,若非药王谷出面保下了他,且萧镜承诺退隐江湖,恐怕浮屠寺一定会斩草除根的。 漱玉微微一笑,道:“青葙子若为绝世剑客,又怎会被浮屠寺追杀至重伤?” 的确如此。 青葙子正因为在剑术上难有突破,心生魔障,潜入浮屠塔盗取了剑谱秘籍《坐禅经》,所以才被浮屠寺追杀的。 青葙子遭受重创正是虚的师父一行禅师出的手,俩人剑术高下立判。 “漱玉姑娘还是太谦虚了。”虚对青葙子只是随口一问,很快又将谈话拉回了正题,“据我所知,药王谷至少有一人应排在这巴掌之数内。” “请赐教。”漱玉面色平静无波。 “吾师一行禅师三年前曾在华山与叶谷主不期而遇,二人在山峦之间,云海之上,坐而论剑。”虚抬头对苏幕遮道,“不及半日,家师便败下阵来。后在与贫僧的飞鸽传书中,家师断言,当世能与‘衣不留行’一较高下者,唯此一人耳。” “大师过誉了。”漱玉谦虚说,“纸上谈兵终究不是真本事。白帝城城主枯坐江畔绝壁,与猿猴为伍,听江水滔滔,伴清霜秋露,不畏寒暑,历经十余载方悟得自己的剑道,谷主常与我说,她与衣不留行比起来,还差的远呢。” “衣不留行”乃一介剑痴,江畔悟道而成后,遍败天下有名剑客,一直只求一败而不可得。一行禅师这段评语若传出去,估摸着衣不留行三日后便会下战书与叶秋荻一决高下,是以漱玉毫不犹豫的代自家小姐自叹弗如。 “或许吧,有些人天生为剑而生。”虚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将目光放到了比武台上。 在双方仔细打量很长时间,将彼此眼神、角度、步伐尽收于眼底后,白衣剑客与老叟面上肌肉凝重起来。 台下百姓似乎也知道胜负将在一瞬间决出,大气也不敢出。 阳光落在肩头,慢慢地挂上了脸庞。 当白发老叟忍不住因阳光温暖而带来的瘙痒挺动一下鼻头的时候,轻裘缓带的白衣剑客动手了。 剑如流星,快如闪电。 仿若刹那间在夜空绽放的烟火,剑折射的阳光溅起一阵银光。 这一招,白衣剑客势在必得。 台下的百姓忍不住眯了眯眼。 “当!” 清脆的一声,很是好听,但白衣剑客听在耳中,却如千斤锤砸在心上。 光芒忽的收敛,被一根黝黑的棍子打断了。 那根棍子很简单的横着,白衣剑客的剑却再进不了尺寸。 “白衣剑客输了。”漱玉说。 苏幕遮点了点头。 白衣剑客还不死心,抽回长剑后,又出其不意的进攻了几次,均被白发老叟拦了下来。 正如漱玉所说,白衣剑客招式快则快矣,但套路一旦被白发老叟摸透,想攻破那根棍子简直不可能。 苏幕遮能逼老叟使出第二招,也是借了各种旁人艳羡不已的精妙招式不要钱的往外洒,才让白发老叟招架不住的。 台下白衣剑客还在苟延残喘,高台下候着的苏皂白这时匆匆走了过来,在苏幕遮耳边轻声嘀咕几句。 苏幕遮皱起了眉头,问:“消息当真?” “当真。”苏皂白肯定道。 苏幕遮略一思量,站起身拱手道:“王府有要事相商,武比之事便暂且交由大师和司空主持了。” 虚与卫司空自不推辞,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恭送苏幕遮下了观武高台。 第一百四十八章 龙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长干里街道繁华,人头如蚁,声喧如蜂,童男童女在人流中穿插嬉戏,天真无邪, 苏幕遮放慢了马步,信马由缰徐徐前行,他在马背上低着头,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漱玉轻拍马,走到苏幕遮跟前,轻声问道:“王爷缘何苦恼?” “恩?”苏幕遮抬起头,叹一口气,“多事之秋啊,探子刚刚来报,水王爷之弟水龙王卷土重来,马上要攻上龙王岛了。” “水龙王此人野心甚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当年反秦筹集粮草时曾与北府军有过冲突,家父看在水王爷的面子上才饶过了他。现在水龙王若登上清帮帮主龙王之位,借清帮之力,又占据长江之险,将来必是楚国附骨之疽。” “清帮兄弟阋墙平定后,水龙王便一直被水王爷关在堕龙坑,他是怎么逃出来的?”漱玉疑惑。 “不清楚。入冬时,清帮便蠢蠢欲动,当时以为是水王爷去世不久,水玲珑压不住场面,谁知幕后黑后竟是水龙王,估摸着他是那时逃出来的吧。” 水王爷过世后,留有一男一女,因儿子年幼,所以女儿水玲珑暂代帮主之位。 “若非齐乐陵死时露了底,楚国还蒙在鼓里呢。”苏幕遮用马鞭轻轻地拨动马鬃毛,“齐季伦身为刘寺庵庵主,现已倒戈,水龙王如虎添翼,水玲珑很难敌得过她这老谋深算的叔父。” “王爷准备怎么做?”漱玉问。 “论情谊,水王爷与家父交情匪浅,岂能容他后人被欺凌;论国事,水龙王图谋甚大,绝不能让他夺得龙王之位。”苏幕遮转头与漱玉说话时,恰好见街角闪过一道鬼祟身影,拐到了巷子里。 苏幕遮拉停了马。“这忙我们是绝对要帮的,龙王岛的情报日后由你来搜集,若有必要,我们将直接插手干预。” 漱玉点头。 见苏幕遮停了下来,苏皂白上前。“王爷?” “遇见熟人了。”苏幕遮下了马,抬脚向那条巷子追了过去。 “小心。”漱玉叮嘱一句,也下了马,让苏皂白领着人追上去。 巷子很长,碎石铺成,巷口有一些摊位,卖些粗布麻衣之类东西。摊子往后,巷子两旁墙角蹲着一些将手揣到袖子里的百姓,他们由城外乡下来,贩卖一些干货或山里的野味。 巷子人来人往,但苏幕遮还是很快找到了萧红衣。 他佝偻着背身子,破棉袄上冒出的棉絮与背着的竹匣剑格外惹人注目。 萧红衣行色匆匆,干枯如树皮的脸因紧张而愈加僵硬,若不是眼珠子转动,当真如僵尸。 苏幕遮漫不经心的远远跟在他身后,不时打量着周围。 萧红衣若有所觉转身时,苏幕遮恰好在一摊子前蹲下。 摊主是一老实木讷的老头,提着一只又肥又大,蛮有活力的老母鸡。 苏幕遮一眼便看中了,准备为正体弱无力的小师姐炖汤喝。 萧红衣四下打量没结果,转身又加快了脚步。 苏幕遮现在的“逍遥游”已达到片叶不沾的地步,想要在人群中追上萧红衣并不难。他又买了点干枣,交给跟上来的苏皂白后,才紧紧跟了上去。 出了巷子,外面又是一条繁华的街道。 萧红衣也不犹豫,四下张望一眼,穿过街道,一头钻进了斜对面的一条小巷。 那条小巷狭长而幽深,人迹稀少,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是在街口巷口的古柳下,有一茶摊,柳树上挑出来的幡子上写着三个字“雨花茶”。 苏幕遮正要穿街跟上,却见茶摊站起一茶客,怀中棉袄里抱着一把刀,跟着萧红衣进了巷子。 苏幕遮顿了一顿,他街上见萧红衣鬼祟,心血来潮想探探他底细,却不想有意外收获。 走到巷口,苏幕遮探头见萧红衣已经被堵住了。 巷子中的墙头上,翘腿坐着一穿天青、月白两色对开斜襟布衣,戴破短檐斗笠的男子。 他下巴尖锐,呈倒三角,留着八字胡,在遮掩的斗笠下冒出来,嘴里还叼着一根枯草。 苏幕遮在“雨花茶”摊前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抬头正好晃到巷子内的情景。 建康“雨花茶”曾闻名苏幕遮前世,其茶汤碧绿而清澈,滋味鲜醇甘甜。陆羽《茶经》中《广陵耆老传》便有“雨花茶”深受百姓喜爱的记载,今世江山已改,味道却是依旧。 今日与雨花茶不期而遇,苏幕遮正好品味、看戏,惬意的很。 跫音回响,青石的街道向晚,斜阳为墙头披上了残红。 微风吹来,枯树枝簌簌作响,吹动了瓦片上的枯叶,卷向小巷。 萧红衣的步伐凝重起来,待走到斗笠男子三步远时,站定了身子。 萧红衣弯下身子,咳嗽起来,喘息间如拉风箱,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姜堰?”萧红衣突然问。 “大盗姜堰?!”苏幕遮一惊,接茶碗的手顿时一抖,茶汤洒在了手与衣袖上。 “哎呦,客官……”茶摊的老人连忙道歉。 苏幕遮慌忙摆手,示意无事,正要接过毛巾,旁边伸出一双玉手来,用手绢帮他擦拭干净了。 是漱玉,她深怕苏幕遮有不测,急忙追了过来,气息都没喘匀,双颊上有些泛红。 苏幕遮心中一动,整理了下她额头散乱的发丝。 “老朋友,很久不见了。”墙头上的姜堰将斗笠抬高,含着枯草说。 “是很久不见了。”萧红衣淡淡说了一句。 “我看你武比了,很精彩,剑术长进不少啊。”姜堰跳下墙头,整了整背后的长剑。 “是有些长进。”萧红衣依旧不咸不淡。 “那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若不是老子替你背了黑锅,你老畜生坟头的草早五丈高了。”姜堰突然出言不逊起来。 萧红衣拱手。“大恩不言谢。” 姜堰一顿,脸上怒容陡现,抓住萧红衣衣领。“你这老撮鸟,果真是脸都不要了,把《剑典》还我!” “若不是我指引,你能找到?”萧红衣勉强在嘴角扯出一丝嘲笑。 “这就是你独吞,让老子被整个江湖追杀的理由?你知不知道,白帝城城主‘衣不流行’都出来了,若不是老子‘飞云掣电’独步天下,早死在他的剑下了。” “我们有约在先,《剑典》找到后各凭本事。你保不住,莫怪我。”萧红衣打落姜堰的手。 第一百四十九章 鸦九剑 “各凭本事?”姜堰嘴角挑出一丝嘲弄,“呵,背后捅朋友刀子,下黑手也是本事?” “为何不算?”萧红衣抬眼,“胜者王,败者寇,历来如此” “胜负未分呢,你不为王,我也不是寇!”姜堰贴着萧红衣,轻声说,“勿以为投到朔北王门下便能护你周全,实话告诉你,若我放话江湖《剑典》在你手中,首先夺《剑典》的便是药王谷!” 姜堰语重心长的道:“即便药王谷真的磊落,在衣不留行乃至整个江湖面前,你也不是女子当家的门派能护住的。” 他见萧红衣无动于衷,失去了耐心,低吼道:“老东西,快把《剑典》还我!” “没带在身上。”萧红衣一脸从容。 从不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姜堰怒极反笑,他后退一步,扯动的八字胡略显滑稽,正欲答,萧红衣忽的动了。 他佝偻的身子暴涨三分,竹匣剑铿然出鞘,划过一丝青芒,直逼姜堰胸口。 姜堰大惊失色,条件反射般的一蹬地面,身子如飞云闪电,倏忽之间,已退到一丈外。 他蹬起的地面,凭空升起一团粉尘与碎石,挡住了萧红衣追击。 若走近看,会发现那里的青石地面上留下一个脚印,清晰如雨后泥地上的印记。 苏幕遮停住了茶碗,“好功夫!” 苏幕遮已身负两套轻功绝学,能被他放在眼里,足以证明姜堰这套轻功有过人之处。 “大盗姜堰乃‘和圣’子禽先生后人,秦国姜获之弟。若所料不差,这门轻功应是‘和圣’一脉的家传绝学‘飞云掣电’。”漱玉坐在苏幕遮身边轻声道,“这门轻功当属天下第一快,无人能及。” “但有很大缺陷。”漱玉语气突然一转。 “哦?”苏幕遮疑惑的看着漱玉。 “飞云掣电会为腿部带来很大负担,每每施展都会对腿上经脉有所损伤。留下的暗伤随年龄与次数不断加剧,一旦发作,便是寻常走动也是奢侈。” 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收了自己的好奇心。 尘散,风且住。 萧红衣一击不成,又恢复了佝偻的样子。 堵住萧红衣退路的茶客紧走几步,却被姜堰伸手止住了。 姜堰低头扫向自己的胸口,细剑只挑开了他的斜襟布衣,在胸口留下一道浅浅血痕,不由的庆幸自己刚才凭直觉后退了一步,否则,萧红衣一剑准要了他的命。 姜堰怒了,收起了与故友叙旧的心思。 “呸!”他吐掉口中的枯草,“你的心被仇恨荼毒,已经无药可救了。”说罢,他伸手向怀中一掏,看不清动作,一把长剑已在手中。 长剑出鞘,剑三尺,略厚,古朴的花纹遮住了剑刃锋利的光芒。 “我了解你,依你谨慎的性子,《剑典》一定带在身上。”姜堰轻轻一弹,剑嘶鸣,如小兽见到猎物般的欢快,“你不交,爷只能自个儿来取了。” 不等萧红衣再答,姜堰的脚下忽的石碎扬尘,整个身子竟原地消失了。 刹那间,又在巷子两侧土墙上同时出现姜堰两道残影。 姜堰踏墙而来,剑如流光。 如此之快的轻功,苏幕遮只见小师姐施展过。 顷刻间,姜堰的剑已到。 当剑尖要点在萧红衣头顶时,萧红衣佝偻的身子突然前窜,反手一刺,两把剑相击,周身如满天星辰洒落。 错身而过的两人谁都没占到便宜。姜堰不等落地,脚一蹬墙面,又起粉尘,身子如箭一般又折射出回去。 萧红衣却早已严阵以待,“叮叮当当”声中,纵横江湖的大盗姜堰竟占不到矮小老头半分便宜。 漱玉在苏幕遮身旁指点一二,“姜堰欲借轻功的气势占得优势,却被萧红衣前窜化解了。姜堰转身再出剑时,重心不稳,气势已经泄了。” 她又盯着萧红衣。昔时比武台上,萧红衣剑法虽是青丘居士的剑法,但为萧家家传。现在她看出些端倪来:“这套‘子夜吴歌’乃青丘居士晚年所创,唯有药王谷与《青丘剑典》有载。” “如此说来,《青丘剑典》当真在他手中?!”苏幕遮抬头看萧红衣,神情莫测,即便漱玉也看不透。 “呵。”苏幕遮笑了,“居然能找到青丘居士埋骨之地,有一番本事。可以重用。只希望日后不被笺花知晓,不然有他好受的。” “王爷决定把他收到千佛堂?”漱玉听苏幕遮话中有此意,心中觉得不妥,方才萧红衣的作为,与姜堰的对话中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对朋友背后捅刀子的行径,都让漱玉觉得萧红衣此人很危险。 “千佛堂又不是君子堂。”苏幕遮知道她顾虑,“有些事儿,唯有萧红衣这样的人儿才能办到,太正直反而不好。” “千佛堂不是君子堂,但是佛堂,不更应该慈悲为怀?” “嘿,你这妮子尽跟我抬杠,现在可没小师姐护着呢,小心本王家法伺候。” 漱玉扑闪着眼:“朔北王府有家法吗?有也是小姐定的吧。” 苏幕遮不说话了,目光转向巷子,却是惊“咦”一声,指着巷子远处,“那墙头何时站了一个人?” 漱玉闻言看去,果见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白墙墨顶的马头墙上站着一人。 那人约莫二十多岁,一身白衣,披头散发,被风拂动,如高山之上雪莲花,站在墙头,凌风独自绽放。 他高手寂寞般的孤傲让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问:“这厮不会是追过来的衣不留行吧?” “不是。”漱玉瞥了一眼白衣公子手中长剑,肯定的说,“白云城主的佩剑是鸦九剑,诗云: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鸦九剑天生有睥睨天下之威势,一只乌鸦在剑鞘上栩栩如生,夺人眼目,眼前这人么,绝不是衣不留行。” “他也为《青丘剑典》而来,这是错不了的。”苏幕遮饮了一口大碗茶,心中盘算着什么。 白衣公子静静的站在高高的马头墙上,一身白衣与白墙、悠悠白云融为一体,让争斗中萧红衣、姜堰二人乃至姜堰同伴都没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 巷子内此时已是飞沙走石。见姜堰久攻不下,他的同伴很快也加入了战团。 饶是以一敌二,萧红衣依旧不落下风。甚至若不是姜堰凭借轻功之利,萧红衣早占上风了。 姜堰愤怒更甚。几个月前,萧红衣还不是自己对手,现在对付自己已经游刃有余了。而这一切原本应该是他的!这让姜堰追回《剑典》的心更加迫切了。 第一百五十章 白木鱼 漱玉对“子夜吴歌”不陌生,在她看来,萧红衣远只将“子夜吴歌”剑法的威力发挥出一两成。 青丘居士在晚年时,对剑之道已大彻大悟,早已进入“意”的境界,不再拘泥于招式。 然,剑之道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为启迪后人,青丘居士因此将悟到的剑理融入所创招式之中,以给追随者一条进入“意”之境的捷径。 “子夜吴歌”即由此而来。 “子夜吴歌”的招式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必须将青丘居士悟得的这套剑法的剑理融入运用,“子夜吴歌”方能发出它的最大威力,变的更加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 甚至剑招剑道烂熟于胸时,使剑者将脱离招式拘束,如诗人一般,进入自由挥洒,无拘无束境界。 换言之,“子夜吴歌”招式是把锁,相对应的剑道是把钥匙,唯有契合,方能打开由“有招”进入“无招”乃至“有意”的大门。 如此一来,施展“子夜吴歌”,除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有极大一部分依赖使剑者的悟性。 萧红衣得到《青丘剑典》时日较短,悟性亦非顶尖,让漱玉颇有些看不上,对苏幕遮指点兴致缺缺。但萧红衣只习得一些皮毛,便能以一敌二逼得大盗姜堰节节败退,“子夜吴歌”之高明可见一斑。 巷子中,姜堰已显败迹,萧红衣干枯如树皮般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容。 但在这时,马头墙上的白衣公子动了。他的长剑忽的脱鞘而出,如飞矢射向巷子,身子紧随其后凌空而来,白衣在风中展开,如一朵风裹卷着的云,由远处飘来。 白云看似轻缓,霎那间已到眼前。 萧红衣本是背对白衣公子的,然见到身前姜堰眼中的惊异之色,又听到身后掠起的风声后,警觉顿生,急忙转身,却见一把剑柄已到胸前。 萧红衣全无遮挡躲闪的机会,胸口被剑柄重击之下,直接被飞跌到了姜堰脚下。 剑未落。 白衣公子紧随而至,身子落地时,剑鞘随手一划,剑又回到了鞘中。 待他站定身子时,未出鞘的剑柄又指在了萧红衣面前。 剑穗微微颤动,上面挂着一只小木鱼,如僧人经颂时的木鱼一般无二,只是小。 木鱼上刻有鱼,鱼不闭目。 白衣公子一击积得手,让姜堰与同伴颇为忌惮,戒备的盯着他,不敢轻举妄动。 萧红衣擦了擦嘴角的鲜血,坐起身子来,他的枯如树皮的脸庞泛起了一层白,反让他有了一丝的人气儿。他盯着眼前的剑柄,问:“阁下是?” “白帝城,白木鱼。”漱玉与白木鱼几乎异口同声。 苏幕遮目光诧异的转向漱玉。 “白木鱼是白居易侄子,也是痴心剑道之人,资质虽不及他叔父,但肯下苦功,又有名师指点,剑术也算小有所成。江湖人皆认为,旬年之后,剑客榜单前五之列,必有其名。” 漱玉顿了一顿,认真道:“届时白帝城将有两位剑神般人物,他们以为,白帝城将取代药王谷成为江湖新四大派。” 苏幕遮不屑一笑,问:“你怎认得他是白木鱼?” 漱玉指着白木鱼剑穗上的小木鱼,道:“白木鱼的名字很有来历,在江湖上流传甚广。” “传闻,一白衣公子曾问一僧人,僧舍皆悬木鱼,何也?僧人回答,用以警众。白衣公子又问,必刻鱼何因?长老不能答,于是问枯木禅师,枯木禅师道,鱼昼夜未尝合目,正如修行者应当昼夜忘寐,以至于道。”漱玉微微一笑,“白衣公子因此改名为白木鱼,以激励自己不断努力上进。” 萧红衣显然也听到过白木鱼的大名,苦笑道:“久仰大名。” 白木鱼只说了四个字:“剑典拿来。” 萧红衣盯着剑穗上的木鱼挣扎良久,凄凉一笑,将手伸向怀里。 白木鱼冷冽的眼神闪过一丝暖意,却不想萧红衣伸入怀中的手一扬,不是剑典,而是一把石灰。 “找死!”白木鱼身子后跃,剑同时弹射出鞘,剑柄再次袭向萧红衣的胸口。 萧红衣左臂一横挡在胸前,只听“咔嚓”一声,硬是挡住了白木鱼满含雄厚内力的一击。他也是一狠人,左臂已经废了,却只闷哼一声,身子也不站起,右手捡起竹匣剑,向白木鱼滑去,形同鬼魅。 石灰随风而散,白木鱼尘土不沾。他眼角瞥见一丝白光斩下,剑鞘随手挡了过去。 孰料那丝白光竟走偏锋,在触及剑鞘时,剑尖微微一颤,蓦地滑向白木鱼手臂。 白木鱼目光一凛,急忙回撤手臂,但还是为他的傲慢付出了代价,留下了衣袖一角。 “呵,不错!”白木鱼明显不是断袖之癖,他怒极反笑,“青丘居士剑法果然高明,不过在你手中却是暴殄天物。” 萧红衣阴沉着脸,顾不上回答他,而是乘胜追击,白光再次掠来。 然而,认真起来的白木鱼没有再给他剑尖微颤,招式变幻莫测的机会。 白木鱼的剑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牢牢套住了竹匣剑,右脚同时一抬,将萧红衣踢了出去。 白木鱼动作不停,手松开剑鞘,右手利用惯性将竹匣剑拔出,大踏一步,跟了上去。 “或许死人更好说话。”白木鱼说,剑尖指向萧红衣咽喉,刺了过去。 “罢了。”萧红衣心中一丝悲凉闪过,“天不助我,家仇难报,不如归去。” “叮叮~” 正闭目待死的萧红衣忽听到两声金铁交鸣声,而后是一声清脆,闻之便让人骨头酥半分:“呦,这里真热闹呢。” 萧红衣睁眼,见白木鱼剑已经收了回去,正戒备的望着右侧墙头。 那里的瓦檐上坐着一青衣女子,赤足,一只腿垂下墙头,慢悠悠的晃着。她的脚小巧玲珑,皮肤白皙,在斜阳下镶着一层金边,让人忍不住揣在手里把玩。 “你是谁?”白木鱼问。 女子手里把玩着一根竹笛,回身扫向巷口,她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听白木鱼问话,她才回过头来。萧红衣见她容貌艳丽,皮肤白净,额头印着一朵青莲,举止间透着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女子嘴角浮起一丝笑,道:“我呀,我是青陌离。” 第一百五十一章 霓为衣兮风为马 “青陌离?”白木鱼皱了皱眉,“真怪的名字。” “你这木头疙瘩的名字也好不到哪儿去。”青陌离在墙头上晃悠着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松子儿嗑了起来。 白木鱼面若冰霜,右手持的竹匣剑缩了回来,左手压剑尖,将剑弯成弓形,道:“绝户教也想夺《青丘剑典》?” 青莲教乃道教中一支,在前秦末期崛起。其教阶分为八级,其中堂主以上不事配偶,专行教化。若成为堂主前已婚,成为堂主后则要夫妇分居,乞养他人孩子当自己儿子,故被江湖人贬称为“绝户教”。 “青丘居士留有遗训,《青丘剑典》有德者居之,青莲教自然要替他老人家把好关咯。”青陌离说。 “那你为何不下来取?”白木鱼仰头问。 青陌离迎着斜阳伸展腿,打量着自己的双脚丫,不答反问:“白木疙瘩,你觉得我的脚好不好看?” 白木鱼目光移向她的纤纤玉足,见双足弯曲有形,白嫩晶莹,在斜阳下温腻柔软,泛着一层光泽。 白木鱼认真道:“好看。” “登徒子!”青陌离收回双足,立起眉毛道,“现在知我为何不下去啦?” “姑娘有点无力取闹了。”白木鱼收回目光,盯着正要爬起来的萧红衣,“既然你不方便下来,剑典我便取走了。” 白木鱼言罢,走前一步,俯身,似要从萧红衣怀里取东西。青陌离一急,手中扣了三支莲花针,正要出手时,忽见白木鱼手中竹匣剑忽然轻放,剑身弹直,发出如雷重音,身子同时拔地而起,一道白芒刺向墙头的青陌离。 “呀!” 青陌离一惊,手中莲花针急射而出,虽伤不到白木鱼,却也挣得了逃脱的时机。 只见她的纤纤玉足在虚空中一踩,轻轻扭转腰身,越过白木鱼的头顶。 青陌离逃命匆匆,空中身影却甚为美丽,身姿曼妙,如舞女一般,青色衣衫在夕阳下镀了一层霞光,霓为衣兮风为马,缓缓落在对面墙头上。 奈何白木鱼不是泛泛之辈,青陌离刚落在瓦檐上,竹匣剑眨眼已到。 吓得青陌离急忙跳脚,脚下瓦片霎时间飞出,却被白木鱼轻松挑落,一道白芒,不依不饶的直逼向青陌离胸口。 “凭你一人也想将《青丘剑典》带出建康城?”避无可避,情急之下青陌离怒道。 白芒应声消失,竹匣剑的寒芒在青陌离的胸前微微颤动。 “此话何意?”白木鱼皱眉问道。 “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青陌离嘀咕一声,小心翼翼的侧身离开竹匣剑,站在墙头上,指着远处王宫高墙的模糊青影,笑道:“你莫忘了建康城是谁的江湖。” “药王谷?”白木鱼后退一步,稳稳跃下墙头,正好落在萧红衣面前,他漫不经心的瞟了一眼有小动作的姜堰与萧红衣,笑道:“叶老谷主一去,药王谷已不复昔日荣光了。” “流沙无影,血月无踪,不敌白衣双掌。”说话之人来自巷尾,骑着一匹黑马,已踱步走进了巷子。 那匹马黑眼睛,黑马尾,黑蹄子,一色纯黑。 马蹄踏在巷子石板上,却没有哒哒的马蹄声,似一匹幽灵马,悄无声息,直到说话时,萧红衣方注意到,那黑的不带一丝杂色的马上,坐着一位衣服黑的不带一丝杂色的男子。 这男子年约三十左右,面目俊美,潇洒闲雅,腰悬长剑。苏幕遮识得他,正是建康龙门客栈的掌柜白子休。 “四城之一,流沙城城主江城子,不久前刚在兰陵郡败给药王谷谷主叶秋荻。”男子走近,轻轻地抚摸马头,黑马顿时止住了步子,“白公子莫非认为自己是‘一刀流沙’江城子的对手?” “此言当真?”白木鱼转身,盯着白子休。 江湖有四大派,四大派之下有四城。 流沙城与白帝城都位居四城之列,因此江城子的“一刀流沙”有多厉害,白木鱼心里很清楚。 “我们五百年前指不定还是一家子呢,我有骗你的必要嚒?”白子休轻轻梳理着马鬃。 “当然有必要。”白木鱼不屑道,“否则你们来这里作甚,不就是想分一杯羹?” “《青丘剑典》哎,试问天下英雄,谁不想分一杯羹?”青陌离坐在墙头上,又在晃悠脚丫了,“想独吞也得有本事才成。莫说你了,便是衣不留行前来,也不见得是叶谷主的对手。” “青姑娘这句话就有些不安好心了。”说话之人来自巷口,正是苏幕遮。 江湖皆知,白帝城城主白居易乃嗜武之人,青陌离如此称赞叶秋荻,他日若传到衣不留行耳中,指不定会招来什么麻烦。苏幕遮因此领着漱玉走出茶馆,出言辩驳。 见苏幕遮缓步走近,姜堰与同伙避让开来。他们明白,《青丘剑典》的归属现在已不由他们决定了。 苏幕遮对姜堰点点头,在萧红衣身旁站定。 “原来是你!”青陌离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先前是谁在叫她名字了。 “你好啊。”她嗑着松子打招呼,苏幕遮点头,怎知青陌离翻了个白眼,“我与漂亮姐姐打招呼哩。” 漱玉走到苏幕遮身边,抬头对青陌离认真道:“那日雪亭一别后,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还真缺一个暖床的丫鬟。” 青陌离一顿,扭捏道:“啊呦,奴会害羞的。” “咳咳。”苏幕遮将话题引回来,对白木鱼道,“青姑娘有句话说的很对,建康城不是谁都可以放肆的地方!” 白子休听巷子两侧屋顶有窸窸窣窣声音,又扫了一眼身后巷尾,见轻甲如雪,披风如火的北府军已将巷子围了起来。 “不知来者是药王谷弟子苏幕遮还是楚国朔北王?”白子休拱手。 “苏幕遮如何,朔北王又如何?”苏幕遮问。 “苏公子若以朔北王身份行事,执意坏了江湖规矩,堕了药王谷名声,以庙堂干涉江湖之事,白子休自当后退,今日绝不染指剑典一丝一毫。苏公子若以药王谷弟子身份行事,我们便按江湖规矩来,剑典有德者居之。”白子休道。 苏幕遮扫了萧红衣一眼,萧红衣心领神会,挣扎着坐起身,道:“老朽已是千佛堂的人了,自是庙堂之事。” 白子休笑道:“管你是谁,《青丘剑典》本是江湖事,自应江湖了,二位以为如何?” “自当如此。”白木鱼又将剑弯成弓形,平静的回了四个字。 第一百五十二章 坐而论道 “好!”苏幕遮挥了挥手,巷尾、墙头上冒出头的手执刀枪弓矛的北府军顿时收起了武器。 “我们就按江湖的规矩来,”苏幕遮说,“不知三位准备如何决出剑典归属?” “自然是要看谁的本事厉害了。”青陌离坐在墙头说,白子休与白木鱼皆未出言,显然也是此意。 “好一个有德者居之。”苏幕遮“唰”的一声,将从小师姐处顺来的九单玉竹扇打开,阴阳怪气的说,“不知三位怎么比较本事?文比还是武比,趁早划下道来,说个明白,免得本王赢了,日后又传出去说本王欺负你们。” “大言不惭!”白木鱼瞥了苏幕遮一眼。 苏幕遮自顾自道:“武比呢,不免伤了和气,不若文比,我们坐而论道。以唇作刀,舌作剑,决定剑典归属,如何?” 白子休将目光落在漱玉身上,不悦道:“某听说王爷府上的如夫人对天下武功了如指掌。文比?呵,王爷打的好算盘。” “就是!”青陌离附和道,“姐姐,你不能助纣为虐哦。” 苏幕遮不客气道:“你青莲教就莫凑热闹了,青丘居士的剑法脱胎于贵教的青莲剑歌,自己传承的剑法尚不能精深,将剑典给你又如何?劝你莫为青莲教招来杀身之祸,真要绝户,就成笑话了。” 青陌离一笑,道:“我只是来凑个热闹罢了,顺便看下能不能浑水摸鱼。”正如苏幕遮所言,依青莲教实力,眼前的三位谁都得罪不起,而青丘剑典也不是区区小门小派敢持有的。 “至于龙门客栈,”苏幕遮“嗤”笑一声,“对天下武功了如指掌难道不是本事?怎么,白掌柜见识短,本事浅就比不得了?这样说来,青姑娘要和你比生孩子的本事了,你若能胜过她,我将剑典拱手让与你。” “嘿!”青陌离柳眉倒竖,“老娘有那么无赖么?” “你的意思是说白掌柜无赖咯?”苏幕遮笑问。 青陌离一顿,白子休接过话头,道:“昨日坊间传朔北王在西楼之上,一人舌战三国使者而不落下风,我当时以为朔北王口才了得,却不想是这般胡搅蛮缠取胜的。也罢,文比武比,白某都难拨头筹,不如看白公子的意思吧。” 白木鱼正要答话,苏幕遮抢先道:“白公子出身白帝城,既有天下第一剑客衣不留行为师,又肯在剑术上下功夫,剑招想必是相当了不得的。文比,药王谷已经占了便宜,为示公允,不如便比剑吧,如何?” 白木鱼一阵沉吟,白子休在他身后煽风点火:“白公子要三思而行啊。” “怎么,未来剑神般的人物对比剑没信心?”漱玉笑吟吟的说。 “好!就比剑。”在剑术上颇为骄傲的白木鱼被漱玉一激,立刻答允。 苏幕遮约众人到巷口枯柳树下的茶摊上比试,白木鱼将萧红衣押着,走在前面。 剑典虽拿不回来,但也无性命之忧,姜堰与同伴索性紧随其后,跟着看热闹长见识。 跳下墙头的青陌离走在后面,对下马的白子休嘀咕道:“傻了吧,想煽阴风点鬼火,却没料到这厮比你还阴。” 白子休一笑:“我们没料到的是他居然来的如此之快。其实也怪你,你若不打岔,白木鱼早将剑典拿到手了。到时白木鱼想要带它逃出建康城,必定需要我们帮忙,到时我们借过来看几眼岂不是水到渠成的事?” 青陌离一顿,白子休已经走到前面了。 她撇了撇嘴,心道:“本姑娘若不提前下手,到时候还能有我的份儿?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谓坐而论剑,便是将剑招虚空比划出来,由对方出招破解,算是一种较为文雅的切磋方式。 在叫了大碗茶后,漱玉也不与他人客气,从筷筒中抽出一根筷子,将剑法“太乙流年”中一招“绝阳”认真比划出来。 “太乙神功”是药王谷先贤从太乙神数中参悟的一套绝顶神功,其中包含剑法数套,“太乙流年”是其中最为基础的一套剑法。 但普通的剑法在不普通的人手里使出来时最为致命,漱玉只一招,便让白木鱼与白子休犯了难。 “让我来!”青陌离自告奋勇,很快以一招剑法化解了漱玉的招式,孰料,漱玉飞快的两个变招,让青陌离顾此失彼,左右见拙,在漱玉不假思索的快攻下,只过了五招,青陌离便毫无悬念的败下阵来。 直到这时,白子休方施展出自己的第一招。 白子休身为龙门客栈掌柜,武功传承自墨家。 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青陌离的失败让白子休对漱玉的厉害有了清楚认知,所以白子休一出手便是墨家中最有名的剑法“剑及履及”。 “剑及履及”最讲究步法与身法的配合,追求人剑合一,乃墨子最得意的招式。 漱玉略一思量,放弃“绝阳”,转而使出了“太乙流年”的第二招“易气”。 “绝阳”剑招走中庸之路,正气而不失平和。“易气”却不同,它如连山掌一般,走刚猛一路,出手大开大合,让白子休触不及防,险些落败,后依靠墨家的精妙招式才稳定下来。 九州之上,最为繁华的城市当属建康与咸阳。白子休能任建康龙门客栈掌柜之位,本事自不必说,在龙门镖局中也属高手之列。与漱玉前二十招交锋中,白子休也确实体现了其应有的实力。 然而,二十招刚过,随着漱玉出人意料的换回“绝阳”,白子休顿时慌乱起来,使尽了浑身解数,拖过了五十招,但在漱玉简单却见血封喉的一招刺剑中败下阵来。 “漱玉姑娘对剑之一道理解深刻,白子休输得心服口服。”白子休拱手,心悦诚服的道。 白子休输的没脾气,也很服气。 原因无他,漱玉并非凭着自己的博闻强识与对天下武功的了如指掌,将高明的招式信手拈来将他击败的,而是凭着药王谷最基础的剑招以及对剑之一道的深刻见解,时机的把握乃至对心里的揣摩,将他击败的。 白子休看着漱玉举手投足间虚浮无力,心中同时也舒了一口气:“幸好她不曾练武。” 见白子休也落败,白木鱼抬头问道:“姑娘是否重新出招?” “不必了。”漱玉摇摇头,依旧将剑法“太乙流年”中的“绝阳”认真比划出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招一剑可成诗 白木鱼已见识过这一招,但依旧沉吟许久,方将一招剑法精准而不拖泥带水的施展出来。 招式简洁而有力,正是白帝城剑法所推崇的。 漱玉眼前一亮,赞了一声,一时难以化解,手托腮望着草棚,想了良久,把一招“和”比划给白木鱼。 “和”之一招,听似中正之道,实则奇诡,乃是“太乙流年”中最邪的一招。 白木鱼看了为之一怔,诧异的瞥了漱玉一眼,又比划了一招剑法,依旧干脆利落。 漱玉也不假思索,飞快的将“太乙流年”第二招“易气”仔细的比划出来。 白木鱼微微一笑,赞了声:“好!”又挥出一招剑法。 俩人如此一来二去,出招竟越来越快,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但剑法却一直未变,苏幕遮对白帝城剑法不熟,对“太乙流年”却了然于胸,然漱玉就像一位戏法师,将苏幕遮眼中只是简单九路的招式,以一根筷子挥毫洒墨般的施展出了奥妙无穷般的精微变化。 苏幕遮愕然,继而略有所悟。 在苏幕遮愣神之间,俩人的比划慢了下来,招式依旧不变,手中的筷子却如千斤重,一竖一横,仿佛能凝聚时空,越到后来,俩人思索的时间越长,但所回击的招数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 在座的皆为叹服,萧红衣的脸上甚至有些灰败。 青丘剑典至为上乘,得到的数月之间,他曾翻阅无数,奈何太过高深,勉强只学会了一套“子夜吴歌”。自以为凭这套剑法也足以在江湖出头了,却不想今日遇见了漱玉与白木鱼的较量。 他终于明白,即使有剑典作依仗,自己与高手间还是有云泥之别。 复仇之路依旧漫长。 斜阳落了下去,古柳上挑出来的“雨花茶”幡子隐藏到了夜幕中。 摊主老人上了灯,在巷头临街一处起火煮起了水粉汤圆。 它以滑腻异常的水粉做皮,松仁、核桃、猪油、糖作馅,闻起来十分美味。 建康无宵禁,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入夜时分反而喧闹起来。 孤灯残影下,刀光剑影在筷子之间不断闪烁。 漱玉已经将“中天”的第九变施展出来了,这是“太乙流年”剑法中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 这一招初施展时,和光同尘,与时舒卷,不露锋芒。但随变化,立时风云变幻,剑影由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云之君纷纷而来下,所谓“中立弘德,天人合一”便是此义,剑法之精妙,已臻有招之境的绝诣。 白木鱼一时难有对策,皱眉沉思起来。 夜幕四合,街上行人匆匆,喧闹不已,茶棚内却如与世隔绝,针落似可闻。 苏幕遮让摊主老人上了水粉汤圆。 众人身边立刻一团水汽氤氲开来,挟着汤圆的香气与暖意,飘到了冬日的大街上。 汤圆暖胃暖身,闲极无聊的苏幕遮向老人请教起水粉汤圆的做法来,准备回去做给小师姐。 “梆梆”,忽的响起一阵竹竿敲地的声响,一道身影出现在了灯光下,走进了茶摊。 “一碗茶汤。”来人说。 老人正与苏幕遮说着汤圆秘技,闻言转身走了过去。 苏幕遮见那人拄着一根“神算子”的算命幡。幡杆儿略粗,黝黑发亮,不知什么材质做的,此外再无他物。他摸索着坐到了临街位置上,离苏幕遮的位子有些近,在昏暗的灯光下,苏幕遮足以看清他双眼已盲的伤痕。 未等他细细打量,白木鱼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 苏幕遮移目过去,见白木鱼一直冰冷的脸色难得泛起了笑容。他手执筷子,似挑动琴弦般在虚空拨弄,口上也兴致勃勃的讲解着。 这一招十分繁复,与白帝城力求简洁的剑意大相径庭,应不是白帝城剑法。 青陌离、萧红衣满头雾水,白子休也只明白五六分。 漱玉却全然明白了,她的脸色凝重起来,皱眉凝思不语,茶摊一时只听见盲眼卦师饮用茶汤之声。 “孤馆闭春寒!”许久之后,漱玉忽道,清脆的划破了寂静。 萧红衣彻底懵了,青陌离也茫然了。她拉了拉震惊中的白子休:“不是比剑吗?怎么改吟诗作对了?” “剑若吟诗。求韵律者为下品,是为有招;韵律浑然天成者为中品,是为无招。诗又以意境为最上,有意境者自称上品,而意境又有写境、造境高低之分,剑无招后亦如此,一招一剑皆可成诗。” 白子休说,“他们是在营造的意境中传递剑意。孤馆,春寒,悲冷寂寥之间,一个‘闭’字,剑意忽然而至。”。 白木鱼不理嘀咕的二人,低头沉吟。 “梆梆”,盲眼卦师饮完茶汤,拄着算命幡向街东头走了,慢慢消失在灯影下。 街上行人渐少,茶摊老人已经在收拾锅台上的茶碗了。 街头隐约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声。 夜已三更。 “微风燕子斜。”白木鱼忽抬头,双眸闪烁着棋逢对手时兴奋的光芒。 漱玉又要皱眉沉思,苏幕遮忽的不耐烦起来。他的双手一番,一枚五铢钱出现在手心,道:“正面朝上,剑典归本王,反面朝上,剑典归白帝城,无论结果如何,你不能伤我朔北王府人的性命。” 白木鱼正在兴头上,闻言皱眉。 苏幕遮不理他,随手将五铢钱扔在桌面上,然后拉着漱玉的手站起了身。 五铢钱停下,反面朝上。 “归你了。”苏幕遮淡然置之,回首又将几枚五铢钱放在桌子上了账,尔后向街东头走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白子休望着俩人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仿若那里有人比剑典更有吸引力。 “就这么走了?”局势变化太快,青陌离的脑子转不过来,只能问白子休。 “走了。”白子休兴味索然。 “那可是青丘剑典!!”青陌离接受不了。 “吾等视若珍宝,他弃之如敝屣咯,城府够深的。”白子休自嘲一句,站起身打一响指,黑马由巷内走出,上马走了。 青陌离目光移向白木鱼,想到了墙头上的那一剑,也不敢再耽搁,站起身走了。 白木鱼不理她,盯着萧红衣。 见识过白木鱼剑法后,萧红衣知道,若想报得家仇,今日剑典必须得交出去,绝无反抗的余地。 他无奈长叹一声,将怀中檀木盒子掏出来,递给白木鱼。在白木鱼就着昏暗的灯光确认无误后,萧红衣萧索的离开茶摊。 白木鱼很快也走了,只留下了一时茫然的姜堰与同伙。 向萧红衣报仇?斗不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步步为营 鞭子如蛇,在空中打响一朵鞭花,缠住已跳下软榻,正欲远遁的狮子球,又捞回到叶秋荻怀中。 “如此说来,你把剑典拱手让与白帝城了?”叶秋荻饮一口苏幕遮喂到嘴边的鸡汤,咕哝道,“怕他作甚?衣不流行若敢来,吾定让他衣不遮体。” “似你现在这般?”苏幕遮目光直勾勾的。 叶秋荻身子不适,穿着一身宽松轻柔的纱衣,侧卧在软榻上,胸口的衣服不免有些遮不住春光。 “登徒子。”叶秋荻白了苏幕遮一眼,又喝了一口鸡汤。 “放心吧,剑典逃不出建康。”苏幕遮将碗放到桌子上,帮她擦了擦嘴,“明天就交到你手上。” “你要出尔反尔,将剑典再抢回来?”叶秋荻一喜,“这主意不错。” “唯恐天下不乱。”苏幕遮捏住她鼻子,忽道:“有点小啊。” 素胸未消残雪,透轻罗,一览无余。 叶秋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顿时怒了,“小你还看!” 苏幕遮急忙挽回,认真道:“我喜欢小的,小有小的好处,一手覆一山足以畅快把玩。” 叶秋荻双目如刀,剜了他一眼,忽撒娇道:“奴曾听说,手勤抚会有所改观,不过既然你不喜欢” “别。”苏幕遮一本正经道,“其实大的也不错,来,我帮帮你。”说罢,手已经伸了过去。 “滚!”鞭子如蛇,缠上了苏幕遮的腰,凭空生出一股巧力来,将苏幕遮扔了出去。 苏幕遮轻巧的落地,回头看那条软下去的鞭子,知道便宜是占不得了,叮嘱了小师姐一句,出去找凤栖梧去了。 凤栖梧也是夜不能寐之人,他们约好子夜小酌一杯的。 翌日,苏幕遮向小师姐请安,陪她用完早饭后,匆匆赶到了王宫,正好遇上苏牧成下早朝。 王上自然不免要对他懒惰不早朝的性子责怪几句,苏幕遮却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商量事毕,苏幕遮出宫约孙长恭在西楼饮茶。 冬日温暖的阳光被桨影打碎,在秦淮河上荡漾。西楼画舫驶离了繁华,在两岸枯柳与粉墙黛瓦间停泊。 柳如眉在操弄止息琴,琴声远扬,如船板上的闲阳,暖在心底。 “王爷闲来无事定不会请长恭饮茶的。”在苏幕遮沏茶时,孙长恭捏指在桌子上轻叩三下,“王爷但说无妨,也让长恭心中有个底,好安心饮茶。” 苏幕遮也不推辞,苏幕遮为自己沏茶,开门见山道:“南朝初立,在内民生凋敝,田园荒芜,百姓缺衣少粮;在外又有强敌环伺,粮秣军需不可或缺。” 苏幕遮举杯示意,“长恭兄尤擅经营之道,能否指点一二,计将安出?” 孙长恭饮茶后,将茶盏放下,笑道:“王爷既然请长恭来议此事,定是早有主意了,又何必再问?” “你知我心中是何主意?” “长恭乃商贾之辈,王爷请我来,定是商贾事了。”孙长恭自信的回道。 “知我者,长恭也。” 苏幕遮又饮一杯茶,认真道:“民生凋敝,田园荒芜,居无定所,甚至甘愿上山作匪,归根结底四个字,缺钱少粮。本王曾闻孙家发迹时,总是将牛羊先付给百姓,日后再分期将本利一同收回来,让没钱的百姓也能承受得起牛羊的价格,我觉得这个法子很不错。” 孙长恭将茶杯放下,拱手道:“士人常言商人逐利,因而对商人的行径也颇为看不起,王爷却要以商人之法行富国强民之事,佩服。” “先别给我戴高帽。”苏幕遮摆了摆手,“不知长恭兄对这单生意感不感兴趣?” 孙长恭一怔,他放下茶盏。“王爷要将此事交与孙家?” “不错,孙家有钱有粮有耕牛,长恭兄又精于此道,出头筹办此事自然非你莫属。” 苏幕遮又为孙长恭沏一杯茶。 “唯有百姓有了余粮,王上才能筹集到粮秣,这是一门双赢的生意。”孙长恭仔细斟酌着,“长恭可以出头为王爷筹办此事。但与孙家生意之言,王爷休要再提。王爷高看孙家了!” 孙长恭将“高看”二字咬的极重,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孙家的确富可敌国,然功高可震主,财富依然如此。王爷方才所提乃一本万利的生意,孙家若敢吃下,赚取王上与天下百姓的财富,日后必定会千百倍的吐出来,甚至家破人亡也不止。 即便王上与朔北王放过他们,南楚门阀也会将他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这桩生意,朔北王心中最理想的应是与南朝所有世家做,让工于此道的孙长恭做出头鸟,由庙堂操持。 届时,何时归还,归还几何,便不再由世家决定,而是王上与朔北王俩人决定了。 孙长恭饮茶遮掩心中万千思绪。江东诸门阀即便清楚其中的玄机,到时也会被利诱而心甘情愿的跳进来。 朔北王这一招空手套白狼实在高明,让孙长恭心中敬佩不已,他差点忍不住拍案叫绝。 孙长恭同时又惊悸于朔北王的心术与布局,难怪在棋盘上他能步步为营,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长恭兄谦虚,但又答应出头筹办此事,想来是有法子筹集开春耕种一应物什的。苏幕遮代天下百姓,谢过长恭兄。”苏幕遮站起身,恭敬的敬了一杯茶。 孙长恭回过神来,回了一礼,心中却还在震惊中。 苏幕遮回到朔北王府时,神清气爽,得意非凡。 他刚进屋子,换下王袍,漱玉便迎了上来。 “王爷,萧红衣执意要见您,已在待客厅等候一个多时辰了。” 苏幕遮似乎早已料到,应了一声,便赶往待客厅。漱玉留在后花园暖阁上伺候谷主。 约莫半个时辰,苏幕遮便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暗红色锦盒,在上了暖阁后,随手扔给了正百无聊赖的叶秋荻。 “这是什么?” 叶秋荻手中长鞭一卷,如蛇捕鸟,瞬间将锦盒拉到了身边。 “青丘剑典!”苏幕遮语不惊人死不休。 漱玉诧异,问道:“青丘剑典怎会还在萧红衣身上?” “狡兔尚有三窟,何况狡诈如狐的萧红衣呢?”苏幕遮一笑,“事实上,青丘剑典不止一份。” 漱玉皱眉思索,脑海中闪过萧红衣昨日行为种种,突然一顿,恍然大悟道:“王爷早想到萧红衣另有备份?”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角抵之戏 “长干里虽人来人往,但依萧红衣狡猾与谨小慎微的性子,我们高头大马的走在街道上,他不可能看不到。”苏幕遮断然道,“他是故意让我们发现他的,好借药王谷之势帮他彻底摆脱追击者。” “如此说来,萧红衣早已打定主意抄录一份剑典做王爷的见面礼了。”漱玉恍然大悟。 “不错,但萧红衣想不到竟会冒出一个白木鱼来。”苏幕遮说。 “萧红衣既然已经将剑典交给了白木鱼,为何又送到王府一份?”侍候在一旁的东篱问道。 “证明他手上抄录的剑典应该有三份,忒狡猾了。”苏幕遮道,“姜堰深知萧红衣为人,回去后很快便会醒悟过来。萧红衣为避免他的纠缠,还需要朔北王府对他的庇护,所以登门又送上一份来。” “这萧红衣好深的心机。”东篱皱眉道,“王爷当真要把他留在千佛堂。” “人才,为何不要。”苏幕遮施施然坐下。 见苏幕遮打定了主意,众人也不再劝。 “对了。”漱玉道,“白木鱼今日也来拜访王爷了。” “恩?”苏幕遮有些意外,问道:“他来王府有何事?” 漱玉取出一木匣子,道:“白木鱼昨日对青丘剑典受之有愧,听闻王爷使刀,今日特意到府上送给王爷一件礼物。”漱玉说着打开木匣,取出一根雕来。 根雕似牛而肋生双翼,似青山而通体苍黑,头顶额心正有一角,威势逼人。 若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这根雕刀痕寥寥,不着痕迹,似根天生如痴,正如玉天生石中,只需能工巧匠轻轻破开便是。 这根雕刀工巧夺天工,刀锋所过之处,犹如云山雾海中神仙飘飘衣袂,又如滚滚红尘中刹那间的灵悟,难以琢磨。 根雕有巴掌大,苏幕遮显然十分喜爱,情不自禁的接过来把玩。 “这根雕颇有来历,据白木鱼讲,它出自西周百家宗师吕尚之手。传说蕴含刀之奥妙,但自太公望逝去后,再无人能够参悟其中的道理了。”漱玉说。 “是么?”苏幕遮摩挲着根雕,斜眼看着叶秋荻,“还是本王进退有度,左右有局,若依了某人,现在指不定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嘁,看你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叶秋荻白了他一眼,千娇百媚的姿态让苏幕遮身子先酥了半边。 “千佛堂组建如何了?我已飞鸽传书阿伯,命他派一些弟子出谷前来历练。”叶秋荻说。 “抡才大典武比将毕,尚小楼留下的春雨楼的人也都是好手,这些人对付影堂,足以。”苏幕遮回道。 “千万莫小看了迦难留,敌人在明,我们在暗,他想要针对你很容易。”叶秋荻认真道,“指不定水龙王夺权的背后便有迦难留的影子。另外,关于影堂挟持巴东郡巫山酒楼女所为何事也还没查清呢。” “巴东郡的案子干系甚大,现在是多事之秋,不惹微妙,当务之急是将青帮的事情搞定。” 苏幕遮又与叶秋荻聊了几句,陪她用过午饭后,便去练武了。 苏幕遮现在对练武之事甚为勤快,不仅是因为慕容无忌的刺激,也是层出不穷的高手让他有了紧迫感。 三日眨眼而过,苏幕遮有条不紊的将抡才武比与民生之事处理完毕,才有空闲陪叶秋荻观看幸娘首场角抵。 这场角抵原定于幸娘拜完山头的三日后,但因抡才大典武比造成建康城万人空巷,因此被耽搁下来,直到武比大局已定,角抵社的生意才又红火起来。 秦淮河畔角抵社无数,最有名的数临河的善扑坊。 它在水面上搭起一座高台,以作角抵之用。客官可在两旁的水榭楼台观看角抵相扑,岸上与秦淮河上经过的行人、船只、客商、脚夫也可停足观赏喝彩,气氛十分浓厚。 幸娘的首场角抵便在善扑坊。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红灯笼在廊桥相连扯成一串,让善扑坊亮如白昼,同漫天星河同坠清河。 苏幕遮与叶秋荻坐在善扑坊的上座,角抵的高台触手可及。 角抵选手名“布库”,百姓叫白了,又名“扑户”,女布库还被称为“女飚”,有招数变幻难测,身疾速如风之意。 因为女扑户只要一登台,三教九流便会纷纷聚拢过来,叫声、喊声、嘻笑声一浪胜似一浪,所以最初在角抵社中,女扑户的任务是热场,为男角抵制造气氛。但随着女扑户渐受欢迎,女扑户在一些角抵社反而成为了压轴的存在。 善扑坊便是如此。 在角抵戏中,扑户们按技术高下分一、二、三等,首先按等级各赛三场,后面的四场比赛则为挑战赛,决定布库晋升,最为激烈,也是各个角抵社的压轴戏。 各角抵社之间也有挑场子的,略微稀奇,很难见到。 叶秋荻对角抵看的津津有味,苏幕遮却缺乏耐心,不时的左顾右盼,感受周遭火爆的气氛。 对苏幕遮而言,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都是一场难得的体验。 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初来乍到的幸娘,今晚的角抵安排在倒数第二场,她要直接挑战二等女扑户。 月至中天,幸娘终于登场了。 幸娘身着白色厚重短衣束带,她的对手着黑色厚重短衣束带。 对于古人而言,这幅装扮或许香艳,但对三点式见过不少的苏幕遮而言,着实没有什么诱惑力。 苏幕遮的淡然被叶秋荻看在眼里,不由的面有自豪色,随手将一颗蜜枣喂到了他嘴里。 孰料苏幕遮得寸进尺,将她手指头也轻轻咬住了。 “快松口!”叶秋荻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小心我咬你。” “好啊。”苏幕遮厚颜无耻的将自己的手指头递了过去。 叶秋荻不理他,手指在苏幕遮身上蹭了蹭,将目光放在了比试台上。 负责裁决的部署拿著竹批,对幸娘俩人各吩咐完毕,面对苏幕遮方向,叫声“看扑”,后撤一步,拱袖肃立在一旁。 说时迟,那时疾,正如空中星移电掣相似,部署话音刚撂,幸娘立即蹲在右边,黑衣女扑户随后也立一门户。 俩人也不动弹,各占台上一半,只是抖动着眼神与躯干,在心中各自暗暗琢磨着。 约莫两三句话的时间,那黑衣女扑户忽然向幸娘右边逼来。 幸娘也不动弹,只是瞅她的下三路。 第一百五十六章 心有灵犀 皓月当空,星河满天。 秦淮河上,轻烟笼寒水,水天为一色,静谧无波,只余善扑坊灯火辉煌处,喧嚣起,尘烟难住。 黑衣女扑户外号母夜叉,眉横杀气,眼露凶光,一看便知不好惹的人物。 “母夜叉”见幸娘只瞅她下三路,暗忖道:“这人必来弄我下三路,看我不消动手,只一脚将这厮踢倒。” 脑中想着,黑衣女扑户向幸娘右边逼去,左脚同时虚晃一下,卖个破绽。 幸娘大叫一声:“来得好!”身子已动。 “母夜叉”一听心中顿喜,只以为幸娘已上当。却不想,幸娘在与她错身而过时,身子突然一矮,由她左肋下穿了过去。 “母夜叉”不甘心,大喝一声,急转身过来擒拿幸娘。却见幸娘作势要跃,待“母夜叉”摆出迎击的姿势时,却又是一矮身,从黑衣女扑户的右肋钻了过去。 “母夜叉”身宽腰粗,又有一把子的力气,每次扑拿时都狠准稳,虎虎生风,让廊桥、岸堤、水榭楼阁以及河上同情弱者的看客忍不住为幸娘捏了一把汗。待看到幸娘每次都能灵活避开时,看客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站在黑衣女扑户一方的看客也不在少数,不住的大声喊着“抓住她”,秦淮河上的静谧,一时被打破了。水中的鱼儿都忍不住探出头来一探究竟,嘴啄水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与喧嚣一起打碎了星河与明月。 “母夜叉”扑拿手段层出不穷,招招狠辣,然因身子缘故,身法上落了下乘,转身很是不便。她被幸娘三番五次的左右穿插,步伐很快便乱了。待又一次转身时,“母夜叉”把握不住平衡,身子忍不住有些趔趄。 “哈!”幸娘眼疾手快,见她乱了阵脚,立刻侵近身子,右手扭住“母夜叉”,左手探到她的裤裆处,用肩胛顶住黑衣女仆户的胸脯。在“母夜叉”挣扎与怒喝中,一声大吼,竟将黑衣女仆户原地托了起来。 “好,好!” 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响,台下看客轰然叫好。苏幕遮早看的入了迷,此时也忍不住鼓掌欢呼。 叶秋荻轻抿一口茶,见苏幕遮投入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喜意。苏幕遮连日来公务缠身,又忙着练功,难得有这样放松身心休息的机会。 台上,“母夜叉”头重脚轻,依旧不忘记挣扎。辛娘咬紧牙关,借托举之力,抱着黑衣女仆户绕了转了四五圈,待“母夜叉”头晕目眩时,一声大喝,将她重重的扑在了地上。 依“母夜叉”与幸娘二人体重,跌下来本就不轻,更何况幸娘这一扑之力了。 苏幕遮倚在水榭栏杆上,离着近,听得清楚,看的分明,只见“嘭”的一闷声,高台平地生烟。 这一扑,唤做“鹁鸽旋”,数万客官看了,齐声喝采,沸反盈天。 苏幕遮把双手都拍红了,高兴的正要回头与叶秋荻说话,忽见岸堤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冲出一人来,身子一跃,在红灯笼扯成一串的绳子上借力,跃到了廊桥屋顶上。 来人的身子有些踉跄,似乎受了伤。 苏幕遮正愣神间,人群后面又跃起七八个黑衣人,他们手中各执一把黑色弯刀,身上还背着飞爪钩索,踩着人群的肩膀与头颅,跃过人群,向先前跃起的那人追去,手中的飞爪同时扬起,直取那人后背。 “保护好王爷!” 苏皂白一见有异,领着人便冲进了亭子,正要挡在苏幕遮面前,却被他挥手止住了。 “是他。”苏幕遮识得此人,正是与巴东郡案子有干系的游侠。当初见在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苏幕遮也没拘束他,任由他在建康四处活动,只让与他亲近的小九盯着他,却不想现在还真钓出鱼来了。 游侠儿的轻功一向不错。待飞爪袭来时,他转身刷出一朵剑花,将钩索挑落,身子由廊桥跃下,踩着灯笼向角抵台落去。待落地时,游侠儿身子一晃,半跪在了高台上,吓正与母夜叉缠斗的幸娘一跳。 苏幕遮见他脸色惨白如纸,汗水将头发、衣服都打湿了,知他是中了毒。 “我去救他!”苏幕遮犹如大鹏展翅,一跃而下。 身后追兵已至,游侠儿正要回身拼死反抗。忽听一阵狐鸣,刀光灯影交错而过,黑衣人已经“嘭”的一声跌到在他身旁,他身子俯卧,鲜血犹如血蔷薇,在高台上慢慢绽放。 围观的百姓哗然,但追兵没有善罢甘休。 黑衣人见同伴倒下,落在后面的三位,身子刚落在一串灯笼上,手中钩索已齐刷刷的向苏幕遮掷来。 钩索成品字形,苏幕遮只来得及挑落两个,三把刀已经迎面劈来——走在前面的三个黑衣人赶到了。 苏幕遮躲闪不及,眼看便要中招,却不慌张,横刀将三把刀同时架住,而一只茶盖恰好掠过,将那道飞爪击落。 一似头目的黑衣人站在廊桥的屋顶上,目光移向亭子内,见叶秋荻正托着一只没有茶盖的茶盏,漫不经心的饮茶。 苏皂白领人上了小桥,向角抵高台赶过来。 但投掷钩索的三位黑衣人更快,趁苏幕遮与另三位黑衣人缠斗时,横刀直取正半躺半坐在高台上喘息的游侠儿。 苏幕遮怎会让他们得手。脚步一错,身子缥缈起来,让三把单刀落了空,抬脚便将逼近游侠儿的一黑衣人踢飞了出去。 刚到建康时,苏幕遮对付这六人或许手忙脚乱,但现在,在逍遥游等绝学帮助下,他的武功进步神速,早非吴下阿蒙,对付这些人游刃有余。 黑衣人不曾蒙面,显然不怕有人认出。 那似头目的黑衣人左脸留有一条狭长,狰狞的伤疤。伤口肉翻了出来,在灯光下看起来分外可怖。 他见手下迟迟未得手,终于忍耐不住了。纵身飞下廊桥屋顶,一把单刀如墨,忽然间出现,劈向苏幕遮后背。那里正是苏幕遮防备不及处,但他若闪开,身后的游侠儿必死无疑。 苏幕遮不管他,又一脚将一黑衣人踢飞。 头目却没将要得手的喜悦,尽管他已经借着飞爪钩索之力尽量躲闪了,但盛满茶水的茶盏依旧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脸上,将他打离了方向。 刚续上的茶水滚烫,却没有头目的心冰冷。 他落在高台围栏的木柱上,瞟了一眼叶秋荻,果断道:“撤!” 命令刚下,黑衣人已住手,手上的飞爪钩索迅速抓住亭台的屋檐,身子倏忽间已去。 苏幕遮不追这些宵小之辈。他回头吩咐苏皂白护住游侠儿一声后,跃下高台,风鼓长衣,紧随刀疤脸,在明月之下,向水天一色,平静无波的江面追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追凶者爷 星月落水,水天一色,平静无波,如梦似幻。 苏幕遮一身白衣。 一黑一白在秦淮河上前后追逐,足蜻蜓点水的点在水面上,波纹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如压星河。 风鼓满长衣,衣袂飘飘,又似仙临,一时让河岸上惊慌的游人噤声,如痴如醉的静静看着秦淮河上这一幕。 叶秋荻留心着河面上的争斗,慢慢的走向高台上。 幸娘与“母夜叉”还呆在高台上,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见到叶秋荻时才回过神来。 叶秋荻先安慰幸娘几句,才走到游侠儿身旁,扫了一眼他的伤口,皱眉道:“三尸毒,鬼门关的人?” 鬼门关是在江东活动的一个杀手组织,首领为三大鬼王。 江湖传言,鬼门关大开之日,众鬼出游人间之时,由此可见这个杀手组织在江南之地的猖獗。 三尸毒是鬼门关独门毒药,相传是在尸体上种出的三尸虫蛊配制而成,常喂在刀剑上,沾血即可要人性命。天下能解此毒者不足三人。 当然,叶秋荻正是其中之一。 “送到清心堂,以重楼、鬼针、寒鱼、秋蝶,碾粉喂服和敷在伤口上。” 叶秋荻吩咐一声,抬头望向秦淮河上的黑衣人,“不知哪个鬼王的手下,竟敢在建康撒野,清明雨桥看来得敲打一番了。” 跃下高台,黑衣头目踩着水面跑向江面,苏幕遮紧随其后,后发先至,一刀向他的后背砍去。 黑衣头目听到风声,回头一刀抵住,止住俩人势头,待俩人在水面上再无凭借之力,鞋尖正要陷入水面时,黑衣头目手中的飞爪忽的射出,勾住一艘停泊在水面上货船的桅杆,借力折向一跃而去。 临走时,黑衣头目不忘“呵”的冷笑一声,得意、挑衅与嘲弄之意不言自明。 苏幕遮大怒,身子忽的一倒,一掌拍向水面,“嘭”的一声,溅起一丈高水幕。 黑衣头目正愣神间,水幕中一道寒光疾射而出,却是苏幕遮持刀冲出了水幕,一刀向黑衣头目蒙头劈来。 “连山掌果然不同凡响!”黑衣头目赞叹一声,对刀锋视而不见,左手钩索上的机关陡然拉紧,顿时脱离了刀影,黑衣人也不上船板,在钩索的拉力下,绕着桅杆转了半圈后,远远的甩了出去,又拉开了与苏幕遮的距离。 巴东一案好不容易钓出的大鱼,苏幕遮怎能轻易让他跑掉。 苏幕遮刚落在船板上,立刻将船板上一根桨当蹴鞠般踢向黑衣头目逃去的水面。 苏幕遮身子同时一跃而起,迅速向黑衣头目逼近。当力有不逮下落时,正好落在水面上滑行的船桨上。 他还卖弄的做了一冲浪的动作,让回头的黑衣人气急,也让远远尾随在后面的叶秋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远远看去,俩人兔起鹃落间,犹如仙鹤在月影下的江面上忽起忽落的飞舞。 黑衣头目却不觉有优美之处,他见苏幕遮就要追上,手中的飞爪抓住了一艘画舫的屋檐,正要故技重施,苏幕遮却不给他机会,身子由水上冲浪时的深蹲一跃而起,借势飞临黑衣人头顶,在他肩膀上狠狠一踩,让黑衣人一声痛喝。 黑衣人的墨刀紧随而至,苏幕遮一个倒挂金钩,腿缠住钩索,以青狐刀与他相拼。 黑衣头目手掌上的机关与飞爪紧紧相连,甚为有力,即使挂上了一个苏幕遮,虽不能再次如先前那般将黑衣头目甩出去,但依旧将俩人扔在了船板上。 画舫内莺声燕语,推杯换盏正值酣畅处,忽然被外面的刀声打断了。 贵客不满,着小厮出来探看是谁不长眼扰人雅兴。小厮挑帘,戴着巾帻刚探出头来,巾帻即被一刀削去了。 小厮头上一凉,顿时吓瘫了。 黑衣头目趁机抓住小厮,投向苏幕遮的刀锋,趁机后退几步,又逃了出去。 苏幕遮慈悲为念,缩回青狐刀,一把抓住小厮,怒道:“想死么?”说罢,将他丢至一旁,向船尾追去。 苏幕遮追的紧,黑衣头目刚落在水面上,听见身后又有刀声,急忙又使出飞爪钩索。幸运的是,现在俩人已经追逐到了秦淮河繁华河段,青楼画舫四处漂泊,黑衣头目这才没被苏幕遮给追到。 黑衣头目不擅轻功,一起一落间,见俩人距离越来越近,心中忽生一主意,他一飞爪勾住一画舫一跃而上后,不再选择逃向船尾,而是直接向画舫内轻歌曼舞之地冲了进去,准备如先前那般,以人为盾挡住苏幕遮的步伐。 画舫正是西楼。 黑衣头目冲进去时,陆楚、白安石与一群士人学子酒饮正酣,忽见一柄黑色弯刀挑开珠帘,顿时惊住了。 厅中央正翩翩起舞的舞女也乱了阵脚,四散逃去时,正好被黑衣头目抓住一个,随手扔向苏幕遮。 隔着珠帘,苏幕遮一把抓住舞女,将她丢至一旁,大踏步追了上去:“孙子,有种别跑。” 黑衣头目回头又一投,脸上刀疤在灯火通明处格外狰狞:“有种追上爷爷再说。” “爷爷不正追你这孙子呢。” 俩人打着嘴仗,一个跑一个追,由厅前至厅尾,行至柳如眉正坐的席位前,她身后正有打开的一扇窗,让她躲过了被投掷的命运,黑衣头目一跃而出,又逃了出去。 苏幕遮经过柳如眉时,停住了脚步,翻过一酒樽,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向呆愣的柳如眉轻轻一笑:“追了许久,还真有些渴了。”说罢一饮而尽,道了一声谢后,翻出窗追了上去。 朔北王,在场的众人自然认识,苏幕遮一去,画舫顿时喧哗起来,直到珠帘挑开,又走进一人来,。 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带,肌肤胜雪,容色绝丽,即使非真面目,却也让喧嚣顿去。 “打扰各位雅兴了。”声音清脆如泉水叮咚,叶秋荻走向柳如眉,“吾路过西楼,正好来拜访一下阿姊。” 柳如眉一笑,为她倒了一杯酒:“今天唱的是哪出戏?” “一些不长眼的蟊贼罢了。”叶秋荻说着端起酒杯,目光瞟向窗外,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一背长剑的青衣女子目光正好移过来,与叶秋荻略一对视后,身子如大鹏展翅,跃下画舫向苏幕遮追去。 “今晚有些热闹,吾便不陪阿姊了。”叶秋荻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轻轻一笑,不见甚么动作,在座的人只觉眼前一花,叶秋荻已在窗外,只余轻衫一角在窗沿被抽走。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野渡无人舟自横 苏幕遮在西楼一耽搁,黑衣头目又拉开了距离,但想要彻底将苏幕遮甩掉却是不能。 俩人一路跑,一路追。 待离开秦淮河繁华河段,飞抓钩索在水面上失去了与苏幕遮周旋的凭仗后,黑衣头目只能沿岸奔行。 奈何苏幕遮脚程忒快,刚过一荒野渡口,黑衣头目已听到了他在背后的喘息声。 黑衣头目回首见苏幕遮距自己只有三步,悲叹一声,落到一页独自横在水面上的小舟,怒道:“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必苦苦相逼?” 苏幕遮落在小舟另一头,道:“你若要在建康杀人,便于我有关系了。说吧,谁派你们来刺杀那游侠的?”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鬼门关从不过问缘由。”黑衣头目骄傲的将鬼门关名头搬了出来,期望能将苏幕遮吓倒。 “鬼门关?”苏幕遮一怔,“那是什么东西,杀手组织?” 黑衣头目骄傲之意顿消,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苏幕遮撇了撇嘴:“既然收人钱财,替人办事,这样,我给你双倍价钱,你将委派你的人供出来。” “家有家法,行有行规,盗亦有道!”月光下,黑衣头目脸上的伤疤随他的愤怒愈加可憎,“鬼使绝不会为了钱出卖雇主。” “对对对。”苏幕遮阴阳怪气的附和,“你们视金银如粪土,视钱财为阿堵物。” “本王脑子若进了水,肯定信你。” “你!” “这样吧,杀一个人多少钱?我付双倍,你去将那雇主杀了,如何?”苏幕遮与他商量。 “唰”回应苏幕遮的是一刀,“你要为你的话付出代价。” 苏幕遮后发先至,抵住弯刀,见黑衣头目身子前倾,将力压在刀上,对他凶道:“你可以看不起杀手,但不能侮辱鬼门关,鬼门关内绝无两面三刀的家伙。”说罢,黑衣头目手中的刀忽的一收,一挥,向苏幕遮胸口劈来。 苏幕遮侧身躲过,“我只想知道是谁要杀那游侠,犯不着以死相拼。” “等做了鬼,我再告诉你。”黑衣头目手中的刀不停歇,绵绵不断的向苏幕遮劈来。 苏幕遮也不下杀手,只与他缠斗,准备趁机将他擒住。 船夫忘记了拴住小舟,在苏幕遮与黑衣头目各站一端的争斗中,小舟缓缓的飘荡在了河中央,并慢慢的旋转起来。 苏幕遮见状,回敬黑衣头目的一刀被躲过后,转身踏着船沿向对方逼近。 苏幕遮一换位置,小舟立刻向苏幕遮一侧倾斜,船帮压向水面,黑衣头目趁机一刀劈了过来。 刀将侵近苏幕遮的胸口时,苏幕遮后仰,后背紧紧贴着水面躲过,手中的青狐刀割豆腐般在河面上划出一刀涟漪,带着一串水珠,诡异的从黑衣头目左侧闪出,“啪”的清脆一声,刀面拍在他的右脸上。 苏幕遮这一刀旨在让他失去还手之力,因此刀上含有重力,一拍到他脸上,黑子头目整个身子顿时左斜。 正当苏幕遮以为他将落在水面束手就擒时,黑衣头目手中的飞爪再次出手了,它抓住船帮,帮他稳住身子,黑衣头目又趁力一脚蹬翘起的船板,将整个小舟朝苏幕遮踢过来。 苏幕遮一跃而起,竖刀将覆过来的的小舟劈成两截,脚踩在水面上,右脚划了一道圈,溅起的水花挡住了袭过来的黑衣头目视线,又一刀背拍在黑衣头目后背上,让他跌落在了水中。 黑衣头目甫一落水,手抓住浮在水面上小舟残骸,立刻一跃而起,站定在木板上。 苏幕遮没有趁胜追击,也站在一块木板上,随波起伏。“你不是我的对手,束手就擒吧,我不会为难你的。”苏幕遮说。 黑衣头目擦了擦嘴角的的鲜血。“鬼使勾魂索命时,或生或死。束手就擒?简直笑话。” 他横刀,“来吧,鬼门关从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苏幕遮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好汉子。” 黑衣头目一笑,横刀向苏幕遮冲来。 苏幕遮刚摆好架子迎战,见黑衣头目手中的飞爪忽的飞出,抓住了荒野渡口旁边的树枝,身子顿时转向,向岸边逃去。 “直娘贼!”苏幕遮哪还不知道自己被耍了,“果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苏幕遮转身要追,忽见飞爪抓住的树枝上,跃出一血红衣女子来。 她与那黑衣头目错身而过,“仓啷”一声中,刀明刀暗间,女子已落在苏幕遮面前。 苏幕遮看着黑衣头目的身影飞向树枝,接着又落在地面,沿河堤骨碌碌的滚落水里。 他握紧青狐刀,“你和他是同伙儿?” “他?”女子双眉如柳,双目如电,齿白唇红,犹如鲜血滴在了唇上,“我不认识。”她不屑的说。 “那你为何杀人灭口?” 苏幕遮上下打量这位半老徐娘。她一身红衣,眉清目秀,然浓妆艳抹,挑眉与翘唇间,又媚态尽露,邪意十足。 女子挑眉,“血衣刀下无活口,敝人不能让人玷污了血衣刀法。” “是你!”苏幕遮立刻知道她便是追杀老叫化的人。 他目光移向她的刀,刀不起眼,刀鞘漆黑,刀柄磨得发光,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这把刀实在很丑陋,与女子不搭。苏幕遮却不敢小觑,这把刀曾斩断过九尾,伤过叶秋荻。 “这就是杀过?”苏幕遮含笑,心中的怒火却已经快要漫上咽喉了。 “不错。” 女子望着苏幕遮身后,漫不经心的说。 “你是伽蓝殿的人?” “恩?”女子将目光焦点收了回来,放在苏幕遮脸上,恍然笑道:“对,敝人正是伽蓝殿的人。” “见过。”苏幕遮微拱手,待女子要弯身回礼时,一声狐鸣,白芒犹如林中白狐一闪而过,袭向女子喉咙。 女子刀不出鞘,刀匣挡住苏幕遮的青狐刀,冷笑道:“这就是你的血衣刀法?你根本不配!” “配不配打过才知道。”苏幕遮刀一收一突,又掠向女子胸口。 “不自量力。”女子冷哼一声,刀光一闪,杀过到已出鞘,比闪电更耀眼、更迅疾的劈向苏幕遮。 苏幕遮右手无名指一抖,青狐刀猛地弹起来,以诡异角度挡住了女子这一刀。 这一刀绝非血衣刀法,而是苏幕遮将叶秋荻在灵犀手上的领悟用在了刀法上。 苏幕遮身子同时前倾,避开杀过刀芒。 “有点意思。”女子目光流过一丝赞赏,刀却不收,依旧劈向苏幕遮身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念黄昏 苏幕遮与女子错身而过,收回脚步,正当他诧异万分时,忽听到一阵金铁交击之声。 他急忙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又多了一位青衣女子。 她的三尺青锋,在月下颤动,泛起一团青芒。 “太上宫的衣血流现在要打着我伽蓝殿的名号唬人了?”青衣女子一脸的嘲讽。 “血流?”苏幕遮一笑,“这名字真怪。” “如果成河呢?”名叫衣血流的女子翘起滴血红唇回敬苏幕遮,“怎么,你也来找他?伽蓝殿与朔北王是什么关系?” “有人让我给他点教训。”青衣女子将剑尖移向了苏幕遮。 “喂,喂!”苏幕遮惊讶,“本王与你素不相识,若有得罪的地方一定见谅,落井下石可是有违侠义之道的。” “有趣。”衣血流回头看苏幕遮,一脸戏谑之意,“看来今天你是在劫难逃了。” 她手中的刀芒暴起,划过一弯月牙,苏幕遮正要挥刀反击,却见那月牙向她身后飞去了。 青衣女子早有准备。 长剑一竖挡住衣血流一击,身子向左侧移,站在另一块漂浮在河面的木板上,与苏幕遮呈掎角之势,将衣血流围住。 衣血流斜睨蠢蠢欲动的苏幕遮,“你们两个不是我的对手。”她不屑的说。 “是也不是,打过才知晓。”青衣女子剑芒吞吐不定,跃过水面向衣血流刺去。 苏幕遮也同时出手,正要靠近衣血流,忽见青衣女子的剑芒将他笼罩了。 “当当。” 苏幕遮三两刀将青衣女子击退,怒道:“你做什么?” 青衣女子一笑,“我说过,有人让我来给你点教训。” “所以你们两个要联手对付我?”苏幕遮问。 “说的是。”衣血流一刀劈向苏幕遮。 青衣女子却又向她出手了,待苏幕遮想要浑水摸鱼袭击衣血流时,青衣女子又攻向了他。而当苏幕遮恼羞成怒,一刀劈向青衣女子时,衣血流又砍向了苏幕遮,青衣女子则趁机对衣血流动手。 三人犹如三角,相互牵制,互有攻防。 衣血流最为游刃有余,对青衣女子刀刀致命,若非青衣女子剑法了得,怕早已命丧敌手。 衣血流对苏幕遮却迟迟不下杀手,目光不时的瞟向四周,心似有忌惮。 青衣女子全力对付衣血流,也是招招不留情面,又不时的纠缠苏幕遮,却也不下狠手,只是有心让苏幕遮难堪。在衣血流逼着苏幕遮狼狈时,又趁机对衣血流出手,想置她于死地,无形中缓解了苏幕遮压力。 三人之间,苏幕遮功夫最为微末,不免有些束手束脚,在俩人身上都讨不了好,打的十分憋屈。 他脑子却甚为灵活,在衣血流的忌惮中,瞧出了端倪,心中有了计较。 一刀横斩后,苏幕遮跃出战局,对河岸的树林,喜道:“小师姐!” 尚与青衣女子纠缠在一起的衣血流顿时后退一丈远,青衣女子也住了手,俩人顺着苏幕遮的目光看向岸旁。 凉风习习,水波荡荡,野渡口悄无声息,空无一人。 俩人顿时知道上当了。 “原来你怕小师姐。”苏幕遮笑嘻嘻的说。 “哼!”衣血流讥讽道,“那日若不是这丫头搅局,叶秋荻早败在我手中了。” “大言不惭,若不是你出其不意斩断九尾,你伤的了叶谷主?”青衣女子不留情面的揭破。 衣血流懒得争辩,只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处处护着叶秋荻与这小子,莫非他们与伽蓝殿有渊源?” “有人让我来给他点教训。”青衣女子说。 “能驱使你的人不多。”衣血流转动着眼珠子,正要猜测,被苏幕遮打断了。 “莫非是你暗中倾慕我,得不到因爱生恨?”苏幕遮理所应当的样子,让刚松一口气的青衣女子恨的牙痒痒,“那可对不住了,吾心有所属了。” “咯咯。”衣血流笑了,“她乃伽蓝殿二十四使之一,甚至可能是下任殿主,终生不娶不嫁不生不育,岂会看上你?” “这句话我就不爱听了。”清冷的声音在衣血流身后响起。 衣血流吓了一跳,身后移开一丈远,“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秋荻不答,站在一叶扁舟上,“迟早有一天太上宫要以他为敌。” “他?”衣血流又笑了,“拭目以待,成为太上宫的敌人可不是阿猫阿狗都有资格的。” 虽不知道太上宫为何要以他为敌,但不能输了阵势,“狗眼看人低的习惯可不好。”苏幕遮说。 “伶牙俐齿。”衣血流一笑置之,“也罢,且看你日后成就,若真成为了太上宫的眼中钉,吾必来取你的性命,只希望到时你的血衣刀法已臻化境,好让吾杀你以证刀之大道。” “这就是你不杀我的理由?”苏幕遮问。 “不错。” “很好。”苏幕遮认真道,“以吾之名为誓,再相逢时,你一定会败于我手!” “拭目以待。”衣血流后退三丈,转身上岸离去。 “吁” 苏幕遮长舒一口气,“这位姑”他转身要询问那青衣姑娘身份,却见身后只余河水与清风,斯人早已离开。 “嘿,跑的可真快。”苏幕遮擦了擦额头汗水,身子一个趔趄。一夜持续不断的追逐与打斗早耗尽了他的内力,刚才只是硬撑,现在见两人都走了,苏幕遮的脚便有些发软,若非叶秋荻抓住了他,早跌进水里了。 苏幕遮苦笑,对叶秋荻道,“今晚打的真是莫名其妙,什么有用的也没捞到。” 叶秋荻拉着他,一跃到了岸边,“至少知道鬼门关已经有人不把药王谷放在眼底了,应该敲打一番了。” “你对鬼门关很了解?”苏幕遮拉着叶秋荻坐在渡口歇息。 “鬼门关一直在江东活动,药王谷怎会不注意?”叶秋荻抚了抚被夜风打乱的鬓角,“鬼门关三大鬼王中的清明鬼王江雨桥,他的性命还是药王谷救的。” “他会把雇凶之人指认出来?” “想什么呢,行有行规,除非他们不想在江湖混了。”叶秋荻白了苏幕遮一眼。 “得,看来本王今夜还是白忙活了。鬼门关的人也是言而无信之辈,说好做了鬼便告诉我的。” 苏幕遮站起身,拉住叶秋荻的手,他仰起头,见月色正好,笑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不错。” “现在可不是黄昏。”叶秋荻笑着说。 “心念黄昏,处处皆是黄昏。”苏幕遮总是会强词夺理,“我家娘子还真是厉害,一出场便把她们吓跑了。” “你说我是鬼咯?” “不,你是聂小倩。” “聂小倩是谁?” “一个漂亮的女鬼。” “嘶,女鬼饶命。” 第一百六十章 上品无寒门 正值晌午时分。 和煦的阳光洒在湖面上,微风轻抚,漾起层层碎金波纹。 叶秋荻穿着一身练武时的白色劲装,里面是一件白底绣有淡黄色凤纹的中衣,云锦织就,布料乃建康锦署特供。 她坐在窗台,双脚垂在水面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 玉足下面是在水榭下来回穿梭的金鱼,不时的探头出水面,见之而又沉入水底。 在窗口一端的瓷瓶中,插着几枝红梅。 花面上的露水痕迹犹在,在暖阳的映射下,透明晶莹,如同一位洗净铅华的美人,天生丽质,美丽天然。 苏幕遮自王宫归来,走进水榭时,放慢了脚步,蹑手蹑脚的走到窗边,在身后将叶秋荻抱住。 “你回来了。”叶秋荻轻声说,目光依旧放在书卷上,她长发披肩,头发上束了条金带,在暖阳下熠熠生光。 “恩。”苏幕遮将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李歇想把西蜀天子剑索要回去。” “你怎么说?”叶秋荻翻了一页书,问。 “被摘星楼洛危楼盗走了。”苏幕遮笑了,对栽赃给洛危楼这件事他很得意。 “李歇甚至想要楚国天子剑作抵偿,简直痴心妄想,不知他怎么敢说得出口。”苏幕遮不屑的说。 他的右手沿着劲装上衣下摆伸了进去。 “别闹,被人看到。”叶秋荻拍他的手。 “哪有旁人。”苏幕遮不屈不挠,右手又得寸进尺,钻进了外衣,入手是云锦的中衣,手感丝滑,仿若叶秋荻的肌肤。也许是练武的缘故,小师姐的腹部平坦,没有意思赘肉,肚脐两侧甚至有两条直立的马甲线。 “痒。”叶秋荻拍苏幕遮作怪的手,娇嗔道。 苏幕遮住了手,眼珠子一转,忽道:“对了,我的额头不知道怎么起了一个包,还有点疼。” “我看看。”叶秋荻回头,正好吻到苏幕遮的嘴唇上。 苏幕遮歪着头,目光中泛着促狭的笑意。 不等叶秋荻躲闪,他的左手就固定住了她的身子,轻轻吻在她嘴唇上。 在苏幕遮腰间报了捉弄之仇后,叶秋荻在和煦的阳光中闭上了眼睛。苏幕遮吻的很温柔,就想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细细的在她唇上辗转着。时而轻轻地咬磨着,时而又伸出舌头舔食着唇上的胭脂。 时光很短,似有很长。 许是不耐烦了,向来喜欢主动的小师姐睁开眼,竟然伸出舌头,轻轻地扣开苏幕遮的牙关,滑入了苏幕遮口中,待苏幕遮舌头回应时,她又缩了回去,贝齿轻轻咬住了苏幕遮的下嘴唇。 她得意的看着苏幕遮,双眸明亮,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苏幕遮挑眉,右手隔着中衣,轻轻地捏了捏手中的慵慵白鸽,却是叶秋荻得意时,他已经在悄悄攻城略地了。 叶秋荻报复性的重重咬了下他的嘴唇,低声呢喃:“你不是嫌它的小么?” “别污蔑我,我一直觉的它刚刚好。”苏幕遮又叼住她的嘴唇,吻了上去。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将中衣上碍事的一枚扣子解开,正要掀衣登堂入室,叶秋荻忽道:“有人来了。” 苏幕遮悻悻然又将扣子系上,将叶秋荻由窗台上抱下来,正帮她整理衣服时,漱玉干咳一声,走进了水榭:“王爷,公羊子高先生求见。” “哦?”苏幕遮停下手上动作,“公羊先生可是稀客,快请到茶室。” “是。”漱玉正要退出去,听叶秋荻问:“抡才大典文比正酣,公羊先生与香山居士同为盛会主持,怎会有空来拜访王爷?” “公羊先生来时,脸上愤懑之意未消,落寞消沉之意又溢于言表,想来是遇到什么挫折了。”漱玉说。 “应是为取仕之事而来。”叶秋荻沉吟道,“公羊先生主张有教无类,对庙堂‘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取仕之道早有不满,他这次答应香山居士主持抡才大典,未免不是为了在大会上提携寒门学子。现在公羊先生来拜访王爷,想来是行事不顺遂,郁郁不得志,找王爷诉苦来了。” “呵,”苏幕遮一笑,“我心中对此事一直有思量,正好借公羊先生之手,试探试探。” “此事非同小可,你要小心斟酌。”叶秋荻郑重的说。 正如民间传言,南朝是王与士族共天下。 九品中正制是维护和巩固这些门阀士族权位的根本,苏幕遮若当真要动它,稍有不慎便会将整个南朝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苏幕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整了整叶秋荻衣领,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放心吧,我有分寸。变革总要流血的,但伤的一定不是我。” 茶室位于湖中央,四周挂着半截竹帘。 几丝暖阳穿过帘子,掠过浮尘,落在烧的殷红的红泥火炉上,壶水沸,白色水汽升腾而起,消散在暖阳中。 叶秋荻提起壶,将水沸水冲入茶壶中,又将一茶漏斗放在壶口处,用茶匙拨茶入壶。 苏幕遮与公羊子高围茶桌静坐,看着叶秋荻的这一套泡茶动作,一时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少刻,茶香四溢,叶秋荻右手提茶壶,沿茶杯逆行转圈,让茶水顺沿茶杯壁冲入。 她一一冲满三杯,先将一杯双手递给公羊子高。 “谢过叶姑娘。”公羊子高食指中指并拢,在桌子上轻扣三下。 他接过茶杯,忽长叹一口气,道:“自前朝选官制九品中正制施行至今,中正品第早成装饰,官员品评唯血统为准,门第高者即获高品,取官只须辨别士庶高下便已足矣,中正品第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此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公门有公,卿门有卿’者也。” 公羊子高语重心长的对苏幕遮说:“王爷,立政者,以量才授官为本,现选官制度弊端如此,已如鱼游沸鼎,一日不改,四海难伏,天下难安啊。” 苏幕遮将茶杯举起,敬公羊子高。 公羊子高正有满腹苦闷要说,却也只能有礼的将嗓子口的话随茶一起吞下去。 “现选官之道的弊病,王上心中早有顾虑,然”苏幕遮顿了一顿,诚心请教,“公羊先生可有根治良方?” 第一百六十一章 乱的序章 阳光正好,微风不噪。 公羊子高斟酌着,将一杯茶饮下后,抚须缓缓道:“治病要除根,当今授官之弊,源于中正官之不作为,因此,整治选官之道,应对中正官正本清源。” 所谓中正官,是负责掌管对某一地区人物进行品评的负责人。 中正官又有大小之分,州设大中正官,掌管州中数郡人物之品评,各郡另设小中正官。 中正官最初由各郡长官推举产生,前秦末期,推举权则落入了上品之手。 所谓品第,是由中正官依据家世、品行、才能对士人确定品级,以此作为庙堂授官的依据。 但在中正品第过程中,才德标准逐渐被忽视,家世则越来越重要,甚至成为唯一标准,出身寒门者行状评语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出身豪门者行状不佳亦能位列上品。 在前秦末期,终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公羊子高之意,整治选官之道,需整顿中正官选拔制度,避免上品对中正官垄断,进而改革品第之法,甚至将家世剔除,只以品行和才能为品级标准。 公羊子高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直到口干茶凉时,方才住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问:“王爷与谷主以为如何?” 苏幕遮双手端着茶杯,沉思不语。叶秋荻认真道:“公羊先生言之有理,但世家岂肯轻易放弃到手的权利?” “让上品世家罢手固然千难万难,”公羊子高语重心长,“然,沉疴用猛药,乱世需重典。谷主应当比老夫明白。” “医理中也有虚不受补之说,痼疾还应徐徐图之,以免操之过急。”叶秋荻对医理知之甚深,不是公羊子高能轻易说服的。 公羊子高正欲指出南朝授官之道已病至膏肓,再拖不得了,却见苏幕遮一手拖着茶盏,一手慢慢转动着,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未出谷时,小师姐曾与我说过一个‘三孝廉让产立高名’的佳话。” 苏幕遮对叶秋荻一笑,问公羊子高:“先生可曾听闻?” “王爷指的是会稽郡阳羡县孝弟许家的三兄弟?”。 “正是。”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的佳话出自前朝:会稽郡许式三兄弟因父母早亡,年仅十五岁的大哥许武担起了抚养、教育两个弟弟的重担。经过许武艰苦努力,不仅家业殷实,而且育弟有方,所以在乡里颇有佳名,被中正官推荐为官。 然年过三十后,许武辞官回乡。当时,许武两个弟弟不仅攒下了偌大家业,而且学业有成。 回乡的许武,却做了件乡里不齿之事:他将家业一分为三,自己占了大部分房屋田产,两个弟弟则礼让有加,任其所为。 许武一时恶了自己名声,两个弟弟却感动了乡里,传出了孝廉之名,得以在朝为官。 直到两兄弟衣锦还乡,许武才又将家产重新平分,道出了自己背负骂名,成全俩弟弟廉让之名,得以位列公卿的真相。 乡间皆认为,许武不顾自身名誉而成全弟弟,才是真孝廉,因此这段佳话流传至今,会稽郡许家也被称为“孝弟许家”。 “哎,”公羊子高叹了一口气,缅怀道:“那正是九品中正制初设之时,品第惟以孝廉为重,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凡举了孝廉,不论出身,皆能做官,不似现在,所以才出了许武三兄弟‘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等流传千古的佳话。” 苏幕遮一笑,叶秋荻顿时知他又要出大逆不道之言了。 果然,她见苏幕遮放下茶杯,快言快语道:“我可不觉的这是什么佳话,在我看来,他与把持正中选官的上品世家没什么不同。” “啪”,茶盏被拍在桌子上,公羊子高怒而起身,道:“朔北王何出此言?” “敢问先生,为官者应如何?” “为君思社稷,为民谋福祉!”公羊子高一语道出。 “许武为弟谋官,是思谁的社稷!谋谁的福祉?” “当然是君上。”公羊子高回答的斩金截铁,“许武说得明白,他教育俩弟弟,原是让他们报效朝廷,却不想因自己虚名早成,以至于埋没,不被中正官推荐,所以才出此下策!” 苏幕遮笑得灿烂,“是了,即便在九品中正制未被世家把持时,有才之人也得让兄长冒不韪之名,才得以授官,这难道是公羊先生真正期望的授官之道?” 公羊子高怔住了。 叶秋荻也略有所悟。苏幕遮很少将庙堂之事说与她听,她与公羊子高关于授官之道的看法一致,唯一不同的是轻重缓急的问题,现在听苏幕遮语气,竟有彻底废除之意。 “上品世家以家世,许武借孝廉作为进身之阶,都指明了九品中正制的不足。许武乃真名士,但难保不会有钓名沽誉之人效仿他,进而子子孙孙相传,以‘孝弟之家’之名把持朝政。况且,”苏幕遮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况且如何?”公羊子高问。 “论语?卫灵公中,子曰:‘有教无类。’,先生也主张有教无类,认为无论贫富、贵贱、智愚、善恶之人皆可聆听教诲,也皆可借助教诲消除这些差别,为何却要以家世、品行为约束,阻挠他人才能的施展呢?” “品行不端之辈,岂不会祸乱朝纲,为害百姓?”公羊子高忍不住反驳。 “先生此言差矣,南山书院为何会有负监察之职的三都府?”苏幕遮问,“可见,即便儒家弟子也有品行不端者。” “大禹治水,,疏而不堵,人才亦如是。世人皆贪,或名或利,或权或财,或富贵,或美色,或名人字画,或虚荣吹捧,若借儒家教会加以规劝,监察者明察秋毫,即便品行不端也会约束收敛甚至改过自新,这不正是先生‘有教无类’的主张么?” 公羊子高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仔细思索起来。 苏幕遮由他,说得口干舌燥,正要饮茶,却见叶秋荻也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苏幕遮朝她挤眉弄眼,桌子下的手伸过去摸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起来。 叶秋荻这才确信眼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不着调的小师弟,妩媚的白了他一眼,脸上却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王爷既然主张因材施教,不知如何授官,发挥他们的才能?”公羊子高依旧处于苏幕遮不拘一格纳人才的震撼中,却敏锐抓住了自己今日来的要点。 “投牒自进!”苏幕遮说的果断,“即设立县试,郡试,州试、殿试等层层考核,不论是谁,皆可报名,通过殿试者即授予官职。”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五柳先生 苏幕遮所言,正是后世闻名的科举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在苏幕遮看来,科举制是彻底打破血缘世袭关系,结束世族对官位垄断,让寒门学子有机会登入庙堂的制度。 但科举制之不足,苏幕遮也是清楚的。 当它忽视经济与科技,而沦为统治与奴化民众工具后,其后果必然是苏幕遮前世所熟知的百年屈辱。 苏幕遮明白,它是民族走向繁荣的荆棘之路,同样也是千百年后的腐朽之路。 苏幕遮不止一次的思考过,挣扎过,但今日还是向处于迷茫中的公羊子高提了出来。 只因为在霜冷的历史长河中,他不止一次掩卷沉思,若历史重新选择,结果会如何? 谁也不知道。 但苏幕遮愿意一试。 在公羊子高一脸沉思而起身告辞时,苏幕遮作揖行大礼,“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先生能够答应?” “王爷但说无妨,只要是老夫力所能及的,定会鼎力相助。” “我欲在清溪东岸建一所书院,不知先生可有意出任山长?”苏幕遮不等公羊子高问,又道:“书院不设门户,高低贵贱皆可求学,一应费用由王府拨出。” 公羊子高一喜,问:“书院名字是何?” “百家讲坛。”苏幕遮一笑。 公羊子高怔住了,又似有些不甘的问:“院训呢?” “会泽百家,至公天下。” 不提苏幕遮的恶趣味,当公羊子高带着满腹疑惑而离开时,薏米引幸娘走了进来。 幸娘壮硕的身子刚挪进茶室,立刻就拜在了叶秋荻面前:“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是为何?”叶秋荻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她。 幸娘执拗的不起身,道:“幸娘想跟随叶姑娘学功夫,叶姑娘若不答应,幸娘便不起来了。” 叶秋荻目光移向薏米。近日来与幸娘走的极近的薏米忙笑着摆手:“这可与我无关。” 幸娘连比带划的解释着,却是她从小对搏斗的功夫较为痴迷,年幼时便流连于角抵社,长大成为女扑户后,一门心思扎进了这门功夫中。当幸娘小有所成而沾沾自喜时,初至建康便在茶馆被薏米打开一道新的功夫大门,待昨晚见识到叶秋荻信手掷茶盏退敌的风采后,更是深深地被折服,由此心生了向叶秋荻拜师学艺的心思。 “叶姑娘若不答应,幸娘便不起来了。”末了,幸娘又行了一个大礼,很认真的说。 她一双大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叶秋荻,一副诚心而又坚决的样子。 幸娘心思单纯,正是佳徒,因此苏幕遮也劝道:“幸娘如此诚心,小师姐便答应下来吧。” “药王谷大弟子的担子可不是谁都能挑起来的,德行与才能俱佳方能胜任。”叶秋荻收敛起了微笑,认真道:“你若心诚,暂时便以记名弟子呆在我身旁吧。日后若能通过考验,在江湖上赢得声望,被谷内弟子所认可,再正式拜入药王谷,如何?” 幸娘一喜,点头道:“听师父的。”她拜了一拜,站起身来,这才注意到苏幕遮,忙行了一礼,很干脆道:“师公好。” “噗”苏幕遮正饮茶,闻言全吐了出来。 “岔辈了!你师公是师父的师父。”薏米在一旁提醒他,“应该叫小师叔。” “小师叔。”幸娘尴尬一笑,挠起了自己的后脑勺。 “药王谷的功夫最重基本功,正好你小师叔的基本功也不怎么样,最近正勤加练习呢,明日你便跟他一起练功,顺便监督他,莫让他偷懒,这就是对你的考验了。”叶秋荻说。 “是,师父!”幸娘大声应道。 苏幕遮一听也是管自己的,顿时不依了:“我好歹是师叔,应该” 漱玉恰在这时走了进来,她将一封加急公文交给苏幕遮,问:“应该什么?” “应该我管教她才对。”苏幕遮嘟哝一句,将加急公文打开,扫了一眼,忽然怒而起身,将公文拍在了茶桌上,吓了幸娘一跳:“好大的胆子!” 茶室安静下来,叶秋荻将公文取过来,却是江州刺史被鄱阳水匪于乱军之中刺死了。 楚国每州各设一刺史,直接由王上任命,代替王上行使对郡守监察的责任,虽无兵权,却是州内最大官职了。 现在竟死于水匪之手,苏幕遮的愤怒可想而知。 “不对。”叶秋荻皱眉道,“鄱阳水寨九十九,寨寨不离菊与酒,有五柳先生在,鄱阳水寨绝不可能与官府为敌。” “丐帮有没有消息?”苏幕遮问漱玉。 (暂时更新这些,抱歉。昨晚刚递交了辞呈,今天又忙加班了,估计一个星期后就能每天更新了,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六十三章 潇湘馆 “鄱阳水寨九十九,寨寨不离菊与酒,有五柳先生在,鄱阳水寨绝不会与官府为敌。 ”叶秋荻说时,已经沏了一杯茶,放在了桌案上。 “丐帮有没有消息?”苏幕遮问漱玉。 “正要与你说。”漱玉未答,老叫化披着破烂的道袍,挑起半截竹帘翻了进来,他捏起案上的茶杯一饮而尽,“江州最近冒出一位明王来,以‘明王出世,普度众生’之语收罗门徒,一时信奉者众多,也渗透到了鄱阳水寨中,渐有结社之势。丐帮弟子昨夜飞鸽传书,说这位明王背后很有可能是影堂在作祟,那刺史之死或许与此有关。” “明王?”苏幕遮对这尊佛不陌生,佛教中,明王是佛的“忿化身”,他皱眉道:“伽难留在愚弄人心上倒有些本事。” 苏幕遮随即又舒展了眉头,问老叫化:“东西到手没?” “老叫化出手,岂不是手到拈来?”老叫化将几块茶点塞到嘴中,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来。 苏幕遮伸手去接,老叫化缩手道:“此方若能成,一定不能少了老叫化的,老叫化可是冒死出城的。” “得了吧,若不是血衣侯后人盯上了我,你敢出去?”苏幕遮揶揄道。 “嗯?”老叫化作势要将纸笺撕了。 “好了,好了,肯定有你一份。”苏幕遮软了下来。 老叫化这才信手一扬,手中轻薄的纸笺向苏幕遮直直的飞去。然在苏幕遮伸手就要接住时,纸笺随叶秋荻一卷衣袖,折向落在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叶秋荻见他们打哑谜,好奇的捏着纸笺,说时便要拆开。 “慢着!”苏幕遮忙伸手制止,“是给你的惊喜,现在不是拆开的时候。” “真的?”叶秋荻停下手上动作,见苏幕遮表情不似作伪,才按下好奇心,喜上眉梢:“好吧,你莫让我等急了。” 苏幕遮轻舒一口气,将纸笺接过来,“小九呢?”他问。 “一大早便与司马辽追杀潇湘馆主或采花大盗去了。”漱玉说。 “这傻小子,潇湘馆主显然逗他耍呢。得了,让他去江州吧,也该做点正经事了,正好离狡童远些。” 一袭红衣闪过,狡童挑帘走进酒肆后,邋遢书生曲欢伯与优雅居士刘督邮安静下来,似不曾见过这般俊美而又妖冶的男子。 狡童对他们视而不见,环顾四周,在如豆的灯下,看到了墙角慕容无忌的身影。 狡童走过去,将剑放在桌子上,坐下:“十多年不见了吧。” 慕容无忌抬起醉眼,见是狡童,放下酒杯,淡笑道:“潇湘馆主?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你想在哪儿遇见我?”狡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洛阳,潇湘馆。”慕容无忌说,“依稀记得夫人当时的荣光。” 若是旁人,提起夫人,或许狡童会怒。但慕容无忌这般说,他心下却很舒坦。 “那里早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狡童长叹息一声,目光在忽明忽暗的豆灯下,深邃而迷茫。 昔日的繁华是过往云烟,却总在遇见旧交时,由心底袅袅升起,裹住人的记忆,久久不散。 慕容无忌见狡童陷入了记忆中,自斟自饮起来,直到狡童醒悟过来:“不谈过去了,故人安好?” 故人自然是燕王慕容不归,小名梧桐。 “戎马十载,有了家室,霜也染了白,好在雄心依旧。”慕容无忌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有些遗憾事,其中一件便是不曾当面谢你。” “若无你,我们当年绝出不去洛阳城。”慕容无忌举起酒杯,“他日若到龙城,吾王定扫榻相迎。” 狡童与他碰杯:“谢就不必了,当初我是存了私心的,满心以为只要梧桐离开了洛阳,我必能” 说着顿住了,狡童摇摇头,自嘲的一笑:“还是不要见了,如果自己都放不下过去,又怎么能让别人放下你的过去?” 狡童说的是世人对他的成见。正如昔日他在西楼上对小九说的,现在狡童已与龙阳之好同义。 但放下过去又谈何容易?若可以,慕容无忌也不会在此买醉了,狡童也不会出入少女闺房,只求怦然心动,更不会对林公子那些登徒子杀之而后快了。 狡童也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梧桐,梧桐,唯凤凰可栖。”狡童轻轻吟着,语气神态中有了醉意,“我不如他,他已经走出了过去,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似昔日伺候在身边的宦官,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当初在王宫时,我还曾嫉妒与他,现在想起来当真是可笑。” 慕容无忌又为狡童倒了一杯酒。对于他,有时候醉了反而比醒着好。 酒肆门帘又被挑了开来。 狡童顿时止住了话头。 小九一眼就看到了狡童,却反常的没有去追砍他,而是走到曲欢伯与刘督邮桌前:“青州从事曲欢伯,平原督邮刘支公?” 邋遢书生曲欢伯抬起醉眼,没好气问道:“你是谁?” “初九,朔北王府的人。”小九说。 “初九?”刘督邮赞道:“好名字,一条潜龙啊。” 曲欢伯上下打量:“傻里傻气的,哪里像一条潜龙了?” 小九敲了敲桌子:“你们两个与五柳先生甚为熟悉?” 曲欢伯喷着酒气:“朔北府的人也忒穷了,背两把破刀,刀鞘也无。” 小九皱了皱眉,将手中一张纸笺展开,拍在桌子上:“苏哥儿说了,若二位看了这个还无动于衷,便当我没来过。” 曲欢伯与刘督邮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在纸笺上,又惊异的对视一眼侯,曲欢伯急忙去拉小九衣袖,“认识,认识,五柳先生么,认识。” “小兄弟坐,坐下慢慢说。”刘督邮也热切的邀小九落座,又让汪三娘添了一副碗筷。 “我师从五柳先生。”刘督邮说。 “我曾在重阳节与五柳先生在东篱下饮酒颂菊,大醉而归。”曲欢伯也说。 “不还有一位酒御史吗?”小九倒了一杯酒问。 “他与五柳先生无关。”曲欢伯甩了甩破袖子,说的干脆。 “哦,那倒不是。”小九很诚实的回答,“王爷说,若饮酒,当与酒御史黄封共饮,他的酒品好。” 苏幕遮显然是在讥讽二人,为那日他们不与诚恳的黄御史饮酒而打抱不平了。 曲欢伯倒也不尴尬:“那是王爷不懂酒,若懂酒的,一定知道与我二人痛饮的乐趣。” (上次写着是一星期吗?饿,真的不好意思,是写错了,因为职位比较重要,需要一个月才能离开,抱歉大家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食色性也 “好酒!”小九饮了一杯,擦擦嘴,赞道。 “确实好酒,但与桑落酒却差远了。”曲欢伯忽然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小九一笑,站起身来拱手道:“日后怕多有仰仗二位的,小九现在这里谢过了。” 曲欢伯挥挥手:“只有王爷兑现诺言,其他事情都好说。” 小九一笑,转向慕容无忌与狡童。 狡童醉眼朦胧,见小九走了过来,挑眉道:“怎么?再来比过?” “你喝酒了,我不乘人之危。”小九说,“我最近要出趟远门,希望你不要命丧他人之手,等我回来,定与那木公子报仇。” “姓林。”狡童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不屑一笑,“那林公子是有名的登徒子,你尚且记不住他名字,又何苦与我纠缠不休?” “一口唾沫一颗钉。”小九说,“我答应护他周全,现在他却死了,我便要帮他报仇。” “很奇怪的逻辑。”慕容无忌忽然说。 “难道不对?”小九认真的问,“苏哥儿曾说过,大丈夫,就要一诺千金!” “对,当然对。”狡童倒扣酒盏,直起身子来,“你要去江州?” 小九一愣,诧异:“你怎知道?” “五柳先生隐居在鄱阳湖,天下皆知。” 狡童又将酒盏反转,漫不经心的说:“江州可不是药王谷地盘,凭你那点儿本事,似建康这般张扬,朔北王怕护不了你。” “哼!”小九最烦别人看他不起,高傲的抬起头,道:“莫小瞧人!也罢,正好借这次机会出去闯荡一番,让你们看看我小九潜龙飞天的本事。” 狡童一笑,待小九掀帘走后,才回头,见慕容无忌正耐人寻味的盯着他。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狡童又转动着酒盏,“与人萍水相逢,只为一杯酒,便誓要替人报仇。” 慕容无忌闻之,笑了开来。 欢笑之声由阁楼传来,渐渐又变成了呻吟碎语。 灰衣仆从领着郎中顾念安绕着池塘走来,站在暖阁前,禀道:“都督,顾神医来了。” 阁楼内碎语不歇,直到一声高亢惊动池塘的游鱼,溅起一圈圈波纹,又渐渐抚平时,阁楼的门才打开。 一满脸红霞的侍女施礼道:“都督请顾神医进去。” 顾念安这才提了提背着的药箱,在灰衣仆从的陪同下进了阁楼。 阁楼很暖和,上好栈香淡淡地浸透在空气中,夹杂着一丝旖旎的气息。 白安礼穿着一身薄衫,坐在上首的软榻上,在他身后,有一只玉臂慵懒的伸了出来,一颗晶莹的汗珠在上面滑动。 见顾念安进来,白安礼起身迎了上去,寒暄一番后,便坐在一旁,由顾念安为他把脉。 侍女将茶奉上后,阁楼安静下来。直到把脉的顾念安将眼睛睁开。 “先生,如何?”白安礼脸色略差,眼神却依旧凌厉,他微笑着问。 他虽在笑,眼底却是平静无波的。顾念安也曾接触过朔北王,觉的王爷要比他更要平易近人,因此捻须沉吟迟疑起来。 莫非有隐疾?白安礼心下一沉,微笑收敛起来,平淡的说:“先生但说无妨。” 顾念安抬头,见白安礼的神色便知他误会了,呵呵一笑,道:“大都督莫忧,无甚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白安礼追问。 “虽说食色,性也,然酒色频繁终会掏空身子,于身体不利,大都督最好少酒色之娱,否则对身体不利。”顾念安委婉说。 言下之意是说白安礼已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然,白安礼乃白日宣淫之徒,终究觉得自己这般说不大妥当,所以方才犹豫。 白安礼笑了,眼底也荡漾起了笑意:“这有何难?来人。” 门外应声又走进一灰衣仆从来。 “将这些女子都请出府去吧,莫要再让胭脂水粉坏了爷的身子。”白安礼笑着说。 在身旁伺候的侍女顿时花容失色,刚欢好罢,还躺在软榻上的女子也吓的探出头来,却是一个眉目初长开的女孩。 然而,她们虽忧惧在脸,却无人敢开口哀求。 顾念安也是大为惊异,心说这也真够干脆,真够狠,不愧是杀伐决断的大都督。 白安礼饮了一杯茶,道:“找些精明的小厮伺候着,今日始,本王要戒酒戒色,莫让人再往府里送人了。” 下人吩咐罢,白安礼又问了顾念安几句,讨了个滋补的方子,在事无巨细的将顾念安医嘱记下后,才起身领着灰衣仆从恭敬的将顾念安送出白府。 待他们回到暖阁时,楼内的胭脂气已经散了很多。 楼内无他人。灰衣仆从坐在先前顾念安的位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鬼门关的人失败了?” “哼,明知故问!”白安礼脸色阴沉,“那游侠儿中毒死了没?” “天下能解三尸毒者不多,但换着花样能解的,唯有药王谷。”佚名心情很好,“他现在清心堂,刚被救醒过来。” “命可真硬,他说出一字半句没?”白安礼问。 “我早说过,那游侠儿守口如瓶。” 佚名优哉游哉的样子,让白安礼怒了。 “啪!”白安礼怒拍桌子,对佚名道:“祸是你们惹下的,给我除掉他,否则我们的合作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公子戏言,清心堂是何处?药王谷弟子全在此地,那游侠儿又刚被刺杀,岂是我们想除去便能除去的。”佚名放下茶杯,又安慰道:“公子多虑了,只要那姑娘尚在我们手中,那游侠儿就绝不会透漏半个字,倒是那鬼门关” “怎么?” “鬼门关三大鬼王之一的清明雨桥,他的性命曾被药王谷所救。朔北王若追查,他们难免不会将雇凶之人供出来。”佚名说。 “他敢?”白安礼不信,“若坏了规矩,他们如何在江湖立足!” 话虽如此,但佚名知道,以白安礼多疑,谁都难以信过的性子,怕是难以安心的。如此一来,谋逆的决心与暗中行动的准备怕是要加快了。 “公子其实大可以放心,现在朔北王还腾不出手来追查我们这事儿。”佚名又安慰他,“等他真腾出手时,我们也大事将举,他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了。” 白安礼奇怪:“你们又闹出什么动静了?” “不是我们,是龙王岛。” 第一章 龙王印 叶秋荻得知水王爷之子水引之被其叔父龙王掠走时,正在桂花树影下调古琴“秋收冬藏”。 同时指点幸娘练功。 “想仗剑天涯,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学武之初便要有自己趁手的兵器,拳、掌、枪、棍、刀、矛、剑、戟,专精一样。” 叶秋荻说着,轻轻地抚弄琴弦,出悦耳的“叮咚”声,如春泉潺潺。 “莫学某人,什么也想学,最后贪多嚼不烂。”叶秋荻说。 “师父趁手的兵器是什么?”幸娘站在兵器架前犹豫着,闻言好奇的问。 “双剑。” 幸娘拿起双剑,挥舞了一下,虎虎生风,却不觉顺手,于是放下了。 她又试了单剑,单刀,长枪,长棍都不合手。 在兵器架前走了一个来回后,幸娘在一个角落里捡起了一把刃宽,呈半月形的长柄斧,挥了一挥,脸上露出了满意之色。 “你不会要用它吧?”小青衣抱着狮子球,与翟儿坐在叶秋荻旁边,俩人难得的没有出去闯祸。 “不错,就是它了。”幸娘喜道。 “饶是我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用长柄斧的江湖客。”翟儿用一根嫩竹逗弄着滚滚,说。 “就是别人不曾用过,才要用它。”幸娘得意的说,同时耍了两下,让小青衣不忍直视,深怕丢下来砸坏了花花草草。 “江湖人中,兵器为长柄斧的人的确很少,使短柄斧者多,他们祖上多为军中悍卒,有万夫不当之勇。”叶秋荻抬眼看了一眼幸娘手中的长柄斧:“长柄斧基本招式为劈、剁、搂、抹、云、片,但因其较为笨重,常人难以驾驭,很多招式都失传了,所以在武林中很少见。” 眼见幸娘犹豫起来,叶秋荻话锋一转:“但并非没有擅使长柄斧的高手,他们中便有一位名传千古的高人,你们一定知晓。” “谁?”自认为见多识广的翟儿问。 “这长柄斧又名钺。”叶秋荻卖了一个关子,“同时也是权利的象征。” “周天子!”翟儿恍然道。西周天子正是凭借一把黄金钺推翻前朝,建立西周的。 而黄金钺成为权力象征,也由他始。 “不错。”叶秋荻点点头,“相传他黄钺武学招式得自神授,所以能横扫天下,无人不从。” “但毕竟是传说,真假无人知,或许只有等刻在九鼎上的武学招式再现天日,我们才能知晓真相。”叶秋荻是不信神授的说辞的。 “可惜九鼎随着周朝覆灭而遗失了。”翟儿家学显然不一般,对这些作古的事也很了解,只是她的家世依旧是一团谜。 “功夫在人,而不在招式。” 叶秋荻擦了擦手,继续说:“再高明招式被平庸懒惰之辈学去,也成不了高手。而简单朴实招式,在聪明勤劳人身上,却往往能名扬四海。” “没错。”小青衣赞同的点点头,“王爷就学了很多高明武功,但很不厉害。” “去你的,有你这么贬低主子的么?”叶秋荻点了点她额头,“正好说到他,他在做什么?整天不见人影。” 小青衣摇摇头:“不知道,那小院被王爷派小虎守住了,奴进不去。” “故弄玄虚。”叶秋荻嘀咕一声,对幸娘道:“我这里有几招精妙的斧钺招式,但现在不传你,现在打好基础是要紧。” 幸娘应了,当即在叶秋荻指点下蹲起马步来。 正在这时,笺花匆匆走了进来,告诉了叶秋荻水王爷之子水引之被劫走的消息。 “水玲珑现在怎么样了?”叶秋荻皱起了眉头。 “水玲珑收拢部下退回了龙王岛,水龙王的人则将其合围,双方正处于僵持状态。”笺花说。 叶秋荻暂时安下心来,龙王岛易守难攻,水王爷又经营多年,不是水龙王眨眼便能攻破的。 “那水引之现被关何处?”叶秋荻问。 “堕龙坑!” 叶秋荻眉头又紧了起来,堕龙坑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不过这事应该由苏幕遮伤脑筋才是。叶秋荻想到他,舒展眉头笑了起来:“正好,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吩咐幸娘练功,自己抱着狮子球,领着小青衣、翟儿两人向前院走去。 阳光正好。 叶秋荻一行人穿过横卧在湖面上的廊桥,由办事待客的中堂折向东,约走了四五百步,来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前。 叶秋荻轻轻地嗅了嗅,喜道:“有一股子的酒味。” 她抬脚要进,忽然从小门中探出一个虎头来,正要龇牙咧嘴的唬人。 “嘘。”叶秋荻竖起中指,示意它安静。 白虎果然老实下来,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在叶秋荻腿边蹭着讨好。 小青衣怒了,拍它脑袋:“亏我平时老带你出去透气。” 白虎睨视她一眼,一副不屑的模样,直气得小青衣牙痒痒。 叶秋荻抬腿进了院子,酒香愈加浓郁起来。 院内有不少仆从正忙进忙出。 一敞门屋内,苏幕遮正站在一广口缸前,搅拌着什么,同时与在汪三娘酒肆见过,后被千佛堂收入的汪二说着话。 叶秋荻悄无声息的走到苏幕遮身后,冷不丁的问:“这是酿什么酒?” “桑”苏幕遮说着突然醒悟过来,回头看到叶秋荻后,机灵的改口道:“上这儿来做什么?” “看看你咯。”叶秋荻倒背着双手,四处张望着,也不知是否听出什么来,“你在酿什么酒?”她又问。 苏幕遮见她神色平常,暗松一口气,说:“汪三娘的浑酒,刚得来的配方,若成,你日后饮酒也方便些。” 说罢,他向汪二悄悄地眨眨眼。 “对,对。”汪二忙应和,“嫂子让我拿来的。” “算你有这份心。”叶大小姐很欣慰,也不再追问,说道:“水龙王将他侄子水引之掠走,关在了堕龙坑。” 苏幕遮一怔,随即挥退了仆从。 汪二也站到了门外把守。 “水玲珑现在有什么动作?” “固守龙王岛。”叶秋荻回答,又心忧的问:“她会不会为救兄弟而将龙王印交出去?” “不会。”苏幕遮摇摇头,“水玲珑若将龙王印交出去,水引之才真正是死期到了。” 第二章 筝音 “水引之,水龙王是一定要杀的。” “盖因水王爷在帮中素有名望,帮内不少人都服他。水龙王若放过他儿子,青帮将来必乱。” “水龙王就是被水王爷放过后,才有机会卷土重来的。他一定不会希望这一幕再次发生。” “至于现在水龙王为何不杀水引之,乃是为了龙王印。” “青帮因江河水运而兴起,弟子分散于长江大河,不识帮主者多,却都识龙王印,因此得龙王印者方是正统。” “以水龙王的野心,长江下游是满足不了他的,唯有得到龙王印,一统五湖四海三川的青帮,才合他的胃口。” “所以水引之要死,但要在水玲珑交出龙王印后。” 苏幕遮将这些解释给叶秋荻听已是三个月后了,他们正在长江的楼船上顺流而下。 正值早春将发时节,清风徐来,绿了江南岸。 江水茫茫,平静无波。 阳光懒困,苏幕遮抽了筋骨似的,懒懒躺在叶秋荻的双腿上,面朝长空,见朵朵白云被东风吹走。 他们坐在船顶的甲板上,叶秋荻整理着苏幕遮的散发。 在三个月间,苏幕遮安排好了小九江州一行,又在与三国使者唇枪舌剑之后,签下了楚国不得侵犯西蜀的盟约。 盟约签订自然是有代价的。 在寸步不让的苏幕遮面前,江阳侯最后只能无奈答应岁贡钱万贯,绢万匹。 正所谓崽卖爷田心不疼,江阳侯财帛到不在乎,唯一让他愤恨的是西蜀天子剑带不回去了。 三国使者刚走不久,年关又至。 在拜祭祖庙,与民同乐,顺便在元夕灯节,与叶秋荻在西楼上畅游秦淮灯景后,苏幕遮才不紧不慢的召集人手,留凤栖梧坐镇王府,向龙王岛进发。 苏幕遮早春出发固然有水龙王得到龙王印之前,不能杀掉水引之的原因。 但还有一缘由,却是不必说,不能说,叶秋荻也明白的。 天空中,忽有两只仙鹤,孤零零地,自东方飞来,伸展着雪白的翅膀,如仙人的白袍舞动。 两只仙鹤长鸣几声,在船头掠过,一直向西去了。 “此去龙王岛危机四伏,那些人当真能用?”叶秋荻问。 她指的是楼船下萧红衣、梅溪词等刚进入千佛堂,底细也未查清楚的人。 “能不能用,只有用过才知道。”苏幕遮一点也不担心,他抬起头来,猝不及防的亲了叶秋荻一口。 叶秋荻忙推开他:“被别人看到。”说罢,看了看四周,见漱玉、笺花都偷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 苏幕遮浑不在意:“这里哪有旁人。你等下,我给你个惊喜。” “什么?”叶秋荻眨了眨明亮的双眸,满是好奇。 “闭上眼。” 叶秋荻为让苏幕遮开心,依言而行。 她听到苏幕遮站起身匆匆而去,很快又折返回来。 正好奇时,忽然一股酒香钻进了她的鼻子,一脸恬淡的叶秋荻霎时满是笑意。 那日在王府见他酿酒,又不防备的吐出一个“桑”字后,叶秋荻便知他在酿什么酒了。 但现在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猜起来。 “不是竹叶青。”叶秋荻闭着眼自信说。 上船时,苏幕遮特意购了一些竹叶青供小师姐、手下饮用。 “亦非杜康。”叶秋荻又说。 苏幕遮得意的笑起来。 “是屠苏?”叶秋荻逗他。 屠苏乃药酒,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除疫邪之效。 腊月时,药王谷常自酿屠苏分与百姓。 “年年最后饮屠苏,不觉年来七十余。”百姓也以年关时饮到药王谷弟子的屠苏酒为乐事。 清心堂在刚过去的年关,便分与建康百姓不少屠苏酒,整座城在离开时都沉浸在屠苏的酒香中。 “怎么会是屠苏酒呢。”苏幕遮急了。 这酒酿制之方是他托丐帮千辛万苦求来的,而且屠苏酒香应该是叶秋荻最熟悉的。 “逗你的。”叶秋荻一笑,睁开眼,将酒坛子接过,“是什么酒啊?我猜不出来。” “桑落酒。”苏幕遮得意的说。 叶秋荻在饮酒上一向豪爽,她举起酒坛,揭开泥封便大口喝了一口,连赞三声“好酒。” “十月桑落,初冻收水,酿者方为上。”苏幕遮有些可惜,“酿制时已经晚了,否则口味应该更佳。” 叶秋荻趁机又饮了一口,酒液尚在口中回味,听苏幕遮所言,满意的摇了摇头。 此刻,笑意在她脸上荡漾,弯弯嘴角,细柳长眉,明亮秋眸都泛着幸福,想见了鱼的狮子球。 “有好酒怎么没有佐酒之物?”苏幕遮见她喜欢,心中也高兴,转身下了甲板。 他一走,叶秋荻立刻眉开眼笑的痛饮起来,见苏幕遮在甲板上冒出头时,急忙将酒液咽了下去,还擦了擦嘴。 苏幕遮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榆次亲手做的。”他说着将食盒中的菜肴在船板上一一摆开。 榆次也是千佛堂的人。此番小九南下与苏幕遮东进,千佛堂倾巢而出,榆次自然不可能留在建康。 “早上刚在江中捕捞的刀鱼。”苏幕遮指着一盘鲜嫩滑润,香气四溢的烧刀鱼说,“肉质细腻鲜嫩,入口即化,佐酒最佳。” 刀鱼乃长江“长江三鲜”之一,味道十分鲜美。但吃到却殊为不易,唯有早春时节,刀鱼由海入江,溯江而上产卵时方能捕到。 叶秋荻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提筷子尝了一口,只觉肥而不腻,口齿间兼有微香。 就着佳肴,又饮了一口酒,顿时整个人醺醺然了。 她见苏幕遮依旧在摆放佐酒之物,在幸福的冲动下,凑过去就亲了他一口。 苏幕遮一怔,喜意在脸上掩饰不住,又故作矜持说:“都是油。” 叶秋荻才不管他,环住苏幕遮的脖子,又亲了一口。 苏幕遮这才觉得不对来,抬头摇了摇那坛酒,惊问一旁漱玉:“怎么这一会儿,酒坛子就见底了。” “再来一坛就是了。”叶秋荻抬起头,卖萌的眨着双眼。 她酒力甚强,区区一坛酒放不倒她,只是微醉时,在苏幕遮身旁显出了女儿家姿态。 “嗜酒伤身。”苏幕遮将她拉到怀里坐好,“我们明天再喝。” 叶秋荻知道苏幕遮是不会妥协的:“那我吃鱼。” “好。”苏幕遮喂了她一口。 “你就是借着桑落酒驱使曲欢伯两人为你办事的?”叶秋荻娇憨的问。 “当然,对酒徒来说,名利远不如美酒有效。” “我猜也是。”叶秋荻又去摇酒坛了。 江水悠悠,四周一片寂静。 两人正说着甜言蜜语的闲话,江左岸上忽传来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将船板上的柔媚慵懒气氛冲淡了几分。 叶秋荻立时竖起了眉。 第三章 莫大先生 船行青山绿水间,寥廓的江面上忽起筝音,本是一件雅事,奈何筝音中铁马铮铮,肃杀宛若秋声,当真是大煞风景。 “让所有的人将耳朵塞住。”叶秋荻说着,手中不时何处翻出一支白笛来。 苏幕遮见她说的严肃,知道非同小可,忙吩咐了下去。下面的人虽不知所谓,但还是听命的将耳朵塞住了。 “怎么回事?”吩咐完毕,见众人都塞住了耳朵,苏幕遮又回头问了一句。 “你伤了人家弟子,现在师父找上门来了。” 叶秋荻说罢,闭目运气片刻,将白笛放在唇边,一阵清脆的笛音随之扬起,笛声悠游柔转,宛若黄鹂在山水间轻鸣。 筝音遇到了笛声,愈加激越起来,铿铿锵锵的裹着肃杀之音不断的送到苏幕遮耳边。 筝音本就酸楚,他筝音又充满肃杀之声,登时,一副战后马革裹尸,家人离散,断壁残垣的黑白画面在苏幕遮眼前展开。 苏幕遮不懂音律,但随着画面在脑海中一弦一柱铺开,心跳竟与筝音每一声合了起来。 筝音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越快,他的心跳也逐渐加剧。 筝音愈急,画面在筝音中铺着越快,如一支笔,在苏幕遮脑海的画布中泼墨挥毫。 苏幕遮心跳也急,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只觉再听片刻,心便要跳出胸膛。 他想要克制自己,举起双手将耳朵堵住,不料双手筋脉不畅,竟有麻木之感,筝音不时的钻进耳朵,再难将双耳严严实实的塞住。 筝音转为悲凉,似有人在耳边轻轻说,“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苏幕遮脑海中的画面也变了,坟茔座座,雪白的纸钱漫天飞舞,画面远处传来轻轻哼唱的招魂歌。 一遍一遍的唱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苏幕遮的思绪似离了身体,在天地飘荡起来。 招魂歌在肃杀的筝音中带来一丝暖意,让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跟过去。 忽然,笛音也钻进了苏幕遮脑海中。 叶秋荻就在身旁,然笛音却似由天边而来,婉转缥缈,不绝如缕,宛若天籁之音。 随着笛音而来的,是脑海中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在坟前飞过,为黑白的天地间着了颜色。 脑海中的坟土上悄然冒出了无数的青藤,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悲凉之意,肃杀之意顿消。 如眼前的青山绿水,被春风换了新颜,一切都活泼起来。 苏幕遮陡然醒转:“招魂歌,太古门,莫大!” 他这时才知道对头是谁。 再看自己,扑通扑通跳着的心在回落,衣服已被身上的汗水若再受筝音片刻急引,当真是会心跳而死的。 苏幕遮这才有些后怕,忙宁神屏思,运起了太素心经,心跳顿时趋缓,一股中正之气由心底而生。 此时再闻筝音,画面依旧在脑中,也能仔细品味欣赏,筝声却再也不能带动他心跳了。 苏幕遮侧目,见小师姐酒后酡红依旧在,但慵懒之意已消,她瞟了苏幕遮一眼,促狭之意闪过,显然知道苏幕遮吃了大亏。 笛音许久才钻入苏幕遮的脑海,许是有教训苏幕遮之意,让他不要太过托大,行事小心为好。 筝音与笛声继续纠缠。 筝声渐急,犹如铁马冰河入梦来,万马奔腾,肃杀之意如冰刀纷纷而下,但却被清亮悠远的笛声冲淡了。 一缕笛声,犹如初春在盛开鲜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混入其中,上下穿插。 筝音如狂风暴雨,却始终打不落虽柔,虽轻,虽弱的穿花蛱蝶。 筝似招魂,笛鸣早春。 筝音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笛飞声恰如杏花春雨,燕子呢喃。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 然,双声杂作,音律却甚为优美,悠扬婉转,在长河两岸青山绿水间游荡,竟成了一悲喜交加,痛斥战乱与期望安稳的佳曲。 太素心经运转自如,筝音再带不动苏幕遮的心跳,他索性也不再掩耳,成了一位合格的听众。 船行不停,在拐过一道河湾后,苏幕遮终于见到了弹筝之人——他是一位身材瘦长的老者,披着一件青布长衫,因距离较远,苏幕遮看不见真容。 但见他盘膝坐在长江转向处,一与楼船顶层船板齐平的石崖上。 他身前摆放着桌案,案上秦筝正在他双手挥动之下,铿铿锵锵的传出筝音。 他身边站着一白衣书童,石崖下便是滚滚江水。 苏幕遮站在甲板上打了一个手势,楼船向石崖靠近。 笛声与筝音愈近,二者愈加纠缠。 叶秋荻站起了身子,边走边吹,脚下竟是踏着平时修习内功时的“逍遥游”步子。 笛音在内力加持下,清亮悠远,洗尽尘俗,曲调如松涛阵阵,在江畔生风。 再看弹筝的老者,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 筝音刚,笛声柔,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斗的是难解难分。 苏幕遮听的也是兴致盎然,内心澄澈而空明,再不受筝音引导,思绪顺着笛声在天地间飞扬,说不出的惬意。 