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又逢君》 第一章 退婚 城郊外,杨柳依依。 我将马交给身后小厮,又遣了云湘,孤身一人向着破庙走去。 “小姐,你真要去吗?”云湘仍是不放心,语气里带着一丝忧虑又带着一丝心疼,终归没忍住,又上前不顾规矩的拉了我的衣袖,朝前略走几步,低声道:“小姐若真舍不得,便寻个机会与他逃了吧。” 逃?逃去哪儿?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使我肯置大姐罔死而不顾,舍弃我楼家百年的基业不顾,舍弃我楼相家的三小姐的名分不要,可我真能自私到让他放弃他那一身的社稷报复,舍弃男儿三尺之身该顶天立地的志向,陪着自己一生逃窜,隐姓埋名,只为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吗? 他会答应吗? 又隐隐想到前夜里宫里传来噩耗,大姐楼淑晴意外难产,纵有太医院坐镇,终是未能熬过,仅留一子,孤身而去。消息传来,楼府里,一时间乱作一团,父亲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母亲更是暗自垂泪。老祖宗这才昨夜里,拉着我彻夜长谈,其中便是要我与他解除了婚约,替楼家进宫。 大姐暴毙,这其中必有蹊跷。 原先是从表亲或是堂亲里寻一位女子,替了楼家的门面,送进宫,也可化解。可毕竟大姐余有一子,那是皇子的身份,族里长辈只望至亲之人才可放心代为照拂,毕竟那一子也是我楼家的血脉。可纵观楼府,二姐早已嫁给吏部尚书之子楚郁,四妹妹淑仪今年更是尚未及笄,正值懵懂之际,只余我一人,碧玉年华,正值待嫁。 我素来性子沉稳,做事谨慎且有分寸,这才老祖宗央了我替楼家抗下这个天家荣耀,在诡谲万变的皇城里,在互相掣肘的格局里保住楼家百代基业。 这天家的荣耀自然是不能拒,可淑仪的脸还在眼前浮现:那时大姐的噩耗刚传来,父亲和母亲皆是伤心万分,淑仪从小院里一路跑到大厅,堪堪拉着我的衣角,满眼惶恐的说:“三姐,大姐不要我们了吗?我把最心爱的酥糖和栗子饼送给她,叫她切莫生气。”俨然还是一个孩童般年纪的女孩,我怎舍得送妹妹再入虎穴。 一阵凉风刮来,我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似蝴蝶般缠绵在一起,我拾起几分清明,抬头对着云湘说:“这话,往后切莫要再提起。” 我拨开乱发,绾在耳后,向云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多言,一个人走进破庙。 “小姐…”云湘凄苦的声音还在脑后,我却不再看她。 约莫着是过了一刻钟左右的样子,他来了。 随着一声熟悉而又夹着惊喜的“阿梨”从身后传出,我才从放置许久的蒲团上起身。或许是跪着有些时间,抑或是连日来的休憩不足,头有些昏沉,身子忍不住虚晃了一下。 面前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因常年习武和操练,手心和指节还有厚茧,我却避开它,勉力抓住红漆剥落的柱子,稳住了身形。 他有一秒钟还是两秒钟的微怔,表情似乎凝固住,有些不安,随即又用着惯常的语调问道:“怎么了,阿梨?” 今天的天气有些昏沉,并不是个好时分。庙里因着外头不明朗的天气,此刻也是有些阴暗。他站在庙门口,外头的光线从他的身后传来,我竟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子渊,忘了我吧。”纤纤十指,几欲扣进这石柱子里,我仍然咬牙说出来这退婚的话。 他向前一步大跨步走过来,再不顾男女有别之嫌,伸手附上我的额头,语调轻快的说:“阿梨,你便是发烧了罢?怎地说出这种胡话来?三个月前,我随我爹出征之时,你可是答应了我此番回来,求得功勋,便可昭告天下,向你父亲提亲的。” 我鼻子一酸,眼里生出热气,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看着他。 他瘦了,也变得黑了,下巴冒出了胡茬子,脸上还有箭矢的擦伤,不难想象随军的艰辛,我多想伸手去触摸一下他,可我不能,我总归是要长长久久失去他了。 压着心里翻腾不止的疼痛,我凝着声重复:“忘了我吧。” 他十指如鹰,扣住我的肩膀力量之大,我竟隐隐生痛,我对着他满眼希冀的眼睛,丝毫没有动摇半分。他沉着声说:“阿梨,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回,你莫再要和我开玩笑,我有些害怕。” 他语气里的示弱,让我的心一颤,几乎就要落泪,再说不出来狠话来。我平日里虽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是唯有在这人面前,还总有几分小女孩子的脾性,拿着他宠我,也有骄纵的时候,可他几时像今天这般乞求。 他见我没接话,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是不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你说出来,我改便是,我同爹说过了,我势必是要娶你的。” 面上有些凉,却不是我的眼泪。我抬眸望去,外面不知何时竟然下起了杏雨。难道老天也是在为我们这对苦命鸳鸯落泪吗? 最终,我还是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他曾经最喜欢的笑容,一字一句的说:“宋子渊,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婚嫁各不相干!” 他眼里强装出的若无其事一点点破碎,化为灰烬。他只是那么怅然的看着我,看的我心如刀绞。 “我今日一回来就收到你的口信约我来此,像是一直在等着我,这很不平常,往日里你不会这般急迫,但是我仍然想,你约莫是太想我了,才没起疑心。走的时候,阿爹对我欲言又止,我也不想去将此联系到一起。你是千金小姐,总归我还是一介莽撞武夫,你看不上我,觉得我并非你的良配,但是阿梨,我可以学,那些文人爱好的东西,我只是不喜,并非不擅。” 楼淑宁啊楼淑宁,你真得这般伤害自己最爱的人吗?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响:弃了这些凡尘俗事,不如同他私奔吧! 可我终归不能。 第二章 心意已决 忘了是怎么回到家,我只记得恍惚里,我没再看那个还在等我回答的少年,只留给他一个清冷决绝的背影。 四月的杏雨悄然而至,连着绵绵几天。 自那日归来,仿佛沾染了湿气,身子一直不大利索,头总有些昏沉,府里遣了郎中来看过,约莫是有些风寒之症,开了些药,要我好生调养。 因为刚喝过药,我觉得屋里有些闷,便推了窗子,瞧着这细雨如丝,一时间心绪翻飞。 不知道那人现又如何,是否还在痴等。 “小姐,你身子还没好,吹着风小心又落了寒。” 说话的是碧落,我的大丫鬟之一,也是同云湘一样,自幼时开始服侍我,算得上是我房里的人。 “无妨,只一会儿。”莫名的心中有些烦闷,实则是知道自己是即将要入宫的人,万万不能有生病差池的,但还是使了这个性子。 昨夜里,父亲已经与我通过口风,这宫里的旨意大约就这两日便会下来。 院门被推开,云湘走的有些急,刚进屋便带来一阵疾风,碧落只一瞪眼,屋内有眼见的都自动退下了。 “小姐,宋公子他。。。” 我心下一急,声未出,但人却向前迈了一步。奈何她未能说完,庭外已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三小姐,老爷让我来传话,宫里来了旨意,现在在大厅等着呢!”这伢婆子是母亲身旁的侍女,幼时也照看过我几次,我略略压下心头的急切,只瞥了一眼云湘,神色自然道:“洪娘,走吧。” 