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攻略》 第一章 金陵春 大周隆启十三年二月十四,黄道吉日。 江南道物宝天华王气蒸蔚,是人间最繁华风流的地方,站在闻名遐迩的秦淮两岸便可以看见无比晴好的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预兆。 和风熏人,树影窈窕,秦淮河边一株枯死的柳树下,一名月白衣衫,容貌清朗的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根油光水滑的笔直鱼竿,身下坐着一张舒适的竹塌,眯着眼瞧着那些游人浪荡子徘徊于花柳之间,与画舫上或斜溜秋波或嫣然独笑的姑娘们浅谈风雅。 饱读圣贤书的名流雅士凛立舟头,折扇轻摇,吟诵着慷慨激昂的燕乐辞赋,似乎想与倚栏献媚红肥绿瘦的美人们来场灵肉合一的深层次交流。 至于隐约在珠帘之内的富贾千金,巧呈窈窕之姿,断的是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偷偷打量着来来往往衣冠楚楚的风流才子,挑选着意中小郎君。大周朝重农抑商,唯独在这形胜金陵城本末倒置,其中不免有士子素喜怡游秦淮风月的推波助澜。 诗会,历来是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风月宝典与噱头。 “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 李兰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儿,对这些见怪不怪,两世为人,他终于明白生命的意义在于享受人生,再没有什么理想抱负,再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在这个类似于华夏古代的世界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懒散生活,养一条忠实的老黄狗,找个秀外慧中的姑娘以桃花为誓,结草为冠,如磐石蒲苇不相离,可以携手看看春花秋月,夏荷冬雪,过着没羞没躁的悠闲自在生活,直到有一天夕阳斜照,不知不觉,此生就共了白发。 想到这里,李兰闭了闭眼睛,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不免感慨前尘往事如烟如尘,仿若云散水涸,不复重来之日。 前世的李兰只是个普通人,一个为了名与利四处奔波的普通男人,为了得到上司的赏识,也为了得到升职加薪走向人生巅峰的机会,他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疯狂的工作,真正做到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至少他的努力得到相应的回报,终于脱离了每天吃泡面的苦海。 而身为千万房奴的一员,李兰更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借了一屁眼子债在临近地质公园的首都五环边买了套四十八平米的蜗居,还特么是建筑面积,简直哭晕在厕所。百般劳累,结果在某天加班时,终于猝死在办公室里。 李兰刚刚恢复意识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穿越了,因为他的脑子中除了自己的记忆外,还多了另一个人的记忆,这个人同样名叫李兰的书生,师从前代鸿儒梅老先生,而大周非彼大周。 梅煮雨这位学博天下的一代宗师,虽然受召入朝教习诸皇子,但亦不忘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贵寒素,兼而有之,并无差别,一时名重无两。然而当年不知为了何故触怒天颜,以太傅之身被贬为白衣,愤愤离京,郁郁而亡,诚是天下士子之痛。 书生本是孤儿,自小被老太傅收养,身兼梅老先生的关门弟子,可以说是亦恩师亦慈父,老太傅溘然长逝之时,他远在京城正准备参加朝试博取功名,得知这件事后,当场吐血倒地昏迷,醒来后更是锥心刺骨,竟是长跪恩师墓前不起,发誓守灵终生。书生身子骨儿本来就虚弱,痛哉哀哉,两年下来身体也垮了,再加上春冬交替,气象无常,前天书生便追随恩师慈父去了,这才有了现世的李兰,他的年龄神奇地变成了十七岁,三十岁的思想意识也一并融入了这个空洞无物的身体,也是从这一天起,他决定开始享受人生,轻松惬意过好这一辈子。 秦淮河波光粼粼,桨声轻漾,只见李兰猛然提竿,鱼竿一下子崩的笔直,随后一条肥大的草鱼被提出水面,看起来足有七八斤重,这让李兰无比兴奋,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当下李兰把这条活蹦乱跳的草鱼提上来装进竹篓里,收起鱼竿准备回家做饭,沿着秦淮河向下游再走几百米,就会出现一条从秦淮河引出的一条小河,岸边是金陵城最不起眼只有几户人家的百花巷,这几户人家全都是老太傅封下的佃户,依靠租种老太傅名下的几十亩田地为生,这也是书生生前的唯一收入来源。 李兰提着鱼回家,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三间正房加上左右厢房,院子周围是半人高的围墙,本来院子里还种着些花草,可惜现在是冰皮初解,花草都已经凋谢枯萎,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耸立在院里里。 “哎呀,少爷,你回来啦。”侍女小月儿远远瞧见李兰提着鱼篓回来,满面惊喜喊道。 小丫头着实惹人可爱,肤若凝脂玉白,五官精致,一双美目水汪汪的,是书生进京赶考途径青州时,见其可怜用十两银子从人市上买来的,本想朝试及第后让小丫头照顾恩师的起居,颐养天年,不曾想…… “嗯,你看,”李兰晃了晃手中竹篓,唇边掠夺一抹浅淡的笑,当下大步走进院子里,“今天咱们有肉吃啦。” “少爷你快去歇着吧,小月儿马上做饭去。”说罢,小丫头接过李兰手中的竹篓,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给少爷做饭去了。 李兰微微怔仲,心中不免涌起了一股暖流,有人疼的日子真好啊。 大周朝升火还是用的火镰,小丫头好不容易才把火升起来,把草鱼经过简单处理后直接扔了锅里去,趁着煮鱼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约莫半了时辰后,桌子上便摆着散发香气的清蒸草鱼和一锅粥。 “小月儿别忙了,快点坐过来一起吃。”李兰走过去在桌子边坐下,不禁食欲大动,然后笑着招呼还在厨房忙碌的侍女小月儿,他没什么尊卑观念。 不过小月儿听到李兰的话,微微蹙眉道:“少爷,都说过多少遍了,规矩不能废,我是奴婢,怎敢与少爷同座一席,所以你还是快吃吧,你吃完了我再吃。” 封建害死人呐,李兰故意板着脸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不是?这家就剩咱们两个了,我的话就是规矩。” 老太傅一生清廉,并没有留给书生什么豪门府邸,更别说什么奴婢小厮了。大周朝法度森严,下人一般是不允许在正厅吃东西,不过李兰态度很坚决,小月儿犹豫了一下,生怕少爷真的气坏了身子,并没有再坚持。李兰轻轻一笑,自己端起粥碗喝了两口,并且品尝了一下小月儿的手艺,意外的发现味道还不错,不由得抬头夸了月儿几句,结果小丫头还害羞了。 第二章 春风不送暖 像多年来每个清晨一样,李兰五时醒来,即时睁眼,用半刻时间醒神静意,翻身起床,套鞋穿衣,铺床叠被,开始洗漱。阳光从枝桠中,窗格里透射进来,留下斑驳的光影。李兰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气,背着双手,缓缓走进光影里。 他渐渐开始熟悉了这个古代的世界。秦淮风月佳人苑,士子留香肆意泼墨挥毫,前世看过灯红酒绿,叹过节衣缩食,却从未留意过那些生活中的美景,回忆对他而言枯燥而乏味,细想来似乎没有任何愉悦的亮点。无人相思,无人相伴,无人相守,如此“波澜不惊”的生命不值得他留恋。 日光下移,侍女小月儿早已打扫好院子,重新换了崭新的铺陈,热茶热水也准备停当,整个院子显得极是温馨,倒看不出一向少有人来往。 金陵城百姓早餐吃得稍晚,隔阂消去,所以主仆两人一起在桌子上用早餐。米粥和腌菜刚端上来,小月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道:“少爷,听张家大叔说,过不久便是放榜的日子,在虞山书院苦读的张家大郎好像也参加了这次朝试,我们要去看看嘛?” 按大周朝制,秋试放榜定于初春时节,届时无数士子会在“登第楼”下翘首以望,一跃化龙还是零落成泥便会分晓。贡院是他们通往富贵功名的必由之路,在这之前,须忍受青灯墨卷与孤独寂寞之苦,并且贡院三日,对士子们来说不啻于蹲三日地狱。 因而,每当开科取士之时,四方士子纷至沓来,便会以吟风赏月陶冶情操的名义举办大小诗会,诗文酬酢,交朋结友。实则是趁机结交未来的新科探花榜眼,笼络人心,前几日秦淮河的风花雪月糜景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那些利欲熏心的富贾盐商们更是普遍撒网,重点培养,前程似锦的登科进士们亦需富贾府里的钱财,来攀附朝中权贵平铺青云路。常言道我偷君子之桃,君掘我祖坟一遭,你好我好大家好,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整座金陵城似乎忘了太傅梅老先生的得意弟子,忘了这个曾经风光无两的年轻人,树倒猢狲散,便是“登第楼”那边也没有一封请帖送来。秦淮两岸依旧风流热闹,相较之下,李兰自然不会怕这种被孤立的无聊感,曾经的阅历足以让他如今轻松面对一切情况,但退一步说,当然也没有人喜欢或是追求这种感觉,他如今对懒散生活食髓知味,倒也不用去在意这些琐事。利益勾结,勾心斗角,至少暂时没有波及到他身上来。 李兰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笑道:“他们愿意争那功名利禄就让他们争去,咱们呐,搬个小板凳吃着瓜看看就好,没必要掺和进去。等下从箱子里拿几部前贤讲义送到张大叔那去,权当是贺礼了。” “嗯,用过早饭我就送过去。”小丫头很是乖巧,不忘提醒道:“少爷,粥都凉了。” 等主仆两人用完饭后,麻利地收拾干净妥当,这时小丫头从厢房里拿出几本诗集讲义往百花巷尾的张家去了,小丫头与张家小妹乃是闺中密友,两人聚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公私兼顾,李兰倒也落得清闲。 梅老先生学博天下,收录的文集墨卷自然不在少数,甚至不乏有珍世前贤手稿在内,老太傅辞世后未留万贯家财百顷良田,独独留下几大箱子书籍,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从这一点来看,真乃不可多得的名师。巧得是,若是想更多了解大周朝的风土人情,最益凭借那些记载着奇闻异事人文民俗的墨卷了,所谓读万卷书似行万里路,大抵如此,不无其道理。 艳阳高照,春风送暖,李兰手执书卷,正缓步慢踱,若有所思。大周朝文字与华夏没太大区别,便是遣词造句曲调词阙亦几近相同,譬如李太白、柳三变,都可以在很多文人墨客身上找到影子。 “真的很像啊……”李兰不由得展颜一笑,那种熟悉感从内而外得舒坦,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那个笑容生动之极。 话音刚落,院门开合的“吱呀”声想起,李兰回头看时,院门口此时竟静静地站立一个身着浅蓝云裳的少女。她容颜生得极是漂亮,可惜眉眼间仿若有着一抹浅淡的媚意,令人不免生出厌恶之意。 李兰顿时冷起脸,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如同是固体一般直直地射向那处,整个人好似就这样变成了雕塑。 在书生残留的记忆里,对方姓高名秀秀,是书生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是金陵城富贾高员外的小女儿。在老太傅受召教习诸皇子时,高员外便早早定下了这门亲事,其目的不言而喻,无非是想趋炎附势抱其大腿。当时老太傅名重无两百官敬崇,又岂是一个区区员外能够攀附,不过是念在过世的高老太爷当年的一饭之恩罢了。有这样一层拐弯抹角的关系在内,高家日益飞黄腾达起来。后来老太傅被贬为白衣,郁郁而亡,书生亦不再热衷于功名利禄,高员外心思便活络起来,大周朝亦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只是随口一诺,婚约就此作废。 青梅竹马总归是有些情意,而高家小姐却是落井下石,姑且不谈断绝来往,还报官诬告书生吞并高家家产,若不是金陵城府尹大人曾受教于梅老先生,恐怕书生早就身陷囹圄。 书生已然是看透了高家父女的丑恶嘴脸,明白这些年高家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所谓恩将仇报之徒,大抵便是这种人。书生经不住恩师辞世的痛苦,死在恩师墓前,未尝没有心灰意冷的干系。 这偌大的金陵城,藏的尽风花雪月,却藏不尽天意难说,话得出山河日月,却话不出人面兽心呐。 李兰万万没想到这样狗血的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细想放在前世这种事情也比比皆是,作为一个有节操的穿越者,自然不会对“白莲花”有任何好感。 第三章 谢当年不嫁之恩 庭院静寂,有枯叶被风吹过漆木门。 最终,还是那位“青梅竹马”说了第一句话。 高秀秀身姿优美地走了过来,一派大家闺秀风范,仿佛根本不在意捧着书卷的年轻人投注在她身上的冰冷视线,径直就走到了李兰的面前,莞尔一笑:“你还好吗?前几日听人说你累倒在梅老先生墓前,害我担心得要死,看今天的情况,似乎已然康复了?” “是的,多谢关心,已然康复了。就是不知高小姐光临寒舍所为何事?”李兰浑不在意地答道,眸子里闪过一抹难掩的清冷,不过那也只是瞬间闪过,旋即恢复了平静。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可不信对方只是为了探病而来。对于这副病弱的身体前任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他不想牵扯进来,此刻他只盼望着对方莫要打扰他的悠闲生活。 “好歹我们也是一起长大,”高秀秀美目中波光流转,凝于李兰的侧面,轻声道:“梅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你为他伤感,有损身体。你身子不好,若是这般郁郁不欢,倒让我们这些做朋友的觉得过意不去。” 李兰心想这便是寒暄客套了,他本觉得没有寒暄的必要,但既然是“有客南来”,他自然不能缺了礼数,默然半晌,应道:“清明将至,身为学生总要哀念一下亡师当年忠心受挫,黯然离京的凄楚之情,岂又一直沉溺忧伤之理?我没事的,你别来,我便无恙,毕竟我们不算太熟,所以高小姐有事直说便是。” 高秀秀似乎没有想到“别来无恙”还有这等解释,或者说无法适从当年对她百依百顺的书生的性情突变,用上了“高小姐”这个极是生疏的字眼,看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便有些恼火,说道:“难道我来看看你也不可以?” 任谁面对如此佳人“苦述情肠”,恐怕都会缴械投降,然而看透其人真正的嘴脸后,并没有什么卵用。 “哪里,”李兰语气淡然地道:“谢高小姐如此垂爱,我还该感激才是,说不定等会儿我还要用亡师遗稿来报答呢。” 听侍女小月儿偶然提起,恰逢秋试放榜,大周朝士子若是登第,便会广邀好友大儒举行“士子宴”,尤为注重颜面,贺礼自然也分三六九等,最上乘的莫过于一本鸿儒手稿或是名家墨宝,加大功名的份量。这高家前不久又说了门亲事,男方是金陵城出了名的锦衣秀才,家道昌盛,朝中尚且有一位从五品官职的舅舅。高秀秀早与他断绝来往,此来想必是为恩师梅老先生的遗稿,好与那锦衣秀才赠作贺礼。 果不其然,高秀秀闻言一惊,抬眼见李兰唇边虽挂有一抹微笑,但眸中却毫无笑意,便知自己的这点小算盘,已被他看破,不由神色微冷,飞快地转动脑筋想着该如何解释。 她的视线,慢慢落在了李兰的脸上。这位曾经风光无两的青梅竹马此刻多了些许较于平日里的温雅感觉,表情柔和,目光清澈,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仿佛能够看到很多事物里隐藏的真相,就像镜子一般。高秀秀看着他,心中有着难言的震动。 似乎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不可遏制地偏远,此间的气氛自然更加压抑,那些院墙外吹来的春风,仿佛都要冻凝一般。 “你还在恨我?”高秀秀一脸幽怨地盯着李兰,似是在说当初之举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惜落在人眼里,徒生厌恶。 “高小姐想让我恨什么?与我退婚吗?”李兰快速道,“你们高家试图想攀附亡师这颗参天大树,亡师身为当朝太傅,桃李满天下,总能有人帮到你高家飞黄腾达,这些年也确是如此。可惜你高家不是瓷器,只是瓦砾,就算亡师的那些门生有心扶持,也始终上不得台面,拘泥于金陵城的半掌天空,我需要恨什么?” 风从岸边来,吹拂得墙下的旧竹枝啪啪做响。 高秀秀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高小姐,”李兰似乎很满意地欣赏对方的苍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风轻,“姑且不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逢场作戏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此后,是平庸是惊世是绚丽是风是雨,我也都祝福你。这不是所有的鱼都会游到同一片海,所以……请回吧。”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高秀秀非常想把李兰拖起来,然后让恶仆一寸一寸地捏碎他的骨头,但是多年养成的深沉心机让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仅仅只握紧了发痒的拳头。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该像聪明人一样谈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突然转冷:“梅老先生已然辞世,你又无心功名利禄,无数士子欲览鸿儒手稿不可得,如此岂不明珠蒙尘?何况用作锦上添花的登第贺礼,想必很多人亦会对你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 “放在我这百无一用的书生手里是蒙了尘,”李兰素淡的笑容随便谁看都会觉得十分俊雅,除了高秀秀,高秀秀只会觉得他非常欠揍,“可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高小姐费心了。” “李兰,”高秀秀眯了眯眼,语气冷冽地道:“今天我单独前来,已然是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别逼我用强。” 李兰眉间掠过一丝极是嘲讽的神情,但刹那犀利转瞬即逝,他仍是那个闲淡的病弱青年,“高小姐并不打算用强,因为那必然会带来你不喜欢的后续麻烦,姑且不说那些亡师门生们怎么想,金陵府尹大人就先不会放过你高家。” 院里的春风再次变得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是压抑,高秀秀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曾经那个愚笨书生从何时起巧舌如簧的?或者说这些年的逢场作戏始终未曾蛊惑住他? 她强行忍下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死死地盯着李兰的眼睛,“活该你一辈子一无是处!” 李兰面上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眨眨眼说道:“还请谢过当年不嫁之恩。” 丢下这话后,他看了眼围墙上青灰的粗瓦,转身不再看她。 第四章 辱我欺我又何干 金陵城朱雀门外,巍巍筑着一座极高规制、朱梁琉瓦的的赞礼楼,名曰“登第”,自太祖皇帝起,大周朝诸如颂功名,新官唱名等重大活动,均在此举行万民朝贺的仪式。金陵虽非皇都,但物宝天华,胭脂流香,在大周朝廷中所受到的特殊礼遇一向胜过它地,这次秋试放榜,地点自然而然也就定在了登第楼。 一个月前,府尹命相关派员,于登第楼前的巨大广场上搭了一圈五色锦棚,以供皇都来的御使起坐,普通官员、诸士子以及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于棚外,再外一圈是经过核查和准许进来可以远远观看的平民。而一般老百姓,当然就被挡在了关防之外,无缘盛会,只能守在远处听听消息,聊以解闷。 虽然能亲眼目睹登第楼全貌的人只是小部分,但这桩事体的重要程度却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说全江南道的关注目光,现在都已经全部投注在朱雀门外的那座楼上,等待着即将开始的这场最惊心动魄最残酷的无声角逐。 而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将会升入的是全天下最难进,但也是最优秀的国子监。 以虞山书院的地位,自然占有一席之地,同去看这场大热闹原本也是大家约好了的,但由于需要征得李兰同意,张家小妹有些拿不准是否还应该带着小月儿出现在那种场合,一时颇为踌躇。 不过对于她的烦恼,当事人李兰却一点也不在意,道了句“玩开心些”,给了碎银两让两个小丫头买些吃食解闷,便自顾自捧着书卷在院内津津有味地读着,似乎外面的喧闹景象与他并无太大干系。 到了朱雀门后,这里已是人流如织。满金陵城的高官显贵几乎已倾巢而出,物色佳婿,延揽良才,一时间三亲四朋,上司下属,乱糟糟地互相寒暄见礼,宛如到了市场一般。张家大郎一面护持两个小丫头,一面也是一路左右招呼个不停,直到进了虞山书院区方略略好些。 这几年大周边境战事平稳,今隆启年间,政令严苛之下,吏治清明,故而民众生活渐好。这几年,更是海晏河清,堪称盛世,金陵城自然一片歌舞升平。江南道百姓逐渐对文人倍加推崇,颇有前朝之风,对于秦淮两岸美花魁的注意力亦转到今科进士榜名的事情上。 金陵城风头最劲儿的几位公子,自然是人们争相议论的对象,区别就在于到底是甲等亦或乙等,有好事者甚至为此开出了赌局,引得好些个富贾走卒对高昂的赔率趋之若鹜。有路数的小贩,早早的到登第楼外厮混,摆上一壶香茶,几盘干果,等着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金陵百姓们付点小钱,前来“高谈阔论”。 “要我说啊,这上甲等定是非何家公子莫属了,何家老太爷当年可是在登第楼唱过名的,家风甚严,有老太爷悉心教导,何家公子又岂会坠了其清名?” “梁家那位锦衣秀才也差不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姑且不谈才气连府尹大人都赞不绝口,又与高家小姐结了桃花誓,恐怕不久这两喜便要登门了呢。” “莫要疏忽虞山书院,那儿素来可是金陵城最好的书院呐。朝中有一位三品大员正是曾受教于欧阳老夫子,条件虽是寒酸了些,可书院里有才学得亦不在少数。” “诸位也未免太过健忘了,咱金陵城不是还住着一位鸿儒梅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吗?可惜啊,那人早就不热衷功名,若非如此,恐怕这登第楼前又将是另一番光景了。” “不尽然,当初那人再怎么风光无两,还不是泯灭众人矣?若是真有实学也就罢了,最怕是那沽名钓誉之徒不敢参加秋试,唯恐露出把柄……” “兄台如此真知灼见,敢问尊姓大名?” “好说,好说,愚兄乃是秦淮河畔的夏雨荷。贤弟……?” “小弟金陵城内撸穿肠!” “幸会,幸会。” “夸奖,夸奖。” 那些百无聊赖的观礼者们哈哈大笑着,肆无忌惮地议论着,言语难听之极。喧闹之下,巡城司兵卫盯着每一个有意无意靠近过来的人,冷冽的气息让他们心头发寒,不由闭上了嘴巴。 “他们太过分了,凭什么这么说少爷!” 听到人们妄论少爷是非,坐在虞山书院席间的小月儿,满脸通红,起身便要与那些人争出个对错来,若不是张家大郎好言相劝,搬出李兰的名号来,依小丫头性情早就烈火燎原了。话虽如此,张家大郎亦是愤愤不平,他承其恩惠方受教于欧阳老夫子,又有李兰赠书之恩,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打定主意此间一了,便为主家讨了公道。 初春金陵云盛,太阳被遮在后方,朱雀门外清幽一片。 近午时分,登第楼上突然钟罄声响,六长四短,宣布皇都御使到来,楼下顿时一片恭肃,鸦雀不闻,只余司礼官高亮的声音,指挥着众人行礼朝拜圣旨。 从平民百姓这一圈放眼望去,只见锦棚内珠冠锦袍,盔衣鲜明,除了能从位置上判断出御使一定是坐在正首以外,基本上分辨不出任何一个人的脸。如此阵仗,也只有在流金淌金的偌大金陵城实现了。若是搁在北境等地,姑且不谈朝中官员的口诛笔伐,便是当地百姓对此嗤之以鼻。一地一风俗,古言道,日了盘中餐,不知粒粒苦,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繁文缛节过后,这时府尹大人已然亲手揭去那块令无数士子翘首以望的帷幕。 榜单只是一页卷帙,每一行从左到右依次写着考生姓名、籍贯和等次。 虞山书院并没有占到一个好位置,因此看到的榜单只是大致能知道有多少登第。大致算来,不过二十有余,未进三十。几乎江南道的士子全集于此,愈有千人之多,最终登第的不过二十来人,后世高考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其残酷,用在此时亦不为过。 从放榜之初现场便哄闹不止,不少人试图挤到登第楼下去看,巡城司兵卫们顿时来了兴致,“请”走不少游人浪荡子前去喝茶,此消彼长,方才平复下去。 这时司礼官方顿首,念榜的声音异常高亮。 “陈怀远,扬州府学,甲中。” “何子中,金陵州学,甲下。” …… “徐文长,金陵府学,甲下” …… “张大道,虞山书院,乙中。” 每当司礼官念出一个名字,人群中都会爆出一阵恭贺声。想来知道诸士子需要这样的时间去庆贺,因而念名间隔长些,这也是秋试放榜的“潜规则”,目的在于登第士子需要这样一个风头,抒尽胸中意气。金陵城各大酒楼早就备下丰盛的宴席,凑足这场热闹,沾一沾其雅气。张家大郎考取乙等功名,连连与虞山书院诸生作揖行礼,登第楼前亦鸟兽作散。 …… …… 有清风从窗外拂来。 听罢小丫头对金陵城里风言风语的言辞口诛,李兰仍是笑得一派云淡风轻。他不由忆起那对名机,问话是世人瞎了眼说我羞我辱我骂我毁我欺我,我将何以处之?答语是我便转过身容他避他怕他凭他由他,再过几年再看。 “好啦,好啦。”李兰安慰地轻揉小丫头的头,温言哄道:“何必在意那些人的看法呢,他们愿意说什么便说去,以后离那些人远点便是,天雷劈他们的时候会连累自己的……记住了吗?” “记住了,少爷。”小丫头不禁被逗得一笑,心中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光,“劈死他们才好,哼。” 李兰忍不住想,这具身体的历史遗留问题真的多了些,先是青梅竹马,又是满城贬斥,估计懒散生活有些难啊…… 这一场风波之后,李兰似乎不甚在意的样子,书卷消遣,仍然一样轻松自在。反倒是金陵城里的某人东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至晚,李兰让小丫头拿来纸笔,然后歪歪扭扭地往宣纸上写词,小丫头尚识得几个大字,不由问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少爷,你这是在写的什么啊?” “送给张家大郎的,”李兰莞尔道,“考取功名虽是好事,但由此疲怠了课业,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明日一早,你找张家小妹玩闹时,记得顺带给大郎。” 李兰起身走到窗前,吹灭了烛灯,一更钟鼓恰在此时响起,他停住脚步默默听了一会儿,凝目看着黑夜中一片寂静的金陵城,良久之后,才慢慢关上了房门。 第五章 麻烦找上门 秦淮河畔花柳轻摇,初春的风像天然加着胭脂香,闻着直生醉意,欲眠。 与秦淮两岸的日夜笙歌相比,读书总归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然而李兰乐得拘泥于百花巷,躺在恬静平淡的生活里不愿出来。波诡云谲,他似乎不甚在意的样子,仍然一样轻松自在。因为夜里睡得晚,早上李兰有些昏沉沉的,便起身推开窗户,静静坐在窗台之下,凝望着花期未谢的晚桂,仿佛陷入了沉思。 读万卷书似行万里路,这话不假。对于大周朝人文风情李兰已然大致清楚,至少不会因冒失之举而被当地百姓所恶,如此等过些时日攒足银两,带着小丫头游历一番山水乐处,策马风流,于心于身何乐而不为? 这几日金陵城盛传高家欲与那位锦衣秀才完婚,不免有人提及百花巷里的“青梅竹马”,可惜泯灭众人矣的李兰早已失去往日的风光,大多数人对此嗤之以鼻,李兰如何与前程似锦的徐家公子相提并论?高家府邸前趋炎附势之徒可谓是络绎不绝,整座金陵城似乎刻意在忘记这个年轻人,当然,总归有人念其恩惠,张家大郎方登第,虞山书院很多重要场合都需要他出席,故而一向杂事极多,趁高家宾客满蓬,比较清闲的他则立即赶去了百花巷。 这时李兰已没有在赏桂,而是拿着本书在树下翻读。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后,他抬起头,朝院门方向展颜一笑,整个人带有一种郎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没了方才的无精打采。 那张大道容貌极有阳刚之气,少了几分风流士子们惯有的文弱,他也笑了起来,走上前拱了拱手,问候道:“主家,近些日子身骨儿可曾好些?” “我有那么弱不禁风么?”李兰示意他拖个竹椅过来坐,“我可没吃五石散的毛病,不过是前几日偶感风寒,睡的迟些罢了。小月说你早上也来过一趟?” “嗯,”张大道忙拱手行礼道,“主家,还请谢过赠书之恩,敬廷读来深受裨益,若不是主家的当头棒喝,恐怕我要负了家中二老的一番苦心了。” 李兰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张大道的膝盖,轻声道:“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功名可不是谁都能取的,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登第后杂事定是极多,你怎么有空儿跑到我这里来了?” 提及此事,张大道几乎毫不掩饰其愤怒,恨声道:“如果只是虞山书院的人招我谈论一下词赋文章倒还罢了,我推脱不就,便也随他们去了。可这几日高家广开宴席,傲的跟什么似得,那嘴脸我看着便徒生恶心。” “好啦,别生气,”李兰的笑容清淡柔和,知道这是为自己抱不平,挑眉说道,“为这没关系的人,气恼了身骨可就得不偿失了。你看,我尚且不在意,你也不要记在心里了。” “唉……好吧,”张大道四处望了望,“怎么没见小月?” “早上就去找你小妹玩闹了,一准是跑去秦淮河看热闹去了。”李兰轻飘飘地说道。 张大道不由有些冷汗,两个小丫头聚在一起玩性奇大,说是上房便是揭瓦亦不为过,李兰居然就这样纵容两人瞎乱胡闹,心性还真是不小。 “你放心,小月她们是不会惹祸的。”李兰如同能读出张大道的心思般,温和笑道:“就算真惹了祸,依她两的机伶儿,一跑就不见了,人家也找不着咱们麻烦。” “我哪里是怕有麻烦的意思?”张大道苦笑道,“主家你又冤枉我。” 李兰也不多说,敲了敲桌面道:“既然你来了,我有个问题正好请教你一下,实在困我久矣。” 李兰站起身来,亲自到一旁厢房拿出几本墨卷图典,在树下石桌上安放好。李兰虽是见识广博,但也并非白壁无暇,至少地理方面他就算不得一流。张大道知道大周朝的底细,根本不必用上太多时间,就让李兰撑腮拧眉数日的困惑,迎刃而解。 春和景明,桂有余香,偶有风穿堂而过,绕书卷,落鬓间。 张大道抬头向外望了望,问道:“主家,这两小丫头到底去哪里玩了?都到正午了,怎么还没回来?”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喧闹连连,紧接着便是一阵刀戈清鸣之音。有个焦急难耐的女声喊道:“张家大郎,不好啦,小妹受欺负啦!” “不好,这个声音是……是……”张大道顿时大惊,刚跳起身来,突觉臂上一紧,转头看时,是李兰神情凝重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沉声道:“快带我过去!” 事发仓促,张大道未及多想,便带着他飞奔,以最快的速度向骚乱的现场奔去。 掠过百花巷,刚冲进正街的集市,就看着侍女小月儿与张家小妹被书生打扮的几人围在中间,集市甚是热闹。商铺老板与周围小贩你一言我一嘴瞎议论,小月似乎被为首的那名书生的话激到了一般,抬手便要打下,张家小妹更是“道德”,提腿直接瞄准了书生胯下。 张大道还未回过神来,因为听到李兰喝道:“小月住手”,也立即跟着大叫一声,“小妹停脚!” 小月儿对李兰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从,立刻收住手势,向后退了一步。张家小妹却是风雷势急,一脚正中那人的八月十五,书生顿时痛得双脚并拢,翻着死鱼眼。那模样,围观者看着尽是倒吸一口凉气。 “张家大郎,这是怎么回事?”随着这一句威严十足的问话,张大道这才发现巡城司伍长竟然也在现场,正负手立于集市的东南角,似乎为了封堵众人逃离集市的方向。 李兰快步上前,一把将侍女小月护在身后,就看见小丫头气鼓鼓得,不由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丫头小嘴一扁,指着那几位书生说道:“他们几个说少爷坏话!还有辱辞世的老先生,我和小妹气不过就和他们吵了起来!” 第六章 恕不奉陪 众人鸦雀不闻,若小月没有突然说出的这番话,李兰也能猜出一二分来,并不觉得意外,有人认出书生等人则是从高家府邸出来,细想起近日金陵城里盛传的流言蜚语,自当恍然初醒。所以觉得讶异的只有巡城司伍长一人,他初步调任,不问闲事,故而对这位曾风光无两的年轻人不甚了解,自然不明白其中原委亦需禀公行事,语声冷冽道:“诸位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请大人恕罪,”李兰缓步向前,欠身为礼,“这是在下的一个侍女,她一向不太懂事,出入没有规矩,是在下疏于管教的错,大人但有责罚,在下甘愿承受。” 张大道也慌忙上前解释道:“吴大人,这次一定是个误会,我家小妹一向乖巧懂事,只要不去惹她,她就决计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时被张家小妹伤了要害的那人已然被一名书生扶起,满额青筋暴出,渗出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冷汗,显然那一击有些火候儿,致使其无法言语。 “胡说,”那书生抬头打断张大道的话,脸色极是阴沉,转而向吴大人施礼,冷冷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我与杜公子等人不过是谈及词赋文章,聊些金陵城近日来的趣闻罢了,不曾有诋毁梅老先生清誉之意。就是不知我们哪里惹到了张家小妹,突遭此罪。” “张家大郎,是这样么?”吴大人眉睫一跳,语声如冰,“无故殴打士子可是大罪……” “你还讲不讲道理,”小月秀眉紧锁,面色极是郁郁,大声道:“若不是你们辱及我家少爷,谁愿意搭理你们啊,天雷劈下你们我都怕连累到自己。” 听到这种话,书生后面一人面上肌肉一跳,微带了些怒色,当下讥讽道:“难道我等有说错什么吗?梅老先生当年是何等风采卓绝,可惜学生却如此行径,秋试尚不敢参加……”那人满眼鄙夷之色,摆明讽刺李兰未有真才实学,恐负其厚望。 “放屁!”张大道立即打断那人的话,怒道:“你怎知主家毫无实学?巴结高家到你们这份上,我都替你们感到羞耻。” 眼前这几人他倒也识得,乃是今年同科考生,那位锦衣秀才最忠实的狗腿子,鞍前马后可谓是“尽忠尽职”。若是再不明白所谓何来,那便怪了。 “张兄何必如此大动肝火,”那书生语调柔和,但话意如冰,“这风言风语在金陵城岂止一天两天呐,我们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又与高家有何干系?这话放在谁身上都可以,难道全金陵城里的人都是巴结高家不成?李兄以为此话是否在理呢?” 那位吴大人不由深深看了书生一眼,此子心机颇深呐。这若是在理,且不说李兰心中滋味如何,梅老先生的清誉自当有损。若不在理,讽刺得便是金陵城百姓皆是攀附高家之徒,免不了一番口诛笔伐。事实也确实如此,集市上人们面色如霜,目光转瞬变得犀利起来。 书生抿了抿嘴角,冷眼瞧着李兰的反应只见李兰的笑容清淡柔和,并无一丝愠恼之色,摆了摆手,淡淡道:“诸位不去咬文嚼字,品谈诗句,却跑来问我这等杂事,不觉得可笑吗?” 话虽说的委婉,意思却很清楚。老百姓尚且不过是饭后谈资听听罢了,你们却屁颠屁颠跑来问当事人个中滋味,枉为读书人呐。 此时集市甚是安静,李兰的语调也不低,书生对他的话应该听得非常清楚,可见书生平板的脸色,却分明如同没有听见一样,丝毫不理会,仍然将湛亮的眸子锁在李兰的脸上,用着与刚才同样淡漠的声音说道:“是在下妄言了。其实李兄若是有那般本事,这风言风语自然不攻自破,李兄不妨当着大家的面试一试,免得流言四起,始终不是一件好事。我等虽不才,可也不敢扫了李兄吟诗作对的兴致。” “不必了,我又不在乎这些。在下家中有事,恕不奉陪。”李兰仍是一脸温和的微笑,对身边的小月干净利落说道,“走。” 以李兰的性情,当然不会与其争出高低。若是乌衣少年时,热血心性也便罢了,只是三十岁的思想太过深切,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小孩子一样见识。流言也好,蜚语也罢,对于意欲策马风流游江湖的李兰来讲,离开金陵城是迟早的事,无非早一日,晚一日,又何必平添烦恼。 小月对他的吩咐向来别无二话,毫不犹豫随他而离去。 反观那书生微微怔仲,没想到一番言辞被软绵绵的挡了回来,精心谋划的算计,如果被李兰轻而易举避了过去,日后徐公子知道了只怕会说自己这个人无能,怎么可以放着不顾,当下冷笑道:“李兄莫非真如传言所讲,并无半点真才实学?如此这般对流言避之惶恐,李兄莫不是怕了?” 李兰不由顿下脚步,凝目定定地看着他,直看到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坦然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李兰坦坦荡荡亦无需证明什么……” 话音至此,李兰转而向吴大人施了一礼,温言细语道:“大人,出来急了些,受伤那人诊银容我回去后再送来。” 吴大人眸色深深,不由仔细打量李兰一番,半晌后,面上露出意味深长地微笑,说道:“嗯……也好,只是贵属这出入的习惯恐怕要改改,否则像今天这样的误会,只怕日后还会发生。” 李兰忙笑道:“大人说的是,在下一定会严加管教。” 看着李兰仍是十分轻松的表情,那书生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以往可是有套便钻,有鼻子就上,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之间开了窍。若今天之事定性为误会,且不说徐公子一番心血毁于一旦,风光没出成反而丢了丑,自己日后前途亦堪苦无路,一时之间又无良策,不由闪身拦住李兰的去路。 “喂,有完没完!”张大道推了他一把,语气冷冽道,“主家都说了赔你诊银,还能食言不成!” 书生胸口一滞,咬牙忍着没有变色,淡淡道:“我等不过是仰慕梅老先生当年风采,想请李兄一展胸中词墨,相互切磋,有何不可?” “主家再三给你台阶下,你就是不肯下来。既然非要切磋文章,就只好对不住各位了。”张大道向来尊重李兰,此时见其遭逢羞辱,自然看不过去,当下从怀中取出张宣纸,转而冷道,“吴大人,这是主家前几日赠我的文章,烦请大人转呈于府尹大人,请他老人家评判一二,免得某些人乱泼脏水!” 第七章 莫做文抄公 名声是个奇物,即便是看不到亦摸不到,但人生百载尚且活在铜炉之间,名声便是不可或缺的东西。简而言之,名声便是周围人对你的评判,如果名臭沆瀣,自是得不到他人认可,无论是言行举止亦或是为人谈吐都会遭人唾弃。反之亦然,若是你名声极是香若绿萝,那与别人品茶论道之时,势必徒生其好感大大加分,从而更易于达成目的。 古代对名声更加重视,不少人不惜于牺牲骨肉亲情,万贯家财等身外物,为的就是搏得一世美名,哪怕是统御河山的皇帝,亦寄心于可以流芳百世,让后世之人记住自己的功绩,这些都可以视为名声的范畴。 当初梅老先生被贬离京,郁郁而亡。李兰因此事放弃唾手功名,虽然金陵城百姓很多人认为他不值当,甚至把这件事当做饭后谈资酒后笑柄,但不可否认,还是有很多人敬佩李兰,将其视为大孝之人。 名声如浮云飘忽不定,若是平平碌碌,再如何感念孝道也抵不过人人争相攀附高官显贵,故而踩踏一个注定泯灭众人矣的李兰便可搏得似锦前程,想来很多人会如此作态,不会痴傻到得罪正风光的高家。但这是因为人们心中清楚得紧,李兰胸无点墨扶不上梁。可若是有所改观,亦不会讥讽于他。 此一时彼一时,人们看着李兰的目光微微起了变化,江南道文风盛行,故而对士子尤为看重,若是李兰真提出佳句来,百姓非但不加以讽刺,反而赞其喻为在渊潜龙,这些年不过是韬光养晦罢了。至于高家……大周朝重农抑商,秦淮两岸再如何形盛繁华,这一根骨决计不会视而不见。 当那封行泼墨章的宣纸呈到吴大人的眼前时,他并没有任何迟疑地伸手接住,颌首表示自当上禀府尹大人。 这时集市附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有近些日子来正春风得意的登第士子,自旁人口中明了其中关节后,不免览物之情如涛涛江水一发而不可收拾,当下径直就走到了吴大人面前,朗声道:“大人,既然是李兄所作之词,大人不妨当众颂读便是。若是文章才墨惊煞我等,且不说金陵城里的流言尽消,亦不失为一桩美谈。可若是虎头蛇尾臭文烂作,如此呈于府尹大人,岂不是有污府尹大人的眼?”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议论之声,不禁点头觉得这人的话似乎极有道理。 吴大人见对方是登第士子,不由心头一动,侧头看了属下一眼。那名属下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俯身在他耳边道:“大人切莫心急,此人说的不无道理。若真是臭文烂作,贸然呈于府尹大人,李兰是梅老先生的学生,府尹大人并不会拿他怎样,最多就是一顿训斥罢了。可若是我们……恐怕怪罪下来,免不了吃一记板子。” 吴大人闻言虽神色如常,但心里不免有些惶恐不安。他不过是初步调任,当然还是希望治下能有一片安宁之景,稍加思忖后,冷冽的目光凝于李兰的侧颊,沉声道:“不知李公子的意思是……?” 李兰一怔,看来是避不过去了,索性叹息一声:“在下固然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这位兄台适才言之有理,贸然叨扰府尹大人委实有些不妥,大人决断便是。” 吴大人见李兰首肯应允,并未多想,当下打开宣纸粗略翻览,不由微微侧目瞟了李兰一眼,嘴角微微抽搐,这字……怎得好生一个丑字了得。李兰感受到其目光,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人……丢大发了。 就在那书生冷眼相待,并且准备看他的笑话,幻想着明日金陵城传遍李兰胸无点墨败梅老先生清誉时,忽然只听吴大人犹如金石般的声音响起: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这首荀子所著的《劝学》主谈学问的意义与应该持有的态度,乃是华夏文学史不可或缺的著作。结合诸士子刚刚登第的时机,简直是字字珠玑沁人心脾。 吴大人刚刚吟诵时,场上尚且还有人们的议论之声,然而当其“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之时,整个集市却忽然鸦雀不闻,所有人都在倾听此篇文章,而当诵及“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之时,不少有名有姓的士子羞愧难当低下了头,方知李兰适才为何面对他人羞辱不与其争辩,只是当他们抬眼致歉之日,却发觉那人早已留痕于人海,散于温阳之中。 好半天,李兰带有小月等人离开后的集市才幡然醒悟过来,提议当众颂读文章那人更是第一个开口道:“好文章,虽不负气势磅礴之象,但却朴实雄浑,详尽严谨,直指我等学问之大忌。如此文章,理当登第楼前唱名三日,上呈府尹大人!” 此人的称赞也终于引得人群轰鸣如雷,所有人都开始讨论适才李兰那篇文章,没有人会怀疑李兰是抄借梅老先生遗作,因为当初那个风光无两的年轻人不屑于此道,这一点早在金陵百姓心中根深蒂固。只是李兰早些年间不显山不露水,而且在士子登第后如此短时间便作出如此文章,此等才气方当得起梅老先生得意之徒矣。 “如此激勉警醒之文章,实在让我羞愧不已,我尚以为自得意满,殊不知早已落了下乘。羞愧,真乃羞愧矣……”那名士子深深埋下了头,片刻之后方才叹了口气道:“虽有功名在身,可眼光不及啊……” 在场其余士子亦有如此想法,方才他们尚且认为李兰为沽名钓誉之徒,可是只凭这篇文章,便完全逆转他们对李兰的看法。 有人默默注视李兰离去的方向许久,不禁暗想如此才情惊艳之人,岂是一个金陵城能够束缚的?亦或者说如此夫君,又岂是一个高家能够攀附的?可惜高家有眼不识慧珠,错过了此段姻缘,怪不得只拘泥于城北而久不腾达。 怎么……怎么可能?那书生此时还无法接受这种突然逆转的情况,明明他已经胜券在握,可是李兰竟真的可以作出文章来,甚至达到登第楼唱名的程度。这人怎么说开窍便突然开窍了,以往的李兰可是这般性情的啊…… …… …… 今夜。 秦淮两岸美景不夜天,万口相谈君子贵其全也。 华灯初上,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驶进了金陵城。 第八章 孤岭墓 集市上发生的事情,足够很多人回味很长时间,足够百花巷里的人扬眉吐气很长时间,但要不了太长时间,这件事情会引发的严重后果,便会来到百花巷处,不知道院子里的那株晚桂,能不能禁得住那些风雨。 这几日金陵城的最大热闹便是李兰所作的那篇惊才绝艳的文章,秦淮两岸固然美景难收不夜天,但更多的是诸士子品读论鉴,叹恨未曾一睹其当日之风采。渐渐,这个曾风光无两的年轻人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各种诗会酒宴的拜帖络绎不绝送到百花巷,其中亦不免有富贾千金“暗送秋波”的香囊锦帕。 故而李兰自己都未曾想到,仅仅一首删减版的《劝学》便可引得如此大的轰动,每逢晨鸡初唱,便已有人前来呈上拜帖。至于那些慕名而来的士子则是锲而不舍想与李兰切磋词赋文章,赖在巷口便是溜溜得一小天,更有甚者笑语晏晏想要禀奏府尹大人,给李兰予以嘉奖。好在府尹大人以梅老先生心志清高,不屑于俗誉,弟子理当承其遗志为由,给驳了回去,并明令百花巷徘徊不散的人们遣走。 对于生性散淡的李兰来说,可谓是烦煞风景。诗会酒宴他不想去,至于切磋词赋文章更是扯淡,自己几斤几两门清儿,最重要是恐怕日子不会如同往日那般安宁。一念及此,李兰不由暗骂心血来潮当回文抄公做甚,愈发坚定了放马江湖的想法。 今年的清明时节,天空灰蒙蒙,仿若下一刻便倾盆大雨,龙王却憋着一口气般迟迟不肯下雨。 李兰向侍女小月打过招呼,便走出百花巷,走在热闹还是热闹但比以往显然多了份清明凄冷的街道,东风柳斜,偶有面呈疲倦衣冠不整的行人,想来昨夜又是流连风花雪月而忘返,匆忙归家吊唁先人。 临近城门,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呼啸而过,马夫是个长身玉立,五官明晰的中年人,温文尔雅,颌下长须随风而动。 李兰抬头的瞬间,车帷掀开一角,有人暼了他一眼——是一位年轻女子,她服饰简单,妆容素淡,容颜虽称不上绝美,却英气勃勃,神采精华,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雍容。 只是眼神冰凉,仿若洒落在大雪上的月光。 初春犹寒,有风萦绕指间。 李兰并未放在心上,提着几刀黄纸与一壶花雕,行走多时,终于出了金陵城,清明时节,故而重兵把守的玄武门亦松懈许多,他一路询问,先来到玄武湖湖畔渡口,渡船寥寥,李兰与准备皮肤黝黑的老船夫讨价还价一番时,身后突响人声,有人朗声道:“老丈,请等一下!” 那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来到了渡口前,迎面撞上了李兰清淡中微带疑惑的目光,不由自主便凝住了脚步,身子微侧,露出后面那道丽影来。 “小姐。”那人恭谨地低声道。 “嗯,”来人正是李兰在城内惊鸿一瞥的年轻女子,身姿优美走了过来,柔声问道:“老丈,可否渡我去梅老先生的墓冢?” 那老船夫微微怔仲,旋即露出满口黄牙,指了指李兰,问道:“当然可以,不过……姑娘能否通融下与这位公子同船?这位公子是太傅大人的学生,上岸倒也可以为姑娘你引路……” “公子是梅老先生的学生?”女子转过身来,略略有些动容。 “在下李兰,添为亡师的拙徒。”李兰向女子微微一笑,躬身一礼,他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大概只是看在老船夫如此好心肠的份上,客套地还了个礼。 反而是那女子在娴淑芳雅的表情下,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眼。那女子目光微凝,莞尔一笑道:“原来是金陵城最近争相谈论的李公子,那便请吧,等下还要叨扰李公子呢。” “谢了。” …… …… 上了破财小舟,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看着那容貌秀丽的女子,唠叨道:“太傅大人可是神仙人物,我还记得七八年前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上,也不嫌我鄙陋,跟我聊着家常,后来太傅大人辞世,开始的时候每年清明都会有达官显贵和有名有姓的士子来祭奠,后来就稀疏啦,到这两年,就碰不上什么官喽,想来是人走茶凉啊。也就剩下李公子每年来祭拜,今天李公子你可有伴儿喽,也不枉费这一番孝心呐。” 李兰唇角轻挑,但也没说什么。 梅老先生名重无两,桃李满天下是不假。但终究是因触怒天颜而被贬离京,满腔愤恨誓不回头,故而朝臣避之不及,又怎会常来祭奠?且不说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御史参自己一本,便是皇帝那里恐怕亦会有所猜忌。人走茶凉这道理,他并不想否认。 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眉睫微蹙隐含怒气,问道:“金陵城府尹大人也曾受教于梅老先生,难道他也不来祭奠一二吗?”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咱金陵城的府尹大人这时候是不会来的,等申时他才会烧上几刀黄纸。”老人划桨,抬头往了眼阴沉天空,自顾自说道,“奇了怪哉,金陵清明必见雨,是好几十年的规矩了,怎到了今年,就变天啦?” 李兰愈发无言。 一个半时辰后,终于来到一个早已破落荒废的渡口,老船夫叮嘱道:“李公子,还是老规矩,我等你半个时辰,可别像上回那么晚了啊。” 李兰捧着花雕,点了点头跳上渡口,身侧则是跟着那女子与中年人。 一炷香。 好不容易方找到杂草丛生的孤墓。 墓前无香无酒。 孤苦伶仃。 墓碑斑驳。 李兰将花雕摆在墓前,蹲下去,石碑上刻有“恩师梅煮雨之墓”七个字。 很奇怪的字体,谈不上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非草非行非楷非隶,中正圆融,只是看着就心平气和。这个不拒平民,设教坛于宫墙之外的老太傅,哲人其萎时亦如字体那般安详。 墓前设着两盘鲜果,点了三柱清香,微亮的火星处,细细袅袅而上。 今年的新春来的晚,节气已过,不是滴水成冰的那几日。但在孤岭之上,山风盘旋之处,寒意依然刺骨。 李兰拿起那壶酒,站起身,悉数倒在墓前。 第九章 霁月清风 清明日,断魂人。 草痕早已掩于余雪之下,稀疏的几棵树零星散栽着,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萧索。 李兰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沉淀心绪般良久无声,而那个妆容素淡的年轻女子则是神色安宁,凝目天际不再启唇。两人立于初春清寒之中寂寂无语,场面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仿若此情此景,同是为默默地怅怀一下梅老先生生前的风采而已。 纸灰纷飞,香已渐尽,祭洒于地的酒浆也已渗入泥土,慢慢消了痕迹。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明明已被书生的手指描了不下万次,可依然那么殷红,那么刺人眼睫。 从天蒙蒙亮时便站在这里,焚纸轻语,如今日影已穿透枝干的间隙,直射前额,流落下斑驳光影。前面深谷的雾岚已消散,可以想见身后的金陵轮廓,只怕也已渐渐自白茫茫的雾色中漫出,朦朦显现出它的身影。 “无花无酒怎可过清明……” 李兰脑海里对老太傅痕迹很少,便是音容相貌依稀间忆不起点滴来,似乎当初书生悲痛而绝时,便把这段最重要的光景带去阴冥之所。他初来乍到之时,第一眼起便是这座满眼蓬蒿的墓碑,对于书生的遭遇,他亦敬重有加,故而他曾许诺,每至年关时节便会来此祭拜二人,也算是为情义二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这春日孤山,本就少有人踪,更何况现在还是清明时节,年年的扫祭,这尚属头一遭被人打扰。 “这就是梅老先生的埋骨之所吗?”那女子踏前一步,语调平稳无波,只有那长长双睫垂下,遮住眸色深幽,“一代鸿儒,小女子素仰清名。今日既有缘来此,可容我一祭,略表敬仰之情?” 李兰微微怔仲,但想想她既已来此,两人也算是有同乘一船的交情,如果明知是自己亡师坟茔却无表示,那也不是应有的礼数。至于敬仰之类的话,人云亦云,真真假假也不值得深究,当下便点了点头,道:“承蒙姑娘厚爱,请吧。” 那女子轻轻颌首一礼,缓步走到墓碑正前方,蹲下身去,撮土为香,深深揖拜了三下,侧过头来,低声问道:“白叔,我记得你总是随身带酒?” “是。” “借我一用。” “是,小姐。”中年人恭恭敬敬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躬身递上。 那女子接过皮囊,弹指拔开囊塞,以双手交握,低声道:“霁月清风,不外如是。小女子姜若嫣,代家父敬老先生这迟来的一杯酒。” 言罢锸酒于地,回手又仰了一大口,微咳一声,生生忍住,用手背擦去唇角酒渍,眸色凛凛,衣摆轻飘,不由轻叹一声。 李兰立于她的身后,虽看不到祭墓人的神情,却被她辞意所感,当下拱手为礼道:“姜姑娘盛情,在下感同身受,李兰在此回拜了。” 姜姑娘凝目看了他半晌,叹了一口气:“李公子,死者长已矣,请多节哀。” 李兰眸色安然,随意地道:“清明时节,不免忆起亡师昔日种种,只是一时情难自禁罢了。祭礼只是心意,我看姜姑娘衣衫单薄,未着皮裳,请容李某祭拜亡师他们后,再陪姜姑娘下山。” 话音至此,李兰脸色蓦然一变,此话想要收回却已然晚了。这事也怪不得他,先入为主的思想已是根深蒂固,故而潜意识一直认为此墓里不仅是有故去的梅老先生,尚且还有用孝至深的书生。 “他们?”姜姑娘冰霜般的眼波微微流转,眸色甚是疑惑。不由转而看了眼墓碑,语声讶异地问道:“李公子此话何意,难道墓里葬着不止一个人?” 饶是以李兰的心性阅历,不免也踌躇半晌,方坦然地道:“墓中却是葬着另一人,便是以前的李某。亡师辞世后,李某曾是心若死灰,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实乃不想苟且度日,故而在下选择将往昔的李某葬进墓中,方不有累亡师清誉。” 虽说李兰的语调很是清淡,但姜姑娘听后略略动容,显然有所感触到书生当时的痛楚。但她素来冷淡,骄傲坚韧的性情不容她在不相熟的人面前示弱失态,在快速地调整了自己不稳的气息后,方才低声道:“公子看开便好,老先生天上有灵,定不愿见你如此自苦的。” 李兰暗叹好险,向亡师坟茔行了三拜后,当下温言道:“姑娘,初春尚寒,还是由李某陪你下山吧。” 姜姑娘原本就已祭拜完毕,正准备下山,当下也不多言,两人默默转身,沿着山道石阶,并肩缓步。一路上只闻风吹叶落,簌簌之声,并无片刻交谈。 一直快近渡口,遥遥已能看见草蓬茶摊和置在渡口处的马车时,姜姑娘方淡淡问了一句,:“李公子要回城吗?” 李兰微笑道:“此时还未过午,回城尚早。况且家中门前想必是人流若织,在下需避一避才是。听闻邻近古镇有夫子庙,我想趁此闲暇走上一走。” “白鹭镇的夫子庙么?确实值得一看。”姜姑娘停了停脚步,“恕我还有事要处理,不能相陪了。” “姑娘请便。”李兰欠身为礼,仍是温言笑道。 这时中年人已将马车赶了过来,放下脚凳,搀扶姜姑娘登车。就在马车即将启动之时,姜姑娘突然掀起车帷,仿若想起什么似得探出半个身子,对李兰道:“李公子,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那时烦请莫要忘记同乘一船之情。” 李兰一怔之下还未反应,车帷又再次放下,马车夫鞭稍脆响,晃悠悠地远去,未几只余一抹烟尘,在初春清冽的空气中渐淡渐沉。 走在路上,离开避风的山壁,前方官道上无拘无束的寒风立即擦地而来,将李兰的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 当晚李兰回至百花巷,得知高官显贵曾亲自上门相邀酒宴,因为不相信他真的不在,还坚持进了院内四处看过,后来大概是由于家中已是宾客盈门,终究不能多等,方才怏怏地走了。 李兰愈发想要离开金陵,策马览遍大好河山。 第十章 灯会惊魂 接下来的几天李兰一次也没再出过百花巷,托病在家休养。好在慕名而来的士子来试探过后,李兰言谈举止有意藏拙,故而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平平碌碌的人,在没有新的佳词文章之前,倒全都没有前来纠缠打扰。 过了谷雨节气,金陵各处便开始陆续恢复往日喧嚣,烟雨霏霏,及至到了秦淮两岸,则更是一片繁华浮艳,纸醉金迷的景象。诸多青楼都各处奇思,争相赶制新巧的花灯,以备胭脂客赏玩,博得欢心赞誉。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一派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是表面。城北富贾高家在听闻李兰那首脍炙人口的文章后,整座府邸仿佛侵染进阴冥毒水那般寒冷,故而与之平素里来往甚密的高官显贵都是少了许多。至于那位锦衣秀才则是闭门谢客,生怕府尹大人知晓前因后果后兴师问罪,因此只能加倍的小心在意,严管“狗腿子”的走动。这样僵持多日,百花巷内自然是一片平静。 与两家的阴霾密布相比,李兰则是慵慵倦倦的清闲样子。自祭奠梅老先生归家后,他便向侍女小月提出天高地阔,欲往观之的想法,初时小丫头尚有犹疑,不过在李兰许以零食儿不断的利害后,小月方痛痛快快答应了。 这几日喜于消遣的士子借着怅怀先朝大儒的名义,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游园灯会,一时间金陵城百姓则是呼朋唤友挚妇将雏出门看花灯。张大道不日便前往皇都进学,对久居在家的李兰而言,实在拗不过这等盛况,尤其是有些东西需要采买,小丫头急不可耐地准备跟着出门看灯的时候。 初更鼓起时,一行人出了百花巷,刚进入繁华的灯街主道,立时便感受到了摩肩接踵的气氛。鱼龙华烁,流光溢彩之间,人潮如织,笑语喧天。夜色里的金陵城是等级地位最不分明的一天,贵族高官也好,平民走卒也罢,在观灯的人群里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许多名门高第甚至把上元节穿喜服带面具挤成一堆赏灯嬉玩当成了一种时尚,只有身份贵重的贵妇与闺秀们才会扯起布帷稍加隔阻,但仍有很多人刻意改扮成平民女子,带着镂刻面具罩住半面便随意走动,期盼着能与金陵名士才子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少顷,李兰一行人便在朱雀大街附近,沿着一个个香气四溢的小吃摊的路线尝了过去。初春夜里尚寒,好在整条大街透着一股热火朝天的感觉,舞龙舞狮,灯会杂耍,各摊贩的火炉中热气氤氲,故而未觉什么风冷气寒。 和所有的吃货一样,小丫头最喜欢这种蜜饯糖果的吃食,那些五香豆、回卤干、糯糕团……样样都让她目不转睛,每次李兰问她“买不买?”的时候,她都会肯定地答道:“要!”以至于没逛完半条街,基本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提了几样吃食。 “主家,宠孩子不是这样的……”张大道忍不住抱怨道,“小妹,小月,你们这样吃太多是会发胖,被隔壁孙屠户当做小猪仔杀掉的。” “不理你,我家少爷才不会呢。”小丫头当即反驳,不满地道。 “这么多人,要走到你说的龟鹤园,只怕要挤到天亮呢……”李兰看着潮水般的人流,叹了口气,“后悔答应你们出来了……” “不要紧,”张大道嘿嘿道,“也只是朱雀大街人多了点而已,我们走小巷,可以直接抄到龟鹤园的后门,那里的烟花爆竹最好看不过了,我和虞山书院的同学去过几次……” “那也好……”话音止住,明亮的花灯下,李兰眉睫不由微微蹙起,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拇指外侧一抹嫣红的颜色,黏黏得尚且未干,这是……血。 哪里沾上的…… 李兰不禁回首忘了一眼,街市间灯火阑珊,人群来往,各种喧闹的声音络绎不绝,朱雀大街的那头,一条黄龙随着锣鼓呛咚呛的声音飞舞而来,热闹如常的灯会夜景之中,几名巡城司兵卫混杂其间,似是正在寻找什么。 夜空里忽然响起一阵清鸣,血光突兀地绽放而起。 那是“啊——”的一声惨叫,人之将死时的痛喊撕裂了喧嚣一片的声浪,由于恰巧回首,李兰眼角的视野边缘仿佛隐隐掠过一抹黑影,更是多了些许无数花灯间菁然射出的金属寒芒,那速度实在太快,迅疾犹如光影,刹那间,血花随着惨叫声高高地飞过行人的头顶,一条断臂冲天而起。 混乱的声潮,弄得清状况与弄不清状况的人,反应过来的与未曾反应过来的,都混在此刻此景。 撞爆的煤炉,飞起的汤锅,燃烧的碳火绽放仿若孔雀而开翎,惊散的食客慌不择路地奔逃。金陵城偶尔也会出现打架斗殴,亦或是两伙人马在街头血拼的,镖局,帮派,富贾显贵的护院,打起架来的理由也各式各样,大抵逃不离争风吃醋,利益缺损,但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大有不同。 只见一乘小轿倒在路边,轿顶已然被击成粉碎,轿夫和随从们横七竖八地四处倒着,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连身着明黄色的那几个护院也不例外,街道中巡城司兵卫正与一个黑衣人激烈交手,掌风剑气仿若凌厉有形般,旋成一团暴烈的气场,不时有花灯爆开,但尽管如此,这些巡城司兵卫遇到那黑衣人,仍然占不到上风。 火焰摇动,烟尘滚滚,马声长嘶,绑在不远处树下的老马此时也挣脱了绳索,混乱的打斗现场中疯狂地冲了出去,直奔向还在呐喊犹豫,来不及奔走的人群,骚乱已然扩展出去了…… 李兰眼角的视野边缘捕捉那边的动静,不知是因为预感还是警觉,隐隐对那道黑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然而未及多想,老马迅疾掠过人群,向这边冲了过来! “不好,快跑!这马受惊了!” 念及此处,李兰不由心头一沉,匆匆忙忙拉起小月等人,向着身后小巷飞奔而去,一路遥遥呼喝行人闪开,只恨不能肋生双翅,盼着不要生出什么意外。奈何人潮甚密,奔到十字街口时几人被人力冲散。李兰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潮随波逐流,好不容易找到巷口时,却发觉小月不见其踪影。 花灯点起的火焰在街道之上一簇簇的燃烧,地面上鲜血、伏尸,散落的各种杂物狼藉成一片,人们哭号着,喧闹着,宛如地狱之景。 李兰自然是焦急如焚,正想再次涌入人潮,突然听见轻轻的一声呼唤:“少爷……”转头看时,竟是小丫头站在侧前方街沿房檐下,正向他招手,一愣之下再看看那位置,恰巧是自己适才立足的那间房脊的下方,立时明白是因为视角被足下屋檐所阻的关系,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小月儿的身影。 掠身过去抓住小丫头的手腕一探,再周身上下看了一遍,见他虽然脸色如雪玉一般,但并未受伤,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你没事就好,”李兰拍了拍小丫头的肩膀,“走了。”张大道走来嘟囔了两句,一行人挤啊挤,挤到小巷入口,方才松了口气。 第十一章 百花巷夜 李兰一行人避开熙攘的主街人流,拣安静的偏道回程。不走主街走小巷,虽然路程绕得远了一些,但速度却快了好几倍。踏着青石板上清冷的月光,这里早已人迹杳杳,耳边响着不远处朱雀大街的人声喧嚣,颇让人有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二更鼓,夜云四合,喧闹已尽。百花巷里面灯熄烛灭,院中人显然都已经安歇。李兰与张大道告别后,带着侍女小月随着石子儿铺就的甬道慢慢向着自己的居处走去。夜静风寒,空气中有些厚重的潮腥味,李兰刚转过巷道一侧,突觉面上一凉,伸手摸时,已是水滴。仰起头来极目四望,满天黑沉,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但肌肤和口鼻已先眼目一步,发现了开始轻轻飘下的夜雨。 未到三更,雨已落地,看来明天应是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吧。若避过了俗世纷纷扰扰,便可策马江湖,饮酒赏春,斯情斯景,想想都是人间乐事。 然而今夜游园灯会发生突如其来的惊变,李兰已然是满腹疑云,姑且不说那乘轿子里的人是谁,便是令他徒生熟悉之感的黑衣人已然是个大问题。不知为何,似乎自从来到金陵城后,身边每一桩事都与自己有些藕断丝连的干系,不过高家也好,黑衣人也罢,若是以前,说不定他还会不管不顾,就这样闯进去与他们闹起来,不服就干。但不知为什么,两世为人致使李兰性情起了微微变化,故而很多事情看开了些。此时瞧着黑洞洞的院门和夜影下的树枝,这种感觉更加深刻,似乎这个颇得自己喜爱的百花巷,如今真的仿若深渊巨兽,殊不知下一个黎明到来会有各种境遇。 回到厢房,李兰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向后仰在枕上,又沉思了一阵,只觉得心神困倦,晕沉沉的,为免明日精神不济离不开金陵,他强迫自己不再多想,摒去脑中杂念,调息入睡,只是一直未能睡沉,浅浅地迷糊着。就在李兰躺在塌上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的时候,耳边仿佛隐隐掠过一丝微响,迅疾而过,犹如幻觉。李兰微微怔仲,等霍然坐起再行捕捉时,耳边已无动静。 不知是因为预感还是警觉,李兰停止了自己的所有行动,只是静静坐在床榻上,透过檐瓦的间隙聆听着房顶的声响。 果然未及片刻,又是一声微响。这次因为集中了注意力,听得更加清楚,声响是从院宅临东墙的那一侧过来的,少顷又有第三道微响,如此这般已然是反复数次,不下十数之多。李兰暗道不妙,以览阅大小影剧的经验,他哪里不知道屋顶上哪里是什么不开眼的野猫亦或是毛贼,恐怕是所图为命啊。容不得半点多想,当下李兰蹑手蹑脚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此刻夜色如墨,外面尚且飘雨,如此深夜本不该有人活动才对。侧耳倾听,听了半晌也没听见任何声响。 李兰正奇怪屋顶会毫无动静时,院宅西厢的窗户突然晃了一晃,而几乎是在窗户晃动的东西,屋脊上一声闷哼,透过撕裂的窗纸可以看见已有一人头朝下坠入院中,夜幕下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身形魁梧的身影,刀光在窗纸鬼魅的闪动中,又有几条黑影已被尽数打落到了东厢院落,抵挡得甚是狼狈。 李兰面上刚刚浮现起一丝吾命保矣的笑容,下一个瞬间又僵住了。因为房门猛然被破开,视线中出现了另一波来袭者,自南墙而上,恰巧避开了被开始那波人稍稍阻碍了一下的魁梧身影。李兰登时心中大骇,未及多想已飞身而起,出于本能地试图挡住那道砍向睡得死死的小丫头的寒芒! “尔敢!” 在呼喝的同时,一个带着鬼脸面具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身出现在李兰面前。那道凝成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农家灶台冒出的炊烟般,被轻而易举化去。反观对方显然是对院落的情况有所了解,根本没料到除了李兰主仆两人外还有第二乃至第三个人在,初时有些惊诧,但随即便恢复了镇定,一比手势,分出两个人来拉阻面具人,自己与其他手下直扑李兰而去,不害其命不罢休! 这位刺客首领的决定虽然果断,但他却犯了个错误。 他低估了面具人的武功。被他分配去阻挡面具人的几名黑衣人,见面不过三招就被夺去了兵刃,第四招便接连倒地死于非命,只是将这位同样来历不明的面具人前进的步子稍稍减缓了一二分而已。 而在这时院落里那魁梧身影实在太过狠辣,在暗夜中犹如杀神,招招毙命,不留一丝生机,解决周边的人来不仅快速而且干脆得吓人,转眼间便是血流成泊,急身奔向厢房里来。 可是同时,面具人也犯了一个错误,他们都低估了那首领的实力。 在意识到自己的劣势以后,那首领快速地指令所有的人前去迎敌那魁梧身影,自己独自面对面具人迎面劈来的一刀。 刀是钢刀,招却是剑招。可能惯用剑兵,使得不是太顺手,但刀附剑魂,仍是犀利无比,厢房空间甚小,那首领移形换影,以腕间铁刃所挡,刚压住刀花,面具人后招的绝命一掌已狠狠拍了过来。 一掌印上前胸,对方的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起,兵器横飞,面具人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可是未及收手,那首领已拼了硬接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般撞碎了桌椅,直射入床榻方向去了。 这床榻之上,只是有一个孱弱无力的李兰,以及怎么睡尚且不醒的小丫头。 然而那位刺客首领又犯了个错误,他低估了李兰的心理素质。 若是寻常少年人面对此等凶险情况,恐怕早已吓得是肝胆俱丧,屎尿齐流,须臾间便是姓名难测。李兰亦不例外,只不过前世经历过太多类似打家劫舍的变故,故而经过最初那场惊险后,心神稍稳,他不易察觉地捡起床榻一侧尸体上的匕首,以防不测。 …… …… 噗嗤…… 那柄匕首轻而易举地插进了刺客首领的心脏。 那位刺客首领眼睛睁得大大,不敢置信。 死不瞑目。 第十二章 厢房夜话 桌上的灯被盈盈点亮,弥满室内的润黄光线中,李兰披起一件皮裳,手扶桌面飘飘站立。及至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被汗浆打湿。一丝后怕涌至李兰的心头,无论前生亦或是今世,这都是他第一次意图杀人,不免有些难以释怀。但若适才胸中毫无警惕,恐怕先前那刺客首领的杀招定是断送自己的小命。 念及此处,李兰心头微凛,不由发觉自己重生以后,似乎性情亦多了几分坚韧,适才下手如此狠辣,并未有半点犹豫。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这是因为如今在这个孱弱无力的年轻人心里,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故而今世就显得弥足珍贵,在潜意识里绝不应允任何人来伤及自己的性命。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灯影摇曳在李兰清素的容颜上,更显得有几分肃杀。 夜空阴沉的云脚越压越低,雨落磅礴,晚风急。面具人的视线掠过李兰的身体,落在他苍白仿若冰雪的面容上,良久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 “你还不错,”面具人淡淡道,“至少可堪一用,也不枉我们如此行事,护你周全。” 面具人低下头,那刺客首领的尸身就躺在脚下不远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匕首端端正正插在他心脏正中。虽然他胸前一片殷红血色,但那显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后喷出的,而心脏处的伤口却是由于刃势凌厉,刺激得死者肌肉紧缩,别无血迹溅出,可以想像适才处在黑暗之中的持刃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稳。 李兰脸庞绷得紧紧,如此情势立眼分明,依眼前此人的身手,深浅不可测量,连十数人尚且死于其手,自己纵有泼天之能恐怕也插翅难飞。李兰一皱眉,心中已有判断,虽不知对方是何居心,但至少现在性命无虞,故而打点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当下拱手为礼道:“不知阁下深夜赏光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面具人默然站立,因为他脸上戴着冰冷面具也看不到他表情为何,但其目光却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去,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知道你的麻烦是怎么来的吗?” 李兰眉睫不由微微蹙起,不禁忆起这些日子来的每寸光景,除却高家,似乎没有谁会对自己徒生怨愤以至于如此行径,然而就高家而言,恐怕没那能力指挥如此大阵仗。那么唯一的解释便只有…… 李兰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阁下既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又何必在这里取弄小子呢,烦请告知一二。” 面具人深深地看了眼李兰,转而看往磅礴雨夜中的金陵城,半晌后方缓缓道:“你的麻烦,来自皇都……” “我的麻烦来自皇都?阁下此言何意?”李兰转过头来,略略有些动容。 …… …… 雨落骤急。 越是纯粹的静寂,越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其中。夜风吹拂的声音,骤雨急落的声音,砰砰心跳的声音,起落呼吸的声音……不该听到的声音都听到了,可是该听到的声音却一丝也没有。 偌大的金陵城,小巷夜袭,杀声喊声早就足以撕破夜空,可是却犹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过后,便毫无反应。 院外的魁梧身影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对手,却没有进来,不知在做什么。弥散的血气在夜雨中越来越淡,淡到可以忽视。 没有人来问询,甚至没有巡城司来查看,整个百花巷仿若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安静地沉睡着,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没错,”面具人的声音稳稳响起,仿佛无视于面前年轻人怔仲的神情,语调平淡,“前些天你所作的文章已被有心人快马加急送呈圣听,而皇都里有人并不想看到你的崛起,所以只有截断驿信或者是……杀了你。” “文章……圣听……”李兰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颤,随即又稳住,指尖用力按在红漆桌面上,仿佛要按出几个印子来。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时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想不到今夜之凶险,竟全是由于自己心血来潮的一篇文章为诱因…… “我本以为你此生已然是平平碌碌,无所建树。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情……”面具人轻叹了口气,回头凝望着李兰的眼睛,“既然有些事注定避不过去,那放任你卷入这场漩涡也未尝不可。该来的终究要来……” 李兰抬起双眸,神色微见凛冽:“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面具人冷笑一声,道:“你只要知道这世上本没有自由自在的人,你之所以能在百花巷无拘无束生活,都是你的恩师用命换来的!有些东西注定需要你去背负!你若是想活命,就得离开金陵城,去往皇都,爬得越高越好,越引人注目越好,方能不枉费梅老先生一番心血!” 他的容颜被遮在面具之下,无论看与不看,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样,无论明白与不明白,那些事实都是永远存在的,并不会随之而改变。 李兰咬了咬牙,想到目前迷雾般的形势,想到对方那句“换命”,心中如同塞了一团乱麻般,茫然无措。原本以为明日便可策马风流,还道无伤大局,将来若有倦意,还可回到百花巷悠闲度日,今夜突然发现其实书生的过去也并非如表现的那般直截了当,这才明白梅老先生辞世的背后的水有多深。貌似,今世尚且要比前生更苦逼…… 百花巷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不曾想惊起一滩鸥鹭。 “不过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你何必提前烦忧?”面具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只要谨守梅老先生的遗志,什么事情熬不过去?就像外面这场雨,虽然看起来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还是要停的。” 仿佛是配合他这句话,一阵浊雨从被撞开的门洞中卷入,带来阵阵寒气与一条人影。魁梧汉子伸手拖起地上的尸首,轻松地拉了出去。李兰跟到门边一看,只见他随手一扔,就扔到了墙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干干净净,早没了那些横七竖八。 “你就这样丢出去就行了?”李兰吃惊地问道。 “当然,”面具人淡淡道,“放在外面,自会有人来处理。” 李兰听得他语声如冰,想起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不由心头一寒,背心阵阵发凉。 魁梧大汉已经回来,沉声道:“该走了!” “为好,”面具人从怀中拿出一支小弩来,对李兰叮嘱道:“这是墨家所制的袖中弩,你平素里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房里的小丫头中了迷香,明日一早就会醒来,不会对其有任何影响。至于真相……等到了皇都,你会明白的。” 李兰回过神来,接过那支小弩,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神色复杂道:“慢走……恕不远送。” 看着面具人步履沉重地转身向院外走去,李兰收起心中不经意间翻涌而起的忧绪,不由低头看着那支朱弓墨弦,白玉拉扣,花纹滴滴如泪的袖里弩。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走入了西厢。 金陵的雨,更大了几分。 第十三章 雨至病来 桌上的灯被盈盈点亮,弥满室内的润黄光线中,李兰披起一件皮裳,手扶桌面飘飘站立。及至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然被汗浆打湿。一丝后怕涌至李兰的心头,无论前生亦或是今世,这都是他第一次意图杀人,不免有些难以释怀。但若适才胸中毫无警惕,恐怕先前那刺客首领的杀招定是断送自己的小命。 念及此处,李兰心头微凛,不由发觉自己重生以后,似乎性情亦多了几分坚韧,适才下手如此狠辣,并未有半点犹豫。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这是因为如今在这个孱弱无力的年轻人心里,自己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故而今世就显得弥足珍贵,在潜意识里绝不应允任何人来伤及自己的性命。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此时灯影摇曳在李兰清素的容颜上,更显得有几分肃杀。 夜空阴沉的云脚越压越低,雨落磅礴,晚风急。面具人的视线掠过李兰的身体,落在他苍白仿若冰雪的面容上,良久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 “你还不错,”面具人淡淡道,“至少可堪一用,也不枉我们如此行事,护你周全。” 面具人低下头,那刺客首领的尸身就躺在脚下不远的地方,一柄精巧的匕首端端正正插在他心脏正中。虽然他胸前一片殷红血色,但那显然是中了自己一掌之后喷出的,而心脏处的伤口却是由于刃势凌厉,刺激得死者肌肉紧缩,别无血迹溅出,可以想像适才处在黑暗之中的持刃人眼有多利,手有多稳。 李兰脸庞绷得紧紧,如此情势立眼分明,依眼前此人的身手,深浅不可测量,连十数人尚且死于其手,自己纵有泼天之能恐怕也插翅难飞。李兰一皱眉,心中已有判断,虽不知对方是何居心,但至少现在性命无虞,故而打点起十分精神,不敢多加懈怠大意,当下拱手为礼道:“不知阁下深夜赏光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面具人默然站立,因为他脸上戴着冰冷面具也看不到他表情为何,但其目光却如同冰针般地刺了过去,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你知道你的麻烦是怎么来的吗?” 李兰眉睫不由微微蹙起,不禁忆起这些日子来的每寸光景,除却高家,似乎没有谁会对自己徒生怨愤以至于如此行径,然而就高家而言,恐怕没那能力指挥如此大阵仗。那么唯一的解释便只有…… 李兰眸色深深,沉思了片刻道:“阁下既已知晓此事来龙去脉,又何必在这里取弄小子呢,烦请告知一二。” 面具人深深地看了眼李兰,转而看往磅礴雨夜中的金陵城,半晌后方缓缓道:“你的麻烦,来自皇都……” “我的麻烦来自皇都?阁下此言何意?”李兰转过头来,略略有些动容。 …… …… 雨落骤急。 越是纯粹的静寂,越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其中。夜风吹拂的声音,骤雨急落的声音,砰砰心跳的声音,起落呼吸的声音……不该听到的声音都听到了,可是该听到的声音却一丝也没有。 偌大的金陵城,小巷夜袭,杀声喊声早就足以撕破夜空,可是却犹如一粒石子落入古井,微漪过后,便毫无反应。 院外的魁梧身影早已收拾完所有的对手,却没有进来,不知在做什么。弥散的血气在夜雨中越来越淡,淡到可以忽视。 没有人来问询,甚至没有巡城司来查看,整个百花巷仿若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安静地沉睡着,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没错,”面具人的声音稳稳响起,仿佛无视于面前年轻人怔仲的神情,语调平淡,“前些天你所作的文章已被有心人快马加急送呈圣听,而皇都里有人并不想看到你的崛起,所以只有截断驿信或者是……杀了你。” “文章……圣听……”李兰放在桌子上的手一颤,随即又稳住,指尖用力按在红漆桌面上,仿佛要按出几个印子来。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时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想不到今夜之凶险,竟全是由于自己心血来潮的一篇文章为诱因…… “我本以为你此生已然是平平碌碌,无所建树。想不到你竟有如此才情……”面具人轻叹了口气,回头凝望着李兰的眼睛,“既然有些事注定避不过去,那放任你卷入这场漩涡也未尝不可。该来的终究要来……” 李兰抬起双眸,神色微见凛冽:“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面具人冷笑一声,道:“你只要知道这世上本没有自由自在的人,你之所以能在百花巷无拘无束生活,都是你的恩师用命换来的!有些东西注定需要你去背负!你若是想活命,就得离开金陵城,去往皇都,爬得越高越好,越引人注目越好,方能不枉费梅老先生一番心血!” 他的容颜被遮在面具之下,无论看与不看,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如同某些真相一样,无论明白与不明白,那些事实都是永远存在的,并不会随之而改变。 李兰咬了咬牙,想到目前迷雾般的形势,想到对方那句“换命”,心中如同塞了一团乱麻般,茫然无措。原本以为明日便可策马风流,还道无伤大局,将来若有倦意,还可回到百花巷悠闲度日,今夜突然发现其实书生的过去也并非如表现的那般直截了当,这才明白梅老先生辞世的背后的水有多深。貌似,今世尚且要比前生更苦逼…… 百花巷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不曾想惊起一滩鸥鹭。 “不过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呢,你何必提前烦忧?”面具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般,淡淡笑道,“你只要谨守梅老先生的遗志,什么事情熬不过去?就像外面这场雨,虽然看起来越下越大,但你我都知道,它终究还是要停的。” 仿佛是配合他这句话,一阵浊雨从被撞开的门洞中卷入,带来阵阵寒气与一条人影。魁梧汉子伸手拖起地上的尸首,轻松地拉了出去。李兰跟到门边一看,只见他随手一扔,就扔到了墙外,再看院中地上,已是干干净净,早没了那些横七竖八。 “你就这样丢出去就行了?”李兰吃惊地问道。 “当然,”面具人淡淡道,“放在外面,自会有人来处理。” 李兰听得他语声如冰,想起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不由心头一寒,背心阵阵发凉。 魁梧大汉已经回来,沉声道:“该走了!” “为好,”面具人从怀中拿出一支小弩来,对李兰叮嘱道:“这是墨家所制的袖中弩,你平素里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房里的小丫头中了迷香,明日一早就会醒来,不会对其有任何影响。至于真相……等到了皇都,你会明白的。” 李兰回过神来,接过那支小弩,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神色复杂道:“慢走……恕不远送。” 看着面具人步履沉重地转身向院外走去,李兰收起心中不经意间翻涌而起的忧绪,不由低头看着那支朱弓墨弦,白玉拉扣,花纹滴滴如泪的袖里弩。良久之后,方才缓缓走入了西厢。 第十四章 雏凤终有初啼时 那一场雨,断断续续、扯絮撕棉似的下了三天。历经那场惊变醒来时,李兰已觉得全身发寒,气力不支,显然是受了风寒。如此年代风寒之症总归痊愈得要慢些,故而李兰只好乖乖地拘泥于房内,包裹得暖暖的坐在炕上,手捧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按照李兰以前的经验,依目前的病情,出门在院里转转还是可以的,对于这个不安分的病人的请求,城南医馆的老大夫是理也不理,为病人施针时沉着一张锅底似的面孔,颇让一旁的侍女小月担心他会不会把手中的银针扎到其他不该扎的地方出出气。 就这样卧床休养了三天,李兰的精神方渐渐恢复了一些。也许是巡城司刻意不敢惊扰,也许是真的没发生什么大事,这三天金陵城甚是平静,仿佛百花巷里那些未寒的尸骨不过是海市蜃楼,并无半点存在依据。只有府尹大人携诸多登第士子远游清凉山,称皇命已诏,择黄道吉日让诸士子进京修学。 不过百花巷却并没有就这样宁静下去。 春和景明,偶有风穿堂而过,有一个意外的访客午后到来。 青砖黛瓦下的那道人影,每走近一步,映在年轻人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与在西郊城外时不同,姜若嫣此刻穿着女装,虽然仍是素雅简单的打扮,但前襟的刺绣与腰间的流苏已成功的调和了一些她神采精华的勃勃英气,显出几分端庄与雍容来。只有那一头又长又顺的发丝仍以丝带简束,未戴任何钗环,明眸之间一缕冷意依然非常显目。 李兰心中的意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和缓地安抚闻声出来的小丫头回房后,他向姜若嫣微微一笑,拱手为礼。 “初春犹寒,听说李公子身体抱恙,我们到房内去谈吧。”姜若嫣莞尔一笑,辞气尚属温和,见李兰侧身让路,她也并未谦让,当先步入室内,在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气中轻吐一口浊气。 她这次是独自悄然而来,身边自然没有那名中年人相护。李兰含笑请姜若嫣在小桌旁的墩上坐下,自己掀开旁边火炉上坐着的铜壶顶盖,向氤氲白气间看了一眼,笑道:“七分井泉,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开,宁饮一杯?” “叨扰了。”姜若嫣安然答道。 小月是个体贴敏感的人,知道姜若嫣应与自家少爷素未谋面,亦或是萍水相逢之人,此来自然有因,所以不愿有碍其中,说了声去城南医馆抓药,便起身离开。故而在这西厢之内,现在只有二人。 过水温了青瓷茶具,李兰以木勺舀出适量茶叶置于茶盅底部,将沸水缓缓注入九分满,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时,双手奉于客人。姜若嫣也双手接过,慢嗅茶香,轻轻啜饮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后齿喉回甘,微微合目细品,半晌无语,倒像是真的只是来应邀品茶得一般。 她不说话,李兰也不开言,浅笑着捧杯陪茶。热茶蒸晕之下,他原本因病痛而过于苍白的面颊有了一丝朱润,看起来但也算得上气质闲淡,清雅风度。姜若嫣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轻声叹息道:“我有一言坦诚相问,公子勿怪。” “姑娘不必客气,”李兰视线轻扫间已将来客的表情尽收眼底,语调谦和地道,“有什么话,但讲不妨。” 