船行迟,人不语。 苏幕遮听得笛声在筝音雷霆万钧之势中,东闪西避,如大雨中的蝴蝶,却总也被打不落。 待筝音渐缓,由高音处跌落时,笛声却愈加回肠荡气,拨开了云雾,在风急天高猿啸哀之中,洒满了春日阳光。 筝音稍缓,但未败退,在笛声吹至清羽之音时,猛然间铮铮之声大作,重振声威,将笛声有掩住了。 再听一会,笛声又起,筝音又落。二者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 楼船一层的船舱内,除自觉堵耳的榆次以及危机之中,被梅溪词堵住耳朵的姊妹花外,千佛堂余人皆不曾堵耳。 他们各自盘坐,运功与筝音相抗,也幸有笛声相助,他们才不曾着了招魂歌的道儿。 其中,墨家弟子,即持有墨问剑的梅溪词最为游刃有余。 他侧耳倾听筝音笛声,觉两般乐音的消长之势暗合武学中的攻合之道,心中略有所悟,在对药王谷谷主暗自佩服同时,不由的觉得活人冢想要取代药王谷,跻身江湖四大派,怕要更难了。 他呆呆的想了良久,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 楼船之外,苏幕遮见老者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缠住了笛声。 笛声却如轻风,握不住,堵不住,缠不住,寻不见。 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合在一起,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 苏幕遮听得如痴如醉,走到船沿,却见船与石崖之间的江面已然不安稳起来,水流疾,波浪起,似江面之上有只手,在搅动着水面。 水下游鱼最先耐不住,忽有一只大鱼跳出了水面。 只见盘坐在大石上的老者,双手手指忽将筝弦一拉一弹,只听“铮铮”两声急响,两道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射向大鱼。 正要落下的大鱼被内劲所击打,顿时又起,飞跃向楼船的叶秋荻。 叶秋荻吹着笛声,白衣长袖一卷,连山掌瞬间而出,刚临近的大鱼登时又折向了老者。 苏幕遮看的明白,那条鱼浑身无外伤,两人过招之时竟未伤了这条大鱼。 老者见鱼来,眼不看琴案,手指铮铮铮的猛拨,一串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伴着内劲而出,打在了大鱼身上。 奈何叶秋荻的掌力雄厚,老者内劲不断打在大鱼身上,方向却丝毫不变。 老者急了,十二指连弹,内劲伴着筝音倾巢而出,无形剑气登时将整条大鱼都切碎了。 “哗,哗” 伴着被殃及的大鱼落入水中,船前江畔的水面顿时露出獠牙,波涛汹涌。 随着波涛起,船行于石崖前,二者相距唯有五步远的距离,毛发可见。 苏幕遮也终于看到了老者的真容,银丝白发,脸色枯槁,眼神却与他的筝音一般锋利。 忽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打在石崖壁上,被岩石击碎的水沫成雾。 叶秋荻笛子离开嘴唇,又出一掌,水雾立时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流,如山岳,拍向石崖上的老者。 老者十指连弹,裂帛般的筝音声如不绝于耳,在消去叶秋荻掌力后,又弹出六道水雾如马,在雾中奔腾而出,向楼船倒射而来。 然射到身前五尺时,六匹马无法再向前行。 叶秋荻随手一挥,顿时烟消云散。 她点了点头,道:“太古门的招魂歌果然名不虚传。” “叶姑娘音律也不差,世间已少有能及的上招魂歌的曲调了。”老者说。 “莫大先生高看了,招魂歌惊天地泣鬼神,若非少了下半部,我怎能与之相抗?”叶秋荻款款言说。 苏幕遮所猜不差,这老者果然是太古门门主莫大。 如此说来,莫大先生这番前来是为他的得意弟子,即建康曾袭击苏幕遮,后被叶秋荻削了右手五指的指忘弦来讨个公道了。 第四章 琴剑 “莫大先生在此相候,不知所为何事?”叶秋荻明知故问。 水雾将散,船将错身而过。 莫大站起身来,拉住身旁白衣书童,一步跃到了船板上,冷道:“叶姑娘伤我太古们弟子,老朽若不讨个公道,岂不被江湖人看扁了?” 叶秋荻眼睛一亮,跃跃欲试:“这个公道你要怎么讨,打一场?放心,这次我只用一只手。” “咳,咳。”莫大冷峻的气势顿泄,他干咳几声,“老朽近来身体不适,动粗之事还是算了,叶姑娘只要答允我一件事,这过节便算揭过了。” 太古门绝学无非是诱人琴音与将内力含在琴弦上隔空激出去的琴剑,莫大过去与方才都与叶秋荻比过,无不落了下风,怎敢再和她比试。 “扫兴。”叶秋荻落寞的摆摆手,颇有些难逢敌手,独孤难败之意,“说说看,是什么事,值得你在此等候。” “听说叶姑娘得了一把绘有江山烟雨图的扇子,老朽素来倾慕陶然居士,不知叶姑娘可否借老朽一观。”莫大捋着灰白胡子道。 “扇子?”叶秋荻狐疑盯着莫大。 苏幕遮走上前来,笑道:“先生只借扇子一观便能将这一页翻过去,未免有些太便宜我等了。” 指忘弦被削掉的是右手手指,对以琴为生的人而言,无疑是失去了生命,所以苏幕遮有此一言。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听闻江山烟雨图也是藏宝图,其中藏着不得了的秘密,莫非先生是为此而来?如此倒能说的过去。” “呵呵,这位便是朔北王了?”莫大先生一笑,“什么藏宝图,不过是江湖以讹传讹罢了。至于小徒,手指已去,老朽方才也与叶姑娘较量过,棋逢对手,不相伯仲,再为难叶姑娘,也不可能接回去,还不如借江山烟雨图一饱眼福。” 苏幕遮见他如此服软,甚为诧异,猜他此行前来,怕不是讨什么公道,而是为了江山烟雨图。 他与叶秋荻对视一眼,见叶秋荻也是满眼的疑惑。 “你什么时候对书画如此上心了?”叶秋荻随父亲行走江湖时,与莫大有过数面之缘,她又跃跃欲试道:“你若不说实话,烟雨图想看也行,打赢我。” “呵呵。”莫大先生苦笑,“果然瞒不过二位,那我就实话实说了,只希望两位不要外传。” “说!”叶秋荻为不能活动腿脚而气恼。 莫大却卖起了关子,他瞅了瞅船板,眼睛一亮,“刀鱼?有如此佳肴,不如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说罢,不等叶秋荻拒绝,他抬脚已经走向了食盒。 叶秋荻与苏幕遮也想知道江山烟雨图中的秘密,只能依他。 “有酒吗?”莫大盘腿坐下说。 “没。”叶秋荻说的干脆,船上的酒皆是好酒,她才不想旁人饮用呢。 “说笑了,有叶姑娘的地方,必有美酒。”莫大先生不客气的拆穿她。 “取一坛竹叶青来。”苏幕遮拉了拉还要狡辩的小师姐,吩咐漱玉。 漱玉应了,走下甲板,见幸娘正堵着耳朵,与榆次两人大快朵颐呢。 幸娘身宽体胖,吃的也多,最喜欢就着灶台用饭。 “好了,筝音歇了。”漱玉拍了拍幸娘肩膀。 “什么?”幸娘回头,见漱玉指了指耳朵,才将塞耳的麻布取下来,“玉姐姐,你要取什么?” “一坛竹叶青。”漱玉说。 “我来!”一坛酒可不轻,幸娘因此自告奋勇。 她抹了抹油嘴,提起一坛酒,又拎起了脚下的长柄巨斧,随漱玉上了甲板。 此时莫大在苏幕遮不住的催促下,正要起话头,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回头见了提着巨斧的幸娘,顿时脸色一变。 “怎么?”苏幕遮见他神色不对,因而问到。 “没,没什么。”莫大很快将惊讶之色收敛起来,指着幸娘,笑问:“这位姑娘神力啊,不知是?” “我徒弟。”叶秋荻没好气的说,她对要饮自己酒的人一向不客气,当然,苏幕遮是例外。 “哦?”莫大似不信,但也不再追问,不客气的接过酒坛,拍开泥封,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 叶秋荻忙将酒坛收回,给苏幕遮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尔后将酒坛护在了身旁。 “老朽此番的确为江山烟雨图而来。”莫大饮了一口酒说,“但不是为了什么藏宝图。” 他停了一下停,想吊下胃口,奈何叶秋荻只顾着饮酒,直到苏幕遮轻笑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他才接着讲下去。 “烟雨图的确藏着了不得的秘密。”莫大先生说,“而且这个秘密还与太古门有着莫大的干系。” “哦,什么秘密?”苏幕遮发现这老头儿忒喜欢卖关子。 “你们可知道本派先门主音希声?”莫大先生还摸着胡子悠悠的说,浑不见苏幕遮也快不耐烦了。 “断尾招魂肝肠断,一夜白发曲屠城。音希声谁人不知?”叶秋荻见他又吞了一口酒,恨恨地说:“直接说重点,关子再卖也没人付你钱。” “呵呵,叶姑娘真会开玩笑。”莫大先生一笑,认真道:“本派门主音希声与陶然居士乃至交好友。” 他又顿了一顿,见两人这次索性都不搭理他了,才悻悻然道:“其实音希声的招魂歌并非一蹴而就。在那之前,他心中已经有谱。被灭门前的那次因事外出,正是为完成心中的曲子,才外出散心至陶然居士处的。” “当时随音希声外出的弟子曾留下记录,言音希声在陶然居士处即已经谱完了曲子,并现场奏了一曲。陶然居士听后,言此曲勾人心魄,扰人心神,稍有不慎,落入恶人之手,便会遗患无穷,因此劝音希声莫将此曲传与后人。” “音希声当时便答应绝不传与旁人,但毕竟是自己的毕生心血,不忍毁去,因此他将招魂歌一撕为二,最为勾人的下半阙交由生死之交陶然居士毁去,自己则带着上半阙返回了家乡。” 说到这儿时,莫大痛饮一碗酒,叹息一声:“孰料回到家时,音希声的家人已遭兵祸,所以才有断尾屠城之事。” 叶秋荻这时已经不在意对方饮自己的酒了,她与苏幕遮对视一眼,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屠城之事后,太古门弟子在断尾琴案上找到的招魂歌谱,它的下半阙并非音希声行将就木时,良心发现,自己将下半阙毁去的?” 第五章 江北行 “不错!”莫大斩金截铁的说。 “嘶”叶秋荻与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心说莫大将这等秘幸都说出来了,应该不是假的。 “更可恶的是,陶然居士并没有将下半阙谱子毁去,而是想留给后人,以期后人借此光复越国。”莫大忿怒的说。 原来在见识到招魂歌的厉害后,太古门曾去陶然居士处求过招魂歌。 当他们赶到陶然居士处时,陶然居士已经蹊跷死在了府中,只留下了江山烟雨图和围绕图展开的莫衷一是的传说。 苏幕遮点点头,陶然居士为越国王室后裔,故国情怀深重,留招魂歌与后人复国并非不可能。 “太古门代代相传,招魂歌下半阙所在之处就隐藏在这江山烟雨图中。”莫大先生拱手道,“叶姑娘,老朽正是为这下半阙谱子而来的。” “你想取回招魂歌下半阙?”叶秋荻放下酒碗问,这会儿趁苏幕遮不注意,她已经续了三四碗了。 “不。正如陶然居士所言,此曲勾人心魄,扰人心神,稍有不慎,落入恶人之手,必会遗患无穷。”莫大先生一身浩然正气,“此曲由太古门所创,也应由太古门毁去,老朽这番将损害前任门主声誉的秘幸一一道出,请求一观江山烟雨图,正有寻到将其彻底毁去之意,以保住音希声仅有的些许名声。” 叶秋荻眉头紧锁,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思考间,苏幕遮握住了她的手。 她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听苏幕遮道:“原来如此。”他顿了一顿,“招魂歌出手即屠城,的确应该毁掉,只是” “只是什么?”莫大心急的说。 “先生当真是要毁掉,而不是让其重现江湖?”苏幕遮问。 “呵呵。”莫大先生冷笑,“王爷,老朽乃闲云野鹤之辈,要招魂歌有何用,称霸江湖么?呵呵,对叶谷主与王爷这等有内功绝学傍身的江湖人而言,招魂歌又有何用?” “也是。”苏幕遮点点头,被莫大说服了,又笑着问:“先生若当真借烟雨图寻到了招魂歌下半阙,不知有无报酬?” “报酬?”莫大一怔,不屑道:“莫非王爷还是认为江山烟雨图中暗藏藏宝图?” 苏幕遮不否认,只是笑。 “行侠仗义乃吾辈行走江湖之准绳,想不到王爷竟如此喜爱那阿堵之物。”莫大恨铁不成钢的道。 “先生言之差异。”苏幕遮辩驳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行侠仗义。现战乱初平,百废待兴,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若能找到传说中越国王室宝藏,当真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如此吾也算是侠之大者了,比侠之小者高出不少呢。” 苏幕遮这番话说的大义凛然,甚至在话尾不忘对行侠仗义的莫大揶揄一番。 莫大先生嘴拙,明知苏幕遮在强词夺理,却找不到什么话反驳,而且观看烟雨图要紧,索性一摆衣袖,道:“好!若真有越国藏宝,全归你。” “爽快!”苏幕遮出手与莫大先生击掌为誓,同时握紧叶秋荻的玉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天黑时,莫大先生带着草绘的烟雨图与白衣书童一起离开了楼船。 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叶秋荻问道:“你不会当真信了莫大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了吧?” “怎么可能?”苏幕遮嗤笑一声,由身后抱住叶秋荻的身子,“太古门虽为儒家门徒所创,但在江湖中亦正亦邪,轻易信不得。” 叶秋荻回过头来,嗔怪道:“那你还将烟雨图给他?” “招魂歌下半阙也好,越国藏宝也好?”苏幕遮摩挲着心上人的腰身,“我们没有精力,也没有线索寻找,现在正好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陶然居士在越被楚灭后,一直在姑苏五湖一带隐居,想来烟雨图的秘密也藏在此处,苏幕遮不怕莫大逃出手掌心。 “莫大若找到了招魂歌谱,当真给他?”叶秋荻问。 “怎么可能。招魂歌在江湖或难称霸,若在两军对战时奏响呢?这等大杀器绝不该存于世,等他一寻到,我们就出手毁掉。”苏幕遮说。 “如此算计莫大先生,太有心计了吧。” “心急,没有吧?”苏幕遮贴着她的耳朵,“我可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临近年关时离开建康,北渡长江后,慕容无忌并没有着急回返燕国龙城。 在服用百草丸后,他的顽疾有所缓解,但依旧耐不得天寒,因此慕容不归让其暂居徐州养病。 一直到初春,冰雪消融后,慕容无忌才在王上派来的燕云军护送下北返。 各路义军推翻前朝后,依占据的地盘各自称王,当时的江北汉族王权较多,然彼此之间相互征伐,大伤元气,最后被燕国捡了便宜。 楚国四年春,趁楚国苏宁率军挥师蜀地,燕国灭掉了江北最后一个汉人王权前凉。 在名义上,江北从此归为燕国所有。 但受北魏拓跋氏牵制,又担忧招来后秦、蜀国、楚国等汉人势力群起攻之,燕国与北魏皆不敢将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纳入版图。 汉人王权重创,北魏、燕国又心有忌惮而疏于管辖,羯、羌、氐等随二者进入中原的胡人游牧部落趁机壮大起来。 这些胡人部落将江北作为跑马之地,汉人自然不依,成立了乞活军与之对抗。 江北从此战轮不断,民不聊生。 一路北归,慕容无忌在马上放眼望去,到处是断壁残垣,荒田野草,廖无人烟。 路旁常有枯骨,或为饿殍,或遭兵祸,或遇强人,乌鸦在旁嘶鸣,惨不忍睹。 偶有炊烟起,当以为有人家时,见到的却是火烧后的残烟。 慕容无忌阴沉着脸,将气氛也凝滞了,让燕云军大气不敢喘,马蹄也轻抬,缓缓而行。 走到近旁时,才会惊起草丛中的鸟雀,为惨烈的天地带来一丝声响。 就在这寂寥旷野中,路前方的山坡上忽响起一阵急促的“哒哒”马蹄声。 须臾,一虎背熊腰的大汉便骑在一匹枣红健马上,在山坡上露出了头。 大汉身材甚是魁伟,约有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破烂的兽皮衣,尤为惹人注目的是,大汉身后背着一个红黑色的长匣子。 大汉在见到燕云军后,目光一凝,尔后拍了拍马首,退到了路旁。 第六章 连山 胡人识马,尤其这支征战沙场多年的燕云军头领典军校尉,一眼便看出大汉胯下的枣红马乃不可多见的宝马。 一匹好马,对于骑兵而言完全是在战场上多了一条命。 是以,燕云军虽素来军纪严明,典军校尉仍旧对大汉胯下的枣红马起了觊觎之心。 他知道中山王慕容无忌治下甚严,不敢当场直接动手抢,而是领几个兄弟,挎着弯刀,站在了大汉身旁,佯做戒备姿态,只等中山王过了山坡便动手。 燕云军继续前行,前头队伍在大汉身旁缓缓走过,有条不紊。 有揣摩到典军校尉心意的,走过时,在上下打量枣红马一番后,不忘给典军校尉一个“明白”的眼神。 汉子对此尽收眼底。 典军校尉眼中只有枣红宝马,压根没有仔细打量马上的大汉。 山道狭窄,队伍呈一字型向前。 在中山王马车经过,典军校尉借车窗对慕容无忌恭敬一笑,心中正盘算着何时动手时,忽听身后狂风掠过,宛若龙吟,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掌擦着他耳朵,拍向了中山王的车厢。 正愣神间,典军校尉见车厢内由窗户处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来,与身后的手掌对在了一起。 两人掌力非凡,两手一交,平地生雷,震起了灰尘,将典军校尉胯下的马也惊住了,一歪头,一抬前蹄便将他颠下马来。 “呵!”身后大汉一击不成,战意更甚,由马上跃向马车,又是一掌拍出。 马车中的朱姓大汉依旧挥掌相迎,但刚接下一掌便觉不对,只觉对方掌中内力排山倒海而来,直接将他拍向了另一侧。 余下的掌中威力则将车厢瞬间给拍碎了。 背长匣子的大汉正要更进一步,将车厢中的高官彻底击毙,陡然间银光闪过,由车厢未落的碎屑中刺出一剑来。 剑如流星,闪烁着一串寒芒,逼着背匣子的大汉退了回去,又落在马背上。 木屑落尽,车板上站着的是旧疾缠身而憔悴的白衣书生慕容无忌。 “连山掌。”慕容无忌放下手中的三尺青锋,“你是药王谷的人?” 被摔了个狗啃泥的典军校尉已经爬了起来,“护驾!护驾!”他疾呼部下,又抽出腰际弯刀,挡在慕容无忌身前。 “什么药王谷?不认识。”大汉对燕云军的动作视若无睹,直直盯着慕容无忌,伺机再次出手。 “身负连山掌绝学,却不识药王谷?当真有趣。”慕容无忌轻轻地笑了,“不会是朔北王让你来取我性命的吧?” 朔北王在大雪寒冬后,不仅在江东名声渐长,江北也是声名鹊起。 他的大义与恤民无不引汉人称赞,因此孤陋的大汉也有所耳闻,甚至神交已久。 “你的性命还不配朔北王放在眼里。”背匣子的大汉说。 “呵呵,”慕容无忌摇摇头,“你确实不是苏幕遮派来的,这句话,朔北王本人也不敢如此说。” 燕云军此时已经将背匣子的大汉团团围住了,正要出手将其拿下,却见慕容无忌摆了摆手。 “既然不是药王谷的人。那么你的掌法是从哪里学的?”慕容无忌问。 他顿了一顿,“我一向敬重药王谷弟子,你只要说实话,我便放你走。” “好大的口气。”背匣子的大汉冷笑,“区区几个衣冠禽兽我还能对付,不劳你费心了。” 大汉说罢,骑在枣红马上,双手一拍一扬,宛若龙吟虎啸,磅礴内力汹涌而出,登时将围在身侧的燕云军逼开,开出一个缺口来。 不等大汉吩咐,枣红马便驮着他一跃,出了包围圈。 “开山!”朱姓大汉由一堆木屑中站出来,正好看到这一招,“错不了,正是连山掌中最为刚猛的一招。” 慕容无忌点头,身子跃出,一剑刺向汉子的后背。 听到风声,大汉回头便是一掌。 连山掌至刚至猛,一掌拍出连绵不绝,有排山倒海之势,即便是慕容无忌也不敢让连山掌打到。 他腰身在空中一拧,身子顿时又拔高一尺,正好避过这一掌。 饶是如此,掌风依旧吹的慕容无忌衣摆猎猎作响。 慕容无忌不由的一惊,他着实没想到,江湖之上,叶秋荻之外,还有人能使出有这等威力的连山掌。 要明白,即便是身负太素心经内功绝学的苏幕遮,在使出三掌击败指忘弦后,也倒地力竭不起了。 所思所想只是在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慕容无忌手中的动作并不慢。在避过连山掌后,他手中的长剑直指汉子的脖颈。 大汉左腿轻磕马臀,枣红马登时来了一个转向,让慕容无忌的一剑落了空。 山道狭窄,山侧是茂密的树林,转向冲进树林的枣红马速度立缓,被后面燕云军追了上来。 大汉马上转身,倒坐在马背上,连山掌频出,一倒一大片。 那枣红马也难怪典军校尉会一眼看中,的确有灵性,在高低不平的树林间奔行时如履平地,让大汉挥掌自如。 枣红马在绕过树木与枝叶时,甚至会顾及到马背上的大汉,屈腿,拧腰,轻巧之极。 燕云军正拿不住大汉,一击不成的慕容无忌又追了上来。 他脚踩在树干上,瞬间掠过部下,一剑由上而下斩向背匣子大汉的额头。 汉子低头躲过。 慕容无忌去势不停,一脚踩到一棵树主干上,身子又折了回来,又取汉子的脖颈。 倒骑着马的大汉回头又是一掌。 慕容无忌早有准备,轻巧避过,一招燕抬头,刺向汉子后脑勺,同时一脚踹向汉子厚背的红黑匣子。 慕容无忌这两招是想将大汉逼落下马。 怎知,汉子竟将后背上的红黑匣子看的比生命还重要,仓促间转身先将匣子抱在怀中,再挥掌拆招时,寒芒已至额头。 慕容无忌心知此人与药王谷渊源颇深,并无伤人意,见状忙将剑向下压,剑尖在他额头、鼻梁留下一道血槽,最后落在了汉子怀中的木匣上。 长剑锋利,慕容无忌也想知道比命还重要的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未再收力,长剑直接将木匣切开了。 “不!”汉子一声怒吼,顾不得脸上伤势,将木匣子开口处贴胸护住,伸手去接飘出来的烟灰。 血顺着他的下巴留下,滴在木匣子上,和着烟灰,又落在尘土中。 汉子抬头,悲凉之中,目光流出无尽恨意,直直盯着慕容无忌,直到枣红马带着他消失在了树林中。 “骨灰。”慕容无忌落地,没有再追,轻轻地,仔细地将剑刃上的烟灰血泥擦落,重重叹息了一声。 第七章 暗战 江北,陈留。 慕容无忌夜宿官驿,望着身前的篝火入神。 一阵脚步声响起,“王爷,陈留郡太守到了。”典军校尉禀告。 “嗯。”慕容无忌看着篝火问道,“汉子的身份查到没。” 典军校尉回头看了看太守,太守见状,上前一步道:“王爷,那汉子名为连山,乃冀州人士,武功颇高,近年来不断袭击各部落,得手即走,行踪不定,又有骏马相助,是以一直不曾将其拿下,以致今日冒犯了王爷,还请王爷责罚。” “冀州。”慕容无忌抬起头,“他的武功由何而来?” “这”太守小心翼翼打量慕容无忌,“属下着实不知。” “他的家人呢?” 太守迟疑起来。 “直说。”典军校尉推了太守一把。 “是是。”太守低头道,“那连山所居之地遭了兵祸,一家老小全被羯族首领石奴之子石邪烧杀,他因外出打猎而免遭一劫。” “现在连山现身兖州,正是为石邪而来。”太守将所知和盘托出。 “石邪怎在兖州?”慕容无忌诧异。 羯族所居之地在冀州,对于燕国而言,这些部落也是不稳定的因素,时刻防备着,因此若非南下劫掠,石邪领人到兖州,即是不同寻常,也是耐人寻味的。 “王爷不知?”太守也诧异。 “怎么?” “西蜀天子剑现身江北了!”太守郑重道,“就在兖州,就在乞活军坞主曾棘奴手中。” “哦?”慕容无忌惊讶,“呵,我说苏幕遮即使面对三国施压,也死活不交天子剑,原来是给了苏词苏文忠的故交。” “他是想在江北狠狠扎上一颗钉子啊。”慕容无忌感叹道,“有气魄,够心机。” 能将一把天子剑交出去,的确需要很大气魄。 “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怎么没人告诉我?”慕容无忌环视周围,皱眉责问。 “王爷恕罪,是王上吩咐我等不让王爷知晓的。”侯监门出言道,“王上希望王爷安心养病,不被这等俗事叨扰,平安回到龙城。” 慕容无忌叹息一声,“也罢,确实是无关紧要的事。” “王爷,那”太守心说石邪此举明显有二心,难道便听之任之? “不必管他。”慕容无忌讥讽道,“日后羯族若遭到汉人反扑也不必管。有些人,总是得到一些教训后才学会聪明。” 慕容无忌吩咐毕,又笑:“有朔北王在幕后,天子剑岂是他们能轻易得到的?” 江南,暨阳。 行船数日,江上景色一直不变。 苏幕遮终于是烦了,在约定好登船地点后,便与叶秋荻领着药王谷的人下了楼船,骑马绕陆路而行。 初时,众人沿江而行。 游兴未尽,又远离了江岸,行走在树荫掩蔽,茂林修竹之间。小道上溪流相伴,偶有农家酒肆出现,增加了意外的惊喜。 至于龙王岛的风云变幻,苏幕遮全然不放在心上。 笺花起初还不明白,暗自担忧,在漱玉解惑后才明白,青帮占据长江,帮众众多,始终是南朝隐患。 今番青帮分裂内讧,若非水龙王敌视南朝,苏幕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的。 对于他而言,一个分裂的青帮要比统一的青帮威胁小的多。 故而,现在苏幕遮的不着急,是想二者两败俱伤,然后再出手稳住局面,留下一个能控制的青帮。 行走在树木茂密的山坡小道上,叶秋荻忽问:“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婶母尚在人世?” “什么?”苏幕遮没听懂。 “你母亲。”叶秋荻白了他一眼。 “怎么可能!”苏幕遮明白过来,“怎么会尚在人世。” “可能是因什么原因离开了你,然后苏叔父对外称是难产而亡。”叶秋荻试探说,这是未来婆婆交给她的任务。 “你话本看多了吧?”苏幕遮奇怪的看着叶秋荻,“这样可不好,与街谈巷语信不得。” 他指的是坊间新流传的一个关于他父母爱情的故事。 苏词在民间名望甚高,茶馆酒肆,瓦舍勾栏间戏说与编排其平生之事者甚多,但在苏幕遮横空出世之前,提及苏词有子嗣的传闻一点也无。 在苏词步入建康后,这些说书人、家很快查漏补缺,于是坊间关于苏词的故事又多了一才子佳人的版本。 故事大致是讲苏词行走江湖时,遇见了一位身世神秘,貌若天仙,学富五车,琴棋书画诗酒花无一不通的大家闺秀,也就是苏幕遮母亲。 二人一见钟情,但苏幕遮外祖父看不起身为游侠儿的苏词,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 万般无奈之下,故事中的苏词与苏母选择了私奔,并在游走江湖时,怀上了苏幕遮。 恰在这时,他们遇到一“看你不顺眼就砍你”,名为忘情的残暴组织追杀,在逃亡时,苏母动了胎气,是故苏幕遮生下时便体弱多病,不得不被苏词送到药王谷。 生下苏幕遮后,苏幕遮身世神秘的外祖父找到了苏母,以各种手段逼迫苏母离开了苏词,并逼苏词对外称苏母难产而死,甚至瞒过了伯父苏宁。 在故事结尾,苏母依旧深爱着苏词,日日以泪洗面,独居幽谷,未再嫁人。 “可怜的孩子,还被蒙在鼓里。”叶秋荻怜悯的看了苏幕遮一眼,心说这故事就是你母亲传出去的好不。 至于事实如何,或许只有苏母知道了,至少叶秋荻不认为这未来公婆是大家闺秀。 “若这故事是真的呢?”叶秋荻继续问。 “开玩笑,这世间还有看不起琅琊苏家的外祖父?若有,我非得瞻仰下。”苏幕遮笑说。 “我的意思是,若真如故事中那样,你母亲尚在人世,日日思念你,以泪洗面,甚至想着你的模样,每年每月为你凭空做件华衣呢?”说到这儿,叶秋荻想起了猫婆前些日子找她要苏幕遮现在与过往所着衣之尺寸。 苏幕遮信马由缰,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 叶秋荻忍不住问他:“你不想认她?” “那倒不至于。”苏幕遮说,“我只是想起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千古未决的难题。”苏幕遮抬头认真说:“若她老人家真尚在人世,你与母亲同时掉水里,我应该救谁。” “滚!” 叶秋荻满含期待听答案,谁料苏幕遮居然说起了这个,忍不住嗔怒的扬起马鞭,鞭梢正好打在苏幕遮手背上。 鞭上的力量不大,如挠痒痒一般,苏幕遮翻手抓住了。 “那你救谁?”叶秋荻忍不住问。 “自然是我最亲的小师姐了。”苏幕遮聪明,当然知道答案。 叶秋荻高兴的笑了,笑后又怜悯的看了苏幕遮一眼。 第八章 太湖乱 林间小径上,洒落着细碎的阳光,忽明忽暗。 时有鸟语,伴着花香,渐迷人眼,浅草初生,已没马蹄。 约莫日落时,他们下了山坡,走上一条大道,不久便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间挑出一酒旗来,正是一家招待过路人的客栈。 叶秋荻向来逢酒肆必饮,这次也不例外,在酒肆前自觉便将马勒住,打定主意不走了。 客栈小二远远听到马蹄声,已经迎了出来,见叶秋荻停住了,快走几步,笑道:“客官,天色将晚,方圆十里只有我们一家店,快些住下吧。” “有好酒吗?”叶秋荻问。对会错过宿头之事,叶大小姐才不放在心上。 “有,有,上好黑酒,绝不是旁处能饮到的。”小二殷勤的说。 “黑酒?”叶秋荻奇怪。 “黑杜酒。”苏幕遮已经下了马,扶着叶秋荻下了马,“酒液如胶墨,故有此名。” 苏幕遮吩咐小二安排好房子,照顾好马匹后,带头领着一行人进了客栈。 客栈大堂略大,摆着十几张桌子,酒客也多,大多聚在堂中央,围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儒生。 那儒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着什么,引来围观酒客一阵惊叹。 苏幕遮没仔细听,先拉着叶秋荻找了一个不被人打扰的位子。 那儒生口中连续吐出的“太湖”“微雨剑”“剑之植”几个名字却引起了叶秋荻的关注。 苏幕遮坐下,环顾四周,见围着儒生的酒客之外,客栈靠门处,坐着的四位酒客皆有残缺,或手或腿。 他们身边放着拐杖,铁爪,单刀,明显是走江湖的。 在客栈靠墙角的位子上,坐着两位头发脏乱如杂草丛生的驼者,后背如背着两个驼峰。 坐在他们对面是一秃者,脑袋锃光瓦亮,与对面的老友呈鲜明对比。 秃者的左眼上带着一黑色眼罩,右眼的黑白眼珠中杂着黄色,浑浊不堪。 在走进来时,正是他直直盯着苏幕遮。 苏幕遮不甘示弱,也直直瞪了回去,直到这秃者收回目光才罢休。 “怎么如此多身体不周全之人?”苏幕遮环顾四周后奇怪道,他回过头,见叶秋荻入神,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叶秋荻没有回答,指了指人堆中的儒生。 “微雨剑派剑之植先生厉害吧?那微雨剑使出来,漫天剑影,如霏霏细雨,绵绵不绝,让人躲都躲不开。”儒生挥着筷子,比划着,“当时那朱衣公子全身都被剑影笼罩了,我当时一看,心中可惜那男子要命丧微雨剑了。嘿!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听到要紧处,如痒在心上,听众无不齐声问。 儒生说到酣畅处,一只脚搭在凳子上,筷子作势插在腰上,“只听见‘唰’的一声,说时迟,那时快,等我看清楚的时候,那公子方才还挂在腰间长剑,已出鞘指在剑之植咽喉上啦!” “呵!““快,真快啊。”旁边的人议论说。 “那剑之植死了没?”有人问。 “当然”儒生话正拖着,旁边人已经拍手叫好了。 “没有!”儒生拖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让听众白欢喜一场。 “太可惜了!”被逗弄的听众顿足,“听说微雨剑派弟子还刺杀过朔北王呢,这都没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谁说不是呢,唉,我听说,吴郡乡侯早有不臣之心,最近正偷偷招兵买马,准备造反呢,微雨剑派就在其中。” “可不是,听说现在太湖都被封了,不让渔民捕鱼,就是偷偷练兵呢。” “唉,这才刚安稳几年,江北还在胡人手中呢,这齐季伦就又闹幺蛾子。” “哼,别看现在王上没管齐季伦,等他一反,北府军立马就到,肯定杀他个屁滚尿流。” “嘿,嘿。”那儒生筷子敲桌子,“听我说,听我说” 乱世人命如草芥,大家都是从战乱中走过来的,现在安稳日子刚过了几年,不想再起战事,对庙堂之事自然要比江湖事关心的多。 “嘿,要我说,太湖封湖可不仅仅是练兵。”儒生改变了策略,成功重新引起了听众注意。 “那还为什么?”有人问。 “宝藏。” “宝藏!”众人皆惊,苏幕遮也吓了一跳,心说这么快江湖就传遍了? “不错,”儒生点点头,“当时你们是没看到,剑之植被朱衣公子剑指出咽喉后,吓得是面如土色,正要跪地求饶,那公子却把剑收了。” 儒生满意自己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当时那公子给了剑之植一个药丸,逼他吞了下去,告诉他,若想活命,就得帮他找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真是宝藏?” “不知道。”儒生摇头。 “但那朱衣公子后来将太湖匪首都一一收服,让他们帮自己找一个东西,不是宝藏还能是什么。”儒生说的理所当然。 “也可能是武功秘籍。”有人说。 他们又争论起来。 “这朱衣公子又是何方神圣,不会也是为了招魂歌而来吧?”叶秋荻回头问苏幕遮。 “不知道,可以确定的是,太湖有让很多人觊觎的重宝。”苏幕遮也是一头雾水,他摇了摇头,苦笑:“现在太湖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小二这时将酒菜都摆了上来。 因沿江,运费低廉,鹿肉甚贱,鱼蟹更是不论钱买,是以客栈提供的都是这几样,佐酒也佳。 叶秋荻迫不及待的打开黑杜酒的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登时扑鼻而来。 她抱着坛子就饮了一口,入口甜而不腻,有些浑,酒质不纯,但也算是好酒了。 客栈外忽响起马蹄声,很快又进来两个人,让苏幕遮目光为之一凝,道:“老狐狸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什么?”埋头饮酒的叶秋荻抬头,顺着苏幕遮目光看去,见一盲人拄着一根“神算子”的算命幡走了进来。 幡杆儿略粗,黝黑发亮,不知什么材质做的。 斜阳尚在,客栈内一片明亮,一眼便可看到盲眼卦师双眼致盲的伤痕。 “他是?”叶秋荻不确定的问。 第九章 将死之相 “心算子,何步平。”苏幕遮抬头盯着他,肯定的说。 果然是他,叶秋荻不乐的嘟起了嘴,对家父的这个老朋友,她着实不知道如何应对,“你怎么认识他的?” 苏幕遮饮了一口酒,目光始终不离开何步平,“在建康整天举着一‘神算子’算命幡,像苍蝇一般在身边转悠,不认识都难。” 或许双眼已盲的人,耳朵都聪灵,何步平站在客栈门口就听到了苏幕遮说话。 他笑呵呵的说:“小子,背后说人坏话可不是君子所为。” 何步平的嗓音嘶哑,干涩,似久不开口的人,突然说话。 “小子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冒犯之处,还请前辈见谅。”苏幕遮坐在位子上,酒杯不放,故作恭敬的说。 “伶牙利嘴。”何步平笑骂,似长辈在教育不通人情世故的幼辈。 他下了客栈门口的台阶,向苏幕遮走过来。 儒生身边依旧围了很多人,热烈争论着宝藏、武学秘籍之类东西,声音嘈杂,不曾注意到周遭,让客栈如菜市场一般。 走至半截,何步平停下脚步,吩咐身边与他一起进来的又瘦又矮的汉子,“让他们安静点。” “是。”瘦子听命,一脚把一凳子踢飞到人群中。 “啊!”“哎呦!”“谁踩我!”争论入神的群众突遭不测,混乱一阵才注意到罪魁祸首是一凳子。 “谁,谁干的!”群人愤怒转身问。 “不想死的,就安静点。”瘦子的瞥了他们一眼,不屑的说。 “呦呵”“矮子,你没事找事是不是?”众人中有脾气不好的,卷着衣袖便要过来收拾他。 他们刚经过门口四位皆有残缺的酒客桌旁时,忽伸出一根拐杖,一伸一缩,将想要找回场子的三个人击打在地。 他们抱着膝盖痛呼,一时站不起来。 “嘶”“嘶”后面也准备跟着上的人倒吸一口冷气,“练家子啊。”众人小声嘀咕,再不敢大声言语。 “呦,前辈是有备而来啊。”苏幕遮见先前缺胳膊少腿,驼背少只眼的人都望向这边,便知这些都是何步平的人。 “怎么,是准备以多欺少呢,还是倚老卖老。”苏幕遮一行出来,只带着漱玉和几个侍女。 幸娘也跟了出来,此时正抱着大斧戒备的看着何步平。 “呵呵。”何步平笑得慈祥。 他着一身道袍,身材高瘦,保养有术,须发乌黑,器宇轩昂,一点也不似苏幕遮师叔一辈人物,只是双眼伤痕着实可怖。 “只是来见一见故友之女,顺便来讨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何步平站在了桌子前,漱玉见苏幕遮点了点头,才为他让开位置,并倒了一杯酒。 “讨回什么东西?”苏幕遮问。 何步平将酒盏推至一旁,“我这双眼。”他右手中指食指弯如勾,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这可怪了。”苏幕遮饮了一口酒,故意将嘬酒声弄大,“这双眼当初不是您自己挖去的吗?” “可笑!”何步平收起了笑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着说,“若不是老夫我自挖双眼,你认为叶秋能让我活着出谷!” “叶秋?”安静下来,竖耳听这边动静的儒生惊讶起来,目光移过来,心说眼前这二人就是朔北王与叶秋荻了。 儒生顿时一阵兴奋,国色天香第一人与南北朝四公子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当真是踏破天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下我的榜单又能更新了,看你们还说我的榜单弄虚作假,道听途说。”儒生心中得意。 “好端端的,师父为何不让您老人家活着出谷呢?”苏幕遮诚心的问。 何步平不答。 “自然是为护他老人家的掌上明珠了。”苏幕遮自问自答,“他老人家护自己女儿,你为什么要心虚自毁双眼呢?” “啧啧啧。”苏幕遮自言自语上瘾了,“现在还来讨,真是无耻他妈给无耻开门,无耻到家了。” “你懂个屁!”何步平笑中带着一丝残忍,“我是谁?心算子,何步平,算无遗策,他叶秋也通占卜之术,请我为他女儿算命,打着什么算盘我不知道?” “此女是谁?龙睛凤顶,贵不可言,是要权倾天下,生养天子的!”何步平狠狠道,“此卦一出,若非自毁双目,焉能活着走出药王谷!” “也罢。”何步平平息了一下怒气,“故人已去,可惜了,可惜了。” 他连连摇头,将酒盏洒在桌前遥祭,又笑,“死的好啊,死的好啊。” “啪!”叶秋荻怒拍桌子而起,“你什么意思?” 何步平笑呵呵指着苏幕遮,道:“你父亲将宝压在了他身上,殊不知,他乃将死之相,命中注定承受不起至高无上的福泽。将女儿一生富贵压错了,你父亲若活到那时,肯定会懊悔死的,现在去了,岂不是死得好,死得妙?” “将死之相?”叶秋荻被吓住了。 “不错,将死之相。”何步平得意的笑,“叶秋推此子生辰八字,将来必龙拥四海。却不知,他先天气血不足,面相乃早夭之命,老夫我独门心算他亦是时刻将死之人,估摸着,若不是他老子留下的福缘,这小子是活不到现在的。” “老头儿此言差矣。”苏幕遮听的都要睡了,听他说罢,忙摆了摆手,“一个叫电脑的曾给小子算过,小子乃凤鸣之命!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哼,老夫心算占卜之术独步天下,电脑又是何人?”何步平傲然道。 “你不懂,他对千年以后之事算无遗策,更精通算术,甚至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神通。”苏幕遮很认真的说。 “小儿无知。”何步平已然知道他是在戏弄自己了。 “小儿的确无知。”苏幕遮赞同,为他倒了一杯酒,推到他手旁,“来,小子敬你一杯,以谢前辈的直言相告。” 何步平将酒盏推走,笑:“小子,我不是来给你叙旧的,我说过,我是来讨回自己东西的。” “咦,你不是来见一见故友之女,顺便来讨回自己东西的么?”苏幕遮惊诧,“也对,你眼都瞎了,也见不到了。” “伶牙利嘴。”何步平不耐烦起来。 “至于讨回前辈双眼吗,也好说,待会儿我便还你,只是身为君子,这酒您总得喝一杯吧,小子敬您多次了。”苏幕遮又举杯。 第十章 竹杖化龙 何步平将酒盏又推开了,“可笑,这双眼你怎么还?” “人眼没有,狗眼多得是。” “呵呵,”何步平不怒反笑,“莫说狗眼,猪眼珠子也行,你的眼珠子我也不挑,只要能让我双眼复明,我便放过你们。” “这可难为我了。”苏幕遮又饮一杯酒,“双眼尚在时,你就是瞎的,现在想要复明,怕不能换眼,得换心才成。” 不等何步平张口再言,苏幕遮声音一扬,怒喝道:“甚么为活命自毁双眼,全是狗屁,臭不可闻!都是鬼精,你玩什么聊斋。借卜卦之名,初见之下即贪图美色,又将自身荣华寄托玄之又玄的命格气运,抑制不住对老友之女起了觊觎之心,不着掩饰的贪婪与疯狂的眼神,让师父起了杀心。” “世人言师父三分正七分邪,身为挚友,你深知他的底线冒犯不得,为避免师父被斩草除根,一绝后患,你自作聪明,自刺双眼,打消他的疑惑。”苏幕遮身子趴到何步平耳边,“自称闭关潜修,发誓再不出山门,那天师道又是如何在蜀地杀巫而起,渐成气候,让蜀王李绎也不敢小觑的?” 巴蜀一带民众原信奉原始巫教,祀奉鬼妖,近年随着天师道兴起,纷纷改信天师道,推动天师道成为蜀地教派中的大教。 “背叛朋友,是为不义,违背誓言,是为不信。”苏幕遮坐下,把玩着手上的酒盏,“背后使宵小伎俩,更不是君子所为。” 这句话正是何步平说的第一句话。 “这酒中究竟有何物,让前辈一口也不敢喝呢?”苏幕遮摇晃着酒盏,他尝了一口,“啧啧,这味道有点像软筋散。” “不错!”何步平笑着点头,“正是软筋散,不过是天下第一毒娘白相思配的加料十香软筋散,无色无香无味,中毒者全身筋骨酸软,无法使用内力,即使配制之人也无解药。现在你有没有感觉到浑身无力?” “真够卑鄙的。”幸娘忍不住说。 “谢谢,这是我人生信条。”何步平笑着愈加和蔼了,“自我双眼一片漆黑,不见万物以来,虚空总浮现着叶姑娘一双秋眸。她是那么美,让我如痴如醉,为之痴狂。这些年来,我驻颜有术,不仅为熬死叶老头,也为得到这双眼,得以重见天日,甚至成为这世间至尊。” 他扭头,朝着叶秋荻的方向,“叶姑娘,放宽心,我只是来讨回自己双眼的,只要你跟我走,谁都不会死。” 在苏幕遮与何步平唇枪舌剑时,叶秋荻一直紧着眉,她不悦道:“若不跟你走呢?” 何步平笑而不语,点头指了指苏幕遮。 “唰” 他身旁又瘦又矮的汉子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匕首来,走近苏幕遮。 苏幕遮虽有挣扎,双手却软弱无力,被汉子将匕首压在了耳后。 “那我就先割他一只耳朵,然后再割另一只,接着是鼻子,再者是双眼,最后是下面的。”何步平笑吟吟的说。 “那你割吧。”叶秋荻一点也不犹豫。 “停!”苏幕遮忙制止准备动手的矮汉子,他对叶秋荻说,“你好歹犹豫下啊,这样我会以为你不在乎我呢。” “我本来就不在乎你啊。” “你怎么会不在乎我呢?” “是你打眼色让我不在乎你的啊。” “我是让你逗他的啊。” “我是在逗他,所以不在乎啊。” “那你是在乎咯?”苏幕遮认真点点头,回头对矮汉子说,“你动手吧。” 矮汉子愣住了,看向何步平。 何步平脸色已经阴沉下来,“动手!” 矮汉子听命,正要挥匕首,苏幕遮抵着他胳膊的右手忽然发力,捏住了他虎口。 矮汉子手上顿时一麻,匕首刀尖旋即被苏幕遮握在了手中,他捏着刀尖,刃口在矮汉子手腕一抹,顿时血流如注。 何步平耳力甚强,一听不对,手中黝黑发亮的算命幡幡杆儿已向苏幕遮点去。 叶秋荻也不慢,手中筷子一伸,已经将幡杆儿夹住了。 “不错嘛,擒拿手的功夫居然没落下。”叶秋荻又饮一口酒。 这套擒拿手招式简单,却甚为精妙,专克匕首刺杀之类兵器。 在身子受制于人时,突然施展出去有奇效,是苏幕遮在出谷时,她传给苏幕遮的。 苏幕遮在建康东郊雪亭时,曾在青衣门刀疤汉的身上用过,一出手便挑断了他的手筋。 “那是毒酒,尝一口就得了。”苏幕遮将匕首在汉子咽喉处一抹,连人带匕首推到了靠墙角驼者位子上,推翻了整个桌子。 登时,门口的缺胳膊断腿,驼者,秃者都执武器站了起来。 “你们没中毒?怎么可能,他们亲眼见你们把酒饮下的。”何步平惊道。 叶秋荻一笑,“什么十香软筋散,不过是加了马钱子,一品红几味毒药罢了,解它有何难?” “什么天下第一毒娘,徒有虚名。”她不屑的又饮一口,“加到酒里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嘿!”苏幕遮见她还喝,有些不高兴。 “好好好,不喝了。”叶秋荻将酒坛扔了。 “呵呵。”何步平笑着摇头,“本想不唐突佳人,用文雅手段解决问题的,可惜我小看了二位,既然如此,只能得罪了。” 他摇着头,手中的幡杆儿忽从筷子中抽出来,向叶秋荻肩贞穴点去。 叶秋荻手中筷子一抬,又夹住了幡杆儿。 “好功夫。”何步平笑。 叶秋荻立知不对,左手立掌在膻中穴处虚拍一掌,只听“啪”的一声,凭空响起一对掌声,掌风将叶秋荻发梢也吹动了。 “逍遥掌?”叶秋荻一惊,双眸却无吓意,战意的火焰反而燃烧起来,“逍遥掌的掌力竟以杖凭空劈出,厉害。” 何步平脸上的笑纹却是完全被震惊抚平了。 他这招名为“竹杖化龙”,乃他生平最得意之武学,脱胎于逍遥派“逍遥掌”。 他这一掌首先以幡杆儿凭空击出,是为出其不意;掌力方向又游走不定,击打之处并非杖所指之处。 寻常人初遇此招,难以明白其中诀窍,必中招;即使知晓此招精妙的,也能难察觉掌力真正击打之处。 然,叶秋荻初遇此招,不仅明白了其中诀窍,甚至察觉了掌力所及,虚空接住了。 这,怎能不让他震惊! 第十一章 大方无隅 叶秋荻见猎心喜,见何步平呆站在原地,眼珠子一转,挥掌逼了上去,迫使何步平举杖反击。 小师姐一人对付何步平,苏幕遮却是将秃者与驼者三人一起接下了。 两个驼者出自一个娘胎,趁手的兵器也是一模一样,是一把一尺多,约莫两尺的短刀。 两人执刀收一左一右,率先向苏幕遮扑来。 秃头独眼者紧随其后,一把匕首直刺苏幕遮双眼。 苏幕遮不惧,迎了上去。 忽然,勾魂一般,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在双驼耳旁低吟。 一把刀,刀柄漆黑,刀身黯淡,不知由何处冒出来,直接削向了他们的脑袋。 这一刀来的蹊跷,来的奇妙,来的令人猝不及防。 但让苏幕遮惊讶的是,二驼俯身低头,愣是将他的杀招妙到巅峰的给躲过了。 苏幕遮不知,其实二驼也齐齐吓出了一身冷汗,幸而他们的功夫主攻敌人下三路,才侥幸得以躲过。 心有余悸的二驼不敢托大,两把刀一左一右,向苏幕遮的下盘砍去。 他们本就驼背,弯腰攻人下盘自然游刃有余,二人又是一母同胞,心有灵犀,双刀配合简直天衣无缝,誓要将苏幕遮双腿给绞断。 后面独眼匕首又至,一时将苏幕遮逼到了攻不得,只能退的地步。 “前踏中宫,斡旋八方。”漱玉声音忽从身后传来。 苏幕遮听到后毫不犹豫,前踏一步,到中宫位,双驼配合默契的两把刀从他双腿一左一右掠过,正好落了个空。 这一步,正是两把刀光唯一的盲点。 苏幕遮来不及惊喜,面对迎面而来的匕首,几乎本能的抬起左手,拇指在下,三指在上,捏住了匕首。 秃头的独眼见状,手中匕首削向苏幕遮的手指,怎知匕首纹丝不动,即使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灵犀一指。”苏幕遮得意说,“无论什么兵器被它夹中,都不能逃脱。” 秃头憋着脸通红,瞪着苏幕遮,余光在瞥到两道刀光后,又不由地一喜。 “左前一步,踏乾天,金鸡独立。”漱玉提醒他,“别卖弄了,快使擒拿手。” 苏幕遮依言而行,头也不低,对二驼攻来的刀光看也不看,任由刀光堪堪从抬起的右脚下掠过。他左手依旧捏着匕首,在独眼秃头汉子想要抽出时,猛地一松,正在对方猝不及防时,左手已经捏住了独眼汉子手腕的太渊穴。 大汉立时整个手腕使不上力,刚夺回来的匕首又掉在了苏幕遮左手上。 匕首被夺,独眼汉子登时大怒,他大吼一声,一步向前,伸手来夺。 恰在此时,刀光又来,一左一右,一上一下,苏幕遮一时竟要应付上下三路进攻。 漱玉此时此刻顾不上指点苏幕遮,正在帮助徽音、东篱四位侍女对付缺胳膊少腿的四人众。 侍女各有所长,武功最高者乃笺花,不过她作为叶秋荻左膀右臂,平日里要处理药王谷事务,今番没有跟来,是以漱玉要格外照顾东篱她们四个。 至于苏半夏与薏米,他们留在了建康医馆。 但苏幕遮数月来的努力不是白费的,只见他一跃而起,避开两道刀光,“啪啪啪”,双脚踹在独眼汉子手掌上,逼着秃头独眼汉子连连后退,趁他手忙脚乱时,身子借一踹之力,跃至他头前,双腿一盘,盘住了秃头独眼汉子的脖子,用力一绞,“嘎巴”一声,秃头独眼汉子刚举起的双手垂了下来。 何步平正被叶秋荻逼着,将他生平最得意之武学“竹杖化龙”一招一式的使出来。 正憋屈时,他听到三人对付苏幕遮,竟然先损一人,立时怒道:“笨蛋,先把指点他们的丫头杀了。” 拄杖的汉子顿时应了,脱离了四侍女的纠缠,向漱玉走来。 拄杖的汉子虽缺了一条腿,却比寻常人要灵活。 他拄杖疾走几步,而后拐杖在地面上一敲,立刻在青灰色秦砖铺就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凹坑来。 拄杖的汉子也凭此力一跃,一拐杖向漱玉劈头砸来。 叶秋荻其实一直在注意着周围,若无致命凶险,她是不会出手的。 身为江湖客,唯有刀头舔血,才能在其中立足,尤其作为名门弟子,更需独当一面,方能撑起门派的名望与声誉。 但漱玉与她情同姐妹,漱玉又不会武功,因此心中关切。她一记连山掌“巴山夜雨”,在子夜鬼哭,猿啼啸哀之中将何步平击退,回头道:“大方无隅!” 站在漱玉身边,握紧手中巨斧的是辛娘。她习武时日尚短,刚才有意去迎敌,但被漱玉拉住了。 辛娘从师以来,一直练基本功,“大方无隅”是叶秋荻唯一传给她的保命招式。 所谓“大方无隅”,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指最方正的反而没有棱角,而在辛娘所学巨斧招式中,指最好的进攻是不攻。 辛娘听言,横刀立马站在漱玉身前,将巨斧擎举在胸前,朝着劈下来的拐杖一横,一抹,一兜,简单到粗暴,以至于辛娘初学此招时,不认为这是一招式。 师父曾言,巨斧招式中,有攻无守,此招更是让她满头雾水。 但这一招,现在却有了奇效,只见一拐杖劈下来的汉子,在辛娘一抹,一兜之下,竟猝不及防的摔了个王八朝天。 当然,硬接下这一招的辛娘也不好受。她内力底子薄,刚才全凭练相扑身子的蛮力与扎实的马步才撑住的。 现在虎口仍在发麻,但辛娘不在意,只顾着高兴这一招厉害了。 “小心!”漱玉在背后提醒她。 辛娘抬头,刚艰难起身的拄杖汉子又一拐杖挑了过来,辛娘对“大方无隅”早练的纯熟无比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横,一抹,一压。 借她壮硕身子的重力,直接将拐杖压脱了汉子的手。 瘸腿的汉子失去了拐杖,身子不稳,想要再次进攻,自然也难了。 听到拐杖落地,又听辛娘大口喘息,何步平知道手下被一个刚习武不久的小毛头给打败了,不由地暗骂一声“废物”。 他与叶秋荻缠斗许久,各自又皆有逍遥游傍身,知道一时难以分出高下。 心中又想,真是棋差一招,满盘皆输,也怪白相思这毒娘,自己制的毒,自己配不出解药也就罢了,竟然被别人一下子就给解了,真是徒有虚名。 还有叶秋荻这小娘皮,武功怎么如此高,还有一手好医术,怪不得老夫心算,将来必为帝王之母,底子就好。 不过想要拿下她,硬抢怕是不行了,得从长计议才是。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好过了,至少另一位方才让他惊艳的女子,想要带走还是很简单的。 第十二章 绝不后退 何步平心中盘算着,在与叶秋荻交手时,身子悄悄地向漱玉发声之处靠近。 漱玉正指点徽音四女对付余下断手缺胳膊的三人。 苏幕遮在酒桌、凳子上上下翻飞,与二驼激斗正酣,压根不曾注意到何步平的小动作。 二驼的双刀配合很默契,擅长攻人下三路,苏幕遮身子略高,弯不下腰去,以双腿抵挡相得益彰的双刀更是不明智。 但当苏幕遮站在桌子上后,二人驼背弯腰游刃有余的优势也就消失殆尽了,不得不尽量直起身,双刀逼向苏幕遮下盘。 苏幕遮在酒桌上腾山挪移,不住躲闪,被双驼追着也不知道打碎了多少碗罐。 在周旋到一个碗口粗柱子前时,将要黔驴技穷的二驼终于使出了他们最强的一招“双刀合一”。 只见后面驼者一跃而起,双腿钩住了前面兄弟的双脚,二人合为一体,内力也如一,如“风火轮”一般,将所有桌椅劈开,一往无前地苏幕遮滚来。 他们一上一下的双刀,将苏幕遮全身笼罩在了刀光之内。 “我去,这是什么招式?”苏幕遮被吓了一跳,动作却不慢,一条腿钩住柱子,身子以此为中心,绕了一个圈,将“风火轮”避开了。 但他刚喘一口气,又吓了一跳,却是无敌“风火轮”一击不中后,也不变向,竟然倒了回来,而且威力丝毫不减。 “还来!”苏幕遮眼疾手快的将整个身子又挂在了柱子上,“你当本王的刀吃素不成?” 苏幕遮傲气不是白来,是有其道理的。数月间,他在刀上的功力渐长,终于在离开建康时,赢得小师姐一句赞扬“还行,够快了。” 叶秋荻是谁? 她对苏幕遮的要求从来是最严厉的,现在她都认为苏幕遮刀够快了,表明苏幕遮的刀不仅快准狠,而且已到了“出刀已忘刀”的真正意义上快刀。 何谓出刀即忘刀? 在叶秋荻看来,出刀后还在思考一刀中与不中,手中刀必然受影响,甚至因思虑与迟疑还会有更多余动作。 真正意义上,快刀中或不中,在出刀那一刻已经决定了。 厉害的快刀客,在出刀后,已经在观察敌手,准备下一刀了。 是以,真正快刀客,必然是步步占有先机的。 苏幕遮倒挂在柱子上,迎着双驼“风火轮”,屏住了呼吸,在双驼刀光杀至身下时,倒垂着的脑袋立刻抬起,青狐刀同时悄无声息出刀,刀芒一闪而逝。 他看也没看挥出的那一刀。 这一刀,在出刀时已结束了。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苏幕遮甚至感受到有发丝卷进了双驼刀光中。 这时,双驼的“风火轮”忽然停了下来,一人仰躺,一人俯卧,脚勾在一起,呈一字。 青狐刀出鞘时,若有如无的狐鸣,方才响起。 伴随着它的,是木柱的呻吟。 “嘎吱,嘎吱” 苏幕遮忙一跃而下站定身子,他低头看去,见是“风火轮”滚过后,将柱子下端砍烂了。 终于,柱子支持不住,倒了下来,正好砸在了二驼中的俯卧着那人身上。 “大哥!”仰躺在地的人感到了不对,慌忙爬到俯卧驼者的身旁,将柱子推开,却见鲜血已经由他身下蔓延开来。 “大哥,大哥。”弟弟胆战心惊的小声唤着,小心翼翼的将那俯卧的长兄翻过身,只见他口大口的喘息着,挣扎着。 在他咽喉处,鲜血喷涌而出, “大哥,没事的,没事的。”驼者弟弟哽咽说,手足无措的用双手去堵大哥的咽喉,鲜血瞬间将他双手也染红了。 大哥的手挣扎着,终于抬了起来,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用漏风的喉咙,低声道:“走,不要报仇。” “大哥,没事的,我们一起走。”弟弟泛着泪,笑着说。 “听话”兄长还想再说,手却无力地掉下来。 “大哥!”弟弟惨呼一声,肝肠寸断,让苏幕遮默默地停住了前进脚步,收刀,背过了身子。 何步平听到驼者的惨呼,再无缠斗之心,只见他佯攻一杖后,身子后跃,如苍鹰搏兔,向漱玉抓去。 “小心”“小心” 漱玉与苏幕遮同时喊,不同的是,漱玉指着苏幕遮的身后,苏幕遮指的是何步平。 苏幕遮见一道白影也向漱玉跃去,这才放下心应对身后之人。 他右手握刀,刀在鞘中,在脑后生风之际,身子猛地转身,若有若无的狐鸣,伴着刹那间的闪耀,在驼者弟弟的咽喉处,绽放出一朵绚丽的血花。 刀已归鞘,青狐刀依旧在右手中。 这一招,正是苏幕遮在狮子楼上顿悟的身藏刀锋。 借青狐刀出鞘的便利,右手将刀抛在空中,利用刀的惯性,瞬间拔刀,挥刀,归鞘。 因为身体挡着,敌人根本看不到刀的轨迹,待转身时,驼者的咽喉已经撞在刀锋上了。 在狮子楼时,苏幕遮尚不能归鞘,现在一串动作由右手一气呵成,可见他大更快,是下苦功了。 然而,苏幕遮此时心中并没有想这些,或许是被驼者兄弟间的情谊濡染,他看着咽喉渗出血迹的驼者,诚心问:“恨吗?”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恨之有?”驼者早存死心,慢慢走到兄弟身旁,倒了下去。 鲜血染成了梅花,沾在了刀刃上。 或许这就是刀口舔血的江湖吧,有兄弟情义,也有刻骨铭心的痛。 当死亡来临时,恨嘛?又该恨谁? 苏幕遮叹息一声,对江湖有了更深的认识,暗下决心,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最强的那个,以免生死分离时,再恨自己。 他叹息完,刚转过身子,就已经在悔自己不强了,因为口吐鲜血的幸娘被口吐鲜血的何步平扼住了咽喉。 而本是何步平目标的漱玉,则站在叶秋荻身后。 原来,当何步平猝然发难,向漱玉抓去时,叶秋荻立知不妙,紧随其后,一掌拍向何步平后背心。 何步平自知成败在此一举,也不躲,只避开了要害,径直抓向漱玉。 怎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刚才还大口喘息,甚至站都站不稳的幸娘又横巨斧,一招“大方无隅”将他前进之路封住了。 何步平听声辨位本领甚强,如有双眼一般,自然知晓挡在身前的是谁。 而且,何步平也不是拄杖汉子那么好对付的。 幸娘只见他一幡杆儿点来,斧柄尚未横架住,一掌之力已然拍在了她胸口。 何步平嘴角咧出一丝笑,他知道眼前这人是刚习武不久的小毛头,这一掌下去,准能将她拍飞,自己正好顺手将那手无寸铁,却看尽天下武功路数的丫头制住。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幸娘身后便是是漱玉,是何步平要抓的人,也是师父方才让她出手保护的人。 幸娘心思单纯,只明白两个大道理,在角抵上,后退即是输;在药王谷,师命不可违。 “啊” 如在角抵台上,幸娘长吼一声,脚底生根,口吐鲜血,愣是只后退了一步,在脚底秦砖上磨出了焦痕,把何步平挡住,将漱玉完整护在了身后。 第十三章 一诺千金 “找死!”功败垂成的何步平恼羞成怒,一幡杆儿径直向幸娘额头打去。 但叶秋荻来的远比他意料中的还要快。 “啪!”幡杆儿尚未落下,叶秋荻一记“连山掌”已拍在他后背。 何步平身子立时不稳,踉跄几步跌向一旁,幡杆儿自然也落了空。 好个何步平,不愧是自刺双眼,潜伏近十年的狠角色,在身后重伤之际,也不忘寻脱身之计。 只见他顺手擒拿住幸娘衣袖,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嘴边上的血渍也顾不上擦,右手扼住了幸娘的咽喉。 苏幕遮转身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叶秋荻走近一步,将漱玉护在身后。 “别轻举妄动。”何步平听到脚步声,紧张道,“再走近一步,我便杀了她!” “说吧,你想怎样?”苏幕遮将他的话当耳旁风,走到叶秋荻身旁,看着何步平说。 侧耳听到苏幕遮的脚步声,何步平忙拉着幸娘后退几步,怒道:“你当真不怕我杀了她!” “怕,当我更相信你是个惜命的。”苏幕遮自信的说,“杀了她,你认为你能活着出去?” 何步平岂能被他拿捏住,“哈哈”一笑,“老夫本事微末,但想要脱身还是易如反掌。” 或许是为了压垮何步平这头老骆驼,他话音刚落,客栈的门便应声推了开来。 “呦,怎么安静下来了?”来人含笑问。 他穿着一身长衣,优雅从容的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把二胡,双眼明亮,却无焦点,直视前方。 在他身后,跟着涌进一打悍勇的手下。 此人,正是尚小楼。 他身后紧跟着的书童凑到他耳边,将客栈内的对峙告诉了他。 “你怎么才来?”苏幕遮埋怨他。 “对不住,叶姑娘,路上耽搁了。”尚小楼似不曾听到苏幕遮的声音。 尚小楼与苏幕遮见面即斗嘴,现在这番责问应答是常有之事,叶秋荻含糊应了,省的也被卷入其中。 何步平不知来人是谁,只知对方人一多,自己脱身就难了,因此激将道:“江湖事,江湖了,小子,莫坏了江湖规矩。” “对不住。”尚小楼拱手自报家门,“在下七十二楼尚小楼,忝为春雨楼楼主,不登庙堂,也非行伍中人。” “尚小楼?”或许是同病相怜,久居蜀地的何步平听过尚小楼名头,“久仰,久仰,老夫对尚楼主可早有结交之心啊。” “彼此彼此。”尚小楼客气,“小楼对先生也是仰慕已久。” 何步平见尚小楼说话客气,彬彬有礼,似无敌意,心中不由的燃起一丝希望。 “既然如此,尚楼主,你看”何步平话不说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说,好说。”尚小楼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只是不知阁下的名讳能否告知小楼。” “你!”何步平险些被气的又吐一口血。 “好了,别贫了。”苏幕遮对何步平道,“你看,你是铁定走不了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放开她的条件了吧。” 许是话本戏曲听多了,何步平扼住咽喉的手指稍松,幸娘血气上涌,逞强道:“王爷,别管我,杀了他,为民除害。” “你闭嘴!”“你闭嘴。”何步平与叶秋荻同声喝止,何步平更是又锁紧了她的咽喉。 “把路让开,准备好马匹,让我带着所有人走,等逃远后,我便把她放了。”何步平深怕苏幕遮听幸娘的,急忙道。 “这傻丫头都视死如归了,我更没什么好顾及的。”苏幕遮笑着说,“现在,要么你把人放了,我让你平安离开;要么你们俩同归于尽。” “至于让你们带走她,对不住,我信不过你。” “现在放开她,我信不过你!”何步平道。 “你没得选。”苏幕遮一身从容,似不将幸娘的命放在眼里,这让何步平的心如落到了深渊。 何步平犹豫起来。 尚小楼被书童引着走进客栈,又添了一把火,“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条或许是生路,一条必然是死路。” 他在书童服侍下找个位子坐了,“实话告诉你,苏某人是真坏,六岁偷鸡,七岁撵狗,八岁偷看小师姐洗澡。” “闭嘴!”苏幕遮与叶秋荻同声呵斥他。苏幕遮心说,偷看洗澡这事,知道的人应该不多啊。 “呦,我只是依你德行加以推测罢了,没想到后面这事儿真有。”尚小楼也吓了一跳。 他对苏幕遮竖起拇指,“你真有勇气。” “我告诉你,他是真把手下的性命不放在眼里。”尚小楼回头又信誓旦旦劝何步平。 “不过,他倒是一诺千金之辈,说到做到,答应你的事,绝不反悔,你可以信。” “你我同病相怜,我是绝不会骗你的。”尚小楼言辞恳切。 只是他刚说罢就回头吩咐手下,“将弓弩架起来,苍蝇也别飞出一只。” 真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窝,狐群狗党,狼狈为奸! 何步平心凉半截,心里将所有能把二人一网打尽的恶毒语言都过了一遍。 想他堂堂逍遥派弟子,天师道一教之主,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何步平仰头,心中默叹,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 思量许久后,终究是干大事的人,何步平低头,断然道:“好!我现在就放人,希望你信守诺言。” “一定。”苏幕遮认真说。 何步平又挣扎片刻,毅然的放开了手,拄着“神算子”幡杆儿,向门外走去。 他尚存的四个手下,收起了戒备的兵器,跟在了何步平身后。 “慢着!”苏幕遮忽道。 “你言而无信!”何步平愤然转身,怒道。 “当然不是。”苏幕遮认真说,“你可以走,他们四个需要留下来。我可没答应放他们四个走。” 何步平回忆,果真如此。 余下的四人急了,“教主,教主,你可千万不能留下我们啊。”“是啊,教主,您又看不见” “闭嘴!”何步平怒了,抬步便独自一人摸索着出了客栈,寻一匹马,扯断缰绳,狼狈挥鞭逃离而去。 余下的四人被尚小楼的人逼住,五花大绑了。 这时,天色已暗。 “真的就这么放他走了?”晦暗中,尚小楼问。 “我从来不是绝对的信守诺言之人。但在这点上,许下的诺言不能违背。”苏幕遮郑重的说。 “师父”幸娘受伤不轻,她面色苍白,嘴角血渍未干,但依旧小心翼翼的看着叶秋荻。 方才是师父第一次大声呵责她,单纯的幸娘心中有些忐忑。 “你做的很好。”叶秋荻拍拍她肩膀,让她坐下,为她把脉,“日后,你的武功便由漱玉与我一起传授吧。” “啊。”幸娘脸哭丧起来,她只以为自己惹师父不喜,不想教导自己了。 “傻姑娘,还不快谢谷主。”徽音在背后安慰她,“以前能被谷主和玉姐姐一起指点的,可只有王爷一人。” 第十四章 花间派 幸娘闻言方喜。 春雨楼的人很快将客栈内的尸体和摔坏的桌椅、碗筷收拾干净。 上了灯,晦暗的客栈立时明亮起来。 “跪下!”春雨楼人将客栈的掌柜、小二押到了苏幕遮面前。 “王爷恕罪,小的真不知他们是要给王爷下毒啊。”先前招呼苏幕遮的小二告饶。 “听你这话,给来往寻常客商下毒就不是罪过了?还是说,你已经见怪不怪了?” “也难怪。”苏幕遮叹了一口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经乱世至现在,客栈不曾衰败,仅大堂就能摆下十几张桌子,想来是没少谋财害命吧?” “没有,没有。”掌柜急忙摇头,“王爷,冤枉啊。” 苏幕遮摆了摆手,“押下去,明日交给官府发落。” 说罢,苏幕遮站起身,对缩在儒生周围的酒客,拱手道:“对不住各位,饶了大家兴致,苏某深感有愧,在此告罪了。” 方才苏幕遮还大杀四方,现在见他如此客气,众人还有些不适应,不敢与之搭话。 “王爷,王爷。”倒是儒生,挥着一支毛笔挤出了人群,他抱拳道:“妙笔书生叶轻城见过王爷。” “谁?”苏幕遮一惊,趁着灯光,仔细打量儒生,问:“排江湖国色榜的叶倾城,还是排江湖排行榜的妙笔书生?” 儒生一笑,“叶倾城乃幼弟,在下妙笔书生叶轻城,一叶舟轻之轻。” “原来是妙笔书生!失敬,失敬。”苏幕遮忙回礼,“苏某对先生早有结交之心,只是苦于无缘相会。不想在这里遇到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叶轻城与他那风流成性的幼弟不同。 叶倾城是真有本事,“一笑为红颜”轻功独步天下,一榜江湖国色让他名扬四海。 他破天荒将慕容不归列入榜单次席,在遭到燕国与流沙城追杀后,誓死不改榜单,更是被称为古往今来江湖风流第一人。 而叶轻城,在幼弟江湖扬名后,照葫芦画瓢排出了一个江湖排行榜,将江湖兵器、拳掌、轻功、偷技之类功夫全网罗在了榜单中。 但拾人牙慧本就令人不齿,遑论他的榜单水分太多,更是有传言他弄虚作假,为了些许身外之物和威逼利诱擅改榜单。 譬如在摘星楼楼主洛危楼逼迫下,叶轻城曾将驭风客、绝尘子并列偷王之王榜首。 如此一来,除苏幕遮、司马辽这等江湖雏鸟,驭风客、绝尘子这俩为争“偷王”虚名,甚至将同门轻功绝学名字都改了的荒唐人之外,鲜有信他江湖排行榜的。 尤其在有叶倾城不畏大燕国追杀作对比后,江湖客甚至对叶轻城人品也颇为看不起,谈论起他来自然满是轻蔑之意。 然而现在,堂堂楚国朔北王,江湖四大派药王谷弟子的苏幕遮竟对他早有结交之心,这怎能不让叶轻城受宠若惊。 “没想到王爷对书生也略有耳闻,书生真乃三生有幸。” 叶轻城犹如千里马遇到了伯乐,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险些激动的留下眼泪来。 “来来来,我们好好喝一杯。”苏幕遮盛情邀请叶轻城,又回头对众人道:“大家且放宽心,喝些酒压压惊,苏某保证不会再惊扰各位了。” 朔北王本就受人爱戴,先前众人只是被吓坏了。 此时见他对那儒生如此客气,传说中朔北王的形象又回到脑海中,众人早就回过神来了。 他们见苏幕遮不忘招呼自己这些升斗小民,忙拱手向苏幕遮致谢,心说不愧是借钱粮赈济灾民的王爷,还真是平易近人。 方才那些想要杀害王爷的人真是太坏了。甚么天师道,肯定是魔教,是想我乱楚国的逆贼。 苏幕遮或许没想到,天师道魔教之名竟会如此在江湖上传扬开来。 饮酒,素来少不了叶秋荻。 苏幕遮这儿刚让人从酒窖取出好酒摆在桌子上,叶秋荻就已经坐在了主位上。 “幸娘伤势如何?”苏幕遮为她倒酒。 “内伤颇重,需要养上一年半载方能痊愈。”叶秋荻刚安排幸娘在后院歇息。 她饮了一口酒,“我准备传她太素心经。” 太素心经乃疗伤神功,的确能助幸娘快速痊愈。 不过,太素心经乃药王谷绝学,非门下弟子不传。叶秋荻言下之意,是认可幸娘,要把她正式收为药王谷大弟子了。 成为药王谷大弟子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不仅能得到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武功绝学,未来在江湖中更是不可限量。 她虽不能成为下任谷主,但独当一面,在江湖扬名是必然的。 或许也只有苏幕遮方能简单“哦”一声,以示明白吧,至少叶轻城已经在偷偷地盘算将幸娘放在榜单何处了。 “榜单上至今也没有使巨斧的,不若新开榜单,将她列为榜首?”叶轻城这般想,“正好谢了王爷的知遇之恩。” “你是叶倾城兄长?”叶轻城正在神游天外时,听到叶秋荻问。 “哦,对,对!”叶轻城颇为自豪的笑着点头。 江湖人虽将他与幼弟相比,并因此而看不起他,但叶轻城却一直以有叶倾城这样的弟弟而自豪。 “他乃花间派,红颜阁弟子,对不对?”叶秋荻充满自信的问。 叶轻城一惊。 叶倾城师从何门何派,在江湖上一直是个谜,若非是他身边亲近之人,叶轻城也是不会知晓的。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客栈中,药王谷叶秋荻居然一口便道出了幼弟的师门来历。 叶轻城许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叶谷主是如何知晓的?” 叶秋荻不答,继续说道:“果然不错,所谓的轻功‘一笑为红颜’正是花间派的绝学‘花间游’!” 江湖人不知叶倾城师门来临,自然不知轻功何名,“一笑为红颜”这名字是江湖人为他取的。 关于这个名字,在江湖上还有一段佳话。 六年前,在洛阳城内,有一名妓,名为离支,传花容月貌,名动洛阳城。 当时的叶倾城初涉江湖,尚未博得风流浪子之名。他刚来到洛阳城后,留恋青楼,一见离支,心即被她所俘获。 身为名妓,自然是卖艺不卖身的,即使卖身也是得其芳心才成。 离支座上必然是高朋满座,为其豪掷千金者有,许其荣华富贵者亦有之,然得其芳心,成榻上宾客者,一人也无。 众人百思而不得其解,风流浪子叶倾城却由她的名字得到了博取美人芳心之妙法。 第十五章 花间一壶酒 离支,离支。 与如梅、了了这些名字相比,“离支”不仅拗口,而且少了妩媚。 若不是离支倾国倾城之貌,仅这名字,绝不会成为洛阳名妓的。 传言离支梳头见客时,铜雀楼也曾想她换个有才情的名字。 但离支拒绝了,坚持以真名“离支”之名倾倒洛阳城。 不言而喻,离支对她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风流浪子叶倾城便由名字着手,经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在岭南一带,有一水果,即名离支。 而离支,正是岭南东道人氏。她是在年幼时被拍花子拐带后卖与青楼的。 叶倾城将她坚持“离支”之名也打听了个明白。 原来,“离支”这种水果,若离本枝,一日色变,三日味变。 离支坚持此名之意,或许是因为人已离家乡,离开了有养育之恩的“雨露”“果树”。今日身陷红尘,终日醉生梦死,声色犬马,若再离枝叶,深怕自己终有一日忘记心中的那片净土,如衰败的“离支”,被人弃之。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柔软之处,它的存在时刻提醒自己,你还是你自己,而不是旁人。 “离支”之名,正是她的坚持。 叶倾城明白这些后,对离支更加迷恋。 为博取美人芳心。在拜别离支后,叶倾城奔赴岭南,日行千里,仅一昼夜便将新鲜的“离支”摆在了离支的桌案上。 离支倾城一笑,最终花落叶倾城。 叶倾城日行千里,“一笑为红颜”的轻功也由此名震江湖,被认为当为轻功之中耐力之最。 至于这段传诵一时的美谈,结局是经战乱后,铜雀楼被毁,离支也失去了身影。 有人说,她随叶倾城浪迹天涯了。 但叶倾城再现江湖时,乃孤身一人,更是不计后果的惹怒了燕国,不似有身家拖累之人。 也有人说,离支回到了岭南。 但这些,也终究是旁人说罢了。 叶秋荻为苏幕遮解释了“一笑为红颜”的来历。 苏幕遮对这些倒不感兴趣,他只是好奇问了一句,“离支让叶倾城如此迷恋,怎么不在那劳什子江湖国色榜上。” “这幼弟倒是说过,离支姑娘绝非江湖中人,她心中是有家的。”叶轻城说。 苏幕遮不服:“小师姐也是有家的,改天遇见你幼弟,一定要让他把榜首给改了。再说,他何时又见过小师姐?” 叶轻城语塞,倒是叶秋荻为他解了惑,“叶倾城我不曾见过,红颜阁的人倒是见过。” “谁?”苏幕遮问。 “柳月烟。”叶秋荻说。 “柳姨!”苏幕遮有些吃惊,柳月烟不是旁人,正是他师母谢意然的亲姊妹。 在苏幕遮年幼时,她常在药王谷暂住,照顾苏幕遮和叶秋荻。 师父叶秋过世后,柳姨还曾到谷中小住过几日。 至于柳姨与师母不同姓的缘故,苏幕遮听柳姨说起过。 他们父母本是师兄妹,后来父亲行走江湖时移情于旁人,但发乎情,止乎礼,回家后将自己爱上别人之事告知了母亲。 “既如此,便分开吧。”母亲平和的将手上长剑折断,道:“断刃难接,覆水难收,希望你不要后悔。” 柳姨与苏幕遮师母也因此分开了,柳姨随了母性,师母随了父姓。 “花间派乃小门小派,只有他们师兄妹两人,经此一事,花间派一分为二,外祖母幽居深谷,创立了红颜阁,孤独终老,再未踏入江湖一步。” “母亲嫁给父亲后,也因”叶秋荻顿了一顿。 苏幕遮握住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她们一直在我们身边,守护着我们。” 这话是幼时,叶秋荻伤心思母时,苏幕遮安慰她的话。 苏幕遮不说还罢,一说,叶秋荻立时白眼一番,目光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 “叛徒!”小师姐心说。 苏幕遮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得罪小师姐了。 “花间派也没有传承下去,是以江湖上识得花间游的人不多。”叶秋荻有些遗憾,“花间派轻功与易容可是独步天下的。” “不谈这些。”苏幕遮为让小师姐开心点,开始转移话题,“你当真让驭风客、绝尘子去盗取葬花奴抹胸了?” 叶轻城脖子一缩,讪讪一笑:“我是被他们逼的不耐烦才随口一说的,怎知他们真敢去盗取葬花奴的贴身之物。” “偷到没?” 叶轻城忙摇头,“他们盗窃之术是厉害,但较之葬花奴还是差远了,‘步步生莲’名不虚传。” 说时,他一脸沉醉,回味无穷。 苏幕遮不曾见过葬花奴,自然没有同感,他拍了拍叶轻城,“好了,再说说你的榜单吧。” 他皱眉,故作沉吟状,“你这榜单不行啊。” “明白,明白。”叶轻城甚为机灵,“王爷放心,我马上便将王爷列在榜单前列,将叶谷主列为拳掌榜首。” “你这就不对了。”苏幕遮大义凛然,“我说的是你这榜单排的大有问题。” “王爷的意思是?” “别的不说,先说这四大恶人榜,大师姐怎么能上榜呢?蜀王李绎见异思迁,怪不得旁人,要我说,他必须得排在负心人榜首。” “还有迦难留,虽已列入了恶人榜榜首,但你得把他的恶要完整的写出来,如此方能让江湖人真切认识到他的恶。” “方才的何步平,这个人是不是也得列入恶人榜中?” “这”叶轻城为难,心说你不能凭自己好恶决定啊,他委婉劝道:“王爷,这样是不是更不能让人信服?” “为什么要让人信服?”苏幕遮大言不惭,“若让人信服了,自然有不服榜首的,届时整个江湖因你榜单而掀起血雨腥风怎办?” “这”叶轻城倒是不曾想过这些。 “是以,你这榜单不如改成江湖善恶榜,定期公布江湖大事、趣事,将这些恶人大书特书,最好罄竹难书。”苏幕遮说。 “成语用错了。”坐在一旁,与叶秋荻相互敬酒的尚小楼说。 苏幕遮一瞥他,“当然,我也不是全凭自己好恶的,我便认为尚小楼的二胡应排在榜首,剑法应排在末席。“ ”当然,我的刀法也是可以排到前百的。” 苏幕遮这句话引来尚小楼一阵嘲笑。 “只要你按我的做,这榜单一定比现在受关注。”苏幕遮认真说,“你若需要帮助,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第十六章 同床共枕 是夜,玉轮高悬,月色如水。 苏幕遮与与叶轻城、尚小楼闲谈完后,回到客栈后院,正好见到叶秋荻坐在屋脊上,手托腮,望着天上的明月。 “想什么呢,还不睡觉?”苏幕遮跃上屋檐时问她。 叶秋荻不理他。 苏幕遮眼珠子一转,“哎哎。”他站在瓦檐上故意滑了一下,身子立时仰面向地面跌去,“救命,我要跌下去了。” 他不作假,是真跌。 在他身体离开屋檐时,一根鞭子卷在了他腰上,将苏幕遮拉了上去。 苏幕遮拽住鞭子,顺势坐在了小师姐身旁,“不高兴,还在想外祖父与外祖母的事?”小师姐的心事他总能猜中。 “有所感触罢了。”叶秋荻不想把自己无来由的愁绪带给苏幕遮,转移话题,“你与叶轻城谈完了?” “嗯,这个江湖太无趣了些,我们准备让这个江湖多一些八卦。”苏幕遮微微一笑。 他见叶秋荻兴致依旧不高,伸手抱住她的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是同门师姐弟,你深怕有天我们也会和你外祖父母一般劳燕分飞。” “嗯。”叶秋荻应了一声,“会有那么一天吗?” “不会。” “若我变的有老又丑呢?”叶秋荻回头问他,双眼明亮,如明月,即便有一丝秋毫,也不逃过她眼。 “不会。”苏幕遮笃定,一点也不迟疑。 “为什么?”叶秋荻心情好了些。 “还记得黄昏时,双驼中兄长死去之际,让弟弟不要报仇,快走吗?” “人在临死之前,会在脑海中将一生像翻书一般翻过,其中最让人留恋或遗憾的,就是你真正想要的。” “我曾告诉过你,我曾做过一个梦。” “在梦中,我经历了很多诱惑,金钱、名利、美色、欢娱、荣耀,我像个猴子,恨不得都捡起来,又总认为后面更精彩,于是将手中已经捡到的丢去。” “在梦中,我背叛过很多人,也被全世界背叛,最后一个人孤独躺在床上将去时,我发现我所拥有的,全是我不想要的。” “所以在弥留之际,我许下一个心愿,愿耗尽一生所有,遇见一人,我可以安静呆在她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只要能安心睡觉,就足够了。” “你现在夜半无眠是拜你梦中许愿所赐咯?”叶秋荻打趣他。 想到苏幕遮唯有在自己身旁,方能酣然入梦,叶秋荻心情登时好了起来。 “没错,感谢苍天有眼,让我遇见了她,在茫茫人海中。” “谁?”叶秋荻眨着双眼明知故问。 “不知道,或许是你,要不我们今晚试睡一下?”苏幕遮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必,我才不和猴子同床共枕。” “但猴儿有酒哦。”苏幕遮不知由何处取出一小坛酒来。 “拿来。”小师姐一扬手中的鞭子,酒坛即被她抓到了手上。 叶秋荻揭开泥封,如遇见鱼儿的猫,眉开眼笑,“这坛桑落酒你何时带在身上的?” 他们下船时,轻装上路,酒一坛也没带。 “山人自有妙计。”苏幕遮得意,还等叶秋荻夸他,怎知小师姐早沉浸在酒香中了。 苏幕遮温柔一笑。 他抬头望着明月,搂着怀中的人儿,忽然将前世所有都释怀了。 他轻轻地道一声谢谢,向所有伤过他,让他心有所惧,而夜不能寐者。 也向所有他伤害过的人道歉,虽然他知道,这句话微不足道。 叶秋荻忽然凑到他眼前。 “怎么?”苏幕遮闻到一股少女清香与酒香混在一起的幽香。 叶秋荻眨了眨双眼,在苏幕遮的错愕中,忽然吻上他的唇。 苏幕遮坐在屋脊上,因错愕,身子一时有些不稳。 “别动。”叶秋荻霸气的定住他身子,继续未完的事业,半晌后才意犹未尽的抬起头。 “总觉的有些不对。”苏幕遮回味着,摇了摇一旁酒坛,“又空了?真拿你没办法。” “走吧,该睡觉了,明天起早要赶路。”苏幕遮拉叶秋荻站起来,“小楼已探明堕龙坑,接下来便要闯这龙潭了。” “睡觉?”叶秋荻狡黠一笑,“我们一起睡?” “真的?”苏幕遮喜出望外。 “当然真的。”叶秋荻鞭子一卷,裹住了苏幕遮,携着他跃下屋檐,消失在了夜色中。 翌日,与叶轻城拜别后,苏幕遮一行人沿江而行。 小道上白云右绕,青江左回,林峦岔入,抬眼可见水上风帆上下,远望则水空相接,一片苍茫。 “何步平能在客栈守株待兔,一定是有人将你们的行踪泄露给了他。”尚小楼坐在马上,对苏幕遮说。 “不错,而且肯定是船上的人,我们下船是随心而定的,旁人不可能提前知晓。”苏幕遮说着在和煦阳光下舒展身子。 他昨夜睡了一个好觉,精神很好,只是因作业身体被软鞭裹着,现在不免有些酸痛。 “那你还敢将他们带去龙王岛,不怕他们坏了你的大事?” 尚小楼刚带来一个消息,水龙王准备在暮春时节,飓风频临之前,围攻龙王岛。 “应该是坏你的大事。”苏幕遮纠正他,“到时你带他们大张旗鼓的赶往龙王岛,我则带人潜入堕龙坑救出水引之。” “堕龙坑离岸三四日,孤悬海外,又地势险要,想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救出水引之,难,难。”尚小楼连连摇头,“有水玲珑在,又何必救水引之?” “水玲珑一介女流,即使有龙王印也难驾驭群雄。我们即使帮了她,青帮最后还是会落入水龙王之手。” 苏幕遮也想过放弃水引之,但青帮帮众大都是水路上的大老粗,水玲珑难以服众,扶持她反而会让更多人倒向水龙王。 而他一时又无法铲除人多势众的水龙王,所以只能借水引之,聚集水王爷旧部,遏制水龙王。 否则,即使没有龙王印,水龙王一统长江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到时,青帮虽然失去了对五湖四海三川各处分舵的掌控,但仅凭长江下游,也是南朝的心腹之患。 水引之是非救不可的。 “况且水龙王能被人救出堕龙坑,水引之也可以。”苏幕遮自信说。 第十七章 清明雨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万物生此时,家家折柳插门。 江州,彭泽县,湖口。 小九、司马辽与游侠儿三人在长江码头登岸时,细雨纷纷,将天地淹没在了一片水色中。 码头至岸堤由条石铺成,沿山而建。 他们披着蓑衣,缓步上岸。 小九不时打量着四周,小心翼翼,犹中十面埋伏,稍有风声鹤唳,便自惊扰,握紧了腰间刀柄。 “放宽心。”司马辽安慰他,“江湖上认识你的人不多,知晓你是” “嘘!”小九在唇边竖起中指头,“别说漏嘴。” 他此番出行江州,是真正意义上独自行走江湖,苏哥儿又将重任托付于自己,小九认为自己再小心也不为过。 “真正应该小心的是这位。”司马辽戳了戳走在前面,斗笠压低的游侠儿,他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蓑草打湿了裤管。 “啧啧,将鬼门关杀手也引来了。”司马辽略微有些佩服,毕竟鬼门关索价不菲,能被他们追杀,一定是在江湖上闯出名堂了。 “去去去。”走在前面的游侠儿无奈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若不是正遇上王爷看角抵,我那夜就折在秦淮河了。” “自找的,藏着惊天之秘还到处跑,是我也想杀了你以绝后患。”司马辽扛着长剑,大大咧咧的说。 “码头上鱼龙混杂,还是少说些话吧。”小九提醒司马辽。 湖口因长江与彭泽唯一交汇口而得名,襟江傍湖,素有江湖锁钥之称。 它向以鱼米之利、舟楫之便、风光之秀而著称,水运极为发达,即使在清明时节细雨中,码头上也有很多人。 “好吧。”司马辽挑眉,避开一位扛包的苦力,“我们得先找一个酒肆避雨,顺便暖暖身子。” 春雨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又似牛毛,像花针,带着春寒,钻进衣服里,带来许多不便。 “也好。”小九故作老成的说。他们为探查明王而来,临行前,苏哥儿曾告诉他,此事急不得。 他们现在满头雾水,暂无头绪,又累又冷,休息一下再仔细作打算最好。 上了石阶,是码头堆放货物之处。 绕过这些地方,行了不远,他们便在码头外的长街上寻到了一座酒楼,名为“望江楼”。 这座望江楼南临彭泽,北接长江。上得高楼来,三人叫了酒菜,抬眼望去,江水西来,一片清冽;湖水南则来浑浊,二水相交而奇景生,一条浊清界线分明,绘成了一幅壮观奇妙的图景,这正是湖口知名美景“江湖两色”。 而彭泽湖上,此时在清明细雨中,浩浩荡荡,烟波万顷,将群山景色都遮住了。 酒楼上的客人不多,小二在为他们摆上酒菜后,就百无聊赖的站在了门口看雨景。 账房的则在柜台上扒拉着算盘,珠子碰撞之声与雨落屋檐之声相得益彰。 只是偶有硿硿地声响透过雨帘传来,让小九颇为疑惑。 “小二,附近有寺庙?怎总有噌吰钟响隐隐传来。”小九问。 小二闻言,自得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声音啊,是山脚下传来的。” 顺着小二所指之处,小九才发现,方才他们登岸之处,正在山脚下。酒楼所在的小山头与不远处山头相呼应,分据南北。 据小二卖弄,两处山脚均有洞穴,形如覆钟,面临深潭。 每有微风浪,水石相击时,砰訇之声回环四起,响声如洪钟,余韵绵绵。 两座山是故皆名为“石钟山”。 小九诧异,他听过惊涛拍岸之音,却没听过这般鬼斧神工的钟音。 尤其在细雨中,钟音似“空”,带着铁质,带着峻冷,似禅音。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司马辽对钟音不入耳,吃饱喝足后,开始关心起正事来。 别看他先前劝小九放宽心,其实他与小九一样,这两个江湖菜鸟对这个任务可是很看重的。 游侠儿则完全是被小九忽悠来的,只想着或许能遇到“泥腿子书生”田丰。 至于遇见又如何,他就不知道了。不过,至少能确定她是否还活着。 “找人一个一个的问?”小九出了一个馊主意。 “会引起人怀疑的。”司马辽立刻摇头,稍思片刻,他认真道:“听说青楼消息最灵通,要不我们去那儿探探风?” “不要以为你说的一本正经,我就听不出不猥琐了。”小九鄙夷,毫不犹豫的否定。 青楼么,又不是没去过,西楼我都经常上,都是些酸腐书生、达官贵人,能打探出什么消息来,小九想。 一来二去的否定下,小九啃着指甲为难起来。 “哒,哒,哒” 正在俩人束手无措时,长街东头响起一串马蹄声。 “拦住她,别让她跑了!”有人喊,“该死的,她偷了明王座下弗神医的灵药。” “明王座下!”小九与司马辽对视一眼,齐步抬腿跑到了酒楼窗户处,向下望去。 细雨之中,他们见长街上一群蓑衣人骑健马飞驰而来,追赶着他们前面,正在沿街瓦顶屋檐上飞奔的公子打扮的女子。 小九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她是女子,是因为在细雨打湿了她的衣服后,她胸前的伟岸再也遮掩不住了。 女子奔逃,不住的看着身后,全然没有注意到在她面前的屋顶上,忽然出现一位打着红色油纸伞的女子。 女子身材玲珑窈窕,尤甚奔逃的女子几分。 打油纸伞女子的忽然出现吓到了小九,他压根不知道这女子如何出现的,似乎眼前只是一晃,她便站在了屋檐上。 “小心!”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小九大声提醒。 听到提醒,奔逃中的女子回头,立时看到了身前出现的女子,警觉的停在了六步之外。 打油纸伞的女子扭头,闻声而来打量小九与司马辽。 小九也看向这女子,待看到她的面庞时,却是吓了一跳! 只见她的脸上戴着一个妖冶艳红的狐狸面具,遮住了嘴部以上,透着诡异,而她嘴角挑起的妩媚笑,更让小九毛骨悚然。 “竹夫人!”游侠儿也走到了窗前,一眼便认出了打油纸伞的女子,不由的惊讶出声。 “竹夫人!”小九也惊住了,他对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昔日在西楼之上,苏幕遮就西蜀包庇影堂竹夫人还曾质问过江阳候李歇。 而她也是唯一有荣幸成为被楚国出动北府兵,以千军万马追剿,居然生还逃往西蜀的江湖客。 “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 若非从属于影堂迦难留,恶人榜,竹夫人当排第一。 第十八章 刹那 小九曾问过苏幕遮一个问题:遇见竹夫人与迦难留,先杀谁? “跑!”苏幕遮说。 小九于是换了一个问法:竹夫人和迦难留最好不要遇见谁? “竹夫人。”苏幕遮回答的很干脆,“只要是男人,一定要祈祷自己不要遇见竹夫人。” 敢窥视小师姐沐浴的苏幕遮居然如此说,竹夫人的邪恶可见一斑。 竹夫人不是她的本名。 “竹夫人”本是民间夏日床上取凉的用具,又名青奴,可拥抱,可搁脚,深受江南百姓喜爱,几乎每家床上都有一个。 当时邻人称她为竹夫人,用意可想而知,无非是些人尽可夫的恶毒言语。 若只如此,尚称不上恶。 但掀开竹夫人的罪状,屠杀一村,毒杀一城只是让人触目惊心,她对付男人的手段才让人心惊胆战。 世上之欢乐,男欢女爱最让人食髓知味。 但若在将要攀上巅峰,洒下最后欢娱时,被生割掉下体,成为不能人道的太监会如何? 这种痛苦仅是念头在苏幕遮脑中闪过,他就会感觉到下体一凉的。 而竹夫人对付男人的手段就是如此。 苏幕遮自然心惊胆落,祈祷不要与之相逢了。 竹夫人屠村灭城,名震江湖后,又以此法子对付过不计其数的男人。 后来江湖人也知道了她的“竹夫人”之名,也认为她水性杨花,“竹夫人”名字正好,渐渐也忘掉了她的真名姓。 竹夫人的恶名由此在江湖传开了。 至于她为何变成这般,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想知道,或许竹夫人本人也快忘记了。 有传说她是在练一门邪恶功夫,但所有江湖人都不信,江湖上也从不曾出现过这样残忍的武功。 小九、司马辽三人中,唯有游侠儿勉强算是个老江湖了。 他不知道何时何地与竹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是以认出了竹夫人。 竹夫人打着油纸伞,本在打量小九,听游侠儿道出了她名姓,也有些意外,移目过去,惊咦一声,“是你?” 小九三人在酒楼,与站在屋顶的竹夫人隔街而望,有细雨淅淅沥沥,竹夫人又轻启朱唇小声语,他们三人应是听不到的。 但竹夫人的话清晰可闻,似凑在他们耳旁轻声呢喃,软软的,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与温情,还有成熟女子的魅惑与妩媚。 只听声音,司马辽的身心就酥了半截。 “真好听。”司马辽情不自禁的说。 小九奇怪的看了司马辽一眼,“这有什么好听的?” “你是雏儿,其中的韵味你不懂。”司马辽说。 “去,你不也是。” 小九可知道,司马辽也是一江湖菜鸟,不然也不会被妙笔书生忽悠为剑七十三,又挑战剑三十三的笺花了。 他又扭头打量游侠儿下半身,惊奇道:“她居然认识你!” “偶然见过一面。”游侠儿不解的看小九,“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小九指了指他下面,“还在吧?” 游侠儿看了看还在沉醉的司马辽,又看了看认真的小九,不由的扶额,“你们的想法为什么就这么奇怪啊?” 这是因为小九向来将苏哥儿的话奉为圭臬。 苏哥儿说竹夫人如同蛇蝎招惹不得,小九虽不怕,也觉得招惹不好。 现在游侠儿居然认识她,在小九简单的脑子里,游侠儿一定是讨不了好的。 他们三个在这儿或沉迷,或怜悯,或扶额时,竹夫人已经将目光收了回去,伸手道:“将弗神医的灵药交出来。” “什么灵药?我不知道。”被细雨打湿,公子打扮的女子理直气壮的说。 相比竹夫人的妩媚轻柔,她的声音要明亮清脆的多,如出谷黄莺,充满少女的活泼。 “你是想让我亲自动手咯?”竹夫人嘴角又挑起毛骨悚然的笑,她抬腿一步,身影一闪,距离已由六步拉近三步。 “慢着!”女子忙道,她客知道竹夫人的厉害,忙将一黝黑光滑的药丸从怀中取出。 “给你!”女子抬手,中指一弹,药丸离手而去,竹夫人伸手要接,怎知药丸竟是朝着对面酒楼三人而去的。 “找死!”被戏弄的竹夫人怒了,身子倏忽间消失在了原地。 “快接着!”女子后退,不忘朝三人喊。 “好!”小九大应一声,身子跃出酒楼窗子,向药丸抓去。 “这人是不是傻?”游侠儿与司马辽对视一眼。 他们压根不认识这女子,她把药丸扔给他们是显而易见的脱身计,怎知这傻小子就上当了。 竹夫人也知道女子在打什么主意。是以不管药丸,她的身子如离弦箭矢射到女子身旁,一脚将她踹下了屋檐。 而后才一跃而下,向尚在空中的药丸抓去。 她穿着一身红衣,打着油纸伞飘飞在白墙黛瓦,清明细雨之中,如同在泼墨的山水画间,点缀了一点红,甚美。 小九先行,药丸又是朝他来的,是以先一步拿在了手中。 但竹夫人的轻功,小九方才已经见识过了,现在则更为震撼。 只见后起步的她,几乎在刹那间来到小九身旁,五指成爪,向小九握住药丸的手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九见竹夫人抓来,左脚踩在右脚脚背上,腰一拧,身子借力,脚踏太乙九宫,在虚空中使出太乙神功来,身子距竹夫人手掌毫厘,一闪,闪到了竹夫人身后,稳稳的落在了地上,转身便扶住了正好自由落体跌下来的女子。 “披上!”小九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来递给她。 “啪啪。”竹夫人拍手,“药王谷的太乙神功果然名不虚传。” “你的轻功也很厉害。”小九将斗笠抬了抬,正眼看着竹夫人,认真道,“从不曾见过这般快的轻功。” “刹那。”竹夫人说。 “什么?”小九不懂。 “她的轻功叫刹那。”女子将小九头上的斗笠直接取了下来。 “哦,记住了。”小九认真点头,又回头质问那女子,“你干嘛?” “讨好女孩子要全套。”女子指了指她发丝上的雨水,它们顺着头发流到了衣服内,那是蓑衣遮挡不住的。 “谁要讨好你?”小九又将斗笠抢了过来,“莫名其妙。” “你!”女子又气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是不知。苏幕遮只教导小九,看到女子有衣不遮体或湿身尴尬时,给予帮助遮挡是君子所为。 至于讨好女孩子,那是什么? 苏幕遮表示自己玩的是养成,虽然不知养成的是谁。 是以,苏幕遮没教,小九也没学。 在小九看来,已给了女子蓑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至于斗笠,“我才不想被料峭春雨淋到。” “咳咳。”司马辽不知何时也跃了下来,他笑呵呵的将自己斗笠递过去。 “他是榆木做的,姑娘犯不着生气,来,用我的。” 第十九章 刀上寒 “不需要!”女子哼了一声,将司马辽的斗笠推开。 她抬腿要走,被骑健马飞驰而来的蓑衣人拦住了。 女子横剑,嚷道:“你们拦我干嘛?药又不在我手上。”她这话说的理直气壮,仿佛不是她盗出来的。 蓑衣人无动于衷。 竹夫人伸出手,对小九:“把药交出来。” “毒药也是药?”小九奇怪的问。 他生长在药王谷,虽不精于医术,但在耳濡目染下,对药性药香却略同一二。 方才抓住药丸时,他只闻了一闻,就识得其中有一味是毒药藤黄。 藤黄性毒,损骨,伤肾,但以毒攻毒有奇效,药王谷主要将它用于膏药外敷。 做成口服的药丸却是前所未有的,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不过这味药出自岭南百越之地,在江南甚为少见,即使药王谷也不多,小九也不知自己为何一闻就能认出来了。 “是药三分毒。”竹夫人嘴角又挑起让小九毛骨悚然的笑,“身为药王谷弟子,你应该明白。” “这至少有六分毒吧?”小九又闻了一闻,抬头说。 这药丸中还有其它成分,小九虽然闻不出来,但绝对不是什么好药。 “管他几分毒,能救命就成。”竹夫人少了耐心,“快把药丸交出来,不要让我动手取,那样,你们会死的很难看的!” 她说罢,无意间神出舌尖舔了舔牙。 这个动作甚为诱惑,常人很难把持住。司马辽就在小九而后嘀咕道:“有点想死啊,怎么办?” 奈何小九是个榆木疙瘩,一点色意也无,让竹夫人无趣。 她扭头看司马辽,声音一软,“你把药丸拿过来,我就让你欲仙欲死。” 司马辽点头,又摇头。 “怎么?”竹夫人糯糯的问,悦耳动人,恰如江南三月的流水。 司马辽将剑抱在怀里,将头斜抬起,“某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岂能被红粉骷髅迷住而止步不前。” 最听不得红粉骷髅这般话。竹夫人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她目光移到小九身上,“看来,只能我自己来取了。” 竹夫人刚踏前一步,小九忽道:“慢着!” 他将左手伸前,展开,药丸就在他的掌心。 “喂,你是药王谷的人吗?居然胆小怕事。还是说药王一去,女子当家,你们药王谷的人全都变软了。”千辛万苦盗药出来的女子见他要将药交出去,急着跺脚道。 “闭嘴!”听她侮辱药王谷,小九有些不喜。 “你!”女子气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给你!”小九左手一合,将药丸扔给竹夫人。他同时转身,抓起司马辽和女子,“快走。” “别拉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女子推开小九。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九气的,将她一脚踹向逃跑的方向,推着司马辽赶紧跑。 “围住,别让他们跑了。”竹夫人将药丸接住,吩咐手下一句后,先低头检查药丸。 “是。”蓑衣人拍马几步,就追了上去。 小九见状,拉住女子,推着司马辽就跑。 谁知女子一巴掌向小九打去,“你敢踢我!” 小九侧身避开,见蓑衣人逼了上来,再不跑就没机会了,“真蠢。”他骂了一声,推着司马辽,“不管她了,我们跑。” “不对!”竹夫人声音一寒,“药丸变小了。” 她身子一闪,已越过蓑衣人,一掌向小九拍去。 “真是快。”小九赞叹,回身就是一刀,右手的“握豚”迅如闪电,与竹夫人的轻功相比毫不逊色。 竹夫人瞥见刀光,身子一顿一闪,竟是迅速绕过刀芒,折向向小九拍来。 “晗蝉”应声而出,又是一刀,挡在了竹夫人面前。 “好快的刀法。”竹夫人心下惊奇,手上动作却不停,将油纸伞往空中一抛,双掌一合,将小九左手的晗蝉刀夹住了。 几乎在刹那间,小九就感觉到一股极阴极寒的内力由晗蝉刀传递过来,霎时间手上一冷,险些没有将刀握住。 小九大恐,右手握豚刀急忙回救。 但竹夫人更快,她踏前一步,瞬间身子已经与小九贴住,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一股寒意瞬间涌入身体,寒冷透骨,小九身子晃了一晃,右手顿时失去了知觉,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这时油纸伞正好落下,竹夫人左手施施然将油纸伞接住。 小九反应也快,顾不得右手,移目到左手晗蝉刀,准备趁她双掌分开之际,将刀抽回。 但下一刻就惊住了。 细雨纷纷而下,雨水滴落在晗蝉刀身上,打湿刀身,形成一层水膜,又随那股极阴极寒内力结了一层极薄的薄冰,粘在了竹夫人竖着的右手掌掌心。 小九想抽刀,但左手最先中招,在刀上寒意不断袭来下,他握刀的左手已经开始失去直觉,更无力挣脱。 “这是什么怪功夫!”小九惊骇不已。 竹夫人内功深厚在他意料之中,但冷到将雨水冰住,又能在眨眼间让人手腕失去直觉,这内功的霸道已超出了他的预知。 这等外放的内功,他是闻所未闻。 不,不对,小九忽然想到了谷主。 他不止一次见过谷主被苏哥儿惹怒时,总是随手摸到什么用什么,拈叶飞花可伤人,草木竹石也可为剑。教训的苏哥儿遍体鳞伤,而后再心疼的给他治伤,疤也不留一道。 小九有时候甚至想,谷主在外伤上的医术即使先谷主也比不上,或许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对了,那治伤的药之中就有一味是藤黄,怪不得自己一闻就知这药丸中有藤黄。 “难道她的内功也像谷主那样霸道了?”小九惊骇,“怪不得苏哥儿让我见到她转身就跑。” 他却不知,竹夫人的内力能让刀上水结冰,只是因为她的内力至阴至寒,本性如此。 但这也是内力高深至极才能使出来的。 至于叶秋荻,苏哥儿才不会将自己窥探小师姐洗澡,被水珠点住穴道,足足站了半晌才解开的糗事告诉旁人。 “将余下的药丸交出来。”竹夫人贴着他,妩媚中有一丝怒意。 她吐出的香气扑在小九脸上,让想歪的小九回过神来。 “已经给你了。”小九也理直气壮,学女子现学现卖。 “找死!”竹夫人一掌向小九胸口拍去。 小九想抽回左手晗蝉刀格挡,无知觉的手却慢半拍,甚至感觉不到刀。 眼看这一掌拍实了,小九不死,也要冻个半死。 就在这时,蓦地在他与竹夫人之间伸出一把长剑,架住了她的手掌。 小九趁机后退一步。 “千万不要忽略我。”司马辽自得,“某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男人。” 他话音刚落,忽然换手握剑,“哎呦,好冷,好冷。” 第二十章 一剑 “好冷,好冷。”司马辽猝不及防中招后,忙换手握剑。 竹夫人趁机挥手便是一掌,将司马辽拍飞了出去。 小九后退一步后,太素心经随念由丹田而生,运转一周后,立时将双手的寒意驱散了。 他见司马辽飞了出去,来不见捡起落地的握豚刀,急忙出左手晗蝉刀相救。 怎知竹夫人志不在司马辽,在小九出刀时,打着油纸伞身子一侧,避过后又踏前一步,故技重施,握住了小九左手手腕。 竹夫人本以为这招会再次得手,但阴寒内力刚触碰到小九手腕,便遭到一股中正温和的内力相抗衡。 竹夫人内力高深,远非小九能及。 然而,即使巨冰在火柴上烤,也会感到刺痛的。 况且小九也非如此不济,太素心经更是天下少有之绝学,竹夫人手掌因此一痛,如针扎一般。 小九左手也冷,但在太素心经助力下,尚能握住晗蝉刀反击。 刀光又现,竹夫人眼又瞥到盗药丸的女子也出剑迎了上来。 骑马的蓑衣人要上来帮助竹夫人,正遇见从楼上一跃而下的游侠儿。 他身子未落,剑已出鞘,寒光一闪,一顶斗笠已经被劈开,骑马的蓑衣人落在地上,鲜血伴着雨水,染红了街道。 游侠儿正好取而代之,身子落在马上。 “上!”蓑衣人见状,舍了竹夫人一边,挥刀向游侠儿劈来。 竹夫人对手下的死置若罔闻。 在细雨中,她打着油纸伞闲庭漫步一般后退一步,在小九刀和女子剑一起逼来时,脚步一错,“刹那”弹指间,身子已闪到了刀光剑影之外。 她正好闪到小九身后,挥手又是一掌,将小九拍飞,脚同时在地上一划,溅起一道水花,绊倒了迎上来的女子。 小九先前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却正好顺手捡起了握豚刀。 他深知,高手交锋,生死只在一瞬间,怠慢不得,因此在刚捡起刀,身子不稳时,左手晗蝉已向身后竹夫人劈了过来。 他借刀一挥之力,又一个大转身,刚到手的握豚刀紧随而至。 二刀一上一下,交错而行,精妙至极,即便竹夫人也不敢硬碰硬,挡其锋芒。 她身子又是一错,身子位置陡然间变换,快而优雅,当真如江南水乡,在雨中漫步的女子。 小九的双刀自然又落了空。 司马辽摸着胸口回到了小九身边,女子也狼狈的站了起来。 “没想到你们药王谷人还挺聪明的。”女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先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小九认为道歉是理所当然,没回应她。 女子也不计较这些,她身子现在是彻底湿透了,若非小九的蓑衣给了她,她早没脸见人了。 司马辽蓑衣下的衣服淌着雨水,斗笠早不知丢哪里去了。 小九也是如此。 竹夫人却安然无恙,打着油纸伞,狐狸面具下一抹戏谑的笑容,“乖乖把药丸交出来,我让你们死的痛快点。” 小九摇了摇头,与女子和司马辽打了一个眼色。 三人此时成合围之势,在小九点头之后,一起攻了上去。 竹夫人一笑,戏耍之心生起,手中的油纸伞忽然一转,伞上的雨水立时洒落成珠,一串一串,向三人眼睛打来。 视线被挡,三人心中一凛。在雨珠落下后,小九抬眼,果然竹夫人已经失去了身影。 “啪,啪”小九听声移目,见女子与司马辽已经跌倒在地上。 他急忙背后挥刀自救,但已经来不及。他只觉后背一冷,接着身子踉跄几步,头朝下跌倒在地上。 小九挣扎一下,没有爬起来。 痛的不是后背,而是一股阴寒的内力冲进了经脉中,让他在雨水中全身寒冷透骨,动弹不得,只能运起内力相抗。 竹夫人走到小九身前,脚踩在他的后背上,“我也懒得找你要了。”说罢,俯身一掌便向小九天灵盖拍去。 恰在这时,一剑刺来,直指竹夫人胸口。 竹夫人急忙起身,身子向后一扬,将剑躲了过去,但她油纸伞却没那么幸运,一削而断,落在了地上,滚到小九身边。 “这一招。”雨水淋湿了竹夫人的头发与华裳,她却不在意这些,而是退后一步,惊疑不定的看着游侠儿,“这一剑” “他是我哥,他会的我都会。”游侠儿扶起小九说。 “不,不,不一样。”竹夫人摇头,这一剑远不如那一剑胆寒,当时她毛发皆竖,一点反抗的心思也无。 目光四移,见到游侠儿腿上的刀伤,又见到手下已全横尸不远处,血流成河后,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不一样。” “这些都是些功夫微末的小人物,于他而言,杀他们加起来也不用一招,你却使尽浑身解数,还负了伤。” “你方才这一剑只是形似罢了,没想到我被你唬住了。”竹夫人自嘲的摇了摇头,将手中伞柄扔了。 她身子已被淋湿,索性也不管了,倒背着双手,依旧优雅,“我不想招惹他,你可以离开。” “若我将药丸带走呢?”游侠儿问。 “你应该明白,只要不杀你,他不会找我麻烦。”竹夫人笑着说。 “那就一战吧。”游侠儿转头问小九,“你还可以吧?” “没问题。”小九喘着气,他脸色苍白,似覆了一层冰霜,明显在强撑着。 “她的命门在胸口。”游侠儿对又站起来的司马辽、女子说。 “知道又如何?”竹夫人笑,他们方才可是对她的衣袂也沾不到一块。 “整天打打杀杀的,很不好。”忽有一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五人耳旁响起。 竹夫人抬头,见先前游侠儿三人站着的窗口,此时正坐了一带着斗笠的老头。 他须发皆白,身材瘦小,穿着满是补丁,洗的发白的灰布衣。 “你是谁?”竹夫人戒备的问。 老头儿不答,他手中提着一只鸡,正着急忙慌啃鸡腿骨。 “阿伯?”小九却是一脸愕然,他问:“阿伯,你怎么来这里了?” “哼,允许你们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老头儿我就不能出来解解馋了?”老头儿没好气的说。 “呃”小九无语中。 眼前这位,正是小青衣口中那位总在扁舟上酣醉而归的阿伯。 “药王谷的人?”竹夫人嘀咕一声,眼珠子一转,身子一晃,向小九袭去。 原来她是怕来者不是善茬,还是先将药丸拿到手中方为妥当。 第二十一章 一刹那九百生灭 三人尚沾不到竹夫人的衣角,遑论全力出手的她,是以竹夫人这一掌势在必得,轻功“刹那”也使到了极致。 她一晃身,“刹那”间陡然转换,红色身影已出先在小九身旁。 小九与游侠儿虽早有戒备,但来不及抬起刀与剑,竹夫人已一爪抓向小九喉间要害。 “嘶”就在竹夫人自以为得手时,手背忽的一痛,如摸到了烫手的山芋,瞬间缩回了手。 她低头,见有一根鸡骨落在了地上。 “佛曰,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阿伯在灰布衣上抹了抹手上油渍,“就在这一瞬,一念,一息间,生命将由一个决定走向不同方向,我们应当秉持善良之心去抉择,而不是选择死亡这条最错的路。” “生命是如此多彩,姑娘既负‘刹那’神功,也当明白生之不易,又何必要心狠手辣取人性命呢?”阿伯诚心劝道。 “前辈说的未免可笑。”竹夫人一笑,有些苦涩,“不错,‘刹那’是存亡,是浮沉,是生灭之际方能悟到的神功。” “但我的刹那,不是生,而是死!”竹夫人忽然怒了。 或许是阿伯对‘刹那’神功的几句话,让她想到了自己经历的种种。 但她又安静下来,以充满嘲讽的语气,“人性本恶,你说人生改变只在抉择的刹那间,因此要秉持善良之心。“ “却不知,真正决定人这刹那间抉择的是私欲,是人之恶,而不是你们这些所谓君子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你们将嫉妒冠以道德之名,决定旁人生死;将杀戮冠以正义之名,夷人三族,二十年前如此,五年前依然如此。” “唯有希望与欲望幻灭之时,方是最美,那是我的悟道之所,练功之地。”竹夫人笑着说,手掌突然上翻,向小九拍去。 “咻咻!” 阿伯手中鸡骨同时掷出。 在一根鸡骨即将打到竹夫人手背时,她忽然收手,身子“刹那”变换方位,一掌又向小九他处拍去。 鸡骨应声而至。 竹夫人快被打到时立刻又变换方位。 二人如此周旋,一时间小九身旁全是红衣、掌影。 眼见竹夫人就在咫尺间,游侠儿与小九却愣是看不清竹夫人的身影,出刀伸剑,更是摸不到竹夫人的衣角。 司马辽与女子也是看的目瞪口呆,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非有阿伯出现,他们怕早已经横尸街头了。 骤然,漫天掌影合一,竹夫人出现在小九身后,一掌向他后背拍去。 这一掌去势如奔雷,满含阴寒的内力,远非她先前戏耍小九的几掌能比。 掌风所及之处,细雨也停住,被裹卷着,袭向小九。 就在这刹那间,小九肩膀上感到一股巨力将他压弯了腰,接着头顶掠过了手掌带起的劲风。 “啪”的一声,双掌抵住,裹卷的雨水如瀑布落在岩石上,碎成了水雾。 两掌相合少刻,闷哼一声,水雾中的红衣服陡然间跌飞了出去,落在地面上滚了两圈方才落下。 跌飞的正是竹夫人,而与她交手的是不知何时跃下窗子的阿伯。 “太乙神功,果然如风。”竹夫人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血水,头也不回的走了。 没有人去追她,因为很少有人追的上她。 小九抬起头,阿伯的左手依旧搭在他的肩膀上,“阿伯,你没事吧?” 阿伯摇了摇头。 待竹夫人的红色身影消失在街角后,“哎呦,哎呦,冷死我了,冷死我了。”阿伯吸着冷气,扶着小九,甩着胳膊呼道。 小九忙握住阿伯的右手,果然凉如冰块。 “这妮子内功虽不雄厚,却够霸道,即便有太素心经傍身,依旧着了她的道儿。”阿伯摇头叹息,“她的轻功尤其厉害,天下能拿得住她的不出五指之数。” “阿伯,她的轻功究竟出自何处?太厉害了。”小九迫不及待的问。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这里到浔阳。”阿伯左手将右胳膊扶住,“她的内力太过霸道,侵入了我右臂的经脉中,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若等他们再领人过来,想逃就难了。” “好。” 小九答应一声,与司马辽扶着阿伯,偕同女子、游侠儿快速下了湖堤,花大钱租了一艘船,赶往对岸江州的治所浔阳。 “幸好那小妮子掌法、内力不济,不然今天唯有秋荻出手,方能救得了你性命。”阿伯见船离开了岸,方开口说,“当然,也如她说的,她喜欢亲眼看到人失去希望,生之欲望幻灭后才出手杀掉,否则你们三个早死去多时了。” “阿伯,她的轻功呢?”小九问。 “日行千里花间游,瞬息万变刹那间。” 阿伯叹道:“老谷主在世时常言‘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其中‘刹那’指的就是它,天下最快,当之无愧。” “既然如此厉害,为何在江湖上没听过?”一同上船的女子问。 “呵呵。”阿伯摇了摇头,“这两门轻功不是你想练就能练的,花间游讲究的是天分,而‘刹那’讲究的是生死。” “生死!?”小九、女子一怔。 “不错。”阿伯身后背着一个类似丐帮的袋子,他左手一掏,又掏出一只用油纸包了鸡来。 只是右手僵硬,撕扯不便,只能由小九,不,阿伯瞥见他的手后,递给了女子代劳,她在登船时,在湖水中洗了手。 女子撕扯了鸡翅膀给他,阿伯方道:“传说人在将死之时,会进入奇妙的境界,领悟到世间很多不明白的道理,‘刹那’轻功就是在生死边缘领悟出来的。” 小九、司马辽等人都被唬住了。 女子说:“这种领悟武功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 “你这女娃子,一看就知道在南山书院没好好读书。” 女子睁大眼睛。 阿伯知道她要说啥,“哼,你那君子剑差你那老鬼师父十万八千里呢。” 女子吐舌,忙递给阿伯一根鸡腿堵嘴。 阿伯接过继续道,“世上千奇百怪的功夫多了去了,有自宫练的,刺双眼练的,双修蝶恋花,甚至还有蝉衣功。” “蝉衣功?”蝶恋花乃逍遥派一门功夫,其它功夫小九也听苏哥儿说起过,唯独这个“蝉衣”,他是真没听过。 “这门功夫啊,不练的好。”阿伯叹息一声,“你是没看到” 阿伯忽然住了口,他挥了挥手,“嗨,人一老啊,就说话不着调,刚才说到那儿了?” 小九只听到阿伯尾音是“苏”,不知是何意,也不追究,搭话道:“说到‘刹那’是在生死边缘领悟出来的。” 第二十二章 得意忘象 “‘刹那’在江湖上所知人不多,盖因第一个领悟它的人,刚把它领悟出来就慨然赴死了。我本以为这门神功已经失传了,却不想今日又看到了。” “领悟‘刹那’的人是谁?”女子好奇的问阿伯。 “你们可曾听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阿伯问。 “早上听到道理,晚上就可以死了?”小九心直口快,奈何胸无点墨。 “肤浅。”女子白了小九一眼,“这句话出自论语里仁。” 身为南山书院,儒家弟子,她对论语可谓是倒背如流,张口即来。 她将鸡撕下来递给阿伯,继续道:“在儒家弟子中,‘朝闻道,夕死可矣’应理解为早上明白了仁义之道,晚上为它去死也可以。” “但百家之中也有其它理解,道家弟子陆清河便认为,道是人生的至高追求,有朝一日若能得悟,让他晚上死也可以。” 女子在小九面前卖弄,“陆清河便曾以这句话来劝导鱼蓑子。” 鱼蓑子正是漱玉所排剑客五大榜单中,与逍遥派落星河、南山书院三督府卫宿诺不相伯仲的绝世剑客。 三十年前,鱼蓑子正值壮年,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却逞强斗狠,为祸乡里,与山上虎,水中蛟并称乡里三害,其中鱼蓑子更是排在榜首。 鱼蓑子见乡里厌恶自己,心里烦闷。当时有人告诉他,若能杀虎斩蛟,乡里或能对他刮目相看。 鱼蓑子于是持剑上山刺虎,入水杀蛟。 那所谓的蛟或大鱼在水中来去自如,时沉时浮,鱼蓑子与它搏斗了三天三夜,游了几十里方才击杀。 当时乡里人却以为鱼蓑子已经死了,乡里三害尽除,于是敲锣打鼓,相互庆贺。 等鱼蓑子回到乡里时,看到的正是这番景象,方知乡里竟然如此厌恶自己。 他决心改过自新,但认为自己蹉跎半身,一定不会有所成就而心伤。 陆清河当时便用“朝闻道,夕死可矣”劝他,告诉他,古人为闻道,朝闻夕死也可,何况他正值壮年,又何必担忧名声不显呢? 鱼蓑子听他所劝,茅塞顿开,最终成为了一代绝世剑客,名列当世剑客榜单前五。 “不错,我们要说的这位‘刹那’的领悟之人,正是劝导鱼蓑子的陆清河。” 在女子近乎掉书袋的讲完陆清河劝导鱼蓑子的佳话后,阿伯方道。 “陆清河?”女子一怔,“陆清河乃前朝臣子,虽为道家弟子,却是一介文人,只懂谈玄说义,论道家治世之学,怎会领悟出‘刹那’这等绝世神功?” “呵呵,你别忘了,陆清河是如何成为道家弟子的。”阿伯笑道。 “你是指陆清河夜谈道学之事?”女子见阿伯点头,诧异:“鬼怪之说不足为信的。” 陆清河夜谈道学之事流传甚广,但因鬼怪之谈而被世人作为趣谈,并不相信。 陆清河本不通道家玄学,在一次出游求学时,陆清河想到故人家里寄宿,不想在黑夜中迷了路,不知路径。 黑夜彷徨中,陆清河忽然望见草丛中有亮光,于是向那儿走去,最终在荒郊野外遇到一人家,被允许寄宿。 主人是一少年,风姿优美,正在灯下煮酒落子。陆清河见其寂寞,便拾子与他对弈起来。 主人谈兴浓,对弈时与他谈老子,言辞深远,让陆清河初窥道学便沉迷其中。 至后半夜时,俩人索性封盘,谈起老庄来,直到天亮时,陆清河方辞去。 他走了十几里,到了故人家后,便将晚上的奇遇说了, 故人奇道,这几十里内无人居住,更不会有富有才情,风姿优美的少年。 陆清河不信,他当即领故人回转寻找昨夜寄宿人家,竟再也找不到了。而从此以后陆清河谈老子大有长进。 后来陆清河根据记忆画出了少年肖像,有逍遥派弟子辨认,称画中人物乃逍遥派百年难遇,千年方出的天才少年王辅嗣。 但王辅嗣当时已去世百年了。 巧合的是,当时陆清河所经之处,正是传说中王辅嗣死后葬身之地。 时人认为,陆清河是在夜间得遇王辅嗣鬼神相授道学,因此在老子上大有长进的。 “鬼怪之说的确不足为信。”阿伯也赞同女子,“然而空穴方来风,江湖有这等传言不是没有根据的。” “您的意思是?” “或许陆清河当日真的遇见了王辅嗣,但不是鬼神,而是王辅嗣的埋骨之地。”阿伯猜测,“在这次奇遇之下,陆清河在道学上大有长进也不足为奇了。” “那与‘刹那’神功有何关系?”小九越听越迷糊,也的觉他们离开主题太久了。 “你是说”女子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来,头却碰到了船顶。 “哎呦!”女子痛呼,忙用手揉碰到的地方。 饶是如此,女子眼中兴奋光彩依旧不消,“前辈的意思是,‘刹那’源自王辅嗣的‘得意忘象’!” “我倾向于他只得到了关于轻功的大法,而不是完整的‘得意忘象’。”阿伯啃着最后的鸡屁股,“王辅嗣的‘得意忘象’唯有意会,方能领悟与修习。观陆清河一生,他一直不会武功,直到被前朝凌迟处死时,方才领悟‘刹那’神功。而他与王辅嗣有这等关系,可见‘刹那’与‘得意忘象’脱不了关系。” 说了半天,阿伯终于绕回了重点。 原来,陆清河与兄长陆平原乃姑苏人,在前秦同朝为官。 时逢楚地大乱,陆平原任后将军,奉命讨伐乱军苏浮生。 时任小都督的孟超贪功冒进,中了苏浮生的埋伏,导致陆平原最终兵败襄阳城,孟超也被苏浮生抓住祭了旗。 当时秦王宠幸的宦官孟玖与陆平原兄弟本就不合,孟超又是其弟,他怀疑其弟被杀是被陆平原故意为之,于是向秦王进谗言,道楚地不平乃是因为江东百姓思楚,江东百官思楚。今番陆平原兵败,更是有意为之,全因他身在秦,心在楚,若不严惩,假以时日,定会随苏浮生剑指洛阳城。 秦王听后大怒,命人连夜夺了陆平原兵权,逮入大牢,并抓其兄、子、孙三族,陆清河及其家人自然也在其列。 陆氏兄弟在江东一系官员中名望很高,闻听他们兄弟二人锒铛入狱后,江东一系官员联名上疏请求宽恕。 秦王在孟玖挑拨下,愈发认为江东官员此举有结党复楚之意,于是将上疏官员也抓了起来。 当时庙堂之上能臣贤人颇多,见秦王如此任性行事,于是纷纷上奏疏请求宽宥,为江东官员、陆氏兄弟请命。 秦王性格本就倔强执拗,当时苏浮生在楚地连战连捷,更让他认为是楚地百姓、百官不归心于秦国而造成的。 于是秦王不听劝阻,在宦官孟玖挑唆下,以诛杀叛臣,还天地清明之名,下令夷陆氏兄弟三族,判陆平原、陆清河凌迟。 随后,秦王又大肆杀害江东官员,攻下襄阳城后,更是下令屠城,以震慑江东百姓。 最后是秦王辅佐大臣兼老师的太傅司徒允扶棺上朝,死谏秦王,方救了这万人性命。 这也是苏幕遮在西楼之上,对江阳候李歇咄咄逼人,对慕容无忌冷嘲热讽,唯独对司徒云恭敬有加的原因。 但陆平原、陆清河三族是非死不可了。 第二十三章 浮生若梦 陆清河兄弟在当时乃鼎鼎有名的名士,诸子百家弟子中仰慕者众多,因此临刑之日,洛阳集市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阿伯与先谷主也专程赶赴洛阳,送别陆氏兄弟。 “当时江湖传言逍遥派要劫法场,谷主也有出手相助之意,最后却不知怎么逍遥派收手了。”阿伯叹息一声。 听他讲,当日送别陆氏兄弟者众,友人百姓哭声恸天,阴云密布,长风悲号。 刑场上,监斩官正是进谗言陷害陆氏兄弟的宦官孟玖。 他为解心头之恨,让陆平原、陆清河眼睁睁看着三族被斩首后,方受千刀万剐之刑。 凌迟作为惨无人道的酷刑自不必详述,就在陆清河痛不欲生,生死幻灭之际,手无寸铁的他刹那之间挣脱了束缚,身子变幻方位,站在了行刑者身后。 围观者与行刑者皆是眼前一花,如见了鬼一般。 醒悟过来的孟玖忙命人将陆清河擒拿,但陆清河如穿花蛱蝶,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在秦军重重围堵下竟硬是挤了出去,直奔孟玖而来。 当时秦王为防备有人劫刑场,特派六七位高手供孟玖差遣。 然而这些高手出手时,依旧捉不住陆清河的衣角。 陆清河如有鬼神之力,在刹那之间短距离移形换位,甚至留有残影,让人应接不暇,捉之不住。 在刑场的高手众多,然而即便是药王谷谷主也看不清陆清河轻功中的名堂,甚至一度以为这世界上当真有怪力乱神。 陆清河几乎在刹那间到了孟玖身旁。 当时的陆清河因凌迟全身是血,胸、手、臀甚至能见到阴森森的白骨。 孟玖见他倏忽间而来,如同厉鬼一般,早吓得魂飞魄散,尿了裤子,连告饶的话也来不及说一声,就被陆清河一斩首令牌插入了喉咙中。 陆清河手刃仇敌后,面对迎面而来的秦军与六位高手,又是潇洒的重出包围,回到了行刑台上。 