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在上》 第1章 章 一·临 他跪在老观主的床榻边,看似双眼放空,表现出一种幼童的迷茫与无知。可事实上却是在紧张地听着身边这个中年男人和观主的对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面前这个深沉冷静的男人一眼。这个中年男人弯着腰,可背脊依旧是笔直笔直的。侧着耳朵听着床上老人的遗言,时不时看一眼跪在面前的孩童。 承受着打量的目光,孩子心中发虚,慌张地低下头去。此时老观主从喉咙里发出了破败的嗬嗬声,听到这声音,他忍不住往前方凑了凑。 已如风中残烛的老观主,伸出他干瘦枯柴一般的手,朝着孩子招了招。与其说招,更不如说只是勾了勾手指。在昏黄日光中,那影子可怖阴森,好像是志怪故事里的鬼怪。然而那个孩子如一阵风般扑了上去,握住这只可怖的手,眼中迸出焦灼而悲戚的光。 “老道我……在芦荡里捡到你,又把你养到六岁,本是老天赐下的一段机缘。只如今天命已到,这缘分便也到了这里了。待我死后,你便与这位方先生过活去吧。” 这临江观的观主已是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之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消耗着他为数不多的生命力。交待完这一句遗言,便是到了支撑的极限。等不及跪着的孩子说些什么,就两眼一翻,昏睡过去。 那孩子难过地看着这位抚养了自己六年的老人。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他枯瘦无力的手放回被褥里,免得秋风吹得愈发凉,叫人以为他已经往极乐去了。 被称作方先生的男人拍了拍这孩子的肩膀,把他领到了外头。深秋黄昏的阳光已然是无多大效用,但与室内相比却是温暖了许多。深紫橘红的云霞一派瑰丽,照到孩子瘦弱的半边脸上,恰似一场悲沉的梦来。 方先生背着手,眯着眼睛看着青黑瓦檐外的晚景一会儿。才看向身边低着头,正悲伤迷茫的孩子,他说:“李观主将你托付给我了,待他老人家羽化仙去,你便随我离开这里。” “嗯,”这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弱弱地点着头。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方先生其实知道这孩子叫什么,方才临江观的观主撑着最后一口气已告知过了。可不知为何,他还是问了这孩子一遍。 孩子茫然地抬起头,回答说:“姓阮,叫鱼娃” “鱼娃……”方先生似是笑了一下,言道:“日后自是要改名的。且此处一切事了,再与你寻个名字吧。” 说完,他一甩袖,翩然而去。 鱼娃本是这芦荡湖边一户渔家的孩子。 这芦荡湖本是洪江冲出来的一片大湖,因长了许多芦苇,便是这么叫了。这一代的渔户本是许多的,这几年却不见什么踪迹。芦荡岸边停满了破旧的船只,挂满了破碎的渔网。 因这洪江边的水寇泛滥,烧伤抢掠,杀人越货,乃是无恶不作。渔家们受不得这样的苦,都纷纷逃命去了。 鱼娃的父母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被水寇给害了。这孩子被装在木盆里,飘到了芦苇丛中才侥幸活了下来。而李观主则是在水寇扫荡完之后,来到这芦荡中看能不能找到些心存者时,发现了这孩子。就将之带回了临江观抚养起来。 这所破败的道观隐在一座小山上。要翻过这座山到另一头才有一个稍微有些人气的小镇。这一老一少便在这山中,虽然过得十分清贫寡淡,但也这样互相陪伴着过了六年。 不知是这老道自觉年近古稀,天不假年,无力教导这孩子;还是他真有一二分看人命数的本事。一直说鱼娃的机缘并不在此处,遂也不收他为徒,也不认作子嗣。只让鱼娃观主观主的这么叫着。 这孩子在这山中,寂寞地长到了六岁。平日只与老观主学了些道经,养成了一个不爱说话、藏心的性子。 这一年,老观主的身体愈发差了,便写了一封信,叫这鱼娃送到镇上的一家客栈里。又让那客栈不知托了谁,将这信送了出去。 这一来一回,鱼娃就走了一天一夜。待他在傍晚时分赶回临江观的时候,就看到老观主拖着病弱的身体在破败的山门前等着自己。听鱼娃说已将信送出去的时候,老人家苍白泛青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血色,扶着鱼娃一步一瘸地回到了住处躺下。 那信送出去三月有余,这位方先生在一个深夜里登了门。 打开大门时,这气度不凡的男人披了一身星月正站在外头。其人渊渟岳峙,高山景行。鱼娃一见,便知老观主一直等的人已经到了。 这位方先生在许久之前,曾在这临江观附近与人比试切磋。兴致正酣之际,不想手中的力道没有控住,误伤了老观主。内疚之下,在这里盘桓数日,盯着老观主的伤势好了方才离去。临走前,留下传讯方式,说老观主若有事可与自己联系。 这位方先生登门后的第二日,老观主便将鱼娃这个孩子托付给了他,方先生也痛快地应了下来。 大约也就三四日的光景,老观主便真的不行了。在一个半夜,老观主嘱咐鱼娃,待他走后只需葬在一棵老青松下。无需立牌竖碑,更不需要鱼娃为他披麻戴孝。交代了后事之后,老观主便这样平平静静地走了。 停灵一夜,鱼娃尊其嘱咐,亲自挖了墓坑将这位老人殓葬了。方先生陪着他,只在鱼娃撑不住时,帮上一把。堆了坟头后,鱼娃在老观主的墓前跪了许久。待那日头落了山,鱼娃方才磕了三个响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方先生已与他说好,待老观主去后,就带他离开此处。回到临江观中,鱼娃到房中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年岁过得十分清贫,能带上一两件换洗的衣裳,已是最多的可随身的东西。 在这干干净净的小屋里转了两圈,鱼娃把小布包往背上一套,关上房门走到了院落里。 院子里,方先生正背着手,饶有趣味地看着青石壁墙上的一首诗。这青石壁不知是何时的东西了。已经掉落了许多,上面的字迹也早已模糊不清。左右不过看清几个字而已。 “寄谁半生记谁真……”将这篇诗的其中一句反复品酌了几句,方先生看向鱼娃,问之:“你可识字?” “与观主学过些道经,识得一些。” 方先生一撩袍角,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感慨道:“道家讲究清静无为,你小小年纪,若一直看着这些,不免将性子看冷清了。你日后与我走荡江湖,若不能与世共情,未免太过可惜了。” 鱼娃不懂他说什么,只收着手脚,低着头立在一边。 “不过,你既从这临江观里走出来,便不能抹杀了身上的痕迹。”方先生指着青石壁上的那句诗,“便将此句化作你的姓名,叫你阮寄真,可行?” 鱼娃点点头,并不知此名好坏。方先生见他懵懂,依旧笑道:“我受了观主所托,收你为徒。虽不在意那些个俗礼,但教导你的人还在此处。不若就在这里,与我磕个头,让这道观做个见证。如此老观主也能安心仙去,如何?” 这话说得鱼娃眼中发热,忙跪下来,冲着方先生真心实意地磕头。口中道:“寄真拜见师父。” 磕到第三个,方先生将这孩子扶起来,“既拜了师便要记住,你师门乃是云极山庄,你师父名唤方无应。日后江湖行走,万不可忘了。” “是,徒儿记得。” 方无应满意阮寄真的乖顺听话,示意他身后,说:“再对着道观行个礼吧,我们要走了。” “是,”听了这话,这六岁儿童终是露出了那等伤愁之状。转过身最后一下拜下去,竟是久久未能起身。 待这拜师礼结束,改名唤作阮寄真的鱼娃跟随着师父一起离开此处。行过弯弯绕绕的山路,一回头望去,那破败的临江观隐藏在晚间山岚的袅袅薄雾里——似是他世别离,仙山永诀了。 · 下山路走到一半,牵着徒弟手的方无应忽然把小孩儿抱了起来。特别不耐烦地说:“这般走实在太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镇子上。” 阮寄真突然离了地面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搂紧了师父的脖子,惊慌无措地看着他。方无应内心发笑,觉得这小孩一惊一乍,不禁逗的样子可真可爱。他潇洒半生,人到中年并无家室子嗣。此时收了这么个娃娃,越看越觉得金贵好玩,忍不住起了逗弄之心。 “寄真,你可怕高?” 阮寄真一呆,迟疑着说:“应当是不怕的。” “不怕便好,”方无应朗声大笑,声音在这山林之中传出老远,“你且抓好了,师父带你飞过去!” 话音未落,不等怀中的小孩如何反应。飒飒轻功拔地而起,踏枝穿林,几个起落之前。方无应已经带着新收的大弟子消失在了原地。 