姜若嫣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决心,手中的茶盏也不知不觉放在了桌上,抬起头直视李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李公子可否能担任我的先生?” 听到这样一个请求,饶是李兰这般心志坚稳,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讶:“姑娘此言何意?” “公子博学多闻,自然清楚相夫教子是每个女子的命运,故而前些日子家父也开始着手为我选定未来的夫婿。”姜若嫣说到这里,眸中突闪寒意,“但对我而言,我一定要嫁给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和他喜结连理平平安安白首到老,方能幸福,我不能轻易辜负自己。而家父所选之人虽说才学家世皆为上品,却未必是我心中认可的最好的男儿,至少……他不能真心待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若嫣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很淡然,可那双渐渐发红的眼睛,和按在桌面上的僵直苍白的手指,却出卖了她沸腾激动的心情。 李兰转过头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 大周朝婚姻嫁娶与华夏古时并无太大出入,对那些痴男怨女而言总归是身不由己,盼不来自由恋爱。若是眉目缠情也便罢了,可若是各生相欢,那未来的生活,可谓是不吝于阴诡地狱。 “姜姑娘,”李兰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想不出来,令尊选婿一事为何能与教书先生有所干系?” 姜若嫣眸色幽深,容色寞寞道:“家父有言,若是能寻出一位令他满意的先生教导我女诫工绣,他便推脱了这门亲事,依从我愿。” “哦,”李兰挑了挑眉,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且不说天下学识比我高的到处都是,便是金陵城尚有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为何会单单挑中李某?” “江南道多有琴韵茶香的风雅才子是不假,可如今偌大的金陵城李公子的才情谁人不知?姜若嫣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态,“更何况,李公子又是梅老先生的得意弟子……” 李兰微微怔仲,心思是何等地敏锐,立时悟到她为什么不找其他登第士子亦或是大儒帮忙,只怕是其父眼光甚高,一般人不入法眼。就算寻到一位满意的先生,那也势必会把提亲者得罪到死,若无颇深的渊源,便是热血心性的少年也未必肯干。 思来想去,这位姜姑娘倒真的是无人可求,令人悲哀感叹,只不过…… 李兰温言道:“姑娘,就算李某有心相助,事与愿违,恐怕也爱莫能助啊……” “公子此言何意?”姜若嫣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之下,黯然地道,“你姑且放心,一应用度和聘金自然不会委屈公子的才情,还望公子助我。” “姑娘误会了,”李兰惨然一笑,“实不相瞒,再过不久李某便要前往皇都,这先生之职,恕李某难胜其任。” “事关终生大事,所以我一时有些激动,请公子勿要怪罪。”姜若嫣歉意地道,“忘了告诉公子,我家……便在皇都之中,家父也来信催我回去,若是公子不介意,大可一同进京。” 李兰凝目看着她,语有深意地道:“在下与姑娘并无深交,能得此信任,实是荣幸啊。” 姜若嫣兰心蕙质,如此听不明白,坦然地迎视着他的眼睛,双眸亮如晨星,“突然来访,是有些冒昧。不过一来确无他人可以求助,二来深知只有梅老先生方可镇住家父,三来我看李公子不是生性薄凉之人。不过来之前我也考虑过,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连累公子得罪权贵,所以就算你不答应我的托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还请公子慎思。” 姜若嫣说完这番话,竟敛衣躬身,向他施了全礼。李兰凝望着她眸中如秋水般的落寞,突然心生微酸,油然而生缕缕恍惚之感。 “天色已晚,姑娘请回吧。”夕阳渐落,李兰起身而望,徐徐道,“若真能帮姑娘一二,李某自当尽力。但丑话放前,李某进京之路不会太平,只怕会连累姑娘。” 姜若嫣莞尔一笑:“有我在,定保公子无虞。” 李兰挑了挑眉,温言道:“那进京之时,还请姑娘差人告知我一声,以便准备妥当。” 得他此诺,姜若嫣不再多言,退步为礼,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时便消失在百花巷口。 李兰立于阶前目送,晚风袭来,遍体生凉。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他,将他强力扯进屋内,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双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 “对不起哦,少爷忘了喝药。”拍拍小丫头的头安抚她,“你怎么不去睡?” “少爷,我们真的要去皇都吗?” “你不想去嘛?”李兰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塌,拥住厚厚的棉被,“你若是不想,我们也可以不去的。” “少爷去哪我就去哪,还有张家大郎马上要进京修学了,小妹嘱咐我给她找个小嫂嫂呢。” “那好,睡吧。”李兰闭上了眼睛,表面上宁静安详,但脑中却流水般地回想关于金陵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姜若嫣此次来访,到底背后隐藏了一些什么。 小月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挤在了少爷的身边,满足地呼呼大睡。 李兰为她掖好被角,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坠入梦乡之前,他还想着最后一个问题:“那夜游园灯会的黑衣人,为何给自己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人到底是谁?” 第十五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对于锦衣秀才徐治周身的寒气与敌意,既然李兰感觉到了,其他人当然也并不迟钝。只是西城门的闲人们都没敢走近,只远远站着看热闹。张大道立即大步走了过来,沉声道:“你……” 徐治没有理会他,甚至连视线也未有一刻偏移,仍是以那种缓慢坚定,但却充满了压迫感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青蓬马车,直到距离它只有三丈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不过徐治并不是自己想要停下来的,他停下来是因为李兰挡在了他的面前。 由于风寒痊愈不过半月余,李兰的脸色仍是苍白,两颊也削瘦了好些,但他的眼眸依然温和,只是多了些清冷,面对昔日“情敌”,他拱手为礼,语调平稳地问道:“徐公子此来何事?” “李兄这是要远游吗?”徐治看了眼他的打扮,语气温和,“春日融融,正值百景初放,李兄当真有雅意。” 李兰暗暗撇嘴,看见你便觉心烦,能有个屁的雅意,当下淡淡地问道:“徐公子言重了,你这是要进京修学吗?” “哪里,我是专程来为李兄送行,并向李兄表示谢意的。”徐治眼角堆起笑纹。 这话有些让人意外,李兰不禁眉睫轻挑:“谢我什么?” “有道是寒窗苦读,只为出人头地,我一向是勤勉有加,力图搏锦绣前程的。不过余暇之际却常慕金陵风华,总想着要贪图玩乐。若不是李兄文章惊醒,只怕要疏于学问,故而我多多感谢李兄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古里古怪,道理似乎都是对的,但从他这样一个仇敌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不舒服,似乎是真的在向李兰示好,似乎又有暗讽之意,可待要驳他,又找不到驳他的地方。 “好了,徐公子客气话也说的差不多了,请回吧,我还有话要跟主家说呢。”因为他同为登第士子的身份,张大道虽不至于无礼,但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张兄说得哪里话,”徐治凝目看了他两眼,方淡然地道,“在下只是想和李兄多亲近一二分罢了,你又何必急着赶我走呢?人都道李兄气量广,大肚能容,若是如此行径,岂不是有损李兄的清名?你是何居心啊……” 即便是有些城府的人,也受不住他这刻意一激,更何况是年少气盛的张大道,当即涨红了脸跳将起来,却又被主家一把按住。 “徐公子并非鱼,又怎知鱼之想?”李兰苍白的肤色在春风中显得如冰雪一般,唇边浮起清冷的笑容,淡淡道:“夸赞的话还是免了吧,胸中多少意气在下心里清楚。徐公子自诩勤勉有加、攻于学问,可在下从未见过公子有何佳作,可见传闻亦是有虚,莫非平时里也以风花雪月自娱?” 随着他这句话,徐治双眼的瞳孔突然收缩,冰刺般的视线深深地盯在年轻人的脸上,半晌未有片刻移动。 “李兄此言何意?”徐治语声冷冽,“莫非李兄近日风采夺人,已不把我等放在眼里了?” 张大道怒气上撞,正要有所呵斥时,却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熙熙攘攘的摊街的前方,高秀秀一身纯黑衣裙,缓步走了过来。 如果单单只是高秀秀,远不足以让张大道倒吸冷气,真正令他吃惊的是高秀秀看向主家时那脸上的表情,那深如海、切入骨、冷如冰、寒如霜,浸满了怨毒与仇恨的表情…… 在这阴诡的气氛中,人们有些不安,搓了搓手,又看看那辆青蓬马车。 可是李兰仍是安然未动,他静静地承受着高秀秀的注视,看起来像是在对抗,但实际上,他只是不在意。 经过了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譬如高秀秀冷如刀锋的目光会不会真的从自己身上剐下肉来这种事,李兰怎么还会在意。 “你们紧张什么啊,”高秀秀拨了拨颊边的头发,眼波斜飘,“我能来干什么,送个行罢了,还有就是……谢谢李公子送我家破人亡之恩。” 那日漕运之争后,高家在金陵城所有的生意一夜之间陷入泥沼,不久后便有几家布缎行被查封,昔日来往富贾尽对其如避蛇蝎,恐难支撑,而高员外不得不变卖家产周济。在她看来,若不是有李兰在背后搅动风云,她高家又岂能有如此困境? 李兰眸色深深,不由问道:“在下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没那能力让高小姐家道中落,莫非高家一应吃喝拉撒我李某都能插手干预不成?需知这人在做天在看,自有报应。” “是吗?”高秀秀狭长的丽目中眼波如刀,“若不是你,我高家何以落得如此境地!枉你我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想不到你竟如此心狠手辣!” 李兰心想这便是泼脏水了,当下语声冷冽道:“高小姐还真是言辞犀利,这时候想起青梅竹马的情意来了?若是你高家广善好施也便罢了,可这些年所作所为金陵百姓尚且看在眼里,难道你真的以为区区一个李某便可乱你高家的吗!高小姐不去反省自己的问题,反而跑来责问李某的不是,真是可笑!若是高小姐今日特来抒发胸中怒意,当真找错人啦,当李某真的可以任意拿捏不成?” 高秀秀的脸涨得通红,李兰这一番言辞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令一向擅长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徐治不禁使了个眼色,她才缓缓平复下来,但双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缩成阴寒的一点。 “不好意思了,”徐治随随便便道了个歉,没再继续前行,只站在原处,视线锁在李兰脸上,慢慢道:“徐治特来送行,却是未曾想到看到如此争端,请李兄多多包涵。此去路远,凶险多艰,亦劝李兄时时在意,切莫放松心神啊。哪天李兄若是觉得玩累了,大可去皇都里的国子监寻我,你我也好把酒言欢才是啊。” 对于这个昔日“情敌”,李兰保持着冷冽的视线。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唇角的线条却在渐渐地放松,慢慢地转为轻微上扬,上扬到一定程度后,又突然化为一阵仰天大笑,笑声过后,他整个人的感觉骤然改变,又变回了大家所熟知的那个李兰,那个闲散平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无欲无求的李兰。 “承你吉言,把酒言欢还是免了吧,道不同不相为谋。”李兰笑容晏晏,拱手为礼“在下累了,恕不奉陪,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他掉头转身,与张大道交代了几句,便重新回到车旁,小丫头伸手拉他上去,马车摇摇复行。 第十六章 逢林莫入 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辘辘远去,未几便只余一抹烟尘,在初春微冽的空气中渐淡渐沉。 离金陵远了,自然也就离纷扰远了,西城门好整以暇的登第士子与风月喧嚣,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桠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车厢亦随之轻轻起伏跳跃。姜若嫣的视线停留在了李兰素淡的容颜上,良久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此来金陵前,她曾想像过这位李兰是什么人,可真正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远比传言和想象中更加的深沉。 “公子满眸愁怀,可是还在为方前的事而烦恼?” “我哪有可能被其烦恼?”李兰失笑道,“于我而言,这两人是情意绵绵也好,笑里藏刀也罢,都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而已。若是为这等锁事劳心伤神,我岂不是亏死?” 与徐治的那番交谈,虽然还是有很多话咽在口中没有说,但李兰已有些神思倦怠。其实认真算起因果来,两人之间除了一些心结以外,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血海深仇,只是情之一字,历来无计回避,表面上虽一如既往的谈笑不羁,终究难免有些执念,还以颜色。如今苟存性命,前途多艰,更是再无半分余力牵扯毫无意义的争风吃醋中来。 他这句话语气淡淡,可姜若嫣听在耳中,却觉得心中酸楚。关于那些事她是听说过得,只是人家李兰尚且可以保持平静,没道理自己反而激动起来,所以忙抿着嘴角稳了稳情绪,好半天才道:“公子当真是潇洒疏阔,不拘泥于世俗。想来似这等凉薄之人,也配不上公子半分才情,别的不提,我可是听闻光是金陵城中便有好些名门闺秀倾慕公子的风雅呢。” 李兰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便知心生误会了,温言笑着提起另外一个话题,道:“姑娘莫要取笑李某了,我可没那福气,有此余暇还不如算算我们何时入京,别耽误了姑娘的正事。” 小月已经睡熟,车厢内因为帘幕厚实,又有暖炉,所以并无寒意,小丫头平稳绵长的鼻息在一片寂然中有规律地起伏着,李兰遥遥看了她一眼,轻手轻脚地将毯子盖在小丫头膝上,方才安心。 姜若嫣眸色深深,不禁莞尔一笑:“我请公子入京是做教书先生,又不是去服那苦役。此去皇都路途迢迢,不知会出现什么状况,且不说途中会遭遇何等风雨和意外,便是必不可少的休憩要耗去多少光景?依此等马力,每天最多可行进百里而已,公子又如何能够算清?” 李兰听到此处,细细一想,心头不由轻叹。此话确实有几番道理,这尚且还是夸大其词了讲,古时交通往来不便治安不全,姑且不说吃喝拉撒的问题如何解决,便是打家劫舍亦是常有的事,如此交通,日行百里都只怕是连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姜若嫣定定地看着他,不禁莞尔道:“看公子的模样,莫非不曾出过远门?” “确实如此,让姑娘见笑了。”李兰唇角不为人所察觉地暗暗紧抿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心中暗道:想当初在家乡环游世界时,什么别致风景不曾见过? 姜若嫣笑容晏晏地道:“从金陵到皇都千余里路途,咱们就算日行百里,全程无风无雨,尚且还需十天半月之久,而且行程之中并非一路坦途,进入下旬便到了南方雨季。” 李兰笑道:“看姑娘对气候如此了若指掌,难道经常在外走动?” “去过一些地方而已。”姜若嫣坦然地道,“家中向来烦事居多,抽不出余暇,不然我一定要走遍万水千山,好好领略一下我大周各地风情。此等想法,只怕是垂垂老矣时方能实现一二吧……” “何必要等老呢,”李兰笑意微微,“姑娘如此温婉年华,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好好享受才是正本。” 这句话他本是无意说出,但听在姜若嫣耳中,却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若论李兰此话虽颇为在理,却已属于消极之言,在那些名儒雅士看来,堂堂男儿正值青葱,理应征战沙场亦或是维系苍生,又岂可如此萎靡懒散,无半分英气,只知游山玩水?真正令她震惊讶异的是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觉,是自己心中突然涌上来的那股难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任谁生于那样冰冷残酷的世家,恐怕都不想做一只笼中鸟吧…… 天光渐盛,马车夫低沉地声音响起:“小姐,眼见便是正午了,可要停下略略休息,用些吃食?” 姜若嫣沉吟了一下,转而看向李兰,问道柔声:“公子以为呢?” “姑娘做主便是,”李兰摊开双手一笑,“不用管我的。” “嗯,”姜若嫣点点头,对着车厢外吩咐道:“白叔,既然我们随身带着吃食,便随意吃点吧,赶着时辰早些到达驿站最好。” 于是李兰等人只能一面啃着干粮一面继续前行,好在干粮味道尚可,李兰拿着卷肉薄饼静静地吃着,侍女小月则是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吃得格外香甜。反观姜若嫣不动声色,进食则细嚼慢咽,但不如小家碧玉那般扭捏含蓄,别有风情。别看这一路都是在乘坐马车,其实颠簸之下也是耗费体力的,譬如李兰此时此刻便觉得全身骨架仿佛要散掉了一般。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厢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马车进入茫茫山道地势渐高的缘故,马车四周的青草渐稳,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天色渐渐黯淡,姜若嫣微微眯眼,观察了一下落日的位置,按图索骥此地距前方驿站大概还有三十余里的样子,如此看来天黑前他们是赶不到了,故而经过李兰点头同意后,一行人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行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两顶简陋的帐篷设立在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色中,想来是极为舒坦,可那名自称白叔的中年人安置好后,方缓缓走近青蓬马车,却眉睫微跳,停了下来。深林中忽然响起夜鸟的嘶哑。片刻之后,中年人冷冷地笑了两声,突然扬声道:“我们可要歇息了,诸位不试一试?” 这句话如空中飞来,听得人满头雾水,不过留给李兰几人迷惑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少顷凝寂,杀气瞬间大盛,营地西侧的树林中冲出五十来名精壮汉子,俱是劲装长刀,直扑马车而来! 第十七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在明明没有出现任何疏漏的情况下,密林中突然响起一声细细的哨笛锐音,紧接着树叶摇动,数条浅灰人影飞掠而出。与此同时,营地旁原本平静的河面上水柱暴起,大约近十名杀手身着银色水靠,手执分水刺冲天而起,快速组成队形,其中三四人主攻,其余的人迂回,切到中年人与后方马车之间,似乎打算先把他拖住。 中年人瞳孔微缩,抬手间兵刃出鞘,使得竟是一柄弯度极大的胡刀,简简单单地随手一挥,光亮与劲气已直扑来者眉睫,冲向他的人无论是何角度,都觉得锋刃迎面袭来,不得以停步自保,唯有其中一名身着黑衫之人似毫无所觉般,身形去势不变,临到近前却突然一晃,眨眼间便出现在另一方位。 中年人“咦”了一声,好像极是意外,脸色一凝,不敢大意,刀势一收一改,应变甚快,与来者攸忽间已交手数招。 跟黑衫人同时袭向中年人的其他几人中似有一位是暗杀行动的指挥者,他见黑衫人已成功拖住那中年人而且还不落下风,李口中立即呼啸几声,带领密林内杀出的人全体冲向马车,朝李兰等人直扑过来。 “离开马车!” 李兰眉睫狂跳,在第一时间将姜若嫣与小月两人推下马车,转而面对扑杀而来的杀手。未经只言片语,恶战顿时展开。杀手的招数自无花哨可言,姿式也并不美妙,但却甚是简单有效,冲、刺、劈、砍,每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只以夺人性命为目的。 可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眼见那疾若流星的刀锋袭来,李兰忽然扬起手中的一团东西,照着杀手面门便用力地砸了过去,反观那杀手刀背一抖,又是一道亮光闪过,便将布包击个粉碎,登时一团红色雾状粉末弥漫开来,那几个杀手躲避不及,难免鼻腔中吸入少许粉末,顿时觉得无比呛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更麻烦的是,经此一吸一喷,不少亦入了双眸之中,顷刻间泪流满面,即便是经历过江湖险斗的老油条,一时之间都被那种浓烈的辣意所摄,身法变得颇为凝滞,至于离李兰最近的几人双目不禁闭了起来,当然更加难以适从。此时众人方才知道,李兰扔出来的东西居然是辣椒粉,不由心中大怒,暗骂这厮竟使出如此阴损手段。 辣椒粉是马上驮负的物品。李兰无兵刃在手,空手应对数名亡命之徒的狠辣攻击,定是落于下风,并且他一向奉行无所不用其极的原则,故而使得如此损招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如此大好机会,李兰是何等敏锐之人,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以简制简,以快制快,转而向围攻他最近的人刺了过去。 那人尚且未从辣椒粉折磨的痛楚中解脱出来,视听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未等做何反应,寒芒便急掠而至,正中他的颈动脉,双眼瞪得极大,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去。 李兰奋起神威,趁此间隙扬起匕首再杀一人,面临如此险境,纵然不为自己,也想为小丫头拼出一条生路,故而全力施为,不留半分余地。只可惜因为他大病初愈,时间一久,后续乏力,在接连一顿迎头猛劈之后,双足虚软,身子晃了几晃,跌倒在地,虽仍能强力支撑,但不免险象环生。 果然,与中年人缠斗那黑衫人饶是功底深厚,也根本抵挡不住,连退数步,拖刀背后一挽,雪亮的刀背突然环扣一震,竟飞出一柄刀中刀,疾如流火,出其不意地直扑李兰面门而去。 李兰容色未改,但黑嗔嗔的瞳孔已在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 因为这一次,那柄飞刀竟是直冲着他咽喉而来的。 若是前世的李兰,这样一柄飞刀尚有余地留给他,但如今孱弱无力,只怕是一个寻常壮汉也打不过,想要避开这如雪刀锋自是决无可能。 既然躲不过,那又何必要躲,所以李兰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中年人的身影此时也已化成了一柄刀,直追而来,但终究起步已迟,慢了一步。 “少爷……”在小月忧急的叫声中,原本被李兰保护在后方的姜若嫣突然仰起头来,眸中寒芒乍闪,身形如旋风般卷起,飞刀的刀柄,最后被抓在了她的手里,刀尖距离李兰的颈项,不过四指宽而已! 未及多想,姜若嫣如同卷出了收吸人命的漩涡般,青幽光亮伴着血花飞溅,最先赶到的几条人影已倒飞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不仅惊呆了李兰,连杀手们都有一瞬的呆滞。然而这一切还没有结束,姜若嫣凌厉的身法没有丝毫的停歇,仿若利剑出鞘,一招封喉,电光火石之间手掌便印上了杀手群中一人的胸膛,并顺势而上,利落地割破他的咽喉,将他的身体摔翻在地! 稳住阵脚后,姜若嫣与中年人汇合一处,她兵刃在身,虽不算太应手,但威力已然大增,再加上中年人出招奇诡,眨眼之间颓势已改,双方竟斗得旗鼓相当。 杀手们毕竟行的是暗黑之事,至高境界便是一击即中,陷入缠斗当然大是不妙,何况此地毕竟离驿站尚近,时间越久,来援的可能性就越大。于是密林丛中哨音又起,又急又短,五名银衣人和身扑上,竟是自杀式的打法。同时密林中的指挥者亲自现身,足点水波,横掠过窄窄的河面,身法极快,一刹那便出现在格杀的现场,率领其他所有杀手,包括受伤倒地的人在内,全部迂回包抄,从姜若嫣两人的左右两侧绕过,直奔李兰而去。 “保护先生!”中年人高声急叫,与姜若嫣飞快地后退,力图抢先赶到李兰身边去。无奈被人近身舍命攻击,哪有那么容易就甩掉,眼睁睁地看着几条灰影越过自己,寒锋如冰,毫不留情地抹向李兰的身体。 话音方落,远处因为太阳落山愈发阴暗的山道口,那些灰黑色的枝桠之间,攸忽间无来由袭来一阵劲风,枝桠上新生的嫩芽隐藏在旧树皮的保护下未被伤害,倒是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树叶被卷至半空之中飞舞,簌簌作响,然后纷纷落下。 春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十余条身影蓦地从山道口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灰朴衣衫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试图想阻止杀手们向着李兰挥去的屠刀。 然而却是为时已晚…… 第十八章 忠君之言岂可相负 寒意是从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来的,一开始那似乎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但讯忽之间,它突然物化了,变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锋,使得拼尽全力纵身闪躲的李兰周身寒毛直竖,几欲忘记呼吸。 漫天碎木,自林梢繁星间跳落人间,几名杀手选择的时机极为精妙,极为狠准,一出手便势如烈火,直卷李兰而去。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几大高手皆援救不及。眼看着雪亮刀尖直袭李兰的面门时,李兰清雅素淡的面容上忽而现出了微笑,不过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怆然,多了些决绝。 当那道如雪寒锋袭来时,李兰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动,袖口里那支墨弩仿若厉烈灼焰,一根羽箭闪电般射出,穿透数片落叶,撕破夜色,就在那位杀手出手狠辣毫无余地的寒锋刺入自己面门时,提前抵至其人胸膛。 羽箭入肉七分,鲜血初现。 那杀手只觉仿佛一根坚硬粗壮的木棍重重撞向自己的胸膛,被硬生生震的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有些热,那股热度最后变成滚烫。他不禁俯首而望,只见一根羽箭没胸而入,青衫外尚且残留着一小截箭杆与箭羽,鲜血侵染,仿若一朵红花绽放于寂夜。 尽管李兰躲得及时,杀手寒锋余势未歇,依然割裂了他胸口的衣衫,可见杀手出手之快。这时那中年人已然是返身纵跃,衣衫微摆,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摇荡,便将李兰带离了战局,闪避无痕。 不知是因为有人来救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尚处于危局中的姜若嫣发尾飘荡,长长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错身间,对凛冽杀气竟仿若熟视无睹,由于她淡然的样子甚是异常,暗杀的指挥者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大叫一声:“撤!全体撤离!” 他话音未落,中年人脸上已现冷笑。与他笑容里的冰寒之气同时弥漫开来的,是山道后突然现身的近百名硬弓手所带来的死亡气息,马车就停在山道口外数丈之地,围在四周的杀手除了几个隐在河边的以外,几乎全都在硬弓手森森利箭的射程之中。虽然在接到撤离指令的那一瞬间大家已立即结束攻击全速逃离,可人的脚程又如何快得过迅如流星的飞羽?刹那之间,破空之声、惨叫之声交相响成一片,密林外已成屠戮狱场。纵然是身怀武功的江湖人,但除非是绝世高手,否则乱箭之下也只能当活靶,区别只在于能抵挡多久,能逃开多远。 数轮箭雨后,暗杀的众人中只有大约几个人在同伴的拼死掩护下逃入密林,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有的竟被射成刺猬一般,殷殷血流将草木都侵染成了红色。面对如此惨况,眼见着刺杀的目的根本无法完成,指挥者两眼都红了,不过显然他是个心志坚韧之人,转念之间已控制住了自己几欲发狂的心,喝令已然乱了阵脚的幸存者纷纷后退,越过小河缩回密林之中。中年人知道那黑衫人武功太高,追上去也没有用,所以干脆叫人不要理他,自己全力追踪那名落荒而逃入密林中的指挥者。 那些未蒙面的灰衫人走到车厢废墟时,额头已挂满了冷汗,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颤声道:“老奴来迟,令贼子惊扰小姐,实在罪无可恕,请小姐责罚!” 姜若嫣冷冽的视线向四周扫视了遍,见众人全都低头避过她的视线,才转而投注在密林的方向,半晌后,方缓缓地道:“罢了,此事怪不得你们,抓紧时间把这些人清理了。” 说完此话,她默默迈步走到车厢旁,对着坐在那里的李兰轻声道:“公子怎么样,可曾伤到哪里?” “承蒙姑娘关心了。”李兰神情还算宁静,只是脸色略见苍白,有些轻不可闻的喘息,小月半蹲在地面照顾着他,轻声道:“若不是适才姑娘舍命相救,只怕是李某这条性命就要搭进去了。” 姜若嫣似乎回到了他所认识的那个温婉女子,仍是柳腰娉婷,仍是雪肤花容:“我曾保证此去皇都路上公子定是无虞,又岂可食言,还望是这伙贼人莫要惊吓到公子为好。” “该说抱歉的是我,”姑娘难道未曾发现么,这些人皆是奔我而来,姑娘恐是遭了池鱼之殃,是我连累了姑娘。”李兰遥遥起身,回头凝望着姜若嫣的眼睛,尔后深施一礼,“对不住了。” “公子莫要妄言”姜若嫣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临行之时,公子既已言明此行必不太平,我自当有所防备,又岂可公子于不顾?” 这时那些灰衫人已然打扫完战场,将那些还有几丝余息的敌人全部砍死,听及此话,不由帮腔道:“先生你且放宽心,这路上啊,有我家小姐在,什么牛鬼蛇神都近了先生的身。” 不等再说什么,姜若嫣冷冽的视线再次扫了过来,几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过多言语。 李兰的视线,柔和的落在姜若嫣的身上,不由问道:“姑娘就不曾怪过李某招祸之嫌?” 姜若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方缓缓说道:“其实公子做我的先生,对公子而言,却是要比适才还要凶险百倍……” 李兰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忠君之言,岂敢相负?” 听及此话,姜若嫣不禁莞尔一笑道:“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只能是夜行赶至驿站了,只好委屈公子一次了。” 李兰摆摆手,轻声道:“不打紧。” 中年人的身影在旁边树枝间闪了一闪,出现在姜若嫣的身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很懊恼将人给追丢了。反而姜若嫣似乎早知道是如此结果,并未多说什么,交代几句后,便与李兰一同上了马车。至于那些灰衫人与硬弓手却是悄悄隐没。 沉沉夜色中并无灯火,那一片墨染中又不知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第十九章 曾是惊鸿照影来 这似乎应该是平静的一夜。无风,无雨,清润的月光柔柔淡淡的,蒙着一层薄如轻纱的浮云,不会白花花照着窗棂晃人眼目。这样的阳春季节,是适合安眠的,室内的炭火刚刚撤下,空气异常舒爽,室外也没有夏秋的草虫之声,恬然宁谧,若是一夜无梦到天明,当是一桩清醇美事。 然而李兰躺在硬榻上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安稳。没有咳嗽,也没有胸闷到一定要半夜起来坐一会儿,而是隔壁酣睡如泥的旅人那仿若雷响的鼾声,扰得他难以入眠。翻来覆去,李兰不禁自欺欺人的捂住了双耳,总归是挡住了些许鼾声,未曾想磨牙打嗝放屁之音继而续上,仿若珠落玉盘,令人心绪如麻。 李兰眼睑微微垂着,静静地聆听经风而来愈见聒噪的“乐声”,良久无语。或者他应该有所作为,譬如冲进去揪其耳朵,照着那张可恶的脸上饱以老拳。然则他气量并非如此狭小,知其可为而耻为,何况多事之秋且需收敛意气,故而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李兰无外物萦怀间,不由忆起那沉沉夜色中的暗杀来。 若说那些江湖客醉翁之意在于李兰这话不假,从各方面而言,他不止一次面临生死险境。若非姜若嫣出手搭救,只怕自己早就挂了红彩。及至马不停蹄到了这间驿站,方脱危境。那日雨夜长谈过后,李兰心里尚且存着一丝侥幸,可今夜密林伏杀,已然断了他的根本,明明白白指出有些东西必须咬牙背负到底,不起因为背负很难,而是因为背负才是活命。 李兰是个本身很有判断力的人,此中关节略略推测,他就知道事实的确如此,初时的一团兴头顿时荡然无存,心里沉甸甸的。 东方尚未见白,屋外攸忽响起敲门之声,李兰不由怔了怔,方急忙起身穿好衣衫,随意将散发一束,披了件皮裳,顺手又拿棉质布巾擦了擦脸,这才快步走到门前,开了屋门,原来是那名中年人。 “冒昧来访,若是惊了先生,在下赔罪。” “不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我家小姐有请,不知先生可否前去一叙?” 李兰微微怔仲,虽不清楚是何意图,但还是点头应允。中年人行事爽落,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引领李兰转折走了一段,进了一间装饰简朴的屋室,里面陈设有常用的桌椅器具,安置在屋壁上的油灯已被点燃,发黄的灯光下,姜若嫣穿着便服,转向缓步走过来的李兰,向他施身为礼。 “李公子,惊扰你了。” 李兰微微躬身施礼,道:“姑娘有召即来,是李某的本分,何谈惊扰。况且隔壁旅人鼾声实在大了些,我还未曾入眠,只是仓促起身,形容不整,还请姑娘见谅。” 姜若嫣显然心事重重,但还是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抬手示意李兰坐下。 她凌晨有访,肯定是有疑难之事,但见面出语客套,显然又算不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故而李兰也依她的指示,缓缓落坐后,方徐徐道:“姑娘要见李某,不知要商议何事?” 姜若嫣挑了挑眉,沉吟了一下,道:“说来……这原本不该李公子烦心,其实与我所托之事无关,只是我……实在无人商量,只好借助一下公子的智珠。” “姑娘抬爱啦。”李兰口气十分的清淡,仿若刚刚出唇,就融化在了风中一般,“李某既然有先生之职,那么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说什么有关无关的。请姑娘明言,李某若有可解惑之处,一定尽力。” 对他的反应,姜若嫣显然是预料到了的,所以立即回了一笑,顺着他的口风道:“那我就直说好了。想来公子对我的家世已是清楚一二,但事急从权,此中关节我也不能过多言及。公子今夜受杀手惊扰,前路未卜,且不说对方是否会卷土重来,便是余途尚且不知多少凶险,故而我想与公子详谈此事,不知公子意欲何为?” 李兰眸色深深,其实姜若嫣的身份他早有所猜测,能寓居驿站之人起码也是官家之后,故而他并未心生讶异,当下温言道:“请问姑娘,此处驿站可是去往皇都必由之路?” 姜若嫣怔了怔,咬了咬牙道:“并不是……” 李兰沉吟了一下,道:“如此而言,那就是说杀手并非知晓我们的路线,故而只能在所有必由之路设伏,那我们也不用太过焦灼,只怕是……单单此路有伏!” 姜若嫣心头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般,一阵锐痛,不过她抿唇强行忍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问道:“公子此言何意?” “姑娘胸襟智慧不逊于李某,若是真有内鬼,我又岂能活到而今?”李兰露出微笑,舒缓她的情绪,“若真是那般结果,我们余途可是要好走不少呢。”。” “公子莫要妄言”姜若嫣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临行之时,公子既已言明此行必不太平,我自当有所防备,又岂可公子于不顾?” 这时那些灰衫人已然打扫完战场,将那些还有几丝余息的敌人全部砍死,听及此话,不由帮腔道:“先生你且放宽心,这路上啊,有我家小姐在,什么牛鬼蛇神都近了先生的身。” 不等再说什么,姜若嫣冷冽的视线再次扫了过来,几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过多言语。 李兰的视线,柔和的落在姜若嫣的身上,不由问道:“姑娘就不曾怪过李某招祸之嫌?” 姜若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了他良久,方缓缓说道:“其实公子做我的先生,对公子而言,却是要比适才还要凶险百倍……” 李兰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忠君之言,岂敢相负?” 听及此话,姜若嫣不禁莞尔一笑道:“此地不便久留,我们只能是夜行赶至驿站了,只好委屈公子一次了。” 李兰摆摆手,轻声道:“不打紧。” 中年人的身影在旁边树枝间闪了一闪,出现在姜若嫣的身边,虽然面无表情,但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很懊恼将人给追丢了。反而姜若嫣似乎早知道是如此结果,并未多说什么,交代几句后,便与李兰一同上了马车。至于那些灰衫人与硬弓手却是悄悄隐没。 沉沉夜色中并无灯火,那一片墨染中又不知藏着些什么样的魑魅魍魉。 第二十章 清风拂山岗 游园灯会之事于李兰而言,从未得到蛛丝马迹的印证,仿佛黑影给予他那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不过是所谓的错觉罢了。然而此时凝目锁在驿外酣斗的两人身上,不知从何而起的压迫感慢慢侵袭,令李兰方知直觉并未生错,心头稍安,便不再多加揣测。对于接踵而至的诸多疑云,李兰已然可以做到淡然处之且视如平常,既然终究要面对那些波诡云谲,那又何必被其所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这时已刮起了夜风,空气中有些浊重的腥味,预示着明天绝非艳阳晴天。在满天晦雾乌云映衬之下,姜若嫣高挑修长的身影愈发显得柔韧有力,她的脚步迈过连廊回栏,已然与那黑衣人激烈交上了手。今夜所谋之事干系重大,若是走漏风声,极有可能波及到李兰的安危。故而她全力施为,并不留半分余地,掌风仿若凌厉有形般,旋成一团暴烈的气场,专击敌人疏忽薄弱之处,让黑衣人根本无法脱离战局。 反观那黑衣人仿若心中怒气被激起,脚下猛退一步,双袖劲风鼓起,抡圆双臂如画太极般划过一圈,掌影仿佛立即随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强劲气旋直卷姜若嫣而去。姑娘寒冽如霜的面容上掠过一抹异色,不过这抹异色无论怎么解读都不是慌乱。她飘忽的身体面对翻涌而来的劲风不仅没有丝毫试图稳定脚跟的落势,反而更加轻悠,整个人如同一片飘离树梢的枯叶一般,竟能随涡流翻卷起不可思议的姿态,双掌如鬼魅般自肋下翻出,直插入那片无色无形的掌影之中,准确地切在了黑衣人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结束的那么突然,前一瞬间还是人影翻飞,掌风四起,下一刹那两人已极速分开,黑衣人几乎是转身就走的,毫无凝滞狼狈之感,兔起鹘落转瞬之间已然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只不过黑衣人临走时仿若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李兰,眸中杂绪,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惘然。 比起李兰那根本忘了掩饰的惊讶表情,姜若嫣反而要镇定淡然得多。她先运气冲散了腕间的积淤,又理好略显零乱的长发,抿着嘴角微微一笑:“小女子鲁莽了,请公子见谅。” “姑娘无恙便好,”李兰遥望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不禁跟着一笑,又恢复了月白风清的样子,道:“常言道穷寇莫追,姑娘也无需担心,依我看此人并非抱有恶意。” 姜若嫣坦然点头道:“我与公子也有同样的感觉。方才交手,此人可以说是深浅不可测量,若是论及久战,只怕届时我也不是其对手,就是不知其来意为何。” 李兰仍是笑容未改,温言道:“看其步履匆忙,应是无意撞上你我谈事罢了,再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独来独往之人总归无所太多倚仗,暂时无妨。” 这时隔壁院落里攸忽传来大声呼喝:“有飞贼……有飞贼……” 姜姑娘黛眉微蹙,心中已有判断,转头与李兰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对方的目光中知道他的结论与自己一致。虽不明白黑衣人为何来此,但也知定然事出有因,倒也没多言,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做背锅侠的原则,两人悄悄回到房内了。 两人这边前脚刚赶至房内,外面已是一阵混乱,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未至片刻便有人敲门。李兰打开门时,伸手按着额头,迷迷蒙蒙半睁开双眼,一副睡眼惺忪模样打量着驿站侍卫,声音还有些发涩:“什么事啊,要扰人清梦?” 那侍卫面上泛着冷冽的笑容,道:“有飞贼潜入,烦请通融一二,例行盘查。” 李兰微微一笑,就势侧身。驿站侍卫一番盘查后,展目四处张望了一下,未觉异常,丢下几句狠话方恹恹地去了。 经此变故,隔壁旅人那仿若雷鸣的鼾声再未响起,这一晚李兰睡得好不好没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稳,没有翻覆,整个人拥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静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后雨粒终于打了下来,不密也不大,碎碎砸在屋瓦上,声音听起来有如针刺一般,悉悉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翌日清早,雨势开始渐沉,寒风也更紧了几分。风雨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中年人迷迷蒙蒙地出现在驿站门,驾着一辆青蓬双辕的马车渐行渐远。 ?”李兰眸色深深,其实姜若嫣的身份他早有所猜测,能寓居驿站之人起码也是官家之后,故而他并未心生讶异,当下温言道:“请问姑娘,此处驿站可是去往皇都必由之路?” 姜若嫣怔了怔,咬了咬牙道:“并不是……” 李兰沉吟了一下,道:“如此而言,那就是说杀手并非知晓我们的路线,故而只能在所有必由之路设伏,那我们也不用太过焦灼,只得避开要路便可,就怕单单是此路有伏……” “此言何意?” 姜若嫣抬手轻掠鬓边云环,樱唇间溢出一抹笑意:“公子当真是心思通络,行踪隐秘又岂可容得他人窥探?如今想来,只怕是我们要改道青州去往皇都了。” 李兰凝目看了她片刻,攸忽束发收袖,敛衣躬身,用平静地语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总归是我招来的祸端,贼人难恐善罢甘休。届时若以姑娘之势尚且奈何不得,莫要因我而危及性命。这是李某的底线,姑娘万望勿怪。” 姜若嫣微微怔仲,方笑容晏晏地道:“我答应公子便是,但公子身边的小姑娘可要哭鼻子啦。” “姑娘还真是风趣。”李兰顺口答道,仍是随意看了眼窗外夜色,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之间睫毛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一下。虽然这一下悸动如同轻羽点水,瞬息无痕,但姜若嫣何等样人,立即察觉了出来,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条黑影正从屋檐之上飞速掠过,虽说只是稍闪即逝,可仍然没有逃脱姜若嫣的视线,她突然一个轻盈的转身,长长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眸一凝,抬手错身,如一抹流云般飞掠而起,追向那条来历不明的黑影。 李兰神色微恍,已然认出其人正是游园灯会时所见的黑影! 第二十一章 江湖恶风雨 接下来的旅途则是顺利了许多,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融融春意渐上枝头,风和日丽,官道两旁桃杏吐芳,茸草茵茵,人们已开始脱去厚重的冬衣,跑到郊外踏青。李兰知道自密林遇伏后,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恐不会善罢甘休,行踪若真能彻底瞒过去当然好,可但凡有蛛丝马迹被其知晓,他必是性命难保。 所幸李兰身侧有姜若嫣相陪而论风雅,故而安危尚且无忧,病郁洗罢,他的面色已宁谧得不见一丝波动,羽眉下的眼眸,更是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般,澄澈安然。悠然喜哉,不免与红颜畅谈杂闻以来解乏苦闷,或是拿本宁神的经书慢慢地看。而中年人在照顾车马方面极有一套,骏马在其调理之下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已然驶过近半月的光景。 然而一切在他们进入青州地界之后攸忽而变,遭到年月里最漫长的梅雨时节,或是阴雨霏霏,或是淅淅沥沥,道阻且泞,好在马车质量上乘尚且经得起如此摧残,否则难免会耽搁入京良时。 前方就是飞云径,越过此径才算真正进入中枢神川。南国多景,形盛繁华,然则独独在这里愈发荒凉,人烟稀少,故而李兰等人不得不露宿荒野。 淅沥的梅雨已下了多日,车厢外的一切都被绵绵的雨帘遮着,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李兰等人披戴竹笠蓑衣,顶着风雨踯躅行进,在霏霏绵雨中寻找可以借宿的地方,中年人走在队伍最前方,透过层层雨幕依稀可以瞧见前方朦胧的建筑轮廓,虽说相距不远但由于雨势很大的缘故,看不清楚,只是从较为模糊的轮廓中可以判断其规模应当不小。 及至近些,方知那黑压压一片的建筑却是一座废弃宅院。 斑驳的白墙,破损的粉檐,时不时出现一处缺口的女儿墙,墙面上爬满了毫无章法疯长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蔷薇的枯茎,四顾所及,唯有满目衰草,半枯荷塘,随处可见颓倒的假山山石和结遍蛛丝的长廊。只有那顺着坡地起伏筑起的外墙,仍然牢固地圈着这所已久不见人气的小小废宅。 废宅的正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弧形花圃的轮廓,只不过圃中早已没有花朵,只余下蔓蔓野草,焦黄一片地向四处延伸。而在这片干枯杂乱的荒草中间,却极不协调地站着几人身披蓑衣之人,全都东张西望地,仿佛在欣赏四周衰败的风景。 侍女小月将视线定在不远处半塌的花台上,不禁撅起唇角道:“少爷,看来我们只能在此将就一晚了。” “其实这里也不算太糟啦。”李兰笑道,“若是有人反而我们寻不到如此能遮风挡雨的好地方呢。再者要是请人好好修缮一番,收拾出来应该是很漂亮的,只是好些年没人住,荒废下来罢了。” 这时中年人已然将马匹栓在外面的回廊下,又将他们随身所带的行李拿了进来,雨落有痕,因此被褥不免有些潮湿,所携带的吃食也无法享用,故而只好忍下饥肠辘辘。姜若嫣对此看得很淡,在她身上寻不到半分娇贵之气,令李兰不由暗暗赞叹。 屋外风雨仍是尚未停歇,非但没有减小的迹象,较之方才还要更加猛烈了。他们的衣衫已然湿透,中年人起身道:“小姐,雨夜尤寒,我去找些劈柴过来生火,若是您患了风寒可是我的罪过了。” 话音方落,中年人便起身去旧厢房拆了几处破败的门板,用刀剑劈开后,在偏房内生起篝火。枯木被盈盈点亮,微微摇曳的火光照在几人的脸上,方映出几丝暖意。中年人听着外面猛烈的风雨声,不由叹道:“这场梅雨不知要何时停歇……” 李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中,闲闲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越过此径便是中枢神川,梅雨时节终究有停歇之时。” “白叔莫要心忧,”姜若嫣低头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间一只白玉镯微微晃动了一下,轻声道:“时间尚且充裕。眼下着重之事便是好生歇息,蓄精养锐,梅雨停歇后我们赶路入京也为时未晚。” 李兰眸色深深,微显倦意,道:“时辰已晚,大家还是早些歇息才是。那几间厢房尚且干净,又可遮风挡雨,不如都去那边睡好啦。” “就依公子之言好了。”姜若嫣转而起身,这时她攸忽听到了敲门声。 风雨势大,故而敲门声显得断断续续并不明晰,姜若嫣以为自己一时恍惚听错,倾耳听去,风雨声中隐约传来求救之声:“救命……开开门啊……救命……”那声音应是个老人。 李兰脸上的笑意也已敛起,他几乎是在同时听到了废宅外的求救声,时值深夜,加之荒野废宅,他不由忆起前世那些道听途说的鬼怪故事来,不免心头微凛。 姜若嫣已然撑开油纸伞举步向宅门外走去,防患于未然,李兰当下亦跟着过去,不由提醒道:“荒郊野岭本就人迹罕至,谨防有诈。” 姜若嫣点点头,轻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兴许真的有人遇到什么麻烦,何况又有什么人会伤及到我呢。” 李兰微微怔仲,不免?” “尚可。”姜若嫣笑容晏晏,双眸锁在李兰的身上,问道:“公子可知昨夜生出何种事端?” 李兰眉睫挑了一挑,轻轻地摇摇头。 姜姑娘神色微见凛冽,道:“天字号上房生出窃案,据说昨夜丢失了很多东西,连行碟公函都失窃了。” 李兰听罢不禁莞尔一笑,天字号上房就在他隔壁,那些旅人称是酣睡如泥亦不为过,便是敲锣打鼓,恐怕都难以惊醒,能不失窃才怪呢,当下温言道:“想来那黑衣人应当便是窃贼了,强劲至姑娘你也不敢对其稍有怠意,天字号上房所居官员衔位只怕也是不低,这浑水可不好趟呢。” 姜若嫣眸色安然,静静地道:“嗯,这驿站绝非久留之地,籍此南去便是青州地界,届时我们便可摆脱是非,南国多景,公子路上也好寄情山水。” 李兰闻言,清亮的眸色中不禁掠过一抹涩涩的味道,似乎仍带着几分迷茫,但似乎又已经十分的清晰:“但愿如此。” 第二十二章 寒山风簌簌 若说雨夜寂寥,无外物以萦怀,应当摒除零乱浮躁,寻得清净地好生憩睡,慵慵倦倦之时可听绵雨打湿那柳绿桃红,窗外芭蕉。亦可在梦里与荒园废屋中的树怪花妖为伍,等候着美貌女子半夜敲窗,闲谈些没羞没躁的暗昧旖旎,如此雅致,岂不是一件乐事?可惜的是,李兰终究不是那个进京赶考而误入了壁画美境的朱姓公子,邂逅不了那些如花美眷,春梦难了无痕。形削骨立仿若鬼魅的人倒是有两位。 天边阴沉的云脚越压越低,冷雨潇潇,晓星未残。风雨废宅外那对老夫妇显然听到了里面琐琐碎碎的杂音,愈发用力地拍击朱红门,极为大声地哀求道:“救命!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们进去躲一躲!” 姜若嫣凝目看了片刻,虽然面色尤为担虑,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地与李兰对视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看法,片刻后,方才打开了朱红门。 那对老夫妇看到宅门打开,整个人却再也支撑不住,登时仿佛力竭瘫软的倒在了地上,晕厥了过去,李兰两人方松了口气,看样子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实在有惊无险。此时中年人业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将这对老夫妇背了起来带至偏房,好在老人生得瘦弱,不过百多斤的分量,背起来并不费太多气力。 中年人摸了摸那对老夫妇的颈脉,又探了探其鼻息,方抬头示意暂无妨碍。姜若嫣眸色深深,吩咐道:“先把这两人放在篝火处,让其暖暖身子吧。” 那老人虽是晕厥不醒,却在断断续续地呓语,须发虬结间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跌落于地面上的汗珠,那紧紧绷着的肌肉,那僵直的双腿,那微颤的身躬,无一不表明他在害怕,只是李兰几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篝火正旺,李兰神情还算平静,火光映在眼眸中闪动着含义复杂的光芒。虽然此时对方没有苏醒的迹象,但那绝不是因为无处安宿而寻至废宅,而是碍于沉沉夜雨那大片大片的阴影。 僵局总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在片刻的犹疑后,废宅外的夜空里,攸忽发出一声尖啸,姜若嫣知道这声尖啸的含义,脸色顿时沉如封冻的江面,并无丝毫融化的迹象。 当绵长高越的啸声在空气中荡尽最后一丝余音时,两条灰衫人影一前一后飞快地从远处奔来,只有几个纵跃,便来到了偏房前,令人惊讶的是,两人此刻尽是血迹漫身,气息微奄,臂膀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姜若嫣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此乃杀脱力所有之症。 “怎么回事!”中年人此刻当然也发现了异常,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忙来到两人面前抵住背心,给其发功运气活血,方能言语。 两人目中含泪,缓缓前行两步,朝向姜若嫣单膝跪下,声音嘶哑地叫道:“硬弓手遇伏,我等尚且遭逢劲敌,还请小姐尽快撤离此地!” 这个时候首先恢复镇定的人是姜若嫣,聘婷秀雅的容颜上毫无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纳,什么都没有想。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仅仅片刻之后,她便深吸一口气,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夜雨而去,口中语气更是凌厉之极:“硬弓手天性善隐,传令下去,硬弓手寻机遁入密林,你等从旁策应!” 中年人闻言,脸色登时大变,急叫道:“小姐,这怎么能行!您的安危……” “白叔,”姜若嫣立即打断了他的话,面对如此局面,仍是神色沉静,说的话运了气息,字字清晰:“硬弓手离此地尚远,已然回防不及,若是对方再设埋伏,只怕会是伤亡惨重,故而远遁方为上策。” 李兰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中,闲闲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越过此径便是中枢神川,梅雨时节终究有停歇之时。” “白叔莫要心忧,”姜若嫣低头理了理袖上折痕,皓腕间一只白玉镯微微晃动了一下,轻声道:“时间尚且充裕。眼下着重之事便是好生歇息,蓄精养锐,梅雨停歇后我们赶路入京也为时未晚。” 李兰眸色深深,微显倦意,道:“时辰已晚,大家还是早些歇息才是。那几间厢房尚且干净,又可遮风挡雨,不如都去那边睡好啦。” “就依公子之言好了。”姜若嫣转而起身,这时她攸忽听到了敲门声。 风雨势大,故而敲门声显得断断续续并不明晰,姜若嫣以为自己一时恍惚听错,倾耳听去,风雨声中隐约传来求救之声:“救命……开开门啊……救命……”那声音应是个老人。 李兰脸上的笑意也已敛起,他几乎是在同时听到了废宅外的求救声,时值深夜,加之荒野废宅,他不由忆起前世那些道听途说的鬼怪故事来,不免心头微凛。 姜若嫣已然撑开油纸伞举步向宅门外走去,防患于未然,李兰当下亦跟着过去,不由提醒道:“荒郊野岭本就人迹罕至,谨防有诈。” 姜若嫣点点头,轻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兴许真的有人遇到什么麻烦,何况又有什么人会伤及到我呢。” 两人来到废宅门前时,那呼救声愈发清晰起来,风雨声中俨然是一个老丈嘶哑之声:“有人吗?救命!求求你行行好!” 李兰与姜若嫣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对方的目光中知道她的结论与自己一致,当下凑至门缝之中往外望去,借着天空掠过的闪电,只见门外是一对已然花甲之年的老夫妇,身上粗布衣衫早已湿透,水滴顺着斑白的鹤发而落,此时正站在院门前不停地拍打朱红门,声嘶力竭地喊着,却又不时回首望着身后那沉沉夜色,眸中充斥了惶恐惊慌的情绪,仿若那大片大片幽黑的阴影中,存在着什么可怕的东西向他们压了过来,这场面实在是诡异之极。 第二十三章 且赴这一场厮杀 亥时初刻,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将近午夜,准备结束辛苦一天之时。然而对于人迹杳杳的荒园废屋而言,则是一片刀光如锦的光景,四野里静到雨落的声音有若雷鸣,静到春夜凉风刮过离离衰草的声音有若松涛,仿佛除了风雨和肃杀之意笼罩的废宅外,其余的皆不存在,静到要死。 风萧萧兮夜雨寒,伴随着连续不断的脚步声,靴底踏浅泊的啪嗒声,利刀缓缓抽出刀鞘的磨擦声,那二十来名蒙面人霎时间袭来。中年人面若寒霜,然后呛啷一声惊破雨中的破宅旧院,腰间的佩剑仿若蛟龙出鞘,外象缓慢实则迅捷刺向冲在最前面那个人。 由于李兰等人站在门口,故而房门是开着的。一缕夜风晚来清凉,卷了篝火焰舞,室内光影摇动。与烧焦的枯柴噼啪裂响的同时,刀剑似闪电横空,交击在了一起。 中年人双手握剑,飘乎剑势之间空阔含容,其高如远天,其喷突如泉,俯仰折冲间,似漫天水雾扑面而至。对手也不甘示弱,正面迎击,刀影纵横仿若翻动云雨,竟成双收握刀之势,抡削之间凌厉加倍,其灵透却又不减,幻出一片夺目光墙! 细针入墙,可没不可透,仿若茸茸春雨入土,只润了表层。蒙面人眸中不由闪过一丝笑意然而笑意刚起,瞬间又突转凌厉。对手剑尖余势未歇,强力止住,一片水雾刹那间凝为一支水箭,在光墙似隐非隐时突破。然而中年人心中明白,自己虽然及时化解了那人的招数,但那毫厘之败终究是已经败了。 这是一场真正的拼杀,不是比试,失之毫厘则是差之千里,加之其余杀手从旁掠阵,转瞬间中年人落入了泥沼困境。 好在姜若嫣在李兰的会意下振衣而起,眸光如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每一步踏出便手腕微提衣裙微振挥出一剑,挥舞之时,裹着雨珠凉风啪啪击出,每一剑出便有一道人影飞起! 剑身及胸,有人横飞撞到院墙,吐血滑落;剑身及腿,有人翻着跟头滑破夜空,骨拍喷血堕地;剑挥破雨,沉闷嗡鸣,人影不停横飞而出,惨嚎恐惧之声响彻适才还是一片沉寂的荒园旧宅。 在正常血战中,唯一安安稳稳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头的人就是李兰。除了那两名受了伤的灰衫人时刻注意着他以外,侍女小月基本上更是寸步不离。胆敢向李兰发起进攻的杀手,全被灰衫人以极狠厉的手法啪啪折碎腕骨臂骨,痛得直滚,偏生李兰还阴测测地上前一匕首将其捅死以绝后患,吓得比较靠前的人纷纷后退,再加上此来主要目标并非李兰,所以到后来,攻击李兰的人大部分都转移到了篝火旁老夫妇那边,不想在此处费力不讨好地断手断脚。 李兰当然不会就此坐视不理,虽说萍水相逢,却无不想因自己的缘故而使得对方遭逢无妄之灾,故而便令一灰衫人出手相援。然而此时与青衣人交手的那条黑影可不是吃素的,瞧准这等良机,当下返身纵跃,出手狠辣毫无余地,直扑李兰而去。 奈何那青衣人仍是应对自如,掌影浮动间仿若春泥零落入尘埃,任其黑影身形如何飘忽难睹,仿佛泥牛入海,尽拘于方寸之间被拖得死死。 至于着手围攻他们的那些蒙面人,早已被杀得七零八落,实在是太过虚有其表,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走南闯北的江湖客。 此时中年人与杀手首领战至外面,少了一个一流高手,杀手情势顿觉恶化。清鸣骤起骤止,姜若嫣手中剑影攸忽间仿若切菜一般,将那一颗颗似酒囊饭袋的大白菜,削入风雨碾落成泥。场面绝对是惨淡支撑,如果援兵再不进来,结果不言而明。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中年人便折返回到废宅,剑影捭阖间犹如过江之蛟龙,至于那杀手首领则是不见其踪影。若说杀手这行当,即便是首领不敌而逃,余者亦会不惜代价完成使命,正应了无规矩而不成方圆。可这些蒙面人俨然如乌合之众,不过二三下便被姜若嫣两人清理干净,着实令她不解。 但现在可不是顾虑这等杂事之时,那神秘黑影眸色寒森,已然被青衣人生生逼的进退不得,衣袂凌乱之间,不禁尖啸一声,竟是自杀式的打法,宛如疯狗一般,与适才阴诡刁钻的路数大相径庭。 反观青衣人似乎措手不及,掌影翻飞间不免出了纰漏,被那黑影寻得机会脱离泥潭,向废宅外纵跃而去,依他那阴诡功夫自当是闪避无痕,青衣人亦知趣的放任其自流,只是黑影却不领情,籍此良机,竟是抬手间两枚穿心针向着李兰与姜若嫣两人打了出去! 那黑影就在这时看了角落中的姜若嫣一眼。这一眼,是惊悸,也是杀意。当然,沉浸在错愕气氛中的废宅内,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这寒气如冰、决绝如铁的眼神。 除了李兰。 李兰由于被那两名灰衫人相护至今,故而安危极具保障,位置略略靠后。反观姜若嫣则是因为砍杀那些分文不值的“大白菜”,而距离战团最近,无法避及,那穿心针明明显显是欲将她除之而后快! 巧的是,李兰距她最近…… 眼看着那寒针就要刺进姜若嫣胸腹,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了姜若嫣身前,顺势向旁边一推。但李兰发力推开姜若嫣后,自己已再无反应和闪避的时间,寒针快速没入了他的左肩,登时血光四溅!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几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李兰当时因为心有疑虑,留意杀手动作而把视线无意中转开了一下,只怕也不能那么快速地将其推离险境。黑影一击错手,心知再无机会,身形如同鬼魅般飘忽,转而消于沉沉夜色。离的最近的青衣人出手亦不留住,也只能叹息摇头。 “你大爷的……” 李兰遥望着黑影离去的方向,暗骂一句脏话后,只觉神思倦怠,缓缓闭上了双眼。 第二十四章 明心无暇映风华 话音未落,李兰已面色煞白地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忍,没有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先生!” “少爷!” 周围的人顿时慌作一团,姜若嫣紧紧抱住怀中瘫软的身体,运指如风,连封李兰身上几处大穴,缓住伤口泉涌般的血流。此时侍女小月俱已哭喊着扑过来看视,中年人手忙脚乱地在怀中乱摸,想要把揣在怀中的良丹找出来,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没摸到。青衣人也快速过来,俯身细看了李兰的伤势,见虽伤得深重,却侥幸避过了要害,且那穿心针不知为何并未喂毒,确认寒针故而性命应是无忧,几人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的心,拿了金疮药给李兰裹伤。 这时中年人总算找到了药瓶,匆匆倒了一粒出来要给李兰,见其唇齿紧闭,便强行塞在他嘴里拿清水冲了下去。李兰的伤口初步处理后,血总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脸上一片灰白之色,默然半晌后,方垂首低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在沾满夜雨的地上,姜若嫣坐在那里,衣衫有些折皱和零乱,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斜斜拖在身侧。她神色哀肃看着李兰削瘦清庾的形容,平素里黑深的眼眸竟有些发灰的感觉,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公子。” 李兰微露倦意地看着她,声音反而愈发柔和,安慰道:“好啦,姑娘这般说辞可是折煞李某了。救你性命乃我情生自愿,事过无悔,姑娘又何必如此自责呢?何况姑娘多次救我于危难,故而李某为姑娘舍身也未尝不可啊。” “可是……” 话音未落,废宅外夜风骤起,一阵凉雨从破旧门板中卷入,几条灰衫人影攸忽而至,只见其随手一扔,就将一条满身血迹的杀手扔到了偏房。 “小姐,敌方不知为何匆匆撤离,仓促之下只生擒到这个缩头缩脑的刀手,如何处置,请小姐示下!”这几人适才一直着手清理后事,故而此时才赶过来请罪。 姜若嫣遥望着那双膝抖动地支撑不住身体的人影,眸色中隐隐涌起风雷之气,朱唇轻抿,冷冷道:“白叔,此事交予你来处理,就算撬不出什么来,我也要他生不如死!” “小姐放宽心便是。” “来,让我看看你用来自杀的毒会藏在哪儿?”中年人蹲下身子,将地上那名倒霉的杀手提了起来,用力地捏住他已被卸掉的下巴,疼的那人双脚一阵乱蹬,面色惨白如蜡,“啧啧,居然还是藏在牙齿里,真是没新意,就不能换个地方么?” 虽然他语调轻松,然则一旁听着的李兰二人却不禁一震,眸中掠过一抹难掩的讶异。 一旦失手被擒就会立即自尽的杀手,已然是业界最高等的死士了,不仅难找,而且价钱也奇高,自己究竟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会让人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呢? “这样没办法问话啊,还是要把毒囊取出来才行。”中年人未曾注意到李兰的变脸变色,径自研究着如何取出那杀手齿间的毒囊,以便把下巴给接回去进行讯问。毒囊易破,贸然行事只会适得其反,故而他拧着那人的下巴看了好久,也没想出怎么才能不把手指伸进去就取出毒囊的方法,最后一个不耐烦,抡起手臂来便是狠狠一拳打在那人侧脸上,只听得一声闷哼,杀手喷出一口鲜血的同时,几颗牙齿和一个肠皮小囊也被吐落。 中年人若无其事地将手背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咔两声便将杀手的下巴复了原位,却又不急着问话,反而找抓起那人的一只手腕用力一拧,顿时腕节俱碎,筋骨尽断,痛得对方叫都叫不出声来,只能如濒死的鱼一般张大了嘴吸气,身体痉挛抽搐着,眸中射出怨毒之极的目光来。 “还好这般看我?”中年人冷笑一声,捞起那人的另一只手,顺着腕部一路捏上去,只听得骨碎之声不断,竟将这一段小臂捏得如同软泥一般,那人惨呼着晕过去,没多久又被生生地痛醒过来。 “白大叔,”虽然明知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小月还是有些看不下去,“停一下手吧,这实在太……再说,你不是还要问话吗?折磨死了就不好了……” “对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中年人冷笑着抓起杀手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直接盯着他的眼睛,语气中寒气森森,“比起问话,我还更喜欢拷打一些,你可不要答得太痛快,白让我少了用刑的乐趣啊……” “对方是以名博命的杀手,不狠一点,只怕半个字也问不出来,这世上的事,哪能都是温良谦恭的?”姜若嫣回头看了一眼,叹口气道:“若他不死,则是你家少爷有所安危啊。” “姜姐姐说的也是哦,那……啊!”小月突然惊呼了一声,姜若嫣微微怔仲,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中年人扔一条死狗一样把那杀手软绵绵的身体丢在了地上,从怀中摸出一条布帕擦手,两道仿若剑锋的眉毛攒在一起。 “怎么了?”姜若嫣问道。 “死了,”中年人神色有些凝肃,缓缓答道:“真是可惜,白费了我这么多手脚伺候他,没想到他嘴唇下方也涂了剧毒,伸长舌头一舔就死了,怪恶心的,他也不怕自己不想死的时候一不小心给舔着了……” “那问出什么没有?”李兰看了看地上那青肿可怖的死尸面容,很快就把视线挪到了一边,“他好歹也是个参与者,嘴里总归有些线索的。” “他只说了四个字……”中年人面无表情地道:“没有结束。” “什么意思?” “就是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的意思。”中年人飞起一脚将尸体一踢数丈远,骂了一句,“妈的,还用他来告诉我没有结束,这一路招惹咱们,就算他们想结束我还不想结束呢,等进了皇都,老子迟早查出来是谁!” 李兰温和地看着他的举动,轻轻喟叹,继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清平如水,甚至不再看死尸一眼,转头对那青衣人道:“阁下与李某素昧平生,今日却仗义出手解我之危,李某不盛感激,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青衣人冷淡地耸了耸肩,语调温和地道:“不敢当。在下王启年,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客罢了。” 第二十五章 潇洒悠哉王启年 很多年后在那座云意春深的府宅里,李兰不免忆起初见潇洒悠然的王启年时的光景,依然情不自禁的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意与慨叹。当时若非王启年搭手相救,纵然是以姜若嫣二人的实力,亦不可应付如此困境,只怕是针对自己的这场劫杀早已落下完美帷幕,人迹杳杳的荒园旧院为埋骨之所。 篝火映亮了窗棂,这时一干杀手的尸体已尽数被拖走,风中弥满的血腥味道在夜雨中越来越淡,淡到可以忽视。 虽说有上等的金疮药敷其伤口,但李兰的面色仍略显苍白,神情还算平静,微倾身子,语调平缓道:“想不到阁下竟是闲云野鹤般的江湖人,失敬了。李某在此谢过救命之恩,只是有伤在身,恕我不能行及大礼。” “小事而已,何必放在心上。”若说这人皮面具这种东西,无论做的多么精巧,毕竟死皮一张,难以掩盖佩带者本身那或是与生俱来或是后天渐满的气度涵养。王启年负手站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举止毫无羞缩之态,眸色之中隐含豪迈,“我不过是想来此借宿一晚罢了,未曾想撞见那些人行如此鬼祟之事。再者我若是不出手,只怕届时我也会遭其清算……” “王大哥也是风趣,”李兰浅浅一笑,“然则滴水之恩尚且没齿难忘,王大哥就不必过于自谦了。” “恕我多言,”王启年表情煞是严肃,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似在审视,又似别无他意,淡淡道:“看来老弟你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啊,那人一身阴诡功夫连我也看不透是何路数,修为也只怕不在我之下,你怎会平白无故招惹到此等杀身之祸的?” 李兰慢慢垂下头去,良久无语,半晌后方道:“我若说此事皆因一篇文章所起,阁下可会认得是天方夜谭?” “老弟可是……梅老先生的弟子?”王启年不禁微微侧目,视线缓缓投注在李兰的身上,“近日青州地界广为流传一篇勉励学问,可称之为大儒风骨的文章,莫非便是出于老弟之手?” 提起梅煮雨的名字,李兰眸中立露恭肃之意,语气更是前所未有地笃定:“李某何等小子,已是有累恩师盛名,岂敢擅加得此虚名?人云亦云,实在是高估李某了。”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可遇到梅老先生的高足,”王启年怔怔地看了他一阵,突然仰天大笑三声,散于双肩的长发随风飘洒,意态张扬,声音也十分的豪朗:“实在是不虚此行,值了!值了!” 李兰微微怔仲,不禁问道:“王大哥何故如此疏狂?恩师桃李满天下,见一拙徒又有何难?据我所知青州府便有好几位呢……” 王启年哼了一声,道:“令师当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设教坛于宫墙之外,门下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自然是遍布天下。可是说到底,他最得意的也不过那么几人,老弟自当是算得上一位……至于他人,不提也罢。” 李兰摇摇头,道:“王大哥太过抬爱了。” “如若真是老弟那般所言的话……”王启年摆摆手,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如今青州广为传颂那篇文章,只怕是有心人在刻意为老弟造势,要么借势用来保你,要么就是……捧杀!若是前者也便罢了,只怕是后者……” 姜若嫣秀眉紧锁,额前阴云沉沉,面色极是郁郁,语调森寒:“我这就派人探查是何人所为,皇都乃是何等样的风起云涌之地,届时难保有人利用这点对公子不利。” 长夜寂寥,月色如水倾注在游廊上,从紫藤黄叶落索之中洒下来,藤蔓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李兰的身上,愈发显得气质飘逸,身姿楚楚。衣角被夜风吹得翩然翻起,他仍是丝毫未觉风中丝丝寒意。李兰的唇角不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紧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笑道:“前尘旧事,枝枝蔓蔓,终究也不能参透人心,姑娘莫非是忘了金陵门前之事了么? 姜若嫣胸口闷闷一痛,当时高家悔婚她虽然知道,但具体情形到底是怎样,她却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问,此时听李兰提及,虽然那口气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静,但姜若嫣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仿佛是透过了那层薄薄的肌肤,窥见了地狱狰狞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好了。”李兰依然静静地继续,似乎没有情绪的起落,“我在金陵城风花雪月的日子实在太舒服,难免会有人看不过去。既然我选择随同姑娘入京,那我得此薄名又何妨?无论维护为好,捧杀也罢,想来在令尊面前侃侃而谈时,也有些份量解了姑娘的忧心啊,还别说,我现在真有点飘飘然呢。” 姜若嫣怔怔地看着他,面容甚是柔软,虽明知李兰在安慰、不想平添负担给她,然而寒风中呼出的白气。仍似乎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眉睫方动,道:“那就依公子所言便是。” 王启年眸色掠过一抹了然,他知道梅老先生门下弟子素有高徒,此时见到李兰面对云卷云去尚且宠辱不惊,心中悟然之余,也自是震撼,当下从怀中拿出一个朴拙抱素的埙来,对李兰郑重道:“皇都的江湖人只怕也不在少数,老弟若不嫌弃,便收下这个小玩意儿,此物虽无大用,想来闲暇时老弟也可吹奏几首小曲子玩乐。” 李兰闻言连连摆手,语调柔和道:“王大哥心爱之物,李某岂可妄图……” “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王启年立即打断他的话,挤眉弄眼道,“此物权当是我送于老弟的结交礼了,若是哪日老弟飞黄腾达,且莫忘了今辰便是,届时我也好去老弟哪讨几杯花酒吃吃。皇都里那落潇湘的姑娘们,啧啧,想想就是美啊……” “也好……”李兰推脱不就,只好哭笑不得接过那埙。这时侍女小月突然惊呼了一声,李兰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对老夫妇悠悠转醒,神色有些茫然无措,良久后方弄清状况,对着李兰等人遥遥一拜,声音嘶哑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老儿感激不尽。” 姜若嫣连忙将其扶起,眸色深沉,道:“老丈岂可行此大礼,如此可要折煞晚辈了。” 那老人神色拘谨,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了混着浊雨的血泊之中,面色大变,颤声问道:“姑娘……难道你们把定远伯派来的人给……杀了……?” 第二十六章 世间总有风雪 大周的国制,文武臣之间泾渭分明,除皇室宗亲外,文臣不封侯,武臣不参政,一品之下,不能兼领文武双职。文臣的晋升可以既靠考核,也靠上司或皇帝的青睐提拔,但武臣们的晋升则必须要有军功才行,不能单靠皇帝的偏宠。而只有早已凭借军功升至二品之上,已封侯或是拜帅的武臣才可以得到皇帝任何的加封,从而求得更上等的待遇和家族世袭的荫赏。而目前大周天下有这个资格的武臣,不过寥寥几人罢了。 定远伯左棠便是是兵权在握的那几人其中之一,原籍地青州府,乃是先朝旧臣,以拥护新皇登基的从龙之功及南境大大小小战役而位列朝堂,后平叛巫蛊之祸,受皇命整顿南境三州军务,方成就其声威赫赫的二品军侯,虽说已是垂垂老矣,然则二十年来恩宠不衰,每至佳节之际皇帝常常亲自登府慰问,故而令百官羡煞不已。 这样一位圣恩在沐的伯爷,纵然是颐养天年之高龄,难免会心生愚钝昏聩,可是就算再怎样老糊涂也不会贸然遣人追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吧? 然而那老人隐蔽低垂的眼眸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平静,虽然年老却并未浑浊的瞳仁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绝望,有怨恨,有哀伤,唯独没有的,只是恐惧。那种眼神,使他看起来就如同一具被世间最悲观的情绪所支配的行尸走肉,容不得让人生出半分疑惑。 “老丈此言何意?”姜若嫣神情端凝,语调也变得更加认真,“定远伯乃是我朝功勋卓越的南境副帅,究竟因何缘故要追杀老丈?这里安全得紧,您但讲无妨。” 现在暂时脱离了生死险境,总算可以略略松上一口气,然而老人依然局促不安,两只紧紧攥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渗出血珠。良久后,方稍复情绪,垂垂落泪,哽咽道:“伯爷日理万机,哪能是小老儿一个穷苦百姓招惹的?只是那左家实在太欺人太甚……” 老人呜咽难言,偌大一条见惯大风大浪的汉子,此刻竟悲痛得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的光景,老人方才断断续续讲出实情来,其间免不了一番凄入肝脾的泣涕涟涟,让闻者不禁吞声忍泪。 定远伯左棠远在皇都,时而享沐圣恩时而品茶论道着实不假,可是林林总总的世袭荫赏总归需要有人打理照料,一应亲族平素里的花销与锁事动不动便要报备。鸡毛蒜皮的杂事多了,也就心觉烦扰,故而只改为适逢月初而上禀,都是几百年的“规矩”了。问题就出在这里,正是由于这个传统,使得身负爵位的大部分亲族愈发肆意妄为起来,横行乡里,无恶不作那都称上是家常便饭,左家亦不例外。 大周朝重农抑商,青州府地沃壤千里,只屈居于物宝天华的江南道而已,故而百姓对农田产看得尤为重要,不免有当朝权贵将主意打在这上面。吕公一家本有良田多顷,平素里也乐善好施,称得上是忠厚敦实。可落在享沐圣恩已久的左家眼里,便是罪过了。 左家先是寻得借口夺其农田产为私产,殴打上前理论的吕公儿子以致重伤而死,甚至于儿媳也在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人掳走,一去不回,而这尚且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当地官府摄于左家在青州地界积威日久,自然不敢管这桩闲事,但求莫要惹火上身为好, 姜若嫣回过头来,看了李兰一眼。后者还不能说话,只能向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微笑,虽然这微笑是那样的温润柔和,姜若嫣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下了面颊。 这是姑娘第一滴滚烫的泪,当它无声无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尘中时,姜若嫣的心已融化如阳。 姜若嫣胸口闷闷一痛,当时高家悔婚她虽然知道,但具体情形到底是怎样,她却一直不清楚,也一直不敢问,此时听李兰提及,虽然那口气淡淡的,他的表情也甚是平静,但姜若嫣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仿佛是透过了那层薄薄的肌肤,窥见了地狱狰狞的一角,灼灼的影像一晃,便不敢再看。 “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们就静观其变好了。”李兰依然静静地继续,似乎没有情绪的起落,“我在金陵城风花雪月的日子实在太舒服,难免会有人看不过去。既然我选择随同姑娘入京,那我得此薄名又何妨?无论维护为好,捧杀也罢,想来在令尊面前侃侃而谈时,也有些份量解了姑娘的忧心啊,还别说,我现在真有点飘飘然呢。”姜若嫣怔怔地看着他,面容甚是柔软,虽明知李兰在安慰、不想平添负担给她,然而寒风中呼出的白气。仍似乎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眉睫方动,道:“那就依公子所言便是。” 王启年眸色掠过一抹了然,他知道梅老先生门下弟子素有高徒,此时见到李兰面对云卷云去尚且宠辱不惊,心中悟然之余,也自是震撼,当下从怀中拿出一个朴拙抱素的埙来,对李兰郑重道:“皇都的江湖人只怕也不在少数,老弟若不嫌弃,便收下这个小玩意儿,此物虽无大用,想来闲暇时老弟也可吹奏几首小曲子玩乐。” 李兰闻言连连摆手,语调柔和道:“王大哥心爱之物,李某岂可妄图……” “不过是一个小玩意儿罢了,”王启年立即打断他的话,挤眉弄眼道,“此物权当是我送于老弟的结交礼了,若是哪日老弟飞黄腾达,且莫忘了今辰便是,届时我也好去老弟哪讨几杯花酒吃吃。皇都里那落潇湘的姑娘们,啧啧,想想就是美啊……” “也好……”李兰推脱不就,只好哭笑不得接过那埙。这时侍女小月突然惊呼了一声,李兰吓了一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对老夫妇悠悠转醒,神色有些茫然无措,良久后方弄清状况,对着李兰等人遥遥一拜,声音嘶哑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老儿感激不尽。” 姜若嫣连忙将其扶起,眸色深沉,道:“老丈岂可行此大礼,如此可要折煞晚辈了。” 那老人神色拘谨,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了混着浊雨的血泊之中,面色大变,颤声问道:“姑娘……难道你们把定远伯派来的人给……杀了……?” 第二十七章 仿若离离星火 李兰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扫过昏暗落雨的天际看着那一片乌沉沉厚实夜云中细细的一条亮线,心绪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若紫藤衰草上散碎不尽的花屑。良久之后,李兰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柔柔地凝望着姜若嫣,声音平稳而又安详:“若依李某的小见识,姑娘此时宜将诸多烦扰抛却,袖手旁观才是。” 姜若嫣若秋水般的眸子轻漾了一下,略略讶异地问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姑娘聪慧无双,当知我心。”李兰眸色深沉,“姑娘不辞千里请我入京已属劳苦,然而吕公所言兹事体大,牵扯的乃是当朝二品军侯,若是状子递上御史台,无论是告发人也好,定远伯也罢,只要有牵连,就或多或少会带来影响,届时就算姑娘能撇清干系,令尊那里只怕也会否及姑娘所托李某之事,故而不可擅动。” 中年人眉睫一震,听了这话,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一样,立即奔到姜若嫣面前,不由低声道:“先生所言非虚,小姐莫要平白招惹为好。何况定远伯与那位的干系……” 姜若嫣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道理她自是懂得,然而那佝偻老人眸中的滴血痛楚与刻骨仇恨,宛如发丝间那缕缕白发,永远那么鲜明醒目,随时随地都无法漠视,容不得人心生置疑。 “白叔,”片刻静默后,姜若嫣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道:“若不是定远伯太过行事卑污,又何至于有如此罪果?既然懂得此事来龙去脉,又岂可坐视不理?” 中年人唇角一抖,隐隐猜到了什么,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软起了心肠,叹道:“也罢……那便依小姐之言,明日我便遣人将状子递到御史台。” 李兰微微怔仲,不由温言道:“姑娘这般行事,恐有不妥……” “公子但请放心,此事我会团满处理的。”姜若嫣生就的霁月胸怀,丝毫也没挂在心上,仍是笑道:“虽说定远伯独沐圣恩多年,荣宠之至,在朝堂上素与其来往交好的臣工亦有不少。然而正如公子所言,我朝皇帝总归要刹住这股土地兼并的风气的,无非早一日,晚一日罢了。故而真能将恶徒绳之以法,以至龙颜大悦,想来家父生性再如何严厉有加,也能谅解一二来。” “如此方好,”李兰羽眉轻展,露出明亮的笑容,语调温和道:“姑娘有何决策,我便不多加干扰了。只是来者势大,需谨慎多思方可。方法总比困难多,皇都中恩师的门生故旧尚有几位,大不了我厚着脸求他们便是。” 姜若嫣眸色微漾,莞尔一笑,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王启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废宅密谈的内容当然不会是这么云里雾里,不过他是心思聪敏,豪迈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楞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满腹疑云,道:“以老弟之大才,自然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何须我多加絮言。我只想说的是,纵然状子递到了御史台,可是此地距皇都尚且偏远,老弟你等的入京之路只怕是难上加难啊。” 李兰细细一想,逐渐了然。未入中枢神川,自己已然遭遇到数次伏杀,虽说性命无忧,但此时此刻也挂了红彩,天晓得余下的路途是否再生危澜。且不说先前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便是定远伯府遣来的门客家奴们也够他喝一壶得了。若是贸然与吕公吕婆同行入京,刀剑无眼,李兰自身尚且照顾不及,又有何精力分忧于二老?届时只怕是功亏一篑,满腔滚烫热血亦付之于东流…… 李兰眸色深深,把两只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面搓弄着一面沉思。片刻后,他回过头来,语调坚定地道:“如此而言,便只得先行护送吕公吕婆早日入京。” 王启年看他神情,已知他明白了过来,又道:“既然有人欲要将老弟除之而后快,竟遣出那等样的杀手来,如此来势汹汹,就是不知,是何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此中关节,我也无法推测出来。”李兰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我所能推测的,便是有人意图趁我入京日下手,今夜本可一劳永逸,只是没想到王大哥你从中插进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没等他们应变而动,定远伯府的一众家奴闯了进来。