这时的陆平原已是奄奄一息,见陆清河手刃仇敌后,大笑几声,又大哭了几声,最后注视着陆清河,缓缓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众人当时已被吓的不敢再靠近陆清河三步之内。只见他跪地向陆平原一拜,而后上前,拾刀结束了陆平原的痛苦。 在这一切结束后,陆清河站在行刑台上,怅然道:“吾年少云游,得奇遇而承蒙辅嗣先生隔百年岁月指点老子,又得传先生绝学,甘愿参悟光阴,然终因资质愚钝,直到人之将死,时光将止之时,才因贪生而悟得大道。方知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才知与友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秉烛夜游,一响贪欢,仗剑天涯才是人生之快事,方不负时光。” 陆清河叹息一声,凄凉道,“奈何三族被夷,兄长已死,又逢昏君当道,天地再无容人之处,纵然陆某生灭之际因贪生而悟得‘刹那’又有何用?只希望后人引以为鉴,不负清风明月,长河高岗,美酒时光。” “清河代陆氏谢各位相送。”陆清河弯腰,拱手揖别,“圣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陆某大道已悟,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刚落,陆清河已用送别兄长的刀自绝于刑场。 “当时老夫以为这‘刹那’神功随着陆清河的死已失传,怎知今日又在那竹夫人的脚下见到了。” 阿伯摇头,“不过陆清河与竹夫人的‘刹那’还是有所不同的。” “有何不同?”小九问。 “正如竹夫人所言,‘刹那’是存亡,是浮沉,是生灭之际方能悟到的神功。但陆清河在生死之际,是对生命美好的向往使其悟到了生命真谛乃是不负时光。是以,陆清河施展出来的‘刹那’,以天地为旅舍,作时光之过客,潇洒而大气。” “竹夫人则不然,她不知与陆清河是何关系,居然习得这门绝学。又不知经历了什么,或许是被人嫉妒,被人迫害至生灭之际,在极大的仇隙、憎恨与愤怒的推动下,领悟了‘刹那’神功得以脱身。” “是以,竹夫人施展出来的‘刹那’满是杀气,杀意所指之处,正是她攻击之所,这也是我为何能在她手下救出你的原因。”阿伯对小九说,“当然,竹夫人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毕竟她成名以前的过往都是谜。” 故事讲罢,小九、司马辽、游侠儿三人为陆清河的慨然赴死而神伤,又猜测着竹夫人过往经历。 而女子在敬佩陆清河之余,却对“得意忘象”念念不忘,“陆清河这等参悟神功的方式一定是得意忘象。” 阿伯也点头,“后来谷主也认为,陆清河临时之前领悟的轻功应当源自神功得意忘象。” 女子闻言,眉开眼笑,“想不到这等神功当真还存在于世。” 她摸着脑袋被撞的地方,也不敢再起身,只是在矮小的船舱内兴奋的晃动身子,“得意忘象,得意忘象,那可是得意忘象哎!” 小九不解:“得意忘象神功很厉害?” 女子又鄙视小九一眼,游侠儿在一旁道:“得意忘象即不是招式也不是内功,更像是武理。” “那是什么?”小九不解。 “简单来说,得意忘象是教人如何练武的神功,只要领悟了得意忘象,旁人再精妙武学招式,只要知晓其精神要旨,即可借得意忘象施展出来,或许招式不同,但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比原武学招式更为精妙。” 游侠儿怕小九还不明白,举例说,“譬如药王谷由太乙神数而参悟出的太乙流年等数套神功。领悟得意忘象者,即使不曾见过药王谷这些武学,在参透太乙神数后,也能施展出相同威力,甚至更为精妙的招式来。” “我明白了。”小九一时理解不了,他思索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苏哥儿曾说过的小无相功!” “小无相功,那是什么?”女子曾听过,疑惑问。 该着小九鄙视她了。在给女子一个轻蔑眼神后,小九道:“小无相功,顾名思义,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者,可据以运使各家各派武功,威力甚至更强。” 第二十四章 般若掌 小九将苏哥儿关于小无相功的原话复述了出来。 游侠儿沉吟片刻,摇头道:“你所说的小无相功,的确是门厉害功夫,但与得意忘象神功不同。小无相功追求形似,即只模仿原来招式,内功、发力、意境依旧是小无相功的。而得意忘象神功在领悟旁人武学要旨后,招式不同,内里却是想通的。” 小九若有所悟,苏哥儿说的小无相功是指鹿为马,形似而已;而得意忘象与原武功是白马、黑马的不同。 “更为不同的是,得意忘象不限于招式,内功也可。” 女子侃侃而谈,“如坐禅经太素心经这些绝顶内功,只要领悟其精神,也可借得意忘象修炼这等内功。” “顾名思义,得意忘象是指只取别派武学精神而无视其形式的武功。”阿伯言简意赅,“只要领悟此神功,天下武功皆可使得。” “嘶”小九倒吸一口冷气,“岂不是说,学会这门武功,就天下无敌了?” “也不尽然。”游侠儿道,“还要有绝顶的悟性,不然便如那陆清河,参悟一辈子,临死了才领悟到一门轻功。” “那不一样!” 女子反驳,“陆清河估摸着在辅嗣先生墓中或墓志铭上得到了得意忘象对生命、光阴的指引,据此自创一门‘刹那’,所以才如此艰难。他若将得意忘象领悟,并领悟儒释道等已有武学要旨的话,怕早成一代高手了。” “即便如此,得意忘象也并非无敌手,至少道心秘藏与它是各有千秋的,二者孰高孰低,至今也没个定数。”游侠儿说。 游侠儿所说的道心秘藏是青帮第一代帮主范文的绝学。 他借此绝学与青帮圣物鱼刀,纵横五湖四海三川,创下了青帮偌大家业。 一枚龙王印,在当时江湖中更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即便是当时的三大派也得避其锋芒。 以至于到了现在,青帮龙王岛即使只有稚子当家,也是江湖上第一大派。 出了事情也得由朔北王苏幕遮亲自出马,以免乱了长江水路,动了国之根本。 道心秘藏与得意忘象在江湖上被并称为天下第一奇学。 盖因道心秘藏也不是招式或内功,如同得意忘象一般,是武学至理。 不同的是,得意忘象是道生万物,借得意忘象施展天下武学。 而道心秘藏是万法归宗,种道心,破尽天下武学。 二者是矛与盾的关系,是以自得意忘象诞生伊始,二者孰高孰低便被江湖人争个不休, 现在这两门绝学已沉默上百年,籍籍无名的结果自然是被人遗忘,争论声也随之减少。 但药王谷、南山书院这些有数百年传承的门派是知晓的,他们在谈论时仍会将二者做个比较,争个高低。 这种争论显然是没有头的。阿伯趁二人未开始争论,接过了话头,“这种争论是没有头绪的,二者孰高孰低,需要看的是修习者的悟性。当初范文倒是将神功传了下去,可惜他儿子悟性不够,到了孙子辈上更是泯然众人矣,以至于第四代帮主之位只能交到水天一手上,道心秘藏、鱼刀也随之失传、消失了。” 阿伯摇了摇头,语气中满含遗憾之意,“辅嗣先生更是让人可惜,才高一石竟被天所嫉,以至于弱冠而逝。得意忘象更是让江湖人惊鸿一瞥后便消失在了岁月长河中,否则逍遥派不知要强盛到何种惊人程度,一统江湖怕也不难。” “辅嗣先生当真如此有才?”小九怀疑,“较之谷主如何?” “老谷主是远远比不上的。”阿伯“呵呵”一笑,不等小九再问,将话题又拉到了辅嗣先生身上,“辅嗣先生的才气不止得意忘象。” 接着小九听阿伯讲,王辅嗣虽只有弱冠之年,对于逍遥派的功劳可不小。 当时逍遥派的武学至宝道德经,因内斗逸散已久,是辅嗣先生消除各方芥蒂,一统逍遥派,重新整理了秘籍,让武学至高得以完整留存。 又因为道德经晦涩难懂,逍遥派弟子习之不易,辅嗣先生又对武学至宝道德经做了校注,从而大大提升了逍遥派弟子的实力,从而让逍遥派重新跻身当时的三大派。而辅嗣先生完成这些是在二十岁之前的。 二十岁及冠时,辅嗣先生武功已经冠绝天下。 虽与浮屠塔、南山书院掌门人不曾比过,但辅嗣先生曾听当时的浮屠塔方丈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三日讲经完毕,辅嗣先生向方丈告辞时,曾演示了一招般若掌。 在这之前,辅嗣先生不曾见过浮屠塔般若掌,这一掌也不是般若掌法中的招式,但这一掌却暗合般若心经佛理,与浮屠塔般若掌法中最精妙一掌也不相上下,精妙更甚方丈,反让方丈对般若掌有了更多领悟。 浮屠塔归来,辅嗣先生开始将将自己武学感悟编写成册,是为得意忘象。 或许如阿伯所说的天嫉英才,或许是辅嗣先生在二十四岁之前,干了太多伟大之事,再难超越,上天让他的生命终止在了双十二华年。 “有人说逍遥派将得意忘象留存,但无人参悟,所以在江湖上不为人知;也有人说辅嗣先生心血未完便已身死,得意忘象只有残卷,与辅嗣先生一同埋在了地下。江湖传说众多,莫衷一是,现在看来,至少得意忘象在辅嗣先生埋骨之地是有的。” “辅嗣先生幼而察慧,总角之年即好老庄,通辩能言。这世上或许只有他能完全领悟得意忘象,并在三日内,取天下精妙武学之精神并融会贯通吧。难怪当时书院山长曾言,孔夫子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 女子对辅嗣先生是神往与钦慕的,她说罢,又为他的英年早逝叹息一声,将目光投向窗外,湖面上烟波万顷,望不穿。 第二十五章 出海 白云之下,苍山之巅。 一座坟茔孤独的坐落在峰顶上,观沧海,迎朝露,送斜阳,清风徐来,看云卷云舒。 山崖下,有惊涛拍岸,轰轰作响,让墓的主人不至于寂寞。 白衣侍女将瓜果之类一一摆在墓碑前,而后退到了西侧开满白色野花的山坡上,留下夫人一人。 夫人站在墓碑前,手中提着一坛酒。 她拍开酒封,闻了闻,对墓中人道:“酒是好酒,也不知你能否饮到,我先喝点,以免浪费了。” 说罢,夫人坐在了墓碑旁边,那里有一块青条石。 她与墓碑面朝大海,听春暖花开。 “那小子正在海边。” 夫人浅饮一口酒,“也不知他像谁,我们俩当年都是特能闹腾的主儿,偏这个小子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走。” “你可别都多想。”夫人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老娘可只有你一个男人,他肯定是你的种。” “他和你一点也不一样。你是追着别人杀,这小子是整天被别人追杀,一点也没有我们当年大闹太上宫的风采。” 夫人又抿了一口酒,忽然笑了,她在墓前倒了一道酒。 “我知道你在埋怨我不让你喝酒,不过谁让你酒量浅呢,若待会儿喝醉了怎么办?” “哎,这一点他倒是随你,饮不了几口酒。”夫人说,“不过也好,饮酒伤身,他自幼体弱,的确不应嗜酒。” “也怪我,怀他的时非得去找太上宫麻烦,又挑衅宫殿几个顽固长老,舞刀弄枪的动了胎气。”夫人有些懊悔,“心算子何步平算他是早夭之命,若非托了你留下的福缘,怕是活不到现在的,即使现在,也是将死之相。” “他虽想和你儿子抢媳妇,这些话说的却是不虚,这都怪我。看来以后得多行善事才是,不能老打打杀杀了。” 她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云间忽传来一声高亢的鹤唳。 “你说的对,老娘是他娘,他生命本就是我给的,他敢怪我?”夫人似真听到了墓中人安慰的话,“不过,我与你不同,你好歹尽了点父亲的责任,我在他出生后就离开了,现在他都以为我是一死人呢。你说,到时他会不会不认我?” 清风将海风送来,山坡上的野花簌簌作响。 “你说的对,他若不认,就打到他认为止。”夫人笑。 一只身白、颈黑、丹顶的仙鹤由天上缓缓落在了墓碑旁。 它收拢翅膀,慢慢踱步,走到夫人身旁,歪着头,好奇的看着她。 夫人摸了摸它, “但在与他相认之前,我先帮他办点事儿。我可是睚眦必报的,从来没人敢骂我,即便是岐山驱虎的崽子也不敢。” 古籍上对堕龙坑最早记载仅有一笔,曰山下有火。苏幕遮据此估计堕龙坑在远古之时应是一座火山岛。 它在人类脚印踏上去时已经沉寂了。不过当时的岛还不叫堕龙坑,它呈盆形,岛上盆底甚至要比外面的海平面要低。 岛上有淡水,无猛兽,渔民若捕鱼离岸远了,常在岛上歇息补给后再返航。 后来一年风季,乌云压顶,狂风怒吼,渔民缩在岸上祈祷狂风快些过去时,忽然一道雷鸣电闪,接着是地动山摇,城墙高的巨浪由海天相接处向岸上袭来。 这次海啸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近百个沿海渔村葬身其中。 风平浪静后,有幸存的渔民划船出海,行到小岛时,却目瞪口呆的发现,小岛围着盆地的山体裂开一个百丈宽缺口,海水倒灌,将盆底全淹没了。 岛内只余下了悬崖峭壁。 渔民相信海啸是因水中龙发怒引起,结合当时的电闪雷鸣,他们坚信是龙在云中兴风作浪时,被雷劈下来,落在了岛上,砸塌山体,形成了缺口。 堕龙坑之名即由此而来。 后来,青帮在第一任帮主范文的带领下逐步壮大,帮众遍布五湖四海三川,达数万之众。 人多了,队伍自然不好带,再加上范文为一统江湖,树立了不少敌人。 为攘外惩内,范文占据了孤悬海外,又地势险要的堕龙坑,在峭壁上挖掘山体,建成了一处监牢,用以关押帮内反叛和江湖上敢于挑战他威严的敌手。 堕龙坑监牢在山体内,进去的路又只有传说中那被龙砸出来的水道一条。 是以小楼连连摇头,称苏幕遮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救出水引之太难。 苏幕遮却不这么认为,因为水龙王便是前车之鉴。 尚小楼若在他身边,听他如此说,一定会提醒他成语用错了,而且用的很不吉利。 然而不久前消息传来,水龙王已倾巢而出,攻打龙王岛去了,便是堕龙坑的精锐也被借调了过去。 为避免龙王岛被攻陷,尚小楼不得不登船领着梅溪词、萧红衣等千佛堂高手和楼船上的北府军紧急赶往龙王岛。 苏幕遮则与小师姐引着春雨楼的人,悄悄来到了东海之滨临海郡的码头上。 他们已经打探清楚,堕龙坑的补给都是由这个码头上的一艘海船运过去的。 “当真不用我去?”叶秋荻坐在酒楼靠窗处,不远处便是码头,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海平面很平静,和煦的阳光照着波浪,折射出一片白。 “不用,你就在这儿等我胜利归来吧。”苏幕遮自信说,“堕龙坑精锐尽出,剩下的只是些虾兵蟹将,不足为虑。” “小心为妙。”叶秋荻提醒他,“水引之如此重要,水龙王不会放松警惕的。” “放心吧。”苏幕遮双手合十,将叶秋荻的右手夹住,“春雨楼的个个都是高手,即便是硬闯进去都绰绰有余。” 苏幕遮已经成功控制住为堕龙坑运送补给的海船老大。 明日,苏幕遮将领人乔装成他的手下前往堕龙坑,在搬运货物时秘密潜入牢房救出水引之。 “嗯。”叶秋荻也希望自己多虑了,“顺利的话来回只需八日,八日若不回,让我找到你可就是家法伺候了。“ “什,什么?“苏幕遮将叶秋荻右手移到自己嘴旁,作势欲咬,威胁道,”我才是一家之主,家法由我说了算。“ ”幼稚。“叶秋荻点点他额头,”等你打得过我再说。“ 苏幕遮沉默,少顷嘀咕道:”看来我这辈子只有在床上才能翻身做主人了。“ 叶秋荻耳力甚强,听了个清楚,却只瞥了他一眼,似乎默认了。 这番不让小师姐跟去,苏幕遮自有打算。 一者如他所言,堕龙坑现在戒备减弱,二也是苏幕遮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不希望总站在小师姐的羽翼下。 而且,苏幕遮也不想小师姐做这些粗活,毕竟潜入不是甚刚明正大之事。 在他眼中,小师姐是世界上最美的存在,她配的上所有的赞誉,她的出场应该最华丽,最完美,万众瞩目才是。 第二十六章 鸡声茅店月 临行前一晚,苏幕遮睡的很踏实,直到被漱玉唤醒。 他眨了眨惺忪的眼,目光移向旁边时,叶秋荻已经不在了。 在漱玉服侍下,苏幕遮洗漱完毕,就见叶秋荻拿着一件里衣走了进来。 “里衣内有夹层,存有金疮药、解毒丸、百草丸一些应急的药。” 叶秋荻在漱玉的帮助下,为苏幕遮穿上,“若有意外,这些都是保命的。” “明白。”苏幕遮知道叶秋荻是放心不下,心里暖暖的,将她叮嘱的一概应下了。 “哦,对了。”叶秋荻又为他穿上一件劲服,拍了拍腰间的包囊,“里面是一些毒镖,中镖者绝活不过一刻钟,你小心着用,解药也在夹层。” “黑色的。”漱玉补充说,“红色不是毒药,而是假死药丸,吃下后呼吸细微,几近于无,常人绝难发觉。” 苏幕遮微微张了张嘴,“我好歹也是一王爷,需要假死这丢人的逃命手段么?” “只要能活下来,什么手段都是好手段。”叶秋荻白了苏幕遮一眼,递给他一包药粉。 “这又是什么?”苏幕遮闻了闻,抬头问。 “软筋散。”叶秋荻将他外面穿的海船上船工的破旧衣服取过来,“绝不是什么十香软筋散能比的。” “下到他们补给里?”苏幕遮问。 “这些药入水方溶,而且堕龙坑戒备森严,他们难道还不会试毒?”叶秋荻摇了摇头,接过药粉放到了外面口袋里,“这是以备不时之需的。” “也对。” 苏幕遮点头,他想到了另一层,堕龙坑人数众多,补给一定有存货,即使能下药,发作估计也得等十天半个月以后了。 “好了。” 叶秋荻整了整苏幕遮衣领,退后一步,打量一番,“还得再易容一下,你的皮肤有点白,不似整日出海船工的肤色。” 这一切忙完后,雄鸡方五更报晓。苏幕遮吃了点东西走出院子时,发现天上的明月依旧明亮。 清晨湿润的空气打湿了街上的青石,一层薄雾笼罩在其上。 客栈外的巷子很静,一声咳嗽就能吹散这寂静。 叶秋荻只将苏幕遮送到了客栈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雾里后,便领着人回到了客栈。 灯依旧亮着,床榻依旧有些暖。 叶秋荻坐在旁边,将苏幕遮换下的衣物折叠了一下,愣了一愣,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小姐,天色尚早,要不再睡会儿吧。”漱玉一旁关切的说。 “不了。”叶秋荻摇了摇头,“将剑谱取出来吧。” 她所说的剑谱正是萧红衣献上的青丘剑典。 苏幕遮练刀,对剑压根不怎么感兴趣,也很少翻。若有这空闲早去翻棋谱了。 不知是看不下去,还是其它,叶秋荻很快又将剑谱放下了。 漱玉见状,怕她乱想,挑起了话头,“青丘剑典引导剑客由剑招进入‘意’之境的确精妙,可惜终归是青丘居士的剑意。” 叶秋荻点点头,赞同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大道三千,只择其一。旁人若由青丘剑典入境,体会的只是青丘居士的剑意,落了剑道的下乘。” “先谷主笔记中记载与青丘剑典一起的还有一本剑法心得,那才是真正有用的,可惜那些人有眼不识荆山玉。“叶秋荻站起身,“武道的终点只能悟,剑心只能自己种。” 如情心。 海船在月光与轻雾中起航。 苏幕遮站在甲板上,闻着海的气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放松心情。 他于海不陌生,上下两辈子都是在海边长大的。 但站在船上时还会紧张,因为海天一色,其它全看不见时,前世今生的时光交错,让人有些不真实。 清晨的甲板上还带着些许凉意,海平面上风平浪静,只有海船驶过时留下波纹。 天色依旧黯淡,但天边已经显出一抹红色。海鸟出巢,在头顶盘旋,它们与苏幕遮明白,太阳要出来了。 少刻,海平面上空越来越亮,云层也开出泛出亮光,并慢慢的镶上一层霞边。 朝霞逐步蔓延开来,越变越红,直至黄色的圆在海平面探出头来,将云彩染成不同层次的红色。 霞光也落在了甲板上,将海上的轻雾一下子吹散了,天彻底亮起来。 天亮雾散,海船升起了三角帆,向大海快速迈进。 苏幕遮回头向东望,海岸已经变成了微小的黑点。那里没有人站在海边凝望,但他知道,有人在等他回去。 被人牵挂的滋味很不错,苏幕遮摸了摸胸口的夹层笑了。 海上并不寂寞,有海鸟相伴,偶尔也会见到正在捕鱼或满载归来的渔船。 白天,苏幕遮会站在甲板上,手握住刀柄,闭上双眼,听海浪与风声,随它们节奏,在脑海中模拟出刀,牵动自己的肌肉、内力与呼吸以练武。 练累了,他会躺在甲板上,看着的白云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时候什么也不想。 他最喜欢在这时看见飞鸟。 无论前世今生,在孤独寂寞时看见飞鸟时,苏幕遮会看着它们飞翔,猜想它们飞过或将要飞去的地方。 世界顿时大不同起来。 在海中航行了三日,到第四日几近黄昏时,海船老大指着前面的一个黑点,说道:“那里便是堕龙坑了。” 苏幕遮点点头,吩咐春雨楼手下准备好,莫在关键时刻出了纰漏。 他又拍了拍船老大,“事办好了,荣华富贵少不了你,若办砸了” 苏幕遮也没说什么狠话,让船老大自己意会去了。 船老大点点头,擦了擦额头虚汗。 他也知事关重大,所以在路上将海程都盘算好了。 等海船抵达堕龙坑时,天刚好暗下来。因为早上要返航,所以需要连夜卸船,而岛上护卫这时正乏,肯定疏于防范,正好给了王爷他们可趁之机。等王爷救出人时,他立刻拔锚起航,以后就再也不用来这地方了。 又航行了一个多时辰。堕龙坑渐渐清晰,绿色在黑色山体峭壁上蔓延,被斜阳一染,呈现一种很美的颜色。 因传说中的堕龙之地在南方,海船沿着岛转了半个圈,将整体模样印在了苏幕遮脑海:岛不大也不小,山却很高,一座座高耸的石山在外围将岛围了起来。这些石山山脚下是郁郁苍苍,生满树木,但越高越是峭壁,非鸟难落脚,猿猴愁攀登。 好在有山峰与山巅之间的落谷,延伸出绿色来,装点着这些高山的山腰,让它们不至于太单调。 第二十七章 术业有专攻 酉时末,日头半截已落下海面,留下朝霞漫天时,海船到了堕龙坑。 苏幕遮退到了后面,与春雨楼高手乔装的船工站在一起。 他抬头打量,见水道甚宽,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崖顶是茂密的丛林。 在山崖半截处,各有一由挖空山体内伸出一个木头搭建的台子,做瞭望警戒之用。台子上各站着四五个青色短打的汉子,正是青衣门弟子的打扮。 青衣门是水龙王脱离水王爷时在吞舟岛成立的门派,在水龙王被水王爷扔到堕龙坑后销声匿迹了几年,现在随水龙王的重出江湖又崛起了。 苏幕遮年前在建康东郊遇见的与青莲教前后围攻大师姐树含烟的大汉,正是此门中人。 这些汉子背后背着长弓,瞭望台上摆有弩机。 苏幕遮暗自估量,船行中央,以弩机与长弓的射程,造不成太大威胁。 瞭望台上的汉子是识得海船的,见他们进岛,向海船上打旗语确认,海船老大举旗沉稳的回了,山崖上的人见状没有怀疑。 船行一刻,就已经进到堕龙坑坑内。 这时晚霞也消失不见了,高陡的石山将日头余光也遮住了,夜幕以更快速度降了下来。苏幕遮再难看清岛内坑里的情形,抬头只觉群山影影幢幢。 好在远处点了火盆,指引着海船它驶去。 海船走近了,苏幕遮发现火盆一个一个由码头上摆到岸上,而后拾阶而上,一直到三丈高入口处。 那入口犬牙交错,似张口的鲨鱼头,在火光下格外狰狞。 海船停船时,走上来几个汉子,“船老大,今天怎么这么晚?” 船老大打个哈哈,“出发时有大雾,耽搁了。” 汉子只是随口一问,没放在心上,“哎。”他压低声音,“我要的酒带没。” “带了,带了。”船老大在船刚挺稳时,就让人搭了一块板,从脚下提出一坛子酒来走下去,“上好的花雕。” “快快快。”汉子忙不迭的将酒坛接过来,他揭开泥封,闻了闻,畅快的出口气,“哎呀,这宝贝儿,可想死我了。” “让我也闻闻。”他身后的兄弟也凑过来,挺着鼻子嗅,“真香。”他说着,就想就着坛子来一口。 “莫急,莫急。”船老大先将三位揽到一旁,让开下船位置,“先让他们卸货。” “对对。”为首的汉子急忙将酒坛子抢过来,“急什么,急什么,待会儿再喝。”他又回头,猥琐的笑,“船老大,下次要不再给我们搞个姑娘来?” “哎哎,不敢不敢。”船老大忙摆手,“若被秦香主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给各位带酒就已经够让老头儿提心吊胆了。” 堕龙坑是禁酒的。 “安心。”汉子拍了拍船老大肩膀,“秦香主现在不在岛上,估计十天半个月之后才回来,现在码头上我说了算。”他指了指自己。 “可是,也没哪家妓院的姑娘来”船老大故作为难,斜眼瞥见苏幕遮等人已经搬货下了船,沿台阶向鲨鱼大口走去。 船老大此行还带着几个机灵的,岛上人眼熟的船工,有他们领着,他不忧王爷这些人在搬货时出差池。 “行了,行了。”汉子摆摆手,“哥儿几个都是常客还不知道,只要钱给够了,没有什么地儿不能去。” 身后的两位也淫笑着说:“而且这些见钱眼开的,什么都能玩。” “哈哈。”汉子也笑了起来,笑骂,“就你小子花样多。” “对了,船老大,一定要挑个屁股大的?”另一个人提醒道。 “怎么?”另外两位同伴奇怪的看他,“你小子还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造个小的?” “那倒不是。”这人笑的下流,“我是怕她受不住。” 两位同伴同时为他竖起大拇指,“高瞻远瞩啊。” 船老大在这儿招呼三个,苏幕遮他们已经在船工小三子带领下进了鲨鱼口,向贮藏之地走去。 一路走来,苏幕遮暗暗打量,监牢是在山体内凿出来的,采光窗户小,月光很难照进来。照亮的火把也不足,有很多幽暗之地,正好方便他们救人。 不过监牢出口只有那鲨鱼口,救到人后得迅速赶往出口,不然就被关门打狗了。 在两个青衣门护卫的监视下,苏幕遮随小三子进到了贮藏室。 放下货物后,苏幕遮打了一个眼色,手下立时走到两个护卫身后,捂住了他们的嘴。 “水引之在哪儿?”苏幕遮用匕首抵住一人喉咙。 两个青衣门的人吓得睁大了眼,挣扎着摇头。 苏幕遮一笑,“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谁先说谁活着。” “嗯嗯。”其中一个人立刻点头。 “别耍滑头。”苏幕遮警告一声,示意手下放开他。 “各位大爷,小的真不知道,我们只负责这个地儿啊。”他是小声了,说的却不是苏幕遮想要的。 苏幕遮一怒,“你是想死?” “可我真不知道啊。”这人吓得都快哭了。 “不知道你点个屁的头!”苏幕遮让人捂住他的嘴,问另一个人,“你知不道?” 这人立刻点头。 “在哪儿?” “在,在最东面第三排。”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他一顿,眼神一飘,“我听李老三说的。” “你他妈倒是机灵。”苏幕遮这个气啊,这小子明显是为了活命撒谎的。 他摇头,手下立刻双手一错,将他们脑袋拧半个圈,结束了他们的性命。 两位船工换上他们的衣服,装模作样站在了贮藏室门口。因幽暗,远处的岗哨自然分辨不出来。 苏幕遮与几个手下趁机换上夜行衣。其他人则继续乔装为船工,作为被发现后的驰援。 “只能分头寻找了,找到水引之后,马上送到船上。”苏幕遮吩咐他们一声后,趁远处岗哨不注意,隐藏到黑暗中,摸向东面牢区。 万一说的是真的呢。 然而东区转了一圈后,出乎苏幕遮意料的是,这山体内牢区很大,而黑暗方便他藏身,也为他寻找水引之增加了难度, 特别是牢里还关押着其他人,苏幕遮低声呼唤水引之名字时,他们稍一开口就会弄出很大动静。 苏幕遮只能又悄悄摸了一个岗哨,逼问一番后,方知水引之被关在防备严密的北面。 他急忙赶往北面。 太乙神功这时让苏幕遮如虎添翼。在遇到岗哨时,在他们的视野外“咻”的掠过,带起一阵轻风吹着火把抖动,让护卫只疑惑突然有风了,不疑有人。 但苏幕遮还是迟了。他刚赶到北面,就见三个黑衣人凑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巷道外,探头向内看去。 估摸他们是出去后,直接摸了岗哨问出来的。 “还真是术业有专攻。”苏幕遮厚着脸皮感叹一声,走了上去。 第二十八章 守株待兔 堕龙坑,牢区内,一条巷道灯火通明。 苏幕遮悄悄探出头去,见这条山洞不足十丈长,监牢不再是木栏监牢,换成了石室,左右各有一个。 戒备尤为森严,在这短短巷道内,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悬挂在洞顶的火盆将巷子照的灯火通明,一只苍蝇也容不下。 在另一边,还有一口钟,应该是用来示警的。 苏幕遮想要抹黑过去搞掉岗哨压根不可能。 但也足以确定,这里关押的就是苏幕遮想要救走的水引之。 苏幕遮按住腰间,轻声对手下道:“巧取是不行了,只能硬闯,一会儿看我手势。” 手下点头。 苏幕遮于是退回去将一被摸掉的岗哨的青色短打外衣换上,在给三人打了一个眼色后,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巷子。 “谁?”几乎在苏幕遮刚出现,巷子内十二个人的目光就盯上了他。 “兄弟你们听说没,船老大今夜偷偷给外面码头上的人搞来一姑娘。”苏幕遮歪着嘴,眯着眼,一高一低的迈着落拓不羁步子向他们走去。 “什么?”为首的两个守卫一愣,这消息够劲爆,以至于他们忘了盘查苏幕遮,“他们不怕秦香主责罚?” “嗨,秦香主这几天不在不是?”苏幕遮又近了一步。 “止步。”后面站在石门两侧的一位护卫要尽职的多,“你是哪位香主手下的弟子?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 “嘿,别不识好人心。”苏幕遮继续前进,“听说那姑娘要在岛上呆几天,难道你们不想休息的时候爽爽?” “站住。”护卫按住了刀,“在往前走我就不客气了。” 苏幕遮止住了步,与他对视,正准备动手时。 “王哥,别紧张,都是自家兄弟。” 后面有好色的,听了苏幕遮说的话心里痒痒,拦住了王护卫向这边走来,“兄弟,那姑娘长的怎样?” “盘靓条顺屁股大,够几位玩儿的。”苏幕遮又往前走。 “站住。”王哥终于按捺不住。 他狐疑的打量着苏幕遮,“你是哪位香主的弟子,我怎从没见过你?先报上名来,再说其它没用的。” “呦呦,还挺尽职。”苏幕遮露出鄙夷的神情,双手掐腰,仰头不屑道:“在下,建康苏幕遮。” “苏幕遮”三字出口时,他手一扬,三枚金钱镖霎时间飞出,打在后面走过来的好色的那位身上,他应声而倒。 “敌袭!”王哥立刻大吼一声,就要拔刀出来。 首当其冲的两个护卫见机不对,也匆忙向腰间摸去。 苏幕遮不管身旁二位,三步并作两步,向一左一右石门处的四位护卫迎去。 那人叫王哥的刀刚要出鞘,苏幕遮已到了面前,随手一拍,出鞘半截的刀被苏幕遮拍回了刀鞘中。 左面的人刀被苏幕遮衣袖一带,也被卡在了那里,拔不出来。 苏幕遮与他们错身而过,手中的金钱镖立时飞出,打在匆忙跑去敲钟的那护卫身上。 “敌袭!”“敌袭!”见来人厉害,敲钟的护卫又倒在了地上,机灵的护卫大声呼喊起来。 苏幕遮见状,动作更加利索。 青狐刀出鞘,若有若无的狐鸣在门前四个护卫耳旁响起,如勾魂一般。 后面的两个护卫微微一失神,刀刃已经划破了他们的咽喉。 此时,那王哥与身旁的护卫才拔出刀来,回头便砍苏幕遮,却见苏幕遮回身一转,右胳膊挥了过来。 王哥两人不见青狐刀,只闻狐鸣,心下虽发毛,手下动作却不停。 然而,在两位护卫两把刀将砍下来时,王哥眼角忽瞥见对方随身转过的右胳膊下藏着一道寒芒。 不待他看清那道寒芒,脖子一寒,钻心的痛楚已传来,他已然明白那是何物了。 一刀抹两喉,即使不出鞘,身藏刀锋依然迅如闪电。 “敌袭”的呼喊声戛然而止,为首两位护卫此时已被黑衣人料理,余下四位则惊骇的看着苏幕遮,一时不敢有动作。 他们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位眨眼之间杀死六个人。 苏幕遮扫了石门两眼,一刀一下,将石门上的锁链砍断,“救人。” “是。”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走了进去。 很快,左侧石室的黑衣人走出来,向苏幕遮摇头示意无人,而右侧的黑衣人则抱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走出来。 孩子醒着,在火盆下胆怯的看着苏幕遮,却不挣扎。 苏幕遮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着黄菱纹锦短衣,眉清目秀,身上无伤,想来水龙王对自己侄儿还有点心,没让他吃苦头。 “水引之?”苏幕遮问。 他不答。 “水玲珑让来救你的。”苏幕遮说。 孩子听到水玲珑的名字,眼神顿时一亮。 “就他了。”苏幕遮点头,手中的金钱镖顺手一扬,轻举妄动的四个护卫中又倒下两个。 “快,快,马上将他带走船上。”苏幕遮殿后,推着黑衣人向外走。 钟声不响,但喊声惊动了堕龙坑的守卫,他已经听到了外面杂乱的脚步声。 眼见四人要出巷子,余下的两个护卫不由的舒一口气时,心说这煞星终于走了。 然而,就在苏幕遮身子将拐走消失时,他手中扣着的两枚金钱镖,在火光中掠影而来,不偏不倚正中他们额头。 刚拐过巷子,殿后的苏幕遮就见一群护卫冲了过来。 为避免关门打狗,他们此时已经顾不上隐藏身形了。苏幕遮一刀劈翻两个,推着黑衣人快行。 一黑人行进的同时取出一根竹制的夜箫来。这是苗族特有的竹笛,他放在唇边,吹出两声短促的刺耳高音。 这两声短促高音虽刺耳,传播却远。 正在贮藏室的春雨楼听见了,立刻又吹响了几声,提醒正在搬货路上和码头、船上的兄弟,而后拔刀向声音传来出杀去。 船上、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春雨楼人听了,头领一把拉船老大,冲向那正探讨淫邪之事的三个护卫面前,在他们的错愕中利索砍翻在地,而后在洞内的兄弟里应外合,立刻将鲨鱼口先占了下来。 山洞内。苏幕遮又砍翻一波,将抱着水引之的黑衣人护住。 前面的两个黑衣人开路,他们是尚小楼在春雨楼特意挑选出来的高手,对付已经抽调了精锐的青衣门人也不在话下。 一行人行进很快,在转过一道弯后,前面出现一条十字路。 苏幕遮他们由北路而来,十字路东路尽头便是出口,而南路出现了由贮藏室赶过来的兄弟。 胜利眼看在望。 但就在黑衣人跨出北同道,步入十字交汇点时,一把匕首忽然由边打边退的青衣门人身后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在了开路黑衣人胸口。 同时,又有一把剑下由青衣门人之后,常人膝盖处出现,刺向另外一位开路的黑衣人下三路。 “小心”。苏幕遮眼疾手快,将黑衣人推向十字路东路,一刀抵住了那把剑。 “朔北王,田某等候多时了。”西路青衣门人散开,一袭长衣,一把长剑,一书生出现在眼前,拱手向苏幕遮行礼。 第二十九章 天水诀 长剑不在手,挂在腰上,出剑的不是他。 苏幕遮青狐刀抵着膝盖处刺出的那把剑,沉着问道:“你是谁?” “‘书呆子’田丰。”田丰恭敬说。 苏幕遮心中“咯噔”一下,泥腿子书生田丰的名号他自然听凤栖梧说起过,他的一手春秋剑法出神入化。 只是苏幕遮如何也想不明白归入影堂的田丰为何会出现这里。 “影堂什么时候与青衣门狼狈为奸了?”苏幕遮嘲讽道。 田丰也不计较,“堂主早料到王爷会来堕龙坑救水引之,是以让我等早早在这里等候。” “如此说来,水龙王敢抽调堕龙坑精锐前往龙王岛,也是有影堂在此相助了?”苏幕遮肯定的问,语气中满是懊恼之意。 “正是。”田丰点头。 苏幕遮轻吐一口气,目光移到田丰身边,见一短小精悍,一身筋肉,脸上皱纹纵横交错的小老头在擦拭手中的匕首。 而顺刀抵着的长剑看去,人群中闪出一侏儒来。 他做童子打扮,五官却早已长开,红唇招风耳,脑袋前面秃,只有一小片齐眉刘海,后面脑袋上拖着一根小辫子。 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苏幕遮将抱着水引之的黑衣人护在身后,向前一步,将他推向出口所在的东路。 “将小公子留下。”见水引之要被救走,持匕首的小老头率先发难,抬步向苏幕遮身后抢来。 苏幕遮收刀,斜提,一刀砍向小老头的腰身。 小老头早有准备,只见他身子一侧躲过刀锋,一匕首向苏幕遮面部扎来。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一开始的目标便是苏幕遮。 苏幕遮胆子也大,青狐刀右手交左手,不进反退,一步朝小老头的匕首迎来。 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持匕首的人交手时,最忌讳的是贴近对方,只因如此正适合匕首发挥。 小老头早习惯了旁人原地反击或后退,什么时候见过有人舍弃了刀之长,贴身来攻的。 因此苏幕遮的反其道而行之,让小老头心中一慌,怕其中有诈。 他心一不稳,匕首也有了犹豫。 苏幕遮眼睛一直盯着匕首,见它一颤,右手立时抬了起来,拇指在下,三指在上,捏住了匕首。 正是灵犀一指。 苏幕遮轻松一口气。 小老头方才迅猛杀死黑衣人,足以证明他在匕首上的造诣不是何步平手下的秃头能比的。 是以苏幕遮兵行险着,空手夺白刃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 “你!”小老头挣扎的想要抽出匕首,也尝试横过匕首削断苏幕遮手指,怎知匕首纹丝不动,不由的又惊又急。 侏儒见小老头的匕首被苏幕遮捏在了手中,提剑来救,却被书呆子田丰拦住了。 苏幕遮正好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也不与小老头罗唣,在他前刺挣脱时,苏幕遮身子一侧,手指一松,匕首立刻用力过猛,贴着苏幕遮面刺了出去。 匕首在手,小老头趁机左撩,欲割断苏幕遮的喉咙。 怎知苏幕遮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虎口,用力一捏,顿时手臂发麻,手掌无力,匕首跌落下来。 叶秋荻传授的这套专克匕首刺杀之类短兵器的擒拿手,苏幕遮早用的无比纯熟。 而就在匕首跌落刹那,苏幕遮右手用力一拉小老头,身子同时上前一步,左手青狐刀横放。 “噗嗤”一声,小老头的腰撞在了青狐刀上。 一声狐鸣,青狐刀回鞘。 小老头痛哼着跌倒在他的脚边。 眨眼之间解决了青衣门留在堕龙坑的最高头目,青衣门众人被吓的鸦雀无声。 “快把水引之带到船上。”苏幕遮与田丰对峙,口中吩咐手下。 在苏幕遮杀死小老头后,青衣门骇然之余,南路由贮藏室赶过来的兄弟已与苏幕遮成功汇合。 “是。”抱着水引之的黑衣人应了,领着几个兄弟往外冲。 外面有兄弟守门,里应外合之下,只要不再出现小老头、侏儒这样的高手,他们可以轻易跑出去。 余下的人则站在苏幕遮身后,听见十字西北南三路越来越多的青衣门人正在围过来。 “不能让他们把水引之带走。”侏儒上前一步,对“书呆子”田丰道。 “我们的任务是留下朔北王。”田丰不为所动,“与其它人无关。” “这”侏儒诧异的望着田丰,“水龙王那里如何交代?” 田丰瞥了他一眼,长剑忽然出鞘,横在了正企图离开的苏幕遮身后,“我的交代就是杀了他。”田丰说。 侏儒皱眉,抬步就走,“我去抓回水引之。” 在侏儒与苏幕遮错身而过时,苏幕遮青狐刀忽然出鞘,拦住了他。 侏儒回头看田丰,“你不杀他?” 田丰一笑,“我敬佩前任朔北王,也佩服现任朔北王所作所为。对于这样的对手,一打二胜之不武,他应该体面死去。” “你”侏儒心下暗骂,真是泥腿子书生,迂腐酸儒至极。 “既然佩服,为何不放我离去。”苏幕遮问。 “堂主于我有恩,他让我杀你,我不能违背。”田丰说。。 “啰嗦!”侏儒按捺不住了,“既然如此,我先杀了他,再抓回水引之。” 侏儒利剑出鞘,一剑向苏幕遮腹部刺来。 “为了天水诀,你倒是卖力。”田丰嘀咕一声,收剑站到一旁,防备苏幕遮逃走。 天水诀是水龙王承诺给侏儒的功法,乃青帮绝学,听说习了此功法,在水中能来去自如。 苏幕遮一刀挡住侏儒利剑,正欲反击,却见抵住的长剑化作一团银光。 “唰唰唰”,如黄河之水,绵绵不绝,汹涌而来。 侏儒身子低,角度自然刁钻,加之出剑如流水,苏幕遮一时抵挡不住,只能一脚踏在山洞墙壁上,一脚踢翻挂在顶上的火盆,让火炭倾斜而下,挡住侏儒攻势,而后一跃而下,凌空劈来。 侏儒剑光挑落火炭,见苏幕遮一跃而下,身子就地一滚,躲过了苏幕遮这一击,接着往后又一滚,绵绵不断剑光又向苏幕遮袭来。 他身子低,起卧之间毫不拖泥带水,剑光如长河不绝,一时竟让苏幕遮拿他毫无办法,只能后退,离出去的洞口越来越远。 第三十章 春华秋实 又挑落一个火盆,苏幕遮挡住侏儒攻势后,没有凌空攻击,而是落在了远处。 “如果只有这点本事的话,你怕是不能体面死去了。” 田丰抱着剑站在一旁,“死在他剑下的,一定要截肢,他不喜欢死人还比他高。” 苏幕遮看着侏儒,将刀回鞘,左手握刀,右手搭在刀柄上,轻舒一口气,示意自己冷静。 “来吧。”苏幕遮左手比划一个让对方过来的手势。 侏儒扭了扭脑袋,“怎么,殊死一搏了?成全你。” 他横剑在前,向前几步,手腕轻轻一抖,一剑化作一团光芒,无数剑影向苏幕遮袭来。 “只有一剑是真的。”苏幕遮中指在刀柄上敲打着,忽然目光一凝,迎了上去。 身子探入刀光之际,青狐刀出鞘。 就在这时,漫天剑影消失了,侏儒跪在地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滚到了苏幕遮身后。 青狐刀落空了! 难道自己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这个念头在苏幕遮脑中刹那间闪过。 不,不,苏幕遮咬牙。 恰在这时,福至心灵,漱玉说过的力上刀背之语忽在苏幕遮耳旁响起,让他记起了青狐刀构造的奇妙。 这边侏儒见躲过了这一刀,脸上一喜,正要倒挂金钩,由背后刺穿苏幕遮。 怎知苏幕遮刀背向敌,刀劈不成,立时内力灌注青狐刀,刀刃不转向,身子不转向,刀背如开刃一般,劈开空气,呼啸而过,迅猛向身后砍去,砸在了侏儒的后脑勺,将他击飞出去。 这时,方响起一阵狐鸣,较之拔刀时更为刺耳,伴着侏儒滚落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但因田丰一直关注着苏幕遮,因此看了个明白。 原来侏儒是个惜命的,他知道刀客最快的一刀在拔刀的时候,怕马失前蹄,因此存了一个小心思,在进攻时以漫天剑光诈唬苏幕遮,实则全部目光与精力都集中在他这一刀上,准备躲过这一刀后,再做反击。 侏儒也明白,苏幕遮一击不成,气势定泄,到时候自己由背后连绵不断进攻,拿下他并不难。 但侏儒没想到,田丰也没料到,因青狐刀构造奇特,又命“不杀”或“止杀”,灌注内力后,刀背向敌竟比出鞘还要快。 是以苏幕遮与侏儒错过后,刀背立刻后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侏儒拍晕了过去。 “啪啪啪。”田丰鼓掌,赞道:“好刀。” “如果这就是你压箱底功夫的话,那你是胜不过我的。”田丰说。 苏幕遮站起身喘一口气,回头吩咐手下:“你们都上船,离岸等候。正午时分,我若没杀出去,你们便立刻返程。” 占据码头后,春雨楼的人按计划应该将堕龙坑所有船都摧毁了,不怕他们追击。 “公子,不可。”春雨楼的人劝道,“我们一起杀出去。” 田丰一笑,回头对青衣门人道:“这个人交给我了,他绝对不会再向你们出手。” 方才是苏幕遮吓住了青衣门人。若无他一夫当关,青衣门人仗着人多势众,丝毫不惧春雨楼的人。 “快走。”苏幕遮看着田丰,“若我胜了,剩下的人也拦不住我,若我败了,我也有脱身之计。” “公子”春雨楼的人还要再劝,却有胆子大的青衣门人已经追了过去。 苏幕遮挥刀要拦,一把长剑蓦地伸出,挡住了他的刀,放青衣门人追去。 “走。”苏幕遮怒喝一句。 “是。”春雨楼的人见状,只能无奈的边打边退。 青衣门人也知道泥腿子书生田丰的性格,绕开了两人,在人群之中留下了一片空地。 “我很想知道你的脱身之计。”田丰将剑回鞘,彬彬有礼的说。 苏幕遮将刀也回鞘,看着田丰腰间的长剑,“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苏幕遮问。 “思无邪。”田丰自然知晓,这把剑是他由南山书院带出来的,甚至为此招来了三都府的追杀。 “何谓‘思无邪’?”苏幕遮问, “思无邪”出自论语为政第二,孔夫子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从古至今,无数名士鸿儒对这三个字有过不同的解读。 现在,苏幕遮想要听听田丰的理解,虽然从田丰尽杀天下品行不端之儒生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心无邪意;心归纯正。”田丰回答后恍然大悟,笑道:“的确,我不应该用这把剑杀你。” 田丰捡起了侏儒丢下的长剑,“如果这就是你的脱身之计的话,怕要失望了。” 他抖了抖手腕,刷出一朵剑花,觉的趁手后向苏幕遮走来。 苏幕遮右腿后退一步,手握住了腰间刀柄。 “请。”田丰做了一个起手式,正是春秋剑法的“春华秋实”。 苏幕遮眼睛一眯,迅速上前一步,在看到田丰长剑前刺时,身子向左一侧,避开这一刺,手中青狐刀立时出鞘。 出鞘后的青狐刀贴在肘底,田丰只闻狐鸣,不见刀影,心下一凛,刺出去的长剑马上左撩,劈向苏幕遮。 剑至胸前,苏幕遮胳膊一竖,亮出了肘底刀,刀刃狠狠地砍在剑身上。 只听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火光之下,一道银光闪过,侏儒长剑前半截贴着苏幕遮插在了前方三尺外的土地上。 山洞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两道身影,在火盆跳跃的火苗下,此消彼长。 青狐刀倒握,藏在肘底,在接近敌人时,亮出肘底,如迅电流光劈出去。 这一招,不仅速度快,令人猝不及防,刀刃上更是力量最强一点,配以青狐刀,足以斩金截玉。 这招是苏幕遮领悟到的血衣刀法“身藏刀锋”奥妙中最厉害一招。 现在田丰剑已断,正是苏幕遮趁机击杀他的机会,但苏幕遮却没有丝毫的欣喜。 因为田丰的断剑正贴在苏幕遮的咽喉,只需轻轻使力,苏幕遮便会命丧黄泉。 “春秋笔法。”田丰说,“你的刀法很厉害,甚少有一招便逼出此招的。” 他说的“春秋笔法”是在剑断后使出来的一招剑法。 苏幕遮看的明白,田丰剑断后,余下的断剑本近不了苏幕遮身子的。 但见他手腕一抖,断剑曲折如蛇,陡长五寸,贴在了苏幕遮的咽喉。 “谢谢。”苏幕遮一笑,“看来我近来长进挺大的。” 田丰见他还笑的出来,不由的问道:“怎么,你不怕死?” “怕!”苏幕遮小心翼翼的扭过头,面对他,“但你心中困惑,唯有我能解答;你苦苦追求的道路,唯有我能指引;你的愿望,唯有我能实现。” “影堂其他人都能痛下杀手,但你,不能。” 第三十一章 赌命 山洞内异常安静,唯有火盆内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 火苗跳跃,两人的身影也随之跳动。 断剑贴着苏幕遮的喉咙,田丰沉默半晌,方轻笑一声,问:“你知道我心中的疑惑?” “一介布衣,过目不忘,下笔成章,因天资聪颖而成为南山书院犁牛先生得意弟子。” 苏幕遮款款而谈,“但因贫苦出生,在南山书院饱受世家子弟欺辱,在南山书院对这些世家豪门子弟也束手无策之下,只能弃文就武,仗剑思无邪,戮尽嚣张跋扈世家子弟,以武力来寻找心中的仁义。” “你心中的疑惑不是一目了然吗?”苏幕遮反问他,“本应信奉孔夫子‘仁与礼’的儒家,为何现在尽是品行不端的士族子弟;本应‘有教无类’的儒家圣地,为何排挤寒门士子?“ ”啧啧啧,听听这个名字,泥腿子书生。” 苏幕遮摇头,“你的疑惑难道不就是儒家之道,为官之路何时竟成为了豪门世家独有的权利,不容旁人染指?” 田丰直直盯着苏幕遮,苏幕遮抬头与他对视良久,田丰才轻吐一口气,移开目光,“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我心中疑惑。” “杀尽天下品行不端的儒生便是你的解决之道?”苏幕遮紧接着问,咄咄逼人。 “如果仁与礼,南山书院,师父都不能解决的话,武力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田丰说。 “这对品行不端的弟子而言的确是不错的震慑。”苏幕遮点头,“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又如何解?” 田丰沉默了。 如果惩戒品行不端弟子是复仇的话,让寒门弟子在南山书院乃至儒家不被排挤才是他一直苦苦思索与追寻的。 但这问题太难解了,它面对的不是个别品行不端者,而是整个士族。 “我有办法。”沉默中,苏幕遮忽然说。 “什么?”田丰抬起头,惊讶的看着他。楚国乃王与士族共治天下,今番苏幕遮要动摇士族根本,怎能不令人震惊。 苏幕遮将在建康与公羊子高的“投碟自进”之语又告诉了田丰,道:“现今这世上,唯有我能实现。” 田丰凝眉思索起来。 苏幕遮低头看田丰腰上挂着的长剑,“思无邪,或许很多儒生早已经忘记了这把挂在文苑大堂上的长剑的警醒之意。” “心无邪意;心归纯正。”苏幕遮嘀咕着田丰对“思无邪”的理解,“你取这把剑也有时刻警醒自己的意思吧。” “不错。”田丰点头。 “但你在进入影堂后,它已经失去了它的作用。” “不!”田丰摇了摇头,“影救过我,我答应帮他做三件事,现在是第二件,三件事毕,我就会离开。”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田丰舒展眉头,对苏幕遮道:“我承认你说动了我。” 苏幕遮轻舒一口气。 田丰见状笑了,“你在赌?” “是,我在赌。”苏幕遮轻轻的将脖颈离开断剑,“现在看来是我赌对了。” “那你就说错了。”田丰将断剑扔到了一边去,“你认为你很懂我?”见苏幕遮点头,田丰笑道:“但你懂得不够多。 “什么意思?”苏幕遮心下一沉,“你还要动手!” 这是他唯一的脱身之计,如果这都说服不了田丰,他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不。”田丰摇摇头,“你说的不错,‘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等壮举唯有你能实现,我期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但影让我杀你,这是‘信’,我不能违背。正如我答应凤栖梧,只要游侠儿不说,我就会保护好鱼儿姑娘。” 这还是苏幕遮首次听到游侠儿念念不忘的鱼儿姑娘的消息,只是他现在危在旦夕,顾不上细问这些。 “你要怎么办?”苏幕遮问。 “如你一般,我也准备赌一把。”田丰说。 “赌什么?”现在轮到苏幕遮皱眉了。 “你的命!”田丰说,“赌赢了你活,赌输了你死。” “你准备怎么赌?”苏幕遮问。 现在他的命在对方手上,由不得他选择。但苏幕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会脱身的,苏幕遮心中说。 “此岛虽名为堕龙坑,但在青帮看来,山洞深处的悬崖才是真正的堕龙坑。”田丰说道,“那处悬崖是监牢处死人后的抛尸之地,有时也会将人直接推下去摔死。这些推下去的人中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和一时豪杰,甚至昔日青帮帮主也在其中,但他们从未从山崖下活着走出来。” “我赌的就是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堕龙坑。”田丰看着苏幕遮,“如此既不违背我之信,也看你是否有逆天改命之能。” 在田丰看来,活着走出那道山谷,远比苏幕遮实现“投碟自进”的科举制要容易的多。 “赌不赌?”田丰问,他手接过一把旁边护卫递来的剑。 苏幕遮闭目沉思良久,在脑海中翻过诸多念头,一一模拟进攻之道,最终无奈发现所有的抗争都是徒劳无力的。 田丰是在三都府下都能逃出生天的高手,他的实力远远不及。 终于,苏幕遮狠下心,点头:“赌了!” “好!”田丰赞一声。 这时,青衣门弟子回报,春雨楼的人携水引之已经全部退到了船上,离岸而去。 而青衣门码头上所有船被凿沉,他们一时半会儿追不上去。 田丰不在意的应了一声。 “你为何任由水引之离开?“苏幕遮忽问,他知道田丰刚才若出手,水引之绝对带不走。 ”叔叔欺负年幼的侄子,我看不眼去。“田丰一笑,伸手请苏幕遮前行,“后顾之忧已去,公子,请吧。” 苏幕遮整了整自己衣衫,将青狐刀回鞘,跟着领路的青衣门人前行,田丰紧跟在他身后。 山洞幽长,在出了牢区之后,前面已经没有了火盆,仅靠护卫手中的火把照明。 道路慢慢抬高,崖壁上凿出的洞射进几道熹微之光,告诉苏幕遮天将亮。 苏幕遮长出一口气,以遏制自己“咚咚”的心跳,他握紧了拳头,掌心全是水,稍等片刻便能攥住一把水来。 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在等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苏幕遮已死过一次,他以为早自已悟透了生死,能勇敢的面对死亡。 但现在他是如此贪恋今生,以至于害怕前所未有的涌来,比前世孤独病逝榻上时还要凶猛。 上次临终时,苏幕遮脑海像翻书,但现在,苏幕遮的念头只有一个:活下去。 苏幕遮一行人在黑暗的山洞中向上穿行了半个多时辰,直到前方出现一个洞口,他们才停下来。 那里,争优一道霞光射在洞壁上。 苏幕遮站在洞口,万丈霞光立时将他包围。 他抬眼望去,远处火红的太阳正在跃出海面。 他一步走到洞外,外面是一块延伸出去的平台,仅容一人立足。 一阵风吹来,苏幕遮的衣衫猎猎作响,平台下山岚雾霭也涌动起来,再往下已不是目光所能及。 站在高台上,苏幕遮“咚咚咚”快速跳动的心忽然平缓, 听说在存亡、浮沉,生灭之际,人会有一些神奇的领悟,但苏幕遮感悟到的只是朝霞与风云,山川与大海。 甚至小师姐也没有想。 因为,“我一定会赢。”苏幕遮回头笑着对田丰说,而后一跃而下,衣衫涌动,如苍鹰 第三十二章 懒梳妆 霞如血,西风烈。 田丰上前一步站到高台上,低头看着苏幕遮的笑容消失在山岚雾霭中。 “希望你能活下来。” 田丰手捏紧了思无邪,抬头望向远处的海面,东方朝阳升起,射出一道明媚的光芒,投向陆地所在的西方。 堕龙坑正位于二者之间,如同一道界限,晦暗与光明在此交替。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你将他推下了悬崖?”侏儒揉着后脑勺问,方才苏幕遮的刀背只是将他敲晕了,没有要了他性命。 “嗯。”田丰点点头。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他自然没听到田丰与苏幕遮的赌约。 “有区别?”田丰回过头,望着侏儒,“堂主只要他死,可没指教如何杀死他。” 侏儒虽觉不妥,也不知如何反驳他,只能在其它地方找茬质问:“水引之脱逃之事我们如何向水龙王交代?这件事的错可完全在你。” “为什么要交代?”田丰不耐,“我说过,我的任务只是杀朔北王。” “不要忘了,水龙王约定与堂主共举大事,若因此事而坏了结盟,堂主那里你也交代不过去!”侏儒厉声道。 “呵,放心,我会向堂主交代清楚的,不会连累到你。” 田丰一笑,转身吩咐青衣门人,“迅速将凿沉的船打捞出来修补好,四天之后我要离开。” “是。” 青衣门人应命,水龙王抽调精锐离开后,将指挥权交给了小老头儿与这两位。现在小老头已死,他们只能听命这两位的。 “你着急离开?”侏儒问,他的天水诀还没到手呢。 “不走在这儿等死吗?”田丰反问一句,与侏儒错身而过,一个人走到了幽暗的山洞中。 侏儒摸了摸后脑勺,嘟哝一句:“老子现在还头痛耳鸣呢,怎么不得养好伤后再走。” 四日后,临海郡。 自苏幕遮离开后,天空便连日阴沉,空气也潮湿多情,握住似能攥出一把水来。 终于,绵绵细雨在昨夜飘入了小城,打湿了砖瓦,顺着屋檐滴落在檐下的水缸与芭蕉叶上,“嘀嗒,滴答”空灵作响。 叶秋荻一夜听春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因此早早便穿衣起来了。 她推开窗户,天蒙蒙亮,细雨如丝,随风飘了进来,打在脸上,有一股子的舒爽的凉意。 站在小楼上,叶秋荻抬眼望去,院子内青草池塘荡起一圈一圈涟漪,岸旁的梅树上满身碧绿,唯有青梅渐黄。 在池塘上旁有一草亭,茅草顶被细雨打湿,变的滑亮。 越过草亭,目光出了巷子,一川烟草流向海边,它的尽头,叶秋荻期待之处,云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楚。 叶秋荻失望的回头,向城内望去,临海郡已是满城烟雨。 巷子外的大道上不时有游人走过。 披着蓑衣的,多是赶往码头的苦力,打着油纸伞的,不知是谁家少年郎,外出赏雨去。 叶秋荻却没有这等心情,唯有一胸愁绪,恰如这烟雨。 苏幕遮若快,应是昨日傍晚回来,现在却迟迟不见归期。 叶秋荻已经暗自决定,若午时依旧不归,她便要出海了。 倚在窗户上,叶秋荻想着苏幕遮,心烦意乱,一时梳妆打扮的心思也没了。 大道上走过一富家子,骑着高头大马,打着油纸伞,腰间挎着长剑。 在经过巷子时,他偶然回头,目光越过矮墙,恰好看到了叶秋荻慵懒的模样,眼睛不由的直了。他头也不回,马在细雨中轻嘶,载着他走过柳树下,“啊”的一声痛呼,富家子被横出来的柳树枝打在脑袋上,跌落马下。 叶秋荻被这声痛呼惊醒,她四处望了望,不见有人。 回过神来的叶秋荻强打精神,转身回到梳妆台前。 她望着铜镜,将一头青丝简单绾了一下,不致散乱,任它如云在身后披着。 外面有了动静,漱玉敲门铜盆走了进来,“还易容吗?”漱玉问她。 叶秋荻摇了摇头,漱玉轻叹一口气,侍候着叶秋荻洗漱完,又让东篱端了一碗汤进来。 “小姐,你昨晚便没用饭,今日好歹吃点吧。”漱玉劝她。 “嗯。”叶秋荻懒懒应了,将汤放在身边,一勺一勺漫不经心的吃着。 这时窗外雨大起来,豆大的雨点从变黑的天空倾泻而下,搭在芭蕉也上“噼啪”作响。 “当啷!”叶秋荻将勺子扔到碗里,怒道:“苏幕遮,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 她袖子一推,汤碗飞出窗外,在雨中化作齑粉,融入了细雨中。 东篱怯怯的将担忧的目光移向漱玉。 “小姐,你心乱了。”漱玉按住她的手,“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叶秋荻静下来,“将‘秋收冬藏’取出来吧,我想静一静。” 自学了止息后,每当心烦意乱时,叶秋荻总会练习这首曲子。 她虽未将这首曲子彻底领悟透彻,但清心静心已足矣。 琴案摆在池塘边的茅草亭内。 知谷主心情不好,漱玉等人远远避开,让她清静。 雨水在茅草上串成珠子,纷纷洒落,为草亭编织了一道道珠帘,落地成溪,推走了梅树上落下来的绿叶。 叶秋荻沐手焚香,端坐在琴前,手指在琴弦上轻轻地一拨,清音便如池塘青草上的露珠,一落便在天地间散了开去。 止息一曲,叶秋荻只来得及对“春”之部分娴熟,这段曲子本应如春水初生,溶解碎冰,如十里春风,袅袅而来。 然而此时在叶秋荻手下,却满是化不开的愁绪,如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此时的梅子黄时雨。 “姑娘愁绪困扰于心,将这上好的曲子也扰乱了,可惜,可惜。” 矮墙趴上来一富家子,他打着油纸伞,斯斯文文的对墙内的叶秋荻说。 叶秋荻百无聊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愁如乱丝,剪不断,理还乱。” 见叶秋荻不答,富家子半个身子探出矮墙,拱手道:“姑娘,在下略通音律,何不如由在下借琴声为姑娘纾解一番?” “滚!” 叶秋荻怒极,口中吐出一个字,手在琴弦上一拨,顿见顺茅草而下的雨珠随琴音横成一串,打向矮墙上的富家子。 珠串飞跃雨帘,打在富家子胸口上。他顿时如遭重击,又似被人抓住扔出去一般,打折了柳树枝,又横跨大道,摔在了泥地上,滑行甚远。 富家子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胸口没留不下一道伤痕。 若有郎中查探,或会发现,他的骨头断了几处,不躺在床上修养半年,怕是爬不起来的。 第三十三章 君言归期未如期 将烦人苍蝇赶走后,叶秋荻愈加烦躁起来。 君言归期未如期。 帘外雨潺潺,意兴阑珊。 她随手拨动琴弦,听梅雨落在池塘青草上,时缓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如泣如诉。 漱玉担忧小姐的身体,烫了一壶好酒,又做了些下酒菜后,提着食盒送到了草亭。 秋荻斟了一杯酒,端着酒杯,轻声道:“等他回来后,一定不能再松懈了。” 漱玉听的清楚,明白小姐这次是铁了心了。 “嗯。”漱玉认真点点头。 平日里,小姐处理谷中俗务时,都是她在敦促王爷,但在王爷插科打诨下,被他逃过不少次,以至于现在让人对他半瓶子醋武功担忧不已。 漱玉留小姐独酌,收拾东西,打着油纸伞出了草亭,刚准备走进小楼,忽听门外巷子的青石板上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漱玉回头,目光投向小院子的门口。 叶秋荻也停了琴音,但身子依旧面对着池塘,手中端着酒杯。 她听脚步便知道带来的不是好消息,不过此时叶秋荻的心反而静了下来。 门被大力推开,进来的是春雨楼首领。 他看到了池塘边叶秋荻的身影,上前三步,站在雨中,气喘吁吁的拱手道:“谷主,水引之已经救出来了,但王爷” “王爷怎么了?”叶秋荻语气平静无波,又将手上端着的酒杯送入口中。 “王爷留在了堕龙坑!” “什么!”漱玉身子一晃,油纸伞跌落在雨水中。 春雨楼首领语气低沉,“属下办事不力,请谷主责罚!” “谁将他留下的?”叶秋荻轻声问,她明白,水引之能救出来,端的没有苏幕遮被平白无故留在堕龙坑的道理。 “泥腿子书生田丰。”春雨楼首领低着头回答,雨水顺着发丝留进了脖子里,他擦也不敢擦。 叶秋荻虽然轻声细语,但他感觉的到,周围的空气正在凝固,甚至觉的雨也慢下来了。 “影堂?”叶秋荻了悟,“很好,很好。” 她背着身,没人看到她脸上的恨。 “啪”的脆响,叶秋荻将酒杯拍在了琴案上,抱起古琴“秋收冬藏”转身出了草亭,“备船!” “是!”春雨楼首领低头领命。 待叶秋荻拉着恍惚的漱玉进了小楼,衣袂消失在视野中后,首领才松一口气抬起头来。 他转身要去备船,忽由草亭传来“嘎吱”声不绝于耳,好奇的扭头看去,只听的一声巨响,方才立在池塘边的草亭轰然倒塌,在细雨中扬起粉尘。 少顷,尘烟散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春雨楼首领。 时间拨回四天前的堕龙坑落谷。 苏幕遮跃入山谷时,霞光也穿透了山岚雾霭,落在了他身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一时如坠仙境。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长衣猎猎作响,黑色山岩不断掠走,被挤破的空气将他的脸也压变形了。 这一切都让苏幕遮刺激无比,畅快无比,让他在山峦之间忍不住大喊一声。 “啊!”山岩上有栖鸟被惊起,从他身边箭一般逃离。 很快,苏幕遮闭住了嘴,穿越雾霭之后,谷底已现。 他瞥了一眼,山体上部是黑色山岩,而下部绿植已经蔓延上来,荆棘、山缝间伸出来的树苗,正在试图包住整个山体。 谷底是落谷,处于高山与高山之间,被四面峭壁包围。 谷内有一旺碧绿的水潭,一条小河,还有一片荒石滩。 只是一瞟而已,苏幕遮顾不上仔细打量这些,他将心沉下来,所有精力与触觉都集中在感受山谷间空气与吹过的风。 “日行千里花间游,瞬息万变刹那间。”花间游乃轻功之中耐力之最,而刹那间则为轻功速度之首。 太乙神功与二者相比,在耐力、速度上或许不及,但也有其精妙之处,是花间游与刹那是远远比不上的。 世人常言太乙如风,普通江湖人听了都以为太乙神功在轻功上如风一般迅捷,如风一般难以捉摸。 其实不然,太乙如风,是因太乙轻功能如风一般凭空借力。 在初学轻功时,小师姐曾问苏幕遮,何为风? 不等苏幕遮回答,小师姐又问,风无实质,也无常形,却有倒海之能,其力由何来? 太乙神功在轻功上的奥妙便在于感悟这股力,借风中之力是为小成,如风一般无风而凭空借力便算是大成了。 当时苏幕遮告诉叶秋荻,风是由于冷热气压分布不均匀而产生的空气流动现象,力由空气而来。 小师姐自然是听不懂的,甚至恼羞成怒,罚苏幕遮在药王谷谷口吹了一个月的风,以感悟风中之力,感悟风起于何时何地。 苏幕遮现在集中精力便是在感受这股充斥在山涧田野空气中的力量。 他,在等风来。 青狐刀也已出鞘被苏幕遮握在手中,只等穿过黑色山岩,落入被绿色包围的山体后,披荆斩棘,应付潜在威胁。 山谷之间忽然起风了,苏幕遮眼睛一亮,双脚如踩在了平地上,在下坠的同时横着离开山体几分,下坠之势也弱了些。 太乙神功初见成效,苏幕遮却不敢大意,他趁着风中之力,虚空连踏数步,再次将坠落势头减弱,甚至调整好了自己下落的角度。 这正是太乙神功的厉害之处,能与之相比的怕只有“步步生莲”了。 而其它轻功若陷入如此地步,是没有凭空借力,减速乃至在虚空中调整位置本事的。 很快,黑色山岩消失,苏幕遮一头扎进了下半山腰丛生的荆棘,寥落的树木之间。 他睁大了眼睛,伸手死死抱住一根树干,虽然几乎刹那间树干便“咔嚓”一声折断了,但苏幕遮落势明显减缓。 继续坠落之后,苏幕遮不敢马虎,又借着林间的风,虚空踏出,调整好身子角度,躲过一块在峭壁上凸出的岩石后,又抱住一根树干。 这支树干虽然很快也断了,但苏幕遮心中已经有了把握。 他将刀尖劈向凸出来的岩石中,拉出一道火星,而后有使出妙到巅峰的太乙神功,调整位置,继续减缓下坠之势。 如此这般,在太乙神功助力下,苏幕遮游刃有余,甚至以防万一,将身子调整到了靠近水潭处。 又是一阵疾风来,苏幕遮如虎添翼,连踏数步,离开了峭壁,同时他身子速度也减弱许多,即使水潭不深也要不了他的命。 落谷内一片安静,忽然一个身影扎进了水潭中,溅起一丈高的水花。 水花刚落在水潭,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刚恢复安静,又有一身影破水而出,落到了荒石滩上。 第三十四章 群蛇乱舞 落谷为南北狭长走向,霞光依旧挂在峭壁黑山岩上,正在缓缓下移。 “温的?”苏幕遮将外衣脱下来,拧干上面的水时有些疑惑,旋即想到堕龙坑曾为火山岛,有热泉也不足为奇。 他抬头打量落谷,背后正是他落下来的峭壁,下面有荆棘和稀稀落落的树木,上面是黑色石岩,笔直的插向天空,想要上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它对面的山峰同样如此。 南侧是水潭,水质清澈,只有些茅草枯枝类纠缠在一起的东西,水潭占据了整个南侧的落谷,无落脚之地。 水潭顺着蜿蜒的落谷,在远处折向后,将它的尽头挡在了苏幕遮视野之外。 有一条小河经过荒石滩由北而来,汇入了水潭中。 苏幕遮回头目光向北望,寻找它的尽头,发现北面很远处也是一面峭壁,光滑如镜,虽不及东西两侧高,但也不是苏幕遮能出去的。 目前看来,出路唯有在水潭远处了。 苏幕遮出谷心切,将湿衣服披上,抬脚要过去查看,脚腕上忽然一痛。 “嘶”,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低头一看,见一只拇指粗,三尺长的毒蛇正咬在他脚踝上。 这条毒蛇通身为灰黑色,但灰黑里却透着诡异的红。 “我去,什么鬼东西。” 苏幕遮吓了一大跳,一蹦三丈高,青狐刀同时一刀斩断了蛇身,然而蛇头依旧紧紧咬在他脚上。 这蛇毒性甚强,片刻之间,苏幕遮已经感到脚腕上灼痛,如火烧一般。 他不敢大意,匆忙用刀将蛇头挑开,顾不上查看伤口,手探如怀中,将叶秋荻在里衣夹层里备好的解毒丸吞了一颗。 松了一口气后,苏幕遮蹲下身子,拨开裤脚,见被蛇咬伤的部位已经肿胀起来,红色斑纹以肉眼可见速度在皮肤上泛起。 “必须马上排毒。”苏幕遮心中想着,由腰上抽出一把作防身的匕首,顾不上消毒,以毒蛇咬伤的部位为中心,吸着冷气将伤口皮肤切成了十字形。 他用手将伤口周围的毒素挤出来,但有些毒素已扩散到血液中,必须逼出来。 落谷内自然无人帮苏幕遮吸毒,是以他必须运用内力将毒逼出来。 想着这些,苏幕遮便要坐下来运功,忽见不远处的水潭有东西涌动。 他定睛一看,水潭中那团东西哪里是什么纠缠在一起的茅草枯枝,而是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蛇。 那团东西不知有多少条蛇,许是苏幕遮落水惊动了他们,它们蠕动,打破了水潭的平静,有些朝岸上游来。 这蛇蛇毒极为霸道,苏幕遮虽服了解毒丸,但胸口沉闷,有呕吐之感,若再被咬一口,绝对是扛不住的。 “怎么办,怎么办?”苏幕遮这次是彻底慌了,他将里衣夹层翻了个遍,却没有什么驱蛇药,只能又吞了一个颗解毒丸。 苏幕遮这时头已经有些晕了。 “不行,必须马上解毒。” 苏幕遮心中想着,见那些毒蛇上了岸,距他越来越近,咬了咬牙,抬手在胸口、腿部封住几处穴道,脚一抬,竟使出了“逍遥游”。 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中蛇毒后为防止毒素扩散,应尽量减少活动。 苏幕遮也明白,奈何群蛇将来,若再被它们咬上一口,非死不可,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使出“逍遥游”。 “逍遥游”身法如水中游鱼,天空飞鸟,云端清风,行动间不滞于外物,潇洒脱尘,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再多的怪蛇也难再伤他。 尤为重要的是,“逍遥游”还是一门上乘内力修习法门,每踏一步,内力都会由丹田自然而然的随步法运转。 而苏幕遮现在只踏其中的三十二步,将内力运转集中在下半身,将毒血由伤口逼出去。 蛇的嗅觉十分发达,这群怪蛇上岸后,吐着分叉的舌头不停的晃动。 苏幕遮方才的挤出去的毒血,现在排出去的浆状血都有浓重血腥味,这些毒蛇闻到后立刻循迹而来。 若在旁处,这些蛇或许会因怕人而收敛一些,此处则不然,也或许是苏幕遮闯进了蛇窝,惹怒了他们。 苏幕遮只见这些毒蛇气势汹汹而来,誓要将他置于死地。 苏幕遮借“逍遥游”潇洒躲开群蛇袭击,手中青狐刀也不客气,几乎是一刀一条。 这些毒蛇也是厉害,即使被斩首了,蛇口也有复仇之念,露出狰狞的毒牙向腿咬来,甚是骇人。 内力运转一周天,毒液顺着伤口排出体外,苏幕遮头晕症状慢慢消去。 显而易见,苏幕遮这法子看似自寻死路,却有奇效。 这期间也不知斩了多少条蛇,苏幕遮回头,只见满地蛇骸。即便如此,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蛇正在涌来。 “你们厉害。”苏幕遮喘了一口气,朝群蛇竖起大拇指,转身向西侧山崖跑去。 那里地势较高,正位于山洞洞口下方,若非苏幕遮太乙神功小有所成,他的尸骸十有八九应该趴在那里。 苏幕遮跳上一块巨石,抬头一看,顿吸一口冷气。 只见巨石前方,山洞洞口垂直落下之地,满是尸骸,密密麻麻,阴森森的白骨吓得苏幕遮打了一个寒颤。 白骨上些许布料未烂,苏幕遮看得分明,有分叉的舌头在衣服下吐出来。若仔细看,还会发现,阴暗处的怪蛇身体诡异的红愈发明显,如火一般。 苏幕遮明白,这些尸骸中,有些是监牢处死后人抛弃的尸骸,也有些是活活摔死的,即使摔下来有命大不碍事的,想要躲过这些毒蛇也是难。 毕竟不是人人都会太乙神功,似苏幕遮这般摔下来安然无恙,依旧活蹦乱跳者不多。 况且谷底怪蛇有如此之多,毒性之强,让苏幕遮连服用两枚药王谷解毒丸,又运功排毒方才不致丧命。 而备有绝佳解毒药物,又身负神功“逍遥游”,能走路练功逼毒从容应付怪蛇的人又有几何? 苏幕遮抬头望,山腰的荆棘、树枝上也挂有骸骨,一时,这谷底成了森罗白骨堆成的地府阴曹。 苏幕遮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些尸骨的主人中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和一时豪杰,想不到最后却落了这般下场,当真让人唏嘘。 青帮也害人不浅,不仅私设刑狱,还将仇敌和不服他的人如此残忍杀害,当真是无法无天。 “一定要借此机会将青帮削弱和分化。”苏幕遮打定主意。 他又看了尸地,有心想将这些尸骨妥善而至,避免雨打风吹日曝冰冻之苦,但他又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夜幕降临后,这些毒蛇就难对付了。 苏幕遮拱手,“日后再临此地,晚辈定帮各位前辈入土为安,现在实在对不住了。” 他说罢,回头见毒蛇已经逼上了巨石,挑翻几条后,一跃而下,使着“逍遥游”向水潭南方赶去。 第三十五章 草蛇灰线 在群蛇之间杀出一条路来,苏幕遮跃上水面,身子如燕抄水,足尖在水面上一掠而过。 三次点水后,苏幕遮来到了北面峭壁下,伸手抱住峭壁上伸向水潭的树枝。 他回头一看,见群蛇又纷纷下水,一点也不准备放过他。 “这怪蛇还记仇。”苏幕遮摇头,“爷是不和你们玩了。”说罢,转身跃上水面,奔向水潭远方。 水潭还真有些远,而且让苏幕遮惊讶的是,水潭离荒石滩远后,居然也有怪蛇成群出没。 “看来这山谷真是蛇窝了。”苏幕遮嘀咕,“不若便叫它蛇谷吧。” 在歇息的时候,苏幕遮发现,这些怪蛇是在觅食,捕捉湖中的小鱼。 这小鱼也怪,身如水色,泛着一点红,若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它们的身影。 苏幕遮估计这小鱼应该是某种鱼的幼苗,不过他四处张望后,一条大鱼的身影也没找到。 蛇谷之中处处透着怪异,让苏幕遮愈加不敢久留,加快了赶路步伐。 此时太阳已南移,阳光由峭壁落到了谷底上,赶走了蛇谷的阴森寒意。 终于,苏幕遮来到了水潭折向处。 转过这道弯后,他抓住峭壁上的树枝稳住身子,向远处望去,顿时心生一股凉意。 原来折向后的水潭,不仅离尽头尚远,更让他心灰意懒的是,水潭尽头依旧是一面石壁,较之北面还要高,垂直而立。如同一座极大屏风,冲天而起,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黄鹤飞不过,猿猴愁攀援。 苏幕遮不死心,掠水而过,又行了半个时辰赶到了尽头。 他在尽头四处查看,当真是无出路,如此方死了心。 至于水潭,应该是地下有暗口,途径地下河,流回大海去了。 “得,只能等小师姐来救了。”苏幕遮苦笑,“期望到时候不要被整的太惨。” 念头一闪而过,现在被小师姐惩罚还不是苏幕遮担忧的,他还与那些毒蛇有一场硬仗要打。 沿路返回时,苏幕遮仔细探寻一番,无奈发现蛇谷内只有蛇与小鱼。 而那小鱼不够塞牙缝,在被救出去之前,他只能以蛇为生了。 “也不知毒蛇还不好吃。”苏幕遮想着这些时,人已经回到了方才的荒石滩上。 蛇骸依旧落了满地,周围石头的阴影处盘着不少毒蛇。 落脚之地正有一只,它听到动静后,立刻以迅雷之势向苏幕遮袭来。 苏幕遮一刀拍扁它的蛇头,感叹道:“蛇啊蛇,本王还是得和你们玩会儿啊。” 说罢,他挑起这条毒蛇,使着“逍遥游”在围攻过来的毒蛇中左插右穿,毫发无损的又来到了方才的巨石上。 他瞥了一眼满地尸骨,又摸了摸肚子,最终还是屈服于口腹之欲。 又跑到荒石滩上,一手刀,与毒蛇斗,一手捡了些干柴,回到了巨石上。 “若在谷内呆上一年,荻儿怕都不如我了。”苏幕遮嘀咕着。 他落下山谷至现在,一直在运行“逍遥游”,内力早不知运转几周天了。 蛇畏火,苏幕遮将火生在毒蛇爬上巨石的必经之路上,暂时鸣金收兵,用匕首收拾起午餐来。 他将蛇胆取出来,这毒蛇胆是火红色的,非常妖异。 在演义中,常有主角吃蛇胆补身,苏幕遮也有这样的好奇,他打量半天,终究是没那勇气,直接扔了。 又将毒牙和毒腺小心翼翼去了,苏幕遮才将蛇肉放在火上烤。 群蛇围过来,在巨石下纠缠,蠕动,若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在此,早不知吓死多少次了。 苏幕遮则不然,也不知他是胆大还是傻,烤着蛇肉,又与“嘶嘶”吐着蛇信毒蛇聊起天来。 “你们的肉还不错。”苏幕遮将蛇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将肉挑在毒蛇头上,引毒蛇弹起袭击时,他又及时收了回去。 “同胞肉都吃?太没人性,不对,太没蛇性了。”苏幕遮感叹着世风日下,蛇心不古。 群蛇聚集多了后,有蛇趴在同伴身上慢慢靠近巨石。 “别急,别急。” 苏幕遮忙用刀挥砍,砍个稀烂后,心疼的摸了摸青狐刀,“哎,别的刀都是屠龙,你却是屠蛇,我当真是对不起你。” “不对!”苏幕遮摇头,“堕龙坑,堕龙坑,落到此处的肯定都是龙了。” “对。”苏幕遮高兴起来,“咱们也是屠龙刀。” “这样我岂不是在烤龙肉了?” “这样想来,这午餐还真是奢侈啊。” 苦中作乐中,苏幕遮将蛇肉烤的熟的的不能再熟后,才撕下一块,小心翼翼丢入口中。 “好烫,好烫。”苏幕遮一口肉入嘴,立时被烫的大呼小叫,半晌方才咽下去。 饶是如此,蛇肉也是热的,带着热意顺着食道落入了胃中,让苏幕遮直抚胸口,缓解烫意。 “怎么会这么烫!”苏幕遮惊讶,接着更是吓了一跳,热意竟以胃为中心扩散开来,直到苏幕遮的四肢百骸。 “不会有毒吧?”苏幕遮心惊胆战,回头问搭蛇梯向巨石探头的毒蛇,尔后一刀将它敲了下去,将蛇梯斩成肉酱。 苏幕遮又吞了一枚解毒丸,不敢再吃蛇肉,小心翼翼观察着身体。 半个时辰过去了,热意慢慢消散下去,苏幕遮也没有任何不适。 “这是怎么回事?”苏幕遮疑惑,他又捏着一块蛇肉,端详半天后,咬牙道:“再试试!” 苏幕遮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将蛇肉丢入口中。 蛇肉晾了半个小时,早已经凉了。 不过丢入口中后,虽然不烫,依旧有很浓厚的热意,苏幕遮咀嚼几口,热意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似乎”苏幕遮又咀嚼了几口,咽入肚腹之中,热意依旧扩散至四肢百骸。 “这肉是热的!”苏幕遮恍然大悟。 原来这蛇肉味道不同于寻常肉类。 它入口后,自由一股暖意会漫出来,而且这股暖意极易吸收,入腹后便随血液扩散至周身。 苏幕遮仔细思索后,觉这蛇肉应当与酒差不离。肉里有类似酒精的成分,入口后立被身体吸收,从而刺激血管散发热意。 与酒液不同的是,蛇肉只是单纯的暖意,一点也不刺激,在扩散至四肢后,还甚为舒服,如泡在了暖水中,将身上的疲累也缓缓驱走了。 他精神大旺站起身来,满含期待的略行运气。 内力运行一息后,苏幕遮顿时大失所望,这蛇肉显然不具有话本故事中增进内力的本事。 不过苏幕遮很快摆正了姿态。 “做人要知足。”他点点头,向另外一侧又搭蛇梯探上来的毒蛇伸出大拇指,“好肉!”尔后要了它性命。 第三十六章 耳聪目明 见巨石下毒蛇越聚越多,苏幕遮将蛇肉匆忙塞进嘴里,为火了填了一把柴后,跃下了巨石,准备兑现自己诺言。 他踏上群雄抛骨之地,小心翼翼避开从白骨下,破布中弹射袭来的怪蛇,又尽量不踩到先辈遗骨。 有些遗骨是近半年丢下来的。他们穿着青帮衣物,苏幕遮估计是水龙王在夺取堕龙坑时牺牲的帮众。 这些尸骨刚烂,臭不可闻。在他们下面,尚有层层叠叠的白骨,约有上百具之多。 “得,将这些尸骨全部埋掉是不可能了。”苏幕遮皱眉。 荒石滩上处处是碎石,他手头也只有一把刀,挖坑显然不是一件明智事儿。 但小师姐赶到堕龙坑救他,再快也得八日后。让苏幕遮八日里与这些尸骨作伴,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苏幕遮左思右想时,不自觉的走过了抛骨之地。 走了约百步,他见到了一处洼地,顿时心生主意,决定将这些尸骨移到此处填埋。 “这也算兑现诺言了。”苏幕遮自言自语时手脚也麻利,把鼻子捂住,找了根趁手棍子,将正腐烂几具尸骨拖过来。 这殊为不易,因为行进中也要防备藏在暗处的怪蛇偷袭。 不知是吃饱后精神大振,还是蛇肉暖意中另有玄机,苏幕遮不仅精神爽利,耳目聪灵,反应也灵敏起来。 一次他脚不小心踩到一条怪蛇蛇尾,等怪蛇回首反击时,苏幕遮才发现,但就在这眨眼间,他竟然能一脚踩住蛇头。 不过这些苏幕遮一时还没意识到,他正专心致志拖行尸体,不敢有一丝马虎和分心。 将几具腐烂的尸体拖入洼地后,苏幕遮将遮住口鼻的布揭下来,畅快的大出口气。 剩下都是白骨,捡拾是个麻烦事,他得先歇息一下。 体力恢复后,苏幕遮抬脚要继续努力,忽然“轰”的一阵撼人巨吼由身后传来,吓的苏幕遮一哆嗦,险些跌倒。 苏幕遮回头,朝巨响传来的北方望去,见远处正有一股水柱喷在天空,直径六尺,高有十丈,柱顶蒸汽团继续翻滚腾跃,直捣蓝天,景象蔚为壮观。 “间歇泉?”苏幕遮愕然,他前世见过这番壮观景象,是以一眼便认了出来。 苏幕遮又望着向自己袭来的怪蛇,心中愈加觉的这蛇谷怪异了, 间歇泉喷出的水中往往含有矿物质,最主要的便是臭鸡蛋味的硫化物,而蛇对硫化物最为敏感,一点也闻不得。 然而现在,二者偏偏聚到了这小小落谷之中。 苏幕遮决定顺着小河去北面看看。 他行进时,荒石滩上不时有怪蛇袭来,但走了一刻钟后,怪蛇少了起来。 待苏幕遮隐隐约约嗅见臭鸡蛋味道后,怪蛇已经不见了。 又走了半刻钟,苏幕遮站在了一处高坡上,见到了小河源头。 让他惊讶的是,小河源头是一圆形水池,中间有一道堤岸将二者分开,犹如道家的阴阳图。 不同的是,阴阳鱼形的池子中,一侧红如火,一侧倒映着蓝天白云。 在水潭后面,便是苏幕遮早上落下时看到的峭壁了。 苏幕遮加快脚步来到水潭前,又被吓了一跳。原来那红如火的池子,即有间歇泉一侧的池中挤满了红鱼。 这些鱼通身血红,即便眼也红的。它们身有小腿粗,长一尺,挤在水中一动不动,若非鳃在动,真如死去一般。 这鱼较之怪蛇还邪性,苏幕遮是不敢吃的。他伸手摸了摸水,一触即收,实在是这池中水实在太烫了。 这些鱼在水中却惬意的很,真是咄咄怪事。 苏幕遮绕道另一处池塘,水质清澈透明,伸手触摸凉凉的,与一堤之隔的池子简直天壤之别。 这池子中心也有一眼泉,与间歇泉不同,泉水在夹着无数气泡不间断涌出,漫出池子与另一池水在小河汇合。 苏幕遮估摸那红鱼以间歇泉携带的矿物质为生。在又被冷泉稀释后,汇入小河中的水中硫化物更少。 怪蛇如此才得以在下游生存。 而他先前在水潭中见到的鱼苗应是红鱼的幼体,它们为怪蛇提供了食物。 这些是苏幕遮的大致猜想,他可没时间为这个寻根究底。 他打量了北面的峭壁,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 不过这番北行也不是没有收获。 苏幕遮掬起一捧水,尝了一口,泉水甘冽,有丝丝凉意,足以饮用,解决了苏幕遮饮怪蛇洗澡水的担忧。 他敞开肚子喝了一个饱,又歇息了一番,见太阳西斜,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 他在热池中用刀挖出些淤泥,涂在自己的腿上,用以驱赶怪蛇,又用树叶包了些做备用,这才返回了抛骨之地。 这招果然有效。怪蛇闻到苏幕遮脚上淤泥臭鸡蛋味后,立刻逃之夭夭,再不来打搅他,大大加快了苏幕遮移骨速度。 在太阳彻底收回最后一道光芒后,苏幕遮才歇下来生火做饭。 不过群蛇见了他就躲,再没午时那般方便,让他只能做猎人去悄悄猎食怪蛇。 天黑食毕,苏幕遮百无聊赖。他本就觉少,现在更无睡意,只能数着星星等天明。 “也不知小师姐在做什么?”苏幕遮望着星空想,“现在消息还没送到呢,她应该不会着急。” 值得一提的是,半夜时间歇泉又喷了一回,动静非常大。苏幕遮庆幸没在它的周围歇息,不然非被烫死不可。 翌日清晨,苏幕遮享用一条蛇后,继续捡拾白骨,将他们移到洼地。 直到第三天正午,他才完成这项大业,实现了自己承诺。 捡拾中,苏幕遮也暗自嘲笑自己真是闲的。 但一想到逍遥游,太乙神功,荻儿备的解毒丸缺其一,自己早成他们一员了,届时也没个收尸的,当真是惨。 想到这些,苏幕遮顿时觉得自己在谷中闲着也是闲着,不然做些有意义的事。 尤其在他将尸骨彻底移到洼地,不再与尸骨作伴,扫除谷内阴森气氛后神清气爽时,更觉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的。 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在将尸骨都填到洼地后,苏幕遮决定为他们起一座坟茔。 他知道怪蛇喜欢阴凉。为防止他们叨扰逝者,苏幕遮从热泉移来不少淤泥,填了一层后,才将洼地周围碎石填入洼地中。 “世上你们再找不到似我这般好的人了。”苏幕遮搬运着石头,嘴上嘀咕着。 “我是相信人有魂灵的。”苏幕遮自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你们可以安息了。” 苏幕遮转身搬一块巨石,“有个贼道人,说我是将死哎呦!” 苏幕遮正说话时,忽然被什么绊了一脚,跌倒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 道心惟微 “又被蛇咬了?”苏幕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跌倒后首先想到的便是怪蛇来袭。 “不对啊,没听到怪蛇动静。”三日的朝夕相处,让苏幕遮对怪蛇早形成条件反射。 特别在在他反应超出常人的灵敏后,怪蛇更是伤不到他一根汗毛。 不错,苏幕遮已注意到自身的变化。 现在怪蛇即使在阴影中稍有动静也瞒不过他双耳,迅如闪电的袭人在他双眼中也如在慢放。 不只耳目聪灵,苏幕遮拔刀也快了很多。 苏幕遮奇怪的站起身,见腿上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他低头查看绊倒自己的东西,原来是碎石之中伸出来的一根大腿骨。 苏幕遮好奇的拨了拨,将碎石清理掉后,发现碎石下竟埋着一具完整尸骨。 “这儿怎么会有一具尸骨?” 苏幕遮抬头目视由青帮山洞垂直落下的地方,那里距具尸骨所在之处有百步之多,绝不是由山洞跌落此处的。 或许是他摔下来未死,走到了此处方丧命;也或许他是由山顶跌落的。 反正他已经死了,这些都已没有意义,苏幕遮也懒的去猜了。 他弯腰捡拾白骨,“绊人是不是在提醒我不要把你给忘了?” “那你也不用绊倒我啊。”苏幕遮摇头,“吓得我以为又被怪蛇咬了。” “不过也不怕。”苏幕遮又觉的自己方才大惊小怪了,“不就是被蛇咬一口嘛,我还剥它皮,抽它骨,吃它肉呢。” “解毒丸也多。”苏幕遮自言自语,手去取白骨头颅,“再被咬上两口也不怕。” “我去。”苏幕遮刚说完不怕,取头骨的手就被吓的缩回来,“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 原来,在苏幕遮捡起头骨时,在他身下正有一灰黑色东西。 怪蛇便是此色,苏幕遮近日对它十分敏感,以为白骨下藏着一条怪蛇,因而被吓了一跳,觉的自己说大话来报应了。 缩回手的苏幕遮细细打量后,才发现这灰黑色东西不是怪蛇,而是一张张灰黑色晒干后的蛇皮缠起来的方正东西。 他捡起来,入手触感硬硬的,视觉上与刚剥下来的蛇皮简直一模一样,也难怪苏幕遮会被吓到。 苏幕遮在剥蛇皮时就已见识到怪蛇蛇皮很坚韧,想不到这蛇皮晒干后还不易腐烂。 “嗨,原来是前辈。”苏幕遮想这位前辈定是如他一般,在跌落下来后尚无性命之虞,过了一段以蛇肉为生的生活。 只不过这位前辈的运气应该没他好,一辈子没出去,还暴死此地,墓坑也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 虽说不易腐烂,但在这蛇谷中风吹日晒雨打,缠着的蛇皮上还是有一股子霉味, 苏幕遮好奇的将缠着的干蛇皮打开,见里面又是一层油布包,油布包有些烂,但因有蛇皮在外,还算好。 他继续将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大蛇皮。 “嗬!”苏幕遮赞叹,想不到蛇谷中还出现过如此大的怪蛇,该是怪蛇老祖宗了吧。 苏仰慕者同时对包着的东西也愈加好奇了,若是常物也不会这样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了。 他打开蛇皮,见里面是一本书,因包得紧密,虽长期在蛇谷中饱受风雨之苦,书页依然完好,只是有些发黄和发霉。 “幸好被我拣着了。”苏幕遮感叹,再过百年怕就烂了。毕竟,再耐腐的蛇皮也敌不过时间。 他再翻过来看书皮,见书皮上几个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道”字。 “道家前辈?”苏幕遮猜测尸骨主人身份。 他将书翻开来一看,首页的字倒是清楚明白:“道”乃万有之主宰,亦即天地之心,万物所由出也。今著道之一部,以阐明天道之秘,心法之藏,道心深种,开悟天下苍生 “原来是道家经书。” 苏幕遮又翻了翻后面,将书合上揣进了怀里,对尸骨道:“你这老道士倒是虔诚,一本经书都包的如此紧密。” “不过现在你也去了,经书是看不了了。看在我将你入土为安的份上,这经书就予我解闷吧。” 他说罢将道士头骨捡起来,与其它部位白骨一起安置到了洼地中。 他甚至仔细为道士摆了摆,“你这具是最完整的,他们纠缠在一起,早不知谁是谁了。” 处理完毕后,苏幕遮移来淤泥又封了一层,尔后用碎石将洼地彻底填埋,并搬石头垒了一个坟头。 等斜阳收敛起最后一丝霞光时,苏幕遮后退一步,拍拍脏手,满意的点点头,“别说,还真像一回事。” 夜幕再次降临,苏幕遮饱餐蛇肉后,孤独寂寥与无趣再次袭来。 他胡思乱想了许多,想到了小师姐明日听到消息后的暴怒,想到了蛇肉为他带来的改变。 他至以天上群星为子,企图凭想象力模拟棋枰对弈一局,只是走了三步,就全乱了。 百无聊赖之际,苏幕遮忽然碰到了怀中的道经,于是取出来,就着火光读起来,以此消遣漫漫长夜。 若是以前,苏幕遮如此看书不胜眼力。 但自耳聪目明后,他眼力也见长,现在在昏暗且闪烁的火光下读书毫不费力。 “道者,天地之至理也,无根无茎,无叶无荣,万物以生,万物以成。道心者,天地之心也,由道而生,一生二,是为阴阳”、 “道用无穷,三千不止,因用而论,用即出,阴阳即定,万法归宗,此亦为武学之至理,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故曰道心惟微。” 苏幕遮皱眉,他之前想错了,这似乎是一本阐述武学至理的道经。 他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慢慢诵读下去,当读到“万法归宗,阴阳而定,亦随时境变迁,是故阴阳不二,道心深种,须以壹而待之,明悟其理,当破天下之武学,运化世间万千大道”时,心头突然一震,隐隐约约明悟其中道理,又觉著书之人在说空话与套话,玄之又玄。 他掩卷静思,将道经上阐述的武理一一与自己的武学相对应,认真仔细的参悟其中道理,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方若有所悟与所得。 他翻开书卷,又诵读“阴阳”之句,忽道:“咦,这句话我好像在哪儿读到过。” 苏幕遮他思来想去,在第一缕曙光落在山顶时方醒悟,是在荻儿诵读的医书黄帝内经中。 他记着书中载有“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之句。 他还曾问过小师姐这句话何解,被小师姐一句“说了你也不懂”给搪塞了。 不同的是,内经所载为医书至理,道经所载却是武学至理。 著书之人在这本经书中将天下所有武功绝学归于一法,种阴阳之心,尽破之。 想到此处,苏幕遮不由的喜形于色。 他明白,著书之人若不是妄言,而是真找到了道心根种与运用之法,那他真就是捡到宝了。 “哼哼,荻儿,准备好被我打屁屁吧。”苏幕遮想着自己神功大成后的神威,不由地笑出了声。 第三十八章 龙有逆鳞 落下山谷四日后,天由晴转阴。 苏幕遮担忧有雨点落下,好在乌云滚滚向东而去,一点也不停留。 尸骨处理完毕后,他在巨石上又围了一圈有臭鸡蛋味道的淤泥。 少了怪蛇的叨扰,苏幕遮彻底闲下来,于是将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参悟那本经书上。 日复一日,苏幕遮完全沉浸在经书中,把自己在谷中呆了几日也快记不准了。 正当苏幕遮蛇谷潜心参悟经书上武学至理时,堕龙坑入岛处两侧悬崖上的瞭望台远远望见有一艘海船驶了过来。 这艘海船在乌云低垂,海风狂吹的大海上尤为显眼。 瞭望台上青衣短打的汉子立刻向岛上打旗,让洞内的兄弟提高戒备。 自苏幕遮他们劫走水引之后,堕龙坑戒备提升数倍,再不敢放松警惕。 待海船靠近时,山崖上汉子才看清来的是一艘快船,船上挂着大小三张黄色三角帆,乘风破浪而来。 汉子忙打旗,以确认来船的身份。 怎知船上的人一点也不搭理他,只顾着向岛内闯去。 山崖上的青衣门人慌了,背后长弓,台上弩机立刻被拉开,“嗖嗖”,箭矢由两岸山崖上破空而来。 海船甲板上站着三个人,两位白衣胜雪的侍女各抱一把剑,站在一女子身后。 为首女子穿了一身白衣,青丝如瀑,倒背着双手,望着堕龙坑。 正如苏幕遮所料,船行中央,以弩机与长弓的射程,对海船上的人造不成太大威胁。 不过,偶尔也有箭矢无力的落在海船上。 站在山崖上的青衣门人见那为首女子伸手一捞,抓住了两根箭矢,轻松写意的随手一掷。而后,他们便见方才射出去的箭矢以更强劲势头飞了回来,流星般扎进了两侧山崖平台上操作弩机汉子的胸******弓的汉子回头见了,吓的松了弓弦。 他们也知海船不在弓箭弩机射程内,放箭只是震慑罢了。但现在,他们反而被震慑住了。 海船不停,进了堕龙坑直冲码头而来。 码头上的青衣门人得了山崖上旗语,早做好了准备。 在船未缓速靠近时,就有青衣门人弯弓搭箭候在了码头上。他们身后更有一群青衣门人手执刀剑,虎视眈眈的盯着海船。 “来着何人,报上名来!”站在弓箭手中间一汉子朗声问。 “影堂人呢?”叶秋荻扫了他们一眼,视若无睹的问。 “再不答话,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汉子被叶秋荻的淡漠激怒了。 “不客气?”叶秋荻笑,手腕一抖,袖子中冒出的长鞭立时舒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卷住了汉子。 “你要干什么!”汉子料不到叶秋荻长鞭竟如许长,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吼道:“放箭,快放箭。” 弓弦闻声立松,箭满天袭来。 叶秋荻手腕轻轻一提,汉子立刻被扯到了空中,似被绑在竹竿上的抹布,左右一抹,弓箭一根也未落在船上。 再看鞭梢的汉子,刺猬也自叹弗如。 青衣门人欲搭箭再射,叶秋荻已不给他们机会。 “啪!”鞭梢在空中打出一记鞭花,折身冲向人群,一掠而过,而后又缩回到叶秋荻手中。 一时安静,作势弯弓搭箭的青衣门人定住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直到叶秋荻轻轻地落在码头上,挡在她前面的十几位弓箭手才纷纷倒地。 身后执剑擎刀的青衣门人发现,弓箭手的咽喉处皆有一线殷红,如剑快速划过。 一鞭,杀十二汉子只需一鞭。 执剑擎刀的青衣门弟子干咽下一口口水,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 他们不知道那根鞭子有多长,只知道离着越远越好。 鞭子再出,拦腰卷住一后退的青衣门人,被吊着移到叶秋荻面前,“苏幕遮在何处?”叶秋荻问。 “不,不,不,知道。”汉子吓的直哆嗦,骗人的话也不敢说。 他们是码头部分的,真不知道苏幕遮是谁,朔北王被逼跳崖这事儿也鲜有知道。 叶秋荻不再问,将他扔到了海里。 汉子识水性,一落水就要游出水面,但一动弹就绝望了,原来他穴道被封,手脚都动不了。 叶秋荻抓住一个继续问,不知者,又被丢到了水里,活活被淹死。 见同伴如下饺子一般纷纷落水,再也没有浮上来。 退后的青衣门人再没有丁点反抗意思,这时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手脚并用的爬向犬牙交错,似鲨鱼头的大门。他们见叶秋荻走到了台阶下,抬脚要往上走,深怕被这恶煞杀进山洞来,立刻将沉重的石门合住,顶住,上了栓。 宛若秋风扫落叶,码头上瞬间少了许多人,只余下一些没来得及逃进山洞的倒霉鬼徒劳的拍打着石门。 叶秋荻挥鞭拖来一倒霉鬼,“苏幕遮在哪儿?” “我不知”叶秋荻手腕要抖欲丢,倒霉鬼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叶秋荻回过头来,异常冷静的盯着他,“说!” “我知道朔北王。”他打量着叶秋荻。他着实不知苏幕遮,但知道前些天跳崖的朔北王,他也是听牢区内的兄弟说的。 “他在哪儿?”叶秋荻问。 “他被逼跳崖了。”倒霉鬼战战兢兢。 “跳崖。”叶秋荻心落在肚子里,松了一口气。 叶秋荻又问他,“山崖在何处?” “在山洞内。”倒霉鬼颤巍巍指着紧闭的石门。 鞭子一抖,在倒霉鬼惊吓声中,叶秋荻将他丢给了身后侍女,“把他绑起来,找到山崖后再做处置。” “是。”侍女应命。 叶秋荻扫了一眼石门,记起台阶中央平台上有一口祭奠时焚烧纸锭表章的铜鼎。 她将鞭子一收,不知有多长的鞭子顿时缩回她袖子消失不见。 走到铜鼎前,叶秋荻脚尖一挑铜鼎肚底,整个直径六尺余,不下八百斤的铜鼎立时跃起。 叶秋荻抓起铜鼎一条腿,在倒霉鬼目瞪口呆之中,铜鼎纹丝不颤,被轻巧的托到了石门十步外。 “去。”叶秋荻一丢,铜鼎势大力沉的砸到了石门上。 “砰!”“哗!”“啊”,石破声,悲痛声,铜鼎滚动声,在鼎内烟灰带起的尘烟中夹杂在一起。 待尘埃落尽,悲痛声也消失了。 阳光下,鲨鱼口如掉了牙的老太太,再没有一丝狰狞。 第三十九章 剑气纵横 尘烟散尽,山洞内鸦雀无声,只余阳光下微尘在涌动。 幸存的青衣门人呆坐在洞内,不知道堕龙坑怎么会招惹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一只脚踏进山洞,烟尘在她脚下掠起。 叶秋荻环顾山洞,“带路吧。” 做了带路党的倒霉鬼小心应了一声,领头走在叶秋荻前面。 青衣门人大气不敢喘,手边武器不敢动,木然的目送叶秋荻三人经过他们身旁。 山洞内的青衣门人已接到有人杀上门来的消息,他们尚未吓破胆子,正一窝蜂涌来。在十字路拐向后,正遇见叶秋荻。 料不到闯进山洞的是一弱女子,青衣门人脚步一缓,但一群人很快又举刀向叶秋荻砍来。 “吼!”宛若龙吟呼啸,叶秋荻一记“连山掌”隔着带路的倒霉鬼虚空拍了过去。 倒霉鬼毫无所觉,只见火盆内火焰倒伏,身前平地生风,将迎面而来的青衣门人全拍飞出去,撞在洞壁上又落在地下。 他们的武器散落一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继续走。”叶秋荻吩咐。 倒霉鬼领着叶秋荻又走了百步,堵在前面的青衣门人则后退百步。 他们攥紧手中武器,却无人敢上前迎战。 场面一时安静,唯有脚步声。 “谁又来堕龙坑放肆!”有人打破了安静,在如履薄冰的青衣门人身后喝道。 叶秋荻不答。 堵在前面的青衣人分开一条路,中间走出一位侏儒。 他手中提着一把剑,“你是谁?”他问。 领路的倒霉鬼机灵的避到一侧。 “影堂的人?”叶秋荻问。 “不错。”侏儒点头答应,傲然道:“你擅闯堕龙坑,是不想活了?” “泥腿子书生何在?”叶秋荻不答反问。 “你是药王谷的人,莫非是叶秋荻?”侏儒恍然,“来找他报仇?可惜来晚了,他四天前就已离开了。” “他倒是机灵。”叶秋荻冷哼,“既然如此,你先赔罪吧。” 身后抱剑的侍女徽音上前一步。 侏儒将剑提到胸口,大笑,“赔罪?好狂的口气。啧啧,天下第一美女,我倒想见识下你手上本事与侍候男人本事孰” 叶秋荻手搭在侍女怀抱长剑剑柄上,随手一拨,长剑半出鞘,剑气纵横,立时将侏儒到嗓子的话逼了回去。 长剑回鞘,剑气立敛。 “你剑气”侏儒不可置信的望着叶秋荻,张口欲问,喉咙只含糊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动静。 万籁俱静,火光也冻住了。 “继续带路。”叶秋荻说。 “是。”倒霉鬼心悦诚服的走在前面。 青衣门人纷纷让路,目送侍女的白衣身影消失在拐角,然后回头见侏儒俯卧的身子下,鲜血如玫瑰一般绽放。 他们确定以及肯定,那把剑从未出鞘。 半个时辰后,叶秋荻站在了苏幕遮跌落的平台上。 黑云低垂,长风呼号。 云雾遮住了深谷,视线穿不透也看不清吉凶。 叶秋荻衣服猎猎作响,如瀑的长发散了开来,随披风一起飘在空中。 “你们在此等候,我下去找他。”叶秋荻望着深谷说,“三日后若不能归来,你们便回去吧。” “谷主”徽音不忍,她知以谷主轻功,这山谷纵是万丈深渊也难不住她。 她不归来,只有一个理由。 “就这样吧。”叶秋荻轻笑一下,纵身跃入山谷,一袭白衣胜雪,恍若仙子,坠入了烟中雾里。 云雾不遮眼后,落谷全貌逐步呈现在叶秋荻面前。 当她看到身下有一小黑点躺在一块灰白巨石上,翘着二郎腿,捧着一本书时,不由的轻笑一声。 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为星夜兼程,为四日的提心吊胆,与也为生死茫茫的忖度。 “下雨了?”一滴泪正落在苏幕遮的额头上,正捧书读的他奇怪的拭去额头的雨水,有些担忧的自问。 他抬头望天,乌云依旧滚滚东去,却有一朵白云,落下山谷。 “这是”苏幕遮站起身子来,脸上露出欣喜之意。 白云缓缓而落,犹如风动梨花,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待苏幕遮看清叶秋荻面目时,风已经吹干了她眼角泪水,冷若冰霜遮住了相逢的喜悦。 她衣袂飘飘,在风中遗世独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仙子。 苏幕遮不由的忐忑起来,不知道这关好不好过。 不见叶秋荻丝毫动作,如天地一沙鸥,夜栖寂寞沙洲,轻巧的落在荒石滩上,不似苏幕遮那般颇费周折。 “荻儿。”苏幕遮惊喜的大吼一声,向叶秋荻扑去。 他这番做作,有苦尽甘来,生死别后重逢的喜悦,也有想蒙混过关的小心思。 叶秋荻一脚踢起一枚石子儿,准备落在苏幕遮的大腿伏兔穴上,苏幕遮登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臭死了。”叶秋荻皱眉,苏幕遮身上的臭鸡蛋味浓重的很。 “沙沙沙”,近日来在苏幕遮处屡战不胜的怪蛇见有新人来,又从石缝中钻了出来。 离着叶秋荻身子近的一条蛇迫不及待的弹射袭来。 叶秋荻恍若未闻,只是怪蛇离她五寸远时,“砰”的化作一团血雾。 “你嫌弃我。”苏幕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装起了委屈。 叶秋荻冷冷道:“不仅嫌弃你,我恨不得打断你的腿。” 苏幕遮心说我有三十六计,他举起手中道经,“我捡到了一本武功秘籍。”说着扔给了叶秋荻。 叶秋荻接过,翻了一翻,“道心秘藏?” 苏幕遮不知道心秘藏,更不知这道经本名,只是点头附和:“恩恩,我近日可没闲着,一直在研读此书。” “倒是适合你。”叶秋荻嘀咕一声。 苏幕遮领悟能力甚强,常能将书本上知识用于实战,这本失传已久的江湖绝学倒也真适合苏幕遮。 当然,前提是苏幕遮不偷懒。 “我应该迟些来的。”叶秋荻叹息说,“在你将这本经书参悟透彻之后。” “不不不,这等绝学我们俩应该一些研习才是。”苏幕遮谄媚的摇头,“师弟得到此经书后,一直盼着献给小师姐呢。” “免了。”叶秋荻白他一眼,知他甜言蜜语中在打什么主意,“此乃江湖不世出绝学,你若能认真研读便是对得起我了。” 苏幕遮听小师姐语气有所松动,锦囊妙计再出,“我已经很认真了,而且落下来时被怪蛇咬了。” 苏幕遮最后杀招就是装可怜。 第四十章 火焰鱼 天上流云随风动,斯须改变如苍狗。 叶秋荻听苏幕遮落谷曾被蛇咬时,心下一紧。她脚上踢起一枚石子,解了苏幕遮的伏兔穴,“我看看。” 苏幕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师姐面前。 叶秋荻正要搭腕看脉,苏幕遮已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差点以为见不到你了。”苏幕遮闻着发丝的清香,在她耳边呢喃。 “让你本事低微,这次得到教训了吧。”叶秋荻勉强板着脸,数落着苏幕遮。 “得到了。”苏幕遮贪婪的享受着小师姐的温软,“以后一定不能对影堂掉以轻心,必须除之而后快。” 叶秋荻生气,“呆在落谷整整八日,你就只得到这些教训?” “我知道,我知道。”苏幕遮急忙说,“日后一定好好练武,天天向上。” “希望你真能做到。”叶秋荻又叮咛一句才罢休。她正要查看苏幕遮伤势,忽然察觉苏幕遮的手隔着披风,落在她臀上。 叶秋荻翻了个白眼,无奈的叹口气,一只手拧住他的耳朵,“我让你不老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疼,疼,疼。”苏幕遮仰着头,顺着耳朵拽往的方向,被迫放开了小师姐温柔香暖的身子。 他揉着被放开的耳朵,振振有词道:“不是我不老实,是这蛇肉有问题,让我总是把持不住自己。” 苏幕遮食用蛇肉时便一直在猜疑那股暖意有何用,催情壮阳便是他所猜结果之一,现在被他随手捡来做占便宜借口了。 “胡说八道。”叶秋荻右手搭在苏幕遮脉搏上,一探便知他在说谎,也知道苏幕遮所中蛇毒已无大碍。 不过这让她对怪蛇起了兴趣。 叶秋荻戴上苏幕遮送她的白色天蚕丝手套,手腕一抖,手中鞭子便卷起一条蛇,送到了叶秋荻身边。 她伸手去捉,挣扎的怪蛇见了,头一扬,闪电般袭向叶秋荻手背。 但叶秋荻双手更快,在它张口之时即捏住了它的嘴。 药王谷怪蛇也多,身为药王传人,叶秋荻对蛇了如指掌。这怪蛇虽罕见,但毒牙与毒腺所在与寻常蛇类没有不同。 她仔细查探一番后,将怪蛇丢了出去,拍拍手道:“蛇体温随环境而变,这些怪蛇虽喜阴凉,但常在温水中觅食,久而久之身体也温热起来。” “对了,他们以何为生?”叶秋荻问。苏幕遮忙吧自己在谷中所见所知与叶秋荻说了。 叶秋荻了然的点点头,“若我所料不差,那鱼应为火焰鱼。虽不知你说的矿物质为何物,但在医书记载中,火焰鱼的确不吃不喝,也离不开滚烫泉水,否则会冻死。它们产下的鱼苗顺流而下,在温热的水潭中成长,长大后会溯游回泉水池中。这些怪蛇以火焰鱼幼体为生,体内有火焰鱼的些许暖意不足为奇。” “至于那股暖意。”叶秋荻回头上下打量苏幕遮,“医书记载,火焰雨服食后即时精神爽利,体力大增,耳聪目明,不仅手脚动作变利索,而且” “而且什么?”苏幕遮好奇问。 叶秋荻十分不想说,只咕哝了一句,苏幕遮也没听清。 他拉住叶秋荻双手,“好师姐,而且什么?快告诉我。” 叶秋荻摆了摆手,苏幕遮眼珠子一转,立时耷拉下头,故作沮丧,“是不是有剧毒,我将不久于人世了?” “啪!”叶秋荻拍苏幕遮额头,“瞎想什么,火焰鱼常居于热泉之中,属阳,确有壮阳之效。” 苏幕遮登时喜笑颜开,他抬头得意的对叶秋荻说:“我就知道刚才不是我之本意” “闭嘴吧!我说的是火焰鱼。怪蛇以幼体为生,效果压根不值一提。”叶秋荻鄙夷的看着苏幕遮,“有色心没色胆。” 苏幕遮料不到自己被叶秋荻这般嘲讽了,顿时色向胆边生,一步上前,低头吻住了叶秋荻双唇。 激吻中,苏幕遮双手也没闲着,悄悄向小师姐胸前的柔软之处摸去。 许久,唇分,两人对视着,暧昧在彼此眼神与鼻息间生起。 只是很快就被打破了。 “谁说我没色胆。”苏幕遮得意的举起手,“真软。”他故作陶醉。 “舌头也不知伸出来,”叶秋荻咕哝着说了一句,抬腿就走。 苏幕遮听了个清楚,“我没伸吗?”他吐出舌头,“那是谁伸的?”他疑惑,见叶秋荻已离开,忙喊:“你去哪儿?” 叶秋荻头也不回,掩饰着脸上羞意,“你是有眼不识荆山玉,火焰鱼不仅味道鲜美,有益之处也是怪蛇远远所不及的。“ ”而且我们若想出落谷,火焰鱼也大有帮助。攀登峭壁时,它能及时补充体力,消除疲累,令人神清气爽。” 苏幕遮登时后悔不跌。他早吃腻怪蛇肉了,但因火焰鱼长相诡异,迟迟没敢下嘴。 “对了,道心秘藏你是怎么得到的?”叶秋荻问苏幕遮。 他们说这话时,刚刚折向。 苏幕遮揉着耳朵,他的左耳刚刚惨遭小师姐再次蹂躏。那是他不及时提醒小师姐走错方向,害她出糗的惩罚。 “在一具尸骨上找到的。”苏幕遮接着将得到经书的经过仔细说给小师姐听。 叶秋荻听罢,叹道:“如此说来,江湖传言是真的了。” “什么江湖传言?” “青帮一代帮主乃范文,他凭奇学道心秘藏破尽天下武学,一统五湖四海三川,但你可知为何现在青帮帮主姓水?” “一定是水家篡夺了帮主之位。”苏幕遮说,这类故事他听过不少了。 叶秋荻点头,“水家有天水诀傍身,在水中来去自如,宛若蛟龙。作为江河湖海上的帮派,在青帮初创之时,水家一直是范家的左膀右臂。” “青帮传到第三代,因道心秘藏需很大悟性方能领悟,范文后代资质平庸,武功自然难以服众。倒是水家后人水天一借天水诀在帮内声望大增,因此在众人拥护之下,成为了青帮第四代帮主。”叶秋荻一笑,“不过江湖传言,实则是水天一杀死了范文后人,武力谋夺了帮主之位。” “你发现的那具尸骨应是范文的孙子,青帮第三代帮主。他暴毙在落谷中,指明水家的确曾害过范文后人。”叶秋荻说。 “那为何他身上会有道心秘藏?”苏幕遮不解,若是水家将他推下悬崖的,他身上的奇学应该被收走才是。 叶秋荻白眼一翻,“鬼知道,或许是他被追杀时跌落下来的。” 第四十一章 上善若水 “也不对。”苏幕遮站定身子。 身居高位,苏幕遮深知以下犯上最忌讳的是上位者生死不知。 他若是篡位者,绝不许出现任何变故,一定得确认上位者已死才成。 叶秋荻沉吟,苏幕遮言之有理,若是她,也不许道心秘藏这等绝学在谷底蒙尘。 苏幕遮又将道心秘藏上缠着的蛇皮说了。 “经书主人分明在谷底生活过一段时间,若是追杀跌入落谷,决不会如此从容。” 这落谷山高崖陡,苏幕遮若不是身具太乙神功,在跌落中可以调整身位,落下来时必然会因受伤而动弹不得。 即便侥幸能动,也难逃怪蛇袭击。 这怪蛇袭人迅如闪电,很难闪避,苏幕遮也是借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逍遥游”才免遭再次袭击。 他们身中剧毒后,性命也会不保, 毕竟不是谁都有药王谷解毒丸的。 即便是药王谷解毒丸,也难以抵抗蛇毒,是“逍遥游”轻功独特性才让苏幕遮得以运功逼毒。 若常人双腿盘坐运功逼毒,只会雪上加霜再遭蛇咬,早一命呜呼了。 苏幕遮在蛇谷得以幸存,还与他缺觉少眠有关。 他早已留意过,间歇泉定时两次喷发,一次午时左右,以此午夜子时左右。 唯有此时,硫化物臭鸡蛋味道才会随间歇泉喷发也散出来。届时,怪蛇会自行离开泉水附近,这也是苏幕遮上次查探时未发现怪蛇的原因。除此之外,泉水附近也全是怪蛇,蛇谷名副其实。 常人休息时,即使涂以淤泥驱蛇,或许睡不足一个时辰,驱蛇的刺激味道便风干散去,怪蛇会卷土重来在睡梦中要了人的性命。但苏幕遮一天睡不到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有的是精力与时间与怪蛇周旋。 是以,苏幕遮在蛇谷活的自在是天时地利人和,旁人跌入蛇谷,便难有这般幸运了。 当然,若是叶秋荻这样一等一的高手,在蛇谷内足以横行霸道了。 不过想要出去也是难,叶秋荻若无“好风凭借力,送人上青云”的绝顶轻功太乙神功,跌下来也上不去这落谷。 “他如此从容,必然是早有准备的,只是不知怎么遭遇了不测。”苏幕遮认为尸骨的主人应当甚为了解蛇谷凶险。 “也对。”叶秋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与道心秘藏一起失传的还有鱼刀,在尸骨身旁你可曾发现?” “鱼刀?”苏幕遮摇头,“不曾见。” “如此说来是我们想当然了,或许尸骨主人另有来历。”叶秋荻苦笑,“道心秘藏与鱼刀是范文闯荡江湖所依仗的奇学神兵,向来须臾不离。二者是一同消失的。现只见道心秘藏而不见鱼刀,想来当年青帮帮主传接之事另有玄机。” 说到此处,苏幕遮忽想这本道心秘藏不会是假的吧。 叶秋荻早将经书翻过,闻言又扫了一眼,方道:“道心秘藏以‘阴阳’而解武之一道,以‘阴阳’破天下武学,这本经书讲的正是如此,假不了。当然,如此理解道心秘藏太过肤浅,阴阳彼此互藏,相感替换,是以,想种下‘阴阳’道心,还需你仔细感悟天地、日月、昼夜、寒暑、男女、冷热、生死、长短等世间万事万物之变化。” 苏幕遮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叶秋荻趁机为苏幕遮上起课来,“在逍遥派也有一门与道心秘藏齐名的奇学,只是不曾流传在外,名曰得意忘象。它与道心秘藏相反,不以‘阴阳’解道,而是将道比作水。” 道德经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得意忘象将道整体看作水也不奇怪。 “水,泽被万物而不争名利,故得意忘象以道生万千武道,尽可施展天下武学。”叶秋荻说。 “咦。”苏幕遮听到此处,有些奇怪,“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道乃混成,先天地生,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捪之而弗得,人不知其名,强曰道,又以阴阳而解之,或以上善若水论之。却不知,大道不可说,只能悟,刚才所说的这些只是小道罢了。” 说着,叶秋荻踮起脚尖摸了摸苏幕遮脑袋,以高深莫测而又不屑的语气道,“这些,你这等凡夫俗子是不懂的。” 苏幕遮落后一步,无奈的看着小师姐,恨恨盯着她浑圆之处,咬着牙想:“让你猖狂,打不了还摸不得?”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泉池旁。 叶秋荻低头打量热泉池中红如火焰的怪鱼,“长一尺,尾部有八条腕足,腮部有触须,的确是火焰鱼。” “我捞两条。”苏幕遮迫不及待,自听到这怪鱼味道美味之后,他早想着饱餐一顿了。 真的,他只是为了美味,即使面对小师姐质疑的眼神,他也坦然。 叶秋荻又去查看另一池泉水,赞叹道:“真是阴阳泉,天造地设的极致也不过如此了。” 她抬头,见苏幕遮提着一把刀,小心翼翼的在滚烫的池水中捕鱼,笨拙的样子惹人笑。 叶秋荻鞭子一卷,鞭梢如水卷起一条鱼来,“快去烤,阴阳池周围必有异草,我去四周看一下。” “哦。”苏幕遮应了。 他知道小师姐有这癖好,最喜与灵草妙药在山崖深涧的地方不期而遇,那种收获的喜悦与钓鱼叟钓到大鱼差不离。 苏幕遮捞鱼不成,烧鱼却是一把好手。只是火焰鱼是在滚烫泉水中生活的主儿,想要烤好得费一番打功夫。 等他收拾干净,放在火上烤出味道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苏幕遮起身正要喊小师姐回来,只觉一阵风掠过,怀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哈哈。”她兴奋的抓着苏幕遮胳膊上下跳动。 “你猜我找到了什么?”小师姐抬起头,一脸笑意的看着苏幕遮,如捡到宝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的小女孩。 “我猜猜啊,火龙果?”苏幕遮随口说了一个,心猿意马的手穿过她的披风。 “不对,再猜。”小师姐摇摇头。 “火焰果?”苏幕遮又随口说了一个,手已在她玲珑身段上下游走。 “不对,再”叶秋荻忽然察觉,起身一脚踹他,“猜你个大头鬼,色胚。” “冤枉啊。”苏幕遮举起双手,“是你投怀送抱的。” 小师姐又起脚,苏幕遮忙错开话题,“你究竟找到了什么?” 叶秋荻注意力果然被引走了,“这个。”她摊开手掌,掌心有一枚龙眼大小的蓝色果子,“草灵丹!” “嘶。”苏幕遮倒吸一口冷气,“真有这东西?” “我也想不到传说中的草灵丹竟真的有。”叶秋荻也不可置信,“不过阴阳泉有了,有草灵丹也不足为奇了。” “收起来,放着吧。”苏幕遮合住她的手,草灵丹乃天材地宝,但苏幕遮是万万不敢服用的。 盖因服食后固然可以洗筋伐髓,但需行走于生死边缘,饱受烈火焚烧之苦,便是木人石心也难承受,九死一生更让人望而却步,不是大坚强意志者,绝对挺不过去。 第四十二章 朝露 草灵株开并蒂花,并蒂花结草灵丹。 草灵丹见之不易,纵然是药王谷,也只在药王留下来的医书上见过,盖因草灵株世所罕见且开花不易。 据药王留下的记载,并蒂花一阴一阳,草灵株唯有生长在且阴且阳,阴阳互藏之处方开花。 且草灵株十年一开花,十年结一果,一开两朵花,是为并蒂花,一雄一雌,同开同灭。 世人皆言昙花一现,殊不知草灵株开花才短,开在日晞阴阳交泰之际,譬如朝露,一晃而逝。 苏幕遮在药王谷初闻草灵丹时便知,并蒂花开花不易,在如此短时间内授粉更为不易,草灵丹应只存在于传说中。 现在落谷见到了草灵丹,他与小师姐震惊之意可想而知。 不过也只是震惊了。 在药王谷记载中,服用过草灵丹的人不超过一巴掌之数,唯有一人活下来,便是尝出草灵丹有洗筋伐髓之效的药王本人。 药王事后对草灵丹服用时的痛苦记载不多,只有十六个字:心如火焚,肾如冰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药王是谁?曾效仿神农尝百草,奇毒怪虫饮下无数,心肠千锤百炼,寻常痛苦根本折磨不到他。 他记下的这一笔,对后人的震慑可想而知。 火焰鱼肉果然鲜美,他们分食完一条打着饱嗝时,苏幕遮又烤了数条,做明日出谷时的补给。 将这些忙完后,苏幕遮又用青衣门人身上剥下的青衣短打包了一兜淤泥。 “这是什么?”叶秋荻皱眉。 “驱蛇用。”苏幕遮得意说。 他们返回巨石,生上火,苏幕遮坐在巨石上,拍拍自己的双腿,拉着小师姐枕在上面。 “你先睡。”苏幕遮将散发别在小师姐耳后,“我为你守着,防止怪蛇袭来。” 即便高高手如叶秋荻,在睡梦中也防不住这些怪蛇。 苏幕遮摸了摸她眼角,“你受苦了。星夜兼程赶来,又没少惦记我,觉也没睡踏实过,黑眼圈都有了。” “鬼才惦记你。”叶秋荻嘴硬。 苏幕遮手指摸划在她唇边,“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他的双眸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似将她心思看穿了,流露出一股淡淡笑意,仿若在说我知道你肯定茶不思,饭不香,夜不能寐。 叶秋荻咬他手背,被苏幕遮躲了过去,“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我可想死你了。”苏幕遮俯身吻她额头,“我怕我去了,你也不独活。” “你知道就好。”叶秋荻将目光移向旁出,轻轻一声。 苏幕遮将她的披风系住,掖紧,“睡吧。”他说。 “嗯。”叶秋荻淡淡应了一声,在跳跃的火焰中陷入沉睡。 在睡梦中,她梦见了苏幕遮将天蚕丝手套交予她时的得意。 那是他见她采药时被荆棘划破了手,用苏词留下的寒蝉剑换来的天蚕丝织就的。 叶秋荻心疼,怪他将家传神兵轻易换了出去。 苏幕遮为安慰她,笑道:“我不喜欢剑,一辈子也不会用剑。” 他就是在那时执着于刀的吧? 又梦到了儿时,苏幕遮病体不适,经常高烧不止,不停说胡话,她彻夜守着他,深怕他一不小心就去了。 她还梦到了苏幕遮坠入山崖。 他不停地向下坠,她想拉,指尖能触摸到他指尖的温度,却怎么也拉不住,只能看着他坠入到云雾中。 叶秋荻就是在这时惊醒的。 她望着夜空,漆黑如墨,星辰也不见一个,心中安慰自己好久,让自己明白刚才那些都是梦。 余光看见苏幕遮在就着火光看书,“你八日来就是这么度过的?”她问。 “也不是,” 苏幕遮低头见叶秋荻醒了,轻笑着说,“头一日,我数了四千九百七十四颗星星,还把每一颗都起了名字。” “什么名字?”叶秋荻问。 “叶秋荻,叶秋荻” 叶秋荻唇角上扬,又忍住了笑意,“你真够无聊的。” “还好,后来数着数着就乱了,只能从头数。” 他向火堆添了一根柴,“第二天捡到经书后,夜里再睡不着时便读这本经书。” 叶秋荻坐起身子来,“我睡好了,你闭一下眼吧。” “不必。”苏幕遮说,“我要等明日出去后,好好睡上一觉。” 叶秋荻也不勉强他,蜷起身子坐在了他身旁,苏幕遮将铺在石头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 夜非常安静,风也听了,只闻柴火在燃烧时的“噼啪”响。 两人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有时一个眼神便知她或他在想什么,不必开口言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叶秋荻扭头要问苏幕遮将寒蝉剑换给谁了,肩膀忽沉,苏幕遮终于抗不住睡意靠在她肩膀上打起盹来。 “口是心非。”叶秋荻嘀咕一声,回过头见火烬渐熄,有怪蛇袭来,她捡起一根树枝随手一挥,剑气纵横,将怪蛇绞碎。 天大亮时,苏幕遮方醒来。 他们简单收拾一下,叶秋荻又抽空去泉水处查看一番,确信草灵丹无遗漏,记下草灵株所在之地后便准备出谷。 落谷南北走向,东西两侧山高崖峭,出去不易。 南北两侧崖壁如镜,但高度要低些。是以在越过水潭后,叶秋荻抓住苏幕遮的胳膊,两人一跃而起,由南侧出谷。 叶秋荻太乙神功已大成,如风一般凭空借力上青天全然不在话下, 即便如此,他们也大费一番周折。 幸好崖壁也全然不是无凸出之处,偶有岩角,树枝,缝隙。 对常人而言或许难以落脚,但能容下剑尖脚尖即可供叶秋荻歇脚和借力。 起风时,她更能牵着苏幕遮扶摇而上,甚至有惊鸟飞过时,叶秋荻在它们背尖一点,也会立时拔高三丈。 苏幕遮轻功也见长,只需稍微借力叶秋荻即能跃起,为小师姐减少了负担。 唯有崖壁实在无着力之处时,才需叶秋荻凭空借力跃过去,再借鞭子牵引,让苏幕遮借力直上。 说来简单,但也是颇耗体力之事,俩人幸好有火焰鱼及时补充体力,扫除疲劳,是以只花费了半天时间就出了落谷。 站在峰顶,苏幕遮长出一口气,大声喊道:“我胡汉三终于又回来了。” 喊声久久在山峰间回荡,徽音与东篱正候在洞口,闻言站起身,惊喜对视。 徽音道:“这是” “王爷。”东篱笑,”他还在。