该来的总归躲不掉。 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院里的青竹苍翠欲滴,各型各色的假山如鬼斧神雕般置于回型走廊两侧,其间夹着各色精心打理的花卉,雨中更显一片富丽堂皇之色。甬路相衔,一路前行,几个逶迤出了院落,再前行,便至大厅。 大厅里黑压压跪了一片,父亲跪在正前方,站着是一群红衣太监,有个上了年纪的太监正端着诏书,约莫着40来岁。 见我不慌不乱的跪下,那太监的眼里似乎流过一丝赞赏的神色。 “皇帝诏曰:楼府千金,温婉淑德,娴雅端庄,朕闻之心仪,着,册封为昭仪,赐居韶华宫,三日后进宫,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哪位是相府三小姐,快上前来,让杂家也好生瞧见一番。” 我面带微笑的起身,尽数将礼仪做全了,这才上前领旨。 “果然如传闻一般,三小姐是个妙人,杂家也很看好。”那人打量我一阵,便开口说道。 父亲听闻,面上一喜,自管家手里拿了些碎银,塞给那太监,只道:“承蒙万公公吉言,届时小女在宫中,如有不懂事之处,还望公公能代为照拂。” 那太监却推了银子,道:“楼大人这话说的,宫中自有太后娘娘安排教习嬷嬷下来,礼仪周全自是不必我来提点的。” “是是是,公公今日出宫来,想必自己不劳累,身后的一竿人也辛苦了,总换些茶点吃了罢。” 这回这太监没拒,收了银子,又尖声尖气的说:“那我替下面的感谢楼大人了。“随即他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又道:“我瞧着三小姐,沉稳端庄,倒像是个可造有福气的人,若是真犯了糊涂,杂家有幸便提点两回罢。” “那老夫在此替小女谢过公公了。” “倒是个识趣儿的人。杂家也不多在此逗留了,教习嬷嬷明天过来,这礼仪周全在宫里可万万马虎不得。” “老夫记下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离去了。 我端着诏书,心却像沉入了无底深渊,纵使我深知这是不会改变的结果,但从前始终还是端了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而此刻,诏书就端在我怀里,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了。 父亲见我面色晦涩难辨,刚刚堆积起来的笑容一时间灰败。 “父亲,我先回了,有些凉。”许久,我只是低低出声,面无表情。 “往后莫要再这样。。。”父亲似乎是不忍,又道:“回吧,注意身子,明日他们就该来了。” 一路上无言,我端着诏书,犹如端着千金巨鼎,沉沉的,要喘不来气。 方才,我没让云湘跟着去,只让碧落随行,但看到我怀里的东西,云湘的脸“唰”一下白了。碧落随后进屋又仔细的掩了门,将其他人隔离在外。 “小姐,你接了旨!”云湘欲言又止,“宋公子他。。。” “云湘,闭嘴!”碧落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想害死小姐吗?” “可。。。” “没什么可是,待宋公子缓过一阵子,这件事就结了。小姐既然已经接旨,又何苦再让她心生摇摆?稍有不慎,现在牵连的可会是两家人!” 碧落语速极快,一句话未落又接着道:“明日里教习嬷嬷就到,云湘你要是还这般拎不清,让宫里头的人落了口实,便是要害了小姐和宋公子吗?” “小姐。。。” 碧落说的我都清楚,可终归那是我年少时期就爱慕的人,纵使我为了大姐和楼家,舍弃了他,可怎能做到一日断,绝情如斯?那般痴缠的人,若是知道我要进宫,便是更会不依不饶了吧。那天与他庙里相会后,听着下人闲聊起那场西北剿匪的惊险,心里暗自焦急,也未能知晓他是否哪里还有受伤,心知自己不该再去打探,可忍不住一颗心起起落落,只暗恨这造化弄人。 倘若早一刻让他上门提亲,是不是今日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世事总无常。 罢了吧,再想他,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罢了,你们都出去吧,让我静静。”我终归没有给自己机会再开口去询问他如何,只是看着云湘说:“不必再提他。往后也不再提起他。” 然后我垂眸,不再看她们其中一人。 要是真的为了他好,就不要再去动摇了。我低低呢喃着,眼里热气翻涌,却再也掉不下泪来。 仿佛那些眼泪,在大姐暴毙的那天夜晚,就已经流尽了。 第三章 二哥归来 一大早,相府就人声鼎沸。 宫里头要来人,母亲和父亲均起的早,自是不敢怠慢了礼数。 快至辰时,府外有一辆马车停下,明黄色的轿帘,一看便是皇室管派,门卫小厮一通传,管家立马带着人去外面将人迎了进来。 我与母亲皆坐在庭院里,父亲毕竟是男人身,不便在此,只吩咐几句便离开了。 “宁儿,自小我便放心你,这回儿,娘知道委屈了你。”母亲的嗓音里带着哑意,这几日,我知晓她也不好过。 我回握住母亲的手,摇了摇头,示意母亲不必再为自己操劳。 母亲见此,眼眶更是一红。自小,母亲就没想过要争那些荣华富贵,只盼我们能有个好归宿。可父亲官居此位,已是无可避免。大姐刚死,便又要送我入宫,母亲这心里,焉能好受? 几个心思间,再抬眸,庭院里已站了一群人。 “老奴玉英,乃奉太皇太后之令前来相府教习。自即日起,负责三小姐的起居日常和宫中规矩。” “老奴玉华,乃奉太皇太后之令前来相府教习。自即日起,负责三小姐的姿态礼仪。” 因着只是下了诏书,但皇后那里的玉蝶还未下来,是故,这两人谨慎的叫我三小姐,也是周全了礼数的。 这两人,言语间,不卑不亢,神色间,更是谦卑有度,我瞧着这两奴鬓角发白,年纪颇大,两人皆着青白色金丝滚边鸦裙,料子算上乘,想来,在宫中必然身份也不低。 果不其然,跟着来的小太监一语道破这二人身份:“三小姐可真是太后心尖里的妙人了,昨日里宣召,皇上就已经派了万公公亲自来,那万公公是何许人也?那可是从前太上皇面前的红人,这得是多大的殊荣!今日里,太后念叨着淑妃意外蒙难,心里愈发怜惜于你,特意指派了她面前的一等嬷嬷下来,整个京城里,也没有哪家的姑娘有着这份殊荣了。” 一等嬷嬷,那确实身份高贵。太后自娘家带来的嬷嬷,那自然是后宫里的红人,暗着的那身份可比的一些主子还来的尊贵了。 “淑宁在此谢过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垂怜。”语毕,我福了福身, 管家见机,摸了碎银出来打发太监们,这是惯有的习俗,大家都习以为常,也就视若无睹。 “二位嬷嬷一路辛苦了,洪娘先带着她们下去安置一下吧。”母亲不敢怠慢她们,开口吩咐道。 “那老奴们先退下了,晚点会来找三小姐教习。” 母亲点点头,洪娘才带着那二位嬷嬷下去了。 待庭院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母亲才拉着我的手说道:“宁儿,你二哥要回来了。” 终归是来了些好消息,我语气里也难掩几分笑意:“几时到?” “晚上戌时到,他托了口信来,说不必等他晚膳。” “二哥总这般,是不是来坐一会又赶回自己的府邸?” 母亲的笑容一滞,接着道:“你二哥这几日都住府里。” 我心里戚戚然,二哥是为了我进宫之事回来的吧。大姐死了,连他这个平日里疼爱的三妹妹也即将入宫,他怎能不回来再看我一眼。 我面上仍然挂起笑脸,只装作不知,又道:“母亲,这次你定得让他拿出礼物来,不然不能让他进屋。年前他走的时候,可是许诺回来会给我带礼物的。往日里,总欺我,横竖没见他真的履约,这次我可不再轻易饶他。” 母亲爱怜的摸着我的发髻,缓缓道:“我可怜的儿啊,我只待你们都能幸福美满。” 或许是大姐的死,让母亲总带着一股伤感,我不想又在她面前失了态,只得转移话题,转而打趣道:“都说江南美女多,可二哥在江南任职那么久,也不见有什么消息。