所以自始至终,这些人都未敢轻易露面。不过就算他们没有靠近,那黑衣人一身阴诡功夫也太惊人了,我们不能赌他们什么都没察觉。所以吕公吕婆必须赶在前面,避过这更大的杀身之祸。” 王启年似没有想过后续处置的问题,有些踌躇。半晌后,方搓了搓手,道:“只怕定远伯现在正焦头烂额着呢,其门客家奴反而更好处理,三拳两脚准是让他们屁滚尿流,如此说来吕公吕婆尚算安全。” “那就要麻烦王大哥了,”李兰眨眨眼,笑道:“我有伤在身,路途颠簸难免慢慢缓行入京,纵观眼前,也只有王大哥你能担此重任了,万望勿怪。” “这可不行,莫不是我推辞什么,”王启年表情认真地拧了一句,但语声随即又转为冷冽,万一想要暗中对你下手的那批人还没撤走怎么办?” 中年人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道:“王兄,你真当我家先生就只能靠你保护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王启年楞了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中年人这样一说,他便不再婆婆妈妈,当下道:“送吕公吕婆的重任我倒是可以胜任,只不过皇都繁盛,总不能像苍蝇一般乱撞,你应告知贵府是何等位置吧?” “是白某疏忽了,”中年人推了推他的胳膊,俯首帖耳说了几句不知何意的声若蚊蝇的碎语后,只听王启年能猛地一声惊呼,转而望向姜若嫣的眸色深深,多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仿若离离星火。 第二十八章 西北望长安 梅雨时节的南国,丝雨绵绵,雾霭重重。离开飞云径后距离那闻名遐迩的神川风光尚且余有四五日路途,王启年混迹于江湖,生性洒脱,侠义心起,便“自告奋勇”,实则是屈于李兰淫威而护送吕公吕婆这对老夫妇,上京控告定远伯左棠的亲族在他的原籍地青州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夺农田产为私产,殴杀人命等诸项罪状。他临行时曾与李兰相约于烟柳绝胜的皇都把酒言欢。然则由于李兰伤郁渐深,轻裘下身形未免过于单薄,姜若嫣恐其难撑一番舟车劳顿,故而陪着他慢慢缓行入京。 起初李兰尚且担虑余下路途还会遭逢阻杀,故而这一路他们表现得无比谨慎小心翼翼。或者是定远伯已然被一应杂事扰到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官道上这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亦或是来历不明的杀手可能觉得倦累了,总而言之余下的路途出奇的无风亦无雨。李兰平静而又深沉的目光扫过昏暗落雨的天际看着那一片乌沉沉厚实夜云中细细的一条亮线,心绪茫然如潮,纷纷扰扰仿若紫藤衰草上散碎不尽的花屑。良久之后,李兰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柔柔地凝望着姜若嫣,声音平稳而又安详:“若依李某的小见识,姑娘此时宜将诸多烦扰抛却,袖手旁观才是。” 姜若嫣若秋水般的眸子轻漾了一下,略略讶异地问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姑娘聪慧无双,当知我心。”李兰眸色深沉,“姑娘不辞千里请我入京已属劳苦,然而吕公所言兹事体大,牵扯的乃是当朝二品军侯,若是状子递上御史台,无论是告发人也好,定远伯也罢,只要有牵连,就或多或少会带来影响,届时就算姑娘能撇清干系,令尊那里只怕也会否及姑娘所托李某之事,故而不可擅动。” 中年人眉睫一震,听了这话,像是突然被提醒了一样,立即奔到姜若嫣面前,不由低声道:“先生所言非虚,小姐莫要平白招惹为好。何况定远伯与那位的干系……” 姜若嫣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道理她自是懂得,然而那佝偻老人眸中的滴血痛楚与刻骨仇恨,宛如发丝间那缕缕白发,永远那么鲜明醒目,随时随地都无法漠视,容不得人心生置疑。 “白叔,”片刻静默后,姜若嫣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道:“若不是定远伯太过行事卑污,又何至于有如此罪果?既然懂得此事来龙去脉,又岂可坐视不理?” 中年人唇角一抖,隐隐猜到了什么,欲待出言阻止,想了想,又软起了心肠,叹道:“也罢……那便依小姐之言,明日我便遣人将状子递到御史台。” 李兰微微怔仲,不由温言道:“姑娘这般行事,恐有不妥……” “公子但请放心,此事我会团满处理的。”姜若嫣生就的霁月胸怀,丝毫也没挂在心上,仍是笑道:“虽说定远伯独沐圣恩多年,荣宠之至,在朝堂上素与其来往交好的臣工亦有不少。然而正如公子所言,我朝皇帝总归要刹住这股土地兼并的风气的,无非早一日,晚一日罢了。故而真能将恶徒绳之以法,以至龙颜大悦,想来家父生性再如何严厉有加,也能谅解一二来。” “如此方好,”李兰羽眉轻展,露出明亮的笑容,语调温和道:“姑娘有何决策,我便不多加干扰了。只是来者势大,需谨慎多思方可。方法总比困难多,皇都中恩师的门生故旧尚有几位,大不了我厚着脸求他们便是。” 姜若嫣眸色微漾,莞尔一笑,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王启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知废宅密谈的内容当然不会是这么云里雾里,不过他是心思聪敏,豪迈之下有大智的人,只楞了片刻,便按捺住了满腹疑云,道:“以老弟之大才,自然审时度势独具慧眼,何须我多加絮言。我只想说的是,纵然状子递到了御史台,可是此地距皇都尚且偏远,老弟你等的入京之路只怕是难上加难啊。” 李兰细细一想,逐渐了然。未入中枢神川,自己已然遭遇到数次伏杀,虽说性命无忧,但此时此刻也挂了红彩,天晓得余下的路途是否再生危澜。且不说先前那些来历不明的杀手,便是定远伯府遣来的门客家奴们也够他喝一壶得了。若是贸然与吕公吕婆同行入京,刀剑无眼,李兰自身尚且照顾不及,又有何精力分忧于二老?届时只怕是功亏一篑,满腔滚烫热血亦付之于东流…… 李兰眸色深深,把两只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面搓弄着一面沉思。片刻后,他回过头来,语调坚定地道:“如此而言,便只得先行护送吕公吕婆早日入京。” 王启年看他神情,已知他明白了过来,又道:“既然有人欲要将老弟除之而后快,竟遣出那等样的杀手来,如此来势汹汹,就是不知,是何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此中关节,我也无法推测出来。”李兰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我所能推测的,便是有人意图趁我入京日下手,今夜本可一劳永逸,只是没想到王大哥你从中插进来,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还没等他们应变而动,定远伯府的一众家奴闯了进来。所以自始至终,这些人都未敢轻易露面。不过就算他们没有靠近,那黑衣人一身阴诡功夫也太惊人了,我们不能赌他们什么都没察觉。所以吕公吕婆必须赶在前面,避过这更大的杀身之祸。” 王启年似没有想过后续处置的问题,有些踌躇。半晌后,方搓了搓手,道:“只怕定远伯现在正焦头烂额着呢,其门客家奴反而更好处理,三拳两脚准是让他们屁滚尿流,如此说来吕公吕婆尚算安全。” “那就要麻烦王大哥了,”李兰眨眨眼,笑道:“我有伤在身,路途颠簸难免慢慢缓行入京,纵观眼前,也只有王大哥你能担此重任了,万望勿怪。” “这可不行,莫不是我推辞什么,”王启年表情认真地拧了一句,但语声随即又转为冷冽,万一想要暗中对你下手的那批人还没撤走怎么办?” 中年人有些好笑地瞅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道:“王兄,你真当我家先生就只能靠你保护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王启年楞了楞,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中年人这样一说,他便不再婆婆妈妈,当下道:“送吕公吕婆的重任我倒是可以胜任,只不过皇都繁盛,总不能像苍蝇一般乱撞,你应告知贵府是何等位置吧?” “是白某疏忽了,”中年人推了推他的胳膊,俯首帖耳说了几句不知何意的声若蚊蝇的碎语后,只听王启年能猛地一声惊呼,转而望向姜若嫣的眸色深深,多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仿若离离星火。 第二十九章 南国之珠 如今皇城门治卫皆由右督卫负责,上承皇命而监管出入城门的人流。在右督卫指挥使治下,军容原本就不错,巫蛊之祸后,朝纲靖平,更加无人敢怠慢,故而愈发整肃,平素无论是白衣百姓也好,朝中显贵也罢,俱是一视同仁,依制盘查马车与其行囊后,方可放行。然而此刻右督卫兵将却有违常规,未经一番盘查,便任由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遥遥行进永乐门,令人不禁哑然失语。 其实围观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这些底层的百姓跟朝中显贵基本上没什么直接接触的机会,想来马车里的人那如同就是云上之人,云上人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点好奇心来那时不可能的。那名右督卫校尉当下心中怒气大升,从旁边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个响脆,高声骂道:“都他娘给老子滚一边去!” 虽说他也只是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见他突然发怒,又见当班的几十名官兵很快围过来大半,碍于前车之鉴,大家诧异之下也没敢违逆,乖乖闭了嘴散开。反而徐治悄悄给几名兵将手中塞了一大锭银子,低声道:“车里的人与我有旧,请行个方便。” 虽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与那贵人有旧,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几名兵将极为识趣,陪笑了一声,便前去通报上司。 “公子可要与其叙旧?”听罢右督卫校尉的禀告,姜若嫣微微蹙眉,“若是公子不愿,遣人赶走便是。” “终究还是避不过啊,”李兰的目光沉静而清澈。虽然近来病郁甚多,眼眶周围已是色泽略淡,倦意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风雅神采,轻声道:“也罢……既然冤家路窄,那见一面又何妨。” 此情此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徐治一面。然而无论是他想见还是不想见,此刻都已没有选择。车帷再次被掀开,尚还虚弱的李兰在中年人搀扶中慢慢地走下马车。 在离徐治还有五六步路的时候,中年人放开了李兰,停在原地不再前行。李兰则继续走到徐治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那右督卫校尉心思何等通透,知道二人要单独说两句话,便走过去将围上来的人遣到更远的地方。 李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神色是正常的,语气也是正常的,跟他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徐公子,有什么事吗?” “金陵一别,本以为你我二人相聚之日遥遥无期,实在想煞徐某,然则未曾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再遇。”在温暖笑容和谦和辞起的双重搭配下,徐治很完美地表现出了士子风范,“可见人之际遇,当真妙不可言。” 这番话实在是说得冠冕堂皇、念作俱佳,令李兰觉得自己趁势作出的暗暗感叹之色也被拉扯得自然了许多,使得正在察言观色的徐治十分满意。 “徐公子过于言重了。”李兰深深地凝视了他半晌,淡淡道:“李某何等何能得徐公子如此挂念,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李兄惊艳才才,何人不曾挂念,遑论徐某人呢。”徐治的视线投注在了那辆青蓬马车上,微微怔仲,不由讶异地道:“莫怪我唐突,李兄这是……?” “没什么,”李兰表情凝然不动,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游玩山水时遇一旧友,请我入京散心养病的。我看徐公子风尘仆仆,想来是去往国子监报备的吧?若只是寒暄的话,李某就不便耽搁此等要事了。” “李兄说得哪里话?”徐治眉尖一动,微笑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金陵旧友,彼此寒暄几句又有何妨呢?再者人织如潮,指不定何时通过盘查入京,若与糟糠百姓为伍,尚不如在这里沾一沾李兄的雅气呢。” 李兰表情漠然,听着徐治阴一句阳一句地勾心斗角,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欠揍,巴不得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地扇上两掌。然而此刻诸州登第士子皆在眼前看着,他又真不能如此行径,否则免不了被其一番口诛笔伐。略加思忖后,李兰唇间方掠过一抹笑意,语调甚是清冷,道:“这又有何妨?若是我有办法让徐公子你早些入京呢?” 徐治抬头看他,目光惊讶万分:“李兄何以助我?” 话音未落,那名右督卫校尉大步向这里而来,额前阴云沉沉,眸色如雪,如刀刃般直逼徐治的眉睫,喝令道:“此人窝藏军弩,触及律法,将此人给我拿下!” 转瞬之间,只见蜂拥而来的右督卫兵将便将徐治绑个紧实,徐治扭动着身子,语声寒冽:“我是登第士子,有功名在身,你们凭什么抓我!” “登第士子又如何!”那右督卫校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从你行囊里足足搜出十支军用劲弩,还敢狡辩!” 徐治眉睫狂跳,霍然回头,盯着表情煞是严肃,面无笑纹的李兰,但不知怎么的,却仿到了那掩不住地幸灾乐祸的得意之情来,当下冷声道:“这便是李兄所言之法?” “徐公子说笑了。”李兰目光沉稳,面色肃然地道:“我只是随意问问徐公子罢了,李某可没那个本事让右督卫兵将听命于我。倒是徐公子你没事私藏军弩何用?难道要造反不成!” 徐治神情激动,怒道:“你安敢如此害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此时的李兰微笑着,尽管他眸中毫无笑意,“一而再再而三来招惹我,真当李某泥捏的不成?” 此刻徒然撕破了脸皮,徐治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黑暗,狂吼道:“我早就该杀了你!” 李兰仰起头,春风和暖,吹起发丝不定向地飘动着。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没有丝毫的情绪,语调冷冽道:“可惜你没机会了,徐公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徐治还想再说什么,那右督卫校尉眸色如锋,上去就啪啪抽了两个嘴巴子,打得徐治头昏眼花,口吐血沫,方着人带了下去。 …… …… 上了马车,从永乐门出去,避过那些喧嚣的街面后,是一条斜斜的红墙砖道,连接着一个既独立,又与宫城浑然一体的精致府第。 府第的规制并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来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有可能会犯下严重的错误。府第正门常年不开,门楣上悬挂着一道压金镶边,纯黑为底的匾额。上面以官体写着方方正正的三个字:“云阳府。” 姜,是国姓。 云阳公主,乃是当真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儿,南国之珠。 第三十章 云意春深 云阳公主,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儿,南国之珠。 然而她可不是一个长在深宫幽闺的普通贵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执掌左督卫三万禁军的奇才统领。巫蛊之祸爆发后天下震荡。如今皇城门治卫皆由右督卫负责,上承皇命而监管出入城门的人流。在右督卫指挥使治下,军容原本就不错,巫蛊之祸后,朝纲靖平,更加无人敢怠慢,故而愈发整肃,平素无论是白衣百姓也好,朝中显贵也罢,俱是一视同仁,依制盘查马车与其行囊后,方可放行。然而此刻右督卫兵将却有违常规,未经一番盘查,便任由那辆青蓬双辕的马车遥遥行进永乐门,令人不禁哑然失语。 其实围观的人大多也只是好奇,这些底层的百姓跟朝中显贵基本上没什么直接接触的机会,想来马车里的人那如同就是云上之人,云上人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冒出点好奇心来那时不可能的。那名右督卫校尉当下心中怒气大升,从旁边抓起根鞭子啪得抖了个响脆,高声骂道:“都他娘给老子滚一边去!” 虽说他也只是小头目,但县官不如现管,见他突然发怒,又见当班的几十名官兵很快围过来大半,碍于前车之鉴,大家诧异之下也没敢违逆,乖乖闭了嘴散开。反而徐治悄悄给几名兵将手中塞了一大锭银子,低声道:“车里的人与我有旧,请行个方便。” 虽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与那贵人有旧,那一定不是市井之徒,几名兵将极为识趣,陪笑了一声,便前去通报上司。 “公子可要与其叙旧?”听罢右督卫校尉的禀告,姜若嫣微微蹙眉,“若是公子不愿,遣人赶走便是。” “终究还是避不过啊,”李兰的目光沉静而清澈。虽然近来病郁甚多,眼眶周围已是色泽略淡,倦意深刻,但眸中眼波仍然余留风雅神采,轻声道:“也罢……既然冤家路窄,那见一面又何妨。” 此情此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徐治一面。然而无论是他想见还是不想见,此刻都已没有选择。车帷再次被掀开,尚还虚弱的李兰在中年人搀扶中慢慢地走下马车。 在离徐治还有五六步路的时候,中年人放开了李兰,停在原地不再前行。李兰则继续走到徐治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那右督卫校尉心思何等通透,知道二人要单独说两句话,便走过去将围上来的人遣到更远的地方。 李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神色是正常的,语气也是正常的,跟他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徐公子,有什么事吗?” “金陵一别,本以为你我二人相聚之日遥遥无期,实在想煞徐某,然则未曾想在这偌大的长安再遇。”在温暖笑容和谦和辞起的双重搭配下,徐治很完美地表现出了士子风范,“可见人之际遇,当真妙不可言。” 这番话实在是说得冠冕堂皇、念作俱佳,令李兰觉得自己趁势作出的暗暗感叹之色也被拉扯得自然了许多,使得正在察言观色的徐治十分满意。 “徐公子过于言重了。”李兰深深地凝视了他半晌,淡淡道:“李某何等何能得徐公子如此挂念,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李兄惊艳才才,何人不曾挂念,遑论徐某人呢。”徐治的视线投注在了那辆青蓬马车上,微微怔仲,不由讶异地道:“莫怪我唐突,李兄这是……?” “没什么,”李兰表情凝然不动,一头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游玩山水时遇一旧友,请我入京散心养病的。我看徐公子风尘仆仆,想来是去往国子监报备的吧?若只是寒暄的话,李某就不便耽搁此等要事了。” “李兄说得哪里话?”徐治眉尖一动,微笑道:“再怎么说我们也是金陵旧友,彼此寒暄几句又有何妨呢?再者人织如潮,指不定何时通过盘查入京,若与糟糠百姓为伍,尚不如在这里沾一沾李兄的雅气呢。” 李兰表情漠然,听着徐治阴一句阳一句地勾心斗角,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欠揍,巴不得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地扇上两掌。然而此刻诸州登第士子皆在眼前看着,他又真不能如此行径,否则免不了被其一番口诛笔伐。略加思忖后,李兰唇间方掠过一抹笑意,语调甚是清冷,道:“这又有何妨?若是我有办法让徐公子你早些入京呢?” 徐治抬头看他,目光惊讶万分:“李兄何以助我?” 话音未落,那名右督卫校尉大步向这里而来,额前阴云沉沉,眸色如雪,如刀刃般直逼徐治的眉睫,喝令道:“此人窝藏军弩,触及律法,将此人给我拿下!” 转瞬之间,只见蜂拥而来的右督卫兵将便将徐治绑个紧实,徐治扭动着身子,语声寒冽:“我是登第士子,有功名在身,你们凭什么抓我!” “登第士子又如何!”那右督卫校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从你行囊里足足搜出十支军用劲弩,还敢狡辩!” 徐治眉睫狂跳,霍然回头,盯着表情煞是严肃,面无笑纹的李兰,但不知怎么的,却仿到了那掩不住地幸灾乐祸的得意之情来,当下冷声道:“这便是李兄所言之法?” “徐公子说笑了。”李兰目光沉稳,面色肃然地道:“我只是随意问问徐公子罢了,李某可没那个本事让右督卫兵将听命于我。倒是徐公子你没事私藏军弩何用?难道要造反不成!” 徐治神情激动,怒道:“你安敢如此害我!”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此时的李兰微笑着,尽管他眸中毫无笑意,“一而再再而三来招惹我,真当李某泥捏的不成?” 此刻徒然撕破了脸皮,徐治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黑暗,狂吼道:“我早就该杀了你!” 李兰仰起头,春风和暖,吹起发丝不定向地飘动着。重新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是一片寒潭静水,漠然、清冷、平稳而又幽深,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就没有没有丝毫的情绪,语调冷冽道:“可惜你没机会了,徐公子还是自求多福吧。” 徐治还想再说什么,那右督卫校尉眸色如锋,上去就啪啪抽了两个嘴巴子,打得徐治头昏眼花,口吐血沫,方着人带了下去。 …… …… 上了马车,从永乐门出去,避过那些喧嚣的街面后,是一条斜斜的红墙砖道,连接着一个既独立,又与宫城浑然一体的精致府第。 府第的规制并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来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有可能会犯下严重的错误。府第正门常年不开,门楣上悬挂着一道压金镶边,纯黑为底的匾额。上面以官体写着方方正正的三个字:“云阳府。” 姜,是国姓。 云阳公主,乃是当今天子最为宠爱的女儿,南国之珠。 第三十一章 质子难西归 昔年西魏诸世家坐大,天子式微,礼乐不复,宇文皇族三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其时西魏大地战火绵延,烽烟四起,毗邻各国兴兵边疆意图共犯瓜分西魏,裂土而分,绵绵军营,直压国境之内。后有一司徒姓使臣游说诸国,在宫阶之上辩战群臣,舌利如刀,这种联盟本就松散不稳,被其一番活动,渐成分崩离析之态,正值西魏军神千里勤王,得此喘息,魏帝方逐一平其叛乱。然而覆国的危局虽解,可是民生尚存隐患,各国仍是在旁虎视眈眈,经不起再多的动荡,不得已之下,魏帝只得派遣四皇子来大周为质,以求休养生息。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今西魏国力日渐昌盛,魏帝老迈而思子心切,列位臣工自然要想法设法迎回他国为质的四皇子,故而派遣使团于春意正浓之时入长安。 “原来是这个事,皇上一定会按惯例考查一下这些使者的,当需下榻宫城。”李兰有些不解地问道:“只不过……王大哥口中踏雪荀梅又是谁?” “踏雪荀梅是西魏第三高手,”王启年表情认真赞了一句,但语声随即又转为冷冽,“当年西魏内乱,世家叛军攻入宫城,其时满殿兵马,唯有他一剑光寒,逢魔杀魔,遇佛杀佛,一身血衣扶宇文皇族登位。自此后他便领禁卫副都统之职,久处深宫而不显于江湖了。” 李兰一面欠身重新为他添续热茶,一面道:“王大哥不辞劳苦入长安,为踏雪荀梅而来,想来也是与其有所渊源吧?” “渊源谈不上,”王启年哼了一声“踏雪荀梅功勋卓著是不假,可这人心高气傲得紧,常常贬低我朝并无高手,那个猖狂劲儿真让人想狠狠教训他一下,故而我此来是要挫挫他的锐气罢了。” 李兰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依王大哥之言,踏雪荀梅深居西魏久矣,使团此来不过是想要迎回质子罢了,魏帝再如何思子心切,又怎会劳动堂堂禁卫副都统前来护持回国?未免太过于大张旗鼓了吧?” “老弟当真是心思通络,确实有些大张旗鼓。”王启年淡淡一笑,“若仅仅只是护持质子回国,当然不会劳其大驾,只得千余西魏禁军便可。可这个热闹里不仅有我朝皇上,有西魏使团,还有一个你们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老弟不妨猜猜是谁?” 李兰刚开始想,姜若嫣已莞尔笑道:“是不是南楚的使团也入了长安?” 王启年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公主殿下猜得没错,不愧是左督卫的奇才统领。南楚使团已于前不久到了长安,规模也不小。踏雪荀梅已然亲至长安,南楚那边虽然不知苏决来了没有,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如若这两方聚首,可是要够皇上头疼的了。” 李兰很是诧异地问道:“西魏使团来长安是为了迎回质子,可南楚使团来此意欲何为啊?” “南楚入长安,自然是为了阻止这场盛事。”王启年视线锁在李兰的脸上,慢慢道:“老弟你有所不知,南楚与西魏两国素有间隙,已长至百年久矣,何况当年各国意图趁西魏内乱,裂土而分,便是先朝楚帝从中作梗。此时又怎会对其坐视不理呢?” “看来是冤家不聚首,”李兰一派月白风清的样子,轻笑道:“皇上那里可曾批下什么谕旨?” “事关国事,岂可轻谈。”王启年眸色深沉,语调甚是清冷:“据某些消息灵通者透露,两国使团在长安城已经明争暗斗好几回了,皇上决断不下,或者他根本不想决断,总之两方都在那偌大的宫城里晾着呢。” “此事略有不妥之处。”李兰两条长长的秀眉一皱,“就算是要防备南楚的阴招,故而踏雪荀梅亲至长安,以防不测。可西魏若真是想迎回质子,只需遣几位辞锋犀利的文臣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禁卫副都统不去保护魏帝,跑到我朝岂不是多此一举?” 王启年摸了摸下巴,闷闷地道:“如此想来,确实略有几分道理。” 而白叔则是神色略略动容,感慨叹道:“我说先生啊,虽然你惊才绝艳让人佩服,可这种什么都猜的中的毛病实在不好,让人觉得无趣,很没有成就感的。” 李兰眉睫轻挑,不由问道:“白叔此言怎讲?” “先生这话算是点到要害了。”白叔沉吟了一番,半晌后方道:“西魏和南楚近来朝局都不稳,各有几派在你死我活地争太子之位呢。尤其是西魏,魏帝垂垂老矣,又值太子初废,各皇子皆有成其储君的可能,然则多年前明知四皇子于我朝为质,却迟迟不肯迎回。而今选在这等关节遣出使团……只怕是欲要质子归国承其大统。” “如此而言……此事的定性,可就有碍于国本了。”王启年赞同道:“也不知是谁去给他们出的主意,也亏得他们敢鼓足了勇气来。” 李兰很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给两国出主意呢?” 王启年耸耸肩道:“你们想啊,西魏与南楚素无往来,如何想到如此主意?又不约而同地付诸实施,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管他巧不巧,总之莫要动摇我朝国本便好。”白叔摆摆手,转向李兰,“先生,依你之见料想这等争斗谁会赢呢?” “命理之玄妙,岂是我一介愚人能窥算的?”李兰失笑道:“不过依李某的小见识,无论是西魏也好,南楚也罢,这事怎么看都对公主殿下是好处的。” 白叔楞了一下,不由问道:“先生的言下之意是……” “这件盛事的定性既然升至国本,那皇上势必郑重以待,难免疏于管其杂事。”李兰温和地笑道:“届时公主终身大事,在这等要事前,难免要耽搁些时日。余地已留,何愁马不功成?” 几人细细回想,迟钝地发现好像是这样,只是入京后杂事本就多,一时没在意罢了。 姜若嫣眉睫一震,半晌后方道:“公子当有大才,实乃我之幸也。” “公主严重了,”李兰摆摆手,道:“只是闲来无事,多想想罢了。” “好了,不跟你们聊了。”王启年起身伸个懒腰,“我要回去好好休养休养,与踏雪荀梅是切磋不成了,只得浪迹天涯,放眼河山了……” “是该走了,免得打扰公子休息。”姜若嫣也道,“白叔,我们走吧。” 李兰起身相送到门外,目送三人离去。恰时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这样幻彩迷蒙下的长安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他印象深刻。 李兰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天空,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迷如织锦的天空。 第三十二章 听风小筑 昔年西魏诸世家坐大,天子式微,礼乐不复,宇文皇族三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其时西魏大地战火绵延,烽烟四起,毗邻各国兴兵边疆意图共犯瓜分西魏,裂土而分,绵绵军营,直压国境之内。后有一司徒姓使臣游说诸国,在宫阶之上辩战群臣,舌利如刀,这种联盟本就松散不稳,被其一番活动,渐成分崩离析之态,正值西魏军神千里勤王,得此喘息,魏帝方逐一平其叛乱。然而覆国的危局虽解,可是民生尚存隐患,各国仍是在旁虎视眈眈,经不起再多的动荡,不得已之下,魏帝只得派遣四皇子来大周为质,以求休养生息。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如今西魏国力日渐昌盛,魏帝老迈而思子心切,列位臣工自然要想法设法迎回他国为质的四皇子,故而派遣使团于春意正浓之时入长安。 “原来是这个事,皇上一定会按惯例考查一下这些使者的,当需下榻宫城。”李兰有些不解地问道:“只不过……王大哥口中踏雪荀梅又是谁?” “踏雪荀梅是西魏第三高手,”王启年表情认真赞了一句,但语声随即又转为冷冽,“当年西魏内乱,世家叛军攻入宫城,其时满殿兵马,唯有他一剑光寒,逢魔杀魔,遇佛杀佛,一身血衣扶宇文皇族登位。自此后他便领禁卫副都统之职,久处深宫而不显于江湖了。” 李兰一面欠身重新为他添续热茶,一面道:“王大哥不辞劳苦入长安,为踏雪荀梅而来,想来也是与其有所渊源吧?” “渊源谈不上,”王启年哼了一声“踏雪荀梅功勋卓著是不假,可这人心高气傲得紧,常常贬低我朝并无高手,那个猖狂劲儿真让人想狠狠教训他一下,故而我此来是要挫挫他的锐气罢了。” 李兰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依王大哥之言,踏雪荀梅深居西魏久矣,使团此来不过是想要迎回质子罢了,魏帝再如何思子心切,又怎会劳动堂堂禁卫副都统前来护持回国?未免太过于大张旗鼓了吧?” “老弟当真是心思通络,确实有些大张旗鼓。”王启年淡淡一笑,“若仅仅只是护持质子回国,当然不会劳其大驾,只得千余西魏禁军便可。可这个热闹里不仅有我朝皇上,有西魏使团,还有一个你们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老弟不妨猜猜是谁?” 李兰刚开始想,姜若嫣已莞尔笑道:“是不是南楚的使团也入了长安?” 王启年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公主殿下猜得没错,不愧是左督卫的奇才统领。南楚使团已于前不久到了长安,规模也不小。踏雪荀梅已然亲至长安,南楚那边虽然不知苏决来了没有,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如若这两方聚首,可是要够皇上头疼的了。” 李兰很是诧异地问道:“西魏使团来长安是为了迎回质子,可南楚使团来此意欲何为啊?” “南楚入长安,自然是为了阻止这场盛事。”王启年视线锁在李兰的脸上,慢慢道:“老弟你有所不知,南楚与西魏两国素有间隙,已长至百年久矣,何况当年各国意图趁西魏内乱,裂土而分,便是先朝楚帝从中作梗。此时又怎会对其坐视不理呢?” “看来是冤家不聚首,”李兰一派月白风清的样子,轻笑道:“皇上那里可曾批下什么谕旨?” “事关国事,岂可轻谈。”王启年眸色深沉,语调甚是清冷:“据某些消息灵通者透露,两国使团在长安城已经明争暗斗好几回了,皇上决断不下,或者他根本不想决断,总之两方都在那偌大的宫城里晾着呢。” “此事略有不妥之处。”李兰两条长长的秀眉一皱,“就算是要防备南楚的阴招,故而踏雪荀梅亲至长安,以防不测。可西魏若真是想迎回质子,只需遣几位辞锋犀利的文臣便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禁卫副都统不去保护魏帝,跑到我朝岂不是多此一举?” 王启年摸了摸下巴,闷闷地道:“如此想来,确实略有几分道理。” 而白叔则是神色略略动容,感慨叹道:“我说先生啊,虽然你惊才绝艳让人佩服,可这种什么都猜的中的毛病实在不好,让人觉得无趣,很没有成就感的。” 李兰眉睫轻挑,不由问道:“白叔此言怎讲?” “先生这话算是点到要害了。”白叔沉吟了一番,半晌后方道:“西魏和南楚近来朝局都不稳,各有几派在你死我活地争太子之位呢。尤其是西魏,魏帝垂垂老矣,又值太子初废,各皇子皆有成其储君的可能,然则多年前明知四皇子于我朝为质,却迟迟不肯迎回。而今选在这等关节遣出使团……只怕是欲要质子归国承其大统。” “如此而言……此事的定性,可就有碍于国本了。”王启年赞同道:“也不知是谁去给他们出的主意,也亏得他们敢鼓足了勇气来。” 李兰很感兴趣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给两国出主意呢?” 王启年耸耸肩道:“你们想啊,西魏与南楚素无往来,如何想到如此主意?又不约而同地付诸实施,未免也太巧了一些吧?” “管他巧不巧,总之莫要动摇我朝国本便好。”白叔摆摆手,转向李兰,“先生,依你之见料想这等争斗谁会赢呢?” “命理之玄妙,岂是我一介愚人能窥算的?”李兰失笑道:“不过依李某的小见识,无论是西魏也好,南楚也罢,这事怎么看都对公主殿下是好处的。” 白叔楞了一下,不由问道:“先生的言下之意是……” “这件盛事的定性既然升至国本,那皇上势必郑重以待,难免疏于管其杂事。”李兰温和地笑道:“届时公主终身大事,在这等要事前,难免要耽搁些时日。余地已留,何愁马不功成?” 几人细细回想,迟钝地发现好像是这样,只是入京后杂事本就多,一时没在意罢了。 姜若嫣眉睫一震,半晌后方道:“公子当有大才,实乃我之幸也。” “公主严重了,”李兰摆摆手,道:“只是闲来无事,多想想罢了。” “好了,不跟你们聊了。”王启年起身伸个懒腰,“我要回去好好休养休养,与踏雪荀梅是切磋不成了,只得浪迹天涯,放眼河山了……” “是该走了,免得打扰公子休息。”姜若嫣也道,“白叔,我们走吧。” 李兰起身相送到门外,目送三人离去。恰时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在这样幻彩迷蒙下的长安城有一种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让他印象深刻。 李兰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天空,只见一群南飞的大雁嘶鸣着飞过迷如织锦的天空。 第三十三章 且试天下 听风小筑乃是一处清雅别致的茶庄。平素里少长咸集,诸多大儒雅士与豪门贵戚常聚于此品香茗而论时事,静听清幽丝竹而洗心绪,往来则无白丁。虽是临街,然则并不喧闹,故而那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大,但整个语调却透着一股烈性的铿锵之意,咻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令张大道微垂的眉睫顿时一颤,慢慢抬了起来,微带困惑的眼睛一眯,竟闪出了些锋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来人的脸上。 李兰眉睫方动,相隔两道过廊的邻座已走出几名清瘦的公子,一身青衫,衬着茶盏热壶漾出的朦朦雾气,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 几人快步走上前施了一礼,满面谦和的笑容,姿态摆得极是娴熟,然而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股不容忽视的:“想不到敬廷兄也有如此雅致,当真奇煞我等。” 张大道眸色清冷,就势起身。几名青衫公子展目四处张望了一下,视线投注在了李兰的身上,见这年轻人虽是病体单薄,但容貌灵秀,气质清雅,不由多看了两眼:“哦?敬廷兄在待客?” “是。”张大道表情漠然,淡淡道:“我与主家多日未见而平添挂念,自然要好好叙叙旧,谈不上什么雅致,反而杜兄常有余暇赏风聆乐,着实让人心生羡意啊。” “原来是金陵李兄,实在久仰才名。”杜姓公子微微怔仲,半晌后眸中方掠过一抹恍然之色,“自武陵入长安的路上,素闻李兄才深似海,今日一见,李兄当真好人物,果然非有虚名。” 李兰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大道。见其漠然置之,立时了然来人并非善茬,略加思忖后,心中已有计较。迈步上前,虽是执的平辈礼,气度却甚是从容不迫:“残年病体,何须缪赞?诸位太过于抬爱了,佳句是本天成,李某幸而偶得一二罢了。显弄于人前,已属好生惶恐,哪里担得起什么似海才名,实在太折煞我了” “李兄未免太过自谦了吧?”杜姓公子声色不动地道:“传颂李兄佳赋的又岂止是武陵啊,自天下登第士子入了长安后,满城皆赞那句君子贵其全也,这等样的盛景足以证明李兄确有大才。霁月高光,李兄当的起这四字。” 李兰站在他的面前,眉心拧成一团。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与其素味平生,然而初见便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未免太过稀奇了些,不知其意欲何为,只得暗警。沉思片刻后,他看似轻松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勉强,笑道:“阁下过誉了,李某若真有如此才情,又岂会面对国子监这等儒学圣地而无动于衷呢?反而阁下可是受教于诸多大儒门下,令李某羡煞不已,故而请阁下莫要再谈为好。” 听到这暗含拒意的回答,杜姓公子面颊上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又立时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沉吟了一番后,方不咸不淡地道:“是我唐突了。然则提到国子监,不知李兄可否听闻一件流言呢?” “常居深宅,久未出户。”李兰黑幽幽瞳孔如同乌黑的宝石一般,稳稳地凝在青衫公子的脸上,“只是不知阁下所指的是……” “永乐门之事李兄尚且记得吧?”杜姓公子定定地看着李兰,语调中似乎渗出了丝丝寒意,“有号称消息灵通人士断言,徐治之所以因私藏军弩而获罪,是因李兄与其素有间隙,故而刻意诬陷于他,不知李兄对此有何看法?” 张大道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转头看了李兰一眼,才慢慢领会到对方说的确实是自己所听到的意思,立时面色紧绷,皮肤下怒气渐渐充盈,唇边抿出如铁的线条,语调清冷地道:“杜子腾,你若再有辱主家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若再辱我家先生一句,后果自负。”中年人再旁淡淡地插了一句话。 杜子腾冷冷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敬廷兄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我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又不真的碍事。不过看你这等上涌怒色,莫非此事当真如此?” 李兰伸手拦住怒气上撞的张大道示意他不要冲动。眸色幽深地凝视了杜子腾半晌,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阁下也太听风就是雨了吧?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吗?我若不承认呢,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又可曾停过?我若承认呢,又待如何?你以为就凭几句市井妄言便能让右督卫放了徐治吗?你当指挥使大人是傻子吗?阁下既有如此胆量敢去质疑此事真假,为何不去右督卫伸其正义,反而跑来责难李某,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杜子腾心头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一阵锐痛,不过他抿唇强行忍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而是不痛不痒地道:“是我的罪过了,言辞略有不当之处,还请李兄海涵。” “岂敢。”李兰口角噙着一丝如碎冰莹雪般清冷的笑意:“李某一介散人,可当不起阁下如此盛辞。若阁下此来是为解胸中困惑,那李某也不便多留了。” “我只是太过仰仗李兄才华罢了。”杜子腾笑驳了一句,双眸锁住李兰的视线,有意道:“今日在这等清雅别致之所,你我二人不妨切磋一下诗文词赋如何?好让我等沾一沾李兄的雅起。若是回到国子监,我亦可因此而向旁人吹嘘这件幸事啊。” 李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色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清一般,悠悠地拿着杯盏喝着茶,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弄得杜子腾有些恼火,忍不住说话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莫不是李兄怕了?这着实不是我所认识的李兄!” 李兰慢慢放下茶盏,转身正视着,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这位青衫公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浇灭,声音更是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 “那便姑且一试吧。” 第三十四章 七步成诗惊长安 听风小筑乃是一处清雅别致的茶庄。平素里少长咸集,诸多大儒雅士与豪门贵戚常聚于此品香茗而论时事,静听清幽丝竹而洗心绪,往来则无白丁。虽是临街,然则并不喧闹,故而那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并不大,但整个语调却透着一股烈性的铿锵之意,咻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令张大道微垂的眉睫顿时一颤,慢慢抬了起来,微带困惑的眼睛一眯,竟闪出了些锋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来人的脸上。 李兰眉睫方动,相隔两道过廊的邻座已走出几名清瘦的公子,一身青衫,衬着茶盏热壶漾出的朦朦雾气,给人一种看不清的感觉。 几人快步走上前施了一礼,满面谦和的笑容,姿态摆得极是娴熟,然而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冷意:“想不到敬廷兄也有如此雅致,当真奇煞我等。” 张大道眸色清冷,就势起身。几名青衫公子展目四处张望了一下,视线投注在了李兰的身上,见这年轻人虽是病体单薄,但容貌灵秀,气质清雅,不由多看了两眼:“哦?敬廷兄在待客?” “是。”张大道表情漠然,淡淡道:“我与主家多日未见而平添挂念,自然要好好叙叙旧,谈不上什么雅致,反而杜兄常有余暇赏风聆乐,着实让人心生羡意啊。” “原来是金陵李兄,实在久仰才名。”杜姓公子微微怔仲,半晌后眸中方掠过一抹恍然之色,“自武陵入长安的路上,素闻李兄才深似海,今日一见,李兄当真好人物,果然非有虚名。” 李兰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大道。见其漠然置之,立时了然来人并非善茬,略加思忖后,心中已有计较。迈步上前,虽是执的平辈礼,气度却甚是从容不迫:“残年病体,何须缪赞?诸位太过于抬爱了,佳句是本天成,李某幸而偶得一二罢了。显弄于人前,已属好生惶恐,哪里担得起什么似海才名,实在太折煞我了。” “李兄未免太过自谦了吧?”杜姓公子声色不动地道:“传颂李兄佳赋的又岂止是武陵啊,自天下登第士子入了长安后,满城皆赞那句君子贵其全也,这等样的盛景足以证明李兄确有大才。霁月高光,李兄当的起这四字。” 李兰站在他的面前,眉心拧成一团。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与其素味平生,然而初见便如此不遗余力的吹捧,未免太过稀奇了些,不知其意欲何为,只得暗警。沉思片刻后,他看似轻松的笑容里隐露出一丝勉强,笑道:“阁下过誉了,李某若真有如此才情,又岂会面对国子监这等儒学圣地而无动于衷呢?反而阁下可是受教于诸多大儒门下,令李某羡煞不已,故而请阁下莫要再谈为好。” 听到这暗含拒意的回答,杜姓公子面颊上的肌肉忍不住一跳,眉宇间闪过一抹煞气,但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又立时被他硬生生忍了下去。沉吟了一番后,方不咸不淡地道:“是我唐突了。然则提到国子监,不知李兄可否听闻一件流言呢?” “常居深宅,久未出户。”李兰黑幽幽瞳孔如同乌黑的宝石一般,稳稳地凝在青衫公子的脸上,“只是不知阁下所指的是……” “永乐门之事李兄尚且记得吧?”杜姓公子定定地看着李兰,语调中似乎渗出了丝丝寒意,“有号称消息灵通人士断言,徐治之所以因私藏军弩而获罪,是因李兄与其素有间隙,故而刻意诬陷于他,不知李兄对此有何看法?” 张大道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转头看了李兰一眼,才慢慢领会到对方说的确实是自己所听到的意思,立时面色紧绷,皮肤下怒气渐渐充盈,唇边抿出如铁的线条,语调清冷地道:“杜子腾,你若再有辱主家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若再辱我家先生一句,后果自负。”中年人再旁淡淡地插了一句话。 杜子腾冷冷一笑,竟是毫不在意:“敬廷兄何必如此大动肝火?我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又不真的碍事。不过看你这等上涌怒色,莫非此事当真如此?” 李兰伸手拦住怒气上撞的张大道示意他不要冲动。眸色幽深地凝视了杜子腾半晌,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冷冷道:“阁下也太听风就是雨了吧?你不觉得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吗?我若不承认呢,这满城的风言风语又可曾停过?我若承认呢,又待如何?你以为就凭几句市井妄言便能让右督卫放了徐治吗?你当指挥使大人是傻子吗?阁下既有如此胆量敢去质疑此事真假,为何不去右督卫伸其正义,反而跑来责难李某,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杜子腾心头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一阵锐痛,不过他抿唇强行忍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而是不痛不痒地道:“是我的罪过了,言辞略有不当之处,还请李兄海涵。” “岂敢。”李兰口角噙着一丝如碎冰莹雪般清冷的笑意:“李某一介散人,可当不起阁下如此盛辞。若阁下此来是为解胸中困惑,那李某也不便多留了。” “我只是太过仰仗李兄才华罢了。”杜子腾笑驳了一句,双眸锁住李兰的视线,有意道:“今日在这等清雅别致之所,你我二人不妨切磋一下诗文词赋如何?好让我等沾一沾李兄的雅气。若是回到国子监,我亦可因此而向旁人吹嘘这件幸事啊。” 李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色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清一般,悠悠地拿着杯盏喝着茶,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被他这种不在意的态度弄得杜子腾有些恼火,忍不住说话的语气加重了几分:“莫不是李兄怕了?” 李兰慢慢放下茶盏,转身正视着杜子腾,目光清冷如水,足以把这位青衫公子周身冒出的火星全都浇灭,声音更是平稳得如同无波的古井一般。 “那便姑且一试吧。” 第三十五章 世人自扰且自扰 我花开后百花杀。 百花发,我不发。我若发,都骇杀。 凌厉激越的韵致仿若飒飒春风过庭而浸骨,攸忽间再似骤响如爆竹之鸣耳,紧接着化为山河湖海间湍流之奔腾,令人心绪不禁如天雷煌煌而颤,值此际,邻里所奏悠悠的琵琶喑哑全止,诸生所欲沉沉的纳新吐故皆忘,就仿佛在这一刻的光景里,只有素纸糊的窗扇前那一朵香气郁郁且沁入心脾的黄菊,傲霜而开。 “我等何其幸运,生逢隆启盛世而长相欢,又何其不幸,一见李兰而误终生……” 良久之后,人群中方响起一声悲怆、怅然、无奈而百感交集的喟然长叹,仿佛已掩住了所有的情绪,又仿佛根本没有丝毫的情绪。众人幽深的眸色倾注在了李兰的身上。遥想此人初入长安时,天下间登第士子仿若百花齐放,于偌大的皇都中争相斗艳,可这个年轻人依然泯灭众人而未有什么作为。如今一朝显于人前之时,三步成诗而惊长安,试问天下何人能做到这一点?恐怕在这个素淡文弱的年轻人的眼中,自己与那遇霜而凋的百花又有何区别? 无非是早一日,晚一日化为枯枝败叶罢了。 见其一副痴恍的样子,李兰不禁破颐一笑:“诸位可否醒醒呢?若是因此生出什么病疾来,李某这小家小业的,可担当不起啊。” 有风盈于楼间。 众人不禁身子微颤,仿若初醒。连连起身欲上前与李兰或是谈论文章词赋,或是抒发胸中仰慕之情,便是国子监白发苍苍的老教习也有几位,那股亲热劲儿,就跟那什么似的。然而李兰的视线却锁在了杜子腾的脸上,语调甚是清冷:“阁下是否遵其诺言,赔不敬之罪呢?” 最初的一瞬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到的杜子腾似乎被激怒了,那发红的面皮,颤抖的身体,握紧发痒的拳头,无一不表明他情绪上的动荡。但是多年养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第一波的怒意滚过之后,他立即开始努力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只将最深的一抹怨毒藏于眸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李兄当真好人物,此赌是我输了。”恢复了漠然神色的青衫公子调整了自己的音调,让他显得平淡而又令人震颤:“然则细细想来,怪不得要平添堵筹一事,李兄莫不是早知如此,故而特意诓骗我等囊中之财?” 李兰眉睫轻挑,不知为什么,这“好人物”三字从此人嘴里说出来,再搭配他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些欠揍的感觉,当下冷笑道:“不知何为诓骗?难道我未曾问及阁下是否后悔吗?还是说,若我输得体无完肤,才称得上是两厢皆赢啊?” 杜子腾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又强行绷住,语调仍是淡漠无情:“难道李兄真的不想给个解释吗?诸位学子平白无故输了赌金,只怕是意气难平呢。” 此言一出,众人的面色也随之而变。余热一消,方想起自己初时所赌的重金貌似是血本无归,当下不免有人提出质疑之言,意图索回适才赌金,所谓人心不古,大抵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李兰瞟了杜子腾一眼,不疾不缓地道:“若你有那真才实学与我切磋也便罢了,偏逞那口舌之利,如今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死不认账吗?” “不尽然吧?”杜子腾面寒如铁地看着李兰,目光冷极:“我怎么知道李兄是否舞弊,买卖诗文以来沽名钓誉呢?李兄也未免太过于心高气傲,把我等不放在眼里了吧?” “你自以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还真是让人恶心。”张大道眸中寒锋轻闪,“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什么德行都想往前靠一靠,搞得自己多琴香风雅一样,不把你放在眼里又待如何?放进去了,不他娘的也是一坨眼屎?” 杜子腾被他梗住,登时气涌于胸,正欲再言,却是被一旁观望的华服公子按下去了。刑部尚书之子朱友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放声大笑,道:“依我看呐,此事就这么算了吧?这名得了,利就免了吧。若是执意如此,对谁都不好不是吗?” 他的语气略略加重了几分。若说此次赌筹输得最惨的并非杜子腾,而是堂堂尚书府的二少爷。如此之高得赔率,他这庄家可不是输的是一贯半钱,那简直是要把裤衩子赔了进去,傻子才会心甘情愿掏银子呢,故而方生此言。 虽然他样貌生得不难看,但那种嚣张的气焰实在让人难以对其生出好感,李兰只瞟了一眼,就不禁撇了撇嘴,眸中掠过一抹厌恶之意,语调清冷道:“若李某不应允呢?” “不依本少爷所言?”朱友仁冷冷一笑,“我怀疑你窝藏朝廷要犯,跟我去刑部走一趟吧!” 言罢,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尚书府家奴立时闪身向直扑李兰而去。 “我看谁敢妄捕我家先生!”中年人怒道,身子仿若鬼魅一般迎向卷来的拳影。 “谁他娘的在这吵吵嚷嚷的?都活拧歪儿是吧!”另有人怒喝了一声,身影已经冲进了雅阁,迎面撞上李兰清淡中微带冷峭的目光,不由自主凝住了脚步,双眸四处一撒,看到中年人面如冷霜的站在那里,这才定了定神,问了一句:“白叔,你怎么在这里?” “见过恭王殿下。”中年人恭谨地低声应答,当即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哦?原来这位便是云阳千里相请的先生,冒昧了。”那人略施薄礼,正色道:“白叔但请放心,既然有人冲撞了云阳的客人,本王说什么也要替她出这口恶气!” 话音方落,那人猛然转身对着刑部尚书之子朱友仁,冷声骂道:“三日之内拿不出赌筹十倍重金谢罪,本王当街活剐了你!滚!” “谁他妈敢……恭王殿下!” 第三十六章 如何潇洒拂衣去 皇九子恭王姜无忧今年二十五岁,乃是长安城中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称的闲散王爷。虽说恭王平素里只爱风花雪月,偎红倚翠,可无论是东宫太子也好,风劲正盛的睿王也罢,皆与其来往修好,切莫说卑不足道的区区刑部尚书之子,便是诸多豪门贵戚尚且不敢擅加得罪。他与云阳公主虽非同母,然则感情确是甚笃,皇妹千里相请的客卿受辱,故而怎会有什么好脸色,当下语音中寒气森森道:“滚!” “谁他妈敢……恭王殿下!”刑部尚书之子朱友仁闷头闷脑地骂了半截,这才看清了来人的脸,后半句话也咽了下去。其实皇都里真正的世家子弟一般都家教良好,很少这样恶形恶状,纵然有一些骨子里同样没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的人,多半也会自矜身份,不屑于贪图这等蝇头微利的赌资。 可这朱友仁父亲是科举出身,做官后四处调任,儿子寄寓在祖母处调教,平素里尚有姐姐娇溺,未免有些失于管教,入京没几年,已是恶名昭彰,亏得他还算有些眼色,惹不起的人平时根本不惹,才混到了今天还没出事。此刻朱友仁见是恭王出面,魂儿都惊走了一半,哪里容得多说话,只诚惶诚恐地说了两句“殿下息怒,我这就滚……”,便带着一众家奴飞快地走了。 “实在不知是恭王殿下驾到,”李兰缓缓施礼,略显歉意地道:“方才多有冒犯了,还请见谅。” 恭王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面冠虽如温玉,只是因为在左督卫磨练过几年,故而皇族的贵气外又多了几分刚毅之气,脸上手上的皮肤也不像其他皇子们保养得那般娇嫩。听了李兰之名后,更加认真仔细地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语调清和道:“这些俗礼便免了吧。先生之名云阳素来谈及,本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风采不凡。” “殿下太过抬爱了。”李兰苦笑一下,道:“残病之身,何当缪赞。” 恭王游目四周,眉睫轻蹙,叹道:“这般凌乱浮躁,还有何茶可品,何音可赏?先生若不介意,不妨入本王的雅阁之中叙旧如何?别的不提,清净总归是有的。” “这……不太好吧?”李兰微微怔仲,半晌后方失笑道:“李某何德何能当的起殿下垂爱啊。适才殿下也看见了,我与那招祸之根无所区别,若是再生出什么事端,冲撞到了殿下,那我可便是百死莫赎了。” “先生有所不知啊。”恭王眸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轻笑道:“若是本王因此怠慢了先生,云阳一定会把我脑袋揪下来使劲踢的。届时我若有个什么闪失,庆元春的姑娘们可就要孤枕难眠了呢,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殿下真是风趣,”李兰歉意地向恭王一笑,“只是李某病郁未洗,恐难再有余力陪殿下品茶小憩了,万望勿怪。” “是本王过于疏忽了。”被这一番婉拒,恭王也不恼,视线投注在李兰那如雪脸色上,坦然道:“既是如此,先生还先行调养身子才是,改日本王再去云阳那里登门拜访,就不耽搁先生了。” 李兰拱手却步,行了一个告退之礼,而一向连王侯公卿都不太放在眼里的皇九子恭王竟敛衣躬身,向他回了全礼。 辘辘的车声迤逦而去,李兰已觉神思倦怠,恹恹地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侍女小月也不打扰他,静静陪坐在一旁,不时给他轻轻拍背,车厢慢慢晃动着,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轻轻碰在一起,感觉气氛十分的平和,但又有一些淡淡的凝滞。 “小月,你可曾怪过我带你入长安?”半晌后,李兰轻轻地问道,“我们本可无忧无虑过完一生,没有这些纷纷扰扰的。” 小丫头悸动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扯着窗帷上的流苏,目光凝住在少爷素淡的面容上,清亮的眸色中,有一些酸酸的、甜甜的,涩涩的味道,似乎仍带着几分迷茫,但似乎又已经十分的清晰。 “我不怪……当初少爷从人市上救下我时,小月这条命就是少爷得了……”小丫头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回想一般,“少爷你曾说过,也许有些人,临死事也未了,也从未如何潇洒拂衣去,可少爷到底还是无愧于老先生遗志的。小月虽不知少爷因何事而入京,但只要少爷平平安安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李兰稍稍有些怔住,半晌后,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有你在,老天爷也不欠我什么了。” 小丫头眨着眼睛,听不太明白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但却能感受到话中温暖的善意,仿若秋水般的眸子不禁轻漾了一下,搬住他的头放在他自己膝盖上:“只要少爷好,我便好。” 李兰觉得眼角有些润润的湿,靠着小月的膝,感觉到她的手指穿进自己的发间,轻轻地揉啊揉啊,把她最纯粹的爱与依赖揉进了自己体内。 方回云阳公主府,李兰未曾回到雅然居,而是被府内管事请到离中庭甚近的一处敝亭。沿着环廊而行,前方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优美,仿若置身于画中,颇惹人喜爱,李兰看着敝亭那边隐隐露出的一角衣裙,伸手抚开被柔风吹得贴在脸上的落花,快步沿廊而至尽头,方才慢慢凝住了脚步。 听到李兰的脚步声,姜若嫣侧过俏丽的面庞,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公子可曾住的习惯?近日左督卫军务繁忙,略有冷落了公子,实乃我之罪过。” “公主莫要折煞李某了。”李兰不由展颜一笑,道:“李某一介白衣,如何能堪比左督卫三万热血好男儿呢?” “公子总是这般风趣。”姜若嫣迈步走近,虽是一身便服,整个人却神采奕奕,英姿飒爽,仿佛回京后诸多烦恼委屈,都不曾有半点萦于她的心上。 李兰看了云阳公主一眼,不忍让她先开口,自己直接将话题带入重点: “请问公主,西魏使团是否已迎质子归国?” 第三十七章 抽丝剥茧欲化蝶 “西魏使团可曾迎回质子归国呢?”李兰仿佛不知道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中,闲闲问道:“想来南楚入长安已不算早了,这等盛事皇上应当有个决断了吧?” “公子当真玲珑心肠,只是质子归国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姜若嫣唇边虽然一直保持着一抹微笑,但眼里却涌起冷冽的气息:“南楚使团此行来人并非苏决,而是夏云泥……” “夏云泥又是谁?”李兰视线锁在她的脸上,有些不解地问道:“圣心独运,难道此人会对朝堂局势有什么影响吗?” “夏云泥不过是添居为南楚的内卫总统领罢了。”姜若嫣柳眉一扬,粉面上突闪煞气,“可难就难在此人通晓琴香乐舞,乃是当世无人可出其右的舞乐大家。前几日父皇批下谕旨,在太和殿上邀宴两国来使,本来是要商量质子可否西归故国一事的,可夏云泥则以宴舞软弱拖沓,绵绵而无力为由,拒不参宴。可父皇又挑不出什么理来,故而难以商议此事。” 薰暖的和风微微吹过,像一只手缓缓搅动了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杏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的飘落到了李兰的身上,令整个人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如此看来,质子西归故国只怕是要晚些时日了呢。” “公子的言下之意是……”姜若嫣略略有些意外,“西魏使团一定能够迎回质子归国?” 李兰面上的表情淡淡的,仿若在闲话家常:“请问公主,那位久居在长安的质子,平素里是何等性情呢?” 姜若嫣眸中微露出思索之色,半晌后方道:“西魏四皇子宇文拓,自从来长安为质后,终日流连在风月场里,也从不过问政事。据说东宫太子曾在宴上故意安排西魏的舞乐给他看,可这人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着实令人费解……公子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公主不妨细想,如若宇文拓归国后真的能承其大统,”李兰唇边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那西魏是有一个终日只知奢糜腐化的昏君对我朝有益,还是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呢?” 姜若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不禁莞尔道:“公子虽是这般笃定,可是南楚不会坐视不管的呀……” “事在人为。”李兰转过头来,黑幽幽的瞳孔乌亮如同宝石一般,稳稳地凝在公主的脸上:“南楚为何遣使入长安已然明了,无非是想要阻止这场盛事罢了。可既是如此,那南楚使团为何不于朝堂之上晓以陈辞利害呢?两国素有间隙,早已势同水火,南楚更应分毫不让才是,为何偏偏要未战而气先靡呢?这等做法岂不是太过于落至下乘?未免太过于奇怪了呢?种种怯懦之举,那西魏使团又何愁不能成事。” “不尽然吧?”姜若嫣沉吟了一下,道:“公子所言虽有几分道理。可若是质子归国真成了定局,那南楚遣使入长安岂不是多此一举了吗?这太没有道理可言了吧?” “当然有道理。”李兰笑容晏晏地道,“南楚近来朝局不稳,太子之位已是久争而不下,若是长此以往可就要有碍于国本了。想来楚帝再如何昏聩,断不至于拿几百年的江山社稷开玩笑,故而夏云泥此番作为不过是想要将祸水南引至我朝罢了。” 姜若嫣呼吸一滞,仿佛突然之间看到了以前从来没有看过的一个方向:“公子言下之意是……” “夏云泥此举于南楚而言,实则是百利而无一害。”李兰缓缓闭上了眼眸,默然少时道:“公主你想啊,若是夏云泥不满于我朝舞乐,恐怕这位正使回国之后,难免会有些琐碎传言,届时岂不是白让天下人看我朝的笑话?丢丑不说,再者使团未等太和殿议事便败兴而归,此事若是落在楚帝眼里,只会认为我朝皇帝素对其不敬,如此这般名正言顺,若不趁此时机兴兵边疆而彰显一下国威,又更待何时呢?” 姜若嫣的樱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但毕竟是历经沙场的公主殿下,她只深吸了几口气,便快速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语调柔和道:“公子可将此事看的如此通彻,当真是才纵天下。” “公主明眸善睐,只是当局者迷,故而一时乱了心绪而已。”李兰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柔柔地凝望着姜若嫣,声音平稳又安详:“何况此事并非只李某一人看清,济济朝臣心如明镜着呢,只是不敢提及罢了。” 姜若嫣眉睫微动,心中突然疑云大起,徐徐问道:“这又是为什么?朝臣们明知……” “公主殿下,”李兰的音调极其平稳,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夏云泥也是这样。只不过大家都太为自己考虑了,世间诸多烦恼也就因此而生。江湖也好,朝廷也罢,何尝有什么两样?西魏南楚为了夺嫡刀光剑影,我们大周又岂会例外?舞乐之事解决起来其实也不难,只是东宫太子与睿王素来政见不合,此时又怎会不借题发挥呢?难道礼部举天下之力,尚不能寻到令夏云泥如痴如醉的舞乐吗?诸位王侯公卿栖身朝堂多年,朝局脉络把握得也很准,又怎会看不清其中利害呢?朝臣们虽是明知这些,却只能谨言慎行……” 李兰微仰起头,视线穿过已成盛茂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之后,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姜若嫣的身上,笑道:“公主殿下,可否记得所托李某之事?余地已是赫然放在眼前,若是我们利用得当,想来皇上那里也是龙颜大悦,公主可就免去一身苦难了。” 姜若嫣看着他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语调微颤地道:“公子此言当真?” 第三十八章 我有一剑 简简单单一句话,只因为是从李兰口中说出来的,便似有风雷涌动,容不得人轻易置疑。 那一瞬间,姜若嫣觉得自己整颗心突然酸软了一下,仿佛有些把持不住,只余一口荡悠悠忽明忽灭的气提在胸口,支撑着身体的行动和表情的控制。想要不伤心,其实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只须应承下那门皇婚,从此夜鸟终归巢,流水终驻湾。只可惜,她终究不想轻易辜负自己,无论她现在是怎样的威风赫赫,纵然是统领三万左督卫的云阳公主,依然有些最质朴纯真的情谊,她宁愿燃尽芳华等那良人,换一世得安。 杏花似稀稀疏疏的暗绣落在佳人的身上,越发显得弱质纤纤。姜若嫣咬住了下唇,将脸侧向了一边,倔强地不愿让人看到她脆弱的表情:“不知公子何以助我?” 李兰凝眉静静地沉思,额上渗出薄薄的细汗,因为焦虑,他的手无意识的捻住月白衣衫的一角,慢慢地搓弄,不知不觉间,指尖已搓得有些发红。沉吟半晌后,方道:“夏云泥不满于我朝舞乐是不假,济济朝臣也在闻风向而观望,揣摩不出东宫太子与睿王在其中有什么文章可做,故而诸位王侯公卿都在明哲保身罢了。想来现在礼部尚书那里已是气得跳脚,不知道有多想驳了夏云泥的面子,只是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罢了,若是我们能将可令其折服的舞乐献于皇上,届时龙颜大悦,此事便可解一二来。” 姜若嫣晶眸如水,视线落在了李兰的脸上,“可就算寻到那等舞乐,父皇也不太可能应承此事吧?” “公主莫要妄自菲薄。”李兰的神情仍然是静静的,音调仍然是低低的,“你明理聪慧,应是明白质子西归虽是盛事,但终究妨碍不到国本。可如今经夏云泥这么一闹,揭的不仅是礼部的错,其实也是我朝国颜的短,陛下面上不会露出什么,可是在内心深处,陛下一定不会高兴,故而太和殿议事现在已成重中之重,届时正中陛下心怀,又怎会舍得公主红衣而嫁呢?” 姜若嫣眼波轻动,沉吟了片刻,慢慢点了点头,“公子所言虽是在理,可那等舞乐礼部尚且未寻,我们又该去哪里呢?” “李某能如此畅言,自然是为公主窥全了当。”李兰素雅的面容上掠过一抹笑意,“昔年在外游历时,我曾跟随一公孙姓大娘修习一种舞乐,名曰剑舞。虽不知能否入夏云泥的法眼,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 一抹混杂着忧伤、感动、欣慰、怅惘的笑容浮在姜若嫣的唇边,她锁住了李兰的视线,语调甚是柔和,“公子请你认真告诉我,如若当真解我之苦,届时会对你有何坏处?” 李兰的唇角不为人所察觉地暗暗抿紧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情的发生,不会有人预料得到,也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得住,故而我会尽我所能,让公主可以堂堂正正地决定终身大事,无论是江湖浪子也好,平民百姓也罢,皇上皆不会出手干预。这是我曾早先答应你的,岂可相负?” 姜若嫣只觉得眼眶一阵阵的发烫,眼眸中水气盈盈,“那好……但我有言在先,若有一日公子因我之事而平添祸端,那如此得来的自由,我不要也罢!” “好啦,好啦。”李兰刻意轻松地玩笑了一句,眨眨眼睫,“我又怎会因公主而招来祸端呢?届时面见陛下,没准儿龙颜大悦还会赏我个官当当呢?难道公主就不想看看剑舞吗?” 姜若嫣破颐一笑,方才的郁郁悲凄略略疏散了一些,“我这便为公子取来。” 说是剑舞,自然要有剑才行。可是云阳公主毕竟未在左督卫,没道理在府中还随身携剑同行,故而姜若嫣吩咐管事在府库里找一把来。 未及片刻,这把精心挑选的剑递到了李兰的手里。鲨皮剑鞘,青云吞口,剑锋稍稍出鞘,寒气已直透眼睫,拔剑而出握在掌中,只觉微沉称手,但震动剑身试着劈刺时,却又轻巧随意,再细观剑身,秋水青泽,幽透寒锋,分明是一柄上佳的神兵利器。 姜若嫣眸色深深,轻笑道:“这是我凯旋那年,父皇请欧阳大师为我锻造的神兵,名曰秋水,想来此时配上公子,亦是应景。” 李兰一笑,寒锋出鞘,左手一扯襟带,旋身之际衣袂翻飞,已将外面的月白衣衫脱下,甩至一旁的亭案上。秋水流寒,他那素淡的面容经此一衬,平添了几分英勃之气,让观者不禁暗自赞扬。 刹那间满亭剑光。 北国有女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燿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姜若嫣的樱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但毕竟是历经沙场的公主殿下,她只深吸了几口气,便快速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语调柔和道:“公子可将此事看的如此通彻,当真是才纵天下。” “公主明眸善睐,只是当局者迷,故而一时乱了心绪而已。”李兰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已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柔柔地凝望着姜若嫣,声音平稳又安详:“何况此事并非只李某一人看清,济济朝臣心如明镜着呢,只是不敢提及罢了。” 姜若嫣眉睫微动,心中突然疑云大起,徐徐问道:“这又是为什么?朝臣们明知……” “公主殿下,”李兰的音调极其平稳,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夏云泥也是这样。只不过大家都太为自己考虑了,世间诸多烦恼也就因此而生。江湖也好,朝廷也罢,何尝有什么两样?西魏南楚为了夺嫡刀光剑影,我们大周又岂会例外?舞乐之事解决起来其实也不难,只是东宫太子与睿王素来政见不合,此时又怎会不借题发挥呢?难道礼部举天下之力,尚不能寻到令夏云泥如痴如醉的舞乐吗?诸位王侯公卿栖身朝堂多年,朝局脉络把握得也很准,又怎会看不清其中利害呢?朝臣们虽是明知这些,却只能谨言慎行……” 李兰微仰起头,视线穿过已成盛茂之态的树枝,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之后,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姜若嫣的身上,笑道:“公主殿下,可否记得所托李某之事?余地已是赫然放在眼前,若是我们利用得当,想来皇上那里也是龙颜大悦,公主可就免去一身苦难了。” 姜若嫣看着他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语调微颤地道:“公子此言当真?” 第三十九章 我有一壶酒 接下来的几天,李兰似乎已调整好了情绪上的微澜,素日清居在云阳府静养,且放心怀于杏花疏影里,不觉春景将谢。故而长安城内明里暗里掀起的云诡波谲尚未席卷至他身上来,便是那首蹙金结绣的词赋,亦如同是卷入汹涌波涛中的一片枯叶般被迅速湮没了。 东宫太子与睿王素来政见不和,三省六部皆有势力于内盘根交错,彼此制衡,故而质子归国俨然已呈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势,令更多的王侯公卿牵扯了进来,在皇帝面前各抒己见,朝堂局势愈发风起云涌,免不了一番尔虞我诈,最后在荣国侯直言利害下,济济朝臣方幡然醒悟,开始想法设法地解夏云泥之难。 正值此际,云阳公主将剑器浑脱舞献于未央宫,登时令龙颜大悦,批下谕旨召南楚使团入宫觐见。当天地尚为之久底昂的剑影浑脱舞蹁跹而起时,便是夏云泥贵为当世无人可出其右的舞乐大家,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只得恹恹地假以请罪。 最后太和殿议事只持续了三天便落下帷幕,质子虽可归国,但归程尚需再行朝议,两国使团暂居鸿胪寺以聆圣诏;数名御史连参礼部职责有疏,两侍郎免职,准予致仕,尚书赵审言虽是首责,因念其劳苦,罚禄五年,不再深究。当两侍郎颤着斑白的头发,将已戴了十余年的官帽抖抖地从头上摘下时,云阳公主仿佛看到了那只在背后轻轻拨弄的苍白的手,和那张总是神色淡淡,似乎永远也不会激动起来的清素的面庞。 但是对于绝大多数而言,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件事里,居然还有一位不见经传的李兰的存在。 梅雨过后,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满开来,令得天色明澈仿若一潭净水。城门刚刚打开没有多久,守门的右督卫兵卫们就见到一辆宝璎华盖的马车,在十余名骑士的护送下急驰而来。 就算不认得马车前云阳公主府的标牌,也知道来者不是一般人,故而为首的校尉赶紧招呼手下让开路,躬着腰恭恭敬敬地让这一行人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出了城也没有走太远,一行人只沿着南下的官道走了约五里路,便在一处小婆上的凉亭旁停下,下了马车进入亭中。随从们在亭子里安置了酒茶,李兰便很清闲地在石凳上坐了,拿了卷书依亭栏慢慢翻看了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城门方向腾起一股烟尘,随侍再旁的中年人首先张望到,叫了一声“先生”。李兰掩卷起身,遥遥看了一下,因为距离尚远,模模糊糊只见一人一骑,正向这边奔来。 中年人的目力更好,当李兰还在定睛辨认来者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时,他已确认清楚了,低声道:“先生,是王启年。” 李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但中年人已然会意,立即离开凉亭,来到官道旁。一人一骑越奔越近,眉目已渐清晰,注意到中年人举臂招手后,立时勒缰停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旁边的小山坡。 半坡凉亭上,李兰凭栏而立,山风满袖,虽然因为稍远而看不清他面上的细微表情,但那个姿势却清楚地表明,他是专门在此等候王启年的。 其实在随着中年人的指引抬头之前,王启年就已经明白自己会看到谁,当下朗声一笑,下了马,大踏步迈向凉亭,神态和步伐极为平稳。 “王大哥请坐。”李兰微微笑道,提起石桌上的银壶,斟好满满一杯清酒,递了过去,“此去江湖路远,杯酒践行,愿一路平安。” 王启年接过酒杯,仰首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还杯于桌,爽朗笑道:“能得老弟一杯酒,足以聊慰风尘!” “王大哥为何急色匆匆?”李兰语调平稳无波,只有那长长双睫垂下,遮住眸色幽深,“等我病郁尽解,你我也好看看这长安盛景啊。” “世间人,纵有不舍,终有离别。”王启年轻笑道,“老弟,我终究是江湖人,这偌大的长安再如何繁盛,并非我心安之所啊。再者你我之交情,又岂是一城一物能够言清的?” “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强人所难了。”李兰再续一杯酒,语调温和地道:“我只怕是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了,届时王大哥若是念我,只管寻我便是。” “老弟恕我直言,”王启年凝目看着这年轻人素淡的面容,语调清和地道,“京城乃是何等诡谲之地,我虽不知你有何风云大业,但凡事多加慎思,切莫意气用事,莫要误了自己卿卿性命。云阳公主虽善,一定会保你无虞。可济济朝堂的尔虞我诈还少得了么?一入侯门深似海,世间哪一座高门府第之后,不是如此?” “天行健,君子当以自强不息。”李兰眸色安然,静静地道,“所谓世事万物,无处不道。隐于山林为道,彰于庙堂亦为道,只要其心至纯,不作违心之论,不发妄悖之言,事事皆非死板定数,又何必执念立身何处呢?” “好一个自强不息!”王启年仰天一笑,语调朗朗:“但你也要清楚,朝堂之上绝非善地,不认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水性不好和运气不好,只要沾染一样,都会很容易淹死,唯愿你勿忘今日之言,我心方安。” “王大哥雅言,我自当谨记。”李兰满面敬容,低声道:“能结识王大哥这等人物,实乃我之大幸!” 王启年摆了摆手道:“如此清寒天气,老弟不顾病体,尚可为你我情谊而送行,我又何尝不是感其幸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该游历天下去了,老弟若说难处,只管携那古埙找一江湖人便可,届时哪怕我远在千里亦会赴约,无论任何事情,我尽奉陪!” “我自会记得的。”李兰起身相送于凉亭外,再斟好满满一杯酒递了过去。 “天涯路远,望王大哥善加珍重。” “有尔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第四十章 落雨潇湘鱼玄机 长安城南,有一条名为芷香的长长花街,两旁高轩华院,亭阁楼台,白日里清净安宁,一入夜则是灯红酒绿,笙歌燕舞。穿城而过的浣花溪蜿蜒侧绕,令这人间温柔仙境更添韵致,倍加令人流连忘返。 座落在芷香街上的欢笑场,每家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吸引人的地方,譬如君再来的曲子总是比别家的流行,庆元春的舞乐最有创新,醉花荫的美酒最香最醇,而李兰则在恭王重邀下,乘着宝璎朱盖的王府马车,去了以时常推出让人惊喜的清倌著称的落潇湘。 皇九子恭王姜无忧好乐,是落潇湘的常客,与他同来的人又皆是身份不凡,故而一行人初进门便得到极为周到的接待,由两位娇俏可爱的红衣姑娘一路陪同,引领他们到预定好的位置上去。 落潇湘的演乐坊宽敞疏阔,高窗穷顶,保音效果极好。此时坊内各桌差不多已到齐,因为有限制人数,故而并不显得嘈杂拥挤。虽然有很多豪门贵戚迟了一步不能入内,但却没有出现闹场的局面。这一来是因为落潇湘在其他楼坊也安排有精彩的节目,二来世家子弟总是好面子,像朱友仁那么没品的毕竟不多,再不高兴也不至于在青楼搞事,徒惹笑谈。 一早就抢定下座位进得场内的多半都是乐友,大家都趁着红牌没出场时走来走去彼此寒暄,连静静坐着的李兰都一连遇到好几个人过来招呼说“李兄也来啦”,虽然他好像并不认识谁是谁。 “怎么,先生又开始后悔跟本王一起出来啦?”恭王提起紫砂壶,添茶笑问。 李兰游目四赏,叹道:“我说殿下啊,我病郁初解,你便带我来这里,若是让公主知道,你我可都没好果子吃呢。” “也不能这么说,”恭王眸光微凝,语调温和地道,“你我并非在此宿柳,云阳知道了也说不出来什么。鱼姑娘的仙乐可是清幽明净,等她一出来,先生自会惊为天人,不肯再走了。” 他话音方落,突然两声云板轻响,不轻不重,却咻然穿透了满堂哗语,仿佛敲在人心跳的两拍之间,令人的心绪随之沉甸甸地一稳。 李兰眉睫微动,但见演乐坊南向的云台之上,走出两名垂髫小童,将朱红丝绒所制的垂幕缓缓拉向两边,幕后所设,不过是一琴一几一凳而已。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云台左侧的出口望去,只因平素鱼姑娘少有的几次演乐时,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果然,片刻之后,粉色裙裾出现在幕边,绣鞋尖脚上一团黄绒球颤颤巍巍,停顿了片刻方向前迈出,整个身影也随意映入大家的的眉睫中。 “呃……季妈妈……”演乐坊内顿时一片失望之声。 “各位都是时常莅临落潇湘的熟朋友了,拜托给妈妈我一个面子吧,”落潇湘的当家妈妈季姨娘手帕一飞,娇笑道:“鱼姑娘马上就出来,各位爷用不着摆这样的脸色给我看啊。” 季姨娘虽是徐娘半老,但仍是风韵犹存,游走于各座之间,插科打诨,所到之处无不带来阵阵欢笑。众人被引得看她打趣了半日,一回神,才发现鱼姑娘已端坐在琴台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身为落潇湘的当家红牌,卖艺不卖身的鱼玄机姑娘绝对是整个芷香街最难求一见的姑娘,尽管她并不以美貌著称,但那只是因为她的乐技实在过于耀眼,实际上鱼玄机的容颜也生得十分出色,柳眉凤眼,玉肌雪肤,眉宇间气质端凝,毫无娇弱之态,即便是素衣荆钗,望之也恍如神仙妃子。 看到大家都注意到鱼玄机已然出场,季姨娘便悄然退到了一边,坐在侧廊的一把交椅上,无言地关注坊间的情况。 与季姨娘方才的笑语晏晏不同,鱼玄机出场后并无一言客套串场,调好琴弦后,只盈盈一笑,便素手轻抬,开始演乐。 最初三首,是大家都熟知的古曲《阳春白雪》、《梅花三弄》与《高山流水》,但正因为是熟曲,更能显示出人的技艺是否达到炉火纯青,乐以载情的程度。如鱼玄机这样的乐艺大家,曲误的可能性基本没有,洋洋流畅,引人入境,使闻者莫不听音而忘音,只觉心神如洗,明灭间似真似幻。 三首琴曲后,侍儿又抱来琵琶。鱼玄机秋波轻闪,如葱玉指重拨丝弦,便是一曲清丽澄明的《广陵散》,更令人一扫痴迷,只觉豪气上涌,禁不住便执杯仰首,浮一大白。 一曲终了,鱼玄机缓缓起身,敛衣为礼,坊内凝滞片刻后,顿时彩声大作。 “今夜只闻这最后一曲,也已心足。”恭王情不自禁地连饮了两杯,语调清和道:“先生以为此曲如何?而今初见鱼姑娘,可曾有惊艳之感呢?” “确有天人之颜,也不枉入殿下之眼。”李兰举杯就唇,浅浅啄了一口,目光转向台上的鱼玄机,眸色微微一凝。 巧的是,那位鱼姑娘似有意或无意向这边看了一眼。只是短暂的视线接触,鱼玄机的面上便微现红晕,薄薄一层粉黛,更添情韵。在起身连回数礼,答谢坊内一片掌声后,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轻声道:“请诸位稍静。” 这娇娇柔柔的声音隐于堂下的沸然声中,本应毫无效果,但与此同时,云板声再次敲响,如同直击在众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个场面。 “今日承蒙诸位捧场,莅临我落潇湘,小女子甚感荣幸,”鱼玄机眉带笑意,声若银磬,大家情不自禁地便开始凝神细听,“为让各位尽欢,玄机特设一游戏,不知诸君可愿同乐?” 一听说还有余兴节目,客人们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应道:“愿意!愿意!” “此游戏名为听音辩曲,因为客人众多,难免嘈杂,故而以现有的座位,每一桌为一队,我在帘幕之后奏音,大家分辨此音为何种曲目所出,答对最多的一队,大可登楼与玄机品谈一二。” 第四十一章 舞乐之痴夏云泥 落潇湘。 自鱼玄机初提听音辩曲后,满堂大哗。 鱼玄机并非官妓,又兼性情高傲,且从未奉过任何府第召陪,那怕王侯公卿,也休想她挪动莲步离开过落潇湘,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故而众人皆是惊羡交加,争相欲做其入幕之宾。何况演乐坊在座的都是通晓乐律之人,皆不畏难,顿时一片赞同之声。鱼玄机一笑后退,先前那两名垂髫小童再上,将帘幕合拢,坊内慢慢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凝神细听。 少顷,帘内传来第一声乐响。音韵萧疏清越、声声逸扬,令人宛若置身夕阳烟霞之中,看渔歌唱晚,乐而忘返。纵然是再不解音律之人听她此曲,也有意兴悠悠,怡然自得之感。 场面微凝之后,靠东窗有一桌站起一人大声道:“渔歌!” 曲终吟绝后,满堂寂寂,鱼玄机柳眉轻扬,道声“花来”,当下便有一个才束发的红衣姑娘跑了过去,赠绢制牡丹一朵,那人甚是得意地坐下。 “此为热场,如下几首敬请诸位品鉴。” 只此一句,再无赘言。乐音复起,竟是翰海浩渺之声,渐近渐快,其后波涛汹涌,白浪连山,忽而冰山飘至,忽而海如沸,一派疏狂,在乐符细腻的古曲后演奏,恭王扬了扬手笑道:“碧海潮生!” 红衣姑娘又忙着跑过来送牡丹,惹得恭王神采飞扬地左右答礼,鱼玄机抚弄着鬓边的发丝浅浅而笑。只有李兰眼帘低垂,凝望着桌上玉杯中微碧的酒色,怔怔出神。 两曲抚罢,赞声四起,众人一面喝彩,一面厚颜要求再来一曲。鱼玄机温婉柔笑,紧接着玉指轻捻,再度流出数首婉妙华音。 “雨打芭蕉!” “烛影摇红!” “空山鸟语!” “春江花月夜!” 金声玉振,清吟已罢,演乐坊在座的将一应曲目娓娓道来,甚至于与恭王殿下同有高呼者,红衣姑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概是觉得这座有两三朵了,故而本着偏于弱者的原则进行了分发。 最后,幕帷轻轻飘动了一下,但闻素手执琵琶,突现风雷之声。狂放悲怅,激昂铿锵,杂而揉之,却又不显突兀,时而如醉后狂吟,时如酒壮雄心。演乐坊内沉寂了片刻,相继有人站起来,最后张张嘴又拿不准地坐下。恭王姜无忧拧眉咬唇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低姿态询问道:“先生,你听出那是何等古曲了吗?” 李兰虽书读的不少,但对于音律只是粗识,尽管也觉得琴音悦耳华艳,终不能解其真妙,当下温言道:“殿下尚且闻所未闻,李某又怎会辨识得出来啊?再者此处已是牡丹成堆,何愁不能博得鱼姑娘的玲珑芳心呢?” “先生此言在理。”恭王眸色露出笑意,“是我过于贪念了……” 余音未消,只见东窗有一人遥遥而起,语调甚是清朗道:“此曲乃是东郭先生遗作,泛沧浪!” 此言一出,满坊大哗。在座的虽皆为通晓音律之人,可对于制曲者鲜有耳闻,东郭先生之名,更是知之者甚少。然而此人不仅将古曲言出,尚能与制曲人两相考量,不可谓奇人,故而众人视线不免倾注在其人身上。 恭王眉睫方动,略带审视的眸光落在那人身上,面容上不禁漾起一起讶异恍悟之色,轻声道:“怪不得,原来是他……舞乐之痴夏云泥。” 李兰微微怔仲,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但见在演乐坊内柔和的灯光下,一名已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遥遥而立,端正的面庞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着青年时的俊雅,体态雄健,此时他穿着一套半旧的武服,除了腰间一条玉带外别无华贵的饰物,唯有眸底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清幽。 