“ 第四十三章 倚剑对风尘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在苏幕遮困于落谷,阔别江湖时,江北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 坞主曾棘奴一统兖州乞活军后,首战即挫败了能征善战又臭名昭著的羯族石邪。 石邪三千骑兵只逃出去了百余骑。 曾棘奴的成功也有苏幕遮的功劳,确切的是说那把西蜀天子剑的功劳。 石邪觊觎天子剑,挥兵直到兖州,攻打曾棘奴,欲夺天子剑。 曾棘奴屯聚堡坞,借深沟高墻,据险自守。 石邪在坞堡外叫阵三天三夜,曾棘奴坚决龟缩不出,大大挫了石邪锐气。 待石邪因久攻不下而心浮气躁时,曾棘奴才摆阵迎敌,并在交战时诈败,引石邪追到事先埋伏好的狭长山谷中。 石邪能征善战,追击时心虽觉不对,但天子剑诱惑更大,以至于陷入了埋伏中,大败而归。 曾棘奴此番大胜,不仅提了乞活军的士气,更得到了近千余匹健马。 假以时日,足以与胡人在江北驰骋的铁骑相抗衡。 兖州,平原。 连山骑马站在丘陵上,一望无际的平原在脚下展开。 前秦时,这里原本是田野。 他至今记着春夏时,田野上繁忙的景象,也曾记着入秋时,随风涌动的黄金麦浪。 现在那些都消失了。在和煦阳光下,曾经的村庄只余下断壁残垣,炊烟不起,人迹不在。 少人耕种的田野荒芜,杂草丛生,一块一块连起来,织成了一块黄绿色的毯子。 茂密的树林在毯子上左一片,有一片的零星点缀着,青翠叶子在风来时,闪烁着阳光“哗哗”作响。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小河穿过的那片树林中有炊烟升起。 那片林子沿着河岸而生,在丘陵上看去宛若一条绿色丝带。林子狭长,足以隐藏下上百铁骑。 他身后跟着四五十骑,马上的士兵穿白袍,在蒙上风尘后变成了灰色,衣袂上带有血渍,有他们自己的,也有敌人的。 他们手中的武器不一,但看他们脸上的肃穆与眼神中的杀气,可知他们不是善于之辈。 连山伸手指了指树林,又指了指树林的北方,示意手下领一队人悄悄包抄过去。 待他们的身影在视野中变为小黑点后,连山才一马当先领着余下的兵卒由南方围去。 他身后的白袍铁骑如一股开闸后的洪流,奔向炊烟升起的树林。 马蹄敲在草地上如鼓,“咚咚”的敲在连山心里。 他加入乞活军是在五日前。 当时石邪率三千骑兵攻打曾棘奴,扎营在坞堡之外。 他为报家仇,夜闯羯族兵营,眼看将要得手时,被一位脸上刺着四字金印,蓬头垢面,衣服不整齐的奴隶拦住了。 那奴隶武功甚高,连山全力以赴也只与他战了个旗鼓相当。、 在惊营之后,连山再无刺杀的机会,最后使出浑身解数,在赤电的助力下才逃了出来。 赤电是他身下的骏马,是他从小养大的,他们早已心意相通,有时只需一个手势,它便知自己的心意。 赤电马如其名,它跑的飞快,即便是胡人最快的马也追不上它。 慕容无忌的殿军校尉便曾想得到他,石邪杀他全家也是为赤电而来。当时他骑赤电外出打猎,才侥幸躲过一劫。 兵营刺杀是他离石邪最近的一次。 刺杀未果后,连山明白,想要再单枪匹马刺杀石邪已难,是以他转头带着羯族士兵的头颅加入了乞活军。 连山之名,早已经响彻江北,他不断袭击胡人部落,得手就走,行踪不定,掌下亡魂无数,堪称是胡人部落噩梦,曾棘奴自然信得过他。 连山生在冀州,是当地最好的猎人,即使最狡猾的狐狸与狼群也难逃他手掌心。 加入乞活军后,他很快将猎人狩猎的的心得用到了兵法上。 曾棘奴引诱,设伏,大败石邪的主意便出自他手。 大败石邪后,曾棘奴肯定了连山的才干,因他骑术精湛,将他提为了这支白袍骑兵的首领,并兑现自己的承诺,由他追杀狼狈逃窜的石邪。 胡人马快,骑术精湛,昼夜奔行不是问题,连山虽不逊色于他们,手下白袍骑兵却是不行,是以赶了两天两夜,在石邪放松警惕后他们才追上。 树林越来越近,树木间偶有银光闪过,那是羯族人腰间的弯刀。 连山抿了抿嘴,迫不及待的要手刃仇人石邪。 他摸了摸胯下枣红马额头,赤电立知他心意,再不顾及身后的骑兵,不收力的提速,如一道闪电飞奔起来。 羯族士兵久经战阵,当白袍骑兵冲下丘陵时,他们已听到了马蹄声。 不过他们忽略了赤电的速度,在他们整理完毕,在树林中上马向北奔行时,连山已单枪匹马的冲进了树林。 树林是高大的阔叶林,上个秋日的落叶尚未烂透,马蹄踏上去沙沙作响。 树与树之间足以跑马,只是时不时有横生的枝桠拦住去路。 连山与羯族骑兵隔着河,白色树皮之间,人影幢幢,马蹄声近在耳旁。 奔行到水浅出,连山一提缰绳,赤电立时踩着水花越过了小河,向马蹄声奔去。 树林渐少,人影现身。 羯族士兵在看到连山后,立时弯弓搭箭,射在了连山身前的树干上。 在树林快速奔行中,尚如此精准,羯族人箭术可见一斑。 身为燕赵壮士,连山箭术也不逊色,在羯族士兵弯弓搭箭时,他从身后箭袋抽出一支箭,紧随而至敌人射出,一箭穿喉。 也仅如此了,连山再无射箭机会,更多的羯族兵卒看到了他,纷纷弯弓搭箭,“嗖嗖”,箭矢如雨一般纷纷向他射来。 赤电灵性十足,见机不对,不等连山吩咐,撒开蹄子就狂奔,将箭矢抛在了身后,丢给了树干。 他们隔着树林并行,羯族兵卒的箭雨紧追连山不舍,直至连山马行前方横出来一根树干,只许赤电低头通过。 羯族兵卒以为连山必然要减速,觉着机会来了,纷纷搭箭准备将连山射成刺猬。 “崩”,行到树干时,他们的弓箭齐声离弦而出。 托!托!托托!,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箭雨再次落了空。 赤电压根不曾减速,俯身低头穿过了树干,连山则一跃而起,来了个人马分过,而后稳稳的落在赤电身上。 石邪被有四字金印的奴隶护着,奔行在队伍前方,在赤电的追赶下,连山距他们越来越近。 两行人之间的树木渐疏。 在又一轮箭雨射来时,赤电忽然折向奔向羯族兵卒,连山一跃而起,向离他最近的羯族骑兵袭去。 自然,预瞄好的弓箭再次落了空。 第四十四章 为善为恶 人未到,掌风先至,吹动周遭树叶簌簌作响。 连山一掌将骑兵拍下马去,取而代之,骑在马上。 身后弯羯族士卒立刻放下弓箭,抽出弯刀,骑马赶上,向他砍来。 连山伏在马上躲过这一刀,双手一扬,双掌如开门一般推了出去,将两侧骑兵拍下马去。 奔行在前的骑兵调头向连山攻来,只见连山身子一跃,错过了这两刀,离马而去,正好落在拐过来的赤电身上。 林路狭窄,调头骑兵与奔行的骑兵挤在一起,一时追不上来,趁机让赤电撒蹄向石邪奔去。 而在前方阻拦的骑兵,在连山虎虎生风的“连山掌”开路之下,鲜有一招之敌。 他们的坐骑更被赤电连踹带咬。 这一马一人愣是杀出一条血路来。 石邪见身后骑兵伤亡惨重,向身旁蓬头垢面的奴隶点了点头。 奴隶约莫四十多岁,鼻梁高挺,古铜色的脸上伤痕累累。在得到石邪的吩咐后,他立刻调转马头,迎面向连山赶来。 他手上戴着镣铐,本是拘束人自由的,但左右手相接的长长锁链断开后,在他手中却成了杀人的武器。 奴隶以逸待劳,在连山追上来时,右手锁链“唿”的一声击出。 连山急忙仰头躲过,见锁链打在树干上,捅出一个大洞。 连山一心追杀石邪,本无心恋战,只是奴隶一跃而起离了坐骑,左手锁链居高而下袭向赤电,逼连山右手一掌将锁链荡开。 奴隶对锁链如臂使指,一击不成,他双脚在树干上一踩,再次居高临下,锁链一左一右向人与坐骑袭来。 连山听得风声来势甚急,不敢马虎。 他一拍马臀身子一跃而起,放赤电奔向前方,自己则迎向两条锁链,在子夜鬼哭,猿啼啸哀之中,一招“巴山夜雨”逼着奴隶撤招落在身后树枝上。 “好个连山掌,果然刚猛。”奴隶赞道,他说话嘶哑似吞炭一般,又有金属之音,十分难听,汉家语调也十分怪异。 连山落在他对面树枝上,微皱眉头,没有回答。 连山掌在江湖赫赫有名,旁人识得也不奇怪,但奴隶的功夫他从不曾见过。 连山已与奴隶打过一次,知他功夫走的也是刚猛一路,但在中原中,他从不曾见过这种能与连山掌硬碰硬的刚猛功夫。 树下骑兵在穿过,树上对峙的二人再次交上手。 奴隶两条锁链虎虎生风,“啪啪啪”无数根树枝被打断,甚至有腿粗的树枝被劈落。 连山的连山掌也不逊色,挥掌时伴有龙吟虎啸,掌风扫过之处,树叶簌簌作响,甚至有大把大把的绿叶被打落枝头。 树林宛若秋至,一时树叶树枝俱下,羯族骑兵如在叶雨中穿行。 连山深知俩人功夫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再纠缠下去,只能让石邪跑了。 是以一掌逼开奴隶后,连山踩着枝桠,在树上向石邪方向追去。 奴隶自不会让他离去,锁链紧随而至,打落了连山落脚的树干。 连山身子跃起,踩向树干更高处,继续追击。 一来二去,二人跃到了树林之巅,斑驳的阳光顿时化作万道光芒洒在俩人的身上。 奴隶左额上的金印也愈加耀眼。 “凭你的本事很容易获得自由之身,又何必为恶人卖命?”连山站在树梢,压着树枝倾斜向下“吱吱”作响。 他的轻功并不高明,远不如苏幕遮,幸运的是,奴隶也是如此。 “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奴隶一笑,“何况我本就是自由之身。” “滥杀手无寸铁无辜百姓的石邪便是恶人。”连山说话间已跃到了另一根树枝上向远处奔去。 奴隶与他并行,踩在另一排树上。“你手上人命无数,又何尝不是恶人?”奴隶伸出锁链与他交手。 “我所杀的,无一不是恶人。”连山一掌将锁链荡开,身子又奔向前方。 “好与恶由谁定,对你猎杀的兔子狐狸山猪而言,你难道不是恶人?”奴隶继续追击。 连山忽然停下,他矮身躲过锁链,“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奴隶收回锁链,他认真说道:“为何不能相提并论,对羯族人乃至许多游牧人而言,你口中手无寸铁,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就是羊。” 说着,奴隶抬头望向远方,他们这时已经到了树林边缘,树林外面是足以纵情跑马的草地,一路延伸到远处的丘陵。 “我曾为奴二十年。”奴隶回过头来,对连山说,“在二十年时间里我只想明白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不做狼,便是羊。” “唯一不同的是,有的狼会把羊圈养起来慢慢杀。” 连山也向远处张望,他望见石邪领着骑兵已经跑出了树林,而远处的另一支白袍军正好堵在他逃跑的路上。 连山闻听奴隶所言摇了摇头,“在我背弓打猎时,父亲曾告诉我,即使是狼也从不缺少对生命的敬畏。身为高于狼的猎人,更应懂得止杀,切勿杀过。” “若越过这条界线便是为恶!”连山说罢,身子向树林外跌落下去。 奴隶顿了一下后跟了上去,然而就是这一顿,再追击时,他心中已觉要遭。 原来连山身子尚在空中,口中已传出“唿哨”一声。 “咴咴”,回应连山的是赤电。 奴隶只见一道赤色闪电由树林中钻出,连山一抓树干,缓了一缓后正好落在马背上。 一人一马配合相得益彰,如行云流水,毫不停滞的向石邪追去。 奴隶脸色一冷,正好最后一位羯族兵骑马冲出树林。 他脚踩在树干上,如大鹏展翅,落在羯族兵头顶,一抓一提,将兵卒扔到马下,自己则落在马上向连山追去。 “咚咚”。 奴隶冲出树林不下百步,后面追击的白袍军也冲出了树林。 “嗖嗖”,他们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发箭往奴隶背后招呼。 只是他们一无百步穿杨之能,二又骑在马上,是以奴隶不曾躲避,箭矢便落了空。 连山追击处,羯族兵卒也在回头射击,此时便看出白袍军与他们的差距了。 羯族兵卒马不减速,臀不离鞍,弯弓搭箭回身一瞄即射。 草地不是树林,无树干遮挡,连山只能令赤电左突右奔“之”字形躲避,实在躲不过时会一掌扫落。 如此这般,赤电速度自然缓了下来。但即便如此,赤电与石邪的距离也在缩短。 也幸好赤电有灵性,不需连山分神操纵,让他的箭术也有了用武之地。 第四十五章 青木令 连山伏在马背上,将身后长弓取下,“嗖嗖”两箭,离他最近的羯族兵卒应声跌落马下。 接着他大展身手,箭无虚发,一口气射倒十余人,吓的羯族兵卒催马急奔,不敢与之贴近。 石邪也不是草包,他知被连山如此追下去,必然全军覆没。 当下石邪勒马喝停手下,接过长弓,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发箭往赤电射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石邪深谙其中道理。 石邪的箭矢来势甚急,角度也刁钻,正在赤电必经之路上,直指马腹。 连山听得箭声,急勒缰绳,赤电立时前蹄抬起,那箭堪堪从赤电腹部擦过去。 “哼,有本事躲过这一箭。”石邪眯了眯眼,抬手又是一箭,誓要将赤电先解决。 石邪的箭术刁钻精准,这一箭直射赤电后蹄,勒马急停的赤电此时是如何也躲不过的。 但有连山。 方才一箭,连山已经领教了石邪的厉害,不敢马虎,在赤电身子前蹄尚未落地时,已一箭射了出去。 这一箭不射旁人,羽箭直接向石邪射出的那一箭撞去。 两根箭矢在空中相撞,各自斜飞出去,落在地上。 石邪箭术罕逢敌手,见一箭被打落,眼中的战意更浓。 他伸手从箭壶中取出两支箭,“嗤嗤”两声,由前后而来,依旧射马。 石邪这手连珠箭端的漂亮,连山料不到他竟如此厉害,心下吃了一惊。 他当下狠踢马肚,疾奔中的赤电一个漂亮半急转身躲过了这两箭。 这一转身,赤电背对石邪,追逐速度立缓下来。 “箭阵。”石邪舒了一口气,吩咐手下。 羯族兵卒立时弯弓搭箭,应声齐射,覆盖了连山追逐的路径,逼他只能远远绕开去。 奴隶终于赶上来,回到了石邪身旁,但白袍军也完成了前后合围。 此时石邪逃出来的百余骑兵已折损一大半,较之白袍军只少不多。 何况还有一个连山,奴隶武功虽与连山不相伯仲,但长弓在手的连山威胁高奴隶一倍不止。 石邪不敢恋战,咬了咬牙,道:“这些骑兵马战不行,冲过去。” “是。”羯族士兵领命,余下一队射击外,剩下的边骑边射,向围在前方白袍军冲去。 连山见他们要走,当即调转马头,冲近羯族兵卒,弓弦响处,即有一位骑兵落下吗。 断后的骑兵也结箭阵阻击连山,但人手一分,箭雨便少,白袍军的箭术虽不堪,但骚扰他们足矣。 是以,断后的骑兵不断倒下,吓的兵卒齐射两轮箭雨后,急急拍马狂奔,向石邪追去。 前方堵截的白袍军自知拦不住羯人,连山给他们的命令也只是尽量拖慢石邪脚步。 因此白袍军居高临下射了一轮箭雨后,见石邪率人冲上丘陵后,立刻分为两股与羯族人并行,不时放箭骚扰。 石邪冲上丘陵,见下面是一片树林,他回头又正好见到断后的骑兵被连山一箭穿喉,现在围在他身边的骑兵只有二十骑。 他心头掠过一丝悲凉,但更多的是愤怒。 他万想不到自己贵为天之骄子,今番竟会败在这些任杀任剐的贱民手上, “这些鼠辈竟敢如此猖狂,当真气煞我也。”他取下弓箭,被奴隶拦下了。 奴隶指了指前方丘陵下,葱郁树林内露出一角屋檐,屋檐上长满青苔,一头龙首在屋脊上露出狰狞牙齿,吼向苍穹。 “逃命要紧,只要进了那里就安全了。”奴隶说。 石邪不解,“这是为何?” 奴隶刚张口,连山“嗖”的一箭射来,正中一骑兵胸膛。 奴隶一拍石邪马臀,石邪登时冲下了丘陵 来不及解释了,进客栈再说。”奴隶紧随其后,向隐藏在树林中的客栈奔去。 羯族兵卒善战且不怕死,见石邪离去,自有人殿后拖住追击者脚步。 他们且战且退,被彻底被消灭时,连山站在丘陵上,正好见石邪领着十余骑兵下了丘陵,奔向树林。 连山合拢了白袍军,呈“一字形”奔下丘陵,气势汹汹的向石邪追去。 一直追到树林内,正遇见昔日的官道。 连山顺着马蹄响望去,见石邪等人狼狈下了马,钻到了官道旁,林间的一家客栈内。 “围住他。”连山挥手,一马当先来到客栈前。 客栈两层,建的精致,用料考究,屋脊两端各有龙首,威风凛凛。 在客栈门前中央竖着一根旗杆,杆上挑着一酒旗,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客栈外面没有小二招待,即使白袍军骑马将客栈团团围住,也无人出来招呼一声。 “将军。”手下人上来请示。 连山摆了摆手,“你们在外候命。”他下了马,走上客栈台阶,将门推了开来。 站在门口,连山一眼就看到了石邪,他被奴隶与兵卒团团围住,躲在了角落里。 客栈内也有其他酒客。 这些人双眼精光四射,各有兵器傍身,对窗外之事泰然处之,一看便知是江湖客。 店小二在这些酒客间伺候着,账房站在柜台后,抬眉望着连山。 连山拱手,“曾坞堡连山前来捉拿羯族首领石奴之子石邪,还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龙门客栈之内禁斗。” 楼梯处下来下一丰腴的妇人。她手上捏着一把圆形有柄的纨扇,扇面上绣着仕女图,“这规矩将军应该知晓的。” 连山走下台阶,指着石邪,“此人恶贯满盈,烧杀百姓无数,人人得而诛之。”他双手作揖,“还请掌柜的三思。” “规矩就是规矩。”妇人摇头,“即便是吾杀父仇人来了,奴家也得守住规矩。” 连山抬头,冷声道:“龙门客栈是执意包庇此人了?” 妇人叹气,“连先生不要为难奴家了。天下能破这规矩的唯有四木令,你若能将药王谷青木令请来,这些人要杀要剐随你。” “不然,我不能让你在客栈内动他们一根汗毛。” “好,很好。”连山咬牙,抬脚向角落的石邪走去。 “你要干什么?”石邪吓的差点站起来,被奴隶压在了凳子上。 早见识过连山厉害的兵卒立刻握紧了腰间弯刀。 “不许动手。”奴隶按住一人握刀的手,郑重其事道,“他不敢动手。” 第四十六章 手如柔荑 江湖原本应有五大派。 但在墨家上一位钜子因伤而溘然长往后,墨家立时分崩离析为活人冢,龙门镖局两大江湖势力,也有不入二门者,成为了江湖游侠儿。 辉煌一时的墨家再不复往日荣光。 龙门客栈原是龙门镖师走镖时的休息之所,后也逐步接纳行走江湖的墨家弟子。 因墨家弟子中江湖游侠者多,久而久之龙门客栈也成为了江湖游侠的休憩之地。 十年前,因中原征战不休,江湖也因旁事及墨家两派斗争而起波澜,供游侠歇息的龙门客栈成为争斗之地,丧命之所。 一时的血雨腥风让游侠儿与百姓一时竟再无安生容身之地。 这时江湖四大派出面了,他们先调解龙门镖局与活人冢握手言和,并为龙门客栈定下了一个规矩: 不分善恶,不问缘由,龙门客栈禁斗,禁动刀兵。 若有人在龙门客栈坏了这条规矩,视为对江湖四大派的挑衅,将面临以四大派为首的全江湖势力追杀。 这一条规矩被所有江湖人交口称赞和赞同,也让龙门客栈成为了最受江湖客欢迎的客栈。 毕竟,谁也不想在熟睡中被杀死不是? 能打破破龙门客栈这条规矩的,只有定下这条规矩的四大派,即便是龙门镖局和逐步渗透客栈的活人冢也坏不得,此即为四木令的由来。 而药王谷所握的青木令,正是四木令之一。 连山身负药王谷绝学“连山掌”,妇人因此着重提了下青木令。 但青木令乃药王谷谷主所持有,正如连山曾对慕容无忌所说的,他压根不认识药王谷,自然也不可能请来青木令。 在袭击胡人之前,连山并非江湖中人,只是燕赵之地山村里的一猎人。 妻儿老小被杀后,他为报家仇而纵横北地时,才被江湖人所熟知。 换句话说,他其实如小九一般,是一个江湖菜鸟,甚至还不如小九,即便是龙门客栈这条规矩,也是在躲避胡人追杀时,旁人好心告诉他的。 而在这段江湖浪荡岁月中,连山听到最多的便是药王谷。 稍有识货的,与他一交手,必然要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药王谷的弟子,即便他坦诚自己不认识药王谷,旁人也将信将疑。 他因连山掌也得了不少好处。 如袭击胡人受伤被追杀时,只要连山略微显露连山掌功夫,胡人之地的郎中就敢冒生命危险为他遮掩、疗伤且分文不取。 借龙门客栈躲避胡人高手追击,也是江湖客看在他是药王谷弟子份儿上提醒他的。 至于进入乞活军后,在五日之内成为乞活军仅有的骑兵将军,也是因为“连山掌”助他赢得了曾棘奴的信任。 这一切都让连山对药王谷愈加好奇。他心知,自己虽不识药王谷,但得授连山掌后已与药王谷脱不开关系。 不过正如前文提到的,连山江湖阅历浅薄,压根不知道坏了龙门客栈规矩后的结果。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渐渐趋紧墙角的石邪。 奴隶按住一兵卒握手的刀,再次提醒他们,“在龙门客栈,他不敢动手。” 但依旧有一个被吓破胆的兵卒忍不住将刀抽出刀鞘。 “噗嗤!” 刀出刀鞘不过半,刀光稍露,拔刀兵卒的脖颈上已插上一根筷子。 筷子塞住了伤口,血不流,兵卒睁着茫然的双眼颓然的落在凳子上,进而跌在地上。 出手的不是连山,是正在收拾桌椅的店小二。 他在出手后,继续转身收拾桌子上的残羹剩菜,似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那张桌子的江湖客刚起身,听声回头扫了一眼,见怪不怪的嘲笑一声,转身到楼上客房休息去了。 胆敢坏龙门客栈规矩的都是这般下场。 石邪的兵卫见同伴惨死,吓的又握住了刀柄。 “规矩我方才讲过,谁也不许妄动刀兵。”奴隶沉喝一声,目光狠厉的在他们脸上扫过。 在龙门客栈只要亮出刀兵,动了内力就是死罪。 羯族兵卫望了望倒下的同伴,不甘的松开了刀把。 连山心有忌惮的望了望店小二,站在楼梯处的妇人,咬了咬牙,终究又迈出一步,站在了石邪的桌前。 妻儿老小的仇恨他不能就这样被放。 连山握紧拳头,居高临下对被兵卫团团护着的石邪道:“你以为逃到此处我就不能奈你何?” “贵为药王谷弟子,你应明白坏了规矩的后果。”奴隶提醒连山,他一直认为连山乃药王谷弟子。 “大不了一死!”“死”字刚落,连山迅若奔雷的抬起手掌。 “仓”的一声,下意识的,临近连山的两位兵卫抽出了少半截刀鞘。 石邪也吓的握紧了刀把,但被奴隶压住了,“他诈唬你的,掌上没有内力。” “噗嗤!”奴隶话音刚落,两位抽出刀的兵卫已步方才同伴的后尘。 石邪干咽一口唾沫,抬头见连山抬手正在挠后脑勺,果然没有半分动手意思,“你卑鄙!” 连山身子探前,移近石邪三寸,“能杀你,再卑鄙的手段我都用。”说罢,手再次迅若奔雷的抬起。 “别轻举妄动。”石邪提醒手下,怎知他话未说完,一股掌风扑面而来,连山掌影已到眼前。 石邪当下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奴隶也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连山真敢动手。 其实,连山在走近时已经对他动了杀心,刚才只是在麻痹他与所有看客罢了。 为求一击必中,连山抬手这一掌便是连山掌至刚至猛的一招。掌风呼啸,掠起子夜鬼哭,猿啼啸哀之音,震得石邪瘫在凳子上,脑中一片空白。而奴隶在惊愕、犹豫与恐惧之间,迟迟没有出手。 石邪眼看自己将命丧敌手,蓦地伸出一只白腴手臂来,它轻轻地握住了连山右手腕。 这只手臂来去无影,形如鬼魅,似凭空出现一般。 连山手掌顿时尺寸不前,只有掠起的掌风,吹动石邪的衣领与发梢。 连山心有不甘猛地又推,但被白嫩柔荑握住的手掌纹丝不动,似不是他的一般。 “连先生,身为药王谷弟子,请不要坏了龙门客栈的规矩。”手主人说。 连山怎肯罢手,左手掌兀的出手,再打石邪面门,掌速较先前更快。 但连山又被制住了。另一只白腴的胳膊鬼魅般的出现,不见丝毫费力,嫩嫩的手紧握住的连山手腕,让它再动弹不得。 第四十七章 明鬼手 “连山掌!”“明鬼手!” 妇人只是轻巧握住了连山的手腕,却在客栈内掀起了一阵喧嚣,在座江湖客的目光齐刷刷移到了这个角落。 不怪江湖人好奇。 连山掌是至刚至猛的掌法,明鬼手则是至阴至柔的掌法,二者各走极端,又同列拳掌功夫前五之数。 能见到这两门功夫交手,实乃江湖难得一见的盛景。 尤其明鬼手,作为墨家十大绝学之一,自墨家分崩离析后,江湖人已经很难见到墨家的弟子使出这手绝学了。 “放手!”连山才不知旁人在议论什么,他赫然而怒,抬头大喝手臂的主人,正是方才与他搭话的妇人。 他横眉,白目泛红,口上穿着粗气,当真吓人。但妇人寸步不让,“连先生,若再动手,莫怪奴家不客气了。” “只要他出了客栈,任你处置,龙门客栈概不过问。”妇人半是威胁,半是宽解,“报仇不急在一时,不然欲速不达矣。” 妇人话音糯糯的,虽浇不息连山心中怒火,手腕上的力道与话语中隐隐的警告之意却让连山理智起来。 连山知道,以妇人制止他的功夫看来,他根本不是妇人对手。若强行出手,只能将自己交代在这里,再不能为家人报仇。 “好。”连山咬牙,愤恨的吐出一个字。 但事情不完。 在连山出言放弃在龙门客栈动手时,石邪起身不服道:“他已经坏了客栈规矩,你们为何不出手杀了他!” 他见妇人为维护客栈规矩不惜出手救自己,而客栈内平日里将民族大义挂在口上的江湖客一点不满微词也无,立时断定所有人都认为龙门客栈将规矩放在至高地位是理所应当的。 是以,石邪才有勇气站起身来大声质问,甚至企图挑动江湖客,逼龙门客栈出手惩戒连山。 身为上位者,制定规矩的人,石邪明白,以规矩为行事准则的人,最忌讳的就是有失偏颇和偏袒。 妇人回头看他,那眼神如看傻子一般,“因为他是药王谷弟子。” “药王谷弟子又如何?”石邪脱口而出,他生在北地,又是胡人,对药王谷自然知之甚少。 “药王谷弟子不如何!”客栈外有人朗声道。 说话间,客栈门已被大力推开,一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骑在一匹马上直接冲进了客栈。 来人抬起头,剑眉星目直射石邪,他鬓如裁剪,面若冠玉,英气逼人。 来人身子因骏马的来回踱步而忽左忽右,但腰板上身挺直,不见一丝颤抖,让连山心中暗叫一声“好汉子。 “药王谷弟子该如何?”来人坐在马上,冷着脸问石邪。 奴隶拉了拉石邪衣角,低声嘀咕一句,“药王谷正是制定这条规矩的门派之一。” 他站起来躬身抱拳致歉,“不好意思,我家主子心直口快,得罪之处还请英雄见谅。” 来人不是胡搅蛮缠之辈,冷哼一声后不再搭理石邪。 他下了马,由怀中掏出一枚刻有古朴虎纹与草纹的青铜“虎撑”,走到妇人身前双手交给她。“虎撑令。”来人说。 妇人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芒,恭敬地接过来过来仔细查验过后,又还给来人,道:“请讲。” “水龙王携手海流剑派勾结东瀛剑客,欺侮家族晚辈,为人所不齿;又欲将镇帮绝学天水诀交由东瀛剑客,更为人神所共愤。” 来人朗声将记在心中的语句清晰背出,“药王谷虽偏居江东一隅,但素以弃除疾患拯救苍生为己任。然身体疾患,药石可医,德行败坏虽有回天之能,亦无能为力。今水龙王恶已贯盈,唯有动以刀兵,予以切肤之痛方能令其醒悟“ ”药王谷恭承各方抬爱,忝为江湖四派之一,今欲为青帮幼小主持公道,因此请出药王虎撑令,恭请江南江北江湖客于鸣蜩之月中旬共赴龙王岛,匡扶正义。” 来人未将虎撑令内容背出时,客栈内已起议论之声,话音刚落,客栈内更加嘈杂了。 青帮水龙王正夺侄儿帮主之位的事,江湖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东瀛剑客插手其中却是谁也不曾料到的。 水龙王以天水诀换取东瀛剑客的帮助则更让他们气愤。 此时的中原与扶桑已有接触,但一直限于渔商罢了,武学上从不曾交流。 但也有很多人关注的不在青帮家务事上,而在药王谷请出“虎撑令”,恭请江南江北江湖群雄齐聚龙王岛这件事上。 在他们看来,此举背后更耐人寻味。 药王谷自上任谷主叶秋仙逝至今一年有余。 继任谷主之位的叶秋荻虽名满江湖,凭的却是姿色,而不是实打实的功夫与能力。 江湖凭的是实力说话,双十年华即当家的叶秋荻,她的武功肯定不能让人信服,是以近来关于药王谷应退出四大派,由四城之一的白帝城或活人冢继任的声音不绝于耳,且在江湖上越来越大声。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叶秋荻当家的药王谷再无实力统领江南江北的江湖了。 当然,寒冬时节传来四城之一,流沙城城主江城子在兰陵败给叶秋荻消息,因无亲眼见证的江湖客,早被江湖人忽略了。 他们普遍不相信,或认为是无稽之谈,或认为是以讹传讹。 在这种背景下,药王谷请出“虎撑令”,插手青帮事务,明显是要立威。 药王谷配不配再位列四大派,这个江湖人争论一年有余的话题,分晓便在这一仗中了。 当然,对于客栈中在座的江湖客而言,即便是退出四大派的药王谷也不是他们敢惹的。 毕竟谁都会有个头疼脑热,谁都要请郎中,而所有郎中家**奉的不是旁人,正是药王,药王谷的开派祖师,叶秋荻的先人。 天下郎中是一家,不是说说而已。 或许这也是至今无门派敢直面挑战药王谷,将其推下四大派宝座的原因吧。 客栈内议论声沸反盈天,妇人却是微微一思量,就回过神来。 她点头道:“奴家记下了,稍后便遍发榜文,告知兖州的英雄。” 来人拱手,“有劳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妇人拦住了,“余先生,难道不识眼前同门?” “同门?”来人停住,诧异的转过身,“哪位师兄弟来兖州地界了。” 第四十八章 何日归家洗客袍 请出“虎撑令”不是叶秋荻作的主,而是漱玉的主意。 大约是在叶秋荻出海的三日后。 当时窗外雨潺潺,漱玉正呆坐在小楼窗前愣神,痴等海上消息,只待主人归家洗客袍。 窗外,小城,白墙,黛瓦,绿柳与屋檐隐在了烟雨中。 细雨绵延数日,绿了芭蕉,黄了青梅。 小院内的,檐下的水缸与池塘溢出水来汇集成溪,经过青梅树下时,浸润梅树的雨水顺着枝叶簌簌落下,溅起一朵水花,随溪水慢慢流出院外。 春雨楼的人站在小楼外,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握着刀柄,守着院子。 小巷外忽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少刻便有人“啪啪”的敲起院门来。 “开门,快开门。”叫门的人粗声粗气的喊道。 春雨楼首领姓汉姓为勾,他皱眉,暗自猜测来人是谁,他走到门前,“你们是谁?”首领戒备的问。 “快他娘的开门,再不开门我把门拆了。”来人不耐烦的说。 勾首领握紧了刀把,向左右打了一个眼色,大门立刻被徐徐打开半个门。 勾首领探出头去,见站在眼前的是一队执刀剑的官兵,顿时舒展了眉头,问:“你们有何贵干?” 官兵穿着明亮铠甲,披着蓑衣,闻言闪到一旁,露出他们身后着绫罗绸缎,上唇留一字胡,富态十足的老员外来。 在老员外身后,有一青衣小厮为他恭敬的打着油纸伞,自己却湿了半个身子。 老员外上下打量勾首领,不咸不淡道:“让你们家主人出来,还有打人的那位姑娘。” 听这语气是来找茬的,但只要是官府的人,春雨楼勾首领就不怕。 他斜倚住门,笑道:“不知阁下是?” “临海郡,方中正。”老员外傲然道,他眼睛一瞥,不悦道:“还不快去通禀?” “好大的官。”勾首领浮夸的称赞,“只是我家主人外出了,阁下若求见,改日再来吧。” 说罢,春雨楼首领后退一步就要关门,却被走上来的两位官兵抵住了。 老员外不耐烦道:“那就让你家主事人出来,老夫今天是来讨公道的,不是来拜访的。” 勾首领停下,他知道现在药王谷的人没心思见外人,因此道:“我就是现在主事的,不知中正要讨什么公道?” “你?”老员外狐疑的上下打量他一番,不屑道:“看门的泥腿子也想当家?再啰嗦莫怪老夫不客气了。” “怎么个不客气法?”勾首领倚门戏谑道,他决定好好玩玩。 老员外朝左右一示意,立时走上来一队官兵要硬闯。 勾首领刀不出鞘,横在胸口,一把将官兵推了出去。 后面一青衣小厮见状,抽出腰间佩刀,“让开!”他一步上前挥砍,欲逼勾首领离开把门位置。 勾首领头身子侧躲,脚钩住青衣小厮的前腿,用力一挑,挥刀小厮登时仰头摔在地上,溅起的泥水将老员外裤腿也弄脏了。 “好大的胆子!”老员外怒指勾首领,道,“敢对官兵动手,你是要造反!”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才是。”勾首领威严地扫了一眼众人,“敢强闯此地,你们是要造反吗?” 老员外气的笑了。 他怒笑道:“怎么,你这地方拄着王上不成?即便是王上住在里面也得给老夫一个公道,将我儿打的下不来床,我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勾首领一怔,他倒是不知此事。 “你让不让?”老员外瞪着勾首领,被他胡搅蛮缠,老员外早熄灭了让人通禀的心思。 “不让。”勾首领回过神来,“莫说你儿子被打的下不了床,就是打死了,这院子也不是你能闯的。” “好大的口气!”将巷子围着水泄不通的官兵外传来嚣张跋扈之音,“伯父,您可一定要为玉兄弟做主啊。” 官兵又闪出一条道来,春雨楼勾首领见两位青衣仆从抬着一竹轿走过来。 竹轿上瘫坐着一富家子,他面无血色,嘴唇泛白,着一身白衣,绣着云纹,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在竹轿旁,也有一青衣小厮亦步亦趋的为他打着伞。身后还跟着三位手中刷着纸扇,故作风雅的富家子。 “玉儿,你怎么下来了。快回车里。”老员外走近富家子,安慰道,“你放心,这个公道为父一定百倍为你讨回来。” “不。”富家子摇头。他将头移向小院一侧,眼神似穿透墙壁,痴迷道:“孩儿一定要再见她一面,哪怕死了也心甘。” “对对对。”三位富家子凑上来,七嘴八舌道,“伯父,她敢打伤玉兄弟,一定要当面赔罪才是。” 老员外冷哼一声,他岂能不知这三人打着什么主意? 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琴棋书画诗酒茶样样懂,四书道经头头是道,便是佛经也能说上一两句。 品格德行在他的监督和维护下,孝顺廉明之名远扬,仁义礼智信哪样提起来都让外人拍手称赞,乃是临海郡年轻一代中有名的风雅之士。 但唯有一样,风流多情。 当然,在这件事之前,这本不是什么大毛病,试问天下风流人物,谁不多情? 当朝大司徒陆道之子陆楚才高八斗,被誉为南朝“朝歌”,不也是携歌女纵游山水的风流多情之人? 老员外昔日不以为意,只等打声招呼,请同僚为儿子中正评议,举荐他为官了。 但现在,却出了事情。 他这个儿子,被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打的重伤后,不仅不恨,甚至痴迷的走火入魔。 抬回家的这几日,他茶不思,饭不想,只提笔画着两幅图, 一副图画站在巷子外大道,视线穿过矮墙后看到的小院内景色。画中小楼上,有一女子正打开窗户,眺望着远处景色。 但他从不点出小楼上女子面目,另一幅草亭内抚琴的画图也是如此,每日只是望着如痴如醉的望着那处空白,不许旁人移走一尺一寸。 “我怕移走就会遗失她在我记忆中的模样。”玉公子说。 “那你画上啊。”前来看望他的三位狐朋狗友不解的劝说。 玉公子摇头,“你不懂,她的美,不能画出来,纵有天工也难画出来,只要画出来便俗不可耐了。” 他还将这两幅画题为仙女图。 一时间,方中正公子为情所困,茶饭不思,形销骨立,不思进取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临海郡。 他画图不点“睛”,痴迷仙女的故事更是被被许多世家嘲笑。 第四十九章 一朝提刀振风雷 方中正今日前来,正是要看看勾走他儿子魂儿的狐狸精是谁,顺便讨个说法。 若实在没辙的话,为治好儿子的失魂症,他便是仗势欺人也要将这个“公道”强讨回去。 他自信,在整个临海郡地界,郡守说的话都没他好使。 而他来讨公道,卧病在床的玉公子,自然拼了命也要来了。 至于跟在玉公子身后的三位富家子,他们为一睹仙女芳容而来,是以在一旁不断地加油添醋,起哄挑唆。 老员外方中正回头,怒道:“来人,将门给我撞开,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何方神圣。” “是!”候在门左右的官兵齐齐应声,抽出刀剑就要上前硬闯。 勾首领竖眉,“我看谁敢?”他将刀抽出来横放,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若是旁的江湖人或许就让了,毕竟官府不好惹。但勾首领不怕,他身后站着谁?南朝朔北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家眷岂是小小中正官能见的。 眼见冲突要起,勾首领身后忽有一人问他,“勾大哥,你在和谁说话,是师父回来了吗?” 勾首领回头,见身壮膀圆的幸娘正提着一把巨斧,站在屋檐下,翘首向这边望来。 ‘’不是,是有几个不长眼的在闹事。”勾首领说。 幸娘见他抽出了刀,不放心走过来,“是谁,青衣帮的人?” “不是,是官府的人。”勾首领挥手,“幸娘放心,有我在,他们闯不进去。” 幸娘走到门前,将掩着的门拉开一扇,门外巷子内果然站着许多官兵。 她见官兵已经抽出了刀剑,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抢进去。”老员外方中正已经懒得与他们费口舌了。 “慢!”幸娘喝道,她身宽体胖,嗓门也大,震的涌上前来的官兵止住了脚步。 这边勾首领已一句话将事情交代清楚了,幸娘掐腰道:“敢硬闯朔北王宅邸,你们是要造反吗?” 巷子一静,只余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勾首领无奈一笑,他本来还想多逗这些人一会儿的。 “朔北王?”良久,方中正才怀疑道,“哪位朔北王?” “当朝有几个朔北王?”勾首领戏谑道。 幸娘应付不了这种事情,怕他们不信,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去通禀师父。” 她刚转过身,就见雨幕之中传来一只雪白色的隼,在屋檐上打了个转后,由窗户钻进了小楼,身后的人也看见了,俱惊“咦”一声。 “你们别轻举妄动。”幸娘怕他们打起来,吓唬一句后,走进小楼。 她上了楼,见漱玉正在擦拭白隼身上雨水。 “外面发生什么事儿了?”漱玉把擦拭干净的白隼递给侍女去喂食,自己将收到的信笺由小竹管内抽出打开。 幸娘于是将院子外的对峙和事由说了,问:“师父,那些官兵还在外面候着呢,该怎么做?” 漱玉仔细读着信笺,慢慢皱起了眉头。 她听到幸娘问话后,头也没抬,只是取出一块牌子递给幸娘,“把这块牌子给他们看一眼就可以了。” 幸娘接过,见是一枚朔北王令牌,立时高兴的答应一声,噔噔噔的下了楼。 这可是王爷令牌,见牌如见人,她能好好威风一把了。 漱玉不曾注意到幸娘的小心思,她正为尚小楼寄来的信笺而愁眉不展。 信上写的正是水龙王携手海流剑派勾结东瀛剑客攻上龙王岛之事。 与旁人气愤水龙王勾结东瀛剑客不同,漱玉皱眉的是海流剑派与青帮的携手。 往日里海流剑派处处受药王谷节制,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它竟公然与水龙王合作,已然是在挑战药王谷的权威。 这是漱玉所不能容忍的。 若不对海流剑派加以惩戒,将会有更多门派看低药王谷。届时,药王谷想稳坐四大派宝座,统领江南江北的江湖必然举步维艰。 现在东瀛剑客的出现,也正好给了药王谷光明正大立威的机会,是以又思量片刻,斟酌一番后,漱玉请出了“虎撑令”。 虎撑令在江湖上颇有地位,是药王谷号召江湖群雄时的信物。 各门各派,各城医舍,各地龙门客栈见令后,自会响应和传递药王谷的号召。 “喏,给你,看清楚了,此乃朔北王的令牌。”幸娘将令牌扔给方中正。 方中正接过令牌仔细打量后,回头看了看儿子,叹口气:“的确是朔北王令牌。” 候在两侧的官兵闻言,立刻将刀剑回鞘,不敢造次。 “那,那位仙女一般的姑娘”玉公子强撑起身子,紧张的问。 “什么仙女?”幸娘不解,院子内的人这些日子都为海上的朔北王担忧了,压根不知道有人单相思成灾。 见儿子瘫软在竹轿上,惨白的脸色和紧张的神情,方中正不忍,只能作揖对幸娘道:“劳烦问下姑娘,前些日子打伤我儿的姑娘是?” 幸娘这才仔细打量竹轿上的玉公子,恍然道:“哦,你就是那个翻墙头,被我师父略施薄惩的登徒子。” “咳咳。”方中正尴尬的咳嗽一声,“不知令师是?” 幸娘骄傲的扬起下巴,“我师父乃是天下第一谷药王谷谷主。” 方中正虽不闻江湖事,对药王谷还是略知一二的,尤其在朔北王隐居幽谷二十春,一朝提刀振风雷后。 但为让儿子死心,方中正继续问道:“不知你师父与朔北王的关系是?” “师父与王爷青梅竹马,也自然是未来王妃了。”幸娘心直口快。 方中正回头见儿子,见他如遭重击,双眼茫然,脸色煞白煞白的,如涂了脂粉。 幸娘是粗人,不曾注意到玉公子的黯然神伤,依旧对玉公子不客气道,“下次若再孟浪从事,小心王爷回来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什么!”见幸娘火上浇油,爱子心切的方中正怒道。 幸娘不惧,冷笑:“你知道吴郡乡侯齐季伦之子齐乐陵是怎么死的吗?” 方中正一怔,无力的摆了摆手,“多有得罪了。方某日后再登门向王爷请罪。” 说罢,他转身走到竹轿前,见儿子形如槁木,面如死灰,想要劝又不知说什么,无奈摆了摆手,“走吧。” “慢着!”站在玉公子身旁的黑衣富家子忽然开口,“你刚才说什么,王爷不在?” 第五十章 不合时宜 白墙黛瓦隐在巷子深处,被斜风细雨轻烟锁住了。 雨落成溪,漫过青石板,顺着墙角水渠哗哗的流向巷子外小河。 在有着诗意的安静巷子中,黑衣富家子却分外惹人厌,他话语中挑衅之意不言而明。 幸娘手中依旧掂着巨斧,听黑衣富家子话,答道:“王爷出海去了,自然不在。” “出海?哼!”富家子“唰”的一下展开扇子,轻摇道:“海上浪高风急,朔北王何等尊贵,怎会私自出海,我看是王爷压根不曾来临海郡吧。” “你什么意思?”幸娘皱眉。 “什么意思?我看你这令牌是假的。”富家子合上纸扇,“王爷若来临海郡,郡守怎会不知?令牌何等重要,王爷又怎会让它落在旁人手中?” “依我看,你是看临海郡天高皇帝远,来此行骗的吧。”富家子盛气凌人道。 南朝传承自前朝遗风,素以乌衣为贵。 着乌衣富家子乃临海郡纨绔子弟。不同的是,他姓白,名子生,是建康白家,即太傅白临川的远房侄子。 他刚由建康归来。在他动身前,朔北王尚在建康呼风唤雨。他离开后,偶听到王爷乘船沿江而去,赶往长江口了。 此地乃临海郡,与长江口隔着吴郡,会稽郡,东阳郡三郡之地。他刚赶回来不久,因此认为朔北王是如何也不会来这里的。 即便来临海郡,也不会蜗居在这小院之中,更遑论出海了。 “王爷行事莫非还要向你报备?”勾首领揶揄道。 白子生又唰的打开扇子,“谁也不需要,只是尔等伤我兄弟,只凭一块令牌就想蒙混过关?也太便宜你们了。” “即便是朔北王的人,也不能随便伤人,更何况是世家子弟。”白子生又将纸扇合住,“既然你师父在,便请她出来给个说法吧。” “师父不在,出海寻王爷去了。”幸娘觉得他胡搅蛮缠,想争辩又不知说什么。 “方才你不还说去通禀师父一声?” “我有两个师父!”幸娘争辩道。 白子生打开扇子,优哉游哉道,“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一定有问题。伯父,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要说了。”方中正举起手制止他,道:“见令牌如见王爷本人,谁也不得无礼。” 方中正拱手向幸娘作揖,“多有得罪,方中正改日登门向王爷谢罪。” 他又吩咐左右官兵,“王爷将家眷安置在临海郡乃我辈的荣幸,万不可出了差池,你们带人在此守着,不要让旁人打扰了这里的清静。” 官兵应了后,方中正很快带人退出了巷子。 “命人盘查码头,看朔北王是否真的出海了。”方中正吩咐左右。 漱玉刚将白隼放飞在雨幕中,回头就见幸娘恨恨的上了小楼。 “怎么了?”漱玉问她。 幸娘将下面白子生的话说了,道:“他们竟敢说这枚令牌是假的。” “为何不敢?”漱玉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他们一不曾见过王爷,二不曾见过朔北王令,只凭一枚与传闻相符的令牌对你恭敬已经是很客气了。” “等他们查到王爷被困堕龙坑后怕还会上门,到时就不好应付了。”漱玉说。 幸娘瞪大了眼睛,“他们还敢闯进来?” 漱玉摇摇头,“那倒不至于,只是贼心不死,外面的那些官兵是不会撤去的。” 果然。翌日清晨,细雨绵绵之中,方中正又来了,他领着竹轿上的儿子,身后依然跟着白子生三位富家子。 也许是表达诚意,方中正不让青衣小厮打伞,亲自敲门,对应门的首领拱手道:“老朽不敢责备谷主,一切都是小儿孟浪,只是罪不至死啊。” 他声音凄凉,也不知泪水还是雨水,在脸上横流,站在淫雨之中说不出的悲惨。 “他指着竹轿上的登徒子说,吾儿自受伤后便不吃不喝,形容枯槁,面若死灰,再不诊治便时日无多了。老朽听闻谷主有妙手回春之术,希望谷主能施以援手,救他”幸娘在阁楼上将方中正的话叙述给漱玉听,末了道,“师父,他们还在门口站着呢。只是那方中正雨一大就受不了,打上了油纸伞。” “哼,让他站着吧。”漱玉愠怒道,“以为查到王爷被困堕龙坑便以为王爷死了?” 如漱玉所料,在查到朔北王来到临海郡后,方中正已决定让儿子死心了,他可不想步齐乐陵的后尘。 那位玉公子也是一副心灰意冷模样。 但在听闻朔北王被困堕龙坑后。方中正顿时认为朔北王死定了,那玉公子心死灰复燃,双眼再次放出了光彩。 那玉公子也是痴情,不求太多,只要再见一面就好,是以有了方中正今日之事。 幸娘不懂这些,睁着一双大眼,满是问号。 “一些苍蝇罢了,莫理他们。”漱玉也摆了摆手,“算时间,谷主应该已经找到王爷了。” 幸娘眼睛再次瞪大,“王爷当真没事吗?” 漱玉轻笑,秋水双眸中满是温柔意,“若遇旁人,王爷生死自难测。泥腿子书生田丰的话,王爷就一定会脱身。” 或许是丢不起这人,方中正只来一日。余下一连三日,都是玉公子一人被竹轿抬到小院门外苦求。 白子生富家子也悠闲的在身边等候。他们都是富家子,渴了累了有人伺候,倒不虞受苦。 而且次日天即放晴,唯一让他们烦闷的潮湿梅雨也过去了。 至四日黄昏,白子生拍拍屁股站起身来,他恨恨的回头看了院门一眼,道:“要我说,这武的是行不通了。玉兄弟,要不我们直接闯进去得了。朔北王已去,临海郡山高皇帝远,又是我们的地盘,谁也奈何不了我们。” 另一富家子提醒他:“听说药王谷的人武功特别高,闯进去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胆小鬼。”白子生鄙夷道,“成百上千的官兵莫非还对付不了里面这几个?” “若朔北王没死呢?”另一富家子问。 “可能吗?”白子生笑,“堕龙坑是什么地方,他出的来?” “他若出的来,我把脑袋割下来给各位盛酒喝。”白子生得意的指天为誓。 “朔北王真”这富家子说话时,不忘瞅瞅周围官兵,见他们离着远,才小声道:“去了,白太傅孙子,你侄儿是不是就要交给王上养了。” 白子生嘴咧着都到耳后根了,“在去年入秋之前,堂姐就与王上提过,朝堂上诸多大臣也赞同。若不是朔北王横空出世,这事早就成了。” 他堂姐正是白夫人,苏幕遮的嫂嫂。 “如此说来,子生兄来日将是王上的堂叔啊。”两位富家子羡慕道。 玉公子皱起了眉头,“你们在此地说此话,不觉不合时宜吗?” 第五十一章 归来 白子生不悦,“唰”的抖开扇子,徐徐招风来 “若说不合时宜,是你才对。在佳人伤心时探讨琴艺,也难怪佳人伤你。” “话不能这么说。”富家子同伴笑,“方兄只是情不自已罢了,不过我倒是第一次见方兄如此痴情。” 正在他们闲谈时,幸娘拉门走了出来,她扫了四人一眼,指着白子生道:“你是白木春的儿子?” 白子生一怔,“你如何知晓?” “哼,临阵脱逃之辈,想不知道也难。” 幸娘讥讽道,“若非汝父不战而逃,辅国将军卫康怎会被燕云军围城三个月,战至城破而亡。” “辅国将军夫人白云书领着家丁,尚能且占且退,留下一段巾帼不让须眉的佳话。同时白家子孙差距怎么如此之大呢?” “莫非你爹是野种?”幸娘脱口而出。 站在院子内的漱玉扶额,天地良心,这句话不是她教的。 “你”白子生气的直发抖。 幸娘提着巨斧比划着,“你什么你,胆小鼠辈也敢在朔北王门前狂吠,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若再在门前聒噪,休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原来白子生与友人谈话时,虽顾及到了两旁官兵,却忘了门内还有人。 幸娘正听了个明白,气的直发抖,回去对师父一说,漱玉随口即道出了白子生的身份。 苏幕遮是个甩手掌柜。漱玉作为他的左膀右臂,王府,谷内琐事,乃至庙堂之事多经她手。漱玉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记住临海郡白木春天的身份并不难。 伴随在苏幕遮左右,漱玉久而久之也沾染了王爷不良的行事之风,即在嘴上功夫绝不能落于人后。 听他们在门前大谈王爷死后的荣华,漱玉愤怒的亲自口授,让幸娘站在门口大肆嘲讽起来。 幸娘说罢即转身,又突然回过来,指着玉公子,“他父亲还是你父亲举荐的?啧啧啧” 她摇着头,趾高气扬的回到了院子里。 “好大的胆子。”白子生气的直发抖,扇子指着左右官兵,“给我打开门,我今天非得给她们点教训不可。” 官兵左右为难,白子生的父亲白木春乃临海郡郡守,他们不能不听命。但门内是朔北王家眷,不是他们敢和想动手的。 “朔北王早死了,你们怕什么?给我撞开门。”白子生气急败坏,同伴上去劝也被他推开了。 玉公子三人只能面面相觑。 “把门打开。” 院子内忽有一女子说,她话音轻柔,如江南的水,缓缓地流过心头,富家子听后全身一震,怦怦心跳,心神俱往。 玉公子也抬起了头,期待的看着门。 “吱呀”,门被打开,春雨楼的人鱼贯而出,将门口护住后,一里面穿着鹅黄长衣,外罩粉红襦裙的女子走出来。 她身形苗条,长发披肩,在黄昏斜阳的映照下,折射出温婉儒雅知性的美。 白子生忽然忘记了生气。 他们明白玉公子为何会守在门前整四天,只为借治病之机,与佳人再见一面了。 “师父,就是他。”幸娘打破了斜阳下的平静,指着白子生说。 玉公子惊艳之后,目光内的光彩熄灭了。苦等四日后,他忽然发现自己等错人了,身子立时瘫软到竹轿上。 “敢对王爷不敬,掌嘴。”漱玉道。 勾首领一步上前,在白子生错愕中,“啪啪啪”就给了他几巴掌,白子生的脸立刻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旁边的官兵见状要上前,春雨楼的人“齐唰唰”抽出弯刀。勾首领举起朔北王令牌,“你们想造反?” 官兵立时不知作何选择。 “唔敢打喔。”白子生捂着脸,不敢置信的指着漱玉,说话都不利索了。 勾首领弯刀出鞘,白子生指人的纸扇立刻削断了。 “打你又如何?稍后我还用你的脑袋来盛酒。”漱玉寒着脸,怒气腾腾,幸娘在一旁也咋舌。 漱玉脾气一向很好。 她本不想搭理这些人的,只是今日便是谷主归来的日子,她在院内焦急的等待时,听白子生在外口无遮拦,深怕他乌鸦嘴,是以气急出来教训他。 富家子同伴这时顾不上帮腔白子生,他们在玉公子身边悄声问,“这就是你画上的女子?果真不是画笔能画出来的。” 玉公子无力告诉他们,只是摇了摇头。 “谁惹玉姐姐生气了,当真该杀。”忽悠一人骑马站在了巷口,笑着说。 这句话仿若天籁之音,又似雪后的一缕暖阳,漱玉寒着的脸立时冰消瓦解。 众人齐齐看去,见来人正背着斜阳,霞光在他的身影上镶了一圈光影,让人看不清楚真面目。 在他怀中还坐着一人,两人共乘一骑,缓缓地进了小巷,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哒哒”声。 “你们怎么与官兵对峙起来了,莫非有人想造反?”来人问,“临海郡郡守是谁,太不称职了。” 光影渐渐消失,俩人仿佛从仙境走到了人间。巷子内的人这才看清俩人的面目。 马上男子相貌平平无奇,身上风尘仆仆的。在他怀中,坐着一女子,相貌也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甚为灵动。 玉公子在竹轿上挣扎着坐起来,他记得那双眼睛,刻骨铭心,绝对是她。 陪在身边的同伴见状,立知是玉公子画中人来了。 他们聚精会神,一看之后却大失所望。俩人对视一眼,莫非这女子就是玉公子朝思暮想之人?他一定发烧了。 玉公子自不知自己又将成为临海郡的笑柄。 他紧紧望着马上的女子,看她也风尘仆仆,看她与自己错身而过,看她淡淡扫自己一眼,不起波澜,与看陌生人无疑。 虽为陌路,但一眼足矣。 玉公子平和的躺在竹轿上,“回去吧。”他不惊不喜,不咸不淡的说。 叶秋荻在马上回头,有些奇怪的看着要离去的竹轿,但被苏幕遮拨了回来。 叶秋荻不满,狠狠瞪了苏幕遮一眼,被苏幕遮视而不见。 走到门前,叶秋荻指着捂着脸的白子生,“他来找麻烦?” “苍蝇而已。”漱玉见苏幕遮与叶秋荻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谷主,王爷,你们终于回来了。” 苏幕遮落地扶叶秋荻下马后,上下打量白子生,“既然是苍蝇,就打死得了。” 白子生身子一凛,不敢妄动。 “打死这只苍蝇,不劳王爷动手,只要向夫人去一封信就成。”漱玉将谷主披风接下,“他可是诚心实意想把脑袋割下来盛酒的。” 第五十二章 梨涡浅笑 骤起的狂风在天际之外卷来滚滚乌云,压在山头上,让竹林伏腰。 鸟雀仓皇归来,寒蝉悲鸣躲梧桐,唯有劲草布满山坡,在疾风中起了波浪。 山雨欲来,万物希声,山坡上唯有狂风呼啸。 “驾,驾”,忽有一行人骑马奔上了山。 ,马蹄践起碎草,风鼓满披风,远远看去如一团云,在山梁上漂浮。 他们沿着竹林与山坡交际的小路急行,竹叶如蝴蝶随风在山坡上起舞,不时跃到马前,让人不得不慢下来。 “吁”,奔上一座山头后,苏幕遮勒停马。他居高远望,见山坡下的草浪,树浪一直延伸出去,直到与乌云合在一起。 视野尽头,山头被隐在了乌云中,偶见一道闪电划开云层,照亮半个山野,稍等片刻,雷声才在耳边炸响。 风为雨头,苏幕遮知道今日是赶不成路了。 由堕龙坑归来后,苏幕遮只在临海郡休息了两日。 两日中,在方中正,白木春上门赔罪,临海郡百官上门求见时,他都一副微笑的模样。 便是白子生,他也不曾多加责怪。 这倒不是苏幕遮脾气见长。他兼任北府军与千佛堂之职,不具官员任免之责,为避免误会,他不便插手临海郡官职任命。 而临海郡又是白家一亩三分地,关系错综复杂,他才没有时间去梳理。 但这不意味着苏幕遮就这样算了。 苏幕遮一直是睚眦必报的人,在离开临海郡那夜,他写了一封家书快马传回建康王宫,将白子生当日所说的话,院子被围之事,夹带着自己在堕龙坑的悲惨遭遇,事无巨细的叙述了一遍。 他相信,嫂子在见到这封信后,自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甚至比他出手更要利索干脆,毕竟辅国将军夫人白云书与白夫人是亲姊妹。 至于那位所谓的玉公子,苏幕遮倒想给他点教训来着。 只是玉公子再未出现在他眼前,唯有离开临海郡时,苏幕遮蓦然回首时,才隐约见到山上凉亭内有白色身影。 苏幕遮站在山头,向右侧山道张望,想寻一处避雨的地方,黑云在头顶越聚越多,一场暴风雨顷刻间便来。 叶秋荻拍马走到苏幕遮身边,马鞭子轻轻敲在苏幕遮脑袋上,她指了指远处山坳间的竹林,没好气道:“在竹林内有一座庙。” 苏幕遮一喜,小师姐终于与他说话了,故意多嘴问:“你怎知道?” “眼力不行,就别张望了。”叶秋荻不理他,径直拍马走了。后面的漱玉,东篱,徽音见王爷又吃瘪,偷笑着的跟了上去。 小师姐正与苏幕遮闹脾气。 原因无他,苏幕遮在午时酒肆歇息时,打了一葫芦酒。叶秋荻当时喜笑颜开,以为是为自己准备的。 怎知在赶路时,苏幕遮作死的将葫芦内的酒给勾首领他们解渴了。 狮子球护食本事传自叶秋荻,当初卫书想多吃一块河豚鱼肉,都狮子球一爪就拍飞了,现在小师姐有多生气也可想而知了。 手背上忽有一点凉意,苏幕遮低头,见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立时拍马加鞭赶了上去,“等等我。” 瓢泼的大雨很快倾盆而下,他们换上蓑衣奔行一刻钟,又跃上一个山头时,苏幕遮终于在竹林的起伏中看到了竹林间庙宇的瓦顶。 美中不足的是,瓦顶上长满茅草,瓦破碎许多,估计遮不住多少地方,但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尺寸避雨的屋檐已经是万幸了。 山路泥滑,叶秋荻与漱玉并做一骑,率先冲入了竹林内的小路。 雨滴打在竹叶上,在静寂竹林中分外清脆,“啪啪”作响,甚为动听,唯一不足的是被马嘶打乱了节奏。 山庙转眼即到,果然破败不堪,山墙已经全倒了,只余下山门屹立不倒,也不知挡谁。 在山门内,左右屋子已倒,唯有一座一人高的石佛像盘腿坐在断壁残垣中。 它大耳低垂,唇角微扬,双手合十,即便青苔已长到双腮,依然神态安详,禅意十足。 不过让苏幕遮一眼注意到它的,不是它处在显眼位置,也不是它禅意悠悠,而是在佛像上,斜打着一把素白的油纸伞,为佛像将豆大雨点遮住了。 “嘿,奇了怪了。”苏幕遮诧异道,“这石像莫非成佛了不成,会给****了?” 叶秋荻指了指山庙的中央,“伞的主人在那儿呢。” 苏幕遮顺着小师姐手指望去,在瓢泼大雨中,他隐约见有一青一灰身影正盘腿坐在山庙院子内一左一右的两块龟驮碑上。 他们下了马走近后,苏幕遮才看清楚,两人一僧一道,他们静静坐在龟驮碑,双眼眨也不眨的对视着,身上无尺寸遮雨之物。 雨水不客气的将他们道袍僧袍,灰白夹杂的发丝与胡须都打湿后,顺着俩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由下巴落在了龟背上。 “他们在做什么?”苏幕遮仔细打量一番后,不解的问叶秋荻。 他们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坐的不是地方,苏幕遮真会错认为他们是逼真石像的。 “比试呢,莫理他们。”叶秋荻拉了苏幕遮一下,绕开了石碑,走进了正对山门的屋子。 这座屋子还在残垣间坚挺,共有两间房。 一间是佛像所在的大殿,正如苏幕遮在竹林外看到的,屋顶瓦破碎许多,唯有佛像周围能避雨,但容下春雨楼的人避雨足矣。 佛像左面的偏房倒还完好,门窗俱全,一点雨也不漏。 在屋内换了干衣服后,苏幕遮走出大殿,见石碑上的俩人依旧动也不动,不由的啧啧称赞。 他朗声道:“二位,你们比试也别牵累座下龟啊,人家驮碑已经怪累了。” 石碑上的一僧一道依旧不吭一声,不眨一眼。 苏幕遮自讨一个没趣,也不再理他们,现在讨好小师姐才是要紧的。他摇了摇手上酒坛,走到偏方门前,敲了敲门。 “作甚?”叶秋荻的不客气问,她听脚步声就知苏幕遮来了。 苏幕遮将小酒坛的泥封“啪”的一声拍开,“寒雨袭人,衣服又被打湿了,所以我送点东西” 他话没说完,房门已开,一只玉手将酒坛夺了过去。 叶秋荻将酒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唇角立时微微上扬,浅浅的梨窝也溢出了笑意。 第五十三章 丝雨成剑 苏幕遮宠溺的摸了摸叶秋荻的头,得到一记大白眼。不过小师姐正在兴头上,没与他计较。 这招安慰人的手段,苏幕遮学自狮子球。他与狮子球不对付时,常用这招化解矛盾。猫随主人,显而易见,小师姐也吃一招。 院子中,大雨倾盆。 一青一灰身影依旧盘坐在半尺宽的龟驮碑上,但在苏幕遮拍开酒坛泥封时,青衣道士的眉毛动了一动,灰衣僧人嘴角扯了一扯。 在叶秋荻将酒坛端起畅饮时,两人被雨水打湿紧贴着的身子衣裳忽然无风而动。 在叶秋荻赞了一声好酒后,青衣道士身子不动,石碑却忽然动了。 他座下龟驮碑瞬间由地面垂直拔高一尺有余,旋转着向叶秋荻手上的酒坛子袭来。 令人惊艳的是,青衣道士坐在石碑上的身子依然不动,似龟驮碑苏醒过来想饮酒似得。 龟驮碑来的不快,气势却很足。 叶秋荻护酒,即便是苏幕遮也不敢招惹,遑论旁人染指了。她正要踏前一步给青衣道士一个教训,却见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了他面前。 龟驮碑来的不快也不慢,眨眼已到眼前。 苏幕遮挥手如拨云,右手接住石碑后,一收一撑,借着石碑旋转力度,脚下一个横移转半圈后,又一伸一推,将石碑推出了屋檐。 石碑折向后由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了。 叶秋荻眼睛一亮,苏幕遮这一招固然是苏家绝学“拨云手”的招式,但内在的发力、施力乃至意境都与“拨云手”无关。 龟驮碑甚重,若单凭苏幕遮的内力,这石碑接住很难,即便接住,也不会如此轻松写意。 叶秋荻在身后看的清楚,苏幕遮只是借拨云手的“拨”的技巧,用了一招“牵引挪移”改变了石碑的去向。 换言之,龟驮碑是被自己力道又推回去的,而且这股力道在拨引之下,已不是青衣道士能控制的了的。 阴阳转换!叶秋荻是行家,登时明白苏幕遮方才所用的是在道心秘藏上领悟到的武理,即以微小的力道将龟驮碑力道转换了。 “好俊的功夫。”龟驮碑重重落在了原地,石碑上的青衣道人身子依然不动,只是开口赞了一句。 灰衣僧人嘴角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我来。” 话音刚落,石碑向着山门一趔趄,龟腹露在苏幕遮面前,灰衣僧人斜坐在石碑顶窄面上,又似有重力把石碑一推,龟驮碑不转不落径直向苏幕遮袭来。 苏幕遮不躲,他扫了石碑一眼,即有了应对之法。 正在他胸有成竹时,却忘了屋檐下有道台阶。龟驮碑斜着袭来时,支撑石碑的底部一侧棱在台阶上一磕,龟驮碑立时摆正直直的撞来。 苏幕遮脸上的自信顿消,他本想以支撑石碑的测棱为支点,拨动石碑故技重施的,怎知灰衣僧人早看穿了他方才对付青衣道士招式的精妙之处。 就在苏幕遮束手无策时,一只手轻轻地按在石碑侧面。 石碑顿时停止,再前进寸许不得。 石碑离地一尺,碑上灰衣僧人纹丝不动,叶秋荻一只手拍在石碑上,另一只手举起酒坛,潇洒的饮了一口酒。 这幅画面停止了约有三秒钟,石碑倏忽离掌而去,重重落在地面后又滑行一丈远,与青衣道人石碑错开,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沟。 若说苏幕遮方才是四两拨千斤的话,叶秋荻现在便是一力降十会了。 “想饮叶谷主一口酒,当真是难。”灰衣僧人叹了一口气。 “你娃还想喝酒么?”青衣道人问。 “想,叶谷主饮的必然都是好酒。”灰衣僧人回答,俩人在对话时,身子依旧纹丝不动,仿佛长死在石碑上。 “那就一起出手?” “只许出手。”灰衣僧人话音刚落,两座龟驮碑立时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道和更磅礴气势齐齐攻来。 “我来会会他们。”苏幕遮刚上前一步,就见一道身影打着红油纸伞跃入雨幕。 叶秋荻一生最爱四样,小师弟当之无愧排第一,酒第二,打架第三,行医第四,现见他们二人一起出手,当然不会让苏幕遮坏了兴致。 苏幕遮扶额,有些无奈。 “有本事来抢。”叶秋荻将酒坛子扔着高出屋檐,空出右手来虚空拍出两掌,顿时雨水成龙随掌风袭向一僧一道。 稳坐在龟驮碑上的两人轻巧闪过,齐齐向要落的酒坛抢去,但在他们触手可及时,一只手正好托住坛底。 一僧一道自不会放弃将到手的酒坛,他们抬头见叶秋荻一手酒,一手油纸伞,身子又在空中,无力招架,立刻默契的一左一右攻来。 叶秋荻油纸伞一弹,在空中为她遮雨,余出的手一左一右各对一掌,龟驮碑立时带着二人滑向远处。 “你二人又不是属缩头乌龟的,坐在龟驮碑上作甚?”叶秋荻轻轻地落地,接住落下来的油纸伞,“不如下来痛痛快快打一场。” “不可。”青衣道士道。 “对,万万不可。”灰衣僧人也说。 “那这架打的也太没意思了。”叶秋荻摇摇头,将酒坛放在唇边,仰头即饮。 这龟驮碑,石龟与碑架起来约有四五百斤,一僧一道又坐在碑上身子不动,只以手招架,他们出手时不免束手束脚,让叶秋荻打的很不痛快。 “当然,酒是要喝的。”二人也是酒鬼,见叶秋荻饮酒,齐道一声,石碑又动,向叶秋荻袭来。 叶秋荻站在原地不动,待龟驮碑跃近时,油纸伞忽然一转,伞顶雨水抖落,道道雨线化作剑芒射向石碑碑顶,欲逼二人离开石碑。 “剑气。”一僧一道一惊,不敢大意,座下龟驮碑一转,准备将剑芒躲过去。 但剑芒锐利,迅如光影,刹那即到,而龟驮碑笨重,二人又以气驭碑自然不便,刚随龟驮碑转了半个身子,雨线已到。 俩人只能舍了石碑,一跃而起,但雨线在落在石碑上时,如细雨,瞬间融在了雨水中消失不见了。 那条雨线压根不是什么剑气。 但落在地上的一僧一道不仅不恼,青衣道士反而抱拳,敬佩道:“叶谷主不仅丝雨成剑,而且收放自如,令人佩服,正好解了我二人一件难事。” “现在可以好好打一架了吧?”叶秋荻兴致勃勃的问。 “不。”青衣道士认真摇摇头,“还有一件事必须说清楚。” 他扭过头,对灰衣僧人道:“秃驴,是你的屁股先离开石碑的,这一次我赢了,回去就腾地方。” 灰衣僧人嘴角上扬,“明明是你胆小先离开石碑的,牛鼻子可不要颠倒是非。” 第五十四章 带剑者 叶秋荻见二人又争辩个不休,扫兴的嘟嘟嘴,回到了屋檐下。 苏幕遮接过油纸伞,竖在墙根,又将她拉过来整理了一下衣领,见衣服没湿,方目指院中两位,“你认识他们俩?” “会稽山鸟窠禅寺道观的主持。”叶秋荻说,“他们二人一人擅长种茶,一人擅长炒茶,父亲在世时饮用的山茶全出自他们之手。” “的确是好茶。”苏幕遮立时想起了师父泡的茶。 他前世至今生饮茶无数,几乎所有的名茶都饮过,唯独师父的茶最让他回味无穷。 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对茶叶宝贵的紧,苏幕遮除了在师父招待贵客时蹭茶外,只能盗茶。 想到此处,苏幕遮哀怨的看了叶秋荻一眼,他盗出来的茶叶几乎都被小师姐收缴去了,但每次被师父责罚的都是他。 苏幕遮现在对灵柩经倒背如流,一大半拜盗茶责罚所致。 叶秋荻见他眼神,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尖拍了拍苏幕遮脑袋,“乖”。 “我又不是狮子球那懒货。”苏幕遮郁闷,小师姐这是把他当做狮子球来安慰了。 “我也不是。”叶秋荻显然记着方才苏幕遮安慰她的手段。 “咳咳,禅寺道观怎么起了个鸟窠名字,莫非住在里面的都是鸟人。”苏幕遮忙转移话题。 叶秋荻随父亲去过鸟窠禅寺道观,外出经过会稽郡时,有空也会去寺观里为父亲请茶。 据她讲,鸟窠禅寺道观位于陡崖云顶上,唯有一条浓荫夹着的险要小路能上去。 在崖壁下抬眼望,岩壁间有许多黑洞,时有羽族出入,多为鸟窠,禅寺道观的“鸟窠”之名即由此而来。 至于为何即名禅寺又称道观,乃是因为鸟窠禅寺道观为二人共建,但一人信佛,一人信道,是以取了个鸟窠禅寺道观的名字。 这名字只是权宜之计。二人都想独占鸟窠上那片云顶,将名字彻底定为鸟窠禅寺或鸟窠道观,为此他们一直争斗你不休,不放过任何一争高下机会。 起初是佛道之争,二人都想驳倒对方更改信仰,以此达到更换属意名字的目的。 但佛道之争纠缠上百年,岂是二人能够相互驳倒的? 久而久之,俩人的争斗由佛道之争移到其它物事上,并因此闹出许多笑话。如斗酒,钻到绍兴酒家酒窖内,喝的人事不省,愣是不知谁先醉倒的;饮水,二人坐在鸟窠崖上泉眼旁用瓢舀着喝,愣是将溪水断流,二人也喝到头晕眼花,呕吐痉挛,若非师父叶秋正好赶到,俩人非喝死一个不可。 后来在叶秋劝说下,二人决定挑不致丧命的来比拼,盘坐在石碑上身子纹丝不动或许就是他们今日比拼的,叶秋荻因此在进庙时说莫理他们。 “这倒有趣。”苏幕遮望着院子中二人,他们依旧在为谁的屁股先离开石碑而争论个不休,浑不在意漫天的大雨。 “王爷,晚饭已备好了。”侍女东篱过来禀报。 “好。”苏幕遮点头,拉住叶秋荻的手正要过去,就听身后俩人齐声道:“和尚溪花,道士云起时见过王爷。” 俩人在一致对外时倒是默契十足。 苏幕遮回头,见他二人已经站在了屋檐下,只是身上在不断滴水,较檐外还要大。 “药王谷苏幕遮见过二位前辈。”苏幕遮拱手。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太客气。”道士挥挥衣袖,甩起的水珠迎面而来,幸好叶秋荻拉了苏幕遮一把才躲过去。 “呦,小叶子挺心疼你这小师弟的。”道士打趣叶秋荻。 叶秋荻不屑的避过头,不过苏幕遮看到她的耳后根红了,她只要一害羞就会如此。 “前辈此言差矣。”苏幕遮拱手道,“将水洒到谁身上也是不道德的,师姐只是不想让你在品行上落了溪花前辈下乘罢了。” “你这娃子倒是伶牙俐齿,跟你父亲一个样。”僧人溪花笑道。 “前辈认识家父?”苏幕遮诧异。 苏词最为坊间所津津乐道的是他建立北府军后的事,至于他在江湖上的行事还是一团谜。 苏幕遮自出药王谷以来,还是首次听到江湖人谈起他。 “认识,太认识了,浪荡江湖的游侠儿,鼎鼎有名的带剑者。当年盗走和尚不少好茶呢。”僧人溪花至今说起来,也是一脸惋惜。 苏词以游侠儿行走江湖,这点苏幕遮是清楚的。不过初闻他之江湖事便是盗茶 叶秋荻得意的向苏幕遮挑眉。 苏幕遮尴尬,这也算子承父业了吧? “好了,好了,不要叙旧了。”道士云起时在一旁挥袖,“吃饭要紧。” “对对,吃饭要紧,吃饭要紧。”僧人溪花一听吃饭,立时换了一副脸,跟在道士身后越过苏幕遮径直到大殿用饭去了。 苏幕遮与叶秋荻面面相觑,这俩位倒是挺不拘束见外的,怪不得一言不发就出手抢酒。 摇了摇头,苏幕遮拉着叶秋荻进入大殿,一僧一道已不客气的坐在漱玉为俩人备好的位置上大快朵颐了。 见二人进来,道士还不客气的招手,“酒呢,快取酒来。” 苏幕遮将随身带着的酒囊扔给他们。道士云起时接过,先“咕嘟咕嘟”畅快的灌了一口,被僧人溪花抢走后方擦了擦嘴,道:“不是好酒,你小子一定是把好酒藏起来给媳妇偷喝了,不厚道。” 苏幕遮变戏法似的又取出两小坛子酒,扔给勾首领他们一坛后,笑道:“想喝好酒也成,不过得要茶叶来换。” “嘿,还真和你父亲一个德行。”云起时说。 “承蒙夸奖。” “要换也成。”溪花将将酒囊放下,笑道:“先把你父亲盗走的茶叶赔了。” 苏幕遮故作正经道:“前辈说笑了,朔北王是什么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怎会盗茶叶呢,一定是你们记错了。” 他这话是把自己也夸上了,不过也只是嘴上说说,苏幕遮还是将酒封打开递给了两人。 叶秋荻也不馋,她手上酒坛中尚有,而且在苏幕遮方才取酒时她眼睛一亮,直觉告诉她这坛子酒苏幕遮还有。 叶秋荻拉漱玉坐下,五人围坐在火堆旁,佛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半饱之后,叶秋荻方问:“方才在雨中,前辈说有一件难事,不知是什么难事?能难住二位的事可不多了。” 第五十五章 画堂春 天色渐暗,大雨不歇。 在落雨穿林打叶与淅淅沥沥声中,道士云起时与僧人溪花叙述起了他们遇见的难事。 俩人轻易不下鸟巢禅寺道观,促成此行的是画堂春主人鱼蓑子的邀请与药王谷在江湖遍传的虎撑令。 两件事中,身为长辈,为侄女撑腰自不是难事,难的是另一件。 他们今番受画堂春主人鱼蓑子之邀,是为见证一场江湖纷争,而这件事正好难住他们了。 苏幕遮诧异,“什么样的纷争竟能难住鱼蓑子?” 鱼蓑子是谁?在漱玉排下的剑客榜单中,鱼蓑子位列第五位,天下能难住他的不多。 溪花不答,而是由怀中取出一张折住的纸笺来,也不知他是如何在湿漉漉的身上保存的,纸笺竟完好无损。 苏幕遮打开,见纸笺上当中写着一个巴掌大的篆体“剑”字,笔迹刚若铁画,遒劲有力,力透纸背,一股刚劲豪壮之势扑面而来。 唯一不足的是,“剑”边缘有些毛边,似毛笔落笔时,墨上有泡沫,破后成了这般模样。 但瑕不掩瑜。“好字!”苏幕遮赞叹一声,又见纸笺右下角有一行蝇字:方外之地独孤剑河拜上。 “独孤剑河?不曾听过。”苏幕遮将纸笺递给叶秋荻,不知这张纸有何令人为难的。 叶秋荻接过扫了一眼后递给漱玉,也赞了一句,“好剑!怪不得两位前辈会为难。” 苏幕遮不懂,“莫非这姓独孤的要找鱼蓑子前辈切磋书法?” 漱玉为他解释,“这独孤剑河为比剑而来,他的剑法剑意全在这个‘剑’字上了。” 她指着“剑”字上的毛边,道:“看这里,这里是凝气于剑,笔毫上剑气纵横而成的。” “再看他‘剑’上剑意,恰如北风卷地白草折,走的是刚猛快剑一路,与血衣刀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能凝气于笔毫,必然进入了‘手上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观‘剑’字知剑意,苍劲扑人,他的剑道已成。”漱玉断定。 正如曲有意,画有灵,歌有志,舞有魂,茶有道,剑亦有自己的剑道。 也如写下一句诗行,必有其表达的内容,剑也如此。 所谓剑道大成,正是将一门剑道明悟,烂熟于心,达到了无招无剑亦无心,出手即如妙手天成惊风雷的境界。 各人所悟剑道各不同,自然也有高低之分。正如诗人,有人诗百篇,有人孤篇压全唐,但也有的人只有咏梅诗拿的出手。 但那已是另一个境界了。现江湖之中,剑道大成者不多,不足二位数。 漱玉排剑客榜单时凭借的正是剑道的成与否,鱼蓑子剑道大成已久,是以排在第五位。 “不错。”僧人溪花点头,“我有一师弟,名曰溪禅,他自出师后便行走于方外之地,我前日里曾飞鸽传书与他,询问独孤剑河此人。” “如何?”苏幕遮问。 “在方外之地,独孤剑河又被称之为剑神!” “剑神?”苏幕遮笑了,“莫非与越国的剑圣一般也是自封的?” 溪花摇头,“剑圣的名头是他自己闯荡出来的,据师弟信上说,独孤剑河生在奴隶家,性冷少言,幼时即练剑,舞象之年初通剑道,小有所成;而立之年剑道大成,遍败方外之地用剑高手。溪禅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正邪难分,举手投足剑气纵横,在方外之地鲜有一招之敌。” “这正是我们所为难的。”道士云起时接过话头,“鱼蓑子剑道大成虽久,但在封剑之前还停留在这一步。如今他已封剑近十年,比试时怕有不测啊。” “既已封剑,又何必与旁人比试?”苏幕遮认为这理所当然,“直接拒绝就是了。” 漱玉将纸笺折起来还给溪花,“若只是比试,鱼蓑子前辈自然能拒绝,不过独孤剑河在这纸笺上写的虽然彬彬有礼,实则为报仇而来。” “报仇?”苏幕遮不解。漱玉挑了挑火堆,将鱼蓑子当年与独孤家结下的仇怨娓娓道来。 江湖人称颂鱼蓑子“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的诗句正是这仇怨的缘起。 当年方外之地出现一位用刀高手,他领人侵扰汉人边城,杀人无数,乃是西域鼎鼎有名的大盗。 他原名独孤百顷,因杀人较多且杀人必使人身首异处,江湖人称独孤百斩。 而鱼蓑子在陆清河劝导下改邪归正后,满含一腔侠义行走于江湖,处处为人分忧解难,闯下了偌大的名声。 后来在鱼蓑子准备返回余杭成婚时,他听到了独孤百斩的名头。 于是在秋风之中背剑出咸阳,远赴方外之地,在大漠狂杀之中追杀独孤百战。 传说中二人在黄沙的古城墙上站了三天三夜,最后独孤百斩棋差一招,被鱼蓑子刺穿了胸膛。 是役,鱼蓑子名声大震,剑道更是大成,悟得了自己的剑道。 “这独孤剑河怕就是独孤百斩的后人。”漱玉道,“是以此战,鱼蓑子前辈想不出手也难。” “剑客有自己的骄傲。”许久不说话的叶秋荻将酒坛放下,说道,“请二位前辈出面化解这场纷争绝不会是鱼蓑子前辈的主意。” 溪花点头,“不错!鱼蓑子只是让我二人去做个见证,避免他败后独孤剑河还不罢休迁怒于他的家人。” “如此说来鱼蓑子前辈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了,难怪你二人会为此事为难。”苏幕遮点头。 “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二人在下山前便已商量决定出手震慑独孤剑河后,再想法化解这场纷争。”云起时说。 “但我二人一对一不是对手,联手的话又胜之不武,难令人信服,因此想请一位剑道高手。”溪花说。 “他被称为剑神,最得意也一定是他的剑道,倘若能在剑道上让他折服,想要化解这场纷争一定事半功倍。”云起时说。 “因此见到叶谷主凝气成剑丝雨化芒后,我们才说解了心头的一件难事。”俩人一唱一和将欲求之事说了个明明白白。 “剑在未拔出时,胜败都是未知数。“ ”一个剑客,可以接受失败,但不接受不战而败;一个剑客,可以接受死亡,但不接受不战而亡。” 叶秋荻正色道,“一个剑客,若失去了拔剑勇气,是再大荣耀也遮不住的耻辱。鱼蓑子前辈死也不会同意你们这样做的。” 说到此处,叶秋荻转而一笑,“何况你们又不知鱼蓑子前辈悟的是何种剑道,又怎知他敌不过独孤剑河?” “鱼蓑子封剑近十年,手中无剑,什么剑道也会落下的。”云起时说。 “他心中也无剑,整日只顾着悼念亡妻了。”溪花也摇头。 第五十六章 十月朝 大雨在午夜便停,早上起来时,阳光正好穿过竹林打在安然盘坐在断壁残垣中的石佛上。 素白的油纸伞,阳光,石佛,竹林树梢清脆的鸟鸣,为这座破落的山庙打上了一层安详。 苏幕遮忽然明白鸟窠禅寺道观为何产好茶了。在清脆鸟鸣中,万物总会愉快有活力的。 可惜只能安享尺寸静谧时光,他们在简单用罢早饭后,就得上路了。 现在距龙王岛鸣蜩月中旬之约尚有十余日,时间上绰绰有余,苏幕遮之前着急赶路担忧的是水龙王会攻下龙王岛。 但早上用饭时,白隼带来的信笺让苏幕遮舒了一口气。 水引之逃离堕龙坑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龙王岛上。 水玲珑随时可以在众人护佑下,带着龙王印逃离龙王岛。如此,水龙王反倒不敢逼着太狠了。 苏幕遮因此决定改道余杭。 据溪花讲,鱼蓑子三十年前与独孤白斩决战于之日就在两日后,独孤剑河若来寻仇的话,必在那日。 此地离余杭不到两日行程,时间上来得及。 叶秋荻虽不准备出手阻止两位剑客斗剑,必要时防止伤人性命还是可以的。 而且两位旷世剑客的对决是任何一位剑客也不想错过的。 更为重要的是,若能借得鱼蓑子宝船经由钱塘江入海驶往龙王岛,对聚在龙王岛上看热闹的江湖客想必是个不小的震慑。 空山新雨后,万物一新,只是山路湿滑,让马不敢急行。 他们出了竹林后,日头已上三竿,奔下山梁后,消失已久的官道才由树林内延伸出来。 刚上官道,胯下憋屈许久的健马正准备撒蹄子狂奔,树林后忽然冲出一对人马来。 这队人马一身黑衣,胯下的马也是黑的一丝杂色也无。 他们腰间各挂着弯刀,身上还背着飞抓钩锁,脸上戴着鬼面,直奔苏幕遮等人而来。 叶秋荻回头一看,皱起了眉头,“鬼门关的人。” 苏幕遮勒马停下,“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这些黑衣人戴着的鬼面各不一,幽暗的树林仿佛是鬼门关,将所有骇人的小鬼都放出来了。 苏幕遮等人停在官道上。 鬼门关的人很快赶上来,绕踩着官道边沿的草地与他们错身而过,赶往前方后又折向回来,站停在队伍前方叶秋荻面前。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站停后立刻一声也无,官道立刻又安静下来,只余鸟鸣。 为首的黑衣人戴着鬼判官的面具,手中还提着一个黑包裹。 在手下安静后,他下马将鬼面具揭下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苍白脸来,他拱手道:“江雨桥见过叶谷主。” “清明鬼王大人今日又来行刺谁?”叶秋荻下了马问。 “不敢。”江雨桥低头,“刺杀那游侠儿乃是寒衣鬼王十月朝擅自做的主。今日,我特意带他来赔罪了。” 原来,江雨桥听闻叶秋荻在临海郡,又有龙王岛鸣蜩月之约,料定她必经过这条官道,因此在此等候。 “十月朝?”正下马的苏幕遮立时不悦起来,他扭头问叶秋荻,“他何时成鬼门关鬼王了?” 这十月朝苏幕遮熟悉的很,他不是旁人,曾是药王谷阿伯的弟子,后因妒生恨陷害苏幕遮而被逐出了药王谷。 “稍后再说。”叶秋荻扭头问江雨桥,“十月朝在何处?” 江雨桥提起手中的黑包裹,“请叶谷主过目。” 苏幕遮这时才正眼看那包裹,见包裹上有泛黑的血迹,立刻猜到包裹内装着什么了。 他上前一步接过,打开包裹一看,果然是十月朝的头颅,虽有五六年不见了,但苏幕遮一直记着他的面目。 见曾经陷害他的人已身首异处,苏幕遮心里却谈不上什么高兴,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毕竟儿时的苏幕遮与十月朝十分交好,是真的拿他当兄弟。 只是被陷害后苏幕遮才明白,他只是借自己接近小师姐罢了。 “对了,寒蝉剑呢?”苏幕遮怅然中忽然想到,抬头问江雨桥。 叶秋荻戏谑的看着苏幕遮,双眸中泛着古怪的笑。 她终于明白屡次问苏幕遮将寒蝉剑换给谁时,他为何左顾而言他,就是不说实话了。 估计是怕自己找江雨桥讨要吧。 “寒蝉剑?”江雨桥怔住了,不知苏幕遮在说什么。 “就是剑柄,剑身和剑鞘上都刻有蝉纹。”苏幕遮在青狐刀上比划着。 江雨桥摇摇头,“让王爷失望了,雨桥从不曾见过十月朝用过这把剑。” “算了,算了,寻不见就寻不见吧。”苏幕遮摆摆手,不让江雨桥为难。 这把剑他当年换时就没想能再回到手中。 “不行,怎么能算了?”叶秋荻断然道,寒蝉剑是苏词传下来的,绝不能因为她而下落不明。 叶秋荻拱手道:“江门主,希望鬼门关能细查寒蝉剑的下落,叶秋荻谢过了。” 江雨桥忙回礼,“叶谷主客气。药王谷于我有恩,雨桥定尽全力查明十月朝遗落的寒蝉剑。” 叶秋荻一笑,指了指十月朝的头颅,“药王谷的恩已报。若真寻到寒蝉剑,是叶秋荻欠江门主恩情了。” 江雨桥一喜。叶秋荻的实力旁人不清楚,他却明白的很。 他一直有意一统鬼门关,现在虽除去了十月朝,但还有一个武功高于他,首创鬼门关的中元鬼王“七月半”施孤。 施孤平日里不过问鬼门关俗务,但插手时没人敢违背。他武功甚高,杀人不眨眼又形如鬼魅,是江雨桥万万不敢招惹的。 但若有恩与叶秋荻的话,有药王谷做后盾,江雨桥便有底气与“七月半”施孤叫板了。 而且鬼门关活跃在江东,有楚国朔北王在,这里的江湖必然将成药王谷的一亩三分地。 鬼门关干的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有恩于药王谷,相当于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 想到此处,江雨桥又道:“雨桥此次前来,还为应‘虎撑令’,赴鸣蜩月之约而来。” “有劳了。”苏幕遮拱手,“我们准备转道余杭,借鱼蓑子前辈的宝船赶往龙王岛,江门主是否同行?” “朔北王邀请怎敢推辞?”江雨桥转身将头颅交给手下,吩咐他们在中旬准时赶往龙王岛后,独自上马随苏幕遮等人赶往余杭。 第五十七章 西湖鱼 今朝西湖不同前世。 因诸侯乱逾千年,西湖在吴越时就已被治理;到楚国之际,西湖已成鱼米之乡。 后经前秦,虽被庙堂冷落,余杭西湖却受到了浮屠塔,南山书院,道家的追捧。 他们在西湖周围兴建大量寺庙、高塔、道观、藏经阁、经幢和石窟。 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些寺庙中也有灵隐寺,雷峰塔等苏幕遮耳熟能详的名胜,此外还有白云观,听松书院和画堂春。 在前秦后期,西湖因战乱而疏于治理。富豪贵族沿湖围田,使西湖日渐荒芜,湖面大部分被淤为茭田荷荡。 及至重回南楚治理时,苏幕遮伯父以凌厉风行之势,不顾豪富阻挠,拆除茭田荷荡,置撩湖兵千人,芟草浚泉,重新恢复了西湖盛景。 当时楚国初定,西湖富豪甚至有造反之势,是鱼蓑子出面镇压,才没有出了大乱子。 这也使西湖面积远大于苏幕遮前世所见。湖之西,湖之南延伸至西山脚下,东北延伸至武林门一带。 香客可泛舟于山脚再徒步上山拜佛,为佛途,道路增添了不少雅意。 余杭在西湖之东。中原与扶桑的商贸由余杭始,再经钱塘江入海,因此余杭也是一处繁荣之所。 余杭多旅者,或泛舟于湖上,赏湖光可爱;或坐于湖畔的茶棚酒肆,尝西湖鱼品龙井茶;或登山入寺观,观山外山楼外楼之美景,听钟声禅音。 翌日,余杭,西湖。 苏幕遮一行人来到湖畔时正值黄昏,夕阳下的湖水波光粼粼,湖中大小船只不下数百舫。 岸上花坞一片橙红,垂柳枝条随风在水中摇荡。临岸荷塘的莲叶正舒展,荷叶未满池塘,零星一两朵。 租了客栈,苏幕遮一行人在拜访画堂春途中先捡了一家人流如织的酒楼果腹。 上楼来坐在临窗处正见湖中美景,甚至有树枝伸在了窗户边儿。 余杭景美,美食也多。小二见一行人衣着不凡,上来就一串珠玉一贯到底似的将菜名报了个遍。 只是他吴语甚重,官话说的不大明白,苏幕遮愣是一句也没听懂。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道士云起时与僧人溪花也不是能委屈自己的主儿。 见苏幕遮不行,他俩立刻操着半生不熟的吴语点起菜来。 今世不曾有南梁,僧人忌大蒜、葱、慈葱、兰葱、兴渠五腥而不忌荤。 因此溪花毫不顾忌,“啪啪”的点一堆荤素后,又点了西湖龙井与径山茶,末了才让苏幕遮要了一份“定升糕”。 茶先来。定是溪花与云起时吩咐过,小二只将茶叶,茶壶,沸水与茶具一起拎了过来,未泡。 龙井与径山各一小茶叶罐,溪花目不视,只闻茶香即知二者是谁。 沏茶也是门学问,苏幕遮以前只能说是倒茶。 溪花与云起时在摸到茶壶后,立时优雅起来,汤杯,置茶,高冲,分茶与敬茶,井然有序,让苏幕遮看的是悦目怡心。 叶秋荻早与一僧一道饮过茶,漱玉也是知茶礼,懂茶道的人。俩人品茶时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更赏心悦目。 春雨楼勾首领与江雨桥就有些拘束了,不自然学着他们品茶。 至于苏幕遮,他双手接过茶杯后,品了一品,知不烫后,一口即饮尽了。 “牛嚼牡丹。”溪花鄙夷的看着苏幕遮,又分茶时略过了苏幕遮。 苏幕遮眉毛一扬,“付账的是我。” 溪花无动于衷。 云起时胳膊轻顶了顶溪花的胳膊,“这一桌子菜可价格不菲。” 溪花这才才不情不愿的为苏幕遮倒了一杯茶,深以为憾道:“这径山茶唯有径山寺最佳,种在它处便少了个中三味。” 显然,他引以为憾的是不能引种到鸟窠禅寺。 苏幕遮不甚懂,咂摸半天也品不出三种味道来,而且茶不顶饿,他一连饮了三四杯,却压不住胃中饥火。 正准备催要时,小二才菜陆续端上来,慢慢的摆了一整桌。怪不得云起时会说价格不菲了。 一桌菜中,最香的莫过于西湖醋鱼。 鱼选草鱼而非鲈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端上来时浇有一层糖醋,鲜嫩酸甜,勾人馋虫。 苏幕遮只闻了一闻,饥火就止不住的往外冒了,急忙大快朵颐起来。 在苏幕遮座位右侧的桌子上,刚坐了三人,二老一少,一头陀二书生。 许是闻到了西湖醋鱼的香味,这三人对视一眼,年轻书生目指苏幕遮,眼角含笑。 生有一嘴虬髯,两鬓茂盛而额头秃的头陀立时开口道:“小二,先来份西湖醋鱼。” 伺候在跟前的小二为难道:“禅月大师,方才上楼时告诉你咯,今朝已是晚快边儿(傍晚),没鱼儿了。” “笑话!”年长书生震怒的拍桌子,引起了苏幕遮抬头。这书生长脸皱纹多,留着山羊胡子,他摸着胡子,厉声道:“这酒楼就在西湖边,就是现在钓,也耽误不了我等用饭。难道是西湖里没鱼了?” 小二奇怪的看着三人,这头陀与年长书生虽不是常客,来的也算频繁了,怎会不知西湖鱼少之又少的原因? 年轻书生也拍桌子,“还不快去准备,难道是嫌我等付不起饭钱?” 小二虽觉奇怪,还是对这不曾见过的年轻书生解释道:“客官有所不知,朝廷当年置撩湖兵千人疏浚西湖。因朝廷缺钱少粮,而西湖草鱼肥,便将草鱼作为了撩湖兵粮饷。一直到现在,每个西湖渔民每日都得向撩湖兵缴纳数斤鱼,余下的才卖到酒肆,自然就不多了。” “奇哉怪也。”年轻书生不解,“难道这撩湖兵现在还发不出粮饷来?” 小二摇头,“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总是现在是没鱼,客官要不点点儿别的?” “啪!”年长书生一拍桌子,“不就是鱼么,我写一首诗,你交给一个人,保你酒肆以后天天不少鱼。” 小二满脸不信,心说只听你谗书生乌鸦嘴,不曾听你有写诗变鱼的本事。 小二心中这般想,却还是去取了笔墨纸砚。 毕竟谗书生诗名在外,他的诗虽变不出鱼来,但若在自家酒肆留下佳句,传出去也是活招牌不是。 年长书生接过笔墨后一挥而就。 待墨迹干后,抬头见苏幕遮与身旁女子在咬耳朵,忙指了指苏幕遮,对小二道:“你将这首诗递给他,保你天天有鱼。” 小二将信将疑,但不敢拂了谗书生面子,陪笑走到苏幕遮面前,在苏幕遮疑惑目光中,递给他一张纸,道:“客官,这是那边老书生让我交给您的。” 第五十八章 满堂花醉三千客 苏幕遮将纸笺接过,窗外斜阳正好打在纸上。 纸上是一首律诗,“太公钓鱼渭水旁,直钩钓国世人传。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须供撩湖鱼。” 姜太公吕尚直钩钓鱼世人皆知,诗上说的却是若姜太公来西湖钓鱼,也得每天给撩湖兵送鱼。 苏幕遮一笑。 方才书生与小二的对话他听了个七七八八,想来他们三人中有识得自己身份的,正好借诗劝谏撩湖兵征西湖鱼之事。 “谢了。”苏幕遮向小二点头称谢,将纸张折起来交给漱玉。 漱玉看后,盖了朔北王印,交给侍女笺花,吩咐几句后,笺花便独自下楼去了。 小二一看这阵势,哪还不知眼前不是普通人,见他向自己道谢,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客官,要消闲果儿不,小店奉送的。”说罢不等苏幕遮点头就回柜台端了一盘过来。 余杭话中“消闲果儿”是零食,小二端上来的是些干果,正好是半饱的叶秋荻喜欢的。 也是松鼠喜欢的。 一只松鼠见叶秋荻坐在靠窗位置剥干果,沿着树枝就爬到了窗台上,豆大的黑眼珠紧盯着叶秋荻手中的干果。 叶秋荻觉的有趣,递给它一颗,小松鼠立刻抱着啃起来,连续递给它几颗后,小松鼠来者不拒,将嘴也撑大了。 叶秋荻见它吃得欢,自己也馋起来。 于是,西湖旁,斜阳下,酒楼窗台上,一人一松鼠就着一盘干果“攀”起交情来。 酒足饭饱之后,斜阳半边脸已经隐在了西山,苏幕遮正准备起身结账下楼,忽然一缕暗香传来,进而在酒楼上流动。 “咦,什么这么香?”正动筷子的头陀忽然停下问,酒楼内其他人也是惊讶出声,各自左右摇头寻找香味的来处。 小二也挺着鼻子嗅着找寻起来,直到楼梯处,被一白衣人用剑柄抵住。 “小二,看路。”白衣人轻声说。 “哎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二告罪一声,“客官,里面请。” 白衣人点点头,随小二坐在位子上。 苏幕遮扫了白衣人一眼,见他英气逼人,一道伤疤由眉角斜向鼻梁,不狰狞,反添了不少沧桑感。 他约莫三十岁左右,鬓角已有华发,手边放着长剑,用剑囊裹着,唯有剑柄在外,剑柄略长,在手柄处刻着一狼首。 自他进来后,香气愈加浓了,但这股香不恼人,闻起来沁人心脾,如置身于百花盛开的山坡上。 这是苏幕遮对白衣人最初的印象了。天将黑,他们还要去拜访鱼蓑子前辈,逗留不得。 鱼蓑子居住在画堂春。画堂春在西湖上,问湖上船家,无人不识画堂春。 苏幕遮一行人乘船入湖时,渔舟唱晚,正是百鸟归林之际,晚霞染满了云朵,又落在水里,同水草一同摇曳生姿。 在西湖之上,有一巨石凸出水面,名为烟水矶,鱼蓑子在烟水矶上为妻子建画堂,在围绕石矶的小洲上移栽了桂花、海棠、梅花等各种名花,又在画堂水中种烟柳,挖荷塘,一年春色不断,故被称之为“画堂春”。 画堂春也是鱼蓑子的传道授业解惑之地,讲堂就设在烟水矶码头上,上午教书,下午传授弟子剑术。 弟子的书斋则设在小船上。平日鱼蓑子讲课时,弟子划船围过来听课。课毕,弟子划船隐蔽在花洲鹭渚,柳荫芦丛和荷花池塘中,在烟柳美景之中,领悟师父所传授的知识,练习师父演示的剑招,完成师父布置的作业。 一个时辰后,自有书童吹响画角,弟子纷纷回航,坐在小船上,围在烟水矶旁,请教师父不懂之处,或看师父批阅作业,当他们的面一一指出存在的不足。 当然,苏幕遮一行人到达画堂春时,鱼蓑子的弟子已乘船离去了。 这时夜幕四合,荷塘、垂柳、百花与花洲被掩在夜色和渐生的浓雾中,但有流萤掠过,让苏幕遮见到了西湖另一种美。 撑船的渔夫常来画堂春,在寂静黑夜中也来去自如。在他的撑杆的拨动下,待百花芬芳钻入鼻子时,画堂春就到了。 鱼蓑子之子鱼幼居在码头上接待了苏幕遮一行人。 他们在画堂春内见到了“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的绝世剑客鱼蓑子。 鱼蓑子身材魁伟,眉须胜雪,长发披在身后,胡子整理的一丝不乱,双眼湛然有神,嘴角微微上翘,似总在慈祥的笑。 他穿着宽松的乌色长衣,袖子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怒而威。 在溪花引见后,鱼蓑子恭敬的向苏幕遮行礼,“鱼蓑子见过王爷,谷主。” “前辈折煞我二人了。”苏幕遮忙回礼,“您是长辈,我们是晚辈,怎敢让您行礼呢。” 鱼蓑子被叶秋荻扶起后也不客套,他上下打量苏幕遮后,点头道:“你该行礼,当年苏词见了我是要喊声‘大哥’的。” 苏幕遮一怔,继而打蛇随棍上,道:“伯父也认识家父?” “认识,太认识了。”鱼蓑子邀众人入座,同时道。 苏幕遮与叶秋荻对视一眼,这句话似曾听过。 坐下后,鱼蓑子才继续道:“老夫二十年前与令父母在西子湖畔不期而遇。” “父母?”苏幕遮忍不住插嘴,他母亲比父亲还要神秘的很,即便是王上也不知她来历,“伯父也认识家母?” 叶秋荻将头移到了它处,不想苏幕遮看出她眼神中的不自然。 “只有这一面之缘。”鱼蓑子被打断后也不恼,笑着解释了,继续道,“当时令父提出与我比剑,我自出咸阳悟出剑道后再无败绩,当时正志得意满,自不会推辞,又正值海宁潮观涛盛景,于是我们约在了次日的钱塘江上。” 鱼蓑子说到此时闭了口,抚须遥忆当年,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高手过招,胜负眨眼间。当日只一招,我便败下阵来。” 苏幕遮惊讶,苏词剑术高超他是知晓的,但高到与鱼蓑子胜负一招分,他绝不曾想过。 叶秋荻也是不可置信,她刚知鱼蓑子曾与苏词比剑,竟然还败了。 苏幕遮替父亲谦虚道:“伯父当时正自得意满,难免会大意。” “这一点你不随你父亲。”鱼蓑子摇头,“败就是败,胜就是胜,苏词在剑上从不谦虚,有着一股无可匹敌的自信。” “我当时败了半招,我从没见过那么快的剑。”鱼蓑子认真点头说,“一直到现在,我才敢说能接住那一剑。” 第五十九章 驴耳朵 夜宿花洲花满楼 叶秋荻关门稍慢,就被苏幕遮挤了进来。 “你现在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叶秋荻提着苏幕遮耳朵往外推。 “我来看看我家老爷子留下的剑谱是否真有鱼老爷子说的那么厉害。”苏幕遮一本正经的说,手却抱着小师姐腰肢摩挲着。 “我不是把剑谱给你了?”叶秋荻以为自己记错了。 “是吗?”苏幕遮疑惑的看着叶秋荻。 见她狐疑起来时,趁机将房门关上,才笑着伸手从怀里掏出剑谱,“是哦,好像真的在我这里。” 被戏耍了的叶秋荻怎能饶他,耳朵再次被提了起来。 “疼疼疼。”苏幕遮躲着耳朵,“再扯就成驴耳朵了。” 许是想到了苏幕遮双耳成驴耳朵后的模样,叶秋荻“噗嗤”一声笑了,将手也松开了。 “成驴耳朵也不错。”叶秋荻笑着说。 “会遗传给女儿的。”苏幕遮吓唬她,“你想想,女儿与你一模一样,明明倾国倾城却长着一双驴耳朵,该有多煞风景。” “啐。”叶秋荻在他两耳前比划着,“为什么不能是个儿子长你的模样,挂两个驴耳朵。” “肯定是女儿。”苏幕遮掐指道,“我算过。” “儿子!”叶秋荻抬杠,“心算子何步平人不怎么样,但算无遗策,我将来可是帝王之母。” 苏幕遮教训她,“重男轻女是不对的,谁说女子就不能称王称帝了。” “哪个女子成王了?”与苏幕遮抬杠永远是一件乐事。 “武则天!”苏幕遮说的理直气壮,“当然你不认识。” “你认识?”叶秋荻反问。 “哈哈。”苏幕遮得意的一笑,“我也不认识。” 他凑近叶秋荻,“我们争辩这些有何用,不如现在就实际行动,十个月后用事实说话。” “去去去。”叶秋荻推开他,她从没见过如此油嘴滑舌之人。 苏幕遮也知道玩笑有个度。他摊开剑谱,将话题移开,“你说,鱼老爷子说的那招剑法是哪一招?” 叶秋荻将剑谱移开,“我早看过了,你站起来,我演示给你看。” 苏幕遮闻言起身,却见叶秋荻手中鞭子一抖缠住他身子。长袖一甩,门应声而开,将苏幕遮扔出去后门又自行合了起来。 “自己回去慢慢翻去。”叶秋荻的话从屋内传来。 “狡猾。”苏幕遮向门做鬼脸,悻悻然的回了房内。 他的如夫人早歇了,长夜漫漫唯有苏幕遮一人挑灯夜战。 苏词留下来的剑谱略厚。苏幕遮用了两个时辰才将剑谱翻了个遍,但依旧是满头雾水。 他抱头苦苦思索,那一招厉害之极,宛若传说中天外飞仙的一剑,究竟是剑谱上哪一招呢? 等苏幕遮再想这个问题时,已经近两个时辰之后了。 一阵风吹开窗户,翻动书纸“哗哗”作响,将趴在桌子睡过去上的苏幕遮惊醒过来。 他呆呆的看着清风翻书,忽然想到:“莫非那一招是所有招式串联起来?” “嗯,我果然是天才。”苏幕遮记起了前世看过的电影中场景,胡乱猜测了一句,也不验证真假,就厚颜无耻自夸起来。 他精神抖索走到窗户旁伸了伸懒腰,见正是晨光熹微之时,花洲上无人迹,唯有漫天的大雾,将整个西湖藏住了。 花洲沿湖有一片小竹林。 苏幕遮来到竹林内,站在湖边闭目静默,听风吹过时,竹叶声和缓得犹如沉睡人的喘息,听西湖水的呼吸与涨落。 随着自然的节奏,苏幕遮在脑中模拟着动作,调整着肌肉,内力与呼吸。 雾浓稠的化不开,轻吸一口,能尝到西湖水的甜;轻吐一口,犹如一朵云在缓缓舒展流动。 在雾气流动中,苏幕遮忽然动了。 他以松软沉稳之势,不疾不徐的打起太极拳来,犹如如载重之船,沉沉稳稳地荡于江河之中。 这套太极拳无甚高明之处,与前世公园内锻炼身体的爷爷奶奶打的没什么不同。 至于为何在西湖之畔打太极拳,苏幕遮是为了迎合身旁美景的格调。 不过打拳时,苏幕遮在脑海中将道心秘藏中所载的阴阳道心之语翻出来再看时,竟然有了茅塞顿开,如梦初醒之感。 苏幕遮很喜欢这种如饮醍醐的感觉,一打就再也停不下来。 他的心慢慢仿若沉在了水底,将杂念噪音都屏蔽出了脑海,唯有湖水,竹林,浓雾,清风在滋养着。 如泡澡,洋洋暖意由胸口扩散至四肢百骸。 这种感觉苏幕遮唯有在食用怪蛇与火焰鱼时感受到过。 “莫非这股暖意还潜伏在我的躯体中?”苏幕遮一想到这些,立时打个机灵睁开了眼。思绪立时从方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中脱离出来,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大好机缘。而在他双手间,一团雾搅动而成的阴阳鱼被风一吹消散在了浓雾中。 “好拳法。”忽有人赞道。 苏幕遮抬眼望去,初不见人,先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花香,沁人心脾。 接着,才见一步竹林外,浓雾避开处,西湖水上停着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一白衣人。 这白衣人,正是苏幕遮昨日在酒楼上见到的那位脸上有疤痕的剑客。 “寻常的拳法罢了。”苏幕遮收手,笑道。 “寻常七个字,组在一起就是一首绝妙的诗;寻常的宫商角徵羽,组在一起就是一首绝妙的曲;寻常拳掌才见功力,无他,意境耳。”白衣人站在小船上认真对苏幕遮说,“许多事与物,人生初见时,只道是寻常,却不知‘道’就在那其中。” 苏幕遮若有所悟,如小桥,流水,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 单独摆出来皆寻常,但被用心的摆在一起时,就成为了一副绝美的图画。 这种心是“道心”所在。 苏幕遮抱拳,“多谢指教。” 白衣人拱手,“多谢指点。” 等白衣人直起身时,小舟无人划,载着白衣人悠悠隐在了浓雾中。 那把剑囊裹着的长剑背在他身后,剑柄上的狼首格外的狰狞。 第六十章 一剑霜寒四十州 白衣人消失在雾中后,苏幕遮方醒悟过来,这位剑客似乎是来找鱼蓑子前辈比武的。 “他就是剑神?”苏幕遮嘀咕着,快步上了花楼,推开叶秋荻房门,见佳人正在描眉。 漱玉坐在一旁,见苏幕遮进来,问他:“大早上跑哪儿去了?” 苏幕遮得意,“虽说聪明鸟不着急飞,但笨鸟已经飞太远了,聪明鸟得抓紧时间努力不是。” 叶秋荻看着铜镜,不悦道:“你再射影含沙,小心我家法伺候。” 苏幕遮立时住嘴,在她背后做了一个威胁手势。 “镜子能看到。”叶秋荻淡淡的说。 “什么,看到什么?”苏幕遮装傻充愣。 他走到叶秋荻背后将她抱住,抢过画笔,“来,让我来,给你描一个正宗的柳叶眉。” 他倒是有这本事,叶秋荻也就由他了,“你刚才急匆匆上来做什么?” 苏幕遮弯腰凑在叶秋荻眉前认真画着,半晌方才回答:“我在湖边又遇见昨日那个白衣剑客了。” 他说罢,捧住小师姐的脸,左右对比下后才又动笔,细细描着,暧昧在俩人之间升起。 叶秋荻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估计就是那位要与鱼老爷子比剑的独孤剑河。”苏幕遮说。 他头抬高少许,得意的点点头,“啪”的在叶秋荻额头亲了一口后,道:“今日就莫易容了,别埋没了我的佳作。” 叶秋荻嗔怒着将他推开,倒是顺了他的意,站起身将那顶有柳池轻烟一般轻纱的帷帽取出来。 苏幕遮又将眉浅的漱玉推到铜镜前,为她细细描眉,在额头上贴了蝉形花钿才放过她。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乘船赶往画堂春。 湖上的雾依旧很浓。随着船动,垂柳花洲鹭渚一一拨开浓雾出现,在船走后又隐藏在浓雾中。 等他们来到烟水矶时,见鱼蓑子安详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如往日授课时的模样。 在鱼蓑子前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搁着剑座,剑座上摆着蛟龙剑。 这把剑被鱼皮剑囊裹着,传言是鱼蓑子水下斩大鱼的宝剑。 在烟水矶下,隔着一条水道,白衣人小舟停在荷塘上。他倒背着双手,一动不动的看着烟水矶上的鱼蓑子。 他们隔着很远,但浓雾似知此地危险,远远避开了。俩人之间无一丝雾阻隔,碧绿荷叶上的露珠都清晰可见。 苏幕遮站在船上,拱手正要打招呼,被叶秋荻在身后拉住了,“他们已经在比试了。”叶秋荻低声说。 苏幕遮不解,两人相距甚远,如何比剑? 他正疑惑间,忽见一团浓雾由荷花塘钻出,如一条长龙,迅猛袭向鱼蓑子。 鱼蓑子身子不动如山,身后的浓雾却被搅动,在长龙袭来时,忽然涌出一把雾剑斩断了长龙。 雾锁的长龙顿时消散了。 白衣人一击不成,眉毛一挑,索性将双眼闭了起来。 在他身后,风吹荷叶动,两条雾锁的长龙忽然从荷叶底下钻出,贴着水面飞向烟水矶。 这两条龙甚猛,将密密的荷叶推开,将露珠吹落,在湖面荡起圈圈波纹。 它们在接近烟水矶时,猛然一个龙抬头,一左一右夹击鱼蓑子。 鱼蓑子宽松的长袖被风鼓动,在龙抬头时,身后浓雾霎时间射出两把雾剑来,依旧斩向长龙。 两条长龙再次被剑斩落。 正当苏幕遮以为白衣人又落下风时,斩落后的浓雾中忽然又凝聚成一条长龙,直逼鱼蓑子面门而来。 鱼蓑子湛然有神的目光一凝,这条长龙立时被吹散了。 这一回合是鱼蓑子败了。 “好剑法!”鱼蓑子开口道,语气微颤,蕴含着磅礴战意。他身后的浓雾激涌,一时竟跃出十余把雾剑向白衣人斩来。 白衣人依然闭着眼,长衫被风鼓满。 在他身边的荷叶则一阵摇动,在长剑跃出烟水矶时,荷叶底十余条雾锁的长龙抬头钻出迎了上去。 西湖之上一片静谧,鸟不鸣,水不响,即便是雾剑与雾龙的碰撞也是无声无息的, 但在苏幕遮眼中,此时的西湖上较钱塘江大潮还要激烈。 龙来剑去,剑消龙散,斗的是难解难分。 雾锁的长龙张开狰狞的大口向长剑咬去,虽无声,但苏幕遮的脑海中已响起了龙啸。 二人剑道在这时也展现的淋漓精致。 长龙以攻为守,有去无回,刚烈至极,跃过之处,荷叶颤栗,水起波澜。 但也不意味着白衣人空门大露,当鱼蓑子有漏网之剑袭来时,他的脚下立刻会跃起一条雾龙与之盘旋。 鱼蓑子前辈的剑雨则进退有度,挥洒自如,不疾不徐的将长龙斩落于烟水矶下。 这个世界真正的剑术在苏幕遮面前铺开。 他们以天地为宣纸,以浓雾为笔墨,以剑气内力为笔锋,笔走龙蛇的呈现在苏幕遮面前。 这幅画若定格想来是极美的。 剑与龙激斗越来越激烈,漫天水雾盘旋,两人之间渐渐集了厚厚的雾气,全是将散未散的雾剑与龙。 苏幕遮集中精神,看的如痴如醉,额头上都兴奋的泛起了汗水。 他终于知道为何江湖人会说高手对决是世上最美的风景了。 他们早已无所谓招式,一横一竖,一点一刺,都是天才般的创造,经验的凝集,精准的直觉。 他们全神早已融合在整个天地间,一呼一吸,一草一花,一树一水,天时地利人心乃至肌肉的跳动都是他们的制敌利器。 招式的巅峰,算计的巅峰,内力的巅峰,在无声无息间展开。 此处无声,却处处是杀机,处处是精妙武学的对撞,远不是依旧拘泥于招式,拘泥于快慢能比的。 他们的剑已经有了灵魂,在剑道,在剑意覆盖之处,妙到巅峰的招式信手拈来。 苏幕遮正看到酣畅处时,突然,漫天雾剑与长龙都消失了。 他这时才看见,鱼蓑子已站起来握住了剑座上的蛟龙剑。 白衣人也将狼首长剑提在手中。 如戏台上的帷幕突然拉开。雾刚去,俩人同时动了,一团白云向一团乌云迅速撞去。 长剑在空中出鞘,剑光如霜寒。 他们没有任何试探,因为该有的试探早已试探过。 他们剑尖一丝不颤,因为在雾散那一刻,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目标。 剑如流星,一去不返。 他们在赌,赌谁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这时,升上枝头的阳光穿过雾,落在狼首剑上的一滴露珠上,露珠又正好将阳光折射进鱼蓑子的双眼。 刹那间,鱼蓑子双眼如盲。 天时?算计?不得而知,鱼蓑子毙命就在这刹那间。 第六十一章 一生一代一双人 高手交手,胜负只在一招间。 露珠闪烁阳光,折射进鱼蓑子眼底,他毙命就在这顷刻间。 鱼蓑子这是眼神中却流出了回忆与恍惚的神色,身子不躲不避,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 水中映着剑光寒,但在漱玉手指下,苏幕遮诧异的发现,水中蛟龙剑寒光倏忽间消失不见了。 苏幕遮正不解,而鱼蓑子与白衣人已接近三尺内,胜负将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忽有一团浓雾由苏幕遮头顶越过,飞进战场。 这浓雾不似方才的试探,宛若有实质,在俩人交手处穿过后,鱼蓑子与白衣人一触即离,各自落回到烟水矶,小舟上。 鱼蓑子又坐回到太师椅上,怔怔的望着那团浓雾慢慢消失;白衣人面沉如水,目光向苏幕遮这边扫过来。 苏幕遮也在望着那团突如其来的浓雾,他诧异的发现,这团浓雾的形状似像他的仇敌——狮子球。 “刷”的一下,苏幕遮回过头,见叶秋荻正戴着斗笠,倒背着双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白衣人收回目光,左手举起剑尖挑落的乌衣布片,轻轻地松手,任由它落入西湖荷塘中。 “甘拜下风。”白衣人恭敬的说,“不知这剑道名字?” “一生一代一双人。”鱼蓑子将剑插回剑鞘,又放到剑座上,叹气道,“输的其实是我。” 苏幕遮在旁边听的满头雾水,他将还在装若无其事的叶秋荻抓过来,“别装了,到底谁赢了?” “啊。”叶秋荻睁着茫然的双眼,“我也不知道啊。” “啪”,猝不及防的被拍了屁股,叶秋荻身子一颤,柳眉倒竖起来,“你,你,你干什么?” 苏幕遮回味着手上触感,嘴上却一副训人的口气,“你还装上瘾了。” “装你个大头鬼。”叶秋荻踮起拍苏幕遮脑袋。 苏幕遮抬头躲,被小师姐衣袖一拂,穴道立时被封,动弹不得了。 “啪!”叶秋荻拍他额头,艰难的得手后愈加不解气了。 在历经居高临下,平起平坐,屈居人下过程的小师姐心中,身高是她永远的痛。 “长的这高做什么?”叶秋荻嘀咕着,也拍苏幕遮屁股一下,才恨恨的道:“我又不知鱼前辈为何说输的是自己。” 白衣人也不解,他将剑回鞘,不屑道:“败就是败,胜就是胜,何必惺惺作态。” 鱼蓑子摇头,“这剑道非老夫所创,乃是朔北王苏词的剑道。” “我的剑道破不了你的剑道。”鱼蓑子洒然一笑,“所以说,输的其实是我。” 漱玉也走到苏幕遮身旁,轻声道:“蛟龙剑方才出鞘时,速度已快,却一直在加速,直到水中倒影也不见其光影。” “若无谷主出手,白衣人必先中剑。但不知为何,鱼前辈不闪不避,若继续下去,他也会被白衣人贯穿胸口的。” 苏幕遮这才恍然大悟。 而另一边,白衣人定定地望着鱼蓑子,良久不语,半晌后方拱手告别,小舟倒着向荷塘深处行去。 在他身影消失在浓雾中后,白衣人朗声道,“独孤剑河只为剑道而来,多谢成全。” 鱼蓑子拱手相送。 叶秋荻等人所在的小舟这才前进,他们走到烟水矶旁时,见云起时、溪花二人与鱼幼居联袂出了浓雾。 “爹爹方才怎么走神了?”鱼幼居到现在还心悸不已,迫不及待的问。 云起时也有这困惑,却见鱼蓑子摇了摇头。 知他不想说,云起时转而道:“如此说来,独孤剑河前来只为切磋剑道?” “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溪花捋须点头,“此人而立之年剑道上即在有这般造诣,应当不是仇恨能蒙蔽双眼的。” “高手过招,既决胜负,也决生死。”鱼幼居不忿道,“他未尝没有报仇的意思。” “好了。”鱼蓑子挥手不让鱼幼居再言。 他长出一口气,怅然若失的坐在太师椅上,幽幽道:“贤侄昨夜一直好奇苏词兄弟当年那一剑,方才的便是了。” 他缓了一缓,眼神似在回忆,也似在留恋,继续道:“自败于苏词兄弟之手后,我一直参悟他那一剑,期待有一天打败他。后来听闻苏词兄弟仓促战死在函谷关,我怅然之余,也对苏词兄弟一身本事无传人深以为憾,便想悟透这一招,让他有个传承,奈何一点头绪也无。” “直到八年前,内子亡故,我彻底熄了悟剑的心思,封剑藏于西湖之上,以睹物思人,教书育人聊以余生。” 鱼蓑子望着荷塘烟柳,花洲百花,眼神中泄出温柔,“对内子愈相思,愈相忆,苏词兄弟的那一剑愈在脑海中闪过。久久之后,我才明白,苏词兄弟那一剑,不是剑,而是情。” “情?”云起时与溪花满头雾水。 苏幕遮依旧不能动弹,但眼珠子直转,非常想搞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唯有情,方能让人使出这么快的一剑。”鱼蓑子有些疲累的对叶秋荻一笑,“这剑道不知叶姑娘领略几分?” “七八分。”叶秋荻轻轻颔首。 “七八分。”鱼蓑子欣慰的点头,“你也是个痴情人,等我给苏词兄弟捎个话,他会含笑九泉的。” 鱼蓑子将站在他身边的鱼幼居拉过来,对苏幕遮道:“王爷,我这个儿子剑术虽不及我十分之一,但品行端正办事有力。我幽居在画堂春时,一切俗务都由他打理的井井有条。千佛堂初建,正是用人之际,便让他过去尽绵薄之力吧。” 叶秋荻在鱼蓑子说话时,已解了他的穴道。闻言,苏幕遮拱手道:“若得幼居兄弟相助,千佛堂必然如虎添翼。” 鱼幼居有不祥的预感,“父亲” 鱼蓑子摆了摆手,回头望了望画堂春,“我与你母亲幼娘自幼相识。无论我逞强斗狠,还是刺虎斩蛟,她都默默陪在我身边。我在水中漂浮三天三夜时,支撑我醒来的是她;我仗剑江湖时,让我胜不骄败不馁的是她;当我与独孤白斩决战于城墙时,让我获胜的也是她。” “每当想起在家里焦急等待的她,我都会生出使不尽的力气,绝不许自己死在外面。”鱼蓑子看着一草一木,满是回忆,“我败苏词兄弟手后,一直参悟那一剑。人虽在她身边,心却在剑上。直到她亡故后,我才幡然醒悟,后悔不已。” “而方才真正使出那一剑后,我才彻悟,我的剑,一直是她的情,若无她,难以大成。” “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鱼蓑子轻轻吟咏,“苏兄弟,好剑法。” “好剑法。”鱼蓑子叹一声,靠在太师椅上,慢慢的合上了双眼。 “父亲,父亲。”鱼幼居小心翼翼的推他的手臂,满脸的不敢相信。 叶秋荻急忙上前,搭住鱼蓑子的手腕。良久后,叶秋荻轻声道:“鱼前辈自绝心脉而去了。” 第六十二章 柳树皮 朝闻道,夕死可矣。 陆清河当年劝说鱼蓑子改过自新时用的正是这句话,于是鱼蓑子由一位浪荡游侠儿,成为了仗剑天涯的绝世剑客。 然而,也是这句话,成为了鱼蓑子的绝响。 终其一生,鱼蓑子如他的剑一般,为世人留下了太多故事。 他不是四大派弟子,也非青丘居士传人,更不如衣不流行对剑痴狂,但他却用剑走出自己的精彩。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他的剑成与情,也归于情。 太多人的剑是冷的,而他,让寒如秋水的剑也有了温情。 苏幕遮甚至想,苏词若泉下有知,知有如此知己,会浮一大白吧。 鱼蓑子身死乃大事,转眼之间即传遍江湖,也轰动了聚在长江口的江湖客。 自药王谷请出“虎撑令”来,长江口就聚集了许多特意赶来赴鸣蜩月之约的江湖客。 许多人是来看热闹的,也有一些人是受过药王谷恩惠,真心实意想助药王谷一臂之力。 当然,来的最多的是药王谷的弟子。而最被人们所熟悉的,莫过于柳树皮。 江湖人常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必有柳树皮。 这句话其实不对,应该是江湖有生意的地方必有柳树皮。 凡有江湖上流言,诸如青丘居士埋骨之地,越国宝藏等等,引起江湖客群而聚之的,必有柳树皮的酒肆设在路旁。 而江湖纷争,儒林盛会,衣不流行又与旁人比剑的盛会也必然少不了柳树皮的身影。 慢慢的,江湖客发现,在这些流言与盛会中,旁人或两败俱伤,或看热闹劳民伤财,唯有柳树皮赚的是盆满钵满。 久而久之,有些人不免略有微词,但这是赤裸裸的嫉妒罢了。 若真有江湖盛事,而柳树皮没来得及赶来,江湖客反而觉的不尽兴。 原因无他,柳树皮的酿的酒实在是太柔润,太细腻,太醇厚,太让人回味悠长了。 不知有多少江湖客,因柳树皮的酒而成为知己。也不知有多少江湖客,因柳树皮的酒而成为醉鬼。 这一点,看在苏幕遮面前提起柳树皮,他就恨得咬牙直响,便可知一二了。 柳树皮还有一绝,即做狗肉,他的狗肉卤的极烂,肉质清香,入口即化,深得一些人的喜欢。 柳树皮自诩为江湖人,但江湖客从来不这么认为,因为以柳树皮三脚猫的功夫,随便一个练家子便能将他打趴下。 他夫人柳二嫂倒勉强算高手。 一把斧头在她手中耍的出神入化,宛若剔骨刀,庖丁解牛刀,一头牛一刻钟即可剩下森森白骨,不留一丝碎肉。 酒肆内牛肉全是出自她的斧头。那斧头切的牛肉极薄,若纸厚,放在灯光下,光影可现,是以又被江湖客称为灯影牛肉,与柳树皮的酒和狗肉并称为柳树皮酒肆三绝。 柳二嫂长的虎背熊腰,说话沉稳有力,吼起来时酒肆的茅棚也有颤三颤,宛若虎啸山林。 但令人奇怪的是,柳树皮将柳二嫂制的是服服帖帖的。 有人为此问过柳二嫂,柳二嫂笑答:“他父亲是个英雄,他也是个英雄,我敬佩他。” 英雄?许多人闻言不禁大笑,不信,不屑之意不言自明。 甚至有狂妄的,会朗声道:“柳树皮,你婆娘说你是英雄,你老子也是英雄,是真的?” 柳树皮这时便会昂起头,柳树皮一般的脸也会舒展开来,“当然是真的。” “我看你是狗熊吧。”方才说话的人大笑,不过他很快就会吃到柳二嫂的斧头。 柳树皮原本不叫柳树皮,而叫刘快活,还有一套家传的刀法,名为快活刀。 客栈的人常乘柳二嫂不在时,让柳树皮耍一耍他的家传刀法。 柳树皮从不推辞,提起柜台上的刀即在空地上耍上一番,惹来旁人的哄堂大笑。 虽被嘲笑,这柳树皮却也不恼,反而每有人请他耍一趟时,必然应允,绝不推辞。 有人好心劝他,柳树皮却道:“总有人识得这套刀法,我不能让它蒙尘。” 这日晌午,烈日当空,没半点云彩,热不可挡,又有蝉鸣令人聒噪,便是想打盹儿也不成。 不少江湖客便来柳树皮的酒肆解暑消遣,又觉无聊,便乘柳二嫂进去收拾牛肉的机会,起哄让柳树皮耍上一趟刀法。 柳树皮当下应了,提了刀出了茅草搭的草棚,来到挂着酒旗的三棵槐树下, 这三棵槐树尤为茂盛,正好遮住了烈日,而且槐树一旁便是滔滔江水,是以走到树荫下,一股阴凉扑面而来。 江湖客端着酒碗来到树荫下,见柳树皮圈一块地示意旁人莫碍着他后,即蹲一个马步,将刀横多胸口,耍了起来。 “快哉,快哉。”刘快活耍刀时常这般说。 名副其实,柳树皮这套家传的快活刀很快活,甚至有些快活的过头——太过于凌乱了。 他有许多不必要的动作,有许多在江湖客看来的花招,更有许多让自己空门大露的招式。 简而言之,柳树皮的快活刀不能称之为刀法,与农人杀鸡撵狗的招式倒更像几分。 围着他的江湖客中,有人已看柳树皮耍这套刀法不下二十遍了,本是图一乐,自不会真去欣赏和较真。 有的江湖客甚至会时不时的用树枝,瞅准破绽去捅柳树皮的身子。 他们这般做,一来显示自己功夫的高明,在柳树皮上寻些自信; 二来,若将柳树皮绊倒的话,能引起围观的人更大声的笑,这对喜欢出风头的人来说,无异于一件得意的事。 这会儿,柳树皮就跌倒两次了。他站起来继续耍,想起后面一招曾有人从后面绊倒过他,因此甚为留意。 但意料中的绊倒并未来,他抬头,将所有围着他的人将目光都移到了江面上。 原来,大江入海处,由海面向江面驶来一艘大船。 船来的极快,顷刻间由天边一横,铺陈在众人眼前。 这大船船尾高耸,较身旁的大槐树还要高,船上雕梁画栋,轻纱笼罩,珠光宝气,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形相华美。 船行过时,船上檐角的风铃清脆作响,将风的声音留了下来。 等船走近了,他们发现,船上站着许多江湖客,有穿苗人衣物的刀客,亦有一袭长衫,风度翩翩的剑客。 而在船楼顶的甲板上,站着五六个人。 有僧,有道,有素衣的书生,还有隐在暗处的黑衣人,他们围着一男一女。 那男子一身乌衣,以金丝绣着蟒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六十三章 市井江湖 “这,这是鱼老前辈的宝船。”槐树下江湖客中有人将船认了出来,“鱼前辈刚去不久,宝船怎会在这里出现?” 宝船来得极快,在他们疑惑间已经停在了江水中央。 大船吃水深,进不得码头。 正在江湖客猜测船上人身份时,船上人一跃而下,踏着江面水花,几个起落间来到岸上。 穿着乌衣的苏幕遮扫了围在槐树下的江湖客一眼,“挺热闹的啊。” 江湖客中有药王谷的弟子,见苏幕遮便晓旁边携漱玉姑娘下船,戴着轻纱帷帽的女子是谷主了。 他们上来要见礼,被苏幕遮摆了摆手,他拉着叶秋荻走进酒肆,“小二,先来两坛酒,切三碟牛肉。” “再来一锅香肉。”溪花跟在他们后面,张口就要一锅。 香肉即狗肉,民间有“闻到狗肉香,神仙要跳墙”之语,是以又名香肉。 在苏幕遮现处的时代,上至王侯,下至百姓,皆爱食犬,故屠狗之事,豪杰也多为之。 苏幕遮回头看他,“啧啧”摇头道:“你这和尚路子不对啊。” “如何?”溪花大摇大摆的坐在凳子上。 苏幕遮拂去凳子上的尘土,让叶秋荻与漱玉坐下后方落座道:“狗肉性热,乃肾阳不足时的填补之物,你这和尚” 溪花笑道:“檀越这就有所不知了。和尚此举不为口腹之欲,而是为了打磨这颗佛心。” “苾刍食狗肉,为狗所吠,佛言不食狗。”苏幕遮为众人倒茶,“这可是佛说的。” “这个是哪个糊涂佛主说的?”溪花摆手,“和尚不曾听过,一定不是我家佛主说的。” “和尚修的是心禅,讲究心即是佛,行住坐卧,应机接物,穿衣吃饭皆是参禅,没那么多规矩。” 说罢,溪花抬头对站在一旁为难的小二道,“小二,莫理他,来上一锅。” 他又回头对苏幕遮说,“柳树皮的香肉可是一绝,待会儿啊,我怕还不够吃呢。” 云起时在一旁也摩拳擦掌,“和尚就这句话说得对。”他抬头,将小二还站着不动,催促道,“小二,快去啊。” “几位爷,您们得等等了。”小二指着草棚外槐树下的人群,“我家掌柜的正在耍刀呢。” 云起时一拍桌子,“得,香肉这会儿吃不成了。” “怎么?”苏幕遮不解,漱玉也好奇。 她行走江湖不多,虽博闻强识,对各家各派武学了如指掌,但对酒肆这奇怪规矩就不知了。 叶秋荻顾不上解释,正接过小二提过来的酒坛子,只能由云起时说道:“这柳树皮有一套家传刀法,它是又臭又长” 正好一虎背熊腰的女子掀帘由后厨走出来。 她左手提着一把斧头,右手端着一盘牛肉,闻言竖眉:“鸟道士,什么又臭又长?我看你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对对。”溪花在一旁落井下石,“这鸟道士” “等等。”溪花回过味来,“嘿,柳二嫂,他那茅坑不就是我” 苏幕遮笑,“所以说,你们是一个坑的石头,谁也别嫌弃谁。” 叶秋荻一杯酒将苏幕遮嘴堵住,“正吃东西呢,莫说这些恶心人的。” “哎呦,你看我,只顾着与两个从鸟观里的道士斗嘴了,怠慢了几位。”柳二嫂忙将一盘牛肉放下,尴尬的用提斧头的手去挠头,让苏幕遮替她脖子一寒。 “不碍事,不碍事。”苏幕遮摆手,将那盘牛肉放在鱼幼居身前,他与江雨桥坐在一侧,书生打扮,一身素衣。 柳二嫂笑道:“我家那位有个规矩,一旦练起刀来,不练完不歇。” “这是个好规矩。”苏幕遮客气的称赞,“他刀法一定很好吧。” “那是当然。”柳二嫂一点也不客气,“我告诉你啊,我家汉子那套刀法传自大英雄” 说到这儿,柳二嫂停住了,“算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信。”说罢就转身回后面厨房去了。 “嘿。”苏幕遮扫向一僧一道,“说书呢?还吊人胃口。” “哈哈。”云起时大笑,“柳树皮这刀法据说有一番来历,你若能道出来,他们两口子能跟你到王府做饭去。” 苏幕遮斜眼看叶秋荻陶醉的模样,“那敢情好。” 云起时笑着,伸手去抓未开封的酒坛子,被叶秋荻一把提了过去。 叶秋荻手指另一坛,“那坛是你们的,这坛是我的。” “但那坛已被你倒了一碗了。”云起时说。 “我是替你们尝尝味道如何。”叶秋荻说得理直气壮,让人无言以对,“再说,谁付账谁说话。” 溪花抬杠,“待会儿付账的也不是你。” “咳咳。”苏幕遮干咳,小声说,“管钱的是她。” 云起时与溪花一怔,食指皆指苏幕遮。 “哎,幸好老衲早看破红尘了。”溪花将开封的酒坛提过来,“斩却了三千烦恼丝,不受这等苦恼了。” “你啊,你啊。”云起时恨铁不成钢,“不学你父亲好的,尽学坏的。” 苏幕遮不解,“不会吧?老爷子那么厉害。” “主要钱不是你家老爷子的。”云起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是一个很好的笑话。 “云道长在笑什么?”刚走进草棚的人问。 