母亲你可得好好说他,别只顾着司里那些事。” “你父亲同我商量过,原是想给他指一门得了,他却是有主见,总是推诿,横竖年纪到了,看他怎么办。” 见母亲成功转移话题,又与她话了些家常,这才散了。 晚膳时分,刚用了膳,我正抿茶漱口时,庭外一阵骚动。 我心思一动,吐了茶水,朗声道:“是二哥回来了吗?” “胡闹,像什么样子,怎失了女儿家礼仪。”父亲呵斥着,但语气里也含着一丝喜气,想来二哥回府,父亲也是极为高兴的。 四妹妹淑仪和五弟牧笙早就“一咕噜”起身,向庭院里跑去。 我今日内里身着儒白色的烟笼梅花百水长裙,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袖口闻着精致的金纹蝴蝶,腰间系一品斋打造的上好的燕形羊脂玉佩。我暗恼着,怎地忘了换上易方便活动的,这身好看倒好看,行走却有些不便。 母亲似乎是收到了我的暗示,只是唤了洪娘,笑着嘱咐了几句,洪娘面带惊讶,又恢复如常,躬了身后出去。 我心里忐忑着,喜悦着,这转眼又三四个月没见到二哥了吧。 “阿梨越发有架子了,今日连二哥都险些被关在门外了。” 外面一片嘈杂,突然自门口传来一阵低沉悦耳的男声。我瞬时抬头,来人官服未脱,只摘了头帽递给下人,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白玉为簪,斜眉入鬓,神情倨傲间带着一丝笑意,可不正是二哥楼牧风的模样! 我再忍不住,湿了眼眶,心中自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个低声,道:“二哥。”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二哥自袖口里拿出一个木匣子,递给我,“难道是怪二哥没带礼物?” “这回你晓得带了。”我接过来一看,这木匣竟是上好的沉香木打造,也没打开,只转手递给碧落,转眼间恢复了神色,语气里带了点女儿家的娇态道:“谁叫你从前总糊弄我。” “我走至半路,便觉不妥,此次回家,恐有人要对付于我,便只好临时又准备了一番,倒真是你这小魔头,竟然给母亲通气要将你二哥关在门外。” 说完,我脸皮一热,厅里的下人也忍不住有些笑了。 “风儿,你食过饭没有,可要再添点?”母亲总是多细心,我竟只想着与二哥斗嘴。 “我再食些。” 二哥刚说完,身后侍候的小厮立马上前递了碗筷,原来是母亲早有准备。 第四章 父亲的交代 待奴仆收了碗碟,母亲便托了身体不适,需早休息为由头先出了厅。 我刚要起身,父亲却向我看过来,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淑宁也来。” 我心中一明,今晚父亲便是要谈我进宫之事了。 我思忖片刻,抬头回道:“嬷嬷说晚上还有课业,我先回了她们,再去书房。” 父亲挥了挥手道:“无妨,遣了小厮去,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我回头对着碧落嘱咐几句,她便下去了。 一路上安静。 随行的小厮皆有眼见力,候在书房庭院外,并不再跟随。 进屋后,父亲落了座,我与二哥却立于书案两侧。 烛火晃动,父亲的表情也明明灭灭的。 我看着父亲鬓角也生出了华发,往日里的周成老道也显得有些颓唐,他揉着眉角,似乎在寻思怎么开口。 “风儿,听说你这次回来是旨意召回。” “前天来了旨意,说皇上要召见我。” 我听着也明白几分,要不是这份旨意,二哥未必能回得来,地方官员是不允许随便离开管辖地的。 父亲听闻沉默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我想调回京!”许久,二哥开口道。 父亲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父亲,让我回京。我总能谋得职位,助三妹妹一番,总不得还让楼氏人凄凄苦苦的又死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混账,你知晓你在说什么!”父亲气的一掌拍在桌子上。 二哥不答话,冷着脸,气氛一时间僵持不下。 “二哥,这是在做什么呢?还不向父亲赔罪。”我赶紧出声打圆场。 “儿子失言,还请父亲勿怪。”二哥不情不愿的开口道。 父亲的脸色这才好起来,又接着道:“牧风,淑宁,你们且记住,淑晴死于意外,意外,明白吗?” 父亲说的郑重,话里的警告意味甚明显,我虽有万千疑虑,但还是点了点头。 “牧风,你若执意回京,不是不可。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可愿意从头做起?” 二哥没有急于回答,他思虑了一会,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这才点头说道:“儿子明白。” “待淑宁进宫后,我会寻个时机,求皇上召你回来,但楼家不会给你仗势,一切且看你自己。” 二哥点了点头,丝毫没有犹豫。 我并不担心我二哥,要知道他是京城子弟中少有的佼佼者。文武皆有习,心思聪慧,且模样俊朗,少年时意气风发,京城里的姑娘少有不倾慕的。早些年就有不少想来结姻亲之好的,只是我二哥没这心思,母亲没勉强,只一一推脱了。 这些年,因大姐进宫,他被父亲安排去了江南,这才歇了不少人的心思。 “淑宁,你且记住为父的话,宫中慎言,处事谨慎,万事需多思再行。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该问的亦不能多嘴,你且能记住?” 父亲的话里似乎有话,我心里猜测道:难道父亲意在让我进宫后不要插手大姐的死? “阿梨,还不牢记父亲的话。”二哥见我明显分了神,沉着声开口道。 “是。”我暂且先开口应下。 “宫中不比府里,万万出不得差错。为父不求你谋得荣华富贵,只盼你性命无虞。”父亲终归是老了,他有些伤感的问道:“宁儿,你可曾怪过为父?” 父亲这些年位极人臣,楼家亦不曾没落过,几时见过父亲这么憔悴不堪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难受,只得扯出笑容来,宽慰父亲道:“这本该是楼家人的事,何谈有怪。” 父亲只阖上眼,道:“宫里来的嬷嬷,虽不喜也要耐着性子学了。这宫里头的眼睛都在看着,莫要还未进宫就落了口舌。”似乎是真的有些疲倦,他又抬手示意道:“你且先退下吧,风儿留在这儿。” 我知晓他们应是还要讨论朝堂之势,便不再多逗留,福身之后便掩了门出去。 后来去嬷嬷那儿又置了些时辰,再回到自己院子里时,已是子时将至。 云湘接过我的披风置于木架上,问道:“小姐,可要先沐浴?” “今日要晚些,你拿套丫鬟的服饰给我。” “小姐可是要出府?” “今晚你和碧落两人值夜,其他人遣到外院里。若有人来,可应对我已睡下。”我交代她一番后,又让她伺候着换了衣服。 刚系着腰间布帛,碧落从外间走进来道:“小姐,二公子来了。” “让他等我片刻。” 这边碧落去回话,云湘利落的拆了发,又麻利的替我绾成髻。 我瞧着镜子里的人,头发被平分成两侧,再梳结成髻,置于头顶两侧,前额留了些细细碎碎的刘海,遮了些面容,活脱脱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婢女。 我甚满意,便取了耳坠,收拾妥当后道:“去邀二公子进来吧。” 外人只当归家的二公子心疼妹妹,深夜出去买宵食,却不知跟在他身后的婢子,却是我乔装随行。 一路上未曾抬头,神色自然的跟着前面那片官服裙踞踏出相府,再拐进酒楼。 约莫两刻钟,我拎着食盒,领着二哥自酒楼后门出来,几个转弯,至一院落前停下。 谨慎的环顾了四周,确认无人后,我才小心翼翼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今夜我们所做的事非同小可,万分都不能踏错。 