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绣》 第一章 百合心 萧合闭上眼看到的便是皇上那双眼睛正灼热地望着自己,这一晚,注定?33??无眠了。 她想到前半夜到御前为言原求情,皇上饶过了言原,却留下了自己。他道,你的妆容乱了,下去打理一下再来见朕,边看折子边说,好似那样随意,而当她一袭嫩黄色拖地裙衣出现在殿中时,阴暗暗的四周,只有远处层层绛红色纱帐开外一座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燃着一只红烛,滟滟流光,映得纱帐如月光笼在身侧,红烛已燃去一大半,累垂凝结,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在地下,和她的心一样。那时她就知道,皇上那句话不是随意,而是用心了。 她穿过层层纱帐走到皇上跟前,见皇上仍在看书,故作姿态罢了,她请安,道:“皇上身边怎么不留人伺候,这样暗的灯下看书伤眼睛的。”说着,便去点蜡烛。她希望殿里亮一些,否则,这样浓重的龙涎香,只有两个人,她心里紧张。 皇上却一把拉过她,道:“今儿晚上留你伺候朕还不够么。” 她的头发被皇上放下,顿时青丝倾泻如瀑,又别过头来吻她,像层层乌云一样黑压压地直罩下来,雨点般的吻细细密密贴在身上,这样也好,不必说话。 待月影儿一寸一寸挪移,爬上半幕帐子,萧合却透过西窗看见院中梨树枝桠的月亮,濛濛发着青光,那样惨淡,想是起风了,梨树哗哗作响,连帐子上的月影都被摇乱,她不知所措,只能由他缓缓轻轻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没有抱起她,而是站在半步远处打量着她,那样缠绵的的吻却忽然离开,她只看到他的目光那样灼热,烧得自己低下头去,却不知道她这样子,落在他眼里,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娇憨的羞态,他觉得眼前的人开始变得丰润起来,龙涎香满室蒸腾,却不如她身上女儿香气中人欲醉,他弯下腰来,只觉得如堆雪一般塌覆下来,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安静了。她出殿回去的时候,只见院中梨树叶子旋落面前。 天已交了五更,月辉透过帘罅更觉朗润,萧合掌着身子慵起掀开床榻上悬着的虫绿色双秀花卉草虫纱帐,隔着帐子往院子里看了一回,只见虚掩着的东窗还未白,却凝着半弯中庭残月,重重树影上了半窗,院中除却残漏之滴,寂寂并无人声。 残漏,残漏,过了今夜,自己与言原也便是断绝如残漏了么? 萧合放下帷帐,刚躺下,便听哗哗一阵风剪过,吹得窗上枝叶乱颤,树梢唰喇喇作响,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动了,她听得一阵飞鸟过月的声响,又见蟾光雀影儿满窗过了,才翻过身子,背窗熬等天明。 直到天已大亮了,日影横窗,知春园的丫鬟们才都梳洗罢用过饭,各处便忙活了起来。 “哎呦,萧合姑娘,您这身子还不大好,怎么起了这么个大早。”御植司掌事太监李全福早上一打开房门就看见萧合在打扫庭院,便赶忙跑过去夺过萧合手中的扫帚,又指着些个身边的宫女儿说道:”没眼力见儿的,怎么能让姑娘干这些粗活,让旁人看见,还以为姑娘在我们这里受多大委屈。”李全福往日并不曾对萧合多有照顾,自然是怕人多口杂,生出许多闲话来,反而让萧合不得安生,如今若是还像以前那样,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要去胡乱揣测了,在这宫里,最好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最坏的也是和别人不一样。 宫女儿们因着李全福平常好相处,又加上平日里就对萧合百般不满,全然没个知错的样子,只当没有听见,低着头该干嘛干嘛。偏偏就在这时,一只麻雀扑腾扑腾地从灌木丛里飞到了树上。同是知春园的宫女软玉见了这景儿,暗暗笑了一下,反唇相讥道:“可不是吗?麻雀如今飞上枝头了,哪里还记得着它本该在灌木丛里的根本,不过那麻雀就是麻雀,一生注定寄屋檐,它就是飞到哪儿也永远别妄想成了凤凰,若是一心去捡高枝儿飞去,怕是······” “放肆。”李全福大喝了一声。那些宫女儿很少见李全福这么严厉,纵使心有不满也不敢出声,都齐刷刷地跪下,只管做出个认错的模样来。 昨天傍晚刚下过几阵细碎的雨,六月的天,这日虽是大夏,到底凉快了些,阳光赫赫,浮云自开,真真是“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知春园里奇花异卉是宫中之最,到底各宫里的花草都是从这里送出去的,野径香满,最是兰芷袭幽衿,萧合望着软玉,软玉又看见萧合眼里那丝她不懂得的恍惚与可怜,她和萧合同批进宫,每每萧合这样看她,她都恨极了,更恨极了每次无论她怎样敌对萧合,萧合从来不肯和她针锋相对,她真恨那种被她吊着的感觉,就像她觉得萧合的可怜让她耻辱一样,她正想着,萧合却转过头去,道:“清禽百啭,一只麻雀而已,公公不值得动气。” 软玉似乎猜到她会这样说,鼻中哼哼两声,冷笑道:“我真是看不惯你那副故作的知书达理之姿,同是奴才,谁比谁强些呢?”又挣着起身对着李全福道:“公公是个明理人,她萧合也和我们一样是宫女儿,怎么就比我们娇贵了。难不成我们没她那般玉叶儿金柯,就处处该低她一等吗?这又是什么理儿呢?” 又有几个奴才虽不敢起身,到底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李全福素来好脾气,却知道这些人最怕什么,招手道:“罢,罢。既是这么着,这里也留不得你们了,我回了皇后娘娘,打发你们出宫罢。” 果然,那些丫鬟们都磕头告错,软玉虽说不服气,可是又想着宫里的姐姐,也只得跪了下来。 萧合皱了皱眉头,一心只想早早脱开这是非,忙跪下对李全福说道:“原本公公怎么处罚她们我是再也说不上话的,只是公公也该想着皇后娘娘罢,皇上刚登基,自然这宫里事无巨细都要娘娘打理,想来娘娘已经是心力交瘁了,如今又怎好因为这起子事情再劳烦娘娘。再者娘娘心善,最是可怜我们这些奴才,本来背井离乡已是不易,前些年又是旱涝再也没个断的,好不容易熬到新皇登基,宫中大选,又层层选下来才得以留在宫中,皇后娘娘怎么忍心断了我们的念想。要说她们的话并没有错,我既然是这知春园中的宫女,便要做好分内之事。公公您也不必叫我姑娘,还是像称呼她们一样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李全福恨铁不成钢地望了一眼软玉,又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那些宫女,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们啊。什么时候能有萧合这样的气量,也就不用再呆在这里侍弄花花草草了。” 萧合听了李全福的话,心中登时如打翻五味瓶子似的,说不出什么味,气量么?她哪里有呢? 到底福了一福,道:“公公,既然这里已经有人打扫了,我便去花房帮忙吧。”萧合说完得了李全福的准便退下了。李全福亦往别的园子去了,不再追究下去。 暑气已经上来了,更是一丝风也没有了,原先地下尚有的几处水渍早已蒸尽了。石榴花虽是红滋密密,却开得怏怏的,毫无生气。远处又隐隐约约起了蝉声,廊下鹦鹉不时扑扇翅膀,左右来回望着。整个宫里都显得燠热寂静。萧合正在往汉方瓶中插刚采摘的鹿子百合,一会儿要往元妃娘娘那里送去,只见那百合沐在金色琉璃瓦反出的灿灿光下,含露低垂,娇艳欲滴,叶片清翠娟秀,朵头硕大,伸出丝丝雄蕊,金光闪闪。 百年好合,据说受到百合花祝福的人具有单纯天真的性格,集众人宠爱于一身,不过光凭这一点并不能平静度过一生,需得自个儿把持好自个儿,心中无所执念,才能保持不被污染的纯真,百合向来是入世难合,自古便有”更乞两丛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之说。 萧合正想的入神,忽然听到宣武门城楼上的大钟响了三下,她拿着百合的手顿了一下,又不慌不忙的把花往瓶中插去,没有人能看出她心中荡起的涟漪。 大钟三响,是皇上下朝了。 那瓶鹿子百合已经插好,是时候送出去了。 果然不出多大功夫,李全福便打发了人来找:“萧合姑娘,公公叫你过去一趟。” 萧合把手边的百合交给身边一个奴才,托他送到元妃的凤音阁,那奴才得了话,拿起花瓶就往外走,萧合却叫住了他,道:“等一下。”说了凑上前去闻了闻,瓣瓣含香,飘上鼻尖,当真是养心安神,怪不到有人会发出“夜深香满屋,疑是酒醒时”的感慨。 那个奴才看在眼里,眉毛一弯,倒是笑了:”姑娘这是怎么了?鹿子百合虽是稀罕东西,姑娘也不是头回见,若真是想要,向李公公讨了就是了,何必偏偏就舍不得这盆。” 萧合目光流转,脸上起了晕红,倒把那百合比了下去,缓缓道:“自己插的花,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只怕这是自己在这知春园插的最后一次花了。 载酒买花少年事,浑不似,旧心情,以后插花,更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了,萧合哪里是舍不得这鹿子百合。 萧合到了李全福住处的时候,李全福早已把身边的人都支开了,见到萧合来也不拐歪抹角,开明直了地说道:“萧合,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时间紧迫,作为你的长辈,我有几句简短的话不得不交代你。其一,要学会等学会忍,在时机未到之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第二,看东西不能仅靠眼睛,要学会用心;其三,人心险恶,要学会步步为营,一切不可马虎,也不可过于忍让;最重要的一点你要牢记,你一定要把握住皇上的心。在这宫里皇上再喜欢也抵不住别人一味挑拨陷害,到皇上对你失望之时,也就是你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院里一架黄蔷薇正开得荼蘼,灿烂满枝儿,投在青石砖上晕晕的影儿,朦胧胧微漾着,帘外门檐,檐下燕雀,都懒怠着动。日头远远的火红一片,只让萧合觉得炎热蒸不住似的,浑身汗津津的沁着肌肤,道:“都记下了。”她心里难受,亦不愿多说。 李全福亦是微叹,道:“好孩子,我知道,真正有色的妇人,宁甘玉碎珠沉,绝不肯枉道去讨好别人,以图幸进,故往往死得可怜,可惜,为千古伤心,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女子,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萧合听后,不觉心里一酸,看着李全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曾这般恳切教导,以拜父之礼对李全福稽首:“伯伯今日教诲萧合定然铭记于心,以后不能在您身边伺候,也望您多保重。” 李全福赶紧扶了萧合起身:”好孩子,我刚才所说的你一定要细细琢磨,单拿这忍来说,何时忍何时不忍,如何忍,都要游刃有余,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 萧合宽慰道:“公公勿要挂心,到底去了,还是在宫里,也可常见着,能有今日,也算上是有福泽的了,左右侍奉的是皇上,不比老死在宫中有念头。” “你能这么想便最好了。”李全福道:”你快回去梳洗一番,一会儿皇上身边的王公公来看见单我们两个从我住处出去不免起疑。还有,这位王公公你要小心。” “萧合知道。”萧合道:“我进宫的目的不在于争宠,所以心里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还有一事,我想求一求公公。” “是软玉么?” 萧合颔首,道:“她日日和那些丫头子浸在这里,到底无益,倒是学了不少尖酸刻薄的本事,公公也不便管束,不如让她跟着我,也算是尽了我的一份心了。” “能这么着最好,只是这些事情原归内务府管理,我也不便插手。还要你自个儿去向皇上求才是。” 萧合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便听见李全福叹道:“我终归是对不住你父亲了。“ 萧合转身看着李全福那饱经沧桑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的两鬓竟然生了许多白发,窗外蝉鸣阵阵,阳光被槐树枝叶筛碎了打到暗黄色的窗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萧合忽然觉得这蝉鸣,这阳光和这个世界种种都变得混沌了起来。萧合听出李全福声音中的凄噎,自己只能振奋了精神,道:”父亲一生都在都在做一件事,单纯执着,至死不改。我只有这么做,才不忝于其之所生,不愧为天地完人,父亲泉下有知,有女如此,必然含笑。” 李全福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英雄碧血,火剩残灰,可话到嘴边,却只挥挥手,道出一句:“你去吧。”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萧合回去,却只是拿了一支最简单的骨钗簪了头发,别的还是如旧,并没有上心打扮。因为她知道,不上心打扮,就是自己最好的打扮。 不大一会,又有人来叫,萧合便跟着他到了知春园大殿,殿中站着一位太监,满头银发,腰自然而然地弯着,穿着一丝不苟的茶驼色官服,与身边的小太监自是不同,又见他官服前后胸绣鹤,便知他就是历任三朝的二品御前大总管王怀恩。 王怀恩看见了萧合,直起了腰,用尖细的声音嘶喊着:“御植司萧合萧氏接旨。” 王怀恩积威甚重,饶是话刚落地,便有萧合,李全福等人黑压压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御植司宫女萧氏淑良贤德,温和粹纯,着即册封为正七品昭容,钦此。” “奴婢谢旨隆恩。”萧合边说便伸出手来接过黑角牛轴圣旨,丝绸做的圣旨光滑如玉,萧合竟然觉得拿不住似的,使劲地握了。 “哟,怎么还称奴婢啊,昭容尚在病中,快快请起。”王怀恩赶紧亲自去扶。 “公公伺候皇上已是辛苦,还要劳烦亲自跑一趟。”说着萧合起身,与王怀恩见了礼,王怀恩亦是满脸堆笑,又见那天,碧蓝一泓,却是一朵纤云也无,道:“这天晴得真透净,让人觉得怪乏的。” 王怀恩也望着那天,只觉得光线逼眼的很,忙道:“这样毒日头底下,昭容还是别站着了。”又见萧合鬓边沁着汗珠子,便让人拿了湘妃扇子来扇。 萧合见那扇子上竹尽染斑,花点匀密,纹如兔毫,道:“果然是上好的湘妃竹。”又道:“红褐色斑痕铺洒地这样均匀,迹似泪珠,形如烟霞,若是我没有猜错,这扇骨应该是产于hn九嶷山境内的红湘妃竹吧。” 王怀恩一惊,实在说的分毫不差,这正是年初hn贡上来的湘妃团扇,可是以她的出身,怎么能这么清楚这样的好东西,王怀恩虽是这般想,面上仍说道:“昭容真是好眼力,奴才拜服。” 绿槐风下,清阴锁院,萧合看着那方槐荫,似是心里也凉了,连语气也格外刻薄,边摇着蒲扇边道:“只是这样的好东西,公公也随身带着么?” “原是内务府赏给昭容的香巾,帕子,胭脂,扇坠子,都在一处放着呢。”说着,王怀恩便指向一处,萧合只见奴才们捧着梨花木盒子,又听王怀恩道:“方才见美人额边有汗珠子,奴才才打发人取了扇子来。” 萧合这才笑道:“公公想得周全了。”又从袖中拿出一支翡翠龙头簪来,道:“一点心意,还望公公笑纳。” 那王怀恩见萧合谈吐举止如此大方得体,全然没有小家子气,甚是惊讶,再看那翠玉龙头簪怎是寒酸东西,且不说它使用一整块翡翠雕制而成,光是雕弃的翡翠比簪子本身还要多,那精雕细琢的盘龙簪首点缀的珍珠和红宝石却是中原怎么也找不到的,需从西域取得。他急忙推却道:“美人您这可是折煞老身了,这等好东西可是奴才这等卑贱之躯能享用的。既是好簪就得配佳人。” 说罢,王怀恩打量萧合仅用一个骨钗盘发成髻,绿云扰扰,乌黑如泉。脸上虽未施粉黛却胜似施了粉黛,肤若凝脂,桃光满面。描了简单的长蛾眉,一双眉下两只眸子深如古井,幽若晨光。虽身着盛夏轻绡宫女装却也把宫中那些华装丽服之人比了下去。软细腰肢,盈盈一握,真真是骨头生得好,杏骨冰肌,再不为过。 “公公。”萧合被他看的难堪,轻身唤道。 王怀恩这才如五雷灌顶一般,慌张说道:“奴才失礼,美人莫怪。只是这簪子奴才真的要不得,我看美人只簪了一支骨钗,虽说这样也抵不住美人风华,但也太朴素了些。这支翠玉龙头簪还是美人您自己留着用吧。” 果然不出所料,萧合见王怀恩今日断然是不会收了这支簪,便装起翠玉龙头簪,取下头上的骨钗,递给王公公:”这点心意王公公不会也要拒绝吧。” “那奴才真实多谢美人厚爱了。”萧合向王怀恩奉钗的过程不偏不倚地被路过的软玉看到了,软玉并不知道这人是谁,道:“萧合姑娘果然懂得世道人情呵,怪不知道李公公今日如此维护。”语气里是有刀笔吏不屑的尖酸刻薄。 不等王怀恩发作,萧合立马说道:“狗奴才,往日里说说笑笑就是了,大总管面前容你放肆,还不快退下。” 软玉听眼前之人是大总管,又见萧合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是要自己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便识趣地想要离开,不料却被王怀恩的一个“慢着”叫住了。 王怀恩吩咐左右:“拉出去。” 萧合急忙拦道“大总管这是作何?” “美人初到宫中,若是不立下威望,连一个奴才都敢不把您放在眼里,以后如何叫别人信服。”又对着那些人挥挥手,道:“割了她的舌头,送到冷宫里,让她去伺候那些人吧。” 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冷宫里的那些女子,大多都丧失了心智,非疯即傻,狭隘的不见天日的阴冷的房子也侵蚀了她们的心智,送到那里去的下人多被她们虐待致死,况且是割了舌头,软玉赶紧求饶,萧合厉声道:“今日是本宫的大日子,王公公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是明白公公的一片苦心,可是旁人呢?只会觉得我嚣张跋扈,不近人情,连往日一块处事的人也不放过,必然是个难相处的,公公让我以后如何在宫中立足?况且,公公陷我于不义事小,皇上诏书上是明明白白写着宫女萧氏淑良贤德,温和粹纯,公公这样做岂不是打了皇上的脸么。” 王怀恩那般老奸巨猾,自然知道萧合最后一句话的分量,又见萧合态度坚决,心里便想道“好厉害的主,说话竟是这样拿捏地住分寸,怒不形于色,不现于声,方才还是好好的,立马便变了脸色,当真是毫不含糊”,脸上立马堆起了笑,道:“还是美人考虑周到。”说罢,向那些人拉着软玉的人使了眼色,众人松开了手,萧合立马转身,望向软玉,道:”不必谢恩了,赶紧退下。”软玉倒着走了几步,而后转过身子,大步快走出殿外,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王怀恩看着软玉的身影,倒是想起了一个人,只是时过境迁,他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也不一定。 王怀恩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仍是满脸的媚笑,说道:“万岁爷交代了,请美人先移居好竹馆,美人的东西一会儿奴才遣人给您送去。那好竹馆可是万岁爷昨个儿派奴才们整理了一宿打理出来的,如此恩宠,美人好福气。” 萧合心里想,他不过是派人去做,又用不着出什么力,这种表面功夫搁谁谁不会。她还是笑着说:“劳烦公公帮我谢过皇上。” 王怀恩道:“怎当得了‘劳烦’二字,不过万岁爷交代了,午时要同美人一同用膳,那时美人可向万岁爷亲自道谢。” 萧合送走了王怀恩,身边的人都凑了上来,纷纷道贺,众位宫女才知道,为何李全福今日对萧合如此不同,方才那几个不服气的宫女儿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萧合亦不与她们计较。只是在这众多人中,萧合只对着御植司掌事宫女杨柳说道:“本宫有今日,还要多谢了姑姑的栽培照料,姑姑对萧合的恩情,萧合必定没齿难忘。”平稳的语气,让人都羡慕杨柳,不禁感慨她的眼光,如今能攀上这样一位主子,可真是要大富大贵。只是大家又不懂为何杨柳笑得那样尴尬,好像怯怯的。只有一旁的宫女儿祝静昭冷眼看着这一切,萧合也看到了她,微微一笑,以表情意。 第二章 元妃隆欣 王怀恩正走在回岁羽殿复旨的路上,身边的王礼便按捺不住了,凑上前?33??,低声道:“干爹,干儿跟着你也算是饱了眼福,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可那只簪子真真是个少见的宝贝,既是萧合主动孝敬您的,您怎么就不要呢?到嘴的鸭子也让您给弄飞了。您就是看不上,赏给干儿也是好的。” 王礼十岁进宫,本来无名无姓,后来看着大总管王怀恩手段高明,在这宫里翻云覆雨,如鱼得水,就给自己的原姓改了,也姓“王”,好给王怀恩攀上关系,只瞎编说是同源的祖先,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王怀恩听了觉得可笑,当年自己进宫,左右是自己胡乱编了个姓,怀恩两个字还是明祖赐的,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的人,只是时光长久,自己倒是真的想不起自己姓甚名何了,或许真的姓王也不一定的事,又见他伶俐,既是他主动提的,向来是不打笑脸人,王怀恩心里高兴,就认他做了干儿,留在身边一同伺候皇上。 王怀恩用眼梢扫了一眼王礼,冷冷中带些得意,笑了笑,捏出一个兰花指来,说道:“算你这狗东西眼尖,看出那是个宝贝,那簪子普天之下怕是只有皇家才有的,我料着定是皇上赏给萧合的。”他顿了一下,又扑哧笑了一声,接着说:“你呀,是没有见皇上那天见着她,两眼都发直了。就凭她那娇俏模样眼下必然是要宠冠六宫的。那簪子你看着是宝贝,那萧合看着也是宝贝。我何必要图一时小便宜夺了她心上之物。只要把她哄高兴了,以后想要什么金山银山得不到,那簪子我不过是先存放在她那里,以后有的是机会拿回来。” 王礼一听,往自己的脑门上一拍,说着:“干儿真是个榆木脑袋,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干爹您真是堪比诸葛孔明啊,怪不着皇上那般宠信你。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学会您的万分之一,要是真有那一天,干儿就是死也值了。” 王怀恩听惯了这些话,便见怪不怪了,整了整衣角,说道:“要是你有那日,还不知道怎么巴巴地谋算着活下去呢?” 这话倒是让王礼的笑僵在了脸上,旋即笑道:“是。只怕干儿死了也比不得您老人家,只求常跟在干爹身边,求干爹庇佑呢。” “你也算是日日在我跟前了,龙头簪子没有见过便罢了,毕竟那样的好东西终归不是多见的,倒是那湘妃竹可认得吗?” 王礼一愣,笑得尴尬:“若说竹子倒是见过不少,可是谁会留意那些名字,什么湘妃竹臭肥竹的,再也没有听过的。” 王怀恩嘴角浮起一抹笑来,轻嗤一声,道:“是啊,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却不认得湘妃竹,可是萧合偏偏认得呢。” 王礼猜不透王怀恩的心思,只以为是故意排揎他,忙道:“想萧合也是宫女儿出身,比不得宫里各位娘娘都是世家女子,才故意在这些玩意儿上下功夫,一把扇子也要在公公跟前卖弄,不想公公心中早有丘壑,她也只能算得上欲盖弥彰罢了。” 王怀恩眉头一皱,道:“蠢材啊蠢材,真是枉费我平日里教你读书写字儿了,如今除了话理儿上还过得去,竟是心中一点儿算计也没有,读的那些书都去哪里了?她在咱们跟前卖弄什么,咱们又不是皇上,若是改日得了盛宠,宫里的奴才谁不高看她一眼,用得着现在在咱们身上下功夫么?” “那干爹的意思是?” “现下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些什么,我只是觉得事情似乎都太巧了些。如今只得走一步说一步了。”王怀恩隐隐觉得萧合没有那样简单,又明白后宫与他自个儿的干系重大,便道:“皇上让我派得力的人去伺候那萧合,你愿不愿意?” 刚才王怀恩才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那王礼怎会拒绝这样一个油水极多的好差事,连连答应,一味感谢。王礼长得便是极为听话乖巧,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流乱转,一看就知道是为察言观色而长的,又净捡了些王怀恩爱听的话说,使尽了浑身解数把王怀恩往天上捧,王怀恩终究是老了,对这些话是受用的很。 两人正聊的高兴,远远看见元妃万隆欣的陪嫁丫鬟绿染迎面走了过来,行了礼,说道:“我家主子请大总管过去一趟。” 王怀恩料着岁羽殿这时也不会有什么事,就算有也只说是萧美人那里耽搁了,皇上必然不会怪罪,便随着那绿染去了万隆欣的凤音阁。 王怀恩前脚刚踏入凤音阁正殿,一盏粉彩盖碗茶盏不偏不倚向他迎面砸来,茶盏竟是没碎,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最终停在王怀恩脚边,广敞空旷的大殿顿时万籁俱寂,滚烫的茶水烫得他浑身发麻,扭作一团。他强忍着剧痛赶紧跪下,说道:“奴才该死,不知道哪里惹了娘娘如此盛怒,还请娘娘明示。” 万隆欣今日穿了正瑰色浆纱复裙,薄薄衫子掩映着凝肤,盈盈袖子飘然浮动,带动臂上的串子,便有远处风铃般的声音传入耳际。帔帛搭在肩头,垂在肘侧,与腰间朱红如意绦,铃铛,翡翠玉佩皆堆腰际,真真是“红裙妒杀石榴花”,远远望去,若晚霞欲烧一般,但若近观,又如芙蓉出绿波。丝丝头发梳理输得一点不苟,桃花面又梳随云髻,戴着金累丝镶玉嵌宝牡丹鸾鸟纹分心,正衬得起元妃牡丹雍容。一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似威不威而自然威,手里拨弄着天眼玛瑙项链,华贵无比,映得她满面红光,琉璃闪动,她精致的鼻翼像蜻蜓抖动翅膀一样略微闪动了一下,冷冷的语气说的人心中发凉:““得罪本宫?你倒是得罪的起?你这狗奴才,本宫平日里没少给你好处,如今连一个宫女儿都看不住,眼皮底下子让那狐媚子把皇上勾了去,你是嫌一个承安宫还不够本宫对付的吗?” 王怀恩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把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只要知道症状所在,对症下药,自是不难,他微微舒了口气,缓缓说道:“原来娘娘是说萧昭容的事情。哎呦,这事娘娘真是冤枉了奴才。本来奴才惹了娘娘生气,便是死一千次也不为过,万不该再为自己多说一句,只是想着娘娘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的。”王怀恩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坐在宾坐上正在品茶看热闹的柳星因,后又缓缓说道:”娘娘真是要追究起这件事,那还得从柳美人说起。” 柳星因听到王怀恩提她,手里拿着的金凤窑黑釉茶盏一下子打翻在地,连忙跪了下来,道了一句:“娘娘。”柳星因本来就生得媚若无骨,嬿婉多情,这样娇嗔语气更是让人觉得她怜兮兮的。 万隆欣也不看她也不说话,只管喝着绿染新呈上来的茶。 王怀恩见万隆欣不做声,知道她心里是强忍着的,便接着往下说:“柳美人前几日侍寝,突发心绞痛,想必美人还记得。” 柳星因虽然不知道王怀恩卖的是什么关子,但是她从未做过这邀人承宠,“甘为人梯“的事,心里打定了她和这事半点关系也攀不上,聪明她是有的,知道这事情只管照实了说,必然不会落人把柄,便道:”六七日前的事情而已,我只是有心绞痛的毛病,又不是脑子坏掉了,如何就会不记得。”她对王怀恩毕竟是恨恨的。 王怀恩见她说话这般不客气,虽然宫里的人都说柳星因是最有福泽的,刚进宫不久就极得皇上宠爱,姐姐柳月离又嫁给了元妃的哥哥万世基,自然人人都会觉得她和元妃走得近,便敬她三分,但是以他对元妃的了解,以元妃的心性,必然看不上这样一个媚骨媚眼的人儿在,如今留她在跟前,不冷不热的游离态度,必是被承安宫的那位逼急了,所做的权宜之计。而盛宠?有了萧合,便成了笑话了,王怀恩将这种种人心琢磨透当了,便尽了自己添油加醋之全力,保证事情说清楚的情况下,也必然不让柳星因好过,说道:“那晚大人院本是林大人,邓大人和赵大人值班,可偏偏那天晚上赵大人嫡子发起了高烧,他家夫人叫丫鬟来请,他想着这宫里已安然度过了前半夜,后半夜就更不会有什么事了,念子心切,他便和林大人交代了一声就回府了。邓大人自是出了名的潇洒不羁,料着林大人往日里尽职尽责,有他在必定不会有什么差错,便早早地回去和他新纳的小妾共度春宵了。柳美人半夜里痛得死去活来,又偏偏点明了只要林大人来诊,可也奇了怪了,那天晚上一向勤勉的林大人竟然也不在,出诊记录也是一片空白。万岁爷心疼柳美人,让奴才四下寻了去,正在奴才百般寻他不到时,却在知春园附近碰到了匆匆往回赶的林大人。” 这时万隆欣看上去才像有了兴趣,把歪坐着的身子正了正,拿起腰间所配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打开扣合的子母扣,殿中顿时起了一股异香,沁人心脾但又夺人心志,末了,又扣上那子母扣,反反复复中,那香味绕着开合之音在这凤音阁正殿里萦纡不断,本是定神清新的香味倒燥了人的心思,良久,元妃说道:“本宫听说那贱人原本就是在知春园做事的,这个细节公公可没忘了提醒皇上吧?” 王怀恩扣了个头,道:“倒不是娘娘想的那样。那萧美人两个月前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整张脸竟长了密密麻麻的脓包来,眼睛也看不见了。要是搁在平日里,她那模样想必邓大人早就紧着赶着去献殷勤了,可偏偏病的是她那张脸。这宫里又有那么多尊贵的人,哪个大人顾得上一个宫女,也就是那林大人心眼儿好,夜夜去给她换药上药,她那张脸才算保住了。不过这些都是奴才后来才知道的。” 元妃先是听到脓包二字,不免觉得恶心泛泛,流露出嫌弃的神情来,听罢,倒是觉得有些失望,也没有兴致再摆弄那香囊了,啪的一声随手将香囊搁到檀香木桌子上,没精神地说道:“知道了。”顿了顿又细细地说道:“接着咱们身子娇贵的柳美人的心绞痛说吧。” 柳星因听了元妃的话,原本还觉得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再也没了一丝感觉,全全把心挂在了王怀恩将要说的话中。 王怀恩接着说道:“等到林大人急匆匆赶到柳美人处,却看见他师傅大人院院史杜康已经在那里了。万岁爷问他为何擅自离职,他竟是一个字也不愿说,这下子万岁爷可真是龙颜大怒,治了他擅自离职之罪不说,还要打他五十棍子。他师傅看重他,自然心疼他,让他赶紧说实话,好免了那皮肉之苦。可林大人也真是强驴一头,宁愿挨打也不说。” 元妃越听越觉得有趣,杏眼生出笑意来,道:“别人都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这林大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他不说,那萧合便自己找上了门来。” “娘娘当真是聪慧。”王怀恩接着说道:“秦昭容也真算是个仁义之人了,跪在岁羽殿门口任守门的侍卫怎么打骂也不走,只说要见万岁爷禀明真相,万岁爷听了那女子吵闹声,也觉得有趣,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人能不顾自己生死保全别人,便宣进来面圣。不料这一见就有了后来的事。” 柳星因听完了这番话,顿时松了口气,跪着的直挺挺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瘫坐在了地上。 元妃抬起手来,用玳瑁嵌珠宝花卉指甲套骚了骚头发,镂空的装饰可见着那保养得极好的透亮轻薄如蝉翼一般的一寸见长的指甲,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本宫倒是不信宫里倒是真的有这样的事。” 王怀恩当然听的明白元妃的意思,自己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自己不知怎的,偏偏想要看萧合卷到这堆女人中的好戏,说道:“不管有没有,皇上是信了。” 元妃这般才定下心来细细琢磨,皇上未必不起疑心,只是想要她,便可装傻充愣就好,就算萧合和林大人真是有些什么,自己去告诉皇上,皇上也不会断了对萧合的念想,只会恼自己,又想着好不容易算是赢了庄妃一局,再也不敢大意了。 元妃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开心的,她多希望萧合心中根本就没有皇上,最好能像宣嫔一般,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反应了过来,便知道在这件事上怕是没有纠缠的必要了,心中怒火消了些,见两人都跪着,摆摆手道:“都起来吧。”柳星因站起之时,方觉得膝盖酸痛难忍,竟有些起不来,一旁的丫鬟成儿见了,忙上前去扶,元妃瞅了她一眼,道:“王怀恩开始还没说什么,只是提了提你,如何你就跪下了?本宫好心让你用了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金凤窑黑釉茶盏,你却给打碎了,这还是父亲托人带回金陵的,总共就三盏,这黑轴盏可不是普通的浮薄浅陋,一览无余的透明玻璃轴,而是沉静雅素的乳浊轴和结晶轴,难得的宝贝。”元妃用白玉搔了头,轻描淡写的一句:“罢了,碎了就碎了吧,本来就是打算赏你的,人没伤着就好。” 柳星因一开始时只觉得龙井细软,入口醇香,不曾打量这盏,如今看着那满地的碎渣子,兔毫纹,星点纹,鹧鸪斑纹,油滴纹,以及压印着的酱菜斑纹仍是清晰可见,断然没有因着盏碎了而损失半点美态,轴面泛蓝,虹彩斑块的晕线映出淳淳光泽,眼下自己倒是明白了为何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话了,心疼之余,谢了元妃所谓的美意和大度。 元妃心里到底是不能释然,毕竟这事情终归因她侍寝而起,又讪讪地说道:“想你也是皇上刚登基大选时的第一批秀女,比萧昭容早进宫了六个月,却也不过是个美人,人家还未侍寝就直接越过了选侍,直接被封为了昭容,虽说位分上低你一些,可你也该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可不是宫里随随便便一个宫女儿。都说你是这批秀女中最得圣宠的,本宫看也不过如此,连睡在自己枕头边的人都看不住。” 柳星因才站起来,屁股尚未暖热了椅子,听了这话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娘娘说的是,都怪我这身子不争气,竟无端半夜心绞痛。”说罢又瞥了一下王怀恩道:“只是我就纳闷了,我只听说过吴王夫差对西施一见倾心,吕布为了貂蝉宁和其义父董卓反目。皇上的后宫中像娘娘这般绝色的美人也是不少,那萧合竟如此貌美,堪比西施貂蝉,让皇上只见了一面就如此倾心,不顾我大邵国礼制封她为昭容?” 万隆欣也看向了王怀恩,似乎想讨个说法。 “说句逾越的话,那萧合连奴才这没了根的人看了也是赏心悦目神魂颠倒,更不必说正是正值而立之年的万岁爷了。不过娘娘不必担心,萧合出身卑贱,撑死能熬到嫔位也是她的造化了。不比娘娘乃是正一品大将军之女,从一品太尉之妹,尊贵无比。” “派人好生伺候着她吧”万隆欣听了王怀恩的话也稍稍宽了心,终归是个无依无靠的丫头,不过是仗着生的好,以色侍人罢了,但在这宫中,谁都明白,贫贱难耐凄凉。 “奴才已经安排好了,就派身边王礼去,此人大可放心。” 万隆欣见王怀恩说的都是大实话,事情也算想的周到,便向绿染使了个眼色,绿染便领了其中意思,退下了。不大一会就见她捧着一个金丝楠木做的漆了大红红漆的方盒子出来,并把盒子递给了王怀恩。 万隆欣看着那方盒子对王怀恩说道:“这是父亲从关外带回来的野参,比宫里平日里吃的园参不知要珍贵多少倍,大补元气,舒筋活骨,提神壮力最是管用,本宫看你如今真是上了岁数了,办事越发没个利落,你拿去好好补补吧。” 王怀恩看着那盒子,连连谢道:“真是多谢娘娘了。如此厚爱,奴才必然全力报答。奴才今日出来也久了,怕万岁爷跟前有什么事,不能久留了。” “嗯,皇上那边要紧,你退下吧。”王怀恩还没退到门口,万隆欣又紧接着说道:“慢着,那林大人,皇上最后怎么处置他了?” “哎,五十板子倒是免了,但终究这擅自离职之罪是实实在在的,万岁爷就是再看在萧昭容的面子上也得做个样子,不能让人觉得失了公正,打发林大人去了御史台狱思过。” “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怀恩刚退下,柳星因就说道:“娘娘,眼下那个萧昭容该如何是好。” “你干的好事,倒来问我。本宫也知道林大人为人厚道,医术高明,可那晚皇上都在你身边了,哪个大人敢不尽心尽力的,就你精明,非得要那林大人来?这下可好,到头来尽是为她人作嫁衣裳。” “这事的确错在我。嫔妾那晚是想到了那个得了疯病的向选侍,不得不对身边的太医格外留神,凡事才只要林大人来的。”柳星因虽想得到保身这层,却没有想到,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往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少了一个选侍,却多了一个美人。 “罢了,眼下皇上正喜欢她,先别去招惹她,不过瞅着机会也要试探一番,把她拉拢到我们这一边最好,只一点,万万不能让庄妃那个贱人抢了去。” “一切听娘娘的。”那柳星因嘴上这样答应着,心里却是在想,若萧合投到元妃门下,她如何还能这般得宠。 元妃嘱咐绿染又捧了盒子,里面都是上等的血燕窝,道:“哥哥托你姐姐送进宫来的,你虽有皇上的赏赐,想来也难见这样的好东西。拿去用吧,先把身子补好了,若是日日心绞痛,皇上又让谁侍奉呢?可不是都让萧合得了便宜。”柳星因刚要谢恩,万隆欣招招手,道:“不必了,你也退下吧,本宫有些乏了。” 外头映日荷花,藕花飘香,回堂下两两黄鹂通身金色,凤凰窗上芙蓉秀,元妃倚在门前,见着树上结了青杏,小小的果子真是可爱,而自己呢,除了膝下有一个自小患有固疾的卫樱公主,这么多年再无所出,只觉得难受,便道:“绿染,这天气真是困人。” “娘娘若是觉得困,奴婢伺候您歇息吧。” “天愈发长了,此刻歇息了,剩下的白日又要怎么消磨呢?罢了,你去把我的笛子拿来。” 元妃的笛声的确是宫中一绝,即使梨园的乐妓也无人能及。所用的紫玉笛采和田玉雕刻而成,上面配流苏,又以金钿玉翠装饰,彩绘繁饰华丽,是当年她产下卫樱公主后皇上亲自送的。以前年轻,仗着自己的笛声是京中第一部,旁人到王府求得一曲红绡,元妃从来不肯轻易吹奏,必要皇上亲自来请,她才肯去,那时候坐下宾席都等着她一个人沐浴,梳妆,更衣,皇上更是将她捧在手心,每每曲罢,都是那样风光。如今到了宫里,深深的宫墙,这笛声连皇上所住岁羽殿尚传不到,更别说往日的欢笑了。无人来听她的笛声,她倒吹得一日紧似一日。 外头长街上日头正毒,柳星因却只觉得心里发凉,膝盖又是跪的极痛,方才在凤音阁不敢发作,如今仍觉得心有余悸,自小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成儿见她步履蹒跚,脸色又发白,心疼道:“美人如今正是得宠,元妃娘娘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要奴婢说,咱们又何必对元妃言听计从,若是没有美人帮着翦除庄妃一党,如今被禁足的就是她了,美人索性自个儿谋自个儿的前程,总比日日看她的脸色好。也要元妃知道没了美人在一旁帮衬着是个什么滋味。” 柳星因无奈做笑,道:“我可以自谋前程,可是父亲的前程又要谁来谋呢?万家门生遍布,若不靠他们,父亲这么多年来又怎能仕途一片光明,你自小在我身边,不是不知道父亲被人小觑践踏却要笑脸相赔的苦楚。母亲偏又只是姨太太,她和夫人争了一辈子,不就是盼着我有出息么?还好本宫争气,能得皇上的宠爱,这一点姐姐到底是输了。” 成儿见柳星因是那样的得意,知道她还是那个在府中不肯认输的小姐,这么多年,只有这点她还是没变,可是那点得意旋即散了,剩下的便是憔悴,成儿道:“美人辛辛苦苦争来这一切,却仍然要用万夫人带进宫的燕窝,美人,这样做值吗?” “她有再多的血燕窝又如何,见了我不是一样要唤我一声主子吗?就算是集再多宠爱于一身,是正房,也比不得本宫是这宫里的半个主子。”柳星音的脸迎着太阳,越发亮了,连脸上的茸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根根分明,是那样的柔弱纤细,让人只想用手护着,可是柳星因的面容却是那样倔强,道:“本宫所得的一切都是靠本宫自己,从前父亲眼里只有姐姐,是本宫处处小心留意,才得了父亲的欢心,父亲将我送进宫,却将姐姐嫁到万家,便知道更疼谁一些了。眼下这些又算什么,本宫不信这一辈子都要对万隆欣卑躬屈膝。所以,本宫也从来不为自己不值。” “只要美人不觉得委屈,怎样都好。” 柳星因和成儿走在这深深宫墙夹逼的长街上,听着蝉声一声远一声近地叠来,忽然闻得笛声散开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逐风飘在这红粉宫城,柳星因轻锁了眉头,微微叹了口气。凌波罗袜,一步一步往前迈去。 第三章 七彩 萧合走出知春园时,想到这个”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浓丽清静的地?33??怕是在这个宫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处了,又念着自己进宫以来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百感交集,虽说自己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是这次离开,人生便会截然不同,她踏出的不仅仅是知春园的门,而是人生拐角处最重要的那扇门,她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是怎么样,只能看见门外幽光点点;她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遇见桃花源的豁然开朗,可是就算是一片黑暗又如何,她觉得,只有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最明亮的星光,脚步迈出,身子却是不听使唤了,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深情地望了一眼这个她进宫六月从未离开过的地方,便乘着王怀恩早已备下的肩舆离开了。 从皇城最东角的知春园到位于城中央的好竹馆本就是很长的一段距离,萧合乘坐一乘肩舆走在槐花夹道上,只觉得这座宫城与印象中的相去甚远,道路两旁的槐树交叉缠绕成弓形,叠成厚厚的浓荫,挡了许多暑气,辽阔如海的绿色,新鲜稚嫩的叶子牵连起伏铺天接地,新绿如潮如浪,仿佛地动山摇,顺着小路延伸到泛绿的天边,颓败的厚重的标识着历史岁月味道的城墙没有了,到处是近年来新建成的亭台楼榭,用来形容盛唐气象的“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裳拜冕旒”估计都要让这些庭院黯淡,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这样的话也是太寒酸。萧合的脑中只有珠帘绣柱、锦缆牙樯、蓬莱宫阙、云移雉尾、日绕龙鳞这些词语,看到这些,眼前却浮现出那些旋转不已,晕晕转转的回忆,回忆与眼前之境交映重叠,萧合加快了脚步,她觉得自己走在这样的路上是一种罪过。 忽然与两道交合处又出现一乘凉轿来,槐花夹道本就是要显出江南园林的那点秀气,所以修得细窄,只能容下一乘轿子过去,如今迎面两轿,只得相持。 “怎么停下了?”只听得凉轿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这炎炎烈日下显得格外得不耐烦。 这女子旁边的一个奴才见了萧合乘的是肩舆,而自己的主子乘凉轿,便赶紧喝道:“什么人作死呢?孟昭容的轿子也敢挡,还不快滚。” 萧合虽说听不得这样嚣张的话,也只能忍了,道:“让吧。”孟昭容却已经掀了玫红云雾烟纱帐子探出头来。 孟昭容也是今年大选时选中的秀女,虽说不比柳星因得宠,更是比不得柳星因妩媚风流,却自有她的好处。不愿攀附庄妃和元妃,却弄巧保全了自己,本来刚进宫的时候以为自己生得不够出众,出身又不够高贵,倒是没有什么念头,如今看着一起进宫的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儿一个个废的废,死的死,只有柳星因一人盛宠,也渐渐起了心思。 她本是从皇上那里受了气,正愁找不到地方撒气呢,满心嫌恶打了帐子,刚一抬眼,便见对面肩舆上坐了一个穿着水红色缎地秀玉兰深衣的女子,花下素衣,被槐树的绿意衬得极干净雅致,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若说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兰倒罢了,孟昭容更是纳罕如此简单的装扮仍然不减她的贵气,让人惊心她的美之余,却能感觉得到她的淡若轻烟,洁若冰雪的傲气。 “原来是萧昭容,怪不得那么足的底气,连我的凉轿也敢挡呢。”萧合的美让秦昭容的火更盛了。 “我并不认得你。”萧合淡淡道。 孟昭容知道皇上得了一位绝色妇人,如今见了萧合,便知道是她了。又听闻萧合只是宫女出身,便道:“可不是么,如今你的眼里还认得谁呢?我说呢,自入夏,我日日熬了百合薏仁粥往岁羽殿侍奉皇上中觉,皇上都乐得我在,怎么今天好端端的就打发我回来了呢?原来是又得了一位可人儿呢。” 萧合生得极美,言语和善的时候的确让人觉得温柔敦厚,怎么着都是好的,可一旦拉下脸来,便将脸上的倔强显得那样透彻,只戳人的心窝子,道:“会不会是你熬的粥不好,薏仁苦苦的,皇上也许只喜欢甜美的?” 萧合望着孟昭容旁边的丫鬟手里提着的黑檀木嵌红酸枝如意纹食盒冷冷说道。 “秦昭容又不是头一回去送粥了,皇上若是不喜欢,早就不喜欢了,难不成这月把日子都是秦昭容贴到皇上跟前,哄着皇上吃的粥吗?”只见宫殿拐角处紫影儿一闪,柳星音便到了跟前,她话语里虽对萧合不客气,可是这娇婉的声音仍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舒服。 “柳姐姐从哪里来的,可真是巧呢。”孟昭容和柳星因底下不睦,可是面上儿从来不说开,今个儿又见柳星因明显偏着自己,知道萧合得宠,她心里自然也不会高兴,便格外与她亲狎。 柳星因弯弯柳叶眉被黛青淡扫,卷卷睫毛根根长掩一双玲珑眼,眉目顾盼流转之间更是生出百媚如丝,今儿个又穿了木槿紫牡丹嵌花掐腰织锦长袍,水蛇腰不盈一握,说起话来更是让人酥酥的,道:“可不是巧呢,不然怎么领教萧昭容的厉害?” 这时孟昭容已经下了轿子,福了一福,道:“请美人安。”只见秦昭容起身之时发上所簪宝蓝色海棠珠花步摇的流苏坠子轻轻摇动,磕在烧蓝琉璃簪上琮琮一阵清响。方才脸上的一抹尴尬也旋即褪去,娥眉一挑,向柳星因使了眼色。 “这下道也通了,那嫔妾便不打扰两位姐姐闲话了。”萧合的肩舆正要往前,却被孟昭容迎面拦道:“果然是不懂礼数的下作东西,仗着自己生得好,什么狂样子,见了美人也不知道行礼吗?” 成儿也一旁低声说道:“她也太不把美人放在眼里,哪儿有位分低的主子见了位分高的主子还不落轿行礼的。” 柳星因拿出袖着的香罗帕子轻拭鼻尖儿,笑盈盈并不作声。 萧合心烦,沉默了一会,往前探了身子,凑向孟昭容,“嗤”地一笑,道:“昭容,你知道皇上为什么不肯吃你的粥么?” “什么?”孟昭容正说着萧合不知礼数,没想到她竟说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来,又见她凑得近,不觉身子已经往后退了几步。 “既然不是皇上嫌你的粥难喝,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自个儿了。不如昭容将粥给我,我来侍奉皇上喝粥,就知道是粥还是人惹得皇上厌恶了。自个儿没本事,怨我。”萧合看着孟昭容的脸色变得紫胀,对着抬着肩舆的太监道:“不必在这里停留了。” 柳星因望着萧合的肩舆绝尘而去,上前握起孟昭容的手,劝慰道:“今个儿妹妹知道什么是厉害人了。这还是头回见面,若是留得她在皇上身边,以后这宫里还有咱们的一席之地吗?”又叹道:“罢了,谁让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呢,就算她今日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只能忍了。妹妹去硬碰她,可不要吃亏吗?还是自个儿保重身子要紧。” 秦昭容听了这话,却更气了,道:“我没姐姐这样好性儿,平日里皇上跟前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她今日这样让我下不来脸面,我岂能让她好过。” 萧合到了好竹馆时,便早有合宫的奴才在那里候着了,一见她进来,都立马请安问好,萧合打量那些奴才,果然生得很讨喜,忙道:“起来吧。”只见一个太监迎了上来,眉眼处都是溢着笑,但是萧合一眼便认出来了,他就是方才跟在王怀恩身边捧着盒子的奴才,萧合不露声色,想看看他怎么说。 “美人,我是好竹馆的掌事太监王礼,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萧合望了四周,见馆中处处都极为别致,飞梁画栋她见着虽好,只是不及院中一株西府海棠树开得红艳,沉香木阔床边上悬着的蛟绡宝罗帐上也是遍洒金线海棠花,算是用心了,帐子高悬,也能见得床上的鸳鸯褥,鸳鸯被,鸳鸯襦,合欢枕。又见脚下皆是丹漆涂地,她便知道皇上对她看重,织珠为帘,门前廊下缀有垂饰的风铃,鸾铃,每有风过,便惊动左右,连帘子也是哗啦啦一片作响,最好的便是鹦鹉站架上那只小葵花凤头鹦鹉,通身雪白,真是有灵气,时不时左右看看。木画屏风这些摆设也很精细,如今正是夏日,梨花木妆奁里搁着云母扇,孔雀扇,翠玉扇,九华扇,五明扇,桌上一面真子飞霜镜是极难得的,镜子做工太过流细,手艺已经失传了,如今用的都是以前传下来的,可以说得上是用一面少一面了。萧合含了笑,道:“这里你打理的很好。”只对王礼说了这一句,便对着守在园中的奴才说道:“你们也都说说自己的名字,好让我都认识认识。” 众位奴才都笑着一一禀了,方才报名为彩妍的小丫鬟低声对着名字叫七巧的丫鬟嘀咕:“王礼上前谄媚,美人便问了我们所有人,看来是个拎的清的主子,我看着王礼那么被晾在一旁,就觉得开心。” 七巧忙劝道:“别乱说。“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萧合喊她的名字,七巧赶紧回了神,只听见萧合说道:“七巧,你就做我的贴身婢女吧,留在房里照料我的起居事宜。彩妍就留在二门上伺候,至于其他人都听王礼的安排便是。” 各个宫里的丫鬟凡是能在屋里伺候的便是一等,在门外伺候的为二等,至于二门上伺候的宫女儿便是最末等的了。 众人都是艳羡,这宫中奴才遍地都是,但是能见者主子的和见不着主子的待遇完全不一样,就拿李全福来说,虽然说是御植司的掌事太监,可是见着皇上御前近侍,哪怕是个奉茶的,也得礼让三分,也同时也感慨萧合的聪慧,这么多的奴才的名字,只听了一遍,便准确无误的叫出了“七巧”。 七巧,彩妍和旁人都跪下谢恩,萧合摆摆手道:“我今日乏了,只再说一点,以后咱们一处相处,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伺候我一场,只要尽了你们的心意,我自然不会薄待你们,你们眼里有我这个做主子的便好,旁的我都不计较,只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都要有拿捏,这才是我宫里的人。” “是。”奴才宫女儿们都齐声应着。 七巧侍奉萧合睡下了,才轻轻掩了房门出来,见彩妍闷闷地坐在海棠树下,肩上衣上落了一身的海棠花,又因为馆中满是蔷薇,茉莉,木槿,芍药,夕颜,蝴蝶兰,风信子,鸢尾,凤仙,苜蓿,石榴花,夹竹桃,紫薇,百香果。落花已经埋住她的半截鞋子,又见她身上的带子都垂到了花里,便走到她跟前,道:“怎么坐在这里,不嫌热吗?”说着便拿了自己的扇子替她扇着。 彩妍却一把推开七巧,扇子从七巧手中脱落,躺在了落花堆儿里,彩妍愤愤道:“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做好人,就是你什么也不做,有我这个恶奴在一旁衬着你,那样好不落在你身上了?没个你不与我扇扇子,旁人却说你的不是的。主子睡着呢,你做什么又入不得她的梦,你省省吧。” 七巧见扇子落在地上,又见彩妍这般说,急道:“你这话倒真是把我辜负了,你倒是问问你自己的心,我以前待你如何?咱们一起进宫,今日才见了美人,我以前所做种种难不成也是做给主子看的吗?” 彩妍在宫里也只有七巧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方才气急了才那样说的,话刚出口便已经后悔了,嘴里却仍然说道:“谁知道呢?” 七巧的眼里已经噙了泪,道:“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巴巴地让我求了浣衣院的姑姑让我带你一同来这里伺候呢?难不成我就为你今日这样排揎我一场吗?倒不如当初我干干净净走了的好,你还能念我个好,也不至有今日。” “是,我可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浣衣院不就只能走出一个金凤凰,多少人熬油似的就等今日,姑姑偏偏抬举你了,你在哪里不是招人爱的。您死了,我还得给您老人家磕头烧香呢,不是您,我也落不到二门上伺候不是。” 七巧赶紧捂了彩妍的嘴,道:“姑奶奶,方才才讨了没趣儿,怎么还是这样快言快语,真个不知道你这张嘴是怎么生的。你好好想想,二门上伺候又怎样,不比呆在浣衣院更有个盼头,例银又多,活儿又不累,节下或者主子心情好了,还有赏赐,再者有我在一日,难不成不帮你,倒让旁人难为你吗?当初旁人看我性儿软欺负我,你怎样帮我的,我都记着呢。” 彩妍听罢,想了一想,弯腰拾起方才掉落的扇子,又将上面的落花儿都拂去,用自己的帕子擦拭了,才递给七巧,道:“喏,你的。”七巧接了扇子,又笑着给彩妍扇上,道:“昭容睡呢,你也回屋歇息一会儿,散散热。这里我替你守着好不好。” “你当谁都和你一样一人独个屋子,又宽敞又清凉呢?”说着便笑吟吟地往屋里去了。 第四章 海棠春睡 难得的睡着。 萧合只觉得乏到了极处,倒头便睡去了,没有梦。33 宫中大瓮儿里的冰已经用完了,正有丫鬟添着冰呢,便见皇上进殿来了,那个丫鬟想跪下行礼,又怕扰了主子歇息,呆呆抱着乘冰块的玻璃缸子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两全,便见皇上打了手势免了她的礼,便低头不语,知趣地轻掩了门出去了。 皇上走到榻边,看见萧合正面着墙酣睡,因为贪凉,只穿了一件抹胸中衣,露出雪白一段膀子来,乌发如瀑泻在枕旁,更显得她肤白胜雪,脖颈上汗津津地沾着几缕湿了的头发,弯弯屈屈贴在肤上,便不禁伸出手来帮她捋顺了,萧合恍恍惚惚中只觉得后脑勺边上痒痒的,便转过身来,睡眼惺忪中恍惚看见一个眉目幽寒的男子,愣了一愣,急忙翻身下床跪下,道:“臣妾失礼。” 皇上撩袍坐在软榻上,道:“起来吧。朕不知道你睡得这样浅,怕是扰了你吧。” 皇上说得极为和气,萧合却只觉得一颗心急鼓一样乱蹦,道:“臣妾本想稍微睡一会儿就起来的,没有想到会睡得这样沉,也没个人叫醒臣妾。” “是朕让她们不必惊扰你的。”说罢,又道:“你不要紧张,起来说话罢。” 萧合睡的时候只觉得热,便只穿了一件抹胸中衣,如今站在皇上跟前,实在觉得难堪,便缓缓起身,又随手拿了手边的薄衫子,正想披上,忽然想到这样是没有礼数的,便望着皇上,皇上点头应允:“披上吧。”萧合才急忙披衣,可是手却不听使唤似的,怎么着都扣不上颈部竖领处的几枚双鱼扣子,越是急,越是手滑,却又不好停下来,正是为难,却见皇上到了自己跟前,萧合不禁后退了几步,皇上却一手揽住她的腰,道:“别动。朕帮你。” 皇上的手修长宽厚,偶尔碰住萧合的皮肤只觉得酥酥的养,她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低下头看,只能将脸扭向一旁,望着妆奁上的镜子。镜子中的皇上长身玉立,一身石青团福长袍,腰际佩着明黄带子,微微低着身子帮她扣着扣子,那样认真专注,仿佛与他而言,这便是世上最要紧的事,他眉目清冷,一身贵气,瘦削的身量更显得他如寒冰一般,和他四弟墨王的温润如玉真的不一样,而一旁站着的自己就更是可笑了,挺尸一样,略微踮着脚。 他的手一直往下,直到胸前的那枚扣子,萧合还是停住了皇上的手,道:“臣妾自己来。” 皇上没有理会她,仍然帮她扣着,然后握起她的手,道:“汗津津的,难怪扣不上。” 萧合觉得紧张,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大邵的第三任天子,而是因为她怕他看到她的假意逢迎,怕一不小心皇上便会看出她的恶心。 皇上拉着她坐在她跟前,道:“你外头的海棠花儿开得好,你方才睡在海棠帐中,初醒时倒让朕想到了“海棠春睡”。” 皇上说完,才想到以她的出身,怕是不懂何为海棠春睡,方才的话已收不回来,便只能岔开,道:“蛟绡宝罗帐的金线海棠花很应景儿。” “侍儿扶起娇无力,太真妃醉颜残妆,香腮凝雪,臣妾不敢自比,也不愿自比。” 皇上眸子一亮,但仍是淡淡道:“你知道“海棠春睡”。” “太真妃芙蓉如面柳如眉,一笑百媚生。苏东坡文章独步天下,名动京师。“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东坡生性豪放,这首诗却做得痴绝,臣妾很喜欢。” 皇上很是惊喜,道:“除了宣嫔,这数十年来没有人能与朕谈上诗词了。”提到宣嫔,皇上脸上却有了一抹阴翳,旋即散了,“你倒是说说为何你为何不愿自比杨妃,是嫌杨妃过于丰腴么?” 萧合听得出皇上语气中的戏谑,低头道:“皇上怪会取笑人的。”又道:“太真妃天生丽质难以自弃,一朝被选在君王侧,惹得唐玄宗荒政乱朝,才生安史之乱,到头来也只能自食他们二人酿成的苦果,落得马嵬坡下死,长恨无绝期的下场。承欢专夜而不思国本,臣妾为贵妃可恨;相爱不能相守,臣妾为贵妃可悲;被心爱之人所弃,臣妾为贵妃可怜;为保全爱人而香消玉殒,臣妾为贵妃可歌。可恨可悲可怜可歌,这样的女子即使流传千古,能够成为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生前到底承受的太多,臣妾只望能侍奉皇上左右,做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子。所以不愿自比太真妃。” 皇上先是点头不语,良久,道:“我看宫中记注薄籍上写,你父母已逝,是个孤女。想来以你的才情样貌选秀却被头轮除名,必然是出身过低。可朕见你这名字不像一般百姓人家所起,颇具几分英气,汉高祖刘邦底下有一名能人,便叫做萧何,不过不同字罢,你父亲起这样的名字,也是对你寄托了厚望的。你父亲想必可是一方大儒,隐姓埋名过那清闲日子。” 萧合不禁用手握紧了那裙裾阔锦镶边,只因低着头,皇上才没有看见她那一瞬不可抵制而自然流露出的惊惶,又止那一瞬她便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抬头答道:“家父的确是大儒,可只是女儿心中的大儒。”萧合怕皇上生疑,接着说道:“萧合这名字是我父亲用一壶麻油去村里长庆寺请庙里的方丈取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方丈和家父只望我做个好妻子,并不晓得什么英气。只是可惜,父母还没来得及看见我做一个妻子便去了。萧合不得已到这宫中谋口饭吃,怕也辜负了方丈和父亲一番殷许。父母膝下荒凉,只我一个女儿,所以爱之如掌上明珠,所以请了先生,让我认识几个字罢了。” 萧合本想以太真妃来明自己的心,表明自己只愿侍奉皇上身侧,得皇上一个放心,却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一个宫女。如今早已心神不定,只是强忍着。 真是好险!皇上看着是对自己是临时起意,封了昭容,却也是早就打探过自己的底细的,萧合心中幽幽寒意,只得让自己再当心一些。 皇上低头摊开她的手,道:“怎么手汗越来越多?” 萧合赶紧拿出绢子放在掌心,道:“今天来好竹馆的时候碰到了孟昭容。”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皇上却都明白了,见她说的那样可怜,语气也软了几分,道:“你怕吗?和朕在一起,没人敢欺负你的。是朕考虑不周,一心想要见你,才拂了她的一片好意,她性子原本并不厉害的。朕也会同你父母一样,视你为掌上明珠的。” 萧合已经险些语无伦次的紧张最终被皇上的吻化开了,她以为承欢的时候她才应该极其紧张的,可是如今皇上的吻贴在唇上,她却觉得心里好舒坦,起码身世这关算是蒙混过去了,皇上稍微用力,便撕扯下她的抹胸中衣,他是情场的老手了,只那么轻轻一推,便将她的小衣搡了上去,萧合纤腰被她长久揽住而勾勒出迤逦的艳迹,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一泻千里,皇上抱起她往床榻上去,却仍然不忘着缀吸着她的耳垂,在她的耳边嘤嘤喘息道:“自从朕那日见你,就再也无法把眼睛从你身上移开了。” 两个人相逢着,相吸着,徘徊着,猜测着,试探着,折腾着,眼角眉梢,你进我退,宣泄着他的爱和欲望,承受着她的恨和虚情。月白绫罗上洒下一道牡丹烈酒,是她最浓丽的花苞开放了,她心里割开的伤口翻着腐烂的血肉亦如牡丹绛红花瓣随着这一季逝去的春光潇潇飘零。 萧合起身梳妆罢,正要帮皇上穿衣服,皇上却道:“如今你是宫里正经的主子了,这些的事情让下人们做。”说着,便叫王怀恩,却不顾及萧合脸上一红。 王怀恩推开房门见满地的衣服,心下便全明白了,只见他招呼着,那些宫女儿太监捧着漱盂巾帕小盆鱼贯而入,又有丫鬟替皇上更衣。皇上却打量萧合太过素净,道:“王怀恩,给内务府说,按昭仪仪制给萧美人做新衣,春夏秋冬各八套。再挑时兴的笄,簪,钗,环,步摇,凤冠,华盛,发钿,扁方,梳篦来。之前让你选得力的人来伺候,这事你办得不好,我看着这宫里伺候的人还是太少,你再去内务府选伶俐宫女太监各十二人伺候萧美人起居。” 众人只听得“美人”,一并跪了下来,都喜滋滋地磕头,道:“恭喜主子晋了位分。” 王怀恩亦道:“美人今日上午才行了册封礼,如今便已经是美人了,奴才在宫里这么久,还是头回遇见呢。” 萧合含笑,正要跪下谢恩,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只听得皇上道:“你可从那宫女太监中选一两个贴心之人,日后跟在身边,好使他们也对你尽心竭力,算是宫中有个照应。这也是宫里人人尽知的秘密了。朕念你没有陪嫁丫鬟,本性又单纯,遂说与你听。” 萧合仍旧跪下,磕了头,道:“皇上对臣妾这样好,臣妾本不该再求什么的,只是林大人当初对臣妾有救命之恩,还请皇上格外开恩。” “嗯。”皇上道:“林言原办事的确上心,只不过脾气太怪,朕本不准备为难他,关他几日不过杀杀他的性子罢了。王怀恩,让他师傅去御史台领人出来吧。” 王怀恩领了旨意,萧合又道:“当时臣妾在知春园,容颜尽毁,唯有林大人和一位姑姑日夜照料我,能在臣妾奇丑无比之时不舍不弃,方知二人是真心待我。所以至今感念两人恩情。” 皇上“嗯”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道:“你刚才既然说那位姑姑待你真心,便让她来侍奉你,做你的掌事宫女吧。” 萧合这时才敢直入皇上的眼眸,这双眸子不似有的眼睛,像是一把薄剑,透着寒气。可是也没有温和的光,只有稍纵即逝的亮光,却不会长久闪亮,让人欲探,却不敢就近,萧合不敢久看,遂躲闪了过去,不管怎样,自己身边有了可靠的人了。 皇上的仪仗远远走了,萧合才回宫去,只见阳光下一切都那么好,院中海棠花依然开着,蝉声依旧响彻,个个奴才都十分欢喜,萧合给了赏赐,众人才都高兴地散了。连散了都显得这样好。萧合进屋去,对着七巧道:“我热了,你烧些水来我沐浴罢。” 第五章 软玉 萧合以一个宫女的身份被皇上不按祖制越过选侍被封为昭容已经是难得?33??又在同一天提了位分,被封为美人,宫里早已经是炸开了锅一般,得宠的妃子自然不屑,只是那些位分稍低一些的选侍,昭容和不得宠的妃子,真是要把好竹馆的门槛都要踩烂了,那些奴才高兴,见各位主子来了,都全心迎着,萧合刚开始是陪笑,后来实在觉得累了,便对七巧道:“今个儿谁来我都再不见了。” 正说话间,便见祝镜昭打了帘子进来,道:“那奴婢真是来的不巧了。”一边说着一边行礼,“请主子安。” 萧合抬头见是镜昭,忙起身迎道:“姑姑,你来了。” 祝镜昭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因为进宫早,资历上已经是一位姑姑了。 祝镜昭又请了双安,笑道:“美人叫错了,按宫里规制,美人应直接称呼奴婢祝镜昭。” 萧合知道祝镜昭一向小心,她想起自己在知春园大病之时,打断正在喂她喝药的祝镜昭,问道:“姑姑,这知春园里的宫女儿哪个不在盼望着萧合能早早死去才好,为何姑姑却愿意这般待我?”镜昭仍是继续喂她喝药,她不肯,非要问出个一二来。镜昭拿她没有办法,便以最平常不过的口吻说道:“换作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样做的。人只能活一次,生命于谁而言都是珍贵的。”萧合那时便知道,祝镜昭是这宫中难得一见的明白人。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镜昭,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谨慎。” 七巧已经捧了茶进来,笑着奉上茶道:“外头地气正热呢,姑姑一路走来怕是劳累了。喝些凉茶解渴。” 镜昭忙接茶,又见七巧掩了门出去,才道:“真是水灵体贴的姑娘。” 萧合也笑道:“我也觉得她乖巧懂事,才留在身边伺候,你以后也要多照看一些。” 镜昭呷了一口茶,萧合才问道:“软玉呢,我不是让你把她也带来么?怎么不见她呢?” “来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让我先进来探探美人的口风。”说着,便冲着门外喊道:“软玉,要不要进来喝口凉茶消暑啊。” 软玉才探头探脑进来,笑嘻嘻的低头站在那里,镜昭和萧合交换了眼色,对着软玉说道:“看你这丫头往日也是鬼灵精的,如今见了主子也不知道问声好。” 软玉仍然站着不动,萧合道:“罢了。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不必在意规矩的。” “我并不是不给美人请安。”