用上轻功之后,这路程果然大大缩短了许多。待到了山脚下,方无应把弟子放了下来。见这小孩不过脸色有点发白,其他并无异状,心中甚为满意。拍了拍徒弟的头,他说:“先在这镇上休息一晚,明天师父带你回师门。” 阮寄真还沉浸在刚才飞行的刺激当中,一颗心砰砰直跳,扯着方无应的袖子问:“刚才的功夫,师父会教我么?” “会教会教!”方无应开怀大笑,对这个徒儿愈发满意了,“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弟子,你想学什么,我都会教!” 听了这话,阮寄真终于露出了与方无应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他虽是瘦瘦弱弱,冷冷清清的样子,可这一笑可算是有了孩子的稚嫩可爱。方无应本就担心这孩子优思太过,见此也略微放心一些。 带着大弟子进了靠山镇,方无应直奔此处的客栈而去。当时阮寄真便是在这里给方无应送的信。掌柜的刚一见来人是谁,无比惊喜地迎了上来。方无应冲他一拱手,打着招呼:“郝掌柜,当真是好久不见!” “方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郝掌柜拱着手,眼光向下一扫看见了站在方无应身边的阮寄真,对他和蔼一笑。引着二人往客栈里头走,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熟稔地问着:“可还是如以前一般?” 方无应将阮寄真一拎,拎到了椅子上,摆摆手:“且将那素淡的菜色摆上一些。哦,还有,你这儿的辣豆腐包子不错。晚上灶间备上一些,给我这徒儿做宵夜。” “好咧!先生慢坐。” 虽然那老观主并不要鱼娃为其服丧,但顾忌着阮寄真的心情,方无应并不如往常一般饮酒。叫了许多素淡的菜色,叫弟子多吃一些,自己则一筷子一筷子,吃得漫不经心。 在山间的时光,阮寄真并没有那么多机会吃上这些。看上去默不作声的,但是咽食物的速度还是够快的。方无应不得不给他盛了碗汤,让他慢一些,没人抢的。 许是真把方无应看做了亲人,阮寄真也不如方才那么拘谨了。平日里只能与山间鸟□□谈,冷清寂寞难耐。此时似是因终于有人与之交流,他的神色也比方才热络了一些。 “师父,你和这家客栈的老板很熟么?” “唔,算是吧,”方无应点了点头,“你以后如果要回来这里,就可以到这里来落脚。” “哦,”阮寄真应了一声,又低头开始扒饭。忽而隔壁桌传来老大的动静,声音响成一片。他忍不住放下筷子往那边看过去。 其中一个带着九环佩刀的虬髯大汉拍着手臂大声道:“真搞不懂!这次这武林大会竟然是在岳州!老子都走到洪南了,半途愣是改了道儿!” “你可算好的了。我听说啊,有人都已经到了蓟幽了。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这次大会了”他的同伴将手中的兵器往桌子上一靠,做出一副倒霉相,“也不知那白玉京城主怎么办的事,之前还有消息说在杭越呢。” 另一个人摇摇头,也凑近话来:“若是在杭越,这武林大会便是两次都是南武林的了,北盟的人可不会答应。” “哼,管他北盟答不答应呢,北盟的人全他妈是朝廷的走狗!”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声音更加大了,“就这帮人还敢自称武林侠士!” “哎哟,我的哥,你小点儿声行么!” “怕什么,大哥说得全是实话!要我说,那群北盟的人如何蹦跶都不管用!只要这武林大会没过了洪江,一切都是咱南都说了算的!” 他这一番话引起了这小厅之中许多人的赞同,附和之声频频而起。阮寄真此时才注意到,这客栈里有许多带着刀剑的江湖人士。小小的客栈里,充斥着属于江湖侠客之间的耸动热烈,好像塞了许多火药,一言不合就能炸起来。 阮寄真没听过这些,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想要多听一些。方无应见他如此,抿了一口茶水笑道:“怎么,你想知道?” 阮寄真点点头,末了又添了一句:“嗯,我现在也算江湖人了吧。” “哈哈哈,好好好,”方无应抚掌大笑,“好一个江湖人!为师便与你说一说这江湖!” 第2章 章 二·入门 且说那二十七年前,北方戎族入侵,几乎祸害了大半个中原。前朝惠帝懦弱无能,任由朝中奸臣施为,百姓如陷水深火热,民不聊生。悍骑大元帅方乾曾率领兵士抗戎,一度曾将戎族赶出了昆仑关。 只是没想到的是,正是与戎族在昆仑关内外两两对峙,战事胶着之际,那糊涂的惠帝竟连发十二道金牌命方乾回京。此时戎族还在虎视眈眈,阵前大将如何能走?方乾抗旨,朝廷宣布其叛国背主,发兵围剿。 戎族得到消息,竟与前来的朝廷大军联合在了一块儿。方乾被围困在哭狼崖,最终战死。而戎族趁机发难,长驱直入,已然跨过了洪江,中原几乎全部陷落。 方乾死后,他原本的军队除却战死与失散的,余下的则加入了不同的抗戎势力。其中一大部分便被本朝太丨祖收入麾下。此时,各方义士纷纷起兵抗戎。武林中各路好汉,有识之士也因此汇集到了一起。 约七年后,戎族被再次赶出了昆仑关,前朝惠帝投海。太丨祖称帝,国号为周。抗戎之战中,武林人士所表现出的力量实在令人惊心,太丨祖大有招揽之心,贴出了招贤令。此举在武林之中掀起轩然大波。有人同意,有人却极力反对,渐渐分作了两股势力。 一派是愿为朝廷效力的,以津卫归雁盟为首;一派则不愿意投靠朝廷麾下,以白玉京为首。二者以洪江为界,分作南北武林,人称“北盟南都”。 这两股势力关系如何,只能是牵牵扯扯说不清。特别是四年一届的武林大会的举办地,二者往往都是要争抢一番的。今年乃是征和三年,正值第四届武林大会召开之际。原本,两个地方轮换着来,倒也公平。 只是上一届武林大会因朝廷动荡,当今曾下旨绞杀武林叛逆,不曾召开。也正是这道旨意,虽不过半年光景,但也令武林元气大伤。南都北盟的关系因此变得愈发微妙。这第四届便成了争夺的要点。 因少了一届的缘故,有人便提议这一届武林大会提前一年举办。一扫武林颓唐之势,重扬侠义之风。此言得到响应,南都北盟也积极地提出了举办地点。结果两边就因此吵了起来。吵了快一年。就快要再打一场的时候,最后的地点定在了洪江边的岳州。 因为举办地长期的悬而未决,许多侠士都靠着道听途书的消息猜测最终地点。往南往北,到处瞎窜,就如这虬髯客与他的伙伴一般,走错路的人还真不在少数。 方无应三眼两语把当今武林的势态与自己的弟子说了一遍,见阮寄真听得无比认真,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可爱。他忍不住笑道:“你既入了这江湖,对这武林大会也不必太过好奇,不过是寻常比赛而已。待你学了武艺,想要去上面戏耍一番,随你高兴便是。” 这话如此狂妄,将那武林大会看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寻常地方。若是别人听了必然是要嗤笑,可偏阮寄真此时什么都不懂,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直到日后,他养成了与方无应一般的孤傲性子,偏实力强大,叫人奈何不得。 盯着徒弟喝完最后一口汤,方无应把人又一拎,上了二楼。 二人方走到楼梯的转角处,下方原就热闹的气氛忽变得愈发喧哗。只见这小小客栈的门外踏进了一帮外表极是出众的年轻子弟。或男或女,皆是衣衫飘丽,容貌出众。这二十多人的袖口滚边,腰带上皆有月纹云绣,极是华丽。也是这些装饰标明了来者的身份。 “嚯,竟然是幻月宫的人!” 众人露丨骨的眼光朝着这些年轻弟子的身上瞄去,四五个女弟子的神情又是恼怒又是骄矜,往着男弟子身后躲去。而男弟子们则是或是严肃或是傲慢地将自己的同门挡在身后,很有气势。其中一人似是领头的师兄,站出来与前来招呼的郝掌柜交谈。 “幻月宫地处潭州,要去岳州的确是要经过此地,”方无应抱着弟子靠在二楼的栏杆上向下看,扫了两眼,极是不屑地评价:“华而不实,真与他们那个掌门一模一样。” 这江湖门派上,要说哪家武功第一,这自然是比不出来的。但如果要说哪家弟子长得最好看,必然就是这幻月宫了。 幻月宫在收弟子时,总是要看来人的长相,若是长得不好的,怕是连记名弟子都难。而此门教授的武学招式也十分华丽。若是众多弟子一块儿用起来,绝对是赏心悦目,令人如痴如醉。 只不过这武学太重形式,便显得累赘多余。评价幻月宫华而不实,空有其形也有些说头。不过还是有很多人以拜入幻月宫为傲,毕竟在外貌上就已经赢了别人一等了。所以,虽然它只是个二流门派,但也足够为江湖人知晓。 方无应眼里惊人,不过一眼就知道这二十余人中,勉勉强强不过三四个入得了眼。其余者,实在不屑多看一眼。他指着领头那一个,对着阮寄真说:“你瞧那个领头的,不过五年,你绝对可以将之斩于剑下。” 