这便是南楚第五高手,目前任职南楚内卫总统领,以舞乐之痴享誉天下的夏云泥。 应是答对无误,红衣姑娘跑了过去再赠一朵绢制牡丹,与此同时帘幕再次拉开,鱼玄机轻转秋水环视了一下整个演乐坊,见到满坊牡丹成堆,不由嫣然一笑道:“想来诸君善晓音律,听音辩曲也可全无错处,小女子甚感受宠若惊。” “鱼姑娘过于自谦了。”夏云泥眸中掠过一抹欣赏之意,语调清和地道:“东郭先生此曲狂放不羁,便是男儿吟曲,也难展其雄烈,故而为其终生绝唱。谁知鱼姑娘一介弱质,指下竟有如此风雷之色,实在令我等佩服一二。” 鱼玄机怀揽琵琶,手指轻轻在冰凉的弦上划弄了几下,脸上也没多大的情绪起伏,只有一双盈盈秋水微凝了片刻,便微施一礼,柔声道:“玄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艺妓,何谈奏出东郭先生名曲的深远意境来呢?阁下所言,实在高论小女子了。” 夏云泥凝目看了她半晌,叹了一口气:“天下间尚能记得东郭先生的人,已寻不出多少来。而能吟奏出其曲者,更是少之又少。只此一点,你便当的起这等评价!”一曲终了,鱼玄机缓缓起身,敛衣为礼,坊内凝滞片刻后,顿时彩声大作。 “今夜只闻这最后一曲,也已心足。”恭王情不自禁地连饮了两杯,语调清和道:“先生以为此曲如何?而今初见鱼姑娘,可曾有惊艳之感呢?” “确有天人之颜,也不枉入殿下之眼。”李兰举杯就唇,浅浅啄了一口,目光转向台上的鱼玄机,眸色微微一凝。 巧的是,那位鱼姑娘似有意或无意向这边看了一眼。只是短暂的视线接触,鱼玄机的面上便微现红晕,薄薄一层粉黛,更添情韵。在起身连回数礼,答谢坊内一片掌声后,她步履盈盈踏前一步,朱唇含笑,轻声道:“请诸位稍静。” 这娇娇柔柔的声音隐于堂下的沸然声中,本应毫无效果,但与此同时,云板声再次敲响,如同直击在众人胸口一般,一下子便安定了整个场面。 “今日承蒙诸位捧场,莅临我落潇湘,小女子甚感荣幸,”鱼玄机眉带笑意,声若银磬,大家情不自禁地便开始凝神细听,“为让各位尽欢,玄机特设一游戏,不知诸君可愿同乐?” 一听说还有余兴节目,客人们都喜出望外,立即七嘴八舌应道:“愿意!愿意!” “此游戏名为听音辩曲,因为客人众多,难免嘈杂,故而以现有的座位,每一桌为一队,我在帘幕之后奏音,大家分辨此音为何种曲目所出,答对最多的一队,大可登楼与玄机品谈一二。” 第四十二章 西魏质子宇文拓 “慢着,我还没答应呢!” 随着这内容挑衅、温度冰冷,但语调却并不激烈的一句话,落潇湘的格花大门外,出现了几条身影。当先一人,身着团龙王袍,梳着西魏典型的那种高高的发髫,疏眉凤眼,身形高挑,肩膀有些窄,故而人显得很清瘦,一双眸子略有清芒直视着演乐坊内主座,整个人仿若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浑浊中带着些空洞 这便是当今西魏四皇子,入长安为质已历二十三年之久的宇文拓。 恭王振衣而起,面上带了怒色,语调冷冽道:“四皇子,无故搅扰本王雅兴,这般狂妄无礼,视本王为何等样人?难道在长安这么多年,尚未学到半分礼数吗?” 由于魏帝派遣的乃是嫡亲皇子为质,故而皇帝按照相应的王族规格礼敬,准予着团龙王袍,应可平添几分英勃才对,然则宇文拓举止形容,却透着股不容忽视的膏粱气,语调也略显轻浮:“恭王殿下是在说笑嘛?这些可不是恭王府,殿下这般言辞,心胸莫不是过于狭隘了呢?” 恭王气息微滞,忍了忍,将寒冰般的目光投注在宇文拓的身上,冷冷道:“那四皇子总该知道这里是落潇湘吧?你这样冲进来是否也有违规矩?” “我没冲擅入擅进啊,”宇文拓睁大了眼睛,表情甚是夸张,“先声明清楚,我可是听说今天是鱼姑娘抚琴佳时,想着怎么也是久而难遇,故而早早地便定下了位子,顺便也来看一眼令我朝思暮想的姑娘们,有何不可啊?殿下若不相信的话,可以亲自问问落潇湘的门童啊。” 他这一番胡言乱语,诡词巧辩,竟将恭王姜无忧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欲要认真分证,对方又只是进来,并没做什么,何况还是打着寻花问柳的旗号,如若就这样粗暴地与身为西魏皇族的宇文拓发生碰撞,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御史参一本不说,未免显得自己太失风度,只得咽下这口气,将精力转回到李兰身上,道:“先生,你我且前去浣花居吧,是本王略失皇族威仪了,还请见谅一二。” 此时演乐坊内甚是安静,恭王的语调也不低,宇文拓对他的话应该听得非常清楚,可看他平板的脸色,却分明如同没有听见一样,丝毫不理会,仍然将略灰的眸子锁在恭王的脸上,用着与适才同样浮夸的声音道:“殿下急着走是要做什么啊?平素你我私交甚密,为何今日如此这般推就啊,实在不是我所认识的恭王,难不成殿下急于前去鱼姑娘的浣花居,是怕我搅事不成?” 恭王姜无忧眉睫轻跳,蟒袍随风自飘,右手在桌面上一按,刚刚直身而起,就被李兰按住了肩膀。 李兰淡淡一笑,面色宁静地站起身来,温言笑道:“恭王殿下并非推就,只是过于考虑在下的感受罢了。若是怠慢之处,还请四皇子见谅。” “你是何人?”宇文拓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李兰,虽见其容颜极是清雅文弱,应是不凡,却未曾放在心上,当下语调嘲弄道:“我与恭王阔谈高雅,关你这等愚民何事?我且问你,可曾登第御封授官?还是门楣清佳的世家子弟?” “李某不才,未曾授官。”李兰笑意微微,摊了摊手,“家境尚寒,不过是一介无足轻重的书生而已,不知四皇子有何见教呢?” “既未授官,且非是世家子弟。”宇文拓眸色森寒,辞气狠冽,“尚敢与我这般措辞,也不瞧瞧自己的份量,竟可有如此胆子搅扰!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李兰的视线缓缓落在这位西魏四皇子的身上。好奇是所有智慧生命最难止的痒,是最大的诱惑,故而李兰也无法幸免。譬如他现在就很好奇,宇文拓身处长安多年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京畿重地,天子当朝,行事尚且这般狂悖,若是平素胡闹些倒便罢了,可如今长安已然成风起云涌之势,尤其是在朝议其归国这等盛事的风口浪尖上,宇文拓就真的不怕冲撞了恭王而惹得皇帝不满,进而否了归国日程一事?何况东窗那边尚有堂堂南楚的内卫总统领冷眼旁观着呢,当真是奇煞了李兰。 “四皇子为何这般恼怒呢?”李兰歪着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在下既是一介微不足道的愚民,那四皇子何必与李某这般见识呢?未免太过刻薄了些吧?这般行事实在过于气度有失了,莫不是说西魏也看不起我朝百姓吗?” 此言实乃诛心之言,令宇文拓心头一震,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剧烈的颤抖着,双目喷过,欲待要扑向李兰,旁边又有个正在挽袖的恭王姜无忧,只能喘着怒道:“你这妖人,安敢如此污蔑于我!” 李兰神色淡淡,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在下不过是畅所欲言罢了,四皇子为何要如此大动肝火啊,莫非是李某真得属实,以至于四皇子恼羞成怒啦?” “一介愚民,我不与计较便是。”宇文拓到底也是在长安“忍辱负重”多年,若是毫无半分抗压,只怕早已沦为废人,当下微平怒意后,语调甚是清寒道:“恭王殿下交友范畴之广,实令我等汗颜,此来我不是来与这愚民做那意气之争的。今日既是鱼姑娘难得抚琴奏曲,然则殿下独占彩头,未免过于仓促了吧?” 演乐坊东窗,夏云泥遥遥而起身向这边走来,语调平板无波,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当真有趣,堂堂西魏四皇子久居长安多年,竟不识得云阳公主府的客卿先生,尚且妄称其为一介愚民,说出去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或是说,四皇子未把云阳公主放在眼里?” 第四十三章 隐而不发 这一声来得突兀,演乐坊在座的皆不由一惊,其视线不由自主的倾注在了那个素雅文弱的年轻人身上,甚感讶异。云阳公主乃是皇族骄女,且身兼左督卫统领之职,府中客卿先生的地位自然船高水涨,远非其它豪门贵戚可与之相提并论,故而品行端容理应早有所闻才是,可若不是南楚正使夏云泥一语道破,只怕是众人自始至终都要被蒙在花皮鼓里呢。 心悸之余,然则众人却按捺住了上前与其攀谈交附的想法。 因为就现在有些微妙且尴尬的气氛而言,李兰究竟是谁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西魏四皇子适才冲撞到了云阳府的客卿。姑且不谈云阳府虽低调而行事,但素来无人敢擅加得罪,便是前几日太和殿议事尚要归功于剑器浑脱舞,而此惊世之舞的献与者,至少表面上恰恰就是云阳公主,故而宇文拓此举无异于将自己归国这等要事再添波澜。更让众人觉得生趣的是,南楚正使夏云泥也在这偌大的落潇湘里浅闻风月,只是不知两方冤家聚首又将是何等样的盛景,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抵便是这个道理吧。 夏云泥身姿翩翩地走了过来,一派强者风范,仿佛根本不在意投注在他身上的这么多道视线,径直就走到了李兰的面前,学着周礼拱了拱手,深表歉意道:“对不住,惊扰到了恭王殿下与先生了,我在此赔罪。” 且不说这位是名满天下的舞乐大家,就算只是个普通百姓,也没有轻易怠慢的道理,故而李兰迈步上前,执的是晚辈礼,气度却甚是从容不迫:“夏公言重了,大家都是素喜音律而来此罢了,又何淡惊扰之言呢?若是这般,委实过于折煞李某了。” “先生当真好人物。”夏云泥抬手微微还了半礼,见这年轻人虽是病体单薄,但爽朗清举,气质柔雅,不由多看了两眼,“依先生的风采,若是走在街上,可不知要念煞多少名门贵女芳心啊,便是我等见之也要自惭于色呢。只是难免有人有眼无珠而不识泰山真颜,尚且再旁沾沾自喜,殊不知自己早已沦为他人的笑柄了,当真生趣。”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演乐坊内连最爱看热闹的膏粱子弟尚不知怎么的都心里跳跳的,没敢借机出言调侃。 “夏统领此言何意?”宇文拓被戳到痛处,心头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皮肤下怒气渐渐充盈,唇边抿出如铁的线条,当下语声森寒地道:“如此巧言讽喻,莫不是看我西魏无人不成?” “四皇子先且稍安。”夏云泥瞟了他一眼,不疾不缓地道:“我何曾言及是姓名谁了吗?又可曾有辱贵国陋谈啊?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又何必过于认真以待呢?何况四皇子未加以辅证便如此措辞,不太好吧?四皇子若是不信,恭王殿下刚巧在此,故而可证明我适才实乃一腔肺腑之言,莫要伤了你我两国之间的和气啊。” 恭王姜无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反而把视线移到了宇文拓脸上,静静地道:“四皇子不是要与落潇湘的姑娘们阔谈风雅吗?与本王在此寒暄恐怕不太好吧?未免过于冷落各位俏丽温婉的姑娘们了吧?” 李兰温和地看着他的举动,轻轻喟叹。若说恭王与西魏四皇子平素里私交甚密,遭逢此景后,他是万万不信的,故而此时恭王落井下石乃是最好不过的时机,可恭王并未这般行事,甚至为其寻机开脱,实乃智举。 目的则为不想让人觉得两国是在联手打压西魏罢了。 “是我错怪夏统领了,”宇文拓虽知其善意,但颊边的肌肉不禁抽动了两下,又强行绷住,语调仍是淡漠无情:“只是我平素里虽闻夏统领舞乐为当世之绝,竟不知原来夏统领也素喜这等风月柔雅,当真是受教了。” “四皇子抬爱了。”夏云泥知他言下之意,眸色不禁涌起笑意,仿佛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般,语调仍是平稳无波:“远在我朝宫中当职时,便素闻长安佳曲甲天下,心生向往之情。如今真的到了,若是不籍此余暇品鉴一二,届时回了南楚只怕是要悔恨终生啊。又哪能比起四皇子这般久居长安的闲散人呢?” 宇文拓怒极反而平静下来,冷冷笑道:“如此看来是我坏了夏统领的雅致,实在多加叨扰了……不过转念一想,夏统领向来杂事颇多,而今既有此余暇,我理应找几个温婉柔雅的姑娘坐陪夏统领才是,如此方不负你我两国之间的百年和气啊。” “四皇子过于垂怜了。”有别于前面的声色俱厉,夏云泥这一句说的异常和缓与疲惫,但听在人耳中,却是格外的令人胆寒:“那些俗落的东西四皇子还是免了吧。只是你我寒暄多时,如此置恭王殿下与云阳府的先生于不顾,是何道理啊?” “略有失礼,恭王殿下万望勿怪。”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织絮上,令宇文拓面色变幻了半晌后方向恭王聊表歉意,转而视线投注在李兰脸上时,眸中闪过一抹阴冷,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先……先生……失礼了。” 李兰抬手微微还了半礼,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中虽在慨叹雏兔真是斗不过老狐狸,乐得宇文拓吃瘪,面上却未表现出什么,仍是一派月白风清的模样,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四皇子过于自谦了。” “恭王殿下,”宇文拓自知落了下风,再待下去只怕是平添笑柄,故而心生退意,语调清和地道:“既然鱼姑娘抚琴已罢,雅致消了大半,这便先行告退了。” 恭王静静地站立片刻,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但默然片刻后,他还是侧身让路,淡淡道:“四皇子这便请吧,慢走不送。” 宇文拓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李兰后,便退出了演乐坊,很快就消失在了格花大门之中。 第四十四章 踏雪荀梅 西魏四皇子做足了示弱的姿态,愤而告退,且未与南楚正使夏云泥没有起过大的冲突,无非是在此阴一句阳一句地勾心斗角罢了,演乐坊内那风波频频的紧张局面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松缓了下来。只是如此被其乱加搅扰,恭王也没了前去浣花居浅闻风月的兴致,故而在鱼玄机朱唇亲承可过些时日再温茶闲叙之诺,两人起身略作客套后便告辞而去。 离开落潇湘后,恭王与李兰两人与出门时一样,一个乘坐宝璎朱盖的马车,一个骑着枣红骏马,后面随从着几名王府护卫和两个云阳府派来的家奴,一行人避开熙攘的主街人流,拣安静的偏道回程。在刚刚走出小巷,来到一处十字交叉的大街口时,由于两府方位甚远,故而需在此分道扬镳。恭王略略犹豫,李兰已掀开马车侧帘道:“承蒙殿下的厚情,天色既已近晚,不敢耽搁殿下歇息,就在此处道别,改日你我再行游玩便是。” “先生客气了,还望莫念今日扫兴之过啊。”恭王拱拱手,回身吩咐随从的王府护卫们小心护送李兰回云阳府,自己道了声再会,拨马向王府方向遥遥而行去。 行出数个坊区之后,恭王突然生觉平素里挂在蟒袍腰带上的佩玉不知何时已是脱落,虽然不是很重要,但终究是御赐之物,若是因此连累无辜便不好了,想来应是落在了芷香街亦或是先生那里,故而便准备回去仔细寻看一番,然则拨马回身之际,一道奇想闪电般掠过脑海。 西魏四皇子……素来与自己不合,乃是眦睚必报的性格,适才遭逢屈辱,照理而言早应炸了庙才是,为何要一反常态负气而走呢?可如若宇文拓只是在演戏,假以示弱,那他目的是…… 念及此处,恭王姜无忧不由心头一沉,匆匆忙忙向着来时路飞奔而去,一路上扬鞭催马,遥遥呼喝行人闪开,只恨不能肋生双翅,盼着李兰不要有什么意外。 奔到分手的那个十字街口时,这里早已人迹杳杳,由于不远处有两条分叉口皆可以通往云阳府,恭王停了下来,马身连接回旋了几圈,也无法决定,正在心下茫然之际,突然有几声隐隐的呼叱穿来,被其耳力捕捉到。在快速地判断距离和方位后,恭王猛然扬鞭,马身顿时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向前,片刻之后便赶到了混乱的现场,扫过去的第一眼,登时又惊又怒。 只见李兰所乘的云阳府马车虽静立路边,朱盖却已被击成粉碎,马车夫和随从们横七竖八地四处倒着,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连自己留下的那几个王府护卫也不例外,街道正中南楚正使夏云泥正在与一个麻衫人激烈交手,掌风剑气仿若凌厉有形般,旋成一团暴烈的气场,这些护卫们根本无法加入战局。 恭王无暇细看,忧急之下正想加入战局以解其围时,突听旁边轻轻的一声呼唤:“恭王殿下……”,转头看时竟是李兰站在侧前当街沿房檐下,正向他招手,略略怔仲后,立时掠身过去抓住李兰的手腕一探,再周身上下看了一遍,见他虽然脸色惨白如雪玉一般,但并未受新伤,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我暂且无碍,殿下且不妨看看这场好戏。”李兰的目光饶有兴趣地锁在街边酣斗的两人身上,口中低低地说了一句。 “先生没事便好,只是何为好戏……”恭王刚答了半句,语音突然断掉。适才情急,他只顾着李兰的安危,故而未能注意到那麻衫人实力如何,现在细看了几眼,不由心惊。 依夏云泥现在的身手,早已跻身南楚高手之列,其深浅不可测量,然则此刻却打点起十分精神,面对麻衫人凌厉的剑势未敢多加懈怠大意,全力施为下,竟落于下风。 恭王默默看了片刻,眉眼轻动间,心中已有判断,转头与李兰交换下眼神,从对方的目光中知道他的结论也与自己一致,双眸深处不由掠过一抹兴奋。 南楚内卫总统领和西魏副都统在长安的一条街巷内交手,这消息若是传出去,管保半个江湖的人都会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看,而不来的另一半。是知道自己再削得尖也挤不进来的。可惜这件事发生的太过突然,若是现在再去发布消息收门票借机卖点五香花生瓜子什么得已是来不及了,因此能大饱眼福的,就只有施施然站在一旁的李兰与恭王。 自从踏雪荀梅领西魏禁卫副都统之职后,他便稳立西魏剑宗之首,招式路数皆存有神秘机巧之处。反观夏云泥的一招一式似乎都使得过于清晰稳重,仿若踏雪荀梅已连刺了数十剑,他才慢慢挥过一掌。然而快慢殊途,却又殊途同归,踏雪荀梅的剑快得像是连成了一张光网,夏云泥的慢却又凝然不动成了一堵厚墙。光网与厚墙两相激撞,撞出的是只有在这两位绝世高手间才能激荡出的耀目火花。 作为亲眼目睹这场巅峰之战的少数几个观战者之一,李兰显然不够珍惜这个机会,眼神飘飘的,有些分神的样子,时不时还会低下头来沉思一下,根本没有认真去看,直到那团剑风掌影从中暴烈开来,两个人各自向后翻跃了数步,再次凝神对立后,他才想起来要尽观众的义务,急忙鼓掌叫好,语调清和地道:“都统大人,你与夏公皆为我朝贵客,切磋两招便可了。现恭王殿下在此,不妨停手,大家找个地方聊聊可好?” 踏雪荀梅默然站立,他的表情虽然全在之下,故而看不出端倪,但因为面具轻薄精巧,还是可以注意到他狠狠地咬了咬牙,落在夏云泥身上的眸光仍有些犀利阴寒。不过最终他也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绪,将宝剑入鞘,冷冷地哼了一声,语调甚是森寒:“夏统领的般若掌当真是张驰有度,实令我等慨服啊。” 第四十五章 风云始动 一缕夜风晚来清凉,卷了残暮碎叶,巷内人影摇动。踏雪荀梅既已被李兰识破来历,且恭王殿下尚再旁观望,自知再打下去,自己也讨不得什么好来,故而并不进逼,只是以犀利阴寒的眸光紧紧盯着南楚正使夏云泥不放。 因为知道眼前这人乃是堂堂西魏剑宗之首,恭王姜无忧有意走在了前面,将李兰挡在了身后,拱手为礼道:“都统大人,贵国使团已居鸿胪寺日久,平素尚无走动,怎么都统大人这个时候反而赏光莅临了?” 踏雪荀梅默然站立,因为他脸上带着人皮面具,故而看不到他表情为何,片刻冷场后,他抱拳还了一礼,道:“敝国使团素喜雅静是不假,只是敝国四皇子无故于落潇湘受了这位先生的讽喻,四皇子虽是久居长安,可总归是我朝嫡亲宗室,我若不来看看,那才真是国颜无存。” 李兰闻言淡淡笑道:“莫非都统大人此来,是想替贵国四皇子教训我一下出出气?那可真是太冤枉了,我与恭王殿下想来落潇湘寻乐罢了,无奈位卑言轻,贵国的四皇子又出言相激,这才勉为其难耍了些小手段。还请都统大人海量而涵才是。” 踏雪荀梅眸色如雪,如刀刃般直逼李兰的眉睫,语调清寒地道:“你们大周人素来狡言善辩,恐难信服。教训不敢当,我不过是来看看先生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竟能逼得敝国四皇子羞愧无颜而归海棠宫罢了。” 说的当真是轻巧。李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听明白般,将手笼在袖里,仍是一派云淡风轻:“都统大人看人,莫非都是凭空跃出,劈开人家马车顶来看的麽?” 恭王听他这样说,脸色立时阴沉了几分,道:“若是都统大人觉得有权向敝国问罪,为何不递交国书,明着来看?偏是未经照会,便于我大周国都随意攻击公主府的客卿,是何道理?” 踏雪荀梅哽了一下,显得有些难以回答。他自持武功高绝,暗中蛰伏想要看看这位不见经传的李兰到底是何等人物,原本的打算并非想要真的伤人,不过是试探一下深浅就走,谁知李兰身边竟有堂堂南楚正使夏云泥尾随,登时便被缠斗住了,结果不仅没走成,身份尚被识破,落了如今这般尴尴尬尬,不好解释的境遇。 不过虽然理亏,踏雪荀梅却不想示弱,看着李兰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当下语气冷傲道:“我从不为已经做过的事情后悔,既然得罪了先生,恭王殿下想怎么办,明说好了。” “本王当然是……”恭王姜无忧正准备说当然是要先把人扣下押往右督卫再说,突然感觉到李兰暗暗在自己屁股上捏了一把,亏得他反应快,立即改口道:“当然是被你攻击的云阳府先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 听到这么离奇的说法,踏雪荀梅不免有些讶然,视线忍不住投向了房檐下安然静立的李兰。无论是从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资历上来看,现场能做主的都应该是恭王姜无忧才对,难道这个李兰在大周朝中地位如此超然,竟能让一位皇族宗亲都俯身听命? “殿下真是给在下出难题啊。”李兰一看便知道踏雪荀梅在惊讶什么,不禁笑了笑,但神情却很轻松,“都统大人适才一剑西来,只击碎了朱盖,却没有伤人,对这些随从也手下留情,未出杀招,显然并无意想要兴风作浪。不过贵国四皇子一事,无非是稍有摩擦罢了,谈不上什么讽喻的,故而还请都统大人万望勿怪。” 踏雪荀梅领西魏禁卫副都统之职已历多年,自然不是笨人,立即便明白了李兰的言下之意,不过是为了西魏的颜面,并不是非要把事情闹大方肯罢休,于是顺着台阶就下来了,道:“先生既是这等说辞,我也没有不信之理。今夜实属惊扰到了殿下与先生,改日我必会携礼赔罪。” “都统大人客气了。”恭王朗声笑道:“本王相信都统大人乃是一言九鼎之人,宵禁将至,既是如此,你我便在此分道而归吧。” 虽然李兰已然表露出放他离去之意,但踏雪荀梅还是没料到恭王竟答应的这般干脆,原本打算尚要经历一番恶斗的准备没了用处,反而呆了呆。不过他心中深知身份暴露的自己决不宜再在巷里多留片刻,略略怔仲后便反应过来,抱了抱拳,不待南楚正使夏云泥相拦,掠身而纵跃,便消失了身影。 事情当然并未就此结束。李兰的视线缓缓落在安然静立的夏云泥的身上,拱手为礼,语调温和地道:“还请谢过夏公出手相助之恩。” “举手之劳罢了,何谈如此重恩。”夏云泥将身子徐徐转了过来,直视着李兰的眼睛,用极慢的语声道:“适才心切剑器浑脱舞,故而冒昧尾随先生至此,还请勿怪。如今既已相安无事,我便不多加叨扰了。” 李兰微微怔仲后,方凝住脚步,静静地道:“夏公慢走便是,恕在下不可远送。” 南楚正使夏云泥轻轻点头,攸忽间便已去无踪影。 待到从气息上感觉到两大绝世高手真的已远去后,恭王俯身检查了一下伤者,见他们只是昏迷,并无大碍,这才转身将李兰拉到一旁,轻声问道:“先生,为何要放他走?” 李兰仿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将手笼进袖里,闲闲问道:“殿下可否有把握生擒踏雪荀梅?” 恭王姜无忧面露苦色,道:“这个……若论江湖实力,恐怕只有当今左督卫指挥使大人能够与之相争一二来……” “就算指挥使大人亲来,生擒了又如何?”李兰淡淡道,“是杀了他,还是一直囚着不放呢?” 恭王似没有想到过后续处置的问题,有些踌躇。 “他是西魏禁卫副都统,魏帝心腹之臣,无论是杀是辱,魏帝和剑宗都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为了一个踏雪荀梅,若是导致两国纷争,边疆难安,你我该如何自处?”李兰叹了一口气道,“百姓何其无辜啊……” “可是……”恭王秀眉略略蹙起,“难道就这般放过了他们?” 李兰遥望着海棠宫的方向,眸色中隐隐涌起风雷之气,薄唇轻抿,冷冷道:“当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们,只是非常之期行非常之事,他日若腾出空来,有得是机会与那位四皇子较量。” “不错。”恭王也笑道:“”本王平素最喜找宇文拓的茬,到时可别忘了让本王给你打前锋哦。” 李兰跟着一笑,凌厉之气瞬间消失,又恢复了月白风清的样子,转头问道:“殿下你不是回王府了吗?怎么又想起回来看看?” “宇文拓素来眦睚必报,路上本王察觉不妥,故而赶紧追了过来,幸好先生没事,不然云阳肯定又要请我吃鞭子了呢。” “眦睚必报?”李兰两道长长的秀眉一皱。 “是啊,想当初有家膏粱子弟跟他争君再来的艺妓而已,最后宇文拓竟然把他全家都给坑进右督卫天牢里了……” 李兰缓缓迈步向前走了一段,把两只手的指尖放在一起,一面搓弄着一面沉思。片刻后,他回过头来,语调坚定地道:“殿下,明日一早,你便马上进宫,向皇帝陛下禀告今天与宇文拓争忿一事。” “为何如此啊?不是暂时放过他吗?” “就是因为已经放过他了,殿下才要进宫,既是禀告,也算是请罪。”李兰黑幽幽的双眸深不见底,“因为你若不说,很快就会有人向皇帝陛下奏报你无故辱及西魏国颜了。” 第四十六章 来个太监 若说踏雪荀梅无故于街巷惊扰到李兰车驾的这件事,不用查也知道跟西魏四皇子脱不了干系。纵然踏雪荀梅乃是西魏正使,但终究事事须以身为皇族宗亲的宇文拓为主,那么以其眦睚必报之性情做出这等事来也并不令人觉得讶然,只是不知其背后的深刻用意究竟为何,故而恭王姜无忧在翌日早朝后,便于未央宫向皇帝详细地禀告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以防患于未然,亦可籍此明哲保身。 然则终究只是缓兵之计,其时南楚正使夏云泥入宫城而觐见皇帝,递交了国书控告踏雪荀梅于大周国都无故伏杀云阳府客卿。 而街巷发生的那场拼斗,总领皇城治卫的右督卫虽然事先不知情,但也不至于事后还像大傻子一样。很快,皇帝便接到了关于云阳府客卿于街巷遇伏的卷宗,诸位王侯公卿皆为哗然,一时间朝堂局势不免潮生水起。 也许是因为与事者的身份都不简单的缘故吧,太和殿上,在济济朝臣一番激烈论辩后,这桩无碍朝局的两厢争艳最终由皇帝拟下谕旨,交于右督卫指挥使大人亲自审理,方堵住了悠悠众口。 由于右督卫直属御前,自成体系,常常无需通知相关府司而自行其事,且京兆衙门最近为一名五品文官于府中遇伏身亡的案子忙得是焦头烂额,故而右督卫疏理起案情来则有条不紊,与事者相继被其请去喝茶问话。只是恭王乃是皇族宗亲,那么除非有明旨,否则任何督卫不得提审,故而恭王依如那般潇洒自在,只是素日未出王府罢了。 而与初来长安默然无闻时不同,李兰如今的身份与以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右督卫自然不敢擅加得罪,应酬盘恒一番后便乘马回了云阳府。因此堂堂右督卫的威风只得全使在芷香街的青楼上,但落潇湘既能风月贯长安这么多年而不衰,其背后自有庞大势力扶持着,故而右督卫只略加惩治一番后,便将红牌鱼玄机放任不顾,就此入宫上禀皇帝一应锁事,最终也未见生得什么波澜出来。 云阳公主当天是率左督卫兵将出皇都而团练的,回来时风波已消,但听府里管家说了李兰在外遇袭的事情后,她未得卸甲便立即赶去雅然居问候。 整修一新的云阳府客院内,一派晚春韶光。海棠谢尽,桃李成荫,繁华中又透着股伤春的气息,李兰正捧着本书卷翻读,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后,他抬起头,朝院门方向展颜一笑,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那个笑容生动之极。 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浅浅的一个微笑,便能激起生死莫逆的信任之感。姜若嫣今日未着便服,穿一袭束腰黑甲,整个人神采奕奕,更显女儿英姿飒爽,只是那姣姣红颜上的风露担愁,依然鲜明地表露出了她眸中的浓浓挂怀与愁忧。 “我曾有言,公子此来长安必会周全,而今确是令公子落这等危险境遇,实属我错。”随着这恳切的话语,姜若嫣盈盈拜倒,“我既是公子名义上的学生,今有过错,自请先生责罚。” “公主何错之有啊?”李兰不容犹豫将她从地上搀起,语调温和地道:“这事无关公主,是我过于意气用事,与西魏四皇子生起争端罢了。再者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若是公主这般说辞,那可当真是折煞我了。” “公子还是不累于人的性情,”姜若嫣的颊边,漾着浅浅梨涡,但一双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中,仍蒙着一层泪光:“街巷之事,公子可曾受伤?府中御医可曾为公子诊治?” “多亏了有恭王殿下在。”李兰眸中掠过一抹哭笑不得的神色,安然道:“我不过是受了点惊吓罢了,反倒是府里人因我之故而略有轻伤,这便是我的罪过了。” “你无恙便好。”姜若嫣喃喃自语了一句,突又抬起双眸,眼锋转瞬间厉烈如刀,“踏雪荀梅当真好生威风,我这便进宫面圣,看他们西魏使团如何能迎回区区一质子归国……” “不可。”李兰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温和地道:“公主向来机敏聪慧,应知此举绝非明智,西魏四皇子如何跋扈而狂,让他肆意便是,莫要多加理会便可了呀。” “可我不能看着公子要受这等委屈。” 天光潋滟,碧绿枝叶间有几星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初染,窗前的树被风吹过,佳人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愈发显得英姿勃勃。李兰看着仿若烈羽彩凤的女子,不由眼神微凝,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半晌后方语调略有平缓地道:“那也不能由公主出面,我之所以放任其不顾,实属不想令公主无端卷入此事中来,还望公主深明我心。” 姜若嫣眉上微微挂些惑色,问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公主不觉得奇怪吗?”李兰慢慢摇了摇头,轻柔地一笑:“就如今朝堂局势而言,西魏质子归国已然无碍,无非是早一日,晚一日罢了。为何宇文拓要在这时无故生事?难道他在长安为质这么多年,尚未学得半分隐忍吗?如此这般行事狂妄,又是否太过于大张旗鼓了呢?难道宇文拓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南楚籍此良机把事情搅黄啦?就算宇文拓没脑子,难道堂堂西魏禁卫副都统也被驴踢啦?动不动劈开我朝皇族宗亲的客卿车驾,只为观其何等模样,是否太过于莽夫行径了呢?” 姜若嫣左思右想,实在未想明白,不由问道:“可若不是意气之争,那西魏使团如此行事意欲何为啊?” “此中关节,我也无法推测出来。”李兰微微一笑,语调悠然:“不过西魏使团甘冒大险剑走偏锋,想来必定所图甚大,踏雪荀梅擅加搅扰恭王,毁我车驾,无非是想让更多人涉及此事,这雪球越滚越大,得利自然越大,届时谁也不可保证生出何等事端,故而公主决计不可牵扯进来,须提防才是。只要我们置身事外,以不变而应万变,他们愿意折腾就随其折腾去,最后指不定谁有好果子吃呢。只要公主没事,我受些委屈又何妨呢?” 这句话他本是无意说出,但听到姜若嫣耳中,却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半晌后,姜若嫣方凝望着他的脸,眼眸中水气盈盈,语调柔和地道:“就依公子之言便是。” 有风盈于楼间。 在尴尬且微妙的气氛中,突然有家院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喘着气道:“殿下,宫里来了个宣旨的公公,白爷唤你们快去前厅……” 姜若嫣自然是见惯了圣旨的,并不慌张,略整衣衫,先与李兰作别。 “不……不是……”那家院急道,“主要是先生……先生去接旨……” “我?”李兰微微怔仲,但想来问那家院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也起身更衣,随姜若嫣一起来到前厅。 立于前厅的太监手中并没有拿着圣旨,只是等大家都跪下行礼后,一甩拂尘尖声道:“圣上口谕,召李兰明日早朝后进宫面圣,钦此。” 第四十七章 见个皇帝 大周隆启十三年五月初八,黄道吉日。 自领谕谢恩后,李兰深知进宫面圣终究是难以避过的,无非是早晚之事罢了,故而未觉得过于意外。只是皇帝初召见一介白衣,自然不可擅加怠慢,总归事先做些准备才是,至少在衣冠礼制等锁事上仍需细加雕磨,故而云阳府着实忙碌了一番,李兰亦戴好了佩玉头冠那等繁文缛节之物后,方出府而奉旨入宫。 晨露渐上柳梢时,中年人已然备好了宝璎朱盖的马车,准备前往皇宫。云阳公主虽说身份显赫,但皇宫这等重地毕竟不是菜市场,不能想陪着一起去就一起去的,故而尽管担心的担心,好奇的好奇,但终究只有李兰一人独自上车,还顺手把一件差事丢给了姜若嫣——照顾侍女小月。 车行至宫城外,换了青罗小轿,望之巍巍两仪门,李兰自觉心神有些激荡,不免忆起昔年恩师经此华门时该是何等样的意气风华,不知此番上了朝堂,是不是真的合了他的心意。默然良久后李兰方闭目凝思,渐复灵台清明。入了两仪门后,则由随侍在旁的小黄门引领,行过重重朱阁,避过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等清晨流脂的风流贵地,方来到西南紫薇殿。而小黄门交待李兰只需在暖阁静候圣驾后,便恭顺地退了出去。 殿内掌着温黄的烛灯,极具考究地自御座下到殿门齐齐两排河阳花烛,倾目而望不下百仿若离人泪,烛中灌有沉香屑,火焰明亮,香气清郁。李兰则踏在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将手笼在袖里,闲闲地品鉴那些如意云纹图案,借以消磨聊聊光景。 不知几番细思量,殿外金磬轻响。司礼官高呼道:“皇上驾到——” 李兰略有怔仲,自是急忙依礼却步退至角落处,等那道黄袍身影在殿上正位落坐后,方上前行山呼之礼:“草民李兰参见陛下。” 紫薇殿大而空阔,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皆饰以云彩花纹,意态多姿,斑斓绚丽,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至于那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大周朝的当今天子。 皇帝已过花甲之年,两鬓斑白,面有皱纹,但行动气势,仍是雄威尚在,没有半分龙钟老态。降谕平身后,他的炯炯眸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御座下首的李兰身上。 对于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而言,什么江南尽唱劝君学,什么三步成诗惊长安,统统都是距离高贵庙堂太远的事情,他之所以对李兰有兴趣,也不过是因为想要看看云阳私心暗选的客卿先生是何等人物罢了。 有风盈于暖阁,拂起李兰那袭月白衣衫,烛影隐隐摇曳间,令整个人透着股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加之举止毫无羞缩之态,落在老皇帝略带犀利的眼中,不禁暗自点头甚感满意,当下颇有兴趣问道:“云阳向朕举荐,说你才冠群伦可做其客卿先生,恭王也对你大加赞赏。然则国子监尚未禀告你之姓名,不知你可有异议呀?”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李兰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回禀陛下。草民尚未参及秋试,故而无登第之名,国子监乃是精修天下识学之地,草民不过是一介愚人耳,已是自敢惶恐,又岂能有所异议呢。” 老皇帝眉睫轻挑,似乎想要从那双宁静无波的眼眸中寻出什么情绪来,但最终徒见一汪清澈又似幽深的平湖水,只得作罢。半晌后方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温言道:“既无功名,又不可修学国子监,若是朕轻易诺及云阳所请之事,恐是济济朝臣尚且不应承,故而终需一番考量才是。朕偶感闲舒,亦有所闻那篇劝君学,想来你腹中也应有几分才学,朕这里有三篇时论文章,你且看来,向朕指出较优的那篇。” “草民遵旨。” 李兰从黄门内侍手中接过文章,细细扫过其上的墨字后,登时头大若牛,暗想这他妈哪跟哪啊,自己虽说书卷读的不少,可远未达至擅意品鉴文章的地步吧?何况三篇文章字里行间实属不易参透其意,但已然骑虎难下,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略加思忖后,李兰方道:“回禀陛下,《民治》篇最优。” 老皇帝并不急于问话,而是端起御座旁安然置着的琉璃茶盅,徐徐地吹散杯中热气,白气氤氲而透过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龙颜,愈发看不清他的音貌。半晌后方不经意地问道:“哦,何以见得啊?” 李兰凝眉略有沉思,额上渗着薄薄的细汗,因为焦虑,他笼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慢慢地磋磨,不知不觉间,指尖已搓得有些发红,认真索着对策,正于此时,他忽发觉此篇文章未对“景”字擅加避讳,眸中不禁掠过一抹亮光,当下语调清和道:“回禀陛下,此文帝王气象,草民岂敢品鉴?” 老皇帝眉睫方动,容色愉悦的赞道:“果然有着眼力,你已是云阳客卿,那便不必再以草民自称了。” 李兰闻言方舒一口气,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这三个字语气淡淡,浑似没有把这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守礼节罢了。 气氛有些微妙且沉闷的尴尬。老皇帝审视着李兰那素白清减的面容,默然沉思了半晌,方挑眉问道:“朕且问你,不久前云阳所献的剑器浑脱舞,可是你所创啊?” 李兰心头微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放开了衣角,笑道:“回禀陛下,若说剑器浑脱舞是臣教于公主殿下不假,但这等可惊圣听的舞可又岂是愚臣所创的呢,实乃是臣昔年游历北凉时,遇一公孙氏所教于臣,这才能令陛下观其激昂之舞,方为臣之所幸。” 老皇帝目露感怀之色,道:“此等舞乐既可令济济朝臣慨服,也当可位列国舞之选。只是想来那公孙氏应是与你有缘,这功劳怎么说也可有你一份,你不妨说说看,要何等赏赐,只要太过格,朕自当应承下了。” “陛下深恩厚情,臣岂敢擅加索取。”李兰两世为人,自然不是仅仅靠着一腔无意义的恩赏,便可对其感激涕零的庸人,当下拱手为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既有此缘遇舞乐宗师点拨一二,臣不过是献与陛下罢了,已是实属惶恐,何谈浩荡皇恩呢?” 低头看着御座下首的年轻人,老皇帝突然觉得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压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狡。 一个被刻意遗忘了多年的身影掠过脑海,那挺拔的姿态,那宁折不弯的腰,那视皇恩如粪土的性情,和那双如同古井无波宛若禅定的眼睛。这个年轻人与那个人实在太像了,仿若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若是当年没发生那些事,自己会不会一如往昔般,与之挥斥方遒? 只可以光阴如水,逝不复返。也许就是因为华发早生,暮暮垂老,才会惊觉当年还是优柔寡断,放过他人却害了那个人,使之成了幽居在自己心头最深的伤口,无人能够察觉。 良久之后,老皇帝方缓缓睁眼,视线倾注在了安然静立紫薇殿下的李兰身上,语调略显低哑地问道:“朕且问你,今年清明时节……汝师……墓前可蓬蒿渐少?” 第四十八章 紫薇殿里说故事 紫薇殿。 温黄的何阳花烛仿若离离星火,倾注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老皇帝的音调很低,适度地传入李兰的耳中,视线则一直牢牢地锁在他素雅的脸上,未曾放过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 可是令这位九五至尊稍感意外的是,李兰面容甚是沉静,仿佛这突如其来的一语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悸动,那种安然和坦荡,几乎要让老皇帝以为自己所有的推测和判断,都是完全错误的。 不过这种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瞬,他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没有错,因为李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默默垂着的眼眸并不像他的表情那般平静,似清澈似幽深的瞳仁中,翻动着异常强烈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哀伤,有惦念,唯独没有的,只是愤懑。 可李兰明明应该感到愤懑的。其恩师太傅梅煮雨正因有逆龙颜而被贬离京,满腔忧愤誓不回头以至墓丘蓬蒿渐生。纵然时过境迁,静立在御座下首的清雅书生总归要对当今天子有所怨念才是,然而他却偏偏没有愤懑,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老皇帝,逸采飞扬的面容上漾不起半分的波澜,只有那双眼眸,疲惫,悲哀,同时又夹杂着深切的,难以平复的怅然。 紫薇殿满堂俱寂,那些深宫院墙外吹来的春风,仿佛都要冻凝一般。 良久之后,李兰方神态安素,依言温文有礼地答道:“承蒙陛下挂念恩师遗泽,每逢清明时节,痛感恩师于九泉之下孤苦无依,臣自当是携香持酒多加祭奠,故而墓前蓬蒿已渐消消,只是不知再至花开时节,又将是怎样一番丛生盛况了。” 清风继续入窗。老皇帝灼灼的视线投注在李兰的身上,语调甚是清冷:“梅……你恩师当年以太傅之身,不拒平民,设教坛于宫墙之外,朕可听闻其门下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啊,难道你入京后,尚怕无人祭扫吗?” 李兰容色淡淡,只是唇间噙着一抹嘲弄意味,静静地道:“回禀陛下,恩师门下自当是桃李繁盛,只是世上人皆有诸多念想,且已有似锦前程置于眼前,又何须为此劳累呢?若有挂怀之处,只需遥祭一二便可,想来恩师在九泉之下亦不想因此身无顾,致使活着的人多有感伤啊。” 他说这句话的语声虽是淡淡的,然则落在御座上那位九五至尊的耳中,却令他全身一僵,年老却并未浑浊的瞳仁里,掠过一抹怅悔痛惋的神色。 这就是你拼死相护的人麽。半晌后,老皇帝方低声道:“你恩师终究曾官至太傅,朕自会批下谕旨,责令金陵府尹好生修缮其墓,你且方宽心吧,莫要为此事而忧,可知道吗?” 李兰眉间不为人所察觉地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色,但刹那犀利转瞬即过,他仍是那个闲淡的病弱青年,当下躬身为礼道:“臣谢过陛下圣恩。” 老皇帝的脸色微微缓和了几分,语调温和道:“你既有如此孝感,想来未曾负得鸿儒盛名,且受教时日已历多年,应有几分学识才是,故而朕这里几个问题考量考量,若是你对答无误,那云阳所请之事,朕便应允了。” 李兰没想到皇帝竟还有这样一手备着,心中有些发虚,面上却未露分毫不妥之处,仍是一派云淡风轻,拱手为礼道:“陛下但讲无妨,臣自洗耳恭听。” 老皇帝满意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问道:“你师亡故多年之后,尚能得你如此挂念,也确是慧眼。那朕且问你,你可明白当年太傅设教坛于宫墙之外,以教天下百姓的寓意呢?又有何等见解啊?” 李兰默然沉思了半晌后,方微微扬起线条清庾的下巴,徐徐地道:“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以忠正为本。平民百姓也好,豪门贵戚也罢,天下走卒莫不如是,皆有广纳学识之权,方可令我大周福泰安康,此乃恩师毕生的夙愿。故而臣认为,读书人读书,自当是达则兼济天下,居庙堂之高而匡兴我朝,为生命且立命,不愿为天生好命而坐享其成,百折九死而不悔。穷则独善其身,谨记为孝之道,不负多年养育之恩,敦敦教以后辈腹中诗学。提笔则莫忘前贤教导之德,愿为命运多舛而奋发,为往圣而继绝学,不使我泱泱之国后无来人,何以不誓当自强不息?” “好一句为生民立命。”老皇帝眉睫方动,一双本已垂老的眼眸突闪亮光,点头道:“不过朕有一事尚且不明,天下士子何其多,难免有良莠不齐之辈,若人人皆已忘本,朕且问你,届时你该当如何自处?” 李兰眸色安然,静静地道:“回禀陛下。鱼与熊掌皆不可兼得,如若我心自净,自当舍生而取义。如若我心自浊,自当患无所避。故而臣认为,只要不失本心,自可立命。” 老皇帝眸中涌起一抹宽慰之色,温言道:“还不错,如此看来你当是察知他的根骨,不累于盛名,朕心甚慰。既是如此,云阳所请之事朕便应允了,自今日起,你理应当有客卿之尊,敦促云阳才是,这孩子总是骄纵行事,至于她的婚事嘛……就先搁一搁吧。” 见老皇帝首肯应允,李兰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躬身道:“谢陛下,想来公主也是知道陛下圣心仁德,不会有何莽撞之事的。” “你倒是会为云阳开脱。”老皇帝微微沉吟,抚须笑道:“朕可是记得你尚未及冠吧?” 李兰略有怔仲后,方如实答道:“回禀陛下,臣尚有月余,方至及冠之年。” 老皇帝颇有兴趣看了李兰,温言道:“尚可啊。朕有些累了,今日就暂且到这吧。” 未等李兰回神,老皇帝已然扶着黄门内侍的手站起身来,起驾回内宫。殿中人只得恭谨肃立,等他离开后方在小黄门引领下,离殿而去一路行至宫外。 两仪门外静候的马车只有零散几辆,云阳府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则在风中一摇一晃,仿若身不由主一般。李兰在中年人搀扶下上了马车,途中仍然不问话,只是掀开车帷,领略着外面的街市风光,以及那视线里渐为模糊不清的巍巍宫城。 暮色四合,花烛流火,年轻人终其所求不过一世长安。 第四十九章 浮生难得半日闲 夏至将至,天光渐为潋滟,冒出新绿嫩芽的缝隙间,点点金色阳光轻俏地跳跃着,给偌大的长安帝都带来一种闲适温煦的感觉,潮生水起的朝堂局势亦随之攸忽而静。 尽管落潇湘争艳之事风波频生,但终究只是无碍国本的锁事罢了,且济济朝臣那等狡黠心思皆放在几桩不痛不痒的案子上了,自无余暇顾此失彼。其时京兆衙门审理五品文官被杀案未果,大理寺所存一应卷宗便遭人焚毁,因其牵涉甚广,故而这些案子俱是上奏圣听,由皇帝亲自查勘后,谕旨明诏令东宫太子主审此案,大理寺则为协审查明立判,不得有误。 一时间朝野诸臣皆感困惑,不知这位圣心难测的皇帝陛下,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便是百争不厌的睿王那里未表示出什么异议来,不免惑上加惑。当然,僵局总归要有人打破的,直至故去的那名文官所担任的位子,最后由睿王派系官员补缺时,诸臣方有所悟,如此两厢计较下,其实东宫太子与睿王都各有所得罢了。而其间最没费什么力气,且又获利最多的人,显然便是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李兰了。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满腹锦韬秀略,耀目的才华颇得圣上赞誉,听说还曾以白衣之身蒙紫薇殿私召,对谈了将近三个时辰,虽然谁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其后的丰富赏赐和客卿尊称,无一不表明这是个正当红的朝堂新人,绝非不可小觑,甚至已有号称消息灵通人士断言,这个病恹恹的李兰铁定是云阳驸马人选,无非是早晚之事罢了。 这样的流言传出来之后,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就算大多数贵胄子弟深知自己德行,但被其捷足先登终究不是什么值得言欢之事,一时间全长安的焦点都落在了这位新晋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门禁森严的云阳公主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脱了一层皮。但饶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贵胄子弟不断登门拜访,要来瞧一瞧这个李兰究竟是何等样的神采气度。 “堂堂五品文官在自己府中被杀而亡,”李兰目光温润地亭边落花,语调清和道:“就如今朝局而言,不可谓大,但也足以将济济朝臣的注意力分散些,殿下与李某方可偷得这浮生半日闲呢。” 恭王姜无忧坐在他的对面,提起紫砂壶,添茶笑道:“若是不然,想来父皇那里也毫无心思管这等争风吃醋的事,无非就是罚本王闭门思过罢了。反而是先生你,除却客卿尊称外,竟兼领左督卫偏将之职,实令本王心生羡意啊。” 此时花径另一边传来异样的声音,像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样子。恭王朝那边看了一眼,摇头叹息。几人现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李兰常居的雅然居,而是距离云阳府中庭甚近的一处敝亭,四面环廊,以花木荫隔,有数条小径从旁而过,其实不过是主道边上一处驻足的小景,并非适宜久坐之地。 由于近些天以各种理由来要求会面的人实在太多,就算拒绝了依然会寻得新借口再来,故而为不将麻烦愈积愈多,李兰干脆找个这样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拥裘品茗,闲闲地翻看书籍。谁来想看他的,便有府里管事领着在旁边看上一眼,满足了好奇心便走,倒以籍此打发了不少来客。然则总归有那么一些人不满足于只看清他的容貌,想方设法要绕过管事的阻拦,来个近距离的接触。可是云阳府素来门禁森严,左督亲卫当然不是摆着来玩的,把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捉到扔出府去,也称得上是桩闲暇趣事,只是尽量不真的伤人罢了。 “今天来的人应是差不多了,这里过于清冷,先生还是回雅居去吧。”中年人看李兰略略拢了下月白衣衫的领口,不由劝道。 李兰慢慢摇了摇头,轻柔地一笑,说的完全起另外一件事:“皇帝陛下可真是给我出难题,我尚未征战沙场,又有何德何等统御堂堂天子近卫呢?这官啊……难做,太难做了。” 恭王眸中隐露幸灾乐祸之色,莞尔笑道:“先生可知,左右督卫素来以军纪刚要著称,无论是平民走卒也好,豪门贵胄也罢,皆难求得督卫府一官半职。先生既有此浩荡皇恩,不知要令多少显贵平添嫉妒,又何必如此自哀呢?” 李兰含着柔柔笑意的眼睛落在了恭王身上,坦言道:“我只是闲散惯了,而今受皇命领这等重职,难免心有怯意,届时不知该当如何自处罢了。” 恭王羽睫下仿若春水的幽黑眼珠一凝,颇有兴趣地问道:“哦,不知先生身兼左督卫何营偏将啊?” 李兰略略沉默地半晌,方淡淡地道:“细柳营。”老皇帝眸中涌起一抹宽慰之色,温言道:“还不错,如此看来你当是察知他的根骨,不累于盛名,朕心甚慰。既是如此,云阳所请之事朕便应允了,自今日起,你理应当有客卿之尊,敦促云阳才是,这孩子总是骄纵行事,至于她的婚事嘛……就先搁一搁吧。” 见老皇帝首肯应允,李兰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安然躬身道:“谢陛下,想来公主也是知道陛下圣心仁德,不会有何莽撞之事的。” “你倒是会为云阳开脱。”老皇帝微微沉吟,抚须笑道:“朕可是记得你尚未及冠吧?” 李兰略有怔仲后,方如实答道:“回禀陛下,臣尚有月余,方至及冠之年。” 老皇帝颇有兴趣看了李兰,温言道:“尚可啊。朕有些累了,今日就暂且到这吧。” 未等李兰回神,老皇帝已然扶着黄门内侍的手站起身来,起驾回内宫。殿中人只得恭谨肃立,等他离开后方在小黄门引领下,离殿而去一路行至宫外。 两仪门外静候的马车只有零散几辆,云阳府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则在风中一摇一晃,仿若身不由主一般。李兰在中年人搀扶下上了马车,途中仍然不问话,只是掀开车帷,领略着外面的街市风光,以及那视线里渐为模糊不清的巍巍宫城。 暮色四合,花烛流火,年轻人终其所求不过一世长安。 第五十章 眉间心上几番仿徨 敝亭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风从庭外来,吹拂的廊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恭王的视线停留在李兰素淡的容颜上,良久之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沉吟一番后,道:“云阳麾下的左督卫神机营……父皇怎么会诏令先生任此营偏将呢?这委实没有道理可讲了啊。” 李兰掀开旁边火炉上座着的铜壶顶盖,向氤氲白气间看了一眼,略有不解地问道:“不知殿下此言何意呢?难不成这神机营是个仿若阴诡地狱般的去处吗?” 恭王摇头轻笑,但眸中却是一片悲怆之色,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神机营在云阳统御治下自然无碍。届时先生若是到任而分其权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得,无非是平添几分不忿之情罢了,且只要先生不做过于出格的事来,想必众卫也不会为难于你。真正须多加谨慎防备的,则是那位贵为文远侯独子的陆都司……” 李兰慢慢坐起身,自袖内掂出几块香饼,丢入旁边紫鼎里焚熏,仍是温言细语地道:“我既已兼领左督卫偏将之职,届时统御在外,自然是难免有所分权。但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然他乃是侯尊之子,如何行事,又与我有何等干系呢?” “姓陆的当然会对先生抱有敌意。”恭王镇定地回视着他的目光,表情就如同一个正在引人堕落的恶魔,“因为他与云阳有婚约在身,尚存情理,又岂能置京都流言于不顾呢。” 李兰微微怔仲,长长的秀眉略有蹙起,道:“难道堂堂侯尊之子,不曾有过自己的一番见解么?” “这个姓陆的狗东西是不会听的。”恭王微仰起头,视线穿过庭前枝叶间的缝隙,凝望着湛蓝的天空,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投注在李兰的身上:“天清气爽,且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先生若无要紧的事,可愿在这敝亭之上,听本王讲一个故事?” 李兰眸中隐露恍然之色,仍是笑容未改,温言道:“既然殿下有此余暇,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恭王向他微微点了点,侧过脸,将目光从他唯一的听众脸上移开,投向了万里无云的天际,不疾不徐地道:“话说某国某朝,有一侯尊,手握雄兵镇守西陲,一向深得皇宠,信任备至。其独子则是宿留帝都,最是娇纵张扬,认识了很多皇室宗亲的孩子,其中便有一位天真烂漫的公主,年幼他一岁,两人经常在一起嬉闹。太皇太后见他们两小无猜,故而擅自做主为其三结桃花誓。若按皇家惯例,应是早已添居为驸马了。但时值邻国突兴兵强兵犯北境,当朝皇帝不得已而御驾亲征,致使南境属国扰乱,朝无良将,尽皆哀哀无依。其时援兵未到,情势危急,小公主临危受命统御三万天子近卫,配合南境守军连番血战后,竟被她稳住了局势。先生,你说这位小公主,是不是一位当世奇女子?” 李兰眸色幽深,轻叹无语。眼前似乎看到了昔时立于城墙之上那个身披素甲,笑对万千叛军的少女。纵然自己两世为人遍阅世情,面对这个不屈弱女时的感觉,也自愧不如。 恭王只略略瞟了一眼他的表情,又接着道:“急危虽解,但局势犹然未稳。公主一战立威,南境军民,尽皆俯首,不知令多少达官贵胄念煞未曾亲慕其风采。当朝皇帝也将三万近卫交由其管辖。但众人只看到她统领雄兵的赫赫威势,谁又能体会到她心中的痛楚与压力呢?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昔年楼兰一战,她曾遇到过一次几乎已无力挽回的危局。” 听到此处,李兰不禁悚然动容:“有这种事,闻所未闻啊?” 恭王以目光示意他稍安,仍是保持着先前的语速:“当年南境烽烟四起,那位侯尊之子亦奉皇命前往边疆平叛,初时在与小公主两厢配合下,倒也算是略有善谋,不枉其父清誉。只是叛军犹有高人一筹,连出奇略,浩浩大军竟将侯尊之子生掳了去,大势将倾,彼时麾下诸多将才,皆无有退敌之法,公主三救而不得,故而只好败退,想来那时她犹煎之心,可想而知。”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几声,停下来喝茶。 “后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李兰正听得出神,见恭王停顿,忍不住出言追问。 恭王稍稍闭了闭眼睛,脸上像是带了一副面具般毫无表情:“其时南境大军镇守楼兰,一应策略诸将皆有备案,又岂可遑论堂堂侯尊之子呢?这人生来娇纵且天性怕死,未经几番折磨便将公主所据守的寒岭布防出卖了叛军,致使公主与三万天子近卫落入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灭的境遇。当是时,若不是小公主聪颖蕙兰,自退守寒岭后,便着手改动布防,后又有南境缓军杀至,方解此危。但饶是如此,三万将士几近覆灭,便是小公主也身负重伤。昔时平叛此难,竟在敌军大营发现了那位侯尊之子,虽遭折磨却是未死,被亲军带离楼兰而归朝廷。” 李兰是何等敏锐之人,立即抓住了要点:“此人这般行事,已属大罪,为何不予以处决?” “世上的事哪有那般痛痛快快的?”恭王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半低着头,仍是不紧不慢地讲着他的故事,只是语调渐渐低沉:“他虽铸成大错,令万千将士心寒,公主心伤,但终究是堂堂侯尊之子,故而不可擅动国法而制。及至班师回朝,那位侯尊问讯后竟不顾年老体迈,负荆长跪公主府门三日而不起请罪,当朝皇帝虽有愤恨,但最终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旁劝导,小公主只得就此作罢。且恰逢南境奏报朝廷请旨嘉奖有功将士,不可否认,他终归是有些军功在身的,如此消长,皇帝只将其一贬再贬,明诏不可承爵罢了。最后啊,尚还落得天子近卫的一个都司当当,真是不可理喻。先生,女子痴情,总是胜过男子。想来那位小公主虽然外表看来无恙,但其实心中的某个角落,终究是碎的很彻底吧,若是因此做出常人无法谅解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他的语气漠然,说的话却让在旁的中年人的整颗心都绞动起来,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动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气息愈发不稳,心愈发痛裂,语声不带有任何的温度:“他就是忘恩负义之徒,枉我们当年拼死相救!” 李兰垂手不答,眸中一片苍凉。故事至此,只算发展到一半,只是未来的结局,将会向何方而去? 当年烽烟四起的南境楼兰之战,因副将出卖寒岭布防,令三万近卫驱入死地,全军被围,尸骨难寒,这便是云阳心中郁结的根源。本应执手偕老的英俊檀郎,竟转身相负于她,纵然统御督卫三万,纵然公主身份众人敬畏,也难抵她日日煎熬,四顾茫然,无人予她相思方,无人满头杨花共白首。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却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这个结不解,执念便永是云阳公主的死敌。只是旧案早已勘定,文远侯虽已年老致仕,但仍然在世,要想解开这陈年旧结,又谈何容易。 唯今之计,只能徐徐图之。 庭园静寂,有竹叶被风吹过抄手游廊。恭王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亭边眺望远方,在潋滟的天光映衬下,他修长的身形愈发显得威严有力,略有刚毅的面容上毫无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纳,什么都没有想。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暂时的,仅仅片刻之后,他便深吸一口气,霍然回身,眸光耀如烈焰,直卷李兰而去,口中语气更是凌厉之极:“抛开本王皇室宗亲的身份不谈,我单单以兄长的身份问先生一句,若是与那人有所冲突,届时先生该当如何自处?” 有清风拂过鬓间。李兰略有怔仲后,方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风清般的气质,完全不像他所说的话那般阴郁:“人若是敬我一尺,我自当敬他一百丈。可人欺我一时,那……李某自当欺他一世!” 第五十一章 射影含沙 长安帝都分内宫城、外皇城两个部分,宫城治卫由皇帝直辖的禁军负责,目前的最高等上官是声威赫赫的左督卫指挥使大人。比起宫城的单一,皇城治卫的分工相对而言要复杂的多。民间刑名案件、日常巡检、稽捕盗匪、水火救助等是京兆衙门的职责,城门守卫、夜间宵禁、镇压械斗之类的事项又归右督卫管制,京兆衙门算是地方官府,要向三省六部复命,右督卫在编制上本应归兵部节制,但长期以来,由于它的直接统领者指挥使爵职皆高于兵部尚书,故而超然独立,兵部并不敢对它下任何指令。 除此之外,皇城有私兵之权的还有数家,东宫自景帝朝自内宫城独立出来后,也被统归入皇城范围,依制蓄兵三千,亲王府两千,郡王府一千,一品军侯府八百。这些特权府第多多少少都会影响到皇城的动静,可谓是各方力量盘根交错,搅得更一团乱麻似的。只是如今兼有左督卫偏将之职的李兰横空出世,就像是从这团乱麻中强行添了一根进去似的,把朝局搅得更乱了些。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朝局向来呈风起云涌之势,纵然身为皇室贵女的云阳公主也无法做到置身事外,难免有所涉身其中。且东宫太子睿王相争久矣,恨不得把三省六部的职缺全替成自己派系的官员呢。何况世族贵胄后辈们也需要磨炼一二,加上现在未处战时,若是执掌那般大的兵权而油盐不进,会不会有不开眼的御史参本暂且不说,皇帝那里也自当多有不悦,故而云阳公主拿出几个实权位子以明哲保身不奇怪,皇帝明诏令其客卿先生任营中偏将也不奇怪,无非是让人过于眼热罢了。 真正让济济朝臣略感困惑的是,皇帝为何要把那位正当红的新人安置在神机营呢?难道老皇帝已然年老而昏聩,不知文远侯之子陆丘贬谪于此吗?这未免显得过于没什么道理可言了吧?如若不然,那当今天子应是何等用意呢? 大家都对皇帝扑朔迷离的圣心捉摸不透,但可以想见的是,横空杀出来的这个病恹恹的李兰,迟早会与文远侯之子陆丘生出一场喜闻乐见的大热闹来。 新官终究是要上任的。 云阳府客院里的梨花开得愈发繁盛,香气馥郁缠绵,日子自然如水而逝。李兰虽不喜朝堂纷争,但实在抵不过浩浩皇命,只得在中年人与百名府中亲卫陪同下,直奔神机营而走马上任。 由于云阳公主所统御的三万左督卫自宫闱禁军分出,故而上受皇命驻扎在帝都南苑,麾下神机营偏将统中军千人,下辖三都司则各统八百,一应军需要务皆受上命而行。黑虎旗统领素闻这位满腹锦韬秀略的偏将乃是云阳府的客卿先生,自然不敢擅加怠慢,早已摆设香案,隆而重之的迎接李兰入南苑后,也是免不了几番寒暄客套的。 神机营演武场上旗番招展,左督卫将士们衣甲鲜明,全卫肃容以待。阵前则有十多匹骑着战马的将军,正靠近辕门的地方静静候着。一骑神骏的黑马似有不耐,攸忽间打了个响鼻,脑袋不由自主晃荡着,马上的将军拍了拍马首,安抚着爱驹,然后微倾身子,向中间马上一位全身披挂黑甲,仿若铁水浇铸般的将军懒洋洋地问道:“陆都司,不过是区区偏将上任罢了,何至于摆如此大的阵仗啊?” 陆都司面如寒霜,淡淡道:“上官有命,自当如此行事。” 那位将军也不恼,仍是笑容未改,道:“哎呀,你说这高大人都调任了,兄弟们也怪挂念的,只是素闻这位新任偏将不过是一书生,恐是手无缚鸡之力呀,哪能和年轻有为的陆都司比呢?陛下的这道旨意,着实令老子晕得很呐……” 那体形矫健,神威凛凛的陆丘纹丝未动,盔甲厚重得当的遮住面容,故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听了那位将军的话后,也不过是眉睫略略蹙起,仍是默然不语。 反而右侧的另一将军闲闲地说道:“洪都司说的也是在理呀,如此甲胄齐全,圣上亲临也不过如此吧?都他娘快热死老子了,我说陆都司啊,此人是何来历呀?不用这么给他面子吧?” “你们这就不懂了吧?”一名体形魁伟却又不笨重的将军晃着脑袋,盔甲上火红流苏随风而飘,语调甚是粗狂:“我可打听清楚了,这位新上任的偏将大人可是云阳府的客卿先生,据说恭王殿下也与其关系匪浅呢。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诗惊长安便是此人手笔,陛下那里也颇有赞誉,想来这小子肚子里呀,也有那么几斤墨水的,不过他不去舞文弄墨,偏来咱左督卫当个偏将,也是他娘奇了怪了。” 陆丘的眸光寒意森森,投注在这名将军的身上,语调甚是清冷:“铁都司可否说完了?” 铁都司呵呵笑了一声道:“哎呀,我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若有不当之处,还请陆都司万望勿怪呀。” 忽有马声嘶鸣,众将不禁将视线倾注过去。 清风徐来,但见几十骑卷至辕门,神机营演武场上登时人马肃立,竟是人不语,马不嘶,寂然无声,可见平素里训练有加且军纪严明。左督卫乃是天子近卫,自然军需配备极为上等,明亮的甲胄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幽的光,令天地间一片清肃。 在众目睽睽之下,黑虎旗统领陪同李兰直奔点将台后,霍然回身,稳稳地负手而立。当下神机营各都司将士立即翻身下马,伴随着哗啦啦的甲胄摩擦声拜倒于点将台,沉声道:“末将参见统领大人!” 黑虎旗统领点了点头,略略侧身,将李兰那单薄的身影露了出来,当下朗声道:“奉陛下旨意,客卿李兰锦韬秀略,文武双全,可堪大用,实授左督卫神机营偏将之职,诸将这便上前见过吧。” 神机营自当领命。三位统军都司缓缓走到点将台下,凝住了脚步,双手抱拳沉声道:“末将率领左督卫麾下神机营全军将士参见偏将大人。” 李兰微微怔仲后,方略带笑意伸手去虚扶了一把,未等开口称是,唇边那抹笑意忽地凝结成霜——只见那为首的陆都司言罢,身形微侧,竟是端端正正对着随行而来的云阳府的亲卫,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那他妈真叫一个瓷实儿。 点将台下首的神机营诸卫可不认得谁是新任偏将呀,诸位都司尚在犹疑之际,见其这般大礼,未曾多想便跟着拜了下去,不太明白的众将士也被气氛镇住,陆陆续续地跪了一片,口中高呼参见偏将大人,气势恢浑。 黑虎旗统领眉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目光如冰针般地锁在了陆丘的脸上,愤声道:“陆都司,你拜的是何人?” 陆丘略有不解地道:“我奉大人谕,自当参见的是新任偏将李大人呀。” 看着黑虎旗统领脸色阴沉的如同铁板一般,诸位都司感觉越来越不对了,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紧张,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妄发一言一语。 可那统领没有理会自己这句话引发的骚动,两道目光依然寒意森森,视线紧锁在了陆丘的脸上,冷冷斥道:“你怎知他便是李偏将?” 陆丘目不斜视,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行着标准的军中大礼,说出的话就如同带毒的刀子一般:“卑职素闻陛下旨意提及李大人文武之才,想来旁边那位孱弱无力,应是大人陪读书童无虞,那这位英伟不凡的年轻人不就是李大人吗?” 黑虎旗统领简直气的七窍生烟,暗骂一句大瞎逼后,却又无可奈何。 李兰手仍举于半空,略显愕然瞧着陆丘,但见他眸色幽寒,里面写尽嘲弄藐视之意,方流露恍然之色。他定定地凝视着陆丘,良久之后,不禁展颜一笑,仿若春风过庭,仍是一派风轻云淡。 第五十二章 莫言书生酸腐 神机营演武场上一片寂然,噤若寒蝉。 李兰的视线停留在统军都司陆丘略显阴忌的容颜上,凝视着那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良久之后方才缓缓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来帝都南苑前,他曾经想象过这位文远侯之子是什么样的人,可真正见到了以后,才发现他远比传言和想像中更加的深沉可怖。 这一幕在军中并不罕见,风尚既如此,对待新人,对待外军转调来的,对待其他所有没好感的人,常常会来这么一着下马威,如若对方表现的好,就可以得到初步的认同,故而落在神机营众将士的眼里,也未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若是陆丘干出这等事情来,只是基于这般想法也就罢了,自当情有可原呀,但若不是,那这其中深意就要耐人寻味了呢。 春风盈于演武场,轻拂起将军身上甲胄的火红流苏。 他冷冷地看着李兰,等待着这位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的愤怒。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见李兰容色未改,眉眼间并无半分愠恼之色,伸手微扶起这位统军都司,含笑的声音悠悠而传来:“统领大人,由不得陆都司心生误会呀。承蒙圣上恩宠,故而颇多赞誉之词,李某尚未及冠,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罢了。这气质风度啊,又如何能与小侯爷戎马沙场而不惧外辱的凛凛神威相提并论呀?” 不惧外辱这四个字他似是无意说出,但听在陆丘耳中,却令他全身一僵,霍然抬起头来,双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厉至极地射向李兰,气势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来,普通一点的人只怕立刻便被会震倒。 但李兰却坦然迎视,唇边还自始至终挂着一抹微笑。 半晌之后,陆丘终于收回了自己刻意散发出来的怒气,肩膀微抖间,便甩开了年轻人的手,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大人既能得陛下青眼,又何必过于自谦呢?只是这军中风尚可不是琴香素雅那等温柔乡,军务繁重,难免有什么磕磕绊绊的,届时若是因此冲撞到大人,还望海涵一二” “小侯爷过于折煞李某了。”李兰似乎很满意地欣赏着陆丘的面色,仍是笑的月白风清:“这军需要务,反而是我仍需各位统军都司帮衬着呢,何来冲撞之谈啊?届时说不准要如何劳碌一番呢。毕竟李某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罢了,可比不上小侯爷有福啊,只是不知平素都爱做什么呢?绣花吗?可惜我家侍女没有来,她最爱绣花了……” 最初的一瞬间,已被这番赤果果的羞辱狠狠打击到的陆丘似乎被激怒了,那发红的面皮,颤抖的唇间,腰间欲出将出的寒锋,无一不表明了他情绪上的剧烈动荡。不过仅仅第一波的怒意滚过之后,他立即开始努力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只将最深的一抹怨毒藏于眸底,按在剑柄的手缓缓又收了回去。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显得自己气量狭小,否则就会功亏一篑,徒失已占得的先机……这是陆丘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的话。 李兰既然离开了云阳府来到左督卫神机营,必定心中早已有觉悟,知道自己挣脱不了当今天子一语定下的命运,已准备要卷入是非纷争了。且帝都流言日盛,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若是与其发生冲突而令他有所闪失,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故而需从长计议,等到风波渐消,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让他尝尝那些生不如死的手段了,那虚与委蛇,予他得意一时又何妨。 不过前提,当然是得先觅得良机才行。 一旁自始至终都在袖手旁观的黑虎旗统领略略动容,视线缓缓投注李兰素淡的笑容上,意甚喟叹。 凭着在左督卫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他只需要片刻接触就能判定,两人聚首必有一伤。一来是因为李兰那骨子里透出的韧劲不容忽视,二来则是因为牵扯到了帝都那些喜闻乐见的流言,只是没想到他娘的初见面便扛上了,故而秉承着谁也不擅加得罪的原则,当下温言道:“良时渐尽,李偏将应与三司见礼啊,再者你二人今后已同为泽袍,又何必拘泥于一时呢?” 李兰自知再多口舌也是赘言,向黑虎旗统领拱手谢礼后,便将视线落在了神机营演武场上,不再看向陆丘一眼。 演武场上左督卫的三司将士整肃而立,鸦雀不闻。偶有风穿堂而过,吹的旗番猎猎作响。李兰负手看着泛着幽幽寒光的鲜明衣胄,微微眯眼,攸忽间觉得三司将士虽然队列整齐,看起来自有威武犹在,但终究少了一股铿锵气势,略有不足之感。 不知为何,他不由忆起前世那些镇守边疆的英烈男儿。那些人虽然简朴艰苦,然则扬鞭勒马,可谓是披坚执锐,摧敌肝胆。那股往来纵横睥睨天下的气度,乃是沐浴淋漓鲜血后铸就而成的赫赫威名,自是无与伦比。而这些人虽是军容整肃,气度犹浑重且锋芒毕露,可显然缺乏那股勃勃杀伐气。 李兰微微沉吟,深不见底的眸光缓缓掠过神机营三司,语调甚是清和:“诸位神机营的兄弟们,本将虽久慕左督卫治军风采,但想来李某初来乍到,若是说多了寒暄之词啊,未免显得过于做作了呢,” 演武场上神机营诸将士似乎未曾想到这个娇弱文人出身的将军,竟是这番叙话,且他素淡文弱站在那里,却别有一种服人的气势,令诸将不知不觉间深受其染,会心一笑。 李兰眉若春风,等笑声渐消消,方微微抬了抬手,莞尔道:“劳动神机营全军将士如此大费周章,迎本将上任,李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其实说起来无非是彼此认识一下嘛,李某自当是向全军将士问好了!若有言礼有失之处,还望勿怪。” 话音方落,李兰双手抱拳而行着军中的标准大礼。演武场上神机营麾下诸位将士见大将军抱拳行礼,自然不敢擅加怠慢,伴随着衣胄两厢摩擦之声,刹那间跪了一片,纷纷沉声道:“参见偏将大人!” 李兰抱着双拳,冷冽的眸光从诸位统军都司的脸上缓缓掠过,身形魁伟的铁都司低头避让他的视线,额头上已挂满了冷汗,不由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那位洪都司还在左瞧右瞧,见铁都司都跪了,也悄悄跟着跪了下去,抱拳施礼道:“末将参见大人!” 见几位统军都司都跪得那叫他妈一个瓷实儿,后面的几位辅将哪里敢怠慢,尽皆拜倒在地。虽说陆丘尽管敢依仗自身背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给李兰小鞋鞋穿,可以以认错人为由而开罪。但今时众目睽睽之下,且有黑虎旗统领在此,左督卫向来军纪严明,他终究不敢明目张胆地抗命,略略犹疑后,只得握紧了发痒的拳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李兰仿若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仍是笑容未改,朗声道:“为将者,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和,待卒若手足而令行禁止,我既已进了神机营辕门,自然要为各位兄弟分忧,若有何难处,只管上禀本将便是,我自当尽力解决你们的问题。不过我也要提一句,诸位乃是堂堂天子近卫,更应守法当先,若事出有因而犯军法者,我可以放你一马,若不得已而犯军法者,我也可以放你一马,但诸位还请记得,本将是统军拱卫京畿重地的,不是他娘放马的!届时若有擅触军法,莫怪本将执法无情,此乃晓谕全军的将令!神机营统军都司何在?” 铁都司跪于点将台下首,听这位云阳府客卿先生杀伐果断的语气,可不是只懂舞文弄墨的书呆子,心里早已生起畏惧之心,当下急里急地道:“神机营第一司铁面生听令!” 其余统军将佐自然也陆续上禀军衔姓名。李兰闻罢右手虚抬,沉声道:“诸位统军都司各领本军,明日卯时三刻演武场集合,本将在此点兵。若有要事,诸将便各自统军散了吧。” 铁都司略有犹疑的向点将台瞟了一眼,陆丘正抱拳跪地,根本无法看清他神情为何,心中已有判断,转头与几位统军都司交换了下眼神,从对方的目光中知道他们的结论与自己一致,只得唯唯而退,各领本军离开演武场,一时间走得空空荡荡。 陆丘原本打算尽集神机营三司,先给李兰来个下马威,谁知反被李兰扳回局面,令自己屈膝而跪,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走了,视线不由慢慢凝成了一股厉芒,隐而不发。 李兰凝视着辕门的方向良久后,方才悠悠转身,仿佛才注意到他一般,含笑将其扶起。他那素淡的笑容随便谁看都会觉得十分俊雅,除了陆丘,陆丘只觉得他非常欠揍:“我已着人备下酒宴,不知陆都司可否赏光莅临啊?你我也好把酒言欢啊?” 陆丘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饰,两道目光凌厉如箭,带着怨毒的气息射了过来,抱拳行礼道:“参将大人,卑职身感不适,今日参将大人就任,卑职不得不抱恙迎接,这酒宴便免了吧,陆某先行告退,若有失礼之处,万望勿怪。” 之后他便转过身来,大踏步向着辕门方向离去,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向李兰一眼。 很显然,陆丘想要留给这位温润书生一段时间,一段让他生能尽欢的时间。 第五十三章 故技重施为蠢谋 因有白马盟约的牵制,南楚等国未敢擅加兴兵,妄燃烽烟,故而大周朝近些年来也称得上是风调雨顺且国泰民安。除却南境军务仍需整顿外,一应战事不可谓多,边疆尚且如此,由此可见上受皇命而镇守长安帝都的两督卫应是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呀。 云阳公主麾下的三万左督卫早年间虽说是历经南境楼兰之战,百战不殆的老兵尚且犹存,但终究是死伤惨重。自皇帝明诏令宫闱禁军填其空缺后,难免有所良莠参差,故而那股凛凛杀伐气日渐消消也不足为奇了。 依左督卫惯例,如若统军主将家眷在京,自当无需长驻卫营,且往返长安皇城与南苑的距离并非过于遥远,李兰原本打算回云阳府小憩一二,未曾想不过初来左督卫神机营,陆丘便揣着明白装糊涂给他小鞋鞋穿,故而李兰略加思忖后,决定夜宿在南苑神机营。 宁静以致远。李兰素来不喜世间诸般纷纷扰扰,自然也未将统军都司陆丘的无礼冒犯太过于放在心上。正所谓官威久而自存,纵然陆丘贵为侯尊之子,但终究自己才是神机营主将,时日一久,声威会积攒渐盛,且陆丘本身已有贬谪大罪加身,届时其影响力就会自然而然的衰减,故而现在陆丘不再擅加得罪自己呀,这事推就一番也就过去了,神机营向来军务繁重,若无必要,何必与其闹得过于生分呢。 第二日清晨,李兰在随行而来的云阳府亲卫整戴下,披挂上鲜明衣胄,方出了偏将营帐。 这时神机营演武场上铁都司的第一司卫已然整肃而立,只等上官于点将台检阅了。铁面生乃是历经昔年楼兰血战而活下来的英烈男儿,可谓是忠心耿耿,他向来笃信能得云阳公主青睐之人绝非庸才,故而早早的便将麾下兵卒尽皆拉出来穿戴整齐在演武场上静候。 第二司统军都司洪洗泰的人马则是不紧不慢的向演武场集合着,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甚至于某些兵卒正在嘻嘻哈哈的打闹着,仿若置身于无人之境。远远瞧见偏将大人身着凛凛衣胄,领着百余名云阳府亲卫进了演武场辕门,立时缄口不言,未敢妄发悖论之词,纷纷攘攘而整肃军容。 李兰站在点将台上,霍然回身,负手看着演武场上神机营诸位将士。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衣胄鲜明而泛着幽幽寒光,映在他那素淡温雅的面容上,令整个人竟带有一种风姿英伟般的气质,微微沉吟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静侍在旁的云阳府亲卫缓步上前,俯首低语道:“先生,已过卯时二刻,再有片刻功夫便是卯时三刻。” 李兰眉睫方动,视线投注在演武场上的某处角落——那里本应有神机营第三司的禁卫,然则现在空落落未曾有过杳杳人迹。主将尚能注意到这等情况,点将台下首的那两位统军都司自然也不瞎呀,不免聚在一起而窃窃私语,偷偷观察着李兰是何反应。 这位新上任的偏将大人可是说过卒若手足而令行禁止,神机营应是守法当先的谕令。如今已近卯时三刻,统军都司陆丘竟未带一兵一卒而入神机营辕门,只是不知这位偏将大人该如何收场。 深春风烈,吹的年轻人鬓间发丝乱舞。 真是不知悔改,又想故技重施吗?李兰垂下眼帘,掩住了眸中的冷笑,但却很识趣地当做没有看清一般,悠悠地坐在帅椅上摆弄着火红流苏,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流苏轻荡,李兰不为人所察觉地瞟了一眼位于点将台下首的中军都司,不知此人是否归于陆丘一党,若是过了时辰,自己派其去执行军法,把陆丘五花大绑来见,又能否听令呢?若真是如此,那堂堂左督卫神机营应有多少人背信弃义呢? 天光渐盛,云阳府亲卫的唇间迸出冷语:“先生,已近卯时三刻了。” 李兰屈动指节敲动椅面,冷冽地视线倾注在演武场上,但见神机营两司禁卫整肃而立,无数道清冷的眸光落在了他身上,李兰眉睫不禁微跳,缓缓向着辕门望去,正要下令中军都司执行军法,就听闻远方人喊马嘶,顷刻间一匹黑马泼啦啦冲进辕门,语调甚是粗狂:“都他娘给老子快着点,马上列队集合!” 李兰眉睫方动,目光漠然望着那位哗众取宠的副都司,语调极其严厉地斥道:“京畿重地,这般莽撞行事,成何体统?本将明令卯时三刻演武场集合,你等何故来迟?” 那名副都司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点将台下首抱拳施礼道:“回禀偏将大人,大人谕令卯时三刻演武场集合,卑职自当片刻不敢擅加耽搁,现在正是卯时三刻呀。神机营第三司,除却五人生病外,尽皆在此,还请大人” 李兰眉间掠过一抹极为清傲的神色,但刹那犀利转瞬即过,他仍是那个闲淡的病弱青年: 第五十四章 勾心斗角各算计 帝都南苑。 神机营演武场上旗番猎猎。李兰安然坐在随行而来的云阳府亲卫安置好的帅位上,神情漠然地注视着神机营麾下三司操练各自部属,手指则无意识地摆弄着衣胄上的火红流苏,不发一言一语。 此刻中央演武场上的局面,完全可以用热闹来形容。神机营平素里演练自是应有所属规法,无非是队列行走加上推演阵势,且早已烂熟于胸而愈发熟稔,往来纵横间,也称得上是匪匪翼翼花里花俏,看得人好生缭乱,颇有欣赏之意。那些身着重甲的禁卫都生得高壮结实,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举止间隐露铿锵之力,配合的也极是默契,在演武场上步履腾挪,烟尘四起,看得人热血沸腾,只是不知若放在沙场上纵马杀敌,应是何等样的一番光景了。 李兰的视线投注在演武场盛况上,不免与前世边疆那些虎狼之师两厢厮杀之景相较,攸忽间觉得如此华而不实的东西,用于演武检阅固然好看,但终究是没有任何勃勃杀气。 虽说百无聊赖,但身为神机营主将自当是以身作则,不宜离开,故而李兰只得坐在帅位上耐着心性等三司禁卫演武结束。很快,当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时,诸禁卫方浩浩荡荡消失在演武场辕门的方向。 演武已毕,李兰实在按捺不住胸中杂绪,当下带了云阳府亲卫,随同那名副都司一同前往陆丘的营帐。副都司见他神色温和自若,还以为李兰已被他磨没了脾气,故而来向陆小侯爷示好呢,不免心中戒意略有消消,自然奉命行事。 统军都司陆丘的营帐在南苑西南方位,乃是倚天而建的小院落,帐前自有亲卫守岗。李兰随着副都司款款而进陆丘的卧室后,只见小侯爷正靠着薄被半躺在硬榻上,额上则是枕了温毛巾。 那名副都司自知有碍,略略尽礼后,快步朝院门方向离去。 闲杂人走后,留在卧室里的两人却没有随即开始交谈。陆丘脸色有些冰冷地审视着坐在榻前软椅上的年轻人,表现的相当警觉。与他相比,李兰的态度反而要轻松很多,他吩咐着云阳府亲卫到院外去后,方将目光移回到那位小侯爷的身上,淡淡地一笑道:“本将听闻陆都司卧病在床,应是马上来此探望的,可是三司尽聚演武场而未有余暇,故而来得稍稍晚了些,万望勿怪呀。” 陆丘满面疲色抬了抬手,语调低沉地道:“不过是偶感风寒罢了,岂可劳动大人这般挂念。卑职腿又有旧疾,痛楚难碍,故而只得告假休憩几日,只是不知大人今日点兵演武,观我军威如何啊?” 李兰神色如常,将半掀开的薄被替他盖好,平缓了语气道:“诸位都司治军有方,军容甚是整肃,本将真是大开眼界啊,左督卫风采果然是名副属实啊。陆都司静心调养才是重事,莫要再为这等锁事而劳心了啊,若是因此病愈渐深,可就不好了呀。” 陆丘用力揉着前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大人抬爱了,自当是军中事务要紧,大人年轻有为,神机营假以时日定是越发壮大,末将不才,委实不如大人那般满腹的锦韬秀略啊。” “陆都司言重了。”李兰不由瞟了陆丘一眼,温言道:“本将毕竟是文弱书生出身,不甚了解左督卫的规矩,故而向诸位统军都司请教的地方多着呢,说来惭愧,我谕令三司禁卫今日卯时三刻演武场集合,但着实有欠考虑,只言明卯时三刻演武场集合,副都司准时而来,反而被我心生误会,不免略加斥责,本将现在回想起来尚且觉得过错甚大呢。” 陆丘深深地看着他,语调清和地道:“大人如此行事并非有错啊,只是依左督卫惯例,演武向来不是什么大事,拱卫皇城才是重务,且神机营多有世族的贵胄后辈,迟些也是可以的嘛,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大人意思意思也就得了,这些兵痞呀,用不着太过于计较的。” 李兰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阵才长叹一声道:“本将若是有陆都司这般久经沙场的将佐扶持一二,神机营同心同德,何须烧什么三把火呢?故而陆都司可要快些好起来呀,虽说陛下圣心仁德,我朝边疆素无战事,但终究是左督卫杂务居多,本将处理起来有些焦头烂额呢。” “大人过于自谦了。”陆丘无力地向后一靠,不自觉地便闭上了眼睛,低声道:“大人既能得陛下恩宠青睐,岂会连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处理不好呢?这几日神机营素无主将,我只得强自撑着,如今既有大人亲至,我总算可以好生静养了,左督卫诸多事务,还请大人多加操心啦。” 见他已有逐客之意,李兰也不好过多言语,当下起身施礼,轻笑道:“自然是份内之事啊,既然陆都司病体未愈,那便好生静养,神机营一应军务也不必过于牵挂,本将这就告辞了。” 李兰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严谨地行完礼,退出了卧室。一出帐门,廊下带有酒香的冷风便吹了过来,寒意透骨,可年轻的神机营主将却觉得心中火辣辣的,灼烧得难受。 在外帐侍候的云阳府亲卫将他入阁前脱下来的头盔送过来,他也不戴,只抓在手里,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边走边吩咐道:“把我的话带给书记官,陆都司卧病在床,不可劳累过度,本将自当是责无旁贷,自今日起,神机营大小事务概由本将接管,粮草军资尤为重要,不可擅加怠慢,故而没有本将印绶不可支用。借支钱粮且迎来送往的一应花销,若是没有本将谕令,无论是世族贵胄后辈也好,统军都司也罢,概不销帐。另,今后十夫长以上官职的升迁调动,若无本将明谕,否则概不听用。” 李兰仰起头,看了看略略阴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派人去往各司,将自陆都司贬谪至神机营那年后的所有帐本集呈于我面前,再速速遣人赶回云阳府,请白叔出面,务必将全长安城最好的账房先生,在最短的时间里请到我神机营主将营帐来……还有,还有要把上任神机营主将与第三司诸位统军将佐的一应卷宗,全部调出来!” 第五十五章 权衡机心惊人胆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神机营三司众禁卫眉眼下,再三戏弄统军主将,当真是孰不可忍。虽说是身为主将应是首先修德而视部属如股肱,待卒如手足,方能令上行下效且军心归顺。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当李兰的雄心和志向指向神机营主将的高位时,他就必须有意识地培养自己属于统军大将的气质,那是一种绝不允许以任何方式被忽视被冒犯的气质。 对于李兰而言,统军都司陆丘的机心与挑衅,已经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 既有无故得罪上官的能力,那么自然要有承其一应责任的心里准备。