苏幕遮抬头,见这人一脸沧桑,宛若柳树皮,额头上有汗渍,显然是刚耍完刀的柳树皮。 “没,没什么。”云起时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 “来来来,”他指着苏幕遮,“这位少侠见多识广,他指不定能道出你的刀法来历。” “哦?”柳树皮双眼冒光,上前一步,提着刀拱手道:“请指教。” “不敢,不敢。”苏幕遮忙摆手,他哪见多识广了,还不是靠旁边的漱玉。 柳树皮不理他的谦虚,兴奋的一擦额头上的汗,将桌椅一推,蹲了一个马步,将刀横在胸口,就又耍起来。 槐树下的江湖客正闲着,见柳树皮又要耍,口中笑骂“不知谁这么缺德”,却又凑过来看热闹。 这套刀法果然又臭又长,旁人已经哄笑不知几场了。 苏幕遮是使刀的,自然知晓这刀法有多拙劣,心中也想笑,但见柳树皮认真的神情,他止住了。 在柳树皮气喘吁吁时,苏幕遮甚至有些动容。 他不知柳树皮耍刀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知道,柳树皮胸中一定是有一团火的。 这是属于小人物的坚持,也是市井的江湖,仗义没多屠狗辈不外如此。 第六十四章 侠肝义胆 在哄笑声中,柳树皮将快活刀耍完,气喘吁吁之余,汗也顾不上擦,直直盯着苏幕遮。 苏幕遮自然不曾见过。他回头望叶秋荻,见小师姐端着酒碗,向他眨了眨眼,无辜的模样一看即不知。 他再将目光移到漱玉脸上,见她眉头微蹙,似在想什么。 半晌,漱玉微微摇头。这套刀法不成体系,甚至称不上刀法,她着实不知其根源。 草棚内已沉寂许久,在漱玉微微摇头后,围观的江湖客就着酒水嘀咕起来。 “这庄稼把式,杀鸡撵狗还成。说是刀法就可笑了。” “不错,也就柳树皮当个宝,逢人就卖弄,还吹嘘说什么家传刀法,唬弄人呢。” “柳树皮说的认真,指不定真有其事。”还是有愿意相信柳树皮的江湖客。 “得了吧,柳树皮,柳树皮,脸厚如树皮,他吹嘘的多了,还说他老子是英雄呢。莫非就靠这杀狗刀法逞的英雄?” 旁人笑了起来,“你别说,家传指不定是真的,要不然柳树皮烹的香肉会那么好吃?” “哈哈。”围观的江湖客笑起来。他们说话时一点也不避讳,不仅是说惯了,也是因为柳树皮脾气真的好。 苏幕遮回头,果见柳树皮一言不发,唯有眼中熄灭的期冀衬托出他的落寞。 柳树皮向苏幕遮憨憨的一笑,“这套刀法名叫快活刀。”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皱纹再次皱成了柳树皮的模样,“客官吃什么?” 小二忙将香肉报了上去。柳树皮将刀回鞘,放在柜台上,佝偻着身子就要回后面去。 “慢着。”漱玉忽道。 柳树皮站住了,回头奇怪的看着漱玉。 漱玉走到柜台前,将那把刀拔出鞘,打量刀柄处印记,问:“这是并刀?” “没错。”柳树皮点头。 并刀如水,素来是刀中上品,在酒肆见一把并刀并不稀奇。 “这里有前秦官记,“漱玉指着刀柄,轻声问:”阁下是并州人?” 柳树皮点头。 “阁下可认识并州雁门郡府门亭长刘步?”漱玉试探着问。 柳树皮佝偻的身子“刷”的直起来,他上前一步,逼近漱玉,激动的问:“正是家父,姑娘是从哪里得知的?” “莫激动。”苏幕遮站起身来将漱玉护住。漱玉附耳将自己知道的细细与他说了。 苏幕遮双眼慢慢睁大,看柳树皮的目光也带了几分敬意,末了拱手道:“原来是并州大英雄刘步的后人,恕苏某眼拙。” 他整了整衣领,“南朝苏幕遮见过刘前辈。” 酒肆顿时安静下来,仿佛是见到了不得了的事儿,所有的江湖客吃惊的看着这一幕,甚至有人将酒倒溢出桌面也不知。 “你,你说什么?”柳树皮睁大了双眼。 苏幕遮不解,只能又说一遍,“南朝苏幕遮” 漱玉在身后拉了拉他衣角,打断了苏幕遮的重复,附耳说了一句话后,苏幕遮方恍然大悟。 “大英雄,并州大英雄刘步。”他朗声道。 “大英雄,大英雄。”柳树皮双眼泛红,嘟囔这三个字,忽然冲在座的江湖客吼道,“我就说我父亲是个大英雄!” “我柳树皮从没说谎,他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从没卖国,他从没投敌,他从来不是卖国贼!” 柳树皮声嘶力竭的怒吼,一脸柳树皮的皱纹狰狞着,将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将所有的江湖客都惊呆了。 他们料不到老实的柳树皮会有这么火爆的脾气,这怒吼,即便是虎啸山林的柳二嫂也不及。 吼罢的柳树皮擦拭了一下眼角,“对不起各位,是我失礼了。”柳树皮拱致歉,又向漱玉深鞠一躬,转身回后面收拾情绪去了。 云起时也被震住了,他将酒碗放下,小心的问:“漱玉姑娘,这是” 漱玉坐回到位子上,道:“刘步是并州雁门郡的人” 刘步生在雁门郡富裕人家,名声不显江湖,却有一个大侠梦,家里为此给他请过一个武师。 刘步虽有一股蛮力,却天资不高,武师教了一段时间后就推托自己本事传授完,卷铺盖走人了。 武师是找了借口,刘步却当真了。 他以武林高手自居,置办了十八般武器,纠集了一群游手好闲的富家子,整日在雁门郡调皮捣蛋,招猫逗狗,惹了不少祸事。 一直为他擦屁股的刘老爷子心说这不是个事啊,为让刘步收心,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成婚后的刘步在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儿子。 这时的刘步虽已知道自己连江湖的门槛都没踏进去,但大侠梦从不停歇,依旧江湖义气挂嘴边,不时在外与狐朋狗友惹是生非,而且回家后,还不忘添油加醋向儿子吹嘘自己如何厉害,在江湖地位如何高,人送“并州刀客”。 为表示自己所言非虚,刘步甚至借着年少时学过几天武艺的底子,编造了一套刀法,起名为“快活刀法”。 雁门郡以雁门关为名,历来是防御北方胡人南犯的屏障,是军事重地。 为让刘步不在坑爹道路上走的太远,刘老爷子托门路让刘步进入雁门关做一个小小的武官,即府门亭长。 官不大,但再小也是官不是。雁门郡的百姓都说为官后的刘步还不知道怎么祸害百姓呢。 不过,不等刘步祸害百姓,鲜卑族拓跋部就举兵来祸害了。 当时的前秦已经腐朽,南方起义不断,苏幕遮先人苏浮生更是伤了前秦元气,以至于帝国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南方。 北方边防废弛,长官不敢迎敌,城门未破,却先逃了,本是走后门进来不坑爹的府门亭长竟成了雁门关最大的武官。 逃跑的官员中甚至有投靠拓跋一族的,他们来到雁门关前劝刘步把城门打开,共享富贵荣华。 这些人却是错看了刘步。刘步一直有大侠梦,现在正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怎么会放弃? 他当场痛骂这些人一顿,说我刘步大侠一身侠肝义胆,雁门郡的百姓都知道,怎么能辜负百姓期望? 说完,就先射死了一个投敌的。 鲜卑族拓跋人见劝降不成,那就打吧。 当时领军的正是现在与苏幕遮并列为南北朝四公子的拓跋羿王。 第六十五章 狮子吼 当时的拓跋羿王年少不成年,却已文武兼备,骁勇善战,他的能力从被拓跋原野派来攻打雁门关即可见一斑。 不过拓跋羿王也有年少成名者都有的缺点,即心高气傲,目中无人。 这人指的正是刘步。 据漱玉见到的密信中记载,拓跋羿王曾夸下海口,一日攻下雁门关。 这时的雁门关由一个小小门亭长把手,拓跋羿王这般自信不为过。 结果却出人意料,莫说一天一夜了,三天三夜拓跋羿王也没能将雁门关攻下来。 但因为缺兵少粮,在坚持了五日之久后,城门终于是被攻破了。 然而就因这五日,让后方秦军兵有了准备,有了兰陵王朝歌千里奇袭拓跋原野一战成名的契机。 这些且不说,单说丢了面子的拓跋羿王。 拓跋羿王乃天之骄子,傲气凌人,又年少成名,最看重的就是面子。他在城破后自然不会放过刘步。 拓跋部的人最后将刘步团团围在一个小院子里。 等拓跋羿王赶到时,刘步正在院子内嚷嚷:“你们等着,等爷吃个饱,咱们再战三百回合。” “你们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他啃着什么东西,吹嘘着,“我刘爷在江湖上的地位,人称江湖并刀客,白虎堂的人都不是爷的对手。” 他又啃一口,“告诉你们,遇上爷该是你们倒霉。” 拓跋羿王皱眉,问手下,“关中不是无粮了吗?” 手下摇头也不知。 刘步继续在里面叫嚣,“老子的快活刀天下无敌,非杀的你们这些人求爷爷叫奶奶不可。” “奶奶的,这真难啃。”刘步骂骂咧咧,“你们都给爷等着,等这两口吃完,爷送你们上路。” 拓跋羿王不耐烦了,坐在马上命手下上前将门撞开,将刘步给他揪出来。 手下应命,刚上前准备撞门就见刘步冲了出来,首当其冲的两个人立刻被劈倒,但刘步也很快被胡兵乱刀砍翻了。 鲜血溅在墙上,流了满地,刘步紧紧抓着刀,却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拓跋羿王下了马,抽出弯刀,踮着脚尖小心踩着干处,避免被血污了靴子。 他走到刘步身前,居高临下道:“你让我很丢面子。” “呸!”刘步一口血唾沫唾去,拓跋羿王侧身闪开。 一击不成,刘步捂着伤口的手狠狠地一甩,终于是将血迹甩到了拓跋羿王的靴子上。 “嘿嘿,你爱干净,我偏让你脏,恶心死你。”刘步笑着说,“就当是谢礼了,你可是让我很涨面子。” 拓跋羿王靴子被污,脸色立时一寒,挥刀就将刘步的肚子给剖开了。 “我干你大爷。”刘步痛着怒吼,身子一起,刀就挥过来。 只是拓跋羿王一刀就将刘步的刀磕飞了,他低头,惊骇的发现刘步的胃里竟然都是树皮。 “你狠。”骄傲的拓跋羿王不由的动容,他手放胸前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让他利索上路吧。” 刘步坐靠在墙门上,也瞧着自己的肚子,笑道:“快哉,大丈夫当如是,盖世大侠也不过如此了吧?” 随着胡兵手起刀落,刘步的大侠梦终于实现了。 然而,当战火散去后,殉职后的刘步依旧名声不显,他实现的大侠梦依旧未在江湖流传,他所作所为依旧被认为是为祸乡里。 因为死人的历史是由活着的人书写的。 在朝歌驱走拓跋部后,逃走的长官冒领了刘步的功劳,在雁门关激战五天五夜的请功奏表中,刘步名字只字不见。 反倒在投递卖国的名单之中出现了他的名字。 刘步太微不足道了,如沙漠中的石板,被风沙轻轻的便覆盖了。 没有人会去追查一个小小门亭长是否通敌叛国,也不会有人去追查一个小小门亭长是否立下了不世奇功。 刘步泉下若有知,见自己的大侠梦是这般结果,不知会不会哭着笑出来。 但有时候,命运是公平的。 当自己人将他慢慢遗忘时,他的敌人却将他记了下来,拓跋羿王甚至大着笔墨,写下了自己平生首次遇挫的经历。 只是拓跋羿王好面子,甚少将这件事外露。 漱玉能知晓刘步此人此事,也是潜伏多年的密探在北魏拓跋羿王身旁伺候时探查出来的。 还有一个人将刘步记住了,便是他的儿子柳树皮刘快活。 父亲是儿子的第一个英雄。刘步不知,他的吹嘘为刘快活留下了深刻印象。 刘快活坚定不移的相信父亲是口口相传的战至雁门关最后一刻的大英雄,绝不是通敌卖国开门纳降的人。 他也相信,杀敌无数的快活刀法,正像父亲说的那般,白虎堂也弗如。 在胡人占领并州,刘快活离开家乡后,他一遍遍向旁人说着父亲的事迹,却只有一个人肯相信,后来她成了他婆娘。 其他人或不信,或嗤之以鼻,或嘲笑,绝不相信那般大事会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门亭长所为。 久而久之,刘快活不再说这个故事,不再给别人污蔑父亲的机会。 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耍快活刀,期待真正识货之人认出这门刀法,知晓父亲的本事。 刘快活不知,若非遇见过目不忘的漱玉,而漱玉又恰代苏幕遮整理情报,或许他永远遇不见知晓这件事的人了。 酒肆中,漱玉将刘步其人其事摘枝去叶的说了,众人既敬佩不已,也唏嘘不已。 正在这时,柳树皮将一锅香肉端了上来,香气溢满了整个草棚。 溪花眼疾手快的夹了一块,一口咬在嘴里,满口汁与香气立时溢满了口腔。 “柳树皮,这香肉怎么更好吃了?”肉在嘴里烫,溪花呵着气问。 柳树皮不答话,只是笑着,柳树皮般皱纹的脸笑着像朵花。 “大丈夫应如是,当浮一大白。”沉浸在刘步故事中的一位江湖客清醒过来, 他拍桌大赞一声后,拱手道:“柳老哥,以前是兄弟不对,告罪了。” “对,对。”围在酒肆内的江湖客一呼而起,纷纷向柳树皮请罪。 他们是相信朔北王的。 “小二,上酒。”方才拍桌子赞叹的江湖客朗声道,“今日在座各位兄弟的酒我请了,让我们敬刘老爷子一杯。” 柳树皮笑的的脸上皱纹都平了,他摆手,“不,今天不收钱。” “柳树皮,这可是你第一次做亏本买卖。”旁人打趣,“小心养不起柳二嫂。” 柳二嫂饭量惊人,许多江湖客都知道。 “你说啥!”后厨一声狮子吼。 第六十六章 六扇门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朔北王府主人外出,虽有凤栖梧坐镇王府,老仆吕直主持王府日常俗务,但苏幕遮后院还是失了管束。 自苏幕遮走后,小青衣绿珠与神秘少女翟儿愈发无法无天了,整日里遛虎逗猫,成了建康城内知名的纨绔。 大师姐树含烟平日里隐居在静心殿不外出。在早上问安,又喂食了苏幕遮鸩鸟后,俩丫头便逍遥的出了王府。 出王府门,过了青溪桥,繁华如昨,游人川流不息,吆喝声此起彼伏,即有赶鸭子的乡下人,也有摇头晃脑的儒生。 沿着青溪向下游秦淮河赶去,一路上摆摊的阿叔阿伯,阿婆阿婶见了两人无不是笑脸相迎,一点也不怕跟在她们身后的滚滚与白虎。 这不仅是因为俩人是朔北王府的人,也是因为有钱铺路。 两个败家子,见到好吃好玩的,从不吝啬手上的五铢钱,绝不是苏幕遮用五铢钱作暗器的奢侈能比的。 久而久之,路上的摊贩也摸清了这两位小财神爷的喜好,在她们上街时早早相候,只等开张大吉了。 这一日也不例外,两个小丫头在街上大把撒钱,慷慨的样子足以让苏幕遮肉疼。 在将到秦淮河岸时,绿珠与翟儿在一糖葫芦摊子前站住了身子。 摊主插在草杆儿上的糖葫芦又大又红。糖裹着红果在阳光下泛着诱人光泽,小青衣绿珠看了一眼就觉馋涎要流出来了。 翟儿也看上了,“买买买。”她拉着小青衣袖子催促着。 绿珠摸了摸腰上挂着的精致小钱囊,“可是再不省着点花,就撑不到王爷他们回来了。” “没事,没事。”翟儿自信满满的说,“大不了花完了缩在王府里不出来了。” 绿珠一想也是,于是竖起两根手指,“那就来两串不对,不对,四串。” 摊主听的是眉开眼笑,手脚麻利的精挑细选四串又大又好吃的糖葫芦递给两人。 他可知道,这两位虽说舍得花钱,但吃不得亏。 上次有个尖嘴猴腮的饰品店主高价卖给她们两根钗子。 不到半日,钗上凤凰就无缘无故掉了下来,俩人找店主理论,他死活不置换。 这下可闯祸了,俩丫头将白虎领到饰品店门前,守了整整一天,谁靠近店门,白虎就朝谁龇牙,愣是让店主一天没开张。 翟儿将糖葫芦接过,小青衣摸出鼓鼓的钱囊正要付账,忽从旁边伸出一只鹰爪般的手来,揪住钱囊就拽了过去。 小青衣一惊,张大的嘴巴足以容下一颗糖葫芦。咬糖葫芦的翟儿也是一愣。 倒是摊主先反应过来,指着迅速转身向秦淮河畔跑去的青色身影,“抓贼啦,抓贼啦,有人抢小财神的钱囊了。” 摊主不小心将俩人外号给报了出来。 不等他吼完,一条白色的身影已经箭一般冲出去,直向那青衣身影扑去。 青衣人听到背后风声,回头一看,见一双虎眼直直盯着他。 “我去,这虎野心尚存啊。”青衣人一惊,双脚一错,躲开了白虎的一扑,并拉开了三步远。 这一脚轻功道出了他的身份,不是小贼小盗,而是江湖上有轻功傍身的大贼。 这时听到摊主喊的行人已醒悟过来。他们见那贼人长着一对八字胡,配着八字眉,一脸丧气。 小财神名头在这条街上较朔北王还要响亮。 行人有心帮着抓贼,但白虎这一扑,顿时将场面打乱了,行人忙着四处躲闪,深怕将自己伤了。 那贼人趁乱施展轻功在人群中身子一闪,不知跑哪儿去了,留下一脸迷茫的白虎。 绿珠待贼人逃走后,方醒悟。“我的钱囊啊啊啊啊!”小青衣气的直跳脚,声音震得摊主忍不住捂耳朵。 吼毕的小青衣脾气顺了许多。她叉着腰,愤恨道:“敢抢王府的钱,别让我抓住你,不然让你尝尝我的十大酷刑!” 翟儿看看手中被啃掉一颗的糖葫芦,又看看摊主,怯怯的问:“我是不是不能吃了?” 对哦,还有糖葫芦呢。小青衣回过头来,楚楚可怜的望着摊主。 “算了。”摊主大方的一摆手,“我请你们吃了。” “谢谢阿伯。”两个小丫头眉开眼笑,将钱囊被抢的事转眼就抛之脑后了。 “现在怎么办?”站在人群中,吐着核儿的翟儿问小青衣。 “抓贼。”小青衣绿珠举着拳头,恨恨的说,“我要把那张丧气脸画出来贴满全王城,一定把他从老鼠洞里揪出来。” “抓贼好玩。”翟儿起了兴趣,将糖葫芦棍子一扔,兴致勃勃道:“王爷不是说有个专门抓贼的门派?叫什么来着。” “六扇门。”小青衣说。 “对对对,六扇门。”翟儿说,“不如就让这案子成为我们六扇门成立的标志,怎么样?” “我们成立六扇门?”小青衣绿珠双眼冒光。 “没错。” “好主意。”小青衣拍手称赞,“我任门主,你任副门主,让我们叱咤江湖,抓尽天下所有贼人。” 翟儿嘟嘴,“为什么你是门主,我是副门主?” “因为我有能力。”小青衣煞有介事说,“王爷之所以把王府,小白还有钱托付给我,正是因为我有大将之才。” “但你把钱弄丢了。”翟儿说。 “莫非你以后不想吃美味了?”小青衣威胁她。 “你已经把钱弄丢了。”翟儿说。 绿珠硬的不行来软的,决定收买人心,“来,我把这串糖葫芦给你吃。” “好。”翟儿接过,“但你还是把钱弄丢了。” “忘恩负义!”小青衣怒了,“我就是门主,说定了。” “哪有六扇门门主的钱囊被贼抢走的。”翟儿无情揭小青衣伤疤。 “我一定会把钱囊抢回来的。”小青衣绿珠握拳表决心。 “我现在肚子饿了。”翟儿摸了摸肚子,“你若能让我现在吃顿好的,我就考虑让贤。” “说定了?”小青衣问。 “说定了,但不能回王府吃。”翟儿点头说。 “走,门主领你去见识见识秦淮河真正的繁华。”小青衣自信满满。 “我们去哪儿?”翟儿咬着糖葫芦紧跟着。 “去西楼。” “青楼?你不会要把我卖了吧。”翟儿故作惊讶,“好了好了,让你做门主就是了,不用这么无情无义。” “谁要卖你了。”小青衣无语。 “那只能卖你了。”翟儿双眼流出笑意,“一顿饭是不是太便宜了。” “呀,讨打。”两人追逐着,沿秦淮河畔向东走,一熊一虎慢慢跟在她们身后。 第六十七章 刀之心 穿过如织的人群,来到西楼停靠的码头上,翟儿正要上楼,忽然被小青衣拉住了。 翟儿睁大双眼,不解的望着小青衣。 绿珠指着一位正向西楼仆人打听事情的青色身影,“你看他,是不是方才抢我们钱囊的蟊贼?” 翟儿顺着手指望去,立刻点头,“恩恩,是他,是他。” 她一双大眼中射出兴奋的目光,“得来全不费功夫,想不到我们六扇门刚成立就要开张了。” 绿珠也摩拳擦掌,待青色身影上到画舫后,才拉着翟儿走过去,“走走走,让他尝尝我的十大酷刑。” 翟儿犹豫,“不请官差来抓他们?” “六扇门办案,怎能请外人?”小青衣大义凛然道,“这样岂不是说我们六扇门办事不利?” 翟儿立刻被说服了,跟着小青衣走向西楼。 守在西楼下的仆人见俩丫头领着白虎与滚滚过来,立时认出了她们的身份。 “方才那个穿青衣的贼你认不认识?”绿珠问他。 “贼?”仆人双眼迷茫。 “就是那个那个。”小青衣说着,双手撇住眼角拉出一个哭丧脸。 翟儿心领神会在她脸上比划出八字胡,“就这个人。” “哦。”仆人省得,“他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是来船上会友的。怎么,他是贼?” “你不用管了。”绿珠摆摆手,又打听了青衣人赴会位置,兴匆匆上了楼。 青衣人会友之地在西楼二层最后面的雅间,小青衣她们摸过去时,侍女和歌女刚被赶出来。 小绿珠让她们噤声,煞有其事的盘问出里面有有三个人。 寻了一角落,小青衣摸着下巴,嘀咕道:“三个人,两个有武器,不好办啊。” “下药?”翟儿果决道。 身为药王谷弟子,岂有不会用药之理?小青衣一直挂在嘴上的十大酷刑正是各类稀奇古怪的药。 “不行,不行。”小青衣摇头,她的药只是作弄人的,不能让人立刻失去战斗力。 “对了。”翟儿忽凑过来,双眼冒光,“一贼与朋友在雅间相会,定是在密谋见不得人的事,我们不妨过去听听一听,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们在做什么?”俩人正准备蹑手蹑脚的过去,有轻柔的声音在背后问。 小青衣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柳如眉,方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原来侍女见两人领着白虎与滚滚上了西楼,深怕惊扰客人,因此将柳如眉请了出来。 柳如眉被拉到一旁,听俩丫头七嘴八舌将事情说一遍后,也起了好奇心。 她拉着俩丫头出船舱顺着长廊绕到了船尾,指了指不远处的窗户。 那雅间因为在最后面,只有这一处有窗户。 在竹林中,翟儿走到苏幕遮身后都未让他察觉,遑论雅间内不防备的三个人了。 是以绿珠与柳如眉等在远处,翟儿轻手轻脚的爬到了窗户底下。 刚竖起耳朵就听到雅间内一个尖利声音在说他顺手牵羊,抢了俩丫头的钱囊,收获颇丰之事。 翟儿不由的生气挺起了鼻子。 “抢两个小姑娘的钱囊,丢不丢人,就这也敢自称贼王。”一瓮声瓮气的声音说。 “打洞的老鼠都敢自称盗神,我梁上君子为何不敢称王?”尖利的声音说。 “好了,各位。”一忽远忽近,若虚若实,似虚无缥缈的声音劝道,“我们来建康不是来斗嘴的,说正事吧。” “正事有什么好说的,各凭本事,谁取了算谁的。”尖利的声音说。 瓮声瓮气的声音立刻讥讽道:“王府那么大,你知那根雕在何处?” 翟儿听了险些出声,这些贼人不仅当街抢钱囊,居然还敢盗王府!不过,那根雕是什么? “刀之心如此重要,必然藏在寝宫这些隐秘之处。”尖利声音理所当然道,“莫非摆在大堂上做装饰?” “行了。”操虚无飘渺之音的人不耐烦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同心协力,而不是相互抬杠。 “莫忘了,摘星楼朱侯曾栽倒在王府中。这次我们三人若也折在这里,可比他丢人多了。届时,莫说与摘星楼争那贼王之王的名头,就是江湖也混不下去了。” “哼,朱侯那是活该,正遇见药王谷谷主来建康,踩到了点子上,不被抓住就见鬼了。”瓮声瓮气声音说。 “就是。这次药王谷高手倾巢而出,我们取之易如反掌。”尖利的声音破天荒附和起来。 虚无缥缈的人反问,“若真如此简单,白虎堂何必邀我们三人同来?” “确保万无一失罢了。”声音尖利的贼嘀咕一声,许是见人不悦,接着道:“不过王府乃北府军把守重地,我们的确应该慎重。” “好,那你们说怎么办?我听你们的。”瓮声瓮气的声音说。 接着,翟儿将他们准备晚上踩点,再聚在一起商议分工,明日一起动手的合谋听了个清清楚楚。 商议妥当之后,尖利声音一拍桌子道:“好了,正事说定了,该乐呵乐呵了,正好今日发了点儿意外之财,爷们得找个漂亮的消消火。” 翟儿知道再听下去就不堪入耳了,蹑手蹑脚的嘟着嘴退了回来,用她们买糖葫芦的钱去做下流事,简直该千刀万剐。 柳如眉领着两人上了三楼。 “什么!他们敢打王府的主意!”小青衣惊讶道,“简直是贼心不死,贼胆包天,贼心不死。” 王府的人都是这么用成语的吗?柳如眉眉眼泛笑,提醒她们两个,“快去请官差将他们抓起来吧。” “不行!”俩丫头异口同声,“六扇门办案,不许旁人插手。” 柳如眉无奈翻白眼,“若王爷的刀之心被盗了怎么办?” “哼哼。”小青衣得意,“王府后院是我绿珠的地盘,他们敢竖着来,我让他们躺着爬出去。” 柳如眉还有些不放心。 绿珠向翟儿一眨眼,小姑娘立刻道:“好啦,好啦。柳姐姐放心,我回去便让护卫严加防守。” “嗯,而且根雕被盗了也没什么,王爷还真把它摆在阁楼上做摆设了。”小青衣也附和。 柳如眉无语,旁人觊觎的东西,王府都这么不上心么? 聊完这些,两人就准备告别。翟儿忽道:“我们来西楼做什么来着?” “对,吃饭!”小青衣想起来。 俩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柳如眉:“柳姐姐,我们的钱被抢了” “你们两个啊。”柳如眉起身让人准备,“在建康城内乱花钱,就等着王爷他们回来收拾你们吧。” 第六十八章 一泻千里 “这丑丑的根雕为什么叫刀之心?” 早早回到府里,俩人钻进阁楼,趴在桌子上端量摆在桌头的根雕半晌后,小青衣不解的问翟儿。 翟儿摸了摸那巴掌大,似牛而肋生双翼的怪物额头上的角,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搞错了?” 小青衣不解的望着她。 “白虎堂,白虎堂,应该要小白的心才是。”翟儿指着乖乖趴在小青衣身后的白虎。 白虎不知所以的望着她们。 “讨厌,吓唬小白。”绿珠嘟着嘴,拍了拍小白的虎头。 翟儿嘻嘻一笑,指着根雕,“这个我们该怎么办,藏起来?” “藏起来干什么。” 小青衣走到阁楼角落,将一个小箱子取出来,“他们不是肯定根雕在王爷寝宫么,那我们就把它放到寝宫去。” “这不是竹笋入滚滚口吗?”翟儿不解。 正仰躺在地上,抱着一根竹笋啃得欢的滚滚听翟儿叫它,立刻“吱吱”的答应一声,而后又憨憨的啃竹笋去了。 翟儿吓唬它,“还叫,再叫打你屁股!柳姐姐给的零用钱都被你吃掉了。” 鉴于她们零用钱被抢走,柳如眉在她们回来时给了她们点零用钱。 谁知回来时经过一条街,遇见一卖竹笋的老伯,这滚滚就抱住老伯的竹篓就死活不松手了。 没奈何,俩人将那点钱又买了竹笋。 小青衣收拾完毕,拍了拍自己的百宝箱,“放心,有我的宝贝在,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都是些什么?”翟儿好奇的凑过去。 绿珠将箱子里的瓶瓶罐罐取出来,一一介绍:“这是百日睡,百日笑,百日瞎,百日咳,百日堵,百日尿,一生为母,一泻千里,一大百年” 翟儿委屈道:“我一个也听不懂。” 小青衣正在兴头上,乐的又从头说,“这是迷香,痒痒粉,强效泻药,石灰粉,咳血剂,催奶水,便秘散,丰乳膏,尿床丸” “对了。”小青衣指着身边奇怪的椅子,“还有我的摇摇椅,又名头悬梁锥刺股。” 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这些就是我的十大酷刑了。” 翟儿傻眼了,她指着催乳水和那劳什子隆胸膏,着实不知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这个啊,女孩子用了无妨。但男孩子用了,胸部不仅变大,还会出奶奶哦。” 小青衣见翟儿以奇怪的目光看她,忙撇清关系,“这是王爷的杰作。” “我终于明白爹爹告诉我的一句忠告了。”翟儿说。 “什么忠告?”小青衣炫耀完毕,将东西又装回箱子。 “绝不能得罪郎中。”翟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且不说,小青衣在寝宫的布置和三盗三更半夜的踩点,单说苏幕遮。 他系着一袭白色披风,穿着一身黑色劲服,双手拄着青狐刀,大马金刀的端坐在甲板的椅子上。 药王谷弟子站在他左右,后面又站着春雨楼的人。 他们正在赶往龙王岛的宝船上。 东方微明,海风卷着浪花呈一条线袭来,将船头抬高又放下,吹着苏幕遮的披风猎猎作响。 叶秋荻站在宝船三楼甲板上回头望,大大小小近百艘船跟在宝船后面,乘风破浪而来。 他们有些是来助阵的,有些是来看热闹的。 前方,龙王岛的影子已出现在视野内。 一缕霞光正划过天际,落在龙王岛高耸的山峰峭壁上,那里正是青帮总坛所在。 海浪拦不住宝船的前进。一刻钟,苏幕遮已能看到岛上沙滩上密集的人影。 又走近时,已然看到岸边青衣短打汉子手中抬高的箭簇上闪着森然寒光。 船不停,岸上的人也不打招呼。 随着一根响尾箭射向天空,发出“唿”的信号音,“崩”的一声,岸上的青衣短打汉子同时松了弓弦。 箭矢如乌云,铺天盖地的向宝船射来。 在弓弦松开时,苏幕遮也动了。 他在脖子上一扯,在三步助跑时,白色披风已抖落在手中,而后一脚踏在船帮上,一跃而起,迎向袭来的箭矢。 箭矢近身时,白色披风在苏幕遮身子转圈,将箭矢尽数包在了其中。 后面的箭矢后发后至时,也尽皆被披风牵扯着在了其中。 苏幕遮手上的披风,犹如一根在水中搅动的棍子,将临近他身子的箭矢全牵引着转了起来,如一条盘旋的黑龙。 “啊!”在岸上箭矢射完一轮后,苏幕遮怒吼一声,披风朝着岸上一甩,被披风牵引的箭矢顿时呼啸着掉头射向岸边。 站在这方位上的青衣短打汉子立时倒下一片,无一幸免。 漱玉站在叶秋荻身旁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叹道:“药王谷藏书阁绝学不下百,竟无一门适合王爷,反倒是道心秘藏让他精进不休。” 叶秋荻笑,“莫被他骗了。跃入落谷时,他是真被吓坏了,所以出来后用起心来了。” 她袖子一甩,将迎面而来的箭矢打落,“不过道心秘藏对他也的确大有帮助。他悟性强,许多武理,诀窍被道心秘藏一点即通。” 在她们说话时,苏幕遮已经踩着浪花向岸上奔去。岸上的青衣汉子见状,更多箭矢纷纷向他射来。 这些箭矢或被苏幕挥着披风扫落,或被裹住,成为了杀死岸上汉子的利器。 偶有漏网之鱼,也被苏幕遮闪过了。自出了落谷后,苏幕遮不仅感官愈发敏锐,反应也快起来。 唯有一支箭矢,穿过了苏幕遮胳膊,擦破一点皮。 也仅此而已了,因为在漱玉躲回船舱后,叶秋荻一跃而下,如苍鹰一般直扑向岸上。 后面的宝船也在快速向岸上冲来。 首先上岸的是苏幕遮。 迎面便有四个刀客挥刀向他劈来,但不等他们的刀落下,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过后,苏幕遮已闪到他们的身后。 “仓!”随着青狐刀回鞘,四个刀客也永远跌倒在沙滩上。 “好刀法。”一人操着生硬的汉话称赞,苏幕遮闻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打扮奇怪的东瀛剑客。 “谢夸奖。”苏幕遮刀鞘贴着劈过来的刀客一牵一引,刀客的刀收势不及砍在自己大腿上。 “阁下与影山剑派什么关系?”东瀛剑客问。 “不认识。”苏幕遮侧身躲过一刀后,不耐烦道。 “你的拔刀术与影山剑派颇为相似。”东瀛剑客认真说罢,摆开架子,“请赐教。” “好啊。”苏幕遮握住刀柄,“我动手了?” 不等苏幕遮拔刀,东瀛剑客已一刀劈来。 这剑客深知,拔刀术最致命的莫过于拔刀那一招,必须逼着对方拔不出刀来方能快速取胜。 只是一声狐鸣过后,东瀛剑客死不瞑目的趴在了沙滩上。 “什么拔刀术。”苏幕遮不解的摇了摇头。 第六十九章 收刀式 太阳眨眼之间跃出水平面,在为白云,山头,海面披上万道霞光时,也染红了苏幕遮的披风。 在围攻中,苏幕遮如鱼得水。 一牵一引,左右袭来的刀客便将武器砍在同伴身上。 踏步之间,正走到青衣短打汉子挥刀时,刀上力将发未发之际。他收不回,砍无力,被苏幕遮拨云手轻轻一拂,武器就掉落在地。 也有被苏幕遮一步贴住身子,再无发力空间拔出刀来的。 而在苏幕遮拔出刀时,或快或慢,或以刀刃或以刀背,阴阳转换,虚实不定。看时急,却牵引着敌人失去了平衡;看时慢,却刹那间点在了脖颈上。青狐刀独特的刀背让他玩出花来,守在岸上的青衣门人一时拿他束手无策。 然而就在这时,从与苏幕遮缠斗的人群中钻出两个肤色略白的汉子来,他们手握长刀向苏幕遮一左一右砍来。 苏幕遮不觉异样,左踏前一步,正处于汉子的刀力有不逮之处,轻巧的便卸下他的刀。 身后另一汉子的刀紧随而至。 听得到刀声,苏幕遮急转身,青狐刀正好架住了袭来的长刀。 “王爷,小心!”刚上岸的春雨楼勾首领大声疾呼。 苏幕遮正要将围攻他的俩人结果掉,闻言一顿,身子迅速躲闪。 但在他背后,被他卸去长刀的汉子速度更快。 勾首领见他被卸去长刀后,眼中精光一闪,举长刀的右手袖子里立时弹出一把短刺道手里,接着刺向苏幕遮后背。 即便是苏幕遮有躲闪,这把短刺依旧落在苏幕遮背上,捅了一个血窟窿。 伤不及要害,但也够苏幕遮痛的了。 但苏幕遮只痛吼一声,手脚却不乱,手上青狐刀刹那间出鞘,面前执刀的人正要躲闪,刀光已过,割破了他的喉咙。 后面偷袭成功的汉子见苏幕遮依旧悍勇,手上匕首正准备再刺下去。苏幕遮身子不转,青狐刀由左肋下刺出,正中这大汉胸口。 这一刀不致命,但苏幕遮左手压着刀背狠狠向下一拉,立时开膛破肚,即便神仙也救不了。 三人交手只在眨眼间,纠缠苏幕遮的青衣大汉见他受伤,登时大受鼓舞,齐步攻上来, 但在他们贴近时,“刷”的一道白芒闪过,狐鸣暴起。 “当”的一声,青狐刀回鞘。 围着他的大汉胸口衣服也洇染出血色来,俄而扩大,在他们跌倒在地时,染红了苏幕遮脚下的沙滩。 血衣刀法,血染衣。 苏幕遮回鞘一招正是血衣刀法“大漠”两招中的“收刀式”,与另一招“拔刀式”相得益彰。 血衣侯的刀法穷尽险事,如一身藏刀等,这一招也不例外。 人死尽,收刀而回。 若无绝对自信,绝不敢使出这一刀来。不然,人未灭,刀已入鞘,岂不给旁人机会? 后面的人还要围攻上来,被叶秋荻一鞭子分开了。 她疾走到苏幕遮人身边,在他伤口周围点了几处穴道,止住血后方问道:“怎么回事。” “着道儿了。”苏幕遮看着两具尸体,“他们绝不是青衣门的人。” 左近的江雨桥杀过来,扫了两具尸体,一踢其中被割喉而亡的汉子,在他袖子里也跌出一把短刺来。 这把短刺与方才刺在苏幕遮背上的短刺不同。 方才那把短刺粗如毛笔杆,这把短刺则细如钢钉,而且很锋利,在前端还有一条细不可见的沟槽。 “这把短刺刺进要害后,人短时间不会毙命,能给刺客留下撤离时间。” 杀手头子江雨桥将短刺捡起,顺手对不长眼扑过来的青衣门人就是一刺。 短刺入身,被刺的青衣门人却如无事人一般,出手时依旧虎虎生风。 但被江雨桥一脚踹在地上后,这人在起身时,胸口忽然一痛,继而挣扎着竟再也站不起来了。 “手法娴熟之辈,出手如闪电,甚至被刺之人死时也不会察觉是有人行刺所致。”江雨桥将短刺扔在地上。 “他们摸清了王爷招式套路与出手习惯,聪明的隐藏在青衣门人之中,借这些人麻痹王爷,在王爷杀红眼时再行刺。” 江雨桥严肃道,“优秀刺客善于利用一切,这两个刺客很专业,绝不是四大杀手组织能培养出来的。” “但又有些奇怪。”江雨桥皱眉,有些疑惑不解。 “奇怪什么?”苏幕遮问,随着春雨楼和药王谷的弟子杀上岸来,青衣门人这时正在退去。 “这些刺客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追求一击必中,一中必杀。方才他又是背后偷袭” “而且短刺也不一样。”叶秋荻补充道。 “方才那刺客行刺时有些犹豫。”看到行刺一幕的春雨楼勾首领走上前来说。 “这就真有些奇怪了”苏幕遮嘀咕起来。 “或许是提醒你,武功不好莫逞能。”叶秋荻没好气的说,她正在往苏幕遮的伤口上洒金疮药。 江雨桥与勾首领见状,悄悄离开追青衣门的人去了。 叶秋荻将衣角撕下来一块,包住苏幕遮的伤口。 “只要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落谷受伤。你是王爷,哪有亲自上阵的道理,逞什么能?” “若在战场上,你这一受伤就是动摇军心。”叶秋荻絮叨着,“若这两个杀手真有杀心怎办?” 苏幕遮抱住小师姐胳膊,“好好好,我以后绝不鲁莽。” 药王谷的弟子这时赶了过来,“谷主,青衣门的人都撤山上去了。” 苏幕遮诧异,“不对啊,他们一败即退,不加阻拦,难道不怕我们杀上龙鼎将他们包了饺子?” 龙王岛总坛所在山峰名为龙顶。但在总坛祭台上摆着千斤龙鼎,龙图栩栩如生,较龙顶更为知名,是以渐渐取而代之了。 “还是水龙王在山上有埋伏?”苏幕遮犹疑不定。 叶秋荻为他系上披风,“也或许是水龙王已经得手了。但不管如何猜测,唯有上山后才能有答案。” 苏幕遮回头,见漱玉领着水引之下了船。 在宝船后面,许多船也在靠岸,江湖客三五成群的下了船。 日头已高,岸上喊杀声变弱,喧嚣声渐起。 若无海浪上泛着的血色与背上隐隐作痛的伤口,苏幕遮真以为这些人是来观景的。 “走吧。”苏幕遮拉住叶秋荻的手,“虎穴我们闯过,今日就见识见识这龙潭。” 第七十章 战群雄 一路上山,溪水潺潺,草木扶疏,绿树成荫,山花烂漫。 然而,沿路洒落的血渍,风卷的破旗,刀斧斫伐的痕迹甚至偶尔散落的残肢,都在心头披上一层阴影。 便是树梢上的鸟啼,也悲鸣起来,让人失去了观景兴致。 苏幕遮拾阶而上。山路上多险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卡处处可见,然而现在却悄无声息。 水龙王就这样将众人放上了山?这不仅没让苏幕遮松了口气,反而更加皱紧了眉头。 尤其在经过一道石梁时。 这道石梁横跨在两座山崖上,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桥上只容两人行,而且长满了青苔。 若守住这道石梁,纵有千军万马也攻不过去。但是,石梁对面不见一人。 他们过了石梁,继续向高走,在经过一条峡谷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空旷之地,约能容下万人。 四面被山峰围着,一条白练由东侧山壁垂下来,汇成一方池塘。 在池塘左侧,有一三层楼高的祭坛。 在祭坛后面,一条青石铺成的车马路延伸到北面的崖壁前。 在山壁前有一座大殿,而山壁上还在凹处建有一座座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 这些建筑间,由大殿后面的山壁上凿出的一条小道相连。 在前面开路的勾首领与江雨桥停住了脚步。 待苏幕遮走上来时见到,青衣门人的人正将三层高的祭坛团团围住。 而祭坛上,尚小楼领着千佛堂的人与青衣门人对峙着。 双方不见动手,目光正齐刷刷投到苏幕遮这边。 苏幕遮一笑,抬脚要走,站在漱玉身旁的水引之忽然招手喊道:“阿姊,阿姊。” 在祭坛上,穿着蓝绿色,腰间挂着铃铛的少女看到水引之后,脸上一喜:“小之” 水引之向跑她过去,被苏幕遮拉住了,“待会儿相见也不迟。” 他拉着水引之向祭坛走去,在走近时不忘拱手道:“晚辈苏幕遮见过水龙王水前辈。” “刷”围在祭坛前的青衣门弟子纷纷闪开,露出三位面朝祭坛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来。 这三人苏幕遮虽不认识,大约也能猜出他们的身份。 居左一老叟,长的普通之极,留着青色的山羊胡子。 他身后站着曾在建康刺杀苏幕遮的八字胡,一定是海流剑派的人了。 居右一人,作扶桑剑客打扮,不猜即知。 至于坐在中间的,无疑便是水龙王了。 他须发与衣一身白,天庭饱满,鼻翼丰满,胡子与头发长在了一起,被细致的打理过,向后脑扩散着,活像一头雄狮。 他瞪着一双龙目般的大眼,目光射来时,宛如一把刀,锋利无比,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但今天,这双锐利的眼怕要不起作用了。 在这道目光紧紧打量苏幕遮时,苏幕遮行动如常,慢慢的走到祭坛前。 不知打什么主意,青衣门的弟子没有阻拦。 苏幕遮放开手,任由水引之自己爬上祭坛。 “不敢。”许是给苏幕遮下马威,水龙王坐在椅子上,见水引之上去后方道,“王爷这大动干戈的见过老夫消受不起。” “把江湖的兄弟都惊动了呢。”水龙王说着,向跟随药王谷人而来,聚在远处的看热闹的江湖客拱拱手。 苏幕遮一笑,“前辈说笑了。”他指了指自己后背,“若不大道干戈来,晚辈身上不知多几个窟窿呢。” 水龙王一拍椅子,“莫血口喷人,伤你的人可不是我青帮的。” 苏幕遮奇怪,不是便不是了,需要急着撇清么?我本就是来找你麻烦的。 也知自己反应反常,水龙王若无其事的背靠在椅背上,“王爷这番前来是打定主意要插手我青帮的家务事了?” “不错。”苏幕遮点头,正要说话,忽觉自己站着与他们对答,颇有长辈教训晚辈的架势。于是他向祭坛走去,跨上五六个台阶,见高度差不多了,才坐下道:“水王爷在世时与家父交好,现在他老人家后人有难,我不能不看着不管不是?” “莫忘了,他们也是我侄儿侄女,我难道还害他们不成?”水龙王沉着脸道,“他们年幼,现在还不合适做青帮掌门。” 他指着祭坛上与绿衣姑娘围住水引之的几位老者,愤怒道:“这些老不死的整日蛊惑引之,一手操控青帮,为己谋私。老夫不能眼看着我青帮偌大家业毁在他们手中!” “你早已被”祭坛上一位老者忍不住反驳 “滚!”老者话不说完,就被水龙王一声怒吼打断了,“老夫即便另立门户,青帮也是我水家的青帮!你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说的铿锵有力,真如狮子吼,震的苏幕遮忍不住捂住耳朵。那老者被水龙王怒瞪着,也不敢说话了。 所以说,不是所有人都是苏幕遮这般胆大脸皮厚,不被目光吓住的。 但不知为何,苏幕遮觉水龙王说的还挺有道理的,这两个孩子的确不如水龙王适合门主之位。 他措词道,“水老爷子,咱们平胸而论,你这理糙话不糙” 叶秋荻拍苏幕遮脑袋,太丢人了。她自己道:“听闻王爷为逼自己侄子让出门主之位,将扶桑剑客也请来了?” 她看着水龙王右手的扶桑人,“还准备把天水诀作交换的筹码?” “这是哪个孙子说的?”左首海流剑派,留青色山羊胡子的老叟拍椅子而起,“一笔写不出两个水字来,同为水家人,老朽也不愿青帮毁在宵小手中,因此擅自做主请了这些扶桑剑客来为水王爷助阵!什么天水诀交换,纯属子虚乌有。” 苏幕遮最不喜有人对小师姐不敬,这下活力全开了。 他站起身子来,下了台阶,指着老叟鼻子道:“你他娘又是哪个孙子,家都守不住,还敢乱吠?” “竖子!焉敢出言不逊?”站在老叟背后的八字胡上前一步道。 “正好,你上次刺杀本王的账还没给你算呢。”苏幕遮冷哼一声。 八字胡讥讽道:“技不如人,就莫丢人了。” “偷袭也算好汉?”苏幕遮还以颜色,“有本事光明正大比一场?” 八字胡乐了,“好啊,请?” 苏幕遮也乐了,笑的很开心,“请。” 八字胡见苏幕遮的脸上的贱笑,心中没来由的觉的有些不妥。 但他数月前刚与苏幕遮交手过,当时打的苏幕遮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不信,短短数月内苏幕遮能及得上自己。 若真能,苏幕遮二十年间早成高手了。 第七十一章 人面桃花 时近正午,阳光正烈。头上高山,风卷龙旗。 八字胡离开人群,站在池塘边,转过身向苏幕遮拱拱手后,袖子一放立即吐出一把软剑来,直刺苏幕遮胸膛。 苏幕遮刀不出鞘,不退反进,踏前一步侧身,刀柄敲在软剑七寸处。 笔直的软剑顿时一软,失去了笔直的形状。 八字胡皱眉,苏幕遮这一敲可谓是妙到巅峰。 软剑不似长剑,虽灵活多变,但操控也难,出剑角度与发力窍门都很有讲究,如此方能如臂使指。 但苏幕遮那一敲,正找到了八字胡软剑的弱点,如蛇打七寸,将他所有后招都化于无形。 八字胡忽然明白苏幕遮方才为何笑的很开心了。 “哼,那又如何,以为这些就能打败我了?”八字胡心中冷笑,后退一步,手上软剑“刷刷刷”挽出三朵剑花,角度刁钻且善变。 苏幕遮不动于色,依旧踏前一步,手上的刀柄又敲七寸。 “找死!”八字胡目光一凝,刺出去的软剑不等苏幕遮动手,忽如长蛇摆尾,折身向苏幕遮袭来。 三朵剑花吞吐不定。 但苏幕遮刀柄轻轻一竖,三朵剑花顿消,如蛇般缠在了刀柄上。 八字胡心中一凛,反应却快,手腕向前一递,一抖,缠在刀柄上的软剑立刻变直,掠向苏幕遮提刀的手腕。 苏幕遮弃刀,胳膊肘竖起向前一靠,打在了八字胡胸口。 八字胡一个不稳,抓着剑向后倒去。眼看将跌倒时,他腰上一使力,硬是撑住了。 而苏幕遮在刀落地时,脚尖轻轻一点,刀又弹了起来,被他抓在手中。 八字胡正欲起身,却见苏幕遮将刀柄横在他的脖颈前。 “啧啧啧。”苏幕遮嘲讽道,“是谁技不如人?” 佚名曾对白安礼说的,八字胡水鱼性格暴躁,因此苏幕遮横刀在他脖颈前嘲讽时,八字胡立刻就怒了。 他腰间一撤力,身子立刻跌倒在地上,脱离了刀柄。 不仅如此,他手上软剑向后一挥,“啪”的一声正打在水面上。 “呦呵,不服气?”苏幕遮见状后退一步,“再来。” 八字胡一个鲤鱼打挺,手上的软剑如刚沾水的毛笔,牵引着一股水流向苏幕遮袭来。 苏幕遮侧身闪过,“这就是你的绝招?” 八字胡不答,落空的一剑牵引着水流收回,正欲再向苏幕遮刺去时,只见苏幕遮踏前一步,正站在让软剑尴尬的地方。 正如叶秋荻所言,软剑沾水,乃是以形生力的法门,犹如沾水的毛巾抡起来时打人生疼。 但苏幕遮所站之处乃软剑力将生未生时。苏幕遮刀柄轻轻一点,软剑上的水立时抖落一层。 八字胡这时已经急红眼了,后退一步,剑带水依旧向苏幕遮劈来。 ”海流剑派不过尔尔。”苏幕遮再不客气,在软剑劈来时,青狐刀应声出鞘。 “住手!”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叟见机不对,一跃而起,向池塘边飞去,“鱼儿快闪开!” 一根鞭子忽然横在他面前,将老叟逼落在扶桑人不远处。 苏幕遮站在八字胡身后,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回头对老叟道:“愿赌服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公平的很。” 八字胡身子伫立在他身后,风吹来时,散乱的长发被微微拂动,进而肩头微微一晃,跌倒在地上。 他至死也不明白,数月前被他追打着狼狈不堪,在建康百官面前大大的丢了一回脸的苏幕遮为何进步如此之快。 但漱玉明白。谷主初到建康就为苏幕遮上了一堂如何破解海流剑派剑法的课。 “关键在于步法。”叶秋荻当时说。 现在苏幕遮步法已成,八字胡淋漓精致,如海浪一般狂涌而来的剑法便难再施展出来了。 “王八蛋!”被逼落的老叟怒目圆睁,吼的撕心裂肺,“我杀了你!” 八字胡水鱼是他亲儿子,也是海流剑派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他怎能不痛心。 如出一辙,软剑由他袖子内吐出,老叟提着剑就要找苏幕遮算账。 “尔敢!”鞭子的主人一怒,鞭梢如活过来一般,缠住了老叟的左脚。 坐在椅子上的扶桑人倏忽间出刀,斩向老叟脚上的鞭子。 “很好。”叶秋荻吐出两个字,鞭子一抖,“啪”的一声脆响打在扶桑人胸口,将他打回了太师椅, 但扶桑人屁股刚沾住太师椅,椅子“啪”的就散掉了,身子只能又向后跌去。 幸好坐在椅子上的水龙王反应极快,伸手一撑将扶桑人扶住。但只顿了一顿,“啪”,他座下的椅子也散掉了。 “噗”,扶桑人接着喷出一口鲜血,面若白纸,站也站不稳。 至于青须老叟,被叶秋荻鞭子提起甩进池塘,溅起一米高的水花,清醒去了。 “水龙王,看来你请来的这些人很不懂江湖规矩!”叶秋荻鞭子一收,不客气的道。 水龙王眯了眯眼,不答话。 偌大平地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叶秋荻这一手震住了。众人虽不知她武功如何高,但显然不是众人想的那么不堪。 “嘿嘿”忽有人轻笑,似在嘲笑叶秋荻。他笑声很低,却用内力远远输送过来,犹如在耳旁。 “嘿嘿,江湖规矩。”这人笑声中揶揄着,“药王谷的人也配说江湖规矩?真是见笑于人。” 叶秋荻倒背着手,只循声望去,不理会这人的嘲笑。 这时,跟在药王谷弟子后面,聚在远处看热闹的人群分开,由江湖客中走出一和尚来。 这和尚穿着僧袍,却是红色的,上面绣着白色牡丹花,外面披着亮黑色曳地披风。 这和尚面若桃花,俊秀英飒,气宇不凡,最让江湖人啧啧称奇的,他怀中还搂着一位衣着暴露的风尘女子。 “人面桃花僧!”江湖人窃窃私语。 苏幕遮回到叶秋荻身边,“你也是来助水龙王一臂之力的?” 人面桃花僧旁若无人的揉着身旁女子的丰臀,嘴上谦虚道:“不敢,不敢。小僧米粒之珠,吐光不大;蝇翅飞舞,去而不远,怎敢在王爷面前放光华?” 苏幕遮看他头顶,揶揄道:“小和尚谦虚了,你哪是米粒之珠。你的头亮的狠,我估摸着你晚上从不点灯的。” 人面桃花僧眉头一皱即松,“小僧只是来主持江湖公道的,万不敢与庙堂沾上关系。” “很好!”苏幕遮站在台阶上,望向江湖客,“还有谁准备来插一脚,主持江湖公道?” “主持公道不敢,只是来凑个热闹罢了。”人群之中,有寥落几声应道。 第七十二章 互相伤害 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 一人白衣如雪,唯有头发是黑的,他提着一把剑鞘银白的长剑,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弟子。 一人漆黑如墨,头上也戴着黑色的兜帽,唯有兜帽下,阳光之外的鼻尖与露出来的发丝是白的。 而且是凄惨的白,不应是他的年纪应有的白。 他漆黑如墨的手上,提着一把剑,那把剑也是漆黑的,唯有剑柄处刻着一银月亮。 在他身后,也跟着一身漆黑如墨的弟子。 这二人,叶秋荻恰好认识。 不止叶秋荻,在场的江湖人中很多人都认识他,不认识的对他们的名字也如雷贯耳。 白衣如雪者,乃白帝城城主白居易的长兄,白幼文。 全身如墨者,乃机关城城主高北溟。 江湖人对机关城陌生,或许换个名字便熟悉了,活人冢。 白帝城城主白居易不理俗务,当家的乃是白幼文。 江湖四大派,四大派下四大城。 今朝两城之主携手而来,其意不言而明,这是要抢走药王谷的地位了。 苏幕遮恍然大悟。 原来水龙王放他们上山,为的是在江湖人面前,将药王谷彻底打落四大派位置,进而逼苏幕遮无功而返。 “好算计。”苏幕遮上下打量水龙王,终于明白他为何会让王上苏牧成心生警觉,暗自严加防范了。 水龙王与苏幕遮对视一眼,将扶桑人交给手下,站出来向桃花僧,白幼文,高北溟拱手后,又向围观的江湖客拱手,朗声道:“今日之争是由老夫引起的,害各位好汉舟车劳顿,老夫在此告罪了。” 他行一礼直起身后,又道:“不过有些话是要说清楚的,老夫从不曾答应将天水诀交给外人,诸位好汉且放宽心。” 江湖客今日聚在龙王岛,一是气愤水龙王竟将绝学传于扶桑人;二是想看药王谷新谷主如何立威。 至于青帮自己的家务事,或许只有药王谷与苏幕遮关心了。 因此,江湖群雄听了水龙王的说辞后,议论片刻就安静下来,只等着看这一帮,一谷,二城,一桃花僧的热闹。 “至于青帮帮主之位,乃是青帮的家务事。”水龙王继续道,“不料遭到了某甘当庙堂鹰犬,却自诩名门正派的插手。” “今日是青帮,他日也可能是在场的各位。”水龙王字字诛心,“侠以武乱禁,不正是他们对付我们的借口吗?” 围观的江湖客觉他言之有理,又喧嚣起来。不等他们表示,苏幕遮却站在高台上率先拍掌叫起好来,“好,说的好!” 这下场面安静了,所有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着苏幕遮。 “说的太好了。”苏幕遮依旧拍个不停,将自己的双手都拍红了,拍的水龙王反而不自在起来。 苏幕遮与世争的不多,即不曾想折服天下群雄,也不曾想闻达于诸侯;即不求醒握天下权,也不曾想后宫佳丽三千人。 他只在乎一个家,家以外才是其它,而他这一生唯有一个家,便是药王谷。 现在水龙王对药王谷的嘲讽,不由的让他怒了。 “有话不妨直说,装腔作势不免惹人作呕。”桃花僧讥讽道。 他不知,他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苏幕遮停手,徐徐道:“姓杜与姓齐的下面方轮到和尚,这里那容得着你说话了?” 桃花僧迷惑不解。围观的江湖客有明白者,不禁哑然失笑,旁边的人自然问他,一时传了开来。 “好一个侠以武乱禁。”苏幕遮不再理桃花僧,继续道,“以武乱禁是真,侠,你水龙王配的上么?” 水龙王正要说话,苏幕遮抢先道:“说说看,你做过什么侠义之事?苏幕遮洗耳恭听。” 水龙王一时哑口无言。 不及他细想,苏幕遮继续喝道:“你哪件侠义之事及得上药王尝百草?你哪件侠义之事及得上悬壶济世?你何时曾起死人而肉白骨?” “说啊!”苏幕遮踏前一步,站在水龙王面前,怒道:“你有何德何能敢嘲讽药王谷?范文当年也敬药王谷三分,你他娘的又算老几!” “混账!”水龙王怒了,被人指着鼻子骂,即便是泥菩萨也受不了。 他手掌刚举起来,一根鞭子已经眼疾手快的将苏幕遮拉过去了。 苏幕遮站在叶秋荻身边,嘲讽道:“呦呦,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恼羞成怒?” “信口雌黄!无耻之尤!”水龙王正被气着说不出话,又强自忍住以免乱了大局时,桃花僧忽然大骂起来,“简直有辱斯文。” 他终于明白苏幕遮方才说的话了。 苏幕遮笑,“兄台,我以为我已经很笨了,想不到你脑袋瓜子还不如我灵泛,难怪出不出家这件事在出家后才想明白。” 这是在揭桃花僧的短了。 桃花僧在出家之前曾成过亲,与妻子和如琴瑟,相敬如宾。 但成亲不久,桃花僧的妻子便因病去世了。 失偶后的桃花僧肝肠寸断,日日睹物思人,夜夜触景生情,昼夜杜鹃啼血写相思诗悼念亡妻。 不足一个月便将自己折磨的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时人对桃花僧与妻子感天动地的思念之情交口称赞,甚至写了一句诗:“相思茫茫不忍见,怕读桃花人面诗”。 大意是桃花僧亡妻地下有知,也会忍着相思之情不与桃花僧相见的,深怕读了桃花僧的悼亡诗后,会留恋今世而误了来生。 正在众人为桃花僧而感动时,桃花僧又出惊人之举。 他决定出家为僧,发誓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子,在深山陪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时人再次被桃花僧真挚的感情所感动。 桃花僧成为了颂声载道的情痴,痴情人的楷模,一度在诗文中传唱。 但桃花僧出家不足一年,乡人便在青楼楚馆中见到了一个身穿红衣僧袍,左拥右抱的桃花僧。 原来在木鱼禅音的闲静岁月中,桃花僧感动自己的痴情逐渐散去,欲火由心慢慢生。 半年后,他见到个小猫小狗,只要是雌的,就会一阵心慌,简直中了魔障。 被欲火折磨不堪的桃花僧跑下山来,钻到青楼楚馆中快活一天一夜后,仰躺在女人的肚皮上忽然哭了。 他爱妻子。他以为这爱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天地,超越了世俗,超越了红尘。 他做痴情郎,一度以为世人交口称赞的那个痴情人是真正的自己。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独立于世间的奇男子,不沾惹一丝尘埃,与众不同,鹤立鸡群。 他桃花郎,与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同。 但躺在横陈玉腿的床上时,犹如信仰在瞬间崩塌,桃花僧哭的像个孩子。 哭过后,桃花僧索性堕落了。从此世间再无桃花郎,唯有游戏红尘的桃花僧。 但这无疑还是桃花僧心中难以愈合的痛。现在苏幕遮当众揭短,桃花僧彻底怒了。 第七十三章 桃花袖 几近怒发冲冠的桃花僧袖子一摆,僧袍水袖立时卷着磅礴内力向苏幕遮袭来。 红似风吹朝夕云霞,煞是美丽。 桃花僧师承桃花源,一身功夫高深莫测,江湖出道以来未逢败绩,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这桃花袖底功。 他的桃花袖有抖袖、掷袖、挥袖、拂袖十八种变化,每种变化又有甩、掸、拨、勾、挑十种变化,抖起来时如云如水,极难招架。 苏幕遮见水袖袭来,右手一翻,在子夜鬼哭,猿啼啸哀之中,一招”巴山夜雨“向水袖拍去。 掌风呼啸而过,水袖立时被吹乱了。 桃花僧忙将水袖一收,将靠在身上的风尘女子推开,上前一步又准备动手时,被水龙王止住了。 “叶谷主,好身手。”水龙王道。 “承蒙夸奖。”叶秋荻将牵着苏幕遮的手松开,若以苏幕遮自己的功力,自然是难以把桃花僧的水袖吹走的。 苏幕遮只觉经脉之中少了方才的充沛之感。他不适应的松松手腕,道:“说到侠义,本王在江口酒肆倒听到一个故事。” “够了!”水龙王喝道。 他已经领教苏幕遮狡辩的本事了。 他方才说的那些本与“侠”无关,主要在指责药王谷为实现苏楚朝廷的目的,而利用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手段打压青帮。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一句“侠以武乱禁”竟会惹出苏幕遮这么多咄咄逼人的话来。 苏幕遮不理他,依旧朗声将柳树皮父亲刘步的故事娓娓道来。 “门亭长刘步,虽只会些舞刀弄枪的微末功夫,但他却做到许多侠义之辈所做不到的事。”末了,苏幕遮站在台阶上,铿锵有力的道,“什么是侠义?这就是侠义!侠义,不仅仅是劫富济贫,不仅仅是伸张正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但他呢?”苏幕遮怒指水龙王,“将侄子囚禁在荒岛石牢是侠义?勾结扶桑人夺取侄子帮主之位是侠义?” “若这是侠义,你们如何告慰一个不入江湖,却羡慕江湖侠义之辈,为之不惜以死证道的门亭长的在天之灵!” “住口!休在此妖言惑众!”水龙王踏前一步,一掌向苏幕遮拍来。 他不能再让苏幕遮说下去了。若再说下去,他怕会成十恶不赦之人。 苏幕遮后退到祭坛更高处,继续道:“侠以武犯禁?莫为脸上贴金了,你充其量是犯上作乱!” 水龙王继续上前,却被叶秋荻一鞭子拦住了。 苏幕遮问众人,“何谓侠以武犯禁?莫忘了,这句话出自法家。莫忘了,朔北王苏词,我父亲,正是死在法家的手下!” “莫忘了,家父也是游侠儿!”苏幕遮最后重重的道,“北府军皆是游侠儿与难民组成的。” 江湖客听苏幕遮这么一说恍然大悟。 侠以武乱禁可不正是前秦末期,秦王重用法家时提出来的么? 朔北王苏词与法家商弘羊战死在函谷关,又怎会再提出“侠以武犯禁”? 江湖客刚被水龙王鼓动起来的顾虑慢慢消减了。 “黄口小儿!”被叶秋荻拦住,斗勇后闯不过鞭子的水龙王道,“你纵使说破天去,也无权插手我青帮的家务事。” “说的不错。”久久不语的白幼文忽然道,“还请药王谷说清楚,凭什么插手青帮的家务事。” “我药王谷恭承各方抬爱,忝为江湖四大派之一,有责任为青帮幼小主持公道!”苏幕遮走下台阶,站在叶秋荻身旁。 “笑话!”白幼文上前一步。 “笑什么话!”道士云起时从药王谷弟子中站出来,“药王谷几代谷主在悬壶济世之余,击退天山派,除去血衣侯,屡次平定江湖血雨腥风,如此才被江湖群雄推为江湖四大派。” “现在叶老谷主刚去不久,看他后人年幼好欺负,这些你就不认了?那你与这条水蛇又有什么不同?” 云起时指着水龙王,慷慨陈词之余不忘挖苦水龙王。 白幼文一笑,“道士所言在理,药王谷几代谷主为江湖做的贡献,在岐黄之术立下的汗马功劳,我等没齿不敢忘。” “但莫忘了。”白幼文话题一转,“江湖四大派主要是为了主持公道,维护正义,保一方江湖安宁。” “药王谷前几位谷主德高望重,是以被江湖群雄抬举为四大派之末。但现在,”白幼文直指叶秋荻,“药王谷新任谷主年幼无知,莫说武功不能服众,难匡扶江湖正义,便是在杏林也难以令人信服。四大派的职责,药王谷已经担当不起了。” 苏幕遮踏前一步,“白先生,听闻你幼弟是得虏疮而去的?” 白幼文不知苏幕遮为何提起这个,不情愿的答道:“是。” 苏幕遮一笑,朗声道:“我师姐已经摸索出了医治虏疮的妙方,不知这能不能让杏林信服?” 苏幕遮一言既出,群雄哗然。 得虏疮之疾的人中,大约四去其一,非常残酷,即使幸运痊愈的人,脸上也会留下疤痕。因此虏疮之疾令世人谈之色变,药王谷谷主若真摸索出了医治的良方,莫说让杏林界的郎中信服了,便是普天百姓也会感恩戴德的。 白幼文一时讶然。 水龙王却道:“寻求治病之方本就是药王谷分内之事,现在我们争论的是叶谷主是否有主持江湖公道的本事。” “行了。”叶秋荻慨叹,“绕来绕去,不就是尔等认为我实力不成,又居于尔等之上,让尔等心愤难平吗?” “这样吧。”她一一指了指水龙王,桃花僧,白幼文与高北溟,“你们四个一起上吧,我让你们心服口服。” “嘶”围观的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药王谷谷主还真是不出言则已,一出即惊人。 “叶谷主果然快人快语。”不曾说话的高北溟终于开口了。他抬起头,露出兜帽下苍白如鬼的面庞。 “不过,听闻谷主倾国倾城。你揭下面具,若果然如传说的那般美丽,我高北溟便甘拜下风。” 苏幕遮气了,“你这见不得阳光的货,你也配?先过了本王这关再说!” 高北溟鄙夷的看着他,“我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 “是吗?”苏幕遮捏了捏叶秋荻的手,让她放心,“来啊。” 高北溟很少啰嗦,手上漆黑的长剑轻轻一抖,三尺青峰瞬间弹射出鞘,剑柄朝苏幕遮攻来。 苏幕遮出鞘也快,但却将刀身横了过来,寒光如水的刀身在阳光下一照,顿时将阳光折射进高北溟兜帽下的双眼。 高北溟立时停下,闭上眼将头扭到旁处,左手捂住了眼睛。 看他动作,眼睛想来是很不舒服的。 第七十四章 龙鼎 苏幕遮手指在攻来的剑柄上轻轻一弹,剑柄原路返回,插进高北溟的左手剑鞘。 “这是给你的一点儿教训。”苏幕遮道,“日后说话过一过脑袋。” 他抬头向众人,“还有谁不服气?” “他。”叶秋荻扭转苏幕遮脑袋,推着向左一偏,正好躲开一剑。 苏幕遮回头看,披头散发的山羊胡子老叟浑身湿漉漉的,正死死的盯着他,又一剑刺来。 叶秋荻将苏幕遮推走,“你先去和他玩玩。” 山羊胡子老叟又一剑落空后,追着向苏幕遮刺去。 苏幕遮踏着逍遥游,堪堪避过这一剑。“他快疯了,陪他玩什么?”话虽这般说,他脚下却不含糊,一直后退着避开剑锋。 叶秋荻不理苏幕遮,看着水龙王,白幼文三人,“请吧,诸位若赢得过我。不仅青帮家务事我药王谷不再插手,便是这四大派的位置也让给尔等。” “好!”水龙王一声大喝,竖掌向叶秋荻拍来。 在掌风到面前,吹动发丝时,叶秋荻脚尖一点,身子离地一指,徐徐向祭坛高台退去。 水龙王踩着台阶一路跟进,挥出的掌却尺寸不靠近。 快到祭坛时,叶秋荻才反手一记“连山掌”,向水龙王拍去。 “砰”的一声,双掌一触即离。 叶秋荻轻巧落在祭坛上,水龙王则被硬生生推了回去,鞋子在青石的台阶上划下一道凹痕,碎石粉在脚边飞扬。 台阶将一掌之力削弱后,水龙王才抬起脚试图稳住身子,但一直踉踉跄跄下了台阶,他才彻底站稳。 白幼文拧眉,这丫头的功夫绝不在他之下。 叶秋荻站在祭坛上,扫了一眼四周,正见祭坛中央的龙鼎。 这龙鼎刻有九条龙,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龙鼎很大,半个人高,重逾千斤,约有四个成人伸展手臂合围方能将这龙鼎抱住。 她走到龙鼎前,在台下众人的惊呼声中,抓住龙鼎立耳,竟将龙鼎提了起来,向桃花僧与高北溟推去。 在龙鼎飞跃而下时,她又一纵身跟在龙鼎身后飞下祭坛。 龙鼎呼啸而来,声势惊人。 首当其中的桃花僧施展独门绝学“蹑清风”,与龙鼎擦身而过。 同时掷摆水袖,打在青铜鼎上“咣”的一声,让龙鼎折向叶秋荻。 叶秋荻戴着蚕丝手套的左手在龙鼎上轻轻一点,将龙鼎推向高北溟,右手挥起一记连山掌,拍向桃花僧。 桃花僧抖起水袖招架,水袖却如狂风中的小树,毫无还手之力。 这边,高北溟见龙鼎迎面,长剑刹那出鞘,寒芒迅疾的化作点点银光点在龙鼎上。 这一剑,宛若流星,在阳光下华丽无比。 然而在星光散落,长剑直直点在龙鼎上时,龙鼎去势不减,将长剑折弯了后又将高北溟弹开后,龙鼎才错开。 高北溟后退三步刚站稳身子,就见叶秋荻后退一步,在龙鼎上一拍,龙鼎向白幼文攻去。 四人中,白幼文与水龙王功夫在伯仲之间,但输桃花僧,高北溟一筹。 他在江湖上的名望,主要是有衣不流行在背后为他撑着。 因此白幼文见龙鼎袭来时,根本不敢招架,早早避了开去,手上银白的长剑出鞘,刺向叶秋荻背后。 他的剑法与高北溟有所不同,简单而直接,正是天下第一剑客衣不流行白居易所追求的,以平凡招式发挥出不平凡威力。 水龙王见叶秋荻被三方围攻,自不会放弃这绝好的机会。在白幼文出手时,从另一侧拍掌向叶秋荻攻来。 叶秋荻身后如长眼,左手上的的鞭子向后伸出,缠住龙鼎鼎足拖着向水龙王撞去。 对付身后两人之余,叶秋荻侧身将桃花僧抖来的水袖躲过去,右手迅速往后一探,食指中指捏住了白幼文的剑尖。 高北溟见叶秋荻举手投足间将三人的攻击化于无形,惊道:“一心三用?” 叶秋荻自然不会答应他。只见龙鼎在逼着出掌的水龙王退回去后,顺势向桃花僧撞来。 桃花僧不敢招架,只能避其锋芒。 叶秋荻趁机转身,在白幼文欲竖起长剑斩她手指时,双指夹着长剑向前一带,拉着白幼文向前一跌,接着以迅雷之势捏住他虎口,夺了长剑。 白幼文长剑被夺,立时以“驴打滚”的姿势滚了出去,深怕叶秋荻一剑斩了他。 白幼文刚去,高北溟长剑又袭来,退后的水龙王也不客气的再次打来。 叶秋荻将龙鼎一拍,抵住桃花僧后,右手握着夺来的银白长剑与高北溟递来漆黑长剑对招。 “刷刷刷”,瞬间数十招,围观的江湖客看着眼花缭乱,甚至看不清楚剑影。 但剑术高强的剑客发现,俩人在瞬间刺出去的招数皆是高招,即使一招被普通人学去了,也能成为二流高手。 而身为对手的高北溟更为惊讶。 他的剑轻巧迅疾见长,擅长的便是以快打快,但在快速进攻之中,叶秋荻丝毫不落下风,各类剑招更是信手拈来,让高北溟只能守而攻不得。 最让他吃惊不已的是,叶秋荻在与他对招时,右腿抬起就是一记连环腿,踢在水龙王掌上后,又快速踢在水龙王胸口,将他踢飞出去。 这架打的窝囊,被龙鼎逼退的桃花僧解开衣带,将僧袍去了,挽起袖子立掌向叶秋荻打来。 江湖客在外不断惊呼。 桃花僧自出桃花源,闯荡江湖以来,桃花袖底功未尝败绩,因此从未用过其他功夫。 时人猜测,桃花僧只会水袖这一门功夫。 但现在证明这个猜测显然是错的。 桃花僧不是不会其它功夫,而是没有人值得他用桃花袖外更厉害的功夫。 狼狈的白幼文这时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长剑后,也加入了战团。 幸娘在药王谷弟子中看着心潮澎湃。 她清晰记着,师父说她最趁手的兵器是双剑。 但她从没见过师父用剑,现在终于是见到了。 果然,一剑在手的叶秋荻游刃有余,剑气纵横之处,将白幼文束发的葛巾也斩断了,缕缕发丝随他头发一起在空中。 龙鼎在她拨动下始终未落地,更是让围攻的四人束手束脚。 桃花僧是心高气傲的,在龙鼎再次撞来挡在他前面时,桃花僧怒喝一声,一掌拍在了龙鼎上。 “嗡”铜鼎鸣声远远荡开来,甚为刺耳。 也是桃花僧发狠了,在他额头沁出汗时,龙鼎缓缓停住了。 桃花僧松了一口气。 然而,正在这时,叶秋荻转身向龙鼎上一拍。 桃花僧立时跌飞出去。 第七十五章 借刀杀人 在叶秋荻一打四而不落下风时,苏幕遮正被海流剑派掌门人追着砍。 苏幕遮敏捷的躲过一剑,道:“讲道理” 不等他话说完,山羊胡子老叟又是一剑。 苏幕遮一刀挡住,继续道:“你儿子还刺杀过我呢,若非我福大命大,早就命丧黄泉了。” 苏幕遮想说愿赌服输,一想也不对,谁家儿子被杀死了还听你讲这些道理的。 “我真是傻了。”苏幕遮拍拍自己额头,侧身又躲过一剑。 见老叟胡子不再整齐,头发散乱,状若疯狂,苏幕遮安慰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应该早有觉悟才是。” 老叟怎会理他,喘着粗气,血丝在眼中泛红,悲愤的怒吼中又是一剑向苏幕遮刺来。 苏幕遮继续后退,脚下忽然一软险些向后跌倒,他回头望去,原来退到池塘边了。 老叟自不会错过良机,伸手一剑即刺苏幕遮胸口。 苏幕遮已非吴下阿蒙,经叶秋荻指点后,应付海流剑派的招数更是手到擒来。 当下刀鞘一挡,向前一带,在老叟软剑收不回来时,侧身躲到老叟身后。 老叟反应也快,在苏幕遮抬脚要把他踢到池塘冷静时,一个后抬腿将苏幕遮逼开,接着转身就一剑顺势劈来。 幸好苏幕遮早有准备,一个硬板桥躲了过去。 但老叟接着一脚踹到苏幕遮小腹上,将他踢了出去。 苏幕遮后退三步才站稳身子,揉着肚子道:“欺软怕硬算什么本事?” 他指着那边的白幼文,“莫忘了,他们白家可抢了你们家的白帝城,算账也应该先找他。” 老叟狰狞着脸,又向苏幕遮刺来。 “你就是个不肖子孙。”苏幕遮躲着,“今天居然与白帝城的人狼狈为奸,我都快压不住你祖宗的棺材板儿了。” 苏幕遮不敢出手招架,只是一味躲着,嘴里却不闲着,不断数落着老叟的不是,重复着海流剑派与白帝城的仇怨。 老叟也许是听进去了。苏幕遮越说,老叟越气越疯狂,鼻孔喘着粗气都要喷出火了。 他挥剑之间也凌乱起来,但声势浩瀚,而且无迹可寻,让苏幕遮深深明白何为无招胜有招了。 后退之间,苏幕遮已经又接近了祭坛这边。 他本想折向不与叶秋荻添乱的。但这老叟实在追的紧,出剑如流水,绵绵不绝,不给他丝毫躲闪机会,只能步步后退。 在他听到背后风声时,叶秋荻忽道:“斜后踏三步!” 苏幕遮条件发射般依言而行,躲过老叟刺来一剑的同时,瞥见一白色身影擦着衣角跌落在他原来位置。 正是白幼文。 “报仇雪恨在此一举啦!”苏幕遮正在数落两家仇恨,几乎下意识大喊一声。 白幼文刚被叶秋荻一脚踢出去,正在稳住身子,听苏幕遮的大喊不知所谓。 老叟却顿了一顿,也不知他是否神志清醒,但将顷刻间即由后背刺穿了白幼文胸膛。 “扑”一声,剑入肉里,让所有人都停下来。 “我去!”苏幕遮呆住了,他这才想清楚方才他挑唆老叟做了什么。 状若疯狂的老叟也睁大了眼,松开了剑柄,呆呆的不知所措。 白幼文不可置信的看着胸前冒出的剑尖,转身指着老叟,“你,你”他满眼恨意,却说不出来,最后徒劳的跌落在地上。 平地上近千人一时安静下来,错愕的看着这一幕。 白幼文死十个亦不足惜,但他背后站着的可是衣不流行! 但有一人是清醒的。 水龙王见所有人将目光放在白幼文尸体上,他离叶秋荻又近,当下气沉丹田,集全身之力,一掌向叶秋荻后背拍去。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帮主之位,白幼文的死远不如这件事重要。 水龙王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这一掌上,在及叶秋荻后背时,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但他却忘了叶秋荻一心多用的本事。 一直被叶秋荻提着的龙鼎呼啸而来,“啪”的一声撞在水龙王身上,带着他一起跌倒在地。 只听“咔嚓“一声,重逾千斤的龙鼎重重压在了水龙王腿上。 所有人又将目光收回来,无言的看着自作自受的水龙王。 只见倾倒的龙鼎内,有水不断流出,将他的身子也打湿了。原来,因前几日下雨,龙鼎内早积了不少水。 令人震惊的是,积水的龙鼎更重,叶秋荻举着却挥洒自如,甚至不曾漏出一滴。 寂静中,叶秋荻走到水龙王身前,将龙鼎提走。 水龙王也算硬气,愣是一声痛声也没出,只是倒在地上,双眼茫然。 大起大落之间的悲喜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打成了这种局面,高北溟知胜利无望。 他与桃花僧对视一眼,拱手道:“叶谷主一身功夫登峰造极,我等甘拜下风,告辞。” 说罢,丝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向来路返去。 桃花僧也拱了拱手,意味深长的笑道,“叶谷主的功夫固然高明,但王爷借刀杀人,兵不血刃的本事才让人自愧不如。” 苏幕遮正郁闷呢,他瞥了桃花僧一眼,谦虚道:“哪里,哪里,差着远呢,这不你还活着呢?” 桃花僧也不与他计较,拦腰搂住凑上来的风尘女子,摸着她的屁股便跟着高北溟走了。 叶秋荻扫了一眼倒下的白幼文与水龙王,站在龙鼎旁朗声问道:“还有谁质疑我药王谷四大派的地位?” 场面一时安静,忽然有人道:“我!” 这个“我”字由山顶传来,在山谷间回荡。 叶秋荻抬头循声望去,见池塘之上,瀑布所在的山壁上跃下一人来。 这人一身绯红衣袍,神态潇洒,腰悬长剑,飘然而来。 待靠近后,众人见这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双目斜飞,容貌俊美,眉宇之间写满了桀骜。 方才面若桃花的桃花僧已经是帅气至极,但与眼前这位公子比起来又要差很多了。 尤其这人身上的服饰,主要以深红为主,其上有金线绣着的云纹。 旁人不禁拿苏幕遮与他比较。 二人服饰虽一红一黑,却有着相同华丽的衣纹,二人富贵逼人的气质也相似,俨然来了一位世家王孙。 第七十六章 月光杯 犹如山边一朵火烧云缓缓飘来,绯红衣袍在风中摆动,说不出的倜傥风流,飘逸若仙。 “你又是谁?”叶秋荻不屑的问。 “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绯衣公子文绉绉念一句,在空中不等落下,已一掌向叶秋荻拍来。 叶秋荻潇洒随意的在龙鼎一拍,龙鼎平地而起,向绯衣公子撞去。 尚在空中的绯衣公子不躲不避,在龙鼎袭来时,脚在势大力沉的龙鼎上轻轻一踩,将龙鼎踢向山谷离去的方向。 他身子不落,右手接着撤掌抓住龙鼎立耳,身子也顺势跟了过去,落在围观的江湖众人面前。 “谢了。”落地后的绯衣公子转身向叶秋荻拱手后,在众人惊讶目光中,提着龙鼎向山谷外奔去。 龙鼎这重逾千金之物,在他手中仿佛是托着一块豆腐。 他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在众人愣神间,绯衣公子三四个起落已经到了远处,只留下一个豆大点的身影。 叶秋荻一脸茫然。 苏幕遮过去拉住小师姐嫩手,夸道:“我家荻儿还是厉害,一个青铜鼎就把敌人砸的望风而逃。” 叶秋荻白了他一眼。 “谢叶谷主礼物,牧野现在不敢对叶谷主有一丝微词了。”绯红公子清冷之音远远传来,能听到丝丝喜意,“告辞。” “为龙鼎而来?”叶秋荻疑惑,她着实不知一青铜鼎怎会引来这样一个高手。 苏幕遮沉吟道:“方才那句诗出自诗经清庙,是祭祀西周天子文王的颂歌。” 许多江湖客在登上龙王岛之前,对结局有过许多种猜测。 甚至在见到桃花僧,高北溟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药王谷十有八九要被逼下四大派位置了。 但谁也不曾料到,这场明为插手青帮帮务,实为扬威的争斗,最后竟以白帝城白幼文身死,水龙王断双腿而结束。 尤其令人舌桥不下的是,叶秋荻竟然以一敌四而不落下风。 桃花僧可是桃花源唯一行走于江湖,而且未尝败绩的弟子,高北溟更是活人冢城主。 这二人随便拎一个出去,在江湖上都是名震一方的角色。现在联手却败在了叶秋荻的手中。 或许,唯有逍遥派,南山书院,浮屠塔三大有着百年积淀的门派内的名宿耆老才是她的对手。 衣不流行也是其中之一。 在苏幕遮收拾龙王岛残局至深夜时,他的建康王府正迎来三位不速之客。 右无影,也就是三盗中说话虚无缥缈之人,三人中他以轻功见长。 昨晚踩点后,他见朔北王寝宫门窗紧闭,院子内又有众多护卫把手,肯定根雕“刀之心”就在寝宫中。 是夜,上天也在帮他们,天上虽无云,月亮却朦胧,群星也黯淡无光。 三人中说话瓮声瓮气的地里龙最擅打洞,他们由北府军大营侧面打洞,绕过了院子前最严密的守卫,神不知鬼不觉的钻进了王府。 朔北王寝宫荻花宫很大。 说话尖利的梁上君子,名叫某乙。在避过一队守卫后,他由廊上倒挂下来,轻轻的推开窗子。 一股呛人的浓烟气扑面而来,幸好某乙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不然非打喷嚏不可。 他江湖经验老道,一闻即知烟为何物,小心的将窗户关住后翻身上了房梁,对等候的两人低声道:“寝宫内点着迷烟。” 饶是右无影经验丰富,也不由的皱眉,问两人,“这是什么防贼的道理?” 两人也摇头。 右无影左右看了看,见寝宫屋檐下隔十步即摆着一口大缸。 这在江南之家很常见,缸内多养荷花与游鱼。 右无影撕了一块布,跃下房梁,宛若一只蝴蝶,缓缓无声的飘到一口大缸前,用缸内的水将布片打湿。 “遮上。”返回的右无影将布片一分为三递给其他俩人,而后遮住口鼻先下梁,打开窗子翻了进去。 宫殿内漆黑无光,但对右无影这些大盗而言不成事,他们早已经练就了一双“猫眼”。 最后钻进来的某乙扫了寝宫前殿一眼,见精美瓷器,华丽屏风,丝绸锦缎,金器玉饰以及挂满墙的字画,双眼立刻直直的,赞道:“果然是王爷,你们看看,这些摆着的东西,虽不说价值连城吧,也够咱们吃喝玩乐一阵子了。” 他的嘴是被遮住的,说话有些含糊。 右无影提醒他们,“莫分心,先办正事要紧。” “放心吧,只要在这宫殿内就跑不了。”钻地龙也眼花了,随口答应一声,伸手向一个玉杯摸去。 玉杯摸上去有些粉末,不知为何物,钻地龙没在意,只是压低声音,又激动的道:“你们快来看看,这月光杯” 某乙正摸着一块绣着牡丹花的云锦,头也不抬的道,“不就是个月光杯么” 他手里的云锦才珍贵。它由南朝建康专门的官署——锦署织造,供王室专用,也常作为王上赐给臣子的奖赏之物。 这云锦虽有“寸锦寸金”之称,但偶尔流入坊间时,却是寸金难买寸锦的,至少出价十倍方能成交。 只是这云锦,摸上去怎么有些光滑的粉末?防潮吗? 月光杯虽值钱,经手钻地龙的也不知多少了,便是埋在地里的,他也挖出来过。 但这月光杯绝对不同。 “这绝不是普通的月光杯。”钻地龙止不住颤音。 钻地龙乃大盗,让他这般激动的不多,右无影好奇的走过去细细一看,见酒被碧光粼粼,杯中有水滴产生,惊道:“夜光常满杯!” 关于夜光常满杯的传说颇多,一说是当年方外之地献给周王的,一同献上的还有一把割玉刀。 还有一个传说是周王应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时,西王母馈赠周王一只碧光粼粼的夜光常满杯。 这夜光常满杯不仅来历不凡,华美异常,而且十分奇特。 在日落暝夕时分,将杯放于中庭盛放月光,等天明时,水汁满杯,汁甘而香美。 这夜光常满杯不是常物,乃无价之宝,难怪钻地龙激动了。 右无影忽察觉到脑袋有些迷糊,道:“这样呆在迷烟中终究不是办法,快找到‘刀之心’,我们得马上出去。” 某乙扯下一块云锦,也道:“不错,我也感到脑子有些昏沉了,我们快速战速决。” 第七十七章 白蟾花 某乙将云锦揣入怀中,钻地龙也把夜光常满杯塞进在了袖子里。 右无影自诩为雅盗,本不想似他们这般不专业的。但在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副字画后,还是忍不住揣在了怀中。 这幅字画乃当代大书法家元章居士的亲笔。 元章居士的书画自成一家,在篆、隶、楷、行、草等书体上颇有造诣,尤擅临摹古人书法,达到乱真的程度。 元章居士原是江北人,五年前为避兵祸,将书稿付之一炬,迁居到了建康,在庙堂上任职,因此他的真迹在旁处是很难得的。 三人绕过前厅,掀开珠帘进入寝室,见十几根迷烟正放在居中桌子上燃着。 某乙走上去将迷烟掐灭,闻了一闻,赞道:“好东西啊,上好迷烟,对付良家妇女正好使。我取一根,明个儿找城南左家姑娘试试。” 钻地龙伸进袖子里挠了挠胳膊,“这朔北王还真是败家,居然拿这东西防贼,也不怕把这一屋子宝贝全给烧了。” 右无影挠了挠脖子,“别磨蹭了,我们快找根雕吧。”说罢,三人分头翻箱倒柜起来。 不知何故,某乙总觉胸口很痒。他挠了挠胸口,见钻地龙挠胳膊,不由的问道:“你挠什么?” 钻地龙正趴在床底下,闻言道:“胳膊很痒。” “我胸口也是。”某乙说,“是不是被什么咬到了?” 听后他们说,右无影挠脖子的手立刻停下来,“坏了!”他惊道,“不是什么咬到了,我们是中毒了!” “中毒!”某乙吓了一跳,“怪不得我头有点晕。” “在迷烟中站久了,总会昏沉的。”钻地龙趴在地上不以为意的说,声音有些沉闷。 “我说的是痒。”右无影提醒他们,“你们记不记着外面那些珍贵之物上的白色粉末?” 某乙忙将云锦取出来,“怪不得我胸口会痒。”他借着微弱的光看胸口,“这是什么毒?我胸口已经通红了,还有血迹。” 他这是自己吓唬自己了,一直挠胸口,不出现挠痕就怪了。 “不管是什么毒,此地不宜久留,快找到根雕。”右无影着急道。 “可根雕在哪儿呢?”某乙甚至把被子掀开了。 右无影将字画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准备将字画包住,他抬头一看,指着桌子讶异道:“根雕不就在这儿?” 某乙闻言看去,见桌子方才点迷香的地方,放着一巴掌大根雕。 某乙咳嗽,“这个,我也没想到他们居然把这么宝贵的根雕摆在这儿啊。他们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他凑过来打量,道:“这根雕虽然丑,但刀功巧夺天工,应该是它了。” 右无影拍拍额头,以让自己清醒些,“带上它,我们马上离开。” 某乙点头,伸手取出备好的袋子时,忽然一个倒,“不行,我头有点晕。” 右无影伸手将根雕拿起来,“坚持住,我们绝不能栽在这儿,钻地龙将他扶着。” 一直趴在床底下的钻地龙没答应他。 “钻地龙?钻地龙!”右无影心中不妙,走过去将钻地龙拖出来,见他早已昏过去了。 “啪啦”一声,他回头见某乙也支持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怎么会这样?”右无影惊讶。 作为江湖中贼圈子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迷烟也是他们惯使的手段。他们对其了若指掌,知道这迷烟虽对普通人见效快,但对他们有雄厚内力傍身的大盗而言就差远了,何况他们提前蒙住了口鼻,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中招才是。 右无影疑惑间,瞥见桌上掐熄的十几根迷烟中,有三根不同,绝不是迷香。 他取出来,将布条扯下,用鼻子轻嗅,不由的大惊失色,“醉仙草!” 醉仙草与软筋散有异曲同工之妙,皆能让人全身筋骨酸软,无法施展内力。 不同之处在于,醉仙草一般做成燃香,而且见效甚快,听其名字即知,那是神仙闻了也会醉的。 缺点在于醉仙草有一股酒香味,高手稍微一嗅即能察觉。 但今日,他们踏入寝宫时,为防迷烟把口鼻遮了,嗅觉自然迟钝一些,而且这酒香又夹杂在迷烟之中,也难怪会中招了。 他不知,沾湿布的水缸中一条鱼也无,不知被小青衣下了多少剂量的软筋散,中招是迟早的。 右无影这一惊,又吸了不少烟气,头晕乎乎的,只觉这寝宫天翻地覆的转动,终于支持不住跌睡了过去。 翌日,日上三竿时,王府前厅。 前厅很安静,一位儒生正坐在客座上,仔细打量厅外的景色。 朔北王府前厅外的院子很大,也很别致。 沿着青条石铺成的小路,移植了岭南的珠兰,花未开,叶嫩绿,露珠在叶上徘徊,晶莹如珍珠。 在屋檐,长廊和萧墙下,有半身子高,三四人腰粗的大缸,缸内种着荷,碧绿的荷叶陪荷花正沐浴在阳光中。 愣神间,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掠过耳旁。 儒生闻声望去,目光将不及之处,有盛开的白蟾花,粗大的白花开的正艳。 白蟾花开很香,很浓,隔这么远,他似乎也能闻到花香。 白蟾花树旁,三个衣着绿衣的少女正在一朵一朵的采下白蟾花。 儒生立刻感觉到了药王谷在朔北王府的存在,白蟾花能清肺止咳,亦能悦颜色,是一味很好的中药。 他继而想到来时路上,青溪东岸的清心堂前排列如龙,听说这些人都是在抢一种悦颜色的面膏。 正走神时,儒生忽看到厅内屏风后探出两个小脑袋。 俩姑娘粉雕玉琢,年岁不大,梳着朝天的丫髻,髻上各插着一朵白花。 脑袋在下面的小姑娘眼睛骨碌碌的转着,见儒生目光盯着她们,吐了一下舌头缩了回去。 “叶公子。”一句话让儒生回过神来,他忙回头,看着这位为救妻子而不惜剖尸,在江湖上恶名昭彰的杀人郎中。 “请用茶。”凤栖梧客气一句,将信笺递给陪坐在一旁的老仆吕直,道:“王爷前些日子已经飞鸽传书吩咐过了,让公子到建康时,暂且屈身于千佛堂,待日后他回到建康后,再对公子做详细周到的安排,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儒生拱手,“一切听王爷的吩咐。” “好。”凤栖梧指了指老仆吕直,“公子任命待会儿由吕伯安排,凡办事所需的人钱物,也可找吕伯商量。” 朔北王可是这老头一手带大的,偌大建康无人敢小看他,妙笔书生叶轻城因此起身拱手,“有劳前辈了。” 吕直忙站起身恭敬的回礼。 第七十八章 剑之植 三人又坐下后饮茶,凤栖梧忽道,“出来吧,别在后面嘀咕了。” 叶轻城这才见屏风后的两个姑娘蹦跳的走出来。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俩个怎么没出去?”老仆吕直打趣道。 小青衣仰起头得意道:“我们办正经事去了。” 吕直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笑道:“你们俩能有什么正经事,我昨天听你薏米师姐说,你钱囊被抢了?” “没有,没有。”小青衣急忙摇头,她把钱囊从腰上取出来,“喏,吕伯,我钱囊在这儿呢。” 吕直见钱囊甚重,奇道:“你们钱囊怎么又鼓起来了?”他可是见过这俩丫头花钱大手大脚的。 小青衣眼睛骨碌碌的转着,这钱囊里的钱的确多了,甚至远比王爷留下的多。那都是她们大早上从仨贼人身上搜刮来的。 “嗯,还是先说正经事吧。”小青衣自以为高明的转移了话题,“我们昨夜在王爷寝宫抓住三个贼。” 凤栖梧放下茶盏,“三个贼?” 小青衣当下得意的将他们听到和抓贼的经过说了,并引他们到了关贼的柴房。 凤栖梧踢了踢三个人,见他们一动也不懂。 他蹲下身子探了探三人的鼻息,脉搏,皱着眉头问:“你给他们灌了些什么药?” “啊,不多,不多。”小青衣见他皱眉,心知不妙,忙低下头扣着衣角,“一碗蒙汗药,一碗百日咳,十颗利尿丸。” 跟在他们身后的叶轻城眉角不由的跳动,这俩小姑娘也太凶狠了。 “还有呢?”凤栖梧问。 “软筋散。”小青衣头更低了,“也是一碗。” 叶轻城已经决定日后绝不惹这两小姑娘了。 一碗软筋散,估摸着三个贼即使服了解药也得休息数月方能恢复自如。 凤栖梧站起身来,道:“暂且把他们关在这儿吧,一会儿让薏米开点药灌下去。” “恩恩。”小青衣与翟儿忙点头。 “至于你们两个,明日跟薏米师姐学抓药去,不然这仨迟早让你们给捉弄死。”凤栖梧说,这些药大剂量的囫囵灌下去,谁也受不了。 凤栖梧训斥完走后,吕直抚着胡子看着两个松了一口气的小丫头,笑道,“这钱从贼上搜刮来的?” 翟儿抓紧了钱囊,点点头。 “呵呵,你们啊,还真是人小鬼大。”吕直摇了摇头也走了,他还要做叶轻城的安排呢。 翟儿拉了拉小青衣,“我们怎么办?” 小青衣挠挠头,“好像药用大了,再用下去会死人的” “真扫兴。”翟儿嘟起了嘴,悻悻然踢了踢三个贼人,“十大酷刑还没用全呢。” 她挺了挺鼻子,问道:“什么味道?” 小青衣嗅了嗅,“呀,”她指着贼人,“我的尿床丸起效了。” 她得意道:“我就说它管用吧?” 翟儿皱着眉,拉她,“走了,脏死了。” “脏死了!” 在长廊内遇见身上全是木屑与污迹的汉子,齐府管事斥责他身后仆人,“侯爷正在招待贵客,你领这种人进来作甚?” 仆人恭敬道:“齐管事,这位是公输匠,是侯爷请来修缮仙宝阁的。” “公输匠?”齐管事一听汉子的名字,脸色缓了几分。 莫看公输匠衣着寒酸,他们公输家两代为闲池阁打造仙宝阁,在吴郡乡侯齐季伦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 “请吧。”齐管事让开身子,“莫乱闯,小心惊扰了王爷的贵客。” 仆人点头哈腰,“放心吧,齐管事。” 公输匠随仆人沿着一条曲折的长廊前进。即便来往多次,再次进到闲池阁时,公输匠依旧止不住的惊讶与赞叹。 闲池阁不只是一间楼阁,而且整座园林的别称。 园子很大,林木葱郁,水色迷茫,即有与山水融为一体的竹篱、茅亭、草堂,也有空间变幻曲折的厅堂亭榭、游廊画舫以及依水围合而成的轩亭廊桥,园内多水也多花木,池塘不计其数,大的有两个小湖,湖上有小岛,岛上山花浪漫。 此处乃姑苏闲池阁,吴郡乡侯世居之地,其奢华或许唯有卫家宅邸能相媲美。 过了廊桥,公输匠忍不住问,“侯爷在招待什么重要贵客,莫非是建康来人了?” “嗨。”仆人摆摆手,“什么贵客,不过是一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罢了。” 说到这儿,仆人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估计是在商议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公输匠不以为意,“侯爷能与江湖人商量什么事?” 仆人摇摇头,“不知道,总之最近园内很不对劲儿。” 齐季伦在闲池阁上招待的正是他请来的江湖人。 殿上,左侧上座坐着一圆脸老翁,面色红润,脸容干净,一点胡茬也无,他身后背着一把薄窄的长剑。 左侧次席则坐着一位身着乌衣,线条分明,冷若冰霜的年轻人。 次席之后,又坐了不少江湖客,但体貌与举止上较前两人差多了,举手投足间匪气十足。 在齐季伦右侧首座坐着一白衣壮士,他面容与齐季伦有几分相像,正是他的堂弟齐世桥。 这侧次席之后也是坐着些精壮的汉子。 齐季伦放下酒盏,“今日请诸位来,是要商量一件大事。” 左侧上座的圆脸老翁道:“侯爷,如此重要的大事,请一个陌生人来听有些不妥当吧?” “剑之植先生放宽心。“齐季伦指着乌衣年轻人,道:这位乃寒山寺寒山子师侄,当年寒山子在姑苏城外建伽蓝时,曾得家父鼎力相助。如今寒山子年岁已大,不便出山,因此在我请他相助时,推荐了他的师侄冬少侠前来助我等一臂之力。” 剑之植扫了年轻人一眼,不屑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谈什么一臂之力?” 冬少侠将酒盏放在唇边摇晃着,漫不经心道:“某些人七老八十了,嘴边的毛不也没长齐?” “再者说,某人似乎忘记了,前些时候是谁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绯衣小子逼着吞下了一颗毒药。” 冬少侠句句如刀,插在剑之植的胸口。 “好狂妄的口气。”剑之植拍案而起,“我倒要看看你手上的功夫厉害,还是嘴上的功夫厉害。” “肯定没您卑躬屈膝的功夫厉害。”齐季伦在主座上不断的劝两位息怒,但冬少侠依旧不客气的嘲讽道。 “好!”剑之植怒极,大喝一声,拔出薄窄的长剑,顿时漫天剑影密如清明细雨,绵绵罩向冬少侠。 第七十九章 闲池阁 漫天剑影如清明细雨,绵绵而来,冬少侠却岿然不动。 众人只见他摆在案几上的三尺青锋寒芒一闪,“铿锵”刺耳声响过,剑之植手中薄窄的长剑已经脱手钉在了柱子上,兀自颤动不休。 而在剑之植身前,一把长剑正稳稳的点在他的咽喉。 闲池阁一时静寂。 半晌后,齐季伦才走下主座,难掩得意笑容,假惺惺劝道:“二位,都是自家人,千万别伤了和气。” “对,对,自家人。”剑之植附和着,小心翼翼的退后两步,见冬少侠收剑方松了一口气。 齐季伦又各劝俩人一句,这才坐回到主位道:“诸位在齐家艰难的时刻拔剑相助,齐某深感荣幸。诸位且放宽心,只大事成了,好处绝对少不了大家的,莫说仙宝阁宝物尽情挑选,便是整座仙宝阁我也能一人送诸位一座。” 听仙宝阁宝物能尽情挑选,在座的诸人双眼不由的大冒精光。 不过众人虽都想进入仙宝阁,却无人敢大包大揽的夸下海口。 他们心中早对齐季伦要说的事猜到七八分了,不外乎为儿子复仇。 剑之植直言道:“侯爷,若是为齐公子报仇,请恕剑之植无能为力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药王谷现在不入四大派,也不是微雨剑派敢惹的。” 齐世桥听他长敌人士气,立时不悦了,“哼,莫忘了,先生两个得意高徒也是死在那姓苏手中的。” 剑之植不愧是能屈能伸的汉子,神色不变,言辞有力道:“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微雨剑派随他们一起陪葬。” “好了,好了。”齐季伦和稀泥,“诸位放心,绝不是让诸位去对付药王谷,若真如此,我应该请影堂迦难留才是。” 迦难留处处与南朝作对,甚至刺杀了先王,而南朝却奈何不了他,的确是为齐公子复仇的最佳帮手。 众人听齐季伦说的在理,齐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这仙宝阁内的宝物还有挑选的机会。 “既然不是为公子报仇,侯爷不妨直说,我等自当尽力而为,不负侯爷重托。”说话的是左侧次席之后的一位。 这些举手投足间匪气十足的人全是太湖各水寨的首领。 齐季伦向众人敬了一杯酒,方道:“齐某请诸位来,自然是推心置腹,不能相瞒。只是之后要说的事,也请诸位不要与旁人提及,以免坏了大事。” 各人会意,都道:“侯爷放心,这里所说的话,谁都不能泄漏半句。” “好!”齐季伦痛饮一杯酒,道:“我请诸位来,不为别的,只为登高一呼,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苏家推下王座!” 左侧诸人一怔,继而交头接耳起来。右侧在座的各位却是一脸平淡。 齐家世代为盐商,自前秦收回官营后,更是借青帮关系,以贩卖私盐起家,垄断了江左盐铁之利。 贩卖私盐在前秦时是刀口舔血的勾当,身为盐枭,齐家自然集结了许多亡命之徒建立了盐帮。 齐季伦协助苏氏兄弟反秦时,组建的私兵就出自盐帮,由此可知齐家在江左的实力和盐帮的战斗力了。 自齐季伦封侯后,盐帮便由齐世桥在打理了,现在坐在他下首的那些精壮汉子,便是盐帮各路的首领。 他们是自己人,早商量过了,因此不觉惊讶。 “我知道各位在顾虑什么。”齐季伦不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就朗声道,“无非是担心以卵击石,担心自己不是北府军乃至楚军对手。” 众人点头。 “各位多虑了。”齐季伦一笑,“苏家多行不义,想将其推下王座的不止我们。” “去年入冬时,三国使者为何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入楚?正是看不惯楚国的跋扈行径。偏那承父辈福荫的苏幕遮拿架子,不仅霸占蜀国天子剑,更是让三国使着悻悻而去。现秦,蜀,燕三国想必恨死楚国了。” “再说这江左。各位都是消息灵通的江湖人,想必知道最近江州冒出一位明王来?”齐季伦笑着问。 剑之植点头,“不错,听说这明王信奉者众,很多人怀疑江州刺史遇刺身亡的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 “什么影子,就是他们做的。”齐季伦斩钉截铁道,“而且这位明王诸位也认识。” “谁?”太湖水匪首领问。 “影堂堂主迦难留。”齐季伦轻声说。 众人恍然,若是迦难留,刺杀江州刺杀之事便算不得意外了。 齐季伦正色道:“这位明王在江州有信徒数万之多,登高一呼即能席卷江州,豫州与扬州,直逼建康。” 在座的诸位闻言兴奋起来。 齐季伦与齐世桥对视一眼,趁热打铁道:“不止江州一支。” 在众人目光聚在他脸上后,齐季伦笑道:“诸位知道,齐某任青帮刘寺庵庵主之位,也知龙王岛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当年反秦时,因苏词从中作梗,致使青帮内讧,失去了逐鹿的良机,水龙王为此悔恨不已,想必诸位也是知道的。” 众人点头。 “不瞒各位,水龙王一统青帮已是必然,纵使药王谷阻挠也无济于事,因为活人冢,白帝城以及桃花僧已经答应为青帮主持公道,并准备将药王谷推下四大派位置。”齐季伦得意道,“水龙王一统青帮后,由长江水路攻建康,明王由西路攻建康,而我等由南面攻去,诸位以为如何?” 剑之植点头道:“值得一搏!” “值得一搏?”齐季伦“哈哈”大笑,“有件事未告诉各位。” “大家可知白安礼?”齐季伦扫视众人。 “白太傅白临川之子,统领二十万大军的荆州大都督白安礼?”冷若冰霜的冬少侠抬头问。 “正是。”齐季伦点头。 在这时齐季伦提到此人,众人不由得心中一凛。 “侯爷意思是?”剑之植忍不住问。 “不错,白安礼对苏家也早有不满之意,尤其是朔北王苏幕遮。” 齐季伦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在这儿我可以告诉诸位,先王遇刺之事中也有白安礼的身影。” “嘶”,闲池阁上全是倒吸冷气声,即便波澜不惊的冬少侠也不免一惊,这可是个大秘密啊。 第八十章 姑苏城 关于白安礼与影堂的勾结,齐季伦不愿多说。 他饮了一杯酒后,继续道:“白安礼也是我青帮弟子,任大香之位,焉有不举兵相从的道理?” “诸位以为如何,此事可不可行,能不能成?”齐季伦嘴角噙笑,看着众人。 “此事可行,必能大成。”出人意料的,先开口的是那冷若冰霜的冬少侠,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哈哈,若举事成了,诸位封爵封侯皆不成问题,区区仙宝阁更不在话下。”齐季伦见冬少侠都动心了,不由的大笑。 在座的江湖人也跟着大笑,无形之中有了奉承之意。 待笑罢饮酒后,剑之植问道:“大事必成,只是如何行事还请侯爷示下。” “我与三方都有联系。”齐季伦放下酒盏,当下把与影堂,白安礼,水龙王的约定说了。 他们把起事的日子定在了秋后,届时水龙王已经将青帮的大权彻底握在手中了。 接着,齐季伦又把太湖举事摆出来与诸人商量,力争面面俱到。 这一商量就到了夜幕四合才歇,众人却依然精力充沛,恨不得现在就抢了苏家江山,早享荣华富贵。 要事议毕,齐季伦自不会吝啬犒劳诸位一番。 他拍了拍手,闲池阁外很快进来一队衣着轻纱,似露未露的歌女,在乐师的伴乐中翩翩起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冬少侠端着酒盏站起身来,走到齐季伦身前,举杯道:“小子年幼,空有一身本事,却不善待人接物,日后还请侯爷多多提携才是。”这话中之意是在表忠心了。 齐季伦以前知道冬少侠武功高强,却不知他竟高过剑之植许多,堪称他现在手中的第一高手。 听手下第一高手表忠心,齐季伦不由的得意万分,口中道着“好说,好说”,举杯与他相碰。 就在碰杯刹那间,冬少侠袖子中一道银光忽然闪出,直指齐季伦咽喉。 “小心。”剑之植正看到这道银光,不由的大喝一声,身子却未动。 齐世桥由舞女身上回过头来,正见到这一幕,手中酒盏立时掷来,同时掀翻桌子抽刀向冬少侠扑去。 但为时已晚,齐季伦的咽喉已被刺穿。他得意的笑容尚未敛去,唯有眼神中露出惊恐与失意。 冬少侠躲过喷出来的鲜血,挥手又是一剑,“铿锵”一剑将刀打飞,而后刺进了齐世桥的胸膛。 “你为什么!”齐世桥瞪着胸膛的长剑,不甘心的问。 冬少侠一笑,“怪只怪你那不成器的侄子,死之前口角忒不干净。” “你是朔北王”齐世桥睁大了眼睛。 冬少侠摇头,“他还请不动我。”说罢,将齐世桥推了出去,“砰”的一声跌倒在地板上。 齐家盐帮的汉子已经抽刀砍来。 一歌女趁机在背后贯穿了一精壮汉子的胸膛,于是精壮汉子又分人转身对付这青衣歌女。 剑之植见围上去的人多,胆子也大起来,心想若为齐家除了仇人,就有了进仙宝阁挑件宝物的筹码,不怕齐家人不答应。 太湖水匪头目也打着这般主意,当下加入了战团。 这位冬少侠不是旁人,正是伽蓝殿殿主的大徒弟,白露的师兄冬至。而那女子,正是白露了。 二人被十倍于己的敌人围住,却丝毫不乱。 尤其冬至,回手一剑即劈落落敌人手中兵器,继而贯穿敌人身体,招招如此,骇人不已。 许多人见状不免有些胆怯,进攻的脚步为之一滞,让一心打着仙宝阁主意的剑之植挤了进去。 剑之植自然不是这些乌合之众能比的,何况他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早有准备。 在冬至一剑击来时,剑之植薄窄的长剑一转,顺着剑身滑了过去。 微小如毛,密如松针的剑影正要展开,岂料冬至的剑比他快多了,一剑又点在了他的咽喉。 剑之植不敢再动,见一把刀由冬至身后砍来时,方灵机一动,一剑刺在了持刀的精壮汉子身上。 “我来帮你。”剑之植真诚的点点头,又一剑刺倒一位。 冬至这才把剑撤去,一剑劈飞太湖水匪的兵器,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之植见剑撤去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悄悄退出去,见他一连杀了自己两个同伴的精壮汉子却不依了,举刀向他砍来。 剑之植只能格挡,在退无可退之下,将他杀了。 如此一来,冬至俩人竟奇妙般的成了三人,而这三人武功还比围住他们的人高出很多。 有些太湖水匪头领见机快,知大势已去,匆匆忙忙闪人了。 闲池阁乃齐家宴客之地,还是摆了不少字画瓷器等好东西装饰的,这些太湖水匪闪人时顺手牵羊就取了去。 也不知谁心狠,在离开时还打翻了烛台,将闲池阁上的帐幔点着了。 大火很快蔓延至整个闲池阁,在夜幕中烧红了半边天。 剑之植见机不对,向闲池阁外退去,冬至与白露也不敢恋战,匆匆退了出来。 外面仆人早得了侯爷遇刺的消息,这时见了闲池阁中冲出三人,自然不会饶了他们,举着兵器一拥而上。 “啧啧啧。”战至正酣之际,白露头顶忽有人道,“伽蓝殿为了苏家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白露抬头,见一身血红色衣服的衣血流坐在屋脊上,被闲池阁的火光照着一半明媚,一般幽暗。 “衣血流!”白露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不在这里怎么能看场好戏?”衣血流笑着说。 她抬头,见远处的人都向这边赶来,站起身道,“你们慢慢玩,我寻宝贝去了。” 说罢,踩着屋顶消失在夜幕中。 “宝贝?”白露觉的不妙。 太上宫与伽蓝殿一直不对付,能让衣血流放弃落井下石的宝物,绝不寻常。 只是她来不及去求证了。 大师兄冬至已经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她急忙跟了过去。 剑之植见状,不敢落在后面,跟在他们身后断后,漫天剑影耍的密不透风,让后面齐府的人不敢轻易打过来。 人一少,三人跃上墙头,施展轻功撒足狂奔。 后面其府的人有轻功底子的尚能追,更多的人只能在墙头下呐喊助威了。 但伽蓝殿的轻功岂是齐府看家护院的人能比的?冬至师兄妹很快就跑没影了。 余下的剑之植却是有庙的和尚,他思来想去只能先回微雨剑派再拿主意。 吴郡治所为姑苏,郡守见乡侯园林中起火喧哗,自然不敢怠慢,领了楚军就将园子围了起来 姑苏城这一夜注定不安宁。 第八十一章 青鸟 燕国,龙城。 华灯初上,墨染的黑龙旗在墙头猎猎作响。 燕国统领江北羌,羯各族,而龙城又是燕国帝王之居,因此各部族使臣贡员不计其数,街上来来往往的,许多都是异服黄发碧眼之辈。 反倒是汉族人不多,唯有一位年龄约在四五十之间的中年书生,穿着一身白色粗布长袍走在大街上。 书生相貌俊雅,却被一头灰白散发遮住了半面。 他唇上下留着胡子,垂在了胸口,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刻着忧愁。 书生双眼无神也有神,旁若无人的走在燕国大街上,风姿隽爽之姿,洒脱轩昂之神,让人不由的让开路。 走到一家热闹的酒楼前,中年书生停下脚步。 这家酒楼起了个顶好的名字“燕归来”,是以酒楼上的客人很多,时不时传来醉言醉语。 酒楼内出来的醉客,见了书生也不知闪躲,东倒西歪的要撞上时,似有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挡住了,让他们只能绕开。 但也有撞在无形墙上又弹回去跌倒在地的酒鬼。 他抬头用醉意朦胧的双眼看着书生,见是一汉人,骂骂咧咧的站起来举起拳头就捶过去。 书生不看他,抬头盯着二楼,听到了寻找中的信息。 “咔嚓”一声,不等打在书生身上,酒鬼的拳头已经骨碎了。 留下酒鬼在身后哀嚎,书生抬腿进了酒楼,顺着楼梯上到了二楼。 二楼上,二十几位刚凯旋归来的胡兵正举杯畅饮。 他们盔甲佩刀丢的到处是,有陪酒的风尘女子,或胡或汉,在官兵的怀中卖笑以挣得一餐一宿。 靠近楼梯处,一对卖唱的父女坐在胡凳上。 老者将鼓放在膝盖上,双手手指有残缺,敲在鼓上却敲得人热心沸腾,如置身于沙场。 年轻女子随鼓点拨动着琴弦,提着豪健的兴头,唱着苍茫辽阔的胡曲。 书生就站在楼梯处,静静等女子唱完一段后,方轻轻问道:“城南四十里之外的山村是你们烧的?” 书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响在胡兵耳旁。 胡兵校尉由女人怀里山丘抬起头来,睁着朦胧的双眼,“爷烧的村庄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个?” “城南四十里之外的山村。”书生说着,拿出一枚腰牌来,这是当时的燕军留下的。 “就算是爷烧的,怎么着?”校尉不耐烦的挥挥手,立刻站起两个兵丁向书生走来。 书生扫了一眼两个兵丁的腰牌,确定是眼前这群胡兵后,点点头,“是你们就好。” 书生点头之际,腰间长剑陡然出鞘,剑柄直射对面墙壁,剑柄打在墙壁上,立时弹回,又独自回到了书生腰间的剑鞘中。 这时只听“轰隆”一声,酒楼的那堵墙被撞倒了,只余下了支撑的柱子。 万籁俱静,鸦雀无声。 酒楼之外,相邻酒楼的酒客正搂着一位风尘女子,愕然的看着忽然消失的一堵墙后的情景。 他们看到,一排的胡兵倒在了凳子上,鲜血由他们的脖颈流出,而他们怀里的风尘女子却安然无恙。 不在剑去返直线上的胡兵酒醒了,他们呆呆看着这一幕,而领头的校尉,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书生将一些五铢钱放在歌女前面的盘子里,“想走就走吧,不想走就唱一曲黍离。” 书生踏步走了进去,“你们拿钱先下去吧。”书生对在座的风尘女子说。 这些风尘女子初时不敢,见书生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在旁边酒桌上提一壶酒后直喝,方向胡兵讨了钱,匆匆下了酒楼。 幸存的胡兵想趁机逃下去,但书生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无人敢动了。 卖唱的父亲拉着歌女也想下楼,但歌女摇了摇头。 她拨动琵琶弦,轻柔婉转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书生静静的喝着酒,静静的听着,胡兵也静静的坐着,还有血,静静的流淌着,渗下了楼板。 龙城乃燕国帝王之居,戒备自然很严。一曲未罢,楼下已经传来了燕云军齐整的脚步声。 下面的人在喊话,书生充耳不闻。 “噔噔”,燕云军冲上了楼梯,刚站在楼梯处看清楼内情景,就见书生袖子一拂,一张桌子劈头而来,将燕云军打下了木梯,盖住了木梯口。 “放箭,放箭。”楼下燕云军校尉喊道,顿时箭如雨向书生所在之处射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书生轻吟着,对羽箭视而不见,而羽箭也确实不曾射到他。 静坐的胡兵不由揉了揉眼睛,他们见有羽箭是直奔书生而去的,但书生动也不动,那箭在碰到他身体时却忽然消失了。 一轮箭雨过后,书生依旧安然坐在位子上饮酒,他周围的桌椅,楼板上插满了箭矢。 那箭尾端的羽毛在灯光下甚是美丽,书生犹如坐在了荻花丛中。 借倒下那堵墙观察楼内的燕云军校尉见书生安然无恙,心中诧异之余,挥手让下面展开第二轮箭雨。 “住手!”楼下有人喝止,声音清脆,犹如鸟鸣。 “王后!”有人惊呼,接着楼上的胡兵就听楼下燕云军齐刷刷恭敬道:“燕云军见过王后。” “你们退下吧。”王后说了一句。很快木梯上响起脚步声,还有一种很奇怪的“咚咚”声,似木头敲在了木梯上。 盖住木梯口的桌子被掀开,一位身穿青色襦裙,明眸皓齿,容颜娟好的女子站在了木梯处。 她体态轻盈瘦弱,气质温婉妩媚,宛若夏夜的清风,淡云间的明月。 “青鸟见过阿爷。”王后恭敬的说。 书生点点头,王后于是走了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位一身青衣,拄着一根寻常拐杖的青衣男子。 他走路时,拐杖向前伸,右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左手提着左腿缓缓地拖前去。 流沙城城主江城子,他的每一步都走的一丝不苟。 青鸟绕过血迹,走到书生身前,眨着眼好奇问道:“阿爷为何杀他们?” “为了城南四十里之外,被他们烧的山村。”书生闭目轻轻的说。 他正听歌女又唱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之处。 青鸟点点头,“哦,是该杀。”她轻轻的说。 青鸟话音刚落,正踽踽独行而来的江城子身子忽然右斜,一个趔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割鹿刀,呼啸而过。 第八十二章 太上忘情 时间如指尖流沙,稍纵即逝。 生命也如此。 刀光闪过,歌女停止了歌唱,呆呆的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胡兵。 割鹿刀不知消失在了何处,江城子又站直了身子,认真的向书生走来。 青鸟在书生对面坐下,为他倒了一杯酒,“阿爷怎会来龙城?” “将你带回去。”腿又不适,书生捶打着说。 青鸟一顿,笑容收敛起来,“阿爷,”她为难的说,“请恕青鸟不孝,青鸟,不能跟您回去。” 书生“呵呵”一笑,将青鸟斟的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逗你呢,我怎么会让你步我的后尘。” 青鸟这才松了一口气,听书生幽幽地道:“但在龙城,太上忘情永远难以大成。” “成不了便成不了吧。”青鸟洒脱的说,“人生有花香,有鸟鸣,有知音,有阿爷,有酒,有歌,有太多令人留恋的。若为成天下第一而把这些全漠然不记,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书生捶打着伤腿,叹气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若早有你这般领悟,又何至于此。” 青鸟顿了一顿,道:“阿爷还在找她?” 书生一笑,摇摇头,“现在是她在找我。” 青鸟不解。 书生饮一杯酒后继续道:“宁缺当年在江湖中消失后,太上宫与墨家游侠儿都在找他,你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吗?” 青鸟摇了摇头。 “因为他成为了一个更知名的人。”书生唇边轻轻的吐出五个字,“朔北王,苏词。” 青鸟一惊,“朔北王!他居然是阿爷一直寻找的宁缺!” 书生苦笑,“是啊,谁也想不到苏词会是宁缺。众里寻他千百度,他的名字竟然一直响在我们的耳边。” 青鸟瞪大了眼睛,“那现在的朔北王苏幕遮是宁缺的儿子!” 书生点点头。 “怎么会。”青鸟呆住了,“那他岂不也是伽蓝殿殿主的儿子。” 不等书生答,青鸟自语道:“宁缺下的好大一盘棋。” 半晌后,青鸟问道:“阿爷是怎么知道宁缺就是苏词的?” “江湖上知宁缺之名的人不多,唯有太上宫与那些游侠儿。知道宁缺就是苏词的更是寥寥。”书生说,“我知道能苏词就是宁缺,也是她告诉我的。” “她?”青鸟不解,堂堂燕国王妃此时变成了一个懵懂的少女,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阿爷身边听故事的日子。 “自那苏小子出了药王谷后,尽管她极尽忍耐,克制,小心和谨慎,我还是不难猜出,他就是她的儿子。”书生摇晃着酒盏,“我太了解她了。” “想来也是,她怀那孩子时动了胎气,又是早产,唯有送到药王谷方能成活。” “我竟然以为那孩子早夭。”书生懊恼道,“我早应该想到的,若早点杀了他,也早断了她对他的念想。” 若苏幕遮不出谷,您又如何知道他是宁缺儿子呢,又如何知道宁缺已死?这些只是青鸟心中所想,万不敢说出来。 在烟儿的事情上,阿爷比任何人都偏执。 “那她为何找阿爷?”青鸟继续问道。 “哼哼。”书生阴狠的说,“太上宫刺杀她儿子,我不信她不出来。” “你把苏幕遮杀了。”青鸟站起身子来,激动道。 “只是让他受点苦罢了。”书生饮了一杯酒,奇怪的看她,“怎么,你希望他死?” 青鸟坐下,苦笑道:“阿爷,莫忘了我现在是燕国王后。苏幕遮若死了,宁缺下的这盘棋就满盘皆输了。” “他即是她的儿子,又是带剑者儿子,还长鱼药王谷。”青鸟道,“若再有南山书院支持,江湖之大,谁是他的敌手?” 书生沉默,半晌后方重重的道:“鸟儿,莫忘了,你是汉人,也莫忘了,太上宫的教诲!”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酒楼安静下来,唯有歌女已经在轻柔的唱着黍离,一遍又一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缓缓流在人的心头。 半晌后,青鸟方低眉顺眼的轻声道:“是青鸟痴迷了。” 书生站起身,淡淡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也希望你能过的更好。但记住,不要成为你曾经讨厌的人,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替别人做主。” 青鸟点了点头,轻轻问道:“阿爷,你若见到她会如何?” 书生目光看着青鸟,湛然有神,仿佛能将人看穿,青鸟低着头不敢看他。 良久后,书生指着自己的伤腿,“还记着我这条腿是怎么伤的吗?” 青鸟点头,“听阿爷讲是宁缺的寒蝉剑伤的。” “那一剑,我始终抵挡不住,参悟不透。”书生说,“她说我不懂情,我为此花了二十年去参悟。” “现在我悟透了,也明白了,所以我想告诉她。”书生轻轻的说,话语中满是叹息与岁月刻下的沧桑。 青鸟看着他萧索身影,看着他渐白长发,眉目间全是忧愁,忽然有一滴泪落在她手背上,“对不起阿爷,恕鸟儿不孝。” 她已经不是那个承欢膝下的青鸟了,不能在他身旁尽孝,她有了自己蓬山路上殷勤探看牵挂的人。 歌女这时又正唱到“何求”处,只听书生的轻吟随歌远远传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青鸟嘟囔着,忽然笑了,阿爷将所有的答案都放在这句话中了。 只是阿爷,你用了三十年学会太上忘情,又用二十年去参悟“情”之一字,真的值得吗?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有人在酒楼栏杆上道。 江城子抬头,见郭公子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抱着一葫芦酒,正躺在栏杆上。 “值得吗?”青鸟头也不回的问。 “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再问?”郭公子说,“何况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是非成败转头空,又有什么是值得的呢?” 青鸟轻轻摇了摇头,“世间有太多的惊喜,静待花开,慢闻花香,问一杯酒与友人对酌,摆一盘棋与陌生人对弈” “但没了爱的那一个,这些都会失去色彩。”郭公子说,“就像人生没有了酒。” 久久不语后,青鸟叹气道:“走吧,我已不是原来的青鸟。有时候情真的会令人疯狂,让你忘记所有曾坚信的东西。” 第八十三章 开疆拓土 松江畔的官道上,慢慢走着一辆牛车。 牛车上是很大的车厢,装饰朴素,但布置的很舒适,走路时不觉颠簸,随时能睡着。 苏幕遮就在车上睡着了,枕着小师姐腿上,双腿放在漱玉腿上。 叶秋荻挑帘看车外景色。 吴淞江畔的官道不曾荒芜,来往客商很多,沿路树林繁茂,偶有山头寺庙远远传来钟音。 苏幕遮睡的很死,叶秋荻抚平他皱起的眉角,他这些天着实累着了。 龙王岛上,水龙王双腿被毁后,苏幕遮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将废掉的水龙王交给了青帮。 但让青帮一统也不是苏幕遮想的,因此借青帮元气大伤,而青衣门势大之际,苏幕遮在青衣门内扶植了一位新门主。 这位门主姓黄。他是主动投靠苏幕遮的,甚至献上了两份很大的礼物。 一是鱼刀,青帮圣物,范文创建青帮时手持的两把削铁如泥的短刀,二是荆州都督白安礼与水龙王来往的信笺。 苏幕遮全收下了,在看到那些信笺后不动声色,借黄师父之手,趁机将青衣门内水龙王铁杆的支持者全部铲除了。 一时血流成河。 水玲珑姊弟虽有异议,却无可奈何,尤其在龙王印丢了的情况下。 是的,龙王印丢了,在水龙王攻上龙顶时,水玲珑安排信得过的手下带龙王印由密道下山交给水引之。 但那手下出了密道后,人便不知踪影了。 少了龙王印的青帮势力只及长江,再难号令五湖三川的群雄。 诸事安定后,苏幕遮依旧不罢休,提出了一个合作,这个合作是关于盐运的。 南楚初建时迫于世家和齐季伦这些功臣压力,楚国废除了盐铁官营,让齐季伦这些人赚了个盆满钵满,庙堂却一穷二白。 而江左齐家的私盐全是借青帮在长江的地位贩来的。 这番苏幕遮出行龙王岛的目的,在解决了水龙王这个心腹之患的同时,也要解决这件事。 苏幕遮直言不讳告诉青帮与青衣门,盐铁官营已是必然。 因为强敌环伺,王上缺钱,,而楚国又百业待兴,田赋不敢提也提不上来,唯有动盐铁的主意。 这是所有世家阻挡不住,也不得不同意的。 待盐运售盐官营后,青帮与青衣门若想吃这块肉,唯有贩私盐。 苏幕遮说到这儿时,青帮剩下的几位耆老忙道不敢。 苏幕遮举手投足间废了水龙王,又血洗青衣门,扶植了新门主,早让他们见识到了这位朔北王的手段。 苏幕遮当时一笑,为他们指出了另一条路,即由朝廷设立左右盐运司,青衣门,青帮挂靠盐运司下,各负责一条盐运。 虽不如现在这般暴利,但薄利多销,足以青帮下面在江上吃苦的帮众挣得一份可观的辛苦钱了。 若办的好了,日后朝廷在运粮,货运时,也将交由青帮与青衣门。 青衣门黄门主刚跟了苏幕遮,自然无不答应。 青帮虽有顾虑,认为这会让青帮失去江湖地位,但苏幕遮提出的合作的确诱人。 恰在这时,吴郡乡侯齐季伦,齐世桥身死的消息传来。 尽管苏幕遮否认,青帮耆老们依旧认为这是苏幕遮打击私盐的决心和手段,立刻答应下来。 忙完这些后,苏幕遮才领人返回陆地。 他们在长江口上岸,尚小楼忙于盐引之事,下船后就先行告辞了。 所谓盐引,乃是商人在盐运司支领与售盐的凭证,尚小楼也准备插一手,用苏幕遮话来说,能挣钱的事绝少不了尚小楼。 至于齐季伦的死,苏幕遮着实不知。 然而不仅青帮耆老们认为是苏幕遮干的,庙堂上世家也认为与苏幕遮脱不了干系。 齐季伦的死让这些世家颇有兔死狐悲之感,深怕得罪朔北王后,也死的这般不明不白,因此在朝堂上齐齐向王上施压。 不过林中正刚提出就被王上驳斥了。 王上的话掷地有声:“朔北王他们在龙顶独挑七方势力,命差点丢了,哪有精力去理会姑苏城?” 很快吴郡郡守上报的奏章也洗清了苏幕遮的冤屈。 郡守在奏章中详述齐季伦在闲池阁大宴江湖人,后因财货起了冲突,太湖水匪抢夺财物,放火烧了闲池阁的经过。 郡守着重提到一个人,微雨剑派剑之植,称剑之植当晚杀出齐家后,躲到了五百里太湖水波之中。 这下所有人都怀疑不到苏幕遮身上了。 苏幕遮曾杀了剑之植两个弟子,这是建康所有人都知晓的。 于是庙堂世家所有的怒火又转移到了太湖水匪上,力谏王上剿除太湖水匪。 更有主动请缨者,不过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齐家世代为盐商,富可敌国,更是建有专门放置宝物的仙宝阁。 齐季伦与齐世桥皆死,齐家唯一后人也早死在狮子楼上。剩下的寡母还不任人拿捏?到时候王上派去的人自能捞一笔。 王上也知道,因此力排众议,差苏幕遮赶往吴郡,主持剿匪一事。 苏幕遮原是乘坐宝船沿松江赶往太湖的。 但他嫌人多不能谈情说爱,因此领叶秋荻与漱玉下船改走陆路,让鱼幼居率千佛堂众人乘船赶往太湖。 牛车缓缓的走在林间,轻风微微拂动长发,吹到了苏幕遮长的嘴角。 叶秋荻为他拨开,忽想到了叶秋荻为海流剑派山羊胡子老叟出的馊主意。 山羊胡子老叟在刺死白幼文后,整个人都吓傻了,早忘记了为儿子报仇。 他不止一个儿子,儿子死了不至于就不活了,但杀死白幼文是真活不了了。 他相信,消息传回白帝城,衣不流行一定会血洗整个海流剑派的。 苏幕遮为他们出主意,说事到如今唯有一个办法,就是三十六计走位上计。 苏幕遮甚至为他们设计了逃跑路线,让他们先随扶桑人举家迁往扶桑。若衣不流行追到了扶桑,他还知晓另一条逃亡之路,即由扶桑坐船向北沿着大陆向北走,一直到东北端后跨海折向东,他们很快就能到达另一片大陆。 “你坐船直接向东北行,也可以找到那片陆地,不过要危险些。”苏幕遮好心提醒。 苏幕遮告诉他们,那片陆地非常辽阔,气候宜人,极易居住。 “但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答应我。”叶秋荻记着,苏幕遮当时说的极为认真,“这是让你们名留青史的大事!” 他的郑重让一直呆呆的老叟也露出好奇神色。 “每到一处,一定要埋下一块石碑,上面刻上:我来,我看,我征服,此地自古以来即是中华之领土!” “此去,开疆拓土之重任就放在尔等身上了,保重!” 苏幕遮郑重其事的将身上所有五铢钱,统共一贯,交到了老叟手上。 另外给了老叟一块朔北王腰牌,让他必要时当金子卖掉。 老叟彻底呆住了。 第八十四章 空山新雨后 正值晌午,夏日炎炎,路上少行人,即使有也快马加鞭奔前面找歇脚地儿去了。 唯有牛车“吱呀,吱呀”的走着,缓慢而悠悠。 在叶秋荻看外面景色入神时,一只手忽然摩挲着她下巴。 叶秋荻低头,见苏幕遮正睁着惺忪的眼睛。 “醒了。”叶秋荻温柔的说,见苏幕遮点点头,立刻竖眉道:“醒了还不起来,我的腿麻死了。” 苏幕遮一笑,抬起头在叶秋荻唇上啄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后,“罪过,罪过。”他笑道,“我给你捶捶。” 叶秋荻拍掉他的手,“免了,我怕你的爪子脏。” 苏幕遮靠在漱玉怀里,伸出手,“不脏啊。” “去去,快收拾一下,前面有家龙门客栈,正好歇息一下。”叶秋荻说。 此地乃药王谷入中原时常走的一条路,叶秋荻对沿路村庄,小镇和客栈了如指掌。 苏幕遮这才趴在漱玉怀里,由如夫人整理凌乱的头发,只是他的手依旧不老实。 