软玉道:“只是我今天上午才和美人顶嘴,若是现在磕头行礼,旁人都会以为是美人得宠的缘故,不免让美人以为我和那些人一样是个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之人。若是这样,以后咱们在一处,不能一心倒也罢了,还要日日防着彼此不成?倒不如把话说开了,日后也好相处。软玉在心里已经给主子请过安了。” 萧合道:“你能这样想便好。我让你来我宫里伺候,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是读过书的,又伶俐。你在这里,也不必拘束。” 软玉声如蚊呐,道了声“好”,镜昭笑道:“我瞧瞧,好端端的这眼眶怎么红了一圈?” 软玉见镜昭打趣,正想说话,便有人传内务府的马培公公来了,忙转过身去抹眼泪。萧合知道马培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的,便赶紧往里头请,只见宫女奴才捧了各色东西送来,琳琅满目。 “这是枷楠观音像一尊。” “这是金玉如意各二柄。” “这是羽缎羽纱共二十二卷。” “这是古玩软片一箱。” ······ 马培一一指给萧合,那些奴才宫女见这么多精美而丰厚的赏赐,围了满屋子,连外头廊上站满了人,乌泱泱一片。 “怎么这些羽缎羽纱和宫装衣裙少见红色和白色呢。”软玉道。 众人循着软玉所示看去,果然见宝蓝,湖绿,秋香色,柳黄,竹青,葱绿,豆青,玉色,黛紫,酱紫居多,至于红白二色,别说正红,绛红,象牙白,精白,就是粉红,暗红,栗色,月白都没有。一下子便纷纷议论起来。 马培方才还是高兴地道喜,如今便面露尴尬之色,见众人都看着,慌忙中指了身后的一个小太监道:“糊涂东西,我看你做事上心,才有心抬举你,给美人挑选东西这样体面的事情也放心交给你做,你倒是全然不上心,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那个奴才赶紧跪下,唯唯诺诺说道:“求美人恕罪。并不是奴才办事不上心,是因为元妃娘娘偏爱红白两色,宫中回来的料子都是先紧着元妃娘娘挑的,大总管今日催得紧,新的蜀绣湘绣还没有贡上来呢。” 说罢,马培又瞥了一眼萧合,道:“我倒是把元妃娘娘这茬忘了。也真是难为这奴才了,呆呆笨笨的,什么事情都还没有上手呢。其实不独美人主子您,宫中除了皇后娘娘和庄妃娘娘,旁的主子都一样的。再者,主子您年轻,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皇上见了都喜欢。” “哎呦。”人群中彩妍喊了一声,然后从人群中推搡着进来,把小卓子一把拉起,道:“公公,你怎么在这呢?” 软玉和七巧见了,也都是一惊,连着萧合也道:“是小卓子。” 马培脸上堆了笑,道:“主子认得小卓子吗?” “今年宫中大选是卓公公主持的,怎么不认得?”彩妍道。 马培道:“是,今年大选时我病了几日,便把事情托付给他。” “马公公什么事情都交给小卓子呀?”彩妍恨恨道。 “愈发不知礼数了。”萧合见彩妍抢白马培,道:“小卓子的差事做得很好,这些衣服的颜色我都喜欢。” 萧合又说了几句,让七巧送出去马培,便让众人散了。 祝镜昭道:“小卓子真是机灵呢,拿出元妃娘娘来,就算美人真的生气,也没法子。” “关键心眼儿又实,当初我们进宫由他领着,少遭了许多罪呢。就是那个马公公太可气了。”软玉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倒是红色艳丽热烈,白色洁净温和,怎么会有人同时喜欢红色,又喜欢白色的?” 萧合笑了笑,不言语。 七巧见屋里有人伺候,便得了空出来看彩妍,见她正坐在二门石岩儿上发呆呢,便道:“好歹起来罢,若是再有旁人来了,见你这么着,还以为咱们主子多狂浪呢?” 彩妍见七巧来了,头也不抬,继续拖着下巴,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谁会来?” 七巧望了一眼,暮色正四合呢,雾气从远处一点点袭来,方才还是金光一片,日头正当中,如今只见西天幻着暗红的血光,院中暗香浮动,竹影横窗。 七巧道:“我知道你为小卓子不平呢,只是你方才抢白马公公,他的火又往那里撒去,最后还不是落到小卓子头上?美人想必想到了这层,才说你没规矩呢。” “你当我在意这些呢?”彩妍抬头道:“不如你求了美人,把小卓子也调到咱们这里当差。” “你真当我是这里主子呢,我是什么有脸面的,主子还没侍奉全一日呢?就开始求这求那吗?” “是呢,真正有脸面的在屋里头。”彩妍道:“你去吧,这里是风口,我吹吹风罢。” 七巧正往回走,听到彩妍道:“你小心伺候,别笨手笨脚被别人比下去了,不要过了两日就被我看见你从屋里撵出来了。我们那屋子小,你可别再来和我们混挤了。”也笑了。 马培回去的路上一言不语,末了,道了一句:”小卓子,你可愈发出息了。” 萧合站在廊下用流苏逗着鹦鹉,夕阳将她的影拉得短了,长了,长了,又短了,稀薄的空气中有淡素的温煦,是宫里难有的宁静。云展云舒,她的心随了风去,夕阳的枝蔓,摇落轻重不一的愁绪。才是头一天。现在是残阳余风的黄昏,而一觉醒来又是黎明将至。 忽然,便又人被引进园来,打了千,道:“美人,皇上在殿中等着您呢。” 第六章 太尉 天刚擦黑,夜色如墨一般倾倒在皇宫里,天边第一颗大星闪现,如黑色?33??鹅绒羽缎上嵌了宝石一般。各宫里正上着灯。 元妃本来就心里不舒服,才一天便封了美人,这到了晚上,皇上依旧传她侍寝。所以宫女太监们伺候的时候格外小心,大气儿都不敢喘。连坐下的孟昭容和柳星因都屏息侍奉。 元妃将她们两个叫来,却不说话,坐了半日,道了一句“乏了”,便散了。 天上刚捧出一轮明月,月朗云舒,清辉泄了一地,如霜一般缀在空气里绕成丝丝缕缕的浅晕,岁羽殿从御书房往东,再拐角便是寝殿了,萧合被拥着进去,随行之处皆是龙涎香的海天云气,浓烈,只是浓烈。 她刚进殿,那些丫鬟太监们便知趣地掩了门出去,她看见皇上歪在榻上读诗,正要行礼,皇上便招手,道:“只有咱们两个人,就不必行那些虚礼了。”皇上招呼她过去,将手中的诗集递给她,她一看,是宋末元初时期文人王沂孙做的《天香龙涎香》: 孤峤蟠烟,层涛蜕月,骊宫夜采铅水。汛远槎风,梦深薇露,化作断魂心字。红甆候火,还乍识,冰环玉指。一缕萦帘翠影,依稀海天云气。 几回殢娇半醉。剪春灯,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荀令如今顿老,总忘却、樽前旧风味。谩惜余熏,空篝素被。 这首诗是唐钰、王沂孙等人结社填词,以“龙涎香”,“白莲”,“蝉”、“莼”、“蟹”等为题,抒发亡国之痛。鲛人趁着夜晚,到骊宫去采集清泪般的龙涎。风送竹筏随着海潮去远,夜深时龙涎和着蔷薇花的清露进行研炼,化作心字形篆香而令人凄然魂断。昔年酒宴间那温馨与缠绵都已忘却,只有龙涎余香放在空空的熏笼上。萧合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会让她看这样的诗词。 “如今是太平盛世,皇上何苦看这样的词?” “太平盛世?”皇上苦笑道:“粉饰罢了。” 萧合一愣,旋即笑道:“臣妾不懂这些。” “你一看这词便知道是怀亡国的。又怎么不会懂呢?朕知道,是你不想懂罢了。女儿家很不喜欢听这些的,实在是无趣之极。”说着将书撂往一边。 清透的月光下,皇上的脸色略显苍白,不过唇角还是扯出笑来,道:“灯下看美人,美人愈美。”便扼住萧合的手腕,将萧合顺势拥入怀中。 月光朗润极了,映见皇上的侧脸埋在萧合的颈窝,表情那样茫然,萧合忽然觉得那一瞬的皇上竟像手足无措的孩子一样惹人心疼。 接着便是皇上的唇如烧一般印在她肌肤上,呵!表面上忧国忧民,暗地却是在蚀骨销魂。萧合推过他,道:“皇上处理一天的朝政,不累吗?” 皇上如今哪里能停下来,道:“朕和你在一起,不觉得累。” “殿中龙涎香的味很浓。”萧合知道,今晚是逃不过了。能逃吗?从今天起,自己连人带心都只能是他的了。 “不及你身上暖甜。” 萧合鬓角挂着香汗,看着桌上那本《词选》在桌上,书页被风吹来吹去,呼啦呼啦作响。最后停在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页。没有人没有无奈,连书都一样,只能被风吹着,停在任何一页,哪怕是它最讨厌的一页。 等到第二日,萧合醒来,皇上已经上朝去了,她总是快要天亮是才能睡着,所以皇上上朝时她应该睡得最酣。 进来伺候的太监道:“美人不必回宫了,皇上交代下了朝和您一起用早膳。” 等皇上的时候,萧合一直在翻着那本《词选》,直到觉得肚子饿了,皇上依旧没有下朝,等到《词选》已经快要翻完了,才有小太监来传话,道:“皇上吩咐主子回去。” 镜昭问道:“皇上不是说好陪美人一起用膳的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住了?” 那个小太监道:“皇上正在御书房见太尉呢。” 三个月了,他终于进宫面圣了。萧合放下《词选》,站在回字步步锦花窗前,望着院中石榴花焚焚绽放,道了一句:“回去吧。” 岁羽殿里,皇上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他与万亭林两人。 “说吧。”皇上拿起一本折子,边看便说道。 “皇上,臣要参奏吏部尚书吕海汝办事不力,以身试法,徇私舞弊,知情不报,欺瞒圣上。” 皇上一听,个个罪名均是要置吕汝海于死地。便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道:“既是一本参奏,为何不在今日朝堂上说。” 万亭林跪下,挺直了身子:“皇上,事关重大,廷中小人混杂,臣怕事情有变。” 皇上这才放下折子,看着万亭林。 “皇上,三个月前,您本意是要让臣全权负责押送曲家兄弟往北海充军。可那吕海汝恶意中伤臣,说臣家与曲家不睦,素来是死对头,怕中途对曲家兄弟暗下毒手,他又自荐要负责这事,皇上为求公道,便准了。谁知道他却是在利用皇上的仁慈。他前往押送的人早在一个月前就遭到了劫匪。” “遭劫?”皇上道:“押送朝廷重犯的人并无多少钱财,照此说来,那些个劫匪是冲着人去的喽。”皇上顿了顿,又说道:“为何朝廷之中只有你得了消息?”皇上问这话的时候,语气淡定平稳,毫无怀疑之意,只是用左手的大拇指拨旋着右手大拇指上戴的珊瑚扳指。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了万亭林心里,他抿了抿嘴唇,答道:”待臣说完,皇上的疑惑可尽消了。不知皇上可记得北海太守孙度地?” 皇上像是隐隐听过这个名字,可是又不知怎的,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是嵌在自己心里的一样,恍惚间,说道:“孙度地,有些印象,朕记得他和你父亲交好,是被先帝贬到北海去的。怎么这事和他有牵连?” 这些事情皇上都记得便好,万亭林微欠身子,正气道:“回皇上,那孙度地原本是家父军中正六品营千总,因战功显赫,屡立奇功,仅用了两年时间就被封为正二品镇远大将军。可是这人心高气傲,不遵军纪,竟在一次剿灭gx土匪的战役中斩杀投降俘虏五万余人,家父将此事上报给朝廷,先帝大怒,但他军功显赫又加上家父百般替他求情,先帝就只降了他的职,别的不惩,将他贬去北海做了太守。半个月前,他捉了一个毛贼,开堂审理,那人嚣张的很,不跪也不拜,只骂骂咧咧地说道自己在京中有人,后台硬的很,岂是他孙度地一个从四品太守惹得起的。孙度地虽然做了几年太守,可仍是军人血性,什么狂人不敢治,什么狂人治不了,不曾料到一个区区毛贼敢这样对他说话,一怒之下亲自上去打那毛贼。孙度地在军中之时,一脚能踢断一棵半径三寸的大树,那个毛贼只是嘴皮子功夫,还未经怎么打就满地求饶,将他干的偷鸡摸狗的事都招了,这其中有一件竟是受人指使去劫朝廷钦犯。” 皇上这才停止拨旋他手上的珊瑚扳指,抬起头望着万亭林,沉默了好一会,才徐徐说道:“照你所说,那毛贼不过是贪生怕死之人,如何敢劫朝廷重犯,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万亭林的嘴角浮起一抹极浅的笑容,说道:“皇上圣明。起初孙度地也是这般想,认为那个毛贼既无手脚功夫,身后也并没有任何组织团伙替他撑腰,只以为他与说他朝中有人一样,不过是诈唬人的,便带领那满堂之人一起嘲笑那毛贼。谁知那毛贼是个极要面子之人,被这不屑激怒了,说道‘何需动手,只是从押送官员手中去接个人,一切那朝中之人早已打点通了。只是去充个人数,做个样子,又有银子赚,傻子才不干嘞。’”孙度地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重刑审讯之下,才得知那朝中之人就是吏部尚书吕海汝。他便连忙写了奏折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中来,但他怕自己仅是一个从四品外官,又在大邵边壤之地任职,会有人从中作梗将此事强压下去,又想着自己在京中熟悉的大臣们只有臣一人可全然相信,便把奏折先交予臣,再由臣亲自呈给皇上。同时又给臣密信一封,在信中将情况详细地交待了。”说着万亭林将信和奏折一同递予皇上。 皇上看完信后,脸上才一阵青一阵白,拍案而起,道:“好一个吕海汝。”良久,问道:“亭林,你觉得这件事朕该如何处置?” “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那孙度地已派人押送那毛贼在来京的路上了,不如先封锁了消息,待人证到了,让刑部之人好好盘问一番再说,否则仅凭孙度地的一面之辞难以服众,最重要的是此事若有差错怕伤了君臣和气。” “朕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吕府如今也要让人好生看着。”皇上顿了顿说道:“这事你办得好,孙度地也办得好。” “谢皇上。那臣今日就先告退了。” “王怀恩,替朕送太尉出去。” 这下王怀恩与万亭林才退出了岁羽殿。 下岁羽殿门前的云步梯时,万亭林问道:“妹妹近日在宫中一切安好。” “嗳,一切都好。皇上只要去后宫就少不了要到元妃娘娘的凤音阁里去。” “那就好,你替我传给她句话,就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向家里提。”万亭林说着从广口袖里取出几锭银子来赠与王怀恩。 “哎呦,能为太尉办事是奴才的福气,怎敢要您的银子。再说您平日里赏奴才的已经够多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账清楚了,咱们才能一起共事下去。”万亭林拍了拍王怀恩的肩,又说道:“回去吧。” “嗳,那奴才就回去伺候万岁爷了。” 王怀恩看着万亭林走下了云步梯后也转身回了岁羽殿。 第七章 杉木 曲府本是京中第一大府,尚书令府邸,明祖二十年落成,只是三个月前?33??皇帝查抄,如今已是人去楼空。门前两座大石狮子如今落拓蹲在京中最为繁华的阶上,东西角门处偶有野猫出入,显得格外荒凉。 尚书令曲大人本是明祖时最受器重的朝臣,和六部尚书交好,开创了大邵盛世,只不过先帝时日渐式微,到了大邵第三任天子邵轼知时便彻底衰落。膝下有二子一女,小女早夭,二子被发往北海充军,众人都道是气数尽了。不过京城中素来天翻地覆,就连一条长街都是一夜之间可以化为灰烬的,世事无常,并没有什么可叹的。 镜昭见萧合回宫的路上脸色煞白,又抬头望天,果然日头毒的很,道:“美人怕是毒日阳打了头了,脸色这样不好,还是快些回去吧。” 萧合不说话,那些抬轿的奴才走得风快出了东永巷直往好竹馆去。 正往回走呢,便见元妃,孟昭容和柳星因从对过走来,孟昭容位分如今在萧合之下,但是有元妃在这里撑腰,她自然不肯上前行礼,镜昭向萧合低语,道:“这是元妃娘娘。”又忙招呼落轿。 萧合这才跪下,道:“元妃娘娘吉祥,柳美人吉祥。” 元妃迟迟不做声,萧合便一直跪着,身边孟昭容说道:“远远见了娘娘不说落轿便也罢了,怎么还越行越快冲撞了娘娘。没有规矩。” “大规矩不错便是了。”元妃笑道:“规矩不在这上面。倒是头回侍寝不知道向皇后请安就太说不过去了。” 孟昭容笑道:“是啊,咱们今儿个去给皇后请安,怎么独不见萧美人?” “我身子不好,皇上嘱咐过暂时不必请安的。等到日后,嫔妾会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皇上?”元妃笑道:“如今便知道用皇上来压本宫了吗?” 萧合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脸上火辣辣的疼,望着那一袭极尽浓艳的织金描红裙角,明晃晃地只觉得刺眼头疼道:“嫔妾明个儿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这时,柳星因看萧合的脸色已经不好,忙道:“娘娘,这大日头下的,您何苦和她说那么多,还是回宫歇着吧。” 元妃本来也并不是想为难萧合,如今又见她句句话都不缺礼数,道:“罢了,回宫吧。” 奈何孟昭容不依不饶,道:“娘娘,如今宫里皇后娘娘太过和气,庄妃又禁足,只剩下您一个管事的主子,若是这样饶过她,以后还怎么在旁人心里立威,这后宫岂不是让萧合这起子没规矩的人作乱了。” 萧合嘴唇已经发白,道:“孟昭容动不动以“规矩”二子压人,若昭容真是懂得规矩的,为何见我却不行礼。治理后宫不在“立威”二字,而在于“服人”,元妃娘娘已经作罢,昭容却这样不依不饶,面上像是为娘娘着想,实在是为一己之私。若真是为娘娘好,就该好生劝着娘娘才是。” “你倒是很懂怎样统辖六宫。”元妃道。 “嫔妾失言。嫔妾不懂六宫的事情,只不过略懂“借刀杀人”。” 萧合说得一旁的孟昭容赶紧跪了下来,道:“娘娘,嫔妾并无私心。” 柳星因见萧合说话时已经气息孱弱,道:“娘娘,已经出来这么大会子了,卫樱公主怕是已经吵着要娘娘了,还是回去罢。” 元妃见柳星因拉自己的衣角,便会意了,道:“走罢。” “嫔妾恭送娘娘。”等到元妃过了角门,萧合要起身的时候,却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刚落轿,镜昭见萧合脸上已经密密麻麻起了红疹,大叫道:“来人呐。” 站在门口的软玉和七巧彩妍并其它宫女儿太监听闻此声,都连忙出来。 “软玉,去太医院宣林大人。”软玉刚要走,就听见祝镜昭忙忙改口:“不,邓太医,去宣邓太医,快去。” “嗳。”软玉拔腿就跑。 皇上赶来的时候,林大人刚好给萧合诊完脉,皇上问道:“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枯草热罢了。臣已开了药,内服外敷,几日便可痊愈。” “枯草热?” “回皇上,是由花粉过敏引起的荨麻疹和发烧生热,并无大碍。” “那就好。究竟是什么花粉?” 林言原转过身对着祝镜昭说道:“劳烦镜昭姑姑回忆一下美人回来的路上有没有杉木?” 镜昭道:“这倒是不大记得了,奴婢现在去看看。” 软玉听后,便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果然看见在东南角回宫的路上生长着几棵高大的软叶杉木。 “姑姑,不用去了。”软玉叫住已走到门口的姑姑,又指着窗户说道:“姑姑你瞧,从这里望去,的确可以看见杉木。” 林言原听到后,说道:“这便是了。臣这下可确信是杉木花粉造成的美人过敏。” “林大人,你既说我家美人上回也是枯草热,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上回你医治美人了两个月有余,这次只却说并无大碍,几日便可痊愈?”软玉这话精短简练,无半句多余,却全无漏洞,句句都是实话,都是皇上亲耳听到的话,几句平平淡淡的话经她这般组合却句句可致人死地, “软玉。”祝镜昭喝道:“皇上没有问话,你怎能回话?” 林言原道:“镜昭姑姑,不必生气,这也是我接下来要禀告皇上的。其实枯草热本就不是什么大病,来得快去的也快,几日便可痊愈。上次美人之所以久不见好,是因为美人是首次过敏,没有经验,见皮肤出了疹后一味用胭脂遮挡,谁知那胭脂中有一味成分,叫水沉蜜,平日里女子用来美容养颜再好不过,只是一样,不可遇血,否则会使皮肤溃烂。美人当时脸上荨麻疹已破,流出的脓血与水沉蜜作用,使得皮肤溃烂,遂用了两月时日医治。” “依你这么说,这好竹馆萧美人是住不成了。”皇上问林言原。 “也不是。只要在杉木花期之时戴上面纱即可。宫里到处都有杉木,总不好因噎废食。” 皇上道:“可是这杉木是在春夏之交开花,持续到夏季结束,时日长不说,夏日酷暑,戴面纱岂不难受。” 镜昭到皇上面前跪下,说道:“美人对奴婢说过,说喜欢这里的竹子,喜欢皇上赐的好竹馆。想来要是让美人搬到别处,美人识大体,必不会反对。但是奴婢是美人的奴婢,想的是美人真正的想法,不愿美人伤心,还望皇上听了林大人的话,就让美人在此处。至于面纱,只需用些清凉的细纱,倒也能熬得过去夏天。” “你就是萧合上次病时照顾她的姑姑吧。”皇上问道。 “正是奴婢。” “对你家主子倒是尽心。她没有看错人。可朕还是想着面纱不好。这样吧,王怀恩,你交代御植司,把宫里大大小小的杉木都砍了吧,改种别的树。萧美人既说她喜欢竹子,就种上竹子吧。” “皇上,此事不妥。杉木的药用价值极高,杉木根,杉木油,枝干结节,心材、枝叶,以及杉木皮均可入药。若砍了去,便只能做建筑,桥梁等,价值远不能体现出来。望皇上三思。”林言原急忙劝阻。 ”宫里的杉木好生生的长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一棵入过药,再说宫外每年都要进贡大量药材,这树如何就砍不得?“ “皇上,枝叶花果,年年入药都是用的宫里的杉木,宫外进贡的杉木都是枝干啊。” 祝镜昭知道林言原耿直,怕他再这么纠缠下去会触怒龙颜,急中生智,说道:“皇上,您可以在宫外行宫处辟一块空地,把杉木都移植过去,行宫远,花粉想来不会传播到宫中。最主要的是奴婢怕美人醒了,知道皇上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会心里不安。”镜昭知道皇上听到萧合必会再做思虑。 “你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王怀恩,通知下去叫他们早日完成,朕不想再看到美人因此病第三回。” “是。”王怀恩又说道:“皇上,时辰不早了,皇后身边的人早来请过了,要和您一起用晚膳。您已经答应了。” “朕差点忘了,那就现在去吧。”又对着祝镜昭说道:“等她醒来,告诉她朕来过了,让她心安。” “是。奴婢恭送皇上。” 待皇上走后,林言原本想走到萧合床边探望,但看这宫里人多眼杂,便简单吩咐了几句也退下了。 祝镜昭去庭院里找到软玉,拉她到一边说道:“我让你找来的是邓太医,你怎么把林大人找来了?” “我去太医院说的就是要找邓太医,谁知那林大人听了美人病了,偏要来。” “我知道了。” “姑姑,林大人是不是和萧合???????” “不是你想的那样。以后别范糊涂。” 柳星因正陪着凤音阁,便见打探消息的人来回话,说是萧合得了枯草热,并无大碍,元妃才舒了口气,道:“还好你察言观色,看出萧合正身子不好,否则若是牵连住咱们,皇上怪罪下来可不好了。” 柳星因和元妃吊了半天心,这下见相安无事,便散了,柳星因出了殿门,问道那个奴才:“什么是枯草热?” “不过就是杉木过敏罢了。” 柳星因微微颔首,出殿去了。 第八章 冰麝 血一样的火烧云从西边涌了上来,忙了一天的皇宫,斗了一天的人心在?33??时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更显凶猛。 祝镜昭来到萧合床边,小声叫道:“美人,红彤彤的火烧云好看得很,起来看看吧。”祝镜昭看萧合不动:“皇上他们都走了。” 萧合这才坐了起来,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 镜昭扶萧合起来,递过水,道:“虽说烧退了,可是脸色看着还是不好。其实以后有的是机会,您何必这么着急,总归不该糟蹋自个儿的身子?” 萧合一天水米未进,连喝水也噎得喉咙疼,一口水有一半沁了出来,随意拿帕子擦拭了一番,道:“她能禁足到什么时候,如果不趁着这个当儿除掉杨柳,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恨。这幅身子么,总归是被人糟蹋的,还差这一回不成?” 镜昭叹道:“美人拿定主意就好。” 祝镜昭跪在脚踏上替萧合穿鞋子,萧合顺着窗罅往外望去,只见云如烧一样从金灿灿半边残阳处像胭脂膏子打翻在地滚浆镶沿铺叠过来,窗外高大的垂柳隐隐只见一个剪影儿明灭,长天万倾,偶有孤鸿掠过,啼血凤凰一般。 萧合望着那漫天的火烧云,想起以前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和哥哥弟弟一起看夕阳的日子,顿时觉得伤感。白云苍狗,早已是人非物换。萧合不曾想到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违背父亲临终的遗言来到皇上身边,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要放手一搏,哪怕她再明白不过那是怎样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再明白不过自己所面临的敌人实力有多么强大,可那又如何?自己的父亲不能白死,自己的家族不能白亡,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儿的父亲不能白死,含冤的千万人家不能白亡。 镜昭看萧合看得出神,笑道:“也躺了一天了,奴婢陪美人出去转转。” “好。”萧合又问道:“镜昭,你说天下人都能看到这火烧云吗?” “应该能吧。”祝镜昭随口答道。 “当然能。苏东坡有词为证’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虽说的圆月,理儿却是一样的。“软玉说着往屋里走来。 软玉的话却正好说到萧合心里,苦笑道:“人长久便好,何处共婵娟都是一样的罢。” “美人是想家了么?”软玉道。 “软玉。”镜昭知道萧合是个孤女,赶紧截断,软玉也明白几分,忙道:“奴婢扶美人出去。” 萧合坐在外头廊下蒲团上,底下丫头子正说着话呢,便见柳星因进门来了,笑呵呵,道:“哟,没有搅了妹妹看云卷云舒的雅兴吧。” 萧合起身,福了一福,道:“什么雅兴不雅兴的,无聊罢了。” “脸色看起来也比中午那回儿好多了。”说着,声音变得格外娇柔,道:“今儿个上午的事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 萧合知道柳星因的父亲是从四品太史令,一路靠万家提拔上来的,和万隆欣向来交好,这几天相处下来,知道她绝非是个善茬,但是如今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道:“还要元妃娘娘和美人不要嫌弃我没了规矩才是” “若是旁人都能向你这样想就好了。”柳星因瞄了一眼萧合,叹道:“孟昭容,心里最是没有什么的,今个儿早上元妃娘娘和我走的时候妹妹还好好的,可是下午便听见说妹妹病了,元妃娘娘还以为妹妹的病全是她的不是呢,她胆又小,如今还在那里哭呢,怕皇上和娘娘责罚她,自己又拉不下脸来亲自向妹妹赔罪,便让我来探探妹妹的口风。我都说了妹妹心眼儿好,不会放在心上的,她偏是小心,不信。其实她往日里待人都很和气的,只是那日想是受了气才对妹妹恶言相向的,妹妹发发慈悲,饶了她吧。” 萧合笑道:“我虽说位分在孟昭容之上,可是美人也不能说“饶”这个字,真是要置我于不义了。“又道:”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皇上也并不知道我晕倒前和她在一起,还望柳美人去劝慰一番,让她放宽心,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柳星因忙道:“怪道皇上喜欢妹妹呢,模样一等一地出挑便也罢了,连脾气也是这样好呢。” 软玉实在看不过柳星因这样妖媚,道:“美人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回吧,我家主子出来的久了,要回屋歇着。” “没规矩。”萧合瞥了一眼软玉,又对着柳星因说道:“柳美人别往心里去。” 柳星因见软玉穿着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外面套一件葱黄坎肩,水葱似的,和方才二门处的一个丫头子一般俊俏,道:“都是我搅了妹妹休养,既然这样,那妹妹好生歇着,我去看看孟昭容,也给她定定心。” 萧合进了屋,才道:“软玉,你若不喜欢她不说话便是了,何必给她难堪,让人觉得是咱们失了规矩。” “我就是看不惯她这样矫情,明明是个厉害人,偏偏要摆出一副可怜楚楚的模样。” 萧合笑道:“正因为她厉害,咱们更不能输在这些细枝末节处。” 软玉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柳星因刚走出好竹馆一箭多地,身边的成儿便觉得不平了,道:“连她的一个丫鬟说话也这么不客气,真是仗着皇上宠爱,什么狂样子?” 柳星因嗤笑道:“狂又怎么了?我怕的是她们像孟昭容那样,看着粗粗笨笨的,对谁都是一团和气,实际是心里头通透着呢。本宫刚开始只觉得向凝和穆苓两人碍眼,偏偏把她给落下了,没想到那两个人才真是草包,真正厉害的在后头呢。” 成儿道:“那美人现在正好腾出手了,也该对这漏网之鱼好好做一番打算了。” 柳星因把玩着衣带上的一穗流苏,道:“漏网的不漏网的,本宫迟早有一天要一网打尽。” 孟昭容一见柳星因进来,便赶紧起身迎道:“怎么样了,元妃娘娘怎么说?” 柳星因只管坐下,剥开新贡上来的蜜桔,也不说话,只一瓣瓣往嘴里喂。 孟昭容一把夺过柳星因手里的橘子,道:“好姐姐,你倒是快说啊。” 柳星因笑道:“我为你的事情在这大热天忙前忙后的,怎么到头来连个橘子也不给吃了?” 孟昭容赶紧吩咐丫鬟们上茶果,又笑嘻嘻地说道:“自从你来告诉我说,皇上和元妃娘娘要为贱人而迁怒于我,心里就乱糟糟的,连中饭也没吃好。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贱人究竟怎么在皇上跟前说的?” 柳星因道:“那你倒是得先告诉我,她晕倒究竟是不是你害的。” “怎么会,你和元妃娘娘走后,我本想给她些颜色瞧的,可是还没来得及发作,就看她倒下了,我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做。” “那不就算了,清者自清,你还怕什么?” “我不是怕,我就是,哎!!!!!” 柳星因见孟昭容慌了,这才正色道:“罢了,元妃娘娘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萧合的意思,我听着是不肯轻易作罢呢。” 孟昭容一时发作起来,啐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和我过不去,什么身子娇弱,分明就是算计好了要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呢,你和元妃在的时候她怎么好好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偏偏你们走了,她就成多病多灾的了。” “你可别说这样的话,如今是咱们被她拿捏在手中。元妃娘娘就算面儿上不说什么,也是看着皇上的意思呢,若是皇上到时候问起来,以元妃娘娘的手段,必然会将事情都推到你身上,把她自个儿撇的干干净净,这般说来,如今你下半身的荣宠都系在萧合身上呢。” “可我看今儿个娘娘的意思,眼里也是没有萧合的,萧合得宠,娘娘心里过得去吗?就算皇上问起来,元妃不见得就会帮萧合。” “你竟是个傻子。”柳星因见孟昭容有些动摇,便道:“这还不到一年呢,咱们一回进宫的人还剩下几个呢?娘娘不是看在本宫姐姐的面子上,怕以我的盛宠,早被她斩草除根了。就算是有一层姻亲在,你见她什么时候对我客气过了,我哪次侍奉她不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就是这样,还是非打即骂的,更别说你了,前几天日日晌午到岁羽殿去侍奉皇上歇中觉,她心里早就不是滋味了,只是一味忍着,没有发作罢了。” 孟昭容听见柳星因的声音娇娇怯怯的,又说得在理,便道:“依你说,我是真的没有法子了吗?” 柳星因摇摇头,道:“都在萧合一人,若她不肯在皇上跟前嚼舌根,也可相安无事。不过妹妹以前那样对她,怕是难。” 孟昭容这才慌了,道:“我等了你大半日,却等来这样的噩耗,不如先下手为强,和她拼个鱼死网破。” 柳星因道:“妹妹以为这样行得通吗?到底是妹妹这回理亏,就算你到皇上跟前去分辨,又怎么说呢,说她眼里没有尊卑吗?妹妹别忘了,是皇上嘱咐的不必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的。若说别的,就更没意思了。萧合再怎么不好,不过都是小事,咱们除了心里不好受,毫发处都无损,不比人家身子娇贵。” 孟昭容见她这样娓娓道来,把事情都分析得透彻,想了一回,道:“如今我是当局者迷,已经乱了阵脚了,还等求姐姐这个局外人拿个主意才是。” “我能有什么主意,就算有,怕你也不肯的。”说罢,便坐下喝茶。 孟昭容急道:“我如今都这样,还有什么不肯的。你只管说便是了。” “我心里头想着,若是萧合真的想在皇上跟前搬弄是非,早就说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还没个动静,方才我去的时候看她的意思是想要您亲自过去赔礼呢,其实能有什么,不过借此羞辱妹妹一番罢了,妹妹忍一忍便过去了。总比闹到皇上跟前好。” 那日萧合不向她行礼,并以百合薏仁粥相辱,她已经觉得受不过了,如今又想怎么做。她虽说出身低一些,相貌也算不上出挑,可是从小也是被爹娘捧在手心了,世家小姐的教养一分也曾少过,当初能被选进宫也是因为皇后觉得她蕙质兰心,眉眼处不像是能生事的。自己毕竟年轻,也有个心情坏要撒性子的时候,那日自己熬了半个上午的粥,喜滋滋往岁羽殿去,却被皇上相拒,她怎能不恨,如今要她去受她人侮辱,她骨子里怎么肯?便道:“既是这样,我宁可听凭皇上发落罢。我自入宫来,原不指望能得宠的,如今得了皇上一两回宠幸,也算是值当了。若是皇上能念着我的好,我以后就算是当粗使丫鬟,也死心塌地侍奉皇上,若是皇上眼中只有美色,我便只当自己命苦,怨不得旁人。” 一旁的成儿见柳星因听了这话有些发慌了,忙道:“哪里就这样被动了。依奴婢看,萧合不过是宫女出身,能见过什么好东西,给些好处便是了,怎么会像昭容主子想得这样难呢?” 柳星因和成儿换了颜色,也道:“成儿的话虽粗,却在理。我记得姐姐不是有一样冰麝香粉么?还是滇国进贡来的,极是难得,统共一年也就能得一盒,那日偏偏只有妹妹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便将一盒都赏给了妹妹,连皇后都没有,元妃娘娘还为这事发了好大的火呢。若是姐姐舍得,任萧合怎样难磨,怕也肯了。再者这香粉是皇上亲自赏的,若是见萧合用了,必然念着姐姐的好,那时候,就算萧合反悔,想中伤妹妹,皇上也不会信的。” “可是那香粉我已经用过了,她肯用我剩下的吗?” 柳星因叹道:“这可难办了,我是真没法子了。” 孟昭容身边的一个丫鬟道:“正是呢。昭容,上月内务府送来赏的珐琅彩胭脂盒子,通明剔透,昭容不舍得用,奴婢想着比装冰麝香粉的盒子小巧,不如将香粉剔出一半来,用珐琅彩胭脂盒子盛了,送去才好呢。” “这不就好了,剩下的事情你们忙吧,说了半天话,我也乏了。”柳星因正要走,孟昭容道:“你和我一起送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好歹做个人证。” “我做人证皇上信吗?萧合想必也看出咱们两个的交情的,到时候若说我帮着妹妹欺瞒圣上,皇上岂不是更恼?”说罢,思索道:“要按妹妹的意思,想以防万一,又何必绕到我身上来,白费功夫,你何必不等皇上去看望萧合的时候,亲自送去呢?” 孟昭容这才如生过一场大病似的放松了下来,道:“很是。” 等到柳星因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显澄澈通透的宝蓝色,弯月如钩,雾蒙蒙地发出清光来,月光温柔,如霰一般倾泻开来,晃晃如水银,成儿问道:“美人为何不替昭容将冰麝香粉送去,让她自个儿去不怕生出什么枝节来吗?” “这香粉咱们一点不碰,将来才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美人真是想得周到。” 柳星因的眼里团着层层雾气,良久,说道:“事情办妥后,立马送那个宫女儿出宫,记得要办的干净利落。” 第九章 棋逢对手 孟昭容送来冰麝香粉的时候,皇上正在,见那盒子又好,便以为是她用?33??心的,又想着皇后和元妃都不曾来看望萧合,只有她肯来,也实在欣慰。萧合也无法侍寝,便去孟昭容的宫里宿了一宿,孟昭容心里因此更感念柳星因。只是软玉的心里到底受不过,等皇上刚走,便一口啐道:“若是真心来探望美人,为何拿那样好的盒子在皇上跟前晃来晃去,只当我们是买椟还珠那样没眼光么?竟然这样不知道避嫌,就那样光明大胆地来了,打量我们都是傻子,看不出她的心思不成。” 萧合叹道:“你倒是一心护主,跟着谁,谁便是好的,旁人都是坏的了。若是有一天你不再跟着我了,是不是连我都有许多不是了?” 软玉愣了一愣,不屑道:“可她前几日还分明难为主子来着,怎么这时候就变了个人似的?” 萧合望着那珐琅彩盒子,只听得回廊下定巢燕子叫得那样低回,千万丝高柳处又有间有间无的蝉声相和,这样热的天,竟是连燕雀都这样慵懒,也实在难为肯亲自来这里走一趟的孟昭容了。萧合打开盒子,取出香粉来先擦抹在左耳后,然后右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股极厚重的麝香味儿飘来,萧合望着香粉,道:“我也想知道。” 软玉急道:“怎么就开始涂了?好歹得让太医看看才好。” “麝香通关透窍,上达肌肉,内入骨髓。若是没有身孕,用着是没什么大碍的,虽说这香粉唤作冰麝,可是麝香味道极为厚重,我方才闻这香粉,用量应是极少的。若是真的对女子无益,这东西也不会这样讨人稀罕。” 软玉道:“要说孟昭容真要害美人,她也不会蠢到皇上在的时候送这个来。” 正说着话,萧合便见七巧进来,忙问道:“请来了吗?” 七巧一边应着,一边打着帘子道:“邓大人请。” 邓律上前福了一福,道:“请主子安。” 萧合一边道:“邓大人请起。”一边道:“早就听闻宫里邓大人医术高明,皇上让你调理本宫的身子,本宫便安心了。” 邓律和林言原一向交好,如今算来也是十几年的好友了,自然知道他和萧合的事情,不过是想着萧合又是这世上的一个伤心人罢了,只是这回初见,仍觉得动心,见萧合坐在西窗下,窗上合欢错落,透过窗外沾了风絮的珠帘看去,只见杨柳滴金一般拂落下垂,海棠半亩,开得正当醉人,槐树碎影儿绿绿皆缭绕在帘上,萧合发上烧蓝簪子映着日光,斑影绰绰,像是碎了的水银一般闪在石青色深衣上。但即使邓律是万花丛中过,对于后宫的主子却一向避而远之,一点不敢怠慢,便道:“是,林大人如今告假,皇上便派臣来。无论谁来,孝敬美人的心都是一样的。” “怎么好端端地就告假了?”萧合刚出口,便觉得似乎有些急切,一旁的镜昭见了,忙道:“当初林大人肯悉心照顾病中的美人,如今美人是主子,出于感恩,自然也对林大人上心。” 邓律知道萧合的心思,便想试一试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林夫人身子不好些,大人留在府中全心照料。” 邓律见萧合的脸色果然有些不对,不过遮盖的极好,眼神也只那么一瞬的黯淡,若并不留心,并不会发现,便忙说道:“等林大人回来,我让他亲自来向美人请安。” “不必了。”萧合道。 镜昭忙递过冰麝香粉,对着萧合道:“美人只顾着说话,都忘了正事了。” 萧合示意邓律接过盒子,道:“大人瞧瞧这香粉有什么不妥?” 邓律放在鼻前嗅了,他是闻惯了脂粉香的人,却仍然觉得这样的香粉世间少有,道了一句:“好香。”只是觉得这香好像很熟悉,却又很少见女子用的,仔细一回味,突然惊道:“冰麝。” 萧合立马起身,向镜昭使了颜色,萧合见祝镜昭打发众人出去了,才道:“孕中女子不可用麝香,本宫知道,可是本宫并没有身孕,大人再瞧瞧有什么不妥。” 邓律这又仔细看了,只见盒子周围的香粉颜色更亮一些,便用银针将那一块剔开,又往手上涂了一些,道:“听林大人说,美人脸上的红疹是杉木引起的?” “是,我自小对杉木过敏,每每到了这个时候都要戴上薄纱的,今年倒也忘了。” 一边说着,一边由祝镜昭接过盒子,邓太医道:“香粉并无问题,关键是这盒子周围沾了薄薄一层杉木粉,若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不过说来也奇怪,这杉木粉中好像还掺杂有荧光粉。微臣斗胆问一句,这是谁送来美人用的?” 院里头光影儿斑驳,萧合的脸却如同埋进了深夜一般,让人觉得阴森森的,旋即一笑,道:“邓大人问是谁送来的么?过两日皇上会亲自告诉你的。” 邓律见萧合不愿多说,又诊了一回脉息便退下了,镜昭才叹道:“孟昭容的心思实在太过简单,或许,她原不该是后宫的女子。” 萧合看见日暮下寒鸦如幕布一般盖过头顶,只觉得格外悲凉,道:“她以为送来了香粉,既卖给了我人情,也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如今怕是不知道还做着怎样的美梦呢。冰麝香粉颜色比起杉木算不得黯淡,若不是有人用心将杉木粉中故意掺入荧光粉来警示咱们,邓大人又怎么会看出盒子旁有那样薄的一层杉木粉。” 镜昭道:“那美人接下来想怎么做?这香粉,由奴婢拿去扔掉吧。” “为何扔掉,它的用处大着呢。” “可是美人该知道柳美人和元妃娘娘两家乃是姻亲,咱们并没有证据说这香粉就是柳美人做的手脚,若是到时候再因为这被元妃抓住不放,可就不好了。美人要知道,元妃如今正愁找不出美人的错呢。” 萧合莞尔一笑,道:“除不掉柳美人,除掉一个孟昭容也是好的。若是留着那样一个蠢人在跟前,不知道能给柳星音带来多大方便呢。我虽说并无心与孟昭容争锋相对,可是这样送上门来的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镜昭望着萧合腕上的南红缠丝玛瑙手钏,那么一瞬,她明明看着手钏光泽晶莹剔透,美得让人窒息,她却觉得像是人血烧红的一般,让人惶惶不安,亦如眼前这个倾城的人,可是她到底见惯了宫里的腥风血雨,很快便镇静了下来,本来就是打算中的事情,就算顺带除掉孟昭容又有什么不妥,总归有人要尝到苦头,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只是美人,邓大人信得过吗?” “他我倒是放心,只是镜昭。”萧合语气低沉,良久,才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声如蚊呐:“镜昭,你服了它我会更放心的。” 祝镜昭见萧合一直随身带着,便知道她想这样做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苦笑道:“美人早就起了心思了,对吗?” “镜昭,你真聪明。可就是你的聪明才让我这样不安心,我不会害你,但是我不能不防着你,不防着你的聪明。就像你以前照顾病中的我时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虚无,活着才是真的。你的心意可能会随着时光改变,但你想活下去的欲望在什么时候也不会变。而我更想活下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萧合顿了顿,又道:“你放心,这是销魂丸,三个月需服一次解药,而解药的配置方法普天之下只有我有。只要按时服解药,这药吃了与没有吃是一样的。” 原来都是一场算计罢了,从一开始自己算计她,不过是因为宫外已经没了父母亲人,没了自己盼着的人了,而自己眼看已经到了出宫的年龄,她看出萧合和李全福交情匪浅,才会去照料病中的她,为的不过是能留在宫中接着苟延残喘罢了,如今又被她算计,罢了,都是一样的,这不就是后宫么?既然她早起了心思,自己又怎么能抵得过去,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她还肯对自己坦言相对,总不至落得孟昭容那样,便道:“美人这样倒也坦诚,我既决定跟着美人,服了又如何。”镜昭拿过萧合手中的销魂散,连水也不曾喝,便干巴巴咽了下去,只是嘴里的苦怎么也遮不住心里的苦,倒是觉得甜了。 萧合见她服下,便也不在此事上面矫情了,说道:“对了,有一件事情你要当心,我听皇上说,这次的宫女儿太监都是大总管选的,王礼自然要留意,他原来和王怀恩一样是御前侍奉的人,若是他没有旁的心思便也罢了,仍旧是我宫里的掌事公公。旁的人你们也留心着些。” 都是一样的。 祝镜昭心里冷淡,随口道了句:“奴婢会留意的。“ 末了,萧合还是道:”去把杨柳上回送我的胭脂拿来吧。” “好。”镜昭应道。 第十章 皇后 这日刚过了正午,蝉声渐消,地面还是晕陶陶地蒸着,像水珠子溅到打?33??正好的赤铁上一般兹的一声化作一股白气。空气中微尘飞扬,各宫主子养的猫狗挺尸一样摊在地上消夏,四下皆是静悄悄的。 皇上来到好竹馆的时候,正看见软玉手执一卷书在蔷薇架下读得如痴如醉,门外的丫头子们正想通报,皇上一摆手,又示意王怀恩别跟着,便往蔷薇架下走去。 一架蔷薇开得极艳丽,花朵是鲜亮的虾子红,枝叶太葳蕤,攒绿中星星绯红,颜色倒是让人觉得调和,蜂蝶穿进穿出。软玉穿一身新碧的衣裳,头上挽一个松松的云髻,显得格外慵懒,坐在霉绿斑驳的廊沿上,身子倚着大红漆柱子,蜷着两腿正读着书,便见一袭藏青色袍角和明黄带子浮现眼前,抬头一看竟是皇上,忙不迭跪下,请安道:“皇上吉祥,美人歇午觉还没有醒呢,奴婢这就去叫。” 皇上倒是一撩袍角,坐下,道:“看什么书呢?” 软玉也是刚睡醒,通身打扮都极随意,因着萧合正歇中觉,便随手拿起一卷书读,知道在皇上跟前必要妆容得体,一心只想走开,却不想皇上竟问起她话来,所以并不敢回话,只虾着身子跪着,却听皇上道:“抬头说话。” 软玉道:“回皇上的话,奴婢见主子桌上放着一本《诗经》,便随手拿来翻翻。” “《诗经》?”皇上道:“哪一篇?” “《郑风》中的《女曰鸡鸣》,以前读过的,如今再看罢了。” 皇上“嗯”了一声,道:“‘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普通百姓温馨的小日子,的确是可遇不可求。” “是,日子虽然平实,却令人羡煞。帝王将相之家虽然华丽高贵,却也有他们的无奈和悲哀,市井村落虽说清贫些,亦有他们的诚笃和热烈。“女曰鸡鸣”,妻子催得委婉,“士曰昧旦”,丈夫淹恋枕衾而纹丝不动。若是每个清晨都是这样恩酣爱畅,此生还有何求。”软玉说到动情处,竟忘了自己的身份,直到发现皇上望着自己的眼神炙热,才忽然想到皇上亦是帝王将相之家,忙道:“奴婢失言了,皇上和皇后鸾凤和鸣,亦为天下人楷模。” 皇上却不很在意,道:“你叫软玉?” 软玉想起那日在皇上跟前镜昭姑姑曾唤过她的名字,所以对于皇上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觉得奇怪,便道:“是。” “‘阮籍猖狂’的‘阮’么?” “并不是。”软玉缓缓道:“亦如唤作鸳鸯的便是鸳鸯二字,唤作彩霞的便是彩霞二字,软玉二字便是最初的软玉二字。” 皇上笑道:“你的口齿倒是伶俐。”又道:“你本贯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的书是谁教的?” “回皇上的话,奴婢本是京中人,如今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曾在吕尚书府做过工,难得夫人喜欢,认奴婢做了义女,跟着愉美人识得几个字罢了。” 软玉本望着皇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完了这番话,面上却是一脸茫然,恰时风过,落花旋人面,皇上的脸藏在飞落的蔷薇花后,亦如蒙上一层积年的沉灰,看不真切,好像能听得“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皇上心里炸开了一般,只见皇上随口道了句“既然你家主子未醒,也不必叫醒她了,朕去看看皇后。” 软玉亦起身,道:“奴婢恭送皇上。” 霎时落花沾衣,软玉望着皇上的手伸将过来,像是想要帮自己拂落肩上的花瓣,忙往后退了三两步,软玉看着皇上的手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半空,亦如他脸上的神情惨淡,刚想跪下认错,皇上却收了手,道:“好好照顾你家主子。” 软玉望着皇上远去的身影儿,恍惚间,竟觉得凄惨如仓皇落逃。 皇上一路上都不曾说话,轿子落定时还只觉得还刚从好竹馆出来一般。原来好竹馆到君兰殿的路程竟是这样近吗? 皇后听闻皇上来了,早已迎出殿外,又连忙嘱咐身边的掌事宫女,当年嫁入王府时的陪嫁丫鬟李稠去乘了一盂消暑的冰花银耳露出来。李稠在皇后身边呆的时间长了,依然如往常一样,并不将冰花银耳露直接呈给皇上,而是先递给皇后,再由皇后呈过去:“眼下快到七月了,天也是愈发热了,暑为夏之主气,这冰花银耳露是臣妾早熬好了的,又用冰镇着,最是消暑。皇上尝尝。” 皇后周懿楚是正一品太师周永莱的长女,大邵祖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辅导皇子。虽说都是正一品,故事,皆为虚衔罢了,手中并无多少实权,又因为大邵十余年来,以言官和谏官为首的青城党和以武官宦官为首的绿林党党争不断,最近几年青城党已日渐式微,朝廷武官独大,所以皇后的出身算不得上高贵,但是为人却十分平易近人,一团和气,十分好处,极得人心。亦连庄妃和元妃争斗多年,却不曾对她有过大不敬。 皇上把粥接了过去,说道:“大热天的,这种琐事以后还是让下人做吧,你的心意朕明白。”又问了李稠,“皇后可曾喝过了?” 李稠笑道:“皇后娘娘一直盼着皇上来,哪里有心思喝这些。” 皇后脸上起了绯红,道:“皇上跟前也胡乱玩笑。” 皇上亦笑道:“这么多年的夫妻了,皇后还是脸皮这样薄。”又将自个儿喝过的粥喂了皇后,道:“以后也将花在朕身上的功夫想着花在自己身上才是。” 皇后会心的笑了:“听皇上的。”待咽了粥,用秋香色香罗帕子擦拭了嘴角,才说道:“臣妾听说皇上又新晋了一位萧美人,近日病了。本来臣妾想亲自去探望的,可是祖宗规矩,后宫妃嫔得先到臣妾宫中向臣妾行过跪拜大礼。若是臣妾前去探望,倒让旁人说是萧美人不懂规矩了。” “皇后好快的消息。” “未经宠幸就能让皇上越过淑女,选侍,而直接封为昭容,咱们大邵还是头回,后宫之人闲静,自然早就知道了。都道那萧美人绝色倾城,臣妾想见的很。” “不急这两日,现下她病了,等她病好,朕亲自带她来向你请安。” “倒是臣妾心急了。”皇后的表情流露出一丝不安,恰好够皇上捕捉到。 皇上见状,笑道:“她虽是好,朕眼下也喜欢她的很,但朕再喜欢她也比不过朕同皇后的情谊。” “喜欢是乍见之欢,皇上欢心就好。”皇后亦知道这十几年来两人的感情并不是一个新晋的美人能比的,可是仍是不安罢了,如今听皇上这样说,也算是稍稍安心了。眉目之间顾盼流转,带的脸上也多生了许多光彩,打在青石灯光冻昏黄的灯辉下更显的莹洁如玉,柔和通透,皇上只觉得心里飘摇逸动的很,又看今日皇后妆容打扮很是别致,只见皇后今日穿着深蓝色衣裙,红色对襟褂子,是往日里的端庄优雅,却不会因中宫身份的拘束而显得刻板老气,妆容更是与往常的色调不同,粉扑扑的,倒是像萧合,便说道:“皇后今日傅石榴色的粉甚是好看,美者用之,愈增其美,符合你的身份,而且傅粉则思其心之和,也符合你素日里落落大度,性德有容的好脾性。” 皇后低眸一笑,道:“不过是新得了一个宫女,心思细密谨致的很。她在给臣妾上妆之前先将胭脂与铅粉调和,使之变成檀红,然后直接抹于面颊,因其在敷面以前已经被调和成一种颜色,所以色彩比较统一,整个面部的敷色比较均匀,能给人以庄重、文静之感之余还能有几分活泼,臣妾本想着自己已年近三十,又是后宫之主,不比刚进宫的年轻的妹妹们,怕是不适合这样的妆容,但又觉得整日里都化一样的妆,倒真是显得老气横秋了,便试了试。难得皇上喜欢。“ 皇上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患难与共,同舟共度十几年的女人,想着她自从嫁入王府就没有一日出过什么纰漏差错,将心思全放到了自己身上,无论自己显达也好,落拓也罢,她从来未有半句怨言,不离不弃,又常在隆欣和白语襄间周旋,却能交给自己一个最暖的家,本想着自己坐上皇位以后要给她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让她母仪天下,方才不算负她,可虽然难得她几十年如一日,在这样变动不安的后宫中仍不变初心,还是事事操劳,但自己总归是心疼,便说道:“朕让你做自己的皇后,是想让你开心快乐,是朕疼你,朕不想你画地为牢,让皇后的位置束缚了你,你是皇后,自然什么样的妆容都衬得起你。以后大可不必再为这样的事情忧虑了。”又问道皇后:“那个替你化妆的宫女儿是谁?倒不似宫里那些老成的人,化来化去,也总是跳不出那几样俗套子。” 皇后眼里早已起了一层氤氲,说道:“李稠,带新茶来见过皇上。” “新茶,”皇上念了一遍,若有所思的说道:“好别致的名字。” 不大一会儿,新茶便到了皇上跟前,磕了头道:“奴婢参见皇上皇后。” 皇上打量新茶十五六岁的样子,身量纤纤,瘦削肩膀,穿一件天蓝色的襦裙,脸上施了薄薄一层的桃色粉黛,说道:“天蓝色显得干净,桃色显得妖娆,你这衣服和妆容的色彩搭配虽是少见,但剑走偏锋,素中见华美,与你的名字一样,别有几分韵味。” 新茶微微福了身子,道:“皇上过誉了。” “你的差事当得好,该赏。” 新茶想着皇上指的便是皇后的妆容发髻了,便道:“皇上,奴婢未进宫前在一家胭脂铺子里做些零工,日子久了,偷学了一些手艺,只是些皮毛,再说能够伺候皇后娘娘已经是宫里人人都争的赏赐了,奴婢不敢贪心。” 皇后听了,微微一笑,对着皇上说道:“皇上瞧瞧这丫头,嘴甜得很,给我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 皇上见皇后喜欢,也高兴,道:“朕看皇后如此中意你,那你就做皇后的贴身宫女吧,也不必在这宫里一步一步地熬了。还有,王怀恩,以后宫里有新来的胭脂水粉先要紧着新茶给,朕看她对妆容有天赋,就让她好好琢磨一下吧。” 新茶喜上眉梢:“奴婢谢过皇上,谢过皇后娘娘。” “只谢过皇上便可了,本宫可没有赏赐你。”皇后难得会去打趣一个人。 “皇上还不是因为疼娘娘,才给与奴婢这样的恩赐,皇上虽说着是把胭脂水粉先送来给我,哪里就是让奴婢用了,不过是要奴婢好好服侍娘娘。新茶虽然愚笨,但是也懂的爱屋及乌的道理,如何能不谢娘娘?”新茶这一番话倒是让皇上皇后都笑了。 皇上瞧着新茶,愣了会儿神,方才对着皇后说道:“萧合宫里有个叫软玉的宫女儿,倒是和新茶有几分相似,有灵气。不过软玉倒不似新茶这般体贴暖人,甚是刁钻任性,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怕是读过书的缘故,不过看着也好得很。” 正说着话,只听外头靴靴一片声响,脚步渐近,皇后笑道:“玄新玄安来了。” 一语未了,宫女儿进来报道:“大殿下和三殿下来了。”及至两人被五六个奶妈并七八个宫女儿太监拥着进来,边大步往前走边请安,唤道:“母后。”到了跟前,道了一句:“父皇也在呢。” 个头稍高一点的便是大皇子,现年十三岁,身穿一件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既是嫡皇子,又是长皇子,出身最为高贵不必说,学时人品又是最没得挑,众皇子中最是出众,如今便已被封了亲王。另一个便是玄安,一十岁,一身窄袖骑装,乌发用一根银丝带随意绑着,没有束冠也没有插簪,额前有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和那银丝带交织在一起飞舞着,显得颇为轻盈,端的是意气风发。宫女儿往往在下面议论,都说大皇子很有墨王温润如玉的气质,而三皇子则像急了南安王那一位乖张的性子。 皇后笑着对玄安道:“怎么不换衣服就来了。“ 玄安一摆手,道:“儿臣已经约了四皇叔,等给母后请过安,还要出宫去呢,换来换去甚是麻烦。“ 玄新笑道:“如今三弟自个儿早已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 皇上也笑了,道:“朕瞧着个头长高了不少。” “是。前几日四皇叔见儿臣,也说儿臣长高了。“玄安道:“父皇,四皇叔过几日要起身去游历大宛,儿臣听说秋意渐浓时的大宛美得让人窒息,儿臣也想同四皇叔一起去看看大宛的天山天池。” “胡闹。”未等玄安说罢,皇后便道:“你不要日日总和你四皇叔一起厮混,也该学学你哥哥,把书念好,日后能为你父皇分忧才是正经。” 玄安急道:“为父皇分忧的事有哥哥呢,再者苏太傅交代的功课我都做完了。”又赶紧扯了玄新的袖子,玄新见状,也道:“三弟心心念念要去游历大宛已久,父皇母后也常说皇室贵胄不能体会民间疾苦,不如这回只当是让三弟跟着四皇叔去历练一番。” 皇上却道:“大宛不行,大宛和大邵历来争战不断,你去了朕不放心。” “四皇叔也是皇室中人,为何他去得,儿臣去不得?“ 皇后知道yn王的身份一直是宫中最尴尬的事情,如今玄安这样说,忙去看皇上,见皇上脸上冰冰的,忙道:“玄安,你如今是愈发不长进了,今个儿晚上留在书房温书,哪里也不许去。“ 玄安见皇上脸色不好,虽不愿意,也不敢多说,玄新道:“那儿臣便退下了。“说着拉了玄安便出殿去了。 皇后这才说道:“玄安这孩子还小,口无遮拦的,皇上别往心里去。” 皇上苦笑道:“总有一天要说破的。朕只是觉得这个皇帝当得窝囊,连自己的儿子想去大宛都无法保全他的安危。” 皇后安慰道:“皇上刚登基,百废俱兴,不急一时。” 此时天色已渐近晚,月上中天,殿中各处正上着灯,皇后见宫女正往护着烛火给灯罩中蜡烛引着,便道:“都这个时辰了,皇上今晚就宿在君兰殿吧。” “也好。” 忽然君兰殿里急急的脚步声阵阵传来,只见御植司李全福带了几个手下匆匆赶来,才刚进殿就扑通一下跪下:“皇上,请给奴才做主。” 皇上见他这么晚了赶来,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起来回话。” 李全福这才站了起来,用他的蓝色刺凤锦边袖口抹了抹眼泪。皇上这下方才看清楚他浑身是土,脸上还有淤青,像是被新打出来的,肿的厉害。 “你怎么弄成这么一副模样?”皇后问道。 “回皇上皇后的话,奴才之所以这副模样,都是拜大总管所赐。” 王怀恩听到这话,脸色刹时发青,睁大了眼晴,说道:“李公公,皇上面前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我一直在皇上身边伺候,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将你弄成这样了?” 原先日前李全福得了王怀恩传的皇上口谕,说要他把这宫里的杉木都移植到行宫去,而且要马不停蹄的赶工,晚上也不能歇着。李全福认为这是个极大的工程,劳人伤财,应有皇上圣旨方可督办,但王怀恩偏说只有口谕。李全福知道王怀恩是皇上身边的人,自己也并非真就是想要圣旨,只是程序得顾全,只要王怀恩说了没圣旨,只有口谕,旁边的人都听着呢,到时候真是出了什么事,需要有人负责的时候,追溯的到王怀恩就行。这差事从知春园开始一连几个宫苑阁殿都执行的顺顺当当的,偏偏到了凤音阁就给硌住了。万隆欣坚决不同意李全福将她宫里的杉木移走。李全福百般求全,解释说这是皇上的旨意,自己也是没有办法。万隆欣听闻,说道:“既是皇上的意思,拿了圣旨来。”李全福哪里有圣旨,就被万隆欣以假传皇上旨意的罪名让人给打了一顿,还把他们扔入挖好的树坑里。李全福便将计就计,也装作糊涂,告诉万隆欣是自己受了骗。 李全福并不和王怀恩对峙,将前后禀了皇上,道:”此事虽不是大总管直接所为,也是由于他办事不周,他伺候皇上这么多年,也该知道这样大的事情得要圣旨。“ 听到这里,王怀恩才算喘了口气,不屑一笑,心里想着,李全福啊李全福,平日里我找不出你的破绽,没想到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了,自掘坟墓,道:“皇上,当时奴才看您正忙着照顾萧美人,又见您急切,才没有要圣旨,原是为皇上思虑罢了,并非故意办错。” “元妃?”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对皇上说道:“对了,元妃祖籍乃是蜀地,蜀地盐源盛产德昌杉木,当初元妃嫁入王府的时候,大将军曾从蜀地移来百株上好的德昌杉木作为她嫁妆的一部分,寓意百年好合,皇上登基后,疼爱妹妹,将王府的杉木移到了凤音阁。想来是妹妹不相信皇上会让人把树移走,遂以假传圣旨的罪名责打了李全福。” “元妃还是这样小性子。”皇上道:“你们都起来吧,误会罢了。” 皇后转向皇上,问道:“只是臣妾不明白,皇上好端端的为何要把这宫里的杉木移走?” 皇后听完事情因果,一笑道:“这的确就是大总管你的不是了,如果你传皇上口谕的时候肯把这因因果果都给李公公交代明白了,元妃又不是小气之人,纵是再疼惜那几棵杉木,也不会和皇上喜欢的人过不去。” 王怀恩明白皇后的话顾全了在场的所有人,只要自己认个错,什么事都没有了,又想到以后收拾李全福有的是机会,便说道:“奴才该死,都是奴才糊涂了。” 皇上也心虚,知道这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只好以生气来掩饰,道:“以后长点记性,都是在宫里伺候几十年的老人儿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两人应了,李全福又道:“皇上,那元妃娘娘宫里的杉木究竟是移还是不移?” “你先移别的宫里的罢,元妃那里先搁着。” “嗳。”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皇上说道:“隆欣心里清楚着呢。” “是啊,皇上,这宫里的人儿哪个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假传圣旨呢,更不必说是皇上身边一直跟着的王怀恩了。皇上今晚上还是去妹妹宫里吧,好好与她说说。” “明日再去不迟,朕已经答应今天晚上留在这里陪你了。” 皇后一笑,道:“臣妾可不想她半夜来臣妾这里讨说法。” “她自知理亏,哪里肯来?” “其实她也不过是太爱皇上罢了,皇上还是去看看,皇上的心意臣妾也明白,但目前最重要的得让元妃明白,再说了,这事也不能这么一直拖着,萧美人的身子要紧。” 良久,皇上才起身,道:“罢了,朕去看看。” 夜深了,李稠替灯下的皇后盖上一件披风,道:“晚间风凉,皇后早些歇着吧。” 皇后道:“玄新玄安呢,都睡了么?” “刚才奶妈才来回话,大殿下还在温书,三殿下还是偷着溜出去了。” 皇后笑道:“我真是担心玄安这孩子的性子,整日就知道遛马玩鸟笼子熬鹰,不成器。“ “还小呢,小孩子哪里有不贪耍呢,皇后娘娘小的时候还常常去钓鱼玩水呢,如今不也安安静静地在灯下看账簿吗?“ 皇后想起以前的事,也觉得可笑,道:“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李稠打开灯罩,剪碎了灯花,道:“自小伺候娘娘,奴婢可不都记得呢。“又道:”再说,不成器有不成器的好处,就如南安王,先帝和太后都是捧在手心里的,日子过得快活也很好。就如娘娘如今已是母仪天下,不还是觉得不比当年在王府时舒坦么?再说了,皇上和先帝时那位太子不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么?还好董舒皇贵妃生下咱们皇上便去了,否则见到他们骨肉相残,该多么痛心。奴婢倒是觉得大殿下和三殿下的性子正好做兄弟呢。“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才不把玄安的顽劣放在心上,只求他平平安安,能讨得皇上太后欢心,日后被封为亲王,辅佐玄新便是了。” “萧美人的事情,皇后娘娘也不要放在心上。乍见之欢不难,难的是像娘娘和皇上这样久处不厌。” “这有什么?”皇后苦笑道:“十多年来,庄妃元妃这样厉害的我都见了。” “是啊,娘娘永远记得无论怎么着都有大殿下呢。” 皇后点点头,没再往下讲。 第十一章 春冬瓶(上) 这日皇上在凤音阁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元妃正在梳妆,皇上侧身撑起身?33??,打量坐在妆奁前的万隆欣,二十七八岁的人儿却极重保养,看起来仍是二十岁出头,也依旧喜欢穿红色,就连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也佩戴赤金缀玉十六翅宝冠。可是他心里明白元妃的高贵并不在这些,而是生在骨子里的。 元妃想起昨晚上一夜春宵,正红着脸,忽然看见镜中晃出皇上的影儿,唬了一跳,嗔道:“以后不许这样唬臣妾。”说着,一挥手,便有丫鬟宫女捧着沐浴盥洗之物鱼贯而入,自己也上前亲自替皇上更衣,皇上托起她的下颌,笑道:“谁以后不许唬你。” 元妃这才想到方才的话说得急,竟忘了在话前加“皇上”二字,知道是不合规矩的,仍然将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便将皇上托着她下颌的手打落,睨着皇上道:“这宫里除了皇上,谁还有那个胆子呢?” 皇上并不置噱,却道:“怎么如今起得愈发早了,朕记得你以前很是嗜睡。” 万隆欣笑道:“如今臣妾协理皇后娘娘掌管六宫,可不是要勤俭勤勉,给皇上挣个脸面,才能对得起皇上对臣妾这般信任。” 皇上由元妃系着黄带子,道:“理儿是没错,只是朕私心却觉得春宵更为苦短了。” 元妃听了,把脸飞红,嗤地一笑,依旧低下头为皇上整理带子,又见那些丫鬟太监们都低着头,似笑非笑的,一口啐道:“还不仔细些,净会支着两儿耳朵偷听主子说话。” 皇上望着窗外日影儿,正了正头上带着的九旒冕,道:“该去上朝了。” “皇上下了早朝还来这里吧,臣妾新学了几样糕点,做给皇上吃。再者凤音阁后园溪水引的是活水,比皇上的岁羽殿还要凉快呢。” “不了,朕下了朝还有事情和你哥哥商量。今个儿晚上朕还来。” 皇上由王怀恩引着出殿,道:“你一会儿就派人去通知李全福,让他把这宫里的杉木都移走。” 倒是合宫的奴才望着皇上走远,都齐齐贺道:“恭喜娘娘。” 自从万隆欣和柳星因两人勠力扳倒庄妃,皇上也不知道怎么的,总是对自己淡淡的,算来已经一个月没来自己宫里了,虽说自己执掌六宫,可是下人见了面总归不如以前恭敬,如今皇上的到来确实让凤音阁增色不少,确实是大喜,虽然说万隆欣知道皇上这次前来多少是因为杉木一事,却也不怎么计较。人来了就好。 元妃背着那些奴才们站在镜前一面抬手整着自己松乱的鬓发,一面笑道:“赏。” 好竹馆的光景也是一样,萧合不过刚刚起床,昨个儿晚上是镜昭上夜,现在天色还早,丫鬟们还没醒,只有她一个人在身旁侍奉,就听见软玉和小桂子在外头争吵不断,原是软玉站在小桂子窗下读书,扰了小桂子睡觉。 “软玉姑娘,你起个大早干什么不行,非要读书,读就读吧,还读得那么大声。把我们都吵醒了。”听小桂子的声音萧合就知道是睡眼惺忪的。 “我父亲说过,一日之计在于晨,不能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睡觉上,一定要读书,我父亲还说过,读书一定要大声,这样能让声音不断地在脑子里回荡,才记得又快又好。” “那你父亲说没说过,自己读书时不能打扰别人睡觉。” “没说过。你们要是被我吵醒了,可以起床和我一起读书啊。‘时因酒色误家国,几见读书误好人?’” “你别在这给我说什么诗,我又不是皇上,听不懂。” 萧合听见这句话,问道镜昭,“皇上私下里见过软玉吗?” 