这话可说的狂傲,五年之后阮寄真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罢了。说要将二十多岁的幻月宫首徒斩于剑下,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也不知是这方无应太有自信,还是真不把幻月宫放在眼里。 偏他家大弟子还是个懵懂幼儿,师父说什么就信什么,应话点头无比乖顺。好像五年后,他真的就能这么做了。 或许是方无应不屑的眼神太明显了,下方几个幻月宫的弟子朝着二楼就看了过来。见是一个中年人抱着个孩子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心中嫌恶又不好发作,就朝着周围瞪了几眼。幸好他们没听见方无应说了什么,否则一众自傲无比的年轻人怕是闹出什么事来。 方无应没有给郝掌柜找麻烦的打算,抱着弟子登登回了房间,将半路的热闹甩在了身后。 到了晚间临睡前,阮寄真被师父逼着吃了几个辣豆腐包,才被允许上床睡觉。方无应说小孩正在长个,必须多吃点。云极山庄的首徒摸着自己滚圆的肚皮,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可能不怎么会养孩子。 幸好吃饱了容易困,他在床铺上翻了几个身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到了第二日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自家师父换了身衣裳,笑眯眯地指着床边一套新衣说道:“诶,把这套换上,咱们该走了。” 阮寄真呆愣愣地搓了搓眼睛,问:“师父,你的衣裳呢?” 方无应捋了捋袖子,浑不在意地说:“哦,昨晚上和人聊天,聊破了。” “……” 这还能叫人说什么好呢,阮寄真只能哦了一声,拽过了床边的新衣裳。想了想,还是把床幔放了下来,开始换衣服。外头传来方无应的笑声,直说小屁孩还这么害羞。 待阮寄真收拾妥当,方无应牵着徒弟走出了客栈大门。下楼时,正巧经过昨天见的那帮幻月宫弟子。香风阵阵,阮寄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方无应租了辆马车,连跑了七八天才终于在一处镇子中停下。还不等阮寄真看够了新地界儿的新鲜,就带着他往更深的地方赶去。他的动作看似不紧不慢,可速度实在惊人,转眼就将镇子甩在了身后。 阮寄真缩在师父的怀里,往来路方向看去,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方无应拍拍他的脑袋,让他转回来,省得迷了眼睛。他说:“行了,以你现在的目力也看不清到底是谁跟在后面,别费神了。” 这么说,阮寄真也只好重新把脑袋塞回师父的怀里。 这地方越往里面走便愈发远离人世,石峰林立,参差不齐。群山环抱,险崖峭壁,如置身迷宫之中。山间雾浓,层峦叠嶂,恰似千峰悬浮;石溪水深,琉璃千顷,好比万镜平铺。这一番景象,倒让阮寄真有了回到临江观的感觉。只不过,此处越发幽深,可比仙境。 也不知方无应如何行走,绕了些许山路,一座背靠山川的雄伟建筑便展现在二人眼前。这山庄临山而建,宏伟古朴,气象万千,远非一般造物可比。 数百笔直台阶直通巍峨上门,阶下立下一巨石,上书云极山庄四字。银钩铁画,大气磅礴。气势逼人,叫人不敢直视。 惊叹之余,阮寄真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他第一次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师门,云极山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 方无应很满意弟子这样的反应,放下他,让这小孩儿好好感受了一下。才摸着他的脑袋炫耀道:“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有气势。” 说着他又感叹了一句:“幸好你是识字的,否则看不懂这四个字,为师可有点失落啊。” 阮寄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好继续看着云极山庄四个字发呆。方无应继续抱起他,几个起落,就已经飞过数百台阶到了山门处。 刚伸手打算敲门,方无应忽然收回了动作。在弟子疑惑的目光中,往旁边的墙头飞去。几声破风之音响起,阮寄真忽然感觉到有几股十分凌厉的力量擦过自己的耳边。方无应兔起鹞落,一个转身,衣袍在空中展开如翼,落在庭前的石灯之上。手一动,几只羽箭被他丢在了地上。 可还没等二人喘口气,方无应又接着一个后跳,脚下石灯爆炸开来,瞬间成了碎片。方无应抱着弟子落在了山门顶,二人看着炸成一片的前庭,默默无言。 “哈哈哈哈,如何,方大哥!我的机关如何!” 一声爽朗的笑声从里头传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瘸腿男人走了出来。惹人瞩目的,是他的右腿竟全是机关所造。 方无应抱着徒弟跳下来,对着眼前这爽朗的汉子数落道:“段铸义啊,段铸义啊,你可真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啊。我就罢了,若吓到我这小徒儿,你拿什么赔我!” “哦哟!”段铸义此时才注意到方无应手里还抱着一个娃娃,连连致歉,“小兄弟,对不住,老段我没看见你。” “什么小兄弟,别乱喊!”方无应把阮寄真放到地上,指着面前人介绍说:“这是你师父的结义兄弟,世人称为铸剑客段理,以后你要叫他三师叔。” 阮寄真忙行了个礼,口称师叔。 铸剑客段理,字铸义,其铸造机关之术乃当世一绝。奈何怀璧其罪,被一众贪心宵小之辈觊觎了珍宝。征和元年,有一伙人来到段家,拿出一块极品陨铁请段理评鉴。说此物乃世间难得,准备用来锻造宝剑,献给先帝四子荆王殿下。 这陨铁虽是世间难得,但不一定能用来铸造宝剑。段理不愿多事,只说了“世间罕见”一语,便将陨石还给了来人。 然而没想到的是,不过半年光景,那伙人就杀上门来说要段理献宝谢罪。这伙人说,陨铁拿回去铸造宝剑献上后,荆王大喜,便要在宾宴上试剑。不想这宝剑竟是当场断裂,惹得殿下大怒。 一番探查下来,说着陨铁只在段家交由给段理评鉴过,必然是段理调换了陨铁。此等污蔑,段理如何肯认,据理力争。奈何这伙贼人有备而来,胡搅蛮缠颠倒黑白一番,说只要段理交出名剑武陵春,献给荆王殿下,这调换陨铁之罪便可不再追究。 图穷匕首见,这群人终于说出了真实目的。不过是明火执仗的上来明抢,还要寻个理由。当真是那位荆王殿下的作风。那贼人之中正有江湖高手,见段家不肯屈服,果然动起手来。 段理虽通机关,武艺却是平平。仗着家中机关,好不容易灭了仇家大半,将怀孕的妻子送出藏好。方无应赶到时,段理在刚好被仇家捉住,断去了一腿。绑在奔马上,险被拖曳致死。 段理被救下后,就与妻子一直生活在云极山庄。受方无应所托,扩大了云极山庄的规模,并布机关阵法。这次方无应下山,其中一事便是受段理所托,寻找当时幸存下来的段家弟子。若他们有心重归段家,大约半个月后就能到来到这夕照峰。待这一切完成时,便是段家机关重临人世之时。 段理受了阮寄真的礼,满意地点点头,对方无应说:“我虽武艺不通,但也知道这孩子根骨上佳。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那是自然,”方无应脸上不掩骄傲之色,“你这做师叔的,第一次见面竟不给见面礼的吗?” “哎哟,大哥呀,你只说你下山办事,叫我好好研究山庄机关部署。可不曾说对带个徒儿回来。早知如此,我如何会吓到师侄呢。” “那不成!这见面礼少不得!” “好好好,小弟认输!”段理举手投降,对阮寄真说:“师叔此时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待你出师时,便铸一把好剑给你。” “这才是正经的话!” 方无应此时才满意地点头,对弟子说:“你可谢过三师叔,此人所铸之剑,千金难求。你若得了一把,可比别人多了十年造化。” 阮寄真忙拜下,真诚地叩谢:“弟子谢过师叔赐剑。” “好极好极,”方无应甚是高兴,牵起徒弟就往里面走去,“走!为师带你去见你二师叔,再讨一份见面礼回来!” 第3章 章 三·首徒 方无应收了弟子,内心无比喜悦,怎么说也要全山庄的人见一见。抱着徒弟直接在山峰之间来回窜,丝毫不怕把这小弟子给摔着了。改了名,拜了师的鱼娃觉得自家师父有点嘚瑟。还没走到人屋里呢,声音就要传遍整个夕照峰了。 山路尽头有一座依山而起的小阁,方无应抱着弟子走进去。