未出三日,神机营依左督卫惯例发放月饷,第三司诸禁卫一两银子都没得到,该司的军需官得到的主将谕令是,前不久有禁卫举报第三司有统军将佐虚报且冒领月饷,故而第三司需等黑虎旗统领大人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军需官不得已而追问主将大人,应是何时能够查得明明白白,但云阳府亲卫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大人近日实在忙碌得很呐,目前正在整顿神机营诸军务呢,因为今早儿啊,大人居然在早饭吃出个死蟑螂来,大人因此大发雷霆,堂堂统军主将的饭食尚且如此,那麾下诸多禁卫的该是何等难以下咽啊?故而爱民如子的主将大人正查办火头卫呢,至于查明空饷的事嘛,回去静候佳音便是。 李兰坐在主将营帐高高的帅位上,一面拿着本卷宗在翻读,一面听书记官向他汇报这几日左督卫一应锁事。除了讲到第三司诸禁卫略有不满时李兰认真听了一下之外,其它的事情他似乎都没太放在心上,至于陆丘那里有几个碎花瓶的报备,他更是只“嗯”了一下,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根。 半晌后,李兰方微抬起头吩咐道:“明日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宴,我要宴请两位统军都司,至于用度云阳府自会报备,就不用走神机营的账了。” 书记官拱手施礼,以平板的语调道:“回禀大人,酒宴之事虽无需营里报备,但终究是要知会一声柳猛柳采办官的,以免有所差池啊。” 李兰容色淡淡,微微沉吟道:“采办官?如此说来咱们神机营诸多禁卫一应花销用度都是他负责了?” 书记官如实答道:“回禀大人,确是如此。” “召柳猛。”李兰唇间吐出来这三个字,虽然语调平淡无力,却令人遍体生寒。书记官正襟危坐的李兰一眼,有点预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风浪。说句实话,他真的不想留在现场旁观这乌云密布的场景,可惜又没胆子在这个时候起身要求告退,只好干咽了一口唾沫,站在原地没动。 柳猛在接到谕令进主营帐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可百般打听也打听不出来口风为何,再想想这个擅长翻云覆雨的人,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奉上官谕令进帐这一路上,脑汁已经绞干,冷汗已经出透,还是没有想出所以然来。 “卑职参见大人,不知大人见召,有何吩咐?”进入主营帐,采办官来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赶紧行军中重礼。 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般的静默后,李兰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这一句话问得异常缓和与疲惫,但听在人耳中,却是格外的令人胆寒:“我且问你,营里采办事务可是全权由你负责啊?可有账目?平素里花销用度又是几何啊?” “回禀大人,确是由卑职负责,且每逢月初左督卫便有上官前来查对,故而采办司各账目早有备案。”柳猛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大人这是……要查采办司一应帐目吗?” 李兰眸色安然,静静地道:“也不算是查,本将初步接手神机营,军需要务自当是略知一二。怎么,你有意见?” “呃……卑职不敢。”柳猛还算是急智,只哽了一下,随即道:“但是大人应知营里兵卒众多,这平素里油水青菜的用度不在少数,哪有那么清楚的账目呢?再有那些肉食,各司大人们签了条子便来支用,又如何理顺啊?卑职每日采买,于皇城往返尚不知多少趟呢,采办司的人手又少,军中嘛,会记账的也没多少,能算得明明白白的就更没有了,这等流水账谁能理得清呀?反正卑职是没有贪污一两银子,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去查好了。” 李兰微微怔仲,随即一笑,温言道:“这么紧张干嘛?本将又不会生吃了你,不过柳采办这般说辞,我若不应允,岂不是拂了你的面子了?这着实令我好生为难啊,既如此,本将这便派人把账目拿过来好了。” 年轻人的话,稳定又清晰,听得柳猛心头一颤,忍不住颤声道:“卑职谢大人恩宠,我这便回司将全部账本取来,上呈于大人……” 李兰面无表情地截断了柳采办的话,语气略有加重道:“就不劳柳采办费心了,本将已派人去采办司搜集账本了,你安心在这里静候便好……我的意思,你明白没有?” 柳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下,这才躬下身去,低声说了一句:“卑职领谕。” 很快,云阳府亲卫便从采办司取来了整整三大袋不分借贷的流水账本。柳猛面色阴沉地看着李兰,不发一言一语。反而李兰皱眉沉思,视线落在那些理还乱的流水账本,徐徐道:“柳采办当真是恪守本职,本将着实佩服啊,这样吧,你这便去皇城备些肉食,与司里的兄弟们一同享用吧,放心,这钱财本将出了,虽是不多,解解馋也是好的嘛。时辰也不早了,书记官也该去备着本将所交代的事情了,你二人这便退下吧。” 书记官眸色幽深,轻叹无语。这位弱不禁风的神机营主将当真是厉害,动动手指便直接把第三司月饷压下暂且不说,三言两语就能将自己与柳采办打发走,尚且落得体谅宽慰部属的名声,这份权衡机心,就绝非常人可比啊。 这位在神机营摸爬滚打多年的老人,以前不是没见过诸多统军将佐彼此勾心斗角的,但只止于收买人心或是建立威望,为此还曾较量一番武功,当真没见过谁如此这般轻松,尚属头一遭啊。而今见识了李兰的手段,这位书记官不禁胆寒,生怕主将大人为国尽忠而鞠躬尽瘁,再不辞劳苦地把自己的美差也夺了去,当下拉着颜色如土的柳采办,略略尽礼后退出了营帐。 第五十六章 山雨将来 神机营柳采办当天是领谕前往皇城备些物资的,回来时天色已晚,但听部属说了采办司被掀了底朝天的事情后,他还是立即赶往司里查堪。可是到得司门前,才发现里面遍地狼藉,架上杂乱无章散散落落放着几本无关紧要的书籍,可谓是乱糟糟的,说是掘地三尺也不为过。 柳猛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早就气得四肢冰凉,说不出话来。若是以前,说不定他还会不管不顾,就这样闯进主将营帐几番大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见识过那素淡书生的手段后,心悸和恐惧竟比三司演武的那几天还要多。此时瞧着黑洞洞的司门和夜影下的树枝,这种感觉更加深刻,一波一波的侵蚀他的内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快速向着陆丘的统军营帐飞奔而去。 陆丘自称病告假以后一直是深居简出,日常起居除了在处理军务的都司营帐外,便是久于小院,偶尔才会到另两司去寒暄一趟,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他对神机营诸事袖手旁观。柳猛进卧室的时候,他正坐在硬榻上与那副都司饮着酒,精神哪有半分委顿,毫无病郁之态,,听说柳猛是来呈报要事的,不由吓了一跳,自然是吃惊于柳采办难得一见的狼狈。 “柳三,你这是怎么了?”陆丘敏锐地感觉到出了大事,脸立时沉了下来。 “小侯爷!奴才特来领罪,请恕奴才无能……”柳猛红着眼,伏拜在地,“今日那李兰召我去主将营帐问话,奴才无功,采办司一应账目……被他强行卷走了!” 陆丘一时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采办司的所有账目,被他强行卷走了!” “卷……卷走了?”陆丘一掌拍在面前的木案上,气的脸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柳猛,“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李兰查账目也就查了,我可容他一回,但怎么查到了区区采办司的头上!我且问你……那些账目呢!” “小侯爷,”柳猛以额触,叩首道:“那李兰奸诈狡猾,嬉皮笑脸的这软刀子就捅下来了,奴才实在未曾料到啊,他现在把整整三大袋账目全拿去了,虽说奴才本就记得不全,里边乱七八糟的,可万一要是被他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届时可怎么办啊……” 陆丘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热,四肢冰凉,气得一脚蹬在了柳猛面额上,语声如冰:“枉我文远侯府养你这么多年,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不过你也不用怕,让他去查,有我保着你呢,就算真查出什么来,大不了吃顿苦头贬出神机营,我再托父侯给你换个差事。我到要看看,他李兰能几分能耐儿,那点破事,其余两位副都司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你以为他们屁股蛋子就干净儿?大不了,把他们也拖下水!” “小侯夜……”柳猛已遮掩不住他面色的惨白,颤音道:“可……可……可我怕他查出那件事来,那事若是查出来了,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陆丘两道长眉一跳,脸色登时就变了,语调森寒地道:“嗯……你说什么?你这狗奴才,难道把那东西也记在账目上了?” 柳猛仍是惧到周身发抖,嘶哑着嗓子道:“小侯爷,那东西……每次只能分批偷偷的运出去,而且接手的那位也冒些大险,神机营也向来耗量甚大,我不记在账目上那么零零碎碎的,届时左督卫那里查对时,就瞒不住啊!” “你脑子里面都是屎吗!”陆丘勃然大怒,一掌将柳猛掀翻在地,“你难道不会单独立本账目出来吗!怎么连这也交出去了!这么不长脑子的事情你也能干得出来?若是账目有失,那位怒火降下,你我谁他妈能兜着走?真是愚蠢之极!” 柳猛仍是伏地颤声道:“我是单独立册放着的,可谁知李兰那些个亲卫简直是抄家啊,那眼睛太毒了,凡是能藏的东西就没一样落下的,全被他们翻出来了。不过……我册上记得都是锁务,他未必看的明白。” “小侯爷请息怒,教训奴才事小,伤了身子事大。”副都司忙上前劝解,“再这么斗下去我们要吃亏的,如今第三司月饷发不下去,禁卫们总归有牢骚。昨天他尚在放话要查我的空饷,现在下边人也心慌,要不咱们服软吧,这小子有云阳公主撑着,不是个善茬,并不好惹呀。当务之急,还是将那位吩咐下来的事办好啊。” 陆丘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颌下的汗珠,冷道:“怎么你怕了?堂堂世族贵胄也怕?我在左督卫这些年,会怕他一个屁都不懂的穷书生?云阳……他查,他拿什么查?那些账目就算他能看的明明白白,也得算到明年去,再说……那些东西……” 他略略停顿后,方冷笑道:“那些东西的用量根本无法估计,谁知道我们平素演武用量几何?他就算查出用量不对,有所怀疑,可既没人证,又没物证,凭着一些捕风捉影的猜想,他能把我这文远侯之子怎么样?再有,哪怕他真查到了,那位不弄死他,我他妈把脑袋揪下来让你使劲踢。” 副都司微微沉吟道:“小侯爷,你没注意吗?他带的那些云阳府亲卫,可是少了几个呢。依我看,他一准是回去搬救兵了。” 陆丘眉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眸光若火。这时一名亲卫慌慌张张跑进来禀道:“小侯爷,奴才查过了,李兰调走了账目不是自己在查,而是从全长安挑了账房先生,现在正在主将营帐里查账呢。” 亲卫定了定神,继续禀道:“大人,据另两司有人透露,李兰明日要宴请那两位都司大人,说是犒劳犒劳神机营诸将士。” 陆丘霍然回过头来,双眸之中杀气大作,凌厉至极射向那名亲卫,从牙缝里迸出森冷的话语:“好个云阳府客卿,真他妈有两下子,当我是泥捏得不成!” 副都司挥了挥手,示意那名亲卫退下,眉眼间略有忧色,沉声道:“小侯爷,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半晌之后,陆丘终于收回了自己无意识散发出来的怒气,略加沉吟一番后,方冷冷地重哼了一声:“依我之见,正所谓一不做二不休,玩就玩大的,来个鱼死网破,大家谁都他妈别想好!” “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副都司心头一震,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死死地盯着陆丘的眼睛,语调甚是清冷:“小侯爷,此计绝非智举,堂堂一位左督卫偏将在大营遇刺,必定朝野震动,指挥使大人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即便你我乃是世族贵胄后辈,届时性命也是难以保全啊!” 陆丘唇边挑起一抹阴寒的笑意:“谁说我要杀他了?我要杀的是那些个查账的账房先生,他不是宴请另两位统军都司吗?那正遂我意,你明日宴请姓李的,顺便将那两位都司一道请来,就说我有意与他言和,届时我也会赴宴,他定会以为我们已低头服软。至于你,安排绝对信得过的府中亲卫乔装打扮,制造出盗匪入营的假象,然后直扑主将营帐,把那些账房先生全杀了,账本也付之一炬!” 陆丘加深了脸上的笑意:“在他营帐里的那些账房先生,可都是长安数一数二的人物,背后定有大靠山,若是一夜之间死在他李兰这里,哼,届时我看云阳怎么向满朝权贵解释?就算挨过去了,没了账目他也查不清那些理不清的烂账,到时候我想怎么整治他,就想怎么整治,我让他手里没有一兵一卒的军权!” 副都司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第五十七章 隆启十年 李兰两世为人而从未统兵是不假,但他终究是见识过那些上位者诸多机心手段的。只要牢牢的执掌着神机营衔位调动与一应财粮分配,无论是资历甚老也好,军中威望德高望重也罢,都仿若过眼云烟。 因为对于左督卫诸将士而言,虽是有天子近卫的这般荣耀在身,但若是最基本的月饷都拿不到,哪能管你是什么统军都司,还是什么文远侯之子啊,通通都是狗屁,因此第三司自会群情激愤,届时陆丘该如何收场就不是他堂堂神机营主将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自吩咐云阳府亲卫去了采办司后,果然不失李兰所望,一应账目尽皆搬回了主将营帐。各营主将帅帐按照左督卫惯例依山上缓坡而建,共分三进院落,每进院落各有其职,皆需拾阶而上,至于账目则径直送往到了起居静院里,林林总总的铺洒了一地,自全长安相请而来的账房先生便在笔墨纸砚伺候之下,翻读核对着账目。 诸位账房先生既能得云阳府的认同,那些混乱不堪的流水账目自然搭眼便知其中脉络,只是清查起来字迹虽说是清新飘逸极为工整,但终究是用的流水记账法,若是想在短时间内理顺旁枝末节,那是不可能得了。 想三言两语给诸位账房先生说清楚负债与流金之间的借贷干系明显行不通,李兰略加思忖后,只得把简单的收付记账法,认真细致的叙述了一番。这等方法通俗易懂,所记账目也称得上是清清楚楚,而且逐笔结列余钱,诸位账房先生早已精于此道多年,李兰稍加讲解后,便觉出如此行事的高明之处来,不由连连赞叹后生可畏矣。 静院里树影斑驳,草坪间有数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石径两侧没有任何神机营禁卫的身影,风从院外来,隐隐可以听到书卷翻动间带起的细微颤音,不绝于耳。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如火如荼地行事更令人难受。李兰的眼锋,此刻正倾注在那些忙得热火朝天的账房先生身上,虽然被他注视的那些人因为伏首的原因,并没有看到这两道尖锐的视线。 沉寂的时间太长了,长到云阳府亲卫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李兰仍然神态安素,如石雕般一动不动,撑在帅案上的两只手平放着,未曾有过最轻微的颤抖。 可是这种安稳和镇定愈演愈烈,最后突然爆发出来,一名白发苍苍的账房先生执着一卷手书,递到了帅案之上,气喘吁吁地禀道:“回禀大人,一应账目均查清核实已毕,除却各司皆有小量贪腐财粮外,余下的并未有太大的纰漏疏忽。” 没太大的纰漏?那柳采办紧张个什么劲儿。李兰微微蹙起双眉,表情有些意外,沉思了一会儿,方抬头慢慢看了那人一眼,温言问道:“当真是查实无误?” “回禀大人,确是如此。”老账房上前一步,恭声道:“账目上名列了诸多需要采办的军资,条理极为分明,来往花销皆有可寻之处,根本无法找出什么漏洞来,故而老朽等人觉得这各司账目都有不足之处,可谨小慎微,无非就是第三司那里多贪了些,但无足轻重,尚不如零锁杂务耗去的银两加起来多呢,” 李兰略低了低头,默然无语。正踌躇间,一个平稳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尽然吧?在下就觉得有些账目着实有可疑之处!” 老账房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那人。 “哦,何以见得?”李兰眸中的亮光闪动了一下,视线投注在那人身上,语气略有加重:“你不妨说说看,到底是有何纰漏?左督卫虽是军纪严明,但也并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你只管畅所欲言便是。” “遵大人谕。”那人回答的毫不迟疑,以一种平板的语调道:“在下既已提出疑虑,自然是有所依据,大人不妨翻看下隆启十年采办司的账目。” 账目原本就放在李兰身侧,自然而然俯身过去拾起手书看了起来,结果没看到一半,已是脸色沉如一汪寒潭,当下语调清冷道:“你有何见地,如实说来吧。” “是。”那人欠身行了一礼,微微沉吟后,方徐徐道:“想来大人也应是看的清清楚楚,这确是一本只记诸多杂务的旧账目,其中青菜蔬果,酒肉药材皆有所列,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在隆启十年春,上面所记的木炭购量却是徒然增大。大人不妨细想,神机营乃是依山而建,何况南苑尽是园林,有的是木材可用,为何偏要舍近求远购如此大量木炭呢?我大周朝虽是民生富庶,可还不至于挥霍到这等地步吧?只此一点,在下便断定采办司账目尚有可疑之处。” 李兰容色淡淡,虽然早已猜出了大概,但仍是饶有兴趣注视着他,温言道:“可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左督卫诸位统军将佐,帐中取暖饮酒吃吃喝喝肯定要用到木炭的呀,再有都是陈年旧账了,你何以如此肯定啊?” “回禀大人,正因为是陈年旧账,才最有查到蛛丝马迹的可能来。”那人抬起双眼,直面高高琚于帅位的年轻主将,“账目上明细,隆启十年春,购木炭五百斤余,支用情况只言明四百斤。至秋,再购木炭七百斤,用量六百四十斤。虽然可将其它营卫借贷之量算进去,能抵消一二,但在另一本账目也提及到了那年隆冬再购木炭三百八十斤,用度却是不详。这本应是在深冬方可用到的木炭,为何春秋两季便是如此大的用量?难道整个神机营在整整隆启十年的光景里,天天吃的木炭吗?” 李兰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闭目沉思了半晌,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将炯炯的的视线投向那人,道:“一般人很少有这番见地,请问阁下何方共事?” 那人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蔡某不才,添居为恭王府中师爷。殿下听说先生有了难处,这才派我来给先生打打下手。” 李兰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面上方露恍然,挥手示意云阳府亲卫遣散诸多账房先生后,方莞尔道:“原来是殿下府中贵人,真是失礼了。殿下还真是有心了,这时候了还能想到我。既是如此,蔡大人也就别藏着掖着了,闲杂人也出去了,有什么疑虑便直说了吧。” “先生客气了。”蔡容止近三十岁,是恭王府师爷里最年轻的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方正,一举一动舒爽利落,明显透着一股自信,当下语调清和地道:“我仔细翻看过隆启十年的一应账目,发现采办司把那些杂务都记在了一本大账上,可木炭和另几样不符合时令的东西却是单独立账,如此这般,岂不是多此一举?而在那年各司的军资用度较之往年是少了很多的,可第二年的账目就出现了亏盈,那这些军资去向何处?为何左督卫竟未查出半分缺漏?并且账上所记的耗费银两的数目并不大,故而依我之见,采办司恐有虚报作假之嫌啊。” 李兰的目光已恢复宁静柔和,扶着旁边的帅案道:“不错,军资用度确实出了问题,这左督卫虽是依惯例而查对,但终究只是提各司账目,并非汇总而行,有所疏忽也不例外。一两可作百两乃至千两,只是这木炭……不知蔡大人可否看出什么名堂?” 蔡容止看着他,凝神沉思了片刻,道:“隆启十年的账目里出了木炭等物,并于其它多余的缺漏,无非是各司略有中饱私囊罢了。军中嘛,捞点油水向来见怪不怪,便是陛下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蔡容止停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但在第二年开始,神机营各司的箭羽耗量较之往年略有增加,虽说平素演武常有损耗也不奇怪,可在同年衣胄与军弩的耗量也是消耗得极快,报备数量整整多了半倍有余,若是遭逢战事也情有可原,但在那年我可是听说神机营未有皇命谕旨,反而是新任主将高三山以磨合禁卫为由,兵部那边批下不少晌银呢。而在上月中旬,神机营刚好向左督卫报备了一批箭羽损耗用量,想来不仅仅是木炭,先生这里什么都缺呢。” 李兰微微将脸侧向帐外,面上清韵似雪,唇边浅笑如冰,轻声道:“这高三山还真会给我出难题啊,这么一烂摊子直接就丢给我了。” 蔡容止正想说这位琴香素雅的先生着实风趣时,帐外云阳府亲卫禀道:“先生,统军都司陆大人来函,宴请先生前去第三司赴宴,届时另两位都司也会在场,不知先生是何等想法……” 蔡容止有些怔仲,慢慢转动着眼珠,半晌方道:“既然先生有所要事,蔡某自当不便叨扰,这便回去向殿下复命了。” 李兰仿佛已从他的眼睛中读出他心中所思般,面上浮起安然的微笑,轻声道:“那好吧,寒暄的话说多了就是做作了,我就不留大人了,还请大人代我向殿下问好,解惑之情,我自会携酒登门与他畅饮一番的。” 蔡容止躬身行礼,点头称是后,便缓缓退出了神机营主将营帐。 鸿门宴吗。李兰微微将脸侧向帐外,面上清韵似雪,唇边浅笑如冰,冷冷道:“去告诉陆丘司,就说本将身体不适,不宜饮酒,那些俗落的东西就免了吧。还有,明日备好马车,我回云阳府。” 李兰缓缓起身,走到帐门口看着被风吹得忽起忽止的树叶,神色突然冷冽了起来,方才柔柔的眸子里瞬间凝结如冰面,掩住了冰层下所有感情的流动,连喃喃自语的语调,都散发了幽幽的寒气。 “隆启十年,恩师被贬辞官愤然离京之年月……” 第五十八章 青衣坊 对于外界来说,神机营主将营帐所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查知。但是,那场公开的查账风暴,和随之而来的陆丘回文远侯府闭门自省的消息,却立即传遍了朝野,最后甚至连另两位统军都司未赴其宴而怒砸酒席这种根本没有可靠痕迹的隐秘,也暗暗地流传了出来。 李兰现在已不是以前那个无足轻重,默默无闻且不见经传的书生,他是云阳府客卿,地位与朝中权贵比肩,虽然有些窗户纸还没捅破,但近来皇帝对他日益增加的恩宠赏赐和有些朝臣对他本人越来越重的赞誉,都使得他已经成为备位云阳驸马的有力人选。与这样一个新贵性命攸关的事件,自然而然会震动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就在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内乱的微妙时刻,云阳府的马车辘辘驶出了皇室府第,向着长安城南方向而去。 就目前潮生水起的情势而言,执掌着神机营衔位调动与一应财粮分配,固然可以压住陆丘气焰,但终究不是什么良策,若想令其言听计从,只能从账目上拿住枉法的把柄,故而当务之急自然是追查出那些蛛丝马迹。如若说京城里有什么东西传递的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至于小道消息最灵通者,并非高高在上的当朝权贵,而是隐于市井之中的江湖人。 巧得是,李兰便认识一位江湖人。 云阳府的马车遥遥地行驶在夏意渐至的皇城主道上,车厢里,李兰手执着一个古埙,神情是难得的深沉。而在他旁边,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先生,要不我跟你一起去那里吧?”恭王姜无忧试探着问道。 李兰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方慢慢摇头,字字清晰地道:“殿下能派容止兄为我解惑,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岂能再多有所麻烦呢?神机营的事情已经开始变得复杂了,不能再牵扯到更多的人进来了。” 恭王心中微微一怔,但那张略显刚毅的面容上却依然古井无波,轻声道:“说实话,我也不想搅进这些事情里去,但没办法,事关陆丘那个王八羔子,明明知道了,总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李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得仍是月白风轻:“就算殿下对他心生怨愤,殿下也不能再过多涉身到这些事情中来了。现在的结果很完满,无非是追查账目上的缺漏罢了。神机营那里我自会防患于未然,殿下就不必过于担心了。何况神机营已然涉及朝堂局势,将来一旦有所争斗,届时东宫太子与睿王那里对于殿下的观感,恐怕是要重新估量了,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恭王姜无忧眉头紧攒,却又深知此言不虚,只觉得胸口如同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厌恶的感觉。 李兰凝视着他每一丝的表情变化,语气依然温和:“陆丘那里我自有安排,容不得他擅加作祟。殿下过了南街时就下吧,万万不可再掺合进朝局之争了。” “好。”恭王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到了南街口,他随意告辞了一声,就掀开车帷下车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随意轻微的吱呀之声走过一扇扇紧闭的红漆大门,最后停在了桂花巷一所老宅的侧门外。马车夫跳了下来,跑到门边叩了三下,少时便有个小丫鬟来应门,不过她只探头看了看来客是谁,话也不说,便又缩了回去。李兰与车夫都不着急,悠闲地在外面等着。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后,侧们再度打开,一位从头到脚都笼在青纱幂离间的女子扶着小丫头缓步而出,虽然容颜模糊,但从那隐隐显露的婀娜体态与优雅轻灵的步姿来看,当是一位动人心魄的佳人。 女子见李兰素淡文弱地站在那里,缓缓上前,敛衣为礼,声若莺鹂:“容衡不知云阳府先生莅临青衣坊,有失远迎,万望勿怪。” 李兰略有怔仲,拱手回礼道:“姑娘客气了。只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前来叨扰贵坊清净了。” “先生言重了。来者为客,青衣坊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容衡轻抿朱唇,停顿了片刻,方道:“只是不知先生可有信物在身?容衡也好可以按规矩办事呀。” 李兰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古埙,由小丫鬟递到了俪人之前。 容衡慢慢拿过古埙,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惊愕,等看到其上细微难查的印记时,已是激动到浑身发抖,良久之后方再躬身,执的却是下属礼,颤声道:“想不到先生竟和老坊主有所交情,容衡先前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莫要怪罪,快快请进。” 李兰微微颌首,两人并肩而进了宽阔疏朗的庭院,踏上青砖主道。不知为什么,他们一路上都是默默无语,谁也没有找些话来活跃气氛的意思。 走过错落有致的园径小景后,书房已在眼前。室内的一应陈设幽静雅致,略有清寒,故而被俪人请到离阳光最近的靠椅坐下时,李兰抬头无意中瞟见容衡坐在南窗下的位置,心中突有恍惚。 位置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按周礼,那才是自己应当坐的客位,只是现在本末倒置,纵然自己身为云阳府客卿,也不用行如此郑重礼数啊。 安坐奉茶,一应礼数尽到后,对话便立即转到了正题上。 容衡抿住嘴角,眸色幽深地凝视了李兰半天,看的他有些不自在了,方莞尔道:“不知先生屈尊来敝坊,所为何事?若有何吩咐,只管言明便是,容衡自当全力而照办。” “姑娘过于言重了。”李兰微微一笑,语调悠然,“实不相瞒,李某确确实实有事相求,素闻贵坊消息通络,故而今日冒昧前来贵坊叨扰一二,还望海涵。” 容衡默然少时,端起紫砂壶,为年轻人斟了一杯香茶,笑道:“先生既然是老坊主的旧识,不论何等吩咐青衣坊上下自当照办无误,就不用如此过谦了,先生但讲无妨。” 李兰拧眉出了半晌神,不知不觉把那杯茶端起来喝了,呆呆地问道:“在下何德何能与贵坊有所旧识了?呃……敢问姑娘,贵坊可有王启年这等人物呢?” 容衡以袖掩面,莞尔道:“如此看来,先生当真是与老坊主交情不浅,竟可知其名讳……” 第五十九章 迷雾重重 青衣坊,素有江湖百晓生之薄名。 饶是长安帝都里那些清贵世家,王侯公卿,对于这个名头,也不能不有所悸动。 青衣坊虽不是江湖第一大帮派,但其实力至少可以远胜于二三流宗门,也称得上不可擅加招惹的庞然大物。只不过它在江湖上拥有着傲然的地位,并非尽皆来自于坊内高手打下的赫赫威名,更多的则是有着它那对江湖传闻无所不知的恐怖手段,因此青衣坊之名始扬于江湖。 这是很多年的旧事了,时光荏苒,青衣坊在江湖间已然积攒下不可估量之势,当代坊主更是在武学上日益精进,曾有人言,青衣坊主假以时日必可与左督卫指挥使大人比肩,跻身绝世高手之列。 但青衣坊主本人貌似不太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锁事,从未踏出云海山半步,自顾自地以贩卖诸多江湖消息的玲珑生意为乐。既是如此,可以想见青衣坊的门前自当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银子仿若流水般的收进来。因为青衣坊迄今为止,尚未有过任何虚假的消息以通达江湖。 十里长亭,王启年曾言若是他日有何难处,只管前来这里便可,忠厚之言虽在心间,但未余力尽在于此。可令李兰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竟是独领江湖风骚的青衣坊主。不过略加细想,那时王启年临行时,尚且戴着人皮面具而不知真颜,念及此处,李兰便有所释然了。 书房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风从园里来,吹拂起年轻人鬓间的发丝。 李兰呆呆在靠椅上坐了半晌,最后叹一口气,语气略有无奈地道:“看来王大哥瞒得在下实在是苦啊,也怪我生性愚钝,竟未略略察知到王大哥的身份来,罪过,罪过呀。” “老坊主素来不以真颜示人,先生若是得见一二,那才是怪了呢。”容衡提起紫砂壶再续香茶,微微沉吟道:“只是老坊主行事向来低调,见过他面的人都不多……不知先生是如何结识的呀?” 李兰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掠过一抹唏嘘之色,语调清和地道:“我上月旬路过青州,在一间废宅夜宿,碰巧遇到一对老夫妇被人追杀,我也身临险境,其时若不是王大哥出手相救,说不准啊,如今在下的坟头草都一尺来高了呢,后来一路同游进京,就这样结识了。此后我一直抱恙在云阳府静养,王大哥夙愿未偿,且志不在烟柳皇都,也就策马江湖逍遥去了,着实令我心有羡意啊……只怕是终生不可离了这风起云涌之地了。” “原来是这样……”容衡凝视着窗前的灯花,语声清婉地道:“怪不得老坊主静极思动,竟来到京城小住几日,且在临行前一再嘱咐容衡,若有持他珍藏古埙的年轻人来至桂花巷,青衣坊上下当竭尽全力按其吩咐而行事。只是让容衡略感惶恐的是,来人竟是有云阳府客卿身份的先生您呀。” “姑娘言重了。”李兰再次睁开双眸时,眼睛里只有清澈与宁和,声音平稳又安详:“当时在下不过是一介穷酸书生,只是未曾想到人有旦夕祸福,承蒙皇恩浩荡,方有了几分薄名罢了。” “古人云金鳞无非池中物,先生既然能得圣上青睐,自然有过人之处。”容衡抬手轻掠鬓边云环,樱唇间吐出笑意:“这偌大的长安城泱泱三百年,岂可风云汇聚用以形容,老坊主当日曾言,先生假以时日必称得上是才纵天下,何必妄自菲薄呢?不过容衡很好奇的是,能令明眸善睐的先生感到棘手的事情,究竟为何呀?先生不妨言明一二,容衡好着手安排呀。” “王大哥调侃我的能耐还是那般大。”李兰摇头笑道,目光温润地看着容衡,道:“在下此来确有一事,也就明说了吧。敢问姑娘,有关于宫闱禁军军需损耗的往来消息可否略知一二?” 容衡眸中闪动着幽幽的光,不由奇道:“先生问这个做什么?宫闱禁军在左督卫指挥使治下,一应锁务处理向来森律严明,旁人别说是打听了,连基本的一些东西都不清楚。不过……青衣坊倒也有些卷宗记录在案,先生不妨言明,是哪旗哪营的禁卫呢?” 李兰面上浮起清冷的笑容,字字清晰地道:“自然是我麾下的神机营诸司禁卫了。我想请贵坊仔细查查上月旬那批箭羽报备后的损耗究竟归往了何处,若是可以查明是何人接手的就更好了。不过这般行事,届时若是有危及青衣坊之处,还请姑娘告知,莫要因我的缘故而平白无故牵连到了贵坊。” 容衡嫣然一笑,搭配着那周身的娇美气质,格外地摄人心魄:“先生之雅言,容衡自当谨记。不过先生切莫过于担心,关于先生麾下的神机营一应卷宗,恰巧我青衣坊有所打探备案,只不过是自隆启十年开始的,至于再久的,容衡也爱莫能助了。估计全天下呀,也只有左督卫指挥使那里能翔尽得了。” 这句话她似无意说出。但听在李兰耳中,却令他全身一僵,眼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并惊讶于青衣坊的泼天手段,以其江湖百晓生之名,只要付出心血调查,自然不难查出来。真正令他震悚惊讶的是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觉,是自己心中突然涌上来的那股难以抑制的困惑的洪流。 隆启十年事,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恩师被贬离京?为何神机营于同年有所动作?为何隆启十年前的卷宗尽皆查无可得,左督卫是这样,云阳府是,青衣坊也是这样,避之如蛇蝎。可能那些掩无岁月的旧事,恐怕只有当初的旧人方可略知一二吧? 默然良久之后,李兰抑制住了自己激动的心情,语调清冷地道:“无妨,我要的便是隆启十年后的卷宗,敢问姑娘,上面可有何记载?” 容衡唇边突然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道:“自隆启十年后,神机营曾有八次军需报备上的不妥之处,但当时左督卫正上受皇命而整顿军务,难免有所疏忽,且出入并不是很大,也就没有多少统领在意。不过当年老坊主颇有雅兴,命人彻查了此事,发现这些军需报备后的损耗都被人运出了京城,由一位不起眼的商人接手,至于去向就不得而知了。” 李兰微微沉吟道:“不知贵坊是否还可以查到那名商人的下落呢?” 容衡一面欠身重新为他添续热茶,一面道:“当初偶有所得后,老坊主大为欣喜,着手安插了奸细,故而查是能查到,只不过那名商人背后的大人物就不得而知了,近些日子略略松了点口风罢了。先生若是想治文远小侯爷的罪,容衡倒可以提供一二,但最多不过是罚些俸禄罢了,只能徐徐而图之。” 李兰的唇角不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紧了一下,转过头来,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笑道:“看来我这个神机营主将还真是当的窝火啊,倒让姑娘你见笑了。” 容衡眼波轻漾了一下,跟着笑道:“先生还真是风趣。神机营军需报备后的损耗那边我会加紧查勘,也不用过于担心。陆丘此人虽是天性怕死,但脑子极为灵活毒辣,先生需小心提防才是。” 李兰朝她温和地笑了笑,道:“还要多加劳烦姑娘一二了。放心,冷刀子来冷刀子去,又不止他陆丘一人擅长。” 容衡微微怔仲,不免想起近些日子里来的波诡云谲,想起眼前的年轻人皆是安然无恙,方露恍然,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居京都大不易,谨慎而行总是好事,故而老坊主走时特地请了鲁老来此随身保护先生,还望先生莫要推辞老坊主美意。” 临近的竹屋这时传来一缕悠悠笛声,婉转清扬,令人心绪如洗。李兰不由将身子倚靠在青竹缠编的竹椅之上,眼睫微微垂着,静静地聆听经风而来愈见清幽的笛音,直至一曲终了,容衡方笑道:“鲁大师,该出来了。” 李兰眉睫方动,相隔两道竹篱的邻屋已走出一位清瘦的老者,一身青衣,进了书房,看着李兰削瘦清庾的形容,略带讶异,显然是在审视着他。 容衡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起身,对老者略尽薄礼道:“鲁大师,这位是老坊主所提及的云阳府客卿李兰,日后在长安城,还请您多多关照。” 鲁大师看起来略有委顿,不过花白浓眉之下的那双眸子里,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点点头,语调甚是张狂:“李兰是吧?放心,老夫会罩着你的。” 李兰微微怔仲,清亮的眸光落在这个满身江湖气的老者身子,良久之后,方深施了一礼,恭声道:“还请麻烦鲁老了。” 鲁大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猛地一挥手,轻狂道:“别扯那些没用的,到时候好酒好菜,老夫保证你小子天天龙精虎猛得!” 第六十章 国子监疑云 按李兰原本的打算,是先劝服恭王不要插手去为云阳公主愤不平,然后再到青衣坊走一趟,奉上银两,问问容衡是否有意追查神账目之缺的动向,可现在来迟一步,陆丘已是闭门自省,神机营军需损耗的去向自然无从查证。此时自己再有任何举动,只怕都会被视为刻意在构陷堂堂文远小侯爷,故而竟只能先按兵不动,静观事态发展才是良策。 在回云阳府的途中,李兰坐在车厢里闭目重新思考了一下整个事件目前的局势。陆丘闭门自省,必然会引起神机营诸司禁卫的动荡不安,虽然现阶段这份不安还不会在行动上表露出来,但最起码,届时若有争端,诸禁卫不会再放心把锦绣前程交到神机营主将上,而一定会闻风观望以明哲保身。 陆丘在明知枉犯左督卫军法的情况下,仍然走出了虚报账目的这步棋,想来很自信没有留下任何不利证据。而今虽有把柄,可文远侯身为一品军侯,皇帝的宠臣,自己就算是再怀疑他,也不能无凭无据就向指挥使大人汇报。更何况现在以两人微妙的身份,任何没有证据支持的指控,都会被对方辩成为有意构陷,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适得其反。 故而现在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必须找到证据,可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难了。账目手法干净,没有任何指向性的线索,自然拿不到物证。而隆启十年的神机营旧人大多已是高升它卫,因此也找不到人证。除了在假定陆丘为幕后真凶的前提下,可以深入追查那位商人以外,整件事情几乎寸步难行。 李兰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伸手掀开了侧开的车帷,想要透一口气。 时已近午,街面上的行人更多,大部分都穿着新衣,步履盈盈,手里拿着摊边小吃,面上带着喜气,好似因为夏至将至,所有的烦恼都可以被忽略掉一般。 李兰感慨地笑了笑,正要放下车帷时,视线突然无意中扫到了一个身穿墨白袍的少年。 那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中等,穿着国子监服饰,本来引不起李兰的特别注意。可他与周围行了不同的一点是,他一看到迎面而来的这辆宝璎朱盖马车,便立即闪身避到路旁,垂手躬身,很恭敬地向马车行礼。 “停一下。”李兰忙吩咐了充当他马车夫的云阳府亲卫一声,命他将马车停靠在路边,自己掀开前面的车帷,探出半个身子,向少年招手。 少年只怔了怔,便立即半走半跑地过来,朝李兰拱手为礼,低声道:“见过先生。” “是童南啊,你一个人出来吗?” “是,我来给敬廷买些药。” 自听风小筑一别,张大道常携同伴与他叙旧,童南便是其一。当初与其品茗论诗时,大部分是张大道在说话,李兰的精力又多半放在西魏四皇子身上,没怎么注意另几位国子监学生。加上童南性格沉静,不爱说话,有些时日未再谋面,故而李兰在看前几眼时,竟没有马上认出他来。 “敬廷病了?怎么样了?” “大夫说,风寒已经散了,再吃两剂药,就能下床了。” 李兰点了点头,看着童南手里提的药包,问道:“敬廷能得你如此精心照看,是他的福分啊。共患难是好事,相信你们几个日后自国子监完满修学,步入仕途也可以相互扶持。” “嗯。”童南重重地点头,看向李兰的目光中充满了孺慕之情,“先生,我有好好念书,将来入朝为官,不会让先生失望的。” “莫要辜负你读书的初衷便可,日后匡扶江山社稷,还不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李兰鼓励了一句,轻笑道:“你快回去吧,这些银两拿回去,告诉敬廷等此间事了,我会去国子监看他的。” “是。”童南一面接过云阳府亲卫递过来的银两,一面退到一边,仍是垂手而立。李兰见这少年如此知礼仪,明白自己不走他是不会走得,便向他微笑了一下,命人扬鞭继续前行。 “我说小子,老夫可记得你还没及冠吧?”鲁大师闲闲地道:“这日后的天下,不也有你一份?” 李兰微微怔仲后,方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禁莞尔道:“是我疏忽了,让鲁老见笑了。” “别扯那些没有用嘀,”鲁老饶有兴趣地看着童南离去的方向,嘿嘿道:“小子,那孩子手里提着的药可不是治风寒的,而是管跌打损伤用的。” 李兰眉睫轻挑,清冷的眸光凝在鲁老的脸上,问道:“鲁老何以见得啊?怎会如此肯定?” 鲁老轻轻抬了抬眼,漫不经心地道:“又不是什么旷世难求的宝药,不过是普通的跌打药罢了,闻闻就知道了啊。小子,看来你那位朋友在国子监碰到了什么麻烦啊。” 李兰黑水晶般的瞳仁一凝,默然良久后。方喃喃道:“看来过些时日,真得去趟国子监了。” 到了云阳府内院下马,李兰匆匆走进室内,仰靠在软椅背上,顺手拿起手边小茶几上压着的几张拜帖来翻了翻,大约都是朝堂上一些交往不深的贵胄或官员,派人来尽礼节应景的。大约中年人也觉得没必要汇报,故而只是压在一旁,随李兰什么时候爱看就看看。 小月无声无息地走进房内,端来了细心熬好的参汤,小脸上漾着浅浅的梨涡,来到李兰面前把参汤递给他,随后便朝地毯上一坐,将整张脸都埋在了少爷的腿上。 李兰笑着揉了揉她的柔发,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宁静之感,笑意愈盛时,不知从何而起的温暖慢慢浸润了过来,他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东廊的蜂腰小桥。 小桥上静静地立着一条修长的身影,因为隔得太远,面目并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李兰缓缓站起身来,阁里暖风柔柔吹过他的发丝,虽然少了几分盛春的清凛,却多了些许温润。 第六十一章 态度 看到李兰站起身形,那条人影也不在静立,转身步下蜂腰小桥,进入挑檐涂丹的连廊,每走近一步,映在年轻人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与那日的衣胄鲜明不同,姜若嫣此刻一改素日劲衣窄袖长靴的打扮,竟穿着暗花云锦宫装,前襟的刺绣与腰间的流苏已成功调和了她英勃朗朗的中性气质,显得气度沉静雍容,明艳而不可方物。只有那一头又长又顺的发丝仍以略合时令的菊花簪简束,未带任何钗环,眉宇间那抹寂寥神色非常显目。 云阳公主的脚步迈过连廊回拦,走进了暖阁里,见李兰躬身行礼,不由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道:“公子总是这般客气,我说过的,视我如之平常便可,礼数多了可就要过于生疏了呀。” 李兰微微抬眼,眸中略有神摇意动,含笑请姜若嫣在梅花朱漆小几旁的软椅上坐下,捧杯奉茶后,方徐徐道:“是在下的罪过了。我看公主这番霁月光风,可是刚从宫里回来?” “公子客气了。”姜若嫣的视线投注在李兰素淡的容颜上,道:“确是如公子所言,我初从祖奶奶那里请安归府,听白叔说公子好不容易有余暇自左督卫而归,便过来看看。” “太皇太后?”李兰眉睫一动,微微沉吟道:“怪不得公主难得隆而重之着上宫服,原是为太皇太后请安去了呀。公主既有如此这般纯孝之心,想来她老人家那里,应是心感甚慰呢。” 热茶蒸晕之下,他原本多思而略有苍白的面颊有了一丝朱润,看起来倒也算得上气质闲淡,清雅风度。姜若嫣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轻声道:“祖奶奶膝下自有云罗她们几个陪着,我平素军务繁重,很少与她老人家闲叙趣事,今日前去,也是有几分迷惘在内……提之无用。” 她说这话时语调甚是轻松,可李兰却听出了淡淡的寂寥之意,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默然少时道:“公主可是在为左督卫诸多军务而烦忧吗?” “不是。” “那就是再为在下了?” “没错。”姜若嫣坦然地迎视着他的眼睛,双眸亮若晨星,“我进宫是想求父皇批下谕旨,令公子调任到我那里,统领麾下亲卫,以好避免公子在神机营生出什么闪失。只是不曾想祖奶奶静极思动,派云罗那个小丫头请到了寿宁宫叙话,便有所耽搁了。” 李兰微微怔仲,不禁摇头笑道:“其实就算太皇太后未与公主你闲叙,便是见到了皇上,也不会遂愿的。” 姜若嫣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李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清平如水,轻声道:“皇上既然诏命我统领神机营诸禁卫,圣心独运,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不然公主麾下羽营众多,为何要单单是这神机营呢?若真是看在我白衣难以担客卿之尊,故而赏赐官位略显薄颜,那只管让公主随意指派不就得了?何必擅用御封呢?” 姜若嫣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紧,半晌后方吐出一口气,道:“可再怎样,父皇也不能将公子安排在神机营,陆……他是父皇明谕亲贬,不会不知道的,届时父皇就不怕公子你有所牵连吗?” “皇命不可违呀。”李兰摊开双手一笑,“公主也不要过于担心,我现在不是活的好好得么?陆都司再对我有所不满,我一应承下便是,男儿嘛,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兴许这恩恩怨怨也就化解了呢?” “公子还是这般风趣。”姜若嫣怔怔看了他一阵,低声道:“只是公子素来久居金陵,不知繁华皇都里究竟有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暗箭难防,他那人的性情……我不放心公子在神机营,故而才请父皇谕旨调任。” 李兰欠身重新为她添续热茶,笑意晏晏:“神机营当然不是一个好去处。可公主想过没有,就算皇上真的答应了又能怎样呢?京城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公主总该略闻一二吧?若真是不声不响地离开神机营,届时流言传得更加神乎其神暂且不说,便是诸司禁卫那里只会认为我羞愤难当服了这个软,进而声威尽失,又如何在左督卫中立足呢? 李兰略略停顿了一下,方继续道:“这不是最要紧的,公主当知我素来不喜纷争,被人戳几句脊梁骨也就罢了,我又不疼。最要紧的是,济济朝臣那里会是什么态度?皇上那里该是何等想法呢?且御史们参我一本也无妨,最怕是皇上那里会认为,我不足以有客卿之尊,届时难保再提婚嫁之事……公主要明白,暗箭确是难防,但那些最阴险最恶毒的冷箭是冲着公主你来的,而我这个挡箭牌只有足够厚足够重,才能保你安然无恙。” 姜若嫣羽睫不由自主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胸口因为他的话反而柔柔的一暖。虽然他适才说那番话的目的,是为了劝服自己,让她以为日后神机营之争真的不会影响到这个年轻人,从而放下心来,可听到处处为自己着想时,心中自然还是免不了一番感动。 姜若嫣秀眉微蹙,道:“只是神机营那里……前些日子白叔曾言,公主为彻查账目而请了全京城的账房先生,可有什么眉目?陈年旧账,真的能够查得清楚吗?” 李兰仍是笑容未改,温言道:“现在的每一分时光,都是从过去延续而来的,不查清楚过去,又怎么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不应做什么?无论是再久远的过去,种下什么因,终有什么果。既然我能从李兰笑着揉了揉她的柔发,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宁静之感,笑意愈盛时,不知从何而起的温暖慢慢浸润了过来,他直觉般地抬起头,目光准确地投向了东廊的蜂腰小桥。 小桥上静静地立着一条修长的身影,因为隔得太远,面目并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认真地看着自己。 李兰缓缓站起身来,阁里暖风柔柔吹过他的发丝,虽然少了几分盛春的清凛,却多了些许温润。 第六十二章 饭菜有毒 夏至之后,天气渐为暖融,风波频频的朝堂局势似乎因时令影响而略显和气,至少在表面上稍稍松缓了下来。那场轰轰烈烈的查账风暴,并未如济济朝臣那般所想的爆发出来,而是无声无息地沉寂了下去,在一汪春水里未生出哪怕一丝的波澜。陆丘不再闭门思过,自文远侯府朱门走出,回到左督卫神机营司职。貌似是思过之果显著且自知无力抗拒,亦或是其它别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在神机营里,陆丘做足了示弱的姿态,每日演武第三司诸禁卫皆如数尽至,未给李兰添半分的麻烦,让人感觉很是平和,甚至有些平和的过了分。 然则就陆丘明显的示好而言,李兰未过于放在心上,寒暄之语都懒得虚与委蛇几句,甚至于在神机营的起居主院里,应是植些盈风吐香的花木,都比这等锁事看的重要得多。 归营之后的第五天,青衣坊那里仍未有账目去向的消息传来。李兰也不着急,一面拿着铁剪悠闲地在院中修整花木,一面听着鲁老站在檐下闲言碎语:“我说小子,你一个堂堂大将军,没事总爱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做什么?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姓陆那小犊子明显不对劲儿呀,你就不想办法治治他?这要放在江湖上,他坟头草都两尺来高了。” “鲁老稍安勿躁。”李兰徐徐回眸看了他一眼:温言道:“居于庙堂之上,可不比茫茫江湖那般快意恩仇,牵扯进的东西岂是三言两语便可言清的呢?虽不知他到底是何目的,但现在终究是示好于我,若是擅加整治,只怕诸司禁卫那里不知要叽叽咕咕翻动些什么口舌呢,故而不可轻举妄动,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鲁老只是略略瞟了一眼他的表情,漫不经心地道:“怪不得坊主向来久居云海山不出,甚至于长安都不肯轻易涉足半步,想来若是老夫见过你们这些人射出来的冷箭后,恐怕也不愿久居京都片刻,惶惶而避让。不过老夫看你小子也不像是沉溺于争权夺势之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做个闲云野鹤的江湖人多好,最起码,有云海山有坊主罩着你,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得?” “人在庙堂,身不由己。”李兰仍是波澜不惊,语调清和地道:“王大哥自有他不愿涉足朝堂纷争的道理,而晚辈也有宦海沉浮的道理,这自然不可两厢考量呀。不过令晚辈着实费解的是,鲁老怎知晚辈并非想要掺合到波诡云谲之中的呢?” 鲁老嗤之以鼻,颌下白须随风而动,淡淡地道:“老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识人的眼光不至于睁眼瞎,这世上哪有大将军不爱金戈铁马,偏偏素喜养花剪草的?不过你这样也好,省得哪日上了战场,届时老夫一大把年纪,还要给你当亲兵,那非得晃散了这架老骨头不可。” 李兰目光微动,起身整理了下翻弄花木时弄脏的外衣后,方拱手为礼问道:“晚辈斗胆问一句,王大哥请鲁老来长安,究竟有何交代?他日晚辈真若上受皇命上了战场,岂可劳动鲁老大您前去护佑呢?这委实有些不妥呀……” 鲁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然半晌后,方徐徐道:“老夫临来京都前,坊主曾言你小子身骨实在太弱,就跟那什么似的,再有庙堂之上不光有口腹蜜剑,阴诡毒蛇也有不少,坊主不放心,就派最为合适的老夫此来长安,照顾你平素起居,帮你调养身骨。” 李兰微微沉吟道:“如此说来,鲁老是一位妙手回春的大夫啦?那晚辈就有福了,届时若是患了病郁,就免得胡乱瞎吃药了呢。” 鲁老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负手看着他,眨眨眼睛道:“平素看你小子挺聪明的,可惜啊,老夫是用毒的,天下十大奇毒,有七毒出自老夫之手,你小子觉得老夫还会是个妙手回春的大夫吗?” 李兰心头一震,好半晌方忍住胸口翻腾的惊悸,眼珠转了一下,仍是风采清雅:“晚辈曾听人言,毒之大家亦是医之大家,反之亦然,故而晚辈认为,鲁老当然是一位大夫了。再有,晚辈素来与王大哥相交莫逆,什么仇什么怨啊,不至于动不动就要把我喂成个毒罐子呀?” 鲁老微微怔仲,绷了绷脸,但怎么也绷不过此间的气氛,最终还是吹着胡子笑了笑,朝李兰肩上拍了拍,摇摇头道:“过慧易夭啊,你小子他娘也不怕折寿?时已近午,老夫着实有些饿了,开饭吧。” “是。”李兰忍着笑,转头看向院子里,吩咐云阳府亲卫前去准备午膳。 未出片刻。火头司便将年轻主将的午膳料理好,送至起居主院。这时李兰已然打理好庭园里的花木,当下拉着鲁老的手臂,大踏步进了室内。这里早就拼好了几张大桌,上面果脯酒菜齐备,热腾腾的蒜蘸面流水般一碗碗被端上桌,冒着氤氲的白气,香气四溢。云阳府亲卫尚且准备好了细葱姜醋的小碟给先生两人吃,可谓是面面俱到。 “鲁老自便,晚辈可就不客气了哈。”李兰悄悄跟鲁老说了一句玩笑话,提箸先在碟子里沾了沾,然后挑起晶白剔透的面条…… 但吹着胡子的鲁老好像还在生李兰的气,提箸便是打断了年轻人将要入口的细软可口的蒜蘸面,眯着眼睛,哼了一声道:“别瞎乱吃,这里可不是云阳府,小心为上。别忘了老夫是何身份。” 李兰的眉棱猛地一跳,目光灼灼回射在老人的脸上,语调甚是森寒:“鲁老的言下之意是……” “试试不就知道了。”鲁老浑不在意地答道,转而自怀中取出银针等物……良久之后,他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李兰的心头,“这饭菜……有毒!” 第六十三章 谋而先动 起居主院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静寂的气氛里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想那些直挺挺向着天空的花木,又像是庭园里四处陈列着的寒冷兵器。 鲁老说这句话时声音并不大,但整个语调却透着一股烈性的铿锵之意,李兰半垂的眉睫顿时一颤,慢慢抬了起来,明亮的眼睛一眯,竟闪出了些锋利的亮光,定定地落在了老人的脸上,语调甚是清冷:“鲁老当真确认无误?” 鲁老的视线锁在李兰素淡的面容上,慢慢吐出几个字:“这饭菜里若是没毒,老夫跟你姓。” 李兰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良久之后,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鲁老,能否查出可是何毒?毒性为何?” “毒性很大,但不是快毒。”鲁老明白他的意思,以手抚须,微微沉吟道:“以老夫浸淫毒道三十载光景的经验来看,此毒初时不会发作,先是伤及五脏六腑进而攀至全身经脉走络,只是用不了太长时间,差不多三日吧,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毒气攻心,华神医在世也救不了你。老夫估摸着,届时你小子明年的坟头草也就两尺来高了吧。” 李兰忍着情绪上的翻滚,深吸一口气,眼睛如同结了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当真是好算计,连天子近卫统军主将也敢毒杀……” 鲁老只略略瞟了一眼他的表情,便道:“这偌大的神机营里能擅自在火头司动手脚的,也就那几位统军都司了吧?有仇的也就那个什么文远侯的儿子了吧。依老夫之见,十有八九便是他了,只是不知你小子想怎么整治他?” 李兰放下竹箸,站起来走到房门前眺望远方。在潋滟天光映衬下,他单薄欣长的身形愈发显得坚韧有力,素淡清雅的面容上毫无表情,仿佛正在沉思,又仿佛只在呼吸吐纳,什么都没有像。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短暂的,仅仅片刻之后,他便深吸一口气,霍然回身,缓缓踱步到东墙边,这里粗糙的石制墙面上悬着一柄象征着神机营主将的长剑,他伸手将剑身抽了出来,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轻弹剑尖,颤出清越龙吟。 鲁老顿时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气:“小子,你准备杀姓陆的那小犊子?” “不错。” “他可是文远侯的儿子,无故擅杀贵胄后辈可是大罪啊。” 李兰咬紧牙根,面色铁青。他知道在神机营里杀陆丘并不明智,但若是此时不杀,可以想象日后不知要有多少阴寒的冷箭在等着自己呢。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管怎么做都不是万全之策,但终究是要做个决断。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问题是真的有上策吗?”李兰的脸色冷肃得如铁板一般,“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晚辈堂堂统军主将,竟在自己麾下神机营里朝不保夕,说出去不怕人家笑话?何以号令三军?今日有鲁老在,晚辈得已有惊无险,可若是再有明里暗里的冷箭,届时晚辈该如何自处? 李兰略有停顿后,方继续道:“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的事情,岂有不伤不损万全周到的法子?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既然决定要做,自然要速战速决,越拖得久,刺就扎得越深,不见血光,如何拔得出这根刺来? “可你想怎么做?” “召铁都司。”李兰微微倾过身子,向侍立在旁的云阳府亲卫吩咐道。虽然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鲁老看了端坐帅案的书生一眼,攸忽间想起临来时坊主那句不轻不重的评语,有点预感到京都既然掀起的大风浪,不由轻轻喟叹。 统军都司铁面生奉主将谕令而进帐时,起居主院里的人像是刚刚谈完什么事情,一个靠在帅椅上抚额沉思,一个慢慢捋着胡子似笑非笑,云阳府亲卫则没什么表情,但脸部的皮肤却明显绷得很紧。 铁面生微微错愕后,上前一步,执得却是家臣礼:“老将参见先生,不知先生见召,有何吩咐?” “嗯。”李兰揉着额角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将军的身上,温言道:“铁都司不必如此重礼,坐吧。” “先生这是怎么了?”铁面生关切地欠身上前,“莫非刚才在讨论什么烦难之事?老将可否为先生分忧?” “小事罢了,不值得一提。”李兰深深地凝视着铁面生的眼睛,语调清和地问道:“我曾听公主殿下有言,铁都司于左督卫任职已历经十年有余,尚是南境楼兰血战百死余生之士,着实令本将心生倾佩之意啊。” “先生抬爱了。”铁面生的视线快速颤抖了一下,眼眶微有发红,拱手为礼道:“当年若不是公主殿下兰质蕙心,恐怕老将早早地便与战死的胞弟,同是埋在了寒岭之下了,才能得苟且余生。” “是本将的罪过了。”李兰凝住目光,眸色深沉若水,躬身为礼,歉道:“触及到了铁都司的伤痛之处,万望勿怪。” 他话都 铁面生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默默地凝望着帅椅上那单薄的背影,双眸之中却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良久之后,方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只要能让陆丘死无全尸,老将万死不辞。” 冰锋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这个统军都司,字字清晰地道:“鲁老自便,晚辈可就不客气了哈。”李兰悄悄跟鲁老说了一句玩笑话,提箸先在碟子里沾了沾,然后挑起晶白剔透的面条…… 但吹着胡子的鲁老好像还在生李兰的气,提箸便是打断了年轻人将要入口的细软可口的蒜蘸面,眯着眼睛,哼了一声道:“别瞎乱吃,这里可不是云阳府,小心为上。别忘了老夫是何身份。” 李兰的眉棱猛地一跳,目光灼灼回射在老人的脸上,语调甚是森寒:“鲁老的言下之意是……” “试试不就知道了。”鲁老浑不在意地答道,转而自怀中取出银针等物……良久之后,他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李兰的心头,“这饭菜……有毒!” 第六十四章 自作聪明的下场 陆丘自文远侯府闭门思过后,为行避嫌之举,因此日常起居除了在处理军务的副司营帐外,便是久居小院,很少与神机营另两司统军将佐来往走动。副都司等人来的时候,他午睡方起,精神还有些委顿,本不想见人,后来听说副都司几人是特意来恭祝父侯生辰的,心中有些欢喜,这才明谕见召。 副都司所呈之礼是一块碧玉观音,玉质细腻,奇绝庾美,可谓是不可多求的珍品,确是罕见。陆丘虽不是特别喜好玉玩之人,但见了也不免高兴,加上副都司颂圣吹捧的本事说了一车,被撩起了兴致,再看那碧玉时,自然更加如珠如宝,吩咐亲卫以紫檀镶架呈于父侯。 副都司一面满面堆笑地应承,一面趁机又恭维道:“侯爷每至战事,常有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之外,古之名将,不外如是。今虽已知命之年,可若是再临沙场,想来那些敌手也因摄于侯爷之威而不敢擅加造次,故而末将以为,当可称得上是朝廷柱石啊。各位觉得如何?” 他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过了,几位侍立在旁的统军将佐都不敢轻言附和,只能干笑。陆丘虽然听得心里妥帖,但其实也明白上柱国是何等样的大事,历朝武臣如无泼天军功,能得圣恩垂爱的恐怕没几个,故而也只是温和笑着,未有表态。 不过尽管如此,这番阿谀奉承还是令陆丘心情极好,大家也纷纷说着凑趣的话,帐内气氛十分欢快。正当此时,值守在外的亲卫突然进来禀道:“小侯爷,主将请您前去议事。” “嗯,我知道了。”陆丘抿着嘴角慢慢点了点头,妖柔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冰剑般冷厉,越过副都司的肩头,直射在那名亲卫的身上,狐疑地问道:“慢着,主将明谕……可是只是单单见召我一人?” “还有铁都司……” 陆丘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小侯爷。”副都司眉睫微微蹙起,挥手示退了那名亲卫,缓步上前,低声道:“彼此两方早已势同水火,这李兰无故召你前去议事,唯恐有诈呀。” 陆丘凝住了目光,细细地思虑了很久,踱步走到软椅上,向后一靠,松开紧绷着的腰部肌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无妨。这里可是神机营,我又是世族贵胄后辈,按我朝礼制不可擅加开罪,有什么去不得?何况尚有铁都司同去,他爱搞什么幺蛾子让他搞便是,量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不尽然。”副都司眸色深寒,微微沉吟一番后,方语调清冽地道:“小侯爷可别忘了,铁面生这些年没少找咱们的麻烦,若不是有咱们的身份压着,也不会较于现在这般安生呢。届时这两人若是联起手来……恐怕你我难以招架得了啊。” “你不觉得否了更为不妥吗?诸司禁卫皆知我与其素有间隙,若是不去,那小子不趁机治我的罪才怪。”陆丘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声音像是刀锋般寒冷:“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就算有诈又何妨?他籍此套我话又何妨?一个活不过两天的人,他能蹦蹦跳跳到哪去?” 副都司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恍然道:“也对……便容他猖狂几日也可。只是不知,若是那毒当真有那般手段,届时小侯爷你有何等后手备着呢?这妄加毒杀统军主将,指挥使大人那里怪罪下来,你我也有所担待不起呀。” “怎么?难道你还怕我失手不成?”陆丘眸光瞬间犀利如刀,悠悠一笑,“那毒寻常人莫说解了,看都看不出来。且毒性最起码要两三天才能散出来,等他死了,就算云阳再有所怀疑,死无对证,无非是拿几个无关紧要的火头卫出出气罢了,能奈我何?她若是出气也好,届时我也可以差方御史参她一本。若是不出,那便让她忍着吧,反正心疼的又不是我。我得不到的东西,向来毁之。” “还有啊……”陆丘略有停顿,喝了口置于案上的清茶,方淡淡地道:“你可别忘了,明日便是父侯寿辰,左督卫虽是军纪严明,但于情于理,我总归需要回侯府祝寿得吧?也应是留宿家里几日得吧?届时尔等自可借此缘由,登门拜寿,与我酩酊大醉,免了回营当职之苦。等到他毒发身亡,谁敢擅加问罪于你我?他居有客卿之尊不假,案子上达天听,皇上御审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账目之事自然而然也就无疾而终了。想来那位也因此大悦,指不定何等样的赏赐呢。” 副都司眉睫轻挑,眼珠转了一下,趁机恭维道:“小侯爷当真是英明神武,他李兰就是个废物……” “行了。”陆丘面上流动着凌厉且阴郁的笑容,似乎极为受用,摆摆手道:“主将谕令来的也不算早了,我若再不去,可看不到他生生吞下烈毒的好戏了。这几天我着实约束了紧些,尔等若是无事,后厢房那里有上等美酒,便解解馋吧。但不可擅加张扬,毕竟面子上的功夫儿也要做足嘛,至少也要等他死讯传来,届时大家再畅饮一番也不晚。” 诸位统军将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笑了起来,抱着拳笑嘻嘻道:“谨遵大人谕。”说完,便彼此客套拉拉扯扯进了后厢房,准备好好养养鱼了。 反而陆丘满面春风,略略整理了下身上衣胄后,便大踏步出了小院,一路在云阳府亲卫带领下,过演武场,过辕门,在主将营帐前停留片刻后,方迈步走了进去。 陆丘进来时还是他一贯的样子,衣胄鲜明,神态倨傲,一举一动带着世族风气。虽然帅位上李兰的表情明显不同于寻常,他也只是微微掠过一抹讶然的表情,随即仍如往日般行军中重礼。 “末将参见大人。”陆丘一个拳抱下去,半天没有回应,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主将营帐内一片死寂,这个时候李兰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骂更令人难受。铁面生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陆丘没有他那么镇定,但也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偷眼看着端坐帅位上的年轻人的表情后,心中登时一突,鼻息渐有不稳。 因为李兰的眼锋,此时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仿若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令人不寒而栗,良久之后,方抬头指着他,语音如冰:“陆丘,你可知罪?” 第六十五章 坏人死于话多 李兰的眼锋,正死死地盯在陆丘身上,仿若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令人不寒而栗。良久之后,方抬手指着他,语调甚是清和地问道:“陆丘,你可知罪?” 一股杀气荡过陆丘的眉睫,脸色顿时如同封冻的江面,并无丝毫融化的迹象,定定地看着他,抱拳道:“末将奉谕前来,礼尚未毕,不知罪由何起?” “陆都司当真不知吗?”李兰抿紧了唇部的线条,慢而清晰地道:“姑且不说蓄意违背主将谕令之事,我君子不度以小人之腹,不与你好生计较。可贪墨军饷以中饱私囊一案,难道不是陆都司所为吗?你不认吗?” “当然不认。”陆丘的眸子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冷笑道:“军中嘛,什么时候不是三天一闹,五天一大吵的,不打架不伤人就没事,何况末将何时否过大人谕令啊?贪墨军饷就更不可能了,依我家世岂会在乎那等小财啊?这无根无萍的事大人可不要乱说,难免让心怀叵测的人无意间听了去,好在圣颜之前说些什么构陷之词。故而末将先行奉劝一句,大人纵是神机营主将,也请大人莫触国法,否则左督卫堂上明镜,堂下利剑,只怕容不得大人呢。” 李兰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隐而不发:“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大人根本奈何不了我,我没什么好怕你你的。”陆丘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饰,两道目光凌厉如箭,带着怨毒的气息射了过来,语声森寒地道:“大人若是非要构陷于我,那便请便。不过你也别忘了,我可是侯尊之子,祖辈的荫封挂在那里,也是有上奏之权的,届时君前奏对,我自当辩解一二,无凭无据,你又能奈我何?” “陆都司呀……”李兰暂时不答,玉指缓缓抚过长剑,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半晌后,方淡淡地道:“你这番言辞着实在理,死不悔改的模样,也不禁令本将钦佩不已。只是啊……我可未说过打算让你到御前,随心所欲的乱说话啊……” 李兰刻意停顿了一下,微微屈指轻弹剑尖,颤出清越龙吟里的寒意似乎可以将一个人的血液从头到脚全都冻住,“统军都司陆丘以下犯上,妄图毒杀三军主将,依左督卫律,就地格杀!” 帅位上那道寒气如冰,决绝如铁的眸光掠过,角落里的云阳府亲卫仿佛得到信号般,迅速闪身把营门一关。伴随着铿锵之音,铁面生与余下诸卫抽出兵器,立即蜂拥而上,直奔陆丘而去。 “尔敢害我!”陆丘闻言一惊,脸上此时已面沉如水,杀意大盛,怒吼一声,拔出随佩腰间的长剑,一剑便向李兰劈去。 陆丘本也是武道高手,这一剑由怒而发,气势如雷,可是弱不胜衣的却在身旁鲁老枯手提携下,如同鬼魅一般身形摇荡,轻飘得就像一缕烟般,闪避无痕。 陆丘脸挂寒霜,再有建功时,身后诸禁卫一涌而上,一片血腥杀气荡过。云阳府诸亲卫军旅出身,乃是骁勇善战之辈,结阵合杀之术自然熟稔。 陆丘虽是高手,但左支右绌,渐渐难以为继。他刚奋力击断了几柄剑尖,左侧又有寒光突袭,腰间一大片衣胄尽裂,回身防护时,前面又露出破绽,一柄角度刁钻的长剑从斜下方扎出,待发现时已躲闪不及,狠狠地扎穿了肩胛骨。云阳府诸亲卫赶了上来,剑起剑落,竟将他四肢筋脉尽数挑断。 陆丘双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缩成阴寒的一点,投注在那个素淡清雅的书生身上,眼中的愤怒无法形容。他终于明白这是个圈套,自己犯了一个愚蠢之极的错误,甚至已经远比听从那个人的毒计更加的愚蠢。 他绷紧了脸,两颊因为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当下高声怒骂道:“难道你是疯了,竟然敢在神机营杀我?我可是世族贵胄后辈,届时你就不怕圣上怪罪下来!” “事已至此,多说自是无益。”李兰的目光像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我向来信奉好人死于话说,故而未免再生变故,防患于未然,你现在就死吧。” “还有啊……”陆丘略有停顿,喝了口置于案上的清茶,方淡淡地道:“你可别忘了,明日便是父侯寿辰,左督卫虽是军纪严明,但于情于理,我总归需要回侯府祝寿得吧?也应是留宿家里几日得吧?届时尔等自可借此缘由,登门拜寿,与我酩酊大醉,免了回营当职之苦。等到他毒发身亡,谁敢擅加问罪于你我?他居有客卿之尊不假,案子上达天听,皇上御审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账目之事自然而然也就无疾而终了。想来那位也因此大悦,指不定何等样的赏赐呢。” 副都司眉睫轻挑,眼珠转了一下,趁机恭维道:“小侯爷当真是英明神武,他李兰就是个废物……” “行了。”陆丘面上流动着凌厉且阴郁的笑容,似乎极为受用,摆摆手道:“主将谕令来的也不算早了,我若再不去,可看不到他生生吞下烈毒的好戏了。这几天我着实约束了紧些,尔等若是无事,后厢房那里有上等美酒,便解解馋吧。但不可擅加张扬,毕竟面子上的功夫儿也要做足嘛,至少也要等他死讯传来,届时大家再畅饮一番也不晚。”诸位统军将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莞尔笑了起来,抱着拳笑嘻嘻道:“谨遵大人谕。”说完,便彼此客套拉拉扯扯进了后厢房,准备好好养养鱼了。 反而陆丘满面春风,略略整理了下身上衣胄后,便大踏步出了小院,一路在云阳府亲卫带领下,过演武场,过辕门,在主将营帐前停留片刻后,方迈步走了进去。 陆丘进来时还是他一贯的样子,衣胄鲜明,神态倨傲,一举一动带着世族风气。虽然帅位上李兰的表情明显不同于寻常,他也只是微微掠过一抹讶然的表情,随即仍如往日般行军中重礼。 “末将参见大人。”陆丘一个拳抱下去,半天没有回应,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主将营帐内一片死寂,这个时候李兰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骂更令人难受。铁面生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陆丘没有他那么镇定,但也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偷眼看着端坐帅位上的年轻人的表情后,心中登时一突,鼻息渐有不稳。 因为李兰的眼锋,此时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仿若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令人不寒而栗,良久之后,方抬头指着他,语音如冰:“陆丘,你可知罪?” 第六十六章 让我们好好谈谈 朱曦高照,温煦和暖。 六月的风带着微暖拂过,起居主院内一片嫣红。庭园外,错落有致的花木盛开,片片花瓣随着夏风飘落,空气中弥满着醉人的花香,故而诸位统军将佐经由演武场而踏进暖阁的时候,并未察知出那些浊重腥膻的味道。 始入暖阁,这些人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同一地方。 在笔墨纸砚俱全的案首之上,李兰正襟危坐在那里,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握在他白皙如玉的掌中,斜斜拖在身侧。蜡炬摇曳,他那素淡温润的面容上因胸口新伤而略显如雪般的苍白,眉宇间腾腾杀气锋芒毕露,鲜明衣胄则有些碎裂和零乱,上面那道剑痕时不时仍浸出殷殷血迹,滴落在那些墨卷的扉页上,看着触目惊心。 “末将参见大人。”副都司眸色一凛,僵立了片刻后,方抱拳行礼问道:“恕末将无礼。陆都司适才奉谕前来议事,然则此时却未见其半分踪影,故而末将斗胆问一句,不知他可来见召啊?” 李兰自顾自地手抚剑身,仿若熟视无睹,半晌后,方缓缓抬起头来,冰锋般的目光直直地割向帅座下首的诸位统军将佐,字字清晰地道:“是来了,不过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堂上几乎所有人。侍立在旁的云阳府亲卫闻言,极是配合地把案首上只容一人头大小的木匣,信手而抛,便施施然落于副都司等人面前。 一眼,只看了一眼,几人的心头处就如同打进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血液的回流,整张脸苍白如纸,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大好头颅,不是堂堂文远侯的儿子,该是谁的呢? 副都司面色登时沉若寒潭,霍然抬头,眉间涌起滚滚煞气,辞气森森:“是你杀了小侯爷?” “陆丘贪墨军饷中饱私囊,已铸大错。”李兰居高临下,眸中未有任何感情色彩,淡淡地道:“神机营乃是天子近卫,容不得任何人贪墨枉法,我且问他可否知罪,他不但不知罪,尚敢对本将出言不逊而妄图剑杀三军主将,如此犯上作乱不知天高地厚之徒,视左督卫军法如儿戏,本将自当依律将其格杀勿论……” 李兰略有停顿,仍是神色沉静,目光灼灼地看着副都司等人,问道:“怎么,诸位尚有异议不成?” “当然有异议!”副都司怒意横生,伴随着铿锵之音刀执于手,踏前一步,寒锋直指李兰,厉声质问道:“你竟然敢杀堂堂世族贵胄后辈,是要造反吗!” “造反的是你们!”李兰眉宇一沉,语调甚是清冷地道:“本将向来不管是何等贵胄后辈,既已入我麾下,自当谨遵左督卫一应军法,陆丘擅加触及国法,死有余辜!铁面生,传本将谕,若有胆敢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遵大人谕。”铁面生与诸多云阳府亲卫略略抱拳,拔刀而起,立时间便是一涌而上,将其团团围住,伸手就是一刀砍过。鲁老似乎也来个兴致,飘身而出,袖间掌锋与那刀中寒芒也不遑多让。 副都司等人虽说猝不及防,但终究是在左督卫磨炼多年的人物,电光火石,便奋起抵挡,凛凛剑势直卷为首的鲁老而去。 划过来的剑势,老人已经沉稳站着,忽地,出手,一握,抓出寒锋,竟生生折断铸造精良的长剑。袖袍席卷,顿时人仰马翻,老人云淡风轻,衣角只是随风飘了飘。 少倾,诸位统军将佐便在云阳府亲卫缚手缚脚之下,跪于帅座下首。 “你想干什么?”副都司心头一震,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强自镇定地喝道:“你杀了陆都司,还想杀我们不成?难道你就不怕圣上那里怪罪吗!届时我看你怎么向指挥使大人交代!” 李兰凝目看了他片刻,虽然面色寒冽如霜,却也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缓缓翻开案首上的卷宗,片刻后,方抬起头来,看着他淡淡地道:“你是四品宣威将军的儿子,对吧?你父亲是文远侯的心腹爱将,对吧?你是陆丘身边最能摇头摆尾最忠实的狗腿子,对吧?所以啊……若是你与陆丘同是以下犯上也不令人感到稀奇了。那么……你就去死吧。去九泉之下好好照顾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侯爷吧。” 佩剑,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转而抬头看着侍立在旁的亲卫,轻声问道:“适才陆丘到底是如何挥舞剑招的,你可还记得吧?” 那名亲卫神情稍肃,似乎在回想些什么,半晌后,方恭声道:“回先生,诛杀罪将时虽过于激烈,但其剑势走脉也是可以临摹一二的。” “那好。”李兰的视线将他全身锁定,把长剑缓缓递到了亲卫的手里,指着自己的胸膛,徐徐道:“尽你最大努力,拟出陆丘的剑势,在这里开个口子。不过别太深,我怕疼。” 他这句话平平淡淡,毫不在乎,可落在那名亲卫的耳中,却是令他全身一震,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颤声道:“还请先生……收回成命。” 鲁老就在离他几丈远的地方,自然也注意到了这里情况,大踏步走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以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李兰,以不可置信的口吻道:“小子,你没病吧?没事往自己身上砍一剑?你是不是看老夫闲得慌,想来练练手啊?” “鲁老想到哪里去了?”李兰微微怔仲后,自知误会,不禁莞尔笑道:“有始便有终,戏总归是要演全的嘛。既然是以犯上作乱的名义诛杀陆丘,自然要有点伤才行,届时御前奏对时,也有点信服力啊,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平民百姓,而是堂堂文远侯的儿子,不思万全之策怎么能行?” “那也不是这么个糟践法啊……” “有鲁老在,晚辈何愁伤后之事啊?” “嗯……这倒也是,想老夫……去你大爷的!” 第六十七章 谋策 罗克敌罗副都司并未如他所言那般抬起头来,但李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刺一般扎进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这位云阳府客卿所言不虚,更何况他其实一点都不笨。 夏风在庭园里吹荡,花木繁盛,将军的心亦随之翩动。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了头,迎住李兰的视线,语调低沉地问道:“你想要谈什么?” 李兰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时至今日仍旧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上的,对不对?而且直至现在,恐怕还是未能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里走错了,哪里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着一波这般发展着,最后落得命不保夕的境遇,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罗副都司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不发一言一语。 “其实诸位用不着这么费心去想,本将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们的。你们之所以会输的原因……”李兰的目光像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们笨,且命数不济。” 罗副都司等人的眉棱猛地一跳。 “本将倒不是说诸位比一般人更笨,只不过比我笨罢了。”李兰悠悠一笑,“说你们命数不济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我只差那么一点点,便要身赴黄泉了。可惜啊……也就是差那么一点点而已。更可悲的是,诸位居然相信了陆丘这头蠢驴,更相信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谋策。如此一来,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透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且命在旦夕尚敢出言不逊,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李兰缓缓踱步走到朱门前,伸出手接住夏风落花,在白皙的掌心轻攥,视线却落在了副都司的身上,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下场该是如何?” 罗副都司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依文远侯府百年门楣,总归不至于擅加触及这等株连大罪的,不过他背后究竟是何等人物不提也罢。”李兰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几句话,“我来告诉诸位聪明人会怎么对付你们吧。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首先,他会派人到左督卫天牢来看望你们这些落难将军,告诉你们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们做一个交易。你们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他会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们活着走出左督卫天牢。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他救了诸位的命,你们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后你们会被判徙刑,流放到苦寒之地去……” 李兰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副都司脖子上跳动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当然,诸位尽是历经沙场百战余生的将军,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们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因为这个时候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含着那位大人物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从长安至流放地这段遥遥路途,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而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秘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那位大人物……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副都司等人的额上滚了下来,滴在脏污得满是血迹的衣胄上,晕成黑红的一团。 庭园外的夏风没来由地微寒起来,罗副都司霍然抬头,冷冽的目光注视着李兰,面上仍保着自己的坚持:“你说的不错,那位大人物确有可能在我出左督卫天牢后杀我灭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现在只能赌这一局,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信我?”李兰微微一笑。 “信你?大人开什么玩笑?我等有今日皆是拜你所赐,信你还不如自刎来得更快些。” “你错了。”李兰语声如冰,“尔等能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没有半点委屈。不过我之所以让你信我,自然不是说着玩的啊。” 副都司的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李兰抿紧了唇部的线条,慢而清晰地道:“因为那位大人物有想让你们死的理由,而我却不是。” “你不想让我等身死?”副都司仰天大笑,“你不想我们死的太慢吧?” “我刚刚已经说过。”李兰毫不介意,仍是静静地道:“尔等就算出了左督卫天牢也只是个流放犯,是死是活对我而言有何区别?我对付你们,不过是因为你们手握的权势对我执掌神机营有所妨碍罢了。现在尔等已是一败涂地,要不要你们的命无关紧要。” 副都司狐疑地看着他,语调甚是清和地问道:“既然我等现在只剩下一条你不感兴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让我等自生自灭便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诓骗我们到这主将营帐来,大可直接上禀指挥使大人啊,太多此一举了吧?” “问的好。”李兰缓缓点着头,“我对尔等的命确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你们的供词而已……” 罗副都司霍然转身,语调森寒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虽说依左督卫律令,将陆丘格杀论处,但他终究是文远侯的儿子。”李兰瞟了他一眼,“我纵有客卿的身份在身,可若是龙颜震怒,略有惩治一番是免不了得,便是公主那里亦会有所麻烦。故而诸位面呈于陛下的供词,总归要有什么手脚在内啊……” 第六十八章 进宫面圣 长安作为大周帝都,自然是满城朱紫,遍地贵胄。无论是朝中出仕的王侯公卿也好,亦或是祖辈荫封的闲散人也罢,平素里免不了三五成群有一番高谈阔论,故此京都里从未缺了哪般隆而重之的大热闹来。而今日这些处尊显贵的人们的目光则是尽数落于城西那座声威赫赫的一品侯府,只因文远侯爷广邀诸位臣工参其知命寿诞。 