镜昭摇摇头,道:“这个奴婢倒是不曾留意。”又道:“若是美人觉得闹心,奴婢出去说一声。” 萧合挥手作罢。 软玉和小桂子正在外面闹得厉害,便看见李全福由两个太监引着进殿来了,软玉赶忙迎上去,福了一福,道:“公公,这大早上的,是来给美人送花房里的新花吗?软玉都好些日子没见公公了,心里时时念着公公呢。”软玉看见李全福手里拿着一大束百合,开得极好。 李全福仍和往日里一般和气,道:“算你这丫头有良心。去给美人通报一声去。” “好,公公稍等片刻。”不一会儿,软玉便出来了,叫道:“公公,美人叫你进去。”李全福对身边的人交待:“你们在这里等着。”又对软玉使了个眼色,说道:“他们大多是新来的,还没养成规矩,你好好看着他们,别让他们乱跑乱看,丢了我的脸。”软玉一听就领会其中意思,爽快地答应了。 李全福进殿,请了安,又道:“镜昭也在呢。” 镜昭念着李全福是旧主,仍旧请了安,道:“公公早。” 萧合嘱咐镜昭下去煮些燕窝来喝,等她掩门退下,才道:“公公此番来,是杨柳那里出了什么事情么?” 李全福见萧合脸上不好,道:“杨柳那里倒是都妥当了,只是,”李全福的脸色愈发凝重,萧合看了,也明白了七八分,道:“是前朝么?” “美人可听说了今日朝堂之事?” 萧合看时辰,皇上应该还未下朝,便道:“未曾听说,但也无需听说。无非就是万亭林禀告曲家余孽在被押送往北海充军的路上被劫。”萧合说到“余孽”二字时声音格外低,但又想到若真的只是这件事,李全福断断不会亲自跑一趟的,刚才还胸有成竹的轻松语气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不对,从一开始就不对。”又思索了片刻:“公公,你赶紧把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告诉我,可是皇上大怒了?” “今日皇上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说给吕大人一个月的时间将人缉拿归案,否则吕大人这挂落是要吃定了。” 萧合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她的心一样,良久,说道:“他们才刚刚彻底扳倒尚书令曲氏一门,就迫不及待的对吏部尚书下手了。还真是一刻都不闲着啊。” “美人,我也知道他们是针对吕大人,但是我怎么也想不通皇上为何会发那么大的怒,到底事发突然,吕大人只是负责押送,最多是政务上有阙失,办事不利罢了,可是皇上的意思却是要将吕府大做整饬。难道会是因为元妃的枕边风?” 萧合拿着扇子出神,半晌才道:“万亭林曾私下了见过皇上。那天我侍寝,皇上本来说和我一起用早膳,却因为要会见万亭林耽搁了,我本来并不上心,如今想来,倒是觉得这里面藏着猫腻。” 李全福倒吸一口气。 萧合继续说道:“公公这般消息灵通之人都不知道这事,想来必然是皇上封锁了消息。也算是巧,还是被我撞见了。” “美人觉得是万亭林对皇上说了什么吗?” “曲家的人被劫,明眼人会觉得是谁做的?当初吕大人为保哥哥弟弟平安,拼死力谏,不让万家的人押送,皇上念吕大人向来仁厚,便将此事交给了他,如今发生了这档子事,大家自然可以怀疑当初吕大人是别有用心了。” 李全福缓缓道:“所以今日吕大人上朝禀告此事,皇上才会觉得他是在欺君,遂发了那么大的火。” 萧合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当初我就觉得事发蹊跷,万家门生遍布,他们若是真的想在半路动点什么手脚,随便找个人揽下这份差事便是了,就算到时候有些什么事,也可暗度陈仓,面上儿让那人担了所有责任,私下里送那人出京做个外官便可结束得干干净净,为何要亲自押送,原来是声东击西,真正打的是吕府的主意。” 李全福听萧合语气冷峻地令人发抖,如今只有十九岁的她却能这样勘透世情,叹了一声默然,良久,才垂下眼睑,道:“今日朝堂上还有一事,我思索着还是告诉美人好,今日万亭林也替吕大人向皇上求了情,虽知道他这是猫哭老鼠假慈悲,但心里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萧合听见外头三声钟响,余音在沙沙的夏风里簌簌抖动,天色泛白,便道:“皇上今个儿朝下得早。” “怕是只有吕府一件棘手的事情,皇上心里又有了决断,自然潦草。”李全福向外瞥了一眼,目光好像是要穿透椒墙似的,道:“我会劝着吕大人韬光养晦,前朝的事情也会让他少插手,能躲过这一劫便是最好。只希望这人别是被万家“劫”走就好,否则便是再也找不到了。”李全福的意思很明白,万家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安排了人去劫,若是万家想把这出戏唱完整,很有可能会贼喊捉贼。 萧合只觉得自己好像连呼吸都格外困难,带着身子都是瑟瑟发抖,如窗上摇动的枝影儿一样,良久,才带着哭腔问道:“花一帮那里没有哥哥弟弟消息么?” “还没有,所以才更让人忧心。“ 是啊,就算自己知道了这些,不是一样无能为力吗?就算心里再煎熬也是一样,等吧,萧合苦笑道:“不早了,公公先回去吧。别忘了,愉美人如今怀有身孕,怎么说,皇上也不会让这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祖父。瞅着机会,我也一定会在皇上跟前进言。至于哥哥弟弟,应该不会有事的。” “镜昭,”萧合叫罢,便见镜昭带了几个宫女儿进来,“将李公公送的百合放好了。”正说着,便瞅了一眼百合,笑道:“公公想必是糊涂了,我位分只在美人,您怎么用位分在嫔位以上的主子才能用的玉壶春瓶来给我送花呢。不过这瓶配着百合也真是好看,可怜我无福消受罢。” 李全福看了看那个花瓶,忙赔笑道:“嗳,这些个糊涂东西,连点小事也办不好。按说美人应该用玉壶冬瓶的,只是这两种花瓶的纹理,成色,喷漆,形状都极为相似,一不小心就会弄错的,现在奴才手底下又来了许多个新人,什么事情还不熟悉,奴才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美人见谅。改日我亲自把玉壶冬瓶给美人送来,插百合花儿都是一样的好看。” “公公客气了。”萧合道。 软玉见李全福从殿内出来,笑道:“公公怎么进去了这么大一会儿?”又见李全福手中拿着瓶子,笑道:”公公,您怎么把百合留下,却把玉壶冬瓶给拿走了。” 软玉见李全福脸色煞白,眼中好像还泛着一层薄雾,道:“公公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进去看看吧。”李全福道了一句,便去了。 软玉觉得事情不妥,拔腿就往屋里跑,刚打了帘子进去,便听见一声大叫,并着豁豁朗朗东西纷纷坠落的声音,接着看见七巧瑟瑟缩缩匐跪在地,旁边是散落一地的簪花点翠,镜中的萧合再不是昨日那样美艳动人,满脸脓包,只觉得可怖,不觉也掩了口鼻,不敢做声,接着便是屋内的人乌压压地下跪,软玉腿一软,膝盖几乎是砸到了地上。 殿中静得仿佛连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萧合良久才转过身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簪花,冷冷笑道:“‘丑妇竞簪花,花多映愈丑。’我这么模样连自家宫里的人都给吓坏了,还簪什么花?!”手一挥,袖子连带处百合,妆镜亦落了一地。 七巧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和散乱的百合花,又听到刚才萧合说的那般话,知道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更觉得惶恐,也不敢抽抽嗒嗒的哭了,甚至连求饶也不敢说了,在原地呆若木鸡,浑身哆嗦。 “软玉,去把林大人找来。 “小桂子,你去找皇上。” “来人,把七巧拉下去,关到柴房里,谁也不准探望。” “闲杂人都退到侧殿。” 祝镜昭一一吩咐。 林言原最先赶到,一看萧合的脸,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道:“我上回不是告诉过你了,你怎么又抹含有水沉蜜的胭脂了?” 萧合看他一大早毫无清爽之气,脸上还泛有微红,料到他昨晚是宿醉了,也不敢看他,只目视前方说道:“一会儿在皇上面前你不要这般胡说,我用的胭脂里是没有水沉蜜的。” 林言原的酒彻底醒了。 很快,萧合听到外面太监的通报,又听着皇上的脚步声渐近,赶紧回到床上,扯了一床杏子红鸳鸯绫面儿被蒙着面。 皇上进来后,看见满宫的宫人都跪在侧殿里,哭的哭,啼的啼,见皇上来了,也忙忙请安,皇上没有理会,往前走入正殿,见只有镜昭和林言原侍奉在侧,问道:“你主子呢。” 镜昭还未答话,便听得萧合道:“臣妾如今无法面见皇上,皇上先请回吧。” 皇上坐到萧合床边,道:“让朕看看你。” 萧合却将被子拉得更紧了,亦将身子面向墙内,不再说话,只欷歔不已,皇上亦懂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她最不愿意的就是让自己看到她的模样了,更起怜爱之心,对着林言原道:“怎么回事?你昨日不是告诉朕她几日之内便可痊愈吗?” 林言原即刻跪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他不知道萧合想要扳倒的人是谁?他更心痛的是,不过数日,那个干净的女孩子怎么就变得这样老谋深算,难道从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吗?可是若他不那样说,那么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女子所做的一切都会是白费心思,因为她信他,她才会让他来,不是么?要知道,如今照料她身子的人是邓律。 跪在地上面对着盛怒的皇上的林言原还昏昏沉沉地想起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是怎样像一个毛头小伙儿一样向萧合倾诉心声,方才又是怎样不安地来到这里,他以为萧合会说一句抱歉,会有一句解释。都没有,他忽然觉得四周好安静,却不是因为众人都不敢出声,而是他想到了那天晚上带萧合一起去看星星,那么大片的星空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只有风。是因为他想起在御史台狱时不透风的墙,狱中那么安静,那么绝望,有一天,牢狱那小小的四面窗上飞落一只小鸟,窗太高,他看不到,只有从那方窗上投下的影子上才可以看到多了一只小雀,黑黑的光与影,光柱里尘土飞扬,他高兴了一整天,就是那天,他被放了出来,他拼命地往前跑,他想告诉她,他要带她走,可是她已经是美人了,皇上的女人,他一开始都知道却从不相信的结局,他仍旧跑,忽然累了,就坐在地上,四周那样的安静。 他道:“臣说的几日之内便可痊愈是指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臣方才看过了,美人的情况应该是和上回一样,是用了水沉蜜的缘故,所以只要把美人常用的胭脂水粉拿过来让臣一看,便可分明。” “胭脂水粉?”皇上像是想到了什么,道:“镜昭,你将冰麝香粉递给林太医瞧瞧。” 林言原将自己的中指咬烂,然后涂上祝镜昭递过来的香粉,道:“皇上,水沉蜜遇血则会使皮肤溃烂。”说着,便涂道中指伤口处,却见并无反应,血依旧往外渗着。 皇上见了,反倒是笑了,道:“继续。” 林言原涂完一次,便用清水洗手,接着涂下一次,刚开始都无事,直到用了镜昭递过来的半盒胭脂,便见中指开始溃烂,祝镜昭见状,忙用清水替林太医洗掉,又用帕子简易包扎起来,磕了头,道:“美人怎么会这样不小心,竟然还用有水沉蜜的胭脂。” 被子中萧合却道:“皇上,林大人早已嘱咐过的,臣妾避之不及,怎么还会用呢?是有人要害臣妾。” 软玉早觉得不对劲,开口:“美人用的胭脂这般私密之物都能碰得着,除了自家的奴才还有谁呢?” 祝镜昭见皇上沉默不语,便道:“是啊,美人爱惜自己的容颜,亦连孟昭容送来的冰麝香粉都是日日涂在脸上增添气色,怎么会用水沉蜜呢” 良久,皇上才终于发话,道:“王怀恩,把平日里伺候萧美人起居的人都给朕找来,朕要亲自审。” 一行六人都到了皇上跟前,把头埋得低低的。 “朕只问你们一遍,谁做的?若没人承认,全部拉下去杖毙。” 除了哭喊告饶,没有别的声音,软玉看情况不妙,弄不好这六个人都得死,又听祝镜昭道:“往日里美人待你们不薄,为何下这样的毒手。” “皇上,不如由奴婢带路,让大总管去搜她们的住处,奴婢想着,主子们的胭脂盒子,像下人们是不会有的。所以那人并不是换了美人的整盒胭脂,而应该在美人的胭脂里撒上了水沉蜜或者是将自己含有水沉蜜的胭脂混到美人的胭脂里。而这都是极少的量,自己肯定有剩余的留着。所以奴婢觉得只要派人去搜她们的住处,应该会找到的。”软玉又使了个心眼儿,问她们六个:“你们可愿意让皇上命人去搜么。” 一声一声的愿意此起彼伏,倒把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软玉给弄糊涂了,看起来都是心甘情愿的,并没有什么异样。 “好,好,好,没人说是么,朕就在这里等着。”皇上指了软玉说道,“你领王怀恩去搜。” 软玉把人领到了地方,只听王怀恩说道:“给我仔细搜喽,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王怀恩看着站在一旁的软玉,好像前几日见过,便问道:“你原来在哪里当差的?” “知春园,送花宫女儿。” 王怀恩这才想到,那日萧合护着的人便是她了。软玉,软玉,他在心里一直默念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好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惊鸿一瞥的背影也是那样熟悉,亦连她说话识得额不卑不亢和亲和都让人熟悉,正巧软玉的目光扫过来,只觉如碧波漫漾,王怀恩心下顿时一激灵,抬头再瞧时,几疑适才只是自己眼花,明明一个略有些姿色的宫女罢了。 不大一会儿,几个太监就拿着一盒由水沉蜜晒成的干粉出来了。 “在哪里找到的。”软玉问道。 一个太监指了指左里间的床铺,软玉霎时花容失色。 第十二章 春冬瓶(中) 王怀恩先一步回去复命,软玉立在院中,良久才抬步往回走去,院中绿?33??四合,阳光被葳蕤槐枝筛碎了流转在地,仍然晒得人晕乎乎的,慵懒懒没有力气,苔痕上阶,霉绿绿的,软玉走在上面,只觉得细软如毯,连人都是轻飘飘的。 殿中七巧已经被带上来了,软玉望着七巧瑟缩的背,忽然觉得好不真实,亦如窗外的阳光一样,刺得人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招瞒天过海,不仅骗了她们所有人,还差点要了六个无辜人的性命。让她想想罢,从她来到这里见到七巧,便觉得温柔可亲,粉扑扑一张脸,眉清目秀的,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很少,像个知心姐姐一样,团团和气的,偶尔也会说上两句顽话,却更多地是被她玩笑,每回说道“巧姐姐怕是想找一个小女婿罢”,七巧都会把脸孔一板,难道少女那样的羞涩都是假的么?方才七巧见到镜中的萧合,那样的惧怕,失声大叫,连着手中的珠翠簪花散了一地,眼中的惧怕也是假的么?那她活着竟是为演一场戏么?她的人生亦是一场戏么?那抹去了脂粉的七巧又是什么样呢? 软玉活得真,一颦一笑皆关情,她不能想象粉霞艳光登场的七巧卸了面具后那张面目模糊的脸。究竟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皇上的旨意是“人证物证具在,凌迟处死。” 凌迟,千刀万剐,她怎样能受得住?软玉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听使唤了一样,拦下了即将受刑的七巧,忙跪下磕头道:“皇上,七巧是刚入宫就被内务府分来伺候美人的,她绝不会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来布这个局。一个下人,犯不着要搭上自个儿的性命去害主子。皇上,如果七巧肯招出她是受谁指使,望皇上开恩,留她残身在宫里为太监们浣洗衣赏。”又巴巴地望着七巧,道:“你说啊。” 你说啊,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我只是想明白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殿中安静了一会子,终于发出声儿来了,却不是七巧的声音,而是外头有人报:“元妃娘娘,柳美人到。”众人才忙磕头请安,元妃一边道“免了。”一边绕过侧殿,上前给皇上请安道:“臣妾参见皇上。”又问,臣妾听闻皇上在萧妹妹宫里大怒呢,怎么回事来着? 王怀恩低声回话:“七巧在萧美人的脂粉里添了东西,蓄心害主呢。” 元妃冷冷一笑,对着皇上道:“既然这样,拉出去打死就是,皇上为一个奴才动什么气呢?保重龙体要紧。” 奴才的命便不是命了么?软玉道:“皇上,若是此回留下遗憾,必是养痈遗患。” 王怀恩道:“软玉姑娘,其实只要将七巧处死,杀鸡儆猴,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自然知道皇上疼萧美人,想必也不敢再犯了。” 软玉没有听出王怀恩的意思,装作没有看见王怀恩对她使的颜色,仍对皇上说:“皇上,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为求苟安,无原则地宽容;无原则地宽容,只会助长坏人作恶。” 元妃笑道:“这萧美人宫中却是处处与旁人不同,有刁奴存心欺弊主子,还有这等识得字的好人才护主呢。” 平日里对于元妃的小性,皇帝都乐得纵容,这回却不同,道:“你闭嘴。” 皇上语气低沉沉的,元妃却能听出皇上在生气,就算心里不乐,也不敢造次。 “那水沉蜜可是你的?”皇上终于开口问道。 七巧答道:“是。” “你是因为与萧美人有什么过节,或是对萧美人有什么不满,想要害她么?” 镜昭的手心里全是汗,紧握着绢子仍是觉得手滑腻腻的,小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躲在被子中的萧合亦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打鼓似的,被子已经汗湿了一大片。 七巧紧闭双眼,不断地用自己的大拇指甲画着自己的中指关节处,最后抬起头,咬了咬嘴唇,爬到皇上跟前,声泪具下道:“皇上,奴婢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杨柳姑姑。”说完两行泪珠断线似的滑落。 皇上身子往前移了移,说道:“接着说下去。” “奴婢家里穷,还有个在病中的弟弟,所以父母才狠下心来将我送进宫,好让我领公里的例银补贴家用。奴婢刚进宫在浣衣院当差,每月一两银子,而弟弟每月看病吃药的银子少则三五两,多则数十两也是有的。所以奴婢时常要向人借银子使,并由一位公公捎出宫去。”七巧道:“直到最近一次奴婢回到浣衣院仍旧托那位公公将借来的银子送出宫外,却正好被前来浣衣院取衣服的杨柳姑姑给撞见了,刚开始她以私传物件的罪名拿奴婢不放,后来听说奴婢在好竹馆当差,这才肯松口。奴婢以为这事情便过去了,却不曾想到前几日,她又打发人来叫奴婢,就是要奴婢做出这样的事儿。奴婢若是不答应,她就会告发奴婢,将奴婢撵出宫,可是奴婢不能没有这份差事,所以才一时昏了头。”又道:“奴婢是知道水沉蜜的,平日里身边富裕点的宫女都在用。” 元妃“嗤”地一笑,不屑道:“你倒会把自己抹得干净。这样的事,就算搁在一个傻子身上,他也知道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若水沉蜜真是百无一害的东西,杨柳何必费那样的心机,还不早巴巴地自己送来了。“ “皇上,不是元妃娘娘说的那样。奴婢怎么不会怀疑,所以早留了个心眼,问过邓太医,才知道水沉蜜是不可涂抹在伤口等见血处的,其它倒也没有什么,皇上可以宣了邓太医来问。所以奴婢想着,胭脂是抹在脸上的,而一个普通姑娘家都对自己的脸爱护有加,何况是美人呢。就算美人活泼些,奴婢以为只要看着美人,不让她在脸上弄出什么伤口便没有什么事。可奴婢实在没有想到美人对杉木过敏啊。” 柳星因声音娇嫩嫩的,匀脸笑道:“娘娘,我记得咱们上回见萧妹妹时,她的脸上不过才是一些红疹子,后来邓太医又瞧过,怎么越医反而越不好了?” 元妃亦是懒懒说道:“本宫也是奇怪呢。一家有一家的话,真是不知道该信谁了,也太闹得不像话了,乱糟糟的。” 皇上却问道镜昭,“怎么你主子的脸愈发不好了,朕前几日来看,不过也是几点红疹子,若是用了水沉蜜,也不该糜烂了才是。” 元妃虚扶了头上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凤凰泣血的光泽亦让她生了许多光彩,一举一动都是那样高贵,连笑都是那样随性,道:“想必这七巧还是有所隐瞒吧。” 七巧刚抹了眼泪,听了这话,又是磕头如捣蒜,道:“娘娘,如今皇上和元主子您都在呢,饶是这么着,我还敢隐瞒,就真是精明太过了。奴婢统共就做了这一件事,至于旁的,再没有了。萧主子用了旁的不干净的东西也不一定啊。” 柳星因用帕子在脸前扫了扫,吩咐成儿,道:“大热天的,好浓一股子麝香味,殿里人又这么多,闻了怪难受人的,你去香炉里捡出一两块香料来。” “麝香。”皇上默了一句,问道镜昭:“孟昭容送来的冰麝香粉,你主子倒是常用,对么。” “主子觉得那香粉是稀罕东西,又是孟主子的一份心,日日用呢。”开始只是回皇上的话,不觉什么,说着说着,连自己也觉得不妥,脱口道:“难不成?”瞅了一眼皇上,忙将香粉从胭脂水粉堆里捡出来,递给林言原,道:“林大人仔细瞧瞧。” 林言原知道这盒香粉必然不会那么简单,看得格外仔细,末了,磕头道:“香粉盒子周围沾了一层杉木粉。” 丹墀上几点鸟雀,映着纤云四卷的影儿,云卷云舒,那雀一会在云里,一会儿在光里,叽叽喳喳的声音透过绿窗纱传到屋里来,院门紧闭,寂寂闻得落花声。 元妃一直不厌烦地铰着腰际紧紧束着的蝴蝶结子长穗绛红宫绦,这下一摔手,道:“嚷嚷扰扰了半天,才终于有了分辨了。” 皇上的眸子如海水一般,平静但却深不见底,良久,说道:“把贱人带来。”又道:“去带杨柳。” 七巧道:“皇上,杨柳姑姑在宫里久了,甚是刁钻,怕是皇上宣她来,她也会将事情都推到奴婢身上,既是她先置奴婢于不义,奴婢便再说一点,那日奴婢只是拿走一点水沉蜜,她必然还留的有,还请大总管搜了来,才知道奴婢方才所说并无半点虚言。”又道:“软玉姑娘,你以前是在知春园当差的,对那里一切熟悉,劳烦姑娘走一趟。” 软玉见皇上点头,便跟着王怀恩去了。 成儿从侧殿回来回话,道:“美人,香炉中并未焚香。” “本宫已经知道了。”柳星因道:“这冰麝香粉这样香,难得孟妹妹肯送来,换做我是再舍不得的,我还一直觉得是我心眼儿太小,羞愧了好一阵子呢。没想到她存的是这样的心。”又道:“皇上,娘娘,臣妾实在受不住了,怕是要出去透透风。”得了皇上的准,柳星因便跪安了。 等到要出二门,便见一个小丫头子连忙上来拉住,问道:“主子,里头到底是什么样?” 成儿不容分说,便一把将那个丫鬟推开,道:“狗奴才,娘娘也是你能拉拉扯扯的么?还亏咱们娘娘脾性好,不肯与你计较,若搁住旁的主子,你小命早没了。还瞎操别人的心呢,里头的事是你该打听的么?” 柳星因见这个丫鬟生得水灵,肌理细腻,身段也是极好,一身秋香色绣罗衣裳,珠压腰衱,贴切合身,眼里汪着泪,格外地态浓意远,又看眉眼处倒是机灵的,若是没个关紧的事情,想来也不会蠢到拦自己,便睨了成儿一眼,笑吟吟问道:“来,你告诉我,你想打听谁,我若是知道了给你说。” “七巧,就是刚才被拉进殿的那个,她怎么样了?”说着,泪珠便落下来,“奴婢和她一起进宫的,不要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你怎么不自己进去瞧瞧呢?” “今个皇上和各位主子进出,二门上不能少人看着的。“ 柳星因“哦”了一声,又见她问得是七巧,故弄玄虚,用帕子遮了半边脸,低声道:“她呀,遭人算计了。” “谁?谁要算计她,她一个下人,谁合着满宫主子不算计,偏来算计她这样一个人呢?” 柳星因道:“你别急,事情还没个定数呢,一会儿要来一个孟昭容,就是她的算计。若是她肯把一切招了,七巧自然也没事了。”说罢,又叹了一句,“七巧也是个没造化的。”便去了。 等走出一箭多地,成儿才道:“如今看来视萧合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倒不只咱们了。”又道:“不过美人怎么不在那里看着,若是孟昭容起疑,往美人身上泼脏水,美人连句分辨的话也说不上。” “她是要起疑,却不是疑到本宫身上来。本宫早在她跟前做足了功夫,也是上天助我,若不是元妃打了前来移杉木的李全福,满宫的杉木,我又怎么偏偏会想到她宫里的,所以,自作孽不可活,元妃也怨不得我。” “倒是奴婢多虑了。不过七巧的事情倒是咱们想不到的,美人觉得七巧的话可信么?“ 柳星因望着前头出墙的花,道:“可信不可信,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如今盛暑已过,秋冬过完便是年下了,若是父亲年下考核能因为本宫的关系得皇上青眼,母亲也可以过个好年了。” 成儿知道自小到大,过年守岁老爷都是去太太那里,而对于这个姨太太,老爷都是不上心的,总是等过了十五合家宴上才想起,老爷都不上心,底下的人就更不会上心了,偏偏这个主子又是极要强的。所以柳星因从小盼望的就是能让父亲到母亲那里守岁,而柳星因选中秀女前的那年年下,老爷便是头回到姨太太那里去了,柳星因从那以后更觉得只有比姐姐柳月离更出息,才能得父亲的关爱,母亲也能扬眉吐气。成儿每每想到这里,总是替自家主子心酸,这样能力的一个小姐,比柳月离精明强干多少,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正房太太肚里。 成儿眼里噙着泪,声音发哽,道:“若是美人能怀上孩子便更好了,也不必再受元妃的糟践。” 柳星因又何尝不知道,今日元妃若是受了孟昭容的气,最后还是要落在自己身上,可是她向来不肯让人可怜,噗嗤一声笑道:“瞧你说的,哪就能那样容易?元妃家世再好,再得宠,到底输在生养上了,庄妃再被禁足,还是有一个皇子可以依靠,这点她是争不过的。你没瞧见么,方才本宫才提了一句”麝香”,她便连着往后退,她那样厉害的人,竟然也有怕的时候呵。” 成儿嘴角也扯出笑来,那样惨淡,道:“是,美人还年轻。不比元妃快要三十岁的人了,哪还有青春干耗下去。” “没什么急的,有了皇上的宠幸,还怕没有孩子么?” 好竹馆一片清凉,甬道上却是一点凉意也无,焦热焦热的,软玉心里更是焦灼,终于憋不住开口问道:“公公方才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您会信凭七巧一个人便能只手遮天。公公方才为何只想把事情都推到七巧这颗棋子上去。” 王怀恩看了看软玉,却不生气,笑道:“这事你看得明白,我看的明白,合着就咱们皇上看不明白吗?” 软玉有如一盆冷水向她兜头浇下,道:“皇上为何要这么做?难道皇上怕那人不成?” 王怀恩赶紧吩咐左右:“今日软玉的话我日后要是在宫里听到半点风言风语,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又低声对软玉道:“别瞎猜了,皇上心里有数,不管怎样,查到这里便到头了,就算有什么疑惑,藏到心里便是。” 软玉平常只是爱说爱笑,心里却明白,见王怀恩神情这般凝重,也不敢再问下去,只知趣道了句:“谢公公。” 王怀恩今年已过不惑,四十二岁的老货了,年龄上都可以做软玉的祖父了,话语也格外可亲,道:“这才是你懂事。“ 软玉才知道杨柳果真不是好惹的,王怀恩刚命人进屋去搜,她就吵闹不迭地冲了出来:“大总管,你这是作何?” “他们没有告诉你么?宫里丢了一样东西,奉皇上旨意,各处搜一搜,使人去疑。” 杨柳笑道:“好,好,好,我在这宫里数十年了,就连主子见着我都要给我这老脸几分薄面,如今宫里丢东西竟查到我头上来了。” “不知杨柳你说的主子是哪位主子?是哪位主子肯给你这老货几分薄面?” 软玉亦接到:“宫里总共也就万岁爷一位主子呀。” 杨柳见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厉害,一愣,又道:“好,你们搜,若是搜不着,任是皇上跟前我也闹去,非讨一个公道不可,难不成我在宫里劳心劳力伺候数十年,竟落得连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都不如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这样嘴硬。”软玉低声道。 进去的人开箱倒笼抄拣了一番,却不曾发现有水沉蜜。 “大总管,今日的事您得给个交代吧。”杨柳得理不饶人。 软玉着急,怎么会找不到?忽然就是着急中惊鸿一瞥,看到跟前有个熟悉的东西一晃,待细细看定,是个玉壶冬瓶,便鬼使神差的走了过去,拿起花瓶晃了晃,果然没有水声震荡,便把花拔了出来,一盒水沉蜜随着散乱的花束落了出来。 王怀恩看到掉落在地的水沉蜜,笑了。 王怀恩回去的路上训斥那些奴才,办事愈发不仔细,又夸软玉到底是个女子,心细,竟会想到杨柳将东西放在花瓶中,软玉却只看见王怀恩嘴一张一合,究竟说的什么却一句没听进去,明明大太阳,她却觉得身上凉一阵,热一阵,脚下虚浮。可笑,方才自己还为七巧是颗棋子而伤心呢。 杨柳至死也不肯说是受人指使,咬定是萧合在知春园时惹她不满,后来又见她封了主子,才起了这样的念头。倒算是招了。 七巧有镜昭和软玉求情,皇上亦念她的一份孝心,留在宫里使唤,但是二十板子免不了了。 孟昭容却姗姗来迟,见到殿中这样光景,黑压压跪了一地人,着实吓了一跳,上前请了安,却不妨皇上将一盒东西兜头砸来,道:“你干的好事。” 好香。 如果不是那精巧的珐琅彩盒子,她不会相信皇上向她砸来的是自己委曲求全而献上的香粉,她的额头有些痛,想必是刚才砸着了吧。她没有主意。 她跪下来,皇上说了好多话,比他和自己在一起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许多,可是那么多的话却只有一个意思,他在怪她。她向来不是心机很重的,有时候甚至还迷迷糊糊的,以前母亲总是说,这可怎么好,什么喜怒哀乐都现在脸上了。进宫前学规矩也是,一会见了父亲要左膝下跪,一会儿要右膝下跪,她总是糊涂,可是也得学,做世家女子该有的样子。给谁看呢?进宫后,皇上不喜欢她,她也不去争,后来,皇上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她就去和皇上说话,皇上和她在一起时话很少,却很照顾她,说话和气,不像自己父亲一样,性子火爆,她觉得她是喜欢皇上的。今日听皇上说了好半天她才明白是这盒香粉中掺了杉木。 “皇上,臣妾真的不知道香粉中为何会有杉木?是有人要害臣妾。”她心里是这样想的,就这样说。 皇上道:“是谁?你倒是说说,是谁要害你。” 是那个丫鬟,是她告诉自己要用这个盒子的,她告诉皇上,皇上道:“好,传。” 她觉得,皇上还是信她的。 真慢,从来没有这么慢,她盼望着那些通传的人能体会她的苦楚,做事麻利点,却像是一辈子那么长,她们终于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是,根本找不到她所说的那个宫女。 皇上真是怒了,“你说是有人陷害你,好,朕信,朕就在这里等着,看是谁,谁有这个胆子。如今你自己听听,没有人,难不成一个人会凭空消失么?” 元妃不屑道:“凭空捏造的自然会凭空消失。” “皇上。”孟昭容咬牙望了一眼元妃,那样的恨意,仿佛能把一个人吞没了一般,道:“若不是有人心虚,为何连人都不敢留下,那人是想死无对证啊。活生生的一个人岂是臣妾随意能捏造出来的吗?宗人府都记着呢,皇上派人去查就是。” 皇上捏起她的下巴,她听到骨头格格作响,人仿佛要被撕碎了一样,却不觉得疼,“你还值得朕为你查下去吗?朕还能相信你么?” 她终于开口,“皇上,究竟哪个宫里的杉木最多,究竟是谁最舍不得那几棵杉木,皇上为了萧美人要移走合宫杉木,谁最痛心,谁最恨?她又最恨谁?” 孟昭容说话这样尖酸锋利,皇上却松开了手中紧捏着的下颌,望向元妃,元妃就算可以不顾及方才孟昭容那样狠毒的眼光,却不能不顾及皇上的,心内大异,才知道是孟昭容想要暗算她,心中恼到极点,从头上拔出一支簪子就往孟昭容的嘴上戳,一边戳一边道:“要你这张嘴做什么?除了讨好皇上,就是陷害主子。本宫往日没少照顾你,你如今临死却要拉本宫做垫背的,你就是这样报恩的么?我打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一边早有人上来拉开元妃,皇上道:“你这是做什么?” 孟昭容的嘴角已经渗出血来,林言原赶忙上来止血,却被孟昭容一把推来,她一笑,嘴边的血涌地更厉害,映着惨白一张脸,道:“做什么?元妃娘娘是恼羞成怒了吧。合宫除了娘娘,谁还有那样通天的本领,能将人随意送出宫的。又是谁能指使得动我宫里的人。元妃娘娘,您还真是对嫔妾照顾啊。” 元妃如今脸上已经是青一阵白一阵,就算是庄妃那个贱人,也不敢这样对她,像这次不分青红皂白被人冤枉构陷,还真是头一回,她哪里气的过,跪下道:“皇上,臣妾侍奉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若是皇上信她,任凭皇上处置便是。可若是皇上信臣妾,今儿个就必须有个了断,臣妾万万容不得宫里有这样的人在,早了断一日,早清净一日。” 孟昭容一抹嘴边的血,道:“元妃自知理亏便开始讲人情了么?若是这样,萧美人侍奉皇上的时日还比不过嫔妾呢?是不是嫔妾说今日的事是萧美人嫁祸给嫔妾的,皇上也要信嫔妾?” 元妃正要分辨,小桂子见外面一个人影儿晃过,道:“谁?谁在那里?” 众人这才往外面看去,那个人眼见瞒不住,便进殿来,小桂子一看,却是彩妍,道:“彩妍,你在外头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彩妍向各位主子磕了头,又见七巧,七巧使眼色要她出去,她却装作没看见,道:“皇上,奴婢在外头实在听不过了。” 孟昭容知道自己干净,以为她是听不过元妃,元妃亦是这样想,都忙道:“你知道什么,都告诉皇上。” 皇上道:“你说,不必害怕,是什么就说什么。” “皇上,孟昭容对付美人主子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听七巧和镜昭姑姑私底下说过的,就连那日美人晕倒,也是因为孟昭容不肯让美人回宫,在太阳底下跪了好一会子所致的。” 孟昭容听了这话,心咯噔一声沉到底,伸出手就要打彩妍,却被元妃死死握住,悬在空中,元妃的眼神真是得意啊,孟昭容哭喊大骂,却都无济于事了,一群侍卫早已赶来,牢牢制服了她。 皇上的眼神满是厌弃,连话似乎都懒得说,手那么一挥,道:“冷宫。” 第十三章 春冬瓶(下) 待到元妃回去,萧合宫里的人也便渐渐散了,皇上问林言原萧合脸上的?33??势如何。林言原答:“眼下是盛夏,伤口处理不好就容易化脓,而且上次刚长好的皮肤又受损,怕要到十月里才能痊愈了。” “多少时日不碍事,只是女儿家在乎容颜,不要让她脸上落下疤痕才是。” 林言原送走皇上,对镜昭道了一句:“我会回去交代邓大人悉心照料美人。” 祝镜昭看林言原脸色煞白,薄薄两片嘴唇也是皱巴巴的,道:“林大人,主子有她不得已的苦衷。” “姑姑失言了,她是主子,微臣为主子办事是分内的事情,其他的奴才不敢放在心上。”林言原将地上的胭脂水粉一一捡起,递给镜昭,道:“微臣告退。” 林言原没有回太医院,就那样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便到了冷宫门口,他站在冷宫的房檐下,望着干裂的朱色高墙,脚却迈不动了,墙外的天蓝得那样透彻,以后孟昭容见到的却只能是几面高墙围起的四方天了么?他忽然看到角落里什么东西放着光向他扑来,想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他急忙中用广袖遮了脸,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几声惨叫,才将广袖放下,只见一只野猫已经被一个侍卫用剑挑死,那个侍卫收完剑,一见是林言原,忙打了千,道:“是林大人,您怎么到这个脏地方来了?” 林言原倒是经常帮侍卫医些小伤小痛,所以大多人都认得,这个便是在冷宫里当差的,忙道:“多谢了。”又道:“方才没看见你,你打哪里来的?” “刚安置好新来的孟氏,才从里面出来。大人赶紧走吧,这样晦气的地方。” 林言原望着一旁的死猫,白乎乎一片躺在一滩血里,连挑出的肠子都白花花露在外面,胃里一阵翻腾,道:告辞了。“末了,还是折了回来,道:“望大人转告孟昭容,猫有九命,望昭容好自为之。” 那个侍卫望了一眼那只猫,立刻会意,笑道:“就算命再大,到了这里也是非死即伤。”又打了恭,道:“既然大人交代了,奴才一定把话如实带到。” 阳光转过窗棂,在漆黑的屋中投下一柱光,外面还能依稀听到蝉声,宫内却冰冷如寒冬,孟昭容的眼泪怕是流尽了,她用手轻轻抹过眼角最后挂着的那颗泪珠儿,始觉得手脚冰凉,借着那柱光束,隐隐看见桌上立着一盏油灯,她忽然觉得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一把烧了干净,这样想着,她便瑟缩着往桌边爬去,却听得那扇年久失修的门“吱钮”一声被人推开,她只觉得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忙用帕子遮住眼,原来外面还是白天呢,那人站在门口,她逆着光,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剪影,只听那个剪影道:“给林太医带话,猫有九命,望昭容好自为之。” 接着,仍然是黑暗,只有那闭门的声响在她耳中不断回荡,她还是哭了,哭着哭着却开始笑:“猫有九命,唯有一心哈。”末了,她还是走到桌边,点亮那盏油灯,灯火左右来回晃着,噗噗的声音像是未长全牙齿的孩子呵出的气,她用手仔细护着这微弱的光,护着她在这冷宫里唯一的希望和温暖。 夕阳如血从重重高柳下徐徐沉下,无边林莽皆被染上瑰丽的金色,好竹馆中却隐隐有琵琶音传出来,正是《十面埋伏》垓下伏兵那一段,气氛宁静却紧张,音行到低处,仿佛要把耳朵贴到地面才能听见,就在思虑音是否断了时,接下来便是九里山大战,楚汉两军激战,生死搏杀,马蹄声、刀戈相击声、呐喊声交织起伏,银瓶乍破水浆迸,连着窗外寒鸦宿鸟皆吱吱呀呀惊起,实在让人觉得凄凉而肃杀,打宫门外过的宫女儿丫鬟听到都低眉快步走着,闻曲碎胆,细碎的步子迈得格外急,偶有年轻不懂事的细驻脚步探头往里面瞧,亦被同行的人拉到一旁,道:“你找死呢,里头那一位今儿个刚被人算计,心里正是苦呢,赶紧走吧。” 软玉进来的时候,已是曲终,马蹄声交替,突围落荒而走的项王,紧追不舍的汉军。力拔山兮,虞姬奈何兮,最后四弦一划,声如裂帛,刹住,乐声嘎然而止。 “好,好一出《十面埋伏》。”软玉击掌喝道,声音中却还是没出息地带了一丝哽咽。 萧合见门口碧影已往跟前走来,也放下琵琶,一边褪下手上的薄象牙片护甲,一边道:“软玉,今个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软玉并没有请安,而是走到跟前抚着琵琶覆手,道:“美人读的好书,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一定也谈的一手好棋喽。” 萧合并非不知道软玉想说什么,却只能顺着她,道:“略懂一二罢了。” “美人觉得用软玉做的棋子使着还合手么?”软玉将琴弦往前一批,只听见“彭”地一声,老弦音震得空中沉迹都荡荡的。 萧合迎向软玉的目光,良久,道:“不曾用过,所以并不知道顺不顺手。” “今日的事情,孟昭容,巧姐姐,镜昭姑姑,林大人,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软玉一把拉起萧合的衣袖,道:“主子,好主子,你没有,我有,你听我说的对不对?杨柳房中的水沉蜜是我在玉壶冬瓶里找到的,而今日李公公就从好竹馆带出去了一个玉壶冬瓶。你们故意让我看见,知道我到了杨柳房中见了瓶子一定会起疑的。”软玉拉着萧合便往妆奁前走去,指着一盒胭脂便道:“这盒胭脂,根本就是平常女儿家用的,有水沉蜜再正常不过,根本就没人动过手脚,七巧不过是你一手安排用来扳倒杨柳的,对么?主子,您这样的谋算,软玉跟着您,是要扶摇直上啊!” “对,却不全对。”萧合苦笑,道:“这个局的确是我早摆好的,我是利用七巧,利用镜昭。可是你呢?软玉,今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是我事先授意你的么?” 萧合感到软玉的手一颤,挣手道:“自己的心思能让别人全然看穿,连一举一动都被旁人掌控,你该反思的是你自己,而不是跑来我这里兴师问罪。” 软玉忍着不让自己的眼珠儿落下,她觉得此刻不让眼泪流出是她唯一的尊严了,良久,才道:“以前咱们同在知春园里当差,我只是嫉妒你人生得美,又圆通懂事。后来你被封为昭容,李公公要我来这里侍奉你,我并不愿意,却没法子。相处了数日,我才觉得你真的和旁人不一样,不议论旁的主子,也不与旁人相争,对待下人又从不拿主子的款,我觉得和你相比,我真的差好多。” 萧合见到软玉这样,语气终归软了下来:”软玉,我知道你委屈,可是宫中十面埋伏,处处险境,时时有人剑拔弩张,我有我的不得已。”说着便拿出缎纹单纱手帕去抹掉软玉的泪水,不料被软玉一下子推开,力道过猛,她又没个防备,萧合只觉得撞在桌角上的小腹隐隐作痛,桌上的东西都落了一地。 镜昭,七巧闻声进来。软玉亦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想去扶,却挪不开脚。 还是七巧跪了下来,道:“软玉妹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弟弟的确从小身子虚弱,日日离不开药的,美人这样做是帮了我。” 软玉始见七巧跪下,还忙着虚扶了一把,如今听她这样说,也不再觉得过意不去,冷笑道:“巧姐姐。难道她给你的银子在你的心里竟比不过两条人命么?你弟弟的命是命,孟昭容和杨柳姑姑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软玉,是不是杨柳将美人害死,你就满意了,在你心里,旁人的命都是命,只有美人的不是么?”镜昭喝道:“你知不知道上回美人在知春园脸上不好,就是杨柳害的。”祝镜昭见软玉怔住,又瞧了四下,道:“你以为主子好端端地为何会得皇上宠幸。你知不知道杨柳是庄妃的心腹,你只恨你被人用做棋子,却不知道美人亦是庄妃和元妃争斗的一颗棋子罢。” 软玉在好竹馆的时候其实已经看出一些端倪的,林言原和萧合绝不是那样简单,她常讥讽:“只差把缱绻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可是,后来萧合为何被封为美人,她倒是不曾多想,只当是宫中传的那样,林言原开罪了柳美人,萧合去求情。皇上相中一个宫女再正常不过,何况是萧合这样绝色的呢。如今听镜昭这样说,软玉才明白里头大有文章,皇上登基不过半年,庄妃和元妃不对付却已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庄妃前几个月被禁足,她怎能甘心,必然是庄妃想找心腹,而杨柳正好物色到了萧合。照这么说,这条长线竟放得这样长。 软玉倒吸一口凉气,好一个有手段的庄妃,若是搁着元妃的性子,想必是要强来。可是庄妃却不一样,她知道要想让萧合心甘情愿依附她,她只能从旁的地方下手,而连自己这样马虎的人都能看出林言原的心思,更不必说是心思细腻的杨柳了。原来是这样。若是萧合固执于柳星因病痛而拆散自己的一段姻缘,那么萧合自然要怨柳星因,要怨元妃,那样的话,不废吹灰之力,庄妃便和萧合是一路的人了。这样说,连柳星因的心绞痛都是庄妃计谋中的一步了,谁都知道,柳星因那样娇嗔,宫中除了林大人,旁的太医她向来不让近身的。 可是。 “可是,美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软玉终于安静了下来,问道。 萧合道:“是杨柳一次来找我闲话,剔灯花的时候,将灯油溅到我的脸上。她还问我用的什么胭脂,知道我用的都是一般的没有水沉蜜的后,她又一番好意送来了那盒胭脂。”萧合指了指妆奁,道:“后来言原告诉我的脸是用了水沉蜜的缘故,我才想通的。李公公也暗中查了杨柳,知道她和庄妃的贴身丫鬟荟涓是亲姊妹。”又道:“今个的事你不觉得奇怪么?那一番话都是我教七巧说的,杨柳连七巧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她却招了,就是因为当时镜昭故意让她看见那天她送我的胭脂盒子,她怕镜昭将庄妃和她妹妹牵扯出来,一心护主,才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软玉只觉得脊梁发冷,那种寒意是直浸到人心里面去的,萧合头上一支蕉叶碧玲珑翡翠流苏映出生冷的光,软玉犹闻雨打芭蕉,淅沥作响,道:“那孟昭容呢?” 镜昭亦没有隐瞒,望了一眼萧合,见她颔首,道:“孟昭容的事,若是猜得不错,应该是柳美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软玉剪水双瞳霎时惊惶失色,十面埋伏,起承转合,烈烈生风,宫中一言一行,竟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镜昭亦道:“或许你觉得可怕,但我们并不是无缘无故去害一个人,杨柳和庄妃的心思才是深,送来那样一盒胭脂,就算美人起疑,她大可说她是好心办了坏事,便可将此事推得干干净净。一个宫女,不懂医理不是很正常吗。” 软玉才明白,镜昭是都知道了,“美人为何不肯一早告诉我?” “你在心里已然对我有了成见,我无论如何解释,也不过是加深或者验证你的成见罢了,况且还不到解释的时候。” 镜昭道:“美人和林大人不得相守已经难受,如今还要被林大人和你误会。” 既然她知道庄妃所谋为的就是她能面圣,为何还肯到皇上跟前。软玉想问,眼前却忽然浮现的都是萧合那样温柔和善的脸庞,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她的绝望。萧合是可怜的,软玉忽然觉得,末了,她还是张不开口去问。 萧合又拿起琵琶,道:“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等到七巧和镜昭退下,软玉却仍跪在跟前,问道:“美人,您为何今儿个不在皇上跟前将庄妃的事情说破呢?就算杨柳不肯招,皇上也必然会起疑。” 萧合拨了琴弦,道:“翁蚌相争。” 软玉凑到跟前,只见玉户帘外闲潭落花,低树葱茏,轻轻道:“怕是想得利的渔翁并不只美人您一人。” 第十四章 灯影残街 天上刚捧出一轮圆月,周围白濛濛地起了一圈光晕,映得庭院如积水空?33??。西窗下草虫声刚上,喓喓鸣成一片,偶有蚱蜢趯趯摇动草木的声响。萧合只觉得心乱,言原的误会已经让她心力交瘁,而软玉说的话却如鲠在喉,不很疼,却总折磨着她。 王怀恩今日的确是想将所有的事情在七巧这里来个了断,若不是软玉坚持,杨柳那里怕是都查不到。而王怀恩在宫中浸淫多年,一言一行莫不是皇上的意思,他若不是看准皇上想要包庇杨柳身后的主子,怕是一句话也不肯多说,言多必失的理儿,他该是比谁都懂。那么说,皇上猜到会是谁害自己?也是,一个杨柳,一个七巧,若是背后没有人撑腰,就算给她们天大的胆,她们也不敢谋害主子。十多年来,皇上和庄妃朝夕相处,如何会连她的脾性都琢磨不透,皇上这样做,也是念着这十多年的恩情罢。可是,就算想到这里,萧合却仍然觉得那根刺没有被拔出来。王怀恩依附万家,萧合倒是知道,既然这样,就算他知道皇上对庄妃的情分尚在,也会帮着元妃除掉庄妃才是。难不成他早对万家起了戒心?一直想了这么些时候,萧合只觉得头痛,万家和王怀恩联手将皇上送上帝位,只从皇上登基以来万家的封赏就可看出皇上的信任。太难了。 “传晚膳吧。”萧合吩咐。 七巧早已吩咐小厨房备下了晚膳,只是自软玉从殿里出来,萧合便一直不要人去殿里叨扰,这下听到主子吩咐,便连忙嘱咐人送进去,自己又站在一旁布菜,萧合只用了一些珍珠翡翠汤圆和莲叶羹,便觉得没有胃口,突然见桌上一旁七巧点心做的格外精致,便指着那盘点心笑道:“七巧,这是你的点心。” 七巧先是不明白,而后顺着萧合所指望去,也笑道:“既是奴婢的点心,美人就赏脸再吃一些吧。”她看着萧合的猫咪一样的胃口,也担心。 萧合摇头,“吃不下了。”又指着几样吃食,道:“这一样桂花糖蒸栗粉糕你给软玉送去,她喜欢吃甜腻的。这几样七巧点心,水晶冬瓜饺你拿去吃。还有这样小黄瓜,你拿给镜昭。”又道:“软玉倒是没什么,你告诉镜昭,不必过来谢恩了。”又道:“今日的事情倒是难为你,不过经了这事,我自会好好待你,镜昭和软玉该有的,你都有。” 本来萧合以为七巧性子软些,还一直担心今日在皇上跟前会出什么纰漏,没有想到她竟是应对自如,有些话说得竟比自己教她的还要周全,又有一个离不开银子的弟弟,自此待她的心便与软玉和镜昭一般了。 彩妍倒是担心了一整日,夜里天凉快,她坐在二门岩上正出神,便见后面一个人影想要唬她,她装作不做声,待那人走近了,才转过头去做了一个鬼脸,倒是把那人唬住了,只听七巧道:“我以为我的脚步声已经够轻了。”又将七巧点心在她面前晃了晃,道:“知道你嘴馋。” 彩妍拿起一块点心便放到嘴里,一边捂嘴嚼着,一边指着七巧的影儿,道:“你就是化成灰了我也认得,更不必说还有个行迹可循呢。” 七巧笑道:“我若是化成灰,谁拿点心给你吃呢。” “我呸,难不成我彩妍就图你这一盘点心么?” 七巧拉着她道:“好妹妹,往日里你一张嘴厉害成什么样,今个我才知道你是最不愿意我化成灰的。只不过我不是早些就告诉你,今儿个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去么?” 彩妍掌不住笑了,道:“哟,你可别多心,我只是为主子说句话,可没想着是为你,我巴不得你化成灰呢,你化成灰了,说不定美人就让我替了你进房伺候呢。主子也好赏我一盘点心让我祭祭你。”说着,便将咬过一口的点心扔到地上。 七巧忙去捡起,道:“何苦糟蹋东西呢。”七巧知道彩妍是在怨她没有早些给她打个招呼,害她白白受惊一场,又道:”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的不好。你消消气,最后一回了。“ “你有什么不好?我又有什么可气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难不成是你强拉着我进殿去的么?是我傻,你连自个的命都不要了,我还留什么呢?” 原来她是在怨自己卷入这里头,心里头一阵愧疚,一阵感动,良久,才道:“你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家里一屁股的债,身边的人都被我借怕了,难不成我要看着自己亲弟弟死了么?”说着,便抹眼泪。 彩妍见她这样,也叹了口气,道:“她们的事情,你别插手才是,后宫里团团乱呢,岂是咱们这样的人可以涉足的,我虽说想在这宫里能如皇后宫里的李稠姑姑一样得到一份体面,却也再不肯蹚这趟浑水的。”又巴巴握起七巧的手,道:“咱们不靠旁的,就只凭自己的一份气力,总有出头的一日的。” 见七巧颔首,彩妍低声道:“柳美人你知道吧,今个就是她教唆我进去的。若不是实在担心你,我才不会被她利用呢。不过我在墙根底下也听了一会子,柳美人的话倒是也不错,想必是恨孟昭容吧。” 七巧知道彩妍冰雪聪明,心里头明镜似的,嘱咐她今日的话不要说给旁人听,又进殿把彩妍的话给萧合原封不动说了,屋里软玉正在给萧合脸上上药,萧合听了,因着早就猜测到了,只是一笑,也没有多说。软玉倒是气不过。 金陵城中,一辆轩辕马车行过繁华街市,在街南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只见那府邸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雕甍飞檐处处精工,门前站列着数十个人,甚是气派宏伟,门上有一泥金大匾,匾上书着“万府”。 门前的小厮们早得了万亭林命令,说今日有贵客要来,要好生担待着,他们打起十分精神等了一日了。可别说贵客,就是往日府里进进出出的人又有哪个不是人尖儿,而如今主子特意交代的贵客,他们更是不敢怠慢。如今已是傍晚时分,小厮们看见门前有马车驻跸,一个约么四五十岁的人由小厮扶着出轿子,只见那人倒是清癯,穿件月白羽缎对襟褂子,脚蹬一双黑冲呢千层底布鞋,虽说朴素,倒是利落,看着更是有风骨的,他们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知道这位必是万大人交代的贵客了。 果然那人走上前来,由跟着的小厮道:“麻烦你们进去通告一声,说苏大人前来造访。”一个小厮应着:“大人交代过了,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您跟着我来吧。”苏白云便跟着那小厮走过东西穿堂,在厅房处碰上了前来迎接的万亭林。 “我一日都盼着你来呢。”万亭林赶紧上前说道,“你喜欢的女儿红我都备下了。今天晚上定要不醉不归。”两人说笑着一同走进了上房。 “吩咐下去,开宴。”万亭林话音未落,就见下人丫鬟们端着各色细巧吃食上来。 苏白云入座后方道:“今日到万府,且不说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就是这下人也是如此听话伶俐,万大人果然调教的好,苏某见识了。” 万亭林见他进来时并无四处观望,却看得这样通透,笑道:“大人体察入微。”说着,又亲自给苏白云斟酒,苏白云忙道“生受”,万亭林却不甚在意,吩咐下去:“你们不必在这里伺候着了。” 待到几杯酒下肚,万亭林才道:“我那日当着皇上的面按着大人您教我的,一字不差的告诉了皇上,昨日皇上在朝堂上果然龙颜大怒。”又道:“好一个苏兄。” 苏白云举酒相属,道:“是皇上信大人,信万家。”话锋一转,道:“但万兄未必操之过急了些。大人若是肯等找到那两个孩子的下落,解决了他们再上奏,事情便更顺利了。如今我只是怕他们找到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事情就棘手了。” 万亭林摆手,道:“找了那么多日了,竟还是没个下落。”又道:“真是不曾想到,咱们在北海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人先行一步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听大人的要等到北海再下手,否则吕海汝的事便是板上钉钉。省得疑心来疑心去的。” 苏白云把玩着夜光杯,道:“押送两人时走的并不是官道,从金陵到北海多是荒凉之地,两人被劫的官文还未到金陵,大人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要皇上疑心大人结交外官吗?” “我倒是忘了孙度地这层关系了。”万亭林一笑,遮过脸上的尴尬,道:“也多亏大人想起孙度地在北海,当初他一战成名,他和父亲的关系满朝皆知,想来皇上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你说孙度地的人能顺利到金陵吗?北海到金陵相距千里,我总是觉得夜长梦多。” “若是孙大人的人果真到了金陵,大人心里再觉得不踏实不迟。” 万亭林脸色已变。苏白云是当朝正一品太傅,位列三公,和太师周永莱,太保钱忌深交数年,而三人一直与青城党交好,近几年因为青城党式微,他才终于将早就看重的苏白云招揽到自己门下。以前的时候自己也常打探他的心思,他都婉言拒绝,这回却愿意投到自己门下,也着实出乎他意料,面上虽说客气,心里还是有些起疑。方才听他那样说,便以为是他另有所谋,虽说还是饮着酒,手都不自觉握住剑鞘。 苏白云十五岁便中了进士,饱读天下圣贤之书,又在这水深火热的官场中摸打滚爬三十余年,自然看出万亭林的不乐,一笑道:“大人以为我让你替吕海汝求情所为何事?” 万亭林虽是不解,依然道:“难道苏兄不仅是让皇上认为我们是在秉公执法,并无半点私心么?” 苏白云笑道:“吕海汝是明祖在时任命的大臣,辅佐了三代君主,在朝廷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根深蒂固,皇上岂会为了两个重犯而要了他的命?最重要的是,大人也向皇上承认了,那孙度地曾是大将军的部下,也就是说,孙度地也极有可能是大人的人。” 万亭林只觉得酒在口中蠕动,却尝不出味道来,道:“除不掉吕海汝事小,若是让皇上起了疑心,怕是咱们都不好过。” “大人尽管放心,我既是决定要投靠了大人,怎么会陷大人于不义。要想除掉吕海汝,就得让他触到皇上的软肋,咱们皇上最恨咱们做臣子的什么?”苏白云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掷,道:“欺君。若是不往皇上最痛心处下功夫,这次的事情对吕海汝来说也只是小痒小痛罢了。就算孙度地的人到了京城,皇上对咱们也不是全然信任,若是将咱们安排的人送往刑部审查,刑部尚书那里自然好说,可是皇上若是生疑,动起真格的,大人又对那人的忠诚有几分把握。四海之内莫不有求于大人,才会依附听命于大人,可是依我所见,他们所求莫甚于生。到那时,大人或许才该如芒在背。可是若是他们在半路遭遇不测,皇上会疑心谁?” 万亭林听了这席话,惊诧于苏白云心思细致紧密竟到如此地步,面面考虑得都比常人周全。更是觉得自己当初做得对,相信了此人,不然留这个人在青城党那边,将来必是自己的心头大患,大笑道:“原来大人让我替吕海汝求情,就是要给他一个自由身,这样他才有机会去让孙度地的人遭到不测。真正不想让孙大人的人来到京中的人是我们啊。”又道:“我即刻着手准备。” 苏白云回府的时候,天色已晚,金陵这样的佳丽地方这个时候也仍旧繁华,处处笙箫,湖上更是姘头结伴,游船如梭,醉生梦死的夜才刚开始吧。他撩开马车上的帘子,只见河岸两边灯火底下死骨仍是处处可见,天色已晚,官府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处置,旁边行人攒拥往来,只见一个孩子踩到一具尸首的胳膊,一脚踢开,咒骂着往前去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苏白云叹了叹,放下帘轿。怅然若失的感觉却良久挥之不去。 第十五章 千千结 自从得了病后,无论谁来探望,萧合总以自己容貌不宜见人为由婉拒,?33??皇上都是一样,这一个月来她倒是落得清净,日日呆在好竹馆,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虽是足不出户,心却是一刻都不闲着,常常站在窗前听竹涛声,一站就是数个时辰。 一直等到洪启元年七月中旬的时候,王怀恩抱着一个玉壶冬瓶往好竹馆赶来,带来了曲家兄弟的消息。 软玉虽说理解萧合的难处,却仍然耿耿于怀,一见王怀恩进门,便道:“呀,公公来的不巧,美人刚刚才出门去了。” 李全福信以为真,面露难色,正不知要怎样说,便见镜昭打了帘子出来,啪的一声,往软玉手上一打,嗔道:“嘴里竟没有一句真话。”又笑着对李全福说:“想必是公公上回弄错了春冬瓶,这回送玉壶冬瓶来的吧,美人一直念叨着用这瓶子插百合花好看呢。” “哦~,是这样啊。”软玉故意将“哦”的音拉得很长,又觉得非得再说一句才解气,便笑道:“公公可是当心呢,别把什么不该带进来的东西误装在瓶子中才是,不如让我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粉什么蜜的。” 李全福知道软玉是在排揎他,睨了她一眼,也不搭话,便往屋里去了。 “李公公,软玉又说让您不开心的话了。”萧合隔着窗,却也听到了些。 “嗳,这倒是没什么。我就是怕她的性子会坏事,倒不如寻个机会打发她回知春园吧。” “她还小,心智不足以驾驭才智。再者,她才刚进宫,以后磨一磨便好了毕竟她不是镜昭,在宫里十余年的人,自然更持重一些。” 李全福倒是知道祝镜昭十三岁进宫,今年已经二十三岁。算下来在宫中伺候了十年了,虽只比萧合虚长几岁,却见过无数的生生死死。和她同年进宫的八百八十一位宫女,出宫的出宫,死的死,如今尚留在宫中的不过十几人。这十几人又无非两人,一人如祝镜昭一般,远离是非,无人与争,无论什么事情,都不去出风头,隐忍度日,哪里人少往哪里去,让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看不见你,想不到你,所以祝镜昭到了今日还是一位姑姑。另一人则是能讨好皇上,讨好主子的,杨柳便是了。 “在这宫里,朝夕祸福。朝不保夕之人比比皆是,镜昭却能独善其身,确实是能成事的,留她在美人身边,我便放心了。”又将花瓶摆好,道:“昨个儿收到花一帮帮主传书,人已经救下了。” 萧合提心吊胆一个月,才终于等到这句话,泫然欲泣,那种拨开云雾的感觉却忽然让她想到皇上离开自己身体时的如逢大赦,又怨自己无缘无故怎么想到这里,脸上也格外不好,火辣辣烧起来,烧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李全福看在眼里倒是觉得她是开心太过。又问道:“美人对吕大人的事可有了主意?” 萧合摇了摇头,道:“眼下我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是这一个月来有些事情我倒是想明白了。咱们当初决定让花一帮的人救下哥哥弟弟,只想着吕大人不过是落个办事不利的名儿便是了,却没想到皇上这样大怒,我怕万家从一开始的主意便是想一石二鸟,就算咱们不救下哥哥弟弟,他们也会动手的,再将此事嫁祸给吕大人。” 李全福颔首,道:“还有一点,驿递怕是已被万家掌控了。万亭林前脚才刚私下里见过皇上,吕大人后脚便上禀皇上犯人被劫,怕是这个缘故。” “他们万家真是胆大包天,竟连京中驿递都敢囊括其中。”萧合扬了扬头,缓缓说道:“成祖二十五岁打下咱们大邵,六十九岁驾崩,其中励精图治四十四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养战斗之力,南平北却,攘内安外,为后世垫下百年基业。虽说在位最后几年怕是老了,国家又无忧患之事,遂耳根子有些软了,听了不少奸孽之言,可还称得上千古一帝。等到先帝即位,日日与宠妃淫纵,与群臣赋诗,亲小人,远贤臣,大兴土木,建七阁十六院,滔滔不管古今愁。只在位十四年,便将明祖心血毁于一旦,弄的主弱臣强,天下败亡。万家引领的绿林党势力便在这几年间如日中天,结党营私,残害忠臣,而明祖在时的三省六部如今只有礼部尚书桥安普桥大人和吏部尚书吕海汝吕大人尚在了。这天下在旁人看来早就姓万了。其实这大邵本来就气数将尽,若他们万家真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他一声号令,天下多少英雄都会揭竿而起,尾随他建立霸业,可是他万家偏偏是视百姓为鱼肉,因此无论他们动了多少心机,用了多少算计,使了多少手段,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捞到,反而落得个小人之名。” 李全福想着自己的残缺之身,更是悲从中来,不觉两行清泪从脸上流过,当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只说了一句:“美人竟把事情看得这般透彻。” “所以虽是眼下无任何办法,我也要从无中找出有来,定不会让吕大人伤了一丝一毫。” 李全福这下如同想到了什么:“美人刚才一番话倒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或许他就是那无中之有。”说完又自己否定自己:“罢了罢了,美人当我是胡说吧。” “孙度地。”萧合也想到了孙度地,但转念一想李全福的犹豫,便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他在北海,不在金陵。”又问李公公:“可有法子把他调回京都。”又一想刚才李全福的自我否定,刚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长叹一声。 “眼下我们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李全福语气中透露出些许无奈。 “还望公公得了空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吕大人,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有不要说是花一帮的人劫走了哥哥弟弟,他们对我曲家有义,吕大人的性子直,我怕节外生枝。” 日子还是这样,只是萧合的脸却一日好似一日了,又算着日子,庄妃的禁足眼看就要到头了,她被柳星因和元妃扳倒了这一局,出来后想必这宫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杨柳虽说到死前都没有见过庄妃和荟涓,只是当初她们的心思本就是让自己承宠,除掉元妃,而自己已经如她们所愿到了御前,她们知道杨柳一定不会笨到再害自己,若这么说,她们一定知道杨柳的死是自己的谋划了。庄妃一定想不到,到头来不但没有将自己招揽到她门下,反而损兵折将。 萧合和庄妃势必是水火不容了,萧合其实也想过要借庄妃的手除掉元妃,毕竟从家世和在宫中的地位能与元妃抗衡的只有庄妃了,可是她向来是性子倔的,在情字上,犹过几分。庄妃拆散她和林言原,她又怎么会在她跟前逢迎,不过,庄妃这么多年的恨,还仍是小恨,若是元妃没了,她未必会想到万家,倒不如让她更恨一些,像是自己这般,身系家门之恨便更好。 转眼已是七月底,各处花都落得差不多了,柳垂金线,正是叶稠果实的时候,萧合正坐在窗前看书,抬头看见院中的海棠花已经落尽了,这么多日不曾出去,连花都辜负了么?就听见镜昭来传:“美人,林大人来了。” 萧合一看时辰,往日里这个时候都是邓大人来脉息的,这回他怎么来了,正想推脱不见,便听见靴声橐橐进屋来了,他到了跟前,打了千,道:“给美人主子请安。”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她不敢迎上去,便埋下头,他却说道:“邓大人今日告假,所以微臣来给主子脉息。” 萧合只听得屋檐下风铃交缠一片玲玲作响,那样空旷辽远,像是能随风到天边一样,亦如她现在的心万般缭乱,她只觉得脚下不远处便是悬崖,她是皇上的人,就连心也只能是他的。她不是风铃,他更不是风,她只能被困在这里,人,心。 心期天涯,痴想罢了。 萧合由着林言原将素色绢子搭到自己手上,她害怕这样的寂静,连自己的脉息都能听见似的,便说道:“我一切都还好,其实邓大人一日不来也是不碍事的。” 林言原皱了眉头,将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良久才道:“美人脉相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细不洪,没有大碍。”萧合知道他在望着自己,却不知道自己肤色白皙,琥珀色的缠枝钗的光泽落在她的额头脸庞,光影将她的侧颜轮廓雕琢得有些不似真实,以致旁边那人陷入短暂的眩晕,回过神来,道:“美人脸上的伤口好了许多。” 云母屏风围着两人,仿佛连过风都是香的,萧合道:“劳大人费心了。” “微臣份内的事情罢了。”停了一会,又说道:”要真说起劳心,还应该是我对美人劳心道谢才妥当。