是以二哥跟在我身后进来后,保险为上,又从里面落了锁。 上好的乔木制作的棺材就置于大厅,甚至没有牌面,我上前点了蜡烛,端了铜盆出来,我和二哥跪在蒲团上,默默的烧着纸。 大姐已死,宫里头却没有按照惯例将其葬入皇陵,没有任何消息,我至今也不知她葬于何处。可恨身为臣子,却不能为自己的长姐送葬,就连灵牌都不能在府里为她设置一个。 想我大姐风华绝代,平生最是讲究,难道死后要做了孤魂野鬼去? 这样想着,我心里愈加难受,又想到幼时大姐总是一副恬淡安静的模样,府里众多孩子的心里也都以她为众,就连自己这些脾性,无一不是学了她去,眼下便禁不住一红。 第五章 婚前被掳 仔细的将灰烬倒在土坑里埋起来,又收起其余物件,大厅里只剩那口醒目的空木棺材。二哥看出我还不舍,但不容我再留恋,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我心知时辰真的不早了,便依言落了锁。 二哥径自从我手里拿过钥匙,我有些不解的问道:“二哥?” “这院子不要再来了。” 我心里凄楚的又想:二哥,我哪里还有机会再来。 约莫二哥也知晓说到我的痛处,又解释道:“有些人,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何况她也不希望你为此担上风险,我们活着的要努力活的更好。” 我不接话,又跟着他回到相府。 临走时,他又说:“阿梨,不要怕,往后二哥在京城,定然不会让人欺了你。” ----- 昨夜里回的有些晚,搁置了半天才入睡,还未深眠,却又惊醒。 我披着衣靠在梨花木雕的床背上,哑着嗓子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卯时三刻了。” “小姐,可是魇着了?”碧落挑了灯进来问道。 “无妨,有些闷,开些窗吧。”我怔怔的发着呆,心里却有些惶恐,隐隐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昨日里刚停的雨这会儿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 眸光所至,见一黑影一闪而过。 “小姐,刚泡的净心茶,时辰还早,要不要喝点再继续歇下?”碧落不知何时出去又去端了茶水进来。 我却有些惊惧,问道:“云湘呢?” “小姐,云湘在外面睡着呢。”碧落声线稳稳,雨落珠盘一样接着说道:“小姐,你忘了,昨晚折腾的太晚,她实在困了没起,奴婢便没叫醒她。” “她真的在外面吗?”我怔怔的又问一遍。 “小姐若是不信,奴婢这就去叫她过来伺候。”碧落未变过一丝脸色,笃定的回答。 “不用了。” 我仿佛找回来自己的力气,接过茶,一饮而尽,又嘱咐道:“别关窗了,就这样吧。” 大概是喝过茶,又或者是开了窗,心里的郁气尽数除去,很快,我再睡去。 这一睡,辰时已过了一半,云湘过来唤我,我才慌慌忙忙换了衣服,险些误了教习时间。 晚间我归来,碧落这边禀了我,说云湘昨夜里恐是受了寒,有些发烧,我当是自己夜里耍了脾性开窗睡,反倒连累了她,便交代说让她找个郎中开些药,好生休息。 夜里,碧落憩在我隔间,因白日里,嬷嬷们教习了宫里的姿态礼仪,显得我有些乏,很早便睡去。 朦胧中,似乎有黑影立于我的床头。 我睁开眼睛一看,正是我日思夜想之人。虽然他脸覆黑纱,但我认识他已经有十余载,就算是化成灰,我也不可能认错。 “我又在做梦吗,子渊?”我呢喃着,又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想轻轻触碰他还未愈合的伤口。 然而手还未到达他的脸,就被他用力握住,自他手心传出的炙热如火一般的温度彻底烫醒了我,这根本不是梦! “你怎么在这里!”我忍不住惊呼道。 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平日里,他也是不敢这么大胆的,传出去,我的声誉都没了,可今晚,他却在我的闺房里。 “嘘!阿梨。”他捂了我的嘴巴,手心里全是热气。他的嗓音带着沙哑,我坐起来才瞧见他的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我挣脱了他的手,附上他的额头,竟然是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我语带复杂的又接着说:“你走吧,快去看大夫。” 话说完,我又想起卯时于窗外看到的黑影,整颗心就像是丢在沸水里烫过一遍一样。 “我不走,除非你同我一起走。”他固执的看着我。 “你疯了!你知晓我已经接下旨意,是要进宫的。”他的语气太过于坚定,我心里生出惧意来,生怕他做了些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惹祸上身。 “我知道,淑晴死了。”这个少年仿佛又成长了,他一字一句的说,“你是想替了淑仪进宫去受这般罪,想查清你大姐为何而死,想保住楼家,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们?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他两眼灼灼的看着我,倏尔,再也忍不住,似乎是漫天遍地的凄楚,我的泪就如外面的雨一样流不尽,实在是难以再狠上一番,说出绝情绝意的话来赶走他。 “你莫哭,我没怪你。”他的手掌宽大而厚实,擦着我的眼泪却是一阵手忙脚乱。 可我还是止不住哭的抽噎,我答应了要去保全所有人,却唯独没有保全我的爱情,决了心舍弃他。 他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了。我的委屈,我的苦楚,像找到了发泄地一般,我咬着牙,哭的噎声噎气的。惶惶中,自大姐出事,长辈也好,平辈也好,都期盼我能进宫稳住局势,我懂事亦不逃避楼家责任。可甚少有人问我,若是舍弃了爱情,我又该怎么活着。 “你再哭,碧落就要醒了。” 这一句提醒了我这是在哪里,我推开他又哽咽着重复道:“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他眼里似乎有着不可置信,这句话倒真叫他生了气,厉着声他说:“阿梨,今日这般你还要舍弃我!” 我抄起袖口,亦不管礼仪与姿态,胡乱在脸上抹干眼泪,仿佛刚刚的怮恸大哭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寒着声道:“你要想害死我楼家,还是要害死你宋家?” “为了这些包袱,你始终都选择舍弃我吗?” “我就是这样一个多事的女子,你便忘了我吧。” “你不走,我带你走,这些责任我不管,我只要你。”他眼里的炙热夹着痛楚,原来他今天已经打定主意带我走。 不论如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进宫也罢,私逃也罢,横竖我这一生都将过得艰辛不堪,可他不该如此,他该是一路平顺的。今夜若是被人发现他竟敢深夜掳走皇帝的妃子,那他这一生就不会再有光明之日了,我万万不能毁了他。 黑暗里,我不动声色与他对峙着,他亦寒着脸看着我。 突然,我身形一动,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抓起桌上的茶杯掷于地上,一声清脆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碧落的声音刚传来,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便眼前一黑,宋子渊竟打晕了我。 第六章 我与你逃 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我悠悠然醒来,也无法知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借着投射在前方的月光,才勉强看清这是一个幽闭的山洞。