这位以治军狠辣著称的侯爷于西陲边疆戎马多年,可谓是尽忠职守而战功日著,在朝中愈发的显贵,圣上恩宠,陆家百年门楣更是日渐清誉。故而以文远侯府的地位,满城的高官显贵几乎已倾巢而出,纷至沓来,恭祝其寿比南山朝朝暮暮犹如年少的时候,细思量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倍感讶然的事情了。 京都初夏云盛,文远侯府门庭若市,诸多显贵乘着华盖车辇络绎不绝地登门祝寿,用以待客的水轩则更是熙熙攘攘。寿星今日穿的是瑞云斋大师亲手缝制的一袭新袍。手艺心思花得极足,领口袖口都绣了入时的回云纹,压脚用的是金线,腰带上更是珠玉玛瑙镶了一圈儿,一派富丽堂皇。 好在文远侯举止有英气自华,穿上才不至于变了富家翁的惺惺作态。一面满面春风迎往朝堂大员彼此寒暄客套,一面吩咐府中奴仆杂役,捧着乌银暖壶,依次给诸人将案上酒杯斟满。文远侯举杯左右敬了敬,道:“本侯生辰,劳各位亲临,本侯愧不敢当。水酒一杯,聊表敬意,诸位,本侯先干为敬了。”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席上众人也纷纷干了杯中酒。 “来来来,既是寿宴,大家都不要客气,本侯向来不太会招待客人,诸位可要自便啊,就当是自己家好了。”文远侯呵呵笑着,一面命侍女们快传果菜,一面亲自下座来敬劝。 宴会开始时各方的礼物都已经送上了。东宫太子送了一面西陲锦绣的大屏风,精工巧妙,华彩灼然,一抬出来便人人羡叹。睿王则送了一柄寒锋凛凛的宝刀,鎏金镌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其他朝臣们或送孤本古书,或送墨宝玉玩,件件价值千金,不一而论。少倾,宫中来人送的是一只神俊猎鹰,以彰显皇恩浩荡。俊鹰调教得十分妥帖,神气十足地站在文远侯臂上,歪着头与将军对视,惹来一阵欢声笑语。 本来文远侯对所收到的寿礼在表面上都是一样地喜爱夸赞,可就因为这几声大笑,不少人暗暗看出了几分端倪。 因为鼓瑟吹笙竹角相鸣,可宴饮气氛终究不浓,虽然宾客们尽力谈笑,但侯爷的兴致始终不高,轮番敬酒时,其微带混浊的目光总是恍恍惚瞟向侯府朱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归来那般期盼。 “你……你……”副都司等人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喷火,欲待要扑向李兰,旁边又有深不可测的鲁老正在摆弄袖袍,只能喘着息怒道,“李兰,我等与你何愁何怨,你要比逼我们到如此地步?” “何愁……何怨……”李兰喃喃重复一遍,放声大笑,“若不是你们连番阻碍我执掌神机营,何来仇?若不是你们跟着陆丘那头蠢驴投毒害我,何来怨?今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罗副都司跌坐在青石板上,面色惨白,心中一阵阵绝望。面前的李兰,就如同一只戏耍老鼠的猫一样,不过轻轻一拨弄爪子,便让人无丝毫招架之力。 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悔不当初随陆丘一起搞事…… “诸位,趁着还有机会,赶紧改赌我吧。我没什么把柄在你们手上,我不在乎让你们活着。”李兰在他前方蹲下,轻声道:“好歹,这边还有一线生机呢。” 副都司垂下头,全身的汗干了又湿,好半天才低低地道:“你想让我等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出面指证那位大人物什么,我更无意平白无故去得罪什么人来。”李兰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我只是想让诸位把罪名通通都罗列进陆丘那头蠢驴的身上罢了。当然,罪名自然是以下犯上,意图作乱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至于你们贪墨军饷中饱私囊之事,也可以往他身上多推就一番的,死人嘛,也张不开口,如此这般尔等的罪名也可以轻些,何乐而不为呢?” 副都司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按你说的做,我们有什么好处?” “多的我也给不了你,不过请公主高抬贵手,然后保你们安稳到流放地,”活着当你的流刑犯罢了。”李兰轻飘飘地道:“这是赌局,你们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认识江湖人,他知道怎么让尔等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诺,你们别无选择。” 副都司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坐着。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嘶哑道:“笔墨纸砚总该有吧?” 李兰素淡的面容上涌起春风般的笑意,抬手间,便有云阳府亲卫拿着笔墨,和数幅长长的素绢呈于诸位将军的面前,道:“写在这个上面吧。” 副都司等人立即领会,急忙提起笔。因他们带着枷,云阳府亲卫便把素绢铺在木枷上,等他们写几个字便帮他们挪动一下绢面,不过至始至终,亲卫的目光的焦点未有一刻落在那些字迹上。等他们好不容易写完,转呈于李兰略加修改后,便放进天机盒之中,以备后用。 等挥手示意将副都司等人拖下去严加看管后,李兰将那柄寒若秋水的长剑缓缓放回鞘内,再回身,神情如常,语调却仍是那般彻人肺腑:“传本将谕,全军尽聚演武场,将陆丘妄图袭杀主将已然伏诛之事,广传三军。若有未至,迟来者,皆以军处,以儆效尤。第三司若有哗变……杀无赦。还有,备好马车,明日我要进宫面圣。” 第六十九章 廷辩 六月天气已渐为炎热,尤其午后蝉噪,更是令人心烦。皇帝也避暑,日常理政治事已由太和殿移至未央宫,那里树木葱茏,三面流水,是整座宫闱最幽凉的所在,但正因为树木密植,夏蝉也特别多,小太监们日日忙碌,尚且粘之不尽。 皇帝年轻时睡眠极好,沾枕可着,步入知命之年后则完全反了过来,只要有些微声响,便能将他惊醒,惹出一阵暴怒。俨然,老人有起床气。因此只要午膳过后,随侍在圣驾周边的所有人便会立时精神紧张起来。 早朝过后,皇帝因理南境政务而神思略加倦怠,用膳时未央宫外蝉声复起,顿时眉生怒意。小太监们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拿着粘杆四处打蝉,打到午膳用罢,仍然偶有弱弱的蝉鸣。文远侯进宫的时候,他好不容易静心沉神,欲想睡去,自然不想见任何朝臣皇子,后来听说文远侯是特意来诉冤的,心中有些困惑,方按捺住怒意传谕见召。 可是随后进入未央宫中的文远侯的模样,却令皇帝吓了一跳,不免吃惊于这位一品军侯难得一见的狼狈。皇帝眉睫微挑,微微沉吟后,方语调清和地问道:“陆卿,今日不是你的寿辰么?如此良时,何故这般委顿啊?” “容陛下如此惦念,老臣实在是感激涕零无以言表……”文远侯红着双眼,伏拜在地,“只是请恕老臣无礼,特来申冤啊……陛下。” “陆卿,你这是怎么了,慢慢说。说清楚。”皇帝敏锐地感觉到出了大事,脸立时沉了下来。 “老臣儿子于昨日……被杀了啊!” “死……死了?”皇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气得脸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地指着文远侯,“你把话说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在天子脚下,何人胆敢无故行凶?是谁这么悖乱猖狂?” “陛下。”文远侯以额触地,叩首道:“您是知道的……老臣三代单传……只有这一根独苗啊!可就在昨日,那云阳府客卿李兰竟将老臣儿子,依左督卫军法处置……斩首示众了啊……这可让老臣怎么活啊!” 皇帝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烫,四肢冰凉,气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内侍急忙过去拍背揉胸,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仍是周身发抖。不过令他这般生怒并非陆丘的死,而是文远侯的通天手腕。 “陛下。”文远侯见皇帝神色不明,心中更急,又抹了一把眼泪,“老臣知道自己教子无方,小儿也确实闯下大祸,但罪不至死啊……但求陛下感念老臣竭心尽力效忠多年,年过四十方有一子的份上,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觥筹交错且酒过三巡后,在和气致祥的表象下,此间气氛愈发显得压抑,好在诸人皆是历经过大风浪的人物,略加定神,便按捺住了胸襟惊悸,纷纷起身遥祝文远侯佳寿之词,文远侯微笑着还未答言,侯府一名管事突然从水轩外快步奔来,因为慌乱,下石阶时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袍,砰地跌了个狗吃屎,又忙着起来快跑,可谓是连滚带爬趋至文远侯面前跪下,神情有些仓皇,喘着气道:“禀……禀侯爷……出大事了……小侯爷他……” 文远侯脸沉了下来,皱眉道:“这般莽撞,成何体统!快说,我儿如何了?说清楚!” 管事蜷成一团,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颤声道:“神机营主将依军法处置……将小侯爷……斩首示众了!” 文远侯一时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小侯爷被斩首示众了!”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炸雷般,一下子震懵了堂上几乎所有人。文远侯面色铁青,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堂上众多京里贵胄,看不见任何东西,就好似孤身飘在幽冥虚空,一切的感觉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让人崩溃的迷失。 侍立在旁的管家担心地走近些,伸手想要搀他,却被猛力推开,几乎跌坐于地。文远侯根本看也不看他,几步冲下石阶,从府中亲卫腰间拔出一柄长刀,转身向府门冲去,俨然一副去神机营问罪的怒容。管家吓得脸发白,膝行几步抱住了侯爷的大腿,小小声地哭喊着道:“侯爷三思!左督卫无陛下明旨不可无故擅闯呀……侯爷三思!” “滚开,本侯管不了那么多!”文远侯急怒骂道,回手挥刀用力一劈,在画廊前朱红圆柱中劈出一道深痕,随后狠狠踢了管事一脚,大踏步转身走了。 这一番动静不小,诸人不免彼此喁喁私语起来。管家惊觉扑爬出来看时,只瞥见侯爷杏红的衣袍一角消失在水轩外,再回眸看看柱上刀痕,顿觉汗出如浆,头上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如同一下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瘫软在地。 反而文远侯一怒之下离开水轩,不坐步撵,不要人扶,走得委实太急了些,刚到侯府门前,便突觉眼前一黑,向后栽倒,幸而亲卫快速扶住,才没有伤着。奴仆忙取来安神香盒,吹了些药粉入文远侯鼻中,他打了个喷嚏,发红的双眸才渐渐清明。 “侯爷……”亲卫为他捋背输息,扶到府门前山石上坐了,徐徐劝道:“贵体最为要紧,情侯爷节哀。” 文远侯拿过奴仆递来的温毛巾擦了擦脸,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亲卫的臂上,重重地喘息。时间一久,适才充盈于胸间的怒气渐渐消了,取而代之的心底一片怆然与悲凉,目中不禁落下泪来,佝偻着腰背咳嗽,脸上的皱纹,深的像是无数道沟壑,攸忽间被洪水冲垮,口中喃喃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侯爷,水轩那边的朝臣们,您打算……”亲卫问了半句,又觉不妥,忙咽了回去。 文远侯抬袖拭了拭泪,咬牙想了半天,面色犹疑不定,也无人敢催问他。足足半蛊茶功夫过去,微微沉吟,他方语调甚是沉痛地吩咐道:“不用管他们,你马上备马,要最快的马,本侯要进宫面圣!” 第七十章 何为王法 整座未央宫,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浊重了些。 未央宫外的日头正在高照,树叶哗哗然,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初夏时节,天气犹热,园景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夏蝉轻鸣,好整以暇的小太监们自然是无名火起,于是那枝粘杆落了下来,落入未央宫前那影影绰绰的青翠园林里。 午后这股令人抓心挠肝的烦躁情绪,则是仿若浪潮般涌入正殿。 清丽的阳光,从庭外洒进殿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李兰明媚的容颜和他身上那袭泛着幽光的衣胄,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清冷有若夏风。 看着安然站在御座下的年轻人素淡的身影,文远侯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想要举起薄胎茶盏喝口茶润润有些噪意的嗓子,却发现自己杯里的宫廷贡茶已经凉了。他想要把茶杯掷到地上以宣泄情绪,然而他不在意这等瓷器有多贵,却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此时的情绪。 这位声威赫赫的侯爷咬紧了牙根,脑子里嗡嗡作响。有道是父子同心,陆丘是不是冤枉的,他当然很清楚,陆丘是不是个能与人虚与委蛇的硬骨头,他当然更清楚。他知道这个儿子在为那位尽心尽力办事,绝无半分不忠之心,但他却不敢肯定有何把柄落在李兰手上,更不敢肯定面对左督卫这等出了名的纪纲整肃时,那些统军将佐有那个本事抗到最后不招出些什么不利证据来…… 明堂会审的结果是要廷报传缴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会审,便等于准备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届时若是成了铁案定案,连如今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余地都没有了,文远侯怎么敢硬着头皮一口应承下来? 但僵局总归是要打破的,默然沉思了片刻后,文远侯缓缓起身施礼,垂下头,掩住了脸上隐忍的表情,冷冷道:“回禀陛下。老臣以为明堂会审着实不妥,无论是这桩贪贿的案情究竟如何,神机营毕竟归属宫闱禁军,天子近卫。自当是谨之慎之,何至于如今提起来这般随随便便,全无半点沉稳心肠?先生行事这般莽撞毫无根由,实在是令人佩服,想来治军亦是这般风采吧?何况案情再大也不过是贪墨军饷以中饱私囊,那些涉事将佐无非是依律遭到重刑罢了,何故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人斩首示众啊?这般急躁,难道先生是有什么把柄落入人手不成?” “再有啊……”文远侯略作停顿后,两道目光凌厉如箭,带着怨毒的气息射向李兰,语调森寒地道:“难道先生不知依我朝律令,不可无故罪杀世族后辈的吗?不知他是本侯的儿子吗?堂堂一品军侯的儿子你也敢杀,先生眼中是不是太没有王法了?纵然先生有客卿之尊,也没有这等重权的,凭什么擅加治罪?陛下……依老臣之见,似这等狂悖之徒,一定要以重典惩治,方可令天下臣民有畏惧之心,不然君威何在?朝纲何在?” 听到此处,斜靠在扶枕上的皇帝终于放下支着额头旁侧的手,坐正了身体,盯住李兰的眼睛徐徐道:“李卿,对此你有何话说啊?” 这句话虽然听来平常,但细细一品,其实已是极重了,李兰立时缓步上前深施一礼,可抬起头来时,说的话仍无退让之意,看着文远侯温言笑道:“哎呀呀,陛下面前议事,政见不同是经常的。侯爷如不赞同我的提议,尽管否了便是,何至于这般辞气激愤?莫非我适才有哪句话刺到了侯爷,惹您不快了?那我这厢先赔个礼吧。” “不过侯爷这番言辞,我着实不敢苟同……”李兰微微颌首,唇角那抹戏蔑的笑容终于消失,神情稍稍整肃了一点,语调甚是清冷地道:“神机营乃是归属宫闱禁军之列,以拱卫京畿重地为已任,李某自受圣恩垂怜而领主将之职后,向来只知有天子诏命,不知道有什么军侯不军侯的。无论是白衣走卒也好,世族贵胄也好,皆是一视同仁,不可擅加广开方便之门,君威二字岂是儿戏?恐怕侯爷这般想法是要不得呀,别得不谈,难道说西陲军中也是只知侯爷,而不知当今天子的吗?” 文远侯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动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极力控制着不砸到那个青年的脸上去。 “不过转念一想啊,侯爷金戈铁马这些年,军中威望总是有的,将士们自然仰慕您的卓绝风采,实在是我过于言谈无忌了。”李兰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不像他所说的话那样阴郁,“若有得罪处,还望侯爷海涵呀。” 他句句严词如刺肌肤,文远侯的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放在膝上的双手已不自禁地紧握再紧握,胸中一阵翻涌。 但他终究是戎马半生的沙场老将,朝堂上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不是初出茅庐,不知政见为何物的新人,知道什么话该说或是不该说,什么怒该发或是不该发,咬了咬牙,已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跳动的火苗,轻笑道:“先生当真是好人物,只需动动嘴皮,三言两语便能将所议之事扯到本侯身上来。莫不妨先生日后治罪也只懂书生意气,而不懂浴血奋战究竟为何物?如此这般,恐难得麾下部属之心呐。至于什么西陲军啊,素来圣德庇佑,这才能戍守边疆多年,岂能有妄君之心?何况本侯早已年老致仕,再有威望,也是快要入土为安的人了。似你等这样后辈,不去研读兵书布阵,偏是逞口舌之利,何以懂得军令如山?就不怕三军将士寒心吗?” 其实从开始论辩以来,文远侯只有两句话是对李兰说的,这两句话都没有什么顶撞之意,但文远侯这罪名一扣下来,倒貌似是李兰任何言谈举止都无法胜任神机营主将之职一般,实在是一记厉害的软刀子。 可软刀子谁不会用啊。李兰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淡淡地道:“陆侯爷,我如何不懂得军令如山了?统军都司陆丘不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吗?他的首级现在还在神机营演武场上的辕门挂着呢。以儆效尤之下,三军将士何以再敢以下犯上呀?” 文远侯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狰狞,双眸赤红。死死地盯着这个文弱书生半晌,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由激动变为阴冷,转而把视线投向高高琚于御案上的皇帝,叩首道:“陛下,老臣以为就算客卿所言非虚,但历代圣贤著书立言,且有陛下圣明在上,总归要有所实证才是,单凭客卿一言之词,但要明堂会审以治诸多将佐的罪,届时真有其咎也就罢了,可若是子虚乌有,恐怕宫闱禁军会有哗变啊,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的胸膛明显起伏着,看向殿下神色各异的两人……惶惑不安,努力显得恭顺平和的文远侯,面无表情,躬身在那里没有再继续申辩,但也没有请罪的李兰。 这位已逾知命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觉得一阵烦闷,闭起了眼睛缓缓道:“既是如此,李卿你可有罪证啊?” “臣自当是有证词,陛下请看。” 第七十一章 不服你吃 整座未央宫,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浊重了些。 未央宫外的日头正在高照,树叶哗哗然,将直落的光线散成很多光斑。初夏时节,天气犹热,园景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夏蝉轻鸣,好整以暇的小太监们自然是无名火起,于是那枝粘杆落了下来,落入未央宫前那影影绰绰的青翠园林里。 午后这股令人抓心挠肝的烦躁情绪,则是仿若浪潮般涌入正殿。 清丽的阳光,从庭外洒进殿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李兰明媚的容颜和他身上那袭泛着幽光的衣胄,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清冷有若夏风。 看着安然站在御座下的年轻人素淡的身影,文远侯脸上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想要举起薄胎茶盏喝口茶润润有些噪意的嗓子,却发现自己杯里的宫廷贡茶已经凉了。他想要把茶杯掷到地上以宣泄情绪,然而他不在意这等瓷器有多贵,却不想让皇帝知道自己此时的情绪。 这位声威赫赫的侯爷咬紧了牙根,脑子里嗡嗡作响。有道是父子同心,陆丘是不是冤枉的,他当然很清楚,陆丘是不是个能与人虚与委蛇的硬骨头,他当然更清楚。他知道这个儿子在为那位尽心尽力办事,绝无半分不忠之心,但他却不敢肯定有何把柄落在李兰手上,更不敢肯定面对左督卫这等出了名的纪纲整肃时,那些统军将佐有那个本事抗到最后不招出些什么不利证据来…… 明堂会审的结果是要廷报传缴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会审,便等于准备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届时若是成了铁案定案,连如今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余地都没有了,文远侯怎么敢硬着头皮一口应承下来? 但僵局总归是要打破的,默然沉思了片刻后,文远侯缓缓起身施礼,垂下头,掩住了脸上隐忍的表情,冷冷道:“回禀陛下。老臣以为明堂会审着实不妥,无论是这桩贪贿的案情究竟如何,神机营毕竟归属宫闱禁军,天子近卫。自当是谨之慎之,何至于如今提起来这般随随便便,全无半点沉稳心肠?先生行事这般莽撞毫无根由,实在是令人佩服,想来治军亦是这般风采吧?何况案情再大也不过是贪墨军饷以中饱私囊,那些涉事将佐无非是依律遭到重刑罢了,何故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人斩首示众啊?这般急躁,难道先生是有什么把柄落入人手不成?” “再有啊……”文远侯略作停顿后,两道目光凌厉如箭,带着怨毒的气息射向李兰,语调森寒地道:“难道先生不知依我朝律令,不可无故罪杀世族后辈的吗?不知他是本侯的儿子吗?堂堂一品军侯的儿子你也敢杀,先生眼中是不是太没有王法了?纵然先生有客卿之尊,也没有这等重权的,凭什么擅加治罪?陛下……依老臣之见,似这等狂悖之徒,一定要以重典惩治,方可令天下臣民有畏惧之心,不然君威何在?朝纲何在?” 听到此处,斜靠在扶枕上的皇帝终于放下支着额头旁侧的手,坐正了身体,盯住李兰的眼睛徐徐道:“李卿,对此你有何话说啊?” 这句话虽然听来平常,但细细一品,其实已是极重了,李兰立时缓步上前深施一礼,可抬起头来时,说的话仍无退让之意,看着文远侯温言笑道:“哎呀呀,陛下面前议事,政见不同是经常的。侯爷如不赞同我的提议,尽管否了便是,何至于这般辞气激愤?莫非我适才有哪句话刺到了侯爷,惹您不快了?那我这厢先赔个礼吧。” “不过侯爷这番言辞,我着实不敢苟同……”李兰微微颌首,唇角那抹戏蔑的笑容终于消失,神情稍稍整肃了一点,语调甚是清冷地道:“神机营乃是归属宫闱禁军之列,以拱卫京畿重地为已任,李某自受圣恩垂怜而领主将之职后,向来只知有天子诏命,不知道有什么军侯不军侯的。无论是白衣走卒也好,世族贵胄也好,皆是一视同仁,不可擅加广开方便之门,君威二字岂是儿戏?恐怕侯爷这般想法是要不得呀,别得不谈,难道说西陲军中也是只知侯爷,而不知当今天子的吗?” 文远侯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般地跳动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是极力控制着不砸到那个青年的脸上去。 “不过转念一想啊,侯爷金戈铁马这些年,军中威望总是有的,将士们自然仰慕您的卓绝风采,实在是我过于言谈无忌了。”李兰展颜一笑,整个人竟带有一种朗月清风般的气质,完全不像他所说的话那样阴郁,“若有得罪处,还望侯爷海涵呀。” 他句句严词如刺肌肤,文远侯的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放在膝上的双手已不自禁地紧握再紧握,胸中一阵翻涌。 但他终究是戎马半生的沙场老将,朝堂上什么风浪没见过,当不是初出茅庐,不知政见为何物的新人,知道什么话该说或是不该说,什么怒该发或是不该发,咬了咬牙,已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跳动的火苗,轻笑道:“先生当真是好人物,只需动动嘴皮,三言两语便能将所议之事扯到本侯身上来。莫不妨先生日后治罪也只懂书生意气,而不懂浴血奋战究竟为何物?如此这般,恐难得麾下部属之心呐。至于什么西陲军啊,素来圣德庇佑,这才能戍守边疆多年,岂能有妄君之心?何况本侯早已年老致仕,再有威望,也是快要入土为安的人了。似你等这样后辈,不去研读兵书布阵,偏是逞口舌之利,何以懂得军令如山?就不怕三军将士寒心吗?” 其实从开始论辩以来,文远侯只有两句话是对李兰说的,这两句话都没有什么顶撞之意,但文远侯这罪名一扣下来,倒貌似是李兰任何言谈举止都无法胜任神机营主将之职一般,实在是一记厉害的软刀子。 可软刀子谁不会用啊。李兰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淡淡地道:“陆侯爷,我如何不懂得军令如山了?统军都司陆丘不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吗?他的首级现在还在神机营演武场上的辕门挂着呢。以儆效尤之下,三军将士何以再敢以下犯上呀?” 文远侯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狰狞,双眸赤红。死死地盯着这个文弱书生半晌,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由激动变为阴冷,转而把视线投向高高琚于御案上的皇帝,叩首道:“陛下,老臣以为就算客卿所言非虚,但历代圣贤著书立言,且有陛下圣明在上,总归要有所实证才是,单凭客卿一言之词,但要明堂会审以治诸多将佐的罪,届时真有其咎也就罢了,可若是子虚乌有,恐怕宫闱禁军会有哗变啊,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的胸膛明显起伏着,看向殿下神色各异的两人……惶惑不安,努力显得恭顺平和的文远侯,面无表情,躬身在那里没有再继续申辩,但也没有请罪的李兰。 这位已逾知命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觉得一阵烦闷,闭起了眼睛缓缓道:“既是如此,李卿你可有罪证啊?” “臣自当是有证词,陛下请看。” 群号:570800436 第七十二章 不服你吃 未央宫外的烈阳渐渐下移,树叶悄悄然,阳光的斑点从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小太监们的脸上跳动着,夏蝉轻鸣渐为消消。 那些自庭园外而来的风掠进殿内,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般的静默后,皇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视线投注安然站在殿上的年轻人身上,缓缓问道:“你有何话说?把事情给朕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回禀陛下。”李兰唇角暗自紧抿了一下,抬起头时,仍是一派清风般雅素的神色,语调甚是清和地道:“臣谕令陆丘前来问责时,我且问他可否知罪,他不但不知罪,尚敢大发不逊之言,行为极是不轨,故而臣只得失礼,想要强行将陆丘押往御前……” “可令臣万万没想得到的是。”李兰略有停顿后,方继续道:“陆丘畏罪而恼羞成怒,竟执兵器妄图行刺,臣无奈之下,只得下令诸亲卫抵抗,方保住性命,不得已而杀之。臣自知未经陛下圣断而治贵胄后辈并非轻罪,但却不愿为掩己非而向陛下隐瞒事实。请陛下细想,若不是气急败坏心中有鬼,陆丘怎么会想要刺杀臣灭口?若不是真有其事,诸多涉案的统军将佐一应证词难道是假的吗?” 高高琚于君位的皇帝陛下,满脸阴云,看起来心情极是复杂。良久之后,方古井无波地问道:“陆卿,你以为如何啊?” 有别于前面的声色俱厉,这一句话问得异常和缓与疲惫。但听在人耳中,却是格外的令人胆寒。文远侯跪伏在光滑如镜的水磨大理石地面上,咬着牙没有变色。 这的确是整件事里最不好处理的一部分。李兰无故罪杀贵胄后辈本身有罪,且未抓到什么铁证如山的罪行,无论他再怎么在皇帝面前进言都只是一面之词,可以想办法辩解。唯有那些统军将佐的嘴,那是怎么都堵不上的。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盼着那位闻到什么风声,想法设法地来挽救这等不利局面。 默然了片刻后,文远侯也不直接驳他,仍是直面皇帝娓娓辩解:“先生有无他意,老臣没有听出来,不过先生适才说什么行为不轨,本侯就有些听不懂了。既然先生这般说辞,为何不拿出什么佐证出来?譬如伤口啦毒啦,莫非先生这番慷慨激昂,都是在演戏不成?” 李兰注视着殿上那道苍老的身影,低垂的双眸里隐隐涌起风雷之气,薄唇轻抿,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侯爷既然想看何为佐证,那我便给你一看!” 言罢,他闭上眼睛,然后解开了鲜明衣胄,随着内襟渐渐褪去,与那呈于眼前白皙的上身外,还有被纱布紧紧裹着浸血伤口,清风自庭园外徐徐而来,有一点点药草清芬的淡淡薰香弥满殿上明里暗里各角落。 文远侯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转头瞪着李兰。他着实未曾想到,这位看似素淡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胆量,一时心乱如麻,面色如雪。 反而李兰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卷文远侯而去,口中语气凌厉之极:“侯爷,你口口声声称陆丘生性纯孝,那今日我便问一句,在下这剑伤从何处而来?其锋其势可是侯爷家传之法吧?侯爷可敢上前相认!” 文远侯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眸色突转冰寒,嗤笑道:“先生说什么笑话呢?你身上这处剑伤从何而来,本侯又不是精于仆卦,岂能知晓一二啊?何况本侯怎么知道先生是不是自己砍上去的呢?” 皇帝觉得好像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烫,四肢冰凉,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内侍急忙过去拍背揉胸,好一阵才缓过来,仍是周身发抖,指着文远侯嘶哑着嗓子道:“陆羽,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文远侯原本就跪伏于皇帝身侧,这时稍稍俯身过去拾起文书看了起来,结果还没看到一半,已是面如土色,汗如雨下,一个头叩下去道:“陛下,这实在是冤枉啊……” “指认的是你儿子,你喊什么冤?” “这……”文远侯尚存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随即道:“这证词明着指认小儿,实际上都是冲着老臣来得,陛下圣明,应该早就知道公主那里……何况这些都是不忠不孝的东西瞎指认,陛下岂可轻信?小儿生性纯孝,以下犯上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啊,这个罪名……只怕冤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利齿如刀,句句难驳,皇帝早已按捺不住怒气,斥道:“你这个老东西,到现在还毫无悔惧之心吗?难不成是李卿无缘无故诬陷你那个逆子?真是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 “陛下还请息怒。小儿虽然任职左督卫是不假,但连老臣在内的所有王侯公卿都是陛下的臣属奴才,陛下圣德之下,谁敢欺君?”文远侯惶然伏首道:“何况老臣也不明白先生为何会无缘无故编出这个故事来,就如同老臣不明白先生无凭无据的,为什么就立即相信了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而不肯相信老臣儿子一样……” 文远侯见皇帝开始皱眉沉思,又徐徐道:“而且老臣还想请先生做个证见,贪贿案发后,先生身为神机营主将,请问当时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向陛下举发?就算事发突然,先生为何这般笃定,那些统军将佐所言就是真的呢?” 李兰眸色深寒,缓缓问道:“那我为何非要选择相信陆丘呢?” “先生此言差矣。”文远侯转过身来,面对他炙如烈焰利锋般的眼神毫不退缩,安然道:“先生坚持认为本侯儿子心怀不轨,本侯不愿争辩。先生更愿意亲近那些不忠不孝的东西,而非本侯儿子,那是因为我们德修有失的缘故,本侯也不敢心存怨怼。但请问先生,你口口声声落入我儿的陷阱,贵体可曾有伤?我儿若真是苦心经营一条毒计,为何现在先生却是安然无恙站在这里?而不是毒发身亡?难不成先生还是那百毒不侵之体?那本侯可要试一试了,先生以为呢?” 皇帝眉头一跳,眼角略略瞟了李兰一眼,似是已被这句话打动。 第七十三章 牢狱之灾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间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间让人觉得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且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徒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胡老汉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胡汉三依制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人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地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地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亲国戚。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亲国戚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胡老汉模糊的记忆里,只记得多年前那场祸乱后,这里曾关押过一位世间最显赫的皇亲国戚。在那之后,地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地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生死路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囚禁在那里。 比起地字号的冷清,生死路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而言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人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胡汉三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生死路的那一头走出来。如若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槁,老人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可若是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人就会作揖弯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生死路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这一天老人照常扫净了地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朝生死路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布囊中摸一颗花生来嚼嚼。 刚嚼到第七颗的时候,生死路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老人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面孔,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牢头,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人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 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物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座天牢的一号头头,提刑司季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相请,道:“请,先生这边请。” 被季大老爷称为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带着铁拷,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仿若安之若素,只是淡淡笑了笑,步子迈得仍是不急不缓。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乖乖,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蹲号子也是这般大排场的。老人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了一口气,坐下来,拧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会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有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人枯燥无味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李兰。 由于睿王有所交待,提刑司哪里敢擅加怠慢。尽管对方已然是待罪之身,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玄字号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李兰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貌似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 “先生请小心脚下。”行至转弯处,提刑司提醒了一句,“先生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李兰微微颌首,缓缓踏下十几阶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低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提刑司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座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漂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闷塞与赃污。 “先生请自便,若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便是。”季提刑司躬身低身道。 “大人过于客气了。”李兰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在室内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着简陋的囚笼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子,温言笑道:“承蒙照顾,多有不便,还请大人代在下谢过睿王殿下此番恩情。” “先生雅言,自当谨记。”季提刑司惶惶然拱手,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带着两个牢头退出离去了。 那几句满是谄媚意味的话语过后,生死路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再次响起。 李兰一个人静静站在囚室里,黑窗在前,铁锁在身,他微微仰起头,似乎想要望向斜窗后那清丽的阳光,还有那片被夏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帝都盛景,但实际上,扑面而来的却是彻骨地寒意,与那些脏污且浊重的空气。 好在多得睿王照拂,一应他被褥总归是有的,自然不能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一层铺加,故而微微沉吟后,他在窗畔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自己的谋策是否真的团满,以至于最后可以安然无恙走出这等鬼魅之地。 良久之后,他唇角缓缓吐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还是未能想明白,那位以睿智著称的贤王,究竟所为何因,要施以援手照拂自己。 第七十四章 公主的怒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间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间让人觉得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且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徒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间最可怕的地方。 胡老汉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胡汉三依制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人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地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地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亲国戚。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亲国戚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胡老汉模糊的记忆里,只记得多年前那场祸乱后,这里曾关押过一位世间最显赫的皇亲国戚。在那之后,地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地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生死路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囚禁在那里。 比起地字号的冷清,生死路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而言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人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胡汉三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生死路的那一头走出来。如若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槁,老人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可若是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人就会作揖弯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生死路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这一天老人照常扫净了地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朝生死路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布囊中摸一颗花生来嚼嚼。 刚嚼到第七颗的时候,生死路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老人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面孔,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牢头,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人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 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物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座天牢的一号头头,提刑司季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相请,道:“请,先生这边请。” 被季大老爷称为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带着铁拷,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仿若安之若素,只是淡淡笑了笑,步子迈得仍是不急不缓。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乖乖,当差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蹲号子也是这般大排场的。老人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了一口气,坐下来,拧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会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有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人枯燥无味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李兰。 由于睿王有所交待,提刑司哪里敢擅加怠慢。尽管对方已然是待罪之身,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玄字号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李兰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貌似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 “先生请小心脚下。”行至转弯处,提刑司提醒了一句,“先生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李兰微微颌首,缓缓踏下十几阶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低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提刑司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座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漂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闷塞与赃污。 “先生请自便,若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便是。”季提刑司躬身低身道。 “大人过于客气了。”李兰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在室内踱了几步,像是在观赏着简陋的囚笼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子,温言笑道:“承蒙照顾,多有不便,还请大人代在下谢过睿王殿下此番恩情。” “先生雅言,自当谨记。”季提刑司惶惶然拱手,话到此处,当无须再多客套,带着两个牢头退出离去了。 那几句满是谄媚意味的话语过后,生死路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再次响起。 李兰一个人静静站在囚室里,黑窗在前,铁锁在身,他微微仰起头,似乎想要望向斜窗后那清丽的阳光,还有那片被夏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帝都盛景,但实际上,扑面而来的却是彻骨地寒意,与那些脏污且浊重的空气。 好在多得睿王照拂,一应他被褥总归是有的,自然不能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一层铺加,故而微微沉吟后,他在窗畔席地而坐,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自己的谋策是否真的团满,以至于最后可以安然无恙走出这等鬼魅之地。 良久之后,他唇角缓缓吐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他还是未能想明白,那位以睿智著称的贤王,究竟所为何因,要施以援手照拂自己。 囚院四顾,旧墙斑驳,窗外隐有夏蝉轻鸣,地面上旧年的枯草成堆,偶被寒风拂起。就算窗外天光再盛,也很难照亮里面的一切。 李兰向后仰在枯草间,缓缓闭上了眼睛,思绪有些烦杂。 青衣坊容衡那里带给自己的消息应该不会有纰漏疏忽,只是不知宫里会生起什么波澜呢?不知贤名在外的睿王是真得心善,还是另有所图呢?若是假慈悲,那其中原由究竟为何呢?文远侯会有何等后手借机除去自己呢?云阳公主那里是否会因陆丘之死而心伤呢? 清风自窗外徐来,略略拂散那些浊重的空气。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与李兰相隔几间狱房的生死路上,有脚步声缓缓响起,玄字号向来空寂少人,因此显得极为清晰而稳重。 李兰睁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站起身来,然后望向来者。 第七十五章 皇帝的想法 囚院四顾,旧墙斑驳,窗外隐有夏蝉轻鸣,地面上旧年的枯草成堆,偶被寒风拂起。就算窗外天光再盛,也很难照亮里面的一切。 李兰向后仰在枯草间,缓缓闭上了眼睛,思绪有些烦杂。 青衣坊容衡那里带给自己的消息应该不会有纰漏疏忽,只是不知宫里会生起什么波澜呢?不知贤名在外的睿王是真得心善,还是另有所图呢?若是假慈悲,那其中原由究竟为何呢?文远侯会有何等后手借机除去自己呢?云阳公主那里是否会因陆丘之死而心伤呢? 清风自窗外徐来,略略拂散那些浊重的空气。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与李兰相隔几间狱房的生死路上,有脚步声缓缓响起,玄字号向来空寂少人,因此显得极为清晰而稳重。 李兰睁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站起身来,然后望向来者。 在年轻人安静的凝视中,云阳公主姜若嫣出现在石阶上,昏黄的浊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与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动人的红妆。 李兰并没有想到公主会来,但既然她已经来了,他也没有想过要避开,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坦诚相见,譬如陆丘之死。 “陆丘已然获罪身亡,公子可曾知道?”姜若嫣仿佛并没有看见李兰拱手相请的手势,此刻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体的剑一样,炯炯地定在他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坚持要等待亲口的回答。 是闭口不言,还是更深的欺骗,实在让人难以抉择。 李兰的眉眼有些疲惫,更有些沧桑,他缓缓地将头转向了一边,仿佛要避开公主的探究似的,低声道:“知道。他是我明谕而死的。” 姜若嫣晶眸如水,仍是牢牢地盯住他毫不放松:“公子因此事险些命丧黄泉,可曾知道?” “不是已经安然无事了吗?” 姜若嫣的唇边虽然一直保持着一抹微笑,但眼睛里却涌起痛苦的气息,语调清冷地问道:“若是父皇那里听信陆侯的言论,妄杀贵胄后辈依律可是重罪,届时就算我拼命力保,只怕也救不了公子,可曾知道?” 李兰垂下了眼帘,心中已隐隐猜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她自她进入玄字号监以来,李兰便察觉到她身上有股隐忍的怒气,现在看来,确是冲着自己来的。 “虽然过程惊险,好在一切还算完满,公主何故如此盛怒?”李兰稍加思忖后,脸色突然微微转白,“莫非公主因为陆丘的死……” “我何时在意过他的死活?”姜若嫣深深地看着他,眸色烈烈,“我早已与他形容陌路,活也好,死也罢……已经错过的岁月,和已经动过的心,都像是逝去的河水,永远也无法倒流,我再也不想因他劳心费神。可现在的结果真的完满了吗?且不说陆侯会不会放过公子,朝臣那里指不定要怎么弹劾呢,届时该当如何?若是公子有何意外……我怎么办?” “公主莫要忧虑。”李兰有些怔仲,慢慢转动眼珠,半晌方道:“我不是好好在站在这里呢么?放心吧,陆侯那里我自有主张,在陛下面前他都奈何不得我,还能厉害到哪里去呢?朝臣们如何唇枪舌剑,我又不在乎,只要公主莫要心伤便好。何况皇上暂时不会治我的罪,哪怕而今身陷囹圄,也算不得什么。让公主担心了,实乃我的罪过了。” “你说的对,确实是好好的。”姜若嫣喃喃自语了一句,突又抬起双眸,眼锋转瞬间厉烈如刀,“可我为何听说,公子险些在神机营因毒而死?这如何算得上好好得?” 李兰神情微震,原本淡淡的嘴唇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不知是因为隐瞒不住,还是原本就不忍再继续隐瞒,他并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将脸转向了一边。 “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可知我多担心?”姜若嫣执拗地又转到他的正面,坚持要盯着她的眼睛,“除却那些,陆丘临死之前还伤了你,对吗?” “不。”李兰的视线,柔和地落在她身上,“他想毒死我是不假,可这伤……是我自己弄上去的。” 云阳公主怔怔地看着他,面容甚是悲怆,寒风中呼出的白气,似乎一团团地模糊了她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后,她突然一把抓起李兰的右臂,用力扯开那厚厚的裘衣领口,直至露出肌肤。 李兰顺从着她的摆布,没有抗拒,也没有遮掩,只是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云阳公主握紧他的手臂,但见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是白纱而裹,那点点落红的梅妆虽有遏制,可落入眼里,仍是触目惊心。 年轻姑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向下滴落,给人的错觉,就好像这滴泪滴立即会在深狱凛冽的寒风中,被冻结成鲛人的珍珠。 李兰温柔的注视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深狱的凛凛冰寒顺着被扯松的衣领刺入皮肤深处,阴冷入骨,仿佛随时准备直袭心脏,逼它骤停。 “疼吗?”姜若嫣看着他收紧衣衫的动作,轻声问道。 “不疼……” “你骗人的本事,真的好差。”姜若嫣面色苍白,眼眸中水汽盈盈,“都是我不好,不该去请你入京的,不然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让公子身陷险境的。对不起……” “我没什么的。”李兰只觉得眼眶一阵阵的发烫,伸手揉了揉她的秀发,音调极其平稳,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何必因此感到自责?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毕竟是我杀了他,还望公主莫要怪罪……放心吧,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让你见笑了。”姜若嫣用衣袖印去脸上的水迹,振作了一下精神,音调仍是低低地道:“可是公子何以这般肯定?” 李兰眼波轻动,沉吟了片刻后,方慢慢点头道:“因为陛下根本就不想让我死,就这么简单。” :我知道你们会骂我。实在对不起,病得有些重,北方又是初雪。有投催更票的,明天我更回来。提前说一句,这书的大纲很精彩的。 第七十六章 安抚 没有刻意地提高声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那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句话很是清晰,就像两颗珍珠轻轻地撞击,美妙而坚定,然后舒缓着眉着红妆的佳人情绪。 玄字号监一片安静,鸦雀不闻。 寒风轻拂起烛灯昏暗的光线,光线照进室内,把年轻人的身影映在旧墙木窗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风从窗外来,云阳公主宫服轻飘,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暗影,双眸有若秋水,里面有烟雨氤氲,略有怔仲后,方轻声道:“公子何出此言?” 李兰将身子徐徐转了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用极慢的语气问道:“敢问公主,神机营可是隶属于左督卫麾下而治?” “确是如此。”姜若嫣柳眉轻扬,想了想,“神机营虽是归我辖治,但实际上若有重务,尚在指挥使统御之内……公子问这等杂事做什么?” “公主莫急。”李兰凝住脚步,静静地道:“那左督卫可是上受皇命而拱卫京畿重地的吧?乃是天子近卫吧?指挥使大人可是直属御前吧?只忠心于陛下吧?纵然是诸位皇子也不可谕令他做什么事情吧?” “这是自然。”姜若嫣坦然地迎视着他的眼睛,双眸亮若晨星,“左督卫可是宫闱禁军,第一要旨便是忠君。哪怕是东宫太子无明旨也不能擅加调派,难道公子的言下之意是……” “正所谓床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李兰黑幽幽的瞳孔乌亮如同宝石一般,稳稳地凝在她的脸上,语调悠然地道:“世族贵胄后辈确实在左督卫历练不假,可既然直属御前,公主觉得陛下是否会宽宏大量,容这些人以下犯上呢?” 姜若嫣抿住唇角,眸色幽深地凝视看了他半晌,低声道:“以父皇的脾气,自然不可能容忍。” “那便是了。这些人家世门楣极是清誉,且得艾陛下爱宠,故而意气风发,竟能在堂堂天子近卫里任职,为日后朝堂出仕以此为根基,可惜他们都忘了,无论是何等权势滔滔,在这宫闱禁军里,还有一个人是万万不能与之为敌的。”李兰唇角噙着一似如碎冰莹雪般清冷的笑意,字字如刀,“那就是当朝皇帝陛下。” 姜若嫣呼吸一滞,仿佛突然之间看到了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一个方向,脑中渐渐明晰,语调清和地道:“可是这也很难以保证公主安然无恙啊……” “那公主以为私自倒卖军械,陛下会不生怒吗?陛下竭尽心思治理左督卫这等天子之师,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一心忠君拱卫京都?我与陆丘相争,当然眼前最大的事就是军权,但对于皇帝陛下而言,他还要治理天下,他可以容忍我们争强狠斗,却决不会容忍这些人在宫闱禁军里乱政。当朝臣们不明事理,看不懂风向而弹劾我时,最恼怒的人并非文远侯,而是皇帝陛下……” “妄杀贵胄后辈是重罪不假。李兰略有停顿后,方继续说道:“可我身居神机营主将,天然便握有大义在手,且这场祸端看似是我与陆丘争权,但实际上已然犯了陛下的忌讳。公主不妨想想,我可是御封的主将,而不是平白无故调任,在名义上是代天子行事……可陆丘非但不诚以尊重,尚且与我作对,丝毫未把我放在眼里,以至于令行下未效。故而落在陛下的眼中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堂堂御封主将竟在宫闱禁军里,被一群贵胄后辈所刁难,依军法将其处置后,还要背负重罪,那这左督卫究竟是这些人的私军,还是陛下的天子近军呢?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姜若嫣的樱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后又突然潮红,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渐渐从迷雾中显现出轮廓,答案呼之欲出。:“公子……是想把事情搅大……” 面对李兰的默然不语,姜若嫣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她终究是历经沙场的奇才统领,只深吸了几口气,便快速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你说得对,只有朝局动荡才可以有挽救的余地……”云阳公主抿住朱唇,在原地踱了几步,“可是太难了……实在太难了,文远侯不会放过公子的,届时若稍有差池,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头。” “谁会想要回头呢?”李兰视线锁在她身上,淡淡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我决定杀陆丘的那瞬间起,便未曾有过片刻想要回头。”云阳公主握紧他的手臂,但见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是白纱而裹,那点点落红的梅妆虽有遏制,可落入眼里,仍是触目惊心。 年轻姑娘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不停地向下滴落,给人的错觉,就好像这滴泪滴立即会在深狱凛冽的寒风中,被冻结成鲛人的珍珠。 李兰温柔的注视她,不能上前,不能安慰。深狱的凛凛冰寒顺着被扯松的衣领刺入皮肤深处,阴冷入骨,仿佛随时准备直袭心脏,逼它骤停。 “疼吗?”姜若嫣看着他收紧衣衫的动作,轻声问道。 “不疼……” “你骗人的本事,真的好差。”姜若嫣面色苍白,眼眸中水汽盈盈,“都是我不好,不该去请你入京的,不然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让公子身陷险境的。对不起……” “我没什么的。”李兰只觉得眼眶一阵阵的发烫,伸手揉了揉她的秀发,音调极其平稳,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何必因此感到自责?该说对不住的是我,毕竟是我杀了他,还望公主莫要怪罪……放心吧,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从这里走出去的。” “让你见笑了。”姜若嫣用衣袖印去脸上的水迹,振作了一下精神,音调仍是低低地道:“可是公子何以这般肯定?” 李兰眼波轻动,沉吟了片刻后,方慢慢点头道:“因为陛下根本就不想让我死,就这么简单。” 第七十七章 隐秘 泱泱京都王气蒸蔚,向来呈风起云涌之势。 未央宫那番言辩,不过两天的功夫,陆丘身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朝野,震荡难安。由于中书省宣布此事时用语过于模糊,只有违逆圣意,待上不恭等寥寥几字,反而惹得流言纷纷,各种稀奇古怪的奏章接连不断地上表,对神机营主将李兰这等行事,或是弹劾或应是予以嘉奖,总而言之褒贬不一。 有人表奏圣上,云阳府客卿无故擅杀贵胄后辈,理应处以重刑方可正国法;有人表奏圣上,陆丘多言多语干涉其处理军务,贪赃枉法,云阳府客卿此番行事当无大罪,只是太过于冒失,依其才能不可再任神机营主将之职,应另做他选;也有人说云阳府客卿不畏权贵而整肃军纪,须予以嘉奖,彰显龙颜圣明;甚至还有人说陆丘之所以死,是因为与云阳府客卿争风吃醋败北而致…… 越是与此事毫无干系什么都不知道的朝臣,越是在皇帝面前争论得十分起劲,就跟那什么似的。偏偏是那些牵扯在内或隐隐猜测出风向的王侯公卿噤若寒蝉,人前人后都不发一言一语。 至于更令人费解的是,云阳公主于情于理都应上表以抗这些流言蜚语的吧,但实际上,早在朝臣们蠢蠢欲动而试图掀起什么风浪时,太皇太后静极思动,欲要去往皇家园苑静心养神,这位声威赫赫的殿下便请旨陪同太奶奶身侧尽孝去了。 当然,朝堂上向来政见不合的东宫太子与睿王,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唇枪舌剑。只是吵着吵着便无疾而终了,因为谁也不是傻子,府里谋士何其多,事关堂堂天子近卫,总归有能明晰其中利害的吧,加上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皇帝盛怒之下,砸碎了素得圣心的青花盏后,略有不明事理的朝臣们方是幡然醒悟,在朝堂上缄口不言。 故而这桩无论如何也算是近年来的大案,也确确实实留由皇帝乾纲独断了。 而在这等云波诡谲的局势下,陆丘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他的灵柩停在京南迦叶寺一间清幽的静房里,点着长明灯,尸骨难眠,等着皇上开恩而迁入陆氏宗族的祖坟。陆丘生母诰命夫人张氏心若火焚,哭得死去活来,后隐居于迦叶寺为儿子守香。 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文远侯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力渐生,不得不请旨在府里静养。因此反而是侯府管家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终日提携重礼来往于诸多王侯公卿府第之间走动。 玄字号监十丈之外,风起云涌。十丈之内,则是安之若素。自从贪墨案起后,恭王姜无忧来探过几次监,言谈间关切备至,但终究是避嫌,故而李兰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再主动来了,只是盛意难却而收了特意送来的食盒罢了,可谓是终日吃喝不愁。除却犯了旧疾,总是整夜的咳嗽外,余下光景皆是好整以暇看着热闹越来越大,朝局愈加动荡不安。 不过这等懒散悠闲的日子并未长久。这日傍晚时分,在囚室外那青铜烛台上的昏黄烛灯将要燃尽时,生死路那边终于传来铁锁拖沓在地的摩擦声响,昭示着这座空荡荡的玄字号监终于再添些许人气……至少总归要比孤身一人来得生趣。 在年轻人好奇的目光里,走在看守最前面的那名犯人竟 “妄杀贵胄后辈是重罪不假。李兰略有停顿后,方继续说道:“可我身居神机营主将,天然便握有大义在手,且这场祸端看似是我与陆丘争权,但实际上已然犯了陛下的忌讳。公主不妨想想,我可是御封的主将,而不是平白无故调任,在名义上是代天子行事……可陆丘非但不诚以尊重,尚且与我作对,丝毫未把我放在眼里,以至于令行下未效。故而落在陛下的眼中可就不是那么简单了……堂堂御封主将竟在宫闱禁军里,被一群贵胄后辈所刁难,依军法将其处置后,还要背负重罪,那这左督卫究竟是这些人的私军,还是陛下的天子近军呢?这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姜若嫣的樱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面色乍白之后又突然潮红,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渐渐从迷雾中显现出轮廓,答案呼之欲出。:“公子……是想把事情搅大……” 面对李兰的默然不语,姜若嫣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她终究是历经沙场的奇才统领,只深吸了几口气,便快速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你说得对,只有朝局动荡才可以有挽救的余地……”云阳公主抿住朱唇,在原地踱了几步,“可是太难了……实在太难了,文远侯不会放过公子的,届时若稍有差池,就是踏入死地,再也不能回头。” “谁会想要回头呢?”李兰视线锁在她身上,淡淡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当我决定杀陆丘的那瞬间起,便未曾有过片刻想要回头。” “可是……” “你听我说。”李兰微微笑着,伸手理顺了她耳边的乱发,轻声道:“你先不要问我到底做何打算,等我出去后会原原本本告诉你的,可是现在……你能不能听我的话,乖乖回府去,不要掺合进这件事情来,好不好?” “不行。”姜若嫣微微抬眼,眸色深寒,“而今你身陷囹圄,我岂能坐视不管?” “在府里也有事情可以做的。”李兰温和劝道:“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一定会叫你,因为你不是局外人,我们要共同努力才行。” “那好……”姜若嫣看着他素白清减的容颜和闲淡安宁的微笑,心中突然甚觉酸楚,又不想再惹他难过,自己勉强忍了下去,语调微颤地道:“你在这里,也要小心……” 李兰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从怀中摸出一方素巾,缓缓擦拭在姜若嫣的脸上,温言道:“你是统御三万左督卫的公主殿下,不能肿着眼睛回去哦……” 姜若嫣破颐一笑,接过素巾轮流着擦拭两只眼睛,适才的郁郁悲凄略略疏散了些,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绣花荷包,双手递上道:“你初至这等阴酷诡绝之地,一定睡不安稳,这是府里花了数月光景调配出来的安神香,睡前焚上一片,能得一好梦。” 李兰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素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波动,但默然片刻后,他还是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荷包,看也不看地笼进了袖里,柔声道:“放心吧,我会的。” 姜若嫣略加施礼,退出了囚室,很快就消失在了生死路的阴影之中。 听着那边再无任何声响传来后,李兰只觉得胸口涌起冰针般的刺痛感,再难强力抑制,抬袖捂住嘴一阵咳嗽,好容易平息下来时,月白衣衫的袖口已晕染了一抹深红。 至于他的手,则笼在袖里紧紧攥着那个绣花荷包,久久未放。 第七十八章 五品文官被杀案 泱泱京都王气蒸蔚,向来呈风起云涌之势。 未央宫那番言辩,不过两天的功夫,陆丘身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朝野,震荡难安。由于中书省宣布此事时用语过于模糊,只有违逆圣意,待上不恭等寥寥几字,反而惹得流言纷纷,各种稀奇古怪的奏章接连不断地上表,对神机营主将李兰这等行事,或是弹劾或应是予以嘉奖,总而言之褒贬不一。 有人表奏圣上,云阳府客卿无故擅杀贵胄后辈,理应处以重刑方可正国法;有人表奏圣上,陆丘多言多语干涉其处理军务,贪赃枉法,云阳府客卿此番行事当无大罪,只是太过于冒失,依其才能不可再任神机营主将之职,应另做他选;也有人说云阳府客卿不畏权贵而整肃军纪,须予以嘉奖,彰显龙颜圣明;甚至还有人说陆丘之所以死,是因为与云阳府客卿争风吃醋败北而致…… 越是与此事毫无干系什么都不知道的朝臣,越是在皇帝面前争论得十分起劲,就跟那什么似的。偏偏是那些牵扯在内或隐隐猜测出风向的王侯公卿噤若寒蝉,人前人后都不发一言一语。 至于更令人费解的是,云阳公主于情于理都应上表以抗这些流言蜚语的吧,但实际上,早在朝臣们蠢蠢欲动而试图掀起什么风浪时,太皇太后静极思动,欲要去往皇家园苑静心养神,这位声威赫赫的殿下便请旨陪同太奶奶身侧尽孝去了。 当然,朝堂上向来政见不合的东宫太子与睿王,自然免不了有一番唇枪舌剑。只是吵着吵着便无疾而终了,因为谁也不是傻子,府里谋士何其多,事关堂堂天子近卫,总归有能明晰其中利害的吧,加上被这诸多烦怒搅得心神不宁的皇帝盛怒之下,砸碎了素得圣心的青花盏后,略有不明事理的朝臣们方是幡然醒悟,在朝堂上缄口不言。 故而这桩无论如何也算是近年来的大案,也确确实实留由皇帝乾纲独断了。 而在这等云波诡谲的局势下,陆丘的葬礼相应的迟延了。做过几场小而低调的法事后,他的灵柩停在京南迦叶寺一间清幽的静房里,点着长明灯,尸骨难眠,等着皇上开恩而迁入陆氏宗族的祖坟。陆丘生母诰命夫人张氏心若火焚,哭得死去活来,后隐居于迦叶寺为儿子守香。 连日来的轮番打击,纵然是久经人生风雨的文远侯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势力渐生,不得不请旨在府里静养。因此反而是侯府管家不得不咬牙打叠起精神来,终日提携重礼来往于诸多王侯公卿府第之间走动。 玄字号监十丈之外,风起云涌。十丈之内,则是安之若素。自从贪墨案起后,恭王姜无忧来探过几次监,言谈间关切备至,但终究是避嫌,故而李兰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再主动来了,只是盛意难却而收了特意送来的食盒罢了,可谓是终日吃喝不愁。除却犯了旧疾,总是整夜的咳嗽外,余下光景皆是好整以暇看着热闹越来越大,朝局愈加动荡不安。 不过这等懒散悠闲的日子并未长久。这日傍晚时分,在囚室外那青铜烛台上的昏黄烛灯将要燃尽时,生死路那边终于传来铁锁拖沓在地的摩擦声响,昭示着这座空荡荡的玄字号监终于再添些许人气……至少总归要比孤身一人来得生趣。 在年轻人好奇的目光里,走在看守最前面的那名犯人竟未着囚服而是穿了一身普通的软衣便服。脸上容貌甚是俊美,虽有些皱纹,但却难以判断年纪,那双眸子里时时露出些邪冷的气息来,骄傲的就像只野鹤,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正在低头啄食的群鸡。 “哦?”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家伙的明媚眸光,男人不禁微异,眼睛微眯,饶有兴趣对身后看守问道:“看来这次并非是本官独身一人呐?敢问这位仁兄是何方神圣呀,且是犯得何等重罪,竟可有幸与本官同在一监呐?” “回黎大人的话。”那名看守顿时满面笑容地迎上来,俯首谦卑地道:“这间牢房里面是而云阳公主府的客卿先生,至于何罪何由,想来大人应是听闻一二的,小儿可不敢擅加妄言……” “云阳府客卿?”男子将这名字念了念,看看身后看守,再看看这个乍一瞧并不惹人眼目的年轻人,轻笑道:“原来是他啊。怪不得,怪不得……看来本官着实不枉此行啊。你下去吧,记得把满花居的酱骨拿来几斤,然后送给这家伙些吃,这偌大的玄字号监,不解解口腹之欲怎么能行,是吧?至于其它的嘛……该用得到你的地方,本官会讲的。” 说完,他便踱步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湿冷囚室,看其满不在乎的模样,就仿佛浪荡子逛青楼那般熟悉,有若常客。看守知道这位黎大老爷表面骄傲,实则爽阔,故而并不赘言,只拱手退步,缓缓消失在走廊阴影处。 生死路依然寂静无声,湿冷囚室寒意刺骨。 风从窗外来,隐隐带过一更鼓响,带过树叶哗哗然的声音,李兰安然坐在墙角堆积的稻草堆上,略略挪动了脚镣,蹙眉沉思,似在猜测着能让天牢看守卑躬屈膝的这名男人的身份。恰在此时,隔壁囚室里徐徐响起一道清和的声音:“这位仁兄啊,长夜漫漫,不如你我畅谈一番如何?权当是解解闷了,不然啊……在这鬼地方,虽无重刑伺候,但人很容易活活憋死,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在同是在朝为官的份上,你我聊聊天打打屁如何啊?” “阁下倒也是风趣得紧,实在令我好生佩服。”李兰微微怔仲,有些搞不懂这名男子话里意味,不过出于礼貌,或者也是真的觉得百无聊赖,当下语调悠然地问道:“只是不知阁下想要聊些什么呢?” 略有沉默,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有想到李兰能够答应的这般痛快,又或是自己也不知道两个身犯重罪的人该谈些什么,经过片刻冷场后,方悠悠地道:“听闻仁兄可是云阳府的客卿先生,那不如我们来聊聊陆丘陆小侯爷……如何啊?” :我知道我这个狗子又要被骂了…… 第七十九章 地字号隐秘 一更鼓响缓缓消散,渐不可闻。月明星稀,湿冷囚室虽久久暗无天日,但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年轻人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背影愈发沉重僵硬。 四周一片寂静,生死路里铁锁摩擦的声音穿过游廊后,很轻。囚室外夜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窗纸后,很轻。那名黎姓男子落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有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李兰略略有些心烦意乱,左思右想也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呢?天下间哪有初见面便要戳人痛处的道理?是言谈无忌还是另有所图呢?沉默良久之后,他方语调甚是清和地问道:“我若是不依呢?阁下该当如何?” 隔着厚重的石壁,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在沉吟着什么措辞后,方语调悠然地道:“先生何必这般紧张呢?我又没闹着要你如实回答啊。其实不管你与那家伙是因为爱恨情仇也好,朝局纷争也罢,都与我无关,要是你觉得我问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虽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愿意说的话我是不会苦苦相逼的。” 月色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李兰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沉不定,声音微沉说道:“阁下实在是过于言重了。既然是百无聊赖而解忧,我何须紧张呢?只是不知阁下无缘无故言谈到那等罪臣做什么?” “先生客气了。我能提到这个人,道理很简单啊。”黎姓男子的声音里略有冷漠:“因为现在满京都的大街小巷尽是你二人的风言风语,我想压住胸中好奇也难啊……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应当对先生说声五体投地得佩服呢。” “天下人说天下事,且京都里的风言风语何曾止过?何须这般过于在意?”李兰微微怔仲,显得有些意外,然后平静地问道:“可令我着实费解的是,只是不知阁下究竟佩服我什么呢?” 黎姓男人的声音自厚重石壁里传来:“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先生的胆量了。自听闻你两人生出争端之日起,我便擅加猜测究竟是鹿死谁手,可事情的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先生当真是心直刀快,胆量不可谓不大,堂堂侯尊之子说杀就杀了。更令我好生佩服的是,先生身犯这等重罪,最后只不过留在这里受些冷风吹罢了。和惹出的事情相比,怎能一并而论呢?” 李兰眉睫方动,眸色突然深不见底,语调甚是清冷地问道:“想不到李某一介愚人耳,竟容得阁下这般挂念在心,恕李某无礼之罪,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呢?” 厚重石壁那边的黎姓男子听着李兰的质问,也不生气,满含笑意的声音徐徐而来:“在下姓黎名照,现在在朝出仕,添居为刑部侍郎。”在年轻人好奇的目光里,走在看守最前面的那名犯人竟未着囚服而是穿了一身普通的软衣便服。脸上容貌甚是俊美,虽有些皱纹,但却难以判断年纪,那双眸子里时时露出些邪冷的气息来,骄傲的就像只野鹤,眼中根本没有那些正在低头啄食的群鸡。 “哦?”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家伙的明媚眸光,男人不禁微异,眼睛微眯,饶有兴趣对身后看守问道:“看来这次并非是本官独身一人呐?敢问这位仁兄是何方神圣呀,且是犯得何等重罪,竟可有幸与本官同在一监呐?” “回黎大人的话。”那名看守顿时满面笑容地迎上来,俯首谦卑地道:“这间牢房里面是而云阳公主府的客卿先生,至于何罪何由,想来大人应是听闻一二的,小儿可不敢擅加妄言……” “云阳府客卿?”男子将这名字念了念,看看身后看守,再看看这个乍一瞧并不惹人眼目的年轻人,轻笑道:“原来是他啊。怪不得,怪不得……看来本官着实不枉此行啊。你下去吧,记得把满花居的酱骨拿来几斤,然后送给这家伙些吃,这偌大的玄字号监,不解解口腹之欲怎么能行,是吧?至于其它的嘛……该用得到你的地方,本官会讲的。” 说完,他便踱步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湿冷囚室,看其满不在乎的模样,就仿佛浪荡子逛青楼那般熟悉,有若常客。看守知道这位黎大老爷表面骄傲,实则爽阔,故而并不赘言,只拱手退步,缓缓消失在走廊阴影处。 生死路依然寂静无声,湿冷囚室寒意刺骨。 风从窗外来,隐隐带过一更鼓响,带过树叶哗哗然的声音,李兰安然坐在墙角堆积的稻草堆上,略略挪动了脚镣,蹙眉沉思,似在猜测着能让天牢看守卑躬屈膝的这名男人的身份。恰在此时,隔壁囚室里徐徐响起一道清和的声音:“这位仁兄啊,长夜漫漫,不如你我畅谈一番如何?权当是解解闷了,不然啊……在这鬼地方,虽无重刑伺候,但人很容易活活憋死,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在同是在朝为官的份上,你我聊聊天打打屁如何啊?” “阁下倒也是风趣得紧,实在令我好生佩服。”李兰微微怔仲,有些搞不懂这名男子话里意味,不过出于礼貌,或者也是真的觉得百无聊赖,当下语调悠然地问道:“只是不知阁下想要聊些什么呢?” 略有沉默,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没有想到李兰能够答应的这般痛快,又或是自己也不知道两个身犯重罪的人该谈些什么,经过片刻冷场后,方悠悠地道:“听闻仁兄可是云阳府的客卿先生,那不如我们来聊聊陆丘陆小侯爷……如何啊?”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狗子。实在对不起,无尽的加班熬夜,直接病倒,不过说什么都没用,我知道我这个狗子又要被骂了…… 第八十章 昔年旧事 一更鼓响缓缓消散,渐不可闻。月明星稀,湿冷囚室虽久久暗无天日,但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年轻人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得愈发清晰,背影愈发沉重僵硬。 四周一片寂静,生死路里铁锁摩擦的声音穿过游廊后,很轻。囚室外夜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窗纸后,很轻。那名黎姓男子落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有种惊心动魄的味道。 李兰略略有些心烦意乱,左思右想也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呢?天下间哪有初见面便要戳人痛处的道理?是言谈无忌还是另有所图呢?沉默良久之后,他方语调甚是清和地问道:“我若是不依呢?阁下该当如何?” 隔着厚重的石壁,那道声音的主人似乎在沉吟着什么措辞后,方语调悠然地道:“先生何必这般紧张呢?我又没闹着要你如实回答啊。其实不管你与那家伙是因为爱恨情仇也好,朝局纷争也罢,都与我无关,要是你觉得我问的太多,不回答也就是了。放心,我虽然好奇心重,但人家不愿意说的话我是不会苦苦相逼的。” 月色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李兰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沉不定,声音微沉说道:“阁下实在是过于言重了。既然是百无聊赖而解忧,我何须紧张呢?只是不知阁下无缘无故言谈到那等罪臣做什么?” “先生客气了。我能提到这个人,道理很简单啊。”黎姓男子的声音里略有冷漠:“因为现在满京都的大街小巷尽是你二人的风言风语,我想压住胸中好奇也难啊……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应当对先生说声五体投地得佩服呢。” “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这般过于在意呢?且京都里的风言风语何曾止过?”李兰微微怔仲,显得有些意外,然后平静地问道:“可令我着实费解的是,不知阁下究竟佩服我什么呢?” 黎姓男人的声音自厚重石壁里传来:“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先生的胆量了。自听闻你两人生出争端之日起,我便擅加猜测究竟是鹿死谁手,可事情的结果实在是出乎意料,先生当真是心直刀快,胆量不可谓不大,堂堂侯尊之子说杀就杀了。更令我好生佩服的是,先生身犯这等重罪,最后只不过留在这里受些冷风吹罢了。和惹出的事情相比,怎能一并而论呢?” 李兰眉睫方动,眸色突然深不见底,语调甚是清冷地问道:“想不到李某不过是一介愚人罢了,竟容得阁下这般挂念在心,恕李某无礼之罪,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呢?” 厚重石壁那边的黎姓男子听着李兰的质问,也不生气,满含笑意的声音徐徐而来:“在下姓黎名照,现在于朝出仕为官,添居为刑部侍郎。只不过……最近因办砸一件很是棘手的案子,惹怒圣颜,故而落入与先生同等样的境遇了,实在是莫名惭愧啊……” 夜风入窗,颊畔青丝微拂,李兰的眼睛微微明亮,隐隐有些生趣,不禁轻声问道:“棘手的案子?恕我冒昧问一句,不知是何等样的奇案,竟可令堂堂侍郎大人只因疏忽小罪,便要落于这暗无天日的狱牢里呢?这也太过于不合理了吧?” 黎照的声音里透着股浓若奶稠的无奈与困惑,自风中而来:“先生可是知道前不久生出得那场堂堂五品朝臣,竟在自己府里被杀的案子吧?黎某不才,正是受命配合大理寺卿审理此这等重案的官员。查证已有月余,虽有蛛丝马迹,但终究是没有查出什么真正的头绪来,以至于令圣上震怒,故而我能有此境遇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兰微微怔仲,沉思半晌后,方忆起前不久京都里发生的那些貌似无关朝局痛痒的刑案。