正见朝南处坐着一位大夫,对面一位夫人抱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在看诊。 “呀,弟妹!”方无应喊道,又看向妇人怀中的孩子,“北秋这孩子怎么了?” “有些积食,幸好不曾发热,近日吃得清淡些为好。”旁边的中年男子应声道。他拿起笔记了两笔,又对那夫人说:“若是发热了,你来取些化积药来。” 妇人听此言明显松了口气。抱着精神不怎么好的儿子哄了两句,口中直道:“谢过迟先生了。” 长相温婉的夫人转过来行了个万福。她的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想来是为了孩子一夜都不曾休息好。瞿思芳的面上很是不好意思,羞然道:“真是失礼了,叫大哥见到我这副狼狈样子。” 方无应一摆手示意无妨,把徒弟往前推了推,“过来,见过迟先生和段夫人。” 这妇人名叫瞿思芳,乃是段理的结发妻子,随着丈夫一起定居云极山庄。因怀孕时受过一些苦楚,对儿子段北秋无比珍视。初为人母总是紧张一些,有些不对劲便想着来见大夫。奈何丈夫是个痴人,沉浸在了机关之术当中,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得自己抱着孩子慢慢爬山这通仙小径。 初见到鱼娃小小一个孩子,瞿思芳心中欢喜,将他牵到面前来。 “这便是大哥新收的弟子?”她摸了摸孩子的头,见阮寄真有些羞涩往后躲了一步,便是一笑,“还是个害羞的孩子。婶娘今日出来的急忙,拿不出好东西,这礼日后给你补上。” “可不要弟妹的礼,”方无应随意靠在旁边的椅子上,“方才已见了他段师叔了,讹了把好剑,不需破费了。” 瞿思芳抿嘴笑道:“这可是应该的,既是托大让这孩子喊一声师叔,什么东西不能给。” “弟妹这话说得极是,”方无应偏过头,对着旁边一直含笑听着对话的迟先生说道:“可听见了?铸义都给出这样好东西了,九素你可不许小气。” 旁边的大夫满身的书卷气,一副医者父母心的模样。闻言摇着头笑道:“既进了这云极山庄,这孩子也得叫我一声师叔的。” 迟九素随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白瓷瓶放到阮寄真手里,嘱咐道:“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你以后行走江湖若是受了重伤,便吃一粒。只要保住最后一口气,师叔也有法子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光是听这话就知道这白瓷瓶中的东西如何贵重,阮寄真忙下拜谢过。方无应在旁挑眉,调侃道:“这九命丹,你就这么送出去了?这可真够大方的。” 迟九素仙风道骨地摆了摆衣袖,淡然道:“不管是他,便是日后的北秋,还有云极山庄的其他弟子,我都会送这礼。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日后若是收了弟子,你这做师伯的,拿出来的东西比不上九命丹。我就在你的饭食里下巴豆。” “……” 迟九素与方无应一样,孤家寡人一个,并无家室相伴。他暂无成家生子的打算,本就在忧愁一身医术后继无人,眼见着方无应领回一个资质根骨都是极好的孩子。收徒的心思便热络了起来。 听到这番话,方无应的眉毛挑得老高,表情甚是滑稽。阮寄真低下头,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瞿思芳抱着儿子连连称喜,冲着两个结义的兄长行谢礼:“既如此,思芳在这儿替秋儿先谢过两位兄长了。” 又再寒暄了几句,书桌旁的一盏铜铃忽而响了起来。瞿思芳站起来,优雅又是一个告礼,“必是段郎唤我呢,两位兄长,我先回去了。” “寄真,你替我送送你婶子。” 阮寄真原在一旁站着,此时立马站到瞿思芳旁边,扶起她的手臂。 “好孩子,等会儿与你师父师叔一起下来,婶子给你做好吃的,给你接风。” 迟九素也站了起来,将人送到了门外,对着瞿思芳又嘱咐了几句。说若是还有问题,速速摇铃便是。 见着阮寄真陪着人慢慢走下山路,迟九素方才返回。旁边坐着的方无应正用茶盖撇浮沫,尝了一口,道一声好茶。 迟九素见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叹道:“你上回说要带个徒儿回来,我还以为你说笑的呢,想不到竟是来真的。” “随缘罢了,我本欠那老观主一个人情。也算是意外之喜,一见方知这孩子资质极好。那老观主不愧临江道人的门徒,看人的本事着实不一般。” 临江道人本是临江观第一代观主,传言他天眼已开,可看穿天命。无数达官显贵,江湖能人皆求他一卦。只不过在他过世后,其一众弟子皆没有他那般的本事。临江观也渐渐没落,名声不显了。 老观主就是临江观最后一代弟子。若非方无应知晓前代往事,待那老观主寄信来说鱼娃这孩子乃是武学奇才,方无应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收徒的。 “临江道人……”迟九素笑了一下,眼神暗淡,“再如何能掐会算,到最后也不过黄土一抔罢了。” 方无应知晓他是在感怀自己的身世,放下茶杯说:“我这次下山听到消息,朝廷在你们迟家人。” “找我?” “嗯,宫中又出现了牵机毒,御医们束手无策,便提到了令尊。” 迟九素冷哼一声,道:“当年先父本差一步就可研制出牵机解药,结果在解毒途中遭人陷害。便是他李家死绝了,我也不会回去的。” 迟家世代行医,医术传家。迟九素的父亲迟针乃是太丨祖时的御医院院首。昭和十八年末,太子被人下了绝命牵机,迟针在行医解读时,被人冤枉与当时的七皇子同谋,在太子的补品中下毒。 其实当时迟针已经要把绝命牵机的解药研制出来了,竟是容不得举证辩驳,直接被压入大牢。时三皇子等人一直在斡旋寻证,以求证得七皇子与迟家的清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宫中传出消息,先帝已经决定诛迟家三族,以求快些息事宁人。 当时迟九素正不愿坐以待毙。先是断了已经定好的亲事,在判命下达之前,遣散了家中所有学徒弟子。在别人的帮助下,迟家全家出逃。 逃亡两年,迟针因在狱中受刑过重,等不到昭雪,就早早离世,迟母因受不得颠沛流离之苦在半路上病死。迟九素孑然一身,继续过着流浪的悲苦日子。 直到征和元年,三皇子称帝。重申先太子遇害一案,追查元凶,帮七皇子洗清谋逆罪名。御医院院首迟针的污名方得以洗清。迟九素两年的逃亡生涯才终于结束。 征和二年春,迟九素应方无应之邀,上夕照峰,立云极山庄药门一派。 逃亡期间,迟九素根据父亲留下的手札,终于研制出了绝命牵机的解药。只是当他把那解药托于掌心,徒然生出凄荒苍茫之感。 如今,牵机毒再陷王庭,迟九素纵然晓得解法,却也无意回去。只不过感念当年还在潜邸的当今帮援之恩,他托方无应放在御书房桌子上一瓶解药。其他都被碾做了粉末,朝着京城方向随风撒掉,同过往冤屈一同祭奠了迟家先辈。 总而言之,这次云极山庄的大庄主还挺忙的。先是北上去了京城送药,顺手把人家辛辛苦苦找的迟家人的情报给烧了。又去了趟徐州,寻找段家弟子,最后又南下捞了个徒弟回来。 “放心,我顺手把你的消息全烧了,他们找不到你的。”方无应撩了撩袖口,安了安迟九素的心。 迟九素朝他点头致意谢过,又问起段理的事。 方无应道:“铸义他醉心机关铸造,当世无二。为人处世便单纯了一些。当年段家遭祸,也是有内贼的缘故。我寻了两月,不过找到三个心思明正且愿意重归师门的。待半个月后,他们来了,便可见分晓了。” “如此,”迟九素道,“也不必忧心,若心怀鬼胎,便喂他们一贴药,还怕他们起背叛师门的心思不成。” “哈哈哈,这可不得了。瞧着济世救人的菩萨,竟变成了下毒害人的鬼医。” “光会救人有何用?要我说,弟妹想要北秋拜入你门下学剑法,何不就是希望日后儿子不被人欺侮陷害罢。” “要我说,思芳就是忧心了些,北秋还那么小呢。”方无应不以为然,“怕也是担惊受怕还没有缓过来。罢了,待秋儿长起来了,我也收了便是。若是管不过来,就丢给寄真好了。” 阮寄真刚送完瞿思芳下山路,重新哼哧哼哧爬回来的时候,就听到自家师父要做甩手掌柜的宣言。他此时还很幼小,立马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自觉要竖起门派大师兄的威仪,替师父师叔分忧。 只不过,到了日后云极山庄因为弟子多热闹起来的时候,他的肠子都要悔青了。 第4章 章 四·白童 阮寄真来到这云极山庄后,适应得不错。虽然这山庄里依旧只有他一个小孩子,但与在临江观的寂寞冷清相比大有不同。他每日清晨起来,跟着师父学习剑法。待休息的时候帮着段夫人,抱着未来的师弟,现在只有两岁的段北秋喂饭逗乐。 