身上有些湿,但搭在身上的外袍却是烘干过的。 他终究是掳了我出来,我猜测着,不知道这会儿外面是否翻了天。 他的外袍罩在我的身上,自己却仅着中衣靠在石壁一侧,一动不动。我心里着急又害怕,摸索着起身,走至他身边一看,他的脸色红的比方才更胜。 我只得汲着眼泪唤他:“子渊,你醒醒。” 他的嘴唇微抿着,眉头皱在一起,似乎有无尽的烦心和不平,此刻我只期盼他能醒来,可他只唯独不答我。 原先在院里我就发现他已经发了烧,夜里有雨,他仍挟着我出逃,必然又淋过一场,这般不爱惜自己,怎能不昏迷。 我将他抱在怀里,触手所及,衣服竟然还是湿的。我又恼又怕,又憎又喜,这痴人,为何就不肯好好对自己!为何就不能听话放手!可这普天之下,尚且还有人爱我如斯的,便只有他了吧。 我与他自幼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好,说是欢喜冤家也罢,我们心意相通,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我,亦没有谁比我还知晓他。横竖我们没有想过离开过彼此,亦约定了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若非我出生书墨世家,他生在武将大家,我担忧父亲不喜,何苦作茧自缚要他拿了功勋来提亲? 真真是愚蠢。 “冷。。。”他嘴唇微启,只逸出这一句话来。 我朝前一看,有柴火燃烧过的灰烬,旁边还有些没有燃过的木枝。 我费力的将他搬到灰烬附近,火堆可能刚灭不久,还有些余温,我将自己的外袍也脱了给他,仔细的罩住他,才拿起木枝生火。 柴木皆遇过雨水,无论我怎么划,都点不燃。 没有什么时候会比现在痛恨起自己是千金小姐的身份,空有一肚子文墨,却连个柴火也点不燃。我一边哭,一边划,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阿梨,你莫哭。” 他声音哑的要说不出来话了,可终于他还是醒来了。 我转过身看他,眼泪流的绵延不绝。心里暗恨道:你这呆子,我怎能不哭,你难道不知晓我多怕失去你吗? 倏尔,他看着我的双手,眼神一凝,又痛又恨道:“阿梨,你还想引他们过来?横竖你是决了心要舍弃我?你现在就走,不用再管我,反正现在这样子,我已经带不走你!” 我心里一顿:他竟然以为我生火是想引人注意。 “你发烧了,衣服也都湿了,我想生火给你烤干。”我解释道。 闻言,他的眼里终于有些星火,招了招手道:“你过来,让我抱着你,远比那烤火有用。” 我丢了柴木,有些局促,手心里还有沾染的泥土。可他双眼如讵一般的看着我,我便抛了那些闺阁礼仪,将泥土擦在了裙裾上,然后窝进他的怀里。 “不要生火,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要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他下巴抵着我的额头,缓缓说道。 我怕他睡着,又断断续续的和他说着以前的趣事。 “子渊,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的课业没做,怕父亲生气,便诬告说课业被你弄丢了,父亲才没发难。” “记得。。。那时候,我被我爹在将军院里追的鸡飞狗跳。” “我心里崇拜我大姐,是以我总是在别人跟前学她一副万事不崩的样子,可唯独只有你知道,我性子恶劣。” “阿梨在我看来,永远最好。” “大姐进宫后,那段时间我心情很不好,我知晓你是宽慰我,才说与我道这是楼家的荣耀,可我仍是对你发了脾性,但我哪里不清楚你和我一样,从来不希望身边亲人入宫?” “我知晓的。。。”他的声音有些弱了。 “这世界,我只能在你面前肆无忌惮,可你若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其实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子渊,我跟你逃,可你答应我,往后不准嫌弃我成为无知农妇,满脸市侩。” “子渊,子渊?” “。。。”没有人回答我。 可我仍然是自言自语般说着:“你自然不会嫌弃我,那时候你定然也是一个普通农夫了。” 说完,心口一阵绞痛,我掩了面,啜泣声不止。 谁该教教我怎么办。 最终,我除了两人的中衣,几欲赤着身拥着他,用体温温暖他。 他掳了我,若被发现,已经是死罪一条,出去是死,在这里也是死,我再顾那些世俗眼光做什么?若不然救不了他,便陪着他一起死了也罢。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人声,我心里一紧,难道被发现了? 一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前方传来,我拿了头钗,握在手里。 “阿梨?” 是二哥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他,亦不知道他是否还带了人进来。 神思犹豫间,他已经走至我面前。 我从未见过二哥脸上如此严肃之色,说是面如寒霜也不为过,我瑟缩着,却坚定的抱着他。 “淑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二哥自小叫我乳名,此刻他却语气淡淡的唤我淑宁,我心里一时间难受的很,喉头发紧,只干干憋出一道:“二哥。” 洞里的情形二哥一句也没多问,他就只问了我这一句,“你心意已决吗?” “二哥,我实在。。。”这夜里,我流了无数眼泪,似乎要把我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但此刻面对着我二哥,连赴死的准备都打算好的我还是止不住哽咽道:“难以舍弃这个视我如命般的呆子,二哥,我求你救救他。” “能救他的从来就只有你,旁人如何救?” 闻言,我脸色白了。 二哥自袖里拿了包袱出来,递给我,又道:“你若还想不明白就给我想明白,碎银和衣服皆在这里,我会等你至辰时。” 二哥临走前的声音还飘在黑暗里:“我已压了此事,并未宣称你失踪。”再往后,我就再看不见他的身影。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消失,我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再握不住头钗,“叮-”一声任由它掉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第七章 缘尽于此 我心里自是感激二哥,知晓他终归是不忍,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可我心里也深深的知晓着,我和他没有退路。 我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放着干净的衣服和碎银,心里一惊:二哥他怕是早已猜到了吧。 可再也顾不得其他,我拿出干净的男士长衫给宋子渊换上后,才堪堪将自己的仪容也整理好。 二哥刚刚已经暗示过,现在无人知晓是他掳我,自然就不用再担心出去会被人通缉捉拿。 现在当务之急,是得带他去看大夫。因着绝望里又来了些希望,我重拾回些力气,扛着这个比我体型大半个的他向洞口外走去。 “子渊?子渊?”我一路走一路唤他,期待他能有些意识。 可他毫无回应。 我走出洞口来才知晓他夜里竟一路带着我来了山里。 风里夹杂着寒意,外面如墨一样的树林透着阴森,像张着血盆大嘴的怪物,我瞧着心里也怕,但我不能生出半分的退意来。 外面的雨此刻停了,但是天还未亮,加上山路泥泞,并不太好走。