多亏了美人到御前求情,皇上方才免了微臣皮肉之苦。” 萧合本以为一句“劳心”,他便会退下了,却不想他说出这么多,却不愿张口,他却道:“只是卑职想着那日之事美人究竟是无奈为之,还是欣喜为之。” 萧合知道林言原平日里尽职尽责,待人忠厚,小心谨慎,若非心里实在难过定是不会说出如此不合规矩的话让她难堪,他自己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再也改变不了当下的情况了,他不过是求个答案,求个说法。但萧合还是狠下了心来:“当它是无奈又如何,当它是机会又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林大人说呢?” 镜昭见这番,早就打发众人下去了。 林言原将这么多天的悲怨全然发泄了出来:“美人冰雪聪明,怎会不知道那日见了皇上之后会发生何事?怎会猜不到我师父定然会替我求情?又怎会看不透皇上根本不会为了一个宠妃而置门下侍中的儿子于不义?”林言原将这几日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哪怕他自己早就知道了答案,他还是不甘心,他想听萧合自己说,哪怕萧合骗他说她只是担系自己的安危,他也会受用一辈子。 萧合只觉得那人的话犹如一把短刀,将自己的心口子剜开了,却只能道:“林大人心里不是都明白了吗?” “我想听你说。” 萧合叹息:“你一定要闹得人尽皆知么?” 她知道林言原的性子,当年她爱上他不也是他的这一份执着,执着与她,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自己的手一样,她望着数十日未见便瘦成这样的他,几欲哭出来,道:“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进宫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皇上?就是为了求荣华富贵么?如今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也放下吧。” 林言原听了这话,哀莫大于心死,眼神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心似被掏空了一般揪着疼,但他还是不肯相信,试着做最后的挣扎:“当日你的脸因耽搁了看医,已成硬斑,我替你活血,每碰一下都会牵扯到血管,有钻心的疼,可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哭。后来我送你梨花簪的时候,你开心的像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让我帮你簪上,后又说太招摇了,遂不舍地去了下来。你说你喜欢风吹过头发的感觉,喜欢在晚钟撼动的黄昏拿着湘妃团扇,扇出缓软的风,喜欢斜倚在软草里等第一颗大星在天边出现。你的一言一行都是那样纯真,如今你却告诉我你对我一分真心也无?” 脚边便是悬崖,自己的心只能是皇上的,”你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她还是由着他拥自己入怀,死死握住他的衣襟,仿佛那样,她就握住了两人之间的这份感情,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啜泣道:“言原,不管感情是对是错,你都无法问个明白的。我们这一生是有缘无份了。我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荣华富贵进宫的,可我没有想到会遇见你,我本想着你是门下侍中的儿子,嫁给你也定少不了荣华富贵,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出了柳美人的事情,我当日那样做一半是为了你,一半是为了自己,哪一半占得多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嘤嘤啜泣,良久,道:“终是我对不住你。你以后会遇到真正对你好的女子的。” “清风随双鹤,黑发有异数;伤心成独活,白首不同归。我千心万心,只为你一人。你是第一个让我如此心心念念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他还是松开了她,这一放手,他明白,他再也不能拥她入怀了,而他离她越远,她才能越周全,道:“在这深宫后院里,得宠疑,失宠疑,你好自为之,下回再有水沉蜜的事怕是言原再也不能帮合儿了。” 皇上看重自己还是因为这份美色,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真正爱着自己的,是他日日在自己病着的时候来探望,她那时候那么丑,却愿意让他看到自己那张脸,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在意的,可是他的目光太灼烈,从一开始便是,初见他的那日,不过是李全福见自己脸上不好,请他看看,她自小一处长大,并不知道自己对杉木过敏,后来她便想着,或许等花一帮的人救下哥哥弟弟,便和林言原一同离开,却不知道那样灼烈的目光不仅看到了自己眼里,也看到了杨柳眼里,缓缓说道:“言原,我只问你,若是我当初没有面圣求情,我们就会有结果吗?你父亲会同意你娶一个宫里最卑贱的宫女吗?就是愿意,你夫人呢,工部尚书家的嫡女,这么多年你连妾都没有纳过一个,不就是因为她么,她会接纳我吗?我们活着不能不看事实,不认是非,不问亲疏。纵使我们齐眉举案,我也要应付完这个,应付那个,既然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余生,我为何不到更广阔的天地里来,我萧合被玩弄够了,也看明白了,与其被玩弄,不如玩弄之。” “合儿,你知道么?纵使你的嘴巴说出百般难听的话,纵使你的言行在皇上面前表现出百般殷勤谄媚,但你的眼睛还是属于你的。”说罢,强振奋了精神:“你今日所说,我不是没有想过,我的确是做不到给你想要的安宁,只是以前我总是想着,你心里有我,便不会在意这些的。罢了,你今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过往不念。” “日子是向前的,事情只要过去,便不可以回头,即使你发现自己错了,也不必回头,你应该转身大步向前走去,把我留在原地,而不应该怨自己错了,况且错的人是我。” 祝镜昭见林言原出门去了,才捧了莲子粥进来,道:”美人喝些莲子粥吧,嘴里苦些,心里或许便甜了。” 萧合呷了一楼,喉咙却搁得生疼,眼珠儿还是不争气落了下里,道了一句:“他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我若不这么说,他必定要念我一辈子的。” 软玉追上了林言原的时候,其实能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还是别过脸去,说道:“其实美人心里的苦不比你少,大人心里有苦还可以向美人说,美人心里有苦,却只能往肚子里咽。大人不要怨她。” 林言原这下子才认出是软玉,说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软玉不好意思道:“是小桂子和我在竹林里闹着玩,不小心到了窗边听到的,不是故意偷听的。” 林言原这下子才放心,说道:“不要说了出去。” “我知道。” 林言原想着软玉这孩子虽是小,但也把事情看得透彻,便说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我不会恨你家美人的。以后你要多帮衬着她,她本性是很好的,不似她说的那样。” 软玉想着这两个人也真是的,嘴上都是尽把话往难听处说,心里却都想着对方:“那是自然。” 回到好竹馆,小桂子便迎了上来,看她低着头沉思的样子,好似不太高兴,便说道:“林大人可是骂你了,都说了不要你去了,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了。”软玉听得糊里糊涂地,便用手在小桂子脑门上敲了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又道:“别说出去。” “姑奶奶,只要你管住自己那张嘴,天下人就都不会知道了。” 萧合拿起手边的书,还到刚刚念的那页,一字一字地读到:“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豆大的泪珠打在书页上,墨迹泅了开,一首还未读完,萧合便已双眼模糊,哽咽不成声。 第十六章 吕杏 八月的风才轻柔起来,却依旧裹挟着暑热,吹在跪在岁羽殿前的吕毓书?33??上,倒是有了情流殇,余心牵绊的缠绵,这样带着夏意的暖风,总是让她想起那年猎苑行宫风吹杏花雨。背后便是那方明镜透彻的天,蓝的想让人掬起一把到手中,廊檐投下的日影儿越来越长,悄悄地已经从吕毓书的脚下爬满她半身,腰间坠着羊脂白玉的绦带子映得碎杏花缎面葱黄色衣裳熠熠生辉,她的腰依旧挺直,数个时辰不曾走样,小腹已经显得分明。 自庄妃禁足以来,宫中平静了许多,这几日萧合静养,皇上依旧往柳星因和皇后那里。宫里人倒是奇怪,为何孟昭容犯了错,皇上却连元妃也一起冷落了,既然冷落元妃,为何又对和元妃一向交好的柳星因百般宠爱。皇上的心思没人猜得着,倒是难得这样宁静,没有人愿意宫中再起涟漪。所以当吕毓书带着身子跪在岁羽殿一事在宫中传开时,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上圣旨,判了吏部尚书吕海汝死罪,因着眼下已是八月,入了秋,五行中,秋属于“金”,金主肃杀,便处了秋后问斩。念着其女是宫中嫔妃,又有身孕在身,且吕海汝是三朝元老,披肝沥胆,所以不迁其族人,只是爵位不可再袭,宗族亲室原有爵位在身的一律革了去。消息传到萧合那里时,已是吕毓书在岁羽殿前跪了一个多时辰了。 萧合将手中逗着鹦鹉的流苏一摞,王礼立马接住了,见主子脸色这样不好,也不敢多说,萧合却道:“皇上纵使对愉美人不上心,却连她腹中的孩子也不顾及么?” “皇上向来前朝,后宫分得清楚,愉美人此番,也是不顾及皇上的面子了。” 王礼的话倒是说得中肯,皇上面上不说,心里却难免对吕毓书介意,能留她在后宫主位已经难得,她却跑到皇上跟前求情,这样做,岂不是让皇上更恼她。不过,再怎么说,多少都是因为自家兄弟的牵连,萧合亦不能袖手,便道:“怎么好端端地便赐了吕大人死罪?你又是哪里听来的,可是鬼话?唬我呢?” “不敢。”王礼慌着打千,道:“奴才以前在万岁爷身边当差,也认得几个要好的公公,奴才也是听他们说的,说是太尉在北海抓到了劫走曲家余孽的人。” 萧合心中大惊,呼吸一下子仓促了起来,只觉得血一股子冲上来,头昏沉沉的,脚却虚浮了起来,几乎一个趔趄,忙扶靠在大红漆柱子上。 王礼虽说伺候萧合,真正的主子却是王怀恩,心中有鬼,方才听萧合那样说,便以为是她起疑,如今只想为自己开脱,继续说道:“那贼招认自己是吕大人的人,是吕大人授意他们去的。而那贼又在押往京城的路上被人杀了,而现场留下了太尉大人的符令,万岁爷圣明,一下子就看出这是吕大人栽赃太尉大人的,就赐了吕大人死罪。” “在哪里捉到的贼人,什么时候的事情?” “事儿倒是月前的事儿了。至于什么地方,奴才倒是不曾留心。” 毋须有的事情,前不久花一帮帮主才说哥哥弟弟一切都好,如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萧合不禁感慨万世基竟能设计出这样的连环计,眼下一切都明白了,当日皇上不杀吕大人,就是不相信万世基的片面之言,要等那‘证据’来京,当日万世基在朝堂之上和三公等人一起替吕大人求情,不过是给吕大人‘行凶’的自由,万世基自己唱完了所有的戏,也终于达到了目的,赢得了皇上的喝彩。 萧合微微笑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绝无半句虚言,当日朝堂之上都为此事吵疯了,岁羽殿外的奴才们都听的真真的。不信的话美人可以自己去打听,若奴才说的有不实之处,美人尽可要了奴才的命。” “我只不过是听个闲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何苦费了那心思再去打听,我只不过觉得有一事想不明白,遂问了这么多。” “美人有什么事不明白的,只管问奴才,只要是奴才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合只听见廊下鹦鹉扑扑扇着翅膀,微笼鬓边松动的头发,道:“倒也没有什么,只是皇上这般圣明,一眼就可以看穿吕大人的栽赃嫁祸,难道就不曾想过,太尉的人为何会在北海吗?” “这下奴才就不知道了。” 王礼面露难色,正想分解,便见萧合挥挥手,道:“你下去吧。”忽然四下里不见软玉,又问静昭:“软玉呢?”萧合着急,吕府出事,头个心系的便是软玉了,镜昭却也说半个上午没见她了,萧合正要打发人去找,软玉就带着怒火进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你这狗奴才,失惊打怪的,赶着去投胎么。” 萧合见她揉着左半边胳膊打了帘子进来,说道:“这是怎么了?说话这么不中听,可是小桂子又招惹你了。” 软玉怏怏地,道:“也不是谁招惹我,是我自己不好,已经给王礼公公道过不是了。”软玉方才进来时,以为是那个没规矩的小太监撞了自己满怀,谁知是掌事公公王礼,方知自己失礼了,好在王礼没和自己计较。 萧合因为那日见王礼跟在王怀恩后边来宣旨,一直对他格外留心,想着“不好”,遂对镜昭扬了扬头,镜昭会意,便出去了,萧合说道:“带上小桂子。”镜昭点头。 “去哪里了?”萧合说道。“半天都不见你的人影儿。”萧合见软玉脸红扑扑的,鬓边几颗斗大的汗珠子,心里早就明白了,只得起身拿绢子替她擦汗,软玉眼睛里的点点泪光,连云霞都要为之失色,宛若细细碎碎的银。 “奴婢去了知春园”软玉嘴边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嘴唇扯开了,更显苍白,道:“这是李公公让我带给你的。” 萧合接过软玉递上来的信,却不着急看,说着:“我看你眼睛红着,可是想知春园里的光景了。”萧合知道软玉去的缘由,这样说只是给她一个台阶下。软玉只淡淡地回了一声:“嗯。” “若是想去,便去,只是要禀了镜昭。” “嗯。”软玉催道:“美人快些看信吧,仔细李公公有什么打紧的事情。” 萧合这才拿起了信,打趣着软玉:“这信你可偷偷瞧过了。” “没有,李公公交代过不能看的,再说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你看那红色的胶泥儿还在呢。” “李公公真是个聪明人。” 软玉终是笑了。 软玉看着萧合读信的表情,却看不出丝毫波澜,自己一个人在旁边等得心急,看萧合还是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李公公在信里说了什么?” 萧合这才把信放下,不直面回答软玉的问题,说道:“软玉,我进宫前,曾与不恋寺的向宽方丈相交甚好,方丈曾给我讲过一个佛门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讲与你听如何?” 见软玉点头,萧合这才说道:“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帆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非风动,非帆动,仁者心动。’” 软玉爱说爱笑,却是机灵,怎么会不知道萧合是要她袖手旁观,只扑通一声跪下,簌簌泪珠落在袖口的滚边上,她知道萧合是她最后能握着的希望,便死死拉住她的衣襟,道:“美人,软玉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在这里谢罪了。法无二乘,人有愚钝,软玉只是俗人一个,做不到心中清静光明,只求美人能帮上一帮,软玉今后做牛做马,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原来软玉早得了吕府的消息,便急忙赶到知春园,跪在李全福面前:“公公,求求你,救救吕大人和毓书姐姐吧。” 李全福也是一早知道了消息,和萧合一样把事情都看透了,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说道:“孩子,我和你一样救人心切,可这件事情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啊。” 软玉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很难,可她实在是乱了,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想到知春园这个地方。“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吗?” 李全福知道软玉的性子,遂不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她,只说道:“你先回去吧,让你家美人在圣前说些好话,或许有些用。”见软玉不相信萧合会帮她,还不肯走,便写了封信给她,说:“带给你家美人,她看后会帮忙的。”其实那信封里只是白纸一张。 萧合知道李全福是拿软玉没了法子,打发她回来罢了,并不是要自己帮她,一面扶起她,一面道:“软玉,我刚才的话你还是没有听明白。我只是一个美人,自己在宫中尚未立足脚,就算要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我也不愿帮。” 软玉看着萧合还是哭,哭着哭着却笑了起来,一把抹开萧合的手,自己挣着站了起来,微扬起头,收了眼泪,道:“我原以为美人不是俗人,不入俗机。罢了,罢了。” 说着就要往外走,萧合一把拉住她,道:“你去哪?” “哪里能帮我,我就去哪里。” 萧合知道她要往御前去,当真是急了,说道:“我知道你自小便在吕大人家里长大,早把他们一家当作亲人,只是现在我要你清楚一点,我若是帮了你,帮了吕家,我萧合以后就再也没有清净的日子,我每日会如活在刀尖上一样,也许不久就是我跪在岁羽殿门前了。” 软玉也知道这样做有些自私,吕毓书是自己的姐姐,可是萧合是自己的主子,她希望哪个都不会有事,可是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理智了,她只知道姐姐可能会死,义父可能会死,便道:“美人,不会的,你有绝世的容颜,皇上是怎样对美人的,我都看在心里,而且你和毓书姐姐不同,她自小读的都是圣贤书,学的都是怎样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为人清淡,毫无心机,美人冰雪聪明,定不会落得她今日的下场。” 萧合眼光清冷,想着软玉的话,像是回到了年少时光,这几年的日子像是一场梦,只觉得眼前晕晕旋旋的,又想到眼下吕毓书和她肚里的孩子重要,若是软玉和吕毓书是亲姐妹该有多好,她又想到了软玉的亲姐姐,若是她在,也会施一把援手的罢,便道:“我知道了。你去把愉美人请来吧。记住,要让外人看着是她主动来求我的。话要怎么说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软玉应了一声,又磕头道:“主子,若是姐姐这回能平安,奴婢一定终身侍奉身旁。” 软玉赶到岁羽殿的时候,愉美人吕毓书已在殿前跪了将近两个多时辰,嘴唇毫无血色,脸色苍白的很,全身沐在阳光里,虽是扼腕直立,却如悬立崖边,摇摇欲坠,软玉跑到跟前,只对着门口的一个太监说着:“我是好竹馆的软玉,要见大总管,麻烦您通报一声。”那侍卫正被愉美人的事情心焦,哪里有心思管软玉,只“去去去,大总管哪有时间见你。”轰开了软玉。 软玉便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身离开,像是突然看到了愉美人,惊讶地说道:“这不是前些日子刚有身孕的愉美人吗?如何在这里跪着,赶紧起来。”说着就上去扶愉美人,愉美人先是不肯,直至听到软玉低语:“姐姐,有法子了。” 王怀恩却掩了门出来,低声喝道:“你们是有几个脑袋,皇上心里正不清净呢,还吵什么?” 那个太监忙道:“大总管,是这个宫女在这里喧闹。” 王怀恩倒是一出门便看见是软玉,只听软玉道:“公公,奴婢不是存心要搅扰皇上,奴婢只是见主子近日心里不快,斗胆想请皇上去看看。这位御前侍卫说公公正忙,我刚打算走,就见了娘娘在这里,我只是觉得娘娘怀有身孕,想帮一帮。” 王怀恩看了一眼在旁边吓得不成样的侍卫,道:“你这差当得愈发好了,如今连我的主都做起来了。” 刚说完,就见柳星因被成儿搀着出殿来,她今日真是光鲜,翠生生一袭月华长衫将她出落的如三春好处,头上一支艳晶晶八宝花簪,明明诸花落尽,她却是最艳丽地绽放着,开得这样久,仿佛能花开不败似的,吕毓书穿得虽说素净,主子该有的行头都不少了,可是站在她跟前,倒像是一个二等的丫鬟了,只见她声音如百花绽放时节的暖风:“哪里的野丫头,公公还和她罗嗦什么,拉下去好好调教便是了。” 软玉在宫里呆得时间久了,知道这个很是得宠的柳星因,但软玉的性子是连萧合这个主子都不放在心上的,怎会看得起柳星因这样的主,嗤笑道:“我原本还想问问大总管,皇上这几日怎不到我家美人宫里去了,现下可明白了,原是有人钻了我们家美人得病的空子,在御前承宠。”又往柳星因身上嗅了一回,道:“我倒是那里来的这么浓重的脂粉气,原来是美人身上的,成日里见自家主子不施粉黛还美艳无比,见到柳美人这样的还真是觉得有点。”软玉扬了扬头,做思考:“欲盖弥彰。” 愉美人忙拉了软玉,道:“柳美人不要放在心上,这个宫女儿,她也是一番好心帮我。此事原由臣妾而起,要怪就怪臣妾吧。” “当然是怪姐姐你。皇上只判了你父亲死刑,不牵连你的族人,已是格外开恩了。你不顾皇上的龙子,在这里跪上这么长时间,只为一个罪臣求恩,居心何在。”柳星因又望着软玉,对着成儿,道:“去给本宫掌嘴。” 成儿正要往前,却被王怀恩一把拉住,道:“美人,皇上还在里头呢,难得皇上这几日这样喜欢美人。美人瞧瞧元妃那日和孟昭容闹得那样厉害,就算赢了孟昭容,不还是惹得皇上不快。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饶过自个儿。” 柳星因也觉得中肯,便对成儿使了颜色,成儿便退了回来,她一笑,是那样明朗舒心,道:想来吕姐姐家里是咱们新选中的秀女里最殷实的了,我曾是好生羡慕呢,如今看来风水轮流转。在这宫里除了皇上的疼爱,什么也靠不住啊。”又瞥了一眼吕毓书的小腹,吕毓书望着柳星因的手,腕白肤红,玉笋牙一般细腻,直直往自己腹上搭上来,笑靥如花,只是指甲上笼着的玳瑁嵌珠宝花卉护甲格外寒利,吓得她往后连连退步,柳星因笑道:“怀的上却不一定生得下来,生得下来也不一定养得大,姐姐可一定要好生保养,千万不能大意啊。” 柳星因擦身而过,末了,还是道了一句:“装神弄鬼,病了这么多日,怕是早好了。却还是不见客,怕是容貌早尽毁了吧。” 第十七章 合书 柳星因在岁羽殿的时候,吕毓书已在外头跪着求情,倒是一直劝着皇上?33??去看看,她心里清楚,皇上是再不愿见吕毓书的,倒是自己能在皇上跟前落个好。出殿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吕毓书隆起的小腹,她真是恨,新选的秀女进宫,皇上自然雨露均沾,就那么一回,吕毓书便有了身孕,出身又高,连着太后,皇上,皇后,谁都是把她捧在手心上,连元妃都对她格外青眼,自己在元妃身边谋划出力,可那位娘娘对自己的尊重竟不及吕毓书半分。 不过,也是吕毓书自己作死,仗着自己出身好,在皇上面前也不肯放下那股子傲劲儿,谁又愿意和那样累人的人相处呢,好听的话一句也不会说。柳星因想到这里,总觉得自己赢回了一局。 只是她不知道,等到吕毓书和软玉离去,皇上见王怀恩回到殿中,便问道:“她去了?” “愉美人刚退下。” 皇上这才将手中阅完的折子往右手边的那一堆一撂,道:“朕也不忍,只是吕海汝犯下滔天大罪,朕心里失望得很。不过吕海汝倒是调教了一个好女儿。” 王怀恩还摸不准皇上的脾性,不敢断言,道:“奴才也看着愉美人好。” 软玉和愉美人回了好竹馆,只见几个小丫鬟正在扫除花径,落花倒是少了,想必已委尽了吧,落叶堆积,在这尚有暖风的初秋。千竿翠竹还是葱郁。 一旁的七巧倒是认得愉美人,忙请安,扫花的宫女儿见了,也是问好,萧合闻声,已由着七巧打了帘子出来,连忙请了双安:“萧合见过愉美人。” 愉美人见萧合脸上戴着薄纱,额际又是束着银鎏金点翠镶玉大抹额,通脸只露出眉眼来,却依旧好看,好看中却是有一丝疑惑的熟悉,旋即便消散了,都去了这么多年的人了。她心里虽是为父亲的事情忧心,依然笑道:“早早听闻了萧美人沉鱼落雁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奉承人的话也说得这样惨淡。 萧合看着吕毓书,印象中的那张鹅蛋脸已经出落的有了棱角,如今是六角脸了,却依然秀气。柳叶眉,绿云珠翠,粉光脂艳,穿了洒花裙,杏花。中等身材,虽有了身孕,除却小腹,旁处还是身量纤纤。如今见着的已经是一位准母妃了。 想必她是真的急了,一定是急了,否则也绝对不肯跟着软玉来到这里,一进到殿里,便跪了下来:“都说妹妹得宠,想来必是可以在皇上跟前说上话的。” 萧合来年春天便要十九岁了,她知道愉美人是比自己小的,可是宫中姐妹之称向来不论年龄,而是按进宫先后,位分高低,尽管萧合听着从小都叫自己姐姐的人今日叫了自己妹妹不习惯的很,但也无可奈何,说道:“姐姐的事情我都听软玉说了,令尊一心为国,萧合自小仰望,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一面又扶她起来。 两人都没有寒暄太多,吕毓书觉得很奇怪,她竟然很相信眼前这个人,她觉得这个人一定会帮自己,她亦把这份信任当做是情急之下的无可奈何,她除了相信她,还有别的法子吗?在这个宫里,她最想相信的人已经这样负她,她还能去求谁呢? “我只希望妹妹能去皇上面前说上几句,留我父亲一条性命。父亲年事已高,我不求吕府再能有以前的风光,只要留得父母残身,寻一处僻静地方颐养天年便好。” 萧合知道自己说不上话的,自己和吕府丝毫没有渊源,贸然进言,只会落得皇上疑心,可是眼下又怎么让她安心,便道:“若是姐姐信得过我,就回去安心养胎,不要再做傻事了。你要知道你肚中的孩子或许就是他外祖父活下来唯一的希望了。”萧合见吕毓书脸色苍白,道:“你若是为你父亲的事情再伤着这孩子半分,只会落得亲者痛,仇者快。” 吕毓书扶着自己的小腹,眼泪却滚个不止,一滴一滴打落在衣裳的杏花纹饰上,衣裳料子是苏州织造府新贡上来的,极为光滑,眼泪还没来得及泅开,只浑着翻了个滚儿便落到脚下的大毛毯子上,眼泪也好,伤心也罢,终是不伤杏花,她缓缓说道:“我不知道,原是几天前皇上在朝堂之上盛怒,我就想去替父亲求情,奈何父亲托李公公捎了信来,说不要我轻举妄动,一切以腹中孩子为重,我本以为是一场小风波,仕途哪有一帆风顺的,以前也是有的。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场结果人命的风暴。” 萧合说道:“或许你仍该听你父亲的。” “我怎么能够?父亲如今已经被皇上下旨秋后处斩,难不成我还要坐视不管,黑发人送白发人么。” 吕毓书说“秋后处斩”的时候,连嘴唇都是颤动着,她难过,是因为两边都是自己最爱的人,她却不能周全。 “你要忍,不动声色地忍,若你再像今日这般添乱,论是谁,也帮不了姐姐。”萧合用帕子替她擦掉眼泪,道:“难道姐姐相信吕大人会做出欺君罔上的事情么?“ 她何曾相信过?只不过又有什么用,皇上不信,她手上又没有证据,难不成空口无凭,拿自己和腹中孩子的前程去揭发万家么?一定会被人当做和向选侍一样失心疯了吧。 吕毓书道:“虽说父亲素来和曲大人交好,但是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那便是了,就算为这口气,你也要好好的。不是皇上要赐死你父亲,而是有人把你父亲往死路上逼。有人希望你和你肚中的孩子都好好的,但是更多的人更愿意看见母子俱损。姐姐一定留着这幅身子,决不能让那些人称心如意了才是。”又问:“多大月份了?” 吕毓书想到孩子,才感到心底升起一丝暖意,可是这暖意太过稀薄,竟如救命稻草一般不可靠。她马上又想到这孩子竟然来得这样不是时候,身为母亲,却不能护他,还要他在自己腹中这样受苦,刚费力止住的眼泪又是滚个不止,却哭不出声,只有眼泪默默淌着。 “六个月了。” “孩子出生便是冬日了,我尽力让皇上留吕大人到年后,只要姐姐顺利产子,到时候再格外为令尊求个情,怕是行得通。” 窗外秋烟静如横练,寒蛩秋蝉渐渐消退,萧合捡了一块鹅油松瓤卷递到吕毓书跟前,“姐姐跪了大半天了,想必肚子早饿了。” 吕毓书看着油津津的,心里又伤心,本来不想用,可是也知道萧合的意思是要她保重,念着孩子,便接过来,慢慢尝了一口,嘴里尝不出味道来,心里却是五味陈杂,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含着泪吞咽了。 待到吕毓书起身回宫的时候,萧合才问道:“还有一事我实在想不通,万亭林的人如何就恰巧出现在北海呢?”萧合知道吕毓书不见得会知道,只是一问罢。 吕毓书却道:“皇后娘娘告诉我是孙度地,孙将军在北海。” “皇后娘娘?” 吕毓书道:“皇后娘娘的父亲周大人,和我父亲向来交好。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不好,心里也难过帮不上忙,却将事情原原本本替我向周大人打听了。孙将军原先和万家相交甚好,皇上却相信他们。”她伤心,又累着了,说罢便去了。 七巧过来收桌上的点心,四样点心,却只下了半盘鹅油松瓤卷,不禁叹道:“又不是如奴婢家里这般艰难,好端端的,愉美人却要进宫遭这罪。”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萧合没有答话,只呆呆想着吕毓书一身杏花衣裳,这么多年,她依旧执着杏花。 正说着话,镜昭和小桂子也回来了,一路倒是多亏小桂子手脚伶俐,不曾被王礼发现,他果然是往元妃的凤音阁去了。 柳星因才到凤音阁,便见王礼从殿中出来,问道:“萧合那里又出什么事了么?” “倒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循例来给元妃娘娘说些萧美人的日常罢了。” 柳星因知道他嘴里没有实话,给成儿递了颜色,成儿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拿出一锭银子来,正正经经的九八色纹银,王礼脸上顿时绽笑,又推了几回,方袖到袖中,道:“萧美人好似对吕府的事情很是上心。” 柳星因倒是不放在心上,眼下宫里没有人对吕府和吕毓书肚中的孩子不上心的,只“嗯”了一句,便往殿里去,却又停下来,叫王礼,道:“王公公在宫里多长时日了。” “先帝九年的时候进宫的。” “这么说,也熬了有三四年了。”柳星因又将一支玉搔头放在王礼手中,道:“以后凡是给元妃跟前禀告的事,也让我知道。以后还有的是好处,也不必三五年三五年的熬了。”柳星因见他面露难色,知道他害怕元妃,便道;“你不说,我不说,她不会知道的,多出的好处却都是自个的。” 柳星因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进了殿便将软玉的事情说与元妃,又道:“萧合的一个丫鬟都如此狂浪,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 元妃自然明白柳星因的意思,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拭着自己的紫玉笛,道:“呵,她可没来招惹我。”又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呢?我本想着这事与哥哥有牵连,不好亲自出面,可是本宫眼下掌管六宫,也不能不管,好歹她肚子里的可是皇室血脉,马虎不得。偏偏你得宠,皇上这一段时日只喜欢你,只好让你去皇上跟前替愉美人求情,你想必是气不过她比你早些有身孕,又去招惹她了吧。否则一个丫鬟是活腻了么,敢惹你这个皇上眼前的红人儿?” 柳星因听了这话,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元妃又道:“你在这宫里再怎么着都好,我只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去招惹愉美人,你偏偏不听。” 柳星因道:“娘娘,您总是觉得愉美人性情淡漠又和气,你看看,她如今也知道到萧合得宠,跟着软玉去萧合宫里了,我觉着她平日里不过是铺眉苫眼,装模作样罢了。” “难不成她不去求萧合,还去求你?” 第十八章 梧桐遇 宫里的人都觉得奇怪,怎么吕府出了那样大的事情,愉美人却看着什么?33??都没有,除了脸色显得憔悴些。旁人也以为是有了身子的缘故。流言再如洪水猛兽,依然不能积毁销骨,吕毓书在宫中的气色倒是一日好似一日了。 日子过的极快,眼下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秋老虎的回热天气也被一场雨彻底带去,天开始有了些凉意。 大邵向来有“秋暮夕月”的习俗,因此金陵城中,所有的酒楼都重装了门面,扎稠彩的牌楼,出售新启封的好酒。铺子堆满新鲜佳果,夜市之热闹,一年少有。 朱门内,均是一大家子在亭台楼榭中赏月,民间平常人家则早早争着预定酒楼靠窗的座位安排家宴。皇宫里各处各院红烛高燃,各色花灯闪烁,如银光雪浪。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细乐声喧,真是一番帝王好景。岁羽殿的宫女儿婆子太监们都在忙着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为晚上皇上的家宴做准备。 皇上下午时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来到了好竹馆。萧合正站在窗前望着竹林,脸上的伤已好了许多,但还是用羽纱遮了面,头上戴了银鎏金点翠镶玉抹额,只露了双眼睛出来,但只是那双眼睛,便已让皇上看得呆了好一阵子。 皇上轻轻揽过她,道:“朕今日在细察园设宴,各宫的人都要来,热闹的很。你住到好竹馆以来,就一直呆在房中读书写字,不免无聊,本想着趁着这热闹给你解闷,方才在皇后宫里,听皇后说,你已经早早派人禀了皇后,说今晚不侍宴了。朕觉得你还是去的好。” 萧合原以为会在岁羽殿开宴,如今听到细察园,不免奇怪,遂说道:“臣妾并非故意推脱,只是一来是怕容颜吓着宫里其他人,扫了大家的兴,二来臣妾初来乍到,规矩还不大懂,中秋家宴是连太后她老人家也要入席的,臣妾怕有不周之处。不过,既然皇上说了,那臣妾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上以为她是为自己身份尴尬,侍宴的都是那样高贵的世家女子,她怕出了什么纰漏,便安慰道:“你的心思朕都明白,有朕在,你只管入席就好,其他的事交给朕。” 萧合忽然想起林言原也说过这样的话,要她相信他会带她出宫,如今只觉得恍如隔世了,眼中不觉流露出一抹凄凉来,在皇上看来,却觉得是她太紧张,道:“信朕。” 萧合的脸上浮现出精致的微笑,说道:“臣妾当然信皇上。”顿了顿,又道:“臣妾听镜昭说,往年的中秋都是在岁羽殿后花园度过,今年怎么改在细察园了?” “太后她老人家喜欢花花草草,而宫中奇花异草当属细察园最好,元妃有心,向朕提了出来,朕许了。” 萧合听说过细察园,一亭一榭都是花了大量心思所建,处处芳草鲜美,如今正是丹桂飘香的好时候,而且季秋之月,夏菊花期刚过,秋菊正开得好,‘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她便说与皇上听。 自从上回水沉蜜一事,皇上难得听萧合说这么多,心里欢喜,说道:“原来喜欢菊花。” 萧合本是随口一说,不料皇上会在意,其实她并不喜欢菊花,她总觉得菊花太过清冷,可实在不想再多做什么解释,就顺着皇上:“嵯峨映光,三保古典,清水之池,都喜欢。” 皇上听着萧合能说出这么多菊花品种,觉得有些诧异,萧合看出皇上的心思,才觉得自己所说的的确有点多了,于是圆道:“喜欢的东西便会上心。” 皇上琢磨着这句话,觉得实在说的好得很,心中的疑虑也尽消了,便说:“朕对你便是如此。” 皇上转过身子,走到桌边坐下,说道:“芳熏百草,色艳群芳,该是你喜欢的花。只不过‘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自古喜欢菊花的都是些傲骨隐士,以你的脾性,该喜欢兰花。“又道:“太后便很喜欢兰花。” 萧合不免觉得好笑,斟酌道,皇上认识臣妾不过一个多月,怎么就知道臣妾是何脾性? 皇上不答,两人又说笑了一回,皇上便往太后处去了。 镜昭捧上来菊花茶,看着萧合饮下,笑着说道:“奴婢劝了美人那么长时间,美人都不肯去,如今皇上来了,只三两句话,美人就改口了。” 萧合说道:“你不是告诉我,在这宫里关键是要得那人的欢喜吗?” 镜昭听了,说道:“美人真能这么想就好了。” 萧合递过茶,只觉得口齿中还是苦味,看着镜昭:“你也算了时间了。” 镜昭道:“又何必去算?不说三个月的禁足时间已快到了,就仅仅是这个中秋佳节,纵使她犯了天大的错,皇上也该让她出来了。只不过杨柳已经死了,承安宫里的那位主子怕是不会轻易放过美人。” 萧合冷笑道:“你也太抬举她了,不要说是杨柳,就是她身边的荟涓死了,她也不会为了一个奴婢而和我过不去的。你不必担心了,她,我还是对付的过来的。” 华灯初上。 远远地都听到细察园里的丝竹之声,萧合步行而来,依旧是轻纱遮脸,还带了羽扇来遮。路上正好看见对过一个女子扶柳弄花而来,软玉眼尖,一看便知道是吕毓书,忙笑嘻嘻上前请安:“愉美人。” 愉美人走了过去,也不理软玉,只对萧合说道:“我想着在你往细察园的必经之路上准会遇见你。” 萧合行礼罢,才说道:“可是李公公有话要交代?” 愉美人道:“妹妹果然聪慧。”说罢,拉出萧合的手,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回京。 一行鸿雁飞过被围墙切割过的格子天空,在这四合的暮色里,如拉过一条墨绿的帷幕,将天隔在帷幕后,萧合仰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与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沧桑,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说道:“这么多年了,是该回来了。” 吕毓书的话并不多,只交代这两句,便离去了。自始至终从未看软玉一眼,否则她会看过软玉眼里流露出的不亚于萧合的难过,她会透过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透软玉的心,然而她终于未看软玉一眼便离开了。 愉美人有孕在身,又加上她父亲的事,所以回禀了皇后,今日不去赴宴了。皇后本就怕她在宴会上为他父亲的事生出事端来,就应允了。下午皇上去过太后处,太后说年纪大了,喜欢清静些,皇上和元妃的心意她领了。除此二人,宫里的各位正经主子都到齐了。 萧合早到了细察园,目之所及,无不是张灯结彩,金碧辉煌,她嫌规矩繁琐,若是早早入席,又免不了被人指手画脚议论一番,便寻着桂花香味去寻桂树。走着走着,只见一个穿妃色衣裳的女子站在树下嗅桂花,那样淡然悠远,原来宫里亦有和自己一番心思的人。 萧合想着,她亦不愿被人搅了,才来这样一处僻静地方吧,便没有上前问候,只是那一抹影儿却不知怎么地映在脑中长久不散。 走着走着,萧合猛然抬眼,却看见远处一棵梧桐树的枝干,今日的傍晚有细细的风,梧桐静静地立着,像是一幅画,梧桐叶随着微风旋转飘落。 萧合看得入迷,便对镜昭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萧合到一处院子前停下,院子破破旧旧的,青砖绿瓦,灰蒙蒙的,看上去是有些年龄的古宅,并没有什么牌匾,想必是废宅,萧合走进院子,直直地走到梧桐树旁,这棵梧桐枝干粗大,虽然比不得家里原来的那棵,这棵想来也是有数十年的树龄了。 萧合捡起树下的落叶,触景生情,说道:“梧桐树下梧桐子,相思豆里相思情。” 只是她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束了衣裙,爬上树去了,这样沉重的自己怕是连树也受不起了。 忽然,廊下传来声音:“你在这里看什么呢?”萧合本以为这话是对她说的,待转过身去,才看见一个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拍着廊下一个正看她的男子的肩膀说道。 说话的人顺着看她的人的眼光,也看到了萧合,两人四目相对,萧合手中执着一片梧桐叶子,道:“我不知道这里住的有人,失礼了。” 萧合这才看到房梁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在心里怪自己不小心,连这个细节都没有发现。 那两个人走向跟前,其中一个人说道:“又有何妨?”又对着身边的人说道:“宫里的女子还有带面纱的,真是稀奇。” 那人回道:“元妃娘娘骑射时最喜欢一袭红装,面纱遮面,你忘了?”像是故意护着萧合一样。 萧合只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如今应该二十五岁了吧,这六七年倒过得真快,他已经是扶持皇上登基的墨王邵誓合,而不是当年的三殿下了。 “加上她,不过才两个,还是少嘛。” 他一旁的男子说的话,两人却都没有听见一般,只望着对方,似悲似喜的目光,仿佛这天地见只有她们二人。到头来,还是萧合别过脸去,他亦垂下眼睑,却望向她手中捏着的一片梧桐叶子。 他能看得出来,那双手在颤抖。 她也知道他望向自己的手,便微松了手,那片梧桐叶子便从指缝一飘一飘落在自己脚边。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出来了。两个男子赶忙上前搀扶,萧合看到老妇虽是上了年纪,但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穿着素静的麻衣,平整的衣服找不到一丝褶子,优雅自信,这么多年了,她的完美丝毫无损,任是环境,饥寒,战乱,家破,夫亡,背叛,都无损她的美,她是超越时间之上的,萧合不禁心底对当年的安和贵妃涌出一份尊敬,行了礼。 老妇道:“这是我的两个孩子,他们若有什么无礼的地方,姑娘要见谅。” 南安王忙笑道:“三哥,母妃说你呢,盯着人家看了半天。” 倒是把墨王弄的不好意思了,解释道:“在下只是觉得姑娘面生,以前没有见过。” 那位老妇也望向萧合,似乎也想寻个答案。萧合摘下面纱,以表敬意,道:“我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因脸上带伤,所以不常出来走动,今日走到这里,看见这棵梧桐树生的好,忍不住进来了。以为这是个荒废的院子,不想有老人家住在这里,打扰了。” 萧合脸上虽说快要大好,还是落着几处血浓,倒是让众人一惊,除了先帝时生下当今皇上便撒手人寰的董舒皇贵妃和后来宠冠后宫的玺宸皇贵妃,宫里再没有这样标致的人了,就算脸上有伤。 老妇看到萧合的第一眼,就觉得熟悉的很,但是又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但是有一种直觉,她绝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老妇赶紧制止他,道:“我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坏了,美人见笑。只是这地方破落,美人身子尊贵,以后还是不要来了。” 萧合当然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当年的安和贵妃为了自己的孩子,宁愿对如今的太后服软,先帝去世不要任何名分,也不要任何俸禄,只住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她又怎么忍心让她的儿子卷入自己的危险中来。她道了扰,便退下了。 老妇望着萧合的背影,心里不明白,萧合对他们三个丝毫不问起,以及这份待人接物的极佳分寸究竟是她太单纯或是她明白了一切。那两个人也知道他们母妃的心,也没有说太多。 镜昭见萧合过来,道:“倒是没去多长时间。” “走吧,以后这地方还是不来了。” 萧合因为耽误了一会子,入宴入的晚了,先行礼,后道:“萧合来迟,皇上见谅。” 皇上道:“来了就好,入座吧。” 右首的皇后连忙起身:“终于见着妹妹了,真是生的一副好骨架。”又对着皇上说道:“让我想起我刚入王府的时候了,那时候不过也是和妹妹这么大,是十???????” “十七”皇上道。 “对,十七。”皇后笑道,“难得皇上还记得。” 右首下的庄妃不屑,道:“哪里都有皇后。” 元妃身后的柳星因也道:“故意入宴这样晚,是想艳压群芳呵。” 元妃一杯酒饮尽了,说道:“还不都是你招来的人。”柳星因只得不语。 萧合入座时看见对面坐着刚才的两兄弟,三人都心照不宣不提方才的事,只点头一笑。 第十九章 庄妃嫣燃 宴上只是一些寻常歌舞,并无新意,皇后一直闭目赏曲,柳星因倒是常?33??皇上说上两句,又在一旁替皇上斟酒布菜,皇上也乐得她在跟前,元妃虽听不见两人说些什么,只看那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也觉得分外扎眼,只不过皇上这几日一味冷淡她而宠爱柳星因,她也不好发作,便一味饮酒消愁,对过坐着的庄妃见她这样闷闷不乐,纵使不喜柳星因在皇上跟前晃来晃去,也觉得解气。 而众人举止皆是端庄得体,小心翼翼。 萧合知道庄妃的心思,便向元妃敬酒,元妃虽说也不待见萧合,奈何萧合主动示好,又是在皇上跟前,自己自然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不过只是呷了一小口,便将杯子随手一掷,残酒摇摇晃晃,溢洒出夜光杯来,红酒荧杯,格外诡异。萧合并不介意。 庄妃跟前的酒也洒了,她只觉得手发软,握不住荧光杯子,自己费劲心思弄到御前的人,到头来,却向万隆欣示好么?岂能让万隆欣得了便宜?不过,还好,就算萧合顾及万隆欣在宫中的地位,依方才的情形,萧合倒并不怎么入万隆欣的眼。她又恨自己,不该大意,被皇上禁足,倒是给元妃留了机会。 在宫中,不得有一丝的被动。 已经出了四五个节目,萧合心里挂念着吕海汝的事情,便想着找个法子离席,却听软玉问道:“美人,什么时候去知春园呢?” 萧合一杯饮尽,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去知春园了?” 软玉又斟满酒杯,笑嘻嘻道:“美人本不愿侍宴的,后来为什么又肯了呢?难道还不是因着细察园临着知春园吗?”萧合也笑了。 一旁的庄妃一直留意萧合,遂说道:“妹妹和一个宫女儿都能说的这么开心?究竟是些什么话,说来让我们大家都听听。” 这时,一阵微风吹来,萧合脸上的面纱被撩起来半张,萧合赶紧掩住,慌慌张张的样子倒像是失了分寸一般。她道:“不过是觉得元妃娘娘今日穿正红色衣裳很是华贵,倒使我们无心赏月了。” 庄妃惨淡一笑,道:“元妃的雍容全靠衣裳撑着。不比妹妹你天生丽质,才是真正让皇上难自弃的,若是妹妹肯用心,今日成王,他日败寇,也说不好啊。”又将桌上摆着的一只略枯败些的菊花掐断,拿在手中,道;“就比如这花吧,旁的都开得这样好,偏她枯病怏怏的,哪知不是花开太早太盛的缘故,先开早谢。可是宫中的花绝不会因为一朵花谢便百花凋零,她谢了,自然是被人掐下来,会有更好的花被放在台面上的。” 庄妃正说着话,早有眼尖的太监看见她掐下一朵败花,知道差事出了差错,忙拿了一瓶新花战战兢兢换上。庄妃见了,宛然一笑,将那朵枯花也撂到那个太监手中,荟涓道:“以后再这般办事不当心,就不是换一瓶花这样简单了。” “庄妃娘娘的话,嫔妾受教了。只不过臣妾私心更以为,花若是有沃土培着,总是能开到最后,待到百花杀后,她却亦然满城尽带黄金甲。” 果然呵,她看重的还是万隆欣的家世罢,其实,庄妃这么多年,好似也明白,若是万家不除,只怕自己和万隆欣是难分胜负。 庄妃正想着,萧合却起身,只是站起来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软玉赶忙扶着,镜昭也赶紧上前,说道:“怕是美人不胜酒力,又吹了冷风,发热了。” 皇上倒是一回头看见萧合身子抱恙,也顾不得接过柳星因呈上来的酒,关切道:“萧美人,你身子不舒服么?” 萧合挣着到了皇上跟前,道:“怕是今个晚上多贪了几杯酒,又吹了风,正想得皇上一份恩准,让臣妾回去歇息,不想猛地站起来便觉得头重脚轻的。” 庄妃嗤笑道:“怎么往年里都是在岁羽殿行宴,今日偏偏设在细察园?妹妹本来就身体弱,这下又受了风寒,倒不知道那人存的什么心,以为所有人都是将门之后,都会舞枪弄棒的不成?” 元妃本来看着柳星因递上去的酒皇上看都不看,她的手就那样尴尬留在半空,脸上虽说旋即恢复平静,仍是讪讪的,正觉得她活该,这时听得白嫣燃的话,顿时来气,却不起身,只将身子稍歪,用帕子擦了嘴角后,揉成一团,往桌上一撂,不屑道:“本宫看庄妃真是禁足的时间太长了些,整个皇宫都知道今日晚宴为何要在细察园举行,偏偏你不知道。舞枪弄棒你倒是没本事,说话夹枪带棒的本事却是见长啊。” 一团帕子懒洋洋顺着桌角滑落,舒展开来。 皇上知道庄妃和元妃不对付,也没有多说,倒是一直闭眼赏曲的皇后劝了几句,便让萧合回去歇着。 待到萧合闻得身后细察园的丝竹管弦声渐远,便和软玉往知春园去了,她开门见山:“原来真是孙度地,他还真是执着哈,万家害得他妻离子散,他却仍然帮着他们,尾随他们。我们本来想着他在北海,还能帮着我们,不料他是始作俑者。他究竟什么时候能看明白这一切?” 李全福说道:“你怎么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得让他回京。” 萧合道:“让他回京已经够难了,而他又在绿林党的阵营,难上加难。” 李全福叹道:“让他回京,也是我们对不住他。那五万人的家人能饶过他吗?若不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后半生或许可以安安稳稳的度过。” “让他回京,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那些人,最关键的是往事幕幕,真相又太过残忍,不知道他能不能挨过去。”萧合知道,到底一个人最难的是要去战胜自己。 知春园不是久留之地,两人说了些往事,李全福道:“你到底是这里出去的人,若是咱们两个私下相交过甚,怕引人耳目,以后有什么事情,我让毓书传达给你,你也不必再来了。” 萧合还未走出知春园,就被两个人拦了去路,走近了看,才知道是庄妃,借着月光,萧合打量她今日穿了紫粉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脸色在月光下显得透亮而又惨淡,一双眼睛淡淡地定着,不知怎么的,总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庄妃身旁的倒不是荟涓,而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丫鬟。 萧合知道瞒不过去了,也不打算瞒她,只是还未张口,便被庄妃截断,道:“本宫往日里也觉得这些宴会没有什么意思,却没有妹妹的气魄,敢早早寻了借口离席。” 萧合行礼罢,笑道:“那娘娘今日为何却有了气魄呢?” 庄妃道:“叫娘娘就见外了,你理应叫我一声姐姐。” 萧合知道她的目的,不愿与她纠缠,道:“是,姐姐。不过妹妹和姐姐不同,妹妹不觉得宴会没有意思,只是回好竹馆的路上经过了知春园,姐姐刚禁足出来,怕是还不知道吧,妹妹以前是知春园的宫女,所以想来看看,也算是来醒醒酒。如今倒是真的乏了,想回去,妹妹告辞。”说罢便转身离去。 庄妃感到了萧合的敌意,见她离去,便道:“你纵使美貌,毕竟出身太低,若以你的美貌加上我白家的势力,这后宫里的事情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两人就这样脸朝两边站着,有醉人的风,吹着她的脸,她的背。 萧合并不回头,只道:“妹妹告辞。” 庄妃拦上来:“你谎称生病离席,却到这里来,是欺君,只要本宫在皇上跟前说上一句,你就是想再做回知春园的宫女儿,怕也不能了。” 萧合道:“悉听尊便。”又道:“若是娘娘真的有那样的气魄。” 萧合知道她不会,她刚刚禁足出来,绝不会再将自己置身于任何一场是非里。 庄妃的眼睛却狡黠了起来,笑道:“那你和林大人的事情呢?你也‘悉听尊便’么?你方才回知春园去难道不是为了怀念么?好好的一对儿璧人,就这样分开了。” 先礼后兵,萧合冷笑,道:“你究竟还要你这张皮脸么?”又逼近一步,贴上去,道:“你去告诉皇上么?是告诉皇上你身边的荟涓和杨柳上下其手差点毁了我的容颜?还是告诉皇上我和林大人本是真心却被你施计拆散,只为了扩大你在宫里的势力?扩大你白家在朝野中的势力?”看着庄妃惊慌失措,萧合说道:“你们干的好事,我都知道。” 自己算计了这么一场,还是被她知道了么?怎么会, “怎么会?” 萧合只觉得她可怜,连话都不屑与她多说,道:“娘娘聪明太过,却也不该把旁人当做傻子。” 灯火带子离她渐远了,萧合觉得自己心中的光与暖也一起流走了,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只将那一轮渐高渐远的圆月剩下,窘得发白,她从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月亮,那样瑟缩一团,月光照到身上,却寒到心里,而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月亮是在宫里。 她也不会知道,身后一双眼睛直望着她渐渐从灯火里走向一片黑暗中去。 第二十章 惊梦 庄妃是尚在禁足时得了柳杨被皇上赐死的消息的。 庄妃想起荟涓33只有杨柳这一个姐姐,当初她和杨柳一起被买入白府中,荟涓自小跟在身旁伺候,倒是她姐姐杨柳还是从自己府中送进宫的,这么多年,也帮过自己不少。 那日荟涓知道消息后三四日不曾吃饭,只淌眼泪。而自己虽说痛心,亦只是损失爱将的微痒罢了,怎会比得上荟涓丧姐的切肤之痛,更重要的是那时的自己把心思都放到了谁害了杨柳一事上,因她知道杨柳做事极细致的,况且自己本来就是为了让萧合得宠,好扳倒万隆欣,杨柳再没有理由用水沉蜜害萧合,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疑心杨柳的死会和萧合有关。只不过若是萧合愿意投靠自己,和自己联手扳倒元妃,就算死了一个杨柳,也不在乎的,所以不肯相信,她到底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今个儿的事情倒是让她心里定了,原来萧合不仅仅生得好,连手段都不在她之下。 庄妃回到承安宫的时候,只觉得疲累,什么也不想做,不想说,只灯下坐着,荟涓捧了蜂蜜甜茶进来,放到她跟前,道:“看娘娘这样,怕是萧美人不愿意吧。” “我该早早听你的。”庄妃抬起头,说道:“你姐姐杨柳因她而死,我却不想着为你报仇,反而只想拉拢她。” 荟涓笑道:“娘娘不过是恨毒了元妃罢了。”荟涓明白,自从庄妃被禁足,这位主子太过患得患失,其实她不过是爱极了皇上,才会恨毒元妃。又道:“其实娘娘若是一心想借萧美人之力除掉元妃,奴婢亦会尽心尾随,姐姐的大仇奴婢也会先放在一旁,等到替娘娘除掉元妃这个心头大患再报不迟。” 荟涓知道庄妃今日离宴去见萧合,身边带的却是一个二等丫鬟,而把自己留下侍宴,何尝不是怕自己感情用事从而坏事,可是这样长久下去,只怕会疏远,那时候姐姐离去已久,想报仇便更难了。 月华流照,却太过凉薄,好似怎么都无法把人裹紧似的,良久,庄妃道了一句:“本宫绝不会让你姐姐不会白死的。” 萧合回宫的时候,邓律已在好竹馆候着了,诊脉时,萧合问道:“邓大人,我脸上的伤什么时候能大好?” “眼下天凉快了点,不出十天便可全好了。” 萧合点了点头,心里犹豫,连话都格外无力,低低道了一句:“是这样啊。” 邓律以为是萧合嫌时日太长,便道:“美人不必挂心,伤疤要完全好,总是需要些时日的。” 萧合苦笑道:“那是看得见的伤疤,若是看不见的伤疤呢?又需要多长时间能好呢?” 邓律虽然知道她和林言原的事情,却不想她竟会在自己跟前流露这样的感情,只能窥着萧合那张苍白如月色的脸,亦如月光不可琢磨,道:“美人恕罪,微臣医术不精,皮肉之伤尚不能尽数医好,更不必说切骨心痛。” 萧合的眼中泪光盈盈,也或许是灯光映得她双瞳翦水,亮光光的,道:“只是有时候我们得想明白,那些伤疤究竟是好不了呢,还是我们不愿意让它好?邓大人说对吗?” 邓律本有些惊慌失措,难道她想警醒自己么?旋即放下心来,她又怎么会知道那件事呢?那么久远了。转念一想,就算萧合知道自己和言原交好,可是她已经被封为美人,自然知道有些事是回不去的。他心里只想着萧合能断了和言原的联系最好,否则以言原的性子,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到时候事情败露,萧合的生死他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言原。便道:“既然知道有些伤好不了,倒不如不去想,更不能将伤疤显示人前,尤其是在后宫,没有人会上前帮一把,反而,她们会像嗜血乌鸦一般,将人沿着伤口撕裂。” 萧合本想警醒他,却让他挂念起林言原来,旋即笑道:“邓大人倒是说这样多,我不过是随意玩笑罢了。” “微臣也不过是随意说上几句。” 两人都是一笑,作罢。 萧合的脸上仍是一丝血色也无,道:“我不愿脸上的伤口好的那么快?邓太医可有法子?” 西窗下一片月,有宫女儿在廊下卷着珠帘,相缠相碰,窸窣一片声响,映着远处杳杳丝竹之声,在这样凄凉的夜里格外清脆,入耳便是沧桑,待到宫女们进来时,萧合才嘱咐道:“眼下是秋季,天气干燥的很,还要托邓大人明日来的时候,捎上养颜的药方子,你不要忘了。”又道:“月圆之夜还要大人亲自来一趟,劳烦了。”又打发祝镜昭去送邓律。萧合看到那一轮圆月,自然想到哥哥弟弟,梳洗一番,便睡下了。 邓律走在甬道上,却不知在这样本该团圆的日子,他该往哪里去。人还未是千里,却也十年了,十年千里,究竟那个更远些,他苦笑,还是千里吧,千里终有一日可达,十年却是再也回不去的了,又怎是千里共婵娟,十年前所共的婵娟和今日的不也是一样么,这么说来,十年千里,不便的竟是这轮圆月了。 细察园中,宴会也散了,处处残羹冷炙。 皇上难得见着南安王和墨王,便和他们在园子里叙旧闲话,皇上道:“朕方才见萧美人入席时与你们点头示意,你们见过她了。” 南安王向来直来直往,道:“见着了,在母妃那里。” 墨王赶紧开口,以免南安王说出更多的实话来,道:“母妃的园子里有许多花,萧美人不知道那是母妃的住处,只把我们当作宫中普通的人,只是我们二人早早听了,皇兄得了一位绝世佳人,我一见着萧美人,便觉着错不了了。萧美人怕是方才在席上见着我们,才明白我们是谁。”说着在底下碰了碰南安王的手,南安王会意,连连说是。 皇上却是一笑,道:”她刚刚进宫,身子又不好,一直在好竹馆养病,整日不怎么出来,认得的人是少。” 墨王听到“养病”二字,只觉得手里不稳,还好酒未洒出,忙忙饮下。 和皇上饮酒作罢,已是深夜了,皇上便留南安王和墨王留宿在念念斋,两人一同回去的路上,南安王问道:“三哥,你方才为何不让我在皇兄跟前说话?” 墨王道:“母妃宫里还是不要和如今后宫妃嫔沾上关系才好,为母妃好,也为萧美人好。” 南安王点头,又道:“不过我觉得萧美人很像咱们的一位故人,特别是她站在梧桐树下的时候,那神态真是像极了。” 还好树影婆娑,遮了月光,南安王不曾留意墨王刹那的色变,夜色里只有墨王的笑声,“你倒是觉得生得美的都是故人吧?” 南安王有些不乐:“你真忘了,尚书令大人家的曲端靖,小时候和我们一起在周师傅那里读过书的。那时候你们两个常常抛下我去玩的,怎么我这么局外人还记得清楚,你却忘了么?” 一抹带过:“我只能模模糊糊记得有这个人了。” 南安王叹息道:“是啊,要是靖姐姐能长大,以她的模样,肯定能与萧美人比上一比,最不济也是平分秋色。只不过她永远都只能做个孩子了。” 更深露重,萧合想起第一次见到墨王和南安王的时候,也是在树下,和今天的画面倒是一样,那时候尚是三殿下的墨王也像今日一样在看着她,只不过打断他目光的不是南安王,而是自己直直地瞪过去,质问他:“你看我干嘛?”如今倒是被偷看的人没有理,还得向他行礼。萧合想到以前,倒是笑了,只不过略显得苦涩些。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察觉到什么,平常都很难入睡的萧合,想到这里,眼皮子更合不上了。真不该到那里去,可是看见梧桐树,脚就像不听使唤了一样,她在后悔。 晚风并不是很猎,但是墨王邵誓合却被风穿过林子的声音搅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是想着他在萧合离宴后也跟了出来,本想说句话的,却不想庄妃赶在自己前头,她在宫里的日子很难吧。 又想到那样瘦削单薄的背影从一片光带子里走向一片黑暗中去。 后半夜迷迷糊糊的算是终于睡着了,又做起梦来,小时候的场景,一个女孩坐在梧桐树上看着远方,穿的白裙子被风刮着,背靠在梧桐枝干上,双腿蜷曲在树上,背后是一片晚霞,那是第一次见曲端靖的画面,曲端靖似乎感到了有人在看她,瞪了她一眼,道:“谁在那里?”说罢从树上一跃而下,而自己只低着头,不说话,听到那个女孩说:“你看我干嘛?” 低着的头才抬起来,那一瞬间,墨王一惊,从梦中惊醒,虚晃的灯光把自己的身影映到墙上,自己从小睡觉便要留一盏灯的,烛苗一闪一闪跳动不停,看看窗户,胡着厚厚的浆纸,怕是自己的心里起风了。想起自己做的梦,最后抬头看到的并不是曲端靖小时候稚嫩的脸,而是今日所见的萧合的脸。彻底睡不着了。 第二十一章 交锋 先帝膝下五子二女。 大殿下邵誓知和二殿下邵誓行皆是董舒皇贵妃所出,董舒皇贵妃是先帝早年宠妃,却因生产二殿下而死,自此先帝厌恶二殿下,而觉得对大殿下有亏,遂将大殿下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后来又立大殿下为太子,而二殿下却因养母——当今太后和万家,以及墨王扶持夺嫡登基。 三殿下墨王为玺宸皇贵妃所出,也是先帝亲生四子中到了如今唯一还保全着的殿下,和四殿下南安王交好。玺宸皇贵妃其实并不得宠,只是侍奉先帝的时日长,先帝念着情分罢了。 太后膝下一儿一女皆未成年便逝去,一直抚养当年皇上。 淳佳贵妃膝下一女,因太后不待见,如今养在行宫。先帝晚年偏宠淳佳贵妃,一直想废后,立淳佳贵妃为皇后,只是这念头未起多久,先帝便暴毙而去,倒是保全了皇后。 先帝驾崩后,玺宸皇贵妃本请旨出宫为皇上守灵,太后不愿,她只得留在宫中,又为保全墨王,愿终身不进宗谱,不要位分。 不过,这都是陈年往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也是一座后宫吧。 第二日,萧合起的比往日早了半个多时辰,用过早膳,对着镜昭说道:“今日去见过皇后吧,我被封为美人这么久,还没有去向她行过礼,虽然说皇上有了恩准,总归是不好。”又对着软玉道:“今日你就不必去了,邓太医会送来药方子,你好生拿着,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差错,等我回来交给我。”临走之时又对着软玉交代:“千万上心点。” 萧合是头个到君兰殿的,今日里穿了粉绿色的广袖流仙裙,衬出领口的皮肤白的发亮,只是脸上用了更厚的纱,只露出两只眼睛以及眼周围少许的皮肤。此时皇后尚未收拾妥当,萧合便在院里等候,不一会儿便见元妃的凤驾到了,到了的人自然都是行礼,元妃却打量着萧合,嗤笑道:“这不是昨日出尽风头的萧美人吗?没想到本宫还能在君兰殿里看见你,看来小门小户出来的人也不尽都是些没规矩的。” 柳星因像是看好了时间而来,远远的还未看见她的身影,就听到她娇柔的声音:“但凡她要是懂一些规矩,也不会是今天才想着来向皇后娘娘请安,小门小户到底是小门小户。”柳星因其实也是小门小户上来的,所以她总觉得自己受过的欺辱都要施与旁人身上才好。 萧合淡淡的,眉宇之间没有一丝怒气,道:“柳美人金安。” 庄妃的凤鸾刚落定,便看到这一幕,受过众人行礼,道:“起来吧。”柳星因刚想起身,便听到庄妃道:“柳美人接着跪着。” 庄妃道:“向来英雄不问出处,你不过就是区区一个美人,皇上喜欢的人也是你能随意去评头论足的?”庄妃扶着鬓边一只凤钗,笑道:“本宫依稀倒是记得,柳美人的父亲也是七品县丞这个小芝麻官一路提拔上来的,时日久了,本宫倒是记不清楚了,可不要记差了才是,还得柳美人给句话,到底是不是呀?” 柳星因本想羞辱萧合,却没想到庄妃问起这样的话,她最不愿意别人问起的话,支支吾吾不做声,却听庄妃声音严厉,道:“本宫问话竟也不知道回了么?难不成这宫里的规矩都是只框住萧美人的么?本宫竟不知道柳美人母家的门楣竟高过皇家了,如今连皇家规矩都不肯放在眼中了。” 柳星因忙不迭磕头,道了“是。” “是什么?” 柳星因最怕的就是旁人问起她的身世,眼中似是充血一般,但碍于她是庄妃,有着极高的位分以及膝下的二殿下,只忍着眼泪,道:“嫔妾的父亲是由七品县丞一路提拔上来的。” 柳星因隐隐听到旁边有人嗤笑,不敢大声,却敌意十足,就如多次她在梦中听到的那样,她只觉得耳朵像是进了千万之处虫子,那些笑声良久不断,一直徘徊在自己耳边。 庄妃却不依不饶,“原来你还记得,本宫方才听你说萧美人,还以为你早忘了呢。”又笑道:“起来吧。” 萧合这时倒开口了:“庄妃娘娘不必替嫔妾不平,原是嫔妾做的不对。嫔妾的确该早日来君兰殿向皇后娘娘请安的,奈何这张脸生出不少事端来,这些日子倒是好了不少,嫔妾一心惦记着该去各位姐姐宫里请安,可是却因知春园的掌事宫女杨柳一事耽搁住了,遂拖到了今天。还望姐姐见谅。”萧合眼睛看着正前方,却能在心里想到庄妃以及她身边的荟涓的表情。 元妃“哼”地冷笑道:“看来人家萧美人不领庄妃你的请啊。”又对着柳星因道:“你呀,也别埋怨庄妃一大早地给你晦气,庄妃娘娘若不拿你做人情,怎么当这个好人呢。”说着便向柳星因伸出手,柳星因上前搀住了,深明元妃之意,道:“庄妃娘娘要施恩,就是要了嫔妾的命,嫔妾也不敢有怨言。还好萧美人要的不是嫔妾的命。” “要你的命有什么难的?怕只怕萧美人要天上的月亮,庄妃也要摘来呢。”正好皇后身边的李稠出来了请各位小主进去,元妃和柳星因笑着进殿去了。 庄妃一向受元妃冷嘲热讽,倒不介意,她只恨自己身边没有一个像柳星因一样的人帮着自己。 倒是七巧低声道:“前些时候,柳美人来替孟昭容道不是的时候,对美人是怎样的低眉顺眼,如今便换成这样一副嘴脸了,可见她那回来就是为了那盒冰麝香粉,孟昭容是她陷害的再错不了的。” 萧合一笑,道:“你心里明白就好。” 萧合是初次见皇后,也不敢细看,只觉得皇后妆容很是别致,但是面容生得不是很好,尤其是比着庄妃元妃二人,想来皇后膝下大殿下在年岁上只比庄妃膝下二殿下大几个月,皇后和庄妃两人的年纪应该相仿,可是如今看来,皇后倒像是三十五岁往上,庄妃看着却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不过这样,皇后愈发显得老成持重,是中宫该有的姿态。 