小小年纪就肃着一张脸的孩子抱着一个笑嘻嘻咿呀学语的幼童,那画面不知道多少好玩。段北秋一点都不排斥这个大师兄,看到他来就咿呀叫着往他身上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喂阮寄真东西吃。 盖因有一次,大伙儿围着一起吃饭的时候。方无应盯着自己的弟子,忽然评价了一句,太瘦了,随手就是一个鸡腿。然后段夫人也叹着说,这孩子完全不像是六岁孩子该有的个子,又加了块排骨。迟九素秉着医者的心替阮寄真号脉,叹着气舀了碗汤过去。段理给挪了盘三鲜过来,对坐在身边的阮寄真说,这个好吃,你多尝一些。 阮寄真无言地看着面前堆起小山的食物,心道,这群人果然不会养孩子。然而师长恩赐,如何敢辞,他只能埋头扒饭。最后成功吃撑,躺在院子的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 看到这一幕的段北秋就把这场景记下了。到了阮寄真带着他的时候,他就喜欢抓点心然后喂到师兄嘴里。阮寄真若吃,他便咯咯咯的笑,若是拒绝,嘴巴一扁就要哭。无法,做师兄的只好张开嘴,把捏成沫状的点心给吃下去。 而阮寄真的到来,段夫人却是最欢欣的。瞿思芳本也是个悠闲的世家夫人,突遭遭祸,难免心生恐惧后怕。生了孩子之后,因为初为人母更是变得焦虑心重。经常是神思恍惚,不比从前的从容淡定。 初见阮寄真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又是欢喜又是忧心。日后这孩子必然也要她来照顾的,偏还有个不知事的亲生子在一旁,深怕两个都照顾不好。 未想阮寄真这孩子无比懂事,完全不需要人操心,还能帮着带孩子。段夫人欢喜得都要落下泪来。反倒是不好意思让他帮忙了。天气渐渐变凉,段夫人给阮寄真送去套新衣裳。换掉以前那些浆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外衣,这衣服一上身,倒有了世家小公子的味道。 方无应见了欢喜,停了徒弟半天剑法,让他坐在石桌旁看书学字。自己则在对面铺了张桌子,画了一幅小儿学思图下来。美名其曰是养徒弟的美好纪念。 虽然画技被迟九素嘲笑了,但是方无应还是很把这幅画很小心地收藏了起来。阮寄真木着眼睛,表示不想说话。 这一日清晨,阮寄真正跟着方无应在山顶上练剑。夕照峰顶上有一处极为开阔的天然石台。秋风寒烈,四面八方无处可躲避。若一个站立不稳,怕是能跌下山崖去。阮寄真所学之剑法名为云踪剑法。乃是三十年前天下第一剑客姬云海所创。看似缥缈无踪堪比浮云,实则对下盘稳固要求极高。 阮寄真被师父要求在烈烈寒风之中扎马步,必须做到任何风向都一动不动。他的手上脚上都有极重的沙包,里面装的是从段理那里讨来的一种矿石,不过一小包就重得叫人抬不起手脚。 绑在小腿上确实能稳定重心,可是一双手臂简直就是在遭罪。一张脸被风吹得青紫,冷得厉害依旧咬牙坚持着。云踪剑法与轻功相辅相成,若想学得好,必须吃得这样的苦。 方无应躺在一棵老松上,看着下方弟子稚嫩而坚毅的背影,心中道了声不错。 “寄真……” 迟九素从一块大石头后面冒出来,叫了小师侄一声。阮寄真见他,便慢慢收了动作,抬手致礼。 “你师父呢?” 阮寄真往旁边的树上一指,“在上面。” 迟九素走过去,果然看到方无应抱着个酒壶躺在粗壮的树枝上,闭着眼睛。他心道一声荒唐,在地上捡了块小石子,啪一下丢在方无应的脑门上。方无应醉眼朦胧的睁开眼,看着下方。 “借你大徒弟一用,可行?” 方无应打了个哈欠,抬眼看了下日头,转了个身挥了挥手,又朝里面招招手。意思是带走吧,记得带回来。 迟九素摇了摇头,转身对阮寄真说:“我要下山行诊,奈何身旁两个药童正帮我磨着要紧的药粉,无人可提药箱。你可否陪着师叔走一趟?” “自然愿意!”阮寄真说:“师叔且等等,我换身衣裳来。” “好,我们一块儿下去吧。” 若只是下山看诊,迟九素一个人去当然是可以的。只是他想到阮寄真匆匆忙忙上山,必然不曾熟悉山下情况。趁此机会,不过是带着这个孩子玩一玩罢了。 等阮寄真换好衣裳,要去拿迟九素的药箱时,他却没有递过去。只是自己拿着,带着阮寄真走上了一条直通山下的山路。夕照峰所在山峦错杂,若无人指路,会觉得目的就在眼前,可无论如何都抵达不了。 但熟悉的人走这小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山下。 山下镇子名叫牛耳镇,因状似牛耳而得名。因此地靠近川蜀,空气中都有一股的味道。小镇繁华热闹,刚入了城门,就见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迟九素先带着阮寄真到自己开得医馆转了一圈,取了些常用备急的药材,才慢悠悠地往目的地而去。 此番来的是镇子上的大户,主人家姓谢。年轻时做些倒卖的生意发了大财,退回家乡后,成了一方乡绅。若一些小病,医馆里养得大夫也医得了。可传信上来,说是谢家老太爷怕是得了烈性转染病,看似是天花,却又不像。因为太过诡异,需要迟九素下山走一趟。 到了谢家门口,果真是雕梁画栋,见过大世面的装饰。敲了门,说是百草堂荐来看诊的大夫,家仆忙忙把人迎了进去。 刚入了内院,便见一个乡绅打扮,带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迎上来。据说是谢老太爷的大儿子和大儿媳。因为听说有烈性传染病的可能,大家都不敢靠近病患,都聚集在另一处院子里,惴惴不安地等着。 到了谢老太爷的住处,只见那窗门都关的死死的,一点光都见不得。迟九素皱了皱眉,从袖中取出一块长巾系于脖子上,准备拿来捂住口鼻。又对跟在后面冒着大汗的谢老爷说。 “这孩子乃是我侄儿,帮我拎药箱的。病患之处不便让他进去,可否让他在这院子外等候?” “这是自然,”谢老爷擦着脑门上的汗,对旁边的仆从招手,“来,把小少爷带到前面亭子里去,备上点心。” 阮寄真现在听到点心两个字就脸色发绿,忙说不必如此麻烦,看了迟九素一眼就跟着谢家仆从到前方的亭子里去了。 此处景色纵然是秋时,依旧是十分怡人,但与夕照峰相差甚远。而且这院子一看就是近日才打扫过,一些修扫的痕迹很新。想来是谢家人觉得老太爷大概是救不回来了,找个偏僻的院落一放。到时候不会因为死人,让好物件染上了晦气。 阮寄真看了两眼就觉得无甚好看的。眼见着此处只有自己一人,他干脆双脚一跨一蹲,扎起了马步来。 不一会儿,他就已经是超然入定,仿若融入这苍茫院景之中。 正清心静性地背着师父教的口诀,阮寄真忽觉余光一闪,一个白色东西从花丛里窜了出去。他心中一惊,等了一会儿,又不见其他动静。心道,莫非是只野猫?可若是野猫,可没有方才那般的高度。 阮寄真心中犹疑了,还是直起身,走到那处树丛边。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拨开树丛钻了进去。 那树丛后面正是一处出水的暗流,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孩子站在暗流边,朝里头扔些什么东西。 云极首徒显然还没有养成日后的淡定性格,见这与常人不同的发色,他忍不住发出了一些动静。站在前方的小孩子被这动静吓得转过身。见是一个没见过的人正盯着自己。吓得后退一步,眼见就要载进水里。 阮寄真眼疾手快,扑上去把人一拉,捞进了自己怀里。握住这孩子的手腕,阮寄真觉得他比刚上云极山庄的自己还要瘦弱落魄。这孩子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可是磨损得太过厉害,袖口的花纹都磨没了,可不正是落魄吗? 再一低头看去,这孩子竟然有一双灰色的眼睛。 传有一种人乃是天生白子,发肤之色都比常人白上许多。瞳孔颜色或淡红淡灰,极度畏光。这些人虽然其他与常人无异,但也因天生发白被指点围观。 阮寄真童年孤寂,又不曾涉世,自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此时竟是看呆了,半天都没有把人放开。 这白发小童有惊无险不曾落入水中,心中稍稍安定。可见眼前这小哥哥一直抓着自己不放手,又害怕起来。低声喊起来,扯着手臂叫人放手。听他的声音细细小小的,阮寄真吓了一跳,忙松开手,诚意的道歉:“对不起,小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小童把被抓红的手臂收进袖管里,轻轻地辩驳:“我不是小妹妹。” “……” 云极首徒脸上发烧,退后一步,别开头问:“你刚才在丢什么?” 小童闻言,看了眼前这面上烧红的人一眼,继续小声道:“是□□呢……” 阮寄真一把拽住他,瞪圆了眼睛,“你把□□丢进水里!” “你放手!”小童叫嚷起来,死命推搡着,“是别人给我吃的!是他们要害我!” 