恰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打杀声,“快往客栈跑,快跑。”有人大声喊。 这些人正堵在官道上,让牛车不得不停下来。 “怎么回事?”苏幕遮掀开车帘,见十几个人正在追砍五个人。 他喝道:“光天化日之下持械斗凶,还有没有王法了。” 追砍的汉子穿着浆洗发白的短打,其中一位头上裹着蓝色麻布,看了苏幕遮一眼道:“盐帮办事,莫管闲事。” “盐帮?”苏幕遮若有所悟,站起身子下了车,抢过车夫的鞭子。 苏幕遮打了一个鞭花,向这些人走去。“盐帮了不起啊,盐帮就能漠视王法了?” 裹麻布的私盐贩子觉的不妙,举起手中刀,“别找死。” 苏幕遮一鞭子卷走他的刀甩在树林里,不等他的同伴动手,刀也被卷走了。 瞬息之间,苏幕遮夺了所有人兵器。 这些人兵器被夺后,挥着拳头冲上来。 苏幕遮也不客气,一鞭子打在他们屁股上,立时皮开肉绽。 有见机不对转身要逃的,刚抬脚就被一鞭子抽倒在地。 “让你们不遵王法,让你们当街打杀,还盐帮办事,你当你六扇门呢。” 这些汉子被苏幕遮打的大呼小叫,终于有人不服指着被追杀的三位青衣汉子“他们齐家盐帮平日里可没少欺负我们。” “齐家盐帮?”苏幕遮抬头看那还未倒下的三个青衣短打汉子。 三个青衣短打汉子立觉不妙。 “不早点说,我最恨齐家盐帮。”苏幕遮走到他们身前,也是一顿教训。 “知错没?”打累了的苏幕遮问。 漱玉方才不曾打理好头发,这时的苏幕遮披头散发,挥鞭子时更是凌乱,让这些汉子以为遇见了疯子,忙不迭点头答应。 “朝廷日后不许贩私盐,日后找点正经营生,别轻易拔刀相向。”苏幕遮又劝了一句后摆了摆手,“走吧。” 苏幕遮打的只是皮肉伤罢了,他们尚能动弹,齐家盐帮汉子站起来拔腿就跑,其他人也不含糊。 苏幕遮这才转身回了牛车,车轱辘有转动起来。 漱玉继续为苏幕遮打理头发,道:“齐季伦一死,所有盐帮都乱了。” “乱了好。”苏幕遮动也不动,“省的日后官营时再去收拾他们。” 叶秋荻问他:“你准备怎么收拾太湖这个乱摊子?” “擒贼先擒王,这个不着急。”苏幕遮说。 漱玉把头发用金色丝带束住,“怎么不着急,儒林盛会在八月可就要召开了。” “放心,不足一月我就能摆平。”苏幕遮自信满满。 这时牛车停下来,是龙门客栈到了。 龙门客栈处于官道旁的树林内,树影斑驳洒在屋檐上,一旗杆竖在中央,杆上“龙门客栈”四个字随旗幡迎风招展。 苏幕遮将漱玉扶下车,拉着她们两个刚走近客栈,就见龙门客栈门口上演着一出好戏。 “你给我出来!”一袒胸的大汉举着刀,对客栈内的人喊。 “我就不出去。”客栈内的人得意道。 “你出不出来?” “我就不出去!” 这也算是龙门客栈一景了。 他们绕过这汉子,进了客栈,“嗬,”苏幕遮惊道,“这么多人?” 他扫了一眼后才不太吃惊,人虽多却是两拨人,一拨是白汗衫的盐帮贩子,一拨是被追杀的齐家盐帮。 其中便有苏幕遮方才鞭打过的。他们凑在同一张桌子上,睁大了眼睛瞪着三个齐家盐帮贩子。 对方还以颜色,气氛剑拔弩张,滑稽的是他们屁股都不敢落凳子。 “还有位熟人。”叶秋荻道。 苏幕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建康有过一面之缘的衣血流,正虎视眈眈盯着坐在她对面的一对母子。 那母亲白发苍苍,年龄已经很大了,用饭颤颤巍巍的。儿子也已四十多,身上全是木屑与污迹。 苏幕遮走过去时见衣血流胳膊包扎着,揶揄道:“堂堂血衣侯传人居然也会受伤,谁干的!” 全身木屑的汉子缩了缩身子。 “说出来让我等佩服一下。”苏幕遮笑道。 衣血流回头见是苏幕遮,不悦道:“莫忘了,你练的也是血衣刀法。” 言下之意是莫幸灾乐祸,你也是在嘲弄自己。 苏幕遮无言以对。 客栈内唯有这张桌子能容下三人,苏幕遮侍候着两位坐在后,向母子告罪一声坐在他们身边。 衣血流有些不自在,叶秋荻扫了她一眼,问:“杀过刀呢?” “关你何事?”衣血流不高兴的说。 叶秋荻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子放在桌子上,牌子平平无奇,上刻一个“木”字,“在龙门客栈内我也能打你哦。” 衣血流冷冷吐出两个字:“丢了。” “丢哪儿了?” 衣血流又闭嘴,叶秋荻得意洋洋的晃了晃牌子。 “你狠!”衣血流寒着脸,“仙宝阁!” “仙宝阁?”叶秋荻与苏幕遮对视一眼,“你去仙宝阁找什么?” 衣血流不再答了。 “或许你不知,本王此去,吴郡乡侯的家肯定要被抄的。”苏幕遮笑道。 他这话是空穴来风,因为水龙王的信笺中有不少反信出自齐季伦之手、这些证据足以让齐季伦灭族了,遑论抄家。 衣血流嗫嚅数次,方道:“空山新雨图。” 第八十五章 陌上长歌任笑狂 空山新雨图乃传世名画,被埋没了数百年方被世人发现,具体作者已不可考。 空山新雨图画成在周天子时代。 在前秦之前,古人作画主要以人物为住,即便有山水也是附属于人物画,因此山水画普遍不被认同。 空山新雨图也就这般被埋没了。 在前秦中期,山水画逐渐得以发展,空山新雨图被一位画家在故纸堆中淘了出来,立刻惊动了世人。 原来空山新雨图描绘的虽只是单纯的清新、幽静、恬淡、优美的山中秋季黄昏美景,却有一股难以说清的魔力。 凝神观之,整个画面如同活过来一般。 苍松上松针苍劲如铁,临近顿觉刺感;溪水潺潺,漫过山石,耳边可闻“哗哗”欢悦声。 画上,秋雨过后,秋山如洗,清爽宜人的风雅情趣和空灵澄净扑面而来,竟比禅音乃至置身于同样场景还要静人心。 空山新雨图也因此被称为静心第一图。 衣血流求此图不言而喻。 苏幕遮诧异的看着她,“你已经摸到第十一招门径了。” 小师姐曾与他说过,血衣刀法在八招之外,每四招意境相合后会油然而生出第五招。 这第五招是刀谱上所记载不下来的,如道,如禅,不可说,一说即错。 仅十招,血衣刀法并不能让人进入杀过之境。 但这十招意境相合后会油然而生第十一招,这一招正是杀过之境。 进入杀过之境后,人心便堕入魔道,心乱而不能自主,将刀奉若神明。 这时的持刀人,犹一只跳入鸡舍的狐狸,将猎物戏弄一番后统统咬死,却只吃一只。 显然,衣血流已经摸到第十一招门径,心乱而不能自已了,是以想求空山烟雨图以静心。 “既如此,何不停下?”苏幕遮道。 衣血流反问:“人既然要死,为什么还活着?” “你这话说的不对”苏幕遮正要反驳她,被衣血流打断了。 她笑道:“我入魔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只希望你能好好练刀,也免得我危害世间。” “这般说来,我还得把空山烟雨图双手奉上,以免你堕入魔道咯。”苏幕遮没好气的说。 “正是!”衣血流点头。 苏幕遮盯着她半晌,而后对叶秋荻道:“现在就打,狠狠的打。” 叶秋荻白了他一眼,“快去忙正事。” 苏幕遮瞪了衣血流一眼,才站起身向柜台走去。 柜台上趴着矮胖的掌柜,正凑在一纸公文上津津有味的看着。 待苏幕遮走近后,方抬头拱手道:“客官有何吩咐?” 苏幕遮将一用油布紧裹住的包囊递给掌柜,又取出一枚“虎撑令”,“此物绝密,送到建康朔北王府,当面交给凤栖梧。” 这包裹中放着的正是荆州都督白安礼与水龙王来往的信笺,同时还有一枚假死的药丸。 这些都是要凤栖梧转交给王宫白夫人的。 前些时日白夫人已经给了苏幕遮一个满意的答复:临海郡白木春已被白家自己上奏撤去了郡守一职。 现在为了保全整个白家,苏幕遮知道嫂子白夫人会怎么做。 这也是苏幕遮能想到的兵不血刃的最好办法,不然唯有刀兵相见了。 矮胖掌柜立刻正色道:“王爷放心,龙门客栈绝不会让它出现任何散失。” 苏幕遮点点头,扫了一眼桌面,见桌上摆的类似报纸类的东西,“这是什么?”苏幕遮问。 矮胖掌柜诧异的看着苏幕遮,“王爷不知?” 苏幕遮奇怪,“我应该知道?” “当然应该知道。”矮胖掌柜将那纸移过来,“这可是千佛堂遍发龙门客栈的江湖风云榜。” 苏幕遮取过来,掌柜在一旁啧啧赞道:“想不到柳树皮父亲竟是这般英雄人物,这才是真正的大侠啊。” 掌柜瞥着坐在客栈内相互对峙的盐帮贩子,“比这些人得势便张狂的人强多了。” “做的不错。”苏幕遮点头,告诉掌柜一声后带着风云榜回到了座位,放在桌子上。 漱玉扫了一眼,见刘步的故事排在了醒目处,跟着便是仨贼在王府落网的消息。 漱玉笑道:“右无影来无影去无踪,居然被两个小丫头给逮住了,日后怕是没脸混江湖了。” “那你就小看他了。”衣血流说,“偷鸡摸狗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她话音刚落,算上母子两人的,五双眼齐刷刷的看她。 “怎么?”衣血流不解。 “某人刚去仙宝阁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吧?”苏幕遮嘲讽道。 衣血流冷笑,“你想早点死?” 苏幕遮立刻岔开话题,“这俩小妮子还把什么六扇门鼓捣出来了,真是大胆,居然把我的门主之位抢了去。” 叶秋荻一直没说话,这时指着一则消息道:“矩子令怎么会到蜀中唐门手中?” “唐门!”苏幕遮对蜀中门派所知不多,惊道:“就是以毒药和暗器而闻名天下的门派?” “什么毒药,暗器,还闻名天下?”叶秋荻不解的看他,“唐门是唐朝在蜀中初创的门派。” “唐朝?”苏幕遮想到了前世那个知名的朝代。 “唐朝以‘朝西剑’横行蜀中,难逢敌手,于十年前创立了唐门。”漱玉对这些了如指掌,“虽不过十年,唐门在蜀中发展却极为迅速,现在已经超越剑阁成为蜀中第二大门派了。” 第一门派不必说,自然是何步平的天师道了。 “这唐朝倒也厉害。”苏幕遮赞一声,问道:“他莫不是墨家弟子?” 衣血流呵呵一笑,手点在记载龙王岛一战的消息上,指着桃花僧名字,不屑道:“这唐朝乃是桃花僧师兄,十年前叛出了桃花源。” “他可不是什么好货色。盗走桃花源至宝陌上书后,转身就引人前去寻找桃花源,若非桃花源早有防备,怕早暴露于世人眼中了。” 传闻桃花源奇珍异宝甚多,武林秘籍无数,更有传闻青丘居士的墓地就在桃花源中,因此桃花源是许多武林人的向往。 但桃花源甚为隐秘,世人只得其名而不得其入,能进入桃花源者莫不是有大机缘的人。 这唐朝前脚叛出桃花源,转身就纠集江湖人攻击桃花源,难怪会让衣血流不屑。 第八十六章 齐夫人 “唐朝既然不是墨家弟子,得到矩子令又有何用?”苏幕遮不解。 “矩子令于唐门无用,对墨家弟子来说用处就大了。” 漱玉道:“墨家弟子得钜子令后名义上便是墨家钜子了,将有足够理由去整合龙门,活人冢,游侠儿三派,重现墨家荣光。” “特别是游侠儿,他们对重振墨门很热衷。”衣血流接过话茬。 “二十年前就曾在泰山召开带剑大会,决定撇开龙门和活人冢独挑起重振墨家的重担。” “这当时在江湖是件大事了。”叶秋荻也知道,“父亲后来说起过,当时龙门镖局和活人冢对此很愤怒,没少从中作梗。” “没错,游侠儿当时选出一位带剑者,也就是首领,名叫宁缺,只是宁缺不久就在江湖消失了,不少人认为是龙门和活人冢两家搞的鬼。”衣血流说。 “带剑者?”苏幕遮一怔,“家父也是带剑者。” 衣血流斜眼看他,“带剑者乃前秦法家对游侠的代称。” 前秦法家将带剑者与儒家,纵横家,商贾并称为五蛀虫,久而久之在江湖流传起来,所以游侠儿也被称为带剑者。 衣血流言下之意,苏词不可能是方才他们所说的游侠首领。 苏幕遮也只是一说罢了,毕竟名字都不同。 “现在唐朝完全可以待价而沽。”衣血流说。 “但十年的平静又要被打破了。”叶秋荻看着客栈内虽剑拔弩张却又不虞安危,相互瞪视的盐帮贩子。 她可以预见,随着龙门镖局与活人冢再争矩子令,客栈内相安无事的画面将不复存在。 这不是四大派将能阻挠的。 正闲聊时,龙门客栈的大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了。 众人齐齐回过头去,见门口站着一位文秀清雅,衣衫飘飘的中年妇人。 她一身白丧服,腰间系着一条白色飘带,带子上挂了一柄白鞘长剑。 随她进来的是一群青衣短打的汉子,与方才被追砍的人穿着无异。 站在门中央,中年妇人扫了众人一眼。 “侯爷尸骨未寒你们就落井下石。”她走下台阶,喝道:“怎么,欺负我齐家没人!” 在场的皆不作声,被追砍的青衣人忙站起身走到妇人身后。 “你们不就是要打吗?” 妇人又回头站在门中央,捏住白鞘剑柄,威风凛凛的扫视众人,“好啊,我齐家未亡人在门外奉陪到底!” 铿锵有力的说完这番话,妇人转身出了客栈,横刀立马的坐在客栈正门外摆着的椅子上。 客栈内白衣短打盐贩子门一阵沉默,接着凳子一响,一个高大的身影霍然起身,转身向门外走去。 随着他站起,所有白衣短打的汉子都站起来,随那高大的身影出了客栈。 站在客栈台阶上,高大身影的汉子闷声道:“不是我张九四不仁义。齐家盐帮这些年借侯爷之位,抢各路盐帮生意,稍有反抗即遭打杀,现在的处境全是你们自找的。” 汉子说罢,接过手下递上来的一把宽刀,一步走下台阶,拱手道:“请了。” 白衣妇人也不与他客气,起身的同时长剑出鞘,一道银光向汉子刺去。 汉子横刀挡住,岂料白衣妇人的剑一斜,掠过了刀身,刺向他的胳膊。 这一剑略快,汉子躲闪不及,胳膊上中了一剑。 但这汉子也是硬气,硬受了这一剑后只是闷哼一声,一步不退,抡刀向妇人砍去。 妇人也想不到他这般悍勇,见刀砍来,不敢硬招架,急忙撤剑后退一步避开刀锋。 占得先机后,汉子也不包扎胳膊上的伤口,趁机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向妇人劈去。 “哼。”妇人见状冷笑一声,不等宽刀落下,一脚踩在椅子上,身体凌空一个鹞子翻身,在错过刀光后落在汉子身后,一剑架在汉子脖子上。 汉子站住身子,道:“齐夫人好身手。” 妇人冷笑一声,道:“现在你的命在我手上,怎么说?” 客栈台阶上的白衣短打汉子们要出声,被转过身来的汉子止住了,他硬气道:“要杀要剐随你便,但休想我等再让一步。” “好!”妇人赞道,手一动,在汉子闭目待死时,忽然撤去了长剑。 “过去是齐家不对。”妇人在汉子惊讶目光中将剑回鞘,“日后齐家将生意让出四成,我们把梁子解了” “夫人”青衣短打的汉子们不服气,但被妇人制止了。 “如何?”妇人转身问汉子。 汉子看看自家兄弟,道:“当真?” “当真。”妇人点头。 “好。”汉子点头,“我们答应。” “扶大厦于将倾,夫人真是女中豪杰。”苏幕遮由客栈走出来,“只是盐帮的营生怕是维持不下去了。” “你是谁?”妇人道。 苏幕遮拱手,“朔北王苏幕遮见过齐夫人。” “你就是朔北王!”妇人见苏幕遮点头。 “好,很好。”妇人咬牙切齿,长剑再次出鞘,一道白忙射向苏幕遮面孔。 苏幕遮侧身躲过,“有话好说,侯爷的死可真与我无关。” “我儿在狮子楼上难道不是你杀的!”妇人怒道,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一剑横扫向苏幕遮的胸口。 “当”的一声,苏幕遮刀鞘挡住长剑,“那只怪你教的好儿子。” “卸磨杀驴,你们苏家又是什么好东西?”妇人连人带剑向苏幕遮撞来。 一声狐鸣响过,光芒骇人,逼着妇人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她的头发披散开来,却是苏幕遮一剑挑断了头上的簪子。 “苏家给齐家的已经够多了。”苏幕遮道,“但乡侯显然不知知足,你儿子更是不知敬重。” 妇人坐姿椅子上,指着苏幕遮,“给我杀了他!” 身后的青衣盐贩子一怔,互相望了一眼,不敢做忤逆之事。 妇人气急,转头对汉子道,“将他杀了,生意给你十成。” 汉子也无动于衷。 “齐季伦犯下的罪行想必你也知晓,诛杀三族也绰绰有余了。”苏幕遮道,“夫人又何必往自己身上招祸呢?” “好,很好。”妇人见事不能为,咬牙切齿道:“这个仇,我记下了。” 说罢,领着众人匆匆出了树林,上了官道骑马远去了。 第八十七章 机关术 牛车继续上路,不同的是车夫打道回府了,赶车的换了那一身木屑的汉子。 在启程时,衣血流方道出母子的身份与追踪到此的缘由。 原来在强闯仙宝阁时,衣血流不幸被仙宝阁的机关所伤,将杀过刀也丢在了仙宝阁。 幸遇正在连夜修缮仙宝阁的汉子也就是公输匠,方得以全身而退。 那晚出了仙宝阁后,公输匠才知道齐家出事了。 被救出去的衣血流见公输匠乃仙宝阁修缮的工匠,于是请他将自己带入仙宝阁,或者把图纸交出来也成。 但仙宝阁乃公输匠父子两代人一步步不断完善的结果,而且图纸每次只有一份,全在齐家手里。 公输匠若想进入也是万难,怎肯答应她? 衣血流不知其中缘由,见他不肯,于是吓唬道:“吴郡乡侯已死,仙宝阁已经成了秦楼楚馆开门见客的花魁。” 她添油加醋道:“想想,若江湖高手见仙宝阁机关重重会如何?当然是找设机关的工匠了。” “我在江湖中还是有些地位的。”衣血流拍着胸脯道,“只要有我在,没人敢找你麻烦。” 岂料,公输匠被她一恐吓,急忙收拾细软,带着老娘连夜跑路了。 公输匠救了她的命,衣血流也不能为难他。 但回头再闯仙宝阁,她也闯不进去。 而且据齐家消息,图纸与钥匙全在闲池阁大火中烧毁了,公输匠是她进入仙宝阁的唯一机会。 衣血流只能跟着公输匠一路向东,逃到了这龙门客栈之中。 公输匠虽不混江湖,却也知道龙门客栈是江湖人不敢胡来的地方。 苏幕遮若想进入仙宝阁,自然也需要公输匠。 衣血流劝公输匠时费尽了口舌,却怎也劝不动。现在她正要看苏幕遮笑话,不料苏幕遮三五句就劝动公输匠了。 苏幕遮告诉公输匠,药王谷足以保证他母亲的安危,而且方便照顾老人的身体。 此外,公输匠在楚军保护下,将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将仙宝阁机关拆掉,他不怕久。 公输匠的母亲白发苍苍,行动时颤颤巍巍,已到了百病缠身的年纪。 而且以药王谷的地位,也足以保证他的安危,因此苏幕遮刚许诺,公输匠就点头答应了。 “仙宝阁当真如此难进?”坐在车外,靠着车厢,苏幕遮晒着太阳时问。 衣血流不是泛泛之辈,仙宝阁能让她束手无策,乃至将杀过刀也丢了,机关之厉害可见一斑。 “当然。”赶车的公输匠自豪道,“仙宝阁的机关乃是我与家父花了半甲子布下的,可谓是天罗地网。” 公输匠父亲在三十年前便负责为齐家建立仙宝阁。 随后的三十年内,他带着儿子,俩人只要在机关上有新的思路,即会在仙宝阁上不断摸索和实现。 仙宝阁聚集了不少宝贝,齐家自然乐得公输家热心,因此三十年下来,仙宝阁的机关早不知多少重了。 苏幕遮直起身子,认真问公输匠,“有没有想过将公输家机关术重新带回世人视野?” 在知晓公输匠是一位机关大师后,苏幕遮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公输班的后人。 当年公输班在钩拒之争中败给墨子后,并没有离开楚国,而是扎下根成为了楚王身边的剑师。 为让公输班专心于木匠,机关之术,楚王甚至设立“班门”,专供公输班将想法付诸于实践。 战国绵延百年,公输家族一直是楚国的左膀右臂,也有赖于“班门”机关,楚国最后才被秦国灭掉。 而随着楚国的灭亡,辉煌一时的公输家族也消失了,在太湖边隐居起来,一直到现在。 公输匠专心赶路,一时没有搭话。 “楚国缺了公输一族,犹如缺少了一条臂膀。”苏幕遮认真道,“楚国一直有意重建班门,甚至让它自称一家,列于诸子百家之列。” 公输匠挥了一下鞭子,回头道:“王爷说笑了,匠人手艺,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苏幕遮正色道,“我是认真的。” 公输匠不解。 “改变世界的其实不是诸子百家的清谈,而你们这些人的一次思考,一次异想天开,乃至付诸实践的错误。” “当这样的思考,错误乃至异想天开逐渐累积时,它会让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 “让人上天入海,千里传音,乃至登上天上月亮。” 公输匠觉的苏幕遮倒有些异想天开了。 “永远不要小看自己。”苏幕遮道。 公输匠继续沉默,半晌后方道:“公输家的剑术早已失传了。” 苏幕遮笑道,“公输一族从来以机关术而闻名,剑术失传又如何?” “天下用剑者不知凡几,但机关术闻名天下的唯有两家,班门前弄斧的人太多,很多人已经忘了昔日班门的荣光。” “墨家的机关城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也是时候让公输一族抖落身上的灰尘,再现江湖了。”苏幕遮道。 公输匠依旧在犹豫,车厢内的老夫人咳嗽一声,道:“我儿,王爷既然诚心诚意的请你,你就答应了吧。” “好,我听娘的。”公输匠扬鞭道。 苏幕遮笑了,又靠在了车厢上,他想不到这番来姑苏还会有意外收获。 “现在就有一个让公输一族扬名立万的机会。”苏幕遮说。 “什么?” “一种印刷术。”苏幕遮说,“我想在儒林大会时或许会排上大用场。” 牛车不胜马力,一路闲聊,日头很快西沉。 再往前走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因此他们在路过一个村子时停了下来。 村庄在吴淞江畔,他们租住了村头,位于林子内的一座院子。 收拾妥当,在苏幕遮与公输匠在林中捡柴时,苏幕遮抬头漱玉与叶秋荻牵着着向林外走去。 “我们放牛去了。”叶秋荻摆摆手。 苏幕遮怎能错过亲近的机会,将几根柴放在公输匠手里,拔腿跟了上去。 “我们姐妹出去转转,你跟过来做什么?”叶秋荻笑他。 “我过来听听你们有没有偷说我坏话。”苏幕遮说着拔了一把草,递给黄牛嘴边,黄牛却嫌弃的移开了头。 “我们怎么敢偷说王爷坏话呢。”漱玉走在前面,回头笑道:“我们从来都是当面说的。” 第八十八章 昆仑觞 出树林,迎面而来的是一方池塘,碧绿的莼菜将塘面遮了个严严实实。 两个绿衫少女正划一叶小舟,伸出嫩白的双手在池塘内采摘带有卷叶的嫩梢,小小的竹篓将满。 落日霞光泻进去,水灵灵的莼菜分外让人嘴馋。 苏幕遮于是站在池塘边,与她们寒暄一番后,在少女清甜的笑声中,买回一竹篓莼菜来,挂在了牛脖子上。 池塘边上是茭田,沿着田埂走出去后,宽阔平缓的松江水,点缀着细碎的阳光,缓缓向东流去。 叶秋荻将黄牛牵到江边,黄牛低头痛饮起来。 苏幕遮站在她身边,向江里望去,高兴道:“这里有好多鱼啊。” 说罢,将鞋袜脱了,蹚水下河,抽出青狐刀来,静静的站在水里等鱼来。 在岸边江水中,有一块凸出水面的巨石。 叶秋荻把牛被绑在一棵树上,由它吃江边嫩草后,牵着漱玉落在上面,迎着晚霞坐巨石上看苏幕遮笨拙模样。 “鱼来了,快点。”叶秋荻坐着指挥。 苏幕遮摇头,“这鱼又丑又小,一看就知道不好吃。” “好看的不一定能吃。”叶秋荻说。 苏幕遮反驳道:“火焰鱼就很好吃。” 叶秋荻白眼看他,“火焰鱼难得,你难道想在这里找到火焰鱼?” “好看的鱼吃起来至少心情不一样。”苏幕遮绝不放弃自己的审美。 正说话间,漱玉忽然道:“有鱼来了。” 苏幕遮急忙低头,果见一条品相好又大的鱼慢慢游过来。 苏幕遮屏气凝神,一刀下去,水花不起足见出刀之快,不过还是让鱼跑了。 叶秋荻与漱玉笑起来,“向鱼下面叉。”叶秋荻说。 “这只是偶然的一次失误。”苏幕遮不以为意,“你们别把鱼儿吓跑了。” “这可是松江鲈鱼,你们就等着享用美味吧。”苏幕遮说。 天下鲈鱼皆两腮,唯松江鲈鱼为四鳃,且巨口细鳞,鳍棘坚硬。 松江鲈鱼肉嫩而肥,鲜而无腥,没有细毛刺,滋味鲜美绝伦,苏幕遮只在初上西楼时享用过一次。 “好,我们等着。”叶秋荻说。 炎炎夏日后,江水巨石暖暖的,暖霞落在肩头,刚刚好。 俩人将鞋袜脱了,垂在江面上,轻轻的拨动着流水。 刹那间,时光仿佛倒转,她们又回到了儿时。 那时,也有一个傻男孩在河边捉泥鳅,许诺让她们饱餐一顿。 苏幕遮又失败了一次,将袖子也打湿了,但丝毫不气馁。 漱玉正看着津津有味时,叶秋荻指着江心的一艘小船让她看。 夕阳下的小船上坐着一位头戴斗笠的老渔夫,还有一排鱼鹰,大约有二十多只。 这些鱼鹰站在船舷上,兴奋的不行,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渔夫把撑船的竹竿一摆,二十只鱼鹰立时扑通扑通的一齐钻进水里,他则在小船上烧起了一个红泥炭炉子。 不一会儿,等鱼鹰钻出水面时,嘴里各叼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鲈鱼,鱼尾不停地搏动。 甚至有两只鱼鹰合抬一条大鱼落在船上。 鱼鹰将鱼叼上来后,都扔到了船舱里,而后站在船舷上望着渔夫。 渔夫在这些鱼里挑出两三条后,剩下的皆丢给了鱼鹰。 他把捡出来的一条鱼,用刀将鱼鳞利索刮净,然后放在红泥炭火炉子上烤,不时还往其中加入调料。 叶秋荻与漱玉正看这位奇人时,脚心忽然一痒。 她们回过头去,见苏幕遮站在巨石下,两根食指正各自点在她们足心的“涌泉穴”上。 “涌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阴肾经”的起端,感觉最为敏锐。 叶秋荻不由的抬起脚来,一脚轻踩在他胸口,笑嗔道:“又作怪。” 苏幕遮摸着温腻柔软的足踝,心中不禁荡起了涟漪,但很快就止住了。 他跃上巨石,左拥右抱道:“你们在看什么?” 漱玉不答反问,“你的鱼呢?” 苏幕遮指着放在岸上的竹篓,“在里面,一条肥大的草鱼。” 漱玉的脚轻轻拨动水,“不是让我们享用松江鲈鱼吗?” “那个,”苏幕遮吞吞吐吐着,忽然又理直气壮起来,“季鹰有诗云,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 “足见秋时方是享用松江鲈鱼的最佳季节,现在若享用岂不是煮鹤焚琴。” 漱玉皱眉,“只是吃条鱼,听你这般说,好似要干大煞风景的事一般。” “那边正有人在煮鹤焚琴呢。”叶秋荻指着江心的小舟。 “哪个?”苏幕遮抬眼望去,看见那渔夫倚在船舷上,迎着晚霞,一边吃鱼,一边喝酒,好不惬意。 “喂,老伯。”苏幕遮站起来挥手。 那渔夫抬眼,向岸上看来,听苏幕遮喊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兄弟见面分一半,吃独食不是好习惯呐。” 渔夫笑了,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你若能过来,我便请你。” 渔夫的声音不大,风徐徐送来,苏幕遮居然也听了个明白。 他回到岸上着上鞋袜,待叶秋荻俩人也打理完毕后,渔夫只见两姑娘携手,踩在江面上从从容容走来。 苏幕遮跟在后面,略逊了些,脚踩着水花,待落在小船上时若非小师姐拉了他一把,非把小船打翻不可。 苏幕遮打量渔夫一眼,见他额头上三道皱纹。 他作揖见礼道:“晚辈姓苏,这二位姓叶,乃是晚辈内子。” “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辈见前辈在江心独饮,潇洒至极,不免有些艳羡,有扰长者雅兴了。”苏幕遮继续道。 “不扰,不扰。”渔夫笑道,“三位在江面上来去自如,潇洒从容,如惊鸿,若游龙,让老夫大开眼界啊。” “在下姓张,三位请坐吧。”渔夫伸手相邀。 待三人坐下后,渔夫由船舱里取出四个酒盏和一个乳白菜碟来。 这些器具精美,绝非平民渔夫之物。 渔夫将烤好的一条鲈鱼放在碟子内,斟酒后向三人敬了一杯。 待苏幕遮与漱玉放下酒杯时,叶秋荻依旧端着酒杯,仔细品味着。 渔夫眼前一亮,期待的看着叶秋荻。 许久,叶秋荻放下酒杯,在渔夫期待的目光下,缓缓道:“昆仑觞。” 渔夫大笑,“不错,正是昆仑觞,姑娘好见识。” 叶秋荻赞道:“果然是酒中绝品,今日饮之,再饮其它怕是鸡肋了。” 第八十九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 叶秋荻继而莞尔一笑,“不过,平生能饮到昆仑殇,纵然所有酒成鸡肋也是值得的。” 昆仑殇源自战国之时,相传魏国贾姓重臣有一仆人,善于辨别好水。 贾姓重臣常令仆人泛小舟于黄河,用酒葫芦接河源好水,一日下来不过七八升。 相传,这种水在放置一宿后,颜色赤红如绛,用这种水以特有的造酒秘术酿制出来的酒便是昆仑殇。 换言之,这酿酒的水取自黄河源头,极为珍贵,因此历经数朝,昆仑殇一直被认为是酒中极品。 至现在,昆仑殇依旧一年只售百坛,若想饮到昆仑殇,唯有在咸阳。 苏幕遮便叹道:“想不到距咸阳千里之外,也能饮到昆仑殇。” 渔夫一笑,得意道:“这昆仑殇可不是来自咸阳贾家,而是在下亲手酿制的。” 叶秋荻一怔,放下酒盏,好奇道:“贾家造酒秘术拒不外传,不知前辈怎么得到的?” “在下曾在北朝为官,在洛阳救过贾家家主一命。” 渔夫饮了一杯酒继续道:“家主知在下好杯中之物,又知吾不日南归,因此将这造酒秘术传给了我。” 叶秋荻有些羡慕,“前辈当真有幸。” 渔夫很能体谅叶秋荻的心情,“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说着,又为三人斟上了酒。 苏幕遮这次没有牛饮,而是浅尝一口,或许是心理因素,他也品到了这昆仑殇的芳味。 “这酿酒之水,前辈莫非也取自黄河源头?”苏幕遮好奇的问。 渔夫摇头,“酿酒之水,黄河之水甘冽,长江之水绵软。若配这鲈鱼,莼菜,非长江之水莫属。” 他又斟酒,“这昆仑殇的水乃是取自长江源头。” 苏幕遮奇道:“莫非前辈也善于辨别好水。” “嗯”渔夫又摇头,笑道:“我虽不识好水,但有朋友识好水。” 说罢,渔夫提起一条鲈鱼,放在船舷边,吹了一声口哨。 霎时间,小船三尺外的水面向外涌,很快跃出一条吻部短而阔,全身铅灰色,如海豚一般的大鱼来。 “江豚!”苏幕遮一惊,他前世不曾见过真江豚,只见过图画,想不到今日竟如此近距离的看到了。 渔夫将鲈鱼扔过去,江豚跃起接住,一口吞下去后,落在水面上溅起金色的水花。 这江豚落入水中后,身体不停地翻滚、跳跃、喷水、突然转向,似在向苏幕遮等人表演把戏。 在玩腻之后,它点头又潜入了水面。 渔夫得意道:“我这位朋友,极善识水,比人厉害多了。” 苏幕遮点头:“前辈真是找了一位好朋友。” 渔夫得意的抚须,指着乳白菜碟内的烤鱼,道:“来来来,莫只饮酒,这酒就着松江鲈鱼才是绝配。” 三人依言举箸,各夹了一块鱼肉,慢慢品味。 “果然鲜嫩,不愧是起水鲜。”漱玉赞道。 叶秋荻就着鱼肉,饮一口酒,也不住点头,“这昆仑殇就上鱼肉,滋味又不同,真是绝了。” 苏幕遮已经顾不上说什么赞美话了,嘴里塞了一块鱼肉,只是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四人又对饮数杯,杯杯饮干。就着鱼肉,四人又谈起了诗词,诸子百家以及江北山河的满目疮痍。 这渔夫谈吐不凡,百家之言,信手拈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又通音律,字画,绝不是泛泛之辈。 只谈了几句,苏幕遮便应付不了了。 好在有叶秋荻与漱玉。漱玉对诸子百家之言无所不知,叶秋荻更是胸中有丘壑。 二人时常听些苏幕遮的大胆言论,因此言语中的见解精到更让人眼前一亮。 尤其在南北局势,江左楚国初建的诸多观点上,二人的见解让渔夫忍不住扣船舷赞叹。 这些观点许多实则是苏幕遮的,只是苏幕遮心虽如镜,却不能用这些士大夫的话说明白,因此让叶秋荻与漱玉道了出来。 又谈了一会,岸上炊烟四起,袅袅地升上天空。 江上渐起水雾,烤鱼转眼也只剩下骨头架了, 渔夫摇了摇空了的酒葫芦,道:“意兴浓时天向晚,人逢知己酒却无,当真是煞风景。” “舍下在太湖湖滨,三位不若去盘桓数日,如何?”渔夫邀请道。 苏幕遮一惊,“此地离太湖尚远,前辈莫非孤身一人飘舟至此?” “当然,天下鱼肴,松江鲈鱼最鲜,而更鲜者,非这起水鲜。”渔夫笑道:“为这起水鲜,飘舟一昼夜值得。” “况且老夫并非一人,莫忘了有老朋友相伴。”渔夫道。 苏幕遮顿觉老先生潇洒至极,非红尘众人能比的。 想到他夜晚飘舟的美景,苏幕遮叹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庄周所言彼游方之外者,也不过如此了。” 渔夫眼前一亮,拍手赞道:“好诗,好诗,小哥当真有才。” 接着又摇头,“可惜,可惜。听此佳句,当浮一大白,只是无酒了。” 苏幕遮惭愧道:“先生谬赞了,这首诗非晚辈所著,只是感叹之余引用过来罢了。” 渔夫不以为意,“能吟咏出此句者,也是为风流之人啊。” 他摇摇头,又道:“寒舍所在之处,纵览太湖云水之美,峰峦之胜,三位请勿推辞。” 苏幕遮拱手道:“舟小人多,我三人又有朋友相伴,怕是不能与先生同行了。” 在渔夫有些失望之余,苏幕遮又道:“不过我三人正要去太湖之滨,三日后怕要叨扰张先生了。” 渔人大喜,连道“无妨。” 四人约定后,三人就此告辞,转身跃入湖面,踏水回到岸上。 他们转身向江心望去时,见鱼鹰整齐的站在船舷上,小舟周围泛起一圈水花,那应该是江豚在嬉戏了。 很快,江豚游到了小舟前方,不知如何,牵着小舟逆流而上,向太湖方向去了。 “杨柳可卷。去在斯时。流液可折。岂云旋归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求名爵乎!赢得身前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江面上飘来一阵潇洒的歌声,虽小舟远去。 这时,日头已彻底落入西山,将最后一缕霞光也收回了,江心只有一道模糊的阴影。 直到阴影也消失了,三人才牵了牛,提着竹篓向租住的院子走去。 第九十章 雕胡米 狂风暴雨骤至,在夜晚席卷了整个大地。 雨滴穿过树林,落在屋檐又滴在地上,淅淅沥沥一整晚。 在雨声与雷声相伴中,漱玉陷入沉睡,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两人中间多了一个人。 清晨,雨滴依旧落个不停。 漱玉睁开眼时,就看见安详沉睡的苏幕遮,正被叶秋荻推开。 她移开苏幕遮占便宜的那只手,问道:“王爷什么时候过来的?” 叶秋荻坐起身子,“昨晚雷声阵阵,他睡不着,也无人陪他耍,深更半夜不知道跑外面干嘛去了。” “我怕他着凉,把他拉了进来。”叶秋荻无奈的说。 漱玉也要起床,被迷糊中的苏幕遮抱住了胳膊,“再睡会儿。”他嘀咕道。 漱玉轻轻地抽出来,下了床,果见他的衣物全湿了,鞋子上还有泥。 漱玉出去打水,回来对坐在梳妆台前的叶秋荻道:“厨房有一只鸡。” 叶秋荻回过头来,“一定是他半夜不知从哪儿盗来的。” 她养的鸡有不少是被苏幕遮盗去,与那老叫花做叫花鸡去了。 苏幕遮醒来时,已经是辰时后了。 屋檐上珠帘依旧不断,叶秋荻与漱玉正坐在窗台前,笑着不知嘀咕什么。 听到苏幕遮声响,漱玉走过来,将取出来的干净衣服给他换上。 “王爷,昨夜从何处盗了一只鸡?”漱玉坐在床沿,笑着问他。 “什么叫盗。”苏幕遮坐起身子来,在漱玉唇上一啄,得意道:“昨夜我赏雨时,见它在林间乱窜才逮回来的。” “半夜赏什么雨,您还有这雅致?”漱玉揶揄他。 苏幕遮摇头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半夜寂寥时见雨,总免不了有些思念。” “那你思念谁了?”漱玉笑着为他系上衣服。 苏幕遮在她胸前一抹,跃下床,趿拉上鞋,“当然是我的宝贝了。” 他得意笑着,跑到小师姐身旁,“啪”的又啄了一口。 叶秋荻由书卷上抬起头,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 坐在窗台前,苏幕遮望着外面的树林,想着林外的池塘,松江,不由的道:“若能永远这样呆着就好了,如那张先生一般,做一个闲云野鹤之人。” 漱玉在后面整理他的头发,道:“他的闲云野鹤,也是有王爷这样的人四处奔波才实现的。” “若有朝一日,胡人铁蹄南下,谁又能做完卵,谁又能做闲云野鹤?”漱玉说。 苏幕遮一笑,正要答话,外面院子忽有人在喊。 他走出去时,昨日在池塘见过的绿衫少女挎一竹篮,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院子里,正与屋檐下的公输匠说话。 见苏幕遮走出来,少女笑着说:“公子,这是刚采的红菱,要伐?” 苏幕遮凑过去,见竹篮里有半篮子红黑色的菱角。 “要。”苏幕遮点头,伸手掏钱时才发现换衣服了。 于是又返回去取钱,出来递给少女时问道:“我捡到一只母鸡,不知谁家的。” 绿衫少女接过钱,见苏幕遮给的大方,眉开眼笑道:“我回去帮公子问问。” 走到门口时,少女又回头问道:“对了,公子,昨夜打雷惊了一头野猪落在陷阱里了” 说到这儿时,少女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贵人不食猪肉,她觉的自己有些冒昧了。 “要,为什么不要?”苏幕遮压根不曾想这些。 苏幕遮将红菱分给公输匠母子,衣血流一半后,提着回到屋子里,放在叶秋荻她们面前。 他取出一个来,剥开一枚,喂给小师姐,又喂给漱玉一枚,然后才自己吃了一枚。 这红菱皮肉光洁,在口中咬破时,甘香爽脆,清甜无比。 叶秋荻赞道:“嗯,清而不腻,真不错。” “是吧。”苏幕遮仿佛做了了不得事儿,得意的一笑,又连剥数枚喂给小师姐。 叶秋荻吃的津津有味,直到咬到菱皮。 “呸。”叶秋荻收回书卷上的目光,拍了苏幕遮一下,将他推走。 绿衫少女很快又打着油纸伞来了,原来那鸡是她家的,顺便把猪肉也给苏幕遮送来了。 这次,少女又是满意空手回去的,那鸡也被苏幕遮留下了。 烧菜,苏幕遮是一把好手,这让公输匠和衣血流啧啧称奇,特别是那猪肉,他们不知东坡是谁,但的确好吃。 雨一直下,漱玉陪着叶秋荻,俩人一整天都在看书。 苏幕遮是闲不住的,他先与公输匠探讨一番印刷术的问题,觉的无聊后,又打着油纸伞出去转去了。 回来时满手泥泞,左手一捧茉莉花,右手捏着几只蝉衣。 “你捡这些蝉衣作甚?”漱玉问他。 “一见蝉衣”苏幕遮说到这儿,叹口气,“算了,希望不到那一天” 漱玉一笑,将蝉衣妥善放起来。 待傍晚时,雨终于停下来。鸟儿出巢,顿时林间满是清脆的鸟鸣。 翌日,苏幕遮一行人又坐上牛车上路了。 中午时分,烈日当头,大地如蒸笼,炎热难耐。 他们经过一家酒肆,正要进去歇息时,站在门口的店小二已经走上前来。 小二笑道:“不知哪位是苏爷?” 苏幕遮下了牛车,“我是。” “苏爷。”小二拱手,“你们的酒饭已经备好了,请进来用罢。” 苏幕遮与公输匠面面相觑。 他们进了酒肆,见酒肆内客满,走江湖的甚至与行商的坐在了一起,唯独一张位置最好的桌子是空着的。 小二领着他们坐在那儿。 苏幕遮待漱玉,小师姐落座后,方问道:“小二,谁让你备下的酒饭?” 小二笑着为众人斟酒,道:“苏爷莫问,您饮了酒自然就知晓了。” 叶秋荻端起酒杯,一缕酒香立时钻入鼻中,这酒香是叶秋荻如何也忘不了的。 “昆仑殇。”她一惊,“张先生?” 小二一笑,把坛子放下后退到后面,很快将饭菜端了上来。 渔夫曾说过,昆仑殇唯有配好菜方不被埋没,这一桌子菜的雅致可想而知。 不仅有太湖鱼虾,松江鲈鱼,饭更不是稻米这些寻常谷类,而是雕胡饭。 雕胡饭乃是用菰米,即茭白米煮成,香味扑鼻且又软又糯,是贵为王爷的苏幕遮也吃不到的。 苏幕遮这一顿吃得甚是畅快。 起身会帐时小二笑道:“苏爷请自便,张先生已经把账付过了。” 苏幕遮奇怪:“这张先生是何方神圣?” 小二笑道:“小的不便说,张先生说您到太湖后自然就知晓了。” 第九十一章 朝辞白帝彩云间 再启程后,在傍晚时分,牛车慢悠悠走到一家客栈门前。 苏幕遮正准备落脚住宿时,已经有小二笑着迎上来,言说酒饭和上房已经备好了。 不必问,也是那位神秘莫测的张先生安排下的。 第二天的饭食,住宿也被这位张先生包下了。 一直到姑苏城,一路上皆是如此。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除去那昆仑殇与雕胡饭外,张先生备下的精致菜肴不带重样,着实让苏幕遮大开眼界。 这日晌午,苏幕遮等人只差少半天脚程即到姑苏城时,依旧有客店小二站在路旁迎接。 桌子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六个人各坐三边,苏幕遮与叶秋荻对着门口。 他们刚坐下,闭着的客栈门就被推了开来,夹着风吹进一中年人的衣衫。 他长身直立,白衣如雪,腰旁的剑却是黑的,漆黑,狭长,一只乌鸦在剑鞘上栩栩如生,夺人眼目。 他的人如他的剑,冷酷,孤傲又满是寂寞,似风一吹,即能抖落一地冰雪。 客栈立时安静下来。 白衣人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向苏幕遮的桌子走来。 他每一步走的都很均匀,相隔俱是一尺七寸,便是用尺来量,也无这般准确。 但走到苏幕遮桌子前时,他最后的一脚,抬起来迟迟才落下,仿若那一步重若千斤,也仿若那一步便是生死。 不能轻易落下。 落下那一步后,白衣人将凳子挪开,坐在了苏幕遮对面。 谁也不曾说话。 衣血流放下了酒碗,目不斜视的盯着面前的雕胡饭。 漱玉恍若不见白衣人,安然的用饭,不时往谷主与苏幕遮碗内添菜。 苏幕遮举着酒杯,浅酌慢饮着。 叶秋荻神色自若,只是目光不曾离开白衣人。 唯有公输匠母子,敏锐察觉到了空气的凝滞,一时有些无措。 白衣人抬手取过放在桌子上酒坛。放在苏幕遮手旁的一个干净空碗,立时顺着桌面横移到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面容冷峻,向叶秋荻点头,“谢了。”声音很冷,如八月飞雪。 在他点头时,叶秋荻也放下了酒碗。 白衣人为酒碗倒酒,目光却盯着叶秋荻,待酒与碗沿相平后,自然的停下来。 他举起酒碗敬酒,一丝酒液不洒,叶秋荻双手举起酒碗回他。 但俩人迟迟不喝,只是敬着,目光直直盯着,如一道剑芒在空气中相撞,弥漫出漫天杀气。 客栈宛若寒冬,让人不自在起来。 半晌后,客栈气氛陡然一缓,举着酒杯的两人同时一笑,仰头痛饮,又同时放下酒碗。 “好酒。”白衣人斜过身子,将腿翘了起来,将腰上的剑鞘露在右手可及处。 “昆仑殇。”叶秋荻一笑,酒坛子横移到她面前。 她低头斟酒时,白衣人一直盯着他,剑鞘微微颤动,响起一阵鸣声,如乌鸦,迫不及待的要出来。 直到叶秋荻斟满酒,剑也不曾出鞘。随着她抬头,剑更是安静下来。 “好剑。”叶秋荻抿一口酒,笑着说。 酒坛无人动,又横移过去,稳稳落在白衣人手边。 白衣人顺势提起,酒坛举着很高,一缕酒线,稳稳的落在酒碗里,不溅起一丝。 忽然起风了,风直奔白衣人,鼓满白衣,吹着衣袂飘飘。 酒线不断,不被风所扰,依旧稳稳落在酒碗里。 酒满碗,白衣人抬头道:“叶谷主深藏不露,险让某以为世上无敌手,将孤独一世。” 叶秋荻一笑,“谬赞。” “你拔过剑吗?”白衣人夹菜时问。 叶秋荻同时举起酒碗,轻抿一口,待他收回筷子后,方缓缓道:“拔过一次。” “他值得?” “他不值得,救的人值得。” “剑出鞘?”白衣人又问, “不曾。” 叶秋荻夹菜,“你呢?” 白衣人也抿了一口酒,道:“拔过一次,剑出鞘。” “与谁?” “一朝禅定水倒流,万剑归宗锁重楼。”白衣人夹菜,“一行禅师。” “难怪。”叶秋荻放下酒碗说。 “难怪?”白衣人抬眉。 “我曾听他说起过,在华山之巅,与他坐而论剑时。” “他一定败了。”白衣人敬酒,“一行禅师由剑成佛,终究不是佛。” 叶秋荻笑道:“佛法本无边,只渡有缘人,难保有一日水不倒流。” “无边即是心不落两边,做到又谈何容易。”白衣人感叹。 俩人三言两语说着,衣血流听了,如在云里雾里,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她唯一察觉的是两人在交锋,因为她体内的刀意正汹涌澎湃,第十一招刀意正挤进她脑袋。 道心微妙,有些人枯坐江畔十余载方悟得剑道;有些人却被迫进入刀之大道。 白衣人又倒了一碗酒,举杯敬叶秋荻,叶秋荻回敬。 俩人未再僵持,但他们碗到唇边,慢慢饮酒时,客栈内顿时剑气纵横,挟风呼啸而过,吹动人的衣袂与长发。 客栈温度陡降,空气似凝滞起来,支撑房梁的柱子呻吟着。 相邻两张桌子上的客人刚举起酒碗,“啪”的一声化作粉尘。 叶秋荻后面是柜台,由厚木板做成的,这时上面满是剑痕,如同门上的剑痕。 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摆着酒坛,在风呼啸而过时,“啪啪”酒坛一一破裂。 溅射的酒液随风而散,落在柜台上,立时成霜。 在白衣人身后,离他十步之外,推开后不曾关上的门“啪”的合住了。 紧挨着门的桌子被风吹过,腿登时断开,茬口平滑,宛若剑芒划过。 客栈内的人不知所措,躲在了墙角,唯有苏幕遮这一张桌子完好无损。 在又有两张桌子断腿后,“仓”的一声,白衣人腰旁的剑不动而出鞘半截。 但只出半截,便不再动了,只是颤动着,似乌鸦的鸣叫,频率却快很多。 随着剑鸣,衣血流的眼泛起了血色。 她握紧拳头,按在桌子上,努力克制着。 随着剑气纵横,她感觉那一招的刀意越来越明确,在脑中徘徊,似体内藏着一只恶魔,随时向蹦出来,与剑气争锋。 衣血流明白,再只需片刻,她便突破了。 但她不敢。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直到血流一嘴。 第九十二章 一步杀一人 剑身不断颤动着,剑鞘上乌鸦活过来一般,随时准备展翅高飞。 衣血流苦苦撑着,攥紧的拳头紧贴着桌面,榨取着一丝微凉。 就在衣血流以为自己将坚持不住时,拳头忽然感到桌面有一阵律动。 这律动,宛若大音希声,缓缓由拳头传入她心田,顿时让她心静下许多。 她注视着拳头的桌面,见老榆木的桌面以目光可见的速度裂开一道道裂纹。 这裂纹细密,仿若是经数百年自然裂开的,锋芒如剑,正是苏幕遮在琴上所寻求的剑纹。 以尺寸光阴,得百年岁月侵蚀,这剑气之厉害可见一斑。 静下来的衣血流抬头望去,又是一惊,只见整个榆木桌面上的裂纹竟组成一“剑”字,直指白衣人。 这个剑字甚为简洁,但一股磅礴的剑意迎面扑来,让人不敢直视。 叶秋荻与白衣人同时放下酒碗,剑回鞘,剑气顿消,风登时止住了。 “他死得值。”白衣人说,“棋逢对手,本应对局到深更,只是在下还有扶桑一行,只能日后再做讨教。” 白衣人站起身子来,拱手:“告辞。”说罢,转身,又大步流星的去了。 门自行关上,叶秋荻轻出了一口气。 其实,在白衣人进门时,他们已经在较量了。 白衣人迟迟不肯落脚,只因那一步踏下去,已是叶秋荻的剑所能及之处,他在小心叶秋荻出剑。 而在白衣人取桌子上的酒坛时,空碗横移过去,是叶秋荻在封住他抽剑的角度。 他们的目光须臾不离,倒酒时自有杀气弥漫,皆是在寻找出剑的时机。 众人看到了两人在敬酒与谈话。 却不知,他们敬酒,夹菜之余,手稍一抖,坐姿略歪,乃至目光一缓,一走神,即有剑出鞘,取人性命。 好在俩人皆是绝世剑客,谁也不曾露出破绽,所以迟迟不曾出剑。 最后的剑气纵横,也只是俩人在寻不到破绽之下,一次强行的较量,意欲逼对方露出破绽。 奈何二人伯仲之间,谁也无必胜的把握,白衣人只能先放弃,去扶桑找人麻烦。 “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苏幕遮轻叹,“衣不流行”白居易果然名不虚传。 不必言,那把漆黑狭长的长剑,正是鸦九剑。 这一顿饭用的甚是提心吊胆与乏味,苏幕遮等人也无人再细细品味佳肴的心思。 他们收拾了东西,赔了客栈桌椅后便上路了。在天色向晚时,抵达了姑苏城。 上次夜泊枫桥,晚上匆匆而过,苏幕遮只看到姑苏城一隅,现在才彻底将姑苏城看清楚。 随处可见的拱桥亭台,河埠石阶,木柱廊檐,更有在青瓦白墙间穿过的小河与绵长而幽深的石板小路。 苔痕爬满了青岩石碑,禅院的幽静,园林的雅致,竹林的烟雾缭绕,水上泊着的乌蓬小船,被斜阳又染上了一层金色, 轻执画笔,景景皆可入画。 书院的朗朗读书与货郎沿街叫卖声混在一起,伴着小河边浣衣娘捶打衣物声音,安逸、淳朴的生活扑面而来。 吴郡郡守府邸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街不长,街拐角是一条小河,沿河林立着各家酒肆,茶馆和各家结社。 其中有一家棋社,里面不时传来观棋者的惊呼声。 若非有要事在身,苏幕遮非进去看看不可。 他们一行人来到郡守府邸,向门房出示腰牌后,便被迎了进去。 吴郡太守卫庆已等候苏幕遮多时了,在将苏幕遮请入上座后,先是一番寒暄,而后又备下了佳肴款待诸人。 陪坐的人不多,唯有吴郡太守与都尉。 在前秦时,因有的州郡不置太守而仅置都尉,故其权位颇重,险些造成大乱。 所以在楚国的州郡中,都尉乃太守的佐官,掌全郡军事。不过,任命权却在建康手中。 酒足饭饱后,郡守方道:“王爷,王上请王爷主持太湖剿匪一事,具体如何做,还请示下。” 苏幕遮一笑,“太湖剿匪的事不急,先把吴郡乡侯处置了。” 太湖水匪抢夺豪门家资,甚至杀了当朝侯爷,让庙堂上许多世家尤为震怒,所以恳请王上剿匪。 王上也乐得让太湖水匪顶缸。 但王上与苏幕遮知晓,这其中必有隐情,如齐季伦与影堂,白安礼的勾结,杀齐季伦的人又是谁。 所以苏幕遮办这事时,绝不能让它草草了结。 “处置吴郡乡侯?”太守卫庆一怔,不解看着苏幕遮。 “在龙王岛上,本王得到一些吴郡乡侯与水龙王来往的信笺。” 苏幕遮扫了两人一眼,将一封信递给太守,淡淡道:“信笺透露,齐季伦早有谋反之心,甚至与江州明王有勾结。” 太守接过信笺与都尉看后俱是一惊。他们与吴郡乡侯有过往来,知是他的笔迹。 谋反非小事,吴郡乡侯在他们治下谋划起事,他们却不曾察觉,失察之责是免不了的。 “放心。”苏幕遮一笑,“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当务之急是查清齐季伦与明王约定的起事计划。” 都尉拱手:“王爷的意思是?” “查抄齐家,片瓦也不许放过,查到齐季伦与明王来往的信笺。”苏幕遮说。 “信笺若随闲池阁一起被烧了”太守问。 “你与人勾结起事的信笺会放在宴客的阁楼上?”苏幕遮反问。 太守忙低头,“不敢,卫庆这便让人查封齐家,将一家老小抓起来严加审问。” “还有齐家盐帮。”都尉忽然插了一句嘴。 苏幕遮瞥了他一眼,都尉忙低头,仿佛王爷看透了他的小心思。 苏幕遮点头,指了指公输匠,“这位是公输班的后人,曾为齐家修缮仙宝阁,便由他助你进入仙宝阁吧。” “是。”太守应了,斜眼看了看公输匠。 若无吴郡乡侯谋反的信笺,他当真要怀疑朔北王是不是专为仙宝阁而来。 无他,建康百官知仙宝阁有宝贝,只想着来姑苏后,借办事不利讹诈齐家一两件,让齐家乖乖交出来。 这位王爷倒好,先是以谋反罪查封齐家,而后让工匠慢慢破掉机关,整个仙宝阁一下子尽入囊中了。 苏幕遮自然不知太守在想什么。若知道,估计会很郁闷。 他在意的,其实也就一副空山新雨图而已。 第九十三章 坐隐对樵人 宴罢,苏幕遮被安置在一处精致的园林内歇息。 鱼幼居一行人先到姑苏,已被郡守妥善安置在这座院子中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打盹后的苏幕遮披长衣在花园内练功,正屏气凝神时,听到寺院行者打铁牌,敲木鱼的报晓声。 苏幕遮循声望去,站在花园一角,在熹微晨光中见墙外不远处有一座寺塔,八角九层,砖身木檐,掩映在成荫绿树中。 苏幕遮回头,又见花园一角一棵树开花了。 花开的洋洋洒洒,白小的花朵开满树枝,在绿叶从中探出头来,传出淡淡香。 苏幕遮折了两三支,准备给小师姐作簪花。 他又回到池塘边,准备继续早课,但报晓声过后,安静的姑苏城一下子热闹起来。 小贩走街串巷,沿街叫卖早食,茶汤带着香气,也混在早上空气中,让苏幕遮再也静不下心来。 苏幕遮推开后园的小门,出现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巷子直直的,两侧是白高墙,外面是一条大道。在巷子口,摆着一茶汤摊子。 晨雾还未散去,茶汤摊子周围烟雾缭绕。 苏幕遮踱步过去,出了巷口方见旁边便是寺塔庙门,原来花园与寺塔只有一巷之隔。 庙门不大,上书“报恩寺”三个大字。在寺院门前长有一株古树,郁郁苍苍。 茶汤摊子的桌子一直摆到那里,在末座上正有一老和尚与樵夫对弈。 苏幕遮要了粥饭,又点了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几样点心,坐在和尚身旁观二人对弈。 初不以为意,在低头饮一口粥后,再看棋局时,苏幕遮看出了名堂。 樵夫执黑,和尚执白。 棋局打一开始,黑棋就在节节败退,输棋已是必然,这也是苏幕遮不以为意的原因。 但在苏幕遮低头时,本以快输的黑棋下了一招妙到巅峰的妙棋。 不但一举盘活全局,守住颓势,甚至转守为攻,直逼和尚要害。 苏幕遮自认为棋力甚强,难逢敌手,但也下不出这一着棋来。 老和尚也怔住了,他盯着棋局,眼珠子一动不动,手里捏着一粒棋子,不停的搓动。 苏幕遮也停下筷子苦思。 半晌,樵夫将棋子儿扔进藤编的棋笼里,站起身来潇洒道:“老和尚,你先慢慢想,我可要打柴去了。” 他转过身去摊上打包了几样点心,笑道:“莫忘了把钱结了。” 老和尚充耳不闻,只是盯着棋局。 又过半晌,街上行人慢慢多起来。 有茶汤摊子的熟客,见和尚凝眉苦思,笑道:“老和尚一定又输给打柴的了。” 老和尚不理他们,由棋笼里捏出一枚棋子儿来,凝重的落在棋盘上。 “不对,不对。”苏幕遮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若落在这里,那几目死棋便活了,一活便兵败如山倒。” 他捏起一枚棋子儿,“应该落在这里。” 老和尚摇头,“也不成,他这着棋看似守,却暗含攻势,若落在这里,我下边这一片就全被拿下了。” 两人争论着,一连试了四五着,皆不能应付樵夫那一着棋。 大街向东,太阳慢慢升起,染红了青瓦白墙后,落在了苏幕遮身上。 苏幕遮这才醒悟,忙吞了已凉的茶汤,让摊主打包几样点心后,转身回巷子。 “这一着也是在引诱”老和尚说,见无人应,抬头才见苏幕遮向巷子走去。 他摇摇头,收了棋局,道:“结账。” 摊主笑道:“和尚,刚才那位小哥儿已经结了。” 老和尚意外,“也是一个有趣之人。” 苏幕遮回到小楼时,叶秋荻与漱玉正坐在花园亭子里用早饭。 见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叶秋荻问他,“大早上与谁对弈去了?” “巷口遇见一和尚与樵夫对弈。”苏幕遮说着,将采下的花插在小师姐与漱玉的髻上。 坐在一旁的侍女们偷笑,苏幕遮随手一掷,一朵花正插在徽音的丫髻上。 “呀。”徽音笑的更厉害了,双眼眯着道:“谢王爷赏赐。” 苏幕遮摇摇头,将早点递给徽音一块,然后将她赶离了位置。 他坐下,兴致勃勃道:“那樵夫棋力也不知是强还是弱,但有一招下的端的是妙” 苏幕遮感兴趣的事不多,叶秋荻与漱玉也乐得他说下去,正好就着下饭。 早上收拾完毕,将公输匠母子托付给鱼幼居后,苏幕遮一行人才出门。 门前有一座小码头,果不其然,在他们出门时,码头上已经泊着一艘船了。 船夫拱手道:“莼鲈馆张先生请公子到府上一聚,把酒话桑麻。” 苏幕遮点头,“有劳了。” 他们乘船向西而去,不时经过石桥,桥上的行人不断,两岸炊烟未散。 小河两旁的码头上,已经有渔夫在整理渔网了。 在将到太湖时,苏幕遮站在船头,见都尉领着一群兵丁将一座府衙围住了,引来围观众人议论纷纷。 当然,苏幕遮是听不见的,都尉也不曾注意到苏幕遮。 小船在船夫的摇橹水声中,缓缓驶入太湖。 茫茫太湖,山水环绕,山裹湖岸,湖中有山。 站在船头,放眼皆碧,方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渺小。 湖水平静无波,小船水上行,如在云间走。 苏幕遮回头问船夫:“听说太湖前些日子被封了?” “哦,都是一绯衣公子闹的。”船夫摇着橹,道:“前些日子他把全太湖的水匪聚起来,封了太湖,寻一样东西。” “寻找什么东西?”苏幕遮心中有些猜测,但还是问道。 “传说中古越国的宝藏。”渔夫说。 “现在太湖风平浪静,莫非是那些水匪得手了?”苏幕遮问。 船夫摇摇头,“那倒不曾。是那绯衣公子因事离开了,这些水匪遍寻不着,也就怠慢起来。” 叶秋荻轻笑,“这绯衣公子倒厉害,居然能号令太湖群雄。” “也不尽然。”船夫摇摇头,“那绯衣公子给太湖匪首喂下了穿肠的毒药,所以很多人不敢违命。” 苏幕遮与叶秋荻会心一笑,如此看来,当初在龙王岛上夺龙鼎的绯衣公子也应该是此人了。 船行白云间,数里之后,前方出现一座小岛。 岛上有山,沿着山势,坐落着一个小村庄,掩映在炊烟,绿林与水雾之中。 第九十四章 笔墨丹青 “莼鲈馆到了。”船夫指着岛上坐落在山坡上的庄子。 苏幕遮抬眼望去,嗬,好大一座庄院,只见庄子依山势而建,楼阁纡连,遮住了山坡。 小船向码头靠近,忽然有身影由远处迅速向小船靠近,而后“砰”的一声跃出水面。 江豚欢快的叫着,跃过小船又落在另一侧,打起的水花溅在了苏幕遮的衣服上。 苏幕遮苦笑,“它倒是好记性,居然还识得我。” 小船在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上得岸来,见庄子外是桑田池塘,阡陌纵横,仿若传说中的桃花源。 两个车夫在岸上等候多时,将苏幕遮等人请到车上后,牛车沿着宽阔的道路缓缓向山坡走去。 “这景色我仿佛见过。”叶秋荻看着车外村庄,忽然道。 苏幕遮回头来,点头说:“我也有些熟悉。” 正在他们欣赏沿途景色,觉的熟悉时,天上传来一阵苍鹰高鸣。 苏幕遮出车,取出一个哨子来放在嘴边,应着鹰啸传出清脆的笛子音。 白隼很快辨清了方向,矫健的穿过两旁树林,落在苏幕遮肩膀上。 苏幕遮取下白隼脚上信封交给漱玉,又取出一块肉干喂给白隼。 待苏幕遮钻回车子继续上路时,漱玉将信笺合上,道:“羯族首领石奴将率三万骑兵南下攻打兖州乞活军。” 苏幕遮点头。这是他早已经料到的,儿子石邪被杀了,老子总不能缩着。 在上龙王岛之前,江北兖州药王谷弟子余生便传来消息,言说在龙门客栈认识一位名叫连山的汉子。 听说这汉子会使连山掌后,叶秋荻也很意外,因为连山掌从不曾外传过。 但相距千里,也不能细细盘问,叶秋荻也就将这件事放在脑后了。 石邪被杀,也不是余生请出了青木令,而是他与连山合谋耍了诈。 原来,当日余生认识连山后,听他说要杀石邪为家人报仇,却苦于龙门客官的规矩,余生立时有了主意。 他当着石邪面,告诉连山,他将去信给谷主,一定能请出青木令,让连山放心守住龙门客栈。 石邪一听如此,不免提心吊胆,觉着呆在龙门客栈不是良计。 因此在五六日后,见围在外面的白袍军松懈下来,石邪连夜与奴隶翻窗出龙门客栈,准备借夜色的掩护奔逃。 岂料,他们正中连山下怀,刚落地就被围住了。 在缠斗中,奴隶冲出重围逃脱,石邪则被连山手刃,向北遥祭了家人。 “曾棘奴准备怎么应对?”苏幕遮问。 漱玉道:“连山力劝曾棘奴避其锋芒,曾棘奴却准备硬撼羯族骑兵。“ “他期望打出更大的威风来,好在乞活军联盟时让诸路乞活军心服口服。” “他的胃口倒挺大。”苏幕遮一笑,不再讨论江北之事。 漱玉继续道:“建康也有件要事。” “什么?”苏幕遮问。 “唐朝握有矩子令消息传来后,据翟儿讲,她家祠堂曾供奉着一块一样的铁牌。”漱玉说。 唐朝矩子令来自何处显而易见。 “请丐帮的弟子协助查访唐门。”叶秋荻当机立断道,“看来我们与这桃花叛徒免不了一番纠葛。” “是。”漱玉点头。 在他们说话间,牛车已经上了山坡,在青石铺成的阔地上停下来。 苏幕遮下车,见三日前见到的渔夫已换了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的走上前来相迎。 张先生拱手道:“三位,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苏幕遮拱手致谢,道:“还要多谢张先生一路来对吾等的照顾,有劳了。” 张先生笑道:“贵客难逢,区区酒菜又算得了什么,请。” 众人一面说话,一面被迎进了书房。 庄子极大,也极为气派,陈设却极为简单,甚不符张先生为他们准备一路酒饭时的豪奢。 书房内又是一番景象,一道屏风将屋子隔开。 外面布置的整洁,主客之位分明,显然是待客的地方。 而屏风内,书卷乃至竹简摆满了,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 正对屏风的软榻墙壁上,挂着一副字,运笔遒劲,写着: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好字。”漱玉赞道,“若能配上水墨画,更令人神往。” 张先生道:“在下书法尚可,丹青之术就差些了。不若由姑娘泼墨如何?” “也好。”漱玉点头。 张先生当即请人铺纸磨墨。 漱玉提笔后,寥寥数笔,即将一书生俯仰于天地之间,沉浮于水波星光青云之上的画面勾勒出来。 张先生在旁边看着入神,不住点头赞道:“笔致圆浑蕴藉,画面精致如以灯取影,非大家所不能作。” “谬赞了”漱玉收笔时说。 张先生道:“姑娘过谦了。某虽不擅丹青,但图画珍藏不少,也练出些眼力来,这句称赞姑娘当得。” 当下,张先生请三人坐下,又请下人将所珍藏的图画取出来,让三人鉴赏。 正闲聊之际,下人进来禀告:“先生,微雨剑派掌门剑之植求见。” 张先生放下茶盏,道:“请他进来吧。” 仆人下去后,张先生微微拱手,“三位暂且赏玩,在下去去就来。”说罢,转身到了屏风外面的厅子。 不一会儿,仆人领着剑之植走了进来。 剑之植拱手道:“张先生,这此无论如何您得救救我啊。” “你又闯什么祸了?”张先生淡淡的问。 “吴郡乡侯真不是我杀的。”剑之植说,“我只是被逼无奈,才与那俩刺客携手杀出姑苏城的。” 张先生一笑,“既然不是你杀的,你担忧什么。那两个刺客是什么来历?” 剑之植摇摇头,“不知。”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先生,那吴郡乡侯其实死有余辜,他想造反!” “哦?”张先生抬眉,“怎么说?” 剑之植当即把闲池阁上,吴郡乡侯与他们商议的事道了出来。 苏幕遮在屏风后面听着,向叶秋荻打眼色,“故意的?” 叶秋荻翻了个白眼,“鬼知道。” 外面的张先生听罢,笑道:“既然如此,你更不用怕了,到时候据实相告就是了。” 剑之植为难,“这次带兵的是朔北王。先生也知道,微雨剑派与王爷有些误会,所以” 张先生呵呵一笑,“放心,王爷不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我到时帮你斡旋。” 剑之植稍微放心些,“对了,张先生,我在来时遇见太古门莫大了。” 第九十五章 千机毒 太古门,莫大? 苏幕遮微微一怔,料不到在太湖庄上竟会听到他的消息。 张先生也很惊讶,“他前些日子来庄上盘桓几日便告辞了,怎么还在岛上?” 剑之植低声道:“前些日子莫大就在太湖上四处寻摸,先生你说他会不会也在找越国宝藏?” 张先生将茶碗往桌子上一砸,“胡闹,太湖都被你们翻遍了,找到宝藏了?” “是是是。”剑之植附和,“张先生,我们也不想这样的,可是那绯衣公子” 剑之植话说半截,不提自己的糗事,委屈的说:“我们为了活命,也不得不如此啊。” “听人说,那绯衣已经回到太湖了。”剑之植又说,“张先生,该怎么做,大家还等您话呢。” 张先生沉声道:“放心,你们身上的毒我自有办法解掉。太湖群雄绝不能让他一个外人牵着鼻子走。” “没错。”剑之植点头。 “晚辈不才,对医术倒略懂一二。”叶秋荻由屏风走出来,笑着说道。 张先生忙站起来,笑道:“区区小事,怎敢有劳贵客。” “无妨。”苏幕遮说,“那绯衣公子正好与我等有些过节。” 剑之植见张先生对三人恭敬有加,客气道:“三位是?” “不该问的别问。”张先生冷哼一声。 剑之植忙不迭的点头称“是”。 苏幕遮在一旁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了计较:“如此看来,这张季鹰张先生在太湖地位很高啊。” 在剑之植正手足无措时,叶秋荻轻抖手腕,一根细细的丝线缠在了剑之植手腕上。 “千机毒。”半晌后,叶秋荻皱眉道。 “牵机毒?”张先生疑惑,“不会吧,若是牵机毒应当容易解才是。但他们遍求太湖名医,无人能解。” 叶秋荻摇摇头,“此千机毒非彼牵机毒。” “张先生所言牵机毒又命牵机药,不过是马钱子而已。”叶秋荻说。 而所谓的千机毒,是由乃是十三种毒药混制而成的高明毒药。 这十三种毒药皆是剧毒,但因彼此药性相冲而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必死无疑。是以名医不敢动手,而庸医乱开一味药,必取人性命。 剑之植点头道:“难怪有人只吃了一枚寻常解毒丸便暴毙了。” 若解千机毒,必须找到平衡点,才能巧妙破掉。 “能制成此毒者,在岐黄之术上的造诣一定不低。”叶秋荻说,“至少五日,我才能解掉此毒。” “五日足矣。”张先生点头,对剑之植道:“你回去安抚众人,让他们莫慌了手脚,也不要兴风作浪。” “莫忘了,朔北王就在姑苏城内,这时出岔子,谁也救不了你们。”他最后警告道。 听此毒能解,剑之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先生放心。”当下告辞离开了。 这张先生留众人在书房又赏玩一会儿后,便领众人到后院,引荐了他的家眷,安排了酒宴和歇息的客房。 下午,在张先生家眷的陪同下,三人又浏览了湖光山色。 直到天色向晚,张先生才将他们送回客房歇息,不再打搅。 客房是一座小楼,位于山坡临湖一侧。 远处波光粼粼的太湖与近处山坡上翠绿的山林,在小楼前合为一景。 “莫大在山下村庄出现不是偶然。”苏幕遮坐在美人靠上说,太湖上两轮斜阳染红了他的身子。 叶秋荻将九单玉竹扇取出来,比对着山下村庄,扫了一眼道:“的确不是偶然,也是我们为何会熟悉这儿的原因。” 苏幕遮接过扇子,见角度虽然不同,但还是能看出烟雨图上绵亘山势与山下村庄后面的山势相符。 幽岩深谷,高峰平坡,石桥小河一模一样,便是来时看到的水村野市,也与画上疾奔相同。 唯一不同的是,随着岁月变迁,曾经的茅棚楼阁已经彻底消失在了细雨朦胧中。 “不知这牧童老翁避雨的破庙是否尚在。”苏幕遮感叹着沧海桑田。 叶秋荻指着画,问道:“你若是莫大,你会去哪儿寻宝?” “江山烟雨图若真有秘密,我想一定藏在这两处。”苏幕遮指了指扇面左右两端。 烟雨图描绘的乃是清明是烟雨景色,它最惹人注目的有两处。 一处是清明出殡的丧葬群,本应哭哭啼啼的孝衣人似笑非笑,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一处是坟前拜祭祖先的文身断发的汉子,文身断发是古越国的习俗,断然不会出现在陶然居士所处时代的太湖上。 “很好。”叶秋荻笑,“夜深后你便去这两处查看。” “遵命。”苏幕遮敬了一礼,在叶秋荻莫名眼神中,笑着拉她坐下。 “美人靠,顾名思义,得美人靠过来。”他环住小师姐的腰得意的说。 这时,山脚下的村庄炊烟四起,太湖上,渔夫正摇橹归来。 唯有群鸟依旧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不着急归巢。 一阵风吹来,湖水起伏,将残红打碎成了碎金,在波光上跳动。 风也吹动小师姐的青丝,将压在耳后的长发吹乱了。 苏幕遮帮她拨动,在睫毛前撩着。叶秋荻不向理他,于是闭上了眼。 这时,猝不及防的,一寸柔软钻进了她的牙关。 半晌后,两人才分开,叶秋荻傲娇道:“一会儿也不得安生。” “旁人告诉我说,女孩闭上眼,就是要你亲她。”苏幕遮说。 “谬论。”叶秋荻说了一句,见漱玉漱玉端茶走上来,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鬼主意。 待漱玉将茶放在美人靠前的桌子上后,叶秋荻拉她坐下,向苏幕遮得意一笑后,对漱玉道:“闭上眼。” “做什么?”漱玉不解的看谷主一眼,但还是闭上了眼。 叶秋荻向苏幕遮示意。 苏幕遮一乐,正准备靠前,谁知他刚探头,小师姐已在漱玉的唇上蜻蜓点水,然后得意的向苏幕遮挑眉。 “你作弄我。”漱玉嗔怪,她睁眼时见苏幕遮的郁闷与叶秋荻的得意,哪还不知怎么回事。 趁叶秋荻得意时,漱玉趁机又吻了回去。叶秋荻一怔。 “这下扯平了。”漱玉得意的说。 叶秋荻才不是吃亏的主儿。 她正准备还回去,但被苏幕遮捂住了嘴:“你们俩个莫占我的便宜。” 见苏幕遮郁闷,叶秋荻与漱玉相视一看,在斜阳下洒下了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第九十六章 一座坟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不见月。 一道身影由小楼上飘下,宛若一片树叶,被风吹出了庄子,踩着树梢向山下亮着灯火的村子飘去。 待苏幕遮的身影消失在树梢后,张先生与一位老仆由门内闪了出来。 “先生。”他身后的老仆说。 “跟过去看看。”张先生说,“莫被发现,也莫让人伤了王爷。” “是。”老仆拱手后,迅速隐在夜色中。 苏幕遮踩着树梢,一路向下,待进入村子时,突然在一根树枝上站住了。 老仆在后面小心站住,以为被苏幕遮发现了,却不知苏幕遮压根想不多后面会有人跟他。 “坟茔在哪儿来着。”苏幕遮挠挠头。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少了参照物,竟找不到那文身断发汉子祭拜的坟茔所在了。 “坟茔在破庙东北方位竹林里,破庙在石桥左侧三十步。”苏幕遮在树梢扳着手指梳理着。 老仆在树下不住赞叹,药王谷太乙神功果然名不虚传,在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上竟也能借力。 石桥在来时的路上见过,苏幕遮当下不再犹豫,悄无声息的踩着树梢飘过桥头。 令苏幕遮惊喜的是,这座破庙居然还在,甚至被修葺过。 这时的苏幕遮轻功已经大有长进,脚不沾地,身子轻飘飘落在破庙大堂屋顶后。 他倒勾在瓦檐上向内看去,见庙匾额上写着“陶朱公庙”四个大字。 陶朱公即是范蠡,在当年越国卧薪尝胆,灭掉吴国,攻入楚国皆有赖于此人。 他在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携西施泛舟于太湖,三次成巨富的故事世人皆知,后人供奉他也不足为奇。 苏幕遮正要离开,忽听到庙内有动静。 深更半夜在庙中做甚?苏幕遮好奇的向庙内探头。 天色虽暗,但两坨白花花蠕动的肉,苏幕遮还是吃惊的看见了。 这俩人站在陶朱公神像前,一人扶着摆果盘供品的神案,一人在她身后驰骋。 在他们身后,一个半人高,半丈宽的青铜香炉鼎正好挡住关键部位,不至于让苏幕遮看个明白。 俩人正在要紧处,“快点,再快点。”扶着案子的妇人说。 “罪过,罪过。”苏幕遮忙收回目光,他着实想不到有人会在这庙中打野战。 “你家老爷子呢?”男子气喘吁吁的问。 外面的苏幕遮正准备拔腿离开,但这男子一开口便停下来。 苏幕遮记得明白,这声音的主人分明是白日见过的剑之植。 “被奴家给灌醉了,不到天明醒不了,”妇人声音甜腻,像掺杂了大量的劣质糖,“我们可以尽情的耍了。” “不行,不行。”剑之植忙摆头,“我一会让还有事儿。” “什么事儿比趴奴家的肚皮还重要?”妇人嗔怨道。 剑之植趁机缓了缓,笑道:“当然没我的小可人重要,不过这次可是要事,若成了包你享尽荣华富贵。” “什么事儿?”妇人也不催促了,诧异的问。 剑之植得意说:“越国宝藏。” 妇人惊道:“真有越国宝藏。” “错不了。”剑之植惬意的享受着妇人身体,“我让你留意的那个老头儿怎么样了?” “他雇佣了村东头阿三,阿三媳妇说他们连夜往村子西北山林去了,说是挖”妇人停住了,“他不会去挖宝藏了吧。” “你说呢。”剑之植加快了速度。 俩人很快云消雨散,剑之植穿衣道:“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妇人应了一声,又抱怨道:“什么毛病,每次都来这庙中来。” 剑之植一笑,“你不懂,你家老爷子每次出门做生意都要来这儿拜拜,想到他磕头的地方” 说到这儿,剑之植“嘿嘿”笑起来。 这些秽语苏幕遮不曾听见,在听妇人道出莫大下落时,他已经向西北方向去了。 倒是跟在他后面的仆人看了个明白,心怒道:“想不到这厮不仅与朱员外小妾有一腿,居然还惦记着宝藏,当真该杀。” 苏幕遮一路向东北行,在一个岔路口停下来。 画上所记的是出殡时的情景,看方向因是向山林去了,但具体埋在山林何处他却不知了。 正踌躇间,苏幕遮见剑之植提着剑走来。 他当即悄悄跟在身后。 慢悠悠走了约半个时辰,剑之植才小心隐藏起来。 跟在后面的苏幕遮这个气啊,直恨自己刚才怎么不把这厮吓萎了。 这里是荒坟岗,里面的人作古很久了,村子里一般人家都是将人埋在东北方。 寻摸了半晌,剑之植忽然停下来,因为前面小坡上传来了火光,翻土和人声。 苏幕遮站在树梢,随风微微摆动。 他看得明白,莫大举着一风灯,坐在一条古老石碑上,在他脚下,三四个农户正在挖坑。 原来这不是什么坡,而是一座坟墓的巨大封土堆。 这些人才刚开挖,里面什么也不见。若真有宝藏,这些人估计也得挖上一夜。 苏幕遮当即失去了兴致,转身准备回去抱着如夫人睡大觉。 这是他眼珠子一转,起了坏主意。 当下伸手由怀里捏出两枚棋子儿,一只打风灯,一只打趴在坡下的剑之植。 “谁?”莫大反应很快,风灯灭后立时向这边看来。 “哎呦。”但剑之植猝不及防中招后的一声痛呼,又将他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黑暗之中,苏幕遮只见一道银光由莫大手上亮起,纵身一跃,刺向坡下的剑之植。 剑之植不及寻找作弄的人,薄窄的长剑出鞘,挡住莫大一击后即向后退。 莫大虽以琴为剑,但剑上功夫也不若。黑暗中银光迅变,犹如鬼魅,指向剑之植后背。 剑之植听到剑来,回身以剑相抵。许是刚才太耗精力了,脚下却忽然一软,身子向前跌去。 莫大的剑未落空,刺在剑之植屁股上。 正是下坡,剑之植跌倒后滚下坡后,一点也不含糊,站起来撒腿就跑。 莫大也不追了,他听声即知来人是剑之植。 离开的苏幕遮不知这些,他很快上山回到庄子,翻身进了小楼。 叶秋荻与漱玉刚沐浴完毕,正穿着宽松衣服在房里聊天,见他回来了,小师姐问道:“找到了?” “找到了。”苏幕遮坐下,端上一杯茶,将出去时看到听到的说了。 当然,庙中那点事儿被他一笔带过了,以免污了佳人耳朵。 第九十七章 九鼎 太湖下雨时极美,湖上山峦间烟云飘渺,伴着山下白墙灰瓦的村庄,醉人心扉。 檐下听雨一上午。 苏幕遮与张先生就江北战事聊着正酣时,一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汉子进了庄子。 这汉子用斗笠压住了面孔,只露出了长满胡子的下巴,让人看不清模样。 这汉子一来,张先生当即向苏幕遮告罪一声,引那人进了书房。 少刻,那蓑衣人便匆匆离去了。 书房出来的张先生脸色凝重,已无聊天兴致,向苏幕遮告罪一声后,领着仆人忙去了。 此时距苏幕遮捉弄剑之植已过去两天。 莫大将封土堆挖开又填上了,将目标转到了村子东北方竹林里的坟茔。 苏幕遮这几日一直静观其变。 这蓑衣汉子一来,直觉告诉他与剑之植有关。 用罢午饭后,雨渐小,张先生仍没回来。 三人于是领着徽音等人,打着油纸伞踱步下山坡向村庄走去。 “莼鲈馆”的下山路非常平整,即使在雨时,路也不见泥泞。 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茂密青翠的树叶,遮住了路的天空。 细雨落下时,打在树叶上,“啪啪”作响,汇在一起成了一首欢快的歌。 他们打着油纸伞下了山,站在岸上欣赏烟雨朦胧的太湖。 太湖近岛出有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芦苇青翠。 虽不及秋时芦花摇曳的身姿,但倒影在水中,被雨丝打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时,依旧是很美的。 他们站了许久,码头上迟迟不见归人。 站累后,他们转身正要去村庄的石桥,湖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唿”的警戒音。 苏幕遮回头看,见烟雨太湖的天际处,划来数不尽的小船。 小船中间或有一两艘稍大些的船,船头上站满了明火执仗的水匪。 这些船在烟雨中,迅速向码头靠近。 发出警戒的是芦苇丛中的人。只见芦苇晃动,丛中钻出许多渔船来,围住了码头。 正诧异之际,苏幕遮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张先生领着壮丁,村民背着弓箭和刀剑涌出来。 张先生这时一身劲服,英气盖过儒雅之气。他向苏幕遮拱手:“惊扰贵客了,我这便去将这些胆大的水匪收拾了。” 说罢,张先生大步流星的领着人聚在了码头上。 水匪的船很快到眼前,其中一艘大船船头,一身绯衣的公子在山水烟雨画面之中煞是惹人眼。 “果然是他。”苏幕遮道。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在龙王岛上夺走龙鼎的绯衣公子。 张先生站在码头,一脸怒容对诸位水匪道:“你们好大胆子,敢犯我莼鲈馆,莫非平日的恩惠都喂狗了!” 船头慢慢靠近。 绯衣公子身后一汉子拱手道:“先生大恩没齿不忘。只是为了活命,我等不得上岸搜寻,还请先生见谅。” 顿了一顿,汉子又道:“先生放心,我等对莼鲈馆秋毫不犯。” “若你们要找的宝藏就在我庄里呢。”张先生冷哼一声。 汉子瞥了绯衣公子一眼,不敢再说话。 张先生继续道:“千机毒的解药不日即有,你们为何如此着急?” “解药?”汉子惊讶,“什么解药?” “你们身上剧毒的解药。”张先生立时知道缘由了,“剑之植何在,他没有将解药之事告诉你们?” 水匪目光皆指向绯衣公子身后另一位将斗笠压着很低的汉子。 剑之植见躲不过去了,掀起斗笠,拱手道:“张先生,不是剑之植不告诉众兄弟,实在是您的解药吃不得啊。” “如何吃不得?”张先生倒背着手,阴沉着脸。 “找到同时解掉十三种剧毒的解药谈何容易,稍有不慎便要了兄弟们性命。” 剑之植理直气壮道:“先生若真有心,便让我等上岸,到时无论有没有宝藏,公子都会将解药交给我等。” “这样的解药岂不是更让人安心?”剑之植继续道:“何况一弱女子,她又能凭什么本事做出解药来?” “好,很好。”张先生怒极,“我知道你胆小,却想不到你竟胆小到这般地步。” 苏幕遮在后面听了也笑,这剑之植胆子真的够小,稍一威逼即投敌,性命少有威胁即叛变。 “这不是胆子的问题。”剑之植脸红脖子粗的争辩。 他顿了一顿,冷笑道:“先生不让我等登岸,莫非岛上真有宝藏,先生准备独吞?” “笑话。”张先生一甩袖子,扫了众水匪一眼,“我若贪图钱财,尔等缺衣少粮时,有几个能活到现在?” 张先生这话说的铿锵有力,许多水匪都低下了头。 剑之植却是不觉羞耻,道:“先生既然心善,为何不让我等登岸,稳妥的救了我等性命?” “竖子无耻之极!”张先生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剑之植得意:“看来先生也不是什么善人。阻碍公子登岸,您是想让我们的命啊。” 估计绯衣公子也看不下去剑之植的厚颜无耻了。 他开口道:“先生,晚辈只求登岸一观,绝对秋毫不犯。” “若不呢?”张先生道。 “莫怪晚辈不客气了。”绯衣公子笑着说。 风鼓满长袍,吹动长发,大战一触即发。 站在他们身后的叶秋荻忽道:“我看这绯衣公子找的不是宝藏,而是青铜鼎。” 见苏幕遮疑惑,叶秋荻解释道:“越国宝藏只是噱头,不然他怎会放下宝藏,跑到龙王岛上抢龙鼎。” “他找青铜鼎作甚?”苏幕遮奇怪。 “周天子曾铸九鼎,将毕生绝学刻于九鼎之上。”叶秋荻轻声道。 苏幕遮一惊,“龙鼎是九鼎之一?” “错不了。”漱玉也点头。 她缓缓念出绯衣公子自报家门时念的那句诗: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不显不承,无射于人斯。 这句诗出自祭祀周天子的清庙,绯衣公子显然与周天子后人脱不了干系。 “如此说来,一尊九鼎就在这座岛上。”苏幕遮四处张望着,“我们必须先找到,不能再让他得去了。” 叶秋荻苦笑:“烟雨图上能藏鼎的地方都快被莫大翻遍了。” 苏幕遮摇摇头,“他找的是招魂歌下半阙,或许不曾注意到青铜鼎。” “也不见他挖出来。”漱玉说,“也或许他找的就是青铜鼎。” “或许这一尊也如龙鼎一般被不识货的摆着”苏幕遮笑着说时,忽然停住了。 叶秋荻诧异的看他,“怎么了?” 第九十八章 尔虞我诈 苏幕遮还真见到一尊青铜鼎。 它光明正大摆在陶朱公庙神像前,鼎内装满了香灰。 外面也沾满了灰尘,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半人高,半丈宽。”苏幕遮比划着,身子一跃向石桥奔去,“我去取过来。” 苏幕遮奔上石桥。 桥上湿滑,桥下一渠清水,有鸭几只,正悠闲拨足。 一路之隔,与杀气漫天的码头上宛若两个世界。 陶朱公庙的庙门看着,里面寂无一人。 青铜香炉鼎摆在原处。 这青炉鼎与青铜鼎无异,古时应当不是做香炉的,想来是摆在这里时间长了,被村民烧香用了。 “得罪了”,苏幕遮向陶朱公神像拱拱手后,抓住青铜香炉鼎立耳,正要倒出香灰。 “王爷?您怎么会在这里?”一人忽道。 苏幕遮回过头去,见一身青布长衫的莫大背着一把琴走进来,诧异的看着苏幕遮。 他背后的琴被麻布包着。 “莫大先生?”苏幕遮自诩为演技派,睁大眼睛,努力装出诧异模样,“你也在这里?” 莫大一笑,“自长江一别,老朽一直在太湖。” “哦,我是被莼鲈馆的张先生请来做客的。”苏幕遮笑着说,“对了,招魂歌下半阙先生找到了?” 莫大苦笑摇了摇头,说:“偌大太湖,谈何容易。” 他目光移到苏幕遮手上,奇怪道:“王爷,取这香炉鼎作甚?” “呃。”苏幕遮也落在手上,眼珠子一转道:“本王素有收集铜器玉器的雅好,看这香炉鼎品相不错,准备搬回去。” 莫大抚须道:“王爷,盗人香炉鼎可不是君子所为。” 掘人墓也不是君子所为吧? 苏幕遮心里吐槽一句,却笑道:“先生谬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取一青铜鼎又有何妨?” 莫大一时无话可说,见苏幕遮又提香炉鼎,上前一步道:“王爷所言极是,只是炉鼎甚重,不若我帮您搬。” 香炉鼎虽较龙鼎小很多,但也需两个壮汉方能搬动,苏幕遮凭借内力也要吃些力。 听莫大所言,苏幕遮点头,“好啊。” 话刚落,他一掀鼎底,整个香炉鼎猝不及防向走来的莫大倒去。 他又一脚踢香炉鼎,顿时香灰漫天飞舞。 “找死!” 莫大怒喝,伸手向后一探,由琴内取出一把柳叶薄窄的长剑,掠过炉鼎刺向苏幕遮。 苏幕遮右脚一踏,身子向后飘去。 莫大紧追不舍,长剑来势甚快,却始终不及苏幕遮胸口。 直到苏幕遮贴住庙内的柱子,方有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响起,一刀架住莫大的长剑。 “从始至终,你找都是这鼎,而不是劳什子招魂歌,更非将它毁去。”苏幕遮冷笑, “不错。”莫大薄窄的长剑一绕,掠过青狐刀又刺来。 苏幕遮身子贴着一转,躲在了柱子后。 “老而不死是为贼。”苏幕遮在柱子后道,“古人诚不我欺。” 莫大长剑由左侧刺来,苏幕遮由刀抵住。 待莫大上前一步,转过来时,他又绕了过去。 太古门绝技在琴剑上。 苏幕遮有太乙神功与逍遥步傍身,虽敌不过莫大,但绕着柱子逃路足以。 莫大冷笑:“青铜鼎又不是苏家之物,老夫有何取不得。” 他一剑刺来,被苏幕遮躲过后,继续道:“说起来,江山烟雨图也是你们交到我手上的,又不是老夫抢来的,如何为贼?” “骗人也被你说的道貌盎然,佩服,佩服。”苏幕遮不屑。 当初莫大可是言之凿凿,道要毁去招魂歌,以免危害世人的。 当然,苏幕遮也不曾信。 “蒙得了人也是种本事。”莫大冷笑中,忽然一剑直刺,将一人抱的柱子直接刺穿了。 一下子悄无声息了。 莫大以为一招得手。 他谨慎的绕过柱子,却见柱子上只有一个窟窿,不见苏幕遮身影。 莫大正诧异时,“抬头。”贴在柱子上端苏幕遮喝道。 莫大循声望去,忽见一把香炉灰蒙头洒来,顿时钻进了他眼与鼻子里。 “呸呸呸,竖子奸诈。”莫大忙低下头,破口大骂。 苏幕遮得意一笑,不理他,跃下柱子,去取香炉鼎。 莫大双目不适,耳力却好,探手有琴中又取出一把剑,闻声刺来。 但他毕竟不适尚小楼,何步平之辈。苏幕遮一刀挡住,拖着青铜鼎就跑。 青铜鼎这时炉灰已少,又轻了一些。 莫大在后面追,一边跑一遍揉眼睛,在出庙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一脚。 外面细雨纷纷,泥泞不堪,莫大立时被摔了个狗啃你。 这下彻底追不上苏幕遮了。 苏幕遮刚离去,叶秋荻见绯衣公子笑容一敛,道:“给我上!” 水匪的小船立时向码头划来。 恰在这时,站在别处船头的蓑衣汉子将斗笠往上一推,怒喝道:“先生对我等不薄,莫非大家真要当忘恩负义之辈?” “我信得过先生,也信得过先生手中的解药。”蓑衣汉子道,“而且制解药的乃药王谷谷主。” “各位,难道你们要一直被外人所操纵?”蓑衣汉子大声道。 剑之植这才知为他号脉的乃药王谷谷主。 他那日见女子年纪轻轻,而且以悬丝诊脉这般托大手段,以为她不是正经郎中,不值得信呢。 现在醒悟为时已晚,剑之植跳脚道:“刘青园,你个叛徒。” 蓑衣汉子大刀指他,“你个两面三刀的墙头草,也敢道他人是叛徒?” 绯衣公子不动摇,面部表情的道:“再说一句,都给我上!” 站在他身后,最先开口的汉子有些动摇,犹豫一下。 银光一闪,长剑出鞘,人头落地,飘在了太湖之上。 他的剑快的似不曾出过鞘。 绯衣公子目光扫过他船上众人,与他站在一起的全是太湖水匪匪首。 他目光扫过,立时有匪首吼道:“上,给我上!” 其它匪首也跟着吼起来,渔船又向岸上靠近。 但别处船头的蓑衣汉子在上船时已有他心,悄悄聚了一批信得过匪首。 这时他们齐声吼道:“先生于我等有大恩,谁敢上岸,格杀勿论。” 密密麻麻的渔船中,一些披着蓑衣的水匪将蓑衣一甩,露出缠着红布条的胳膊,刀兵指向其它水匪。 “杀!”剑之植是回不了头了,当下跃下船头,一剑刺死一缠红布条变节的水匪。 见状,各家匪首齐齐跃下,相互厮杀起来,也有船向岸上袭来。 岸上,张先生领来的众人也不含糊,齐齐下水,挥刀向披着蓑衣的水匪砍去。 场面当真混乱。 第九十九章 凤鸣秋梧 擒贼先擒王。 厮杀之中,绯衣公子在船头一跃,径直向岸上码头飞来。 老仆将张先生推到身后,一刀向绯衣公子迎上去。 奈何实力相差悬殊,只一招,老仆便被绯衣公子拍飞出去。 绯衣公子落在码头上,袖子一挥,护在张先生身前的其他仆人又立时被打落在水里。 他上前一步,正要擒贼先擒王时,一根鞭子缠向他的手腕。 这根鞭子宛若蛇蝎,绯衣公子不敢硬接,双手倒背于身后,一个侧身,潇洒躲了过去。 “啪!”鞭子在与他错身而过时,凭空打出一朵鞭花,折打向绯衣公子胸口。 绯衣公子急忙后退,双手依旧背在身后,脚在踩到码头边缘后,身子立时倒下去与码头持平,只靠一只脚勾着。 他双目斜飞,眉眼含笑,仿若对鞭子的进攻浑不在意,潇洒自如。 在鞭梢由上方掠过时,伸手抓住鞭梢,略一使力,又站在了码头上。 “叶谷主也在。”绯衣公子抓着鞭子道,“在下还要多谢谷主将龙鼎拱手相送呢。” 叶秋荻站在张先生身旁,闻言冷哼一声。 鞭子不动,却不知为何吓的绯衣公子急忙丢了,一步向后慌逃向湖上芦苇。 身子尚在空中时,只听一阵布裂声,袖子已碎,化作漫天翩翩蝴蝶。 绯衣公子站在青翠的芦苇上后,袖子向后一扫,一片芦苇被斩,他方才止住退势。 “好厉害的剑气。”绯衣公子俊俏的脸有些阴翳,勉强保持着风度,赞道。 叶秋荻收起鞭子,笑道:“你若真要谢,一会儿莫抢便是。” 绯衣公子一愣,才笑道:“不知谷主何意?” “没意思。”叶秋荻说。 绯衣公子正要再问,苏幕遮已经拖着青铜鼎跑过来,“喂,这青铜香炉鼎是你要的?” 绯衣公子目光立时移到青铜鼎上,眉头跳了一跳,道:“说笑了,谁会为区区一香炉鼎而大动干戈。” 苏幕遮点头,“甚好,如此我便收藏了。” 绯衣公子眉头又是一跳,“这青铜鼎破旧不堪,又满是泥泞,啧啧,也就你当个宝” 苏幕遮把青铜鼎往身前一摆,指着后面,“你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在他后面,一身泥泞的莫大背着古琴,领着一白衣书童已走过石桥。 绯衣公子眉头皱起来,道:“是你。” “是我。”莫大点头,“他已经知晓剑鼎秘密,莫再心存侥幸了。” 莫大扫了一叶秋荻一眼,“今日若想带走剑鼎,我们必须联手。” 绯衣公子扫了炉鼎一眼,点头:“好。” 当下莫大将背上古琴取下,将包裹着古琴的麻布一扬,一把精美的古琴出现在眼前。 古琴左手凤头,右手凤尾,凤羽环绕琴弦,一枚绿宝石点缀在凤眼上。 这把古琴以整个被掏空的梧桐木做音箱,音箱壁较厚,相对较粗糙,其声有独特的韵味和历史沧桑感。 整把琴暗合凤栖梧桐之意。 相传做古琴的梧桐木取自传说中“梧桐烟云”的梧桐山,“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也唯有这把古琴方能奏出树中之王梧桐的空灵。 这把琴即便是孤陋寡闻的苏幕遮也知,正是太古门至宝,凤鸣秋梧。 苏幕遮艳羡道:“先生,不若我们商量一下,我们将鼎与琴做交换,如何?” “休想。”凤鸣秋梧乃太古门至宝,莫大怎肯换? 书童立时趴在他身前作琴案,莫大将琴摆在上面,轻轻一拨,空灵的声音立时响在太湖山水之间。 “塞住耳朵!”张先生知道太古门的厉害,当下大喝一声,并以身作则将耳朵紧紧捂住。 变节的水匪与庄上的人立时捂住了耳朵。 剑之植也知琴音厉害,呼喝众人将耳朵捂住。 但也有好奇心重,而又不知厉害的水匪,不曾捂严实,不消片刻,七窍流血跌落在了湖水中。 这下所有水匪不敢马虎了。 “我来对付莫大。”苏幕遮向叶秋荻点头,立马横刀站在莫大对面。 众人能遮住耳朵,绯衣公子,叶秋荻与苏幕遮却不成。 在打斗之中,听力始终很重要,目光所不及之处,全是依靠耳力来判断和躲闪。 尤其是苏幕遮。太古门借琴音将内力含在琴弦上隔空激出,这琴剑无色无形,唯有以破空声方能判断。 莫大见站在他对面的是苏幕遮,不由的轻轻一笑。 在长江上,苏幕遮的定力才堪堪与招魂歌琴音相抗,又怎会是琴剑的对手? 苏幕遮却是自信满满。 他已非吴下阿蒙,在食用火焰鱼,得到道心秘藏后,反应,内力,武功乃至心性皆提升了一大截。 琴音之中,莫大见苏幕遮不为所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时,方收起轻视之心。 他一手在琴弦上一拨,三四把琴剑立时飞出。 一滴水珠,在细雨不断积淀下,在树叶汇聚而下,被琴剑切断,霎时破碎,甚为美丽。 苏幕遮脚步一错,逍遥步施展开,将琴剑轻松避过后,脚步提速,握着刀柄向莫大奔来。 莫大双眼一眯,一拉一弹,一股雄浑的剑气磅礴而出,带起呼啸的破空声,打向苏幕遮的腿。 苏幕遮身子一跃,右脚踩在剑气之上,划了一太极图后,剑气折回去,打在莫大头顶树枝上。 “啪”一根树枝震落无数水珠,一同落在琴前。 苏幕遮暗叹可惜,他这一招阴阳挪移妙到巅峰,只是准头差了些。 莫大却更加凝重了,十二指连弹,无数琴剑倾巢而出,将树枝绞碎后,袭向苏幕遮。 “吼”,苏幕遮奔势不停,右掌拍出一招连山掌。 莫大嘴角噙笑,十几道琴剑岂是一掌能抵消的? 苏幕遮却无抵消之意。 道心秘藏通篇讲的是相生转换,因势利导之意。所谓道心,正是擅于察觉阴阳互转之心。 苏幕遮一记连山掌拍在琴剑上后,首当其中的三道琴剑立时一缓,方向也偏了少许。 后至的琴剑撞在前面琴剑上,登时引起连锁反应,或相互抵消,或打到旁出,无一打向苏幕遮。 这一掌用力之妙,可见一斑。 莫大唇角的笑容消失了,双眼闪过错愕,惊讶于苏幕遮用力之妙。 但苏幕遮人已在一丈外,青狐刀将要出鞘,留给他惊讶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第一百章 望穿秋水人不见 莫大琴音一响,绯衣公子在芦苇上腾空而起,向剑鼎飞去。 只要剑鼎到手,他有把握无人能拦他离开。 叶秋荻的鞭子一抖,即缠向他的双脚。 “风起。”绯衣公子倒背着双手,卖弄一句后,双脚一踩鞭梢,翩翩而起。 正如风起,蓬蓬然起北海,蓬蓬然入南冥,飘逸至极。 叶秋荻不屑的一笑,鞭子在他脚下不落,蛇一般弹起,直击绯衣公子脚底。 鞭梢上有剑气,绯衣公子不敢再卖弄,侧身一躲,身子又拔高一尺,准备躲过去。 奈何鞭子在叶秋荻手中如臂使指,瞬间又拔高,缠住了绯衣公子一脚,然后将他又拉回跃起时的水面。 绯衣公子落在青翠芦苇上后,如大风卷过,芦苇齐齐伏倒,将绯衣公子接住。 在他在芦苇上站稳后,大风才消失,直起的芦苇又将他举了起来。 绯衣公子有些狼狈,将散发在脑后扎起来,才冷笑道:“既然如此,莫怪牧野不客气了。” 他手搭在剑柄上,一跃向叶秋荻而来。人尚在空中时,腰悬长剑灿然出鞘,直指叶秋荻的咽喉而来。 剑身明亮,一汪秋水,雨滴落在上面,立时滑落,不着一丝尘埃。 叶秋荻的秋眸落在其上,愈加的迷人。 叶秋荻一手背在后面,一蹬青石板,身子飘起后退。 两人脚不沾地,一追,一退,在太湖烟雨之中,飘然若仙。 在快离了码头时,叶秋荻背后的手一挥,不远处徽音怀中银光一闪,抱着的长剑已然出鞘,刺向绯衣公子。 双剑相击,绯衣公子的攻势略一停滞,而那把长剑一弹,剑柄正好落在叶秋荻手中。 一剑来西,刺向绯衣公子胸口。 高手过招,胜败只在刹那间。 现在叶秋荻占得先机,绯衣公子不敢大意,只能又向后退。 码头很快到尽头,绯衣公子已退无可退。 “望穿秋水人不见!”退无可退便不再退,绯衣公子大喝一声,身子拔地而起。 他绯红的身影一化三,剑光闪烁着秋水的明澈,由三个方位齐步向叶秋荻攻来。 在长江之上,叶秋荻曾留下五道残影,踏月而来,又岂会怕绯衣公子? 霎时间,在码头上又出现三道白色身影,凛然不惧,向绯红身影迎去。 不闻剑鸣声,只见绯红三道身影一抖,又化作五道身影,向白色身影围剿而去。 白色身影不惧,又化作六道身影。 一时间,码头天空之上,漫天身影,姿态各异。 绯衣以不同方式出招,白衣以不同招式应对,犹如壁画之中漫天神佛,衣袂飘飘,让人目瞪口呆。 忽然,叶秋荻残影尽消,化作一道,刺向一道绯衣残影。 残影立时躲避,身子拔高,又飘向更高处。 那道残影正是绯衣公子的实体,随着他拔高,周遭的绯红身影同时拔高。 叶秋荻落在码头上,抬头双目如星光,等着绯衣公子落下来。 但绯衣公子不仅不落,甚至刹那间停滞在了空中。 “漫天剑雨不语冰。”太湖烟雨之上,绯衣公子朗声道。 吐出一字,即在不同方位同时响起。待“雨”字时,绯红身影再次增多,化作漫天都是。 甚至遮住了细雨,搅动了烟云。 待“冰”字吐出后,万千绯红身影齐齐落下,剑芒闪动,直指叶秋荻。 这时,苏幕遮正要拔刀。 狐鸣隐约出现在莫大耳旁,前世擅长网游的苏幕遮明白,等近身,莫大必死无疑。 莫大又怎会不知?只见他双手两根六指翘起,在琴上一拨。 两把柳叶宽,二尺长的短剑伴着凤鸣,由琴底钻出,劈向苏幕遮的胸口与腹部。 这正是莫大的杀手锏,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极少有人不中招。 奈何他碰到了苏幕遮,一个在蛇谷之中,曾整整八个昼夜,不断施展逍遥游,躲避迅捷怪蛇突袭的苏幕遮。 躲避这银光一闪几乎成为了苏幕遮的本能,在火焰鱼的浸润下,苏幕遮反应更快。 只见他双腿一屈,身子向后一仰,青狐刀同时出鞘。 一把剑掠过长发而去,断下苏幕遮额头一些碎发。 一把剑被苏幕遮竖起青狐刀挡住了。 苏幕遮刚站起身,莫大冷笑一声,向回一拉,一拨,三把琴剑激射而出,成品字形打向苏幕遮。 苏幕遮脑后同时又起风声,掠过去的长剑折回射向苏幕遮后脑勺。 原来,两把长剑在莫大六指上的天蚕丝相连,在拨琴之余,更能对短剑操纵自如。 苏幕遮一下子被逼到了绝境之中。 或许,唯有在绝境之中方能让人成长。 苏幕遮思绪空明,仿若烟云的涌动,时间的逝去,岁月的侵蚀乃至万物的呼吸,皆清晰可闻。 落下的树叶,滴落的雨珠,在他双眸之中,缓了下来。 青狐刀由下而上斜撩,身子快速转身,在刹那间削掉琴剑之后,又转至身前,将掠向脖子的短剑一刀磕掉。 出刀之快,让莫大以为必得的笑容不及出现便消失了。 莫大双目震惊,下意识的在琴上连抚带拨,快如疾风暴雨,疾如春得意的马蹄。 肃杀之声顿时弥漫整个太湖山水,将雨也绞碎了,将风也吹动了。 琴剑伴着肃杀的琴音,由不同方位水一般流出。 两把短剑同时一前一后,相错刺向苏幕遮。 但苏幕遮更快。 霎时间,仿若化作三头六臂,青狐刀银光闪过,织出了一张网。 将前后短剑打落,又轻松自如的拨动或挑落无形琴剑,让它相互抵消或偏出。 苏幕遮踏前一步,又踏前一步。 莫大十二指挥动如风,头顶如蒸笼,一缕缕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琴,拨动如风。 琴音仿若凤鸣,招魂歌高潮之处早已被他弹奏了两遍,却止不住苏幕遮的前进。 他又踏前一步。 最后一遍将来。 莫大十二指已然出血,染红了凤鸣秋梧。 就是现在! 琴音凤鸣九天,直达九天云霄之外。一声狐鸣,伴着琴音,刹那响过。 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余凤鸣在太湖山水间回荡,迟迟不散,绕梁不绝。 苏幕遮半跪在地,将插在胳膊上的短剑缓缓抽出,以刀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 在他腿上,有一道伤口,正流血。 他直起身子后,莫大端坐的身子,微微一晃,直直倒了下去。 鲜血在脖颈处的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趴在地上,白衣童子的衣袍。 在童子背上,凤鸣秋梧弦已断。 第一百零一章 狂佛 琴音一灭,万千绯红俱下。 残影合一,化作一道巨大的剑影,刺向叶秋荻。 叶秋荻星光耀眼的双目,倒映着这灿烂绽放的剑花。 她抬着头,一步不退,手中长剑“嗡嗡”的颤抖,轻鸣,徐徐前递,进入了剑影之中。 “当当”两剑立时相交,在眨眼之间响过千遍,交手已过百招。 绯衣公子巨大的剑影不断削弱,越来越薄,身子也越来越清晰。 两剑相交之声盖过了雨落水面之声,惊着水里的鱼也不敢探出水面。 灿烂剑光日渐耀眼。 忽然,招式到了尽头,残影湮灭,剑光消失,宛若风轻云淡。 叶秋荻占得了上风,一剑刺去咽喉,绯衣公子徒劳的挥剑抵挡。 正在绯衣公子双眼绝望,将闭目待死时。 “当”的一声脆响,叶秋荻手中的剑不堪重负,折断了。 断剑指着绯衣公子咽喉,差二尺。 绯衣长衣抖动,牧野公子趁机向后一跃,落在芦苇上,离开了叶秋荻攻击的范围。 “牧野甘拜下风,再见面时期望能与叶谷主再做讨教。”牧野公子整理一下狼狈的衣物后,又拱手潇洒道。 他的话语充满自信,想来是有所依仗,或许正是那日得到的龙鼎。 但世事难料,他或许想不到,再见面时,面对的将是另一个人。 “剑鼎若参悟不透的话,还请叶谷主交还,免得暴殄天物。”牧野公子洒然一笑,身子后跃,又落在船头上。 大船徐徐启动。 叶秋荻转身面对他,手中的断剑投到了湖里。 牧野公子忙催手下划船。 缠斗之中的匪首,见牧野公子远去,有的催手下划船离开,有的见大势已去,直接弃械投诚。 叶秋荻叹口气,转身回到岸上,这不知是她折断的第几百把剑了。 叶秋荻乃用剑高手,奈何世间却无她趁手的兵器。 这也是苏幕遮所苦恼的地方,因为小师姐擅长使用的是双剑。 一把长剑已是难得,两把剑琴瑟和鸣满足她的需求又谈何容易。 所以叶秋荻的剑只是普通的剑,双剑合璧的招式甚少施展。 江州,天空阴翳,快要下雨。 在寺庙前,小九三人衣着破烂,满脸锅灰,挤在人群中,不辨本来名目。 即便竹夫人提着剑,由山道下来,与三人错身而过时,也认不出来。 游侠儿初时躲避时还引起了她的注意,但在小九露着大黑牙向她笑时,竹夫人立刻捂着鼻子走了。 这座庙,以前供奉着大日如来。现在被明王信徒推倒,建起了大日如来的“忿化身”,即不动尊明王佛像。 明王信徒里,弗神医每月初十,十五,二十五在这里行医治病。 又有狂佛断阴阳每月初一,十一,二十一在这里讲佛。 当然,断阴阳在这里改名换姓了,以地藏王的名头出现在江州。 在江州信徒中,他乃“地狱不空,誓不为佛”的降世,专为辅佐明王而来。 他半鬼脸半人脸的的阴阳脸也有了很好的解释,是以又被信众称之为鬼佛。 作为迦难留座下五大金刚之首,又有“狂佛”之名,断阴阳为信众讲的佛理可想而知有多邪性。 然而在影堂精心编造之下,在弗神医“医术”显灵之后,百姓相信大日如来转世的明王将带给他们更好的生活。 在田野荒芜,民生凋敝,生活艰难,世家豪门剥削的助力之,明王在江州网罗了大量信徒,渐有外扩之势。 “天下值大乱,弥勒佛下生。”前面的信徒喊起来,随后,小九身边的信徒也加入其中。 口号喊得震天响,山庙旁树林里的鸟雀都惊走了。 在他人疑惑目光之中,小九三人也不得不举起手,大声喊起来。 喊声在“明王,明王,扫清域内,四海称王”的口号中停下来,让小九不由的暗暗吃惊。 这口号明显是要造反了,也不知江州彭泽县令如何为官的。 小九由人群中探出头去,见寺庙门已开,人群正在缓缓涌入。 今日正是弗神医行医治病的日子。 他们三人混进来,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趁机加入明王的队伍。 近些日子来,明王不断吸纳信徒,暗中操练,意图不言而明。 至于弗神医。出生药王谷的小九暗暗撇嘴,他当真算不得名医。 灵儿,也就是他们在湖口酒楼遇见的那女子,她盗出来的灵药,阿伯已经检查过了。 里面的成分多样,即有猛补之药,亦有激发人精神与潜力的毒药。 大疾,小病之人服用这所谓灵药后,自然容光焕发,便是重病之人也能凭借此药短暂精神起来。 但它终究不是治病,救命之药。 小九曾听苏哥儿说起过一种名叫“抗生素”之类药物,称滥用后会导致抗病能力下降。 这灵药与其药理大体相同,但结果严重的多,不仅让人抵抗力下降,毒药更会蚕食身体,让人暴毙而亡。 药王谷已遍传江湖,痛陈其中利害,但这些百姓依旧被蛊惑。 现在整个彭泽县,已经很少有正经郎中谋生了。 小楼之上,摆着剑鼎,泥土炉灰已经擦拭干净。 苏幕遮胳膊包着绷带,挂在脖子上,围着剑鼎转悠半晌,着实看不出它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剑鼎外面刻有百兽,大水来时的惊慌失措,治水后的欢欣鼓舞,栩栩如生。 在剑鼎内部,刻着钟鼎文,也就是大篆。 苏幕遮认不全,漱玉却字字清楚,曾一字一字念给他听。 内容大约在讲述内力,也就是气在剑道之中的运用,对剑气之妙用做了综述。 某些观点虽让人眼前一亮,但苏幕遮着实没听出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武理来。 倒是叶秋荻若有所悟,盯着剑鼎内壁的大篆足有三个时辰,而后不许旁人打扰,独自呆在阁楼上领悟。 苏幕遮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不许外出,这下彻底有些无聊了。 木梯上响起脚步声,苏幕遮急忙躺在软榻上,“哎呦,真疼。”他抱着胳膊。 漱玉端着汤碗走了进来,“行了,再喊疼,谷主也不理你,她正在要紧时。” 苏幕遮不休,“哎呦,真疼。” 漱玉坐在软榻上,“疼呢,就把这碗药喝了。” “咦,不疼了。”苏幕遮立时坐起来,“区区小伤不在话下,用不着吃药。” “伤口不愈合之前,药是免不了的。”漱玉用汤匙挑着药汁。 第一百零二章 楚腰纤细掌中轻 良药苦口,终究难咽。 苏幕遮端过药碗,一股刺鼻苦味便钻入鼻中,良久才鼓足勇气,将汤碗一饮而尽。 “张嘴。”苏幕遮依言,漱玉丢进去一块甜香糯的桂花糕,苦味立时淡了一些。 但苏幕遮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在漱玉猝不及防的惊讶声中,一把把如夫人抱在腿上。 漱玉小心避开他的胳膊,笑嗔道:“方才喊疼,现在就不疼了?” “女儿香才是疗伤的圣药。”苏幕遮脸贴在如夫人的胸口,手掌摩挲着她的腰。 漱玉的腰很细,虽不如小师姐那般有线条感,但不肥不瘦,摩挲起来很舒服。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苏幕遮故作沧桑,哑着嗓子轻叹道。 漱玉笑了,摸着他的头发,“装什么沧桑,你哪里落魄了。” “你不懂。”苏幕遮轻不可闻的微微一叹。 许是怕漱玉听到,他隔着衣服轻吻柔嫩,笑道:“若是张先生,已经拍手称赞好诗,好诗了。” “听到如此精彩诗句,你难道还不拜倒本王的才华之下,自荐枕席?”苏幕遮抬头笑道。 漱玉拍他的额头,笑道:“大篆也不识一个的人,也是有才华的?” “敢挖苦本王,今天必须得家法伺候。”苏幕遮严肃道,“让我看看我的小兔子养的如何了。” 说着,腰上的双手顺着衣角伸了进去。 恰在这时,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漱玉急忙挣脱,下了地。 上来的是徽音,“王爷,玉姐姐,鱼公子求见,说有礼物献给王爷。” “哦?”苏幕遮站起身子来,“莫非在仙宝阁取出什么了不的宝贝?” 鱼幼居正在前厅饮茶,见苏幕遮下来,先问了他的伤势,得知无大碍后,才将姑苏城的事交代一下。 听仙宝阁机关拆拆掉一层后,苏幕遮暗暗咋舌,也不知公输匠父子在楼上装了多少机关。 “空山烟雨图呢?”苏幕遮问。 “尚在仙宝阁中,很快便取出来。”鱼幼居说罢,将背上三尺长的红色木匣取下来。 “听叶姑娘剑断了,我们在仙宝阁恰好找到两把,所以赶紧给王爷送了过来。”鱼幼居说。 苏幕遮接过,“这是什么剑?” “干将莫邪。”鱼幼居话音刚落,苏幕遮就怔住了。 鱼幼居很快告辞回姑苏城了,留苏幕遮依旧在震撼中。 不客气的说,若为小师姐寻两把趁手的兵器,唯有干将莫邪。 只是干将莫邪自吴国被越国灭掉后,已经数百年不现江湖了,是以苏幕遮不敢奢望这两把剑。 现在从仙宝阁得到这两把传世名剑,当真是喜从天降。 干将、莫邪乃春秋时吴国知名的铸剑大师,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当时,干将奉吴王之命,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以铸铁剑,然而三月不成。 若逾期,干将是要被被吴王处斩的。 在干将束手无策之时,莫邪断发剪爪,投于炉中,又使童男童女三百人鼓风装炭,才融化金铁,打造了干将莫邪。 因为干将莫邪是由夫妻俩人齐心打造的,所以两把虽剑分雌雄,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刚柔并济,琴瑟和鸣。 这正是叶秋荻所需的双剑。 苏幕遮将盒子打开,剑无鞘,剑身如秋水,寒芒闪闪。 左为干将,剑圣上刻有龟纹;右为莫邪,剑身上刻有水波纹。 “好剑,好剑。”苏幕遮连赞几声后,将盒子一收,“我去交给小师姐。” 他抱着剑盒匆匆上楼,而后小心翼翼的推门进去,环顾四周后,见小师姐不在房间。 又转到阁楼凭栏处,小师姐果然坐在藤椅上,望着远处青山绿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着。 苏幕遮蹑手蹑脚走过去。 不等他出声,叶秋荻手腕上的鞭子“唿”的一抖,卷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椅背后面。 “你又捣鬼,什么时候这么黏人了。”叶秋荻抬眼,问由椅背探过头的苏幕遮。 苏幕遮趁机在小师姐耳垂上一吻,“我这可是喜事?” “什么喜事?”叶秋荻又将目光落在了湖面上,淡淡的问。 苏幕遮将剑盒放在她面前。 “宝剑?”叶秋荻笑,“又有哪把剑要在我手中遭殃了?” “你打开看看。”苏幕遮趴在椅背上,后面环抱着小师姐,“若这两把剑也遭殃,世间即当真无配你使的宝剑了。” 叶秋荻微微一笑,将剑盒打开来,阳光泄进盒底,立时倒映出一潭秋水。 “这是”叶秋荻愣住了,双眼直直的看着双剑。 “干将莫邪。”苏幕遮贴着叶秋荻面颊,“怎么样,准备怎么赏我?” 叶秋荻摸着剑柄,剑身,爱不释手,“你想要什么赏。” 苏幕遮沉吟着,“嗯,没想到,你先亲我一下。” 叶秋荻毫不吝啬的赏了他。 苏幕遮趁机把小师姐挤走,自己坐在椅子上,又拉着叶秋荻坐在腿上。 “要不把你赏给我?”苏幕遮趁机说。 “行啊。”叶秋荻目光不收,依旧盯着宝剑,“顺便赏你一剑,让你试试剑?” 苏幕遮立时收回了刚才话,“换一个,换一个,今晚我想睡个好觉怎么样?” 言下之意不必说。 叶秋荻抬头,笑着道:“看在你有伤的份儿上,答应你吧。” 恰好漱玉端着茶上来,苏幕遮得寸进尺道:“三个人?” “别得寸进尺。”叶秋荻敲他脑袋。 苏幕遮“嘿嘿”一笑,拉着漱玉坐在美人靠上,正色道:“有件事要与你们说一下。” “什么?”叶秋荻依旧把玩着双剑。 “衡山儒林盛会我是去不了了。”苏幕遮说。 叶秋荻抬头,“为什么?” “你们两位都是被邀请去的,我又不曾被邀请。”苏幕遮笑说。 叶秋荻皱眉,“说正经的。” “我必须赶回建康,再赶赴江州。”苏幕遮立时收敛笑容。 “我与你去。”叶秋荻不犹豫的道。 迦难留“不动如山印”已臻化境,座下五大金刚更是一流高手,她绝不许苏幕遮一人去应对。 苏幕遮摇头,“你们到衡山的事也很要紧,唯有说服南山书院,才能打破世族的垄断。” 叶秋荻沉默了。南山书院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仅凭漱玉一人,分量不够。 “放心,我又不傻,怎会单独去面对迦难留。”苏幕遮安慰说。 他的安慰很无力。他面对的可是曾在乱军之中刺杀先王的迦难留。 “请青葙子出山。”沉默半晌,叶秋荻忽然对漱玉说,“再与相思门去信” 第一章 哀时命 楚国,建康,是夜。 秦淮河上一片笙歌,乌衣巷内更是日日春风。 或许,暂时的安居,让很多人忘记了北方的威胁;不然也不会有因拥护王上北伐而得宠的北官了。 秦淮河上秦淮水,倒映着秦淮灯,伴着后庭花款款生姿。 一艘不大的船缓缓驶向朱雀桥边。 船不起眼,但船上站着执刀的大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在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与建康这座城市格格不入,那是死亡与血的味道。 船在朱雀码头上停下,四位英气的侍女站出来,扶着一衣着华丽的夫人上了码头。 夫人戴着轻纱斗笠,出入乌衣巷的贵人好奇的打量,被大汉扫了一眼后,立时吓的收回目光。 进了乌衣巷,正遇见白安石,陆楚二人摇着扇子走出。 乌衣巷很窄,两旁是高墙。 见一行人来,白安石一怔,陆楚正拉白安石闪到一旁,听妇人冷冷道:“回去。” 白安石低头,恭顺道:“是。” 一行人错身而过后,白安石向陆楚拱拱手,低眉顺眼跟在夫人身后回去了。 陆楚若有所思,他转身也回去了,直奔陆府书房,陆道正在读书。 “父亲。”陆楚道。 “有事?”陆道抬头,“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没出去玩?” 陆楚道:“父亲,孩儿刚才见白夫人回白府了,把白兄弟也呵斥回去了。” “白夫人回来了?”陆道若有所思,“王上看来对白家还是很有情谊的。” 陆楚不懂,“父亲意思是?” 陆道放下书卷,“最近不太平,你呆在府里专心读书,哪儿也别去了。” “老师只准假月余,孩儿不日还要启程回书院参加儒林盛会呢。”陆楚一惊,忙说道。 “不必去了。”陆道摆手,“给在吾先生去信一封,言说家父年老体衰,兄长又不收心,需在家奉养云云” 陆楚不解,“父亲,这是为何?” 陆道叹一口气,“楚国又要乱了,一时不慎,谁的性命都有可能遭殃。” “而且不久之后,南山书院也会将目光放到建康。或许到时,你在建康也能听在吾先生讲课了。” 陆道慢悠悠走出书房,望着白府的方向,那里丝竹管弦不休,“不久,你大哥也会回到建康的,到时候你与他多学学。” “是。”陆楚满头雾水的答应了。 白夫人进到白府后,问:“父亲在做什么?” 白安石恭敬道:“在后花园陪客饮酒呢。” “把父亲悄悄请到书房,莫让旁人知晓我来了。”白夫人吩咐罢,转身向书房走去。 白安石不敢怠慢,不顾场合将白临川拉出了后花园。 白临川正准备训斥白安石,听到白夫人来后,才住了嘴,匆匆来到书房。 白夫人坐在上座,待白临川进来后,道:“你们都出去吧。” 下人各自告退,只留一英气的侍女站在白夫人身旁。 “安石,你也出去。”白夫人说。 白安石虽好奇,却不敢违背大姐的命。 待所有人退出后,白临川坐到一旁,笑道:“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白夫人放下茶盏,严肃问道:“安礼在荆州的行事你是否知晓?” 白临川不以为意,端起一杯茶,“安礼在荆州能做什么事?” 他抬头见白夫人一脸冰寒,“是不是那朔北王又找事儿了?” 见白夫人不答,他一怒将茶盏拍在桌子上。 “上次撤掉白木春太守一职,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现在还敢找安礼的茬,也太得寸进尺了!” 白夫人面无表情,“他姓苏,得寸进尺又怎样?” “南楚又与他几分干系?”白临川站起来道,“流血掉脑袋的时候钻在山谷里,等大局已定了,出来捡现成?” “因为他是苏词的儿子。”白夫人道,“籍籍无名之辈,出山既能掌北府,除了他,又有谁能?” “哼,托父荫罢了。”白临川不屑。 他回过头来,看着白夫人,“莫非王上真不立后,意欲将位子传给朔北王?” 白夫人不动声色,“生不出来如何立后?” “抱养你侄子”白临川又提旧事。 白夫人道,“哼,王上早否了。即便真要抱养,也是抱养朔北王的。” “朔北王,朔北王,都是他坏了好事。”白临川来回奔走,恼怒着说,不曾注意到白夫人双眼闪过的精光。 白临川忽然停住脚步,笑的分外可亲,“瑜儿,你萍儿妹妹初长成” “啪!”白夫人把茶盏往地上一摔,“打的好主意,向王上进言纳如夫人也是你的主意?” 白临川尴尬一笑,“我这不也是为了你的地位。王上若纳如夫人,必然由你操持,到时将你萍儿妹妹” 白夫人冷脸道:“既然觊觎王位,何不如直接取而代之?” “你胡说什么!”白临川扫了侍女一眼,怒道。 白夫人松一口气,白临川惊讶于她的反应。 白夫人语气缓了缓,苦笑道:“虽然愤怒父亲出的馊主意,但至少比你那儿子强。” “也证明,你确实不知他做了些什么。” 白夫人转身,在英气侍女手中取出一沓信,“你出去吧,向王上如实禀报。” 侍女拱手,退出了书房。 “啪”,白夫人将信封拍在桌子上,“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他是要诛我白家三族啊。” 白临川将信笺拿起来,匆匆扫了一眼,脸色立时沉下来。 这时他儿子的笔迹,绝对不假。 他急忙又扫后面内容,脸色越来越阴沉,额头上渐渐渗出了汗水。 “怎么会这样?”白临川抬头看了白夫人一眼,又低头查看,在看到关于先王的部分时,一屁股跌在椅子上。 “这些,这些信笺由哪儿来的?”白临川哆嗦着问。 “朔北王在龙王岛找到的。”白夫人说。 “王上也看过了?”白临川又问,将白夫人点头,哆嗦道:”安礼怎会如此糊涂!一定是别人挑唆的,对,一定是。” “瑜儿,你向王上求求情,求求情,这一定不是安礼本意,他是被迦难留威逼的。” “这事与我们白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白夫人走过去按住白临川,“父亲,王上让我来,正是还有回转的余地。” 她冷静道:“当务之急,是把安礼传回建康。他若真作乱了,谁也救不了他。” “对,对。”白临川站起来,又坐下,“我这便传他回来。” 第二章 奔丧 “他不会回来的。”白夫人止住白临川,“水龙王被俘,又急召他回京,安礼必然知晓事情败露。” “安礼的脾气你我都知晓。”白夫人叹气说,“事若败露,必然会铤而走险。” 白临川六神无主,“那该如何做?” 白夫人一字一顿道:“召他回来奔丧!” 白临川愣住了,汗水由额头留下来,“你,你” 白夫人走过去扶白临川坐下,苦笑:“你当你女儿还害你不成?” 她由怀中取出一精致盒子来,“里面是一枚假死药丸,服用一个时辰后即见效,两昼夜后即会醒来。” “这期间,无论谁来盘查都看不出真假。”白夫人说。 白临川哆嗦着接过,“当真?” “当真,他不敢骗我。”白夫人说。 “若安礼回来了,也不会出事?”白临川又问。 白夫人顿了一顿,“只要不是他动的手,我有十分把握,保他性命无忧。” 白临川犹豫着,一时拿不住主意,竟不辨东西南北。 他只能跟着他女儿,至少,他知道,她不会害自己的父亲。 他低头看着盒子,忽然抬头,“北府军真的打不过?” “你说呢?”白夫人语气缓了一缓,道:“荆州三十万大军,有作乱之心的有几何,又怎会是北府军对手?” 荆州三十万大军乃是先王伐蜀不成后留在荆州的,白安礼接掌荆州大都督之位不足三年,军心所向可想而知。 同时,北府军也不是白安礼能对付的,只要看随白夫人而来的大汉便知了,他们全出自北府军。 “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go]时!”白临川闭上眼,重重叹一口气,“就这么办吧。” “莫让旁人知晓,尤其是安石。”白夫人站在门前,“这步棋,不能再走错了,不然一切将成泡影。” “后面的事我也会安排妥当的。”白夫人说罢,推门走了出去。 白安石站在书房外,听不清里面谈什么,只听得见摔杯的破碎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见白夫人走出来,白安石上前一步,道:“阿姐,出什么事了?” 白夫人轻轻一笑,“只是与父亲谈了些琐事。” 白安石送白夫人出门,见阿姐轻纱将面遮住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暗中。 白安石回到书房,想在父亲处探口风,怎知白临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叹气。 良久后,白临川方才如交代后事般,叮嘱他以学业为重,莫轻狂,莫自傲。 白安石越听越不对劲儿,坐直了身子正要询问,忽见父亲身子一歪,竟人事不省。 白安石大惊,“父亲,父亲。”他手足无措,只能喊人快请郎中。 很快,郎中被请到白府,只是这时的白临川已经没有了呼吸。 白府顿时陷入悲伤之中,哀哭之声甚至传到陆府,惊动了在阁楼上读书的陆楚。 陆楚在窗户探出头,见一仆人匆匆走过,向父亲书房走去。 他忙叫住仆人,指着不远处悲声阵阵的白府,“白府出什么事了?” 仆人道:“少爷,太傅忽然暴毙,现在白府已经乱了。” 陆楚一惊,目送仆人向书房,“不会吧,这么巧,真的死人了? 他急忙下楼,正遇见陆道急匆匆走出来。 陆道眉头微皱,褶皱间藏着无数愁绪。“回去。”陆道严肃道。 “父亲。”陆楚不解,他与白安石交好,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 陆道顿了顿,“也罢,你跟我过去一趟,但要少说话。” 陆楚点点头,但还是小声道:“父亲,这也太巧了吧。” “巧么?”陆道摇摇头。 他有些拿不定王上主意了,难道真的直接赐死白太傅? 一个时辰后,陆道刚由白府出来,即见王上与白夫人携手下了马车。 顾不上与行礼的陆道寒暄,王上拉着白夫人匆匆进了白府。 陆楚站在父亲旁边,见白夫人娇弱哀恸的神情,又有些怀疑不久前见到的那人是不是王后了。 白太傅暴毙的消息,一夜传遍建康城,两日后即传到了荆州。 “什么!”白安礼站起身,瞪大了双眼,看着脚下的仆人,“家父暴毙?” 仆人点头,跪在地上道:“老爷发病时正在书房教诲二公子,不知怎的就突然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了。” “等请来郎中时,已经,已经”仆人说到这儿时,哽咽起来。 他风尘仆仆,双眼血丝,正是连夜赶赴荆州请白安礼回去奔丧的仆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安礼跌坐在椅子上,不可置信。 佚名站在他身旁,问道:“太傅暴毙之前,曾见过谁?” “老爷之前是在后花园宴客的,途中被二公子拉到了书房。”仆人说。 “不对。”佚名道,“若仅教诲二公子功课,太傅绝不会途中离开宴席。” “备船!”在佚名猜测时,白安礼豁然站起身,“快船。” 佚名按住他,“你不能回去,这是个陷阱!” 白安礼回头看他,“父丧,岂能不回?” 佚名挥手让所有人出去,方盯着白安礼,道:“你确信太傅真的死了?以药王谷医术,让人假死不是难事。” “那我更得回去。”白安礼道。 佚名紧紧锁住他的手,“等你回去,唯有死路一条。” 佚名冷冷提醒他,“在水龙王,吴郡乡侯的来往信笺中,你写了什么,应该还记着。” 白安礼呆着不动。 “现在局势很清楚。或者太傅暴毙,或者太傅假死。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回去。” “莫忘了,白太傅也是王后的父亲!”佚名沉声道,“他不可能被逼死,肯定是假死诱你回去。” 白安礼明显被说动了。 “而且你不觉这是一良机?”佚名问白安礼。 白安礼不解。 佚名冷笑道:“也不知这招棋是谁下的,当真是臭不可闻,一下将你所有后顾之忧全消除了。” 白安礼坐下,“我的后顾之忧?” 佚名点头:“白太傅生也罢,死也罢,你不回去便背上了不孝之名。日后起事时,白家也能以此为借口与你撇开关系。” “现在,你岂不是能甩开袖子大胆干了?” 白安礼一想,的确如此。虽然他心中依然牵挂父亲,但已于事无补,何不如趁机大展宏图? “后面怎么做?”白安礼心平下来,沉声问佚名。 佚名一笑,“当然是先让建康乱起来,让其自顾不暇。” 他顿了一顿,又道:”堂主早有准备。“ 第三章 入我相思门 六月毕。太湖作乱水匪被剿灭,太湖为之一清。 太湖颇有声望的张先生,即曾在江北为官,在秋风起时,莼鲈之思而弃官回姑苏的张季鹰随朔北王赶往建康。 七月一日。本应奔丧回城的白安礼,奏报西蜀陈兵国境前,有东犯之迹象。 荆州大都督白安礼后上陈情表,详述父亲养育之恩与君恩难以两全,唯有背负不孝之名,为王上死守边疆。 早朝之上,林中正痛批白安礼之不孝。 王上下诏召白安礼速速回建康。 七月二日。朝廷大中正林中遇刺身亡。 林中正是在天不明上早朝时被斩杀的,余下一具无头尸体,被割下的头颅挂在了太庙屋檐。 七月三日。王上追封白太傅忠正公,林中正文和侯,厚殓之,再次传召白安礼速回建康。 七月三日,夜,大司徒陆道遇刺,幸的仆人拼死相互,才得以逃脱。 七月四日。白夫人请求随父棺木返乡丁忧,被王上以前所未有而驳回。 但为让夫人安心,又示荣宠。王上下旨,白家所有子弟丁忧去职,为忠正公守制二十七个月。 此例亦亘古未有之,因此遭到白家子弟及有瓜葛世家的反对。 奈何白太傅已死,四大家族之一的白家群龙无首,其他世家袖手旁观,最后白家登庙堂子弟皆被迫去职。 