萧合按照规矩行了大礼,皇后道:“皇上既然对你有了恩准,你就该在宫里好生歇着,把身子养好了,侍奉皇上,就是对本宫最大的孝敬了。” 萧合抬起头,才是第一次认真打量皇后,只见她穿一袭明黄色衣服,气派又大方又尊贵,由于装饰得体,又仿佛能把她的岁数减小一些,但靥额之间,时间所做的记号,却不能倚赖人为的方法加以掩饰,便在那写在口角眉目间的微笑,风度中也已经带有佳人迟暮的调子,萧合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我的脸已经大好了,不久就可以摘下面纱了。再拖着了,也白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好心。” 元妃铰着手中的帕子,低眉道:“萧美人侍奉皇上便是对皇后娘娘的孝敬了么?若是这样,以后宫里姐妹们都不必来给娘娘请安了,只侍奉皇上就好。只怕那时候娘娘心里不是滋味,又后悔自己大度太过。倒是萧美人的脸究竟怎样,谁又知道呢?也许早就好了也不一定,萧美人若是真的怕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片好心,不如当着自家姐妹的面将面纱摘下来,有本宫和皇后在这里,难不成美人还怕有人会笑话你不成?” “皇后娘娘恩威并重,自然不会让旁人欺辱嫔妾,只是嫔妾也一直感慕皇后娘娘中宫之德,女子不修仪容尚不得见君父,更不必说嫔妾如今残柳之姿,嫔妾想若是皇后娘娘,必然要等脸上全好才敢示于众人,嫔妾不敢仰望娘娘仪德,只求学得娘娘一二分,为后宫少添烦扰便是了。” 皇后笑道:“难怪皇上喜欢你,竟这样懂规矩。”顿了顿,又捧起一盏茶来,放在嘴边吹了吹,随口道:“如今宫里愈发少见你这样懂规矩的人了。” 元妃知道皇后这话是说与她听的,自然气不过,她倒是要让众人看看规矩到底是框着谁的,便起身道:“昨个儿本宫为后宫的事情操劳到了半夜,如今倒是乏了,不能陪皇后您在这里闲话了,不知道娘娘肯不肯让臣妾先行一步。” 皇后笑道:“难为你替后宫的事情辛苦,去吧。” “嫔妾恭送元妃娘娘。”的声音刚落,庄妃便道:“元妃如今是越发我行我素了,今日我倒是奇怪,怎么一向最后落座请安的元妃今个儿来了大早,还以为她长进了呢?原来一样的,来早去早。” 皇后笑道:“由她吧,皇上喜欢她这个样子。” 在座的人又说了许多的话,不过是些顶无聊的话,萧合一直都是听着,却忽然开口道:“早就听闻柳美人精通天象,这是男子都少能学会的,照这样说美人也是女中豪杰了。” 皇后道:“你进宫晚,有所不知,柳美人乃是当朝太史令之女。” 萧合道:“原是女承父钵,还是可敬。” 柳星因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得意,道:“与父亲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萧合道:“美人过谦了。不过萧合眼下倒是真有一事得请教一下柳美人。” 皇后道:“自家姐妹,不用绕着弯子。”柳星因见皇后这般说,也道:“能尽力的我尽力就是了。” 萧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一下柳美人近日里有风没有,我是怕风吹起了面纱,让姐姐们见着我这奇丑的面容,被吓坏了。今日见了美人,也省的我再差人专门为了这事着意去问太史令大人了。” 柳星因以为萧合是在故意为难她,冷冷笑了一声,道:“秋高气爽,没有风。”萧合在心里念叨着---秋高气爽,没有风。各位妃嫔面面相觑,都想着萧合这下子该和柳星因结下梁子了,且不说萧合有没有得罪她的心,只柳星因的脾性,怕是要多想了。 第二十二章 菊误 本是清爽的秋日,层林尽染,除却宫里的银杏树满树金黄却是生机无限的时候,其他的都是残叶了,花都尽落了。 萧合踏入好竹馆,不经意的抬起头,只见满满园子堆尽了菊花,融融一片如毛缎子一般铺过,在这百花开尽的时节开得这样好。嵯峨映光,三保古典,清水之池,细察园里有的这里该是都有,盆盆紧接着。她几疑自己踏错了宫门。 软玉并着几个太监宫女迎了上来,道:“美人,今天一大早李公公就来了,说是皇上的旨意,宫里凡有的菊花品种,先紧着咱们宫里。” 她随心那样一说,皇上便将所有的菊花都搬来了么,萧合心里竟觉得有些羞愧,或许她不该那样敷衍,她并不喜欢菊花,却让皇上上心了。 她见那些丫鬟们都是那样欣喜,想笑,却笑不出来,小桂子道:“托美人的福,奴才还是头回见这么多不重样的菊花呢。” 萧合还是扯出笑来,道:“一会儿我亲自去向皇上谢恩。”顿了顿又对着软玉说道:“对了,邓太医可来过了,药方子呢?我还指望着脸能早些好呢。” 软玉打趣:“这么好的菊花,美人却不多看两眼,尽想着那药方子么。”想了想,歪着头道:“也是,皇上这般用心,美人可不是想着能早些痊愈。” 萧合道:“多嘴。”边接过药方子,边道:“没让别人看过吧。” 软玉笑道:“谁没病会想着去看美人的药方子呢?” 萧合在宫里歇息了一会儿,心里却怎么都静不下来,外头那菊花绽放的那样好,灼灼粲粲,却像是能烧灼人的眼睛,她不敢多看一眼。菊花,她从来都不喜欢,太过清冷,太过出世,因此只落得寂寞东篱的下场,就算枯不改香,又有何意思? 而皇上,她更是从来都不喜欢,在他身边的一分一秒她都会觉得煎熬,她敷衍说自己喜欢菊花亦是不愿与他多言,可他竟信了。他,一朝天子,为何要信她这个弱柳女子的话。为何?为何?萧合脑中只有这两个字,不断地问自己,却问不出答案。 “为何?”萧合将手中静心的经书“啪”地一声合上,道。 身边侍奉的人听到萧合莫名生气,都垂手侍立一旁,不敢做声。 他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容貌罢了,萧合依旧前往岁羽殿向皇上谢恩,这是这一段路她走得很艰难,也有数次,她都想折回,只是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回不去了。 萧合在岁羽殿和皇上闲话,正说到陶潜笔下的菊花,便听到王怀恩进来禀告:“皇上,元妃娘娘求见。” “传。” 元妃今日穿了鹅黄色娟纱金丝绣花长裙,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绣的花纹却是千瓣菊花,两鬓高高地吊着,梳的虚笼笼的,只攒了珊瑚步摇,脸上是豆大的汗珠,该是来得急,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细致。 皇上打量她一番,道:“你这是怎么了?如此慌慌张张的?” 元妃并不知道萧合也在这里,有点不知所措,贼兮兮的瞟了她一眼,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当面对质,少了她的狡辩与措辞,倒也干脆,道:“臣妾有要事要禀告皇上。” 萧合不紧不慢地走到元妃跟前,取出方帕,擦拭元妃头上的汗珠,道:“元妃娘娘有什么话也不急这一时。虽是刚入秋的天,到底凉,娘娘出了这样多的汗,落了汗又吹风,怕是要弄坏身子。”萧合将方帕收起时,却似是不小心将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萧合的脸就这样暴露在万妃眼前,只见元妃的目光急了,急了,呆了,呆了,木木的,延伸出许多深意来,萧合此时背对着皇上,赶紧将脸上的面纱又弄好,才走过去坐下。 皇上看着万妃道:“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元妃这个时候倒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皇上看了觉得难受,道:“到底什么事?” 元妃急中生智:“臣妾想着南安王今年也有十七了,莫说是皇家的人,就是普通男儿,如今也要娶亲了,眼下趁着南安王在京,该是好好操办他的事了。” 皇上语气很淡,又似是起了几分疑心,道:“单为了这一件事你就急成这样么?他没有娶亲难道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么?” 和以前一样,地上铺洒了不少从大宛进贡来的沉水香粉,岁羽殿中芳香四溢,元妃只觉得鬓边一缕头发汗津津黏下来,噙着香粉的味道,她眼里痒痒的,却恶狠狠望向萧合,带着眼里的那点痒意。 萧合却只顾低头整理身上的衣服,对元妃迎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臣妾,臣妾只是怕庄妃解除禁足,会在皇上跟前说出对臣妾不利的话来,所以急着来看看。” “你有什么不利的事情握在她手里,怕朕知道?”皇上满脸厌恶,道:“你们两个就不能让朕省心么?这么多年,你一言,我一语,还没个尽头么?” 还好,皇上不曾起疑。元妃道:“是臣妾失了规矩,让皇上劳心了。” 萧合这时站了起来,走到皇上跟前,笑道:“皇上,臣妾瞅着今日元妃娘娘身上所穿衣服上的菊花纹饰很是别致,都要将皇上赐给好竹馆的那些菊花给比下去了。” 元妃冷笑道:“呵,假的倒是把真的给比下去了。” 皇上倒不介意,只打量元妃的衣服,道:“鹅黄色衬你肤白。” 萧合道:“臣妾也觉得菊花纹饰极配元妃娘娘,“秋满篱根始见花,却从冷淡遇繁华。”元妃娘娘天质凤姿,和娘娘一片繁华比起,嫔妾们倒如繁华中的冷淡了。所以臣妾想要借花献佛,把皇上赏的菊花让元妃娘娘挑些喜欢的拿去,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道:“元妃是喜欢菊花的。” 元妃的确喜欢菊花,从一开始便喜欢。 元妃离开岁羽殿的时候,萧合也退下了。好竹馆和凤音阁是有一段要走相同的路的,元妃道:“本宫不喜欢拿别人的东西,更不喜欢别人无缘无故给本宫东西。” 萧合笑道:“这话,娘娘为何刚才不在皇上跟前说呢?方才娘娘好似有好多话都没再皇上跟前说呀。” 元妃本想着心里有点对不住萧合,又怕惹了皇上不开心,方才才应下了,不料萧合竟如此嚣张,怒道:“你想在本宫面前显示你的恩宠么?你真的以为你很得皇上的喜欢么。不过是年轻些罢了,难不成你能永远不老去么?本宫倒是等着你到了本宫的岁数,依旧能留在皇上跟前,有年轻的妃嫔送你花呢。“ “若是有年轻的妃嫔送臣妾花,臣妾是万万不敢收的。亦如娘娘不喜欢旁人无缘无故给旁人东西,旁人又怎会会无缘无故给娘娘东西呢。” 元妃如梦初醒,思虑良久,道了一句:“今日的事是你设计好要陷害我的?” 萧合笑面可掬,道:“若妹妹真要陷害娘娘,娘娘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臣妾宫里吧,就是不看菊花,也好看看那药方子到底是真是假啊。” 萧合说罢,就转过身去向前走,萧合听到万妃的脚步声,知道她是跟了上来了,萧合也知道,她一定会跟上来的。 到了好竹馆,萧合终于摘下了面纱,脸上斑驳的疤痕显露出来,元妃道:“想不到王礼这狗奴才竟然敢背叛本宫?” 元妃也是听了王礼来说萧合和邓太医私自在殿中说了好一回子话,并且将下人都打发了下去,又送来了药方子,王礼跟着王怀恩认过字,虽不懂医理,却记了那张药方子的几味药材说给元妃,元妃托人往太医院问了,才知道是养颜的普通方子,可是若是养颜的普通方子,萧合为何那样宝贝,她又想到昨个儿宴上萧合那样紧张那张面纱。 “王礼仍然是娘娘的好奴才,臣妾只是借他的嘴告诉娘娘罢了。只是臣妾从来不想与娘娘为敌,方才在皇上跟前截断娘娘的话锋便是臣妾的一份心意。” 元妃恨恨道:“你少假惺惺的,你帮本宫必然是有比不帮本宫更大的好处。你妄想本宫能念你的好。” 萧合含笑道:“让娘娘念嫔妾的好,嫔妾倒不曾奢望,不过嫔妾倒是念着连娘娘这般聪慧的人儿都能行错这步棋,那么承安宫的那位呢?” 萧合看着元妃脸上的惊讶亦如累丝嵌宝石金凤簪的那只金凤一般凝固成永恒,道:“元妃娘娘方才不是觉得嫔妾假惺惺吗?那嫔妾不如做点实事,让娘娘看到嫔妾的诚意,嫔妾自知出身低微,还望娘娘以后能多照顾一些才是。” 元妃听到这里,才明白眼前之人不过也是柳星因之类罢了,但是只要能扳倒白嫣燃,又何苦计较这些。况且,自己若是拒绝了萧合,不就等于把这个聪明绝顶的人往庄妃那里推,遂一笑生春,说道:“有什么要本宫帮忙的么?” 萧合拈花一笑,“当然。” 第二十三章 菊误(中) 元妃到底随意指了几盆菊花让奴才们带走,软玉见元妃走远,便用一红漆描金海棠花小托盘捧了菊花茶并几味花开富贵菊花酥,菊花佛手酥,打了帘子进来,萧合见几片菊花花瓣浮在黄橙橙的茶中,倒是没有胃口,便放在一旁,软玉一边将糕点上的碗扣打开,一边笑道:“美人和元妃娘娘说什么呢?说了这么一回子。这茶都煮了又煮了。” 萧合知道软玉因为吕海汝的事情恼万家,恼元妃,便道:“论菊罢了。”又望了一眼菊花茶和菊花酥,含笑道:“皇上总共就赏了这几盆菊花,也只怕是让你们菊花茶,菊花酥的早早吃完了。” “美人送元妃菊花倒是大方呢,食用才能用多少呢?”又道:“几盆菊花美人倒是上心了,愉美人和吕大人的事情,到底这么长时间了,美人也没个准话。”软玉的话说的轻轻的,虽有埋怨的味儿,却还是拿捏着分寸,说罢便低头不语,她心里着急,难受,却也无可奈何。 萧合见她眼中汪着水,今日外头套了一件葱黄撒花小袄,显得水灵灵又添可怜,很久,才开口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天来心里像是团着火,又看着我似乎毫不上心,更是难受。其实,软玉,我很怕你问我,因为我怕自己沉不住气,怕自己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我心里受的煎熬一点不比你少,可是我们还得一步一步来,不是么?我也恨不得将元妃撕裂开来,可我还得假意逢迎,我也恨这样自己,我竟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我了。” 软玉从来没有听萧合说过这些,她见到的萧合一直都是那样杀伐决断,好似从来不会犹豫,亦和林言原分开的话都是那样决绝,如今见她这样,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一般无助,只能叹了口气,含泪唤了一声“美人”,却又不言语了,只握着她的手,殿中地气还算暖,她的手却如井水汪凉。 只那么一瞬,萧合的眼睛便转了过来,问道:“我今个儿上午交代你的事,可办好了?” 软玉收回搭在萧合手背上的手,也含笑道:“小桂子见王礼从凤音阁回来,便将他捆了,如今关在柴房里,小桂子看着呢。” 元妃在凤音阁大发雷霆的事情,很快传遍了三宫六院,承安宫里,庄妃把玩着腕上笼着的金钏子,一下一下,拨来拨去,只见那几处千线菊花纹不断隐没又被翻出,一旁的荟涓见庄妃正自抿嘴高兴,也含笑,道:“美人今日好似很开心啊。” 庄妃肚中暗笑,道:“咱们的元妃。”说道这里又禁不住笑了一回,方道:“几盆菊花倒是也能惹得她不高兴。” 荟涓似笑非笑道:“听说那位一回宫便将菊花砸了个干净,到底是萧美人送的,元妃这样做,岂不是让萧美人没脸。” 只听得庄妃格格笑声,又喊来一个小宫女,将手上的千线菊纹饰金钏子拨下来,递给那个宫女儿,道:“把这个金钏子送去凤音阁,就说本宫劝元妃姐姐消消气,姐姐也太性急了些,横竖养好身子才是正理儿呢,本宫祝姐姐如菊生千线一般多子多福的心比着萧美人是再也不少一分的。”又咬着帕子笑了一回,对着荟涓道:“咱们去好竹馆,火上浇油的事倒是不难。” 庄妃觉得眼下实在是个大好的机会,似乎连老天爷也在帮着自己。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自己被禁足的时候,终日想的就是怎样把萧合拉拢到自己身边来,好让自己扬眉吐气。萧合终该是自己身边的人。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倒是流露出哀伤来,自己的夫君,要靠别人来取悦,自己的敌人,要用别人的力量打败。不过,她转念一想,前朝白家的势力仅仅居于万家之下,只要万家一倒,宫里就只有皇后了,而自己何时把皇后放在心上?所以手段如何不重要,关键是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能替白家出了这口恶气。这样想着想着,她的眼睛里的仅有的那些悲哀随着眉目间的顾盼流转,消失尽了。 庄妃进好竹馆的时候,乍窥门户,那样的一方朱门,远远没有自己的承安宫门气派,可是里面却是涂香晕色,连修剪花枝的宫女也是笑语盈盈。一路走来,宫外已是萧索一片,残红乱去,而这里门内却是如春盛景,似乎不被秋气侵染一毫。那年皇上迎自己入府,也算得上是专房之宠吧,庄妃记得,那年的花一直都开着,春夏秋冬,不曾凋零。 镜昭和七巧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剪子,见庄妃来了,忙向前请安,道:“大晌午的,娘娘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便来了?” 庄妃摆手,只道:“这样晴好的天,出来走走,本来只当是消食,却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想着没有过门不入的理儿。你家主子呢?” 镜昭道:“真是不巧,美人方才才出去,和娘娘一般,也是出去走走权当消食罢。不过已经出去好大时候了,怕是就要回来了,娘娘若是没有什么打紧的事情,可以在这里等等。”一旁跟着的七巧叹气嘀咕道:“难为庄妃娘娘还肯来看望小主,若是人人都如元妃一样,小主就是出去散再长时间的步,只怕吃入胃中的水谷都要积郁于心脾了。” 镜昭忙拉七巧,道:“好糊涂,怎么能当着娘娘的面儿议论主子。倒是让娘娘觉得美人底下的人都没个规矩。” 七巧分辩:“分明就是么。从咱们宫里好端端送出去的菊花,如今已是零落成泥了吧。” 镜昭赔笑,道:“倒是让庄妃娘娘见笑了。奴婢还有些事情交代七巧,不能在跟前伺候了。” 庄妃见七巧这样不平,心里也高兴,又见镜昭是个行事小心的,道:“去吧。” 镜昭道:“娘娘大老远走来,想必也乏了,理应请娘娘到屋子里坐坐,只不过美人刚刚交代过,她不在的时候,谁也不能进屋子,还望庄妃娘娘体谅做奴婢的难处。不如就在院子里看看菊花,有好些都是今年引进的新品,正开得好看。” 庄妃同荟涓交换了眼色,荟涓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娘娘也是你们敢怠慢的么?” 镜昭脸色微露尴尬,道:“不敢不敢。不过什么缘故,奴婢也是不知道的。娘娘自便,奴婢还有好些事情要做,不能陪伴了,若是有什么事,只交代她们就行了。”镜昭指着几个二门上的宫女太监,道。 荟涓正要追问下去,却被庄妃拦住。庄妃不是不起疑,只是镜昭是萧合的掌事宫女,和自己身边的荟涓一样,怎么会将自己主子的事情告诉旁人。她知道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庄妃看着镜昭一面拉着七巧往回走,一面低声训斥七巧没规矩,不禁对着荟涓道:“这个镜昭倒是老成持重,看着很稳当的一个人。” 庄妃本就无心赏菊,便在好竹馆里来回走动,等萧合回来。心里想的却是三顾茅庐的故事,她读过的书不多,却是知道这个的,不禁也被自己的诚意所打动了,就算这里满园的菊花,就算自己委屈在这里等她,都无所谓,只要能达成心愿,她知道,元妃本就是厉害绝色,她身边又多了一个柳星因,更是如虎添翼,若是自己还不做打算,下回便不是禁足那样简单了。 突然,她听到柴房有微微撞击门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刚听还以为是老鼠在闹腾,但是细听,却又不像。 自己虽然有点害怕,但是想着青天白日的,断然不会有什么事,身边的荟涓也好似听到了,两人交换颜色,庄妃忙大声道:“呀,本宫的金手钏怎么不见了。” 荟涓也失声道:“方才进来的时候还好端端戴在手上的,怎么才这一回子便不见了,这可是娘娘最喜欢的一样手钏。”好似不经意扫到二门处的几个丫鬟太监,忙招呼他们过来,道:“娘娘的手钏不见了,你们帮着去找找。”又道:“也找了几处了,都不见个影儿,想必是方才去竹林的时候不小心落在里头了,你们去竹林找找,可仔细找了。” 等支开了那些太监宫女儿,庄妃和荟涓才走到柴房附近,看着门上的锁,知道是有人被反锁到里面了,果然听到哼哼咛咛的声音,好似被堵着嘴,庄妃低声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被关在这里?” 仍是支支吾吾的声音,唯独发不出整声来,荟涓摇头道:“没用的,怕是堵着嘴,说不出话” “会是什么人?” 荟涓道:“只怕是萧美人自己宫里的奴才,若是旁的宫里少了人,早就有人回了皇后娘娘了。” 庄妃怕是拆穿萧合这件事,会让萧合难堪,倒是白白错过这回拉拢她的机会,便起身,道:“罢了,咱们还是走吧。” 里头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好似自己便是他唯一的希望一样,如果没有那扇门,想必里头的人一定会紧紧抱住自己的脚,不让自己离去吧。 荟涓只觉得怪,萧合看上去并不是这么个折磨奴才的人,只忽然见菊花台上有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子,便拿过来,对庄妃道:“好坏都有那扇门拦着,若是娘娘真的知道了萧美人不为人知的事情,倒也是好处。”便回到门前,道:“我拿着剪刀,你将绑你的绳索在剪刃上蹭断了,你若是明白我的意思,用头磕三下门。” 三声沉闷的撞门声传来,荟涓望了一眼庄妃,便将那把剪刀从门缝里递了进去。 只不大一会儿,听门里的人回道:“庄妃娘娘,可是庄妃娘娘?我在里面听到庄妃娘娘的声音了。” 第二十四章 菊误(下) 庄妃听里面的人能听出自己的声音,便知道他不是新进宫的,况且这声音也像在哪里听过的一样,便用帕子掩了口,走近了些,弯下身子,低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气若游丝,声音中略微有些颤抖,想必是被关的时间久了,却很热切,道:”奴才是这宫里的奴才,因为不小心看了美人的药方,而被关在这里,我听几个奴才在墙根下说着这几日没人呢就要结果了奴才,还望娘娘发发慈悲,救奴才出去,奴才一定做牛做马侍奉娘娘?” 荟涓望了一眼庄妃,便想炸他,一口啐道:“死到临头的东西,嘴里也尽没个实话。萧美人看上去贤惠淑德,也是性子极好的,怎么在你这里就成了恶主子了。必是你犯了什么瞒上欺下的大错或者手脚不干净才被关在这里,偏偏避重就轻,只说药方么?药方能有什么打紧的事情,能惹得你主子要打发你呢。” 又转身对庄妃道:“娘娘,咱们别理这个混懒东西,必是他自己没理,想着娘娘素来慈悲,故意框娘娘呢。娘娘可别为了一个奴才惹得萧美人心里头不高兴了,后宫和睦不比一个奴才重要。。” 里头的声音带了哭腔,仿佛是想握住一把沙子,可是手握得越紧,沙子却流失得越多,只能巴巴看其流去。他挽留,亦连门都被他撞得咣咣作响,在这样静谧微暖的午后,格外妖异,忙道:“娘娘别走。娘娘,奴才已是这幅样子,还能说假话吗?若是奴才真的犯了什么错,还怎敢劳烦娘娘,就是自个儿也饶不过自个,而奴才真的是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娘娘也说了,只是药方罢了,奴才就算眼贱,不经意看了主子的东西,也罪不至死啊。” 里头的人听得脚步一阵徘徊后停了下来,问道:“你识得字么?” 庄妃听门里的人道:“奴才原先在御前当差,就是因为识得两个字,大总管觉得比旁人强一些,才派奴才来伺候美人,当时奴才还觉得识得两字甚是好,如今看来竟不如目不识丁,那样好歹还能留一副身子在。”又听里面的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良久,道:“奴才也是奇了怪了,美人往日待奴才们的确是好,怎么这回只看了她的药方??????”说着又哭了起来。 庄妃这才开口问道:“那张药方上写的什么?” 那人道:“我只记得有荷叶薏仁,丁香麝香,牡丹皮,白芨、白芍、白蔹、白附子、白术、白僵蚕等,都是些平常用的养颜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能示人之处的。” 风过,浮花浪蕊送来阵阵菊花苦香,日明如洗,庄妃却觉得毫无暖意,只觉得晴天里头上却一道炸雷滚过,顿时没了六神,良久,愕然问道:“你家主子往日里都是用的这方子吗?” 那人道:“应该是吧,娘娘的身子一直都是邓大人调理,也没听说有新的方子。不过一向都是镜昭姑姑负责熬药的。还望娘娘救救奴才,好竹馆奴才是呆不得了,以后奴才愿意为娘娘鞍前马后。” 荟涓又问道:“镜昭是你们宫里的掌事宫女,怎么煎药这样的粗活也要她亲自操劳么?” “这下奴才便不知道了,或许美人不放心旁人,娘娘,救奴才??????” 庄妃已经完全顾不得那人的哭喊,眼前只浮现着萧合在中秋之夜遮面纱时的慌张以及她不惜得罪柳星因问天气。原是这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除掉杨柳,不,是为了除掉自己,若不是杨柳口风紧,那么自己现在怕是要在冷宫了,她只觉得游丝从树梢缝罅投过来,时不时亮一下,映得自己眼睛生疼。 远远的,像是午睡时冬日暖阳下的低语,渐渐透过竹林传了过来,庄妃大梦初醒,离柴房远去了,只见那些宫女太监走近请安,庄妃她们的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她们说什么,还是靠荟涓说些什么话打发了她们。 这时,萧合也回来了,上前请安,道:“庄妃娘娘金安。” “请来吧。”庄妃道:“妹妹宫里的菊花开得真好,和妹妹一样,都是绽放得最好的时候。” “嫔妾倒是觉得菊花盛放并无它意,却无端惹出许多是非。” “元妃向来小性,妹妹别放在心上。” 萧合调转话锋,道:“如今盛秋,春色自知不能撩人,自然要因人成事,借着这绽放最好的菊花惹人一笑罢。只是美人迟暮,盛年再有,亦如凋零草木一般。更不必说菊花开得再好,凭借的也是秋风罢。秋风只能助添春色苍凉,再不是娘娘所求的东风,东风无力百花亦残,已是徒劳,再借秋风悲寂寥,更是愚蠢。东方与周郎便,却不一定会给予庄妃娘娘您方便。” 萧合的语气坚硬,甚至有些刻薄,眼睛却好似无神,更添有一丝戏谑和不经心,庄妃多日的怨怒终于集成两字,脱口而出:”大胆。“ 庄妃明白了,不要说让萧合为自己出谋划策,亦是让她原谅自己拆散她和林言原,她也万万不肯的,元妃对她百般欺凌,她仍然愿意笑脸相迎,为的不就是借元妃之手扳倒自己么。庄妃望着萧合脸上的薄纱,恨不得扯下来。 萧合毫不退让:“娘娘怕是要早做准备,只怕萧合以后必然是多有冒犯,大胆这两字,现在说,为时尚早呢。” 萧合看到庄妃憋得通红的脸,攒眉一笑,道:“庄妃娘娘可听说,先帝的玺宸皇贵妃原是许了人家的,只因当今太后拉拢势力,硬是拆散了皇贵妃的姻缘,才有了后来宠冠后宫的玺宸皇贵妃。而皇贵妃得宠后的头一件事便是报仇。先帝驾崩,太后赐死皇贵妃的懿旨还未下,皇贵妃便自缢宫中,旁人都道皇贵妃有情有义,不枉先帝宠她多年,可又有谁能知道,皇贵妃离了自己心爱的人,早就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心中所想,只有报仇二字,任是如今太后高枕无忧,可失去一双儿女的痛苦又有谁能得知?而如今的萧合便犹如当年的玺宸皇贵妃。” 萧合字字直戳庄妃的心,敢拿当今太后做说辞,她当真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与自己作对罢,庄妃终是底气不足,有些瑟瑟发抖,语无伦次道:“萧合,你,你,咱们走着瞧,本宫不信还赢不过你这个贱人。” 萧合冷笑道:“娘娘能赢臣妾什么呢?臣妾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的。倒是娘娘您,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庄妃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往上涌,浑身出着冷汗,她本来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暗中拆散萧合和林言原,再栽赃嫁祸给元妃,却不想萧合倒戈一击。当时觉得处理萧合的事顺风顺水,并无丝毫节外生枝之事,如今看来,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空欢喜一场。 她不能放任下去。庄妃再明白不过先下手为强的道理,绝对不能养虎为患,她慌了,三步两步退出殿外,往岁羽殿赶去。 岁羽殿里,皇上已经宣了林言原,邓律,王礼,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萧合是换了衣服,最后到的,见殿中这样光景,也徐徐下跪,给皇上请安。 “起来。” “是谁触怒龙颜了么?皇上怎么让这么些人都跪着。” “萧美人,将你的面纱摘下来。” 萧合听皇上叫自己萧美人,全然不似以前的亲昵,迟迟不动手,只道了句:“皇上。”那两只纯净地可以掐出水来的眼睛亦如她的话一样柔情似水。顿足道:“再过几日便大好了,那时候再看不好么?”又道:“臣妾愿皇上看到的都是臣妾最好的模样。” 庄妃听到这话,心里却更有底了,脸上一松,厉声道:“萧美人的模样从来就没有不好的时候罢,只怕要直视人心时,才会发现是败絮其中,那样的美人还算是最好的模样吗?亦或萧美人心里的最好的模样只是指金玉其外。皇上不会在乎你的容貌,表里不一才更让皇上寒心。” “臣妾自以为并无得罪庄妃娘娘的地方,娘娘又何出此言?” “恼什么?萧美人不必恼的,只将自己的的面纱摘去,一切便分明了。” 萧合仍旧不动,语气中却有了哀求。 “到朕跟前来。”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的气息,萧合闻得心里慌慌的,圣命难违,萧合只得缓身而行,到了皇上跟前,把头埋得低低的,皇上一把扯过萧合脸上的面纱,萧合脸上的疤痕虽是淡了很多,但清晰可见,萧合像只惊弓之鸟一般瑟瑟发抖,伴随那湖绿色轻纱落下的亦有她的两行清泪,如一袭碧波漾在地上,那轻纱轻飘飘的垂落,一滴一滴,萧合的泪珠落在波中。 皇上看了眼中又是怜惜又是后悔,却渐渐延伸出清晰的恼怒与惊震,兜头盖脸向庄妃扫去,道:“贱人,你自己看。” 庄妃看向萧合,幻觉似的,但又清清楚楚的,她分明看到萧合眼中的那分得意,失声喊道:“是你,是你要嫁祸本宫。” 第二十五章 若教回首却嫣然 人证总是跑不掉的,庄妃本来觉得问问林言原和邓律是最好的,只不过她明白萧合和林言原的关系,而邓律又和林言原一向交好,定然不会告诉自己实话的。庄妃也只不过想赶紧趁着萧合还没有处理那个奴才,先去禀告皇上,若是待萧合羽翼丰润,以后行事便难了。 皇上终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喝道:“你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你原该一辈子禁足。”意外之意是从来就不该让你出来。 只是庄妃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是萧合要算计她,那一幕幕都是早早设计好的,只能指着王礼,道:“皇上,这个奴才,这个奴才能帮臣妾作证。”又道:“皇上,若是臣妾没有十足的证据,怎么会在御前胡说,若臣妾真是存心与萧美人过不去,又怎么会愚不可及,让萧美人褪下面纱来。萧美人面纱一退,她便反客为主,其居心叵测,可见端倪。” 盛怒稍退,静言思之,皇上倒是觉得庄妃的话说得中肯,好端端地,庄妃怎么会疑心到萧合的脸上来,便指向王礼,道:“你如实说。” “皇上,奴才冤枉,奴才也是今日无意看了萧美人的药方子,萧美人便将奴才关了起来,幸好庄妃娘娘来了,我便想着请娘娘向萧美人讨了奴才,让奴才到承安宫伺候,不在好竹馆呆了。别的奴才一概不知啊。” 皇上眉目舒展:“倒是和庄妃你说的如出一辙。” 萧合徐徐跪下,道:“皇上是疑心臣妾了么?” “朕不是疑心,朕只是想还众人一个公道。” 萧合磕头,连着头上的金缕翠钿一片浮动作响,翠眉低垂,含泪道:“皇上,公道只能在一边的,皇上与众人公道便是对臣妾不公道。”良久,才声如蚊呐:“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若只如初见,臣妾便如一缕暗香萦纡皇上心头,而不会落得皇上疑心了。”亦将眼角的一珠泪抹去了。 庄妃嗤笑道:“公道自在人心,而不是在你这番矫情做作上面。”又对皇上道:“皇上大可以问问萧美人,为何要因为一张药方发如此大的火?王礼只是看了药方子,又不是欺君。萧美人分明是心中有鬼。” 萧合道:“庄妃娘娘想问臣妾,臣妾又何尝不想问问娘娘,娘娘说是臣妾栽赃嫁祸,那今日娘娘到嫔妾宫里来,是嫔妾相邀的么?王礼是嫔妾宫里的人,好端端地被关在柴房,娘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萧美人你也说了,王礼是你宫中的奴才,若是你这个主子嘱咐的事情,他未必敢不去做?” “嫔妾和王礼主仆一场,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娘娘到嫔妾宫里,也是臣妾用强的么?娘娘本就不喜欢嫔妾,为何今日要到嫔妾宫里去?” 庄妃倒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萧合却以退为进,磕头道:“皇上若想处罚臣妾,臣妾甘愿受罚。臣妾此心光明,别无说辞。” 皇上面露难色,将萧合托起,萧合跪的时间久了,连脚下都虚飘飘的,软玉也忙着扶起她,软玉只觉得萧合整个坠在自己身上,她的手也是汗腻腻的,庄妃却开口:“别无说辞?怕是找不来托辞,而真相又过于不堪吧。” 软玉倒是开口:“什么不堪?眼下美人还要顾及王礼那个奴才么?”却被萧合截断话锋。 皇上微蹙眉头,道:“说下去。” 软玉道:“都是王礼平日里喜欢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前不久小桂子还在他的包袱里看到美人丢失的骨钗,只是美人一心想息事宁人,今日王礼又偷看美人的药方,美人才会这般生气,想着关上王礼几日也是好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皇上平日里对美人那般好,若是不信任,那些好又算什么呢?” 王礼忙磕头不跌,又道:“软玉姑娘,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拿了美人的骨钗?” “小桂子。” 小桂子便将那只骨钗从袖筒里拿了出来,对着王礼,道:“这是不是你包袱里的?” 王礼见是这支骨钗,长出了口气:“这骨簪的确是奴才的,但这是大总管赏奴才的,并非奴才偷的。” 皇上听到“大总管”,呓语似的,“王礼,王礼。朕记得你以前是在御前当差的吧。” “难为万岁爷还记得奴才。” 软玉道:“美人正是因为王礼原是御前当差的,又是大总管亲自拨来使唤的人,所以才对王礼格外开恩。倒是真没有见过这样恩将仇报的东西,吃里扒外,和别的主子一起陷害美人。” 事情牵涉到王怀恩,王怀恩也只得跪了下来,萧合抢先一步,终于开口:“本宫本想着给你个教训,你就会改了这毛病,谁知你不光是小偷小摸,却要联合别人来害我,这只骨钗是父亲临终前留给本宫唯一的东西,本宫在知春园时每日都簪着,如何成了大总管赏你的。” 王怀恩知道庄妃现在处于下风,而且这只簪子对于萧合如此重要,遂不开口,王礼道:皇上,这是小主当日被封为美人之时赐给大总管的,当日许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萧合道:“你这般说,倒让人觉得大总管常常私相授受,利用权谋敛银无数,退一步说,我若真是送给大总管,大总管为何不偏不倚就要转赠给你?难道是因为你和大总管都姓王吗?”王怀恩和王礼的心里都是一颤,萧合的几个问句换了语气,就是事实了。 王怀恩看到骨簪的那一刻,便知道是萧合的谋划了。他权夺利弊,若是除掉庄妃,元妃那里还能落得好,况且这个皇帝可不是先帝,皇上最恨的就是宦官揽权,私相授受,虽说自己为当初皇上登基立下汗马功劳,呆在他身边的每一日也是提心吊胆,眼下自己绝对不能卷入其中,更重要的是,皇上的心是偏着萧合的,便道:“奴才从来都没有见过什么骨钗,这王礼在奴才手下当过差,奴才看着他踏实,又识得几个字,才选去伺候美人,谁知竟是两副面孔,奴才用人不当,害美人受委屈了。”一如既往的谄媚模样,却标清了自己的立场。 林言原看到骨钗的那刻,却笑了,他在笑自己,竟然还为萧合安危担心,看来她已经深谙后宫之道了,只是没想到她先发制人便找了和元妃分庭抗礼的庄妃。 王礼忙磕头,道:“大总管,您怎么能这样说。” 庄妃嗤笑道:“萧美人宫里这样不登大雅之堂的事还是留着你们自己解决,倒是那张药方,萧美人肯拿出来让旁人看看么?” 的确是庄妃说的那样,是普通的养颜方子,一旁的邓律磕头道:“前几日美人说入秋了,天干燥了些,遂让臣写了药方来,也是臣的失职,没有写清原因,想必是让庄妃娘娘误会了。” 皇上脸色如秋一般明净,只是眼神中却带了几味厌恶,走到庄妃跟前,道:“她误会?若不是心中早有存心,她怎能这样杯弓蛇影,行事雷厉风行。庄妃,朕记得你以前心思甚为缜密的,怎么如今也落得害人终害己的下场了。” 庄妃不怕大风大浪,亦连自己处于下风,仍然不在意。但是她怕极了皇上这样的不屑和嘲讽。这两年,皇上对她远不似从前了,自己的底气只来自白家的势力,终究弱了许多,只听得皇上的嘲讽如冰凌子如自己头上戳来,道:“庄妃怎么不言语,你一向不是能言善辩的么?” 庄妃的绝望从心底生出,却变成无底的恨,道:“皇上,是萧合这个毒妇,她用先帝时玺宸皇贵妃和太后当年的恩怨激怒臣妾,臣妾才???????”庄妃的话还没有说完,皇上的巴掌便落到了脸上。 这是皇上第一次打庄妃,也彻底打醒了庄妃,可笑呵,自己竟然急到这个地步,竟然在皇上跟前提起太后最忌讳的事情。她也许是被掴得太重,只觉得晕星星的,晕晕的看见那一年的花海,她和皇上策马,那样的阳光和花香也让她觉得昏沉,沉到最低处,有皇上在的最低处。 良久,皇上道:“庄妃屡教不改,贬为贵嫔,以后没有吩咐,就呆在承安宫里不要出来了。” 是承安宫,不是冷宫,也好,怕是这回的事情一出,庄妃只怕不能将元妃连根拔起,连着万家,连着自己,只要借庄妃之手,万家除去也是可料想的吧。 萧合道:“庄贵嫔,虽说您向来不喜元妃,却不能因为嫔妾送元妃娘娘菊花而厌恶嫔妾。今日的事情,到底是庄贵嫔您错了。” 原来她早就和元妃是一路的了,今日的事情是她和元妃的谋划吧,她看准了自己急于扳回一局,庄妃想到,萧合果然是自己看中的人,当真厉害。 皇上冷冷道:“庄贵嫔,她也配?” 庄妃如同五雷轰顶一般,直到这时,她才哭出来,道:“皇上,至少不要褫夺臣妾庄的封号啊。”她拖着身子跪着往前,怀着心中唯一的希望,是两个人的希望,却是笑道:“皇上忘了吗?咱们初次在百花庄相见时,皇上带臣妾骑马驰骋在百花丛中,皇上说,花再美,比不上嫣燃一笑百花迟,皇上还告诉臣妾庄周蝶梦。皇上登基时亦连元妃的封号都是内务府拟定的,只有臣妾的庄妃是皇上亲自拟的。庄,是臣妾心中的牵念啊,皇上,难道你从来就不会回忆起我们那时的时光吗?皇上就这般狠心吗? ”临之以庄,则敬。朕真正的用意在这里,况且,若教回首却嫣然,贵嫔早已不是当年的嫣燃了。你既然做事这么不知道慎重,就赐你慎美人罢。” 当年的江山为聘,也不过落得这个下场,这怕就是帝王之爱吧。“君不见孟光举案与眉齐,何曾背面伤春啼。”民间夫妻相敬如宾,美人深闭宫内的不幸又是谁知道的,萧合叹了声,终于出门去了。 第二十六章 贵嫔 “好啊。” 元妃用指尖划过庄妃刚遣人送来的金钏子上的菊花纹饰,听柳星因来回禀皇上对庄妃的处置,大笑道。 柳星因也咬着手绢笑道:“庄妃娘娘还想拿这金钏子来笑话娘娘呢,殊不知她自个儿便是个笑话罢。”又忙改口道:“呀,嫔妾倒是失言了,如今那位已经是慎贵嫔了。” 大邵祖制,妃嫔位分自下而上依次是选侍,昭容,美人,昭仪,嫔,贵嫔,妃,贵妃,皇贵妃,皇后。慎贵嫔是有封号的,按说位分上该是比嫔位高出一截来而又在妃位之下的,可是这样的封号摆明了是皇上在恶心她,亦落得连嫔位都不如了。 “当初皇上登基,独给她一人拟了封号,这下可好了,咱们的贵嫔真是不负皇上的一片心呢。要说皇上心里还是在意她的,不然一个落了位分的妃子,哪有这样的殊荣,让皇上亲自赐“慎”的封号的,“慎”,真是好封号,听着比“庄”不知强多少。”又道:”这个萧合果然还算是有些手段,这件事倒是做的漂亮,本宫和贵嫔斗了这么多年,也只有上回借着你的手让贵嫔禁足三个月而已,而这回白嫣燃才真是元气大伤。只要萧合能像愉美人一样在宫中安分守己,本宫也是乐得提拔她的。” 柳星因浑然色变,萧合的盛宠再加上元妃母家的势力,自己又岂能匹敌,自己一心想争过姐姐,若是最后的下场落得连宫女出身的萧合都不如,倒真是白白在元妃跟前忍气吞声这么些时日了。 元妃将金钏子随手撂到一个匣子中,又挑了几件珠宝翡翠,指给柳星因,道:“这时候本宫倒是不好出面,便由你将这些送到好竹馆去吧。” 柳星因怏怏应了声“好”,便出殿去了。 那个送镯子的丫鬟本来提心吊胆地到元妃宫里去,这样的差事可不就是谁摊上了算谁倒霉,可万万令人想不到的是,元妃不仅乐得收下那镯子,还将她新做的一件菊花纹饰的衣裳送给自己,让自己换下再回去复命,那个丫鬟哪里见过这样的彩头,正在宫里拿这件事情说嘴呢,却不想正好赶上白嫣燃回宫。 白嫣燃只听那个丫鬟说道:“元妃娘娘说这件衣裳的菊花还有个名字,叫“痴花”,是说咱们娘娘对皇上和萧美人都是痴心一片呢。” 有另一个丫鬟问道:“对皇上痴心倒是可解,可是说娘娘对萧美人痴心一片,作何解呢?” “那谁知道呢,反正元妃娘娘是这样说的。” 白嫣燃一看见菊花就头疼,又受了委屈,上去一把拉住那个宫女便是拧打,又撕扯她的衣裳,一口啐在她的脸上,道:“好一朵痴花,别人算计你,你还拿这个冲脸呢,你跟着本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如今那个贱人才赏了你一件衣裳,就到处说嘴吗?你竟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下贱东西。本宫往日里给你们多少好处,也没见你们感念半分,却转身到旁人跟前去摇你的狗尾巴,合着旁人一起算计本宫?” 那个宫女才以为今日是走了运,不料还是逃不过一顿毒打,只疼得哇哇大哭求饶,她越哭,白嫣燃下手便越重,最后打着打着亦连白嫣燃自己都哭了起来,本来这个宫女还在哭喊,后来见白嫣燃落泪,却再不敢做声。 比起凤音阁中元妃的高兴和承安宫里的悲戚,萧合的好竹馆却是淡淡的,只有柳星因送来的一些东西堆在榻上添了生气,萧合却坐在窗下,像是没了神一般,软玉看在眼里,走进跟前,递上骨钗,道:“美人不应该高兴才对吗?” 萧合愣愣地道:“算是我们对不住庄妃。” 软玉道:“美人不是说,这是睚眦必报吗?美人提起太妃,不仅仅是想激怒庄妃,那番话亦是是美人的肺腑之言吧。毕竟是自己终身的幸福,软玉虽然没有遇见那个人,但是也懂得个中滋味。” 萧合看到软玉的难过,她虽说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但是有些事情给她的伤痛怕是这辈子都抹不掉了,萧合不忍心再勾起软玉的伤心事,说道:“有时候我在想,不如这张脸永远烂了的好,言原不会嫌弃,我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言原,怕是这是这个世上唯一不是因为容颜而爱她的男子,在她最丑陋的时光里依然不离不弃,单是这份情意,也够她暖一辈子的。 萧合笑了,像是不想让软玉失望,所以才去笑,道:“软玉往常倒是将是非分得清楚,这次却没有怪我。” 软玉道:“因为我觉得美人做的是对的。” 萧合苦笑道:“希望如你所言吧。” 软玉歪了歪头,问着萧合:“只是我不明白,王礼那样的人,美人就不怕他生出什么事端吗?万一他中途忽然慌了,说漏嘴了怎么办,虽说柴房里有小桂子逼着他在庄妃跟前说那样的话,可王礼毕竟不比我和镜昭姑姑可靠。还有上次七巧也是,当时我只顾生气了,后来细想,觉得美人未免太大胆,因为只要她说错一句话咱们岂不是棋输先着了。” 萧合道:“因为我能看懂人心呀。” 软玉笑道:“美人又想唬我。” 萧合语气上扬:“我可不是与你说着玩的。”顿了顿道:“其实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当官的有权味儿,做买卖的有钱味儿,想发财的有贪味儿,而七巧身上有泪味儿,王礼身上有奸味儿。我闻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我就用他们喜欢的味道来引诱他们,臭味相投,愿者上钩。” 软玉说道:“啊?这是怎么闻得啊?” 萧合从心里笑了:“这种味不是靠鼻子闻得,是靠心闻得,你以后见的人多了,就明白了。” 软玉反问:“美人见过很多人吗?” 萧合心里咯噔了一下,道:“正在见。”又说道:“其实,我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安排的每一个人都是没有退路的。就像上次七巧,看得出她是下了很大勇气的,可是如果她不那样做,我告诉她,她就再也没有弟弟,没有父母了。王礼这次,我倒是没下多大功夫,元妃上心些,但是,我告诉王礼的是,如果他有丝毫差错,他想要的飞黄腾达以及他的命就都没有了,其实他清楚我知道他贰侍元妃的时候便吓坏了,毕竟宫里的主子最看重的是奴才的忠心,他这回帮了我,便是缓和我和元妃,那样的话也就算不上侍奉二主,为他自己也留了后路。”又道:“其实我知道告诉你这些,你会觉得我可怕,可我不愿意瞒你,你要了解我是个什么人。” 软玉却道:“美人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只是美人就不怕他们记恨你么,皇上既然将王礼交给您处置,为何不将他打发出去,还敢留他在咱们宫里么?” “留他在宫里,才能让元妃放心咱们,再说,咱们既然知道了王礼是元妃手下的人,倒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怕只怕隐在暗处的主。”萧合道:“而且他们选了正确的路,我就会把他们当作自己人,七巧的弟弟现在已经康复的差不多了,每月都有一笔银子。王礼虽说降了职,挨了板子,却有一辈子都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以及元妃的信赖,这些都是他想要的,他们为何要恨我?” 软玉颔首,道:“美人这就叫做,恩威并重,不拘小节,不避小贪,对吧?” 萧合笑道:“软玉果然懂我。” 软玉道:“那美人就不怕有一天别人嗅到美人身上的气味来害美人?” 萧合的眼神却有些迷离,道:“他们嗅不到的,就算嗅到了,他们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气味。” 软玉听不懂什么意思,也不在往下问了,只说道:“那大总管也是元妃安排的?” 萧合道:“若安排的太过周全,面面俱到,反而不好,其实今日之事我已酝酿多日,但是仍然觉得不够妥当,多亏小桂子无意中发现那只骨钗,我才有了十足的把握,大总管是我计划以外的人,但是我说的那番话足以让他和我站在一边,他和王礼绝不是一般关系,那支骨簪便是证据,而王怀恩最怕的就是皇上对他起疑,只不过当时我的确捏了一把汗,真怕他说出实话。王怀恩倒是永远知道站在哪边对他自个儿最有利。” 软玉其实不太相信王怀恩会是萧合口中说的那样不堪,起码那回和他一起去搜查杨柳的住处时,他慈祥地和一个坐在院中晒太阳的老爷爷一般,可是萧合的话她不会不信,便岔开不提。 只道:“慎贵嫔,她的下半辈子就要在承安里度过了吗?”软玉有些怜惜。 萧合为软玉的惋惜而惋惜,道:“白嫣燃可不是孟昭容,且不说她的手段,只凭着她母家的势力,就算她犯了天大的错,皇上再厌恶她,复宠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罢了。 第二十七章 棠美人 柳星因心里本不愿往好竹馆送那些东西去的,可是她也不能在元妃面前露出端倪来,不过还好,萧合当时并不在宫中,倒是免了与她争锋相对,只草草放下东西如逃窜一般出殿了。 只不过王礼这回却是和元妃二人勠力扳倒庄妃,究竟发生了什么柳星因也不知道,而她早就嘱咐过王礼凡是禀告元妃的事情也要告知自己一声,所以当几日后王礼来她的宫中回话时,她身边的成儿不客气道:“哟,也就是这样不痛不痒的不打紧的事情公公肯说上两句吧,上回公公和元妃娘娘的谋划怎么一声都不敢吭呢?” 王礼以为自从经历上回的事情,元妃对他应该是十分信任了,以皮肉之苦换来旁人的信任,真是值了。在宫中有了元妃这样的主子,连说话也中气十足,道:“成姑娘说笑了,元妃娘娘是主子,奴才为主子效劳天经地义,成姑娘怎么敢僭越说成是谋划呢?再说了,谁心里头还没个藏着掖着不愿旁人知道的事情呢,柳美人不也只有背着元妃娘娘才敢问奴才一些事情么?” 成儿早已气得脸颊紫红,正要上前分辨,却被柳星因使了颜色拦住,又吩咐她取金银锞来,交到王礼手上,道:“这是新样格式的金银锞两对,刚才是成儿不懂事,还望公公不要放在心上。以后公公还是要常来的。” 王礼掂着手中金银锞的分量,又听是新样格式的,便笑逐颜开,道:“奴才能计较什么,还望美人不要与奴才计较才好,奴才也实在是有难处的。至于美人宫里,奴才自然是常来的。” “本宫说过,只要你做的好,赏赐自然不会少的。” 王礼道谢不跌,推托说不宜离宫太久,便去了,倒是成儿啐道:“什么狗仗人势东西,如今以为有元妃撑腰,眼睛便长到头上去了。将来一日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又知道柳星因为萧合的事情头疼,劝慰道:“美人也别生气。” 柳星因一笑抹过,道:“眼下有什么可气的,等到借他的手扳倒萧合,再气也不迟啊。” 日子倒是风平浪静,梅雨时节,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细碎的雨,秋便渐深了。雨更寒凉,萧合日日呆在好竹馆,不是读书,抄经,就是在窗前赏竹,软玉常说,萧合看竹的时候,目光呆呆的,空空的,不像是看竹,倒是像在谋虑一件事。 竹叶正是凋落的时候,秋风吹过,呼啦啦的一片响声,像是在山间田野,小桂子说,像闹鬼一样,每次进竹林,都要跟在软玉后面才好,上回王礼被撤去总管太监,萧合便抬举了小桂子,喜气洋洋的一个人,怎么着都让人喜欢。萧合从来不训斥他们,底下的奴才个个都是闹成一片,别的宫里的都看着眼红,说他们遇上了一个好主子。 皇上因为上次的事情觉得对不住萧合,天天派人往好竹馆送东西来,萧合虽然还没有侍寝,却也是公认的最受宠的了,又加上元妃对萧合的赏识,六宫虽侧目,亦无可奈何了。岁月静好,起码面儿上是这样,萧合这样想着。 一日日,萧合脸上的伤终于痊愈了,这日,愉美人宫里派人来清,萧合猜到应该是李全福,便带了七巧欣然去了,愉美人这是第一次见到萧合的面容,当真是看呆了,萧合穿了淡紫色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显出曼妙的身姿,纤腰不盈一握,一双明目温和而纯净,这样清冷的夏日却射出暖暖软软的光来。愉美人道:“李公公在里面。” 萧合被她的眼光看得生冷,怕她看出什么端倪来,还好没有,小时的模样了,毕竟太过遥远,像是黄昏,一抹便过了,只记得那样黄浑浑的光晕,再抬头,却已经是入夜了,便笑着携了吕毓书的手进屋去了。 只听李全福的声音却有难抑的激动,却有一抹惊疑,道:“皇上下了谕旨,昭孙大人回京,迁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 萧合有些迷惘,不解道:“怎么回事?” “不是你操办的么?”李全福道:“我还以为是你在皇上跟前进言要他回京呢。” 这时候两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人一直躲在暗处一样,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样漆黑一片,推着事情往前走。 倒是吕毓书见他们二人神色凝重,又不知道孙度地在吕家这件事情中的要害之处,便打破了沉寂,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宫里禁军统领千牛卫大将军是皇上紧跟前的人了,自然要挑最可靠的人。你们倒不用这样紧张的。” 萧合也一笑作罢,道:”是啊,怎们也不必疑心的,只要他回来,吕大人的事情就好办了,无论他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调回京城,总之对咱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李全福也只得点头说是。 皇上的谕令下的急,要孙度地两个月内务必赶到京城任职,孙度地接到谕旨的时候,心中百味陈杂,他日日夜夜盼望的时刻终于到了,他总算可以离开北海这个地方,回到属于他的金陵了,可是他的心里为何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欢喜,或许,自己早早就对这个地方产生了情愫,在自己无数次喝醉后对着这片墨蓝天空的明月的时候,在自己和这里的士兵比赛摔跤的时候,在上山打猎的时候,在与百姓乐宴山林中时,在自己不知不觉中,这个地方,这个自己呆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就这样悄无声息却又血肉模糊地渗透到了自己的生命中,细细想来,才觉得,自己已在这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甚至要被这离别的伤感给蒙骗了,他觉得这个地方或许比金陵更适合自己。他转念一想,自己一定是被蒙骗了,金陵才是自己的归属,多年后,他想起今日产生的错觉,他庆幸又绝望。 再也不能躲避了,自己已经完全好了,萧合想着,若是迈不出这一步,那么往后的路将会越来越难走。昏君,她要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操控他;明君,她要他还百姓太平盛世,指引他。 这日萧合穿了水蓝色的大袖对襟纱罗衫,纳绣折桂栀子,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宫里刚到的蜀绣,皇上的旨意,萧美人先挑。梳的是朝云近香髻,头戴点翠牡丹簪,眼睛倒是没有多余的装饰,干净的水汪汪的眼睛,如一眸春水,五官中格外出彩的,不需要多余上心。本来就出落得不一般,又费尽了心思去打扮,有些刻意,但萧合不在乎。 萧合去了皇后处请安,请的晚安。皇上每月初一,十五,都是要在皇后处留宿的,萧合故意挑了这一天来,反正她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知道的。 君兰殿里,李稠通报后,萧合便进来,皇后今日是费了心思的,绛紫色八凤百合深衣,头发梳的极好,特别是那一支金杏花宝顶簪,衬得格外好看,妆容也是眼下最时兴的桃花妆,但是比起萧合,只能说她贵在庄重,典雅。 皇上望着萧合的眼睛如春风和煦,牵过她的手,道:“朕正和皇后说起你。” 皇后见萧合脸上起了绯红,在这十五的灯光下如粉钻一般透泽剔亮,怪不得皇上这样放不下她,自己见了犹怜的女子。当初元妃,庄妃入府时,那样明媚的女子,她还是头一回见。元妃的笛声,红衣,剑术马术以及女孩子身上常见的娇嗔和难得的傲娇,都让人艳羡。庄妃的美却不似元妃那样有锋芒,却是如满月一般莹润,没有独具一格,却是美中的佼佼。可是她们最美的时候比起萧合,亦是寻常了,更不必说她们的盛年早已褪去。 皇后忍着鼻尖的酸涩,看着萧合挣脱皇上的手,生生饮下心中的醋意,笑道:“嗳,萧美人不必不好意思,原也没说什么,只是想着赐你个封号,想来想去,也没定下来。” 萧合最后只得任皇上牵着她的手,道:“皇上,先臣妾进宫的柳美人没有封号,愉美人也是有了身孕后皇上才赐的封号,臣妾不敢逾越了规矩,凌驾两位姐姐之上。” 皇后摆手道:“这哪里是什么规矩,适宜的封号本来就是难遇的,要多多揣摩,哪里会一进宫就有,皇上这是疼你。” 萧合道:“是,臣妾明白了。那皇上可想好了么?” 皇上道:“商量了这么半天,还是觉得,棠字最好。” 萧合和皇上相视一笑,几是同声说出:“海棠春睡。” 两人都是一笑,那种默契亦连跟在皇上身边多年的皇后都难有,两人就这样望着彼此,再没了旁人,亦或,所有的人都是多余的罢。 萧合道:“臣妾很喜欢。” 皇上大喜:“既然喜欢,那就定了吧。” 一旁的软玉行礼:“给棠美人道喜。” 皇上睨了一眼软玉,更是喜笑颜开,呢喃道了声:“软玉。” 皇后也念起这个名字,软玉,软玉,好似在哪里听过的一样,良久萦纡心头,终于一笑,如实拨开云雾的通彻,:“软玉。” 第二十八章 白璧微瑕 周懿楚还是想到了皇上曾在她跟前提起过软玉,好似是说与新茶有几分相像,都是极聪明伶俐的,便将眼中那样稀薄的泪花以及泪花中含有的恨意忍出一个笑来,道:“臣妾倒是可是要让新茶认认了。”遂招呼新茶走上前来,软玉偷偷打量着,和自己一般的个头,纤纤瘦瘦的,妆容很是别致,时兴却又别出心裁。 软玉和新茶并排站着,一粉一碧,倒是格外像姊妹,皇后亦是含笑道:“果然都是极出色的。” 软玉素来不喜欢旁人说别人像她,即使当着皇上皇后的面,依旧冷笑道:“‘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奴婢实在看不出来这位姐姐和奴婢有哪里相似之处。” 皇后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脸上浮着的一抹笑容一度一度从嘴角收回,萧合忙想打圆场,却听新茶道:“软玉姐姐懂诗书,奴婢却只是粗人一个,只能拿起梳子为皇后娘娘梳梳头,惹娘娘开心一笑罢了。娘娘说我们两人相像,不过是抬举奴婢,怎样看着都是好的,奴婢一个好还不够,还要扯上软玉姑娘好,其实倒不如说是娘娘愿意宫里侍奉的人都是好的,也好交给皇上一个安宁的后宫。娘娘是局中人,看不清楚,奴婢却看得真真的,娘娘这是想替皇上分忧,是娘娘对皇上的一份心罢了。” 这番话顾全的人很多,连皇上,皇后都是一笑,萧合却看软玉,知道她心里不高兴,道:“新茶倒是说笑了,若连你这样的人才都是粗人,谁还能替皇后梳头呢?软玉虽懂诗书,却不比你更懂得诗书中的中庸之道。” 面上虽是在夸新茶,却是一番讥讽,新茶到底在“真”上输给软玉了。 皇上一笑,道:“都好。软玉更活泼一些,新茶持重一些,侍奉你和皇后,也是各得其所了。” 萧合并不是没有买有看见皇后脸上的那一抹失落和慌张,只见她下意识忙去摸自己的脸,她到底不再年轻了,只凭这个,已经输了一大半,可是自己到了她的年龄,能比她好吗?到底谁输谁赢,现在说还太早。只笑道:“皇上说起各得其所,倒让臣妾想起了愉美人,臣妾虽只和她搭过几句话,也感觉得到,愉美人是个文气安静的,如何就赐了“愉”的封号了?其实臣妾倒是觉得,愉美人,就像,就像,”萧合一时间像是想不起来了,忽然看到皇后所簪的发钗,道:“对了,就像皇后娘娘所簪的钗花,杏花,杏花冰身玉肤,凝脂欲滴,是柔的化身。该是最适合愉美人的。” 软玉也道:“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是适合愉美人。” 皇上思虑很久,才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朕觉得杏花配你更妥帖。毓书过于倔强孤傲,不如杏花柔。” 萧合还是头一回听到皇上提起吕毓书,语气中一丝喜欢也无,倒是满满的累,皇上和吕毓书在一起很累吗?皇上知道为何累么? 她都不敢说,只道:“皇上不是说,臣妾配海棠吗?臣妾还是不和愉美人比的好了。” 新茶却开口道:“皇后娘娘,愉美人奴婢也是见过的,听皇上和软玉姑娘的诗,觉得的确是适合愉美人的气质。” 皇上道:“只知道软玉是读过书的,怎么,你也读得懂诗。方才的话倒是你诓朕了,朕还真的以为你不识字呢?”虽是指责,却是满满的欢喜。 新茶道:“字还是认得两个的。” 皇上的笑意爬满眼角稍显的纹理,对王怀恩道:“这一批宫人是谁往宫里招的,该赏。” 王怀恩回话道:“这些事情一向都是内务府的马培负责的。” 皇上终究是笑了,一一指道:”既然棠美人,新茶和软玉,你们都这般说,那就改愉美人为杏美人,让内务府和棠美人的封号一起办。内务府的马培,赏。” 萧合听到皇上欣然赐名,心里想着,他果然是忘了,那年春天的杏花雨,锁住了毓书的心,却让上锁的人相忘于江湖。自己的提醒也没有让他对毓书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怀念情怀。终究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只是皇上那一句,“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朕觉得杏花配你更妥帖。”让萧合琢磨不透,他是存心的吗? 萧合不知道。 可是,究竟谁是存心的呢? 不管怎样,事情到了这里,便停止吧。毓书,原谅我的存心吧。那年杏花雨下策马而来的少年是皇上,是皇上,他都赐你杏美人了,他都知道你的杏花了,你更该坚信了吧。 皇上还是跟着萧合到了好竹馆,皇后也不是很在意,在皇上跟前。 待到皇上离去,李稠提醒皇后,道:“今日当着皇上的面,皇后娘娘不好开口,倒是改日趁着美人单独来请安的时候,娘娘该提醒一下棠美人,皇上刚刚登基,三宫六院都要节省,而她今日穿的乃是锦衣,宫中最好的衣料,树大招风。” 皇后一边看宫里的奴才蔫怏怏收起皇上过夜的东西,一边冷笑道:“她年轻,哪个年轻的妃嫔不喜欢艳丽一些的颜色,杏美人再孤高清淡,亦不是成日里彩衣艳容,不忍凋零么?再说,皇上喜欢。不然为何赐她棠字,海棠花开似锦。本宫何苦费那样的心思?再者,今个儿是十五,她都能穿得那样艳丽,冠冕堂皇到本宫这里来,就算本宫不计较,已经惹得众人替本宫不平了,风已经开始撼树了,本宫亦无可奈何。” 李稠不言语,也帮着收起皇上方才坐着的明黄褥子。 皇上的仪仗到了好竹馆,已是月上梢头,婆子丫鬟们一早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布置妥帖了,夜,静悄悄的,卧房里皇上更了衣,只穿着黄袍,从卧室走了出来,向萧合伸出了手,萧合把头埋的更低了,皇上便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拉住,往里边走,已经不是头一回侍寝了,她偎依在皇上的怀中,道:“臣妾实在不知道皇上在皇后娘娘宫里,倒是去得唐突了,不知皇后娘娘会不会误会臣妾?” 皇上细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冰凉凉的,带着一点生疼,他仿佛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只道:“朕一定不会再让这张脸受伤害,以后你好好在朕身边,永远在朕身边好不好。” “臣妾不是一直在皇上身边么?” 萧合不懂得感情如酒曲,酿出的却是思念,感情越烈,思念便越烈。只是当她终于明白这些的时候,她仍是忽略一点,他和她之间缺的是酒器,酒是酿了出来,只是那样浓烈的酒却只能撒得一片狼藉,肆意横流,醉了一地。 什么事情,总是明白地太晚。 没有人一开始便会明白结局,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酿出世上最醇香的酒,只是好酒还是太少。 亦如白璧微瑕。 萧合去皇后宫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疼痛传来的时候,她还是猝不及防,皇上抚紧紧扣住她的腰,道:“放松。”她能做的只是更紧得抱住他,抱住这个在自己身上梦呓般喘息的人,她厌恶却推不开的人。 一夜云雨。从皇上第一次见萧合,他的魂魄就像被勾走了,他没有办法把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半刻,食色,刚开始他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萧合的脸受伤了,他对萧合的爱也没有减少半分,他想着,哪怕萧合再也好不了,也没有关系,三十岁的自己,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有着毛头小伙儿的冲动,想把自己最好的爱都给她,想护她一世周全,或许是因为萧合身世干净,他对萧合的爱能够纯粹,能够透明。 亦如当年那个落魄,不被先帝喜欢的王爷对白嫣燃和万隆欣,曾经的她们都是那样干净。他爱她们,也是爱得那样纯净。 半夜里,萧合怎么也睡不着,也不敢翻动身子,怕惊醒了枕边人。只能看着月影儿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往上移,耳边是那人如泥的鼻息,他一定是悍然入梦吧。 第二日早上,皇上要上早朝,所以起得格外早,伸手探向枕边人,却发现萧合竟然已在窗前梳妆,笑着问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萧合道:“为人妻的,不是应该伺候夫君梳洗吗?只不过臣妾的夫君是天子。” 皇上走到萧合身后,拂着她的脸颊,他的呼吸凝在萧合后颈,道:“朕只是心疼你,想让你多睡会儿。你不必事事上心的。” 只忽然看见镜中一点碧翠闪过,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脱胎玉质如明珠滴子,是鲛人滴泪所成的明珠滴子。翠玉透雕盘龙头簪,除了翠玉龙头簪,哪样东西还能这样牵动自己的心。 第二十九章 试君 萧合比着翠玉龙头簪的手被皇上握在半空,只听皇上的声音虽是极力镇定,亦带了一点仓皇,道:“朕不记得赏过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萧合缓缓转过身来,鬓发微松,是新起的慵懒,亦带到了自己的腔调里,懒懒道:“是大总管送的,往日里放着,不怎么簪。”又问:”怎么了?” 皇上凝视着簪子,长久不说话,脸上的有些难看,但和往常一样,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长久才说道:“宫中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承受得起龙头簪的分量。” 萧合猛地抖了一下身子,像是扑簌簌而落的花,急匆匆跪了下来,盯着皇上的眼睛附上一抹惊慌和泪光,道:“臣妾着实不知情。” 皇上淡淡道:“你当然是不知情,可是王怀恩不会不知情。” 不经意的凉风扑灭一盏摇曳的灯火,那样的暗光一闪,映在皇上拿着的簪子上,碧光熠熠,萧合像是自言自语:“照皇上之言,这簪子必是十分贵重的,大总管怎么会有?况且他为何要送于臣妾而丝毫没有交代?难道???????”像是幡然醒悟了,只盯着皇上的一袭袍角,道:“是臣妾太粗心了。” 皇上的眼中是古井的森凉,亦如窗外的秋风,道:“不是你粗心,怕是别人别有用心了。” 萧合满脸不相信的样子,亦用一方手帕覆唇,道:“臣妾与大总管无怨无仇。” 皇上沉默良久,伸手托萧合起身,有隐约的怒意浮上眉间,又落下,平声道:“朕记得了,那日朕让王怀恩给你和皇后送簪,用的是相同的盒子,前几日去皇后宫里,皇后说朕送的牡丹簪好看,朕竟记不得何时送的,想必便是搞混了。王怀恩这奴才,真是年龄大了,不中用了。” 萧合始觉寒意,这样浓重的寒意还是袭来了,窗外黑影儿一闪,是花落了么?已是深秋,还有花吗?便是凄凉的叶子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讪讪地道:“可是大总管并未说是皇上相送,只说是自己的心意。” 皇上只是肯定,道:“中间必然是出了差错的。”语气坚定,没有给萧合多说一句的机会,道:“王怀恩的为人,朕是知道的,听朕的话,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也不要对王怀恩耿耿于怀,朕没有丝毫责备你之意,这簪子朕收着了。” 