闻此言当真惊悚,阮寄真还要再问,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个仆妇的声音。他当机立断,把人往树丛里一拉。两个人借着树丛的掩盖,躲藏了起来。 远处走来几个粗壮的仆妇,粗声粗气地朝这边探望。 “那小崽子跑哪里去了,一转眼就没影了!” “一个小怪物,惹得太太这么费心!可要去前边找一找?” “前边就离太爷屋子不远了,若是小怪物跑到前头去,太太可是要怪罪我们的!” 说着,那几人的声音就越发近了。阮寄真明显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和恐惧,他把人抱得紧了一些,身体放得愈低。 “诶!你们几个!怎么跑到前边儿来了!”是带阮寄真过来的那个仆从的声音,“前边有客在亭子里,还不快回去,惊扰了小公子可要吃挂落的。” “哟,这位爷,咱可不敢往前走,”那几个仆妇显然是害怕这个人,赔笑道:“只不过……后院的那一个跑不见了,我们正寻呢。” “哼,他那样的人,跑哪里去不显眼。说不准是藏在什么地方了,前边儿没有,你们都后面寻去!好几个跑来跑去的,惊着人怎么办!” “是是是,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被这仆从一轰赶,那些仆妇还真不敢往前了。又赔笑了几句,换了个方向继续寻找。一直到他们杂乱的脚步声见听不见了,阮寄真和这白发童子才从树丛里站出来。 见这谢家小童的白发上全是树叶,愈发狼狈。阮寄真没忍住,替他摘掉了头上的叶子,问他:“他们是在找你么?” 白发童子点点头,羞涩害怕地嗯了一声。 “你刚才说□□怎么回事?” 幼童看了阮寄真一眼,想着他刚才帮了自己,对这小哥哥有莫名的信任。他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他们一直都要给我吃这个的,我不敢不吃……太爷爷就是吃了这个才生病的。” 阮寄真惊愕道:“你是说谢家太爷病了是因为中毒?” “嗯,”白发的孩子继续点头,把袖子里没扔完的东西拿出来,“那天太爷爷生病了,一直都没有好。我听他们说今天会有神医上门,一定能治好太爷爷。然后,我就在枕头下面看到了这些□□……” 阮寄真纵然聪颖也不过六七岁,听得此言实在想不到其中险恶。脑子中一片浆糊,唯一感觉到的就是深藏在里面的恶意与狠毒。 “他们说,吃了这些我就会慢慢死掉,我不想死的。”童子说着说着就哭了,晶莹的泪水沾在他透明的睫毛上,无比惹人怜爱,“以前他们都是把这个放在点心里,这次直接放在枕头下面。如果被发现了,我一定会被打死的。” 阮寄真脑子一热,抓住白发小童的手,保证道:“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小童的声音弱弱的,充满了迟疑与希望,“真的么?” 阮寄真不敢说真的,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给自己和师叔找了一个很大的麻烦。可是对上小童希冀的目光,阮寄真实在不忍说不字。想了想,他拿过小童手里的瓶子,对他说:“你先回去躲好,等我几天,我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小童深深地看着面前的小哥哥,终还是松开手,让他把手中的瓶子拿了过去。 第5章 章 五·药徒 话虽说闲事莫管,但若真有两条人命放在你面前,凡是有点良知的人都不会坐视不理。阮寄真得了那个小药瓶,便匆匆去找迟九素。 正巧迟九素正看诊出来,谢家人正围着他问东问西。阮寄真冲上去,拨开谢家人的包围,紧握住了师叔的手掌。迟九素正被一群人叽叽哇哇吵得头疼,见此便知有意,朝众人拱手道:“谢老太爷的病情我已知晓,明日我会再上门,还请各位稍等。” “哎呀,大夫,你就告诉我们,我爹他老人家还治不治得好了。”谢家二爷拍着大腿抱怨道,其他人听终于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也纷纷点头附和。唯独谢家大爷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自家兄弟,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从刚才开始,迟九素就感觉到了这些人对病患的不耐烦。看向自己希冀的目光,并不是关心能不能治好,而是在等着他说病人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早些准备后事了。闻此,迟九素冷笑一声,道:“便是救不得了,少说也有半个月的光景,各位急什么呢?” 说完,不看这伙人青红交加的脸色,他便带着自己的师侄,施施然出了谢家大门。 在路上,阮寄真并不曾开口,直到回了百草堂歇脚,才将在谢家遇到的事情和迟九素说了一遍。然后将那小瓶拿出来,递给了迟九素。 迟九素初闻此事也是大惊。接过师侄递过来的药瓶,倒出一粒来放在鼻端轻嗅。心中道了一声果然。方才他看诊的时候,便察觉谢老爷子有中毒的倾向。可是全身出与天花仿佛的红疹,却又说不清楚来源。 直到看到这药丸,迟九素方才确定了。这药丸中藏着一味草籽,并不常见。有些人对它过敏,数量也少,幸而迟九素行医多年,倒也见过许多。想来是有人悄悄给老爷子下了慢性□□,没控制好计量,谢老爷子转瞬就倒下了。而这一味草籽,也让他起了过敏的症状,与烈性转染病有些仿佛。 这宅院里的阴暗是难以摸清的,只是有人想一箭双雕,害死长辈同时又能污蔑一个孩子,这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阮寄真见迟九素拿着药瓶许久不说话,心中急了,忙拜道:“师侄鲁莽,惹下了大麻烦。可那小儿无辜,还请师叔救他一命。” 自上了山,阮寄真还真没语速极快地说过这么多字。他见迟九素沉默,心中又内疚又焦急。内疚自己鲁莽多管闲事,可对那白发小童却放心不下。 迟九素扶起师侄,宽慰道:“你不必着急,若这情况属实,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说你是在小院后面遇到谢家小儿的,你可知他具体在何处?” 阮寄真面上一滞,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叫人回去,却不曾说过下次在那里见面。他拿走了小童手中最重要的依凭,又没有任何保证的将小童重新推回了狼窝虎穴之中。阮寄真心中又急又凉,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深秋的天气里鬓角沁出了冷汗。 “师侄莫慌,”迟九素拍拍阮寄真的肩膀,“明日我们再去谢家一趟,你将那孩子带出来,之后如何我们再做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阮寄真压着心中的不安,在迟九素的吩咐下去休息。结果一晚上没睡好,辗转反侧,第二日比迟九素起得还早。 二日,二人又重新去了谢家。谢家人看到这大夫有点恼怒,又不敢得罪,只能捏着鼻子把人请了进去。这次迟九素十分干脆地表明,自己能治好谢老太爷。在场的人一听,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露出极其惊喜的表情来。 谁知道这群人心中祸藏着什么样的鬼胎呢。迟九素在心中冷笑,也不带长巾封闭口鼻,又叫人把封闭的门窗全部打开。谢家人吓了一大跳,皆不敢听从这话。谢二爷抖着嗓子问:“大……大夫……不是说会传染么,如果……门窗打开了……” “谁与你们说会传染了,”迟九素冷哼一声,放下一个惊雷,“老爷子是中毒了……” 说完,也不看这群人的脸色,一甩袖子就入了内。 趁着众人惴惴不安都瞧着老太爷房里头的情况,阮寄真缩着肩膀朝昨天那个小亭子跑去。这个院子没有很大,他显示跑到昨天遇到白发小童的地方,然后顺着昨日那几个仆妇来的方向寻找。沿着小路绕过几个弯,果然看见几所说旧不旧的屋子。 他也不能确定昨日见到的人是不是就在这几所屋子里。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两个长得很是粗壮的嬷嬷坐在门口,状似看守。原来那白发娃娃昨日回去时,正巧被这几个仆妇看到。这一夜都被发狠的下人关在房内,不给吃喝,也不知现在人怎么样了。 阮寄真左右观察了一番,发现实在是无处可绕过去。略思索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回想着这几日师父教的使暗器的伐决。朝着其中一人的腰间一掷。