当日,更装易容的白临川站在朱雀桥边。 他看着空棺木随家眷在秦淮河上远去,唯有幼子白安石站在他身边,忽觉繁华转头空。 人死不能复生,此间再无白临川。 七月五日夜,谈御史在家中遇刺,全家上下鸡犬不留,震惊世人。 王上大怒,着千佛堂,北府迅速查出凶手。 七月六日。北府在南篱门前挂着十三具尸体。 十三具尸体临死前供词,称其为明王,即影堂迦难留座下弟子,奉命刺杀谈御史老小。 但引人瞩目的不是他们的身份,而是他们的伤口。 这些尸体或头被剖开,或腿被切开,或五脏齐露,但出刀精准,脉搏,筋骨丝毫不伤。 似乎杀他们之人,只是为了练习或炫耀剖尸之技。 “圣手巧屠”再现江湖。 七月七日,晌午,朔北王遇刺。 天气炎热,阳光直射大地,即便是知了也停止躁动。 由于建康局势紧张,苏幕遮留张先生后面慢行,先行策马奔腾赶回建康,此时陪苏幕遮的只有千佛堂数人。 在经过一竹林时,苏幕遮下马,领手下钻进道旁的竹林树荫下休息,准备等躲过炎热过后再上路。 此地离建康已经不远,晚上即到。 竹林无风,热的难耐,在啃了些干粮后,嘴唇愈加干了。 不远处道上传来“嘎,嘎”的声音,苏幕遮侧头看去,目光穿过竹叶,见一老人提着一竹竿,赶着一群鸭子走来。 正所谓“日啖鸭子三百只,不辞长做建康人”,建康人爱吃鸭,鸭子消耗巨大。 建康关于鸭子的吃法也数之不尽,有桂花鸭,香酥鸭,珍珠八宝鸭,卤鸭,酱鸭,板鸭等等。 但建康本地甚少养鸭子,全由郊县的赶鸭人用竹竿一路赶到建康,建康鸭肴的美味也全在这赶鸭子之中了。 盖因赶鸭时,这些鸭子一路走一路觅食,到建康后,只只练的脚力非凡,肌肉紧凑,滋味自然不同。 赶鸭人也忍受不了这炎炎夏日,在走到竹林后,将鸭子赶到林里觅食,自己也钻了进来。 进到林子后,赶鸭人才见到苏幕遮这些人,不由的点点头,而后在苏幕遮身旁找了个石头坐下来。 他从后背上取出一葫芦,塞子一打开,一股凉意伴着酒香即冒出来。 苏幕遮摇了摇手中水壶,饮一口水,水是热的,不由的向赶鸭人酒葫芦望去。 赶鸭人见了,摇了摇酒葫芦,道:“来口?” “谢了。”苏幕遮一把接过,先小饮一口,酒香之中无它味,放下心后,又大饮一口。 赶鸭人将鸭子赶到旁出,问道:“公子也去建康?” 苏幕遮点点头,“对。” “建康最近可不太平。” “是啊。”苏幕遮正为这事烦闷呢。 “听说有个大官,家里三十口人,上至耄耋老叟,下至襁褓幼儿,鸡犬不留。”赶鸭人又说。 “就因为他奏请王上剿灭江州明王。”苏幕遮苦笑。 “这世道啊。”赶鸭人叹息着,将头抬起,望着高处,“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露面?” 苏幕遮一惊,抬头望去,竹林上寂寥无影。 他正疑惑间,忽见树梢闪过一道红色身影,刹那间一张妖冶艳红的狐狸面具已到眼前。 来者,正是竹夫人,她竖掌向苏幕遮拍来。 “啪!”赶鸭人的竹竿在她掌上一抹,立时将竹夫人又拍飞回去。 千佛堂众人立时将苏幕遮团团护住, 竹夫人站在树枝上,厉声问道:“你是谁?”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一声由远及近,“他乃相思门寒鸦是也。” 说话间,说话人已由竹林深处钻出来。 他穿着僧袍,白须垂胸,双眼深陷进眼窝,拄着一根木杖,有一条断腿,空空的裤管随身子摆动。 随着他站出,竹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钻在里面。 “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苏幕遮摇摇头,笑道:“迦难留座下五大金刚来了两” “不。”苏幕遮顿住,听一曲胡琴,如泣如诉、如悲似怒的调子在竹林间悠悠响起来。 它时而委婉低回,时而激越高亢,仿若拉琴人心中有无限的幽愤与哀痛。 苏幕遮笑叹道:“梅饮血也来了,五大金刚来了三位。迦难留当真看得起本王。” 竹夫人狐狸面具下,妩媚而甜糯声音道:“王爷怕是小看自己了。” 木上座将目光落在赶鸭人身上,“相思门也要趟这浑水了?” 赶鸭人将葫芦背在后面,轻声道:“药王谷有恩与相思门,不能不报。” 木上座点头道:“寒鸦交给我。”话音说罢,身子一跃,木杖向赶鸭人打去。 随着他跃起,竹林后面冲出一群手执戒刀的僧人来,与千佛堂的人站在一起。 竹夫人又一跃而下,一掌向苏幕遮盖头劈来。 掌风刚至,一阵冰寒让苏幕遮流汗的额头为之一凉。 这次,苏幕遮早有准备,见掌影来,一步不退,一记连山掌迎了上去。 “砰”,两掌相交,苏幕遮后退五步,险些跌倒,被一小子扶住后才站稳身子。 第四章 竹间风 苏幕遮顾不上答谢,抬起一掌准备应敌时,见竹夫人站在原地,略痛的甩手掌。 竹夫人内力阴寒,在下雨天可让雨水结冰即可见一斑。 方才,两掌相交之后,竹夫人本欲借阴寒的掌力,暗算苏幕遮。 怎知,阴寒的掌力刚吐出去,一股炎热掌力既由苏幕遮掌中推出。 这股掌力犹如火焰,高竹夫人一筹,立时抵消阴寒掌力,钻进她的经脉中。 竹夫人手掌为之一痛,措手不及之下,反遭暗算。 “火焰掌?”竹夫人皱着眉头,看着苏幕遮。 苏幕遮一无所知,自然不答。 他听到身后有风声,青狐刀立时出鞘,将身后小子一拉,一刀砍在袭来的僧人身上。 苏幕遮这才看清,方才扶他的那小子他认识,正是跟随萧红衣的少年。 在建康大雪之中,苏幕遮与他见过,曾将油纸伞借给他,只是当时的苏幕遮是易容罢了。 “吾乃楚国人。”苏幕遮笑对少年说。 少年先是一愣,后是一惊。他至今记着年前在风雪之中递伞给他的汉子。 “把耳朵堵住,藏在一旁。” 听悲咽凄凉的胡琴音渐近,苏幕遮嘱咐小子一句后把他推进竹林,而后一刀把竹夫人的掌路封住。 竹夫人身子一绕,避过刀锋,心里有些吃惊。 她出掌不快,但借“刹那”轻功,往往能快速逼近敌人,屡试不爽。 但今天,她遇见敌手了。 在她刹那逼近出掌时,苏幕遮的刀总能快她一步挡在她掌路上。 竹夫人放下轻视之心,踏前一步后,“刹那”轻功威力尽现。 顿时苏幕遮上下笼罩着一层红色,伴着红色的是漫天掌影。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又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说。 是以,苏幕遮以逸待劳,在竹夫人狂攻时,只向后退,左躲右闪。在躲闪不及时,方横刀挡住。 竹夫人的“刹那”轻功锋芒不再,即使步子太快,也与只守不攻的苏幕遮拔刀相齐。 “啪,啪”,粗壮的竹子被她拍过,顿时拦腰而折,却扫不住苏幕遮的衣角。 不过,苏幕遮很快也皱起眉头。原来狂攻不下之下,竹夫人的攻势竟不见停滞。 竹夫人与苏幕遮缠斗不休时,木上座也与寒鸦激斗正酣。 木上座一跃而来时,寒鸦手持竹竿在木杖上一点,身子向后跃去。 俩人一追一逐,到了鸭子觅食的竹林。 木上座一木杖打来,被寒鸦侧身躲过后,打在竹子上,登时一根竹子上半截被平移出去,落在地上。 鸭子被惊,扑扇着翅膀四飞。 寒鸦趁机跃起,踩在一只鸭子身上,身子跃起两丈高,在躲开又一木杖后,竹竿劈头向木上坐打去。 木上座木杖接住,俩人一时较量起来。 寒鸦的目的很明确,木上座单腿支撑,他又以全身之力灌在竹竿上,足以将木上座压下去。 但许久后,他才发现,木上座虽一条腿支撑,却稳如泰山。 寒鸦不由的暗赞木上座的下盘功夫。 一招不成,寒鸦空中后撤,双腿绞在竹子上,竹竿作枪,耍着枪花向木上座刺来。 木上座左右闪躲,尽皆化解,但弱点也暴露无疑,即他上不得高处,拿竹上的寒鸦没辙。 寒鸦及时察觉,攻击肆无忌惮起来,招式如流水而源源不断。 木上座久经战阵,岂会没有应对之方? 只见他踏前一步,好脚在柱子上一踹,顿时削断,带着寒鸦一起落下来。 寒鸦身子落时,竹竿在旁边竹子上使一“粘”字诀,立时稳住换到另一根竹子上。 木上座不罢休,又将这根竹子踢断。 一时间,寒鸦不断后撤,竹子不断倒下,木上座竟比伐木工还要利索。 一直退非良久之际,见占不到便宜后,寒鸦身子一翻,打一口哨。 立时有一群鸭子飞起,遮住了木上座视线,又有鸭子撞向木上座独立的腿。 木上座料不到鸭子竟这般通人性,一时猝不及防,只能挥着木杖呵斥鸭子闪开。 正在这时,一根竹竿忽然穿过鸭子,点向他胸口。 这一竹竿来的甚快,仓促之间,木上座只能横放木杖,挡住竹竿。 时间凝滞,竹竿点在木杖上,初时僵持,少顷后,竹竿“噼啪”声中劈裂开,一直到寒鸦执竿处方止。 而木上座,被大力一击后,身子顿时如脱线风筝,向后跌飞而去。 寒鸦趁胜追击,将手中竹竿一丢,一掌砍在一根竹子上部,缺口如刀削,接着又砍在这根竹子下部。 少刻,一根略粗,长如方才竹竿的棒子出现在他手中。 他擎着这根棒子,一棒子向跌倒在地的木上座砸去。 木上座反应也快,好脚抬起,“砰,砰”,棒子与腿过数招,躺在地下的木上座竟不落下风。 若非敌对,寒鸦非得请木上座畅饮一杯不可。 谁能想到,一个单腿站立之人,下盘功夫最强。 谁能想到,只有一条腿的人,那条腿宛若铁腿,百折而不摧。 谁又能想到,一个瘸子,最厉害的是他的腿。 这背后的苦功与汗水,绝不是常人能想象的。 竹夫人步步紧逼,攻势如流水,把苏幕遮逼向竹林深处。 胡琴之音渐渐清晰。 苏幕遮侧身躲过一掌时,余光见一白衣男子坐在一块青石上拉胡琴。 他面貌与指忘弦相差无几,身份呼之欲出。 梅上饮血,指上忘弦,双胞胎因不知何事而翻脸,最终分道扬镳。 胡琴音凄凉,落在苏幕遮耳旁,却不能打动他分毫。 苏幕遮被掌风所逼,靠近梅饮血,在及他三尺远后,双眼余光忽见青光一闪,一柄细细长剑刺向他后背。 苏幕遮身子一歪,脚在地上一踩,立时随风而起,躲开两人攻击。 竹夫人刹那跟上,一掌拍去,被青狐刀封住了。 太乙如风,苏幕遮在空中飘飘荡荡,只借风势,不借竹枝歇脚。 竹夫人“刹那”轻功却不成,一击不成后,立时落在一根竹子上。 梅饮血很快跟上,一剑快准狠,向苏幕遮左侧刺去。 苏幕遮刚应付完竹夫人,不及转身,左手只在竹子上一拍。 竹子似被风吹,“啪”的弯起打在梅饮血身上,将他打落下去。 “汝师莫大尚且不是我对手,你凭什么敢卖弄?”苏幕遮不屑道。 梅饮血此番前来,正有报仇之意,这时听苏幕遮谈起师父之死,顿时怒了。 他身子未落,细剑在地上一弹,立时跃起,向苏幕遮刺来。 第五章 千里共婵娟 竹夫人紧跟其后,踩碎一根竹枝,细碎在风中飘扬,刹那间已来到苏幕遮身旁。 苏幕遮仰身靠在竹子上,将竹子压弯,待掌风掠过细发,苏幕遮正好避过竹夫人这一掌。 后面梅饮血一剑这才刺来。 他这次没被竹子打到,一剑穿过竹子,向苏幕遮后背刺去。 苏幕遮身子顺着竹子向下滑,避开剑锋,梅饮血追击不休,长剑划着竹子向下,誓要刺死苏幕遮。 竹夫人一掌不中后,身子倒垂,挥舞着双掌也向苏幕遮头顶拍来。 俩人一前一后,处处杀招,稍有不慎,苏幕遮便会命丧黄泉。 苏幕遮却神色自若,丝毫不惧。 只见他一刀封住竹夫人掌路,身子直直落下,在落地后迅速一闪,躲过竹夫人一掌。 竹夫人一掌不收,拍在地面后,立时风起,将林间的竹叶震起。 在竹叶未落下时,她红色身影一又闪,“刹那”轻功卷着竹叶,似一条长龙向苏幕遮袭来。 在她身后,梅饮血刚刚撤剑,方才直直的竹子已被竖劈成两瓣儿。 竹夫人这一掌来势凶猛,“刹那”轻功极快,又有竹叶做迷惑,绝不是一刀能拦下的。 掌风先至,吹动苏幕遮长发,衣衫。 苏幕遮不再躲。他右腿后撤一步,右手轻使拨云手“拨云见日”一招,轻巧的将长龙拨到旁边竹林。 “啪,啪”,不少竹子被掌风扫过,立时如刀斩一般倒下。 长龙呼啸而过时,一掌忽由竹叶内钻出。苏幕遮早有准备,后补的一记连山掌“巴山夜雨”正对上。 两掌相交,“巴山夜雨”带起的子夜鬼哭,陪着竹叶龙,声势浩大,将林下竹叶,竹子全部吹断,吹出一片空地来。 苏幕遮也随竹叶而去,接连撞倒四五根竹子后,双腿一勾,才挂在竹子上稳住身子 竹夫人也不好受,身上冷一阵,热一阵。 她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后,忙盘腿运功,抵抗体内涌入的一股炎热。 在内力较量上,竹夫人再次吃了闷亏,而且是很郁闷的闷亏,因为苏幕遮压根不知他内力有这般霸道。 这股霸道炙热的内力其实来源于怪蛇和火焰鱼。它们生活在极热的火山泉内,自有一股热力。 苏幕遮吃下怪蛇时,那股烫意扩散至四肢百骸,正是在浸润他的身子和经脉。 苏幕遮一直不知,更想不到这会成为他对付竹夫人的杀手锏。 在竹夫人跌倒在地后,苏幕遮甚至还在纳闷自己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 不过,他也顾不上仔细思考了,因为梅饮血很快一剑向他刺来。 少了竹夫人的阻挠,苏幕遮又怎会怕梅饮血? 他挂在竹子上,青狐刀挡住梅饮血一剑后,双脚一蹬着竹子,源源不断向梅饮血攻去。 梅饮血料不到苏幕遮刀如此快,一面招架,一面踩着竹枝向后跃。 太乙如风。 苏幕遮脚不踩竹枝,步步紧逼梅饮血,一刀砍断他借力竹枝,逼他向上一跃,跃出竹林,站在林海之上。 苏幕遮很快也跃上来。他正对太阳,不由的闭眼,躲开阳光直射。 梅饮血见状,喜不自胜,趁机一剑刺来。 这一剑极为绚烂,银光闪烁着阳光,笼罩住苏幕遮全身。 苏幕遮挥刀相挡,“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中,梅饮血的招数尽被化解。 梅饮血再也招架不住,不断后退。 他的气息也乱了,在踩住一根竹枝后,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身子立时向下坠去。 一声若有若无的狐鸣响起,一团光芒在梅饮血眼前绽放。 梅饮血看到自己飘起来,飞在竹林绿海上,瞥见一抹殷红,望见了竹海在风中涌起的浪花,看到了万丈光芒的太阳 “砰!”盘腿坐着的竹夫人睁开眼,见一具尸体落在不远处。 很快,又有一颗头颅落在她身前,弹起来,滚落到她膝盖边。头颅上双眼怒睁,死不瞑目。 竹夫人将他双眼闭住,轻叹一口气,红色身影刹那间消失在原地。 她掠至木上座身旁,将寒鸦手中的棒子一踢,扶起木上座向外奔去,“事不成,梅饮血已死,快撤。” 她走出竹林,正要招呼手下撤,却发现站着的人中已无僧人。 竹夫人苦笑,扶着木上座一步跃到路上,呼吸之间已经消失不见。 拥有“刹那”轻功的竹夫人,若走,谁也拦不住。 太阳已经西斜,不再炎热。 苏幕遮站在竹林之巅,将刀擦拭干净,收刀回鞘,望着起伏的林海,悠悠飘落林间。 寒鸦在意他的鸭子,执意不肯与苏幕遮同行。苏幕遮只能留他在后面,约定建康再会。 因为竹夫人这些人的耽搁,苏幕遮他们回到建康时已经深夜。 建康近日宵禁,秦淮河上不复往昔繁华,走在长干里,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回响。 在王府门前下马,走进后院,池塘倒映着天边一轮弯月。 正值人间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苏幕遮望着桂花树,阁楼轻轻叹息,去时意气奋发,回时形单影只,也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有人说,思念是伞在等待下雨;也有人说,思念是手上快好的伤疤。 唯独有一人对叶秋荻说过,思念,是将整个星空都冠以你的名字。 叶秋荻坐在屋檐上,望着天边弯月,思念着远方的人儿。 不远处,客栈掌柜女儿穿针乞巧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加重了她的思念。 叶秋荻手托腮,将明亮星星一一数了,却如何也数不到四千九百七十四颗。 她数着数着就乱了,看着看着目光就散了,浮现出他的脸来。 叶秋荻不由的恼怒苏幕遮,恨他名字为什么这么长,即使不数,念四千九百七十四遍也会累死。 她想,若也有一座鹊桥架在他与她之间该有多好,这样她就可以过去教训他了。 漱玉提一坛酒上来,坐在叶秋荻旁边,“女儿红,掌柜女儿明日出嫁,特意挖出来送我们讨喜的。” 叶秋荻的注意力立时被拉过去。 漱玉为她倒上,也为自己斟上一杯。 叶秋荻浅尝一口,醇香,仿若化不开的思念。 她们望着天边明月,寥廓的星空。 叶秋荻问漱玉,“你能数清天上有多少颗星星?” 漱玉托腮望天,“我试试,一,二,三” 不一会儿,漱玉摇摇头,“乱了,我可数不清。” “我能数清。”叶秋荻得意的说,“一共四千九百七十四颗” 第六章 打唐门 知了,知了。 蝉在梧桐树上叫个不停,厅内却安静的很。 “站好了,头上书别掉下来。”苏幕遮恨恨盯着绿珠与翟儿俩丫头。 绿珠立时站直了身体,伸手将丫髻上顶着的书扶住。 翟儿在旁边东倒西歪,试图稳住身子。 小青衣嘟着嘴,“奴忘记了嘛。” “你都记住什么了?”苏幕遮板着脸,不时的抓耳挠腮。 这俩丫头实在太可恨,用他寝室诱敌深入不说,整个屋子全是醉仙草与迷香的味道。 这也罢了,毕竟已经失效了,但器物上的痒痒粉不去掉就太可恨了。 他昨夜回的晚,又经历一场大战,本想好好睡一觉的。 好嘛,躺在床上愣是痒了一夜。 想他堂堂朔北王,迦难留两大金刚也不是对手的大人物,居然栽在了这俩丫头手里。 “我们六扇门很忙的。”小青衣扶住书卷,煞有介事的说,“我们正在全城捉拿影堂的人。” “是么,抓到几个?”苏幕遮不屑道。 翟儿趁机把书放下,骄傲道:“那十三个僧人就是我们找到的。” “当真?”苏幕遮挠脖子的手一停,惊讶道。 谈御史一案中,凶手灭人满门的手段令人发指。千佛堂翌日便把十三僧尸体挂在篱门上的破案神速,也让人惊讶。 苏幕遮着实想不到,这十三僧落网背后,居然有六扇门的身影。 “当然。”小青衣也趁机把书取下来,“现在整个建康城全是我们眼线,只要有可疑的人,他们插翅也难逃。” 苏幕遮站起来,绕着她们转了几圈,奇怪的眼神吓着俩小人儿将书又顶了上去。 “拿下来吧。“苏幕遮拨掉书卷。“行啊,你们两个长本事了,给我说说,怎么抓到那十三个人的?” 小青衣松一口气,一步坐在凳子上,为自己倒一杯茶。 “嗯?”苏幕遮瞪她。 小青衣只能委屈的将茶端给他,又为自己倒上一杯后,才向苏幕遮娓娓道来。 自擒住仨贼,将六扇门扬名立万后,小青衣俩人不再满足于整日玩乐,有了更大目标:壮大六扇门。 俩人于是开始在建康城内招兵买马。 当然,成人不会搭理她们。 但建康城内,那些纨绔小子,小乞丐,小和尚,青衣小厮乃至普通人家孩子,他们正是中二年纪,有大侠的梦想。 而小青衣她们刚在传遍客栈的江湖风云榜中崭露头角,因此双方一拍即合,迅速壮大起来。 小青衣又刚得了三大盗钱囊,财大气粗的领一群毛孩子大吃大喝,很快让六扇门门徒遍布全城。 十三僧行凶那夜,为不惹人瞩目,暂住在城南瓦官寺中,半夜穿过朱雀浮桥,杀了谈御史一家老小。 他们犯事时,正好被一个窝在墙角的小乞丐看到。十三僧自然料不到背风处的小乞丐会是眼线。 他们下半夜回到瓦官寺时,又被一起夜的小和尚看到。 不巧,这小和尚正想立功加入六扇门,因此天不明便跑到了朔北王府门前。 小青衣将双方情报一合计,立刻跑着告诉了凤栖梧,因此十三僧尚在睡梦中时,已经被凤栖梧堵了门。 “不错,不错。”苏幕遮拍手赞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翟儿听他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刮着鼻子道:“羞,羞。” “既然如此,你的奖励就免了。”苏幕遮手一摆,扭头问小青衣,“珠儿,说说,想要什么奖励。” “哎哎。”翟儿立时不依了,殷勤的捶打着苏幕遮肩膀,“多亏王爷的英明神武,教导有方,才有了我们的功劳。” 苏幕遮揪着她的丫髻转了转,得意道:“这还差不多,说罢,你们想要什么?” “回蜀地,回蜀地,打唐门,揍唐朝,让他抢翟儿的小牌牌。”翟儿立时跳着嚷道。 苏幕遮暗叹一口气,揉她丫髻,“好,好,等揍完迦难留,我们就去打唐朝,好不好?” 翟儿立时点头。 小青衣托着腮,又思考半晌,才说道:“我们要一个高手,六扇门怎么能没厉害捕快呢。” “对对对。”翟儿道,“现在只有翟儿一个人有轻功,很累的。” 看她们一本正经的样子,苏幕遮不忍心泼冷水。他沉吟一番,忽然有了人选。 在竹林一战中,千佛堂唯有两人负轻伤,不是旁人,正是那武功不甚出众的姊妹花。 在苏幕遮看来,她们两个正适合跟在小青衣身旁,也省的下次把性命丢了。 苏幕遮当下命人把她们传来。 姊妹花姿色秀丽,姊姊性子冷,名为慎清。妹妹性子跳脱,名为慎静。 俩人是首次进入王的后院,不由的有些忐忑。 “见过王爷。”俩人抱剑拱手道。 “请坐。”苏幕遮起身相迎,待小青衣为俩人上茶后,方关心道:“慎姑娘伤势怎么样了?” “谢王爷关心,已无大碍。”慎静道。 苏幕遮点点头,请二位用茶后,方缓缓道:“二位是法家慎子的后人?” 慎静一惊,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 法家有三,分别重法、重势、重术,慎子正是重势一派的创始人。 朔北王苏词死于法家之手天下皆知,商弘羊虽是重法一派传人,但终归是法家的人。 诸子百家在楚国皆有落脚之地,唯有法家不敢在江左立足,正是因此。 慎清要冷静许多,她放下茶盏,点头道:“是。” 苏幕遮一笑,道:“慎子之学,因物理之当然,各定一法而守之,不求于法之外,亦不宽于法之中,正是我所欣赏的。” 这些其实是漱玉在看出慎家姐妹武功路数后,对他说的。 苏幕遮当时记了下来,现在正好用来掉书袋。 “可惜,慎子开创了法家之辉煌,却最后被法家所抛弃。”苏幕遮摇摇头,错开话题道:“吾有一事请二位相助。” 慎清松了一口气,她以为王爷道出她们身份是要为难她们。“王爷请说。”她道。 苏幕遮指了指小青衣,“她们胡闹,建了一个六扇门,只是年纪小,本事微弱,所以想请二位过去帮衬一二。” 慎静与姊姊对视一眼,心说怎么让我们跟小孩子胡闹? “慎姑娘莫小看了这六扇门。” 苏幕遮郑重道:“它成立不足半年,却已经擒住右无影三大盗,更是在一夜之间,抓到了灭谈御史满门的凶手。” 慎清姊妹惊讶的看一眼小青衣,见她正挺着胸膛,骄傲的向她们笑。 第七章 人道海水深 蝉聒噪着,衬托着世界的安静。 阳光借窗格流泻进来,落在地上印下窗格上精巧图案。 它又在茶盏的茶水里跳动,晒着茶叶懒懒舒展开来,将淡淡的茶香推出茶盏。 慎清与慎静静静的坐着。 直到苏幕遮又开口,“请二位到六扇门,也是为了延续慎子一派学说。” 慎清与慎静齐齐抬头,直直看着苏幕遮。 慎子一派学说已经没落很久了。 慎子学说兼有道法两之学,主张因循自然,清静而治,又强调法和势。 借慎子之学,法家得以在道家势大的前秦开创法家之辉煌,以至于前秦末期,法家能够登堂入室,成为治国之学。 但法家为巩固自身地位,在重法一派治国后,开始打压兼有道法两家之学的慎子传人,也就是重势一派。 特别是重法一派传人商弘羊得掌大权后,更是把慎子一派打压的在洛阳无容身之处,只能流浪九州。 重势一派也是在那时没落的。 现在苏幕遮重提延续慎子一派学说,她们怎能不惊讶。 只是一个门派又如何延续慎子学说。 苏幕遮知道她们的疑惑,端茶道:“六扇门与别的门派不同。” “六扇门乃专门缉拿江洋大盗的门派,讲究法而不是江湖义气,这些不正是法家所长?” 慎清姐妹被苏幕遮说动了,几乎是下意识的点头答应了。 等她们走出朔北王府时,慎清忽然停下来,醒悟道:“这王爷,太奸诈了!” 慎静尚在憧憬慎子一派壮大中,闻言不解的看姊姊,“怎么了?” “说来说去,不还是让我们去跟一群小孩子去胡闹。”慎清冷着脸说。 成功洗脑的慎静道:“可是,六扇门正是我们一展所长,发扬父亲所学的很好门派啊。” “你啊你,三言两语被别人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慎清恨铁不成钢的点她额头。 “怎么了嘛?”慎静委屈道。 “我问你,六扇门当家的是谁?”慎清板着脸问。 慎静说:“我知道,是那个端茶的小姑娘。” “一小姑娘当家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还不是让我们陪着一群小孩子胡闹。”慎清说。 “阿姊,你这就不对了。” 慎静认真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家年纪虽小,却已抓到三大贼王,破获十三僧大案了。” “而且,门主小才是好事啊。”慎静说。 “有什么好的?”慎清没好气道。 “这样我们才能毫无阻碍的一展所学啊。”慎静高兴道。 慎清一听也是这个道理,她还真无法反驳。 把慎清姐妹送走后,苏幕遮转身问小青衣,“怎么样,这两个高手厉害吧。” “恩恩。”小青衣点头,高兴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苏幕遮踢了踢脚边白虎,“把那根雕给我取来,我看看究竟有何玄机,居然让白虎堂请出三大贼王来取。” 小青衣立刻出去将根雕取过来。 苏幕遮将巴掌大的根雕托在手中,端详着似牛而肋生双翼的怪物,摩挲着根雕的线条。 现在的苏幕遮较离开之时已经有了很大长进,对刀招式乃至摸不到,悟不透的刀意也触及到些皮毛。 “有点儿意思。”苏幕遮若有所思,感觉在云里雾里,飘着一丝灵感,却怎么也抓不到。 小青衣见苏幕遮沉浸其中,向翟儿招招手,俩人蹑手蹑脚走出去,到街上玩儿去了。 阳光透过窗格,渐渐披在苏幕遮的身上。 他闭着眼,拇指摩挲着根雕,由于昨夜一刻也不曾睡过,他渐渐陷入似醒非醒之中。 一直到黄昏。小青衣与翟儿玩闹着跳进屋子,见王爷正靠在椅子上假寐。 “嘘。”小青衣立刻竖起食指,示意翟儿噤声。 昨日王爷就不曾睡好,现在假寐的兴致若再被她们打扰了,非得罚抄书不可。 俩人转身,弯着腰,准备悄悄走出,一声狐鸣却忽然在她们耳旁响起。 小青衣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见苏幕遮依旧靠在椅子上,不曾动弹,双目刚刚睁开,露出迷茫神情。 他一手搭在腰际刀柄上,一手托着根雕,仿若青狐刀不曾出鞘。 “啪”桌子一角跌落在地上,木块是三角形,而且是正三角形,切口干净利索,仿佛是刮磨过的。 不见刀光,不闻出鞘声,快准狠可见一斑,而且是在苏幕遮闭眼时斩下的, 但这不足以让人震惊,真正让小青衣奇怪的是,桌子在王爷三尺之外。 莫说靠在椅背上,便是坐直了抽刀砍桌角,也绝对是砍不着的。 但王爷偏偏又不曾离开过椅子,姿态与她们进来时看到的一样。 苏幕遮也迷茫了。 当时他在迷迷糊糊之中,绝不是睡觉,只是脑子因劳累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想。 一股思绪,随着手指在根雕上的摩挲,而在脑海钻出来,渐渐变成一股刀意。 随着刀意在意念之中纵横,牵动着苏幕遮的肌肉,内力与呼吸。 方才小青衣走进来时,惊到了他。那股刀意立时停不下来,牵引着他手上的肌肉迅速的划出了那一刀。 但正如梦醒后,会忘记梦到的一样,一睁眼,苏幕遮混沌之中所见的刀意消散了, 他握住刀鞘,却再也没把握砍出刚才那一刀。 但方才那一刀确实是他砍出的,他记着很清楚,甚至记着出刀时的畅快。 现在却如何也砍不出那一刀了。 既然拔不出来,便不在苦思,反正他是进步了,苏幕遮抬头,得意道:“我也是有刀气” 话止住了,却只见太阳西移,染红了窗格,屋檐与天上的云霞。 “怎么了?”小青衣正握着那木块。 苏幕遮摇摇头,缓缓走出屋子,站在台阶上,一阵穿堂风吹来,裹挟着寂寥而来,吹动长发与长衣。 天边有一行白鹭飞过,飞往白鹭洲。 又有一对黑身白羽的水雉鸟由远处飞来,落在花园的池塘上。 荷叶满池塘,荷花开正艳。 只是在风中轻轻摇动时,有些寂寥与萧索。 小青衣与翟儿站在苏幕遮身边,“嘎嘣,嘎嘣”的咬着零嘴。 苏幕遮叹一口气,伸手从翟儿手里抢过一块来,放在嘴里,“唔,味道不错。” 小青衣得意道,“当然,整个建康城内,就数这一家好吃。” “你还成行家了。”苏幕遮又抢她一块,“早晚变成小胖妞。” “才不会呢。”小青衣说,“等谷主回来,奴也要练武,那样就不会长胖了。” 苏幕遮伸手又去取,谁知俩小丫头齐齐转过身,避开去。 苏幕遮揪着小青衣丫髻,又得手一块,“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第八章 杀无名 小青衣将口中零嘴咽下去,认真道:“在乌衣巷外,小乞丐见有很多生人。” 这些小乞丐整日在秦淮河上徘徊,最擅长察言观色,早把人认清楚了,来了生人一看便知。 苏幕遮听后只是笑道,“来就来吧,让他们离远点,莫伤了性命。” 苏幕遮虽说的随意,但乌衣巷次日还是出现许多北府军,他们仔细盘查过往路人,甚至带走不少僧人。 谁也明白,若想让楚国乱,仅刺杀一些御史,中正是不够的,唯有三大世家,或王室伤了筋骨,楚国才会真正乱起来。 或许是因为有北府军的严密盘查,影堂的人迟迟没有动手,乌衣巷内世家子弟一时无事。 又是一天早朝时。 陆道起时四更半,五更出门,本应天色微明,然乌云低垂,只能由仆人打着灯笼在前面领路。 在乌衣巷外停下,见北府军静静站立在黑暗之中,陆道松了一口气。 很快孙木赐与司空卫方回在仆人陪同下也走出来。 他们相互拱手后,各自上马,走过朱雀桥,沿五里御道向王宫赶去。 一路寂静,道路两旁是官署府寺,在黑暗中森然罗列两旁,仿佛藏着鬼怪凶手。 幸好有北府军护送,三位大臣心中才稍安。 宣阳门很快出现在视野内,宫灯在乌云下闪烁。 远远看去,那里已经聚集不少官员,他们也是被北府军护送来的。 宣阳门乃一国威权所在,谁也不得在百步之内放肆,因此在距离宣阳门百步时,北府军转身撤去。 仆从也扶着陆道三人下马,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向宫门走去。 约走二三十步后,仆从提着的灯笼突然被飞箭射灭。 射灭瞬间,仆从大喊:“有刺客!”话没说完,飞箭又来,一枚直指仆人咽喉。 自林中正遭到刺杀后,建康百官早有防备,是以跟随的仆从也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闻听暗器又来,仆从挥刀打落。但在三个仆从顾及自身时,另有三枚丧门钉分别打向他们身后的陆道三人。 这三枚丧门钉来的又快又急,只闻风声不见其影,三个仆从打落飞箭再转身相救时已经来不及。 恰在这时,不知由何处射出三枚棋子儿来,在丧门钉将打在卫方回眉心时,将三枚丧门钉打落。 暗器来时,陆道双眼不眨,他看得明白,真的是只差一丝一毫。 隐在暗处的刺客不罢手,三枚丧门钉再次出手。 不同的是,这三枚丧门钉成品字形,直指陆道一人。 许是怕再失手,丧门钉打出时,屋檐上悄无声息闪出一黑影来,一刀同时也向最右的陆道劈来。 品字形丧门钉先至,一阵狐鸣响起,一缕光影闪过,立时将丧门钉打落。 陆道这才发现,他左边站着一熟悉的身影,正是朔北王苏幕遮。 打落丧门钉的苏幕遮不住手,青狐刀伴着狐鸣,一刀劈向砍向陆道的长刀。 两刀相交,顿时火光四射。 来人尚在空中,见事已不成,打定主意撤。 他抽刀的同时,右腿踢向苏幕遮胸口,准备借力再跃回方才的屋檐。 来人一触即离,变招极快,可以说是极为老道的刺客高手。 若是旁人,一定躲闪不及被踩个正着。但他今日遇见的是在怪蛇堆里呆过的苏幕遮。 苏幕遮见他弹腿,左手瞬间出手,一记擒拿抓住他的脚脖子向身前使劲一拉。 来人身子空中,无处借力,自然挣脱不得,正被拉个正着。 在他来时,苏幕遮右腿同时抬起,照着来人裆下狠狠踹去。 “啊”“砰”,来人被踹飞出去,撞在街旁府衙封着板子的窗户上,捅出一个大窟窿。 若是旁人,要害中招或许便躺下了,但这人硬气,趁机钻进窟窿里面逃去。 苏幕遮身子一跃,飘到屋顶上,见来人向府衙后面狂奔后,跟了上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宣阳门前护卫与撤走的北府军各在五十步之外。 等苏幕遮跃上屋顶时,他们才奔过来将三位大人护住。 “大人,您没受伤吧。”护卫统领问被重点关注的大司徒陆道。 陆道摆摆手,“莫管我,快去协助王爷。” 北府军应命,只是在他们追击时,已不见朔北王身影。 苏幕遮在屋顶紧追不舍。 那刺客虽然顽强,但裆下毕竟被苏幕遮结实踹了一脚。 他在向东狂奔三条街,又跃上屋檐沿街向南狂奔百丈远后,终究还是被苏幕遮追上了。 这时天已大亮,虽有乌云盖顶,但可以看见刺客未遮住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正在滚落。 苏幕遮挡住他的去路,笑道:“跑啊,继续跑,我看你的第三条腿能忍到何时。” 裆下乃男人命根子,苏幕遮那一脚踹下去,估摸着已经难再振雄风。 此时又听他嘲讽,刺客怎能忍住,顿时怒吼一声,一刀向苏幕遮劈来。 苏幕遮不接这一刀,身子脚不沾地的向后退去,刺客紧追不舍。 屋檐下是繁华街道,虽是阴天,不少摊贩也已经把摊子摆出来了。 这些早早出摊的摊子主卖早食,炊烟在街道两旁升起,街上已有了不少人坐在摊前用饭。 他们抬头望天时,见一蒙面人举着刀,刀距乌衣公子额头一指,却如何也砍不下去。 俩人越过街,站在另一旁屋檐上。 苏幕遮继续后退,刺客踩碎屋檐的瓦,落在了摊贩的摊子上,引来一阵骂声。 见一直追不上苏幕遮,刺客攻势略有停滞。 他正准备撤刀站住时,苏幕遮忽然出刀,一声狐鸣,将刺客手中长刀磕飞出去。 青狐刀刀尖同时掠过刺客鼻尖,挑起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平常至极的脸来。 “噔”,刺客长刀落在街道,插在一猪肉案板上,兀自颤动不休,吓了杀狗屠夫一跳。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望着刺客,苏幕遮疑惑道。 刺客冷着脸,不曾回答。 “佚名?” 刺客略微一怔,看了苏幕遮一眼,不知他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苏幕遮一笑,“迦难留手下平常至极,而又擅长刺杀技的,唯有你了。” 刺客冷笑一声,“认出又如何?” “不如何,无非是让我多些吹嘘资本罢了。“苏幕遮说完不再啰嗦,举起了手中的青狐刀。 在苏幕遮作势要砍时,刺客双眼一眯,袖子蓦弹出一匕首,落在手掌上,径直向苏幕遮刺来。 第九章 杀生佛 寒光忽来,刀光一闪,光影交错之间,伴着狐鸣。 一寸短,一寸快。 佚名刺的突然,自以为必得。 怎知苏幕遮左手二指忽然竖起,竟把匕首稳稳夹住了。 刀光不停,青狐刀正要划在佚名咽喉上时,身后风声顿起,以超尘逐电之势打向苏幕遮后背。 生死刹那间,刀光忽回,一刀砍在袭来的瓦片上,扬起一片灰尘。 捡回一条命的佚名趁机舍了匕首,退到三步外。 灰尘落下,苏幕遮持刀望去,在远处屋脊上站着一披白色僧衣斗篷的人。 在他身后,风起云涌,狂风卷着乌云,一时苍狗,半刻桑田。 僧衣斗篷将他遮的严实,在脖子上甚至围着僧衣同色的围巾,在身后随风飘扬。 斗篷下,清冷线条勾勒出他的下巴,唇红齿白又刻出了他的儒雅。 一头白发钻出来,在乌云下格外的耀眼。 他沿着屋脊,一步一步向苏幕遮走来,“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寸一如来。” 僧衣斗篷逐渐清晰,白色蚕丝上绣着四寸金色佛像。 四寸佛爷,影堂之主,迦难留。 苏幕遮眯了眯眼,身子瞬间后跃,一刀向佚名劈去。 迦难留斗篷扬起,脚下屋脊旁的瓦片如被狂风卷过,纷纷卷起,向苏幕遮袭来。 佚名料不到堂主出手后,苏幕遮还将目标放在他身上,所以闪躲时有些慢,被苏幕遮一刀轻易架在脖子上。 他以为脖子要痛时,怎知苏幕遮刀背一推,一个转身,已把他挡在身前。 狂风卷来,瓦片噼里啪啦打在佚名身上,苏幕遮死死躲在后面,才得以安然无恙。 尘埃落下,苏幕遮推开佚名,见他身前如刺猬,血流满身。 苏幕遮收刀,戏谑道:“佛爷好狠的心,忠心耿耿的手下都能不眨眼杀掉。” 被戏耍的四寸佛爷眉头一拧,腰间挂着的戒刀已弹落在他手中。 只是迦难留刚踏前一步,便停下来。 “阿弥陀佛。”一青衣僧人站在苏幕遮后面,双手合十,道:“浮屠塔,一行禅师座下弟子,虚,见过师叔。” 戒刀回鞘,迦难留站着不语。 “三千世界,生老病死,往复轮回,一切为虚。”虚走过苏幕遮,站在他前面,“不若放下屠刀原地成佛。” 迦难留冷笑,“莫骗自己了,你我都明白,道,唯有以杀来证明。” “救蝼蚁万千,不如杀一恶人;杀恶一名,胜造一级浮屠。” 迦难留呵呵冷笑,“这些话都是师侄你告诉我的,难道你都忘了?” 虚摇摇头,“不忘,从不忘。” “既如此,又为何阻挠我?”迦难留问。他低着头,只露出唇角,说话温雅。 “拯救苍生,安定天下,唯杀戮一途。”虚道,“但杀生不是佛,永远不是。” “谁说不是?我迦难留便是杀生佛。”迦难留喝道。 虚踏前一步,“师叔如此执迷不悟,莫怪师侄不客气了。” 迦难留身子后撤,他轻笑道:“左右不过借佛尊传的你枯木禅压我罢了。” 他身子在屋脊上一跃,倒着向远处去。 “大业未成,且避你锋芒,我们日后再做决战。”声音传来时,迦难留身影已消失在远处,仿佛融入了乌云中。 陆道遇袭被禀告给苏牧成时,白夫人正陪他用饭。 “三位大人如何了?”苏牧成问。 苏平仄回道:“三位大人无恙,只是受了些惊讶,现在朔北王已经追刺客去了。” 苏牧成点点头,“代我去安抚一下三位大人。” 苏平仄答应一声,转身走出宫殿。他下了台阶,正准备走入长廊时,忽然停下来。 “大人。”后面侍从正不解时,苏平仄蓦地转身,身子跃向宫殿门口。 侍从回头望去,见几乎刹那间,在屋檐下闪下一红色身影,在跃进宫殿时被苏平仄拦住了。 那刺客衣衫飘动,如红云,被苏平仄“拨云手”轻轻一拨,立时卷落到旁处。 随着红衣身影落下,一张妖冶艳红狐狸面具也出现在眼前,吓的侍从喊道:“来人啊,有刺客,有刺” 侍从话不说完,忽觉身后生风,一脚踹在他后背,将他踢到院子中央。 闭目时,侍从见他身前站着一少条腿的人。 木上座在院子一停,身子立时跃向苏平仄。竹夫人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向老仆攻去。 竹夫人“刹那”即到,一掌拍向苏平仄天灵盖。 苏平仄身后便是王上。他不能躲,只能迎接,当下反手一记“拨云见日”向竹夫人对去。 两掌相碰,立刻黏在一起,一股阴寒之力向苏平仄送来。 猝不及防中招的苏平仄闷哼一声,整个手掌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不过他陪苏家走南闯北,经历无数,反应也快,一觉不对,立刻撤掌。 但在这时,木上座木杖也打到了,点在躲闪不及的苏平仄胸口,把他打退三五步,而后跌倒在地上。 正是良机,竹夫人轻功超绝,“刹那”轻功运到极致,掠过苏平仄向宫殿抢去。 刀光掠过,在竹夫人将踏入宫殿时,一把手术刀又将竹夫人逼了回去。 凤栖梧站在他们面前,他手中的手术刀转动着,十分炫目。 容不得他们啰嗦,竹夫人与木上座对视一眼后,齐齐向凤栖梧抢攻过去。 依旧是竹夫人掌风先到。 凤栖梧手掌下翻,手术刀贴着掌心风车般转动,向竹夫人划去。 竹夫人一双肉掌自然不敢接,急忙回撤侧身,准备错身而过踏入宫殿。 凤栖梧不给她机会,刀锋瞬至,掠过竹夫人胳膊,割开一道口子,吓的竹夫人大惊失色,后退一步。 木杖这才到。 凤栖梧转身避过木杖,但木上座不敢踏入空门大开的宫殿,因为手术刀在他身后转动,瞬间留下三道伤口。 木上座向旁边一滚,木杖也丢在地上,这才避开要害。 “凤栖梧。”竹夫人捂着胳膊伤口,望着凤栖梧,见苏平仄站在他身旁。 她扶起木上座,“调虎离山失败了,对方早有准备,事不成,我们快撤。” 不知为何,她觉着这句话很熟悉。 木上座虽丢了木杖,轻功竟也不赖,转身一跃而起向瓦顶飞去,竹夫人紧跟在后面。 屋脊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在木上座跃上时,身影迎面向下飘来。 一声狐鸣,刀光闪现,木上座刚起飞,便又如刚断线的风筝,跌落在地上,身首分离。 至于竹夫人,有“刹那”在,她若想逃,常人很难拦住,即使虚也不行。 第十章 毁人不倦 经钱塘,新安,鄱阳,豫章,临川诸郡,出庐陵后,距衡阳郡已不远。 一队健马在黄昏时分,风尘仆仆冲进镇子。 骑手身姿矫健,在勒马时,人已落在客栈前。 “两坛黄酒,两斤熟牛肉,一只酱鸭,一份儿下酒菜。”侍女将一贯钱扔给小二,又吩咐道,“再准备一间雅静院子。” “好嘞。”对方出手阔绰,小二忙不迭点头答应。 徽音这才回头,扶谷主与漱玉下马。 叶秋荻长发披肩,束了条金带,穿着一身云锦长衣,虽不露真容,却也让人惊艳。 她手上握着把九单玉竹扇,在踏进客栈后徐徐展开,儒雅至极。 客栈大堂人已满,其中以风尘仆仆书生为多,皆是赶往衡山参加儒林盛会的。 小二收了钱,自然不敢怠慢,引一行人上二楼,坐在靠窗位置上。 她们正对斜阳,霞光一映,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有美在座,任何有爱慕或虚荣心的人,即便不敢奢望博得芳心,也是不约而同想博得关注的。 坐在左近,方才还窃窃私语的书生,在她们落座后,声音不由的高起来。 “建康城现在已经彻底乱了,不仅迦难留出现,听说王上也险些被刺。”一袭白色儒袍书生道。 一袭黑色儒袍的书生与他抬杠,“哼,我看不尽然、。” “怎么个不尽然?”白儒袍书生道。 “佚名,木上座,梅饮血全折在建康,王上,朔北王与四大家族却安然无恙,影堂显然是竹篮打水罢了。” 白儒袍书生道:“王兄有些鄙陋寡闻了,岂不知四大家族已去其一?” “此话何意?”黑儒袍书生不解。 “王上至今已发二十三道金牌,诏令荆州大都督归都,白安礼皆抗旨不尊。” 白儒袍书生见漱玉将目光移过来,不由的有些得意。 他饮杯酒继续道:“白家子弟接着尽被去职,王兄莫不是认为王上真让他们去守制?” 黑儒袍书生低头,显然他真是这么认为的。 “荆州三十万大军,白安礼一反,还不动摇国之根本?”白儒袍书生反问。 黑儒袍书生沉默,殊不知白儒袍书生早把影堂换成了白安礼。 黄酒和熟牛肉很快端上来。她们正在用餐时,楼下又响起一阵马蹄声。 叶秋荻探头看去,见是一群衣着华丽,风流倜傥的纨绔书生,领着十几个仆从骑马停在客栈前。 他们人多,举手投足间尽显玩世不恭姿态,谈笑着踏进客栈。 叶秋荻不再理会,收回目光专心用饭。 苏幕遮在建康遇见迦难留之事,她不担心,盖因有虚在。 虚的师父一行禅师与迦难留同为佛尊弟子。 自迦难留为乱江湖后,佛尊遣虚来对付他的得意弟子,必然有拿住迦难留的法子。 叶秋荻正走神间,就听楼下传来一阵打闹声,一人由客栈内被扔出来。 她探头,见被扔出去的是方才侍候她们的小二。 不等细思,又有三个书生被扔出客栈,跌倒在小二身旁。 这三个书生衣着寒酸,甚至不及纨绔书生仆从的穿着华丽。 方才纨绔书生中一乌衣书生站台阶上,道:“圣贤书,呸,谁跟你读一样圣贤书。圣贤书也是你们穷书生读懂的?” 跌倒的三个书生站起来,又把小二扶起。 为首书生怒道:“亏你还是儒门之徒,你的书简直读到狗肚子里了。” “呦呵,还敢嘴硬。”乌衣书生后面的仆从踏前一步,“啪啪”,揪住书生就是两巴掌。 “你”旁边的书生过来救人,被仆从三拳两脚踹到了街上,险些被路过的马车撞到。 “小子,别以为会几句子曰便是儒门弟子了。”纨绔书生旁又站出一纨绔来。 他摇着扇子,道:“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这句话你可明白。” 漱玉博学,却也不解,这句话乃孔子劝人学习的,用在此处是何意? 方才谈话,听到动静,围在窗户边看热闹的黑白儒袍书生也一脸迷惑。 见寒酸书生不答,那摇扇子书生道:“子的言下之意是让吾等默默学会识相,学会不讨人厌,学会毁人不倦。” 他哼道,“你一点儿也没学到,也敢号称儒门弟子?” 整座客栈内,凡是听到那摇扇子书生解释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叶秋荻冷笑:“孔子若泉下有知,非得再死一次不可。” 楼上围观的书生也齐齐厌恶道:“白鹭书院学子果然可恶。” 漱玉一听,低声对叶秋荻道:“白鹭书院乃陈子禽所建。” 叶秋荻了然。陈子禽乃春秋人,相传为孔子学生,但史书上不见记载。 只是他在南山书院建立时有大功,南山书院渐也默认他是孔子学生了,甚至在重整理的论语中出现了他的名字。 乌衣书生又讥讽一声,“汝读书,既不能为官,也不能饱腹,更不能识大体,懂尊卑,读书又有何用?” 他回头对小二道:“快给爷们腾出一间雅致院子来,不然再打。” 小二不敢反驳,只能点头。被仆人揪住的书生依旧不服,“强买强卖,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乌衣书生一笑,“什么是王法,王法是你定的?不是。” “王法是谁定的。”乌衣书生回头问与他同来的书生,他们齐声道:“我们家定的。” 摇扇子书生笑道:“你难道不知?他们苏家定下的王法都得世家同意。” “砰!”头上跌下一只碗,狠狠砸在摇扇子书生头上,登时头破血流。 “闭上你的嘴。”叶秋荻怒道。 小师姐有一毛病:护短。 她本已看不过眼去,现在听小苏子被人嘲讽,忍不住就一酒碗砸了下去。 “谁?滚出来!”乌衣书生抬头道。 窗口再砸下一只酒碗,直冲乌衣书生而来。 他身边站的仆人是一练家子,见状一把将书生推开去。 “啪”,酒碗炸裂在客栈门前。 “将她给我揪下来。”乌衣书生怒道。 跟他而来的三五个仆得令后,从也不走楼梯,运上轻功沿着墙壁向窗口攀来。 叶秋荻起身,一跃而下,在仆从肩头各踩一脚后,稳稳落在乌衣书生面前。 乌衣书生先是一惊,又是一惊艳,接着听仆从“啪嗒,啪嗒”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第十一章 莫封侯 “你敢打我,”乌衣书生捂着脸颊,盯着叶秋荻且惊且怒,“给我教训她。” 他身后仆从立时由客栈跃出来,扑向叶秋荻。 恰在这时,楼上又跃下一人来,身宽体胖,魁伟至极,“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师父,让我来。”幸娘闷声道,说罢,才觉脚下有些不平。 她低头,见方才被师父砸,捂着头蹲在地上的摇扇子书生被她踩住了背。 “抱歉,抱歉。”幸娘忙抬起脚,她是知晓自己分量的。 仆从被落下来的幸娘吓的一停,这才又绕过乌衣书生冲上来。 幸娘将巨斧擎在胸前,朝冲上来的仆人一推。 三四个仆顿觉一股大力撞在胸口,被幸娘一用力,仰头向后跌倒。 乌衣书生正在他们身后,躲闪不及,被仆从压在了身下。 有会三脚猫功夫的纨绔书生见状,撸起袖子一拳向幸娘打来。 幸娘依旧一招“大方无隅”,对着拳头一抹,一兜,书生收势不及之下摔了个王八朝天。 这下可好,刚站起的仆从正把乌衣书生拉起来,被他一撞,迎面倒去,裆下正跌在乌衣书生嘴旁。 “滚,滚。”乌衣书生在下面挣扎着。 幸娘见他吃力,走过去一把揪住衣领,把他提起来,继续师父刚才问题,“王法是你家定的?” “不,不是。”幸娘的身子很有威慑力,乌衣书生怕了。 “啪啪”,幸娘甩他两巴掌,又问道,“谁家的?” 幸娘出身底层,最见不得纨绔子弟的跋扈,她才是真正被惹怒的那个。 “你家,你家?” “啪啪”,幸娘又甩他两巴掌,“胡说八道,究竟谁家的?” “别人家的。”乌衣书生带着哭腔道。幸娘较叶秋荻狠多了,她那膀子抡圆了是真的疼。 “啪啪”,幸娘再问,“谁家?” “您说谁家。” “啪啪”,幸娘喝道,“让你说。” “我真不知道啊。” 幸娘指着他身后纨绔同伴,“让他们回答。” 乌衣书生只是楞了一愣,又是两巴掌甩上去。 乌衣书生哭道:“你们快答。” 一书生小心道:“我们家的?” “啪啪”,幸娘巴掌又甩上去,“再答。” “答错的不是我啊。”乌衣书生已经眼冒金星了。 “让你嚣张,打的就是你。”幸娘又甩两巴掌道,“让你学会不讨人厌,也教教我毁人不倦。” 围在后面的纨绔书生中有一瘦弱书生,他小心道:“王法是你师父家的。” 幸娘停下来,她回头,“师父,对不对?” 叶秋荻已经被幸娘逗乐了,笑道:“你说呢。” 幸娘停下来,心中嘀咕道:“师父和王爷是一家的,王法自然是王爷家定的。” 她点点头,“啪啪”又甩两巴掌,对乌衣书生道:“他答对了。” 乌衣书生欲哭无泪,“答对了也打啊。” 幸娘将他放下,理直气壮道:“又不是你答对的。” 乌衣书生不敢再与她辩驳,捂着肿很高的腮帮子,踢着手下,“走,走,走,快走。” 他们也不住店了,牵出马来,很快出了镇子。 方才被丢出去的三个书生走上前,为首刚直不阿的寒酸书生拱手,对叶秋荻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客气。”叶秋荻回一礼,向客栈内走去。 寒酸书生急道:“豫章莫封侯见过姑娘,不知姑娘能否留下名姓,封侯也好报答今日相救之恩。” “莫封侯?”叶秋荻回头,笑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说罢,身子消失在客栈。 等他进入时,叶秋荻她们已经上楼了。 用罢饭下楼,莫封侯站起向她们拱手,叶秋荻点点头后,回租下的院子休息了。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在屋子里用罢早饭,牵马上路时,叶秋荻她们在客栈前又遇见莫封侯三人。 “姑娘是要赶往衡山参加儒林盛会?”莫封侯拱手道。 “正是。”叶秋荻点头,“三位也是?” 莫封侯左手的书生点头,“是的” 他们还要说话,叶秋荻已经拱手,“那我们后会有期。”说罢,拍马而去。 由庐陵郡赶往衡山,途经茶陵,多为山路,山路两旁皆是茂密竹林。 又赶路两日,这日晌午,叶秋荻她们正在路旁茶摊休息时,一乞丐向她们走来。 徽音迎上前去,取回一纸条。 漱玉看了,道:“公羊子高先生也在茶陵,比我们早一步。丐帮子弟探知,有人要对付他,先生恐有不测。” 叶秋荻放下茶盏,冷笑,“终于有人忍不住要出手了?” 公羊子高作为楚地大儒,公羊学派传人,自然常在儒林盛会受邀之列。 不同的是,公羊子高今次参加儒林大会更惹人注目。 原因有二,一是在主张有教无类基础上,公羊子高又破天荒提出了“废除中正,投谍自进”的新主张。 若是往常,对公羊子高“有教无类”之类主张,即便加一个“投谍自进”主张,也不会有人关注。 但公羊子高在建康东,朔北王园林设百家讲坛,广纳书生后,再提出这些主张便耐人寻味了。 这正是第二个原因。 公羊子高两个主张无不在撬动世家利益。 有教无类是在打破门阀世家对儒学话语权的控制;而投谍自进是在堵住世家子弟官职世袭的道路。 如此,现在有人要对付公羊子高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捏起纸条,叶秋荻站起来,“我们走。” 她们站起身,就见三位书生风尘仆仆的走进来。 叶秋荻虽变了模样,但借漱玉她们,莫封侯依旧认出她,拱手道:“见过姑娘。” 叶秋荻点头,错身而过,向前路匆匆赶去。 竹林内,蝉鸣不休。 乌衣公子捂着红肿脸颊,对身前公子道:“大哥,你可得为我做主。” 这位公子着一身白衣,腰上挂着一把镶着宝石的长剑。 在他身后有十几个人,也是这幅打扮。 他们正站在一林口,探头向外面张望。 林外有一条不宽的山路,仅容一车行,一旁是峭壁,一旁不见底的山崖。 路的尽头消失在对面的竹林。 这条路乃茶陵通往衡山的必经之路。 乌衣公子大哥道:“放心,等要事办成了,大哥便为你出气。” 旁边一儒生笑道:“子康,亏你整日提一把剑,居然被女子扇耳光,那剑莫不是装样子的。” 乌衣公子大哥也笑了。 见乌衣公子生气后,他才道:“阿弟莫生气,事情若办成,必能让你进武苑,到时候让他们羡慕去。” 乌衣公子立时眉开眼笑。 第十二章 有山一长 林间无一丝风,蝉在树梢上聒噪。 乌衣书生陈子康坐在林间百无聊赖,他大哥陈子元不时探头看对面竹林,有些不耐烦。 “大哥,公羊子高不是普通人,不会有事吧?”陈子康问。 陈子元道:“放心吧,不知有多少人想他死呢,只是他们不敢罢了。” “这是真的。”另一儒生插嘴道,“文苑,武苑弟子都盼着公羊子高早点死。” “可不是咋的。”其他人也说,“若王上采纳公羊子高主张,一书院的人想为官就难了。” “莫说我们了。”又有儒生道,“现在书院十贤哲都为这事出现了争吵和分歧。” “公羊子高就是根搅屎棍。”陈子元又看了眼林子外,“南山书院若继续争吵下去,很可能会分崩离析。” “墨家下场就是我们的榜样。”一儒生道。 法家曾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 墨家现在一分为三,不仅被浮屠塔后来居上占据它的位置,丧失江湖地位,更是登不得庙堂了。 作为显学依旧的儒家,所有儒生谈起墨家来不免戚戚然,也时刻提醒自己,莫让儒门步墨家后尘。 “所以必须除掉公羊子高。”陈子元道,“若能除了他,到时文武苑弟子都得高看我等,不出名也难。” 陈子康担忧道:“公羊子高现在与朔北王走得近” 陈子元道:“建康的烂摊子还处理不完呢,他们顾不上这里。” 说着,陈子元又探头向林外,嘀咕道:“怎么还不来,”他回头,“猴子,牛准备好了吧?” 外号“猴子”的仆人道:“放心吧公子,一切妥当。” 又等一会儿。“他们应该快“一儒生看着外面,正嘀咕着,忽道,”哎,来了,来了。” 陈子元探头,果见一队儒生簇拥着一辆牛车向这边走来。 “准备好了。”陈子元对猴子示意,目送那队人离了竹林,走上山崖与峭壁之间的道路。 待他们走至道中段后,陈子元向猴子示意,猴子牵一头大公牛走来。 儒生纷纷让开,见猴子抽出匕首在公牛臀部狠狠刺了一刀。 公牛吃痛,立时发怒向前狂奔,奔上了那条险路。 公羊子高他们走在险道上,忽听蹄声响起,接着见一头大公牛由对面狂奔过来。 弟子惊慌,纷纷勒马,“小心。”“快护住老师。”他们纷纷嚷道。 霍尊离牛车近,急忙掀起帘子进去搀扶公羊子高。 但疯牛奔腾之快,转眼将到眼前,牛车又横在路上,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 恰在这时,霍尊听车厢顶一响,接着见一女子落在车前,挡住了疯牛去路。 这疯牛少说也有八九百斤,发疯狂奔后更是有千斤之力,霍尊下意识道:“小心!” 他话刚落便听“砰的一声,女子一掌结实拍在疯牛额头上。 时光仿若刹那停住。 疯牛保持着狂奔之势,女子一掌在它额头上,身子纹丝不动。 三个呼吸之间,画面才动弹。 霍尊只见那疯牛向后踉跄退几步,然后“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林中陈子元眼见事成,忽被人插手,不由的又惊又怒,“这女人是谁?” 陈子康见对面竹林,前几日曾甩他巴掌的幸娘走出来,咽口唾沫道:“就是那天欺侮我的那伙人。” 林子安静了,一儒生道:“还报仇么?” 陈子元恶狠狠看他一眼,“你说呢。” 那可是一头疯牛啊,一掌被拍死不说,居然寸步不退。 这样看来,陈子康挨几巴掌还活着已经是万事大吉了。 “她看过来,她看过来了。”儒生慌张道,“我们快走。” 他们匆忙转身,想要离去,却不及叶秋荻来的快。 她踩在竹梢,起落间已落在儒生面前,将跑在前头的陈氏兄弟踹回去。 “做了恶就想溜?”叶秋荻冷笑道,她目光瞥在陈子康脸上,“是你?” 陈子康已经怕了,他慌张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来找人报仇的。” 陈子元站起来踢他,“别丢人。”他又握住剑柄,对身后书生道:“杀出去。” 他们长剑出鞘,一齐涌来。 叶秋荻一甩袖子,剑气纵横,不与他们接触就把他们拍的七零八落。 劫后余生的公羊子高已经到了林口,叶秋荻吩咐道:“把他们抓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学生。” “住手!”公羊子高的弟子刚要上前,一声暴喝响在耳旁。 叶秋荻回头看去,见一中年儒生站在她身后。 他戴着斗笠,背着一把宽剑,气喘吁吁道:“他们年少不更事,且饶他们去吧。” 叶秋荻冷笑,“你是谁?” 儒生拱手,“在下姓陈,名白鹿,忝为白鹭书院山长。” 他与陈子康兄弟眉宇间相似,叶秋荻因此问道:“他们两个是你儿子?” 儒生点头,“正是不肖子。” 他道:“在下也是刚知他们要行此龌蹉事,所以匆忙赶来了,怎知还是差了一步。” 儒生向叶秋荻拱手,“幸好姑娘出手相助,他们才没酿下大错。” “请姑娘放心,我回去一定对他们严加惩戒和管教。” 儒生说罢,对陈氏兄弟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谢罪?” 陈子康站起身刚要谢罪,被叶秋荻打断了。 她揶揄道:“先生轻功倒是高明,大热天气喘吁吁跑来,居然一滴汗也不流。” 儒生一顿,尴尬的摸了摸额头。 叶秋荻瞥了陈氏兄弟一眼,“能教出这两个儿子来,想必老子也不是好东西。” 儒生脸色一寒,“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不喷人。”叶秋荻笑道,“你来了也正好,一起抓起来押到儒林盛会,看看白鹭书院如何教学子毁人不倦的。” 儒生目光一凝,冷道:“你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叶秋荻话落,即踏前一步。 寒光一显,儒生背上宽剑已经出鞘。 只是不等他出手,叶秋荻手上鞭子一扬,已卷住他手腕,卸掉了宽剑。 惊骇的儒生刚要挣扎,叶秋荻身子一闪,出现在他的身后,一脚将他踢在两个儿子身边。 儒生身子落地即要跃起,忽觉身子不停使唤,却是叶秋荻将他穴道点住了。 “你是什么人?”儒生惊恐之余,终于想起打听她的来历来。 “药王谷,叶秋荻。” 第十三章 四面楚歌 西蜀,蜀郡。 是夜,蜀王寝宫内不断。 自树含烟屠尽李绎妃嫔子嗣后,蜀王李绎就彻底疯狂了。 他不断的遴选美人,强抢民女,霸占人妻,充实后宫,整夜的呆在床榻上,建酒池肉林,昼夜笙歌。 或有人疑问,蜀王李绎是如何在女人堆里让金枪屹立而不倒的? 杀巫而起,已经成为蜀国国教的天师道功不可没。 天师何步平,借天下第一毒娘白相思,搜索天下壮阳之物,炼制仙丹供蜀王李绎服食。 何步平告诉李绎,这仙丹不仅能让他御女无数,更能让他子嗣昌盛,香火不断。 一天之内,妻儿尽亡的李绎不由的便信了他。 何步平还传李绎所谓的“采阴补阳”练功法门,鼓吹以地为床,以天为被,荡平京畿二十里,做李绎的野合之所。 天师道为巩固自身地位,还蛊惑上脑的李绎将寺庙改成青楼,把书院改成楚馆。 一时,西蜀成天师道之天下。 蜀国内,助李绎搜罗美女,充实后宫的还有一人,即江阳侯李歇。 他与何步平联手,不仅在蜀国,更在他国掳掠貌美女子。 在李歇享用且让这些女子怀有身孕后,再献给蜀王李绎。 令人嘲笑的是,蜀王李绎竟真认为是何步平灵药见效了,让他很多次一次摸奖成功。 侍卫站在寝宫外,听着有些心猿意马,忽见一内侍匆忙走过来。 “站住。”侍卫拦住他,“干什么的?” 内侍道:“冉氏难产,急需王上定夺。” 侍卫一听,让内侍在原地等着,回身进寝宫,向王上贴身内侍做了禀告。 李绎正在酣畅处,听了纱幕后内侍禀告,“啪!”李绎一拍眼前臀浪,怒道:“蠢货,还用说,当然要孩子,蠢货。” 说着,李绎“啪啪啪”又是三掌,惹来似哭似怨的呻吟。 内侍不敢耽搁,匆匆退出去,心中为冉氏可惜,她的命运已经被很轻率的决定了。 江阳侯府。 李歇来回不断的走动着。 客座上坐着一手持竹杖,双目深陷而无珠的盲人,正是何步平。 “别转了。”何步平沉声道,“吵死了。” 李歇脚步一停,“我这不是担心么。” 他坐在何步平旁边,饮一口茶后,低声道:“天师,若是儿子,要不要把李绎” “别急。”何步平笑道,“至少也得把冉氏扶上夫人之位后才能动手。” “明白,这样才能顺遂。”李歇长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 但王位近在眼前,又怎能不迫不及待,他的双眼因此闪烁着精光。 脚步声响起,有人跑来。 李歇急忙站起身子,走向门口,问报信的仆人,“男孩还是女孩?” 仆人喘着粗气,顾不上歇息,“男,男孩,可” “好!”不等仆人说完,李歇一拍掌,高兴道。 “可是什么?”何步平耳力聪锐,冷静问道。 仆人喘口气,“冉氏难产而亡。” “什么!”李歇的笑容消失了。 蜀王李绎曾逐鹿天下,即便现在昏庸,也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因此兵权一直不在李歇手中。 若冉氏不亡,等她登上夫人之位后,李歇便可除去李绎,借夫人,幼王两枚棋子儿,排除异己夺得蜀国大权。 但冉氏一亡,他不能控制幼王,若除去李绎,只会让蜀国更乱,得不偿失。 他这盘本将胜的棋局,又不得不拖沓了。 “你下去吧。”李歇挥退仆人,转身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何步平沉吟道:“即刻进宫,告知王上荆州大都督白安礼所求的共同伐楚一事。” “你趁机夺得东征蜀军统帅一职。”何步平说。 “李绎一定会派人制衡我的。”李歇道。 “不怕,兵权在握,再取军功,到时谁也拦不住你。”何步平摩挲着竹杖,笑道。 “有理。”李歇点头,“我这便进宫,顺便看看我那乖儿子。” 何步平点点头,待脚步声消失后,才嗤笑一声,“你的儿子?呵呵” 两日后,荆州大都督府。 白安礼坐在软榻上,拇指食指按压着印堂穴,却如何也抚不平皱着的眉头。 佚名身死建康让他的心很慌张,一时身边竟无说话之人。 “都督。”台下忽有人禀告,“去往西蜀的使者回来了。” 白安礼身子坐直,“让他进来。” 使者进来,不等他站稳,白安礼即问道:“蜀国如何答复的?” 使者躬身道:“都督,江阳候李歇已经说服蜀王,不日将出兵共同东征建康。” “好。”白安礼一拍桌子,这是他近日来听到的唯一好消息。 请蜀国出兵是佚名走时安排下的,当时他特意告诉白安礼,一定要请江阳候去说服蜀王。 但江阳候去年年末才来楚国主持签订盟约,白安礼本以为李歇不会答应的,孰料最后是这般大好的结果。 白安礼正高兴时,又有仆人进来禀告,“都督,江州来人了。” “快请。”白安礼又是一喜,自佚名离去后,他已经许久不与影堂的人联系了。 田丰很快走上来,拱手道:“书呆子田丰见过白都督。” “田丰?”白安礼疑惑,他着实料不到来的会是田丰,宛若心中有根刺。 当初正是田丰不杀而逼苏幕遮跳崖,才让苏幕遮得以逃生的。 田丰知他疑惑,轻笑道:“我也不想来的。” “只是堂主座下五大金刚木上座,梅饮血已死,狂佛,药王,竹夫人又忙起兵诸事。” “唯有我闲人一个,所以只能我来。”田丰说。 想法被道破,让白安礼有些窘迫。 仔细想想,田丰也是把朔北王逼下山崖的人,他与苏幕遮绝对是敌非友。 白安礼于是笑道:“田兄误会了,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他请田丰入座,问道:“不知堂主让田兄带来了什么消息?” 田丰饮一口茶,道:“消息有三,一是原计划不便。” “二是关于蜀国出兵的,堂主请都督放心,他已经与天师何步平商量妥了,他会极力促成此事的。” 白安礼一喜,道:“请堂主放心,蜀王李绎已经答应由李歇挂帅出兵了。” 田丰点头,“甚好,还请都督与李歇做好协调。” 白安礼点头,问:“第三个消息是什么?” “这第三个消息”田丰顿了一顿,“千佛堂内线来报,朔北王将伪装成诏令使臣。” “他将借第二十四道下诏之机,擒贼先擒王,刺杀白都督,一举平定荆州之乱。” 第十四章 套路 “消息当真?” 白安礼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田丰。 “千佛堂内线传来的。”田丰端着茶杯,“绝对信得过。” “好,好,堂主真是帮我大忙了。”白安礼激动道,“只要他一进都督府,我就把他碎尸万段。” “不可。”田丰冷不丁说,打破了白安礼沉浸在将得手的喜悦。 “为何不可?”白安礼面色不善的看着田丰。 “敢问大都督,荆州三十万大军你已尽在掌握?”田丰问他。 白安礼沉默,荆州三十万大军之中,他的亲信着实不多。 他已经在努力了,但还有很多将领不曾归顺于他。 现在起事日期将近,彻底掌握三十万大军已然不成,他准备借“清君侧”之名东征建康,将这些将领拉上贼船。 但“清君侧”这些名头很难名正言顺,这是隐患。 田丰道:“既然不曾掌握,都督何不借这机会将大军彻底握在手中。” 白安礼心中一动,道:“还请田兄明示。” 田丰笑道:“不归顺都督的将领若把朔北王杀了,你说他们反不反?” 若射杀了朔北王,这些将兵即便再忠心也会随他揭竿而起,这是必然的。 只是,如何这些让他啃不下来的硬骨头,心甘情愿杀死朔北王呢? “田兄,计将安出?”白安礼走下台阶,放低身段,亲自为田丰沏茶后问道。 “简单。”田丰放下茶盏,“蜀国有异动,意欲东征是事实。” “都督只需在朔北王来之前,把这些将领召集起来。” 田丰笑道,“等朔北王行刺时,都督大喊刺客,然后一切便水到渠成。” 白安礼这些天为收服这些将领已经焦头烂额了。 他听了田丰的主意,觉得不错,拍掌道:“就这么办。” 田丰有些错觉,也不知他怎么当上大都督的。 白安礼采纳田丰计谋后,正要让人着手布置,田丰即向他提出告辞。 白安礼挽留道:“田兄匆匆而来,怎么也得休息几天才成,而且大事也有赖田兄相助的地方。” 田丰摇摇头,道:“建康一行,影堂损失惨重,堂主人手不足,我得赶快回去。” 白安礼再三挽留,但田丰执意要走,白安礼最后也只能目送他离去。 等田丰出城后,白安礼立刻率领亲信离开都督府,回到了荆州军大营,召集所有不归顺于他的将领。 这些不曾归顺的将领,白安礼曾想过把他们除掉。 但这些将领与手下兵是从反秦时一起走过来的,情谊深厚,稍一不慎即会引起哗变。 在这些将领之中,最刺头的莫过于张久。 “驾,驾,驾。” 晌午,在官道上飞奔而过一队官兵。 “头儿,蜀军异动频频,在这关键时刻,你说白都督急招你回军大营作甚?”一兵丁问身旁大汉。 “无非是想找老子的茬儿。”大汉张久说。 “我看不尽然。”一清秀校尉道,“这次一定有大事儿。” “怎么说?”张久问他。 “王上下了二十三道诏令,白安礼皆抗旨不遵,推托说什么蜀国陈兵境前,不能擅离职守。” “但咱们在境前,何时见他白安礼有动作?”校尉说。 “对,别说有动作了,咱们上报蜀国有异动,也不见他有回复。”兵丁说。 “这小子不会要反吧?”张久敏锐道。 “很有可能。”校尉说。 “格老子的。”张久骂道,“老子是北府军退下来的,岂能跟他做反叛之事。” 说到这儿,兵丁好奇道:“头儿,你是怎么被北府军赶出来的?” 张久得意道,“就因为饮了一口酒,被将军逮了个正着。” “就因为一口酒?”兵丁咋舌,“不会吧,在刀口上混日子,还不让喝口酒壮壮胆儿?” “你懂个屁,北府军还用喝酒壮胆儿?胆小的都进不去北府军。” 张久指着背后暗红,残缺有破口的披风,道:“北府军披风都是血染红的,你见过朔北王披风没?” 兵丁摇摇头,“我哪儿见过朔北王,我在建康时,王爷还在谷里呢。” “不是他。”张久摆手,“是他老子。” “那更没见过了。” “我见过。”张久道,“王爷的披风一场大战下来,能拧出半盆血水来。” 清秀的校尉咳嗽一声,道:“扯远了,先说说眼前这事儿。” 张久暴脾气,道:“让老子去打北府军,没门儿。” “就怕回去他拉拢您不成,把您解职。”校尉担忧的说。 “大营内有许多出身北府军的将领,我不信白安礼那小子敢把我们都解职。” “再说,把我解职,”张久不屑,“把我解职,你们听谁的?” 身后亲兵一起喊,“还听头儿的。” 张久得意,马蹄也急,快速向军大营奔去。 两日后,他们才赶到军大营。 因为张久最远,等他进掀营帐进去时,帐见内人已经齐了,站着的全是他熟悉的将领。 “怎么回事儿?”张久走到同出身于北府军的高成身边。 高成道:“听说白都督要点将应对蜀军的异动。” 张久点点头,抬头见白安礼安坐在正中的椅子上。 许久不见开始,张久又道:“在等什么?” “听说王上二十四道诏令将来,都在等呢。”高成说。 “有点奇怪,怎么都是我们在等,他的亲信呢?”张久扫了一圈后问道。 高成摇了摇头,他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营帐外外远远传来马蹄声响。 “王上诏令到。”声音传来,诸将回头。 马蹄在营帐外停下,接着帷幕掀开,走进三人来,他们穿着王上近侍的衣装。 白安礼站起来,嘴角噙笑,“苏幕遮,你来送死了。” 为首男子左手端着黄色诏令,缓缓向白安礼走去。 “孔垂,孔都尉和苏皂白,苏统领。”张久与高成对视一眼。 诏令使臣经过他们身旁时忽然停住,为首男子将王上近侍衣装一撕,露出绣着银丝蟒纹的乌衣王袍。 “朔北王,苏幕遮驾到。”苏皂白高声一喊,同时将朔北王腰牌举了起来。 白安礼一怔,不是刺杀么,套路不对啊? “北府军诸将何在?”苏幕遮沉声道。 孔垂向张久眨眼,张久瞬间醒悟,站出去拱手道:“张久在。” 高成紧随其后,“高成在”,“潘安在” 在他们的拱手中,苏幕遮一路向前,渐渐走进白安礼。 “刺客,他是蜀国刺客。”白安礼回神,大声喊道。 “封营帐。”孔垂道。 “是。”张久,高成等人下手利索,不等守营帐的白安礼的亲兵反应,已被他们制住了。 “荆州诸将何在?”苏幕遮又道。 “曹志在”,“许昌在” 第十五章 靴里剑 “荆州大都督,白安礼勾结影堂,行刺先王,谋杀诸臣,图谋造反……” 苏幕遮打开诏令,历数白安礼罪状,让荆州诸将听着胆战心惊又恨得直咬牙。 盖因许多将领随王亲征,乃先王亲信或得力战将,他们原处于建康权利中心,或有望升职。 但随着先王在军大营遇刺,这些随先王亲征的将领被留在荆州,冷落起来。 “证据确凿,把他拿下。”随苏幕遮一声令下,荆州诸将得令向白安礼围去。 白安礼身旁站着亲信,但又怎是诸将的对手,甫一动手,即被诸将拿下。 “田丰,误我。”白安礼脑中闪回,终于醒悟,见诸将围来,手掌一挥,把他们拍飞出去。 白安礼出自南山书院武苑,诸将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诸将抽刀,将他团团围住,对峙良久后,终于有一武将忍不住先出手了。 大刀劈来,白安礼侧身闪过。 在武将出刀后,其它武将也纷纷出刀相应。 白安礼眼看将被乱刀砍住,只见他手掌在武将手腕上一切,夺了兵刃后向右一横,一扫。 诸将或被迫后退,或被砍掉了手中长刀。 白安礼攻势不停,一刀向被他切住手腕的武将砍去。 武将退后不得,正要闭目待死时,眼前银光一闪,逼着白安礼向后退去。 刀扎在屏风上,颤动不休,这时狐鸣方才响起。 被逼退的白安礼跌坐在椅子上,见苏幕遮一跃而起,向青狐刀而来。 “你们退下。”苏幕遮道。 诸将领命,退后下后向白安礼的亲信扑去。 苏幕遮右手正要拔出青狐刀时,白安礼已经一刀砍来,逼他舍了青狐刀,一脚向白安礼踹去。 苏幕遮这一脚阴损,踹的是白安礼下阴,正是难躲之处。 但白安礼动作也快,后退一步后紧接着上前一步,一刀劈来,逼苏幕遮身子贴在了屏风上。 白安礼苏幕遮无处躲,心中一喜,又是一刀劈来,直指苏幕遮额头。 “当”,两刀相交,火星闪现,白安礼的刀颤动不休,刀上力逼着他后退两步。 再看苏幕遮,青狐刀已在手,却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倒握刀柄,取出了青狐刀。 青狐刀倒握,刀刃后半贴在胳膊肘上,刀背向敌,不仅利于发力,也利于格挡。 见白安礼后退,苏幕遮乘胜追击,刀快若流星,“砰”,打在白安礼胸口,将他打飞出去。 只是为追求快,苏幕遮握刀姿势不变,刀背相敌,不能让白安礼毙命。 青狐刀又名不杀,便来源于此。 一刀得手后,苏幕遮不停歇,踏前两步正要制服白安礼时,见他身子一跃而起,凌空向苏幕遮踢来。 这两脚虎虎生风,力有千钧,苏幕遮只能竖起青狐刀招架。 一脚踢在青狐刀上,一脚掠过刀背,踢向苏幕遮。 在苏幕遮准备握住他脚尖将他摔倒时,忽见银光一闪,靴子里探出一把短剑来,直指苏幕遮咽喉。 靴里剑! 仓促之间,脚底太乙神功刹那使出,带着苏幕遮向后退去。 又占得上风的白安礼不再给苏幕遮机会,攻势不停。 他另外一只靴子尖上也弹出一把短剑来,闪烁着寒芒,不停刺向苏幕遮咽喉。 白安礼的双腿踢的很快,犹如无影,“啪啪”向苏幕遮不断踢来。 苏幕遮不断后退,在又退到屏风后,白安礼见他退无可退,右腿迅猛探出。 苏幕遮一脸从容,引白安礼到屏风是他算计好的。 旁人或许不行,但白安礼,苏幕遮相信他可以在屏风处跌倒两次。 待这一腿踢来时,苏幕遮侧身躲过。这一脚结实踢在屏风上,立时陷了进去。 白安礼的攻势为之一停,先机顿失。 只见苏幕遮趁机跃起,一刀砍他上身,白安礼又想起脚时,被苏幕遮一脚踩了回去。 眼看刀将及身,白安礼闷哼一声,使上蛮力,将屏风拉开一长口子,身子向下跌落。 苏幕遮趁机一脚踩在他胸口。 只听“砰”的一声,白安礼狠狠摔在地上。 苏幕遮身子不落,一个倒挂金钩,“刷刷刷”三刀逼着白安礼站不起来。 这下白安礼的无影腿施展不开了,只能挥着刀招架。 但耍刀他又怎是苏幕遮的对手。瞅准时机,苏幕遮青狐刀一挑,将他的单刀磕走。 又一刀劈来,狼狈不已的白安礼做垂死挣扎,强起双脚向苏幕遮踢来。 奈何太乙神功不借外力也可在空中腾山挪移。 苏幕遮利索躲开后,一刀折向,砍在他的双腿上。 顿时血流如注,喷涌而出。 白安礼放弃了抵抗,见刀锋来时,心中响起了郎中顾念安的话:“酒色频繁会掏空身子的。” 果然如此,白安礼苦笑,他的腿慢了,慢很多,所以败在苏幕遮手上。 一刀入肉,挑断琵琶骨,手筋,双腿被废的白安礼闭上了眼。 营帐内一时哑然无声。 “把他秘密关押起来,谁泄露消息,格杀勿论。”苏幕遮长刀回鞘,看着孔垂,苏皂白将白安礼抬下去。 “督军校尉高成何在?”苏幕遮坐在台阶上问。 “高成在。” 苏幕遮道:“把余下将领以白都督的名义给我请进来,” “喏。”高成拱手而去。 营帐被封,白安礼亲信又被人拿下,营帐外,军大营内的白安礼亲信竟不知被白安礼已被拿下。 甚至有人以为高成已经归顺于大都督,他们陆续走进营帐,被早有准备的诸将给擒住。 忙完这些后,天色已黑,但所有人都不敢离开营帐。 外面的军大营,兵丁对里面的波澜与血腥一无所知。 苏幕遮命人取出一张地图,挂在了被踹破的屏风上,“巴郡守将张久何在?” “张久在。”张久站出来。 巴郡乃先王西征起点,也是攻取蜀地后唯一在楚国手中的要地,张久任此地守将。 苏幕遮指着地图道:“蜀军与白安礼约定的路线是由巴郡出蜀。” 张久拱手,“属下明白,死守巴郡,绝不放一位蜀军出蜀。” “不。”苏幕遮摇摇头,“你的人全撤走,放他们出蜀。” “什么?”满堂全惊。 苏幕遮认真道:“把蜀军全部放出来,是要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他指着地图道:“按他们约定路线,蜀军将顺长江向东,经涪陵郡,进抵万州北岸渡江。“ ”在与荆州大军水陆并进后,在江州明王合并向东,直取建康。” 张久道:“战线过长,不是明智之举。” 高成推他,“你管他们是不是明智之举。” 苏幕遮一笑,道:“他们走不到江州。” 他指着地图道,“我意欲在蜀军万州渡江时半渡而击,诸君以为如何?” 第十六章 长街当哭 朔北王死了! 消息传到建康时,正值朝会议事。 内侍总管苏平仄见门外有内侍探头探脑,悄悄后退一步,沿着墙角向门外走去。 但还是被群臣看到了,他们耳朵听着王上与陆道议事,目光却随苏平仄到了门外。 内侍擦了擦额头汗水,慌张向苏平仄说了什么。 苏平仄听后也是脸色剧变,仿若有天塌下来的事发生。 他将内侍挥退,急匆匆向王上走去,中间甚至跌了一跤。 群臣顿时交头接耳起来,唯有陆道,卫方回,孙木赐三人无动于衷。 “肃静。”王上皱眉,“朝会上喧嚣成何体统?” 他向苏平仄看去,“什么事儿?” 苏平仄走上前欲贴耳说,苏牧成止住他,“就在那儿说,让他们也知道什么事儿,别弄的满城风雨。” “这,”苏平仄顿了一顿,终究还是低声道:“朔北王……” “大声点儿。”苏牧成听不见,皱眉道。 苏平仄沉口气,道:“朔北王三天前遭白安礼刺杀,薨殂于荆州军大营。” “什么?”苏牧成站起来,看着苏平仄,目眦欲裂,待苏平仄肯定点头后,栽倒在王座上。 “王上,王上。”苏平仄急忙上去扶,陆道三人也上去将王上围住。 “快请太医令。”陆道向内侍招手。 幸好王上在太医令来后很快苏醒过来,才没酿成大乱。 朔北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建康,小青衣在听到消息时,正在西楼上玩耍。 “砰”,陆楚的酒盏跌落在桌子上,呆呆看着报信的侍女。 琴音戛然而止,柳如眉微皱眉头。 坐在柳如眉身旁啃点心的小青衣与翟儿怔住了。 小青衣把口里的点心咽下去,漱尽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翟儿也作哭泣状,奈何挤不出眼泪来,只能遮住双眼附和着。 柳如眉这才惊醒,她确认道:“当真。” “当真。”侍女点头,“外面传言白夫人都被关起来了。” 陆楚跌坐在席子上,望向西楼外,多少楼台,隐藏在烟雨中。 “王爷,王爷。”小青衣哭着站起来,揉着眼泪下西楼去了,翟儿跟在后面。 她们走过朱雀桥,沿着秦淮河,恸哭伴着繁华之地,惹来旁人瞩目。 顾长安正在酒楼上饮酒。 他见王爷身旁的小青衣哭的厉害,放下酒盏下楼,道:“珠儿姑娘,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小青衣抽泣道:“王爷,王爷,王爷被他们杀死了。”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闻小青衣所言,人流顿时停下来,仿若时间停滞。 顾长安看了看小青衣,又看了看后面挤眼泪的翟儿,身子一软跌在地上,“王爷哎,王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小青衣忘记了擦眼泪,惊讶看着顾长安,心想他何时与王爷这般情谊深厚了? 不管了,先哭,不能输给他。得到启示的小青衣放开嗓子,思及伤心事,彻底大哭起来。 翟儿在后面不知如何自处,忽觉只冲这份本事,六扇门门主之位她就当不了。 摊贩,小二,乞丐目送她们折向青溪,又看顾长安坐在地上,哭着肝肠寸断,一时都知朔北王遇刺身亡了。 哭回朔北王府门后,小青衣立停下哭泣,带着哭音问身后翟儿,“我哭着怎么样?” “你哭的太好了。”还在努力挤眼泪的翟儿道,“你怎么做到的?” 小青衣擦干眼睛,道:“我一想到王爷罚我抄书就哭出来了。” “哇。”小青衣话音刚落,翟儿就哭起来。 “已经回来了,还哭什么。”小青衣拉她。 翟儿抹着眼泪,“我想到了王爷罚你抄书。” 朔北王遇刺消息长了翅膀,由建康迅速传遍五湖四海。 燕国,龙城。 慕容无忌坐在榻上,正与慕容不归议事时,内侍将飞鸽传书递了上来。 燕王慕容不归接过,扫了一眼后,眉开眼笑起来。 他递给慕容无忌,道:“你少了一个很大的对手。” 慕容无忌接过看了却无喜色。 他淡淡道:“苏幕遮死了,我绝不信世上还有一个叶秋荻。” 慕容不归笑道:“对自己有点信心。” “青鸟若去了,你会苟活?” 慕容不归明白了。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慕容无忌叹息道。 慕容不归忙将话题收回来,道:“莫说他了,还是说兖州之事吧,石奴三万骑兵与乞活军交战在即,谁胜?” 慕容无忌道:“石奴骑兵骄狂,又不善攻坚,持久僵持之下,乞活军必胜。” “但乞活军胜也是惨胜。”慕容无忌补充一句。 “所见略同。”慕容不归点头,“所以我们要做好渔翁得利的准备。” 后秦,咸阳。 一儒雅汉子在燕子楼上。 他三十来岁年纪,身穿白袍,身材魁伟,大眼浓眉的四方国字脸上有风霜之色。 他在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只是这时瘫在椅子上,对斜阳晚霞独酌。 旁边一仆人将江东朔北王遇刺之事低声说了。 “朔北王死了?”汉子不知饮了多少坛,却毫无醉意,“可喜,可惜。” “可喜,可喜什么?”他话刚说完,耳朵就被揪住了。 仆从回头,忙低头道:“见过公主。” “哎哎,我说的是可喜和可惜。”汉子威势顿减,向公主告饶道。 “哼,是不是朔北王死了,你很高兴啊。”公主揪着耳朵不凡。 “你别乱吃醋,我怎会是幸灾乐祸之人。”汉子道,“我的意思是,朔北王死了,秦国少一劲敌,可喜。” “但又少一位对酌知己,当真可惜。”汉子向着晚霞洒一杯酒。 公主松开手,坐在他对面。 “你不是进宫陪老夫人了?” “我提前回来了,就知你要偷来这儿饮酒。” “哈哈。” 北魏,阴山下,伊阙宗门。 拓跋羿王听到江东的消息后,对独孤剑河道:“就这么死了?吾不屑与他相提并论。” 他站起来,把玩着剑,道:“今世某的对手,唯有兰陵王朝歌。敢踩着吾上位,吾要让他跌的更惨。” 独孤剑河道:“有那位姑娘在,我不认为有人能杀的了他。” “即便剑神也不能?” “不能。”独孤剑河说。 西湖一战,独孤剑河名扬江湖。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四十州”的剑神成为公认剑客榜第六位。 他相较鱼蓑子跌了一位,是因为前五有一人,而且谁也不知该将她放在第几位。 她是叶秋荻。 第十七章 般若 白云之上,苍山之巅。 夫人坐在椅子上,在氤氲而生的茶香中看一本书。 黑色八哥被绑住嘴巴,在架子上小心走动,不敢抖擞翅膀,深怕惹来女魔头鞭挞。 它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左右歪着头,也想看书上的字。 但脚步声传来时,它目光被引向门口。 “清明来了。”夫人头也不抬的说。 “是。”一身绿衣的清明答应一声。 她掀帘走进来,站在夫人身后,却迟迟不开口。 “有什么事儿说吧。”夫人饮一杯茶,笑道。 清明小心道:“外面传来消息,朔北王在荆州军大营遇刺身亡了。” 夫人停了一停,将茶盏轻轻放在桌子上,“消息可靠?荻儿有没有消息来?” 清明摇头道:“外面传遍了,叶谷主现在衡山,有消息也会迟点儿。” “太上宫的动的手?” “不,听说朔北王伪装使臣行刺白安礼时,被白安礼识破了。” “你下去吧,留心太上宫动向。”夫人莞尔一笑,道:“他什么性子,我最明白。” “是。”清明拱手而去,掀起的帘子带起一阵风,将桌上的茶盏一吹而逝,化作了点点齑粉。 “应该去江湖转转了。”夫人幽幽的说。 江州,明王寺。 外面传来秣马厉兵之声,不动尊明王佛像下却是一片安静。 迦难留听苏幕遮遇刺消息后,望着佛像久久不语。 他穿着白色僧衣,斗篷搭在脑后,身上有一股檀香味,浑身散发着禅意,若木鱼,若院外菩提。 终于低头,迦难留轻声问:“田丰在何处?” 幽静的禅房了,有岁月流过的声音,竹夫人不敢高声语,只轻轻道:“在回来路上。” 狂佛断阴阳终于忍不住,恭敬道:“堂主,朔北王真的死了?” 迦难留不语,轻轻地敲动木鱼,初乱,慢慢有韵,一下一下,仿若敲在狂佛心坎上。 这时,迦难留方开口,“你希望是真还是假?” “当然希望他是真的。”狂佛说。 迦难留微微一笑,“那就是真的,把将消息传下去,涨涨士气。” 弗神医,狂佛断阴阳拱手应命,齐齐下安排去了。 待他们退下后,迦难留笑容缓缓消失,他敲着木鱼,儒雅的问:“你认为是真还是假?” 竹夫人摇头,“不知道。” 迦难留将木鱼放下,走到门前,倒背着双手,望着庭前的菩提树,“不知道,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自以为知道,又逼别人承认他的知道。”竹夫人说。 “你在说我?”迦难留回头看她,笑魇如花。 “不敢。”竹夫人低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你我其实一路人。”迦难留笑她,“旁人道我佛法是错的,即便背负所有骂名,我也也要证明我是对的。” “所有人道我人尽可夫,索性成为竹夫人,证明他们是对的。”竹夫人道,“正好相反,如何是一路人?” “因为你想证明自己,我也是。”迦难留说,“只是你选择了妥协,而我选择了坚持。” 竹夫人沉默,良久道:“所以我一直站在你身边。” “但你也不认为我是对的。”迦难留说,“万丈红尘中,唯有一人最懂我。” “对错,对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竹夫人苦笑。 当她坚持对的时候,所有人坚持错的,于是把她浸猪笼。 但成为他们口中竹夫人时,他们又用她曾经坚持的对为准绳,来谴责她。 她慢慢明白,错与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对与错只是结伙为恶,满足私欲的借口罢了。 “但对我很重要。” 迦难留道,“当你苦苦追寻而无答案,当所有人认为你错,而不告诉你什么是对的时候,对错真的很重要。” 沉默不语,良久,竹夫人问道:“懂你的人是谁?” “虚。” “听说过。”竹夫人点头,“江湖传说,他是你的克星。” 迦难留摇摇头,“佛尊才是我的克星,我所思所想,他一概知晓,从儿时就知晓。” 竹夫人奇道:“即便如此,佛尊还是把你教导出来?” “不错。”迦难留点头。 竹夫人惊讶合不拢嘴,大慈大悲的佛尊,居然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的徒弟将以杀证佛道。 迦难留笑道:“因为般若波罗蜜多,他也不明白。” 在江州,彭泽湖上,也有三个人在谈论苏幕遮遇刺之事。 曲欢伯坐在老者对面,道:“朔北王当真去了?” 刘督邮道:“应该是真的。” 两人看向老者,五柳先生落子后,道:“真假又如何?” 曲欢伯答:“真假不如何。” “既然真假不重要,你又何必谈他?”五柳先生道,“应对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刘督邮一喜,“老师答应襄助我等对付影堂了?” 五柳先生道:“我只是答应准备,具体如何且等人来。” 西蜀,蜀郡。 李歇在得到苏幕遮殒身消息后,乐开了花,在建康的一口恶气总算是出了。 但更高兴的是何步平,皱纹都舒展了,笑的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何步平对李歇道:“现在建康是如何应对的?” “据探子消息,建康十万北府军正拔营,将沿江北上找白安礼报仇。”李歇说。 “我们得赶快出发,与白安礼合兵一处。”何步平催促,“有江州在后夹击,击败十万北府军不成问题。” 李歇道:“不劳江州出手,五十万对付十万北府军足矣。” “白安礼将三十万大军全控制在手里了?”何步平皱眉。 “不错。”李歇道,“听说杀死朔北王时,许多不服他的将领也在其中,现在已经是上贼船了。” 何步平点点头,“原来如此。” “大军几时开拔?”何步平又问。 “三日后。” “我与你一同出蜀。”何步平说。 “这,王上身边还有劳烦天师的地方。”李歇委婉的说。 “他现在只知男女之事,又什么劳烦的。”何步平道,“我总觉有些蹊跷,跟在你身旁,也好随机应变。” “天师说的是。”李歇只能答应。 其实何步平哪知什么蹊跷,他只是等不及占据朔北王所有,让美人折服了。 第十八章 杀生碑 江北,兖州。 羯族军大营在山脚下绵延,营火将天映红半边。 连山一身白袍,坐在赤电上,愁眉不展的望着下面军大营。 “羯族久攻不下,士气被挫,攻势渐弱,将军为何依然愁眉不展?”药王谷弟子余生停马在他身后问。 连山摇头,道:“羯族兵擅骑射而不擅攻坚,现在他们攻势渐弱,才是最令人担忧的。” “坞堡内骄狂之意也渐生,许多人嚷着明日要冲出去与羯族决一死战。”连山说。 “以己之弱,攻敌之强,曾坞主不会同意吧?”余生说。 “他同意了。”连山苦笑,“坞主不允许坚守壁垒,打一场窝囊仗。” 余生沉默,为在冬日乞活军联盟大会中成为盟主,曾棘奴需要一场完美胜利。 “我也同意了。”连山忽说一句,他知余生不解,笑道:“因为坞堡内的粮食撑不过十日,必须放手一搏。” 余生点点头,他是江湖人,倒是不曾想到这些,自以为固守坞堡就成了。 “但这样稍有不慎,岂不满盘皆输?”余生说,“不如拖上七八日,让羯族士气降至谷底后再决一死战。” “拖不得。”连山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燕国就是那黄雀,我们得速战速决。” “石奴从奴隶成为现在的首领,他也不傻。”连山又说,“这也是羯族停止攻击后,我所担忧的。” 余生明白,连山是怕羯族醒悟后,重振士气,或寻找新突破口,或围而不攻。 是以,乞活军必须趁羯族士气尚低时,出坞堡决一死战。 四周安静下来,空气仿若不再流动。 连山忽然一笑,“我们也不是没有获胜机会。” 余生不解的看他。 连山指着大后方,道:“因山路阻拦,辎重难行,羯族粮草大营在顿丘,若烧了他的辎重,羯族必乱。” “坞主已同意两日后出击,所以我们必须在两日内奔袭顿丘。”连山说。 余生摇头,“顿丘离此地,即便山路也有二百里,绕远路更有三百多里。” “坞堡被围,骑兵出去必然被发现,山路上又有羯族士兵,奔袭顿丘谈何容易?”余生说。 “所以得请余少侠助我一臂之力。” 连山告诉余生,他期望余生能夜袭羯族军大营。 趁乱时,他将轻装简从,率不足百骑之力摸黑趁乱出城。 “我答应。”余生点头,“顿丘戒备想必森严,待夜袭军大营后,我与你汇合。” 连山拱手,“有劳了。” 余生调转马头要走,连山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余生笑说。 连山道:“今夜在坞主处议事时,洛危楼带来一个消息。” “什么?” “朔北王殒身荆州军大营了。”连山说。 余生一笑,“苏幕遮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怕死的一个,虽然他不承认。” 说罢,余生拍马而去。 “怕死?”连山嘟哝着,将目光投向山下军大营。 燕国,龙城,王宫内灯火通明。 慕容不归和慕容无忌坐在长桌首尾两端,桌上摆着一张兖州地图。 三五个将领坐在桌子两侧,不时回答着问题。 “北魏有什么消息?”慕容无忌抬头,忽然问道。 将领一怔,他们正议论着兖州战事,自然无暇顾及北魏。 慕容不归抬头,“让燕子坞的人进来。” 内侍答应一声,向后宫殿外退去,很快领一身披黑色斗篷,低着头将面目隐在暗处的人走上来。 他身上没兵器,向慕容不归和慕容无忌拱手后也不说话。 “北魏最近有什么动静?”慕容不归问。 “拓跋羿王与独孤剑河几日前曾现身依阙宗门,后来不知所踪。”燕子坞的人说。 “依阙宗。”慕容无忌暗自沉吟。 依阙这个名字他甚为熟悉,它位于洛阳,当年“依阙之战”正发生在此地。 “依阙之战”是秦一统的重要一战,它奠定了前秦东进的步伐,开启了前秦一同天下的序幕。 那一战很惨烈,兵家以一己之力,力抗韩、魏、东周高手,以至于双方尽殒依阙,唯有杀神一人幸存。 相传在依阙之战尾声,三国高手为不让绝学失传,纷纷在山崖上刻碑,将绝学留传下来。 兵家险胜后,杀神公孙起为示荣耀,针对摩崖石刻上三国高手留下的绝学,在旁一一以兵家招式破解。 这块石碑被人们称之为杀生碑。 后来,公孙起被秦王刺死,兵家成绝唱,杀神碑也成为兵家武学的唯一流传。 为习得兵家绝学,江湖人,庄稼人乃至诸侯将相在后来都有前往修习,但真正学到精髓者不多。 直到出现一位天才,他将摩崖石刻的绝学全部领悟,成为一代高手。 但让人鄙夷的是,这位高手反将杀生碑占为己有。 这引起了江湖人的不满,于是在杀生碑下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后在浮屠塔出面下,这群人才被迫放下兵器谈和。 令人江湖人唏嘘不已的是,这群人谈和结果竟是成立依阙宗,将摩崖石刻据为一派之有。 “不知所踪?”慕容不归皱眉。 燕子坞的人道:“跟去的几个兄弟都没有回来。” “这位新近崛起的剑神独孤剑河很厉害,被发现不足为奇。”青鸟领着侍女由殿后转出来。 众人拱手,“夫人。” “忙一晚上了,大家用点热汤吧。”青鸟让侍女将热汤分与诸将。 她端一碗给慕容无忌,又端给慕容不归。 慕容不归接过,轻声道:“还没睡?” “睡不着。”青鸟一笑,道:“秋荻在信笺之中告诉我,独孤剑河剑术不一般,莫要小觑。” “嗯。”慕容不归点点头,挥手让燕子坞的人退下去了。 叶秋荻与郭公子乃至交,郭公子又与青鸟交好,因此她们三人年幼时就已是无话不谈的姊妹。 慕容无忌冷不丁道:“石奴粮草屯在何处?” 诸将正要放下汤碗,慕容不归道:“先用汤,待会儿再说。” 他们用汤时,青鸟看慕容无忌,又看慕容不归,忍不住道:“你们当真以为苏幕遮已死?” 慕容无忌抬起头,诧异道:“什么意思?” “我是了解秋荻的。”青鸟说,“苏幕遮若死在白安礼手上,现在荆州军大营已经不复存在了。” 慕容不归笑道,“怎么,她一剑能挡三十万大军?” 青鸟道:“不能,但她的医术能。” “她能救人活,也能让人死,天下最杀人的,不一定是刀兵。” 第十九章 万卷楼 灯光之下,慕容无忌皱眉。 青鸟言下之意是苏幕遮诈亡。 “若苏幕遮诈死,他是为了什么?”慕容不归也嘀咕道。 “诈死荆州军大营。”慕容无忌敲着桌子,道:“楚国难道要对西蜀动手?” 慕容不归摇摇头,“不应该,在三国施压下,楚国刚签订不得侵犯西蜀的盟约,怎敢转眼背约。” “总不能是西蜀入侵楚国吧?”慕容不归随口一说。 在他们皱眉苦苦思索时,一将领忽道:“王爷,石奴粮草屯在顿丘。” “顿丘?”慕容无忌一愣。 他站起来,手往地图上一指,道:“坏了,这石奴也太骄狂了,居然把粮草辎重屯在顿丘。” 慕容不归起身看了,与慕容无忌对视一眼,“马上兵法兖州,不能再拖。” “是。”诸将领命。 儒门圣地,南山书院,万卷楼。 巨幅孔夫子画像之下,端坐十人,左五,右四,微胖,圆脸的卜商端坐在夫子像下的主座上。 懒散踞坐在左手的在吾道:“朔北王殒身的消息大家听说了吧?” 在吾是孔夫子门徒宰予的后人。 宰予特立独行,不仅因百日做梦被孔夫子留下“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之句,更是时常刁难孔子。 而在吾相比宰予有过之而无不及,懒散且不说,更是常出惊人之语,江湖人送外号“朽木难雕”。 端坐在右手,一脸病容的伯牛道:“听师兄口气,有些高兴?” “难道悲伤?”在吾随口回一句,见众人怒目而视,方知方才说话的是伯牛。 在吾忙笑道:“我这人心直口快,师弟莫放在心里。” 四师弟伯牛是药王谷常客,从小体弱多病,一激动就会剧烈咳嗽,所以众人与他搭话时都很温和。 伯牛是十贤中唯一有深厚内力傍身,却无丝毫招式功夫的人,也是十人中对苏幕遮最熟悉的人。 他们一度是相依相扶的病友。 咳嗽一声,芦衣道:“我与二师兄召大家来万卷楼,是为了再商量一下儒林盛会的议题。” 三都府卫宿诺心直口快,道:“儒林盛会议题不已经定下了?” 在吾道:“小师弟,朔北王已死了,再谈公羊先生那些已是无根之木。” 卜商道:“朔北王生死尚在模棱两可之间。“ 他看在吾一眼,“无论有没有朔北王,公羊先生所提正是儒家所面临的困境。” “怎么就是困境了?”芦衣道,“难道归依庙堂,就不困境了?” “待庙堂以教化百姓之名,曲解圣人之学时,那才是真正困境。”芦衣慷慨陈词道。 芦衣不仕大夫,不贪君禄,只为往圣继绝学,不愿被庙堂所拘束。 “现在书院有几个寒门子弟,难道不是困境?”卜商道。 “投牒自进乃天才之举。”端木赐道:“但朔北王一去已是空谈,这麻烦事还是不要沾了。” 出身贫寒之家的太牢也道:“少了朔北王推动,南山书院再插手会动摇根基的。” 好音律的南夫子也道:“此时慎重为好。” 不少人附和,卜商问闭目不语的犁牛,“师兄,你徒弟田丰正是被困境所逼啊。” “议题不变。”犁牛睁眼。 “儒门快成世家的儒门了。”他扫向四周,“所以要谈,纵使不能改变现状,也好过装聋作哑。” 这时,一书童走进来,向卜商拱手道:“先生,叶谷主,漱玉姑娘已到山城。” 卜商道:“让言公子下山相迎,万不可怠慢。” 书童站在原地不动,迟疑道:“叶谷主把白鹭书院山长,学子全掳来了,言公子请示应作何处置?” “白鹭书院?”卜商疑惑,儒林盛会因他是主持,最近忙昏了,所以不知此事。 卫宿诺道:“他们在山道上意欲向公羊先生行凶,被叶谷主拿下了。” “啪。”卜商一拍桌子,“再不议,儒门早晚被这些人败坏。” “莫管他们。”犁牛道:“叶姑娘乃朔北王妃,他们也是楚国人,交她处置名正言顺。” 书童退下去了。 在吾哂笑:“师兄,莫说王妃,准王妃也快不是了。 …… 衡山下有一小城,虽为山城,却甚是繁华,盖因它在南山书院之下的缘故。 南山书院弟子众多,又多为世家子弟,他们的吃穿讲究,花钱大方,养活了整座山城。 现在整座山城正在热闹之中。 全城出动为儒林盛会准备饭菜,客栈,山民家里更是住满了由各地赶来,又无资格住在书院的书生。 莫说他们了,现在南山书院许多书生都不得不下山,将住宿地方腾出来,以让贵客休憩。 叶秋荻一行人在小城稍事休息后押着人上山了。 叶秋荻勉强装作伤心的模样,奈何如何也学不会,只能易了一个悲伤的容貌。 刚出城,她们又遇见了莫封侯。 “姑娘请。”莫封侯拱手,他凭叶秋荻身边人认出了她。 他让开一个身位,正好与叶秋荻同行。 叶秋荻身后押着白鹭书院的人,难以奔行,只能无奈听莫封侯的再次道谢。 叶秋荻敷衍的谦虚一句,称不用谢。 莫封侯趁机将话题引到了儒林盛会上,让叶秋荻勉强提起兴趣礼貌回了几句。 徽音向霍尊打一眼色,霍尊立时明白。 他驱马快走几步,来到叶秋荻身边,道:“叶姑娘,先生有请。” 叶秋荻点点头,向莫封侯告罪一声,落后几步,走在了公羊子高先生的牛车旁。 “叶谷主,王爷正筹划一件大事是不是?”公羊子高低声笑道。 叶秋荻依旧装聋作哑,“他真的是出事了。” “你这样子一点也糊弄不了我。”公羊子高说。 叶秋荻一笑,“本来糊弄的也不是您。” 公羊子高笑一笑,又认真道:“会不会耽误此地要事?” 叶秋荻摇头道:“绝不会。” “那就好。”公羊子高松口气。 说实话,他对儒门子弟多为世家子弟的问题早提出了,但在今日才真正引起南山书院重视。 他不希望失败,不希望圣人之学成为世家巩固名望的手段,不让寒门染指。 在他们后面,药王谷弟子押着白鹭书院的山长,学子,将队伍拉的很长,惹来同上山书生关注。 白鹭书院距衡山不远,在南山书院左右还是很有名的。 山长,陈子元,陈子康这些人见人目光看来,宛若利剑,将他们心戳的千疮百孔。 第二十章 刁难 上山一条道,一群人骑快马赶上来,在见到陈子元等人后缓下来。 “这不是白鹭书院的陈子元么?”为首骑马的年少书生道。 他一身白衣,长发披肩,金带将青丝松绾,被轻风一吹,端的是玉树临风,潇洒风流。 与他并行的少年尚梳总角,容貌美丽,宛若美人儿。 他轻笑道:“不知是哪位贵人,敢堂而皇之将白鹭书院的人作牛马驱赶。 书生道:“别管哪方贵人,敢在衡山脚下作弄书生,就是对书院的挑衅。” 他回头对手下道:“让他们把人放了。” 身后仆从领命,快马赶上拦在山长前面,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衡山脚下作乱。” 一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书生这般逞强了,公羊子高一弟子道:“这是他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年少书生驱马上前,“他们犯了什么罪?” “意欲谋杀吾师公羊子高。”弟子道。 年少书生笑道:“意欲,公羊子高何在?” 弟子一愣,道:“在前面。” “汝师既然安然无恙,又怎么会是罪有应得?”他用马鞭指着弟子道,“快把人放了。” 弟子木讷,正不知如何辩解时,“啪”,一记鞭花脆响在书生胸前,吓的他身子向后仰,险些跌下马去。 貌美的总角少年伸手一扶,帮他稳住身子。 书生顺着鞭影,怒道:“你做什么?” 叶秋荻一笑,道:“我得罪公子了?” “你说呢。”书生怒气冲冲。 “公子安然无恙,谈何得罪?”叶秋荻收起鞭子冷道,她对拦在山长身前的仆人道,“让开。” 仆人看书生脸色行事,而书生脸阴沉下来,周围上山的书生越聚越多,若放行岂不折了面子。 书生指着因双腿赶路而狼狈的陈子元,道:“即便真有罪,也应由官府处置。” “你们在衡山脚下,这般作弄儒门弟子,有何居心?” 一时间所有书生将目光落在叶秋荻身上。 “不错。”叶秋荻点头,“押着他们上衡山,就是官府的处置。 书生一怔,道:“哪个官府的处置,我怎不知?” 叶秋荻打量看他一眼,“你又是谁?” “荆州刺史是家父。”书生拱手,“在下赵王孙。” 此荆州非彼荆州,苏幕遮所在荆州军大营乃长江畔的荆州城外,而荆州刺史之荆州,乃九州之一。 叶秋荻点点头,手上鞭子一甩,将拦路的仆人扔出去,道:“我们走。” “你……”赵王孙竖眉。 不等他有动作,就有人在人群外朗声道,“二位,儒林大会在即,莫伤和气。” 众人回头,“言公子来了。”他们纷纷避开,为南言让出一条路来。 来人是南言,儒门十贤之一南夫子之子,好音律而有儒雅之风,南山书院弟子中的佼佼者。 南言穿一身儒衫,手里提着一根笛子,腰上挂着一把长剑。 赵王孙拱手,正要见礼,却见南言向那姑娘拱手道:“南言见过叶谷主。” 叶秋荻微微一点头。 南言才又对赵王孙道:“赵师弟,白鹭书院纯属罪有应得,切莫因他们与叶谷主伤了和气。” 赵王孙听到“叶谷主”时已有悔意,这时就坡下驴,拱手对叶秋荻道:“叶姑娘,多有得罪。” 叶秋荻不理会他,调转马头向前,“我们走吧。” “你……”赵王孙略恼,被总角少年拉住了。 南言上马跟去,道:“叶谷主,卜商先生让我转告,对王爷遇难之事……” 他说这句话时,斜眼打量叶秋荻,只是叶谷主有易容,他着实看不出什么来。 “叶谷主?”莫封侯身旁的儒生道,“难道是……” 莫封侯点头,“正是叶秋荻。” “那他岂不是朔北王……”儒生言下之意已明,“封侯……” 莫封侯一笑,“没听到言公子说?朔北王已经遇难了。” “对啊,朔北王殒身荆州军大营了。”儒生一拍手,“封侯,现在儒林盛会可是个好机会,你若能崭露头角……“ “哼,痴人说梦。”赵王孙经过他们身旁时,正听到这句话,不由的嗤之以鼻。 叶秋荻面对南言的试探,以悲伤语气道:“谁说朔北王遇难了,他好的很,他只是……” 叶秋荻正不知该如何哽咽时,漱玉适时上前一步,牵她手以示安慰遮了过去,让南言对消息确信几分。 “叶谷主莫伤心,王爷若在,一定希望叶谷主开开心心。”南言声音柔软的安慰人。 一路上,南言大献殷勤,让叶秋荻险些演不下去,幸好公羊子高将她及时唤了过去。 这些人对公羊子高是视而不见的。 苏幕遮在公羊子高面前,尚且拱手称公羊先生,但他们当着公羊子高的面直呼其名,由此可知他们对他的不喜来。 公羊子高也无愠色,他一生之中不曾落下一次儒林盛会,对漠视早已习以为常。 一路上山,在一座高大,庄严,精雕细刻的山门前,叶秋荻见到了卜商。 不等叶秋荻下马,卜商大步走来,道:“卜商,见过公羊先生。” 公羊子高下车,推开扶他的弟子,恭敬道:“公羊子高见过卜商先生。” 两人郑重的行大礼,仿佛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这让跟着上山的书生讶异,闻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礼毕,卜商转身,道:“叶谷主,玉姑娘……” 他正欲安慰叶秋荻,忽见她双眼有神,哪有什么哀思,若有所思的改口道:“别来无恙乎。” 叶秋荻拱手,哀声道:“一切安好。” 卜商又些将信将疑了,忽见叶秋荻抬头,狡黠道:“小苏子来时让我给先生带句话。” “什么?”卜商有种不详预感。 “《庄子·徐无鬼》中说‘以财分人之谓贤’,他想问问这个‘分’是不是作分辨之意解?” “嗡~”围观的书生议论起来,犹如炸了窝的马蜂一般乱哄哄。 ”以财分人之谓贤“的“分”若取分辨之意,岂不是在嘲讽南山书院十贤? 叶秋荻这是在砸场子啊。 不等卜商回答,叶秋荻又道:“他说你们一定是看他欠债太多,怕他借钱,所以才不邀请他。” 漱玉道:“对啊,王爷向我们抱怨很久呢,特别抱怨伯牛先生不够朋友。” 朔北王负债累累之事,天下皆知。 她们三言两语,将一句批判话变成小家子的抱怨玩笑话,让卜商先生不至于下不来台。 卜商一笑,道:“罪过,罪过,是老夫疏忽了,只是我也料不到那偷鸡摸狗的小子会是朔北王啊。” 第二十一章 笛音 卜商着实不知苏幕遮身份,但后来请漱玉时,也不曾准备请朔北王。 盖因那时的南山书院还不愿与庙堂走的太近。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料不到短短不到一年,朔北王就闯下偌大名声。 他甚至借助公羊子高,在寒门儒生之中树立了很高的名望。 寒暄完毕,南言靠近卜商,低声道:“师伯,白鹭书院……” 卜商望了白鹭山长一眼,在他们期待目光中,对叶秋荻微微一笑,道:“叶谷主,请。” 他们不说,叶秋荻也不问,任由公羊子高的弟子将白鹭学子押送进南山书院。 南山书院坐北朝南,依山而建,犹如台阶,一层比一层高,直到沿天阶而上,到达祝融峰顶的万卷楼。 书院门前古树垂荫,溪水轻吟,门内亭榭,碑廊,祠堂,书屋,小桥,流水,花圃鳞次栉比。 在进一院子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极大极广,由青石板铺成的演武场。 在演武场靠北,有一祭坛,祭坛约有三层楼高。 祭坛直对文苑,文苑内有孔夫子雕像,雕像腰间曾佩剑“思无邪”,但现在佩剑已被田丰取走了。 演武场左侧为三都府,督查天下儒生“不仁,不孝,不义”,右侧为武苑。 叶秋荻身份尊贵,不在这里停留,一直沿天阶向上。 在常年笼罩祝融峰的烟云在人们的眉间徘徊时,她们才在轻烟楼前停下来。 轻烟楼共三座,楼顶隐藏在轻烟之中,上观碧落星辰近,下视红尘世界遥。 揽群峰,看日出,观云海,轻烟楼是衡山万卷楼外最名胜之地,也是南山书院招待贵客的地方。 公羊子高不曾上来过,直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跟随卜商的弟子暗中猜疑不定,也不知公羊子高是因叶谷主才被卜商先生安排在轻烟楼,还是别有用意。 将叶秋荻他们安排妥当后,留南言在轻烟楼随时听候吩咐,卜商先生便告辞而去。 刚安顿好,十贤之一的伯牛被弟子扶着前来拜访。 伯牛与苏幕遮交好,这番前来主要询问苏幕遮遇难消息的真假。 叶秋荻依旧不吐真言,但聊两三句后,伯牛心中已经有答案。 “伯牛先生身体如何?”叶秋荻问。 伯牛苦笑,道:“拖着残躯苟且偷生罢了。” 叶秋荻让漱玉取出一瓷瓶来,“这瓶百草丸集天地之灵草,先生且用着。” 伯牛也不推辞,让书童接过,道:“谢叶谷主。” 又寒暄片刻,已是用饭时间,伯牛在陪着叶秋荻,公羊先生用罢饭后才告辞。 夜幕四合时,终于闲下来的叶秋荻叹口气。 她推开窗户,见满月挂在天边,很大,若银盘,星辰触手可及,传说中的摘星楼也不过如此了。 山下灯火辉煌,不知聚集了多少儒生学子。 虫儿在山间轻唱,伴着清风徐来时,吹动竹叶“哗哗”作声,把这山野之间的幽静缓缓送进她心里。 笛音悠然响起,在竹林,山峦之间穿梭,在轻风之中相送,悦耳动听。 “谁在吹笛?”漱玉诧异的走过来,贴着叶秋荻向下望,只见竹影,不见人。 叶秋荻指了指,漱玉才见对面粗竹枝上,端坐着一人,正是南言。 南言所在的竹枝正对满月,由她们所在的窗户望去,仿若南言坐在月亮上吹笛。 轻风吹动衣衫,飘飘而起,凭空多了一股子仙气儿。 漱玉轻笑摇头,“他倒是煞费苦心。” 叶秋荻也是笑而不语。 恰在这时,悦耳清脆的笛音忽然一转,音节明亮,笛音热烈奔放起来。 叶秋荻竖眉,这首曲子她熟悉,正是《凤求凰》。 不等她做声,笛音已转至深挚缠绵之境,深情款款的笛音在诉说着衷肠。 “哼!”叶秋荻一怒,手上的鞭子在窗户上轻敲。 “梆梆”,粗而闷的音节立刻掺入笛音之中,将笛音的节奏全打乱了。 那南言精通音律,又自命风流,不甘放弃,努力稳着笛音,企图将节奏拉回来。 但“梆梆”之音仿若有一种魔力,牵动着他的呼吸,脉搏乃至心跳,让他不由自主的跟着走。 乱了节奏的笛音不在悠扬,反而似锯木头一般,嘶哑而难听。 南言不再有方才的潇洒与风流,憋红了脸,努力挽回着,奈何气息已乱。 他准备停下来,但身子已不停他使唤,自在的随“梆梆”节奏吹奏。 尤让他惊骇的是,经脉之中的内力宛若江水奔腾起来,让他的轻功再难施展。 “啪”,竹枝被身子乱掉的南言压折,直向下坠去,只听“砰”的一声后,万籁俱静,“梆梆”声也停了。 跌在竹林下的南言虽无大碍,却把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叶秋荻收回鞭子,将窗户一关,对漱玉道:“哼,敢招惹我,什么才子佳人,风流佳话,我和他们才不是一路人。” 漱玉笑道:“对,用王爷的话来说,谷主玩的是养成。” “可惜养残了。”叶秋荻叹息一声,又问:“你说他现在动手没?我可是演不下去了。” 可不是,公羊子高,卜商和伯牛与她一聊,甚至略一打量,就知晓苏幕遮无大碍。 若再演下去,估摸着朔北王正密谋大事的消息很快会传遍书院,直至传到江州,西蜀。 “他不应该告诉我的。”叶秋荻埋怨道。 漱玉为她揉肩,“若不告诉您,现在您已经去大闹军大营了。” “这不正好。”叶秋荻笑道,“做戏做全套,这样就无人怀疑了。” 漱玉叹道:“你是担忧他遇见迦难留吧?” 叶秋荻沉默不语。 烛光闪烁之中,气氛安静下来。 许久后,漱玉道:“荆州军大营不知如何,但江北计划顺利的话,应该已经决出胜负了。” 叶秋荻一笑,“正如小苏子说的,石奴不足畏惧,燕国才是黄雀渔翁。” “他觉的曾棘奴凶多吉少,你认为呢?”叶秋荻问漱玉。 漱玉道:“曾棘奴这人我不曾见过,但以他急于坐大的行径来看,失败是必然的。” “是啊。”叶秋荻点头,“战胜石奴以后,曾棘奴一定不会南撤的。” “他宁愿搏一把,也不愿受楚国掣肘。” “这人啊,一旦得到名,权,利,再想放弃就难了。”漱玉说。 叶秋荻一顿,道:“你觉的小苏子舍不舍得放弃?” 漱玉一笑,“那得看在什么之间选择了,若守得江山睡不着觉,这买卖他一定是不做的。” 第二十二章 弈棋者 三天后,艳阳之下,卜商先生站在演武场祭坛上,当众宣布儒林盛会如期举行。 他同时公布了本次儒林盛会清谈议题,即围绕投牒自进的利与弊展开。 所有与会儒生,都将围绕这个话题,在一个月内持续不断清谈,在清谈之中阐述观点,完善想法。 在不断清谈之中,这些儒生将在每一场清谈之中被投票选中。 最后遴选出各方观点的佼佼者,在儒林盛会最后一天登上祭坛展开最后对决。 占得上风者扬名天下,从此平步请云,飞黄腾达。 若是以往,议题一般为《诗经》《论语》上的经文,众人烂熟于心,再侃侃而谈也万辩不离其宗。 但今日不同,“投牒自进”是朔北王苏幕遮去年冬日才刚刚提出的。 这半年里,唯有公羊子高的弟子对“投牒自进”进行了探讨和展开。 后来是公羊子高凭名望,朔北王势力,将它传播开来,因备受寒门子弟欢迎,这才引起南山书院的关注。 因此在这期儒林盛会之中,各方学子唯有勤思善听且有主张,又得有旁征博引的能力,方能脱颖而出。 恰好,这些正是莫封侯所擅长的。 陪莫封侯而来的两位书生有自知之明,全把富贵希望放在了莫封侯身上。 书生拍着莫封侯肩膀道:“封侯,这次世家子弟不会有准备,这可是你一展所学,一战成名的大好机会啊。” “不错。”另一同伴也点头,道:“往日里我们没少苦寻寒门书生出路,也探讨过很多次,这是你强项。” “对对对。”书生说,“上次你偶尔提出朝廷应不论出身,公平选拔,唯才是举,我们还道你狂妄。” “现在看来,你才是真正的聪明啊,指不定朔北王也是剽窃你的主意。” 莫封侯却是连连苦笑,俩人见状,诧异道:“怎么了?” 莫封侯道:“你们认为参与盛会的儒生之中,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孰多?” “当然是世家子弟多。”俩人不假思索的说。 “那他们是希望沿袭九品中正的旧制还是投牒自进?” “当然是中正制。”俩人又不犹豫的说。 莫封侯苦笑,“既然如此,你们认为他们会选出色之人,去驳斥他们所希望的中正制?” “这……”俩人愣住了。 “从朔北王提出投牒自进,到公羊子高备受礼遇,这一切说明盛会的议题不简单。” 莫封侯继续道:“楚国,王与世族共天下,世族又以儒学为核心。” “若儒林盛会以投牒自进占上风结束,世族将面临王上与南山书院共同推动的变革。” “若儒林盛会以沿袭旧制结束,王上的变革将面临世族和天下儒生的阻挠。” …… “这是一场较量。”公羊子高坐在文苑高楼上,对叶秋荻说,“即便儒门十贤也是棋子。” 儒门十贤的的意见也不统一,以盛会主持卜商为首,犁牛,伯牛,贫苦出身的太牢倾向于投牒自进。 但近来视书院为生命的太牢左右摇摆起来。 他怕书院根基动摇,毕竟王上从未表态,朔北王一去,若庙堂无人推动,南山书院再热闹也是竹篮打水。 而以在吾为首的芦衣,端木赐,南夫子四人倾向于沿袭旧制。 至于剩下的徐公与卫宿诺,一人好用兵,期望有朝一日运筹帷幄,决胜关于千里之外。 一人好勇力,性伉直,讲信义,重然诺,深具豪侠之气,不似儒门弟子,更像墨家弟子。 公羊子高望着学子不断争论着,散入竹林,叹道:“我公羊子高也是一枚棋子儿。” 叶秋荻笑道:“公羊先生过谦了,若您也是棋子儿,谁又敢称是棋手?” “别给我戴高帽。”公羊子高笑道,“我呀,就是朔北王手里的那枚棋子儿。” 他指着阁楼下的书生,“他们也都是棋子儿,居多是世家的棋子儿。” “王与世族共天下。”公羊子高摇摇头,“这是他们的棋局,偏偏执棋者不在场。” 叶秋荻一笑,目光高过群山,穿过悠悠白云,“该落的子儿已然落下了,来不来都一样。” “这也正是我佩服朔北王的地方。”公羊子高说到这儿住了嘴,他看到儒门十贤依次上高楼,向他们走来。 …… “这也正是盛会激烈与扑朔迷离之处。”莫封侯说,“因为它的结果决定着未来书院与庙堂的关系。” 他的同伴沉吟道:“听你这样说,若偏向投牒自进一方,我们很难脱颖而出?” “不错。”莫封侯点头,“这儒林盛会真正挑选的是驳倒公羊先生投牒自进的说士。” “而且,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说士,所以我们也更容易脱颖而出!”同伴说。 “对。”莫封侯点头,眯着眼道:“我决定加入驳倒公羊先生的一方。” “这样岂不是背离了我们的初衷?”另一同伴迟疑道。 同伴一拍他肩膀,“初衷值几个钱?现在正是成名的绝佳时机。” “若错过,日后又很难敌得过那些背后有家族,鸿儒,长辈撑腰的世家子弟了。” “可是……”另一同伴依旧觉得不对,因为投牒自进改变的不正是这些世家子弟的所拥有的不公平优势吗? “没什么可是的。”同伴道,“朔北王已死,投牒自进已是空谈。” 他继续道:“封侯,我支持你,唯有这样,你才能站在祭坛上舌战群儒,扬名立万,或许也能让佳人倾倒。” 莫封侯点点头,自信满满,只留下另一同伴疑惑满满。 …… 叶秋荻坐客座,位于公羊子高次席,听他们在儒雅的言语之中交锋。 这交锋,不亚于她与衣不流行的较量。 正谈到庙堂对圣人之学的拘束时,一只白隼由窗户飞进来,落在漱玉伸出的胳膊上。 她将信笺取出,把白隼交给徽音。 交锋停下来,所有人看着读信的漱玉。 良久后,漱玉抬起头,环顾四周,道:“影堂在江州反了,目前已攻下鄱阳郡,直逼江州治所浔阳。” 不等旁人开口,漱玉又道:“荆州军也已反,蜀军不费一兵一卒,攻下巴郡,沿江入楚,将到万州。” “楚国危矣。”众人念头闪过。 第二十三章 杀胡令 江北,兖州。 “这些战马弥足珍贵,一定照顾好了。”连山告诫手下,看着他们将缴获的健马牵走。 “恭喜连山兄,现在你项上人头的赏金已仅次于曾坞主了。”余生道。 连山苦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余生道:“被敌人重视,不正是最大的荣耀。” 他们行走在石奴军大营上,不过现在已是战火余烬,尸首,盔甲,残肢散落着到处都是。 在这次大战之中,连山的白袍军一战成名。 他们先烧顿丘粮草,让石奴自乱阵脚。 后在乞活军出击时,由侧翼出击牵制敌人,导致石奴判断失误,以致全军覆没。 在营帐前站住身子,连山叹气道:“现在不是高兴时,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余生收敛起笑容,道:“曾坞主不同意南撤?” 连山点点头。 “他是不放心苏楚吧。”余生轻蔑一笑,“但别忘了,他的天子剑还是从朔北王手上拿的。” 连山苦笑,道:“你得明白,这些东西不是有借有还的。” 余生也清楚,庙堂不是江湖,一朝权在手,谁也不会轻易放手。 “这样无异于以卵击石。”余生摇摇头,他问连山,“你可有取胜对策?” 连山道:“燕云军来的太快了,如今唯有游而不攻,方能化解危机。” 余生道:“坞主不会同意这样做的。” 连山点头。他望着远处的坞堡,轻声道:“曾坞主将出《杀胡令》,以联合所有乞活军,共抗燕云军。” “杀,杀……”余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连山点头,不再说话,他们继续走着,漫步在战场。 许久,见护卫落后一步,余生才低声道:“连山兄,江北胡人不止慕容一族,尚有北魏,羌,氐。” “此令若出,曾坞主固然能得到其他乞活军拥护,但在江北可就是四面楚歌了。” 余生看向后面,又道:“到时莫说退到江左,即便楚国出兵,也救不了乞活军。” 连山又怎会不知。 他无奈道:“曾坞主太固执了,这不,我的执意劝说惹恼了他,被派出来收拾战场了。” 他们又走,余生跨过一匹躺在血泊中的战马。 这匹战马长的颇似赤电,余生指着它道:“或许,这就是明日赤电的下场,连山兄还请三思。” 他又指着不远处,白袍随风招展的骑兵,“白袍军是连山兄一手建立的,你难道忍心看它毁于一旦?” 日头西沉,斜阳残照,凄凉如血,残破的羯族大旗在风中招展,然后被骑兵一箭射落。 连山站在废墟之上,白色的长袍簌簌吹动着,久久沉默而不语。 楚国,巴郡,明月不生,星辰黯淡。 张久坐在树林里,望着不远处的城门,他回头问道:“都准备好了吧?” 手下点头,“将军放心,一切准备妥当了。” “那就好。”张久又把目光落在城墙上。 其实那个问题,他已经问不下十遍了,但还是觉的不放心。 张久的任务非常艰巨,他必须把他们一箭不放就舍弃的巴郡夺回来。 蜀地山高路险,唯有巴郡地势平坦,乃大军直逼蜀郡的要地。 巴郡若不在手上,荆州军大营的一切计划将白费。 天亮以后,蜀郡将在万州北岸渡江,楚军将半渡而击,张久必须今晚拿下巴郡,以便瓮中捉鳖。 “驾,驾。”林子外的大道上,张久的手下校尉领着一队残兵,穿着蜀郡衣物向城门奔来。 “急报,快开城门。”校尉气喘吁吁,在马背上向城墙上的蜀军招手,大喊。 城墙上的蜀军道:“什么人?” 校尉将提前备好的身份报上去,疾呼:“快开城门,荆州军反水,我有急报上禀将军。” “什么?”城墙上的蜀军惊骇不已,急忙向守城将军禀告。 因夜黑不见人影,守城将军不敢开城门。 他站在城墙上,问道:“荆州大都督白安礼已无路可退,怎会反水?” 校尉将白安礼中计身亡,朔北王将计就计,将蜀军引到万州半渡而击的计划说了。 守城将军听后暗暗心惊,忙让属下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在城门放下时,守城将军沉着:“蜀军败亡,,楚军一定乘胜追击,巴郡首当其中。” 他叹口气,“巴郡很重要,一定不能让楚……不对。” “住手。”守城将军忽然明白,伸手喝止。 但为时已晚,校尉领着兵丁,纵马一跃,挤进城门,再次回到老地方。 晨光熹微,江面上有一层轻雾,朦朦胧胧的。 属下向江阳候李歇拱手,道:“侯爷,荆州军已顺水而去,一艘也不曾停留。” 何步平道:“船行快,我们也得快速渡江,不能落在后面。” “放,放心吧,我,我已经安排好了。”江阳候李歇说话有些不利索。 何步平笑道:“怎么,很激动?” 李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下来道:“有点儿,毕竟去年冬天我刚到过建康。” “那时夹在三国之间,被苏小子冷嘲热讽,但为了盟约,又不得不忍耐。” 他笑道:“想不到不满一年,居然又有换个身份到建康,我怎能不激动。” 何步平拍他肩膀,“成大事者,必须有大胸怀,何况现在才在万州,距离建康尚远,现在激动未免早了些。” 李歇点头,道:“是。”但话语之中,依旧有些颤音。 太阳升起,将江面上的薄雾驱散,江阳候望着对面,道:“渡江!” “是。”随他一声令下,蜀军启程了。 “啪”,苏幕遮将一枚棋子儿落下,道:“已经三十六局了,你居然一盘不胜。” 白安礼萎靡不振,但依旧强撑着身子,冷笑道:“下棋,非我所长。” “什么是你所长,背叛,杀人,勾心还是稍一引诱,即不知天高地厚?”苏幕遮问他。 白安礼一笑,“玩儿女人,各种各样的女人。” “呃……”苏幕遮顿住了,这还真是戳到小苏子痛处了。 他回头对侍卫道:“摆棋,我与白都督再下一局。” 白安礼嘲笑道:“再下也改变不了你是一雏儿。” “别以为这能惹恼我。”苏幕遮道,“玩儿女人从来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儿。” “你死时,她们绝不会多看你一眼,相信我,我试过一次。” “至于下棋。”苏幕遮一笑,道:“我很享受你想赢却赢不了我的样子。” “而且,”苏幕遮示意他听外面号角声。“万州一战,朔北王淡定下棋,连赢白大都督三十七局。” “这传出去岂不是美谈?”苏幕遮笑的很得意,“只是有些委屈白都督了。” 白安礼眼睛一眯,看着小苏子的贱笑,很想揍他。 第二十四章 江边 蜀军聚集在江北,簇拥着上船,将码头围的密密麻麻。 日上梢头,蜀军已经渡过少半,正轮到李歇和何步平他们登船。 恰在这时,“咚咚咚”,宛若敲鼓,一阵马蹄声由身后传来。 李歇一惊,问:“什么声音?” 何步平耳力聪明,侧耳一听,大惊失色,“骑兵,是谁的人?” 李歇道:“巴,巴东郡是荆州军大营在驻扎,不,不会再有其他人。” “难道”他们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只见头戴插黑羽头盔,外披枯树叶,草之类伪装,内着黑色甲胄的楚军由山林,大道上冲出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大军密密麻麻,尚有士兵不断涌出,把李歇的脸吓的惨白。 “他,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李歇一时手足无措,慌张问道。 他却忘了为快速赶路,又因为轻信白安礼,压根不曾派出大量斥候探路。 荆州军高成不等他们醒悟,长刀一指,“放箭!” 随着他长刀放下,“崩”,松弦之声大作,江阳候李歇只见蝗虫一般的箭羽,遮天蔽日落在大军之中。 蜀军渡江,全挤在江岸上,羽箭想落空也难。 一时间,江岸上惨声大作,哭声四起,纷纷向江边挤去。 刚上船的蜀军见江上大乱,又从船上下来,两相拥挤,阵型更乱。 至于对面江岸上已渡江的蜀军,更是束手无策。 “再放!”荆州军重新弯弓搭箭,对江岸上的惨状视而不见,继续居高临下的齐射。 