萧合点了点头,应允道:“臣妾听皇上的。” 皇上见了王怀恩,也只简单地说道:“以后当差要仔细些,不要老了老了,晚节不保。”说的王怀恩一头雾水,但是他仍然应着:“是。” 镜昭端了玫瑰水进来,萧合见水汽氤氲中依然几点夺目的红,道:“深秋了,宫中竟还有玫瑰。” 镜昭道:“这是皇宫,一年到头都有时新花卉,只是有福分的人才用的上。” 只是花卉这一项开支,又得是多少银子,萧合叹了口气,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镜昭,以后咱们的每一笔开支都要记得清清楚楚的,皇上赏的东西,想想法子,全换成现银,日后有用处。还有,不必要的开支一律省了。” 镜昭只当是萧合仁厚,道:“知道了。” 萧合用帕子擦手的时候,碰到了手上戴的凤血玉镯子,凤凰的血只能尽在这方翠中。萧合曾听母亲说过血玉,传说中血玉的形成,和尸体有关,当人落葬的时候,作为衔玉的玉器,被强行塞入人口,若人刚死,一口气咽下的当时玉被塞入,便会随气落入咽喉,进入血管密布之中,久置千年,死血透渍,血丝直达玉心,便会形成华丽的血玉。母亲原是常带着冰花芙蓉玉,是父亲送的,通体淡粉,通透温润,内含云状白色花纹。刚开始的时候是粉红,可是时间越久,整个镯子便呈现紫罗兰色。可是有一天母亲却换了凤血玉镯子,从吐蕃带回来的凤血玉镯子。 而如今的自己的手上带的也是这样的凤血玉镯子。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淡漠便是从那只血玉镯子开始的,只到母亲去的那天也不舍将那只镯子褪下,只是讲着一个故事,讲着她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萧合心里头一回微微感受到,原来死也是一种解脱吧。 可是那只翠玉龙头簪,皇上为何会包庇王怀恩,萧合本想用这支簪子除去万家在宫中的党羽,却没想到皇上却无此心。她也真的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做,若是没有皇上的信任,一切都是徒劳。她能依靠的只有皇上。 过了些日子,吕毓书接到皇上谕旨,赐杏字,封号为杏美人,两颗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滴落,几个月来,因为父亲的事情,她没少哭泣,但这次,是喜极而泣。 他原来一直不曾忘记。并不是只有自己抱着这份回忆取暖,他亦是记得的,她不再埋怨,因为她知道那人是皇上,他的心里装的是天下,而自己心里装的只有他,不怪他。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好,远远看着他,养大自己和他的孩子,这样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而秋试就在这百花凋零,千叶渐脱的时节里陆陆续续的展开了,中原的学子们都于这两日赶到了江南贡院,皇上这几日也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抽了空到萧合这里,萧合也听了王怀恩提过秋试之事,遂说道:“这几日皇上不是该忙着秋试的事吗?怎么有空到这里。” 皇上打趣道:“怎么?朕来看你你不高兴?” “不高兴。” 皇上认为萧合是在说俏皮话,便顺着她:“既然不高兴,那朕就走了。”皇上起身便要走,看萧合仍是闷闷不乐,一丝要挽留的意思也没有,才明白萧合是真的不高兴了,但这脾气来的毫无道理,说道:“到底是怎么了?” 萧合这才说道:“皇上可记得臣妾向您提过的给臣妾起名字的方丈?” 皇上皱了皱眉头,一会才说道:“有些印象,当时朕说你的名字带着几分英气。如何提起这件事?” 萧合被皇上拥着,将头埋在他的脖颈上,道:“皇上,臣妾讲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臣妾乡里原本有个秀才,模样生得端正,才华横溢,心肠又好,那时无论谁家有了书信,都让他来读来写,他也不收银两,后来,机缘巧合,县令大人家的小姐在一次庙会上遇见了他,郎才女貌,都是该成家的年龄,顺理成章的,秀才便和那位小姐相爱了,可是后来他们的事让县令知道了,县令晓得那位秀才的才华和在乡里的名气,不反对,但有条件,就是要他考取功名。秀才听了,欢喜得很,因为他对自己的才气很是自信,相信自己一定会春风得意,抱得美人归,可是,人生失意无南北,他落榜了,在县令千金和他的苦苦恳求之下,县令同意他考第二年,于是这位秀才,有悬梁锥刺骨,不分昼夜地没了命地学,但是老天爷就是和他过不去似的,他又落榜了,有再一再二,却没有再三再四,县令大人也不相信他了,就在他第三次往京赶考的时候,县令大人把千金嫁了,他第三次又没有考上,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嘴里整日说些胡话,待他完全好了,便出家了。后来,乡里的人都听说,他第三次去赶考的时候,在客栈里听到了隔壁的谈话,是说他的,道:“隔壁那人,都第三次来了,真是傻的可以,不给主考官交钱,还想谋个一官半职,败都不知道败在哪里,只一味的瞎用功,功没用在刀刃上,有个什么用。”他这才明白了一切。” 皇上长久不说话,只觉得颈窝里湿湿的,是汪着怀中人的眼泪吧,只听她絮絮如莺语,道:“是臣妾的故事讲的不好听?” 皇上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个秀才便是你口中的方丈,对吧?” “是。”萧合并不含糊。 “放心吧。朕一定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你的故事,朕放在心上。” 果然,皇上没有问方丈的名字和当时的主考官员,从一开始皇上故意为杨柳身后之人开脱,再到后来因为翠玉龙头簪一事皇上包庇王怀恩,再到如今皇上对当年徇私舞弊之人不提起丝毫,萧合想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同眠共枕之人绝不简单,难道是因为万全手握重兵,常年把手要塞?所以他才不敢贸然行事,怕打草惊蛇?还是因为要借白家的势力制约万家的势力?若真是这样,那么皇上便知道所有的事都是这两人的操作,铲除掉这两家便不是问题。但萧合转念一想,不对,若是这样,皇上为何要听信万世基,对尚书令一家和吏部尚书一家斩草除根?背后一定有更深次的原因和动机,而自己一定要弄明白,不然就真的是同床异梦,以后的路也怕是要举步维艰。 第三十章 春风得意 皇上包庇杨柳是为了白家,是想要借白家之手除去万家。皇上包庇王怀恩是怕打草惊蛇。这一些萧合都能看透。 可是,可是她却看不透皇上对她的用心,她用翠玉龙头簪试皇上对王怀恩的情分,又插手秋试一事,她只是借着皇上对她的信任和喜欢。而她看不穿,皇上好言相劝,是怕她对王怀恩心生埋怨,以她如今在宫中的地位,对付王怀恩几是以卵击石,那样的用心,她却被蒙蔽了一般,看不穿。 命运,是每一步拼凑而成的一条路,而这条路所指的方向也是你一步一步挪进的。萧合不会知道,这些细微的琐事却最终将自己的人生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而那条路上没有他。 耳畔忽有裙衫窸窣之声,是软玉,她捧着早茶进来,道:“美人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可是真的?” 萧合坦然:“书上看来的。” 两人扑哧都笑了。 只是晨光那样熹微,萧合亦分辨不出记忆中的那些熹微的片影,究竟是真是假。权当是看来的吧。 江南贡院旁的一家客栈,才是上午,房间就住的满满当当,价格比往日贵了许多,却还是千金难求,不迎书院的两位同窗在一间客房里,明日是发榜的日子,但两人似乎都不着急,其中一个高飒飒的,皮肤也白,他躺在床上,手交叉着置于头下,翘着二郎腿,道:“春风,这次的状元和榜眼要是被咱们两个包揽了,先生他老人家怕是要偷着乐了。” 他嘴里所唤的春风兄,全名宋春风,个头稍低些,双眉中间有一道粗纹,无论笑或不笑,都在那里,他整日里没事就拿个东西磨蹭那里,有时候是一本书,有时候是一支笔,那人向他说话的的时候,他正在桌边读书,眉头紧锁,右手拿着一只毛笔,磨着那道细纹,不搭理那人,那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音,便从床上一跃而下,走到他身边,夺过他手中的笔,道:“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整天就知道蹭你的额头,也没见把那道皱纹给蹭没了。” 宋春风连忙去抢自己的毛笔,边抢边说:“我听着你说的话呢!”抢到了坐下。接着说:“不过,我觉得你太不了解先生了,即使,我是说,即使,即使真像你所说的,咱两一个得了状元,一个得了榜眼,先生那种宠辱不惊的人,也只会说,以后要脚踏实地地走。” 那个人也坐下,道:“我就不信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不比从前,先生平日里对一切淡然是因为没遇见能值得他注意的事,毕竟年龄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什么事都觉得不新鲜了,但自己的弟子能同时得了状元和榜眼的,大邵建立以来,一例都没有。” 宋春风摇了摇头,表示不赞同,那人不服气,道:“咱们两个打赌,输了的请对方吃饭,去百味居。” 宋春风道:“那个地方,去不起,去不起。” 那人哈哈笑了,道:“你是认输了。” 宋春风道:“嗳,也罢,去就去,你的前提是咱两得了状元和榜眼,我觉得是不可能的?”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可能,今年是新帝登基第一年,考场你也去了,有多严格不是不知道,况且今年的评卷皇上会抽查,并专门设了临时的衙门,一旦发现有徇私舞弊的事情,只要有人举报,便有奏折直达皇上,中间只需经过墨王,其他人都不许插手。” 宋春风道:“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这回又考砸了。”那人张大了嘴巴,道:“你这都第几年了啊?” 这是宋春风第四回来考试了,前三回,回回都不中,到了如今,还是个举人,当年一同考试的人有的都进入翰林院了,而自己却仍然在死读书,家里全靠妻子淑慎出去做工和先生接济过活,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自己很没用,好像这个名字是对他莫大的讽刺,自己的生命中,除了先生和妻子,似乎从来没有春风被送来,讽刺啊讽刺,可是他就只会读书,也不是没想过做别的,可是做生意,赔了,给人家做工,因为自己总是不长眼色,木讷的很,被骂着打着轰出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有时会这样想,可是一旦拿起书,他的种种忧虑都没有了。 发榜的日子出来了,长安街金榜前,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宋春风满怀期待地挤到跟前,榜首便是自己的好朋友的名字,安明,不会真如他所说吧,他赶紧看榜眼,不是自己,没关系,探花也行,可是看完了整张榜,也没有自己,他无奈地耸动了一下肩膀,叹了口气,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也能接受,他逆着人流,走出去,脚步像灌了铅一样,走到了在人群外站着的安明,道:“你是状元。” 安明似乎并不意外,道:“何必去挤呢?一会儿人都散了,你就这么急着要知道结果,考的怎么样?” “又落榜了。” 两人回到书院,先生在养花,听到两人的结果,并不对考试之事说些什么,仍是侍弄那些花草。宋春风道:“先生,弟子不准备再考了,我想去节度使那里做幕僚,以后有机会再进入翰林,淑慎怀了第二个孩子,我不能再让她出去干活了。” 先生放下手中的花草,站了起来,道:“这些花,我养了好多年了,你们捡自己喜欢的,拿一盆吧。” 两人都知道,在学生离开书院时,先生会送花给他们,拿过这盆花,从此便和书院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了。 两人齐齐跪下,声泪聚下,一声先生,三叩头。 先生道:“官场险恶,要戒贪,只有不被欲望牵着走,别人就奈何不了你们,你们读的那些圣贤书不是只用来考试的,遇到什么坎了,要多翻翻,那都是先人的智慧。”又道:“摆弄了一天的花,也累了,我进去歇歇。” 两人对着师傅缓慢却又矫健的背影,叩头。 安明带宋春风去百味居,不愧是京城中最气派的饭馆,从装潢到碗碟都气派的很,一楼热闹嘈杂,二楼是一些宴客的地方,亦有提着鸟笼的,说书的,亦是乱。领着二人上楼的堂倌早安排好了雅间,很安静。 安明点了许多宋春风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菜,等端了上来,一看,都是肉,胡吃海吃,但是想到玉珍在家里吃的是粗茶淡饭,心里难过,竟哽咽了起来,咽了嘴里的肉,对着安明说:“这么多菜,估计也吃不完,我想把剩下的带回去给淑慎,家里很长时间没有见着荤腥了,又有了身孕,我觉着对不住她。” 安明说:“这是我请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 宋春风像是自嘲,道:“虽然没有金榜题名,好歹先生那里,我是赌赢了。”说完,嘿嘿一笑,憨态十足。宋春风一心想把菜都带回去给淑慎,吃的便少了,安明看在眼里,又点了许多菜。安明没有问宋春风准备去哪里当幕僚,他怕宋春风多心。 两人吃了许多酒,临走之时,安明把一匹马送给了宋春风,自己骑着另一匹,手里带着一盆自己随手拿的杜鹃花,春光满面,吟起诗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情不自禁地唱了声:“驾。”疾驰而去。 只是他却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空落落的,若是淑慎知道今日,她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宋春风回到家中,把剑兰安置好,他向来喜欢兰花,拿铲子来翻土,忽然看见土里有个口袋,拿出来,打开,竟是满满的碎银子,选花之时,他便有些奇怪,平时便喜欢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先生,为何只有一盆兰花,不过看那盆剑兰长的极好,一眼便相中了,便没往深处想,现在明白了先生的苦心,心里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玉珍挺着肚子从房里走了出来,七个月了,屋里养着的猫看着主人回来了,也急忙出来迎接,攀着宋春风的身子便往上爬,宋春风抱住了,抚顺它的毛皮,听淑慎道:“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就是准备进去。” “你买了兰花?” “先生送的。” 宋春风把捎回来的饭菜盛在碗碟里,端给淑慎,想着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些菜装在百味居的玉盘翠碟中,是那般好看,勾人食欲,在自己家里的破碗里,倒是像家常菜一般,嘿嘿笑了,对着菜道:“真是被你骗的不轻。” 玉珍见了这些,道:”哪里来的?“ “安明请的。”顿了顿道:“今天是发榜的日子。” “中了吗?”玉珍把鱼肉夹到丈夫面前。 “没有。”宋春风低着头,又把鱼肉夹回去:“我吃过回来的,你和孩子吃。”想起大儿子不在,问道:“小虎呢?” “出去玩了。” “哦。” 宋春风不断给玉珍夹菜,道:“我不想再考了,我想去节度使那里做幕僚。” 玉珍不语,过了一会儿,开始收碗,边收便说道:“你要是真的不想考了,便不考就是了,但你若是为了我们母子而放弃,大可不必,当年有虎子的时候,你不是也在考试吗?我们两如今不是好好的,你自己想清楚了。” “我想好了,我本来就读书晚,虎子都六岁了,我老大不小了,却连个功名也考不上。” 玉珍停下手中正在收拾的碗筷,道:“老大不小,考不上功名事小,但老大不小却还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就太可悲了。节度使少你一个幕僚吗?” 宋春风低着头,说:“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进翰林院,想替百姓做些事,可是不一定要考试啊,再说,那些圣贤书教的都是怎么屈服和顺从,不好的,先生说,自己得学会思考,这要比读圣贤书强多了。我先去当个幕僚,有机会了,还是可以进翰林院的,你不要替我担心。” “你决定吧。” 玉珍收拾好了道:“你去隔壁家借个罩子,我把菜罩起来,虎子回来让他吃,这孩子,见肉,比见娘还要亲。” “好。“宋春风边应着边去隔壁家借罩子。他是铁了心了,不考了。 宋春风到隔壁李奶奶家去,心里希望着可别遇上她家恶媳妇,偏偏怕啥来啥,那恶媳妇本来态度还是好好的,眉目慈善的问自己中榜了没有,一听自己又没有考上,便露出可怕的眉眼来,还是李奶奶听到动静出来了,数落她,并把罩子借给自己,宋春风想着,还是淑慎好,不像其他的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又美滋滋地开心自己娶了个好老婆,穷人有穷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开心。 玉珍听到隔壁家的对丈夫恶言相向,想着这人怎么这样,都不知道还嘴的,一会儿听见他美滋滋地哼着小曲回来了,破涕为笑,擦了眼泪,接过他手中的罩子,道:“你这呆子,不过是让你出去借个罩子,傻乐什么?” 岁羽殿前,唱名:“状元,安明。” 好竹馆离岁羽殿近,萧合在心里默念,安明。果然,不出一会儿,软玉便来了,拿着梧桐叶子,萧合看了,心里顿时一沉。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软玉绝不是感花伤秋之人,坦然问道:“你捡这些叶子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今夜故人来不来 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尚书曲府的那棵梧桐树是金陵树龄最长的梧桐树了,也是萧合心里唯一的寄托,童年的自己常常爬上那棵树,俯瞰整个金陵,近处的街市,远处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静的是百年老屋,动的是袅袅升腾的炊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炊烟随意舒展,显薪火相传万家灯火了,这便是万古流传宁静平和的生活。 后来,直到后来,她在杏花下见到那个人,这棵梧桐树在她心里的意义变得不一样了,儿时的欢快裹挟着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她才知道,梧是雄树,桐是雌树,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她才知道,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她才知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萋萋,雍雍喈喈。 她才知道,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孔雀东南飞》中松柏梧桐的枝叶覆盖相交,刘兰芝和焦仲卿的爱情悲剧。 或者,以她的才情,她早就知道这些诗,只是如种子一般埋在心里,而那日杏花下的他便是从自己的心上牵扯出花的人。她在小时读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头一回发现这句诗的美感,因为他,第一次觉得。 可是,“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那样的春日和杏花,她知道再不会有了。只有梧桐殇,在这高高朱墙内陪着她。 只是,她不知道,凤凰非梧桐不息的清冷落得的冷清。 只是,她不知道,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亦不是亡国落魄的南唐后主而已。 已是亡国奴、阶下囚的后主追忆“红日已高三丈后,金炉次第添金兽,红锦地衣随步皱”的荣华,思恋“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的故国家园,悔失“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帝王江山。而她只能看着软玉手中的梧桐叶子,回忆起那样久远的藏春小阁。 软玉看着萧合怅然若失的模样,说道:“今日我去知春园找李公公,回来的时候经过细察园,有个人将叶子硬塞到我手中,说让我转交给美人。我便拿回来了。” 萧合故作镇静,只是摆手,道:“谁这般无聊,我要这些残枝败叶做什么?” 软玉走近,道:“我也是纳闷呢,可是那人说,美人见了自会明白的。又不肯透露他的姓名。只是说,美人看了,自然就知道他是谁了。我刚想追问下去,他便去了。只是模样还记得,想必是侍卫或者王爷。我觉得,他既然知道我是侍奉美人的,必然是故人。” 故人。 萧合接过小扇一般的叶子,一叶一叶的金黄,映在日光下,像是碎金子,叶子的叶脉似乎一路延展到自己手心的纹路里,和自己缠绕一起,又像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向遥远的地方,遥远的永远回不去的远方。原来故人和梧桐叶子都是一样,离自己这样近又这样远。没有损烂的,没有不平整的,灿灿的颜色也没有瑕疵,想必是用心在树下捡了好一阵时间的吧。 “那人还说了什么?” 软玉头稍微上扬,做思考状:“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又道:“那人考我,念没念过唐末五代诗人吕岩的《梧桐影》?我只记得这两句。” 她只记得这两句,却已经够了。 院中菊花冲天香阵,“银丝串珠”、“空谷清泉”、“珠帘飞瀑”、“月涌江流”,“飞黄腾达”、“黄莺出谷”、“泥金狮子”、“沉香托桂”“绿阳春”、“绿柳垂荫”、“春水绿波”,“玉蟹冰盘”,“枫叶芦花”,“三色牡丹”、“绿衣红裳”,“红叶题诗”、“黄石公”、“人面桃花”,“惊风芙蓉”、“飞龙舞爪”、“松林挂雪”、“香罗带”、“老翁发”、“金铃歌”,“柔情万缕”、“长风万里”、“金线垂珠”、“墨荷”、“十丈珠帘”、“一坯雪”、“彩云爪”等,一语道破花的万种风情。每个菊名之后伴有一段精彩动人的故事。可是,她的心中却只有那几片残落的梧桐叶子,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秋日融融而太过香冷。或者只是因为这是那人的赏赐,她看着院中的肥菊,眼前似乎旋有春意,可是那花却凝成冰来,落在她的心底,让她心中一凛,化成满心冰凉。虚无幻化的春意又如何,外在的春又如何融化心中的冰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萧合抿唇,软玉见她脸色不大好,问道;“美人,有什么不妥之处么,我感觉你怪怪的。美人是生气了么,怨软玉随意便将这些叶子带进宫里来么?“ 萧合摇头,道:“软玉,你认不认得原尚书令大人家的小姐?” “你是说曲端靖姐姐?”软玉疑惑,道:“美人怎么会问起她呢?” 其实软玉真正想问的是,美人怎么会知道她呢? 萧合的眼中却含了迷离的光,只道:“尚书令大人一家刚倒,吕府便跟着败落,我只是冥冥之中觉得两件事有些联系。也从李公公口中无意听说了曲端靖,所以能知道的细节定要知道,你只管说就好了。你知道曲端靖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多多益善。” 软玉心里的那点痛却像被抽离开,以为会牵扯的痛,如今看来,却是淡淡的,没有味道,只能以这样荒凉的调子来怀念她,道:“曲端靖姐姐已经过世有七八年了,她应该不会和吕大人的事有联系。” “说说看。” 软玉缓缓道来,四周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脉息:“那时候我还小,所以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但印象中有两件事,我是再不会忘了的。头一件就是端靖姐姐的家教特别严,夫人从来不让她和我们玩,有一次,我记得是大公子,也就是靖姐姐的哥哥的生辰,我忘了为什么了,夫人竟当着众多人的面打了姐姐,又罚姐姐面壁,当时把我们都吓坏了,吕大人,还有许多人,都是拦,拦不住,姐姐挨了打,竟没哭一声,面壁的时候,毓书姐姐劝她去向父母认个错,她也不去。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软玉顿了顿,萧合拿起手边的燕窝递给她:“润润喉,继续说另一件事。” 软玉只管喝燕窝,竟也没有看见萧合的眼睛红了一圈,然后继续说道:“后来,尚书令大人的夫人生了个小弟弟,难产,走了,没过多长时间,姐姐也走了,听毓书姐姐说是骑马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我那时不过五六岁,和她本来就玩的少,所以只记得这些了。再后来,尚书令大人也走了,大公子和三公子被流放,惹出了吕大人的事,至今没了一点下落。” 末了,软玉还是叹了一声:“好好的一个钟鼎世家就这么没了。” 原来第二件事便是尾声了。结局总是能让人记住吧。 可是软玉和吕毓书都不记得端靖了,他如何会记得。 萧合苦笑,道:“你这种没心没肺的,难得还记得这两件事,我本来想着你怕是连曲端靖的模样都不会记得了呢?” “怎么会,我记得呢。”萧合抚着头发的手顿了一顿,软玉接着说道:“姐姐当时只有十一二岁,但是已经漂亮的让人看了喘不过气来,说实话,我只见过一面,还是她挨打的时候,但是就是忘不了,要是姐姐还活着,估计美人还要让一让呢,姐姐的娘亲就是一个大大的美人。”软玉的手张开,摆出很大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却没一句有用的。” “其实毓书姐姐和靖姐姐倒是交好,美人想了解更多的事情,倒是可以去问问毓书姐姐。”又道:“我本来就说啊,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会有什么联系?美人还不信。” 萧合避开这个话茬,道:“李公公那边呢?” “哎呦。”软玉想起了什么,从袖子中拿出一张素简,道:“美人不说,我都忘了,这是李公公给美人的法子,保证养的菊花很好。” 萧合笑了笑,接过信,小声道:“算你机灵。” 萧合拆了信,刚开始是写菊花的,接着便是安明的情况,十分详细,看罢,放到一边去,对着软玉说,我得亲自见见李公公,你去把他找来。 “美人不是说,私下要少见李公公,免得别人起了疑心?” “天塌下来,有皇上顶着,咱们怕什么?” 软玉看着萧合颇有些无赖的样子,笑着出去请了。 李全福知道萧合不会无缘无故见他,手里拿了时兴的花,来到了好竹馆,萧合开门见山道:“安明是楝庭先生的门生,想必是错不了的。如今朝中几乎全是万家和白家的人,我们是时候该安插自己的力量了。” “美人叫我来,仅仅是为了这事?” 李全福当然知道该如何做,萧合所言实在多余。 萧合知道什么事情都无法瞒过李全福的,道:“公公,你了解皇上对万家的心思么?” “美人是想说,皇上维护万家和白家,维护王怀恩。” “嗯。” 李全福在宫中那么多年,怎会不知道这些,道:“皇上,他绝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当年先帝如此偏宠董舒皇贵妃膝下的大殿下,而对皇上是不管不问,咱们的皇上使了多大的劲儿才有的今天,单是这份心思,一般人便比不上。虽说皇上登基时大赏万全一门,到底功高震主,他比谁都怕。不过,皇上目前很看重你,花无百日红,趁着得宠,你要打算好一切。” “万全怕是也知道功高震主,不然皇上登基一年,他却迟迟驻留关外,不肯回京,不肯交出手中的兵权,为的不就是探一探皇上是否为早已对万家起了杀心。” “所以,万全一日不回京,皇上一日便不会轻举妄动。”李全福问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些?” “公公,你可知道南安王什么时候离京?” 李全福道:“祖宗规矩,向来是八月十五前回京,过了年下再走,你见过他们了?” “嗯。”萧合应了一声,“公公,你觉得他们会和咱们站在一起吗?” 李全福眉头微蹙,道:“不要将他们也拖进来。否则,就算他们肯原谅你,他们母妃那里,也定然不会放过你。你要明白,只要一卷入这场风雨,多多少少都会淋湿,没有人会全身而退。” 萧合颔首:“知道了。” 掰着指头数,今日又是十五,墨王不会不知道他皇兄今日要去皇后宫里,而偏偏是今日,他让软玉送来梧桐叶。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萧合心里彻底被梧桐搅乱了。 第三十二章 语襄 玉蟾清冷,只有霜影随着梧桐,是十五。 傍晚的时候,皇上正在皇后处用晚膳,突然软玉来找,道:“皇上,美人难受的厉害,你快去看看吧。” “可宣了太医了?” “邓太医正赶去,可奴才实在慌得很,才擅自主张来找皇上。” 皇上急于赶去,只是想了后,还是驻足,看向皇后,皇后含笑道:“皇上去吧,妹妹的身子重要。臣妾这里,皇上改日来也好。” 当周懿楚看到皇上想都未想便迈步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已经知道留不住了。 既然留不住,为何不让他记得自己的好。 只是,皇上如今对萧合已经算得上是专房之宠了,她日日盼着十五这天,不知盼过了这天,皇上还会不会记得自己的君兰殿。 到了好竹馆,已是月上梢头,殿里灯光通明,恍如白昼,邓律已经为萧合看过脉息了,萧合也不似软玉说的那样体弱,皇上一撩袍角坐在床边,上前拉着她的手,关切道:“怎么样?” 邓律道:“美人吃了开胃的山楂,遂晚饭多吃了一些糕点,腹中积食。倒是没有什么事。” 皇上含笑望着萧合,萧合亦觉得不好意思,却指着软玉说道:”你这丫头,当真是不懂事,一点小事,怎么把皇上找来了,今日皇上本该在皇后处的,你这般做,不是置我于不义吗?“ 皇上倒是不在意,道:“来都来了,说这些做什么?皇后不会在意这些的。” “那臣妾明日去向皇后娘娘请罪。” 皇上的“现在可感觉好些了?” “不似刚才那般钻心的痛了。“ 邓律亦道:“美人最好去散散步,和食而睡,对身子不好。“ 皇上看着萧合,道:“朕陪你出去走走。“ 萧合却摆手:“毕竟入秋了,晚上天也凉了,还是不去了吧。” 软玉道:“美人平日里就是懒,坐在那里便是一天,怎么会不生病?前几日,奴才听说,细察园的昙花,已是这个时候,还开呢!美人现在去,正好赶上看。“ 萧合的眼中却生了向往,道:“七月有花无人知,开在夜半无人识。眼下都九月了,还有昙花一现,真是稀奇。” 皇上亦牵起她的手,道:“既然觉得稀奇,便去看看。细察园离这里远,咱们乘坐步辇。” 天黑透了,各个宫里正上灯,清道的鞭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刺耳,震碎了多少后宫女子的心,晃晃几十个宫女提着羊角灯迤逦走在仪仗前方,走过哪里都是明晃晃的一片,萧合当然明白这阵势过大,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昙花一现只为谁,穷尽一生为这刻。 是入秋的风,吹散了那样的梦,亦将皇上对萧合的宠爱之风吹到了太后的耳畔。 于是,第二日清晨,当皇上去给太后请安时,太后却久久不让皇上起身,那样漫长,才道了一句:“昨个晚上可是为了最近得宠的萧美人大费周章,夜游观花么。” 皇上知道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专宠一人,怕会让后宫失了和气,却不曾想到竟有人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太后,便道:“母后知道她了,这几日儿子本来就是打算带她来见过母后。” 问:“听说她毫无背景,原本是个宫女出身?” “是。” “这么说,皇帝是动了真心了。” 皇上不愿让太后伤心,亦不想违背自己的真心,只觉得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只有在太后跟前的他才会这样窘迫,最终还是想了折衷的法子,道:“儿子不过是觉得是个稀罕人。” “断乎不是。”太后丝毫不客气。皇后元妃庄妃,太后都不计较,因为她的儿子要借她们的手,是棋子便不足为惧,亦连皇上宠爱元妃和庄妃都知道节制,绝不会让她们二人地位悬殊太过,而如今的皇上竟为了萧合冷落皇后和庄妃,一味助长元妃气焰,太后容不得。 相对无言,太后神情间又是冷若冰霜,一直站在身旁的墨王见皇上面露尴尬,知道越描越丑,便向南安王使了颜色,南安王会意,忙上前将太后扭得股绳似的,道:“儿臣好不容易进宫一回,母后怎么还是只想着和皇兄说话,母后不是说要看儿臣在大宛游历似的新鲜事么,怎么这回子眼里就只有皇兄了?” 太后笑着睨了一眼南安王,心里舒服,连对皇上的语气也温和了些,抚着怀里南安王的背,道:“哀家老了,很多事也不想再管了,只是皇上不失了分寸就好。听说你为了她降了庄妃的名分?这就太过了,她再稀罕,不过是宫女出身,皇上这样做,不是让前朝肱骨之臣寒心么?” “儿子本就打算瞅了空恢复庄妃的名分,只是那件事庄妃的确不好,儿子当时总得给一个说法,亦不能寒了妃嫔的心。“ 太后到底说了一句:“你心里有打算就好。“ “儿子图庄妃和万妃的家势,图萧合的,不过是个开心,一样的。” 却没有人看见一旁的墨王神色不好。 “皇后那里,也该去看看,她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就毫不介意。还有,杏嫔那里,虽说皇上膝下已经有了四个皇子一个公主,没有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也不该冷落她,她为她父亲的事情心里难过,皇上却该分得清后宫前朝。” 皇上虽说心里以为周懿楚是不会介意的,可是既然太后这样说,也只得一一应了,等到和墨王出殿来,见他眼周黑黑的,脸色也不好,整个人好似没了精神,问道:“怎么,昨个儿晚上没有睡好么?” 晴丝如缕,墨王的神色却稍带了和暖阳不符的惊恸,略显踌躇,还是道:“看书看得晚了些。“ “难为你一片孝心,起这么大早给母后请安。”皇上说得真切,却隐隐有一丝凉薄的笑意漫上嘴角,漾开在这暖秋里,连调子都是滞涩,问道:“你过来得早,可见谁在母后跟前嚼舌根了么?” 墨王虽然知道皇上信任他,却一直拿捏得住分寸,只道:“皇兄也想让臣第在皇兄跟前嚼舌根么?” 皇上一笑,眉眼浮沉的瞬间,微微叹道:“罢了,你不说,朕心里也有数。” 既然自己心里有数,为何还要问上一问?他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一丝不甘吧。面前一抹血红略过,是旋落的枫叶,皇上的眼前蓦然显出元妃年轻时的样子,明艳跋扈的隆欣,黠慧百媚的隆欣,都是“小枫一夜偷天酒,却情孤松掩醉客。”的样子,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红的枫叶,也只有那样明媚的她才有“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中的放肆。她的韶华如天边天边流散的云彩,嫣红如醉,亦如她素来喜欢的红色。 他不是不叹息的。 一切的美好从语襄入府开始改变,语襄——那时候他还唤她语襄。隆贵欣然。她嫌自己的语襄太过平淡,的确太过平淡,比起隆欣的万种风情,语襄素如一缕白月光,月光若是一直清寒下去,倒也罢了,可是月光见了霓光,一切便变了。云鬟散丝,粉颊轻扫变成风情艳质星眸点,彩颜繁簇,她亦求赐名为嫣燃。从此,不复语襄,只是嫣燃。 忆往昔,念往昔,终是往昔,只能惋惜罢了。 那样美好的隆欣只能活在自己的记忆里。他不愿再回忆,不愿沉享于这样的虚无。只到了句:“回去好生歇着吧。” 墨王送走皇上,见南安王还在里面,便站在廊下望着只有光晕留驻的园子,那样静。软软凉凉的只有风了,难不成还是自己的心么?他裹了衣裳,看着院中灼灼凄艳的花,秋日里盛开得那样好,却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哀凉,太过要强。 心傲不知酒醉伤,金樽玉露入食囊。飘飘似醉实无醉,却欲贪杯不浅尝。他翘首以盼,心里念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却只有花间一壶酒,他小心,亦连灯笼都是没有带,可是渐渐的却有灯花依依可循,他以为是赴约的她,是,的确是她,只是身旁还多出了一位。楼上明月徘徊,能照得只是离人的妆镜台了吧。月不解饮,徒影随身,哪壶合欢酒只能用来暖自己了,太白是“醒时同醉后各分散”而自己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能觉得她还在。 他知道她的苦心和不忍心,却做不到懂得的慈悲。望着灯火中的那一双倩影,千层万层的琼花开在她的襟前,淡淡的风过,亦是她的笑声如暗香浮动在这夜深人静中,琼香不如佳人笑。“纱笼银菊红颜隐,哪得游人不动情。”她花下的艳姿,又有哪个男人不会为她动情。微冷裹着身体,却有他皇兄为她添衣,而他,只能由着哪壶酒来暖了。 他的千回百转的思绪尽在玄安的一声三皇叔里到了尽头,他回过神来,笑道:“玄安今个不用上学去么?” 玄安脸上尽是无趣,道:“这么大早的天儿,皇叔也不问句吉祥的?偏偏捡我不喜欢的话说。” 墨王一直知道玄安的性子,忙作势,笑道:“皇叔这里给赔不是了。” 玄安亦摆手,道:“免了。”又笑着问:“四皇叔呢?” “你四皇叔在里头呢,快进去吧。”墨王的这句话几乎和玄安方才的发问一时说出,他知道玄安一向喜欢邵誓一,两人相视一笑,墨王道:“正和你皇祖母在里头说游历大宛的趣事呢。” 玄安急道:“怎么这就说上了,怕是别错过什么有趣的才是。”说着,便急忙往屋里赶去了。 第三十三章 荷衣 九月二十一日,霜降。秋风凄切。 萧合看到吕毓书的时候,不敢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些日子的,不过才数月没见,眼前之人便变的又黑又瘦,只有肚子鼓鼓的,像只鼓着肚皮的青蛙,可怕的很,想必是为了肚中的孩子,才坚持着,不让自己垮掉。任谁都忍不住,哪怕明白忍忍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但自己还是说服不了自己,直到这深不见底,无穷无尽的担忧和恐惧将我们折磨得体无完肤,我们不敢赌一个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未来,就像银子,总是现在拿在手里的价值最高。 吕毓书嘴角一抹凄惨的笑,道:“我日日数着日子,今个儿便是霜降了,秋后处斩,便要着手准备了。”眼泪流干了,深陷的眼窝有种惨淡的悲伤,比泪水更动人。 萧合何尝不是一日一日数着日子,运筹帷幄,要的就是时机。天时,地利,人和,天时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她不知道该如何让杏妃再相信下去了,况且秋后处斩是从是从霜降开始,不超过冬至。冬至之前,不见得孙度地会赶回来,便直切主体,道:“妹妹若是真的放心不下,只有一个法子可解燃眉之急,只是这法子只可做到扬汤止沸,要想釜底抽薪,还得从长计议。” 杏美人别过头去,含泪道:“什么法子你只管告诉我,前几日去狱中探望父亲,他老人家已经那么大岁数了,就坐在冰凉潮湿的地上,吃已经馊了的饭菜,浑身被虱子咬的不成样子,而我却只能看着,等着,什么也做不了,你懂得其中滋味吗?纵使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救父亲于水深火热之中,我都愿意做。” 萧合想到自己的父亲,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虫蛀了,道:“这个法子要一个药引子,不知你肯不肯。” 吕毓书看着萧合的眼睛不敢望着自己,只是望着窗外,便都懂了,身子顿时往后倾斜,跌跌撞撞退了几步,碰到了桌子的整个身子便顺着桌子往下瘫去,她明白,萧合所指的药引子便是她腹中的孩子,可这么多天,她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勉强吃饭,勉强睡觉,勉强保持愉快的心情,可以说,这个孩子就是自己的支柱,若孩子没了,自己还能活吗? 愣神之际,萧合还是道:“倒不必伤害你的孩子,只是你少不了要受些罪。” 胸口犹如被一块大石极重,却只能强颜欢笑,硬生生地将委屈和惊疑全部咽下,只是颔首,捱身往内殿去了。 而惊动了皇上,皇后和元妃的时候,已经是夜分,吕毓书还在卧在床上,进进出出的太监丫鬟让整个殿中让柏凉台好似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刻,连当初美人被诊出怀有身孕都没有这样的热闹,整个柏凉宫都是灯火通明,恍如白昼。而这样明晃晃的灯光下,吕毓书的一张脸却是虚浮的清白,散着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缕,眼窝中汪着一团泪。 “孩子怎么样?”皇上一进殿便问道,只是谁都听得出皇上的关切中有些懊悔。 “眼下是保住了。“邓律道。 “眼下?”皇上的话语中已经含了薄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心病难除,若杏美人一直这么下去,孩子必然受损。” 皇上一扫床边,却正好看见吕毓书眼窝里团着的泪从眼角滑落,只滑入鬓角中去,那样澄澈的泪光在灯下却如带了锋芒,只亮得皇上的眼睛生疼,连着心都是抽搐,叹道:“她该为自己的孩子打算一下,如今身子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躺在床上的杏美人将头别了过去,双手捂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无声的低落到被头,压低了声音,呜呜咽咽,抽抽泣泣,突出的锁骨一起一伏,看得人触目惊心。 还是元妃说了一句:“她太瘦了,全然不像有五个月身孕的人,可怜了孩子。” 这样萧条的秋夜,明丽的洒杏半透明烟绿鲛绡幔松松拢着,绡幔上绣工精美的粉色杏花随着绡幔的颤动轻轻摇摆,含混在一团轻烟似的淡绿间盈盈瘦瘦,却引不出丝毫春的气息,只有秋寒冽冽劈面。 吕毓书不语,只是匀珠泪。 而好竹馆这一晚却一直留着一盏灯,直到软玉破门而入,道:“皇上下令,吕大人的事年后再做处置。” 灯熄了。 而第二日,邓律来得却比往日晚了些,例行的诊脉,萧合道:“可去杏美人那里瞧过了。” “嗯,一切安好。皇上在那里陪着,杏美人肯吃饭了。”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我刚问你要了对胎儿不利的葛根粉,杏美人就出事了。”萧合知道邓律的心里不是不起疑心的,既然这样,倒不如将话摊开了讲。 “臣只看结果。”邓太医起身答道,“结果是杏美人母子平安,吕大人因祸得福。” 萧合苦苦一笑:“你倒看的清楚。” “只是有两件事臣如雾里看花,还请美人拨云见日。其一,美人如何信得过臣?其二,美人进宫究竟为何?”先是从水沉蜜,再到庄妃,如今又是杏美人,邓律觉得萧合绝不简单。 萧合反问:“那你呢?我从来都没有让你帮我?纵使你贪恋美色,也不敢觊觎皇上的人。” “臣相信直觉。” “好。我有我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不能说,但我会证明,你的直觉是对的,这样的回答大人满意吗?” 邓律道:“满意。只是美人向我讨药之事,被言原不小心撞破了,他对美人有误会,美人要不要向他解释清楚。” 是青杏的酸涩,她知道她和言原的误会再也解不开的,可是,可是当误会再加深时,她的心还是被扯得这样通,他会怎样想自己,那样的毒妇,妒妇,永远也解释不清楚,自己希望在他能从心底抹掉自己,可是真正当他不再爱她时,她只觉得苦。 “不必了,他会替我们保守秘密的。”萧合说罢,抬起头,将帕子搭在脸上,道:“你退下吧。”不一会儿,眼周围的帕子便湿透了,想起师傅曾交待过,自己的眼睛怕是再也不能哭了,遂将头别过去,望望天空,外边是秋日高爽的天空,明媚无比。 风吹的更紧了,乌云黑压压的,铅色的天空遮住了所有的光,云卷云舒,速度迅猛,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阵势。 冷的很,这天萧合正坐在窗前写些东西,吱忸一声,门开了,镜昭推门进来,风从门缝里呼啸着卷入,镜昭道:“这天,怕是要下雪了,真是冷的厉害。” 镜昭见萧合没拿暖炉,开着窗在写东西,自己都嫌冷,对着屋里的丫鬟奴才们说道:“美人当真是白疼你们了,这么冷的天,你们也不知道把窗户关上,连个手炉也不曾备下。” 萧合起身,道:“不怨他们,我本就喜欢开窗户,能看见外边的天。况且我手中拿着笔写字,哪里用得着手炉。” 镜昭道:“美人不能总是这么惯着他们,尊卑有别,失了身份不好,再说外面铅云密布,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边说边走上前把回字步步锦花窗关上。 萧合也不去理会,只道:“你方才说要下雪了?” 镜昭道:“眼下都十一月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雪都下了好几场了。” 都十一月了。 扬手,又是一冬。 萧合觉得坐的时间久了,身子僵得很,对着镜昭说道:“去取我的和田玉碧玉籽料手镯来。” 镜昭轻车熟路地取来玉镯,萧合戴在手上,墨碧色的光泽,上好的玉,对着镜昭说道:“咱们到内务府去一趟。” 镜昭道:“美人什么要紧的事,要自己去?今个儿的天是太冷了。”萧合道:“该下雪了,去让马公公做一件斗篷,我怕底下的人去了,他们不上心。” 镜昭笑道:“还当是什么大事,美人不必听风就是雨,我刚说下雪,便要储备过冬的物资了,以美人现在的恩宠,斗篷是披不完的,更别说谁敢对美人不上心了。” 萧合笑道:“你今个儿是怎么了,话多了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定我明个就被打发去冷宫了。” 萧合和镜昭到内务府的时候,内务府总管马培亲自出门迎接,小心翼翼,所说之话,句句让人舒坦,萧合并不客套,进了屋,从广袖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他,道:“今rb宫前来,劳烦公公找上好的匠人按照纸上所画,做一件雪天披的斗篷来。” 马培将纸打开,纸上所画,样式什么简单素静,只是有两叶碧荷图案得需要绣工,别的还真没什么特殊,心里的石头落下了,就怕萧合要的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道:“嗳,这没有什么难办的,美人放宽了心交给奴才改日奴才亲自给您送去。只是美人要用什么料子的?这图上也看不出来。” “羽纱面、黑灰鼠里子,银狐毛镶边。” “唉唉,奴才记下了,只是这宫里的银狐毛和黑灰鼠皮不知道还有没有,今年没有新贡上来的,各宫娘娘们都争着要,奴才也着实为难。” 镜昭嗤笑道:“上回皇上因为马公公往宫里招了几个会识字的丫鬟而赏赐了你不少东西吧,可是我记得当时马公公病了,主管这事的是您底下的一个叫小卓子的奴才吧,小卓子小小年纪做事却如此周全细致,自己的功劳被别人顶替也不抱怨,万岁爷向来喜欢提携新人,若由我家美人牵个线,那小奴才必定知恩图报,到时候别说是灰鼠里子,银狐毛,就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也会想法取来孝敬美人的。” 马培做的这些龌龊事,皇上虽然不知道,后宫的丫鬟婆子太监们都心知肚明,镜昭想着挑明了说也没有什么大事。 马培本想先诉说内库告急,再答应萧合,好卖给她一个人情,不想萧合身边的丫鬟的嘴竟然如此厉害,细细想来,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估计也是当年自己招进来的人,媳妇熬成婆了,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只得忙忙摆出讨好人的嘴脸,道:“这位说的哪里的话,内库再急,也先得紧着美人用不是,再说了,万岁爷上次打赏奴才,还多亏了美人底下的软玉姑娘呢。那,美人是想要什么颜色的?” 萧合看了一眼镜昭,眼神中微微带笑,取下手上的和田玉碧玉籽料手镯,递给马培道:“这个颜色。” 马培双手接过,道:“冬日里各位小主穿的都是些大红色,紫色的斗篷,美人要碧色的?” 萧合点头道:“是的,刚才镜昭的话多有得罪,公公切勿往心里去,这个镯子是皇上赏的,和田进贡,总共就这一只,我赠与公公,当是赔罪了。也当是谢过公公替我做衣的美意,毕竟公公也说了,今年库存告急,实属不易,日后若是有帮衬的到的地方,我自会尽力。”萧合当然明白马培方才一番话的本意,顺水推舟有什么难的。 马培连连推辞,最终抵不过萧合一再相送,便收下了,道:“方才听美人说,身边这位叫做镜昭?” 萧合望向镜昭,又望向马培,不解,道:“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几年前招的有个叫镜昭的宫女,如今二十三岁了吧。“ 镜昭笑道:“难得公公还记得。” 马培道:“二十四岁便要出宫了,镜昭可要早做打算啊。” 马培是笑着说的,语气十分轻松,但萧合和镜昭却觉得空气凝重了起来。 镜昭道:“多谢公公挂念。” 萧合临走之前特意交代,斗篷做的越快越好,今年第一场雪之前务必做好,说罢,又道:“小卓子在用人方面的确有些眼光,马公公多多栽培,以后便可把这档子交予他做,既甩了一个大包袱,也可得了一个提携下人的贤良的名儿。刚开始升官倒是容易,可是官越做越大,便遇到了瓶颈,想要突破,就得从别人想不到的地方下手,眼前看像是吃了多大的亏,但长远看,那些所吃的亏却喂大了格局。马公公在内务府总监的位置上已经多年了,知道的肯定比我多,我在这里随意说上两句,公公捡着听就好了。” 萧合最后一句话果然让马培打了个激灵,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的确很多年了,却久久没有升迁。 萧合看到马培的反应,心里暗自笑了笑,便去了。 望着萧合和镜昭的背影,马培心中默念镜昭的名字,自己不会认错,是她。 刚出内务府,镜昭道:“方才奴婢妄言了,不是最后美人的一番话,险些要了小卓子的命。”她知道,公然揭开马培的龌龊之处,说不定会让马培狗急跳墙。 萧合道:“说出来也好,这样马培兴许有些顾忌,那个奴才出了什麽事,他第一个脱不了嫌疑?只是可怜我的苦口婆心,他定然听不进去。” “美人何以见得呢?” “每年往宫里招人,你可知道这差事是多大的肥缺吗?若不是小卓子老实巴肯,又肯出实力,马培病了,怎会让他操办这事?若马培肯些许吃一点亏,把所得利益给咱们大总管只三分之一,他就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个内务府总管。马培只相信他自己那套,聪明的人自信呵。只是可怜了小卓子,投错了主子。” “好人有好报,没关系的。” 萧合叹道:“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坚持到好报来的那天。” 说罢,两人一路不语。 第三十四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回到好竹馆,萧合问镜昭:“你宫外可有什么值得挂念的人?”镜昭摇摇头,道:“父母都不在了,有个哥哥,前几年暴乱不断,死了,留下妻儿,原先我每月托人捎给他们银子,后来有一次,送银子的公公说,找不到人了,我托人四处打听,才知道嫂子带着孩子改嫁了,再也没了联系,她一个女人家,没有男人,想必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萧合道:“那你可有什么打算,出宫嫁人吗?” “不出去。”镜昭道,“我在这宫里,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做活,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以及为人处事的方式都印在我脑子里了,习惯了这个环境,不知道出了宫还能不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对眼下的生活很知足。况且也不想再耗费心力去适应另一种环境和生活了,年龄大了,便没有热情了。” 其实镜昭不过也是二十三岁,只是在这宫里熬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萧合听了,难掩心中喜悦,仔细打量了镜昭,五官像狐狸一样紧凑,端庄大方,皮肤莹润如酥,怎么早些没有发现她的美呢?难道是因为她穿着太过朴素了吗?萧合细看,才发现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这气质或许来自她的经历,倒是像足了玺宸皇贵妃,有一种无损于岁月的美,道:“怎么就是年龄大了?你在宫中好好呆着,等有了机缘,我就告诉皇上,让皇上给你指婚,以你的才情和心思,定然能有个好归宿的。”又道:“我本来想留你在宫里,又怕你在宫外有牵挂,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 镜昭笑道:“随缘吧。” 李全福来见萧合,说道孙度地已经到达京城,明日便是他进宫面圣的日子,萧合问道:“公公可有法子让我见他一面?” 李全福摇了摇头,道:“皇上必会设宴款待他,到时,王公大臣们都会侍宴,想把他请来,实在是引人耳目,况且他如何会来见你,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敢冒险?” 萧合道:“也是,这次回京,他必然处处小心谨慎,绝对不会再让自己步步维艰,身陷囹圄。” 萧合没有告诉李全福自己的主意,他知道他一定不会答应。 好竹馆的竹林中,萧合在吹萧,修竹已不再苍翠,竹叶落了一地,阵起的微风吹的竹子交错摆动,哗哗哗的声音和着箫声,别样动听,却有些萧然,忽然她听到鞋子踩在厚厚的竹叶上“沙沙”的声音,知道他来了,放下萧,转过身来,刚想行礼,对方先张口:“怀旧竹林馀向秀,山阳邻笛意凄然。你的箫声也凄然。” 萧合行礼:“见过墨王。” 墨王根本就不想和她谈这么多礼节,只是定定地看着萧合,拂着她的脸,道:“这么多年过的好吗?” 萧合想,他还是认出自己来了,本来担心第一个认出来自己的会是毓书,或者软玉,或者其他的任何人,却没想到,墨王才是第一个认出自己的,萧合努力地让自己的微笑看起来坦然,刚想开口,墨王便接着说道:“肯定不好,这几年你一定过得很苦。”风吹的竹叶拍打,哗啦啦的一片响声,远处镜昭和软玉提的羊角灯的灯光若隐若现。 萧合道:“还好。” 她是承认了自己便是曲端靖。 “都不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示人,还算好吗?” 竹林茂密却有月光曲曲绕绕地洒进来,仿佛漠漠轻烟笼罩着,连风吹叶子,露水滴竹梢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萧合心中百般滋味翻腾,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喉头像是被血冲堵住了似的,难以成言,眼角浸泪,千言万语化作四个字:“真的还好。” 萧合被强有力的手拥入怀中,自己顺势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偷偷搽了眼泪,她能感觉到墨王颤抖的身体。 “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我们再相逢,事隔经年,我该如何面对你,可现在我却宁愿怀念你。走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我宁愿你是彻底地走了。” 萧合听出他低沉的声音有埋怨,有无奈,有悔恨,有痛惜,还有湮没在漫长岁月里的失落阑珊,或许是自己感觉错了,他甚至感觉墨王在哭,萧合想故意说些话讨他开心,道:“难不成我活着,你不高兴。” 她已经那样难了,可是如今,还要她来安慰自己么?墨王不愿再让她伤心,只是拥着她,紧一些,再紧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结成永恒,墨王在萧合的耳畔轻轻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过去的事,我也不强求,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回来的目的。” 他果然还是懂自己,道:“墨王猜一猜。” “尚书令大人刚走,你便入宫,是为了复仇?”墨王刚说完,便自我否定,“不对,若你是为了复仇,在皇兄身边这么多的机会,你早该下手了。不会等到今日。”墨王说罢看向萧合,表示自己猜不出,寻求答案。 萧合道:“先帝在时,起义暴乱纷起,原来的兵部尚书赵大人围城三日,却久攻不下,死伤无数,但是他用了一种办法,最终不伤一兵一卒让他们全部投降。墨王可知是什么办法?” 墨王看向萧合,道:“我不知道。你说是什么。” “尚书大人在城外驻扎,煮米粥,蒸馒头,只要一个人出城投降,这一人便可享用。” 墨王听罢,有些不明所以,萧合继续说道:“明祖时,天下第一大帮是哪个,墨王还记得?” “花一帮。” “如今呢?” “天愚帮。” “花一帮从建立伊始到成为天下第一大帮花费多长时间?” “明祖建立邵国同年,江湖成立花一帮,到发展成为天下第一大帮,整整三十七年。” “天愚帮,一个无名帮派竟能在短短数年超越向来打抱不平,正义凌然,人才济济,帮派之人遍布整个大江南北的花一帮,墨王觉得,他们凭的又是什么?” “朝廷与江湖勾结。”墨王脱口而出,甚至不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坦诚的话,或许面对她,自己做不到心中有沟壑,墨王看到萧合的眼中有烈焰在燃烧,灼的人刺痛,这些话怎么可能从她这样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口中说出。 “墨王不是想知道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吗?便是这些了。” 墨王微蹙眉头,眼中流露之色,有喜有伤,涩涩酸楚,道:“我是该夸你巾帼不让须眉,还是该心疼你承受的太多。” 萧合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就如祖祖辈辈生活在穷乡僻野中的人,他不会觉得自己穷,可当一见了金陵城的繁华,他便无法接受自己原本的生活,而我见过了人间疾苦,朝政腐糜,我就无法在陶醉在自己的喜怒哀乐,安逸自在的小世界中,那种顾影自怜的日子倒是随着曲端靖的死一去不复返了。不过我要谢谢你,至少你没有说,女人就该呆在闺阁里绣花。”萧合说完强作一笑。 “若是那样,我还配做你的知己吗?” “知己”二字,让萧合释然:“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那可有等我到很晚?” “恩,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 “只是没想到不仅等来了我,还等来了皇上。”萧合笑道。 “这招竟是如此狠毒,不说一字一句,伤人于无形。”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绊。搁在以前,我是尚书令大人的嫡女,若是你向先帝求了我,我们可以在一起,如今已是沧海桑田,曲家衰没,我已嫁人作妻,当不再让你对我存有一丝希望,这是我对你的尊重,也是对你最后的情谊。若那欣然赴约,暧昧不清,既伤害了你,也作贱了自己。” “你爱皇兄吗?” “爱,因为他是皇上。”萧合知道墨王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无论是谁,只要是皇上。 墨王的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微笑,但是苦苦的,涩涩的,道:“我必尽我全力帮你,护你。”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想好了。” “那如此决绝,今日却让软玉传信说要见我,应该是有求于我,我不想让你失望。” 萧合笑道:“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果然瞒不住你,明日孙大人回京,墨王可否带他到细察园见我?” “不难。” “不过不要明了讲,最好是偶遇。” “好。”墨王说完道:“我有条件。” 萧合无力地笑了,道:“说吧。” “以后有什么事无力排遣了,只要我在,就像今日一样,告诉我,把我当做真正的知己,不要什么事都埋在心里,自己担着。” “心事付弦无人诉说也是苦,求之不得。”两人终于相视一笑,萧合忽然把眼光别向远方,那样若离若离的灯光,那样纷纷落下的竹叶,落花时节又逢君,如今落花早已落尽,再无可循,木已成舟,已是尘埃落定,结果的秋日了。唐皇朝由开元盛世经安史之乱,到乱后形成藩镇割据局面,由盛转衰,孰料经过历时七年多的安史之乱后,李龟年和杜子美两人各自流落江南,不期重逢。此时已经相隔数十年矣。人生际遇若此,实有无限的沧桑之感。而如今他们两人竟和当年的子美两人惊人的相似,心里觉得木木的,像是想起了一首苍老的曲调,道:“墨王?” “怎么了?” 萧合把眼光收回来,露出明亮的笑容,目光也从呆然变得澄澈起来,道:“没事,不过是想起那年东风浩荡,杏花汹涌,你从花中来。” 第三十五章 回京 孙度地进宫面圣,在玄武门前久久站立,城墙依旧巍峨厚重,被这城墙束缚的人却换了,目光所及之处均是皇家颜面,威武不已,一切都没有变,只是自己却略带沧桑,阔别了多年的金陵,自己终于回来了。 皇上特意设宴招待,为他接风洗尘,万太尉,白将军,六部尚书,三公,墨王,南安王,安明以及众位大臣都在宴中,万世基在宴会进行一半之时站了起来,道:“皇上,前几日,大风刮得紧,又加上秋雨连绵不断,皇上赐给孙大人的房子的东墙倒了,正在修缮中,孙大人舟车劳顿,需要安静舒适的环境修复身体,臣斗胆恳请皇上,让孙大人先在府上住下。” 皇上放下手中的乌木三镶银箸,道:“户部的人怎么做事情的?”平平稳稳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户部尚书赶紧请罪:“臣失职,当初只考虑到那就是一座古宅,其中风景秀美,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宛若天工,不曾想到古宅年久失修,是臣的过错。” 白将军也站出来:“既是这样,臣也有不情之请,早就听闻孙大人武艺高朝,卓尔不群,早就想和他比试比试,不如让孙大人住在臣家中。”女儿庄妃在后宫大势已去,若此时孙度地再被万世基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万世基道:“白大人此言差矣,孙大人刚刚回京,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为朝廷效力,比试的话,只要你愿意,鄙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万世基和苏白云商议要孙度地暂住万家,会面商议吕海汝的事情便方便些,不用私下里来往,让人拿了把柄,却不曾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白振微。 皇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辨不出喜怒,又是一阵沉默,万世基倒是一点也不慌张,苏白云早就交代过他,皇上惯用的伎俩,便是这“关键的沉默”,这沉默能让对方乱了手脚,从而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看着对方白振微有些慌乱却故作镇静的眼神,他更加佩服苏白云了。 这时,苏白云打破了沉寂,道:“两位大人不要争了,我倒是想起原礼部尚书上官大人的府邸,不是位于两位大人通往两位大人府邸的路上吗?现在派人去打扫,辰时必然能打扫出来,岂不两全其美?其实,住在哪里,关键得看孙大人的意思,不知孙大人有意于何方?” 孙度地起身,道;”多谢几位大人的美意,不过在下觉得还是不去府上打扰的好,毕竟客走主人安,我赞同苏大人的看法,不过一切还请皇上定夺。“ 皇上当然让孙度地住到了原来上官大人的府邸,万世基觉得虽然没有达成原本的愿望,但是起码没有让白振微捡到便宜,觉得苏白云这招急中生智还是可以。 宴会一结束,便作鸟兽散,人人都不清楚皇上让孙度地回京的原因,但是直觉告诉他们,皇上必然有大任要委与他,否则不会将一个没有价值的人召回京城,再加上刚才宴会上万世基和白振微的像风向标一样的表现,他们嗅到了猎物的血腥味,孙度地当然便有了一堆的邀约,苏白云道:“孙大人刚刚回京,还是让他歇歇的好。” 众人纷纷道,礼部尚书的府邸还没有打扫出来,时间还早,让孙度地到自己家中歇脚,苏白云似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万世基,万世基知道苏白云必然有他的道理,虽然自己不知道这道理是什么,仍说道:“你们这样,不是为难孙大人,去了这家,像是瞧不起那家,来日方长,以后有时候聚。”那些人看万世基都这般说了,便纷纷告辞,白振微还在那里围着自己的猎物,他敏锐的嗅觉告诉自己,孙度地这次,大有来头。 苏白云向万世基使了个眼色,便走向白振微,道:“白大人,万大人,这两日三殿下吵着闹着要我讲孙子兵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向来对这些兵啊法啊不对眼,可是殿下要学,没办法,硬着头皮从头学吧,可是殿下当真不愧是咱们皇上的亲身儿子,聪明,不是随便糊弄糊弄就能过去的,总是缠着我问这问那,我有些疑问,实在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而白大人,万大人都是久经沙场的了人了,可否一起喝上两杯,讨教讨教。” 白振微和万世基向来知道苏白云的说话风格,见怪不怪,万世基自然答应:“皇子是国之根本,我有什么能尽力的,自然去做。” 白振微本想推辞,变被苏白云拉着走了,道:“走走走,去万大人府上,有好的女儿红嘞。” “暧暧??????