那人生得膘肥体壮,一击便中。她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冲着门口叫骂起来。 旁边的人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她又是嚎又是叫,喊着腰要断了,疼死了。旁边的人被她吼得一脸不耐烦,只好扶着人往住处去上药。机会难得,见她们离开,阮寄真下意识用上师门步法,几步窜到了房门前。 小心打开房门,绕到里间,果然见到了昨天那个白发小童。他正缩着身子,靠在床榻边,满头白发遮住了面颊,看上去无比的可怜。 阮寄真轻手轻脚走上前去,轻轻触碰他的肩膀。白发小童吓了一大跳,睁开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与恐惧。待他看清来人正是昨天那个小哥哥时,鼻子一抽,泪水又不住地流了下来。阮寄真忙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出声。 “嘘,不要哭,”他看了看身后,“我现在要带你出去见我师叔,你能站起来么?” “唔,”童子弱弱地点点头,动作间露出了肩膀手臂上被抽打后红肿起来的痕迹。见此,阮寄真忽而感觉到了满满的愤怒。他攥紧了拳头,好自忍耐了一会儿。见小童行动有些摇晃,便把人半抱住了往前走。 两个小娃娃一步一停地小心溜出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院子中的小亭当中。迟九素一如昨晚说好的那般,已在小亭之中等着了。阮寄真把人带上去,喊了一声:“师叔”。 迟九素看到这个孩子单薄的衣裳里掩盖着的交错伤痕,面上一怒。吓得小孩儿立马缩到了阮寄真身后,阮寄真拍拍他的手,示意别怕。 叹了口气,迟九素从袖中取出去肿化瘀的伤药对那孩子招招手。白发的童子犹豫了一会儿,才乖乖地站到人的面前,任由迟九素给他上药。 上完药,迟九素拿出昨天的那个药瓶子问他:“你说这是□□,你怎么知道的?” 白发童子嚅嗫着,说:“是我闻出来的……” 迟九素目光一闪,“闻出来的?” 原来,这小童不受人待见,被所在这偏僻小院里,一天两顿都难以为继。可突然有一天,负责看管他的仆从给他送来了许多好吃的点心。小孩自然是又饿又馋,如何抵得住这样的优待。便迫不及待地抓了塞到嘴里。 而在入嘴的那一刹那,他尝到了一股怪味儿——隐藏在甜腻软糯口感下的一股怪味。 小童忍住了咽下去的冲动,把点心吐了出来。将盘子中剩下的糕点一个个放在鼻尖嗅过去。这一篮子的点心中,大半都有这样的味道。虽然有些并闻不出来,但他也不敢吃了。不管是摔了也好,碾碎了洒出窗外也好。这孩子强忍着饥饿,把这些点心伪装成了迫不及待吃完的样子。 那些仆妇走进来,看到桌子上的盘子空了。而这白毛小孩儿正窝在床角,看样子是睡过去了。满意地点着头,叫朝主人家讨赏去了。 那之后,每天都会有新的点心送过来。这些制作精美的点心,他从来不敢吃一口。能毁掉的全毁掉,大半都被他扔进了院子的暗流里。直到有一日,从外面溜回来的童子偷听到了关于这些点心的真相——那些吃食里被加入了一种能使人慢慢中毒的草汁,如果一直服用,必然是会丧命的。 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与害怕,以致于日常的吃食都不敢用,每天过着吃不饱穿不暖,担惊受怕的日子。还不等他想出该怎么办,那个小瓶就出现在了他的枕头下。 而面前这个小哥哥,还有那个被称之为师叔的人,显然是他现在的救命稻草。小童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冰冷的后院里,只盼望二人能救他一命。 迟九素听这孩子说,竟是靠嗅觉便辨别出了其中不对。想了想,从自己带来的药箱里取出两种粉末。这粉末从颜色外形上并无不同,他分别倒出一点在手上,凑到这白发娃娃面前,说道:“你来闻闻这两种粉末……告诉我它们有何不同。” 这小娃小心地凑上去,迟九素配合地放低手掌,他就像一只小奶猫一样低下头轻轻嗅着。旁边的阮寄真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 谢家的娃娃轻闻了一下就退开了,指着其中一种道:“这个闻上去有点呛……这个不知道,但是如果尝起来应该是酸的。” 迟九素闻言而笑,又道:“你再用手试一试。” 小娃依言用手试探,此次分辨地久了一些,神情有点犹疑,不怎么确定地说:“这个呛味儿的,摸上去要粗一些。” 此刻,迟九素脸上皆是满意,将手中粉末一挥。将这白发的娃娃拉到自己的面前,问他:“我若是把你带走,收你为徒,教你医术,你可愿意?” “是,是离开这里么!”小童灰色的眼睛里全是绚烂的光芒,“我愿意的!只要能离开这儿!我,我愿意的!” “学医会很苦,你若只是想离开这儿,我也可以……” “不,我跟你走,我要学医!” 迟九素的话未说完,就被这孩子扯着袖子打断了。他惊讶地看了跪在脚边的孩子一眼,问了一声:“为何想学医?” “因为……因为当大夫可以救人……”他把救人两个字反复地重复着,又不晓得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结结巴巴地,小童慌乱起来,开始语无伦次。 迟九素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了。寄真你把他扶起来。” “是,师叔。” 阮寄真走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孩子扶起来。两个人的手下意识地就牵在了一起。迟九素对二人招手,示意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 迟九素领着两个还在走到了前院,方一出现,激动的谢家人便围拢了上来。谢家大爷冲着迟九素拱手道:“果若大夫所言,家父呕吐过后便清醒起来,大夫医术高明!在下先行谢过了!” 迟九素淡淡一笑,摆手说:“不必。” 谢家大爷露着笑,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迟九素后面跟着的两个孩子,脸色就变了。白发小儿看到谢家大爷的模样,身子一颤,往阮寄真的身后躲了躲,阮寄真顺势护住了他。 “大夫,这孩子……” “说来也是一言难尽,”迟九素摇头叹道:“我这侄儿方才在院中玩耍,遇到这小娃娃。因他发色肤色奇特,着实不曾见过,便将他领到了在下面前。在下观其面色有异,竟非常人之相。身为医者不得不多心,便抬手为其诊脉。然而,在下发现……” “大夫发现了什么……”一个十分激动的声音响起,众人一看,竟是一直都沉默不语的谢家大少爷。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妇,纵然极力掩饰,但是脸色可见的十分难看。 迟九素可惜地摇摇头,在众人的注视下叹息着说:“我发现,这孩子已身患绝症了……” “什么!?” 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尤其是谢家大爷一房的神情尤为耐人寻味。相比之下,谢家二房便是幸灾乐祸的成分要多了许多,看向大哥一家的目光则颇为嘲笑。 “你说这孩子患了绝症!”谢家大少表情扭曲狰狞,若不是身后的少妇拦着,只怕要扑上来。他看向这白发小儿的目光很是复杂,死死盯着人的神情极其可怕。阮寄真皱眉,把身后的小童护得愈发牢了。 迟九素道了一声正是,便不理会这个快要发狂的人,只对谢家大爷拱手道:“这孩子虽然已经……唉,可是医者仁心,在下着实不愿一条人命就这般逝去。敢问谢老爷,可否让在下带这孩子去师门中医治?或许这样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怎么可以!”谢家大少身后的少妇终于尖喝出声。对着迟九素厉声道:“这是我们大爷的亲骨肉,怎融你一句话说带走就带走!” 第6章 章 六·别难 原来这孩子,乃是谢家大少的先头夫人生的。 她与夫君乃是表亲,本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婚后倒也过得很是和睦。婚后第三年,这孩子出生了。刚开始倒也还好,不想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众人发现他竟是天生白子,与旁人大不相似。 谢家少夫人极为忧愁,少不得被公婆亲戚耻笑辱骂。而夫妻二人的感情也慢慢变得浅淡,甚至恶化。最后谢家少夫人抑郁离世,留下个三岁的娃娃。 现在谢家的大少夫人乃是后头来的续弦。