关键时刻,何步平清醒过来,他一推江阳候李歇,“快下令!” “对,对。”李歇醒悟,“快上船。” 何步平这个气啊,揪住他领子道:“对面是楚国,现在白安礼反水,过江你就回不去了!” 这时,由蜀王李绎安插的蜀军副将,但被李歇架空的单大术登高一呼道:“稳住,稳住,大家不要乱,准备突围。” 他一刀砍翻一个向江上拥挤的蜀兵,震住众人后,道:“退向江上是死路一条,唯有突围才是活路!” 至于取胜,单大术不敢想。盖因近有十万蜀军已渡江,又如何敌得过以逸待劳的楚军。 蜀军这才稳下阵脚来。他们举起弓箭还以颜色,只是身处凹处,杀伤力不大。 单大术赶忙组织一队亲信,在蜀军掩护下,向大道薄弱处掩杀来。 高成长刀一指,“杀!”一马当先,迎头向单大术攻去。 “啪。”苏幕遮将棋子儿一落,道,“你又输了。” 白安礼将棋子儿一扔,颇不在意,他们坐在一宽敞的牛车上,外面喊杀声不断。 他见苏幕遮转身要走,讥讽道:“淡定不下去了?” 苏幕遮一笑,道:“我闭着眼都能下赢你,毫无乐趣,还不如去瞧瞧你的盟友。” “何步平武功高强,你抓不住他们的。”白安礼讥笑道。 “你又错了。”苏幕遮说,“我不仅不抓他们,我还要放他们俩。” 苏幕遮转身而出,声音远远传来,“传我令,放走江阳候李歇,何步平,胆敢随他们突围者,杀无赦。” 白安礼皱眉,这是什么道理? 苏皂白也不明白,“王爷,为何放走江阳候李歇?” 苏幕遮道:“有他们在蜀国,西蜀一天不得安宁,他们是在帮我们祸乱蜀王,为何不放?” 他们说话间站在了高岗上,居高临下的望着江岸上的战场。 “王爷有令,放过江阳候李歇,何步平,追随他们者格杀勿论。”苏皂白站在高处大声喊。 在单大术稳住阵脚后,李歇与何步平也冷静下来,他们带着亲信向山坡杀来,期望将楚军打退,赢得喘息之机。 很快,苏幕遮的命令响彻江岸,所有荆州军在见多俩人后齐刷刷的让道。 但对于他们后面的蜀军,立刻聚拢起来将他们格杀。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哪有放过贼酋只杀贼兵的道理。 战乱之中,蜀军更不会明白苏幕遮这命令背后的深意。 又因李歇和何步平不曾戎马,士兵与他们很不信任他们,所以下意识认为他们是通敌才被楚军放过。 正突围的单大术听到这命令后,心中就一凉,顺利的将蜀军中计全推到了他们通敌的理由上。 至于江阳候李歇有甚么理由通敌,谁又顾得上去细细思考。 现在,所有的蜀军对俩人异眼想看,只有亲信尚忠心耿耿的围在他们身旁。 只是亲信是保护李歇和何步平的,现在俩人安然无恙,他们反被重点招呼,慢慢也不敢离李歇他们太近了。 李歇和何步平处于中心,对这命令也是摸不到头脑。 李歇惊疑道:“为什么放过我们,难道是为了给我们安一个通敌的罪名?” 何步平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一个问题,“方才说谁?王爷有令?” 李歇抬头,正见苏幕遮骑马站在高岗上,“是苏幕遮!他没死,他在那儿!” 何步平已有预感,现在听苏幕遮站在高岗上,立刻道:“快,杀过去,擒贼先擒王。” 李歇望望身后,已无蜀军一人,忙低声道:“快走吧,只有我们俩个人,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他性命谈何容易。” 何步平一顿,“你我与他都有仇隙,他为何平白放过我们?一定有更大阴谋在等着我们,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李歇道:“他能有什么阴谋,左右不过一通敌罪名,但只要回到蜀国,李绎也奈何不了我们。”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知苏幕遮放他们,只因他们是能折腾的庸才。 何步平也是惜命的,甚至不惜自毁双目以摆脱叶秋对他的怀疑,在客栈时更是如此。 他听蜀军兵败如山倒,已到了逃一个算一个的地步,也不再坚持。 俩人于是竟堂而皇之的由乱军之中走到了来时的大道上,即苏幕遮所在的高岗下。 李歇见性命已无大碍,脑海之中忽闪过一个念头,“若我们向高岗上冲,楚军会不会也让开?” 恰在这是,他见苏幕遮站在高处看他。 苏幕遮朗声道:“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们?” “为何?”何步平侧耳搭话。 “旁人放虎归山,遗患无穷,我是放狗归山,在蜀国咬死谁算谁。” 苏幕遮一笑,“我很期待你们回去祸害蜀王李绎。” “你!”何步平气的发抖,苏幕遮这是根本看不起他们。 “是不是很气?要不你们自杀让我的计策落空?“ “对了,期待江阳候再给蜀王造个儿子出来。只是我听说,那冉氏上你床时,也曾上过一算命的床。” “什么!”李歇大惊。 “别中他的离间计,快走。”何步平拉住李歇。 “对对,快走,别中他的计。”李歇忙不跌答应。 待他们身影消失后,苏幕遮轻笑,“狗咬狗一追毛,蜀国又有好戏看了。” 第二十五章 北山书院 江州,彭泽湖,有一心形沙洲,在沙洲之上的竹林之中,掩映着一座茅屋。 茅屋前种有五棵柳树,是故茅屋的主人被称为五柳先生。 五柳先生在彭泽水寨之中颇受爱戴,因他喜爱菊花和酒,所以彭泽湖的水寨全部种满了菊花。 是以又有“彭泽水寨九十九,家家不离菊与酒”的诗句,由此可见五柳先生在彭泽湖上的名望。 在茅屋之中,曲欢伯坐在五柳先生对面,道:“先生,朔北王的酒您也喝了,现在鄱阳郡已下,浔阳城危在旦夕,您是不是也应该出手了?” “是啊。”刘督邮道,“若浔阳城被迦难留攻下,江州就真失守了。” 五柳先生摇了摇空空的酒葫芦,道:“我不是告诉你们了,且等人来。” 刘督邮着急道:“先生,你究竟在等谁?” “莫不是朔北王?”曲欢伯道,“他现在生死未卜,再等下去就迟了。” “对啊,先生。”刘督邮附和。 五柳先生向软榻上一趟,闭上眼道:“且等人送酒来,区区桑落酒就想请动我?” 刘督邮和曲欢伯面面相觑,着实不知先生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当真是因为朔北王的酒不合口味? 之后,他们又从大义,大是大非着手,劝说五柳先生,奈何五柳先生打定了主意,闭着眼不搭理他们。 把嘴皮子说干了,也不见书童上茶,他们对视一眼,只能坐在床边,等五柳先生定主意。 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日落,正当刘督邮性子耐不住时,五柳先生忽然睁开眼,道:“我等的人来了。” “谁?”俩人向门外望去,只见柳树晃动的影子,不见有人来。 正纳闷时,忽听门外有人道:“柳老先生,等候多时了吧。”接着走进一穿着儒生衣襟,提着一坛酒的老者来。 他把酒往桌子上一番,道:“上好的昆仑殇当做赔罪,张季鹰来迟了。” 五柳先生灵活的站起来,笑呵呵的将昆仑殇抱在怀里,“看你的神色,朔北王果然无事?” “当然无事,现在指不定已全歼蜀军,正往江州赶呢。”张季鹰道。 全歼蜀军?曲欢伯与刘督邮对视一眼。 “那你来的真够晚的,也不怕耽误你家王爷正事。”五柳先生说。 看着曲欢伯和刘督邮满头雾水,张季鹰道:“若我依旧在太湖,你们两个或许就把柳老先生请出山了。” “但江湖上一传我张季鹰到了建康,我就知道,这老家伙非得我请才会出手。” 五柳先生拍拍酒坛子,“莫往脸上贴金,我是为了它。” “当然。”五柳先生回头对他们二人说,“也是因为浔阳城根本失守不了。” “我若没记错的话,由建康出发的十万北府军,已经折返回来快到浔阳了吧?” 曲欢伯一拍手,“对啊。” 自朔北王遇刺后,有十万北府军在建康启程西征荆州军,现在看来,这北府军不为荆州军去,而为迦难留来。 南山书院,文苑大殿。 伯牛,徐公,卫宿诺陪着叶秋荻坐在文苑楼上,望着不远处的祭坛。 “《礼记》有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公羊子高的学生之一端坐在,慷慨激昂道:“汝既然要为往圣继绝学,传承孔夫子之礼,为何又自绝于明德天下?” “公子谬矣,圣人之言,岂能断章取义?”莫封侯一脸从容。 他笑道:“后面圣人又言,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由此可见,欲明德于天下,为往圣继绝学,应从自己的心,身,家做起,然后再影响国家。” “现在九品中正制不正是如此?以书院为书生立心,修身,齐家,而后借中正制跻身官场影响庙堂。” “而‘投牒自进’,只会让人把圣人之言作为攀登名利的工具,又谈何明德于天下?” “这……”公羊子高有一学生败下阵来。 叶秋荻道:“这莫封侯倒是一位善辩之人。” 卫宿诺道:“只是为人不行,失了品行,再有才能又如何?” 徐工诧异,“师弟何出此言?” “莫封侯本就是寒门子弟,空有一身才学,奈何无施展之地,应拥护‘投牒自进’才是。” 卫宿诺说着摇摇头,“谁知他却将驳倒‘投牒自进’作为了进身之阶。” “若不如此,他焉有出头机会?”伯牛苦笑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形势所逼。” 卫宿诺道:“我还是更喜欢田丰这样的人,为了信念,决不投降,纵然所有儒生都以他为敌。” 叶秋荻一笑,“那你还追杀他?” “杀遍不仁,不孝,不义之儒生是三都府职责所在,我不能违背。”卫宿诺说。 这时,四人又看着莫封侯将公羊子高一位弟子驳倒。 “偌大书院居然选不出一位既有才学,又为‘投牒自进’呐喊的弟子。”叶秋荻回头看他们,“这才是这届儒林盛会最可笑的地方。” 是的,素以观点众多,分歧较大,为一字一句即可清谈争论半天的南山书院。 他们这次所遴选出的学子中,站在“投牒自进”一方的少的可怜,这些可怜弟子之中,有观点,主张和思辨清晰者更是好的可怜。 可怜到反对“投牒自进”的在吾和芦衣也看不下去了,破例提出让公羊子高弟子全部登上祭坛参与清谈。 卫宿诺道:“我本来不在乎的,现在居然觉的改变一下也不错。” “毕竟,一个逼着学子违背初心,方能出头了的学院,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 道路的尽头是折向,话的尽头是寂寞,文苑楼上安静下来。 许久后,徐公道:“叶谷主,现在朔北王的‘投牒自进’将会被驳倒,你为何一点也不慌张。” 伯牛笑道:“那是因为玉姑娘还没出手呢,她可是集儒学之大成者,更是熟知朔北王。” “也不尽然。”叶秋荻摇头,“在来时,我曾问他,若南山书院最后反对‘投牒自进’该如何?” “朔北王怎么说?”三人全好奇的看着叶秋荻。 “他说,那就建个北山书院。” 第二十六章 答案 公羊子高所有弟子败下阵来。 他们面对满腹经纶,引经据典,巧言善变而又知己知彼的的莫封侯束手无策,稍一不慎就会被他的侃侃而谈压下去。 不得不说,在这届儒林盛会上,莫封侯出尽了风头。 无论结果如何,莫封侯所期待的的出人头地已达到,而且是以他从来不敢想到的方式。 特别在看到祭坛下的世家子弟向他投来赞赏,尊重目光的时候,他意气风发起来。 这一刻,莫封侯斗志昂扬,无人匹敌。 公羊子高刚站起身时,被漱玉拦住了,公羊子高不能败,他若败了,就是真正的败了。 漱玉缓缓走上祭坛,将台下叫嚣,骄狂的声音全压制住了。 莫封侯收起骄傲的模样,但依旧自信的向漱玉拱手,以之前数十次的拱手都要自信,“见过姑娘。” 漱玉回礼,又向坐在犁牛,卜商七贤拱手。 待卜商等人起身行礼后,漱玉道:“不仕大夫,不贪君禄,只为往圣继绝学,芦衣先生乃真儒士。” 芦衣过谦的拱手,莫封侯作为清谈之一,点头附和一句。 漱玉话题一转,“类似的话我也听王爷说起过,只是有些许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漱玉说时环顾四周,待说完后,对着芦衣道:“王爷说,圣人应如是,贤者应如此。” “轰”,台下哗然,惊叹者有之,傻眼者有之,议论者有之,深思者亦有之。 原因无他,苏幕遮这一句话将儒家抬得实在抬高了。 这句话也说的极聪明,将莫封侯“不仕大夫,不贪君禄,只为往圣继绝学”的观点也包了进去,让莫封侯反驳不得。 不等莫封侯开口,漱玉又笑道:“当然,王爷这句话说的大了些,圣人能有几个?所以我们今日只说为往圣继绝学。” 台下有些茫然了,漱玉一定高帽子刚给戴上,怎么又摘下去了,难道不应趁机驳倒莫封侯? “白鹭书院乃陈子禽所建,在《论语》之中也有他的名字,为往圣继绝学应不逊色南山书院多少才是。” “那他们继承了多少呢?” 漱玉一笑,道:“白鹭书院弟子对‘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句话是这么解释的。” 漱玉看着芦衣道:“让人默默学会识相,学会不讨人厌,学会毁人不倦。” “对了。”漱玉看向莫封侯,“这句话是他对莫公子说的,还说公子不配称儒门弟子,不知记得否?” 莫封侯默然不辩驳。 漱玉轻笑,“这圣人绝学继承的很好啊。” 芦衣道:“他们只是混在儒生里的害群之马罢了。” “只是?”漱玉嘲讽道,“那田丰又是如何被逼走的?” 苏幕遮曾告诉漱玉一句话,事实胜于雄辩。 因此在随后清谈之中,漱玉甚少引经据典,而是将事实摆在眼前,详述了世家对儒学,对庙堂的把持。 但在吾,芦衣,南夫子,端木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齐齐上场,针对漱玉所说,一一展开辩驳。 这时,本应出尽风头的莫封侯却再也插不上嘴了。 盖因他们的清谈,已超出了他所在的位置的所思所考的范围。 台下的学子却觉新鲜,只因往日全是学子清谈,现在却是一女子舌战书院四贤。 但不是所有儒生都有抱负和上进心的,许多书生在惊叹漱玉学识之时,不免好奇她的身份。 在知道女子出身药王谷,现为朔北王如夫人后,众人对那位已死的朔北王是又是艳羡,又叹息。 艳羡的是,朔北王何德何能能娶如此博学之女子为夫人;叹息的是,有如此佳人相伴,朔北王竟早早去了。 随即一想,这些儒生又精神振奋起来,盖因朔北王一亡,他们岂不是也有了爱慕与追逐的机会? 虽然许多人知道这只是白日梦,但依旧在台下浮想翩翩。 清谈至酣畅处,犁牛,卜商也加入进来,与漱玉共同对付四贤,将这场清谈推向了更高处。 他们言语之间的交锋,对儒家之学的理解,不止让台下书生惊叹,文苑楼上的伯牛,徐公,卫宿诺听了也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下去加入其中。 由午后直至太阳西沉,这场清谈让许多人受益匪浅,莫封侯也不由的收起了刚起的骄傲之心。 不说书院十贤,便是面前这位年纪与他相差不大的女子,也他远远弗如的。 莫封侯的思绪又飘起来,他忽然想到,这位玉姑娘已如此博学有才,那位叶谷主又该是何等的出类拔萃? 转而一想,他不免又好奇朔北王是如何在两者之间周旋的。 他绝不认为,世上有同时配的上俩人的男子。 忽然,许久不加入清谈的太牢,一句铿然有力之语让莫封侯回过神来,也为这场清谈划下了句号。 “投牒自进固然好,但朔北王已死,多谈一句也是枉然。” 漱玉住口了。 台下喧哗四起。 在吾,芦衣,南夫子,端木赐已经被漱玉尽数驳倒。 但谁也料不到,唯一出身寒门的太牢竟藏杀手锏,一下子反败为胜。 公羊子高着急的把皱纹布满了脸颊,“叶谷主说过,朔北王不会耽误儒林盛会的,怎么现在消息还不来?” 而很多世家子弟,担忧“投牒自进”的儒生却在这时齐齐松了一口气。 “对啊,朔北王已经死了。” “该死,让我紧张半天。” “我早应该想到的,王上可一直不曾提高什么投牒自进。” 世家子弟又得意起来,他们不必担忧无真才实学不能进庙堂了。 台上在吾,芦衣四人却无喜意,只因为他们被驳倒后,也在沉思着漱玉方才所提到的观点。 “玉姑娘还有什么要辩驳的?”太牢问, 漱玉站起来,走到祭坛边缘,晚霞染红了她的衣衫,脸颊,双眸。 一阵风吹来,衣衫涌动,长发飘飞,台下的儒生看在眼里,宛若仙人将随风而去。 漱玉回头,“我相信王爷,他很快会给你答案。” “他,答案?”太牢不解。 他话音刚落时,公羊子高弟子霍尊骑健马从南门跃进来,在演武场外下马后狂奔向祭坛。 所有人目光盯向他,听霍尊大声道:“万州大捷,朔北王亲率荆州军全歼蜀军二十万,现已驻兵巴郡直逼蜀郡。” 漱玉霍然转身,对太牢道:“先生,王爷这个答案如何?” 偌大南山书院,寂然无声。 第二十七章 四公子 衡山书院,夕阳西下。 站在祭坛上的漱玉被轻风吹动,夺人眼目,纵然身边站着四贤,也藏不住她的光彩。 至于在往届儒林盛会本应出尽风头的优胜者,莫封侯现在已无人在意了。 听到这个消息,有些人在震惊,有些人在喜悦,有些人在嫉妒,也有人在沉思。 谁也料不到,短短月余,相传身死的朔北王居然送上了这样一份儿大礼。 南北朝之中,以蜀国实力最弱,但因占据巴蜀地利,是以少部分兵力便能站稳江山。 楚国先王西征蜀国,在消耗巨大兵力之下攻下巴郡后,再前进不得正是这方面的原因。 但现在,蜀国二十万大军折损在楚国,巴郡又重回楚国之手。 现在的蜀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楚国宰割了。 蜀地乃天府之国,一旦被楚军拿下,不仅得到了富饶的土地,在战略上也有很大意义。 届时,后前,北方胡人若想南渡,唯有强行渡江一途,但楚国水军,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而对于后前,将是如鲠在喉。他们强攻很难,而楚军却可以轻易打出去。 所以喜悦者,居多是有抱负之人,盼着有一天汉人北归,收服失地,重整旧山河。 震惊者,所震惊的是这天下时局的变化。 在年前,楚国在燕国,后秦,蜀国三国相逼之下,签订了不侵犯的盟约,所有人认为天下将安稳一段时间。 但谁料得到,先是蜀军入楚,后又是楚军入蜀,再次打破了南北朝的平衡。 至于嫉妒者,无非是嫉妒主导这一切的朔北王,现在他位列南北朝四公子之列,怕是再无人有异议了。 在这之前,唯有楚国人一厢情愿的将朔北王排在四公子之列,蜀国,北国的人从不这样认为。 盖因前三位公子,拓跋羿王,慕容无忌,兰陵王朝歌全是苏词同时期的人物。 虽不及苏词出名,但年轻的他们在反秦之战中大放光芒,楚国能与他们三人相并列者,唯有苏牧成。 当然,若苏词依旧在,南北朝四公子怕是无人敢排的,一个朔北王就能压着他们喘不过气来。 燕王慕容不归就曾直言,他在苏词面前甘拜下风;拓跋羿王骄狂,睥睨天下,也将苏词视为楷模。 但苏词早死,苏牧成又继王位,南北朝四公子之名对楚国失去了意义。 只有蜀国人将唯一拿得出手的江阳候李歇自己加了进去,惹来三国嘲笑,只因李歇在前三位面前提鞋也不配。 但随着苏幕遮横空出世又赈灾有功,楚国人将他列入了南北朝四公子之列后,后秦,拓跋三国纷纷承认李歇也是四公子之一。 这样做只是因为苏幕遮更年轻,已经是下一代了,“下一代与我们的公子相提并论,岂不是很掉面子?” 但现在,李歇摆在朔北王手上,谁还敢不承认朔北王应是南北朝四公子之一? 莫小看了这四公子名声,自战国始,四公子就成为了网罗人才,招贤纳才的招牌。 只要有这个名头,许多渴望出人头地,又走不通中正制这一条道的人才都将会拜入公子的门下。 可以说,这一站奠定了苏幕遮在南北朝之中的地位,让他不再仅仅是借父荫而被四人所熟知。 这一站,苏幕遮再次让朔北王名扬四海。 这名声足以配得上这两位当时之双的女子了。 思到此处,莫封侯有些嫉妒苏幕遮,他自觉若他在朔北王位置上也能做到这些,名声也能够配得上两位佳人。 文苑楼上,徐公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现在王爷当得起朔北王了。” 他向叶秋荻拱手,“恭喜叶谷主。” 叶秋荻一笑,她将茶盏放下,迎着斜阳站起身来,对伯牛道:“现在到南山书院抉择的时候了。” 伯牛笑道:“放心,南山书院很快有答案。” 法家在前秦的快速发展,儒家也艳羡许久了,若楚国当真逐鹿中原,定鼎天下,南山书院还真的有几分动心。 叶秋荻点点头,又道:“对了,苏先生虽被商弘羊所杀,但苏幕遮一直很赏识法家。” “他认为法家的失败不仅在于严苛,也忽略了事实。他认为三都府的法度设置就很不错。” 叶秋荻说罢,缓缓下了楼,留卫宿诺有些摸不到头脑,“三都府,法家,她什么意思?” 伯牛苦笑道:“她是在告诉我们,苏家不知儒家一个选择,也有法家,甚至很有可能法儒共用。” 卫宿诺不解,“这是什么道理,两家又不同?” “想想你的三都府。”伯牛摇摇头也下了楼。 随着叶秋荻站在书院门前,漱玉也走下祭坛,随公羊子高走过来。 天边晚霞如血,她们却有说不出的轻松,叶秋荻向公羊子高一拱手,“幸不辱命。” …… 燕国,兖州,燕国军大营。 慕容不归坐在主位上,一脸的轻松,他对慕容无忌道:“我们胜利的方法有很多种,万料不到是最轻松的一种。” 慕容无忌也是笑道:“曾棘奴江湖气太重,不仅执着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也执着与手中权利和名望。” “他以为登高一呼拥护者众,却忘了他不是苏家人。”慕容无忌又说。 “还很迷信,他以为拥有天子剑便可成一方诸侯,却不知拥有天子剑者全是成一方诸侯后得来的。”慕容不归摇摇头。 说到这儿,慕容不归道:“我倒有些佩服朔北王,将这事看的如此通透,转手就不在乎的给了曾棘奴。” “曾棘奴只是他的一枚棋子儿罢了。”慕容无忌说起苏幕遮就皱眉,“你说,他一开始是不知就知道曾棘奴会失败?”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是你的敌人,特别是情敌。”慕容不归开玩笑说。 慕容无忌摇摇头,“在建康的交锋之中,他始终以一种无赖态度出现,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底细。” “我唯一确定的是,叶秋荻是他的弱点。只需稍一激,他就会发怒。”慕容无忌说。 慕容不归摇摇头,“不谈他了,明天就是决战,我们得……” 帐外冲进一人来,打断了他说话:“启禀王上,蜀国有急报。” 慕容不归诧异,将信笺接过仔细看了,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他抬头问慕容无忌,“燕子坞最近有没有关于蜀国的情报?” 慕容无忌摇头,“燕子坞在专心对付拓跋羿王,又在搜集坞堡情报,顾不及蜀国了。” “再说,那蜀国山高路长,关心它作甚?” 慕容不归将信笺递给他,慕容无忌扫了一眼,立刻坐直了身子。 第二十八章 爱别离(一) “废物!”慕容无忌沉着脸将信笺放下。 这信笺之中的内容,可以说将他冬天在建康的努力全部付之一炬。 “古人常说虎父无犬子,也不尽然,这苏幕遮更像一只狐狸。”慕容不归说,“不过蜀国之事,最担忧的不是我们。” 担忧的是后秦。 在江阳候兵败消息传来咸阳时,召南公主正在打理朝歌衣服上的褶皱。 “什么!”朝歌一愣,召南公主也停下了手中动作,望着报信的仆人。 “二十万蜀军全折在了楚国?”朝歌又问,在得到仆人肯定答案后坐了下来。 他沉思片刻,苦笑着对召南公主,道:“我说过,他是个劲敌,能被叶谷主放在心上的人,绝不是庸才。” “现在怎么办?”召南公主说,“蜀国若真被楚国攻克了,秦国就四面楚歌了。” 朝歌一笑,道:“不必惊慌,蜀国暂时无忧,老夫人有的是手段。” 召南公主道:“你是指逍遥派?” 朝歌点点头,“我的当务之急是拔掉凉州这根刺,唯有如此才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 恰在这时,门外又仆人道:“王爷,老夫人有请。” 朝歌点点头,被召南公主整理好衣领后,摸摸她的头踏出了屋子。 外面阳光猛烈,落在朝歌身上,激起一片战意。 …… 江州,浔阳郡。 小九席地而坐,靠在树上,轻哼着歌儿,说不出的惬意。 若不看他身上的白布衣,红头巾,当真不知道他是明王座下的义军。 司马辽,游侠儿坐在小九左右,身后跟着的兵丁也闲散的坐着。 “头儿,咱是不是该做饭了?”手下看了看天色问小九。 小九遥望北面道:“谁知道他们用不用饭,若不下战场,我们岂不是白做了。” 游侠儿道:“已经攻城多半天了,也不见胜利的消息,后面再攻也是徒劳,应该快停下来了。” 小九手一挥,“那就开工做饭。” 随他一声令下,手下的兵丁才开始造垒做饭。 “头儿,今儿这鸡鸭鱼肉……”手下请示小九。 “当然是咱们半份儿,将士们分半份儿了,”小九认真道,“我给你们说,行军打仗靠的是什么?力气。” “力气从哪儿来?”“吃饭。” “饭是谁做?”“火头军” “火头军怎么才能做好饭?”“吃好,喝好。” 后面已经是手下兵丁在回答了,显然小九这番歪道理说了不止一遍。 炊烟升起时,司马辽从军营外走进来,“厮杀声停了。” 果然,很快见前方战场上的兵丁撤下来,他们见饭菜将好,奇道:“飞将军,今日饭做的够及时的。” 小九道:“那当然,你们在前面卖命,我们也不能拖后腿不是。” “卖屁的命,送命还差不多。”兵丁一屁股坐下,“攻了半天,墙头都没爬上去。” 他看了看周围的火头军,艳羡道:“谁跟了飞将军,上辈子真是烧高香了。” 小九不是将军,在义军之中却有“飞将军”之称。 这个雅号可不是褒义的,小九又名“长腿将军”、“逃跑将军”。 盖因他别的没有,领人逃命的功夫一流,他能领多少人上战场,能领多少人囫囵回来。 当然,指望他杀敌立功是不可能了。 若不是义军缺人,上级早打小九他们军棍了,现在只能安排他们做火头军。 一校尉也来用饭,见到饭菜后,骂道:“飞将军,鸡鸭鱼肉呢?上面可说今儿让大家吃一顿好的。” 小九道:“你傻吧,上战场吃好的不吉利。” 他又低声道:“被上面克扣不少,全做了你就只能闻个腥儿,不如一会儿……” 校尉立刻明白。 “对了,吃好的干什么,明天决战?”小九不经意的问。 校尉点头,“明王对浔阳城是势在必得,明日将亲自上阵。” 翌日,天不明,火头军就将饭做好了,待日头初升时,义军已集合完毕。 初九掂着菜刀,看着上级,“不会吧,火头军也得上?” “明王亲自督战,你还想偷懒?”上级一声令下,把小九火头军的人全扔到战场上。 小九的火头军很齐心,齐齐围住小九,“头儿,听你的。” “飞将军”之名如雷贯耳,旁边的的士兵也忍不住凑过来,期望得到一保命妙招。 “跟紧我。”小九说,他与司马辽,游侠儿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坏主意。 火头军被安排在中军前,小九回头一眼看到了不远处,坐在马上的迦难留。 他披着白色僧衣斗篷,目光隐藏在阴影下,望着远处的浔阳城。 此战不能失,若浔阳城攻不下来,义军将出不去江州,只能向南撤退。 但江州最南又有南山书院在,他们绝不会给影堂哪怕一点儿的容身之地。 “不知道,才是最可怕的。”迦难留曾对竹夫人说,现在可怕的代价真的来了。 迦难留轻叹一口气,他着实料不到苏幕遮会把白安礼轻易拿下,而且把消息瞒的密不透风。 更料不到李歇竟是一大草包,二十万大军居然拖不住楚军十天,以至于让他现在也陷入了困境。 “田丰。” 迦难留嘀咕一句,正好被狂佛断阴阳听到,“堂主,我早看那泥腿子书生有问题,何不直接杀了?” 迦难留道:“田丰一贯讲究诚与信,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竹夫人道:“若不是他出了问题,以我们传过去的消息,白安礼断无失败的可能。” “不说这些了。”迦难留摇摇头,手一张,胯间的戒刀“仓”的出鞘落在手上。 他刀指浔阳城,义军立时喊道:“天下乱,弥勒生,普度众生,杀!杀!杀!” 三声“杀”之后,义军向浔阳城攻去。 浔阳城墙上,北府军严阵以待,他们迎着朝阳,身后鲜如血的披风迎风招展。 他们牢牢握住手中的刀,一点也不颤抖。 北府军从来不怕任何敌人,燕云军,秦军,拓跋羿王,商弘羊他们全战过。 区区影堂,吓不倒他们。 义军搭着云梯上了城墙,但被北府军秋风扫落叶般的打退;第二波攻势又很快涌来,依旧被北府军挡住了。 晌午刚过,北府军啃着肉干补充体力时,义军的第三波攻势又来。 不同的是,在义军之中夹杂着一半鬼半人脸的和尚,一矮胖老头儿,一戴着狐狸面具的红色身影。 第二十九章 爱别离(二) 晌午刚过,阳光却被蒙上了一层血影,落在浔阳城上,如血。 义军又一波攻势涌上来,在云梯刚搭起来时,红色身影率先在人群中跃出。 她一脚踩在墙壁上,又在云梯上踏一脚后高高跃起,眨眼之间轻巧落在城墙上。 她数招之间将攻来的北府军击毙,站稳了脚跟,守住了云梯。 半鬼半人脸,人高马大的断阴阳,矮胖老头儿弗神医也先后跃上来,将砍向云梯的北府军击毙。 一青衣人站在苏幕遮身旁,道:“王爷,影堂余下的五大金刚尽出手了。” 正所谓“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顺江而下,苏幕遮由万州赶到浔阳城也只不过花费三天时间。 他坐在屋脊上,摩挲着手上的根雕,道:“那就把他们赶下去。” “是。”青衣人拱手,跃下城楼屋顶,一剑由身后出鞘,若流星划过天际,直刺竹夫人。 正招架北府军的竹夫人若有所觉,头一抬见剑已来,她身子“刹那”间离开城墙,站空中避开那一剑后,又站在垛口上。 剑兀自颤动不休,寒芒吞吐,将已经站在城墙上的义军挑了一串。 一脚将一串义军踹下城墙去,青衣人的长剑收回,剑锋上滑落一串血花。 竹夫人对这个动作略有所知,阴沉着脸道:“青葙子萧镜?” 青葙子点头,“正是在下。” “久仰。”竹夫人一点头,身子刹那间化作一道残影,缠向青葙子。 青葙子长剑一划,那道红色残影不敢硬接,在掠向城墙外的空中后又迅速折向青葙子拍掌而去。 青葙子依旧一剑,平淡而无奇,把竹夫人逼退了。 “好快的剑。”竹夫人又站定身子后,眯着眼道。 “承蒙夸奖。”青葙子依旧不咸不淡。 竹夫人愠怒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剑快,还是刹那快。”说罢,竹夫人又化作一道残影向青葙子攻去。 青葙子依旧一剑,但竹夫人被拦后迅速折向,刹那间落在青葙子身后。 青葙子眼睛一眯,手上长剑片刻间失去踪影,刺向背后,正挡住竹夫人这一击。 竹夫人不退,身子又折向,一团红影再次落向右侧,但已有一剑在那儿等着她。 在竹夫人与青葙子缠斗时,矮胖子弗神医也遇见对了对手,正是提一竹竿的寒鸦。 一棒子蒙头打去,弗神医双手向上一夹即夹住了。他身子矮又胖,寒鸦死死向下压,棒子却纹丝不动。 “好功夫。”寒鸦棒子一撤,一脚向矮胖子胸口踢去,“只逊色于木上座。” 弗神医侧身一躲,手立掌一切,将寒鸦逼退,“今儿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比木上座更厉害的功夫。” 说罢,寒鸦上前一步,一掌拍向寒鸦,逼着寒鸦后退一步后一棒子向他打来。 弗神医胳膊一竖,“啪”将棒子挡住了。 若是常人,这一棒子肯定吃不住,但弗神医岿然不动,棒子宛若打在石头上。 “好霸道的横练功夫。”寒鸦暗暗吃惊。 他又与弗神医交手几招,见他浑身上下坚若磐石,唯有口眼鼻与下阴柔弱几处,但很难打到,一时拿他竟束手无策。 青葙子与竹夫人的打斗始终点到为止,却凶险万分。 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墙根躲在云梯下的小九只看到一薄薄的红雾围绕在青葙子周围。 青葙子的剑也快,快到光也跟不上了,以至于一眼看去时到处是剑影。 苏幕遮站在屋顶,看两人战斗正酣,又见断阴阳一把刀死死护住云梯后,手一伸:“剑。” 苏皂白扔给苏幕遮一把剑,只见他在剑柄上一踢,长剑向青葙子而去。 苏幕遮身子同时站起,身子一跃而下,人尚在空中时青狐刀已然出鞘。 剑来时有声,青葙子在逼退竹夫人后,长剑向后一递一粘,苏幕遮踢来的长剑立时以青葙子的剑为轴心旋转起来。 剑影陡然伸长将红影逼退三尺。 青葙子手中长剑刷刷刷几朵剑花,被粘在上面的长剑快速闪动,如臂使指,速度竟不弱于方才。 借助守住的云梯,义军已经上来不少人了。 苏幕遮的身子落下,屈膝磕在一义军额头上,直接毙命。 两个义军同时向他砍来,青狐刀一横,一扫,割破了他们的喉咙。 苏幕遮向断阴阳走去,随手拉过一义军挡住三刀后,把尸体的胳膊一扯,未曾脱落的戒刀结果了三人性命。 他的步子越来越快,在又劈到一义军后,身子跑起,青狐刀折射阳光,正落在刚砍倒一北府军的断阴阳眼里。 “啊”断阴阳手里是一把厚宽的战马刀,双手抡起来虎虎生风,向奔来的苏幕遮砍去。 苏幕遮在地上一个滑铲,看着刀光在额头掠过后,站在断阴阳身后向他砍去。 但断阴阳乃五大金刚之首,又岂只这点本事? 只听他一声怒吼,抡刀的双手一分,左手从厚宽的斩马刀中又抽出一薄窄短刀来,向后一拦挡住苏幕遮这一刀。 断阴阳右手斩马刀来个回马枪的招式,又向苏幕遮劈来。 漱玉曾告诉苏幕遮,“狂佛”断阴阳不只有阴阳脸,更有阴阳的功夫。 他人高马大,挥着一把斩马刀,武功还走笨重大力一路,但斩马刀之中又藏薄窄短刀,走的是轻灵一路。 谁若是被他的外表,身形和斩马刀招式给骗了,离死也就不远了。 断阴阳就认为苏幕遮离死不远了。 他认为苏幕遮上来便想以轻灵克制他的笨重,一定料不到他也有灵动一面,是以这一招必削掉苏幕遮半个脑袋。 但这次,断阴阳失算了。 他挥刀后转身,只见地上不见身影,听到一阵狐鸣后,抬头方见苏幕遮轻轻站在刀尖上,一刀向他砍来。 这一刀很快,狐鸣凄厉,勾魂夺魄。 断阴阳斩马刀急忙一撩,将苏幕遮挑落刀,借势后退一步避开苏幕遮那一刀后,又踏前一步,左手薄窄短刀向刚落地的苏幕遮斩去。 苏幕遮也踏前一步,在断阴阳欣喜之中,左手中指头食指忽然一竖,捏住了短刀。 断阴阳瞳孔一缩,心中一惊,右手的斩马刀正要抬起,却因距离过近而救之不及。 苏幕遮右手胳膊肘一翻,亮出肘底的青狐刀,一刀割破他的喉咙。 第三十章 不动如山 青葙子一剑挥指着一把剑,剑光闪烁,折射着斜阳,化作一缕缕金光。 竹夫人身子越来越快,却始终近不得青葙子的身子。 直至化作六道身影,刹那之间各挂六个方向,掌影齐齐向青葙子拍去。 青葙子身子一歪,陡然化作三头六臂,各有一道金光刺向掌影。 一时间,周围的兵丁傻眼了,不知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眼前诡异而又处处是杀机的盛景。 终究是青葙子的剑影长,竹夫人的掌影刚落入剑网,整个衣袖就被绞碎了,吓的竹夫人急忙脱身,露出了白如玉的小臂。 青葙子占得上风时,寒鸦正被弗神医逼着向后退,他着实找不到这矮胖子的命门。 苏幕遮瞥见,去势如流星,一刀由背后向弗神医的脑袋砍去。 弗神医听的风声,头颅一歪避开去后,右胳膊架住了苏幕遮的青狐刀。 寒鸦趁机又一棒子抡来,“啪”,被弗神医左胳膊一打,彻底粉碎。 “让我来。”苏幕遮说罢,身子一个后跃,躲开弗神医一脚后,一刀砍向弗神医的胸口。 “哼。”弗神医不屑一顾,不挡不避,一拳向苏幕遮胸口砸来。 “梆”,苏幕遮一刀砍上去真和砍在石头上一样,握刀的虎口甚至有些发麻。 苏幕遮惊诧万分,心说若让士兵把这功夫学了,岂不是天下无敌? 只是横练功夫又岂是所有人能学会的?它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千锤百炼,饱经挨揍方能练得出来。 弗神医的一拳到胸前,被苏幕遮轻松躲了过去。 弗神医也只有这一身横练功夫霸道,拳脚功夫稀松平常。 苏幕遮又一刀砍在弗神医胸口,依旧徒劳无功。 “别白费劲了。”弗神医冷笑道,“你是伤不了我的。” “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不信邪。” 苏幕遮说罢,“刷刷刷”三刀又砍在弗神医胸口上,虽无伤痕,但刀上力量还是让弗神医前进步伐一缓。 弗神医不屑的掸一掸胸口不存在的灰尘,“那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说罢,他不理长刀,蛮横的向苏幕遮撞来。 苏幕遮“逍遥游”傍身,轻巧避过,手上青狐刀又是三刀砍在胸口,再躲过后又是三刀。 弗神医一直沾不到苏幕遮衣袂,心中有些恼怒,是以出招不断,一时竟未察觉到胸口的不适。 直到他气喘吁吁的停下来,胸口因呼吸起伏时,方察觉到有点痛。 “嘶。”弗神医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他胸口的衣服并未因刀砍而烂,只有一道缺口,缺口下的皮肉已烂,鲜血在渗出。 “你”弗神医害怕起来,盖因苏幕遮每一刀都不偏不倚的砍在前一刀印记上。 滴水穿石,铁杵成针,何况骨肉之躯,在刀刀砍在一个点之下,弗神医再横练的功夫也招架不住。 他抬头看向苏幕遮,再无方才的狂傲。天下用刀者多,但似苏幕遮这般精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唯有知晓苏幕遮付出的,方知他出刀之精准有多么来之不易。 在堕龙坑的变故后,苏幕遮睡一个时辰外,整夜都在练刀,或意动,或一刀一刀挥着,直到手臂酸麻。 苏幕遮横刀,不给弗神医歇息的机会,再次向弗神医的胸口砍去。 这时的弗神医已有顾及,不再只护着口耳鼻下阴这些要害,也有意的将胸口护起来。 只是这样一来,弗神医不免有些顾头不顾腚,手脚狼狈,破绽百出。 待苏幕遮一刀劈向弗神医下阴逼他护住时,青狐刀忽然加速。 一阵勾魂夺魄的狐鸣响过,折射阳光落进弗神医惊骇的目光里。 暴盲之后,迎接弗神医的是永久的黑暗和双眼的刺痛。 苏幕遮侧身避过发狂弗神医的一掌,抬刀正要致他于死地时,寒鸦喝道:“小心!” 苏幕遮身子应声一躲,正好避过迅捷一刀,但发丝一凉,让苏幕遮惊骇万分。 他退后三步回头,见披着白色僧衣斗篷,围着僧衣同色围巾,在身后迎风飘扬的迦难留站在他身后。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寸一如来。”迦难留将手上的戒刀轻挥,缠绕的青丝丝丝缕缕被风吹走。 苏幕遮向脑后一摸,不仅发带被削断,更有半头长发被戒刀一刀斩去了。 他的样子很狼狈,杂乱的头发披在脑后,阴阳的发型更让他失去威严。 一时间,城墙上很安静,城墙外义军的士气却大涨,瞬时间又有三道云梯竖了起来。 城墙上的北府军奔过来护驾,被苏幕遮伸手止住了。 苏幕遮明白,他现在是一军统帅,不只是全军士气所在,更是北府军的主心骨。 他披在脑后的头发一握,挥刀一割,随手一扔,长发在空中飞舞,被风吹散,拂过北府军的指尖。 干脆,利索而决绝,苏幕遮又将北府军的士气提上来。 “杀!”苏皂白一声怒喝,北府军再次向云梯压了上去。 迦难留看看四周的北府军,冷冷道:“既然如此,我先送你上路。” 他身子一动,白色僧衣鼓起,一刀向苏幕遮劈来。 这一刀很平常,苏幕遮却不敢接,运起“逍遥游”轻功运起向后退去。 漱玉曾告诫苏幕遮,在遇见迦难留后千万不要出手,只因迦难留“不动如山印”已臻化境。 “不动如山印”乃浮屠塔之绝学,取名不动如山,不明所以者以为它是门防守功夫。 “不动如山印”实则是门极为高明的反击功夫。 它能将敌人攻势转为自己的攻势,敌人攻势越强,它的反击越强,宛若弹簧。 “吾将轮回所有恶业,吾将烧毁一切罪行,吾愿调伏无尽烦恼!”迦难留又上前一步,再向苏幕遮劈来。 这一句是“不动如来”经书上的偈语,本意指在不动如来庇佑下,恶业,罪行,烦恼将全部消除。 但在迦难留这里,却成了他杀生佛证道的偈语。 苏幕遮再退,迦难留不以为意,继续上前一步,又一刀劈下,速度快起来。 苏幕遮依旧不与他交手,但迦难留这一刀更快,更精准也更强。 苏幕遮继续后退,后背已经贴在城楼门上。 在迦难留又一刀来时,楼门“砰”的被撞碎,苏幕遮退了进去。 迦难留紧跟一步,一刀跟着砍进去。 第三十一章 爱别离(三) “砰!” 城楼窗户被撞开,苏幕遮身子狼狈的出现在城门内上空。 一把戒刀紧随而至,指着他的喉咙,也出了城楼跃在空中。 只是太乙如风,苏幕遮身子借风势,稳稳的向后退去,迦难留身子却很快下落,让他不得不用袖子缠住窗户稳住身子。 他向下一看,城门内下方空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北府军。 随着他们抬头,森然的箭矢对准他的身子。 “我败给了太乙神功和逍遥游。”迦难留叹息一声,在“咻咻”的破空声之中,跃回城楼。 苏幕遮这时方才缓缓落下。 迦难留回到城墙上,一刀砍死一个北府军后,正要鼓舞士气一举将城门拿下时,忽见到义军后方大乱。 迦难留心中一紧,抓住一义军问道:“后面怎么回事?” 只是这些义军一直在攻城,又怎知后面之事? 直到一头目骑马穿过义军,在城下喊道:“堂主,彭泽水寨忽然发难,截断彭泽水路,由水上攻来了。” “什么!”迦难留大惊,他一落而下。正站在云梯旁装模作样的小九被吓一跳。 “留重兵把守的彭泽水路,如何会失守?我们在彭泽水寨不是有很多教众?”迦难留厉声道。 头目颤抖道:“彭泽水寨教众在五柳出山后立刻倒戈了,他们又熟谙水性,兄弟们虽有防范但真的抵挡不住。” “五柳!”迦难留皱眉。 他曾登门拜访五柳先生,见他躬耕于南山,抱怨着草盛豆苗稀,便没将他放在眼里,岂料现在居然给了他致命一击。 义军先占彭泽东岸的鄱阳郡,广晋,又占彭泽西岸的建昌,才攻浔阳城。 现在彭泽水路一断,无疑切断了迦难留和两座城的联系。 “堂主,现在我们怎么办?”头目向迦难留请示。 迦难留望了望城墙,他方才见城门后面堵满北府军,一时半会儿是攻不下浔阳城的。 他又看身旁的义军,他们在听到彭泽水路被截断后,斗志早降到了谷底。 迦难留尽量保持风度与儒雅,但一字一顿,依然将他的愤怒暴露无遗,“退回建昌。” “是。”头目领命,中军很快吹响撤退的号角。 刚站上城墙,久攻不下的义军一时化作狼狈,拼命逃窜。 苏幕遮又站在城墙上,见义军退却后命人大开城门,北府骑兵趁机追杀上去。 义军攻城一天,本就疲累,怎比得上城门后北府军的以逸待劳,是以一路丢盔弃甲,损失惨重。 北府军一路追到建昌城,然后将它团团包围起来。 让迦难留夜不能眠推枕起的还有彭泽东的两座城,若大军退不回去,鄱阳郡,广晋失守是迟早的事儿。 迦难留的起义,除了他自己外,对于整个南楚而言宛若一朵浪花,人们认为它迟早归于平静。 特别在荆州军剿灭二十万蜀军后,更是很少有人认为迦难留能成功。 待叶秋荻率领药王谷,陪着南山书院大师兄犁牛,徐公快马赶到江州临川郡时,整个酒肆,茶馆都在传着迦难留被围建昌的消息。 叶秋荻听了,提在嗓子眼的心落半截,但依然不在肚子里。 困兽犹斗,何况迦难留乎。 徐公侧耳听了酒肆内传着的消息后,摇了摇头道:“迦难留当年被苏家夺走千佛堂,不只因为他偏激,也因为他实在不是将帅之才。 “他的失败是早已注定的,所以手下才将他逼走,迎来了苏氏兄弟。” “岂料数十年过去了,迦难留能力依然不见长,居然犯下了兵家大忌。” 他痛惜的对犁牛道:“彭泽水寨切断彭泽水路,可以说是把迦难留那微弱的胜利之光也给掐灭了。” 漱玉笑道:“这样岂不是更好?” 徐公摇头,“棋逢对手,方是弈棋者所期望的,对手太弱,即使赢了也会索然无味。” 他回头问叶秋荻,“叶谷主,五柳先生难道是朔北王提前安排下的?” 叶秋荻饮一杯酒,笑而不答的默认了。 五柳先生在出建康之前,苏幕遮已经叮嘱了曲欢伯和刘督邮。 这多半年下来,纵然五柳先生再心在田园,也会被俩人劝动的。 徐公叹道:“谋定而后动,这才是一位将才应有的本事,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会一会朔北王了。” 叶秋荻一笑,“马上就有机会了。” 但叶秋荻失算了,在他们赶到豫章郡,距建昌城只有三天脚程时,一个让叶秋荻惊天霹雳的消息忽然传来。 “什么?”叶秋荻站起来,盯着报信的丐帮弟子。 丐帮弟子点头确认道:“迦难留称,若朔北王三日后不敢单刀赴会建昌城的话,他将拉整座城的百姓陪葬。” “他疯了!”犁牛拍桌而起,怒道:“他是出家人?他还是出家人?佛秃子教导出来的好弟子。” 丐帮弟子低头不语。 事实上,迦难留使者在军营向苏幕遮传达的消息不翼而飞后,整个江湖宛若煮沸的粥,彻底的乱了。 所有人不齿迦难留的所作所为,甚至僧人寺庙也被连累。 在短短一日内,消息所过之处,寺庙香火被断者不计其数,僧人被赶出寺庙者更不知凡几。 消息传到建康后,鸡鸣寺更是被楼观道轻易的抢了过来。 但另一个方面,所有苏幕遮的敌人也都在幸灾乐祸。 江阳侯李歇在得到飞鸽传说后,甚至忍不住手舞足蹈的跳起来。 他们很期望三日后苏幕遮的选择。 苏幕遮若拒绝,他自到建康后赈济灾民,剿灭蜀军,苦心经营来的贤名将毁于一旦。 他若同意,所有的敌人都会笑开花。他们相信,只要苏幕遮进了建昌,绝不会活着出来。 这件事,败坏的是迦难留,影堂乃至浮屠塔的名声,却为苏幕遮所有的敌人带来了乐子。 拓拔羿王听到消息后,不悲不喜的对独孤剑河道:“成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苏幕遮若拒绝,将来怕是一个强敌。” 面对喜形于色的召南公主,兰陵王朝歌却道:“我希望苏幕遮拒绝。” 召南公主不解,“为何?” “他若同意单刀赴会的话,就真的就太像一个人了。” “谁?” “北府之王,苏词。” 第三十二章 手谈 虽千万人,吾往矣,何惧之有! 苏幕遮坐在马上,站在北府军前,望着远处的城墙。 彭泽湖上的风吹来,卷动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天空中的云在堆积,一只白隼在上空哀嚎,在风间展翅翱翔。 马轻轻上前一步,张季鹰拉住缰绳,道:“王爷,三思。” 苏幕遮拨开他的手,“迦难留桀骜又弑杀,从不轻易认输,我若不去,他会得意的死去。” “得意又如何,人已死,终究是败了。”张季鹰道。 苏幕遮摇摇头,“他会得意的带着我的骄傲而去。” 他看着张季鹰,“我不心善,但一城之百姓不能因此而去,这是身为朔北王的骄傲。” 苏幕遮的马缓缓走出了北府军,向城门而去。 北府军所有兵将下了马,即便是战马也停止响动,空气仿若一时间安静下来。 苏幕遮的马很慢,北府军看着他的背影踽踽独行在辽阔的大地上。 初秋的末尾,叶子被风一吹,飞扬在大地上,掠过苏幕遮的肩头。 他抬头,看见了迦难留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上。他的脸庞隐藏在斗篷内,直直的看着苏幕遮。 马继续前行,苏幕遮的手掌摸索着根雕,在心中暗问,若真的死在这座城,是否甘心? 当一个人继承先人的荣耀的时候,责任也随之而来。 苏幕遮知道,迦难留正是看中了他的软肋。 他若不去,迦难留将带着朔北王的骄傲,荣誉而死去。 他若去,迦难留将依旧有一线生机。 待他走到城门百步内时,迦难留依言打开城门,城内手无寸铁的百姓蜂拥而出,仿若打开了洪水的闸门。 放出百姓也正中迦难留的下怀,盖因城内粮秣已不足,唯有将百姓杀掉或放出去,义军方有喘息之机。 千万人向城外涌出,在经过苏幕遮时自行把道路让开。 人潮之中,唯有苏幕遮独自一人骑马逆向,宛若逆水行舟。 忽然有一老者停下来,他身子一躬,向苏幕遮拱手作揖后,方才汇入人群之中远去。 有一就有二,一时间,所有经过苏幕遮的百姓都会略停一停,向他鞠躬作揖。 苏幕遮只能向他们拱手回礼。 一切皆在无言之中,却凝重而宛若有声。 百步之距,很快即到。 头顶上的乌云堆积,一声鹰啸在天空回响。苏幕遮若有所思的回头,见一道身影骑马跃上山丘。 苏幕遮向叶秋荻挥挥手,毅然转身进了城门。 迦难留已经等候多时了,他穿着一身白色佛衣,衣上绣着佛印。 “住手!”手下刚要将苏幕遮团团围住,被迦难留喝止了。 他向苏幕遮拱手道:“王爷,佩服,不愧是苏词后人。” 苏幕遮回礼,“彼此,彼此,佛爷也不愧是佛尊弟子。” 但迦难留对苏幕遮的嘲讽不以为意,侧身请他向城中府衙走去。 这时的建昌已无人烟,宽阔的街道上,一家客栈的灯笼被风吹着,滚落在苏幕遮的脚边。 苏幕遮踢球似的一脚把它踢开,正挂在屋檐上,“佛爷执意叫我来,不知有何见教?” “王爷明知故问。”迦难留一笑,“若想安然离开建昌城,那些百姓不成,唯有王爷方可。” “不知佛爷如可看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句话?” “佛法有大乘,小乘之别,善有大善,小善之分,慈悲亦有大有小。” “佛爷认为自己在行大善了?” 迦难留点头,道:“佛说八万四千法门中,般若法门最为殊胜,盖因般若经乃是通往彼岸的大智慧。” 他微微一笑,“世人却皆以般若之空性断除烦恼业障,摆脱轮回,这是小乘佛法,不成佛。” 苏幕遮扭头看他,“佛爷认为,什么才是佛?” “建立佛国,渡尽一切有缘之人,方是抵达彼岸的大智慧,方能成就菩提果位。” “我这等不愿前往彼岸的人又该如何?” 迦难留轻声道:“唯有饱受六道轮回之苦,方知彼岸之幸福。” 苏幕遮不屑道,“这就是佛爷的杀生佛?送所有不信之人轮回去受六道之苦?” 迦难留不以为意,“佛不能度不信之人,一念疑毁即不成就。” “信我者得永生、得救,不信我者下地狱。”苏幕遮轻声念道。“当年被传教时听到的一句话,料不到这儿也能听到。” 他扭头对迦难留道:“你应该去方外之地的。” “哦?“迦难留不解的看着他。 “在方外之地的西面,那里的人适合听你的佛法。”苏幕遮调侃道。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府衙前,门口站着不少人,竹夫人,瞎了眼的弗神医正站在门口等他。 苏幕遮站定,向弗神医拱手,“神医一向可好?” “你。”被人扶着的弗神医挥起拳头,被竹夫人握住了。 迦难留看着苏幕遮,“本来我以为你的性子随苏词,但现在看来不是。” “哦。”苏幕遮抬眉看他,“为何?” 迦难留道:“苏词一身正气,我在他身旁亦被压制,我一生所见之人中,唯有佛尊堪与之相提并论。” “但你,莫说一身正气,甚至有些”迦难留一时词穷。 “贱。”竹夫人不知由何处想到了这个字。 他们进了府衙,酒菜正备,一时闲坐饮茶,苏幕遮忽道:“不若我们下盘棋吧。” 迦难留道:“江湖传闻,王爷在江边连赢白安礼三十七局棋,我就不找不自在了。” “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佛爷莫非挑战的勇气也没有?” “何况棋场如战场,佛爷难道不想看透我的棋路,以便日后在对垒时再胜我一次?” 弗神医在旁边听了简直肺都气炸了,苏幕遮这厮简直太嚣张了,他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迦难留不改儒雅,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手谈一局,王爷请了。” 手下很快将棋枰,黑白子摆在桌案上,俩人分列左右,彬彬有礼,完全不似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叶秋荻若知苏幕遮在城中平静如此,或许会狠狠教训他一顿的。 在苏幕遮入城时,叶秋荻与漱玉共乘一骑刚翻过山丘,就见苏幕遮如蚁站在城门处,目光向这边看来。 叶秋荻眯着眼,见他挥挥手潇洒而去,不由得恨的牙痒痒。 白隼盘旋,落在漱玉胳膊上,上面的信终究是没送出去。 第三十三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 落子之余,迦难留抬头,“吾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请说。”苏幕遮闲敲棋子,望着棋局头也不抬的说。 迦难留目光也扫向棋局,漫不经心道:“王爷是如何不声不响拿下白安礼白都督的?” “简单。” 苏幕遮将一枚棋子儿挂在左上角,“本想刺杀的,怎知进入军帐后见全是北府军旧部,擒下他自然轻而易举。” 迦难留与竹夫人对视一眼,立刻洗刷了对田丰的怀疑。 “我赢了。”不等迦难留目光收回去,苏幕遮将手中棋子儿扔进棋笼里,得意的说。 迦难留扫一眼棋局,道:“王爷名不虚传,在下自叹弗如。” 苏幕遮指着棋局道:“观尔棋路,杀伐决断,一往无前,有勇而无谋,若非亲眼得见,当真不知落子的是出家人。” 迦难留略有不悦,道:“正所谓一力降十会,霸道也有霸道的妙处,你只是侥幸胜一局罢了。” “再来一盘?”苏幕遮于是指着棋盘道。 迦难留自不推辞,俩人于是捡起棋子儿再次厮杀起来。 这次,俩人对弈时间略长。 弗神医在旁边听着,落子缓慢,苏幕遮敲棋子的闲情逸致也消失了。 唯有仆人添茶数次,其他时候空气仿若变稠了,安静的可以听到时间流动的声音, 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棋盘上厮杀的激烈。 许久之后,一度悄无声息,落子的声音也不见了,弗神医也不知是谁在深思熟虑。 应该是苏幕遮吧,弗神医心下猜测,一定是苏幕遮激怒了堂主,现在堂主动真格,苏幕遮招架不住了。 沉默半晌,弗神医听到苏幕遮大言不惭道:“我这棋路才是佛门子弟应走的,虽不争强斗狠,但依然赢得。” 迦难留皱眉,沉声道:“再来。” 于是苏幕遮把棋子儿捡到棋笼里,又开始一场厮杀。 弗神医讶异,料不到在堂主认真起来后,苏幕遮居然能够以守为攻击败堂主。 他以为再下一局的俩人会很久才分出胜负,孰料一盏茶刚饮完,他就听到了弃子之音。 苏幕遮道:“兵者,诡道也,我又赢了,佛爷以为如何?” “再来。”迦难留语气依旧果断,情绪不被方才的失败所左右。 俩人又摆棋子,弗神医在旁边静静的听着,直到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竹夫人领着田丰回来了,她正要开口说话,被弗神医伸手止住了。 田丰看到苏幕遮之后,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只是很快隐藏下去。 他们三人坐在一旁,看着二人落子,越看越惊讶。 迦难留一脸杀气,落子之间宛若出刀,一子落下去,杀气凌然。 苏幕遮则一脸凝重,手中捏着的棋子儿轻举缓放,不敢有丝毫大意。 田丰有些诧异,迦难留的棋力他是知晓的,料不到苏幕遮竟然与他旗鼓相当。 暮色渐渐来临,仆人进来点了灯。 待有灯花落下时,苏幕遮弃子儿投降,“有意思,佛爷当真果断,居然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我认输了。” 迦难留脸色略缓,“唯有对自己够狠,方能让敌人痛彻心扉。” 苏幕遮一笑,“这等霸道之极的招数,只是偶尔胜一局罢了。” 迦难留眉头一抬,“那我们再来?” “好啊。”苏幕遮自信满满。 苏幕遮的自信不是没来由的,果然迦难留很快败下阵来,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被苏幕遮击败。 “佛爷所谓的霸道,我也会,只是不屑罢了。”苏幕遮笑着说,一副讨打的模样。 迦难留的脸色在豆大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他将黑色棋子儿一一捡起来,正要邀苏幕遮再下时,竹夫人开口了。 “堂主,饭菜已经备下了,我们不能怠慢客人不是?”竹夫人笑着说。 迦难留看了她一眼,脸色缓了缓,道:“也是,王爷,请了。” 苏幕遮站起身来拱拱手,在田丰和仆人引路下率先走出去,留竹夫人与迦难留在后面。 “胜败乃兵家常事,遑论只有胜负之分的棋局,堂主不必放在心上。”竹夫人宽慰迦难留说。 迦难留摇摇头,“棋盘上胜败我在落子后就已经放下了。” “只是这苏幕遮”他顿了顿,“都说棋局如战场,他在棋盘上棋路多变,当真让人难以捉摸。” 竹夫人道:“只是一说罢了,棋局若真如战场,木野狐,坐隐和尚早天下无敌了,乌鹭棋院更应将才辈出才是。” 迦难留叹息一声,“苏幕遮已经在天下这盘棋上展现了他的天赋,我们不可小觑。” 竹夫人又劝解几句,俩人很快赶上苏幕遮,走到了用饭的厅堂。 饭菜很丰富,只是全是素斋语素酒,略有些清淡,但很合苏幕遮口味,尤其那豆腐做的,简直美味。 酒席上,难留与苏幕遮谈笑风生,其他人沉默不语。 唯有俩人在言语交锋上变的紧张时,才由竹夫人插诨打科将话题错过去。 宴后,苏幕遮被仆人引到一间舒适的房间休息。 在仆人点灯,关门出去后,苏幕遮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撤下去。 他观察着房间,心中很是诧异,“难道迦难留不怕我逃走?” 直到木鱼有声,一下一下敲在苏幕遮心坎上,才让他明白迦难留就在不远处。 木鱼的节奏很舒缓,有淡淡的禅意蕴含在其中。 苏幕遮坐在凳子上,静静地听着,思绪不由的飞到城外,飞到了小师姐身旁。 已经有月余不见了,也不知能不能安然无恙的见到她。 今天只在远处看了一眼,远不能解相思之情。 苏幕遮又想到了离别前的那夜,他离齐人之福也不远了,若有胆子再进一步的话,恐怕也不会被白安礼嘲讽了。 “呸。”苏幕遮醒悟,暗骂自己一句,”怎么想起这些少儿不宜的事儿来了。” 他这时再听木鱼声,一下一下的,仿若由勾魂摄魄的魅力在牵引着他的欲念。 “老和尚在搞什么鬼?”苏幕遮嘀咕,但又想到一句佛偈语: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 现在或许是因思念,让他的心在动吧。 苏幕遮正胡思乱想时,忽然有人敲门。 “谁?”苏幕遮问道。 “王爷,奴家给你端来些茶水。”竹夫人在外面娇媚的笑着说。 第三十四章 气压一座城 夜深之时,有蛇蝎美人敲门,一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苏幕遮于是道:“算了,我不饮茶水。” “吱呀”,门被径直推开了,竹夫人穿一身低开领口,轻红烟纱织成的襦裙走进来。 这一身红烟纱遮身,似露非露,领口更是粉胸半掩疑晴雪,正常男人看了一定会血脉偾张。 苏幕遮大大方方扫了竹夫人身子一眼,道:“夫人若到几千年后,一定是引领潮流第一人。” 竹夫人将茶水放在桌子上,也不坐下,轻笑道:“王爷为什么这么说?” “这身纱衣很有诱惑力,让我想起了一名为丝袜的东西。”苏幕遮说。 “丝袜?”竹夫人彻底迷糊了。 苏幕遮不再解释,只是道:“你这身衣服自己做的?你提醒了我,回去给玉姐姐也准备一件。” 竹夫人莞尔一笑,“王爷倒是会岔开话题,怎么,奴家在你面前还吸引不了你?” 苏幕遮为难道:“老实说,有点儿。” 竹夫人上下大量苏幕遮,目光尤其落在下面,“莫装圣人了,天下男子都一样。”她魅惑一笑说。 苏幕遮叹道:“正所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你是真的差。” 竹夫人面容僵一下,又娇媚道:“口是心非,明明还是个雏儿。” 她探前身子,胸口的风景若低头必然一览无余,只是苏幕遮扬起了头,“不若我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儿。” “免了吧,我怕留下阴影。”苏幕遮不客气道,“你要明白,男人第一次也是很重要的。” 竹夫人坐下,抚媚的一撩长发,激将道:“你是不敢吧,被叶谷主吃的死死的。” “还真是。”苏幕遮一点也不否认。 竹夫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听不到响声,“你可是王爷,岂能被区区一女子所左右?” “我还真被她左右了。”苏幕遮才不在意什么面子,只顺着竹夫人的话说。 竹夫人靠上来,只是一阵狐鸣后,一把刀挡在她胸前。 竹夫人娇笑,胸口压在刀背上,提醒着苏幕遮她的柔软,“王爷身陷囹圄,或许明日就死了,难道甘心带着童子之身离去?” “不甘心。”苏幕遮摇头,“要不你放我走?” 竹夫人轻笑,“王爷别装傻了。” 她伸手去摸苏幕遮的胸口,被苏幕遮打掉了,“天下男人我睡过无数,唯独不曾睡过王爷,今日非得遂了心愿。” “千万别,人一生有许多事情不曾做过,不一定非得去做。”苏幕遮离开凳子。 “再者说。”苏幕遮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让竹夫人有些不自在。 “我对你是真提不起兴致。”他无奈的说,“你知道的,本王王妃一顾倾城,二顾倾国,我又怎会看上你。” 竹夫人将腰上丝带轻轻解开,媚意的能捏出水来,“女人的妙处,不是貌美能比的。” “试想,若一头猪摆在你面前,任你欺凌,你会有兴致么?”苏幕遮摇头。 竹夫人的脸冷下来,“哼,不识抬举,你怕是连明日太阳都见不到。” 苏幕遮轻笑道:“你们若想冲出重围,唯有留我不死。” 他看着竹夫人把衣服穿回去,“你今夜前来只不过是想毁了我。” “毁了你?” “小师姐是心高气傲之辈,我若做出对不住她的事儿,一定讨不了好。” 苏幕遮说道,“朔北王失去药王谷庇佑,岂不正中你们下怀。” 竹夫人冷笑道:“你倒是聪明,只是这样一来,当真留你不得了。” “谁说的?”苏幕遮得意的一笑,“木鱼声已经停很久了。” 竹夫人一怔,才察觉木鱼声已经消失很久了,她忙走一步打开房门,见院子右面屋脊上不知何时站了一女子。 她背着两把长剑,一身白衣,站在圆月之下,长衫被风摆动,留下猎猎作响之声。 迦难留原是盘坐在对面佛堂里诵经的,现在已经停下来。 他站在门口,手里转着一串佛珠,抬头与女子对峙着。 听到开门声,女子目光移过来。 苏幕遮松一口气,心说幸好苏少侠久经战阵,在女色面前不动于色,不然真就惨了。 叶秋荻左手在脸上一揭,一薄似蝉翼的易容面具随风飘去。 竹夫人抬头再看叶秋荻时,目光生根离不开了。 她料不到世上竟有这般美的不可思议的绝代丽人,美的让她自行惭秽,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纵然世界上再多词汇也难以形容她的美,双眸在月光之下宛若星辰,顾盼之间,媚惑众生。 即便是出家之人,以建立佛国为终极梦想的迦难留,手上佛珠的转动也停了半刻才又响起来。 竹夫人回头看苏幕遮,她终于明白方才苏幕遮为何无动于衷了。 叶秋荻将目光收回去,又看向迦难留。 即便有蝉鸣聒噪,空气也安静下来,唯有迦难留转动佛珠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 啪嗒,啪嗒,啪嗒。 苏幕遮听的明白,迦难留转动佛珠的节奏也是敲木鱼的节奏。 叶秋荻抬手,从后背缓缓抽出干将来,左手压剑尖,将剑弯成弓形,忽然轻放,剑身弹直,发出如雷的颤音。 “嘣!” 颤音似远实近,似圆浑却犀利,又仿若禅院的钟声,庄严虔诚,响彻宁静的城池。 又如同清风吹开了掩藏在黄沙下的石碑,将浸透在城内,蝉鸣,砖瓦,僧尼心中封锁的禅都吹散开了。 这一声颤音回声久久不歇,站在佛堂门前的迦难留只觉有什么东西随着颤音扩散,向他袭来。 他转动佛珠的左手不由得一紧,手中的丝线绷断,“啪嗒”,佛珠散落一地。 迦难留不管佛珠,任由它四处滚落,只是道:“剑气纵横者多,让如叶谷主者天下少有。莫说师兄,即便佛尊剑术也难与姑娘匹敌。” 迦难留师兄不是旁人,正是“万剑归宗锁重楼”的一行禅师。 屋脊上传来淡淡的的悦耳的笑声。 迦难留继续道:“只是姑娘若想在千军万马之中救下朔北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了。” 仿若是验证他的话,院子外面很快响起脚步与兵甲响动的声音。 “救人?为什么要救人,我只是来找人的。”叶秋荻说着,一步落下屋脊,飘逸潇洒至极,宛若天女下凡。 第三十五章 退避三舍 迦难留和竹夫人退出院子。 外面虽有雄兵上万虎视眈眈,剑拔弩张,但院子里面却非常的安静,蝉鸣也显聒噪。 叶秋荻踏进房门,苏幕遮将门关了,转生正要扑上去,被小师姐侧身避开点住他的穴道。 “好荻儿,你这是做什么?”苏幕遮别扭的站住。 叶秋荻围着他转了一圈,见他安然无恙,笑道:“刚才风景怎么样,是不是把眼睛看直了。” “我方才目不邪视,绝对没看不该看的地方。” “她的纱衣怎么样?”叶秋荻问,“诱惑是什么,你又怎知堂堂竹夫人很差?” “你都听到了?”苏幕遮料不到小师姐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有些尴尬。 “你说呢。”小师姐坐在凳子上,为自己倒一杯茶。 “哎呦,腰好疼。”苏幕遮眸子一转,痛呼道:“在浔阳城上被迦难留打伤了腰,现在更疼了。” 叶秋荻狐疑,但看他别扭的姿势,若腰上有伤的话当真会加重。 “我看看。”叶秋荻微皱眉头走去,一点解开腰上穴道,不等她查看,被苏幕遮转身一把抱住了。 叶秋荻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不应该相信你。” “我就知道小师姐一定会相信我的。”苏幕遮抱着她说。 “你真没受伤?”叶秋荻还是不放心问一句。 苏幕遮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当然没有,天下谁能伤得了我。” 他话说着,越来越含糊,直到嘴唇贴在小师姐的红唇上,一个“我”字也听不清了。 这一吻很长,羞煞了不剪的灯花,在火焰之中羞涩的闪烁。 苏幕遮的手也不闲着,将后翘之上徘徊着,直到叶秋荻将他的手拍开。 “现在好了。”良久之后,苏幕遮强自把小师姐抱在腿上,脑袋靠在她胸前,“我们俩都被困在这里了。” “困在这里也不错。”叶秋荻环顾四周,“有送人送饭,也有日夜护着。” 苏幕遮伸手探进她怀里,“现在更有美人儿陪着。” 叶秋荻挡住他的手,“现在身陷重围,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苏幕遮委屈道:“方才我面对美色岿然不动,难道不许要些奖赏?” 叶秋荻挣脱,站起身自来在屋里转了两圈,“后面有什么打算?” 苏幕遮饮一口茶,压一压心中欲念,“迦难留迫切希望回到东岸鄱阳郡,我现在就是他东渡彭泽的唯一筹码。” 叶秋荻不解的看着苏幕遮,“他认为自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观他棋路,此人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放弃。” “你是说,只要到了东岸,他就会把你放了?”叶秋荻坐在他对面。 苏幕遮趁机把小师姐指如葱根的右手抢过来,放在手里把玩,“我进城前或许有一丢丢希望,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白日对弈五六局,我只让他赢了一局。” “不少了。”叶秋荻说。 “我用不同的棋路赢的他。”苏幕遮得意的说,“甚至有一套棋路是他最擅长的。” “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这般败在你手中,迦难留岂会不忌惮?” 叶秋荻抽回手,竖眉恨道:“他若放过你就见鬼了,你就不会藏拙?” 苏幕遮道,“自我出山,他就处处找我不自在。终于见面了,让他不自在才是我最大乐趣,我哪顾得上那些。” “你呀,你呀。”叶秋荻店他的额头,“不该逞强的时候逞强,你不是自称什么在世小诸葛么?” “三个臭皮匠就赛过真诸葛了,我这伪的就更不顶用了。”苏幕遮说的理直气壮。 叶秋荻无奈的摇摇头,将背后两把剑解下来。 “今朝有酒今朝醉,任尔东西南北风。”苏幕遮趁机从后面抱住她,帮小师姐把长衣解了。 “管他呢,我先看看我的小兔子再说。”苏幕遮很豁达,不等叶秋荻醒悟,双手已隔着中衣摸到胸口上 翌日清晨,苏幕遮醒来时已日上三竿。他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见小师姐枕着胳膊看着他。 “怎么了?”苏幕遮问他。 叶秋荻描着他的眉,“月余不见,有些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苏幕遮顺利的找到她的柔腻。 经过一晚上折腾,叶秋荻习以为常了,也不打落他的手,只是道:“终于像个男子汉了。 “不,我还差一道程序。”苏幕遮抱紧她说。 “滚。”叶秋荻感受到了下面的坚硬,嗔怒的推开他,“找你玉姐姐去,她不都帮你解决过了。” 苏幕遮窘迫,“你都知道了?” “在我身边,不知道就见鬼了。”叶秋荻坐起来披上长衣,“她真是太宠你,那事儿居然也帮你做。” “夫妻之间当然要做了,日后我们也要做。”苏幕遮望着叶秋荻葱白的手指。 “做梦。”叶秋荻白他一眼。 苏幕遮死皮赖脸笑道:“你又不是没动过,我还记着呢。” 被苏幕遮揭了儿,小师姐的脸“刷”的羞红了,“当初就该给你割了。” 叶秋荻说罢,自己先笑起来,“那样还能多个姐妹。” 他们两个正闲聊时,院子外面有了脚步声,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穿衣起床,待打开门出来时,苏幕遮见院中亭子里摆满了早饭。 竹夫人神色自然道:“估摸着叶谷主和王爷也该醒了,所以提前让下人把饭菜备齐了。” 苏幕遮拱手谢过后,竹夫人领着侍女退下去。等他们用完早饭时,迦难留领着田丰走进来。 “王爷昨夜休息的如何?”迦难留双手合十,唱一句佛号后笑问苏幕遮。 苏幕遮道:“被数万大军护着,本王若休息不好,岂不辜负了佛爷美意?” “那就好。”对苏幕遮的挖苦,迦难留神色自若。 他们寒暄几句后,迦难留终于切入了正题,“老僧与王爷一见如故,十分不忍刀剑相向,现在做个交换如何?” 苏幕遮啃着包子,含糊道:“行啊,你把我放了,我把你放了,公平公正。” 不等迦难留回答,苏幕遮又道,“北府军退避三舍,目送你过鄱阳湖东岸,在上岸后你放我们离开,怎么样?” 这一切也是迦难留所要提的,但他难留料不到苏幕遮如此善解人意和爽快。 这让他很不自在,仿佛一切在苏幕遮的运筹帷幄之中。 不过,迦难留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回头对竹夫人道:“就按苏公子所提的办。” 这语气,仿佛苏幕遮是他手下出谋划策的军师一般。 第三十六章 调虎离山 鄱阳湖上,风和日丽,碧波万顷。 苏幕遮站在船头,迎着风望向远处,那里天水一线,不见云影。 叶秋荻站在他身旁,左右相顾,见他们这艘大船被众多大船夹在中间。 船上,义军也很少,只有侍候的几个仆人。 迦难留他们也不在船上,美其名曰尊重朔北王,但打得什么主意,苏幕遮心里明白的很。 “云淡风轻,水天一色,良辰美景,奈何转眼就要变天了。”叶秋荻叹息说。 她穿一身白色长衣,衣摆和长发被风吹动。 苏幕遮转身帮她系紧领口,轻笑道:“唯有荡尽乌云,方会有朗朗晴空,不然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而已。” 他把小师姐吹乱的头发别在脑后,忍不住亲她额头,“等刀枪入库,海晏河清之后,我们再来游船赏景。” 叶秋荻抬头四望,“还是先想想怎么度过眼前这一关吧。” 苏幕遮嘱咐道,“待会儿你千万别逞强,听到没有?” 叶秋荻不服气,“先管好你自己吧。” 苏幕遮摸着她额头,来回摇一摇晃一晃,“一点也不乖。” 叶秋荻把他的手拍掉,“越来越得寸进尺了,莫忘了,我是你小师姐。” “知道,小师姐。”苏幕遮答应一声,又拍一下,“谁让你长的没我高。” 身高是小师姐忌讳,怒极的叶秋荻想要还击回去,奈何苏幕遮踮着脚尖抬着头,不给她报复的机会,甚至得意看着她。 “哼。”小师姐右手一挥,一道剑气打在苏幕遮腿窝,让他不由自主的腿一弯。 苏幕遮急忙直起腿,只是小师姐的手已经抚在了他的头顶,“再得意,再笑一个我看看。” “别拍了,再拍长不高了。”苏幕遮把小师姐的手握住,勉强的站起身子揽住她的腰。 向东方眺望,湖岸上丘陵已经慢慢浮现在视线尽头,“准备吧。”苏幕遮拍拍小师姐身后的双剑。 迦难留站在苏幕遮船只后面的大船上,这艘船在众多船只中尤为高大,旗手站在高处,随时传达佛爷命令。 更高处,有眼力好的斥候巡视着湖面。 忽然,高处斥候见南面水天相接处有一排船影出现,它们鼓满了帆,快速向这边驶来。 不待他上报,已经有斥候喊道:“北面有敌袭。” 迦难留心中一惊,不等他下令,又有斥候喊道:“南面有敌袭。” 竹夫人眉头一皱,身子纵跃而起,沿着桅杆向上,直到站在最高处,船上人如蚁时。 她左右张望后一跃而下,“堂主,北面北府军,南面彭泽水寨的人夹击而来。” 迦难留目光向前面船头一投,死死盯住苏幕遮,“传令下去,所有义军准备应战。” “是。”旗手站在高处打起旗语。 苏幕遮也注意到了旗语,他回头向迦难留微微一笑,行以割喉礼。 迦难留的脸色阴沉下来,“若有不对,保住性命要紧。”他对竹夫人说。 竹夫人郑重点点头,见迦难留一挥手,顿时苏幕遮座船前后大船上的所有弓箭手,将弓箭对准了苏幕遮。 迦难留朗声道:“王爷食言而肥,当真令人失望。” 苏幕遮笑道:“你不也有杀我的打算,不然怎会不在船上留人?” 迦难留望着苏幕遮,良久之后叹道,“我终究没所有算计过你。” “虽然如此,”迦难留举起手,“但有一位王爷陪葬也不错。” 苏幕遮下意识的将小师姐护在身后,“若我活着出去,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他轻声说。 “什么?”叶秋荻问。 “一定要做完我们未尽的事。”苏幕遮笑着说。 叶秋荻脸拉下来,都这时候了,这小子还有心开玩笑。 迦难留手一放。 “轰!” 离弦如雷声,铺天盖地的箭矢向他们飞来。 叶秋荻手一挥,背上长剑出鞘,脚一踢剑柄,干将如长虹贯日向射箭的一排兵丁飞去。 她身子同时跃起,在箭矢将及身时,身子一抖,刹那间出现五道身影,将所有箭拦下了。 “别逞强。”苏幕遮嘱托她一声,回头一刀劈断三四根箭矢后,纵身跃入湖水中。 “啊” 一阵惨叫,干将呈一条线穿过船头弓兵,去势不停直奔迦难留而来,待他闪过后,剑刺进木板里时依旧颤抖不休。 迦难留握住腰上戒刀刀柄,“让所有船只注意,莫让苏幕遮跑了。” 义军船只众多,苏幕遮不浮出水面换气,绝不可能离开船阵。 在苏幕遮落入水中时,箭矢紧随而来,去势不停的擦过苏幕遮身子。 偶有射向他身子的,被他顺手拨走了,唯有一支箭落在他来不及护住的胳膊上,擦破皮溅出一朵血花。 苏幕遮的水性很好,呼吸之间已经到了前船下面,贴着船帮出了水面,然后纵跃之间跳上船。 “在这儿,在这儿。”站在船头的兵丁齐声呐喊,更多义军抽出刀向苏幕遮扑来。 苏幕遮左右一刀,劈死两个,一跃到挂帆的桅杆上,把身子挂在上面。 他左右一看,整艘船上上百义军以他为中心扑来,苏幕遮不敢犹豫,一刀砍断绳子。 硕大帆顿时失去支撑,落在船上将少半船兵丁盖住了。 青狐刀削铁如泥,将树干粗的桅杆砍断,倒下去后将帆下的兵丁砸到一片。 苏幕遮又换到了另一根桅杆,才有喘息之机看小师姐怎么样了。 叶秋荻已经消失在船头,整艘船现在插满箭矢,如刺猬一般。 在苏幕遮皱眉着急时,叶秋荻忽然从船舱内跃出,向迦难留所在的船头袭去。 箭矢紧随而至,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 叶秋荻身子在半空之中忽然停下来,衣摆长发无风而吹起,长衣鼓满了风。 那些箭矢在离她半丈远时,身子微微颤抖,然后被箭矢淹没了。 迦难留等人知道叶秋荻的厉害,弓箭兵却以为叶秋荻已中箭身亡。 他们刚松一口气,却见叶秋荻凭空出现在船头,手中长剑一挥,剑气纵横之处,再无站起来的兵丁。 白色的身影不停歇,留下一道残影,莫邪只取迦难留。 “将船驶离。”迦难留告诉竹夫人一声后一把推开她,然后在叶秋荻长剑刺来时,转身跌进湖里。 竹夫人“刹那”轻功用极致,让手下将座下船驶离,远离苏幕遮所在的船只后,她身子跃上桅杆,抖动手中旗帜,让所有的箭矢向座下船招呼,阻止叶秋荻去救苏幕遮。 第三十七章 太素 苏幕遮站在桅杆上,见叶秋荻落在迦难留座船上后方松一口气。 “咻,咻”几支箭矢擦着耳朵向旁边飞去了。 苏幕遮急忙一缩头,向箭矢所来方向打去三枚棋子儿打落四个弓箭手。 他回头张望,见迦难留落水后向他所在的船只奔来,急忙转身向相反的船头跑去。 一群执刀的义军将他挡住。 苏幕遮借居高临下的一跃之力,一刀扫过其中一位喉咙,赚得容身之地。 旁边的义军当然不会饶他,四五把刀同时向他砍来。 苏幕遮侧身躲过一把刀,将这汉子握刀的手向后一拉,用他的后背挡住了三把刀。 苏幕遮左手在挡箭牌丧命之后接过他手里的刀一扬,那把戒刀飞越一段距离,直刺入一名正弯弓搭箭的弓兵胸口。 清除拦路的障碍后,不等后面的义军补上来,苏幕遮一跃上了船楼,沿着木檐冲过去。 后面的弓箭,船楼下义军紧追不舍,楼上更有兵丁拦他。 但这些兵丁昔日只是普通人,不如身负“逍遥游”的苏幕遮敏捷和优雅。 他在木檐之上,奔跑、纵跃和躲闪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即便是夹杂在兵丁之中的影堂弟子也拦他不住。 或许应该感谢蛇谷一行,让他步法有了质的提升。 苏幕遮甚至有空闲,在躲过刀砍后,将一列兵丁推到楼下,让楼下追击人的慢下来。 楼到尽头,船在眼前,高高的甲板上一群兵丁正弯弓搭箭瞄准他。 急中生智的苏幕遮,身子跃起,膝盖一弯打在一兵丁的腹部,推着他向甲板扑去。 “咻,咻”箭矢飞来,“噗,噗”的入肉,被兵丁挡住了,偶有漏网的也被苏幕遮敏捷的躲过去。 一轮箭雨落下,在他们搭箭时,一阵青狐鸣响过,抡起的刀影将站在甲板上的弓兵冲击的七倒八歪。 站在船头,苏幕遮回头看,迦难留已经上了这艘船,正踩着义军的肩膀向他追来。 苏幕遮不再耽搁,身子如苍鹰一跃而下。 相比苏幕遮的座船,其他船彼此相距甚近,他落在水面踏起三丈高的水花后,不等箭矢射来已落另一艘船的船尾。 迦难留站在船头,见苏幕遮杀进人群中,正要追过去,忽听身后传来慌乱声。 他转身向后看去,见船队火头军所在的船上起了大伙,并逐步向前面蔓延。 再扫视四周,北面北府军的战船已清晰可见,两军交战一触即发。 迦难留一咬牙,不再犹豫,直奔苏幕遮所在的船只而去。 苏幕遮沿着船栏奔跑,随手砍倒帆,将密密麻麻的兵丁盖住。 但义军太多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怪蛇从阴暗处钻出来一般,疯狂的扑向苏幕遮。 苏幕遮从船帮上跃起,抱着桅杆转一圈后落在船楼上,在几乎还未落地时,就有一影堂的和尚一刀向他劈过来。 苏幕遮狼狈躲开他劈来的刀,踉跄之中上前一步擒住他伸的过长的手臂,连同手中握着的刀一起扭转,砍向跟过来的兵。 一躲,一扭之间变化奇快,将三个义军串了糖葫芦。 苏幕遮一踹影堂和尚的下阴,把他的头摔向栏杆后,迅速的向船头逃离。 他已经感觉到迦难留那充满杀气的目光了,那目光让他后脑勺发麻。 穿梭两艘船,面对上百人的阻挠,苏幕遮已经气喘吁吁了。 但“太素”的内力在经脉之中奔腾,欢唱着,让他疲累而酸痛的肌肉依然敏捷,连带着五感和思维也敏捷起来。 当初在太湖一刀劈死莫大的感觉再次回来,让他的目光扫视之处,只觉敌人向他袭来时特别的慢。 慢到犹如木头人一般,让他找到了儿时对着稻草人练刀的感觉。 他跃起旋转踢倒一人,在这人的刀落下时,一点刀尖,一踢刀柄,刀柄如流星从穿过弓兵,带倒三人。 他转身,一刀同时划过五个兵丁的咽喉,绽放出五朵血花。 血花伴着他脸上凶狠的笑容,吓的一队义军不敢再靠近。 但也只是如此了,在苏幕遮又跳上一艘船,在船楼上肆虐时,窗户被猛地破开,一把刀劈向他的咽喉。 苏幕遮一脚踢起中央的桌子,以为能将这一刀挡住,怎知刀径直穿过木头,不偏不倚的向苏幕遮咽喉刺来。 “砰!” 苏幕遮正要狼狈躲避时,大船遭受重击忽然一晃,把迦难留的刀歪到一旁。 苏幕遮趁机跃出抱住桅杆,在迦难留追出来时一刀砍断绳子,一张大帆顿时向迦难留盖去。 “刺啦”一声,帆被刺破一条打洞,迦难留白色僧袍裹着身子跃出,寒芒一闪掠向苏幕遮胸口。 苏幕遮丝毫不惧,在一刀挡住后,身子顺着桅杆向上滑动。 苏幕遮在经受着冰火两重天,身体的疲累让他苦不堪言,他的心在胸腔里跳动着,肌肉随着每一个动作而灼烧。 但经脉之中的内力在欢快的跳动着,让他每一刀都精准,每一步都灵敏。 桅杆末端有挂帆的横木,两人各站一端。 船上人如蚁,白云在蓝天之上舒卷,风吹动长发,带来丝丝凉意。 迦难留望一眼湖面,方才撞击船的正是北府军的龙船。 在龙船的前部,龙头翘起,煞是惹眼。 龙船乃北府军水军战船,相比迦难留这些临时拼凑起来的大船,无疑要坚固的多,是以敢狠狠撞在船身上。 目光再向后面看,数艘大船浓烟滚滚,南面的水寨,北面的北府军已经在登船了。 双方喊杀声震天响,但不知为何,在桅杆之上竟将这嘈杂隔离了。 鹤鸣响起,一群仙鹤拍着翅膀在头顶飞过,引来两人同时的抬头张望。 “儿时我特向往鸟儿,期待一天像鸟儿一般自由。”披着僧袍斗篷的迦难留忽然说。 苏幕遮喘着粗气,“现在呢?” “现在?”迦难留收回目光,“我朝着向往一步一步的努力,纵然有跌倒,迷茫,也不曾放弃过。” “现在只是一时坎坷罢了。” “你真乐观。” 迦难留不反驳,“始起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 “太素者,质之始也。”他看着苏幕遮道,“太素心经真是一门奇妙武学,竟然在你精疲力竭时依然支撑着身体。” 苏幕遮不说话,努力调整着呼吸,期望着经脉的欢悦能流入四肢百骸,融入血液和肌肉之中。 迦难留抬起戒刀,“你说我的棋路,杀伐太重,一往无前,有勇而无谋。不知,现在你又如何看?” 第三十八章 醉笑陪公三万场 “怎,怎么看?”苏幕遮在大汗淋漓的脸上扯出一丝轻蔑的笑,“当然是当笑话看。” 苏幕遮握紧了刀柄,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让“咚咚”响的心安稳下来。 “若你的追求是杀我的话,那恭喜你,你实现一大半了。”苏幕遮说。 迦难留道:“有道理,但少了你这块绊脚石,我前进的路至少要平坦许多。” 他的唇角勾笑,“相比苏牧成,你更让我忌惮。” “谢谢。”苏幕遮喘着粗气说。 迦难留享受不到胜利的快感,话已到尽头,只能抬起戒刀,化作一道掠影,直指苏幕遮胸膛。 太素内力奔腾着,在肌肉酸痛之中让苏幕遮迅速的离开横木,停留在半空之中,正好躲开这一刀。 迦难留早有预料,手中的戒刀霎时间脱手而出,打了苏幕遮一个措手不及。 幸好苏幕遮五感和灵敏都有提升,在虚空之中迅速一拧腰,让身子转了半个圈儿。 饶是如此,迦难留戒刀也擦着苏幕遮脸颊而去。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血已流出,疤痕少不了。 苏幕遮在空中这一动,身子立刻失去平衡。 迦难留趁机向横木前一挪,一脚踢在苏幕遮腹部,把他踹向桅杆下面的甲板。 迦难留紧追不舍,顺着桅杆滑下来。同时双手放在腹前,手心向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遥遥相对。 不动如山印! 迦难留终于使出了自己的看家绝学,这一回合势要取苏幕遮的性命。 不动如山因固然是门反击的功夫,但绝不意味着它唯有反击时方能将敌人之攻势转为己用。 它亦可将高空落下的势,转为手上的掌力。 苏幕遮直直落下,在将落地时,才勉强施展太乙神功,将身上的力道卸掉。 但奔行四艘船,斩杀数百人,又遭迦难留一脚重击,苏幕遮身子酸痛而无力,纵然有太素心经奔腾,也撑不住了。 “砰”,卸去力道的苏幕遮依旧重重摔在甲板上。 他尝试着站起来,却发现一根手指头也动不得,心在胸腔撞击着,肺在渴求的空气,喘息之声把喊杀声也盖住了。 他全身都在烧灼,只能仰头看着迦难留落下。 见迦难留双拇指之间,内力磅礴而出,重如山,恍惚间结城了一座五指山。 苏幕遮感觉自己就是那孙猴子,躲不过这一劫了。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一句诗在苏幕遮念头中刹那间闪过,很快又被他推出了脑海,取而代之的是小师姐的面容与漱玉的笑颜如花。 我不甘心。躺在地上的苏幕遮轻声说。 已经死过一次的苏幕遮,绝不许自己的生命草草收场,因为他的命不是一个人的。 全身的肌肉已宣告放弃,但经脉之中的太素内力还在奔腾。 肌肉的灼烧,经脉之中的畅快宛若冰火两重天。 他催动着,逼着内力经由穴位时向周围肌肉扩散,期待着内力进入其中,将身体的酸痛驱逐。 奈何为时已晚,迦难留的不动如山印已下,向他蒙头盖来。 一道剑影忽然闪过,直指不动如山印,同时一脚大力踢在苏幕遮肋骨上,将他推离了掌影。 苏幕遮余光看到,出剑的人正是“泥腿子书生”田丰。 纵然在迦难留身旁呆了很久,田丰还是低估了“不动如山印”的厉害。 直挺长剑宛若遭遇狂风被压弯的树苗,他的整个肩头也仿佛在扛着一座山。 被压的田丰,即便想逃也逃不离了。 他只能咬牙强撑着,顷刻间咬出了血,鼻孔,耳朵也因不堪重负而出血。 他的双眼正充满血丝。 “啊”田丰殊死一搏的将内力倾注在剑上,欲挺直长剑刺穿迦难留的不动如山印,剑却无动于衷。 这时,只听“喀拉”一声响,甲板出现了裂纹,又顷刻间,田丰被砸下甲板,摔进船舱里。 说话长,实际只在顷刻间,迦难留的身子只略微停滞一下,即跟着田丰落进了船舱。 苏幕遮以内力,疯狂冲击着手少阳三焦经穴道上关口。 渐渐的,苏幕遮感觉到手掌有些发麻,仿若经脉穴道上的大坝已有蚁穴,在缓缓地渗入。 他的食指指头动了一动,中指和拇指很快也动了,于是缓缓地向下挪,直到三根手指握住青狐刀刀柄。 迦难留跃上了甲板,手里提着七窍出血的田丰。 他把田丰扔在苏幕遮身旁,厉声问道:“为什么?” 田丰轻轻一笑,牵动了伤口,“你应该明白的。” 迦难留扫了一眼苏幕遮,“你信他?甚至不惜付出性命。” 田丰虚弱道:“只要有一丝希望,即便付出生命也值得,你不也一样?” 迦难留默然,语气缓了一缓,“天地之间,我只把你当作朋友。” “我也是。” “再也不是。”迦难留说,“到头来终究是一个人。” 他捏紧了拳头,向田丰走近一步。 “我们都是一样。”田丰说,“有些东西不是友情所能阻挡的。” 迦难留的手掌贴在田丰胸口,田丰以最后一丝力气,把思无邪放在他与苏幕遮之间。 “我对得起这把剑。”田丰对苏幕遮说,“请把它还给南山书院。” 苏幕遮点点头。 迦难留掌风轻轻扫过,田丰起伏胸口渐渐停止跳动。 也就在这时,经脉仿若决堤,奔腾的内力在汹涌的挤入苏幕遮每一寸肌肤,让他全身奇痒难耐。 迦难留随手拍飞一北府兵,“他说的对,有些东西不是友情,甚至生命所能阻挡的。” “但我们都奢望,彼此付出的一样多。”迦难留叹口气,看向苏幕遮,“现在是你了。” 他一掌向苏幕遮胸口拍去,但刀影呼啸而过,将他逼退一步。 苏幕遮以刀拄地,强撑着身子站起来。 “太素心经果然妙。”迦难留浅笑,他以为依旧是内力在支撑着苏幕遮的身体。 “还有更妙的。”苏幕遮脚一蹬地,身子刹那间跃出,刀光一闪,狐鸣摄魂夺魄。 刀不近身,迦难留已经仓皇而退,在三丈外站稳脚跟。 迦难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上面有一道刀伤,“刀气!”他说的淡然,但脸上震惊已出卖他。 第三十九章 万佛朝宗 久旱逢甘露。 太素之力化作溪流,浸润着苏幕遮的身体。 酸痛遭到驱逐,苏幕遮只觉周身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 他握紧了青狐刀,对迦难留冷冷道:“现在是你了。” 话音刚落,狐鸣呼啸而过,伴着苏幕遮的身影向迦难留杀去。 迦难留脚上一踢,一把戒刀已落在他手中,刀尖斜指地面,一丝不颤,不动如山。 “当”,戒刀点在青狐刀刀背上,将苏幕遮出刀稳稳接住。 一刀不成,一刀再出,苏幕遮青狐刀丝毫不见停滞,仿若数之不尽的招数藏在了他脑海里正迫不及待涌出来,一丝耽搁也容不得。 但“不动如山”防守甚密,连连把苏幕遮的出刀拦在三尺之外。 苏幕遮丝毫不气馁,一刀接一刀,招招不同。 处于刀光中心的迦难留抬眉诧异的看苏幕遮,他感觉到苏幕遮一刀比一刀强,正在不断的上扬。 更让他意外的是,苏幕遮刀刀之间不成章法,随意之至,信手拈来,脱离了刀法的桎梏, 竟然是在进入“无招之境“。 这让迦难留很愤怒,无招之境是高手的分水岭,苏幕遮分明是把他当练刀对象了。 当下,戒刀不再只守不攻,在挡住苏幕遮一刀后,戒刀顺势掷出去。 迦难留这招掷刀之法当真出其不意,苏幕遮中招一次后已有所防备,但依然有些狼狈,被戒刀削掉了束发冠带。 霎时间,苏幕遮的长发披散开来,被湖面上的风吹动,陡添一股霸气,少了一股少年气。 弃刀的迦难留不疾不徐捏出不动如山印,在苏幕遮递上青狐刀时,遥遥相对的大拇指一合一推,青狐刀即被推了回去。 刀上之力,让苏幕遮退后数步才化解掉。 “行亦禅,坐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寸一如来。” 占得上风的迦难留口中念着踏前三步,行过之处踩透甲板,留下脚印般的洞。 苏幕遮的青狐刀再来时,绣着四寸金丝佛像僧袍无风而自动,甲板上方才被他踩坏木板忽翘起来,被内力震碎后打向苏幕遮。 太素内力在体内欢唱着,从苏幕遮挥动的左手掌跃出,将迎面而来的木屑吹落。 但他额头还是被木板擦过,内力所不及之处,被木屑扎在身上。 迦难留内力之磅礴现在一览无余,犹如一座大山矗立在苏幕遮面前。 苏幕遮一刀上前,在三尺之内凝滞不前,仿若空气凝固然后把青狐刀缠住了。 “不动如山印乃浮屠塔最强之防守神功,世上能攻破之人少之又少,你道为何?” 迦难留笑道:“只因它将彼之力化作吾之力,汝之力越强,回击之力越强。” “这一招乃佛家无上之绝学,佛祖在方外之地曾凭这招化解摩首罗怨恨,让他明白伤人亦伤己。” 迦难留说着,捏着降魔印的手指在刀尖上轻轻一点,苏幕遮如遭重击跌飞出去。 “佛祖趺坐菩提树下四十八天得悟正果,不动如山正是其一。” 迦难留看苏幕遮站起来,淡淡道,“在不动如山印中,你的敌人始终是自己,你又如何敌的过?” 他慢慢向苏幕遮走去,只等将苏幕遮毙命于掌下。 “人一生,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最容易战胜的也是自己。”苏幕遮站直身子,擦擦嘴角血,“前者是你,后者是我。” 甲板上斜阳残照,落在苏幕遮的肩头,额头和唇角,镀上一层佛金。 湖风吹拂,将苏幕遮的乱发吹到脑后。 他沉下心来,摩挲着青狐刀柄,强自让自己回到那个午后,那个刚回到建康的午后。 那个午后,苏幕遮因思念和寂寥,摩挲着根雕,陷入了似醒未醒,玄之又玄的念头中,在那里有一丝灵感漂浮着。 他曾抓住,但又让它逃走了。 迦难留捏着不动如山印,只能缓慢走向苏幕遮。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必须除掉苏幕遮才能安心逃离。 不然,纵然他掀出再大风浪,也会坏在这小子手里。不是因为苏幕遮更聪明,而是因为他背后站着药王谷和南山书院。 尤其是叶秋荻,一剑震断佛珠,让他很忌惮。 只是他见不到,苏幕遮也不注意,叶大小姐正坐旁边大船桅杆的横木上,迎着斜阳翘着腿,手里捧一坛酒悠然饮着。 迦难留走到苏幕遮三尺外,右手结出“不动如山印”中“三钴金刚”印,缓缓点向苏幕遮额头。 见苏幕遮无动于衷,只是睁眼看着,迦难留手不停顿,脸色却凝重起来。 叶秋荻也站起了身子,手中干将被捏在手中。 “唰!” 在手印只有三掌距离时,苏幕遮眸子中精光一闪,青狐刀刀芒暴涨,掠向迦难留胸口。 在苏幕遮目光精光闪过时,迦难留已觉不对,右手回转捏住“不动如山印”。 在刀芒都陡闪时,他心中更是一沉,长年刀口上摸爬滚打的经验让他不许托大,脚尖在甲板上迅速一踏快速后退。 刹那间已退到三尺之外,胸口却依旧一凉。 迦难留低头看去,胸口上的僧袍被划开,一刀浅浅的伤口呈一线,血正在衣襟上晕染出来。 迦难留阴沉着脸看苏幕遮,料不到他的刀气竟破开“不动如山印”的磅礴内力,伤到了他胸部。 “呼。”苏幕遮轻松一口气,遗憾道:“相比上次,出刀慢了很多,不然” “不然如何,凭这招就想杀掉我?” 苏幕遮看着他胸前伤口,“当然。” “异想天开。”迦难留抛起头上斗笠,撤去脖子上长巾,露出洁白如玉的脖子,儒雅面庞和一头白发来。 苏幕遮略惊,掐指算来,迦难留刚及半百,一头青丝却已变白发。 白发失去了束缚,在湖风之中舒展开来。 他的头发很直,这一点让同样披头散发的苏幕遮自行惭秽。 “王爷似乎忘了,”一头白发,面容又儒雅迦难留双手合十,“吾的名号,吾又师从何人。” “不敢忘,浮屠塔佛尊。”苏幕遮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迦难留不再理他,披着斜阳,双手合十,唇在指尖,轻念佛号。 “一著高一著,一步阔一步。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苏幕遮轻声念罢迦难留的名号,豁的抬头,“万佛朝宗!” 第四十章 如来神掌 一朝禅定水倒流,万剑归宗锁重楼。 一行禅师由剑入佛,师从佛尊,借佛尊“万佛朝宗”,领悟了绝学万剑归宗。 迦难留却是佛尊从小养大的,因此学会佛尊“万佛朝宗”的绝学不足为奇。 他在初出江湖时的名号“一著高一著,一步阔一步。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正是称赞“万佛朝宗“的。 只是他后来常使“不动如山印”,许多人已经忘记了迦难留的绝学“万佛朝宗”。 披着斜阳的迦难留双手合十,低头唇在指尖,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之后,长发乍起。 白色长袍被鼓满,一股山一般的压力向苏幕遮扑来。 斜阳的金光掠过他的身子镀上一层金边,天边的白云仿若近在他身后。 随着内力鼓荡,仿若有漫天“如来神掌”的掌影出现在他身后,罩住了苏幕遮周身,随时会以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 苏幕遮想闪躲,但不知为何身子不听使唤,一点也动弹不得。 掌影虽看不见,但在斜阳屡屡穿透云层落下来之时,苏幕遮似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迦难留踏前一步,合十的双手将分,磅礴内力伴着掌影降落下来时,忽然一声长啸。 一道剑若流星,伴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由远处而来,擦着迦难留额头扎进了内力光影之中,落地甲板上后依旧颤抖不休。 迦难留的脚步一停,压迫之力顿去,身子又归了苏幕遮使唤。 几乎是下意识的,方才抓住灵感挥出去的一刀再次使出来,比方才更快,刀气更长,气势更猛。 迦难留仓促之间出掌应对,将苏幕遮拍飞出去,让他宛若脱线的风筝落在湖里。 但青狐刀已刺在迦难留胸口,刀气切断了他的心脉。 斜阳西落,阳光陡收,只余天边染红的云霞,在一道白色身影划过天空落入湖水后,伴着渐渐沉寂的厮杀声暗下来 苏幕遮醒来时已是五天后的早晨,初升的阳光伴着清脆的鸟鸣从打开的窗户外面流泻进来。 窗户外面是一片翠绿的花木,让他感觉到生命依旧在体内跳跃着。 在窗边坐着叶秋荻,她正在修剪几支刚摘的沾露的花,将它插在一个白瓷瓶里。 “太亮了,睡不着。”苏幕遮轻声嘀咕。 叶秋荻回过头坐在床边,“怎么,你准备把这些年欠下的觉补回来?” “那倒不用,留着日后我们一起补。”苏幕遮笑着说。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浑身上下的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木屑扎满了全身,我和漱玉用针挑出来的,疼就对了。”叶秋荻说。 苏幕遮一怔,小心道:“那儿没事儿吧?” “哪儿?”叶秋荻疑惑,见苏幕遮目光所指后,翻白眼道:“你对它倒是在意的很,等会儿我给你剁了。” “千万别。”苏幕遮左右望了望,“我们现在哪儿?” “浔阳。”叶秋荻把桌子上碗的取过来喂他一点水,“迦难留余部占据的三座城已经全被攻下。” 苏幕遮饮了一口,甜丝丝的,“迦难留呢,死了没?” “被刀气切断了心脉,尸体已经交给浮屠塔。至于竹夫人,她趁乱逃走了。”叶秋荻说。 苏幕遮点点头,竹夫人逃走在意料之中,有“刹那”轻功傍身,天下少有人能捉住他。 他又饮了一口,忽想起一件要紧儿来,只是刚抬起胳膊就酸痛只能放下,“脸上伤会不会有损本王的英俊?” 叶秋荻俯身查看他脸上伤势,香暖的气息扑在苏幕遮脸上,在他心中升起一股暧昧。 “放心。”叶秋荻用手抚摸着疤痕,“只是一道小伤口,绝不会有损甚么英俊,因为你压根与英俊沾不上边。” “别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到你这儿就不一样了。”苏幕遮忍痛将胳膊悄悄抬起来。 苏幕遮脸上伤疤只是狭长一道,在药王谷灵药医治下,现在已经在恢复。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叶秋荻见伤口无碍刚要起身,忽觉胸口上有只手隔着衣服覆在上面。 叶秋荻一顿,不将那只手打落,而是捏住苏幕遮的鼻子,“身子都这样了,色心都不减。” “人对它天生有依恋,惊魂不定时总是喜欢找它寻找一些安慰。”苏幕遮振振有词。 叶秋荻嗤之以鼻,“谬论。” 因为在屋子里照顾他,小师姐衣衫单薄,所以苏幕遮轻易的找到了山峦的峰顶。 “这是真的。”苏幕遮认真为自己的行径寻找借口。 “吱呀”,门被打开来,叶秋荻急忙脱身站直了身子。 进来的是漱玉,她刚好见这一幕,笑道:“王爷刚醒来就作怪了?” 叶秋荻道:“不都是你纵容的。”漱玉脸上不由的一红。 她端进来的是碗莲子羹,苏幕遮忍着坐做起来,“现在江北怎么样了?” “曾棘奴落败,连山领着白袍残部跑到了江边,兖州乞活军已经不复存在了。”叶秋荻说。 她吹凉后,将一勺莲子羹送到苏幕遮嘴里。 苏幕遮咽下去后,摇摇头道:“曾棘奴江湖草莽之气太重,难成大事,在鸡笼山上我已经看出这一点了。” 在莲子羹到嘴边后,他先问一句“那把天子剑现在谁的手里”,才把莲子羹咽下去。 “在拓拔羿王手中。”漱玉说。 “拓拔弈王?”苏幕遮顿住了,曾棘奴被燕国击败,天子剑无论如何也不应在拓拔弈王手中。 “在曾棘奴奔逃路上,独孤剑河和伊阙宗的人当着慕容无忌的面把天子剑抢走了。”漱玉说。 “慕容无忌咽的下这口气?” “武功不及,有什么咽不下去的。”叶秋荻道,“不过不等北魏高兴,浮屠塔在北魏和燕国之间就做出了选择。” 苏幕遮又停住了。浮屠塔作为四大派之一,现在选择站在燕国身后,就不得不令人顾虑了。 只是浮屠塔一直在燕国和北魏之间徘徊,为何选定了燕国? “因为青鸟。”叶秋荻说,“她出面说服了佛尊。” 青鸟?作为小师姐至交好友之一,苏幕遮自然听过她的名字,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佛尊终于要落入红尘了。”苏幕遮叹息一声,把嘴边莲子羹吞了。 叶秋荻道:“也不稀奇,迦难留有建立佛国的念想,作为终身侍佛的佛尊,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 第四十一章 荻花 浔阳江头,紫色荻花在初秋薄雾中晃动。 苏幕遮披着长衣站在船头,看着船拨开薄雾,缓缓进入江水中。 叶秋荻站在他身旁,小青衣和翟儿正在船上跑来跑去,逗弄着滚滚和白虎。 苏幕遮握住小师姐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翟儿,“蜀地传来的消息不怎么好。” 叶秋荻叹口气,“翟儿似乎早有预料,方才我见她抱着滚滚发呆了。” 苏幕遮不再说话。 对于儿女而言,家是父母所在的地方。 前世今生,苏幕遮都是失去双亲的人。 他至今记着忽然之间世间再无依靠,无一个地方被称之为家的滋味。 “或许那时我讨好你,也是怕有一天被赶出药王谷后再无容身之处。” 苏幕遮笑对叶秋荻说,“当时我想,若娶了小师姐,药王谷不就成我家的了?” “好啊你,原来一直在觊觎药王谷。” 叶秋荻佯怒,伸手去揪苏幕遮的耳朵,在身高不及后转而求其次的去拧他腰间的肉。 苏幕遮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动弹不得,“这你就说错了,我是另有所图,药王谷只不过是搂草打兔子。” “我是兔子?” “不,秋荻是草。”苏幕遮指着荻花,“你看我现在就在搂草。” 叶秋荻拍他一下,“爹爹说过,荻花遍布江湖但平常不为人知,唯有秋风变白时方知它美。” “也很少有人知道,荻白正是凋谢时。”苏幕遮说,“师父为让你警醒,真是煞费苦心了。” 叶秋荻道:“我若是草,你是什么?” “磐石。” “为何?”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苏幕遮缓缓念道。 叶秋荻回忆道:“我似乎在哪儿听到过。” “顾长安。”苏幕遮提醒她。 苏幕遮说的是前世孔雀东南飞。 但今世有个顾长安,不知为何把类似于山伯和祝英台和孔雀东南飞凑一起了,组成了一步狗血婆媳剧。 在顾疯子的戏文之中,居然也有这么一句,不过是大体相似,具体句子还是有所区别的。 不然,苏幕遮就得对他来句“天王盖地虎了。” 船离开码头后不向东,而是逆流而上向西而去。 苏幕遮他们此行的终点不是建康,而是蜀地。 非苏幕遮送上门找死,而是作为楚国使臣,接受蜀王李绎的俯首称臣。 兵临城下,为了自保,李绎只能行此下策。 一路逆流而上,一路观花赏景,苏幕遮这时的心境已然大不同。 不再有赶往荆州军大营的匆忙,也不再有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目不暇接。 正是西风东去,北雁南归的时节,草木沿着江畔向山上蔓延,由绿到黄,涂上不一样的色彩。 一阵秋风吹来,无边落叶萧萧下,落在水中,打着旋儿向东去了。 行到山间时,秋水澄净,江边偶有钓鱼人,闲唱山歌伴秋风,说不出的惬意。 更惬意的是苏幕遮,整日厮混在两位美人之间,流连于山川美景之中,只盼着西蜀永远不到才好。 反正着急的是蜀王李绎。 船过江陵,长江平静而安详,斜阳照着低平的金黄色稻田和炊烟处处的茅舍。 苏幕遮躺在甲板上,枕在漱玉腿上吃着葡萄饮着酒,叶秋荻坐在船边垂钓,指望钓上一条不长眼的鱼来。 鱼竿下沉,叶秋荻欣喜的提上来,却又是一空竿,不由得有些气恼。 她回头见苏幕遮慵懒的模样,嘟嘴道:“一定是你的鱼饵问题。” “不怪我,只怪你。”苏幕遮起身坐她身旁,“你想啊,鱼都沉在水底了,当然钓不到。” 苏幕遮在说“沉鱼”的典故,叶秋荻听了喜笑颜开。 她拍拍苏幕遮的肩膀,“小苏子拍马屁的功力见长啊。” “这不叫拍马屁,这才是。”苏幕遮手轻拍在小师姐的翘臀上。 叶秋荻抬手刚要给他点教训,苏幕遮已把她往怀里一拉,然后滚在了甲板上。 船高江宽,在水中央,又寂无人烟,甲板上只有他们三人,苏幕遮于是肆无忌惮。 他把小师姐压在身下,伸手探入小师姐衣襟中,抚摸着她的小腹慢慢上移,然后轻吻着她的眼睛、鼻子和嘴。 有些痒,叶秋荻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苏幕遮手轻抚在兔丘上,“严肃点儿。” 叶秋荻翻个白眼,刚要取笑苏幕遮,听远处传来山歌,在江面之上回荡。 “我悲亦何苦,秋江水更深,鳊鱼冷难捕。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小师姐把苏幕遮的手拍掉。 苏幕遮站起来左右瞭望却不见人。 叶秋荻把衣服整理好后,指着苏幕遮视野尽头之外的长江上游,“在那儿。” 斜阳之中,那船只是一墨点,近了之后,苏幕遮才看清是一叶扁舟。 扁舟之上只有俩人,披着蓑衣的船夫和戴着斗笠垂钓的老者。 苏幕遮的座船是一艘大船,虽不挂旗号,但船一层站着的精装汉子,中船站着的白衣侍女都显出它的不凡。 垂钓的老者向船顶甲板上的苏幕遮轻轻招手,“这艘船可过不了虾蟆培。” 长江西行,一过虾蟆培,温顺的江水将奔腾起来,再往西更是天险三峡。 届时若逆流而上,船夫的操作真是艰苦万分,即便一艘平底木船,也要六十至七十个纤夫。 苏幕遮道:“到时换乘陆路。” 垂钓老者道:“公子也是到蜀国。” 苏幕遮点点头,“怎么,先生也是?” “墨家弟子百年难得一聚,老夫不去凑凑热闹岂不可惜?” 垂钓老者将一条鱼提上来,又把钓钩甩下去,继续道:“听闻王爷在找一把剑?” 苏幕遮一怔,首次打量这位垂钓之人。 天下能认出他者不在少数,猜出他身份者也不在少数,但知道他寻找寒蝉剑的就不多了。 “不错,”苏幕遮点点头,“不知阁下是?” 垂钓老者道:“老夫是谁不重要,老夫只是受人所托,捎给王爷一句话。” “什么话?” “寒蝉剑在唐门手中,你自己弄丢的东西,自己找回来。”垂钓老者说。 “谁让你捎的话?” “你会在蜀国见到她的。” “对了。”在船将要错开时,垂钓老者道:“此去巴蜀风云际会,王爷切莫小心有人行刺。” 扁舟缓下来,大船慢慢逆流而上,把垂钓渔夫扔在了身后。 “奇怪,他是谁?”苏幕遮很是不解。 叶秋荻虽不知垂钓老者是谁,却知让他捎话的是谁。 天下能用这种语气的,也唯有那位了。 第四十二章 桃花衣 船到虾蟆培,苏幕遮他们换乘陆路。 一路上,他们见到不少龙门镖局镖师,也有不少江湖游侠儿赶往蜀地。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但行走在崇山峻岭之间,风景也是独好的。 空山新雨后,树林山涧里一片清冷寂静,常有猿猴长啸,音调凄凉怪异,在空荡的山谷里回响。 抬头看,山不见顶,崖上树木遮住了视野,为鸟儿提供了庇护之地,脆鸣不断,让人不觉寂寞。 偶尔不知哪座山头传来寺庙的撞钟声,禅音阵阵,让人有游仙寻异超然出尘之感。 这日,不知转到了何处,只听不远处有长江奔腾之声。 “原地休息吧。”苏幕遮吩咐众人后,转身递给漱玉水袋。 “幸好巴郡在北府军手中,不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进入蜀地。”苏幕遮站在原地抬头望着高山。 他们现穿行于山谷之中,两侧是高耸入云的陡崖。 歇息之后,苏幕遮他们刚站起来,见在前方探路的苏皂白折返回来。 “王爷。”苏皂白行礼后告诉苏幕遮,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庙。 苏幕遮立刻吩咐众人赶路到小庙休息用饭。 沿着山路行了少半个时辰,山谷渐渐开阔起来,阳光落在在拐角处探出头的庙顶。 这时,一阵刀剑相交,厮杀争斗之声传来。 “快走。”他们加快脚步,转过树丛时方见与人争斗的不是探路的梅溪词等人。 厮杀的一方中人数众多,但一眼让苏幕遮关注的是他们那骚气的衣服。 一群男子穿着长袖桃花粉色衣,不惹人注目就怪了。 被他们围攻的有俩人,一男一女,眉目之间颇像,应是兄妹。 梅溪词等人只是站在寺庙井沿、台阶上看着一群人厮杀。 但桃花衣人对他们很是防备,为首的一位年轻公子双手抱剑盯着他们。 在梅溪词身后是小庙,小到只有一间瓦房供奉佛像,瓦房前也只有一株菩提树,树下有一口井。 见苏幕遮他们过来,梅溪词等人站起来拱手。 “怎么回事?”苏幕遮问他们。 梅溪词摇摇头,“不知道,他们一路追杀到这儿的。” 他又指着枯井,“王爷,井里还有一位呢。” “井里?”苏幕遮惊讶走上前去,见井为枯井,有三四丈深。 仅容一人通过的井口下面却很宽敞,现在阳光正射在井底三分之一处,因此可以看见井底端坐着一和尚。 苏幕遮纳闷时,叶秋荻探头一看笑了,“老和尚,原来你藏在这儿呢。” 老和尚本波澜不惊,纵然井上厮杀声、马蹄声不断也不曾抬头。 但叶秋荻开口后,老和尚缓缓抬起了头,睁开低垂白眉的眼睛,湛然若神的目光落在苏幕遮身上后,又落在叶秋荻身上。 “不在建康做你的王妃,跑荒山野岭来作甚?”老和尚道。 “看看你本事见长没。”叶秋荻说,“你上来,咱们再比划比划。” 老和尚道:“为什么不是你下来?” “你上来,下面施展不开,我不欺负你。” “你下来,上面施展的开,我啪欺负你。” “你上来。” “你下来。” 俩人还在争辩,苏幕遮拉着她的手深怕她掉下去,然后把目光落在厮杀双方的身上。 那抱剑的年轻人冷峻的目光看着苏幕遮,丝毫不在意身前的争斗。 苏幕遮漫不经心扫他一眼,把目光落在被围着的兄妹身上。 这对兄妹用刀,相互之间配合有章法,招式之间也颇为精妙,难怪桃花衣众人迟迟拿不下。 厮杀之中,兄妹渐渐向庙前靠近,听到井底老和尚声音后不由的一喜,“枯井大师,救命。” 正与叶秋荻斗嘴的老和尚停下来,奇怪道:“谁在叫我?” 女子道:“剑门关前偶相见,鸳鸯楼上又重逢,我姓陆。” “你姓陆,陆行文是你什么人?”老和尚诧异道。 “正是家父。”女子招架住桃花衣一刀后,气喘吁吁的自报家门。 “原来是故人之女,谁在为难你,不想活了。”老和尚说着就想站起来,但见到叶秋荻后又犹豫了。 他在井底嚷道:“谁敢欺负我枯井大师的侄女,脖子上蹴鞠不想要了。” 年轻人抱剑的手松开,向旁边的人点点头,示意他们快点结束战斗。 桃花衣人得令,攻势更加凌厉起来。 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在抢攻之下一时不慎空门大开,被一把剑直刺胸口。 幸好她的兄长尚有分寸,一把推开她,让她躲过了性命之忧。 只是男子却因此胳膊受了伤。 叶秋荻退后一步,“你上来就是了,我不趁人之危。” 枯井大事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苏幕遮代叶秋荻回答。 枯井大师这才信了,“朔北王我还是信得过的。” 叶秋荻正要回敬他,被苏幕遮拉了回来。 “暂且放过他。”叶大小姐说。 枯井大师在井底站起身来,纵身一跃,沿着井口直上落在井沿上。 男子已受伤,出招再无前番周密。 他身上正要再中一刀时,苏幕遮见老和尚手一跳从菩提树上取下一根枯木,顺手掷出去将刀打掉。 枯木又弹回他手中时,枯井大师正好从井沿上跃下。 近十步的距离瞬间缩短,枯井大师弯腰一记横扫将所有围攻的桃花衣人挑飞。 抱剑的年轻人一丝不慌,“老和尚,我爷爷至今健在,你知为何?” 枯井大师一怔,有些不解,“你爷爷健在关我何事?” “因为他从不多管闲事。”年轻人说。 “哦,我明白了。”枯井大师对年轻人所言听而不闻,“你这是迫不及待的认我做你爷爷了。” 枯井大师笑的很开心,“小子很识相么。” 他回头教训陆家兄妹,“你们怎么惹我孙子了,还不快赔礼道歉。” “我”陆家兄妹顿一顿后,女子恨道:“大师,你得为家父报仇啊。” 她指着桃花衣人,“他们唐门欺人太甚,为得到我陆家家传刀法,不惜毒杀家父,灭我陆家一门。” 女子说话时咬牙切齿,恨不得饮桃花衣人的血,啃其骨,啖其肉。 抱剑年轻人道:“天下武学归天下人共有,谁敝帚自珍都是在阻碍武林的进步。” 他笑看兄妹,“你们陆家不交出来,唯有唐门自取了。” “我去。”苏幕遮在叶秋荻耳边道,“这才是抢劫的最高境界。” 第四十三章 止境大法 枯井大师听了年轻公子的话,沉吟道:“为什么我觉着你说的很有道理?” 年轻公子也是一愣,这都有人信。 “或许因为你是我孙子吧。”枯井大师悠悠叹息说。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年轻人咬牙道:“老和尚,你别找死,得罪唐门的都没好下场。” “小兔崽子,你也别得意,得罪老和尚的生孩子都没。”枯井和尚对骂,再无方才井下高僧风范。 年轻人牙都快咬碎了,剑出鞘,站着的桃花衣人随他挺剑而上,向三人围来。 枯井大师一拉陆家姑娘,枯木杖迎向桃花衣人,迅速缠斗在一起。 枯木杖舞的密不透风,枯井大师以一敌众,落下风的反倒是桃花衣人。 苏幕遮看着场中翻飞鹅身影,在叶秋荻耳旁轻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关中采药时,见他调戏一尼姑,我就出手教训他一番。”叶秋荻说。 难怪会和陆家兄妹父亲在鸳鸯楼上相识,原来是一风流和尚。 鸳鸯楼乃蜀郡有名的青楼楚馆,甚至有不少红官人进宫服侍蜀王了。 “你也是多管闲事,和尚和尼姑,简直绝配。”苏幕遮说。 “他调戏的是个小尼姑,他都能当爷了好不。”叶秋荻翻白眼说。 场上胜负已分,桃花衣人被打的落花流水。 抱剑的年轻人更是狼狈,被枯井大师一枯木杖蒙头打倒在地,一直挣扎着都没站起来。 一见苗头不对,桃花衣人识时务的要撤走。 但不待他们拖起年轻人,陆家姑娘更快一步,一剑向年轻人胸口刺进去,穿了个窟窿。 枯井大师住了手,望着身死的年轻人双手合十念一句“阿弥陀佛”。 桃花衣人见年轻人死透了,再不敢恋战,撒腿就跑。 “大师,莫让他们跑了。”陆家姑娘焦急道。 枯井大师不悦看她一眼,“和尚乃出家之人,怎能犯下杀戒?” “可是” 枯井大师愁眉苦脸道:“和尚曾立誓,每犯一戒后要在井下面壁思过。” “荤戒十天,色戒一年,杀戒十年。” 枯井大师看着年轻人尸体,“和尚面壁期满,眼看将重出江湖,岂料又被你加上五年。” “唐朝为修炼止境大法,夺人秘籍,灭人满门,危害武林,人人得而诛之。” 陆家姑娘拦住走向枯井的和尚,“枯井大师,这不是杀戒,而是救蜀地武林于水火之中,胜造七级浮屠。” 枯井大师用枯木杖拨开陆家姑娘,继续走向枯井,“杀人便是杀人,罪大恶极,杀之也是犯杀戒。” 陆家儿子道:“家父与大师交情颇深,大师忍心看他被奸人所害?” 枯井大师站住身子,“有道理,”他说。 “大师答应出手了。”陆家姑娘期待着。 枯井大师摇了摇头,“我可不想后半生都呆在枯井下。” 他指着苏幕遮道:“他能帮你。” “他?”陆家姑娘看着苏幕遮。 苏幕遮和叶秋荻对视一眼。 他们前往蜀地,面见蜀王之余,更为重要的是查清矩子令来历,甚至为翟儿复仇。 但也不意味着他们要被老和尚一指就答应帮助萍水相逢的陆家兄妹复仇。 叶秋荻道:“老和尚倒是会给别人找麻烦,小心我把你打进井里再也出不来。” 枯井大师笑道:“叶姑娘难道不想见识下陌上书?” 叶秋荻一怔,别说,她还真有些心动。 桃花源一直很神秘,流传于世的唯有一本陌上书,还是叛徒唐朝带出来的。 唯一行走于江湖的桃花源之徒桃花僧,很少有关于桃花源的只言片语。 “只是这点儿不足以让我对付唐门吧?”叶秋荻道。 枯井大师笑道:“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朔北王。” “朔北王?”陆家兄妹惊讶看着苏幕遮。 朔北王之名最近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即便是浮屠塔的佛尊,逍遥派的逍遥子都不敢小觑。 只因他翻云之间,灭掉蜀国二十大军,覆手之间除去了迦难留这个心头大患。 现在他身后更是站着南山书院和药王谷两大门派,天下无人能敌。 陆家兄妹继而一喜,若朔北王出手帮他们的话,对付唐门将易如反掌。 “我?”苏幕遮一怔,“我只是路过。” “寒蝉剑在唐门手中,王爷以为唐朝会乖乖交出来?”枯井大师说。 “这你也知道?”苏幕遮纳了闷了,怎一坐在枯井里的和尚也知寒蝉剑的事儿。 枯井大师一笑,指着枯井道:“我也是无意间听行路人留宿时说的。” “无意间?”苏幕遮望着枯井,若晚上路过,还真猜不到井下有一老和尚。 “要知寒蝉剑可不是一把普通的剑。”枯井大师继续说, “当然不普通。”苏幕遮说,“算的上一把绝世好剑。” 枯井大师摇摇头,“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信物。” “信物?” “王爷可知带剑者宁缺?” “知道。” “寒蝉剑的主人正是宁缺。” 苏幕遮心一突,迟疑道:“你是指” “带剑者宁缺便是苏词,苏词便是带剑者宁缺。”枯井大师说。 游侠儿梅溪词也愣住了。 二十年前的泰山带剑大会上,游侠儿选出了带剑者。 虽然带剑者已消失很多年,但在游侠儿中的名望依然很高。 现在龙门镖局、活人冢齐聚蜀地,若再冒出一位名望也很高的带剑者后人,那就真的有好戏看了。 叶秋荻也是一惊,若苏词为带剑者宁缺,那寒蝉剑岂不是游侠儿公认的带剑者信物。 “唐朝手握寒蝉剑和矩子令,意图不言而喻,正有一整墨家三派,问鼎矩子之位的意图。” “但游侠儿会服一欺师灭祖之徒?王爷免不了会掺和进去。” “既然冲突再说难免,王爷为什么不帮陆家兄妹一把呢。”枯井大师笑道。 “看来这忙我还非帮不可了。”苏幕遮苦笑,他非常不喜欢被老和尚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不错。”枯井大师点点头。 叶秋荻道:“老和尚,想不到你在井里都知晓不少事,也不知武功有没有长进,我们来比划比划?” 枯井大师脸色一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入了枯井之中,“和尚参的是枯井禅,练的是心境而不是武功。” 苏幕遮走到井沿问他,“你知不知道唐朝的矩子令来自何处?” 枯井大师摇摇头,“这老和尚就不知了,总之来路不正是没错的。” 第四十四章 铁衣寒 在庙前休息一晌午,让枯井大师多十天荤戒后,苏幕遮他们才动身. 唐门位于蜀南竹海,穿过群山后,沿江一路向西。 行了足有五天,天气阴沉,绵绵秋雨落在天地间。 竹林如海,轻烟在林间翻腾,行走在山腰小径上,宛若行走云端。 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脚步声伴着细雨穿林打叶之音,显得周围很寂静。 前面梅溪词等人带路,漱玉领着药王谷的人跟在后面,中间只有两人打着油纸伞行着。 一白,一黑,白者为书生长袍,黑者上绣金丝云纹,看起来来历不凡。 再寻常的人穿上这身衣服也要耀眼许多,人靠衣装马靠鞍,大抵如此。 苏幕遮牵着小师姐的手,神态安然,不像行走在恨之入骨的蜀国,倒像是在自己的后花园。 叶秋荻手挣了挣,没有抽离,笑道:“抓着我作甚,也不怕别人看到。” “雨地湿滑,我怕你滑倒了。”苏幕遮说。 “咱俩谁滑倒还不一定呢。”叶秋荻说着拉他一把,避免俏皮探出竹林的竹子挂到。 “那你扶着点儿本王总可以了吧。”苏幕遮说,“你可只有这一个师弟,跌坏了怎么办?” 说着苏幕遮靠近小师姐,左手想环绕过腰际。 小师姐把他的头拨开,“坏就坏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幕遮把伞往师姐方向靠,“口是心非,到时心疼的还是你。” 转过一道弯,一道山崖出现在面前,山高路滑,行走时愈发小心起来。 俩人站在崖边,等着手下缓缓经过,以防有什么不测。 “哎,看那边是什么?”等待时,见小师姐看着前面,苏幕遮忽然指着竹林深处说。 叶秋荻闻声回头,什么也没见到,双唇正好贴在苏幕遮严阵以待的脸上。 苏幕遮品尝一口,“谢小师姐的赏。”他笑着说。 身后站着不曾过去的药王谷侍女,见苏幕遮无赖行径全笑起来。 虽然平时她挺喜欢的,但在众人面前,小师姐还是很矜持的。 叶秋荻恼羞成怒的揪住苏幕遮耳朵,耳提面命一番,直到苏幕遮告饶再也不敢为止。 只是不敢从不在苏幕遮的字典里,叶秋荻也知道,她敌得过世上所有高手,却对苏幕遮束手无策。 打着伞过山崖,苏幕遮把小师姐让到里面去,“这样有意外掉下去的也是我。” 叶秋荻不屑,“再大意外我也不会失足,到是你,没意外也让人忧心。” 苏幕遮无言,有时候娶一位武功高的小师姐也不好,身为王爷,总是端不起架子来。 话虽如此,在上了山崖小路时,小师姐反而握紧了他的手。 这让苏幕遮安心的很,甚至有了作死的心,不时探头望崖下的林海和远处的云雾。 细雨如丝伴着寥廓的山景,如坠仙境,正要感叹一番时,忽见烟雾之中冲出两个身影来。 两道身影一黑一灰,在轻烟和青翠竹林之间格外耀眼,是以苏幕遮一眼看见了。 他们在山崖下视野边际的竹林树梢间追逐,苏幕遮甚至能看见他们纵跃之间带起的轻烟流转痕迹。 “看那边,有两个人。”苏幕遮指着山林下说。 “故技难重施,你还想骗我?”叶秋荻不满。 “是真的。”苏幕遮停下来指给她看,只见两道身影之间有剑光闪烁,吞吐的光芒忽隐忽现。 叶秋荻视力更强,一眼看到了这两个只比蚂蚁略大的身影。 他们斗得难解难纷,身影渐渐在目光中变大,直到苏幕遮看清其中一人的打扮。 这人全身如墨,头上也戴着黑色的兜帽,正是龙王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活人冢,即机关城城主高北溟。 与他对斗的人苏幕遮不认识,只见他灰衣长袍,留着灰色胡须,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出剑雄浑,气势磅礴。 “薛铁衣。”叶秋荻站在苏幕遮身边说。 她知道苏幕遮对江湖成名人物知之甚少,因此在他们来时先一步做介绍,以免到时尴尬。 “龙门镖局当家人,十五岁时曾拳镇朔北群雄。”她笑对苏幕遮说,“在朔北,他的名头比你这朔北王还响亮。” 苏幕遮郁闷,他这朔北王是最名不副实的了,现在莫说朔北,江北之地还在胡人铁骑之下呢。 “他二十五岁敢护镖闯方外之地,三十岁曾在江北,一人游杀有数万人的胡人部落。” “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部落敢劫龙门镖局的镖。” “他在三十五岁时登上龙门镖局当家的位置。只要他走镖,绿林好汉退避三舍,不染一指。” “若不是墨家三派分崩离析多年,隔阂一直没有弥补,他很有可能整合墨家三派。” “奈何天不遂人愿,随着高北溟横空出世,整合墨家更难了。”叶秋荻说。 小师姐告诉苏幕遮,高北溟这人性子阴冷古怪,与直言直语又豪爽的薛铁衣不对付。 说话间,俩人争斗的近了,站在苏幕遮脚下山崖的竹林树梢上争斗,金铁交鸣之声清晰传在耳旁。 苏幕遮蹲下身子,“下面的兄弟,别跟那见不得阳光的货一般见识,上来咱们聊聊?” 那寒蝉剑若真是带剑者宁缺的信物,那苏祠就是游侠儿首领了,仔细说来,苏幕遮还是墨家三派中一员呢。 只是不知这带剑者是不是世袭的。 双剑相交后分离,俩人各站一根竹梢间,把竹子压的弯下腰。 俩人对峙片刻,确认对方不动手后,薛铁衣仰头看向山崖。 因叶秋荻乔装,这一男一女都不认识,但薛铁衣性子豪爽,最喜欢结交朋友。 他朗声笑道:“有酒吗?” “有的是。”苏幕遮说。有药王谷谷主在,酒一点儿也少不了。 薛铁衣大叫一声“好”,“这鬼天气,喝酒才是痛快事,高鬼,咱们下次再分胜负。” 高北溟抬头看一眼,他识得苏幕遮,“相逢为有缘,上次离别太匆匆,这次一定要向叶谷主赔罪。” 说罢不理会薛铁衣,身子一沉,脚下竹子几乎弯的更狠,然后在竹子绷直一瞬间,高北溟率先向山崖小径冲来。 山风吹拂,细雨微微,高北溟黑衣猎猎作响。 待站在俩人面前时,头微抬,露出白皙的脸颊,在苏幕遮眼里骚包很。 苏幕遮拉着小师姐退后一步,“离远点儿,离远点儿,给下面的人让开位置。” “不错,你有点眼力见儿,邀的是我。”薛铁衣在下面一笑,竹子也绷直,身子纵跃而上。 他们同出墨家,轻功相同,气势却不一样,薛铁衣要豪放的多。 只见他身子超过山崖小径后,沉稳落在苏幕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