我还什么都没说嘞。【零↑九△小↓說△網】” “默认了,默认了。” 过了两日,苏白云给玄安上课,拿着个书本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最后停了下来,道:“三殿下不是一直觉得学那些圣贤之书无聊吗?咱们今日学些好玩的?” “真的,学什么啊?”玄安求知若渴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孙子兵法。” “不要。”玄安回复地果断,“师傅明明说好的要给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将那些名川大流的。” “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哎呀,人老了,就是记性不好,来来来,还是先学孙子兵法,那些改日讲,改日讲。” “可是师傅都说了好多次改日讲了。” “三殿下要体谅一些老人家吗!真是忘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玄安小声嘀咕:“我才不信你是忘了呢。”苏白云只当没听见。 冬日的寒风依旧猛烈,任是萧合今日穿了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带着雪帽,仍是动的瑟瑟发抖,虽说还未下雪,但冬天已然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不大一会儿,萧合听到镜昭行礼,道:“奴才见过墨王。” 萧合用手掀过鹤氅,缓缓转过身来,行礼道:“墨王。”遂又望向孙度地,转过头来,对着墨王道:“这位是?” 墨王道:“孙将军,这几日方才回京,我得了皇兄允准,带大人来后花园一叙。” 萧合行礼:“孙将军有礼。” 墨王又对着孙度地说道:“这是刚进宫不久的萧美人,原来在知春园当差。” 孙度地回礼,萧合嗤笑道:“不敢,孙将军当年斩杀投降俘虏五万余人,令人毛骨悚然,我区区一个美人,怎敢受的起手上沾满了鲜血和人命的孙大人的礼?” 孙度地十分吃惊,不知所措,这时墨王赶紧向萧合使了眼色,道:”天气冷,美人还是早些回去吧,以免感染了风寒。” 萧合像是恍然大悟,道:”告辞了。” 萧合转身便要走,便听见孙度地叫住了自己:“站住。” 孙度地大步流星走上前来,紧紧抓住萧合的胳膊,道:“你方才说什么?” 萧合想着,难道是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竟反映了这么久,不过还好,幸亏是追了上来,不等萧合开口,墨王便走了上来,道:”孙大人赶紧放手,让别人看见了,这是要掉脑袋的。不要一回京,就给别人留下把柄。” 孙度地仍是不放手,萧合被他抓的生疼,眼睛却射出极冷的不屑之光,恶狠狠地盯着孙度地,道:“当初孙大人就是像今日这样逼死了夫人吗?” 孙度地被萧合看的仄仄的疼,这双美的令人窒息的眼睛,当他射出邪恶的目光时,竟然如此可怕,自己也被看的胆怯了,手上的力道渐渐小了,竟苦笑了起来,随之,眼神变得凌厉,道:“你究竟是谁?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萧合道:“我是萧美人,而我知道的,是大人一直想弄明白的。可耐这是宫里,人多口杂,若大人真想弄个明白,初雪之日,大人在府中等我,萧合必使一切昭然。” 孙度地显然不想就这样被萧合糊弄过去,正想开口,就听见萧合行礼:“见过杏美人。” 杏美人免了萧合的礼,看到身旁的孙度地,冷冷一笑:“将军好生意气风发,不减当年。” 孙度地竟是愣了愣,触目惊心的是杏美人的肚子,时光荏苒,当年的那个小女孩竟然也要做母亲了,心底生出一丝人非物换的苍凉,因碍着杏美人在场,他便不好再提过去之事,只得先缓上一缓,可多年的沉积早已将他打造的百毒不侵,面不改色心不跳,萧合望着两人,最终转向孙度地,道:“你们早些便相识了?” “我刚见杏美人的时候,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如今不想都这么大了。”孙度地平静地说,心中的泪,却涌了上来,心中琢磨着,当年那个又矮又瘦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长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帮她及笄了,有人叫她姑姑了,有一辆描龙画凤的马车徐徐穿过热闹的街市将她送到这冷清寂寞的宫里来了,有个孩子将要叫她母亲了,或许就是在这么忽然的一天中的秋雨打梧桐的时刻,或者风雪吹屋檐的时刻,亦或是慵懒的阳光从桂树缝里倾斜而下的时刻,她已成长成眼前这个样子,再也不是印象中的那个跑跑闹闹的吕毓书了。眼前之人已是将近十年后的人,而在自己的心里,留给自己的仍是十年前的美好模样。 显然,吕毓书并不领孙度地的情,道:“我刚见孙将军的时候,只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害我父亲身陷缧绁。” 孙度地心中有愧,知道吕毓书定然不会懂得自己,任谁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不想再搅入这是非中去,便想寻个借口离去,萧合道:“冬日的风大,杏美人说话要注意些,不然这话被风卷到别人的耳朵里,怕是不好,况且美人有身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孙度地听到这话,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急忙说了声告辞,刚想走,萧合道:“将军勿忘初雪之约。” 说罢,萧合便和吕毓书一同回宫,只是吕毓书一路上也不说话,脸色愈发苍白,萧合知道这都是自己的错,可实在是无奈,若不是毓书恰到时机的出现,以孙度地的性子,必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己不忍心,道:“今日约姐姐到这园子里来,本是想着今日晴明的好,姐姐晒晒太阳对身子好,不想会遇到孙大人。”萧合说完,自己都想笑了,如今从自己嘴巴里吐出来的话,究竟还有几分是真的,说不清了。 萧合看得出来,吕毓书只是出于礼节,微微道了句不碍事,萧合宁愿她什么都不说,那样的话,倒说明她心里是真的把自己不当外人了,过了许久,清亮的天空一只小鸟飞过,越过一道一道的宫墙,飞向海阔天空,萧合看到杏美人一直抬着头望着那只鸟,直到它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了,杏美人平平的腔调里听不出一丝感情,像是诉说着平日里最细琐的事情,道:“这样的鸟儿同那年的杏花一样,到处都没有,早就没有了。” 萧合装糊涂,道:“不过是普通的鸟,来年春天到了,鸟儿会回来的,杏花也会开的。” “而今忘却来时路,如何回。”吕毓书在心里这么回答,嘴上却浮起苍白无力的笑容,道:“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待到来年春天,妹妹和我一起去看杏花。” 吕毓书清透,盈若秋水的眼睛望着萧合,萧合却是心中一震,趁应着声好,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自己被不毒的日光刺得生疼的眼睛。 第三十六章 初雪 倒是顺利。 只是两件事情很是奇怪。孙度地怎么会被安排到了上官府邸,虽然墨王说是万亭林和白振微两人相争,皇上哪面都不愿得罪的缘故,可是为什么就是上官府邸呢? 还有,镜昭也不知道怎么了,直到方才不知道从外面哪里回来了。整个人也是怏怏的。 莫名其妙,寻不到痕迹。 可是这一切都不影响第一场雪的到来。 萧合不觉得比往日醒得早,门窗尚掩,倒是外面白光耀眼,正暗自开心自己竟能多睡上几个时辰,不想日光已出,便起来打开步步锦花窗,地上竟是一尺多厚的雪,天空仍是扯絮一般,白花花的世界闪耀在这东方尚没出现鱼肚白的黎明前的黑暗里,萧合再也顾不上睡眠上的失意,欣喜万分,忙披了件斗篷,便想到院子里,出门踏向庭院的那刻竟是有些舍不得,这么好的雪,大片大片的纯白无暇,自己踩上去不免糟蹋了,每年下雪,自己都有这个顾虑,正是犹豫不决,被萧合出门惊醒的镜昭提着羊角灯出来了,道:“美人许是下雪了,开心的睡不着,今日起得这么早。” 萧合往日都是这个时辰醒,只是为了不打扰他们,起得晚,见镜昭的沙棠屐格兹格兹的踩在雪上,便不再可惜这雪了,走到院子里,接过镜昭手里的羊角灯,道:”现在还早,你再回去睡会儿。我出去踩踩雪,你不必跟来了。” 镜昭一向知道她的性子,不敢多问。 刚转过知春园去,便闻得一阵梅香扑鼻,这时已有丫头婆子在扫雪开路,萧合偏偏不走那些扫好的小径,只深深浅浅地踩在雪地里,寻梅去,又转过了几处,豁然开朗,一步一步走过,此处之景如画卷一般铺开在萧合眼前,红色的梅花如烈焰般艳丽,白色的自然洁白胜雪,绿色的如碧绿的玉石,单是这粉色又分出许多来,莲湖粉,龙潭粉,清明晚粉,雪海宫粉,更不必说,朱砂,绿萼,洒金,紫红,淡黄,在这枯哑单调,红绿已稀的冬日里竟满足了萧合对于色彩无魇的欲望。 萧合难得这般开心,提着羊角灯,细细看那梅花,忽然看到一株骨里红梅花开的竟是格外的好,要把周围的都比下去了,萧合不自禁地凑上前去文尚义闻上一闻,沁人心脾的淡淡的微香,萧合格外受用,又深深吸了口气,想让这香味渗到自己脾肺里去,待闻够了,转过身来,往前去,不想正好撞到一个人怀里,萧合瞬时脚下不稳,往后仰去,多亏了那人拉住了自己,定睛一看,是墨王。 萧合看了一眼墨王仍然停留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墨王会意,连忙放开了,耳根子竟红了起来,似是为了化解尴尬,墨王道:“只顾赏梅,也不注意脚下。” 萧合知道昨日墨王宿在宫里,今日两人约好了要出宫去,只是纳闷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道:“这株骨里红梅花开的格外好,一时贪恋,不曾注意到身后。”顿了顿,道:”不过也不曾想过这么早能在这里见着人影。” 墨王听出萧合的意思是想要问自己为何在这里,但是她如今对自己说话也是这般礼数周全,为她和自己都留下了足足的退路,心里竟然有一丝痛意,不知道这几年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将她可爱的棱角一一磨平,他以为这是他痛的来源。最后,所有的心痛和怜惜都顺着萧合的意思,墨王道:“早早的看见外边亮堂堂的,出门一看,竟是下雪了,下雪之日,当然要有梅花。”又问萧合:“你呢?” 萧合嘴角飞扬,道:“有梅无雪不精神,这雪里觅梅的兴致,我和墨王倒是相似。” 墨王道:“这株骨里红梅花在这里还算得上是翘楚,不过只算得上中等,知音难寻,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梅花。”说着便大步向前迈去,见萧合没有跟上来的意思,道:”不要总是忧虑担心太多,趁现在天色还早,赶紧些。” 两人便在这漫天飞雪里一前一后的穿行在这梅林中,原来很漫长的路今日倒是觉得格外短,忽然,一支梅花挂住了墨王的斗篷,萧合赶忙上前去帮忙撇开这支梅花,弯腰又起身的那一霎那,落红成阵,梅红复含梨雪,一轮一轮扑簌簌地落下来,果然比方才的梅花好上千倍万倍,更难得的是人迹罕至,只有梅花开得如火如荼。 萧合欣喜若狂:”墨王如何寻得这样一个好地方,难得的僻静去处。” “我也觉得这地方好,不过我更喜欢原来的这里,是一大片素洁的草地,拿本书坐在这里晒着太阳看,或是晚上的时候,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听听风,哪怕什么都不做,和自己在这里相处一会儿,也觉得好。”墨王的眼神里全是向往和怀念,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而又美丽的传说,只不过说罢,像是自嘲,道:“你以前日日都那般开心活泼,想必是不会懂。”想了想,眼前之人已经不是往日之人了,道:“不过现在应该会懂。” 萧合也笑了,道:“以前我也懂,昂贵的孤独也需要空间。” “所以你才喜欢爬上梧桐树,去高处来涵养你的孤独吗?”“萧合看见墨王注视着自己,而那种眼神和当初林言原看着自己时一模一样,她不敢迎上去,只得避开,也不去回答他的问题,想着今日当真不该和他来到这里,就在这时,墨王拉起萧合的手,萧合知道挣脱不了,道:”你皇兄曾经说过,以后再也不会让这双手受苦。”萧合以为以墨王的才智定会明白自己的意思,懂得分寸。 墨王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也不在乎萧合的话:“自那次梧桐树下再相见,我就好像被整个的潮水推动着的细浪,似乎拍在你的岸上才是我的宿命,我做不到只把你当作皇嫂,我觉得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是上天又把你带回我的身旁,我甚至在想,如果当初是我登基,那我们???????” 墨王话到嘴边,再也说不下去,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也吓着自己,因为虽然往日里会想,但那只是潜意识,自己从未示人,况且那是自己选择辅佐的二哥啊,苦苦数年经营才终于助他登上皇位,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萧合的脸色骤变,脸上那时刻挂着的虚伪恬静的笑容消失了,皱起眉头,一贯得体的语速,只是多了力气:“有区别吗?你当上皇上,就能给我一个更好的天下吗?此路凶险,结局难讲,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当真是辜负我,我们曾经拥有过彼此,也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这不就够了吗,重提往事除了会带给我们更大的伤痛,还会有什么,而且当时我才多大,不过十二岁,七年过去,人间万事消磨尽,如今是洪启元年,早已换了人间,吾心不木,又何以年年不变,长生不死?端靖已无,如今站在你跟前的是萧合。故人心早已变故,你再执着,最终也只能和你皇兄一样,得到的只是我的人。那日竹林一见,我以为墨王当真是知己,不曾想,杨意不逢,终期不遇,你都不曾知道我心心念念,屈身委于这逼仄的皇宫中究竟所为何求?难道我就愿意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吗?难道我就不想像那些明媚如春色的女子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萧合终于明白,为何李全福那日说不同意让墨王卷入这是非中来,这番话一说,萧合知道他们的情意当真是断了,不过这样也好,萧合耸了耸肩,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听见身后声音传来:“今日不是要一起出宫吗?马车已经备下了。” 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黎明浮于水,宫城如洗,环视天地,悄然无声,只有雪声簌簌,萧合听到墨王的这句话,竟有一种千古知音的感动,蹲下身子要去吹灭灯,眼眶便湿润了,泪珠打在灯芯上,只一两下,跳动的烛火便熄灭了。转过身去,挤出一个苍白的微笑,道:“我以为方才的话说得重,你会故意撂手不管这事了。” 墨王走到萧合身边,道:”说的倒像是孩子之间的赌气。不过你的话的确是重,赏梅的兴致也让你给搅和了。不过,这样像足了以前我喜欢的那个已经不在的女孩子,而不是那个说话做事出处机关算尽的萧合,方才那一刻你是属于我的,以后你便是属于皇兄的棠美人。” 道:“咱们该回去了。” 墨王却上前拉住萧合的手,道:“再做一会儿端靖,再最后陪我走一段路,当初的事情那么突然,我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你,日后凡是想到这里,心就像被剜了一个口子,如今就当是那时的告别了。” 萧合没有挣脱,就这样陪他走着,两人身后是东方红彤彤的太阳映着漫天愈下愈急的飞雪,都把这当作生命里的最后的一刻,惨重的心情映到了愈发缓慢的步伐上。萧合的手冰凉,墨王的手倒是热乎乎的,萧合觉得很舒服,不由得握了紧了些,墨王感到了萧合手上力道的变化,瞥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又望了一眼萧合,心里却更难过了,也紧了紧自己的手。 不觉得已经走出很远,墨王感到萧合停下了,转过头看着她,萧合道:“再走,就到了人多的地方了。” 墨王的手仍然不放开,眼睛里流露出的竟是一种末日的沧桑,萧合的心纵是百毒不侵,也有些难过,道:“来生。” 墨王将萧合一把拉入怀中,良久,道出一句:”端靖,路失梅源,再会终无便。”说完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三十七章 碧玉天成(上) 萧合回到好竹馆时,丫鬟太监们正在玩雪,只有镜昭一人站在屋子门口,神色却是凄迷中带了微醺的醉意,见萧合回来了,立马迎上前来,道:“美人总算是回来了。” 丫鬟们看见萧合回来,也忙忙停下手中的雪,拥着萧合走到屋子里,萧合把斗篷脱下来,递给镜昭,却对着软玉小声道:“软玉,今日我带你出宫如何?” 软玉喜上眉梢,连连叫好,只是待兴奋劲过了,才有些疑惑:“美人,咱们如何出宫?” 出宫可不是小事,若是没有皇上或者妃位以上主子的应允,出宫,该是做梦罢。 萧合放下丫鬟送来的暖身子的姜茶,扬了扬眉毛,却道:“山人自有妙计。” 马车缓缓穿过街市,已是夕阳时分,大雪竟是连连下了一天一夜,这会子愈发急了。白雪裹在这样黄融融的暖意中,有一种别样的凄美。 软玉在车子里听到街上有人叫卖红薯,不自觉咽了口水,南安王看在眼里,笑了笑,喊了声”停下”,车夫勒马,萧合正是纳闷,不一会儿,见南安王手里用箔纸裹着红薯回来了,递给软玉,软玉看了一眼萧合,萧合道:”拿着吧,有人想给便宜,有人占了便宜。” 说的软玉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今日萧合出宫时是墨王交代南安王的,当时软玉听到南安王说:“三哥让我在这里等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便是萧合的妙计了,当时笑呵呵道:“有人想给便宜,有人想占便宜。”不想如今萧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南安王倒是大方,道:”我愿意让软玉占我的便宜,美人就管不着了。” 南安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却不是亲生的,而是毗邻的南国皇帝的儿子,南国本是小国,年年要向大邵朝贡,明祖在位时,因为朝政清明,对这些小国也是能照顾就照顾,每年在朝贡一事上十分阔气。 待到先帝登基,却对朝贡苛刻了起来,当时大邵内乱频起,南国的地理,气侯条件本来就不好,实在没有那么多的银子向邵国进贡,就想趁着大邵内乱向大邵发动战争,却大败而归,大邵没有多余的力气彻底覆灭南国,却对南国起了戒心。 与此同时南国皇后诞下一子,邵国便要求把孩子接到宫中抚养,表面上做皇上的第四个皇子,实际上当作人质,这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因为其他的皇子知道先帝一定不会把皇位传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所以对他是十分的好,又因为南安王那种傻呵呵的性格,先帝太后喜欢,宫里的人最懂得见风使舵,都把他捧到手心当作宝,这些萧合都是知道的,所以刚才南安王的话,在软玉听来有些刺耳,萧合却觉得已经很客气了。 萧合道:”才刚见面,就一个鼻孔出气了,管不着就管不着了,谁让拿人家的手短,别把南安王逼急了,把我丢下车去,不管了。” “他敢。”软玉道,刚才南安王帮着自己顶撞萧合,让软玉觉得不妥。 南安王怏怏说道:“的确不敢,不然皇兄非得剥了我的皮。” 软玉因为上回萧合和墨王竹林相见一事,虽然没有听到什么,但是总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萧合根本不喜欢皇上,但是萧合又如何认识墨王,而且从今日墨王帮着萧合出宫,足可见交情不浅,以及萧合的举止谈吐绝对不是一个没读过书的小门小户的女子,总之萧合有很多谜团,可是她也承认,萧合比起自己,的确是道高一丈,只要萧合不想说,她怎么问都是没有结果的。 南安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车里方才还暖呵呵的气氛就冷了下来,只有软玉在那里咂着嘴吃红薯的声音,软玉想着一定是南安王提到皇上,让萧合为自己的红杏出墙感到难堪了,便想说些话暖和一下气氛,灵机一动,道:“原来怕皇上,让我抓着小辫子了吧。” 南安王倒是和软玉很谈得来,两人就这样一路上说说笑笑,马车到了地方便停下了,南安王扶两人下车,道:”三哥交代了,到了地方我就离开,今天晚上晚些时候马车会在这里等候,送美人和软玉回宫。”说罢便登车离去。 软玉这才发现自己处于墙根下,笑道:”美人,这就是你说要带我出来玩吗?这样荒凉的地方,玩什么?” 软玉不是不知道,萧合带她出宫,根本是有要紧的事情。 只听见萧合说:“软玉,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但你什么都不要问,只要记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吕大人,等到回宫,我再向你解释。” 软玉懵懵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萧合带软玉到了一个院子里,将小卓子前几日送来的碧荷斗篷脱下来,给软玉披上,软玉连连推辞,萧合一边给软玉系着洒金缨络带子,一边道:“我进去找一位故人,你先站在门外等着,我叫你了,你再进去。切记不要把斗篷给脱了,外面冷,注意保暖。” 软玉又不耐烦了,虽然知道萧合是好心,还是不耐烦地说道:“知道嘞,知道嘞。” 萧合推门进入,孙度地正在暖阁看书,见萧合进来,连忙起身,道:“贵客来了,那些奴才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我从曲府而入,他们如何得知呢?不过大人府上的下人的确少,我一路走来,倒是顺畅的很。不曾遇到什么人。” “曲府和上官府一墙之隔,不生活在这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两府之间暗道相通,你是上官府的故人?” 萧合道:“可否先向大人讨杯热茶喝。” 孙度地连忙请萧合入座,将煮好的茶送往萧合的客座,道:“那美人又如何得知我在这里,莫不是一个院子一个院子找了遍。” 萧合喝了茶,道:“这么大的府邸,却也只有这几丈见方的园子承载了大人所有的温情和回忆,知道了目的地,找起来,又有何难?” 萧合淡淡的语气,但是孙度地却按捺不住了,道:”那日宫中一见,美人说的话时刻萦纡耳旁,今日早上起来,我见下了初雪,便在府中呆了一日,拒绝所有的邀约,等美人来,如今美人可以告诉我,那为何说出那番话来,还有,美人,可是认识阮碧?” 萧合仍是不急不慌,道:“别的男人见了我,都会多看两眼,而大人的眼神却从来没在我的身上多降临一刻。孙夫人当年在京城的名气谁人不知,巧笑美目,明珠玉体自然不在话下,关键还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除却巫山不是云,大人有此美人为妻,又怎么会把萧合看在眼里。” “你果然认识阮碧。” “美人在时花满堂,至今三载闻余香。只是仰慕。” “不是这样,你对阮碧分明是了解许多。说吧,你到底是谁?” “我不想说。” 孙度地道:“那次宫中,墨王邀我去游园时,我尚且感到纳闷,我和墨王虽然有些交情,但是以墨王的性格,绝对不会碰我这个烫手的山芋,让众人落了和我私下相见的口实,更让皇上起了疑心,而正好遇见美人,美人故意说那些话撩拨我,勾起我的疑心,约到今日相见,你设计这种种,究竟目的何在?” 萧合这才收起了随意,道:“我想让大人告诉皇上,吕大人一事的真相。” 孙度地用一种嘲讽的眼光望着萧合,因为此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所以对于她知道这件事也就见怪不怪,道:”你觉得我会这样做吗?你甚至连你的真实身份都不愿告诉我。” 萧合道:”大人答应替万亭林演出好戏,他答应大人的好处就是帮大人调回金陵,这么多年,大人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回京一事,所以目前看来,定是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且浑身都是谜团的人毁了自己刚刚拥有的一切。但是我相信事在人为。” “哈哈,我承认美人的确很聪明,也很会说话,但是美人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事在人为,这在孙某人的身上是行不通的,美人若是为了此事,断可不必再费口舌。” 萧合道:“不如问一句孙大人?大人得到了这一切,可否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大人午夜梦回的时候,可否会后悔当初没能留住夫人?” 萧合看到孙度地愣了一愣,继续道:“大人不必给我答案,给自己答案就好。只是萧合觉得,大人这几年能够在京外,当真是上天对大人的眷顾了。” “此话怎讲?” “万人赛跑,却都往一个错误的方向奔跑,那么落后一步,空闲一份。便是多跑一步,多忙一分。” 直戳到孙度地的心,道:“可我凭什么相信你。万家倒了,对我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朔风卷起大雪,吹的窗户撼动,萧合却道:“怎么刮起这么大的风。我今日来还带着一个丫鬟,想必是要冻坏了,大人可否先让她进来取取暖。” 孙度地摆手,并不介意,只淡淡道了一句:“想必是傍晚,变天了,若此人信得过,就让她进来吧。” 第三十八章 碧玉天成(中) “软玉。” 软玉听到萧合隔门唤她的名字,推门而入,正是那风吹着雪散入珠帘,迎着软玉,倒像是软玉从雪中走来,日暮苍山,素雪千里,都在软玉的身后的门缝中,从孙度地那里逆着光看,有一种小中间大,管中窥豹的既视感,恍惚间,竟分不清她到底是谁。 软玉赶忙关上门,不让雪吹进来,可是还是有打着卷的雪花飘飘而入,落得她满身。她撩起斗篷一边,转过身来,影影栋栋的荷花在斗篷上浮浮闪闪,有如风吹碧荷的灵动,风里荷叶,雪里墨碧,却立门前散发衬凝脂。 软玉摘下斗篷的帽子,孙度地却记取了那回初见,雪里一点碧,芊芊身影,立于天地。 软玉。 碧衣。 他只想拥她入怀中。 “先见过孙大人。” 软玉便上前行礼,萧合对孙度地说道:“大人赶紧赏她杯热茶。” 孙度地这才缓过神来,急急忙忙倒茶,软玉看了,不觉笑出声来,道:“大人,茶满了。” 孙度地又急忙去处理水渍,又急急忙忙地给软玉递水,手忙脚乱,软玉看了,只在一边发笑,喝了水,又说道:“都说大人不拘小节,今日倒是见着了。” 萧合道:“又放肆了。” “不碍事”孙度地说完望了一眼萧合,那种眼光和以前的截然不同,是一种多年的老朋友才会有的完全信任的眼光。 萧合道:“还不谢过孙大人。”软玉像个木偶似的,萧合怎么说,她就怎么做。萧合又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乖,外面那般冷,你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我和大人说的尽兴,一时没有想起你来,你自个儿也想不到自个儿吗?” 软玉嘿嘿地笑了,道:“我在外面看雪看的入迷了,就忘了冷。雪越下越大,我竟有些糊涂了,好像我来过这里,见过一样的飞雪似的,是相同的院子,也是相同的雪,可是是在哪里呢?难道是梦中的光景?” 她方才站在廊下,望着那样湍急如流水的雪,竟迷离了自己的眼睛。 “飞雪醉眼,落梦相牵,人尚且没有相同的,哪里又会有相同的雪,你又胡说八道了。” 萧合这话软玉听了道是寻常,可是在孙度地耳中,就别有一番味道了,上官阮碧,上官阮玉,碧玉天成,错不了了。 软玉道:“这回真的没有胡说。” 萧合笑道:“那我就假装信你这一回吧。”说的软玉笑了,但一觉得自己笑了好像就是承认自己是在胡说一样,又敛起了笑容,一笑一敛之间,孙度地却忽然问道软玉:“你姓阮?” 软玉回道:“照大人这么说,宫里的小桂子,小安子都要姓小了,阿猫阿狗都要姓阿了。” 软玉的话并没有让孙度地笑起来,反而用眼睛直直看着自己,软玉心里不大愿意这般被人看着,便道:“家里人很早都没了,所以只知道自己叫软玉,也不晓得有没有软这个姓,若是有的话,便是姓软了。” 孙度地这才说话,让软玉觉得气氛缓和了许多,道:“阮也算的上一个大姓了。阮籍猖狂。” 软玉这才明白,原来是闹了个咬文嚼字的笑话,道:“此“软”非彼“软”,软草平莎过雨新的“软”才是我的软” “你懂诗,你方才又说,你很早便是个孤儿,那你的书谁教的?” 软玉不安地望向萧合,萧合道:“孙大人问你,你就只管回答就是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母虽不在,却将奴婢托付到吕府,是吏部尚书的义女。” 孙度地刚想问下去,却听家身旁的人呢喃说道:“孙大人?你是孙度地?” 直呼名讳,这是犯了大忌,连着孙度地和萧合的脸上都有一抹尴尬,萧合刚想开口化解,却听见软玉道:“美人,你让我出宫就是来见他么?美人以为我不知道义父是被谁害得身陷囹圄么?” 一开始,只知道他是孙大人,却不知是哪个孙大人,呵,原来竟是他。 软玉摔门而出。 听到”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孙度地才缓过神来,听见外面的呼啸的风声,道:”外边这么冷,你怎么就让她出去了。”说着就要出去找软玉,却被萧合一把挡住去路,萧合道:“大人是答应我,还是不答应。” 孙度地笑了:“先让我出去,她不见得认得路,再走远了。” 萧合还是穷追不舍,问道:“先给个话。” “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萧合望着孙度地急匆匆的背影,却不知道该是开心还是难过,阮碧姐姐,他的心里有你,如今还念着你的妹妹,你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若你知道,他心里有你还将你伤得那样深,你会不会更伤心。 殿中只有自己和那盆哔剥的炭火呆着,时间长了,头便有些昏沉,连自己在火中的影子也变得晃动跳跃,火本来就是在跳跃。 也没有什么意思,便走到院子里去,忽然觉得喉咙里一股腥味,还来不及用帕子遮住嘴,血已经吐到了地上,白茫茫的雪上几滴轧眼的猩红,萧合看了,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滋味,都说吐血是命之不久的预兆,而自己不过才十九岁。 雪下的更急了,很快,那几滴血迹便被遮住了,还了天地一个雪白。 萧合闭眼前的最后,看得的只有一片雪白。 孙度地一路追了出去,直到湖边,远远忘去,见一个碧绿的身影,心便凉了一半,他实在是怕,想都未想,便一个箭步跃上前,将软玉打空抱起,到了一棵临岸较远的垂柳下。 怀中仍是香软,直到软玉挣着从怀中脱落,他才回过神,对他来说,这些自然不算什么,可是软玉却是少女,脸上便烧了起来,一路烧到耳根。 孙度地走上前去,解开系在柳树上的船绳,道:”湖心亭去不去?” “不去。”几乎是脱口而出,却就有些后悔,这人不是小桂子,想必是不会再来求自己的,那自己不是就错过了这么好玩的机会。 孙度地的确不是小桂子,他向来不会求人,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拉起软玉的手便往船上去,软玉也不知道怎么了,竟没有挣开,只跟着他,跟着他。 忽然,想必是湖边的雪太厚了,软玉竟然陷在其中,拔不开脚,每一步都格外艰难,孙度地只觉得手里牵着的人脚步慢了一些,回头去看,软玉正好抬起头,两人中间隔了那样苍茫的雪,那份暖意仍然力透苍穹。 而再次落入孙度地怀中的软玉仍是惊悸,下雪的天,很静,偎依在他怀里,能听得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却是那样安稳,而自己的心跳,怕是早已漏掉半拍了吧。这样的路,连孙度地走得都有些艰难,软玉只能环着他的脖颈,却不想抱着自己的人还是颤了一下。 将暖炉递与软玉,孙度地立在船头,一篙点开,撑起船来。 软玉平常能说会道的嘴如今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低着头,两人静默了一路,只有船桨不断拨水的声音,以及身后船行过在被雪覆盖的湖上划开的一片路,但很快就又被雪覆上了,就像水波很快恢复平静一样,软玉看着,想起不知在哪里听过,在水中写字,练剑,觉得肯定是假的,就说与孙度地听,孙度地道:“倒也不假,以前我在水上练剑,剑到急处,也能能看到水中的痕迹。” “哦。” 又是寂静。 湖心亭离岸很远,湖真得很大,湖上一片轻白,没有碧波,像是一片旷野,这片只属于他们的旷野中只有两人。 “上官府中竟有这样气派的人工湖,想来也是世家,怎么好端端地就没落了?” 船身却稍有不稳,旋即被孙度地控制住了,道:“盛衰之理罢了。” 他的话总是这样简短,自己千辛万苦想出的话,他总是这样潦草回答。索性不再说话,只拥着暖炉闭目休息。 而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却是孙度地的脸,这样尽看他,才发现他真的很好看,一点笑意总是渗入眼角的纹路,看起来却像是怒火,倒是她知道,那一定是笑。他虽然不再年轻,却有一种成年男子独特的韵味。 船是早到了岸的,孙度地只是为了给她一个好梦,不忍惊醒她,便坐在火炉旁看她睡着的侧脸,却不想她就这样醒来,鬓发微松,他轻轻帮她拢到耳后。 是因为炭火么,那样热。软玉只觉得眼华耳热,一定是炭火熏得,便想走到雪中去醒一醒,那人却抢先一步迈到亭子上,躬身向自己伸出手来。 脚下一使劲,软玉将船蹬出了一步远,自己的身子也被这劲促了一下,登上亭子来,顺势便撞个满怀,跌入他怀中,只是不想自己正好几乎是贴在他的胸前,靠得太近,只道了句:“你往后边去,我就要掉到水中去了。” 孙度地便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想着,虽然是亲姐妹,她和阮碧有些像,但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孙度地终于明白了,眼前之人是软玉,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第三十九章 碧玉天成(下) 只有无边的雪,温柔地落下,风有些倦怠了,竟然暖暖的。有昏黄的光芒笼着屋旁那棵开得正欢的团团大柳。只有一些细碎的阳光,斑斑驳驳地投射在四周,仿佛寂寥的心附上的一点点华丽的色彩。 “大人方才是以为我要投湖么?”茫茫大雪中,只有两人,软玉问道。 孙度地微微颔首。 “大人能救吕大人么?” 孙度地仍是颔首。 仿佛自己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进去过。,软玉只觉得好生无趣,也不能发作,不知道怎么的,在他跟前,自己总是不能像对小桂子一样发作起来。只能看着他冰冰的一张脸融进自己的心里去,挡不住。 只是软玉刚想坐下,却被孙度地拉住,见孙度地解下自己的斗篷,软玉有些害怕,不会是?只不敢想,却不自禁拿手护在胸前。 孙度地却是坦然,只是将自己的斗篷一折为二,又一折为四,放在软玉方才要做的凳子上,才将软玉轻轻按到凳子上,道:“身子的中部最需要保养,很多将士都是因为在冰雪地里匍匐时间太久,再也不能做父亲了。” 软玉知道误会了他,道:“哦。” 孙度地看软玉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总是闹出很多笑话来,当真是该有个知书达理的好性子的姐姐管教。”说完便有些后悔了,她原本是有个这样的姐姐的。 软玉不解其中味道,只道:“吕大人的女儿,就是宫中的杏美人,我在心里一直把她当亲生姐姐的。” 却拉住孙度地的衣襟,道:“大人会救吕大人于水深火热的,是么?” 那样楚楚可怜,仰着一张脸看着自己,孙度地只能一笑。 软玉却忽然沉静了,问道:“那你呢?会不会有什么事?皇上会不会责怪你?” “不会。”软玉的眼中满是不信,孙度地道:“大不了,重新被贬回北海,我自在惯了。” 不舍,只觉得不舍,究竟不舍得什么,却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是欠他的,忽然想到自己坐着他的斗篷,站起来道:“你也要保暖的,这斗篷还是你穿上吧。我们两个站着赏雪。” 软玉帮孙度地系斗篷的带子时,觉得他的鼻息温热,他的身上也是一种暖暖的气息,仿佛呆在他身旁,便不在意世上一切的寒冬。 两人聊了许多,大多都是软玉问,孙度地回答,而绝大多数都是北海和战场,软玉有一种大漠孤烟的情怀,听得很是激动,孙度地看她的眼神,像是看着自己的妹妹,但是也有别的情愫。 “等我出宫,大人一定要带我去北海。” “那里很荒凉的。” “没有关系,大人去得,我也去得。“ 孙度地笑道:”只要有空,一定。” 软玉几乎是喊了出来:“还有九年,我就能像只小鸟被放出笼子一样,飞向我的天空,你的北海了。” 九年,经软玉说出不过就是一瞬,那时自己已是不惑之年了,孙度地就像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可是那时的软玉呢,宫里的女人有几个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况且软玉非池中之物。 可是她这样开心,那样纯净的眼光,又如何忍得将现实赤裸裸摆在她跟前,只能将望向她的眼神柔情一些,再柔情一些。看着张开双臂迎接雪花或者是迎接九年后的新生活的软玉,孙度地很想亲吻她一下,但是来不及张嘴她却如雪花一样融化了。想把她捧在手心不让她再受伤害,而看着飘落的雪花渐渐融化模糊的往事,不经意间回想到曾经的点点滴滴,心里明白,不可能的。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见一条小舟往这边赶来,雪声簌簌,氤氤氲氲的雾气从湖上而起,吸收了一切的声音,天地变得肃静,那个撑船的人喊的话两人在湖心亭是一点也听不清楚的,但是看他的神色和动作,想必是件棘手的事,直到船靠在亭边,那个奴才急匆匆地说道:“奴才想着主子一直呆在东暖阁,这么长时间,炭火想必是耽不住了,想去添些碳,不想却看见一个女子躺在地上,奴才四处寻主子,赶紧去看看吧。” 软玉一听,只觉得头脑发麻,暖炉竟是拿不住似的,带着炉灰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子四溅起来,是血红的雪扑簌落下,烫人,伤人,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心如倾倒进冰天雪地里的火星子一样,熄灭了。没有了跳跃的红,只剩下黑色炉屑飘飞着。 孙度地问道:“你可有声张这事情?” “那女子来的蹊跷,奴才伺候主子多年,规矩是懂得。” “你做的很好,现在你去云南王府找云南王,只管将这事如实告之他,他知道该怎么做。” 孙度地跃到舟上,道:“我先回去,你送这位小姐回去。” 不同归。 直到多年以后,软玉才觉得今日的事情像是一句谶语,他终究是抛下自己,先去了。 孙度地和软玉赶到东暖阁时,见萧合躺在冰凉的地上,面无血色,火盆架上的炭火已经全然熄灭,萧合却浑身滚烫,软玉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孙度地先是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一把抱起萧合,把她送到暖榻上,以衾拥覆,因萧合是宫里的人,不敢随意叫了下人和郎中来,只能先这么耗着,等云南王来,带她回宫,软玉在一旁急得落泪,孙度地道:“不要哭了,一则我无心再照顾你,二则回到宫中萧合就全指望你了。你想一想,该怎么向皇上交代。” 软玉这才住了眼泪,庆幸身边还有孙度地,也终于发现,原来萧合是自己的主心骨,没了她,自己竟会如此乱了阵脚。 “今日是初雪,皇上还是皇子之时,便有初雪之日出宫祈福,和僧人儒士讲经治学的习惯,而且皇上这几月来都是晚膳去杏美人那里,今日杏美人会多留皇上一会,所以一时还不用担心。可是我就不明白,美人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会???????” “我方才打量了四周,没人闯进来,应该是感了风寒。你家美人身子如何?” “往日里很是健壮,除了脸上生过伤,不曾有别的什么问题。”软玉虽是止了眼泪,说起话来还是抽抽嗒嗒的。 孙度地道:“这病来得凶猛,回宫一定要好好让太医诊治,不要留下病根。” 软玉点了点头,把身子趴到萧合身边,道:“快点醒来,好姐姐,软玉求求你,快点醒来。”孙度地只能将手放在软玉擞动的肩膀上,安慰她,让她松心。 云南王赶到的时候,萧合已经烧得不省人事,云南王连人带被抱起就走,因为怕外人看见,软玉将碧荷斗篷的帽子遮住萧合的脸,孙度地望着云南王抱着萧合离去,那样碧色的斗篷,他的两只眼睛玉光一闪,有两行眼泪,便从古铜色的面颊上,流淌下来了。 第四十章 梅瘦有骨 软玉到了好竹馆门口的时候,发现二门上一个人都没有,刚想发作,却发现殿中灯火通明,晃晃灯影中依稀可见丫头奴才在屋外黑压压跪了一地,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南安王望了一眼软玉,两人便有了十足的默契和勇气,软玉喊道:“都跪着干嘛?还不过来帮忙?” 小桂子赶紧向软玉使了眼色,暗示软玉殿中有人。 殿中王怀恩听到动静,知道皇上现在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着急的很,便小声说了句:”皇上?” “出去看看。”皇上道。 王怀恩正要出去,就看见南安王抱着萧合进来,南安王先把萧合置于榻上,又风风火火向皇上请安:“皇兄,赶紧宣太医,或许还可保锦美人一命,她浑身像个火炉一样发烫。” 皇上向王怀恩挥了挥手,王怀恩赶紧安排人去太医院请太医。 南安王又望向四周,道:“皇嫂,元妃娘娘,杏美人,柳美人,你们都在啊,今日这好竹管倒是好生热闹。” 一句话说的人面面相觑,特别是柳星因,收了她那看好戏的神情,竟低下头去,皇上走到萧合床边,摸了把她的额头,着实烫得厉害,厉声对着那些奴才喝道:”还跪着干嘛?要朕告诉你们怎么伺候主子吗?” 众人这才赶忙打了热水,拧了热毛巾把子来,给萧合敷在头上,柳星因声音婉转,细声细气,道:“王爷该给我们讲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人怎么好端端地让你从外边给抱回来了?” 南安王嗤笑道:“难不成本王做事还要向你交代?尊卑有别,上有皇兄,下有皇嫂和元妃娘娘,再怎么不着还有杏美人怀有子嗣的,他们尚未过问本王,如何就轮着你了。” 南安王也知道这个柳星因的,年初选秀,共选进五位淑女填充后宫,还有一位因是吏部尚书的女儿,被封为愉昭容,便是眼下的杏美人了。有两位淑女都因为柳星因的嚣张跋扈被打入冷宫,还有两位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里,进宫已快一年,见皇上不过数面,且大多都是逢节时的聚会上,只能干巴巴地远远望着,说不上几句话,而她自己这位昭容虽无子嗣,却一路坐到了美人的位置上,靠的不是手段又是什么,南安王虽然对这些事不上心,但下人们嘴碎,他也听说了些,所以向来不给她好脸色看,而柳星因听了南安王这呛人的话,虽然不服气,也不敢开口,只得在心里自己咒骂。 皇后知道皇上心中生疑,又不想质问南安王,便自己张了嘴替皇上问:“四弟还是说说吧,毕竟皇上在意棠美人的身子,总得多知道些情况才好。” 南安王望向皇上,见皇上只是拉着萧合的手,不做声,便道:“回皇嫂的话,昨日因臣弟和皇兄,三哥畅谈甚晚,离去时,发现天降大雪,皇兄便留我们在宫中居住,皇嫂也知道,先帝在时,臣弟便是众皇子中最没长进的,向来不喜书墨味,所以三哥让臣弟去陪母妃,自己和皇兄出宫去讲学,等他回来了,我们再一块儿离宫,不想就在细察园,臣弟和母妃发现了美人和软玉,后来便是我助人为乐的事情了。皇嫂要是想问臣弟棠美人的病,臣弟实在不知,因为臣弟见着美人时,她便已经病倒了。只是没有想到,宫里的消息传得如此之快,若美人知道宫中有这么多人记挂着她,想必病中也是带笑的。” 南安王的话音一落,房里便是死灰一样的寂静,月光顺着窗户纸源源不断的流进来,照着外边的雪,映得亮堂堂的,火盆架子的火笼的高高的,不断地跳跃着,使得沉水香的香味更加浓厚,熏得人头昏脑涨,恨不得立马逃到外边的冰天雪地去。 皇后听了南安王的话,用手拢了拢鬓边的珠花,又问道软玉:“软玉,大雪的天,你怎么就随着你主子的性子,让她到那冰天雪地里去。” 软玉也跪了下来,回道:“是奴才的错,没有照顾好自己的主子。”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上仍是坐在萧合床边,脸色阴沉沉的,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好像皇后的问话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众人也不可得知皇上到底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大胆的奴才,皇上皇后均在这里,你竟敢撒谎,你是想要担上这欺君的罪名吗?今日萧合明明是出宫去了。”柳星因底气十足地说道。 南安王干笑一声,道:“我说呢?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皇兄,人我也给你送回来了,该交代的我也交代了,你的家务事我就不掺和了。臣弟这就告辞。” “南安王,慢着。”柳星因叫住了南安王,一旁的万隆欣有些恶心泛泛,对柳星因今日所做之事嗤之以鼻,今日之事,自己先前并无得知,只当柳星因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鬼迷了心窍了,不过转念一想,自从萧合侍寝以来,皇上就很少到她那里去了,那次杏美人几近小产,皇上又日日陪她用晚膳,偶有空下的时日便是到自己宫里和皇后宫里,所以这回也是逼急了她,且不说萧合一事事实究竟是怎样,柳星因是下了决心扳倒萧合才肯罢休。 柳星因道:“南安王想必是心虚了吧,私自带后宫妃嫔出宫,南安王也该给个交代。” 南安王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照南安王的话,今日下午南安王是在你母亲那里遇见的萧合,那现在便可派人去问了你母亲,只说南安王今日下午在宫外摔伤了,看看她老人家的反应,一切便都昭然了。” 因为玺宸皇贵妃在先帝死后不要任何名分,也就是说,皇家妃嫔中是没有玺宸皇贵妃的,等到数百年过后,人人都不知道当年的宫中会有这么一个女子,因为不会留下关于她任何的记载,所以宫里的人都称她为南安王的母亲或者墨王的母亲,就连墨王也只是在没有人的时候才会称皇贵妃一声母妃,南安王从小便叫母妃,改不过口,也不愿改口,众人便默许了他这个特殊的存在。 南安王道:“皇兄,母妃是再也不愿踏入纷争一步的,你再也不要给我提娶亲的事,我要是娶了柳美人这样一位夫人,倒觉得孤独终身的好。” “你??????”柳星因难得会明着在众人跟前沉不住气。 “你住嘴。”皇上终于开口了,柳星因当着南安王的面让皇上觉得失了皇家颜面,况且太后和自己在心里都是敬重玺宸皇贵妃的。 “皇上。人证物证都在,您不可失了公正啊。”柳星因几乎是哭喊着。 皇上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却说得干脆:“人证物证都可以伪造。” 柳星因的身子骨一下子软了,头上戴的赤金镂空金花银叶步摇簌簌作响,她近乎是全身瘫软到了地下,虽然是用尽心机,但是终归是爱着皇上的,不过是想得了皇上的一点恩宠,自己也是大好的年华,是一个女子最该得到爱和最不该缺失的年华,却不能和自己相爱的人日日厮守,只能用手段换来他的一朝回眸,况且今日之事,自己未曾冤枉了萧合,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沁着血,那血如鼓满了风的船帆,涨得胸口隐隐发疼,血充得很,便化作眼泪,自己的眼泪滴在玫红色祥云锦海服上,变成一片殷红,迷糊泪眼中,竟看作是血泪交加。 邓太医就在这时不尴不尬地赶来了,连忙把了脉,细弱的脉搏让邓太医一惊,已然做好了送走人的准备了,又扒开萧合的眼皮,才觉得还有一丝希望,细细查看完,立马吩咐了人煮药,竟是一刻也不耽搁,嘱咐道“要快”,然后才向皇上回话,道:“美人是因受凉而引起的高烧,来势凶猛了些,先服了药再静观其变。” 皇上道:“合儿身子往日没有这么娇弱,可是以前有什么病根?今日天凉得以触发。”皇上并不是一点一心都没有,若只是到了园子里,软玉都好好地,怎么她就病倒了。 邓太医斟酌了一番,回道:“病根倒没有,只不过美人肝脾火旺,想必是心病。急火攻心造成身体全然崩溃的例子也是有的?” “心病。”皇上皱了眉头,扳动手上的扳指,问道:“什么心病?” “这个还需美人醒来问她本人。” 镜昭端了药进来,热腾腾地往外边冒着热气,只见她镜昭的脸模糊在雾气里,镜昭扶起萧合,正准备喂药,皇上接过她手中的白玉勺子,道:“‘朕来。” 皇后终于看到了自己最不情愿看到的一幕,连忙说道:”皇上乃是九五至尊,臣妾来就好了。”并向皇上伸出了手要接那碗勺,皇上并未答话,仍是一勺一勺地喂着,皇后的手就那样尴尬地留在空中,良久,才收了回来,知道自己方才所做是失了分寸了。 萧合把药都沁了出来,弄得皇袍上到处都是,皇上也顾不上管,还是一旁的镜昭拿出帕子来替皇上擦拭,细细软软的帕子沿着皇袍一路擦上去,一下也不敢怠慢了,还是着急,不小心触到皇上的手,镜昭心里一紧,皇上却不在意,将药一下子递给镜昭,说道:“她把药都吐了出来,如何是好。” 旁边的人因为皇上的这句话都着急了,皇后急切地问道邓太医,道:“往日可有这种情况的?你也倒是想想办法。” 邓太医知道萧合这次高烧已经拖延了太长时间,而且是长时间的精神紧张,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皇上,但是为了不让皇上起疑,只说是心病,而她喝不下去药无非就是病势太严重,喉咙想必已经烧坏,胃里也是翻腾的厉害,这药无论如何是喝不下去了,便说道:“回皇后,如今的关键是让美人的体温下降,药喝不下去,就请软玉和镜昭把酒兑水,用细纱沾湿,拧至半干,给美人擦拭颈部、胸部、腋下、四肢、手脚心。“ 皇上听了,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众人便一一退下,唯有皇后不走,道:”臣妾留下来陪着皇上。” “不必了,皇后今日想必也累了,回去早些歇着吧。” 虽是体贴的话,皇后听了,心里却是隐隐作疼,像是被猫爪子抓了一下,窝着的难受涌上心来,但还是行了礼,道:“皇上也要保重龙体,这里丫鬟们照料就好。” 柳星因已经知道自己已经是落了下风的,若再执意下去,只怕最后吃亏的是自己,只得随一行人慢慢退出来。 万妃和柳星因同路,一行人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柳星因今日穿了淡紫色的挑丝双雀云燕的宫装,袖口上金线绣着点点梅花,在这雪地里,泛出幽幽的光来,盛装而来,倒是把一旁的元妃比了下去,元妃看着她被雪映得发白的精致的脸庞,道:“你今日是失心疯了,事前竟丝毫不与我商议。” 许是哪个宫里的小厨房生了火,房檐上的冰棱开化了,滴答滴答,落在这静谧的雪夜,柳星因听来,像是人的心在泣血,血水在心冰上撕扯,坠落的那刻却是无声,只有落地之时才发出清响,反而是悦耳动听,今日自己再也没有兴致用心去讨好眼前之人,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心了,昏昏暗暗的灯光下,她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的脸庞有些生疼,抬起手来,仔细碰了,才发现是一脸的泪水,在这冬日的夜里,刮得生疼,她在感谢这夜,这雪,这灯光,以及走在前面,说话时却不曾回头的元妃,感谢他们不得让自己的泪水暴露在青天白日下,让自己还有这最后一丝的尊严,良久,开口道:“刚得了王礼的消息,许是心切了些,来不及禀告娘娘。” “这般说,这事倒是真的了。”元妃依旧没有回头。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柳星因这般问道自己,但终归是抹了脸上的泪,道:“是真的,只是萧合病得当真是时候。” 柳星因对萧合的恨在自己这些失了宠的日子里便已入了心,而仇恨入心是要发芽的,今日的耻辱化作了心头毒血,以毒血润毒芽,这棵芽在柳星因的心里撕裂了的生长,生出藤叶枝蔓,将她的心也隔裂了。 “萧合倒不像白嫣燃,在宫里倒也安分,你又何必对她针针相对。” 柳星因当然明白,没了庄妃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自己在元妃那里便就没有了价值,如今在这宫里,自是元妃一手遮天,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可是自己呢?难道要落了一同进宫的那些个人的下场,在这长门永巷中孤独终老吗?不,自己不甘心,她抬头望了一眼天,流流月光下雪花飞转竟也看得分外清楚,暗暗定了心,只要自己在一日,便不会让那萧合好过一天。偏偏是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承宠这么久也不见有些动静,再加上皇后贤淑,宣嫔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其余的就更不用说了,这么细想来,眼下能帮上自己的就只有元妃,眼下自是要定了心来,从长计议,便回了句:“只是觉得妃嫔瞒着皇上出宫是大罪。” “最近卫樱得了皇妃贡柑这一清甜香蜜的吃食,连往日里喜欢的桂花糖蒸栗糕也不要了,我想着那皇妃贡柑最是消滞止渴,便尽着他吃,可也不过几日,她便淡了。皇上也一样,新鲜感没过,你做再多也是徒劳。只等着皇上淡了的那天,也许什么都会好了。” 这“新鲜感”三字,元妃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用来安慰谁的。 路旁一株梅树,生的冷清,梅瘦将花未花,又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早就不堪重负,偏偏这时,一声清脆,连雪带梅,皆砸到了地上,厚厚的积雪上幻出一个影来,想必有积雪垫着,该是摔得不疼,只是折断之声入了雪夜,竟让人想起风烛残年的老妇跌倒时骨头断裂的声音,不免觉得揪心,元妃浓密轻盈的睫毛上飘了几朵晶莹的雪,像是泪光闪闪,终归也如那梅树一般禁不起重量,眉目流转之间,便已脱落。 虽然今天她穿了妃色妆锻狐肷褶子大氅,依然雪花打了满身,脚步似乎也被这雪压得沉重了,竟是缓缓愈要抬不起脚,可是明明是身子重了,元妃倒觉得一路踩过的脚印倒是愈来愈轻了,身子轻飘飘的,有些头重脚轻,她在心里想着,若是自己倒在这冰天雪地里,皇上会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可是她不敢倒下去,因为她怕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元妃暗自笑了笑,其实心里不都有答案了吗?她不敢倒下去,脚步就只得更殷实些。 “娘娘,可是我们这次是占了上风的,就这样认了吗?” 元妃的脚步加快了些,道:“你毕竟提了出来,萧合未回宫之前,皇上的态度也是明显搁在那里的,这件事皇上必然会给我们个交代的。眼下雪是更加急了,快些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皇宫中的冰天雪地里速速前行。 第四十一章 贵人 这些年身处一个冬天无雪的地方,萧合梦里都会去雪地里流连。 而这一冬的雪竟是这样入梦来。 雪落竹翻,风起梅燃,好竹管的红烛饮尽风雪,摇曳的烛光昏暗了房间,搅碎了银河水,只把个个匆忙人影幢幢映到墙上,半夜的忙碌,萧合的烧终归是退了些,服下了药,晕晕沉沉中,萧合看到茫茫雪海,一袭碧装,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人间,梦里的萧合依旧泪如泉涌,道了一声:“阮碧姐姐,你回来了。” 一叶碧荷荡漾在白苍苍天地中,那女子回过身来,回头万里,满身是雪,却不是萧合心中的泪痕销透,宛然一笑,道:“靖儿,好些天不见了。” 萧合入骨的相思在这一刻尽化了开来,当真是好些天不见了,道:“那日雪中,我送姐姐十里,姐姐告诉靖儿,等姐姐回来,孩子便可叫我姨娘,不必有世俗离别伤之情。可是一朝分别,故人长绝,姐姐胎死腹中之时,犹是春闺梦里人。如今回来,可是怨我,怪我?”萧合泣不成声,跪倒在地,拉住阮碧的一角碧衣,道:“可是姐姐,我不能,如今朝中家中再也没了一人,前路艰难,靖儿愿短十年寿命,得姐姐原谅。” 阮碧也伏下身来,笑道:“我从来不怨,如今不怨你,以前也不怨他,我离开了这人世,才觉得人生顷刻分明,我认识了他,一生也不枉过,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心似君心,不必再顾念我。” 萧合再寻来,竟然四处找不到阮碧的身影,也许这就是最亲的人,哪怕死后向你托梦,也是全然为了你着想。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萧合终于知道,姐姐不会怪自己,也不怪孙度地的。 萧合今日到了上官府,全是回忆,那样凶猛的回忆向自己袭来,又是一口血能堵得住的? 还好皇上离去得早,不然见她昏迷中仍是泪眼,也要多想。 软玉一直守在萧合床边,伤心之余还有惊惧,白天过于劳累,三更之时,竟晕倒在萧合床边,镜昭赶忙让人扶去房间,邓太医瞧了,说是没有大碍,多休息就好,因为好竹馆的下人都忙着照顾萧合,不曾在软玉身上分出心来,小桂子便守在门外,听软玉的动静,夜里软玉迷迷糊糊说口渴了,他就去求镜昭给她送水,镜昭看了他,道:“你也好歹去歇歇,别再把自个儿给冻着了,这宫里再也没有照顾第三个人的人手了。” 小桂子多里哆嗦,道:”不碍事,毕竟不是姑娘家的,身子弱。” 镜昭看了,去房里取出自己一件月白色斗篷,颜色看着倒是男女都适宜的,道:“穿上吧,美人疼惜咱们奴才,见不得咱们受苦的。” 小桂子一边谢过镜昭,一边接了衣服裹在身上,镜昭转身进了屋去,留小桂子一人守在软玉门前。 雪晴的时候萧合醒了过来,邓太医见状,赶紧上前把脉,长舒了口气,道:“美人这是熬过来了。” 镜昭赶紧拿了蜀锦绣花枕头来垫着,让萧合坐起来,萧合觉得脑袋还是有些沉重,用手轻轻揉动太阳穴,打量四周,才知道这是在好竹馆,回想自己晕倒的时候,还是在孙度地家中,想必是软玉带自己回来,方见身边只有七巧和镜昭在侍奉,心下一惊,忙问道:“软玉呢?” 镜昭递上一杯醒神的绿茶,道:“昨日守在美人身边将近一夜,累得晕过去了。” 萧合接过茶,大口饮了,问道:“眼下是什么时候了?我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镜昭有条不紊的答道:“眼下是正午时分,昨个儿傍晚美人回来的。” 萧合“嗯”了一声,又想到自己病了,皇上不可能不知道,便又急上心来,道:“皇上可来过了?” 镜昭接过萧合递过来的茶杯,道:“皇上来过了,一直待到午夜,见美人好了些,才回了岁羽殿。” 萧合接着问道:“皇上起疑了?” 镜昭正在犹豫,美人才刚好些,自己究竟该不该把昨日皇上和各宫娘娘来好竹管寻人一事告诉她,就听到邓太医说到:“镜昭姑娘,美人刚刚醒来,腹中也是空了好长时间了,再饿下去对胃不好,你吩咐下去,可以着手准备午膳了,记得要清淡些。” 镜昭知道邓律的意思,领了话便退下了。 邓律这才说道:“美人这才刚醒来,就劳心这个,劳心那个,就更不必说往日了,美人身子向来强健,不过是受了严寒,身子便如雪崩般崩溃,都道是美人经不起雪天严寒,却不知道这严寒只是造成雪崩的最后一粒晶莹雪。” 萧合向七巧挥手,道:“你去看看镜昭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七巧听了话,知趣地离开了,萧合转向邓律,脸色沉了下来,道:”这话你没在皇上跟前说吧。” 邓律道:“没有。” 萧合听罢,身子沉了下去,闭上眼睛,道:“出去吧。”眼睛仍是闭着,道:“这些话也不要告诉他,就说我只是受了寒就好了。” 邓律知道“他”是指言原,便道:“美人不愿让言原担心,微臣自然不会多嘴,但是身子是自个儿的。” 萧合那双黑如点墨的眼睛虽说透着无比的单纯与天真,似是不谙世事,但是偶尔透出的幽若古井的目光,看的人触目惊心,更加验证邓律对萧合的看法,清弱幽淡,自己虽然琢磨不透她要的是什么,可是正是看不透的这层迷雾,指引着自己去帮她,若是为财,为名,为权,为贵,这些人最好把握,也最好看穿,反而是萧合这般,似乎什么都不求的人,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有一点,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但是昨日的事,若非那个丫鬟,自己也是有心无力,便说道:“昨个儿的事,言原并不知道,还是美人想的周全,遣了丫鬟来,不过他若是问起,我会照着美人交代的说的。” 萧合问得云淡风轻,揉着太阳穴,道:“什么丫鬟?” “昨个儿有一个丫鬟急急切切得找微臣,说是皇上马上会遣人召微臣去好竹管,说是美人病了,让微臣仔细着些说话,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我正纳闷,就听见屋外急急切切的脚步声,皇上的人真的来了,微臣便跟着他们来到好竹管,一看满屋子的人,柳美人满面泪容跪在地上,就知道是出了事了,所以才帮美人把病情掩了下来,我以为那个丫鬟是美人派来的,当时美人高烧已经有数个时辰,我只说了是刚刚病倒。” 萧合这才抬眼,惊道:“我并未安排那样的丫鬟。” 邓律看着萧合眼中的疑虑,道:“妆容十分别致,模样也端庄。” 萧合仍然听不出头绪来。 “这么说,是有人暗中在帮着美人了。”邓律道:“会不会是言原?” “若是他,又何苦让别人跑这趟路,况且他想必都对我失望入骨了。” 两人都是无语,良久,邓律才问道:“只是,美人昨日究竟出宫了吗?” “嗯。” 邓太医会心一笑,,道:“还以为美人又会找一堆话来搪塞我?” “我从来都没有想要瞒着邓太医,以前对太医不客气,也是为那些女子可怜,太医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对那些女子来说却是一生的守候和等待,不管太医以前经受过什么,都不是那些女子的错,太医若是给不起一生的承诺,就不要去撩拨她们。” 邓太医苦笑了几声,道:”那估计美人以后仍要对我愈加不客气了。” 萧合笑道:“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的事情,以后要多多劳烦邓太医了。” 邓太医道:“美人的事情,我也管不着,一切需要静养,不仅要环境安静,美人的心更要静,美人的心要美人自己来管。” “知道了,你退下吧。”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萧合的心却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 第四十二章 巧沁兰心 镜昭做了满桌清淡的饭菜,萧合饿了将近一天一夜,竟然吃得格外香,正吃到一半,便听到外头有人传皇上来了,正欲起身相迎,皇上便示意要她坐下,看着满桌的清淡的饭菜,道:”朕正在毓书宫里用膳,奴才传话来说你好了,朕便急忙赶来了。毓书有心,想要一起来看看你,朕念着她有身子,便没有让她过来。” 萧合见皇上丝毫没有提起昨日的事情,知道是有意偏向自己,自己也只好装傻充愣,道:”改日,我亲自去姐姐宫里谢过她的一番好意。”说罢,又道:”算着日子,姐姐快要临盆了吧。” “不错,来年正月正好十个月。” “姐姐的身子最近倒是看着好了许多,不像以前,总是怏怏的。来年定会给皇上添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或者是小公主。” 皇上看着萧合眉目飞扬的样子,调皮中带着可爱,道:”毓书不似你活泼,终究是心思细重了些,朕为了这个孩子是操碎了心。” 萧合想起毓书如同蓝天般清澈透亮的笑容,夫妻一场,皇上竟然不懂她半分,竟说出”心思细重”的话来,心底到底起了寒意,道:“姐姐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父亲操碎了心,任是谁,都不愿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外祖父的,算不上心思细重。只是姐姐若真的为皇上添上一个皇子,皇上总得为了孩子着想,人言可畏,宫中的人难免会指着他说他是罪臣之女的儿子,孩子抬不起头来,到底矮别的皇子半截。” “他是朕的孩子,我看谁敢。”皇上的语气虽是坚硬,可是心下终归是软了些,自己是再清楚不过流言是如洪水猛兽的,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些,朕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吕海汝欺君太甚,朕不能徇了一己之私。” 萧合看皇上的口风松了些,想再试试,道:“宫中妃嫔有了身孕,皇上历来会格外开恩些,吕大人也是历经三朝的贤良,真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固执?” 萧合看着皇上的神情,好像自己一语中的,脸上是极不愿意,萧合只能认为是自己失言了,道:“臣妾只是疼惜姐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皇上知道,臣妾是喜欢姐姐的性子的。” 皇上仍是沉默不语,只是拨弄起手上的翡翠扳指,萧合见了,忙对着镜昭说道:“皇上饭吃了一半而来,赶紧给皇上盛碗粥来。” 镜昭方才听到萧合的话,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这下听到萧合的吩咐,赶忙盛粥,却道:“哎呀,这二米粥太过清淡,我吩咐厨房,让他们为皇上再煮了粥来。”说着便要往外赶。 皇上叫住镜昭,道:“不必了。朕在毓书那里吃了许多。”又对着镜昭道:“朕一进来,就看见这满桌的清淡食物,镜昭对你家主子向来用心,好竹管上下都该赏。” 众人听了,都喜滋滋地跪下来谢恩,镜昭道:”美人今日多吃了许多,只是这个,便是对奴才们最好的赏赐了。