虽然我久居阁楼,此生亦未受过苦,但因着生出来的渺小希冀,还是咬着牙,一步步半抗半背着他走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颈上有热气传来。 “阿梨,别走。。。”他呓语着。 “爹。。。求你。。。” “不!不要!” 他竟然开始说起胡话来。我心里骇的紧,又无地可以置他下来,想看看他是否烧的又重了也无法子可行,眼泪噙在眼里,又叫我生生逼回。 再坚持一会儿,下山找到大夫就好了,千万不能急,我安慰着自己。 突然间,树林里不知道蹿了什么出来,我一惊,脚下一滑,竟连带着他翻滚下去。 不知道是石子,还是碎树枝,又抑或是其他,扎的我皮肤生痛,我满心绝望,只将他紧紧抱住,想替他挡些伤害。 余势渐缓,终于停在平地上。这时候,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我看着已经陷入昏迷,不再呓语的他,满心疲惫。伸手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嘴唇都白的起了皮,周身被石子割出来小伤口,渗着些许血迹。我试着起身,脚踝又传来一阵剧痛,掀开衣裙,已经是肿高一片。 真可谓是天要亡我。 “子渊,你醒醒,可好?” 无人应答。 月亮早已经躲进云层里,四周皆是黑压压的一片,举目尚不能及,呼救更不会有村民来。黑暗里,还有小虫和不知道名兽的低鸣声,若此刻有猛物来,便是只能丧命在这里了。 自上面滚下来,包袱也沾了泥泞,我打开它,里面还躺着一个哨子,那是当兵常用的口哨,二哥连同衣服一起给我的。 我心里没有比任何时候明白的,没有选择的余地。 “咻-”的一声,哨声嘹亮,林中的飞鸟也惊起一片。 “阿梨,你做什么?” 或许是这哨声真的太响,他竟然从昏迷中扯回神识,醒了过来。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道:“等救兵啊。” 他神色惶恐,勉力抓住我的手说:“你说过同我一起逃的,我听到了!” “你看看你,现在连起身都困难,怎么逃?” “我可以走。”他试着站起来,却头晕目眩的又撑在地面上,我没有扶他,只是冷冷看着他。 “你现在连自己都走不了,怎么带我走?” “你且信我,我一定能带你走。”最终他咬着牙站起来,伸手欲拉我。 天下怎么能有这般人! 我甚至不需要用力就推开了他,语气尖酸而刻薄:“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下一刻可能就会晕倒!我跟着你不出十里就会被抓,你自己想寻死没人拦着,为何偏偏害我满族?” 他惴惴的看着我,嘴唇微动,似乎说不出来话来。再一刻,他眼里渗了泪意来,“阿梨,我管不了其他,我便是死,也想与你在一块的。” 我知晓他甚少流泪。从前调皮,也没少挨家法,可他总是能一言不吭的受着,现在却满是悲伤。 可我能如何?这一跤给我摔的整个人都清明了,再生不起半分勇气。从绝望到希望再到绝望,我怕了,我怕好好的他,因着我死在这外头。二哥说等我至辰时,那便是最后的期限,若我决了心逃,最多巳时就会被报官,现在我脚踝已经肿了,行走不便,他现在身体不适,再带着我,只能是拖累,不出三个时辰就必然会被抓捕。 必须活着,活着一切才又希望啊! “你听我说着,不要再犯傻了,今日,你我缘尽于此吧,不要再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了。” “我不甘心,明明只差些日子就可以提亲的。”他掩着面,泣声掩在雨水里,“阿梨,我不甘心!” 我又何尝甘心!可若是死了,也得背着私通的骂名,一世不被人祝福,他不该,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窸窸窣窣,周围草丛一阵浮动,我抬头望去,再近些,才看清是二哥踏着雨水而来,身上亦湿透。 二哥径自走到我面前,却没有看宋子渊一眼,只是神色淡淡问:“你可想好了?”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应他:“想好了。” “那走吧。” “他呢?”我期期艾艾的还是不放心他。 二哥的眼睛在黑夜里是那么的铮亮,仿佛将我的所有心思都看了个明白,他将手递给我,说道:“宋将军已经在来的路上。” 二哥的手心干燥且温暖,我握住他的手,咬着牙站起来,亦步亦趋跟着他,闭了眼,不再看子渊一眼,怕再多一眼,眼泪就会下来,意志又会崩塌。 “牧风哥,求你。”身后传来子渊虚弱的声音。 二哥没有停步,亦没有看他。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极限能有多少,可当子渊跪在二哥面前,求他不要带走我的时候,我却生出许多力气来,他何苦作践自己! “啪-”的一声,我给了他一个耳光,厉着声说:“你且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族人,亲人,你爹你都不管不顾了吗?你一直不是说要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今日我跟你逃了,我们俩死不足惜,可满门抄斩,你怎么可以置之不理!” 第八章 往事如烟 这一掌力度之大,宋子渊的脸立刻浮上了淡淡的红晕。 “男儿当志在四方,扬名立万,我看你今日愚蠢透了!”我几近于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里犹自显得凄凉。 天幕下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我的眼角湿润,亦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老夫在此谢过楼三小姐。” 我微侧目,宋老将军竟不知何时而至,他举了油伞,目光如电,身后跟着两个身披蓑衣的将士。 我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下,饶是浑身疼痛,亦屈膝行了回礼。 “那么小侄先行告退了。”二哥隔着雨幕与他点头致意。 “无妨,老夫改日再登门致谢。”我以为他会发怒,但他却全程都很冷静,就连这句道谢,似乎也是出自真心实意。 我有些疑惑,但又不重要的被我抛在一边。 将士的执行力果然比较快,两下便架起了宋子渊,我最后一眼看他,便是宋老将军只一记手刀下去,宋子渊安静的被带走了。 我知晓我发烧了,浑身像被碾过一样疼。 二哥在半路背起我,我伏在他的身上,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里,想起幼时的时光来。 忘了是具体的哪一天,记忆里只浮现出一幕模糊的影像。 掌灯时分,自相府后院钻出两个身形娇小的男小厮,其中一人步伐轻快,几个呼吸间就走出府外,另一个低着头,紧紧跟着前人,脚步间却略显慌乱。 待身后无人,再回身已经是熙熙攘攘的大街时,那低着头的小厮才略抬了头,声音紧张的问道:“小姐,咱们这样跑出去,万一被老爷发现可是要挨罚的。” 这两小厮原来皆是乔装过的女子! “没事的,云湘。”答话的却是一个略带着少女娇憨欢愉的轻柔嗓音:“今天下午,我听张管家说过了府里要来客人,父亲定是没功夫来搭理我们这些人的。” “可是小姐。。。” 那名唤云湘的小厮还想说些什么,但前面那人突然转过身来,伸出如玉笋一般纤细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后道:“父亲今天可是命人把府邸好好收拾了一番,且嘱咐管家,拿出了年前宫里赏赐的,父亲一直没舍得喝的西湖龙井,态度极其恭敬,并且仔细又仔细着嘱咐了书房要安排人守着,我猜今天来的肯定是非富即贵,身份定不同寻常,怠慢不得,并且父亲与他肯定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商量,是故他今晚肯定不会想到我。