只是那时候自己正在忙碌来往于神机营和云阳府之间,故而未曾有半分精力余力去注意。 如今看来,只因疏忽之责而已,便能让堂堂刑部侍郎身陷囹圄,想来与自身所犯之事的重要程度也不过于遑遑多让了,李兰不免有些略感困惑地问道:“不尽然吧?黎大人可是添居为侍郎之职,刑案再如何重要,死者也不过是一名五品官员罢了。龙颜震怒之下,怎么看也轮不到大人获罪吧?这太没道理可讲了吧?” 风从窗外来,湿冷囚室内乱草簌簌作响。 沉默良久,黎照微微低沉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讽刺,缓缓而来:“是没有道理可讲,但事实确是如此。先生莫不是以为这等刑案,便真的能让我落得如此下场?我不过是一只替罪羊罢了……谁让我得罪了尚书大人呢?” 李兰凝目在窗外夜色里看了半晌,貌似想到了什么,徐徐地道:“话虽如此,只是在下仍有不解之处……恕我冒昧,敢问大人为何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能够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黎照沉默了很长时间。良久之后,他才语调甚是清和地道:“先生难道未能听懂我言谈之间的意味吗?我既然是替罪羊,那么大理寺卿自然是有极深厚的背景,故而能安然无事也不奇怪。但凡朝堂为官多年的人物,谁还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呢?” 略有沉默后,黎照的声音再次从厚重石壁里传过来,充满了怜悯的味道:“不过我也未放在心上,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走出这间森冷囚室,反而是先生你,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看京都盛景了。毕竟擅杀贵胄后辈这等重罪,若无意外,哪怕是圣上明德,由此法外开恩罪将一等,但恐怕终其一生也要在偌大的玄字号监垂垂老死了。” 他说的随意,看似冷酷,李兰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烛灯下男人眉间的骄傲或是说……傲娇,也依然掩不住的憔悴无力,他对男人这等洒脱自信的措辞有些不理解,当下出言驳道:“未来的事谁又能真正言明一二呢?兴许我极有可能比黎大人你还要早些时日,离开这座阴酷的天牢呢?更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大人为何这般笃定自己会安然离去呢?” 烛火摇曳,黎照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先生是如何笃定能够离开这森严的玄字号监的,那么,在下自然是有着与先生同等样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李兰知道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了,摇了摇头,然后望向了孤寂无声的生死路,显得有些出神,半晌后方轻声问道:“黎大人,为何这偌大的玄字号监,怎么不见其他的犯人?何至于如何冷清啊?” 第八十一章 秘辛 星光自夜空里洒落,经过那道森冷的铁窗,落在这名年轻人的脸上时,显得他的面容更加苍白,看上去就像北国那些不化的冰雪。 两个人的玄字号监还是那样安静。 阴酷游廊里的油灯很微弱,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李兰缓缓挪动脚镣踱步走到囚室门前,借着昏黄幽暗的烛光,打量着那仿佛看不到任何尽头的深廊,神情恍然。 很凑巧的是,隔着厚重石壁,黎照同是在注视着那里,唇角微微扬起,轻浮而骄傲的面容上露出一道充满慨叹唏嘘意味的笑容,笑容里的意思难以言喻,沉默半晌后,方徐徐地道:“先生临来京都不过月余罢了,对有些陈年旧事自然难免未能知晓。这偌大的左督卫天牢终日难有什么身犯重罪的朝臣,惹怒圣颜而深囚于此是不假,但不至于如此冷清,终究是有不开眼的朝臣落得这般境遇。” 说到这里,黎照轻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极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只是自隆启十年之后啊,因那些陈年旧事,这里的罪臣最后都是下场惨淡。那些人该死的死,该贬的贬,纵然是有很深厚的背景,也没见过谁能东山再起的,大部分人都是被流放到寒苦之地,时至今日,也未能再涉足京都半步。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只是贬为白衣罢了。虽不能再抒胸襟气意,但至少可以衣食无忧而颐养天年,做个富家翁,也不失为一件乐事。最起码,比起那些终日食不果腹的流放者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故而玄字号监已然很多年没有什么罪臣进来了,貌似你我尚属头一遭呢,不可谓是缘来缘至啊……” 李兰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青衣坊那里翻阅卷宗,他很清楚隆启十年那些逝去的光景里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然先前他也不会请容衡翔尽而查,但他没有想到这汪幽潭如此深不见底,居然能牵扯到这么多朝臣,最终下场更是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专司收押罪臣的玄字号监,多年来都是无人问津。 为何这般大的朝局动荡,竟能让有着江湖百晓生美誉的青衣坊,也不曾有过蛛丝马迹?昔年恩师被贬离京,是否与此间秘辛有何干系?神机营诸多杂事是否牵扯进来?为何皇帝处置如此多的罪臣,不见京都朝局崩落?更不见太子和睿王相争之势,由此垮塌? 自然是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渐渐流逝,湿冷囚室外的园景里,不知何时响起了夏蝉嘶鸣。 李兰明亮的眸里掠过一抹惘然,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默然良久之后,方缓缓问道:“我初至京都已经有些时日,却还是这般孤陋寡闻,竟想不到玄字号监有这等来龙去脉,着实令在下慨然。只是不知适才黎大人所言的……那些陈年旧事究竟指得是什么?” 黎照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先前李兰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油烛昏黄的光线,他说道:“当年发生那些事情时,我也只是碌碌无为的浪荡子罢了,终日只知烟柳风花,哪能有余暇顾及这些无聊事。不过据昔年劫后余生的旧人曾言,那些罪臣之所以落得如此凄惨结局,富贵荣华一夜之间便是冰消雪融,貌似是和那桩巫蛊之祸有关……至于其它的东西,我也就不甚知晓了。” 听到这句话,李兰震惊抬起头望向那堵厚重的石壁,心里掀起狂澜,心想巫蛊之祸又是什么事情? 湿冷囚室里年轻人沉思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陆丘之死和那些犹有缺漏的证词,他一直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能让自己安然无恙走出这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陆丘之死的前因后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落入了更难以驻足的泥潭,越陷越深。那些不为人知的昔年往事就仿佛浓若奶稠的层层迷雾,扑面而来,让人生不出半点头绪…… 可是静寂压抑的气氛总归需要打破。 李兰微微颌首,努力控制住自己难熬的情绪,素淡的面容上缓缓露出朗月清风般的笑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敢问黎大人,这巫蛊之祸又是何等重案,竟能影响到如此多的朝臣,牵扯甚广?” 厚重石壁那边的刑部侍郎明显错愕了半晌,默然良久,方用极为低沉的语气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觉得话有些多了吗?” 什么,徐徐地道:“话虽如此,只是在下仍有不解之处……恕我冒昧,敢问大人为何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能够安然无恙?” 听到这句话,黎照沉默了很长时间。良久之后,他才语调甚是清和地道:“先生难道未能听懂我言谈之间的意味吗?我既然是替罪羊,那么大理寺卿自然是有极深厚的背景,故而能安然无事也不奇怪。但凡朝堂为官多年的人物,谁还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呢?” 略有沉默后,黎照的声音再次从厚重石壁里传过来,充满了怜悯的味道:“不过我也未放在心上,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能走出这间森冷囚室,反而是先生你,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去看京都盛景了。毕竟擅杀贵胄后辈这等重罪,若无意外,哪怕是圣上明德,由此法外开恩罪将一等,但恐怕终其一生也要在偌大的玄字号监垂垂老死了。” 他说的随意,看似冷酷,李兰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烛灯下男人眉间的骄傲或是说……傲娇,也依然掩不住的憔悴无力,他对男人这等洒脱自信的措辞有些不理解,当下出言驳道:“未来的事谁又能真正言明一二呢?兴许我极有可能比黎大人你还要早些时日,离开这座阴酷的天牢呢?更令我感到好奇的是,大人为何这般笃定自己会安然离去呢?” 烛火摇曳,黎照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先生是如何笃定能够离开这森严的玄字号监的,那么,在下自然是有着与先生同等样的道理。” 听到这句话,李兰知道问不出什么别的东西来了,摇了摇头,然后望向了孤寂无声的生死路,显得有些出神,半晌后方轻声问道:“黎大人,为何这偌大的玄字号监,怎么不见其他的犯人?何至于如何冷清啊?”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京都里人声喧哗。 第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 接下来几天过的风平浪静,左督卫玄字号监自然如以往一般冷清。 李兰每日除却在间湿冷囚室里静思醒神外,其余光景貌似都耗费在了和刑部侍郎黎照闲叙畅谈上面,云阳府也总是送来些味道不错的果脯糕点,足有几食盒,衣食无忧且能聊以解闷,日子也称得上自在。 可既然年久失修而无人问津的厚重石壁连声音都无法隔绝,自然也有可能透风。 云阳府客卿落狱的消息,很快便在京都流传开来,名义上是云阳驸马的陆丘身死的事情,也渐被人知晓。只是因为有碍于文远侯的缘故,人们只敢在私下议论,哪里敢擅加打探,最终只是在饭桌茶案之间增添了些谈资。 至于那堵厚重石墙外隐隐积蕴的风雨,表面上看起来,李兰似乎已经不在意自己能否洗脱罪名,但事实上他的心神尽数系于此,暗地里和青衣坊容衡的来往更为密切。 京都初夏繁星渐明,街巷间不知何时起了清雾。 迦叶寺晨钟鼓响,云阳府带来了远在千里之遥的云海山主人的一封书信。 坐在枯草间的李兰,从云阳府亲卫手里接过锦囊,取出那封信,随意拆开,平静览阅。读信过程里,他秀若青山的眉眼偶有轻挑,大多数时间都很平静,映着熹微晨光的眼眸明亮的就像是湖水,难有什么波澜起伏,澄澈如洗。 晨光渐盛,南国湿意极重,于是京都里雾气也重了起来,窗外光线被湿润的水汽驱散,落在他的脸上时,变得更加柔和,于是他的容颜没有变得更清晰,但却更素雅,素雅里甚至隐隐带有温润如玉的味道。 清风入窗,拂起肩上垂落的长发,李兰沉默半晌后说道:“回府告诉白叔,请他尽量约束府里闲杂人等,不可擅加妄言。无论京都流言再盛,都不能掺合进来,免得有什么把柄落于人手。也请公主放心,我还罪不至死,这件事情我另有图谋。”说完,他便将素纸放入烛灯里,那名贵的宣南锦纸则缓缓燃成灰烬。 云阳府亲卫知道先生说的普通,却也未敢多有怠慢,认真记得此番言语后,方才抱拳为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囚室,回府复命去了。 晨风继续吹拂,拂动青年肩上披着的衣衫,肩上垂落的黑发,李兰缓缓起身踱步走到窗畔,负手而立,看着清雾渐浓的京都盛景,喃喃自语道:“骠骑将军府……有什么意义……” …… …… 事情远远未能就此结束。 傍晚时分,伴着玫瑰红的暮色,有玄字号监看守相请,李兰走出这间湿冷的囚室,走过生死路,来到了一间环境更为好些的暖室。 室内清茶余香,横纹硬木制成的桌前,已经站着一道时时散着寒意的人影。 李兰看着眼前负手而立的身影,沉默了很长时间,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扬起,眼睛眯起像是星河在流泻,盈盈地满是笑意,道:“侯爷,自未央宫别后,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那道身影便是文远侯,听着青年的寒暄,他缓缓回身,神情未有苦大仇深的漠然,竟是和善地笑道:“先生学识天下,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 “地狱,幽罗鬼魅出没之地。难见生人出,多是罪人死,不是吗?”李兰看着他微笑说道,说的很随意,语气也很真诚。 “先生实在是过誉了。这偌大的左督卫天牢,等闲人是进不来的,可若是来了,除非圣上亲谕,否则任何人插翅也飞不出去,故而向来只有死人能看眼京都盛景了。”文远侯微微抬手道:“先生请坐。” “多谢侯爷美意。”李兰安然点头,款款而落座,端起茶盏细细看着茶色,然后轻轻浅尝,顿时有些不悦地说道:“这茶也太劣了吧?难道侯爷就是这般的待客之道?还是说……贵府钱财都拿去疏通朝堂脉络了啊?” “我知道先生素有揽月之才,心智自然也不是常人可以相提并论的。不过时至今日还在嘴硬,先生不觉得过于愚昧不堪了吗?”文远侯面对他的冷嘲热讽,神情未有恼羞成怒,看着他微笑说道:“像先生这般嘴硬如铁石的,本侯当年也见过不少,可在左督卫里只呆了几天而已,就不敢擅加造次了,最后还不是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只是不知先生对这等不明事理之徒,怎么看呢?” 李兰认真想了想,眨了眨眼睛,说道:“侯爷莫不是在说笑?我还能如何看啊?当然是拿眼睛看啊。难不成……侯爷是用屁股去看?那李某可真就涨见识了……” 没有刻意地提高音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年轻人的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句话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室内的人想说服自己是听错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文远侯霍然起身,看着桌案对面的李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眉宇间霜色渐现。 暖室里一片安静,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所有小役都被赶到了别室,此间的气氛自然更加压抑,那些自窗外而来的夏风,仿佛都要被冻凝一般。 清茶香气渐渐氤氲,文远侯缓缓抬眼,看着那片深沉的暮色,沉默片刻后问道:“先生就真的不怕死吗?” 都说世间英雄人物能轻生死淡别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无数生死离别的人都懂得,那些轻与淡,只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但那份恐惧其实一直都在。 李兰两世为人,见惯了经历无数生死别离的人物,他很确定没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古华夏历朝英明神武的皇帝们,可以想见,在临死前在病榻上依然无法平静,双眼盯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也应尽是不舍与畏惧,更遑论于譬如朝暮蜉蝣的自己。 “没有人不怕死。只是先前侯爷问我,究竟对那等不明事理之徒,持有何等看法。事实上,不光是我,每个人都是用眼睛去看,可是侯爷偏偏要问我这些世人皆知的道理。那么,侯爷应该是有什么困惑难言之处。” 说到这里,李兰略有沉默后,方继续说道:“所以我说,想来侯爷是在用屁股看待任何事情。” 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只是重申。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那句话再次出现,依然让室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认为侯爷没有什么脑子。 第八十三章 睿王殿下 安然坐在桌案前的年轻人的言语平静而淡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是怨忿的情绪,就像先前说得那些世人皆知的道理一般,令人无可辩驳。因为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却又入情入理。当然,也可以称得上是当之无愧一本正经的扯犊子。 暮色渐为深沉,夏风轻拂暖室外的盆景,盆里的青枝簌簌作响。 文远侯盯着李兰素淡清减的面容,眼睛极为不善,满是警告与毫不遮掩的杀意,仿佛有无数幽火在燃烧,寒声道:“先生已经落入这等地步,妄逞口舌之利有什么意义?恕本侯直言,本侯在朝出仕这么多年,就没看见有谁能真正走出这里的。我看先生还是招了吧,如此也能少些折磨,免得最后落入五马分尸的下场。最起码呢,本侯可以保证在圣颜面前给你全尸,不是吗?” 李兰微微垂眼,理所应当接受着那道锋利如剑的目光洗礼,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承侯爷雅言,那我还是招了吧。” 文远侯负手立于案前,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他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只是不知侯爷想让我招什么呢?”李兰漫不经心打量着青花茶盏,不知是在任由那些寒冷若冰的情绪泛滥成灾,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油灯昏暗的光线,他说道:“没错。陆丘之死确实不像我所呈证词那般没有疏漏,先前在神机营也未能有什么铁证而治罪。但局势早已刻不容缓,故而我只得埋下暗伏等他前来见召……不得不说,小侯爷当真是意气风发,竟然真得不管不顾地来了,实在令我好生佩服。为了不辜负这番绵绵情意,故而我亲自掌刀割下了他的颅首,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侯爷还有什么不清楚不满意的地方吗?” 文远侯盯着李兰,脸色微显苍白,悬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用了很长时间才稳住自己激荡的情绪,语气淡漠说道:“先生可知道自己适才招供了些什么吗?” “当然知道。”李兰看着他的漠然神情,语气认真地说道:“侯爷就按照我适才所招的内容写口供吧,然后写好拿来我画押,画了押侯爷再把这份口供呈于圣颜面前,这案子也就结了,我也可以心安理得睡觉觉了。” 文远侯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桩贪墨案实在牵扯甚广,偏偏又极为缺乏证据,有云阳府客卿的尊称在,故而皇帝绝不可能只看自己呈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轻易盖棺定论,届时肯定会把李兰提去亲自问话,若是等到御前这位云阳府客卿再翻供,回首给扣个公报私仇,无故屈打成招的罪名,那还真不知道皇帝会有何等的想法。 他突然生出无限悔意,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应该去往神机营杀死这个沸水也烫不开的滚刀肉,把他挫成灰,然后洒进洛河里。 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文远侯看着李兰湛如晨星的眼睛说道:“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还是这般刁顽,难道真得想尝尝这里的手段?没病吧?” “奇了怪哉。”李兰看着他感慨地说道:“我都招了你还说我刁顽,难道容我尝尝皮肉之苦后,画的口供上面的墨字就更好看些?难道非要我知道这里是何手段,圣上就真的不会亲招我问话?古言道父子同德同心,如今想来着实不假,都是一味地急性情……只是令我有些不懂的是,就算我真的身犯重罪,貌似也轮不到侯爷提审我吧?” 文远侯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因为盛怒而变得有些潮红,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剑柄。他恍然间想起了儿子曾经回府提起李兰时的戒备表情,当时还觉得他太过夸张有待磨砺,可如今想来,确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陆侯爷。”李兰似乎很满意地欣赏他阴沉若水的面色,仍是笑的月白风清,“我早已知道是这等结局,原本是可以避过的,哪怕圣上治罪,因此不能在朝为官,茫茫江湖也总有我容身之地。可我为什么落入这里,你知道吗?” 文远侯神情漠然看着他,寒声道:“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确实奈何不得我。”李兰缓缓放下手里青花茶盏,抬眼直视着居高临下的那道身影,淡淡地说道:“侯爷真的打算让我死在这里吗?不是的,因为那势必会带来很多你不喜欢的后续麻烦。姑且不说圣上那里会怎么想,我在江湖上的故人就不会放过你。江湖人虽未居于庙堂之高那般高贵,可有钱财撑着,颁下生死令,想来有很多能手愿意冒此大险。别的不说,我会安排他们日日夜夜守在侯府门前,出者既死…… 说到这里,他略有沉默后,方继续说道:“至于那些女眷……陆氏百年门楣总归是有些姿色的吧?那就直接掳了去,想来青楼那等烟尘地只嫌少不嫌多,如若不然,也可以让那些苦侯在外的江湖客们一宿鸳鸯。当然,侯爷府里森严,只要尽量约束陆氏族人别轻易出府便好,等到什么时候我走出这里,也就相安无事了……侯爷以为呢?” 没有人敢在左督卫里当众杀人,尤其是在这般潮生水起的京都局势,哪怕堂堂一品军侯也不敢。但正因为京都局势太过重要,文远侯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这里,随时可能站起来,颠覆应是早已落下帷幕的这桩重案,以肃朝纲。 文远侯可以重伤他,甚至在自己离开后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把所有变数都全部抹除。 李兰很清楚这位起于西陲的侯爷在想什么,如若换做是他,大概也会选择冒险,但他没有后悔留在那间湿冷囚室内,而是来到这里与文远侯相见,因为就像在神机营,在未央宫里那般,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所畏惧。 他右手握住置在衣袖里面的那支白玉之弩。 第八十四章 睿王殿下 繁星在天,微寒的夜色自门窗里灌涌而入,室内昏黄烛灯的光线骤明骤暗,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这位威震西陲的侯爷冷漠残酷的眼神里充满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脸色实在是太过难看。当然,自入暖室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不远的距离,他盯着李兰,眼睛里有幽火在燃烧,到了此时此刻,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为了不堕陆氏宗族的百年清誉门楣,他必须做些事情——哪怕这里是左督卫,他依然想杀死云阳府的客卿。 文远侯看着伏在案首前的素淡青年,想着近日来整座京都里隐藏着的霜风雪雨,想着皇帝对自己很有可能不会再有信任可言,想着京南迦叶寺灵柩里的未寒尸骨,唇角微翘,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说道:“本侯是不信情义的人,先生先前说的那些话虽然难听,但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想过没有,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避过纷纷扰扰?这里是京都,不是只懂侠义在心的江湖,何况那些江湖客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届时若有争端,谁能有余暇顾及到先生呢?” 说到这里,文远侯略有俯身,神情漠然而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在整座京都里,真正能左右朝堂局势的人是皇宫里那位……当今圣上乾纲独断,直至今日先生早已跌落云端,谁还能庇护得住你?公主还是恭王殿下?别想了,他们自身难保……自先生打算碰触下下策时,就没有任何后路可言了。长痛不如短痛,先生锦韬秀略,这个道理不会不知道吧?依本侯之见识,这药丸,先生还是吃了吧。” 这句话看似温和诚挚,实际上很可怕。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衣衫略有凌乱,尽为狼狈,可神情渐渐平静,看着他说道:“陆侯爷,我虽不能慧眼识人,但最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我看侯爷彻首彻尾都不是赌徒的品情禀性,怎么甘心情愿冒如此大险?难道侯爷真的以为在我死后,圣上不会彻查此事?纵观整座京都,想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只有陆侯爷你了吧?圣上明德在心,总能查有些蛛丝马迹出来,届时难道侯爷真的不怕圣上怪罪于你?” 文远侯沉默了片刻后,神情平静看着他,说道:“看来先生还是有欠磨砺。我若是毒死先生,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看出蹊跷来,就算这七日的光景里你能向谁告冤,但很不凑巧的是,本侯会让你口不能言,动不能行,届时你不是行尸走肉罢了,只能在这里安然等死。” 李兰微微抬眼,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文远侯简单的几句话,便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 那道暴戾而血腥的眼神,锁在了他的身上。 李兰的脸上涌出极不健康的腥红色,因胸口旧伤痕非常难受,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确认,像文远侯这等位高权重的人物,如果不管不顾,歇斯底里想要杀死自己这样一个阶下囚,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站在暖室窗畔,看着窗外的繁星夜明。 没有人敢在左督卫里当众杀人,尤其是在这般潮生水起的京都局势,哪怕堂堂一品军侯也不敢。但正因为京都局势太过重要,文远侯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这里,随时可能站起来,颠覆应是早已落下帷幕的这桩重案,以肃朝纲。 文远侯可以重伤他,甚至在自己离开后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把所有变数都全部抹除。 李兰很清楚这位起于西陲的侯爷在想什么,如若换做是他,大概也会选择冒险,但他没有后悔留在那间湿冷囚室内,而是来到这里与文远侯相见,因为就像在神机营,在未央宫里那般,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所畏惧。 他右手握住置在衣袖里面的那支白玉之弩。 便让你们父子,都是同在奈何桥畔彼此见面吧。 可就在这时,暖室那面的阴影里,忽然响起一道无比温和的声音:“陆侯爷,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从墨染阴影里走出来的是位青年男子,穿着团王龙袍,眉眼清俊,神情略显刻意地温和,像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感觉。 任谁看着这里,都能清楚文远侯与李兰之间有问题,但这位青年男子却依然平静问了,问的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只是想与文远侯打一个招呼,只是寒暄的开始。 清风自是徐徐而来。 那道暴戾而血腥的眼神自然消失,无影无踪。 文远侯看着那位青年男子,行礼道:“见过睿王殿下,老臣今日前来探访故人,适逢先生在此,所以闲聊几句而已。” 看着这位着这名面容英俊,气度也算得上是从容的三皇子,他平静行礼,心情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文远侯身为镇守西陲的统帅,曾深受皇帝陛下信任,因为当年清剿巫蛊之祸一事,在朝堂上太过鲜明,直到如今未入嫡争里,故而他对睿王的态度更加谨慎,陆氏百年清誉门楣旁人虽然不敢擅动,但在京都这等混乱局势里,至少不能得罪对方。 可现在看来,睿王殿下的忽然出现,而且在言语间有意无意地在提醒自己一些事情,回护着云阳府客卿。这让他不禁想到最近京都里隐隐流传着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有些不安。 李兰容色淡淡,心里却涌起微澜,心想这便是以睿智著称、贤名在外的睿王殿下。 睿王看着眼前这位素淡文弱的青年,显得有些吃惊,沉默半晌后,面容上刻意流露出平和地笑容,说道:“原来是皇妹府里的先生,果然是风采清雅,真是失敬了。只是不知,先生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吗?”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神态温和,给人的感觉,貌似真的很像一场春风,令人温暖惬意。 盏里清茶悠悠而凉。 最开始的时候,李兰并不明白这位殿下言语间对自己的回护之意,在听到那句话后便迎刃而解,心里方有恍然,但此时听着对方那等温和殷切的话语,面容上却未流露出什么应有的表情,说道:“谢殿下美意。” “先生客气了。”睿王略有怔仲,眸色显得有些幽深不可见底,沉默片刻后,看着他微笑说道:“没有什么可谢本王的,只是偶生思绪,来往走动一番罢了。未曾想在此遇见两位,若是本王扰了什么雅兴,万望勿怪。” “殿下言重了。”李兰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久负盛名的贤王,说道:“在下与陆侯爷只是闲叙几句罢了,殿下何有叨扰之说呢。” “如此甚好,先生若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与本王言语便是。本王还要去提审刑部侍郎,就不多加奉陪了。” 睿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向室外走去,阴影里自有侍卫跟随,在离开之前,他看了文远侯一眼,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却警告之意十足。 星夜柔润的光线,穿过明堂,越过窗畔,变得有些不稳。 文远侯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晴不定。 睿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话却留在暖室里,夜风自窗外来,吹之不散。 文远侯不可能再对李兰做些什么事情,面色如霜道:“看来,先生的运气很好。”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想了想,说道:“或者,可能是因为在下人品不错的缘故。至于陆侯爷你……就很不好了。”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 第八十五章 不死不休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是世间人尽皆知最通俗易懂,也是最为深刻的道理。 李兰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调侃,而且透着几分无耻。很明显,文远侯就是这样想的,他声音微沉说道:“先生现在不觉得自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吗?” 面对这般冷嘲热讽的语气,李兰依然神色平静,看不到丝毫厌烦的情绪,简短而安然应道:“不敢当,都是彼此彼此而已。” 两个人说的都很平静,且不容置疑。 听到这里,文远侯沉默了很长时间,声音像雪一般寒冷,说道:“如若不是有人坚持让你活着,恐怕现在就由不得先生在此逞心如意了……整座京都里谁会在意先生的死活为何?” 对于他这等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而言,那份呈在御前的证词固然无懈可击,很重要,但他可以轻易让它失去应有的道理,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杀死眼前的云阳府客卿,以挽回自己的颜面,同时也为逝去的爱子雪恨——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现在那些自己百般谋策的故事,已经随着睿王殿下临走时那满是警告意味的眼神,随着那穿堂而过的夜风,随着素淡青年那番不轻不重的言语,胎死腹里。 可眼前的祸害不除,终究是寝食难安。 “陆侯爷莫不是忘了在下是云阳府的客卿吧?” 反而李兰容色淡淡,面容上竟未生有任何情绪,仍是一派风轻云淡,沉默片刻后说道:“相信京都里应该会有很多人去在意这件事情。时至今日,我虽入狱,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此不管不顾,想来现在还在看着这里,看着我,也看着侯爷呢。杀死我确确实实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陆侯爷位高权重,可以有那等能力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但没有办法让那些落在这里的目光离开,不是吗?” “先生是在说笑吗?”文远侯的神情甚是漠然,自唇间吐出的声音更是比窗外那些穿堂而过的夜风还要冷冽刺骨,寒声道:“本侯若是想要杀你,与公主殿下有何贵干?再者,本侯镇守西陲边疆已历多年有余,何时把京都里那些不明事理的朝臣们放在眼里?本侯可以名正言顺告诉先生,就算今日你能避过此劫,本侯依然能让先生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偶有清风穿堂而过,烛火骤明骤止。 李兰的声音有些冷淡“是的,侯爷若是想要杀死我,与公主殿下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只可惜的是,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说到这里,李兰抬眼看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斟酌了一番措辞后,徐徐道:“除非侯爷能得到哪些蛛丝马迹,然后昭告天下,那么我想,整座京都里的人们都很有可能不再去在意这件事情。可问题在于,那样又会生出新的麻烦,甚至比现在还要措手不及,故而我很想知道,侯爷还能做些什么呢?现在生不如死之人,并非在下……而是侯爷,京南迦叶寺的灵柩可曾安息否?” 他来到京都后、尤其是寄寓在云阳公主府后,看似家国万事不去理会,只有风声雨声浣花声,日子过的很是平静,但实际上他以及云阳府一直都在霜风雪雨里,很是飘摇。 这些天,他在神机营雷厉风行的处理事情,未尝没有借着左督卫的背景,震慑那些意图对自己不利的人物,在表面上看来,虽然时至今日未生有什么汹涌波澜,但云阳公主不能如约大婚,终究是损害了有些人的利益。因此,他只能借着陆丘死后而来的声势,把那些人注意力指向风生水起的朝堂,令任何人不敢擅动,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自江南道金陵的温润青年,面对京都里的高门大阀甚至是皇宫里的大人物,他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应对,无论是满腔坦诚也好,阴谋诡计也罢,他一直在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先生的心机确是深沉,当之无愧的小人。” 文远侯神情漠然看着他,声音里毫不遮掩自己的轻蔑与讽刺,说道:“可惜小人物不曾见过鸿鹄,如何懂得什么是大志?不曾纵马天下,如何懂得什么是瑰丽江山?你终究是不懂冰雪为何物的夏虫罢了……” 说到这里,文远侯神情略有恍惚,显得有些不那么自然,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方继续说道:“就好比你那不开眼的老师,不知浩荡圣恩,明明早已是太傅之身,有着无数乡野鄙民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可偏偏要去死谏御前,可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当年你老师是这等性情,你也是,还真是一脉相承……本侯倒想看看先生究竟能够风雅到几时?” 李兰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颊畔的鲜血,顺着窗外望向夜色里的京都,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风景旧曾谙,不知那座孤墓前可曾再有清酒为祭奠。 “承蒙侯爷夸奖,在下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能在恩师座下受教多年,是我平生做过最无悔无愧的事情,今日侯爷既有此言,我虽不才,日后一定会加以报答的。” 夜色里一片死寂,暖室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表情。 沉默良久,蜡炬几乎都要燃烧殆尽,李兰终于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位声威赫赫的侯爷,用很是平静的,但却极为寒冷的语气说道:“不过侯爷能够在朝堂上多年荣辱不衰,想来也是富有秀略。可既然都是聪明人,侯爷便应该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最开始的时候,便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做尽,把所有的说都要说尽……今日之辱,他日在下必会加倍还之,还望侯爷谨记。” 话音方落,李兰猛然转身,看都不看文远侯一眼,翩然远去。 第八十六章 动荡 明明还是初夏,今天却有些燥热。京都里的人们不知道是天气的原因还是情绪的问题,总而言之,当他们走在街头巷尾时,发现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汗打湿,粘在道上的尘土后变得有些脏,这让京都里那些素来有意保持自己颜面的王侯公卿们,觉得好生燥怒,恨不得非要发泄一番,砸碎几件府里名贵古董,再或者在娇妾身上振起身经百战积蕴下的雄风,才有可能消减几分出来。 而自皇宫早朝归府后,诸多朝臣们这股难熬的情绪更为炙热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东宫太子与那位贤名在外的睿王殿下,不知道是何等想法,竟然破天荒得同是上书,恳请皇帝颁下谕旨,再次审理神机营的那桩贪墨案,以整肃朗朗朝纲。 同时,这两位大周皇族里最为风光的殿下,一致认为此案实在太过疑点重重,就算云阳府客卿已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擅自处置罪臣陆丘,但细细思量起来,左督卫既然身为宫闱禁军,有着拱卫京畿重地之职,自然是军纪列于首位,皇室威仪至高至上,而不是任由那些世族后辈们胡作非为。 故而云阳府客卿虽有重罪,但终究是罪不至死,且旧疾难愈,圣上明德在心,更不可再让其身陷囹圄,若是因此落下什么伤患病理,恐怕难以安民生之泽。 因此这样一件隆而重之的事情,自然而然会震动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恰在朝局这等外僵内乱的微妙时刻里,京兆府尹竟然遇到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坐视不理的事情——在民间,有人控告陆丘太过横行无忌,无故草菅人命,甚至曾肆意掠夺自家尚未出阁的豆蔻少女,直至如今都是未再谋面。 另外有知情人士已经上呈诸多罪状,里面更是有着贪墨案的蛛丝马迹,条理极为清晰,皆有迹可循,故而京都黎民百姓轰然震荡,流言四起不可终止,声势愈演愈烈,以至于京兆府尹不敢擅加怠慢,匆匆忙忙间便入宫禀于圣颜之前。 于是在早朝时皇帝勃然大怒,责令监察院在最短时间里彻查此案,更是把已经不在朝中出仕的文远侯都特意召入宫里,好生怒斥,以至于京南迦叶寺的灵柩最终也未能迁入陆氏宗族的祖坟,诰命夫人虽心有怨愤,却也只能择地而葬。 但这场京都风雨远远未能就此落下帷幕,堂堂宫闱禁军生出贪墨案之后约一月,谕旨批下,云阳府客卿虽身犯重罪,功不抵过,但因其忠勇可嘉,整肃神机营之军纪,且旧疾未愈,故而以戴罪之身栖于云阳府,借此调理病郁,神机营主将之职暂且不予置之。 只是如此这般,自早朝归府后的朝臣们更加惘然无顾,不禁回望初夏时节里的那座巍巍宫城,还有那位居于庙堂之高的大周至尊,想着东宫太子与睿王破天荒的联手上书,不知为何,这些最善于把握朝堂脉络的王侯公卿们,心里愈发忧思难安,隐隐觉得整座京都里开始积蕴起了无言的风暴,而那风眼,便是落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玄字号监里,好生动荡。 …… …… 李兰走不出这间湿冷囚室,不能出现在京都里的人们眼前,便不能奈何得了陆侯,不能加倍还以那日之辱,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最终只能把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但极为幸运,或者说百密难疏,他自己备有的后手与谋策未能有失,以至于他真的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里,再入云端。 风自窗外来,吹得室内旧竹节啪啪作响。 在玄字号监里面,那位主理牢狱诸事的提刑司早已卑躬屈膝,看着眼前的云阳府客卿,比起先前领其入狱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在他当职的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里,能惹怒有着恐怖权势的一品军侯而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可以走出这里的人,李兰尚属于有开先河的第一个,至于能不能有后无者,那便不得而知了。 稍有沉吟后,提刑司面容上流露出谄媚的微笑,显得很是恭敬地说道:“先生,现在正是良时,且外面公主府里的大人也在等着您呢,不如先生就此先行离开,这里太过脏乱,实在是有碍您眼……” 湿冷囚室里,李兰抬起双眼,看着窗外碧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徐徐回身,明亮如镜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礼貌应道:“季大人言重了。这些时日承蒙大人百般照顾,在下衣食无忧,已经很是感激莫名了,何必如此生疏有别呢?既然大人有公务在身,那么我也不可太过久留,这便离去好了。” 可令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走到生死路时,隔着昏黄的烛灯,竟回首向着黎照所在的囚室望去,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大人,那位刑部侍郎究竟如何了?” 李兰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颊畔的鲜血,顺着窗外望向夜色里的京都,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风景旧曾谙,不知那座孤墓前可曾再有清酒为祭奠。 “承蒙侯爷夸奖,在下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说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能在恩师座下受教多年,是我平生做过最无悔无愧的事情,今日侯爷既有此言,我虽不才,日后一定会加以报答的。” 夜色里一片死寂,暖室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表情。 沉默良久,蜡炬几乎都要燃烧殆尽,李兰终于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位声威赫赫的侯爷,用很是平静的,但却极为寒冷的语气说道:“不过侯爷能够在朝堂上多年荣辱不衰,想来也是富有秀略。可既然都是聪明人,侯爷便应该清楚,想要得到更多的好处,最开始的时候,便不会把所有的事情做尽,把所有的说都要说尽……今日之辱,他日在下必会加倍还之,还望侯爷谨记。” 话音方落,李兰猛然转身,看都不看文远侯一眼,翩然远去。 第八十七章 五品文官的身份 暑意已至,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过炎热,还是京都里日久积蕴的风云已经潜藏不住,故而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沧桑的大周京都,终于迎来入夏后的第一场霏霏绵雨。81中文网 夏雨沥沥,街巷里隐隐弥起湿意,清风渐落,没有带来多少寒意,却也能让京都里的人们先前那股烦躁不堪的情绪有所宣泄,以至于在朝堂上任何臣工最终都未在圣颜面前,谏辩关乎神机营贪墨案的只言片语,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件闹至满京尽是风雨的重事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甚至连东宫太子与睿王都落入泥潭,不能置身在外。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已经触碰到至高至上的皇权,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归入为世族作乱的祸端里,难有善终,故而最后只能由皇帝乾纲独断,方可安民生之泽。 自然,也没有谁再去太过注意那位云阳府客卿。 这场无言的飓风,终究未能席卷整座京都。 …… …… 晨光渐明,天色渐白,京都里人烟渐盛,有雄鸡唱响于民宅之间,传入那座云阳府第。 很早的时候,李兰就醒了过来。但他没有马上起床,而是睁着大明亮如镜的眼睛,看着床帷上那些繁美的江南蜀绣,看着身畔那尊古铜宣德炉里燃有的醒神奇香,然后想着已经生后的事情,有些怔。 哪怕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 他顺利地从那间暗无天日的湿冷囚室里走出,没有任何戏文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曾经对此百般不信的黎照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自那日归府后,日子过得可谓是风平浪静。 他每天都在客院里静心调理身骨,没有再入南苑神机营处理那些繁重的军需要务,更没有受到任何朝局风波的影响。 便仿佛,自从免去官职之后,整座京都已经刻意把李兰遗忘在角落里,不去问询。 大周朝的客卿之尊,终究是比不过权倾朝野的一品侯,不是吗? …… …… 醒神静意片刻,李兰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后,走出庭园,来到绿茵喜人的湖畔,有亭翼然,对案树林的倒影在明媚天色里清晰有加,雨后初夏的风拂面有些清爽。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来这里放纵,对于京都里任何一位趋炎附势的朝臣而言,如此没有权欲滋润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太过无趣,好在他天性善静,无外物萦怀,竟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光景如水,不知时间之渐逝。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这种可以归入懒散的情绪,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看京都里掀起的风风雨雨,李兰反而是宁愿在此闲暇度日,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溪里做只无人问津的游鱼,风云至而不化龙。 便在这时,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游鱼的脸上。 只是如此这般,自早朝归府后的朝臣们更加惘然无顾,不禁回望初夏时节里的那座巍巍宫城,还有那位居于庙堂之高的大周至尊,想着东宫太子与睿王破天荒的联手上书,不知为何,这些最善于把握朝堂脉络的王侯公卿们,心里愈忧思难安,隐隐觉得整座京都里开始积蕴起了无言的风暴,而那风眼,便是落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玄字号监里,好生动荡 李兰走不出这间湿冷囚室,不能出现在京都里的人们眼前,便不能奈何得了6侯,不能加倍还以那日之辱,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最终只能把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但极为幸运,或者说百密难疏,他自己备有的后手与谋策未能有失,以至于他真的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里,再入云端。 风自窗外来,吹得室内旧竹节啪啪作响。 在玄字号监里面,那位主理牢狱诸事的提刑司早已卑躬屈膝,看着眼前的云阳府客卿,比起先前领其入狱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在他当职的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里,能惹怒有着恐怖权势的一品军侯而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可以走出这里的人,李兰尚属于有开先河的第一个,至于能不能有后无者,那便不得而知了。 稍有沉吟后,提刑司面容上流露出谄媚的微笑,显得很是恭敬地说道:“先生,现在正是良时,且外面公主府里的大人也在等着您呢,不如先生就此先行离开,这里太过脏乱,实在是有碍您眼……” 湿冷囚室里,李兰抬起双眼,看着窗外碧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徐徐回身,明亮如镜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礼貌应道:“季大人言重了。这些时日承蒙大人百般照顾,在下衣食无忧,已经很是感激莫名了,何必如此生疏有别呢?既然大人有公务在身,那么我也不可太过久留,这便离去好了。” 可令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走到生死路时,隔着昏黄的烛灯,竟回向着黎照所在的囚室望去,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大人,那位刑部侍郎自睿王殿下提审后,究竟如何了?” 提刑司有些吃惊,却也不敢抬头,恭谨地应道:“先生可说的是文和郡主之子黎照大人吗?自那日睿王殿下审理过后,他便离开这里了,毕竟文和郡主素来对其宠溺有加,据说为此惊动了太皇太后前去圣颜面前求情,最后只是罚些俸禄而已。想来黎照大人既能得先生如此挂念,当真是有福分之人……当然了,先生更是福缘深厚,相比起来下官就难免有些自愧不如呢。” “走吧。”李兰点点头,微微露出疲惫之色,未再多言,脚步再也没有丝毫的滞留,回身缓缓向着左督卫天牢门外走去。 …… …… 天牢门外等候的马车只有零星几辆。 云阳府的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夏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多日不见的云阳公主,远远见李兰缓缓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很是自然地下了马车过来迎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说:“公主劳累了。” 第八十八章 骠骑将军府 暑意已至,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过炎热,还是京都里日久积蕴的风云已经潜藏不住,故而这座有着几百年历史沧桑的大周京都,终于迎来入夏后的第一场霏霏绵雨。81中文网 夏雨沥沥,街巷里隐隐弥起湿意,清风渐落,没有带来多少寒意,却也能让京都里的人们先前那股烦躁不堪的情绪有所宣泄,以至于在朝堂上任何臣工最终都未在圣颜面前,谏辩关乎神机营贪墨案的只言片语,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因为他们很清楚地知道,这件闹至满京尽是风雨的重事已经脱离了所有人的掌控,甚至连东宫太子与睿王都落入泥潭,不能置身在外。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情已经触碰到至高至上的皇权,任何不同的声音都会归入为世族作乱的祸端里,难有善终,故而最后只能由皇帝乾纲独断,方可安民生之泽。 自然,也没有谁再去太过注意那位云阳府客卿。 这场无言的飓风,终究未能席卷整座京都。 …… …… 晨光渐明,天色渐白,京都里人烟渐盛,有雄鸡唱响于民宅之间,传入那座云阳府第。 很早的时候,李兰就醒了过来。但他没有马上起床,而是睁着大明亮如镜的眼睛,看着床帷上那些繁美的江南蜀绣,看着身畔那尊古铜宣德炉里燃有的醒神奇香,然后想着已经生后的事情,有些怔。 哪怕是无底的深渊,也不可能永远爬不出来。 他顺利地从那间暗无天日的湿冷囚室里走出,没有任何戏文故事里常见的困难。如果让曾经对此百般不信的黎照知道,一定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自己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自那日归府后,日子过得可谓是风平浪静。 他每天都在客院里静心调理身骨,没有再入南苑神机营处理那些繁重的军需要务,更没有受到任何朝局风波的影响。 便仿佛,自从免去官职之后,整座京都已经刻意把李兰遗忘在角落里,不去问询。 大周朝的客卿之尊,终究是比不过权倾朝野的一品侯,不是吗? 醒神静意片刻,李兰简单地梳洗了一番后,走出庭园,来到绿茵喜人的湖畔,有亭翼然,对案树林的倒影在明媚天色里清晰有加,雨后初夏的风拂面有些清爽。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来这里放纵,对于京都里任何一位趋炎附势的朝臣而言,如此没有权欲滋润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太过无趣,好在他天性善静,无外物萦怀,竟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光景如水,不知时间之渐逝。 淡然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失去一些锐气,但也会让人变得更加冷静,这种可以归入懒散的情绪,不能说回复本心,也算是回到最初,这时候再看看京都里掀起的风风雨雨,李兰反而是宁愿在此闲暇度日,不显山不露水,只在溪里做只无人问津的游鱼,风云至而不化龙。 便在这时,忽然有道影子,落在了游鱼的脸上。 只是如此这般,自早朝归府后的朝臣们更加惘然无顾,不禁回望初夏时节里的那座巍巍宫城,还有那位居于庙堂之高的大周至尊,想着东宫太子与睿王破天荒的联手上书,不知为何,这些最善于把握朝堂脉络的王侯公卿们,心里愈忧思难安,隐隐觉得整座京都里开始积蕴起了无言的风暴,而那风眼,便是落在了那间暗无天日的玄字号监里,好生动荡 李兰走不出这间湿冷囚室,不能出现在京都里的人们眼前,便不能奈何得了6侯,不能加倍还以那日之辱,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最终只能把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但极为幸运,或者说百密难疏,他自己备有的后手与谋策未能有失,以至于他真的可以堂堂正正离开这里,再入云端。 风自窗外来,吹得室内旧竹节啪啪作响。 在玄字号监里面,那位主理牢狱诸事的提刑司早已卑躬屈膝,看着眼前的云阳府客卿,比起先前领其入狱的时候还要低眉顺眼——在他当职的这么多年的官宦生涯里,能惹怒有着恐怖权势的一品军侯而依旧安然无恙,甚至可以走出这里的人,李兰尚属于有开先河的第一个,至于能不能有后无者,那便不得而知了。 稍有沉吟后,提刑司面容上流露出谄媚的微笑,显得很是恭敬地说道:“先生,现在正是良时,且外面公主府里的大人也在等着您呢,不如先生就此先行离开,这里太过脏乱,实在是有碍您眼……” 湿冷囚室里,李兰抬起双眼,看着窗外碧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方徐徐回身,明亮如镜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礼貌应道:“季大人言重了。这些时日承蒙大人百般照顾,在下衣食无忧,已经很是感激莫名了,何必如此生疏有别呢?既然大人有公务在身,那么我也不可太过久留,这便离去好了。” 可令人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走到生死路时,隔着昏黄的烛灯,竟回向着黎照所在的囚室望去,问道:“恕我冒昧,敢问大人,那位刑部侍郎自睿王殿下提审后,究竟如何了?” 提刑司有些吃惊,却也不敢抬头,恭谨地应道:“先生可说的是文和郡主之子黎照大人吗?自那日睿王殿下审理过后,他便离开这里了,毕竟文和郡主素来对其宠溺有加,据说为此惊动了太皇太后前去圣颜面前求情,最后只是罚些俸禄而已。想来黎照大人既能得先生如此挂念,当真是有福分之人……当然了,先生更是福缘深厚,相比起来下官就难免有些自愧不如呢。” “走吧。”李兰点点头,微微露出疲惫之色,未再多言,脚步再也没有丝毫的滞留,回身缓缓向着左督卫天牢门外走去。 …… …… 天牢门外等候的马车只有零星几辆。 云阳府的马车前悬挂的琉璃风灯在夏风里一摇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车上的是多日不见的云阳公主,远远见李兰缓缓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很是自然地下了马车过来迎接,扶住他的手臂,柔声说:“公主劳累了。” 第八十九章 望烟巷 第二日清晨自客院醒来,李兰静心醒神片刻,然后对着铜镜穿戴府里送来的月白夏裳,极合时令,加上腰配暖玉,自然有种秀如青松的风雅,让在旁历经风霜的鲁老都不禁言赞声,温润妙人。8 1中文』网 直至晨光渐盛,伴着清丽的天色,李兰两人才乘着朱盖马车,从云阳府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驶向京南的望烟巷。 窗帷掀起,李兰坐在车窗畔,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亭台楼榭与喧嚣盛景,走马观花般映在自己眼睛里,随着车马辘辘之声不断渐行渐远,最终定格在了两颗苍翠欲滴的槐树上。 清风徐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槐树上面有着很多刀剑所留的刻痕,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刻痕里沧桑的味道。 在两颗槐树的中间是幽静的望烟巷,可容两乘车马驶过,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望烟巷两旁不知是何等人家的宅院府第,没有任何声音,很多参天大树自院墙里伸出来,遮住夏日的清光,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马车渐行,走进望烟巷深处,李兰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冷清的地方,居然真的藏有一座将军府?可为什么会如此人烟罕至?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有一座府第遗世而独立。 这座府第显得很是衰败破落,朱柱上面深刻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多年的风霜雪雨侵蚀的淡去,便是朱柱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阴森废墟两侧的石壁被密密的青藤覆盖,曾经的石狮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 望烟巷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京都里那些高门大阀外那般热闹,马车站在这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着破落的府门默默地陪着。 李兰怔怔看着这片无人问津的废墟,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些黯淡复杂而低落的情绪,忽然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明明还是初夏。 这座破落的庭园应该就是前骠骑将军的府第。 昔年,巫蛊之祸爆后天下震荡,京都里人人自危,因为牵扯太过广泛,最后只能由当朝皇帝亲自御审,皇室宗老与那些素有名望的公卿旁视。 其时,骠骑将军被人告与那些主谋者有同流合污之嫌,因此平白无故牵扯进来,最终裴府株连三族,遗孀余者贬为庶民。 巫蛊之祸早已被视为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去翻案,哪怕有些记得这件事情的人偶尔想起那些罪不至死的黎民百姓,痛惜之余更是痛恨那些所谓的百死莫赎的主谋者,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更是无故葬送如此多的无辜生命。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将军府被废去了应有的朝廷地位,早已是用在民间私宅之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埋在庭园里的尸骨太多的缘故,每至夜色沉沉时,这里总是会有断断续续的冤泣哭声响起,清晰可闻,以至于京都里任何显贵都不敢来此奚落嘲讽,更别提将其纳入自己的私院里了。 于是这座将军府便一直无人问津,变得越来越衰败。 看着石壁上那些落地青藤,看着破落冷清的将军府门前积着的灰土,想着很多年生的那些故事,李兰明亮的眼眸里有些黯然的情绪,容颜上略有戚戚然,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方缓缓垂眼吩咐道:“去唐韵茶坊。” 马车夫闻言点点头,然后扬鞭催促着,啪啪鞭响就像是时间流逝的鼓点。 云阳府马车就这样平静有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敬仰京都盛景普通百姓游玩时,误入从不繁胜的某街某巷。 …… …… “那座鬼园没人敢要,巷里其它的庭园却炙手可热,为此京都里很多显贵都面红耳赤吵了几番,为什么?当年有几位官员和骠骑将军同巷而居,骠骑将军株连三族,余者却是扶摇直上,直至如今已经都是朝堂显贵,这些大人昔年住过的府第,现在何人不想沾沾雅气?” 唐韵茶坊里,李兰和鲁老二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上,安静地吃着糕点果脯,但却侧身倾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聊。对于这些在街坊里生活了很多年甚至几代的老户们,最值得他们闲叙的,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富贵烟消,和那些与其同巷而居的官员们的青云大道。 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歪,可也是倒合了李兰现在的心意。 “那座鬼园当然没有人敢要。你们也不想想,那地方整日阴森森与坟墓没有任何区别,每至夜里那地方更是响起冤哭的声音,甚至连京都里胆量最大的牛二爷,都不敢再那里多待片刻,弃之百两赏银而不顾,落荒而逃。这件事情谁没听过?” “这位仁兄说的可是屁话?当时那件事情在京都里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自持道行莫测的高人们都是不知来了多少位,可结果呢?还没等到宫里的二更鼓响,就都屁滚尿流得爬出来了,那惊恐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据说有几位贪图赏银的假高僧,都吓死在了那座鬼园里,最后要不是宫里有旨,谁知道将军府里会闹出什么热闹来呢。” “你们只知道宫里有旨,那你们可知巷里那几位大人物是如何迹的呢?” 先前说话那人饮尽盏里清酒,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当年骠骑将军死后,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难以落,遗孀们贬为庶民后更不知何去何从,咱们大周的贤王殿下太过心善,最后让那几位在当时毫不起眼的大老爷们妥善安置,好像是结果很是完满,加之朝堂上贬嫡的臣工太多,那几位显贵这才有了如今的赫赫威权,当真非池中之物。” “妈的这位仁兄你说的还是屁话。”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照你所言,若是那几位大人物当年真以此迹,那说什么金鳞,我可不敢苟同。当年这件事情我也是略有耳闻,据我所知的是,听说那几位显贵接过殿下的谕旨后,直接召集家奴,杖杀了将军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然后对外宣称是欲要陪葬主人而自刎于室。” “当然,这只是我在入京时的道听途说之言,无凭无据,诸位可以爱信不信的。” 第九十章 街坊四言 第二日清晨自客院醒来,李兰静心醒神片刻,然后对着铜镜穿戴府里送来的月白夏裳,极合时令,加上腰配暖玉,自然有种秀如青松的风雅,让在旁历经风霜的鲁老都不禁言赞声,温润妙人。81中┡文网 直至晨光渐盛,伴着清丽的天色,李兰两人才乘着朱盖马车,从云阳府侧门走到京都渐渐热闹的街道上,极不起眼地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驶向京南的望烟巷。 窗帷掀起,李兰坐在车窗畔,望向道路两旁,看着那些亭台楼榭与喧嚣盛景,走马观花般映在自己眼睛里,随着车马辘辘之声不断渐行渐远,最终定格在了两颗苍翠欲滴的槐树上。 清风徐来,可以清晰地看到槐树上面有着很多刀剑所留的刻痕,甚至仿佛能够闻到那些刻痕里沧桑的味道。 在两颗槐树的中间是幽静的望烟巷,可容两乘车马驶过,但也并不显得如何奢阔。望烟巷两旁不知是何等人家的宅院府第,没有任何声音,很多参天大树自院墙里伸出来,遮住夏日的清光,洒下一片斑驳光影。 马车渐行,走进望烟巷深处,李兰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此冷清的地方,居然真的藏有一座将军府?可为什么会如此人烟罕至?终于,在小巷尽头,他看到了有一座府第遗世而独立。 这座府第显得很是衰败破落,朱柱上面深刻字迹里曾经鲜艳的漆,早已被多年的风霜雪雨侵蚀的淡去,便是朱柱本身的表面也已经有了剥落的征兆。阴森废墟两侧的石壁被密密的青藤覆盖,曾经的石狮只剩下了半截身子,数株青色植物从石狮的残身里生出,枝头开着紫色的小花,美丽而悲伤。 很明显不是风雨留下的痕迹。 望烟巷里极为冷清,根本不像京都里那些高门大阀外那般热闹,马车站在这里很长时间都没有人经过,只有明显有着破落的府门默默地陪着。 李兰怔怔看着这片无人问津的废墟,不知为何,他竟然生出些黯淡复杂而低落的情绪,忽然觉得这间巷子里的风有些冷。 明明还是初夏。 这座破落的庭园应该就是前骠骑将军的府第。 昔年,巫蛊之祸爆后天下震荡,京都里人人自危,因为牵扯太过广泛,最后只能由当朝皇帝亲自御审,皇室宗老与那些素有名望的公卿旁视。 其时,骠骑将军被人告与那些主谋者有同流合污之嫌,因此平白无故牵扯进来,最终裴府株连三族,遗孀余者贬为庶民。 巫蛊之祸早已被视为铁案,朝野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人想到去翻案,哪怕有些记得这件事情的人偶尔想起那些罪不至死的黎民百姓,痛惜之余更是痛恨那些所谓的百死莫赎的主谋者,不止让自己身败名裂,更是无故葬送如此多的无辜生命。 因为这段血腥、或者说不光彩的历史,将军府被废去了应有的朝廷地位,早已是用在民间私宅之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埋在庭园里的尸骨太多的缘故,每至夜色沉沉时,这里总是会有断断续续的冤泣哭声响起,清晰可闻,以至于京都里任何显贵都不敢来此奚落嘲讽,更别提将其纳入自己的私院里了。 于是这座将军府便一直无人问津,变得越来越衰败。 看着石壁上那些落地青藤,看着破落冷清的将军府门前积着的灰土,想着很多年生的那些故事,李兰明亮的眼眸里有些黯然的情绪,容颜上略有戚戚然,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方缓缓垂眼吩咐道:“去唐韵茶坊。” 马车夫闻言点点头,然后扬鞭催促着,啪啪鞭响就像是时间流逝的鼓点。 云阳府马车就这样平静有过长巷,走过朱门和破门之间,寻寻常常,就像是敬仰京都盛景普通百姓游玩时,误入从不繁胜的某街某巷。 …… …… “那座鬼园没人敢要,巷里其它的庭园却炙手可热,为此京都里很多显贵都面红耳赤吵了几番,为什么?当年有几位官员和骠骑将军同巷而居,骠骑将军株连三族,余者却是扶摇直上,直至如今已经都是朝堂显贵,这些大人昔年住过的府第,现在何人不想沾沾雅气?” 唐韵茶坊里,李兰和鲁老二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方桌上,安静地吃着糕点果脯,但却侧身倾听着那些街坊老户的闲聊。对于这些在街坊里生活了很多年甚至几代的老户们,最值得他们闲叙的,自然是当年将军府的富贵烟消,和那些与其同巷而居的官员们的青云大道。 每日围着这些说来说去也不嫌腻歪,可也是倒合了李兰现在的心意。 “那座鬼园当然没有人敢要。你们也不想想,那地方整日阴森森与坟墓没有任何区别,每至夜里那地方更是响起冤哭的声音,甚至连京都里胆量最大的牛二爷,都不敢再那里多待片刻,弃之百两赏银而不顾,落荒而逃。这件事情谁没听过?” “这位仁兄说的可是屁话?当时那件事情在京都里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自持道行莫测的高人们都是不知来了多少位,可结果呢?还没等到宫里的二更鼓响,就都屁滚尿流得爬出来了,那惊恐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据说有几位贪图赏银的假高僧,都吓死在了那座鬼园里,最后要不是宫里有旨,谁知道将军府里会闹出什么热闹来呢。” “你们只知道宫里有旨,那你们可知巷里那几位大人物是如何迹的呢?” 先前说话那人饮尽盏里清酒,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当年骠骑将军死后,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难以落,遗孀们贬为庶民后更不知何去何从,咱们大周的贤王殿下太过心善,最后让那几位在当时毫不起眼的大老爷们妥善安置,好像是结果很是完满,加之朝堂上贬嫡的臣工太多,那几位显贵这才有了如今的赫赫威权,当真非池中之物。” “妈的这位仁兄你说的还是屁话。” 一中年汉子摇头嘲讽说道:“照你所言,若是那几位大人物当年真以此迹,那说什么金鳞,我可不敢苟同。当年这件事情我也是略有耳闻,据我所知的是,听说那几位显贵接过殿下的谕旨后,直接召集家奴,杖杀了将军府里那些仆妇管事之流,然后对外宣称是欲要陪葬主人而自刎于室。” “当然,这只是我在入京时的道听途说之言,无凭无据,诸位可以爱信不信。” 第九十一章 鬼园之谜 茶案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李兰坐在角落里安然吃着桂花香糕,默默听着,咀嚼的声音也很唏嘘。81Δ』中文网他对那些朝堂显贵昔年间究竟是如何迹没有任何趣意,至于在那些掀起的血腥故事里潜藏着的对错问题,也谈不上问辩——因为这些时过境迁的旧年旧事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那座鬼园坟墓里的旧故事。 “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难道这般浅显的道理阁下都不懂吗?当然,昔年间的旧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言清的。但可以想见的是,和如今那些朝堂显贵们相比,将军府早已落入泥潭,再也看不到云端之上任何风景,最重要还不是因为将军犯上作乱,咎由自取,否则何以招来如此祸端?若是不然,如今将军府恐怕早已累封至军侯府了吧?真是死有余辜啊……只是府里人有些痛惜,落得的结局太过可怜。” 一老人拿起花瓷茶壶,缓缓给自己满上盏温热清茶,白气氤氲,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饱含风霜的声音徐徐而来:“你们都还年少,难免不知道昔年间究竟生了什么。我虽老迈,可却有幸目睹那件旧事的惨重,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啊。我记得当日将军府怒声哭声冤喊声太过震耳,那人头,妈的就好像不要钱的瓜果般滚滚而落,临逝时都死不瞑目。那府里人流着的鲜血,都淌过好几座府宅了,据说现在将军府里的青藤之所以如此繁盛,就是因为有这些尸骨血水滋生的缘故,你们说,这何止是一个惨字能够全然囊括的?” “老人家您说得确是在理,可晚辈不敢有所苟同。将军府最惨的不是这些,真正让我等觉得心寒的是,昔年间的街坊四邻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朝野里有很多位显贵和将军府来往修好,可这件旧事生之后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将军说句话,事后更是连为此收容尸骨的都没有,只得暴尸荒野。” “确是如此。若说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回想起来,便是我这等历经风霜苟活的老人而言,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值得挂念的,朝野里的大老爷们平素多么显贵,但跌落云端之时终究恍如镜花水月,黄粱梦醒,那些名义之友在将军死后,竟然都不敢前去吊唁,如避蛇蝎。所以啊,像朝堂那等朝生暮死之地,当真不是你我可以去的,平庸无为也是难得可贵。” 老人放下茶盏,下意识里看了眼唐韵茶坊四周,再回望向清幽街巷,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些四品柳将军吗?当年他不过是将军府在咱大周北境时的偏将罢了,结果告将军和巫蛊之祸有所牵扯的就是他,若是想问此人如今在何必?嘿,这位大老爷现在可是在西陲边疆活着好好的呢!” “还有当年那位将军府里的亲信,据说现在也不错,只不过入了文职……也不知道这些人在京都里每日花天酒地之时,会不会想起昔年间将军府对自己的多加照拂?如果真的想起来了,该是何等样的感触?” 听到这些话,那先前出的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显贵过的也确是风流,但难免有什么意外生。难道你们不知道就有几位,在事后短短几年里,便遭到贬嫡客死他乡?前些时日京都里的那桩文官案知道吧?当年他不就是那些人里面的一员吗。所以依我之见啊……” “这些坎坷之事岂能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一入侯门深似海。世间哪一座高门府第之后,不是如此?” …… …… 暖风自街巷外徐徐而来,吹的坊铺招牌啪啪作响。 清风自伴香茶而谈吐风雅,虽然很慢但终究还是会饮尽,茶案旁的京都闲人们慢慢将壶里清茶喝光后,便结束了闲叙,起身寒暄拱手告别。 李兰和鲁兰依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方桌旁。茶案上面粥尽糕无,杯盏里的香茶也被风吹的早已冷凉,却明显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小子,你对那座将军府究竟持有何等的看法?”鲁老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神情认真问道。 李兰笑着回答道:“不知鲁老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看法?” 鲁老神情很平静,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些精芒掠动,说道:“当然是那些人所言的鬼园之谈……还有昔年间将军府是否真的牵扯入巫蛊之祸。”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渐渐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用来唬人的,应该是那座将军府里有些蹊跷罢了,至于是否和昔年旧事有所关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自然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不可一概而论……不过既然能有这么多秘辛在内,想来所谓的真相还是有些出入的,鲁老以为如何?”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不错,老夫苟活人世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什么鬼神妖魅。如此看来,是有人想藏着那座将军府的秘密才让其成为鬼园。” 鲁老看着他明亮如镜的眼镜,很是赞同地说道:“老夫很少入京,昔年那桩旧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老夫在北境游历时,曾经有幸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对他能够做出犯上作乱的株连大罪来,老夫是万万不信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谈之无益,只是在老夫的印象里,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的祭日,想来那座府第应该还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了,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李兰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想我年少时览阅圣贤经典,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喷张或者是感人肺腑,再有可能就是忿恨难忍,后来细细思量,才明白有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不可擅加考证,真正的真相永远都不是几部典籍可以言清,谁知道当年编写的官员有没有可诛之心?” 说到这里,李兰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坊外的碧空说道:“现在更多的,我宁愿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道听途说之言,因为朝堂可以因为某些缘故不敢妄言辞,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禁止民间茶余饭后的言谈无忌,便是宫里那位至尊也不能…… “古言道彼之长,便是彼之短。既然有鬼园之称,而世间真的没有任何妖魅,故而那座将军府肯定有很多秘辛,那么如何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的重点,便只能落在了尘封已久的庭园里了,不是吗?” 便在这时,有几名面容硬朗,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缓缓走入唐韵茶坊。 鲁老正在听得聚精会神,品着里面的意味,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不免抬眼打量着那几位黑衣男子,只在瞬间,眉眼间便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之色。 因为他现了一件不得不加以重视,且极为有趣的事情。 第九十二章 看热闹不怕事大 茶案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李兰坐在角落里安然吃着桂花香糕,默默听着,咀嚼的声音也很唏嘘。他对那些朝堂显贵昔年间究竟是如何发迹没有任何趣意,至于在那些掀起的血腥故事里潜藏着的对错问题,也谈不上问辩——因为这些时过境迁的旧年旧事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那座鬼园坟墓里的旧故事。 “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难道这般浅显的道理阁下都不懂吗?当然,昔年间的旧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言清的。但可以想见的是,和如今那些朝堂显贵们相比,将军府早已落入泥潭,再也看不到云端之上任何风景,最重要还不是因为将军犯上作乱,咎由自取,否则何以招来如此祸端?若是不然,如今将军府恐怕早已累封至军侯府了吧?真是死有余辜啊……只是府里人有些痛惜,落得的结局太过可怜。” 一老人拿起花瓷茶壶,缓缓给自己满上盏温热清茶,白气氤氲,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饱含风霜的声音徐徐而来:“你们都还年少,难免不知道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虽老迈,可却有幸目睹那件旧事的惨重,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啊。我记得当日将军府怒声哭声冤喊声太过震耳,那人头,妈的就好像不要钱的瓜果般滚滚而落,临逝时都死不瞑目。那府里人流着的鲜血,都淌过好几座府宅了,据说现在将军府里的青藤之所以如此繁盛,就是因为有这些尸骨血水滋生的缘故,你们说,这何止是一个惨字能够全然囊括的?” “老人家您说得确是在理,可晚辈不敢有所苟同。将军府最惨的不是这些,真正让我等觉得心寒的是,昔年间的街坊四邻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朝野里有很多位显贵和将军府来往修好,可这件旧事发生之后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将军说句话,事后更是连为此收容尸骨的都没有,只得暴尸荒野。” “确是如此。若说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回想起来,便是我这等历经风霜苟活的老人而言,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值得挂念的,朝野里的大老爷们平素多么显贵,但跌落云端之时终究恍如镜花水月,黄粱梦醒,那些名义之友在将军死后,竟然都不敢前去吊唁,如避蛇蝎。所以啊,像朝堂那等朝生暮死之地,当真不是你我可以去的,平庸无为也是难得可贵。” 老人放下茶盏,下意识里看了眼唐韵茶坊四周,再回首望向清幽街巷,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些四品柳将军吗?当年他不过是将军府在咱大周北境时的偏将罢了,结果首告将军和巫蛊之祸有所牵扯的就是他,若是想问此人如今在何必?嘿,这位大老爷现在可是在西陲边疆活着好好的呢!” “还有当年那位将军府里的亲信,据说现在也不错,只不过入了文职……也不知道这些人在京都里每日花天酒地之时,会不会想起昔年间将军府对自己的多加照拂?如果真的想起来了,该是何等样的感触?” 听到这些话,那先前出的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显贵过的也确是风流,但难免有什么意外发生。难道你们不知道就有几位,在事后短短几年里,便遭到贬嫡客死他乡?前些时日京都里的那桩文官案知道吧?当年他不就是那些人里面的一员吗。所以依我之见啊……” “这些坎坷之事岂能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一入侯门深似海。世间哪一座高门府第之后,不是如此?” …… …… 暖风自街巷外徐徐而来,吹的坊铺招牌啪啪作响。 清风自伴香茶而谈吐风雅,虽然很慢但终究还是会饮尽,茶案旁的京都闲人们慢慢将壶里清茶喝光后,便结束了闲叙,起身寒暄拱手告别。 李兰和鲁兰依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方桌旁。茶案上面粥尽糕无,杯盏里的香茶也被风吹的早已冷凉,却明显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小子,你对那座将军府究竟持有何等的看法?”鲁老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神情认真问道。 李兰笑着回答道:“不知鲁老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看法?” 鲁老神情很平静,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些精芒掠动,说道:“当然是那些人所言的鬼园之谈……还有昔年间将军府是否真的牵扯入巫蛊之祸。”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渐渐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用来唬人的,应该是那座将军府里有些蹊跷罢了,至于是否和昔年旧事有所关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自然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不可一概而论……不过既然能有这么多秘辛在内,想来所谓的真相还是有些出入的,鲁老以为如何?”