“ “你宫里的人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朕说他们对你用心,他们就如此用心了。” 萧合见皇上有了笑意,也放下了心,道:“镜昭往日最是沉稳,今日的嘴不知道是被谁抹了蜜呢。” 皇上打量一周,问道:“软玉呢?怎么不见她?” 镜昭回话:“昨个儿照顾美人太过劳累,昏倒过去了。” 皇上笑了,云淡风轻,道:“或许这孩子真不是做丫鬟的命。” 一句话倒是听的萧合心中震了一震,在这宫里不是做丫鬟的命,那便是做主子的命,记得那日皇上是曾私下里见过软玉的,莫非皇上真的对软玉上心了。 皇上却不再提这茬了,提起袍子便要往外走,却冷不防地说道:“等软玉醒了,让她来岁羽殿见朕,朕有些话要问她。” 萧合应了,也起身去送皇上,到了门口,忽然觉得眼睛被雪反射的光刺得生疼,连忙用红绡滚边的织金凤花纹的广袖遮了眼睛,皇上见了,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眼睛疼?”说着拉着萧合回到房中,连忙要宣太医来,萧合止住了,道:“想必是一直闭着眼睛,一时受不了这么强烈的光,没有什么大事的。” 镜昭是知道萧合的眼睛的,在知春园的时候就有一段时间失明,远些的东西有时候也看得不真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觉得应该瞧瞧太医的,道:“美人就不要再推推搡搡了,眼睛向来都不太好,还是让太医瞧瞧吧。” 皇上听了,道:”向来都不好?” 萧合急中生智,道:“原先家中穷,常常揽些刺绣的活儿来做,日日夜夜,倒是使坏了眼睛。真的不碍事,再说了,太医看过,也没有法子的,积重难返了。” 皇上的脸上浮起痛惜的神色,道:“什么积重难返,宫中太医医术高明,一定医得好的。” 萧合道:“皇上能为臣妾这么着急,臣妾就满足了。不过这双眼睛只是看东西模糊了些,别的也没有什么,皇上实在放心不下,就让太医来瞧瞧。” 皇上还是宣了邓太医,皇上问道:“还能恢复吗?” “回皇上,怕是积重难返。不过,只要保护得当,情况不会恶化下去的。臣会开出明目的方子来。” 这时一旁的七巧开口,道:”奴才斗胆说一句,在民间,倒是有养鸽子治疗眼睛的,只是这是土方子,不知道灵不灵。” 邓太医开口道:“这个法子臣也听过,养鸽子时极目远眺,看着鸽子在空中盘旋,眼睛得以锻炼,会好一些。” 皇上这时才打量七巧,只见她并非算是个美人,只是肤白了些,五官紧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十分喜气,虽不漂亮,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这才想起她就是上回水沉蜜一事的那个小丫鬟,如今看来倒是也不像极有心计的,便道了句:“那就养些来。这个宫女儿,赏。” 一连赏了两回,连着好竹馆上下都是谢恩,却没有人敢提起昨日柳星因的事情,只当是过去了,萧合却只是害怕,皇上越不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说,她就越是怕。 待到皇上离去,镜昭吩咐下人把碗筷都收拾了,道:“美人今日倒是有些心急了。实在不该在皇上跟前提起杏美人父亲的事情。” “关心则乱,我倒把这句话给忘了。”萧合道,”只是柳星因怎么会知道我出宫去了,我昨个儿不是把宫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了,可有哪里出了纰漏?” 镜昭的神色却有些仓皇,只道:“我前后觉得,只有王礼那里出了差错,他昨个儿来过美人房里,我当时以为搪塞了过去。” 萧合皱了皱眉头,道:“上回庄妃的事情,我本来想要给王礼一条生路,他竟这么不知趣。到底是外人,不可靠。还有那个柳星因,本来我是不打算和这些后宫的妇人争斗的,可是她们竟不让我有半刻安宁。” 镜昭道:“美人怎样打算?” “先晾着吧,眼下事情太多,还顾不上。”萧合正说着,就见了七巧奉了菊花茶上来,道:“邓太医说,菊花茶明目,奴才便煮了来。” “菊花性凉,美人大病初愈,如何喝得下?做奴才的怎么就不动下脑子,事事都要我交代,我交代得过来吗?”镜昭的语气虽是平稳,到底是呛人的话,空气顿时凝重了许多。 “是奴才没有考虑到,让姑姑费心了。”七巧的语气中有些委屈。 萧合在一旁虽说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看得分明,遂对着镜昭笑着说了句:“你今个儿是怎么了?往日里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镜昭这才觉出自己方才所言失了分寸,道:“只不过是为美人的身子着急,底下的人又不懂事?并没有故意针对谁。” 七巧这时说道:“奴才方才进来时,听到美人说王礼,奴才和王礼都是得了美人恩惠的人,姑姑一定是气愤王礼不懂得知恩图报,所以才会对奴才也心存芥蒂,可是奴才当真不是王礼之辈,对美人绝无贰心。” 萧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镜昭,看到镜昭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道:“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体己话要和七巧说。” 镜昭躬了躬身子退了出来。 萧合没有想到七巧的心思竟是如此细腻,而且为人是如此坦诚,往日里虽然话不多,但做的事却是件件细落,不禁对眼前之人起了好感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并没有敲山震虎之意,我是当真不知道你要奉了茶进来,你算不上外人。” 七巧道:“奴才不敢那么想。” 萧合向七巧伸出手来,道:“菊花茶,我尝尝。” 七巧说话时一直奉着茶,胳膊早早有点酸痛,但是刚才镜昭所说的话她也不敢忘记,道:“姑姑方才说菊花性凉。” 萧合道:“可是菊花也明目,不碍事的。” 七巧遂将茶奉了出去,胳膊顿时好受了许多,萧合只是细细品味了一口,道:“用雪水煮茶,你有心了。” 七巧没有想到萧合竟能品出雪水,实在是惊讶,道:“奴婢并没有告诉美人这是雪水。”七巧看到萧合的眼睛闪过一丝的暗淡,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便赶紧道:“奴婢是惊讶美人连雪水都能尝得出来。” 萧合将茶盏置于梨花桌上,道:“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想养些鸽子,你很会揣摩主子的心意。” “奴才不敢,那当真是奴才听来的方子,连邓太医都那么说了。”七巧见萧合不言语,只是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自己便有一种马戏团的猴子任人玩弄的感觉,便把实话说了出来,道:”当然奴才也是念着有了鸽子,美人便不用费尽心思出宫去,到底传信方便些。” 萧合这下才放下手中的茶,脸上有了一丝笑容,道:“你很聪明,做事又不张扬,人如其名,巧沁兰心,一直让你在这宫里做些粗话,当真是委屈你了,起来吧。” 七巧欠了身子起来,道:“在美人跟前做些粗活,也比别的宫里强上很多,七巧不敢觉得委屈。” 萧合不答话,良久,才说道:“你弟弟的病可痊愈了?” “托美人的福,早已经好了,不仅好了,美人赏的多余的钱,家里人用来供弟弟上学堂了。奴才进宫,大多吃亏便吃在这不识字上面了,看着软玉姑娘,文采出众,连皇上都青眼有加,奴才心里实在是羡慕的很。所以我给家里人捎了信,无论如何,都要让弟弟读书的。弟弟争气,书也念得格外好。” 萧合起身,从妆镜台前拿出一个荷包来,交到七巧手中,七巧用手一触,便知道是碎银子,连忙推脱,把银子送还到萧合手中,道:“美人往日里赏得已经够多了,这实在不能再要了。” 萧合道:“这银子不是给你的,是给你的弟弟的,让他专心读书,虽说“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但是书院我也是知道的,攀比成风,“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明祖之时,书院还算气化隆洽,学风淳朴,到了先帝时,学风便有了转变,睢盱侧媚之态,浮诞奇诡之辞,比比皆是,如今皇上登基虽说大力整治,可是数年颓靡的学风,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得过来的,哪怕你弟弟自己不在乎吃穿用度处处劣人一等,可也难以独善其身,日子久了,便会影响他读书的初心,初心一差,以后的路途必定是一塌糊涂。你做姐姐的要帮衬着些,给他一片纯净的读书的天地。” 萧合说着便把银子重新交到七巧手中,七巧这一回不再推脱,而是跪了下来,声泪俱下:“上回水沉蜜一事,虽说美人事后对奴才十分关照,可是奴才每每想来,还是觉得惊惧,在心里终归是对美人有些抵触,却没有想到美人竟如此待我,今日一番话,若非发自真心,怎会说的如此妥切,连我这个做亲姐姐的都没有考虑到,奴才心中实在对美人有愧。” 萧合扶起七巧,道:“好好的话,怎么也要哭哭啼啼得说。”萧合帮着七巧擦了擦眼泪,道:“镜昭到了出宫的年龄,而软玉,你也知道,是个靠不住的人,我有心抬举你。” 七巧定了定神,坚定地道:“奴才一定不会辜负了主子。” 七巧的话刚刚落下没多久,就有皇上身边的人过来,送了两个漆了红漆的盒子,那奴才行了礼后说道:“皇上遣奴才送来这两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些滋补的药膳,皇上说,让美人和软玉姑娘尽快调理好身子。” 萧合听罢这话,有些糊涂,道:“公公的意思是,这两个盒子,一个是给我的,一个是给软玉的?” “正是,皇上说了,大红盒子给美人,碧色盒子给软玉。” 萧合心中虽是起伏,话语却很得当:”有劳公公了,你告诉皇上,改日我亲自去谢恩。” 那个奴才应了声,便退下了。 “七巧,把两个盒子都打开。” 七巧走上前去,一一打开两个盒子,物品大都一样,只是软玉的盒子中却多了样人参。 第四十三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七巧见萧合的神情凝重,道:“美人不要多想了,宫里燕窝人参最是平常东西,那些奴才们也许一时乱了手脚,放错了盒子也不一定。” “这不是宫里常吃的家参,而是野参,珍贵的很。皇上当真是对软玉上心了。” “皇上对软玉姑娘上心,也是看在美人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萧合并不喜欢皇上,可是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再者,她一个人已经足够了,她再不会让软玉也卷入这后宫里来,哪怕为了阮碧,她也不准,只道:“是么?爱屋及乌?如今我和软玉。究竟谁是屋?” 七巧见萧合伤心,还想说一些安慰的话来,却被镜昭的到来打断了,只见镜昭低声说道:“美人,李公公来了。” 萧合苦笑,道:“咱们宫里还真是热闹。”便遣了镜昭去请李公公进来,同时也让七巧下去了。 李全福走进宫里,见萧合神态茫然,问道:“太医不是说你已经好了吗?怎么脸色仍然这么难看?” 萧合随口道:“想起了弟弟,这几日天降大雪,不知道穿的是否还暖和?” 李全福微叹道:“花一帮帮主会好好照看他的,这些琐事,你还是不要日日上心了,这次的病,怕就是你到了阮碧故居,一时之间百感郁结心头,难以疏散所致吧。” 萧合平平地说道:“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它总是去想过去的事。” 李全福说道;“不去碰触,你的心自然就不会被触发。” 一触即发。 萧合听出李全福的责备之意,道:“公公这次来是想怪我不该私自出宫吗?” “合儿,你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吕大人,我为何要怪你。我只是想问你几句话,好让你看明白自己的心。你当真要让孙度地去御前揭发万林亭吗?就算你把这个谎言圆的再好,孙度地都无法全身而退的,到时万家一倒,他必然受牵连,你一直恨透了孙度地,以为是他害死了阮碧,所以你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他应得的,可是你真的说服自己了吗?” 萧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即使到时救出了吕大人,君臣之间有了嫌隙,再加上吕大人年岁已高,必然不会再得重用,远不及孙度地所能做的事情多。可是吕大人贤良一生,这件事情终归是因我曲家而起,我不能坐视不管。” 李全福道:“吕大人和你父亲是莫逆之交,再说这次是有人故意拿你兄长和弟弟做文章,吕大人不会怪你。” “难道公公是要我来放弃吕大人吗?” “先不说这个,我只是有一事始终想不明白,为何皇上竟连毓书有孕都不顾,实在不肯对吕大人网开一面?” 萧合道:“我方才也探了皇上的口风,皇上言语之中丝毫没有赦免吕大人的意思。我觉得,皇上既然都懂得用白家牵制万家,又怎么会对吕大人放权,当年的六部尚书如今只剩下吕大人和乔大人,新上任的尚书令是在先帝时被贬岭南的高磊,此人当年就是因为向先帝推立当今皇上为太子而被贬岭南,历朝皇上都十分看重推立之情,更不用说咱们这个向来不被先帝看好的皇上了,所以皇上登基伊始,便将他调回京中,担任正三品太常寺卿,我父亲革职之后,皇上便让他担任尚书令,新帝登基不过一年,他便从京外的一个六品外官,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中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而此人为官向来不结党,所以先帝在时便独立于文党和武党之外,正是如此吕大人曾多次向他抛出橄榄枝,让他归入文党,我想着,若是他将此事禀告皇上,皇上难免会对吕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起了疑心。” 李全福思虑了片刻,才道:“哎,也许只有这样才说得通皇上的行为吧。” 萧合道:“打蛇要打七寸,万家根深蒂固,万将军的门生,同乡俯拾即是,哪里是孙度地一己之力就扳得倒的,万家势力广,可再广,能广得过万万千千恨他们入骨的老百姓的势力吗。” 李全福道:“知道了,我下去就着手准备,万家乱了,咱们好趁机围魏救赵。” 萧合忽然想起邓太医所说的宫女儿一事,道:“宫里有个宫女暗中帮着我,公公留意些。” 软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斜阳照雪,净洗铅华,风光无限佳丽,软玉望着晴雪的黄昏,眼前却忽然浮现起一个人的音容来,仿佛他的气息还在身旁,眼角不自觉地生了笑,当真是想念他,可是自己昨天才见过他啊,好奇异的感觉,正想的出神,忽然看到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向自己招手,软玉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小桂子,一把挥过他的手,向他光亮的脑门上一敲,道;“干嘛呢?” 小桂子摸了摸头,道:”当真是病了一场,连敲头都没有往日敲得疼了。” 软玉“扑哧”一声笑了,道:”我这是故意手下留情,听镜昭姑姑说你照顾我了一夜,就算是感谢你吧。” 小桂子长大了嘴巴,道:“这样感谢?” “有什么不好么?” “没有。”小桂子笑道:“对了。我把正事都给忘了,美人说等你醒了,让你去见她,你赶紧去吧。” 软玉这才想到萧合,心里记挂她的病,急忙赶去了,萧合宫里今日有一种异样的香味,特别浓重,软玉刚从冰天雪地里来,顿时到了这温暖的香阁中,觉得好舒服,道:“好香啊。” 萧合听音,放下手中的书,道:“软玉来了。”声音里尽是宠爱和骄纵的喜气,毕竟心里总是觉得自己不该带软玉去见孙度地,怕她有一日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会受不了,因愧疚生爱意。 软玉走向跟前,道:“美人燃的什么香,从前都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香味。” 萧合道:“是百和香。” “百和香我也是闻过的,不及此香十分之一。” 萧合笑道:“这是改良过的百和香,你但凡说得上名字的花,这香中都混的有。” 软玉道:“原来这香味竟要如此繁杂的工序才能闻上,怪不得美人往日不舍得用。” “这香在雪天点着尤佳。” 软玉笑道:“也就美人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配这香了。”软玉的语气有些怪,一听就知道不是夸萧合的,又看见萧合手边的书,是心经,道:“美人,你不过是二十岁,不对,二十岁都不到,怎么净日读这些佛经呢,明明是花一般的年纪,你偏偏活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 镜昭赶紧道:“软玉,怎么说话呢。” 萧合顺着软玉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手边的书,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 软玉听了镜昭的责备,也举得自己有些过了,便不再提这些事了,道:“小桂子说,美人要我醒了,到你跟前来一下,是有什么事情吗?” 萧合的目光有些躲闪,道:“没有,就是记挂你。眼下看你生龙活虎的,也放心了,你下去吧。” 镜昭道:“美人,还是告诉她吧,毕竟皇上那边也拖不得。” 软玉听了这话,又看萧合的反应,觉得事态有些严重,道:“出什么事了。” 萧合知道瞒不过去了,道:“皇上要单独找你问话。” 软玉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美人是当心我应付不下那日的事。” 萧合向七巧使了眼色,七巧便去拿过皇上赐的东西,萧合向软玉说道:“喏,皇上赏你的,咱们两个都有,你的比我的还多了一样人参。” 软玉这才明白萧合担心何事,自己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为萧合失望,皇上如此喜欢萧合,却仍然会对自己有所喜爱。那么自己呢?自己并不想在这宫里孤独终老,自己还要等到出宫之日,和他一起去北海,去看江南烟雨,塞外大漠,自己愈是这样想,心就像被磨蚀了一般,眼中泪水盈了上来,萧合见了,连忙起身,道:“眼下一切不过都是我们的猜测,圣意难揣,你若真是不想,我会想法子的何况皇上若真是想要了你,又怎么会问过你的意思呢?” 软玉觉得萧合说得不无道理,抹了抹眼泪,道:“那我现在去见皇上。” “天色已经晚了,明日再去吧。” 当日晚上,萧合自是和从前一样,没有睡好,软玉刚开始的时候也是辗转反侧,最后实在是困意难挡,迷迷糊糊地似睡半睡了一夜。 而这一夜,入梦来的都是他。 醒来时,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只愿梦不复醒。 早上去见萧合的时候,眼窝黑青黑青的,萧合知道她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又见她今日打扮得如此素净,月白色长裙,头上也只戴了一两只簪子,脸上的妆容再淡不过,一反往常什么都往脸上涂,都往身上的戴的样子,女为悦己者容,而软玉心中的悦己者一定不是皇上,道:“去吧。” 欲笑还颦,最是让人伤心,道了一句:“一会儿在皇上跟前说话,我要不要注意些什么?” “不必察言观色,取悦他人,也不要过于小心翼翼,做你自己就好。” 第四十四章 黎敏 南安王已经是到了该纳王妃的年龄,就在萧合回宫的第二天,皇上去给太后请安,正好黎敏郡主也在。太后便提到了这件事。 其实,政治联姻是南安王的归宿,朝中人人都清楚,南安王的王妃只能是大邵皇室宗女。 南国皇帝膝下只有这一子,一旦驾崩,南安王便是要回南国继承大统的,而那时南国的皇后只有是大邵宗女,这样他们两人血肉交融孕育的孩子便有了大邵一般的血统,才能永保大邵和南国无干戈战事。 而大邵嫡亲的公主只有元妃膝下九岁的卫樱和养在行宫的长公主。卫樱自然不必说,该是叫南安王一声皇叔的,年龄也不相符,体弱多病,怕是难以生育皇子。而长公主是先帝时淳佳贵妃的女儿,太后和淳佳贵妃争斗多年,自然不会愿意敌人的女儿有这样好的归宿,虽然远嫁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根本算不得上是个好归宿。 而太后一族,也就是百里一族,向来和皇室有婚姻,太后内侄女黎敏郡主和拟音郡主年龄正当,况且也是百里家一等一出挑的女儿了。 所以,心里明镜似的黎敏听到太后提起南安王妃时,便很是不舒服。 太后却道:“誓一这孩子早上来给哀家请安,相向哀家讨一位王妃。是个叫软玉的宫女,他难得收心,又是孩子自个儿主动提起这件事的,我自然不好拂了他的。但是哀家的意思,南安王妃总得是咱们皇室的人。”目光还是落在黎敏身上,道:“哀家瞧着黎敏就很好。” 黎敏倒是干脆:“姑母,黎敏不愿嫁给南安王。既然南安王已经有了心上人,黎敏不愿横插进去,更不愿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再者,皇室宗亲并非只有黎敏一人,南安王的性子,黎敏也不能接受。” 太后向来知道黎敏的性子,还是道:“他是淘了些,但还是心底纯良的。” 黎敏耳上一对老银兰花耳环,嶄金的兰花舒卷自如,纹理雕刻却是清晰有力,亦如她明朗的心,嗤笑一声,一串珍珠系着的蓝色松石微动,有了兰花的清逸,却没有往下说下去。 还是皇上格外疼惜黎敏,又念着软玉,抚慰太后道:“既然黎敏不愿意,咱们便不强求了。四弟既然喜欢软玉,指给他便是了。宗亲倒是不难,让软玉以义公主的身份嫁到南安王府便是了。” “皇帝倒是格外抬举这位宫女。”太后笑道:“既是这样,便嫁入南安王府做侧王妃,王妃的位置还是为咱们正统的宗亲留着。” 皇帝向来孝顺太后,便不再说什么,倒是见黎敏耳上一对兰花耳环,映着身后宫中养殖的盆盆兰花,道:“耳环倒是太后喜欢的兰花样式,就是性子太直爽了,还不为方才的话向太后请罪。” 黎敏向来不惧皇上,说来也怪,倒是和皇上一直如一母同胞似的亲密,笑道:“是,黎敏在这里向姑母赔不是了。” 太后摆摆手,笑道:“受不起呢。” 说得三人都笑了,皇上虽说敬慕太后,到底不是亲生,少了母子见到额亲昵,今日这样的欢笑也是少有的。 “没有诚意,朕便罚你将京中最好的兰花都寻来给太后吧。” 黎敏笑道:“如今可是隆冬,皇兄以为哪里都像姑母宫中,地龙烧得这样足,兰花还如春日里开得一样好呢。别说是最好的兰花,哪怕能找来一盆开着的兰花便是好的了。”又道:“兰花本是开在深谷岩边,以泥盘盛之放于书斋已是其次了。” 皇上抒怀一笑,道:“朕就知道你的歉意是那么随口说来的,饶是不愿为太后寻兰花,还这样说嘴,寻了这样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 “既然皇兄这样说,看来黎敏非得寻来几盆兰花献给姑母不可了。” 而这些,萧合和软玉都不知道。软玉去岁羽殿的时候只感觉像是踏入无底的黑洞,每走一步,都格外艰辛,不知不觉,就到了岁羽殿门口,恰好遇见王怀恩在宫外站着,便向前行了礼,王怀恩并不着急进去通报,问道:“脸色这么差,身子还没有好些吗?” 软玉道:“已经好了,只是要见皇上,心里堵得慌,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问我些什么?” 王怀恩笑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是个纸老虎。” 软玉今日显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道:“我不是纸老虎,我是小鸟。” 即使这样,王怀恩还是被逗得咯咯笑了,旋即问道:”送你的野参,你可吃了?” 软玉疑道:“野参是公公送的?” “嗯。” 软玉长出一口气,道:“公公想送我东西,直接给我就是,怎么放在皇上赐的东西里,这样不是乱了规矩吗?” “我若是给你,你家美人不会过问吗?我眼下还摸不着她的脾气,不敢轻易举动,怕她利用你。” 软玉听了,心下生出感动来,虽然这个大总管对旁的人极为凶狠,对自己的心意却是没得说,道:“若说公公对软玉是天下第二好,那只有美人敢说是第一好,怎么会利用我。”说完,软玉才发现把毓书姐姐一家和小桂子给漏了,但是自己只当这是笑谈,并不上心,可是这话却深深印在王怀恩的心里,软玉见王怀恩不说话,道:“再说了,我这么年轻,用得着吃什么人参,倒是公公,瘦得像柴狼一样,都成皮包骨了,该是好好补补了。” 王怀恩又是笑,软玉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但仍是跟着笑,不过这是御前,两人都不敢大声笑,但是越是这样,两人反而更觉得有一种默契的开心,一会儿,软玉才说道:“公公,帮我去通报一声吧。” 王怀恩道:“你得再等等,皇上现在正召见孙大人和尚书令,等到他们离去了,我再进去给你通报。” 软玉来的时候,见王怀恩在外边站着,现在知道原因了,而且孙度地,没差了,她只想去看看孙度地,哪怕在御前一句话也和他说不上她还是想看他一眼,一眼就好,自从昨日分离,时光好像一辈子那样漫长,道:“公公,现在就去给我通报吧。我觉得皇上会同意的。” 王怀恩拗不过软玉,便进去了,道:“皇上,软玉姑娘来了,您看要不要她先在外面候着。” 皇上招了招手,干脆果断,道:“不必了,朕和两位大人还有一会子要谈,先让她进来。” 王怀恩出去通知软玉时,看见软玉在收拾自己的着装,道:“又不是头一次见皇上了,这么在意。” 软玉朝王怀恩眨了眨眼,道:“公公,我的妆有没有花?” “没有。” “头发呢?“ “很好。” 软玉开开心心的进去了,留下王怀恩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软玉进入殿内,虽说是目不斜视,却也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孙度地在侧就坐,轻轻莲步走得生出风来,所配的铃铛一路玲玲作响,软玉请了安,皇上道:“病好了。” “回皇上的话,好了。” 皇上不打算再寒暄下去,直截了当地说道:“南安王向朕求了你,朕念着他该成家了。” 软玉听了,只觉得心里碎了一般,方才那种要见他的轻快荡然无存,只直直地跪下来,道:“皇上,软玉只是一个奴才,怎能配得上南安王皇胄之家。” 皇上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太后向来爱护南安王,今天早上,朕向太后请安,太后说,只要南安王喜欢,别的倒是不重要。” 软玉只觉得心中憋着疼,只有把头埋得更低一些,软玉心里明白,皇上平日里对自己还算的上是宽和,但是一方面是碍着萧合的面子,爱屋及乌,另一方面自己只是说话做事俏皮了些,算不上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但是这次如果自己不答应,便是抗旨不尊,软玉心里开始怨起了南安王,可是眼下得先过了这关,龙涎香在暖阁中氤氲弥漫,香味浓厚,乱了软玉的心,虽说是冬天,软玉仍觉得手心里汗涔涔的,怎么都握不紧。 可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这慌忙之中,竟然脸扭向一侧,就那样赤裸裸地望着孙度地,当软玉看着孙度地面无表情,像是听着一个丝毫不与自己相干的宫女的事情时,只一味品茶时,软玉心中的失望让她自己明白了,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想看他的反应,用自己的性命来赌他对自己的感情,可是她输了,她觉得现在才是最要她命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命了。 皇上将软玉的那一瞥看在了眼里,自然知道这其中必然有因果,道:“软玉认识孙将军?” 宫中女子怎么可能会认识一个刚刚回京的将军,可是软玉若是回答“不认识”,又如何解释刚才的一瞥,软玉陷入了困境,她一向认为自己聪明,却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的困窘,正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门外小太监扯着嗓子喊道:”皇后娘娘到。” 皇后到了跟前,行了礼,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软玉,道:“这不是好竹馆的软玉吗?”眼光又望向皇上,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的语气,道:“可是南安王一事?” 皇上见今日皇后衣着蓝绸地团花广袖裙,清华内敛,贵而不显,沉静的蓝底配上明亮的白底挽袖,明净清丽,通身素雅中含有靓丽,极具端庄含蓄之美,华丽的滚镶边构成了端庄大气的风格,让人想到那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之家浸泽出来的大家闺秀,皇上一向觉得皇后这样的着装最是符合她不奢华张扬的性情,只是今日不知怎得,总是觉得她该换一支钗,不是玉梅簪,而该是莲花荷叶簪,该是更灵动些,或者腰间坠着铃铛,轻移莲步,便会铃铛作响,有些轻灵的感觉,可是中宫毕竟是中宫,皇后的雍容华贵已经是中宫的需要,而不再是他的需要了,只是觉得心中有些凄凉,道:“皇后也知道了。” 皇后的语气中透出少有的欣喜,但还是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好让自己看上去得体,道:“四弟的性子皇上也是最明白的,他认准的人,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臣妾今日来正是为了此事,向皇上探个究竟。” 皇上嘴角微微上扬,对着还跪在地上的软玉说道:”起来吧。往日里做错了事情也不见你如此小心翼翼,今日该是大喜的事情。至于你的身份,朕自有安排,你倒是不必在意。” 皇后也对软玉道:“我说呢,怎么一进来就见你跪着,原来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放心吧,只说是皇上赐婚这一点,便没有人敢轻薄了你半分。” 软玉本来还感谢皇后的到来,可以让自己回避和孙度地的关系,没有想到却是多了一个南安王的说客,可是她的心里已经是打定了主意,不嫁。 所以一个人一旦有了主心骨,便会不慌不忙,因为她所做的所说的都有了归属,软玉的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慌张,娓娓说道:“皇上,皇后娘娘,软玉不能嫁给南安王。” 软玉没有看周围人的表情,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美人出宫的谣言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而把美人送回好竹馆的正是南安王,皇上之所以相信美人也不过是相信南安王,南安王与奴婢只是一面之缘,南安王却要娶奴婢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让别人听了去,只会觉得奴婢该是早早认识南安王,而南安王昨日为美人的辩词便有了嫌疑,不能让人信服,软玉不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而陷美人于不义。”软玉只能说到这些,抓住萧合这个救命的稻草,赌上一赌。 皇上没有作声,倒是皇后说道:“旁人不了解南安王的性子,皇上和本宫却是最明白不过的,他向来是不顾他人的眼光,他是真的喜欢你的。若他藏着掖着不敢告诉皇上和本宫,那么皇上和本宫倒是真的要认真考虑考虑柳美人的话了。不过你这般为了你家主子,倒真是让本宫也有些感动,怪不得南安王只见了你一面便会喜欢你。只要皇上和本宫向着你家美人,旁人总是会知晓些分寸,就像杏美人,吕家一倒,宫中之人虽说是见风使舵,可是皇上日日去陪着,旁人也不敢怠慢一分的。” 刚才软玉的话虽然说是寻了借口,可是明眼人都明白,软玉是不愿意嫁给南安王的,软玉一向认为皇后贤淑,所以只认为是皇后想要尽了她做皇嫂的责任,便没有往深处想,可是坐在一旁的尚书令高磊倒是把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的,无非是有人不想嫁,有人不想让嫁,尚书令一向听闻新帝的后宫安宁,倒不像历朝那般,妇人勾心斗角,搅和得前朝后宫都不得安宁,他一直都把后宫的宁静归为元妃和庄妃的势均力敌,以及皇后的不争和贤淑,如今看来,后宫平静的真正原因该是这位皇后的心计和城府,懂得皇上心之所系,懂得明哲保身,更是懂得怎样把持自己中宫的地位,宫中的其它妇人怕是被她在无形之中制得服服帖帖。 皇上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皇后的一句话最得朕心,你对萧合的情意朕也很是感动,既是这样,你便再宫中多留几年吧,你和南安王的婚事过些年再说也无不可。” 高磊听了这话,自然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下来就该看着皇后做戏了。 皇后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端庄静雅,道:“皇上这样决定,南安王那边???????” “他大了,该是识得大体了。” 软玉磕头谢恩,走了出来,今天的结局已经是够好的了,几年后的事情便让他几年后再说吧,她的心却是无比的沉重,只是为了那一瞥,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孙度地对自己的感情,她没有走远,就站在云梯旁等着孙度地。 第四十五章 倾情 刚才在暖阁中,软玉还浑身是汗,如今到了户外,不大一会儿汗便落尽了,外面出着太阳,大晴天,可仍然冷的要命,软玉只觉得寒气入骨,时光分外漫长了一些。 雪还没有化开,软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耀眼的白色,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不自觉地从袖筒里伸出操着的手来挡眼睛,可是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手中像是生了骨刺般扎疼,便又把手伸进袖筒中去,然后等手又暖和些,她又伸出来挡眼睛或者揉搓一下被风刺得裂疼的脸蛋,就这样,不知道这双手从袖筒里伸出伸进了多少次,她终于等到了孙度地,同他一块儿从岁羽殿出来的还有尚书令高磊。 软玉急忙迎了上去,面对面站在孙度地眼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急忙中却想到自己还未请安,便急忙行礼,道:“奴婢见过尚书大人,孙大人。” 高磊方才在岁羽殿把事情都看在眼中,他已经是知天命之年,虽说刚才孙度地好像是毫不上心,但是孙度地越是那样随意,高磊倒是觉得这两人的关系很是不简单,软玉落落大方,那一瞥便道尽了自己所有的心意,有一种她这个年龄对于爱情的胆大和冲动,只是他倒是担心起了孙度地,毕竟他已经不是毛头小伙的年龄,又经过了宦海沉浮,他的爱深沉而压抑,两人身份悬殊不说,南安王这关他们就打不破,只希望这世间不要又多了一对痴男怨女的才好。而且以自己这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软玉可不是一般的宫女儿,她的身上有一种没落的贵族的气质,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便知趣地对孙度地说道:“我先走一步。” 软玉见高磊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她不知道为什么高磊看自己的眼神中有一种惋惜,她受不了那样的眼神,便急忙地躲开了。 孙度地见高磊走远了,才对软玉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在积雪中走着,不一会儿便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孙度地这才停下来说道:“你从暖阁出来,就一直在外面等着吗?”孙度地看着脸冻得发青的软玉说道。 “嗯。“ 孙度地的眼神中完全没有那日软玉见到的温柔,反而冷冷地说道:“杏美人的事情我会尽心,可是南安王的事情我帮不上忙,你赶紧回去吧。“ 软玉跟着他走这一路,一直在琢磨自己该如何确定他对自己的心意,可是现在她只想用最简单的方法,便完全没有理会孙度地的话,道:“那日纷纷暮雪,我们泛舟行在流雪中往湖心亭,原本那日的风雪要更刺骨,可是和大人在一起却觉得很温暖,觉得时光不过一眨眼,而今日站在殿外等将军,却觉得像是过了三生三世一般。” 孙度地实在没有想到软玉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想到软玉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心思,他对软玉好,不过是因为软玉是阮碧在这个世界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自己应该是他的姐夫,刚才软玉看自己那一眼,自己也看到了,可是他以为软玉是不想嫁给南安王,想让自己帮她在御前说话,自己为了避嫌,不让皇上多心,才故意视作不见,竟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的想法,可是他的心里除了阮碧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当断则断:”软玉,你我之间,隔得不只有宫墙,还有心墙,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取得皇上的开心,嫁给南安王,这个乱世中只有他能护你周全。” 软玉听到这话,近乎发疯,喉咙里像是充了血,一定是雪太过刺眼,脑子昏掉了,不然头怎么会这么疼,只道:“大人是说你根本不喜欢我?” “从来没有。” 软玉还是不相信,做最后的努力,道:“那你那日为什么说要等我出宫,要带我一起去北海?” “如果我说这话让你误会,我道歉。” 软玉从来都很相信自己,没有想到眼前之人是如此决绝,自己的内心虽是受了重创,可是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把所有的气馁都抛在脑后,道:”你我以心行事,没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我会等你回头看我的,哪怕只有一眼,我也会等。“ 孙度地只是无奈,软玉和阮碧的性子竟是天壤之别,孙度地好想将软玉的这种天真和热情永远珍藏,可是能保住她的这份天真的人不是自己,道:“软玉,这世上的事情有很多的无奈,你又何必事事都勉强呢?” 软玉冷笑,眼中却是无尽的坚定:“我偏要勉强。” 孙度地离软玉很近,只觉得软玉的气息都游离到了自己的身上,便往后退了些,软玉见状,往前行了一步,孙度地笑了,道;”随你吧,只要你不觉得累就好。” 软玉有些喜极而泣的感觉,顺势往前上了一步,拉起孙度地的胳膊,撩开他的衣袖,便往上面咬了一口,孙度地觉得生疼,可是整个过程中,他都忍着,其实以他的功夫,自己胳膊一甩,便可将软玉甩开,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全然没有动,软玉停了下来,看着孙度地的胳膊两排渗着血的牙印,解了恶气,道:“这样你就忘不了我了。” 孙度地拉下袖子,道:“你本来就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南安王也不过是昨日才见你。” 孙度地的话只是在讲述实情,可是说了出来,才让人觉得有些不妥,有些酸酸的醋意,软玉更是拉着这个不放,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孙度地有口难辩,道:“随你怎么想吧。软玉,宫中的丫鬟都是循规蹈矩,皇上却对你格外开恩,你是否感觉到了。” 软玉搔搔头,道:“皇上喜欢美人呀,美人又喜欢我。” 孙度地这时才觉得软玉虽然聪慧精灵,可是心无城府,对于人情世故根本就不了解,便想提醒她,道:“软玉,这不是爱屋及乌的道理,即使没有美人,皇上对你依然会是这样。” 软玉有些不明白,道:“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你要记住,一定要讨得皇上的欢心,还有,我必须要告诉你,在这乱世中,能护你周全的只有南安王了,而我??????” 软玉有些不高兴,道:“没有你,我要一世周全又作何?不过就是苦熬岁月罢了,我软玉一生的每一天都该是熠熠生辉的,若是长命百岁,平稳一生,却不曾和真正爱的人度过艰难岁月,不曾把这一生活得潇洒,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宁肯不要这长命百岁,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孙度地听了这话,心头猛然一震,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子有勇气吗?自己这么多年可不就是在苦熬岁月吗?软玉身上的这股豪气倒是和阮碧有些像,孙度地一直望着软玉,并不做声,软玉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能把目光迎上去,孙度地还是看着她,软玉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头磕了一下孙度地的头,谁知道孙度地毅然不动,她自己倒是趔趄了,幸好孙度地急忙拉住了她,顺着势,软玉跌倒了孙度地的怀中,软玉摸着自己的额头,孙度地这下才笑了,道:“这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不是你一直看着我。“ 孙度地道:“我该出宫了,有几句话,你带给你家美人,上回她出宫的意图我都明白了,以后她不必铤而走险,我必定会倾尽全力。” 软玉点了点头,直到孙度地离去一箭多地,才道:“大人倾尽全力,可也要保全自己。” 孙度地没有回头。 而出宫寻尽兰花的黎敏终于在回眸的一瞬见到了宋春风家中的兰花。 第四十六章 后会有期 黎敏素来不爱在府中闺阁呆着,正好借皇上名义出府去寻兰花,只是她到底是一位女子,便扮成男装。 黎敏骨骼奇秀,扮成男装,便是秀气中带了几分豪气,。 她本无心寻兰花,只是想在金陵中走马,将寻兰花的事情便随口交付给府中的奴才,正午却在茶馆喝茶时,听到奴才回话,说京中的兰花已经落尽,实在寻不到,不如先回府吧。 黎敏知道那些奴才只是想让她回府,怕她哥哥怪罪,可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时间还早,她哪里肯? 望着金陵河道,随口道了句:“接着找,还是找不到的话,那里就是你的归宿。” 那个奴才看黎敏随手一指,抬眼往她所指定的地方一看,金陵河道,便不敢往下再说了,只连滚带爬出去了。 而等到黎敏准备回府时,那些奴才终于抱了一盆兰花回来,黎敏抱起兰花一跃上马,准备回府,却看见有人往这里冲过来,喊着:“我的兰花,我的兰花。” 一个奴才叹道:“他怎么过来了。”便要上去拦住,却看见郡主眼光犀利,也不敢造次,只垂手侍立一旁。 待到宋春风到了跟前,大口喘气,却指着黎敏怀中的兰花,道:“还我。” 那些奴才知道黎敏最恨下人们借王府之名欺压百姓,忙道:“都给了你银子了,这盆兰花算是我们买你的,还不成么?” “我从来没说我要卖这盆兰花。” 黎敏嘴角一丝戏谑的笑容,道:“本公子今日偏要这盆兰花。” 说罢,便一跃上马,绝尘而去。 她知道,那个人会一直跟在身后,只当这是百无聊赖的生活中的一点乐趣吧。 她故意把马速放得慢些,正好够他远远跟着,却始终不能到近前。 她时时回头望着宋春风,只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乎乎的人,于是,刚开始的那点恶作剧的心态却转为一种惊讶和钦佩,终于在城郊小道上调转马头,停了下来,那条孤独的路上还是他的身影。 这时天正是薄暮,黄昏的霞彩像是红日跌落西天的苍山而溅起的一般,就映在宋春风的身后,或许宋春风仕途失意,可是这一刻在黎敏的眼中,他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那样壮烈而凄美。 黎敏遛马到她跟前,俯身笑道:“一盆兰花,值得么?” 宋春风虽说好脾气,却也被惹得恼火,仍是道:“还我。” “若我说不呢?” “现在还我,一切都好说。” 黎敏只觉得好笑,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得罪了。” 却不曾想宋春风几乎是扯着她的胳膊,便要将她拉下马,虽然宋春风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可是黎敏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拉拉扯扯,又是在这样的郊外,确实有些慌张,只夹紧马肚,便想往前驰去。 宋春风看马要往前驰去,他知道这次放他走,自己再也无力气追赶了,而那盆兰花是先生送的,他一定不能失去,便鼓起勇气,一跃上马,可是他从来没有骑过马,如今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不要说夺回自己的兰花,稍有不慎,自己还会落马,危急中也来不及思考,只得死死抱住身前的人。 黎敏被身后的人用手臂圈着,越是要挣开,那人却抱得自己越紧,她到底是一介女流,如何都挣不开宋春风的手,那匹马直直往前驶去,马背上的两个人晃晃悠悠,如路旁夕阳下风来过的枯草。 而身后的人越来越不规矩,在马稳了之后,竟然开始抢自己手中的兰花。他的呼吸就在自己的脖颈上,黎敏却更倔强,将那盆兰花便扔到路边,只听得一声厚重的声响,连盆带花摔了粉碎,而那人终于下马了。 可是也结束了。 当黎敏看见宋春风私下他打了补丁的衣服,用土将兰花根部包裹起来便往回走的时候,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她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宋春风的去路,宋春风只是绕开了,黎敏发现自己的行为的确是可笑,却不能让他走,道:“你的花盆是我打碎的,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宋春风只想赶回去,或许还能救得活这盆兰花。入冬以后,是自己日日将这盆花放在炉旁,才能在冬日也绽放的。如今,他没有时间再计较,只想回去。 黎敏见宋春风越是不理她,她便越有一种失望,道:“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若是你执意不肯原谅我,我也没有意思,只能以死谢罪了。” 说着便拿起地上的碎花瓶渣子,却被折回的宋春风一把夺下,道:“我没有怪你。” 黎敏心里一笑,只道:“天晚了,怕是要关城门了,咱们结伴骑马回去。” 宋春风只当黎敏是男子,又担心城门关闭,淑慎担心,便答应了,又腼腆一笑,道:“我不会骑马。” “方才不也是不会骑,怎么就有那样的胆量上马呢?”见宋春风笑得更腼腆,道:“有我呢。” 黎敏回到城中的时候,远远看见一对人马提着灯笼往他们这里走来,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又定睛一看,是自家府中的卫兵,一定是见自己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奉哥哥的命令出来寻找。 黎敏怕要他们看到自己和一个男子在一起不好,便道:“宋兄。” 却没有听到回声,转身一看,他已经伏在自己身上睡着了,她无奈,便先下马,却踩到枯树枝,一声惊动了那些卫兵, “谁?谁在那里?” 黎敏着急,一把拉下宋春风,挥动马鞭,那些人听到哒哒马蹄声,便顺着声音找去,而身旁这个睡眼惺忪的人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黎敏道一句:“后会有期。” 对着黎敏的身影,还是道了一句:“是后会无期。“ 而皇后的这一晚同样睡得不安稳。软玉若是嫁给南安王,那么萧合的身份也不一样,她们主仆两个本来就交好,这后宫岂不是要易主? 这还只是第一层。 当她听到南安王来向自己求软玉时,只想试一试,或许会让皇上反对这门亲事,毕竟南安王妃应该是皇室宗亲,而宫中能让皇上改变圣意的只有太后了,而当她到了太后宫里,才知道太后已经应允了这门亲事,南安王一定是很喜欢软玉吧,才肯在各人跟前都做足了功夫。 可是当她提起萧合可能因为软玉的亲事而受损时,皇上几乎是没有怎么思考,便答应要将婚事推移几年。 这才是真正让她放心不下的。 软玉回到了好竹馆,见萧合正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写字,气定神闲,觉得有些好气,但是因为刚刚见过孙度地,心中正是愉悦,只是嗔道:“我还以为美人会翘首盼望我回来呢?谁知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一点儿也不担心我。” 萧合笑道:“我还没有问某些人呢?什么时候倒是和南安王心意相通了,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软玉本来想呛一下萧合,没有想到被萧合反呛,心中疑惑萧合如何知道南安王的事情,道:“美人是怎么知道的?皇上派人来过了?” 萧合仍然看书,做漠然的神情,道:“你得先给我交代清楚了,我才能告诉你。” 软玉见萧合的架势,知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服了软,道:“我和南安王根本就不是美人想的那样。我都快要气死了,凭什么问都不问我的意思,就像皇上说要娶我,我下次见着他,绝对要把话说清楚,还要教导他一下做人的道理,不能只图自己高兴而毁了别人的大好姻缘。” 萧合这才听明白了软玉话中的意思,放下手中的书,正经地问道:“这么说,倒是南安王一厢情愿了?” 软玉道:“神女无心,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是这样喽。美人这下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吗?” “你走后,我去了君兰殿。” 软玉这下才知道,萧合原来为她的事情费尽了心,虽然表面上是波澜不惊的,暗地里却是把一切都计划周全了,她并不是让软玉自己去面对暴风雨,而是早早在幕后为了准备好了遮雨的伞,保她无虞,软玉听萧合这么随心的几句话,眼中却盈满了泪水,萧合见了,道:“怎么眼眶还红了,在皇上那里不是没有受欺负吗?” 软玉知道萧合是故意装傻充楞道:“美人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软玉受半点委屈,对吗?皇后娘娘虽然大度,但是深宫之中,这次美人求皇后帮忙,欠了皇后的人情,以后做事难免要受拘。” 萧合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道:“我可没有求皇后娘娘帮忙,我只是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软玉在岁羽殿,皇上单独召见,镜昭又在旁边添油加醋地把皇上送的两个礼盒的事情告诉了皇后。” 软玉有些不明白的地方:“可是皇后娘娘刚来,一见我,便问起南安王的事情,根本不是会册封我而来啊。再说了,皇后娘娘该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萧合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我和皇后正说着话,南安王便来了,说是怕皇上会因为你的身世而不同意赐婚,请皇后去牵个线。皇后欣然前往,一是给南安王这个面子,更重要的是,她心中有疑虑,南安王请皇上赐婚,皇上即使是觉得你只是个宫女儿,配不上南安王,也应该找皇后商量,或者问了我的意思即可,为何要单独召见你,这不符合规矩,再者皇上向来看重你,南安王又是太后最可心的儿子,常理,皇上应该立即应允了这桩婚事的。又加上我和镜昭方才说的话,皇后娘娘便以为皇上早就中意你,所以才搪塞南安王,今天皇上召你去,只是为了问清楚你的心意。皇后怕你对皇上有意,所以才前往岁羽殿。至于你觉得皇后娘娘大度,倒是也不假,皇后向来知书达理,在宫中声望极高,只是皇后对皇上用情极深,一个我就够了,毕竟我的性情还温和些,像是好掌控的,若是来一个古灵精怪的你,皇后可就吃不消了。” 软玉听了,才知道萧合的心智果然是自己比不上的,目瞪口呆之余,是对萧合发自内心的佩服,能将人心揣摩地如此到位,只是萧合口中的皇后和自己心中的皇后的差距太大,道:“ 美人说得都有道理,只是我还是不能相信皇后会是这样狭隘的人。” 萧合道:“皇后身处中宫之位,若不为自己着想,早就朝不保夕了,人之常情而已,算不上是狭隘。” “知道了。” “可是软玉,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得想想,皇后的疑虑并无道理,皇上这事情做的当真是不符合宫中规矩。皇上对你和对其他的宫女儿是有差别的。” 软玉想起孙度地也说过类似的话,道:“今日皇上只说了南安王的事情,根本没有丝毫要我的意思,或许皇上见惯了唯唯诺诺的奴才,好不容易见者我这样嚣张的,倒是觉得新鲜。而且,我觉得皇上这么做可都是为了美人。” 萧合道:“可能是吧。但是得到皇上的青睐可不是一件好事,你以后在皇上面前要收敛一些。” 软玉还没有说话,就听见一旁研墨的小桂子说道:“就是就是,成天让你收敛,你还不放在心上,你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像我一样处处让着你。” 软玉将脸甩向小桂子,恶狠狠地说道:“研你的墨吧,就你话多。” 萧合摇摇头,叹口气道:“罢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好了。” 软玉不好意思地说道:“那不是对着他吗?对着皇上,我就会注意的。” 萧合道:“皇上最后怎么处理你和南安王的事情了?” 软玉道:“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说让我在美人身边多呆两年再说。” “其实我倒是希望皇上能答应你,南安王来求皇后时,我开心的不得了。” 软玉有些不高兴:“我不是说了,我不喜欢他吗?” 萧合的语气变得深长了些,道:“你知道南安王的身世吗?” 软玉道:“听过一些,说得好听些,是先帝的儿子,说得不好听些,不就是人质吗?” “你见过这么受宠的人质吗?先帝太后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皇上,皇后,王侯都对他分外不同,如今虽说新皇登基,世道好了一些,可是仍然是个乱世,我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况且我自己本就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个乱世中,能保全你的只有南安王一人,你嫁给他,便是了了我”萧合觉得有些不妥,顿了顿,接着说道:“和吕大人的一桩心愿。” 软玉觉得自己和萧合不过主仆一场,萧合对自己却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体贴入微,感动之余,也觉得这话耳熟,道:“美人今日说的话倒是和孙大人说的很是一样。” “怎么,孙大人今日也在岁羽殿?” 萧合知道孙度地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软玉的终身幸福着想,便没有什么惊讶,不过他今日带的话也算是多余,他已经见过软玉了,萧合自然知道他会帮着自己的,道:“嗯,我知道了。既然我和孙大人都这么说,你也该好好考虑考虑南安王。” “我才不要,我喜欢孙大人。” 第四十七章 雪鸽 萧合心中正是百味陈杂,像是打破了坛子,突然就听见一阵响声,吓得她不轻,浑身打了个激灵,定下神来,将头转向窗边,才发现是一旁在收拾自己上午字画的镜昭失手将画卷,字卷落了满地。 同时,萧合的余光看到小桂子拿着研墨的玉石的手顿了顿,萧合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看着小桂子上前帮镜昭去捡东西,也不再理会,只当是寻常马虎了,因为她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心思去管这些琐事了,压着心中的怒火,对软玉说道:“孙度地不会喜欢你的,不然他也不会劝你嫁给南安王,你早日死了这条心。” 软玉听萧合说的是”孙度地”’,不再是“孙将军”,而且语气一点儿也不客气,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火气,心中觉得委屈,道:“美人何苦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为什么你都不怪南安王喜欢我,却来怪我喜欢孙大人。” “这件事我不想和你讲道理,也不会和你讲道理。孙度地年过三十,妻妾成群,你嫁给他不过是做一个妾,而你嫁给南安王,便是正室,是王妃,你年轻,难免犯错误,你现在要做的便是纠正这个错误,把孙度地从你的心中除去。” “做不到。” “难道你想和我一样和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后院,这么不堪地过一辈子吗?” 萧合从来不对自己的生活发出任何的感慨,软玉一直认为萧合身上有一种韧性,无论上天给她什么样的生活,她都能不抱怨地活下去,今日听到萧合这样说她自己,实在觉得萧合有些可怜,可是嫁给孙度地难道就是萧合所描述的那样吗?软玉不相信。 镜昭和小桂子听到声音,赶紧到跟前收拾,小桂子拉了拉软玉的衣角,示意她跪下来,小声说道:“你不要气着美人了,美人的身子刚刚好,咱们做奴才的,婚嫁大事哪里能自己做得了主。你赶紧给美人认个错。” 软玉虽然不说话,但是身子直挺挺地站着,满面不屈,房里回归了沉默,直到镜昭捡起方才萧合不小心打碎的琉璃盏,割破了手,这沉默才被打破,软玉见了,赶忙上前帮忙,镜昭一把推过软玉,道:“受不起。” “姑姑。”软玉的语气中到底有些委屈,难不成所有的人都不同意么。 “我看在这好竹管中,你早就不把自己当成奴才,刚才的形势,若不是美人坐着,你站着,叫谁看了,都得想着你才是好竹管的主子,软玉,你不想想,你所有的恩宠都是谁给你的。我和小桂子可以忍受你,因为我们也是奴才,只当你年纪轻,让着你,可是你这样对美人,连我都觉得寒心,你可知道美人为了你的事,提心吊胆了一个上午,况且美人让你嫁给南安王,也是为了你好。你中意孙大人,可是你了解孙大人吗?你只是一个宫女儿,如何嫁?还不是让美人出面向皇上求姻缘,那样的话真是称了柳美人的意,她正愁不知道美人昨日离宫去了哪里?” 镜昭一番话说的软玉心中生愧,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可是她的自尊心又不允许镜昭这样说自己,道:“我之蜜糖彼之砒霜,姑姑觉得美人为我好,可是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镜昭不再说话,只微微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碎渣向外走去,萧合道:“软玉,你出去吧。既然你不喜欢南安王,我会瞅机会给皇上说的,可是镜昭的话你也听见了,孙度地那里我是帮不上忙的。” 软玉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镜昭进来,道:”美人,内务府的马公公来了,说是奉皇上的旨意,为美人送来了鸽子。” 萧合道:“我出去看看。”便把软玉抛在了身后。 萧合出了院子,看见有一群鸽子,约么有三二十只,雪白雪白的鸽子,浑身没有一点杂色,在未化开的雪地里像是一朵一朵盛开的行走的白莲,时不时地发出”咕咕咕“的声音,萧合看得欢喜,听得也欢喜,对着马培说道:”有劳公公了,院子里有了这些鸽子,顿时增添了不少祥和之气。” 马培赶忙笑道:“奴才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办事,美人太客气了。” 萧合道:“还是公公上心。”顿了顿又问道:“这些鸽子都是什么品种的?” 马培有些疑惑,眼神在满院看鸽子的丫鬟奴才中找寻了一番,最终落到了七巧身上,七巧赶忙站出来,走向萧合身旁,道:”美人病了一场,怎么好多事也忘了,不还是你交代我,说信鸽经过系统地训练,好饲养,才让我告诉马公公要信鸽的吗?” 萧合没有想到七巧竟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妥帖,会意后,道:“当真是忘得一干二净了。难为公公了。” 马培道:“哎,美人身子重要,这种小事不放在心上也没什么。不过,宫中有稀罕的雪鸽,我自作主张,给美人也送来了几只。” 萧合看着地上的鸽子,长久不说话,七巧见萧合的眼神中的欢喜不见了,倒是多了许多的萧索,像是在看那些鸽子,但又不像,那眼神像是聚焦,又像是游离,像是望向很深很深不见天日的地方。 正想提醒萧合,忽然有一只鸽子飞向湛蓝的想要让人掬起一把来的透亮的天空,剩下的也一只一只地飞了起来,萧合的目光随着这些鸽子向上,看着这些鸽子盘旋在这片逼仄的方形天空下,阳光照得鸽子的羽毛闪着光辉,巧姿入乳云,鸣声嘹亮动人,心中想起了许多的事情来,不知道曾经母亲是否也一样地在那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望着这些雪白的鸽子飞入美得令人窒息的蓝段子一般的天空。 萧合忽然觉得要是母亲在该多好了,众人都望着美丽的鸽群,洋溢在这个冬日下的一张张抬起的笑脸,不知道是否都想到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候,就在这时,大家看着一样的鸽子,一样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都是自由的,都是一样的,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忘了时间,忘了俗世,心中只有平静如水的幸福。 萧合望了好大一会时间,忽然问道:”它们还会回来吗?” 马培道:”美人不必担心,宫中的信鸽都经过训练,会回来的。“说罢,萧合吩咐七巧打赏,马培道了谢,便退下了。 这时七巧才上前,为萧合披上了一件斗篷,萧合道:“七巧,你知道雪鸽为何稀罕吗?” “奴才不知道,但是很乐意听美人说上一说。” 萧合仍然望着那群鸽子,虽然那些鸽子已经飞得很远很高了,道:“雪鸽,因生长在雪鸽下而得名,一般栖息于海拔高处,出没于岩石和土坎徒壁上及河谷岩坡间,多生长在吐蕃,如今它们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当然稀罕了。” 七巧道:“原来如此。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是稀罕,可又何尝不是一种苦楚呢?” 萧合回过头来,道:”陪我去瞧瞧杏美人吧。” 萧合去到吕毓书那里,将软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道:“虽说软玉不是你的亲生妹妹,到底是一起长大的,算的上姐妹一场,我的话她不听,你说的话她好歹会听一些,姐姐就去开导一下她,她若实在不想嫁给南安王,便罢了,但是孙度地,姐姐是知道的,软玉如何都不能喜欢他。” 吕毓书念在萧合帮过自己一场,不好拒绝,便答应前往好竹馆一趟,萧合道:“我就不去了,你们两个好好说话。” 吕毓书已经是九个月的身子,行动有些不便,到了好竹馆,便支开了下人,只留了软玉一人在跟前,软玉见她来了,十分开心,道:“孩子在姐姐肚子里闹不闹?” “还好。” 一句“还好“便将软玉满肚子的话都给咽回去了,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吕毓书说道:”南安王是值得考虑的。“ “我就知道你是她找来的说客。” “你以为我愿意来吗?当初我选秀女,你便也要进宫,说是要在宫中照应我,你就是这么照应我的?父亲尚在狱中,我已经为这些事烦的焦头烂额,却还要来管你的事情,虽说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是他也待你不薄,若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在狱中不见天日,挨饿受冻,自己最喜欢最上心的视如己出的孩子却在着意于自己的儿女私情,不知道会不会寒心?” 吕毓书见软玉不说话,接着说道:“以你的性子,若是遇不着萧合这样的主子,在这宫中待得下去吗?还要嫁给孙度地?你知道孙度地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这样的人,就只能嫁给南安王,好纵容你一辈子。” 软玉积攒了十几年的唯一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了,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肯接纳我,从来眼中就没有我,偶尔对我说句话也是责备我,你知道吗?你哪怕对我笑一下,说上半句好听的话我也会高兴上好几天,我们一家人本来是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为什么你要破坏掉这一切?难道你看见我不开心了,你就开心了。”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无论你开不开心,我都不开心。今天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了,你若一意孤行我也奈何不了你,无非是抗旨不尊,萧合为你失尽恩宠,在这宫中生不如死,孙将军和南安王反目,两人成为政敌,斗得鱼死网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那些爱你的人将一个一个走向灭亡。” 软玉望着吕毓书艰难迈出殿外,头一回尝到绝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