再说母亲身体最近有些抱恙,早早就歇下了;因明日有朝读,二哥也歇在了太子府邸;大姐晚上基本不会来找我,所以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云湘你再这样苦着脸,我可要后悔带你出来了!” 说话的女子有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此刻她笑起来,眼睛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仿佛那灵韵也溢了出来。 云湘只得努了努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跟着那女子继续走着。 不出片刻,走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那女子停下了。 云湘看着面前这座有些老旧的小屋,可怜兮兮的说:“小姐,你不会真的要进去吧?” “那是自然。” “小姐,我们要是被老爷发现了会被打死的。” “云湘,你别畏手畏脚的。”那女子不以为意,眼波流转间,尽是一片狡黠,“要不你在外面等我,要是被发现了,只管说是我是偷偷溜进去的。” “不行啊,小姐。” “好云湘,你就别战战兢兢了。” “小姐,要是被人发现了,你在京城声誉都不好了。”那名唤云湘的小厮拉着前面那女子,似乎这样就能阻止她进去。 “好啦,云湘,再这样拉拉扯扯的,我们就真要被发现了。” 看着旁边有人真的向这边望过来,云湘一惊,松了手,那女子露出狐狸一般的笑容,下一秒就钻进了小屋。 云湘看着门槛上消失的裙裾,脸上欲哭无泪,小姐真的进去了! “客官,要什么书啊,老朽这里书可多了。”说话的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者,身着普通棉制的布衣,脸上沟壑纵步,但难掩的是双眼间的一抹精光。 “店家,你这里的书可是按照种类分的?” “是的,客官想找什么类型的?” “敢问您这里的书都种类齐全吗?” “您不妨说说看。” “那野史有吗?”那少女压低了声音在老者旁悄声说道。 老者闻言一惊,诧异道:“这可是禁书了。客官,莫要同老朽开这般玩笑。” 少女听了,也不见懊丧,又笑着问:“那戏文杂志,如崔莺莺与那张生的,你这儿总有罢?” 老者面有难色的说道:“客官,你这寻的都是些禁书,老朽万万不敢有的,一个担待不起。这脑袋不保啊。” “好书不分种类。”女子眼亮如晶,“店家,一般爱书之人可改不了收藏的习惯。”说完,她环顾一周,又接着道:“何况你这里是百年老店。” “客官,你莫要再为难老朽了。” “混账,我方才问你,你这书店还挺有底气,现在怎又说我要的书都没有!我亦是爱书之人,早就打探的明白,你这般藏着掖着,难道是不愿割爱?”少年一掌拍在实木桌上,那刺耳的声音震的那店家浑身一震。 “客官息怒啊,老朽这里确实没有,也万万不敢有啊。” “我瞧着外面牌匾挂着‘百年书屋’是唬人来着?” 面对这人的胡搅蛮缠,店家也有些束手无策,只得连连告饶。 “这位公子,店家都说了并无货,何必强人所难,在这里胡搅蛮缠?” 不知从何处走过来一个少年,略带些小麦色的健康肤色,面上是一对剑眉星目,着一身锦绣纹缎上好料子所制的白袍子,气宇轩昂,目光澄澈而明亮,此刻正微微蹙眉,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少女心下暗忖着:这傻子是谁,莫非今晚要坏我好事? “不甘你的事,还请旁人毋须多言。”少女不理会,偏就蛮横的抛出这一句,似乎是因这人的突然出现,生了些恼怒。 第九章 往事如烟 那白衣少年似乎第一次碰到这种蛮不讲理的人,被这一呛,面色竟浮上一些潮红,一时间怔住,随即眉毛一皱,形色间不见退意,又义正言辞的道:“我与你说道理,你怎么这般不讲理。” “干卿何事?汝可知猫之厌狗者乎?”少女吐字利落,语气间甚有些泼辣。 闻言,少年动了怒,竟敢比喻他为猫狗一辈,他两眼一瞪,气势汹汹的说道:“小小年纪,竟然出言不逊!” 被冷落在一旁的店家看着这二人吵起来,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这白衣少年他自然认得,那是从前的一品大将军,年前又因平乱有功被加封为镇南候的宋将军的儿子,宋小侯爷,这人他自然是开罪不得,再看看面前这个言语犀利,一进来就找茬的公子,不,应该说是少女,他都多大年纪了,还能瞧不出来这是个女娃儿扮的公子?瞧着是面生,但见她外面虽身罩普通人家亚麻棉粗制的黑色对襟夹银色裹身长衫,腰间却无意露出一品斋打造字样的羊脂玉佩,虽言语间耍了无赖,出言更是犀利,但并无市井上那些混混子的风气,且举止间不慌不乱,是大家才能调养出的气质做派,他这一个小小书阁,可担待不起这二位祖宗,万万不想出事得罪了谁去。 正在他愁眉苦脸之际,头顶上炸出一道清丽的声音,“你说,他是不是多管闲事?” 他抬头,四只眼睛均齐齐看着他,直盯着他脊背发寒。他嘴唇嚅嗫,在心里再三权衡,半晌才低声道:“宋公子,今日还是来借异域传吗?进门往左,最里面便是。” 白袍子少年闻言,面色难看的紧,最终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了。 刚刚还一副挑茬的少女,此刻笑意宴宴,她虚扶了一把店家,这才说道:“我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既说我为难与你,那些书是禁书,我也不再坚持,那横竖曹大家的诗文手稿,你们收录的总该可以借给我罢?” 店家一听,心里“咯噔”一响,这少女竟然是有备而来。曹大家的真迹手书并不常见,光四处打听到他的孙辈,就已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前日里刚刚才拿到真迹,上面的主子颇为喜爱,原是要给主子的东西,所以做的隐秘,并没有向外宣称,这姑娘怎地会知晓? “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请带路。”少女拱了拱手,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跟着店家一路朝前,再右拐,是一道侧门,少女没有迟疑,跟着他走了进去。与外面的破旧相反,这里简直是别有洞天。 墙上有四盏壁灯,烛火明亮,是故室内的陈设能够看的十分清明。左侧是一个书架,里面有些书,少女瞧着年份都很久,市面上更是少有。最里面靠右,有珠帘相隔,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横着一张约莫有两尺半尺高的案几,上面的笔砚收纳的整整齐齐,但有一本书却未合页,背面置于案上,想看看那是本什么书,无奈隔得有些远,只隐约瞧着有封面个“朝”字。地上仔细的铺了羊毛毯,明黄色的蒲团子正置中间,但团子上还有凹陷的痕迹,说明刚刚在这里看书之人应该是刚离去不久。且看这屋并没有再置其他座椅,应是为这人而设,说明这人定然在这里身份极为尊贵。 “敢问姑娘是哪个府里的小姐?” 少女也不吃惊自己被人给看出了女扮男装,一本正经的将之前就盘算过无数遍的说辞说了出来,“我父亲只一介文臣,说来你可能并不知晓,但扬州洪水那遭,你定听说过吧,我父亲亦自荐跟着工部尚书萧大人和户部侍郎周大人同下过扬州。” 一番话说的虚虚实实,少女站的笔直,眉目间亦透露出一股骄傲的神色,店家心里暗忖着:这人说的是真是假?看着神色倒不像作假,洪水那遭,确实去了一些文臣。但大多都是后起寒士,因这并不是什么美差,可能出了意外,还要小命不保。京城里的大家,除却管事的去做些样子,领个功勋,旁的人谁会去?