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不错,老夫苟活人世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什么鬼神妖魅。如此看来,是有人想藏着那座将军府的秘密才让其成为鬼园。” 鲁老看着他明亮如镜的眼镜,很是赞同地说道:“老夫很少入京,昔年那桩旧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老夫在北境游历时,曾经有幸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对他能够做出犯上作乱的株连大罪来,老夫是万万不信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谈之无益,只是在老夫的印象里,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的祭日,想来那座府第应该还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了,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李兰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想我年少时览阅圣贤经典,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喷张或者是感人肺腑,再有可能就是忿恨难忍,后来细细思量,才明白有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不可擅加考证,真正的真相永远都不是几部典籍可以言清,谁知道当年编写的官员有没有可诛之心?” 说到这里,李兰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坊外的碧空说道:“现在更多的,我宁愿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道听途说之言,因为朝堂可以因为某些缘故不敢妄发言辞,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禁止民间茶余饭后的言谈无忌,便是宫里那位至尊也不能…… “古言道彼之长,便是彼之短。既然有鬼园之称,而世间真的没有任何妖魅,故而那座将军府肯定有很多秘辛,那么如何发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的重点,便只能落在了尘封已久的庭园里了,不是吗?” 便在这时,有几名面容硬朗,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缓缓走入唐韵茶坊。 鲁老正在听得聚精会神,品着里面的意味,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不免抬眼打量着那几位黑衣男子,只在瞬间,眉眼间便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之色。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不加以重视,且极为有趣的事情。 …… …… 在李兰的印象里,自千里之遥的云海山而远赴入京的鲁老先生就是一个气质可亲的普通老人。虽然在有些毒道或者武学方面真的可以令人觉得肝胆相寒,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故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其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于是他放在茶盏,然后望向了缓缓入坊门的那些黑衣男子,双眉微挑。 那些人站在茶坊正堂中间,微抬着下颌,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来往方面的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飞鹏,在碧空里俯瞰,眼里没有那些等闲之辈的燕雀,显得很是高高在上。 令李兰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很多道目光落到这里时,那些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从未有过片刻消减,愈演愈盛,喧闹的气氛里竟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是盏里早已冷凉的香茶,像是那些人腰畔所配的寒冷兵器,更像是腕间并不醒目甚至难以看清的白虎绣青。 他身为神机营主将,自然看出了那是右督卫独有的标志,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难道是为了那座阴森的鬼园?还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督卫不是为那座鬼园而来,更不是为他们而来,而是径直三三两两分散在他们相邻的茶案旁,掏了十几个大钱,请茶先生泡一壶好茶,然后安安静静地品着。 虽犹如此,此间的气氛却更加压抑,那些巷里而来的暖风,都仿佛要被冻凝一般。 很有趣的是,明明鲁老先生什么都没说,李兰什么都没问,他却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无来由生出,将杯盏里的香茶一饮而尽后,说道:“等等看吧,有热闹了。” 第九十三章 看出事了 茶案旁众人一片唏嘘感慨,李兰坐在角落里安然吃着桂花香糕,默默听?32??,咀嚼的声音也很唏嘘。他对那些朝堂显贵昔年间究竟是如何发迹没有任何趣意,至于在那些掀起的血腥故事里潜藏着的对错问题,也谈不上问辩——因为这些时过境迁的旧年旧事和他扯不上任何关系,现在他更关心的是那座鬼园坟墓里的旧故事。 “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难道这般浅显的道理阁下都不懂吗?当然,昔年间的旧事也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言清的。但可以想见的是,和如今那些朝堂显贵们相比,将军府早已落入泥潭,再也看不到云端之上任何风景,最重要还不是因为将军犯上作乱,咎由自取,否则何以招来如此祸端?若是不然,如今将军府恐怕早已累封至军侯府了吧?真是死有余辜啊……只是府里人有些痛惜,落得的结局太过可怜。” 一老人拿起花瓷茶壶,缓缓给自己满上盏温热清茶,白气氤氲,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饱含风霜的声音徐徐而来:“你们都还年少,难免不知道昔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虽老迈,可却有幸目睹那件旧事的惨重,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啊。我记得当日将军府怒声哭声冤喊声太过震耳,那人头,妈的就好像不要钱的瓜果般滚滚而落,临逝时都死不瞑目。那府里人流着的鲜血,都淌过好几座府宅了,据说现在将军府里的青藤之所以如此繁盛,就是因为有这些尸骨血水滋生的缘故,你们说,这何止是一个惨字能够全然囊括的?” “老人家您说得确是在理,可晚辈不敢有所苟同。将军府最惨的不是这些,真正让我等觉得心寒的是,昔年间的街坊四邻们都很清楚地知道,朝野里有很多位显贵和将军府来往修好,可这件旧事发生之后竟无一人站出来替将军说句话,事后更是连为此收容尸骨的都没有,只得暴尸荒野。” “确是如此。若说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回想起来,便是我这等历经风霜苟活的老人而言,都觉得没有什么可值得挂念的,朝野里的大老爷们平素多么显贵,但跌落云端之时终究恍如镜花水月,黄粱梦醒,那些名义之友在将军死后,竟然都不敢前去吊唁,如避蛇蝎。所以啊,像朝堂那等朝生暮死之地,当真不是你我可以去的,平庸无为也是难得可贵。” 老人放下茶盏,下意识里看了眼唐韵茶坊四周,再回首望向清幽街巷,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些四品柳将军吗?当年他不过是将军府在咱大周北境时的偏将罢了,结果首告将军和巫蛊之祸有所牵扯的就是他,若是想问此人如今在何必?嘿,这位大老爷现在可是在西陲边疆活着好好的呢!” “还有当年那位将军府里的亲信,据说现在也不错,只不过入了文职……也不知道这些人在京都里每日花天酒地之时,会不会想起昔年间将军府对自己的多加照拂?如果真的想起来了,该是何等样的感触?” 听到这些话,那先前出的中年汉子摇摇头,说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显贵过的也确是风流,但难免有什么意外发生。难道你们不知道就有几位,在事后短短几年里,便遭到贬嫡客死他乡?前些时日京都里的那桩文官案知道吧?当年他不就是那些人里面的一员吗。所以依我之见啊……” “这些坎坷之事岂能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一入侯门深似海。世间哪一座高门府第之后,不是如此?” …… …… 暖风自街巷外徐徐而来,吹的坊铺招牌啪啪作响。 清风自伴香茶而谈吐风雅,虽然很慢但终究还是会饮尽,茶案旁的京都闲人们慢慢将壶里清茶喝光后,便结束了闲叙,起身寒暄拱手告别。 李兰和鲁兰依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方桌旁。茶案上面粥尽糕无,杯盏里的香茶也被风吹的早已冷凉,却明显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小子,你对那座将军府究竟持有何等的看法?”鲁老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神情认真问道。 李兰笑着回答道:“不知鲁老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看法?” 鲁老神情很平静,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些精芒掠动,说道:“当然是那些人所言的鬼园之谈……还有昔年间将军府是否真的牵扯入巫蛊之祸。”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渐渐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用来唬人的,应该是那座将军府里有些蹊跷罢了,至于是否和昔年旧事有所关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自然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不可一概而论……不过既然能有这么多秘辛在内,想来所谓的真相还是有些出入的,鲁老以为如何?”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不错,老夫苟活人世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什么鬼神妖魅。如此看来,是有人想藏着那座将军府的秘密才让其成为鬼园。” 鲁老看着他明亮如镜的眼镜,很是赞同地说道:“老夫很少入京,昔年那桩旧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老夫在北境游历时,曾经有幸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对他能够做出犯上作乱的株连大罪来,老夫是万万不信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谈之无益,只是在老夫的印象里,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的祭日,想来那座府第应该还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了,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李兰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想我年少时览阅圣贤经典,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喷张或者是感人肺腑,再有可能就是忿恨难忍,后来细细思量,才明白有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不可擅加考证,真正的真相永远都不是几部典籍可以言清,谁知道当年编写的官员有没有可诛之心?” 说到这里,李兰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坊外的碧空说道:“现在更多的,我宁愿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道听途说之言,因为朝堂可以因为某些缘故不敢妄发言辞,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禁止民间茶余饭后的言谈无忌,便是宫里那位至尊也不能…… “古言道彼之长,便是彼之短。既然有鬼园之称,而世间真的没有任何妖魅,故而那座将军府肯定有很多秘辛,那么如何发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的重点,便只能落在了尘封已久的庭园里了,不是吗?” 便在这时,有几名面容硬朗,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缓缓走入唐韵茶坊。 鲁老正在听得聚精会神,品着里面的意味,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不免抬眼打量着那几位黑衣男子,只在瞬间,眉眼间便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之色。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不加以重视,且极为有趣的事情。 …… …… 在李兰的印象里,自千里之遥的云海山而远赴入京的鲁老先生就是一个气质可亲的普通老人。虽然在有些毒道或者武学方面真的可以令人觉得肝胆相寒,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故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其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于是他放在茶盏,然后望向了缓缓入坊门的那些黑衣男子,双眉微挑。 那些人站在茶坊正堂中间,微抬着下颌,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来往方面的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飞鹏,在碧空里俯瞰,眼里没有那些等闲之辈的燕雀,显得很是高高在上。 令李兰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很多道目光落到这里时,那些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从未有过片刻消减,愈演愈盛,喧闹的气氛里竟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是盏里早已冷凉的香茶,像是那些人腰畔所配的寒冷兵器,更像是腕间并不醒目甚至难以看清的白虎绣青。 他身为神机营主将,自然看出了那是右督卫独有的标志,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难道是为了那座阴森的鬼园?还是因为自己在这里,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督卫不是为那座鬼园而来,更不是为他们而来,而是径直三三两两分散在他们相邻的茶案旁,掏了十几个大钱,请茶先生泡一壶好茶,然后安安静静地品着。 虽犹如此,此间的气氛却更加压抑,那些巷里而来的暖风,都仿佛要被冻凝一般。 很有趣的是,明明鲁老先生什么都没说,李兰什么都没问,他却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无来由生出些许无奈,将杯盏里的香茶一饮而尽后,说道:“等等看吧,有热闹了。” (当你们屈于上司淫,威,不得不被迫熬夜加班时,就理解此时我日了哈士奇的心情了。我这个狗子又要被骂了……) 第九十四章 惊鸿影 …… …… 在李兰的印象里,自千里之遥的云海山而远赴?33?京的鲁老先生就是一个气质可亲的普通老人。虽然在有些毒道或者武学方面真的可以令人觉得肝胆相寒,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故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其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于是他放在茶盏,然后望向了缓缓入坊门的那些黑衣男子,双眉微挑。 那些人站在茶坊正堂中间,微抬着下颌,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来往方面的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飞鹏,在碧空里俯瞰,眼里没有那些等闲之辈的燕雀,显得很是高高在上。 令李兰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很多道目光落到这里时,那些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从未有过片刻消减,愈演愈盛,喧闹的气氛里竟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是盏里早已冷凉的香茶,像是那些人腰畔所配的寒冷兵器,更像是腕间并不醒目甚至难以看清的白虎绣青。 他曾身为神机营主将,自然看出了那是右督卫独有的皇室绣青,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呢?难道是为了那座阴森的鬼园?还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督卫不是为那座鬼园而来,更不是为他们而来,而是径直三三两两分散在他们相邻的茶案旁,掏了十几个大钱,然后请茶先生泡一壶好茶,安安静静地品着。但就是这般模样,此间的气氛却更加压抑,那些巷里而来的暖风,都仿佛要被冻凝一般。 很有趣的是,明明鲁老先生什么都没说,李兰什么都没问,他却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无来由生出些许无奈,将杯盏里的香茶一饮而尽后,说道:“既然鲁老想看会儿热闹,那便等等看吧,过些时辰再去那座将军府也不迟。” “你小子也不用太过担心,那里早已荒废多年,再让它尘封些许时日又何妨?” 鲁老微微挑眉,沉默了片刻后道:“何况老夫在江湖飘摇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自然不是闲来无事非要看这等热闹。只是英烈豪杰、各般武学,老夫虽然知道的甚是广泛,但京都里的武道宗师高手们终究少有见闻,尤其是天家禁卫里独有的一套纵横合击之术,直到如今老夫都未曾目睹其风采,若是今日能够有幸见到,也不枉老夫入京此行。” 李兰看着茶盏里氤氲的热气,有些不解地问道:“纵横合击之术?我在神机营时,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鲁老既然对此有所好奇,为何不出言提醒晚辈呢?” 鲁老看着他素淡的容颜觉得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倒霉孩子在南苑神机营时,与陆丘争得太过不亦乐乎,什么时候能有这等闲情逸致过了?老夫说了能怎样?不说又能怎样? 看着老人像看白痴般注视着自己,李兰忽然间有些懂了,神情显得很是尴尬,他默默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边的衣袖,目光在茶案上的几小盘糕酥上面来回飘动,然后说道:“吃菜……吃菜。” …… …… 初夏的风像是天然加着胭脂香,闻着直生醉意,欲眠。 时已午后,不知几番细细思量,案上的香茶更不知添了几壶,李兰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以手抚额,懒散的目光看着那些安之若素却时时散发凉意的督卫们,觉得好生烦倦,心想说好的热闹呢? 暖风自街巷外徐徐而来,吹的坊铺招牌啪啪作响。 清风自伴香茶而谈吐风雅,虽然很慢但终究还是会饮尽,茶案旁的京都闲人们慢慢将壶里清茶喝光后,便结束了闲叙,起身寒暄拱手告别。 李兰和鲁兰依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方桌旁。茶案上面粥尽糕无,杯盏里的香茶也被风吹的早已冷凉,却明显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小子,你对那座将军府究竟持有何等的看法?”鲁老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神情认真问道。 李兰笑着回答道:“不知鲁老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看法?” 鲁老神情很平静,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些精芒掠动,说道:“当然是那些人所言的鬼园之谈……还有昔年间将军府是否真的牵扯入巫蛊之祸。”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渐渐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用来唬人的,应该是那座将军府里有些蹊跷罢了,至于是否和昔年旧事有所关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自然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不可一概而论……不过既然能有这么多秘辛在内,想来所谓的真相还是有些出入的,鲁老以为如何?”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不错,老夫苟活人世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什么鬼神妖魅。如此看来,是有人想藏着那座将军府的秘密才让其成为鬼园。” 鲁老看着他明亮如镜的眼镜,很是赞同地说道:“老夫很少入京,昔年那桩旧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老夫在北境游历时,曾经有幸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对他能够做出犯上作乱的株连大罪来,老夫是万万不信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谈之无益,只是在老夫的印象里,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的祭日,想来那座府第应该还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了,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李兰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想我年少时览阅圣贤经典,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喷张或者是感人肺腑,再有可能就是忿恨难忍,后来细细思量,才明白有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不可擅加考证,真正的真相永远都不是几部典籍可以言清,谁知道当年编写的官员有没有可诛之心?” 说到这里,李兰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坊外的碧空说道:“现在更多的,我宁愿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道听途说之言,因为朝堂可以因为某些缘故不敢妄发言辞,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禁止民间茶余饭后的言谈无忌,便是宫里那位至尊也不能…… “古言道彼之长,便是彼之短。既然有鬼园之称,而世间真的没有任何妖魅,故而那座将军府肯定有很多秘辛,那么如何发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的重点,便只能落在了尘封已久的庭园里了,不是吗?” 便在这时,有几名面容硬朗,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缓缓走入唐韵茶坊。 鲁老正在听得聚精会神,品着里面的意味,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不免抬眼打量着那几位黑衣男子,只在瞬间,眉眼间便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之色。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不加以重视,且极为有趣的事情。 望烟巷在京都里的偏南方向,巷里从清晨至日暮都有着很多来往商贩与走街串巷的闲人,故而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 但今日的望烟巷里格外安静幽静,静到与李兰初来时的时辰没有任何区别,静到马车辘辘声有若雷鸣,静到初夏暮风吹过街道旁的枯枝败叶的声音有若松涛,在长巷里竟看不到任何暮色已晚而归家的行人,甚至连孩童嬉闹的声音也没有,仿佛除了沉沉暮色和肃杀之意笼着的街巷外,其余的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第九十五章 对不起 (加班中,可能要忙到两三点,熬完我再补。任何解释苍白无力,就骂我这个狗子好了。对不起大家了。) …… 在李兰的印象里,自千里之遥的云海山而远赴入京的鲁老先生就是一个气质可亲的普通老人。虽然在有些毒道或者武学方面真的可以令人觉得肝胆相寒,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故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这个老家伙的目光竟然像雪亮的刀锋般锋利,不禁微异,眼睛微眯,对其隐藏着的事情更感兴趣。 于是他放在茶盏,然后望向了缓缓入坊门的那些黑衣男子,双眉微挑。 那些人站在茶坊正堂中间,微抬着下颌,神情漠然,根本不在意自己站在这里会给别人带去多少来往方面的不便,骄傲的就像只飞鹏,在碧空里俯瞰,眼里没有那些等闲之辈的燕雀,显得很是高高在上。 令李兰挑眉的不是这些,而是在很多道目光落到这里时,那些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从未有过片刻消减,愈演愈盛,喧闹的气氛里竟充满了肃杀的感觉,就像是盏里早已冷凉的香茶,像是那些人腰畔所配的寒冷兵器,更像是腕间并不醒目甚至难以看清的白虎绣青。 他曾身为神机营主将,自然看出了那是右督卫独有的皇室绣青,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这里?所为何来呢?难道是为了那座阴森的鬼园?还是因为自己在这里,再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督卫不是为那座鬼园而来,更不是为他们而来,而是径直三三两两分散在他们相邻的茶案旁,掏了十几个大钱,然后请茶先生泡一壶好茶,安安静静地品着。但就是这般模样,此间的气氛却更加压抑,那些巷里而来的暖风,都仿佛要被冻凝一般。 很有趣的是,明明鲁老先生什么都没说,李兰什么都没问,他却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无来由生出些许无奈,将杯盏里的香茶一饮而尽后,说道:“既然鲁老想看会儿热闹,那便等等看吧,过些时辰再去那座将军府也不迟。” “你小子也不用太过担心,那里早已荒废多年,再让它尘封些许时日又何妨?” 鲁老微微挑眉,沉默了片刻后道:“何况老夫在江湖飘摇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自然不是闲来无事非要看这等热闹。只是英烈豪杰、各般武学,老夫虽然知道的甚是广泛,但京都里的武道宗师高手们终究少有见闻,尤其是天家禁卫里独有的一套纵横合击之术,直到如今老夫都未曾目睹其风采,若是今日能够有幸见到,也不枉老夫入京此行。” 李兰看着茶盏里氤氲的热气,有些不解地问道:“纵横合击之术?我在神机营时,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鲁老既然对此有所好奇,为何不出言提醒晚辈呢?” 鲁老看着他素淡的容颜觉得有些无语,心想你这倒霉孩子在南苑神机营时,与陆丘争得太过不亦乐乎,什么时候能有这等闲情逸致过了?老夫说了能怎样?不说又能怎样? 看着老人像看白痴般注视着自己,李兰忽然间有些懂了,神情显得很是尴尬,他默默重新拾起木筷,卷起右手边的衣袖,目光在茶案上的几小盘糕酥上面来回飘动,然后说道:“吃菜……吃菜。” …… …… 初夏的风像是天然加着胭脂香,闻着直生醉意,欲眠。 时已午后,不知几番细细思量,案上的香茶更不知添了几壶,李兰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以手抚额,懒散的目光看着那些安之若素却时时散发凉意的督卫们,觉得好生烦倦,心想说好的热闹呢? 暖风自街巷外徐徐而来,吹的坊铺招牌啪啪作响。 清风自伴香茶而谈吐风雅,虽然很慢但终究还是会饮尽,茶案旁的京都闲人们慢慢将壶里清茶喝光后,便结束了闲叙,起身寒暄拱手告别。 李兰和鲁兰依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方桌旁。茶案上面粥尽糕无,杯盏里的香茶也被风吹的早已冷凉,却明显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 “小子,你对那座将军府究竟持有何等的看法?”鲁老看着他清雅的容颜神情认真问道。 李兰笑着回答道:“不知鲁老指的是哪个方面的看法?” 鲁老神情很平静,略显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些精芒掠动,说道:“当然是那些人所言的鬼园之谈……还有昔年间将军府是否真的牵扯入巫蛊之祸。” 李兰沉默了很长时间,渐渐敛了笑容,缓缓说道:“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都是用来唬人的,应该是那座将军府里有些蹊跷罢了,至于是否和昔年旧事有所关系,现在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自然不是我们能够知晓的,不可一概而论……不过既然能有这么多秘辛在内,想来所谓的真相还是有些出入的,鲁老以为如何?”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很明亮,神情很端正。 “不错,老夫苟活人世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什么鬼神妖魅。如此看来,是有人想藏着那座将军府的秘密才让其成为鬼园。” 鲁老看着他明亮如镜的眼镜,很是赞同地说道:“老夫很少入京,昔年那桩旧事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老夫在北境游历时,曾经有幸受过将军府的恩惠,对他能够做出犯上作乱的株连大罪来,老夫是万万不信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谈之无益,只是在老夫的印象里,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的祭日,想来那座府第应该还是没有人前来吊唁了,不免觉得有些唏嘘。” 李兰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说道:“想我年少时览阅圣贤经典,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喷张或者是感人肺腑,再有可能就是忿恨难忍,后来细细思量,才明白有很多都是沽名钓誉,不可擅加考证,真正的真相永远都不是几部典籍可以言清,谁知道当年编写的官员有没有可诛之心?” 说到这里,李兰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抬起头来,望向坊外的碧空说道:“现在更多的,我宁愿相信那些三教九流的道听途说之言,因为朝堂可以因为某些缘故不敢妄发言辞,但没有任何人可以禁止民间茶余饭后的言谈无忌,便是宫里那位至尊也不能…… “古言道彼之长,便是彼之短。既然有鬼园之称,而世间真的没有任何妖魅,故而那座将军府肯定有很多秘辛,那么如何发现那些不可告人的秘辛的重点,便只能落在了尘封已久的庭园里了,不是吗?” 便在这时,有几名面容硬朗,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缓缓走入唐韵茶坊。 鲁老正在听得聚精会神,品着里面的意味,被人打扰,自然不会太高兴,不免抬眼打量着那几位黑衣男子,只在瞬间,眉眼间便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深沉之色。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不得不加以重视,且极为有趣的事情。 望烟巷在京都里的偏南方向,巷里从清晨至日暮都有着很多来往商贩与走街串巷的闲人,故而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 但今日的望烟巷里格外安静幽静,静到与李兰初来时的时辰没有任何区别,静到马车辘辘声有若雷鸣,静到初夏暮风吹过街道旁的枯枝败叶的声音有若松涛,在长巷里竟看不到任何暮色已晚而归家的行人,甚至连孩童嬉闹的声音也没有,仿佛除了沉沉暮色和肃杀之意笼着的街巷外,其余的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第九十六章 暮色惊 望烟巷在京都里的偏南方向,巷里从清晨至日暮都有着很多来往商贩与走街串巷的闲人,故而连清静都算不上,自然没有什么风雅可言。 但今日的望烟巷里格外安静幽静,静到与李兰初来时实在没有任何区别,静到马车辘辘声有若雷鸣,静到初夏暮风吹过街道旁的枯枝败叶的声音有若松涛,在长巷里竟看不到任何暮色已晚而归家的行人,甚至连孩童嬉闹的声音也没有,仿佛除了沉沉暮色和肃杀之意笼着的街巷外,其余的都不存在,静到要死。 从唐韵茶坊至那座阴森可怖的鬼园,距离其实是太过遥远,云阳府马车悠悠紧随在那些督卫身后,也没过多久便走进了这片静街暗巷里。 前方的那座将军府隐藏在暮色里,隐藏在蔓蔓青藤里,透过窗帷,只能模糊看到无数风雨侵凌过后的破落石壁,却不知道究竟会有多少右督卫同是隐藏在看不见摸不到的阴影里,觅机而动。 天色已晚,暮风轻拂,望烟巷里盈满着极为压抑的味道,一片安静。 车厢里,李兰的情绪则不像外面风景那般平静,眉眼间满是浓浓的不解与疑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身畔的老人问道:“鲁老居于江湖这么多年,先前在茶坊里,可曾看出那些人是何来路?竟然能惊动堂堂右督卫亲自查办?” 鲁老微微侧目,垂眼沉思片刻过后,缓缓摇头说道:“那些人出手极为果断狠辣,实在太过无迹可循,纵然老夫在江湖里横行无忌这么多年,也很难能够窥出什么。但在有些方面可以想见的是,那些人很有可能出自军旅,或者曾经在边疆有所磨砺,不然那股无意识里散发出来的杀伐气度,绝对不是一般江湖客能够拥有……” 窗帷掀起,李兰抬眼望向那座破旧的鬼园,想着昔年此间的盛景,想着那些血腥而阴森的故事,再想着先前那些人的特殊,心里的不安愈来愈为浓烈,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再过些时日便是骠骑将军的祭日,如此看来,那些人应该就是那座将军府劫后余生的旧部了吧。” 鲁老看着那座冷清破落的将军府的石壁,忽然微笑起来,说道:“若真是如你这般所言,想来今日着实不枉此行,竟然能够遇见劫后余生的将军府旧人。只是不知,你小子对此是何等想法?” 李兰微微怔仲,有些不解地问道:“鲁老的言下之意是……?” 鲁老眸色忽然间变得极为深不见底,沉默半晌后,说道:“能够让右督卫精锐如此布局,请那些将军府旧部入瓮,想来那座鬼园四周里早已积蕴着很多风雨,就算那些人真的可以称之为江湖高手,恐怕在其清剿下也难以逃脱出来。只是如此一来,那座将军府里隐藏着的诸多秘辛,自然便是随之而散,届时你小子若是想要查清楚这件事情,难上加难啊。故而令老夫觉得有些好奇的是,这般局势里,你该当如何?” 李兰坐在窗畔前,遥望着明丽暮色下依然冷清如墓园的将军府,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阴森里的时间气息,还有那些已然被时间掩埋的真相,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被他从心里驱走,然后沉吟说道:“若是能够对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帮助,我会请鲁老你出手的。但现在局势未明,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潜藏着多少右督卫精锐,如若贸然行事只怕会得不偿失,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然而话音尚未落入暮色,马车前的静街暗巷里忽然间有阵阵厉吼嘶鸣的声音响起,惊破暮色,惊破百无聊赖的白马,惊破青年眉眼间如潭的平静,惊破先前此间的一片死寂! …… …… 暮色萧萧兮鬼园寒,槐叶落在地面,自然被平日巷里积蕴的尘土染脏,寒风骤起时,无数刀光剑影映在破落的石壁上,斑驳人影在上面摇曳而生,宛若京都里极负盛名的丹青影画。 第九十七章 惊鸿影 凉风缓缓拂过望烟巷。 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站在原地,看着向自己围困而来的诸多禁卫,苍白的脸上情绪很是复杂,心渐渐沉入渊谷。 如果这真的是京都里那些大人物们精心布置的谋局,那么自己与各位同伴可能真的难以幸免。谁都知道,镇守京畿重地的右督卫,可是精锐之师,所向披靡,从来没有任何疏忽,自然也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会发生……自然更是死路难逃。 但可以想见的是,眼前那些禁卫有的已经身受重伤,不复先前的强势,他们相信自己曾经在北境边疆磨砺多年的经验上面,若是觅得良机,很有可能反败为胜。 可问题在于,那些禁卫在受伤之后虽然愤怒,却依然没有失去理智,极有耐心,可谓是精锐里面的精锐,不可等闲而视之,更何况这些人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的衣袍早已经被刀光剑影割裂成无数碎片,露出暗黄而强壮的身躯,有数道血水正在缓缓淌下,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然白骨。 便仿佛朵朵娇丽的花瓣,落在破落石壁的青藤之上。 破落的鬼园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声音。 那些衣胄鲜明的禁卫们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看着满是森然尸骨的青石地面,看着敌人身上汩汩而流的鲜血,略有沉默,然后在冷漠而阴寒地暴喝后,那些泛着幽色的寒冷兵器,直接掠向那些将军府旧部的面门与胸膛! 啪啪啪啪,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响起无数清鸣之声,随之有很多碎裂的袍胄随风飘舞,落在地面上,落在那滩滩血泊里。 嗤嗤嗤嗤,狂舞的刀光剑影早已经被染红,无数道鲜血自暮色里喷洒而出,映在破落的石壁上,映在那些不堪的画刻上,栩栩如生,画面看着极为惊怖。 他们身上的鲜血流的越来越多。 手里的兵器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夫子,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却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荣华富贵早已烟消云散。” …… …… 李兰坐在窗畔前,遥望着明丽暮色下依然冷清如墓园的将军府,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阴森里的时间气息,还有那些已然被时间掩埋的真相,忽然觉得有些难过,虽然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便被他从心里驱走,然后沉吟说道:“若是能够对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帮助,我会请鲁老你出手的。但现在局势未明,谁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潜藏着多少右督卫精锐,如若贸然行事只怕会得不偿失,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然而话音尚未落入暮色,马车前的静街暗巷里忽然间有阵阵厉吼嘶鸣的声音响起,惊破暮色,惊破百无聊赖的白马,惊破青年眉眼间如潭的平静,惊破先前此间的一片死寂! …… …… 暮色萧萧兮鬼园寒,槐叶落在兮鬼园寒,槐叶落在地面,自然被平日巷里积蕴的尘土染脏,寒风骤起时,无数刀光剑影映在破落的石壁上,斑驳人影在上面摇曳而生,那些右督卫精锐早已与敌人相遇,他们手里的兵器也已相遇,无数厉风呼啸而起,绕着他们的身体狂舞,拂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便仿佛有一场暴雨,落入了石壁的青藤之上! 剑光所至,刀影所起,巷间墙前只可听到噼噼啪啪槐叶而碎的声音,衣衫而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残手断脚应声而起,然后手里兵器纷纷随之落地,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发出闷响,最后才是无数惨嚎的声音响起,惊动云霄! 暮色忽乱,那座鬼园石壁上的倒影也乱了起来。 在血雨腥风里繁盛槐树的后面,数十名身着衣胄的右督卫精锐沉默无声站在那里,手里皆执泛着幽光的军弩,巷里那座破落的将军府四周此刻杀声震天,然而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们的存在,这些禁卫沉默的仿佛是一座座石雕,无论是渐深暮色还是厮杀都无法让他们面容上的表情,有过任何的波澜起伏。 而望烟巷口外,在暮光的照耀下,有着两乘朱盖马车静静立在那里。那匹有着高贵血统的骏马,高傲的抬着头,眼睛里面尽是幽深冷漠的情绪,便仿佛车厢里主人的声音那般极为傲气:“那座将军府早已是过眼云烟,就算昔年间有旧部苟活人世,但罪不至死,也不至于惊动禁卫如此清剿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另外车厢里缓缓传出:“朝堂上有些人对这座墓园早已觉得不喜。这不是你能够去在意的事情,有些东西知道多了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因此连累到郡主门楣清誉。你只管事后善加处置便是。嗯……以你刑部侍郎之能,想来问题应是没有任何纰漏的,对吧?” 车厢里的人明显有些吃惊,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缓缓问道:“现在京都里的局面已经到了这等风起云涌的地步了吗?” 老人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当今圣上乾纲独断,哪有什么风霜雪雨的?有些话,在京都里知而不可言,难道你在老夫座下受教这么多年,这般最浅显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懂吗?安安静静在这里看戏。” 车厢里的人不敢辩驳,恭谨应了声是,再不敢多言。 第九十八章 你是谁 (在惨无人道的上司威逼利诱之下,我再次光荣熬夜开始无休无止的加班生涯,苟活于世真的好难啊,很容易狗蛋啊。骂我这个苦逼的狗子好了。) …… …… 凉风缓缓拂过望烟巷。 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站在原地,看着向自己围困而来的诸多禁卫,苍白的脸上情绪很是复杂,心渐渐沉入渊谷。 如果这真的是京都里那些大人物们精心布置的谋局,那么自己与各位同伴可能真的难以幸免。谁都知道,镇守京畿重地的右督卫,可是精锐之师,所向披靡,从来没有任何疏忽,自然也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况会发生……自然更是死路难逃。 但可以想见的是,眼前那些禁卫有的已经身受重伤,不复先前的强势,他们相信自己曾经在北境边疆磨砺多年的经验上面,若是觅得良机,很有可能反败为胜。 可问题在于,那些禁卫在受伤之后虽然愤怒,却依然没有失去理智,极有耐心,可谓是精锐里面的精锐,不可等闲而视之,更何况这些人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的衣袍早已经被刀光剑影割裂成无数碎片,露出暗黄而强壮的身躯,有数道血水正在缓缓淌下,血肉模糊,依稀可见森然白骨。 便仿佛朵朵娇丽的花瓣,落在破落石壁的青藤之上。 破落的鬼园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声音。 那些衣胄鲜明的禁卫们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看着满是森然尸骨的青石地面,看着敌人身上汩汩而流的鲜血,略有沉默,然后在冷漠而阴寒地暴喝后,那些泛着幽色的寒冷兵器,直接掠向那些将军府旧部的面门与胸膛! 啪啪啪啪,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响起无数清鸣之声,随之有很多碎裂的袍胄随风飘舞,落在地面上,落在那滩滩血泊里。 嗤嗤嗤嗤,狂舞的刀光剑影早已经被染红,无数道鲜血自暮色里喷洒而出,映在破落的石壁上,映在那些不堪的画刻上,栩栩如生,画面看着极为惊怖。 他们身上的鲜血流的越来越多。 手里的兵器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黎家小子,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但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直到如今还是负罪之身。可圣上曾有金口玉言,若是能有人告发将军府以下犯上罪名,荣华富贵还是享之不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有人归京坐实这件事情吗?”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刑部侍郎黎照。听到这句话,他坐在窗畔沉思了良久,方缓缓说道:“我在京都里任职多年,确是未曾有所听闻这些事情。不知您有何指教?” 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悠悠说道:“这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可还是行飞蛾扑火之举,实属不智,但却是可以称为情义二字。最重要的是,当年将军府那些遗孀早已贬为庶民的时候,朝堂上有些人还是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让她们客死他乡,再无卷土重来而报复自己的可能,今日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此完全清剿将军府旧部,未尝没有在这方面的道理。” 黎照坐在窗畔,看着那些面若寒霜的诸多禁卫,注意到他们寻常眉眼间的那道凛凛杀伐的气息,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涌出不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眯眼道:“若是这些事情搁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日夜寝食难安……怪不得那些人会不顾大局,如此迫不及待便要除去所有的威胁。只是有些想不到,那两位在朝堂上的争端,竟然能到了这等地步。。” 风自巷外徐徐而来,有青藤枯叶落在朱盖之上。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笑声,似乎想到这名刑部侍郎,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那些显贵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的真正原因,便显得很是欣慰。 …… …… 生死之间的较量依然在继续。 刀光剑影在暮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血水也没有任何声音,那些将军府旧部或者是禁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一片清静。 巷口外的车厢里忽然缓缓传出一道叹息。 于是禁卫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回应,随着道道轻微的嗡嗡响动,数十枝箭羽带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那座鬼园前的深沉暮色里! 哪怕是再繁盛的累累青藤在那些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言说,而再凶悍的江湖莽客在同伴不时落入血泊后总会有难碍的绝望。 在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正在疯狂杀戮,鲜血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而流,早已全无自保的能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这时,在弩箭马上抵至这些劫后余生的旧部时,一片雪亮的剑光忽然间耀亮了石壁上的青藤,把那些染血的朱砂刻画映的清晰无比,把那些密密麻麻而来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走!” 在人群里骤然生出悔恨而愤怒的暴喝,有一道身影纵身而起,竟然在转瞬间带领众人向着望烟巷的那头疯狂奔去。 其靴底踏在将军府门外的血泊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人仿佛烈火燎原般的前行,身上黑衫早已被朵朵红花打湿,但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不知身份的罪人有多狼狈,此人走在暮色里,就像暮色那般的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冷冽气息就像是暮尽夜至,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敢抵御! 于是那人身后的那些将军府旧部猛然间振奋起来,竟是悍不畏死地冲向对面的右督卫精锐! 纵然是生死之间的博弈,那些将军府旧部依然在其间贯入江湖所有的凛凛狠厉的意味! 你若杀我你便会死,我在茫茫江湖里漂泊无依多年,早已不把生死之别放在眼里,你在繁盛京都里富贵多年,怕不怕死! 第九十九章 京都乱 (啊啊啊……单身狗,扑街狗加上加班狗,深深感受到来自命运的恶意,人生好灰暗,好容易狗带啊卧槽。加班中,三狗合一啊卧槽。) …… …… 那些久居在京都里,有些无数荣华富贵的禁卫们当然怕死。因为没有任何人真的可能甘愿放弃锦绣前程,不顾自己安危去与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争胜,于是他们觉得有些惧怕,于是寒如冰霜的面容上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于是先前还是义无反顾的刀势……在瞬间隐隐有些颤动。 暮色渐已深沉入夜,那些禁卫们的神情极为凝重,在眉眼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 因为在生死之间的纵横捭阖,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出手时机,在里面没有任何疏忽影响,然而让他们没有想明白,或者说原本就没有想到的是,那道在人群里不知何起的身影,竟是如此生猛的人物! 大概是被那人寒若秋水的剑影而有所震慑,看似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忽然间在中间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暮色自天空倾洒而下,只见那人潇洒掀起衣袍前襟,竟是浑然不觉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在厉喝纷纷涌涌而来的禁卫精锐,就这般在道道喷洒而出的鲜血里,缓缓且坚定地前行。 那道看上去有些娇小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走着,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每靴底踏在血泊里便要溅起朵朵娇花,而当这些娇花盛开至最为浓烈时,那人的剑影便会夺走一名禁卫精锐的性命。 嗒嗒嗒嗒,无数兵器弩箭撞到那座鬼园的石壁上,然后落在血泊里,落在地面上。 还活着的右督卫精锐们,看着那些将军府旧部的脸上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神情,看着持剑站在暮色里沉默的那道身影,看着这些人渐渐远去离开的背影与方向,心里面满是绝望的情绪。 便在这时,在被暮色血雨洗至幽静无人的望烟巷口,车厢里悠悠传出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那匹百无聊赖的高贵骏马缓缓动了起来,驶向那座鬼园,蹄声车轮声被刀光剑影掩盖的无痕无迹。 清鸣骤起骤止。 …… …… 凉瑟的风缓缓吹过朱盖上面的流苏,深沉暮色落在云阳府马车上,落在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帷偶尔被凉风吹起,只能看见月白衣袍的边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是何模样。 “不是老夫说你。” 鲁老花白浓眉里有愁苦凭生,搁在膝上的右手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在轻捻,不知几番细细思量,然后看着身畔的素淡青年问道:“小子,咱们都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戏了,就真的不去理会那些将军府旧部,是死是活?坊主那封书信里的内容的突破口,便落在这些人身上了啊,若是不管不顾,可没有谁知道真相在何年月水落石出了啊?” 李兰坐在车厢里,看着巷里不时有鲜血淋漓尽洒,听有剑影刀芒清鸣铮铮,神情很是从容端正,眼睛也很是明亮,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如何去管?”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黎家小子,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但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直到如今还是负罪之身。可圣上曾有金口玉言,若是能有人告发将军府以下犯上罪名,荣华富贵还是享之不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有人归京坐实这件事情吗?”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刑部侍郎黎照。听到这句话,他坐在窗畔沉思了良久,方缓缓说道:“我在京都里任职多年,确是未曾有所听闻这些事情。不知您有何指教?” 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悠悠说道:“这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可还是行飞蛾扑火之举,实属不智,但却是可以称为情义二字。最重要的是,当年将军府那些遗孀早已贬为庶民的时候,朝堂上有些人还是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让她们客死他乡,再无卷土重来而报复自己的可能,今日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此完全清剿将军府旧部,未尝没有在这方面的道理。” 黎照坐在窗畔,看着那些面若寒霜的诸多禁卫,注意到他们寻常眉眼间的那道凛凛杀伐的气息,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涌出不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眯眼道:“若是这些事情搁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日夜寝食难安……怪不得那些人会不顾大局,如此迫不及待便要除去所有的威胁。只是有些想不到,那两位在朝堂上的争端,竟然能到了这等地步。。” 风自巷外徐徐而来,有青藤枯叶落在朱盖之上。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笑声,似乎想到这名刑部侍郎,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那些显贵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的真正原因,便显得很是欣慰。 …… …… 生死之间的较量依然在继续。 刀光剑影在暮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血水也没有任何声音,那些将军府旧部或者是禁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一片清静。 巷口外的车厢里忽然缓缓传出一道叹息。 于是禁卫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回应,随着道道轻微的嗡嗡响动,数十枝箭羽带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那座鬼园前的深沉暮色里! 哪怕是再繁盛的累累青藤在那些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言说,而再凶悍的江湖莽客在同伴不时落入血泊后总会有难碍的绝望。 在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正在疯狂杀戮,鲜血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而流,早已全无自保的能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这时,在弩箭马上抵至这些劫后余生的旧部时,一片雪亮的剑光忽然间耀亮了石壁上的青藤,把那些染血的朱砂刻画映的清晰无比,把那些密密麻麻而来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走!” 在人群里骤然生出悔恨而愤怒的暴喝,有一道身影纵身而起,竟然在转瞬间带领众人向着望烟巷的那头疯狂奔去。 其靴底踏在将军府门外的血泊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人仿佛烈火燎原般的前行,身上黑衫早已被朵朵红花打湿,但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不知身份的罪人有多狼狈,此人走在暮色里,就像暮色那般的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冷冽气息就像是暮尽夜至,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敢抵御! 于是那人身后的那些将军府旧部猛然间振奋起来,竟是悍不畏死地冲向对面的右督卫精锐! 纵然是生死之间的博弈,那些将军府旧部依然在其间贯入江湖所有的凛凛狠厉的意味! 你若杀我你便会死,我在茫茫江湖里漂泊无依多年,早已不把生死之别放在眼里,你在繁盛京都里富贵多年,怕不怕死! 第一百章 将军府遗孀 (我实在不理解上司为什么要明令在剁手虐狗节,加班到深夜。明天是秀恩爱和买买买的日子啊,关我这个扑街狗单身狗什么事啊卧槽。人生够悲苦的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啊卧槽。所以尽情进群骂我这个狗子吧,我去加班。嘤嘤嘤……) …… …… 那些久居在京都里,有些无数荣华富贵的禁卫们当然怕死。因为没有任何人真的可能甘愿放弃锦绣前程,不顾自己安危去与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争胜,于是他们觉得有些惧怕,于是寒如冰霜的面容上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于是先前还是义无反顾的刀势……在瞬间隐隐有些颤动。 暮色渐已深沉入夜,那些禁卫们的神情极为凝重,在眉眼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 因为在生死之间的纵横捭阖,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出手时机,在里面没有任何疏忽影响,然而让他们没有想明白,或者说原本就没有想到的是,那道在人群里不知何起的身影,竟是如此生猛的人物! 大概是被那人寒若秋水的剑影而有所震慑,看似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忽然间在中间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暮色自天空倾洒而下,只见那人潇洒掀起衣袍前襟,竟是浑然不觉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在厉喝纷纷涌涌而来的禁卫精锐,就这般在道道喷洒而出的鲜血里,缓缓且坚定地前行。 那道看上去有些娇小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走着,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每靴底踏在血泊里便要溅起朵朵娇花,而当这些娇花盛开至最为浓烈时,那人的剑影便会夺走一名禁卫精锐的性命。 嗒嗒嗒嗒,无数兵器弩箭撞到那座鬼园的石壁上,然后落在血泊里,落在地面上。 还活着的右督卫精锐们,看着那些将军府旧部的脸上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神情,看着持剑站在暮色里沉默的那道身影,看着这些人渐渐远去离开的背影与方向,心里面满是绝望的情绪。 便在这时,在被暮色血雨洗至幽静无人的望烟巷口,车厢里悠悠传出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那匹百无聊赖的高贵骏马缓缓动了起来,驶向那座鬼园,蹄声车轮声被刀光剑影掩盖的无痕无迹。 清鸣骤起骤止。 …… …… 凉瑟的风缓缓吹过朱盖上面的流苏,深沉暮色落在云阳府马车上,落在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帷偶尔被凉风吹起,只能看见月白衣袍的边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是何模样。 “不是老夫说你。” 鲁老花白浓眉里有愁苦凭生,搁在膝上的右手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在轻捻,不知几番细细思量,然后看着身畔的素淡青年问道:“小子,咱们都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戏了,就真的不去理会那些将军府旧部,是死是活?坊主那封书信里的内容的突破口,便落在这些人身上了啊,若是不管不顾,可没有谁知道真相在何年月水落石出了啊?” 李兰坐在车厢里,看着巷里不时有鲜血淋漓尽洒,听有剑影刀芒清鸣铮铮,神情很是从容端正,眼睛也很是明亮,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如何去管?”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黎家小子,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但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直到如今还是负罪之身。可圣上曾有金口玉言,若是能有人告发将军府以下犯上罪名,荣华富贵还是享之不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有人归京坐实这件事情吗?”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刑部侍郎黎照。听到这句话,他坐在窗畔沉思了良久,方缓缓说道:“我在京都里任职多年,确是未曾有所听闻这些事情。不知您有何指教?” 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悠悠说道:“这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可还是行飞蛾扑火之举,实属不智,但却是可以称为情义二字。最重要的是,当年将军府那些遗孀早已贬为庶民的时候,朝堂上有些人还是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让她们客死他乡,再无卷土重来而报复自己的可能,今日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此完全清剿将军府旧部,未尝没有在这方面的道理。” 黎照坐在窗畔,看着那些面若寒霜的诸多禁卫,注意到他们寻常眉眼间的那道凛凛杀伐的气息,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涌出不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眯眼道:“若是这些事情搁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日夜寝食难安……怪不得那些人会不顾大局,如此迫不及待便要除去所有的威胁。只是有些想不到,那两位在朝堂上的争端,竟然能到了这等地步。。” 风自巷外徐徐而来,有青藤枯叶落在朱盖之上。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笑声,似乎想到这名刑部侍郎,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那些显贵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的真正原因,便显得很是欣慰。 …… …… 生死之间的较量依然在继续。 刀光剑影在暮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血水也没有任何声音,那些将军府旧部或者是禁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一片清静。 巷口外的车厢里忽然缓缓传出一道叹息。 于是禁卫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回应,随着道道轻微的嗡嗡响动,数十枝箭羽带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那座鬼园前的深沉暮色里! 哪怕是再繁盛的累累青藤在那些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言说,而再凶悍的江湖莽客在同伴不时落入血泊后总会有难碍的绝望。 在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正在疯狂杀戮,鲜血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而流,早已全无自保的能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这时,在弩箭马上抵至这些劫后余生的旧部时,一片雪亮的剑光忽然间耀亮了石壁上的青藤,把那些染血的朱砂刻画映的清晰无比,把那些密密麻麻而来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走!” 在人群里骤然生出悔恨而愤怒的暴喝,有一道身影纵身而起,竟然在转瞬间带领众人向着望烟巷的那头疯狂奔去。 其靴底踏在将军府门外的血泊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人仿佛烈火燎原般的前行,身上黑衫早已被朵朵红花打湿,但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不知身份的罪人有多狼狈,此人走在暮色里,就像暮色那般的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冷冽气息就像是暮尽夜至,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敢抵御! 于是那人身后的那些将军府旧部猛然间振奋起来,竟是悍不畏死地冲向对面的右督卫精锐! 纵然是生死之间的博弈,那些将军府旧部依然在其间贯入江湖所有的凛凛狠厉的意味! 你若杀我你便会死,我在茫茫江湖里漂泊无依多年,早已不把生死之别放在眼里,你在繁盛京都里富贵多年,怕不怕死! 第一百零一章 书生往事 (最后的死亡末日,可算要结束无休无止的加班了卧槽。明天我彻底大改吧,对不住了,嘤嘤嘤……) …… …… 那些久居在京都里,有些无数荣华富贵的禁卫们当然怕死。因为没有任何人真的可能甘愿放弃锦绣前程,不顾自己安危去与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争胜,于是他们觉得有些惧怕,于是寒如冰霜的面容上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于是先前还是义无反顾的刀势……在瞬间隐隐有些颤动。 暮色渐已深沉入夜,那些禁卫们的神情极为凝重,在眉眼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 因为在生死之间的纵横捭阖,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出手时机,在里面没有任何疏忽影响,然而让他们没有想明白,或者说原本就没有想到的是,那道在人群里不知何起的身影,竟是如此生猛的人物! 大概是被那人寒若秋水的剑影而有所震慑,看似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忽然间在中间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暮色自天空倾洒而下,只见那人潇洒掀起衣袍前襟,竟是浑然不觉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在厉喝纷纷涌涌而来的禁卫精锐,就这般在道道喷洒而出的鲜血里,缓缓且坚定地前行。 那道看上去有些娇小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走着,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每靴底踏在血泊里便要溅起朵朵娇花,而当这些娇花盛开至最为浓烈时,那人的剑影便会夺走一名禁卫精锐的性命。 嗒嗒嗒嗒,无数兵器弩箭撞到那座鬼园的石壁上,然后落在血泊里,落在地面上。 还活着的右督卫精锐们,看着那些将军府旧部的脸上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神情,看着持剑站在暮色里沉默的那道身影,看着这些人渐渐远去离开的背影与方向,心里面满是绝望的情绪。 便在这时,在被暮色血雨洗至幽静无人的望烟巷口,车厢里悠悠传出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那匹百无聊赖的高贵骏马缓缓动了起来,驶向那座鬼园,蹄声车轮声被刀光剑影掩盖的无痕无迹。 清鸣骤起骤止。 …… …… 凉瑟的风缓缓吹过朱盖上面的流苏,深沉暮色落在云阳府马车上,落在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帷偶尔被凉风吹起,只能看见月白衣袍的边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是何模样。 “不是老夫说你。” 鲁老花白浓眉里有愁苦凭生,搁在膝上的右手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在轻捻,不知几番细细思量,然后看着身畔的素淡青年问道:“小子,咱们都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戏了,就真的不去理会那些将军府旧部,是死是活?坊主那封书信里的内容的突破口,便落在这些人身上了啊,若是不管不顾,可没有谁知道真相在何年月水落石出了啊?” 李兰坐在车厢里,看着巷里不时有鲜血淋漓尽洒,听有剑影刀芒清鸣铮铮,神情很是从容端正,眼睛也很是明亮,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如何去管?”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黎家小子,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但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直到如今还是负罪之身。可圣上曾有金口玉言,若是能有人告发将军府以下犯上罪名,荣华富贵还是享之不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有人归京坐实这件事情吗?”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刑部侍郎黎照。听到这句话,他坐在窗畔沉思了良久,方缓缓说道:“我在京都里任职多年,确是未曾有所听闻这些事情。不知您有何指教?” 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悠悠说道:“这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可还是行飞蛾扑火之举,实属不智,但却是可以称为情义二字。最重要的是,当年将军府那些遗孀早已贬为庶民的时候,朝堂上有些人还是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让她们客死他乡,再无卷土重来而报复自己的可能,今日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此完全清剿将军府旧部,未尝没有在这方面的道理。” 黎照坐在窗畔,看着那些面若寒霜的诸多禁卫,注意到他们寻常眉眼间的那道凛凛杀伐的气息,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涌出不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眯眼道:“若是这些事情搁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日夜寝食难安……怪不得那些人会不顾大局,如此迫不及待便要除去所有的威胁。只是有些想不到,那两位在朝堂上的争端,竟然能到了这等地步。。” 风自巷外徐徐而来,有青藤枯叶落在朱盖之上。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笑声,似乎想到这名刑部侍郎,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那些显贵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的真正原因,便显得很是欣慰。 …… …… 生死之间的较量依然在继续。 刀光剑影在暮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血水也没有任何声音,那些将军府旧部或者是禁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一片清静。 巷口外的车厢里忽然缓缓传出一道叹息。 于是禁卫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回应,随着道道轻微的嗡嗡响动,数十枝箭羽带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那座鬼园前的深沉暮色里! 哪怕是再繁盛的累累青藤在那些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言说,而再凶悍的江湖莽客在同伴不时落入血泊后总会有难碍的绝望。 在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正在疯狂杀戮,鲜血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而流,早已全无自保的能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这时,在弩箭马上抵至这些劫后余生的旧部时,一片雪亮的剑光忽然间耀亮了石壁上的青藤,把那些染血的朱砂刻画映的清晰无比,把那些密密麻麻而来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走!” 在人群里骤然生出悔恨而愤怒的暴喝,有一道身影纵身而起,竟然在转瞬间带领众人向着望烟巷的那头疯狂奔去。 其靴底踏在将军府门外的血泊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人仿佛烈火燎原般的前行,身上黑衫早已被朵朵红花打湿,但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不知身份的罪人有多狼狈,此人走在暮色里,就像暮色那般的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冷冽气息就像是暮尽夜至,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敢抵御! 于是那人身后的那些将军府旧部猛然间振奋起来,竟是悍不畏死地冲向对面的右督卫精锐! 纵然是生死之间的博弈,那些将军府旧部依然在其间贯入江湖所有的凛凛狠厉的意味! 你若杀我你便会死,我在茫茫江湖里漂泊无依多年,早已不把生死之别放在眼里,你在繁盛京都里富贵多年,怕不怕死! 第一百零二章 将军府旧事 (知道你们会骂我对于那些重复章节我一直再改。谢谢你们的支持可是现在我做不到更新对不起我抑郁症实在撑不下去了。真的对不起,明天我出院会补给你们任何对书里剧情有疑问的加群吧,我会回答的。) …… …… 那些久居在京都里,有些无数荣华富贵的禁卫们当然怕死。因为没有任何人真的可能甘愿放弃锦绣前程,不顾自己安危去与那些将军府旧部有所争胜,于是他们觉得有些惧怕,于是寒如冰霜的面容上终于有了融化的迹象,于是先前还是义无反顾的刀势……在瞬间隐隐有些颤动。 暮色渐已深沉入夜,那些禁卫们的神情极为凝重,在眉眼里面,满满都是震惊愤怒怨毒以及恐惧的情绪。 因为在生死之间的纵横捭阖,他们本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最好的出手时机,在里面没有任何疏忽影响,然而让他们没有想明白,或者说原本就没有想到的是,那道在人群里不知何起的身影,竟是如此生猛的人物! 大概是被那人寒若秋水的剑影而有所震慑,看似坚不可摧的天罗地网,忽然间在中间撕开一道极大的裂缝,暮色自天空倾洒而下,只见那人潇洒掀起衣袍前襟,竟是浑然不觉身周弩雨,不顾那些正在厉喝纷纷涌涌而来的禁卫精锐,就这般在道道喷洒而出的鲜血里,缓缓且坚定地前行。 那道看上去有些娇小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走着,并不灵动而显得格外沉重,每每靴底踏在血泊里便要溅起朵朵娇花,而当这些娇花盛开至最为浓烈时,那人的剑影便会夺走一名禁卫精锐的性命。 嗒嗒嗒嗒,无数兵器弩箭撞到那座鬼园的石壁上,然后落在血泊里,落在地面上。 还活着的右督卫精锐们,看着那些将军府旧部的脸上尽是置死地而后生的神情,看着持剑站在暮色里沉默的那道身影,看着这些人渐渐远去离开的背影与方向,心里面满是绝望的情绪。 便在这时,在被暮色血雨洗至幽静无人的望烟巷口,车厢里悠悠传出一道轻不可闻的叹息,那匹百无聊赖的高贵骏马缓缓动了起来,驶向那座鬼园,蹄声车轮声被刀光剑影掩盖的无痕无迹。 清鸣骤起骤止。 …… …… 凉瑟的风缓缓吹过朱盖上面的流苏,深沉暮色落在云阳府马车上,落在魁梧车夫的身上,车帷偶尔被凉风吹起,只能看见月白衣袍的边角,却看不清楚里面的人是何模样。 “不是老夫说你。” 鲁老花白浓眉里有愁苦凭生,搁在膝上的右手微微颤动,无意识地在轻捻,不知几番细细思量,然后看着身畔的素淡青年问道:“小子,咱们都在这里看了很长时间的戏了,就真的不去理会那些将军府旧部,是死是活?坊主那封书信里的内容的突破口,便落在这些人身上了啊,若是不管不顾,可没有谁知道真相在何年月水落石出了啊?” 李兰坐在车厢里,看着巷里不时有鲜血淋漓尽洒,听有剑影刀芒清鸣铮铮,神情很是从容端正,眼睛也很是明亮,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如何去管?” …… …… 巷里杀机四伏,巷外却是一片祥和。 车厢里那道孤傲的声音缓缓响起,觉得有些惘然地问道:“既然那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他们主上的祭日,更知道京都这等是非之地,不是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可以轻易踏足的,那何必来此涉险呢?大可以立衣冠冢,或者遥祭便可啊。” “黎家小子,你这孩子能懂些什么?” 那位见过京都里无数风风雨雨的老人,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情绪,说道:“那座鬼园这些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你久居京都自然清楚。昔年间巫蛊之祸爆发,将军府因故牵扯进来时,那些旧部远在北境边疆得以幸免于难,但也落得流亡他乡的下场,直到如今还是负罪之身。可圣上曾有金口玉言,若是能有人告发将军府以下犯上罪名,荣华富贵还是享之不尽的……不过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看过有人归京坐实这件事情吗?” 车厢里的人自然是刑部侍郎黎照。听到这句话,他坐在窗畔沉思了良久,方缓缓说道:“我在京都里任职多年,确是未曾有所听闻这些事情。不知您有何指教?” 车厢里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悠悠说道:“这些将军府旧部明明知道事不可为而为之,可还是行飞蛾扑火之举,实属不智,但却是可以称为情义二字。最重要的是,当年将军府那些遗孀早已贬为庶民的时候,朝堂上有些人还是夜不能寐,以至于最后让她们客死他乡,再无卷土重来而报复自己的可能,今日那些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在此完全清剿将军府旧部,未尝没有在这方面的道理。” 黎照坐在窗畔,看着那些面若寒霜的诸多禁卫,注意到他们寻常眉眼间的那道凛凛杀伐的气息,微微蹙眉,心里忽然涌出不安的情绪,沉默了片刻后,眯眼道:“若是这些事情搁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日夜寝食难安……怪不得那些人会不顾大局,如此迫不及待便要除去所有的威胁。只是有些想不到,那两位在朝堂上的争端,竟然能到了这等地步。。” 风自巷外徐徐而来,有青藤枯叶落在朱盖之上。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笑声,似乎想到这名刑部侍郎,能够看明白这件事情里那些显贵表现的如此急不可耐的真正原因,便显得很是欣慰。 …… …… 生死之间的较量依然在继续。 刀光剑影在暮色里无声无息,落下的血水也没有任何声音,那些将军府旧部或者是禁卫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天地间一片清静。 巷口外的车厢里忽然缓缓传出一道叹息。 于是禁卫们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做出了回应,随着道道轻微的嗡嗡响动,数十枝箭羽带着强劲的破风声射向那座鬼园前的深沉暮色里! 哪怕是再繁盛的累累青藤在那些时隐时现的剑影面前都不值言说,而再凶悍的江湖莽客在同伴不时落入血泊后总会有难碍的绝望。 在暮色里,那些将军府旧部正在疯狂杀戮,鲜血顺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汩汩而流,早已全无自保的能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那些弩箭射成刺猬! 而就在这时,在弩箭马上抵至这些劫后余生的旧部时,一片雪亮的剑光忽然间耀亮了石壁上的青藤,把那些染血的朱砂刻画映的清晰无比,把那些密密麻麻而来的弩箭全部卷了进去! “走!” 在人群里骤然生出悔恨而愤怒的暴喝,有一道身影纵身而起,竟然在转瞬间带领众人向着望烟巷的那头疯狂奔去。 其靴底踏在将军府门外的血泊里,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那人仿佛烈火燎原般的前行,身上黑衫早已被朵朵红花打湿,但谁都不会觉得这位不知身份的罪人有多狼狈,此人走在暮色里,就像暮色那般的自然,身上流露出来的冷冽气息就像是暮尽夜至,令人无法抵御甚至不敢抵御! 于是那人身后的那些将军府旧部猛然间振奋起来,竟是悍不畏死地冲向对面的右督卫精锐! 纵然是生死之间的博弈,那些将军府旧部依然在其间贯入江湖所有的凛凛狠厉的意味! 你若杀我你便会死,我在茫茫江湖里漂泊无依多年,早已不把生死之别放在眼里,你在繁盛京都里富贵多年,怕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