可再看这少女气度不凡,并不像是寒门小姐的教养。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明海,你且出去吧。” 似乎是隔着墙壁传来的声音,有些飘渺,少女挑了挑眉,有些不敢置信,刚刚真的有人说话了吗? “是,主子。”店家恭敬的行了礼,出去并带上了门。 少女看着只剩自己一人的房间,莫名的有些局促感。 书柜微微移动,后面有一人走出,少女这才了然,原来这房间内有玄机,竟然还有暗道。 就在她晃神的那几秒钟,那人已经走至案几旁,拉了下摆的衣襟,端坐在在蒲团上,虽说是端坐,但少女还是能感觉他周身慵懒的气息。她心里暗恼,怎地分了神,刚刚竟错过瞧见这人长什么样了! “你是楼相之女?” 就在少女暗恼的时候,那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许寒意,但因着慵懒的调子,又不让人觉得畏惧,犹如冬日里破冰的溪水,清凉里夹着一丝丝温润。 不知这人是谁,竟一眼瞧破了身份。少女撇撇嘴后道:“是。” “哪一位?” “清明别后雨晴时,极浦空颦一望眉。”说完,少女低垂的眼睛里飞快的扫过一抹狡黠之色。 “玉佩是楼相给你的吗?”隐隐约约似乎听到那人说话间似乎带了笑意。 少女一愣,随即便苦了脸,懊恼道:怎地千防万防,忘记给这玉佩取了下来,还碰见识货的了!现在也只得不情不愿的道:“是。” “抬起头来。” 听起来像是轻薄的话,偏生这人说的自然,带了些压迫,叫人生不出抵制和厌恶感来。少女跟魔怔了般,竟真的抬起头来。 “生的极好。” 那人隔着珠帘,瞧不清楚表情,语气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情愫。本将是一句夸人的话,但少女不知怎么,却觉得脸颊生起热气来。 这人真是胡诌,我不过才八岁,哪里有的什么模样,不像大姐,已经开始长出女人的韵味来了,少女腹诽着。 第十章 往事如烟 “手稿可以送你。” 平淡无波的语气,似乎在那人眼里只是个不甚在意的小事情。 听言,少女眼睛一亮,犹如夜空绽放的烟火般炫目,眼里尽是欣喜,面上却还是故作大人一般沉稳的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 少女心想,可能这人不想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吧。虽然很想要真的留下手稿,但仔细想了想,这人书架上收藏的皆是明文诗稿,年代久远还保持的那么整洁,想必这人定是爱才之人,自己求了一番不过是想将其作贺礼送给二哥,与那人想比,自己这用意终究落了下乘。本来她就没想过能够真的拿走它,所以她低头寻思了半晌后,才又抬起头来说道:“你且放心,说好了只借,我亦会保密。我自幼虽无才,便是临摹很得手,公子借给我,两日后,我定登门归还。” 少女只看的珠帘后的一片玄色衣裾,那人一只手微撑着头,一只手覆在不知何时被他重新归正的书,正漫不经心的翻着页,听闻头也没抬,只轻声“嗯”了一声。 一时间,静谧下来,就在少女打算悄悄退出房间的时候,那人又开口了,“可是打算临摹了送给你二哥?” 少女面上一愣,这人是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知道?早前诓那店家,亦不算说谎,父亲是自荐没错,但那是下朝后才去找皇上再奏的,外面的人甚少知晓内情,那不知晓的人一般都会混淆她的意思,猜测她是寒门之女,可那人却一眼看穿。再说问道名字,她回的那句诗里,提了晴字,他怎地又猜到自己是淑宁,还知晓自己要此本作何用途? 这一声闷笑却是清清楚楚的,那人看着少女呆住的样子,忍了笑意,合了书坐起来道:“明海,带她出去吧。” 见他已有送客的意思,少女这才收回失态的模样,跟着店家走出来。 “里面的那位是谁?”少女拿了手稿,仔细的包了又包,裹在袖口里,临走时,还不忘记问道。 店家只笑道:“姑娘路上小心。” 见他不愿意透露,少女也不再多问,回礼般笑了笑这才踏步出来。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少女刚一出来,门口一坨黑影袭来,毕竟还年幼,吓的她心口一跳。 “云湘,你吓死我了。”她抚了抚胸口后,一把拉住云湘的手,又笑着说道:“事情办的很成功,咱们现在可以回去了。” “奴婢在外面都要担心死了。” 少女没接话,心里却还想着那个充满神秘气息的人,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个娇小的黑影一前一后,沿着官道往相府方向走去。 少女还在沉思,丝毫未发现巷子里安静的有些诡异。直到眼前银光一闪,少女这才惊觉不对劲,正欲回头,颈上却传来一片冰凉。 “快将身上的钱袋交出来!” 听得携刀之人阴沉的声音里带了凶狠之意,少女面上立刻浮上惊恐之色。她压着嗓子说道:“二位大哥,我们只是出府办事的小厮,钱财当然交与你,还请二位不要伤及我俩性命。” 听闻,一双浑浊的眸子里浮上一抹喜色,声音里更难掩急躁之意:“钱袋在哪儿?” “大哥,你。。你别着急。”少女似乎被这语气吓到,说话有些结结巴巴,“能不能先让。。。先让。。让我弟弟过来。他胆子小。。我怕他吓到了。。” “你可别想耍出什么花样来!” 利刃逼近脖颈,一阵寒气自刀锋传来,少女甚至起了鸡皮疹子出来。 见恐吓的效果达到,压着少女的人这才点了点头,示意放另一个人过来。 少女这才微抬头看清,压着自己的那大汉,长得虎背熊腰,眉目间皆带着戾气,绝非善茬,且握着的刀匕十分沉稳,恐怕还是个练家子。想比之下压着云湘的那人身材就显的瘦弱了些,脚步间听着还有些慌乱,应该刚做这个行当并不久。 云湘的脸有些发白,手心湿湿糯糯的,少女握住她的手,感觉她平静了些,才开口说道:“阿云,把主子赏赐下来的翡翠玉镯一起给他们吧。” 少女用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眨了眨眼睛,云湘这才抬了手起来。只见少女伸出一只手在云湘的袖口里摸了什么东西出来。 大汉自听见翡翠玉镯,双眼发光一样的盯着少女。他心想,今晚总算没白干一场,看样子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厮。瞧着也是细皮嫩肉的,等拿了钱财再带去清倌里卖了,真是大赚的生意。 少女在心里默念着,将手里的东西递出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听得巷口一阵大喝:“你们在干什么!” 少女心里暗道不好,哪个蠢货竟然在这个时候打断她的计划!见瘦弱的那厮朝着巷口黑影走去,少女趁着大汉分神的瞬间,低头毫不迟疑的在大汉手上使劲一咬,拉着云湘向着另一头的巷口狂奔而去。 手里紧紧捏着的胡椒粉都快捏变形,少女只觉得心跳急骤,就连耳边的风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然不过是几秒钟的样子而已,小腿就似乎被什么击中,这一击的力道之大,少女跌倒的时候直带着云湘也滚落在一旁。 几乎是头上覆上黑影的一瞬间,少女将捏出汗的胡椒粉猛地向前上方一掷,但对方早有警惕,袖子一挥,胡椒粉散在一侧,随即一个泛着银光的匕首再次搁在了脖颈处。 少女抬头一看,瘦弱的那厮竟不知何时掠到了后面。 巷子里昏暗,视线所及,大汉与那出声大喝的黑影绞在一起,看身形,那黑影年纪似乎并不大。 少女现在的心情极其复杂。既然已经又被抓,她所幸不再逃,一方面心里担忧着这个出头的黑影,担心他被连累害了性命,一方面心里又恼怒这个人的贸然出声。明明方才可以趁着那两人都专注于她手里东西一瞬间将胡椒粉撒到他们眼里,然后趁机他们就可以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