大约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谢家大少对其并无夫妻情意。这位大少夫人又是厉害的人物。看先头留下的这个孩子极为不顺眼,干脆将他迁到偏院去养着,反正这孩子不受人待见。 虽然迟九素说了,这孩子已经身患绝症,没有几天好活了。可如果真的被治好了,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回到谢家,到时可就难办了。虽心中厌恶这孩子,但还是放在眼皮底下看守起来,才能让人放心。 “是啊是啊,既然是谢家的孩子怎么能说带走就带走呢?” “正是这个理,孩子还这么小……” 谢家大少夫人的话一出,便得到了旁边人的响应。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皆是不同意带走的意思。谢家少夫人得了应和,心中有了些底气,拉着丈夫的袖子道:“夫君,你倒是说句话呀!” 谢家大少任由妻子摇晃着自己的手臂,脸上极度挣扎犹豫,想答应又不想答应。触及到儿子畏惧无辜的目光,又颇为心烦地转到了一边去。 白发的童子见众人如此反对,颤抖地愈发厉害。他不明白,大家明明是讨厌自己的,自己离开了,这些人应该高兴才是。为何此时竟这般反对。他很害怕,害怕今天没能走出谢家,可能就被毒打致死了。这般想着,他攀紧了身旁小哥哥的手臂,惧怕的泪水在眼中打算。 阮寄真看到他这副模样,愈发愤怒。他伸出并不健壮的手臂,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抱住了这个孩子。轻声安慰着他,叫他别怕。另一手握在了腰带的一个暗囊上。 这个暗囊里装着方无应给他的几枚烟花信号弹,说是在有难之时便可放出。只要附近有云极山庄的人,必然会赶来。在此处放信号弹,位于夕照峰的方无应一定是能看见的。如果一直没有转机,且就让师父来,把这孩子直接抱走好了。 阮寄真拍拍孩童的背,轻声宽慰:“别怕,一定带你走。” 那等笃定的模样,不知为何,叫人无比的安心。 “在下既然身为医者,着实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这孩子我若带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一直不管,必死无疑。身为父母者,又怎么看着自己的亲儿惨死呢?”迟九素将手伸入宽袍袖内,慢慢取出一个瓶子捏在手中把玩,对着谢家大少问:“您说是不是呢?谢少爷……” 围拢在一起的谢家人中,有几个人看到这个小瓶子后,脸色立马变了。而谢家大少对这些浑然未觉,挣扎了半晌,才表情复杂地问迟九素:“先生,可能治好小儿?” 这话中的有浓浓的关切,但当他视线接触到儿子的时候又化作了浓浓的厌恶,不愿多看一眼。他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属于愚昧的凡人,庸人自扰,困顿无解,却又叫人难以忽略。 谢少夫人看到丈夫这样的表示便知他内心的松动,急得欲要再说话,却被不知哪里来的声音打断了。 “终究是一条命啊,还是让先生带回去吧……” “就,就是啊……那么小的孩子,太可怜了……” 一瞬间可说是局势大变,谢少夫人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指着后面的人哆嗦着,那些人接触到她的视线都躲避开来。有人撑不住了,反过来指责道:“老大媳妇儿,你怎么回事,哪有这样无礼对着长辈的……” 被这般指责,谢家少夫人浑身剧烈一颤,脸色灰败难看地退了下去,站定不再说话。 阮寄真此时尚且不懂这些,年纪方幼,他只觉得谢家人脸上表现出的转变让他感到很不屑和厌恶。遂将目光转到了迟九素身上。 迟九素得谢家大少询问,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很严肃着脸看了被阮寄真护着的未来徒儿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叹可将众人的心叹得七上八下的,这到底是有救还是没救倒是给句准话呀。谢家大爷也被搞得心烦,他是不喜欢这个有怪病的孙子的,此时听了说有绝症,愈发不待见。对着儿子一挥手说:“既然是你儿子,就你决定吧。” 说着竟是背着手就进屋去了。 谢家大少爷不忍多看地看了儿子一眼,终于对着迟九素一拱手道:“先生高义,还请救救我儿灵均……” · 最后,迟九素成功地将谢灵均带出了那个吃人的地方。 谢灵均很兴奋,从出了谢家大门就一直欢畅地笑着。他脸上那种真切欢畅的笑容,与在谢家时担惊受怕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他像一只在春日鸣啭的鸟儿,在这个秋季唱响了山峦。夕阳下,孩童的笑声遍传山林。寒山幽静,虽无渔舟唱晚之闲调,却也有足够的悠悠氛围。 谢灵均跑得那么快,跑到一半又对落在后面的阮寄真喊,让他快点。阮寄真等着后面慢慢上来的迟九素,一个抬头,谢灵均已经跑得没影了,一点儿都没有柔弱孩子的样子。只好喊着让他慢一点。 到了山门口,见到方无应靠在大门边,百无聊赖地朝下方张望。看到徒弟先是脸上一喜,然后看到谢灵均又是一懵,“这,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迟九素慢悠悠出现在二人眼前,道:“自然是我家的。” 方无应一副我眼珠子要掉了的表情。 阮寄真把谢灵均拉过来,介绍说:“这是我师父。” 旁边的迟九素嗯了一声,拍拍谢灵均的脑袋,告诉他:“叫师伯。” 谢灵均大概是没见过表情这么丰富,一点儿都不严肃的中年人。有点羞涩,雪白的脸上皆是红晕,声音小小的,“师伯好。” “好好好,”方无应摸着下巴应道,又指着迟九素说:“你可真是……前些日子还说收徒弟要见礼的事,今天就带过来了。这年头的徒弟都这么好收的么?” “上天注定,”迟九素一摊手,“还是你家寄真给我找了好苗子呢。” 四人进屋,阮寄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方无应说了一遍。复又对迟九素行礼,言说自己一时冲动,叫师叔为难了。迟九素并不在意,只说就算没有收谢灵均做徒弟的打算,他也出手相救的。而且谢灵均天生五感敏达,实在是一块值得好好培养的璞玉,乃是意外之喜。 方无应听完此事叙述,对阮寄真的做法极为满意。道徒弟侠义心肠,当得起武林之人这个名号。开心得摸了徒弟的头一把,对着谢灵均招招手。 “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日后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医,定是有造化的。”他从拿出一块玉牌,递到谢灵均的手里,“这块玉牌你收着,此乃我云极山庄弟子皆有的身份象征,日后出去,且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灵均接过玉牌,不过小小一块,与幼儿手掌大小仿佛。上面有天然云纹,颇有造化。旁边的阮寄真见了,从衣领里拿出自己的那一块,冲谢灵均笑了一笑。 “至于这见礼嘛……”方无应迟疑了一会儿,在迟九素好笑的目光中,认命叹息道:“师伯现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下次给你补上。” 方无应请来段理重新布置云极山庄的机关与修缮,并不吝啬钱财与人力。所以,现在的云极山庄大庄主是几个人里面最穷的那一个。连喝得酒都从上好的梨花酿变成了普通的小白文,可叫他好一阵伤心落寞。 谢灵均领了玉牌,开心地左右翻看,见阮寄真也有心中更是说不出的高兴。两个孩子凑在一块儿,童声稚语地说着话。阮寄真脸上带笑,真如一个哥哥一般看着自己的弟弟。迟九素见此,笑道:“完了,我这徒弟眼里大概只有他师兄了。” 正巧段理从外头走进来,听说迟九素也收了个弟子,拍手大喜。言说,当送一套仔细打磨过的金针给谢灵均。迟九素忙推辞说不必这样麻烦,却被方无应拦住了。他说:“你说不要,就我徒弟要,这不是在落我的面子?九素你故意的……” 迟九素说:“你这是胡乱掰扯,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便收了,”段理拄着拐杖到了椅边坐下,“日后做大夫的,这套金针可少不了。” 谢灵均捏着手里的玉牌摩挲,听着大人们的讲话。拉着阮寄真的袖子,问:“师父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要送你什么,”阮寄真答道,末了又补充道:“都是很好的东西。” 谢灵均睁大了眼睛,惊叹地哇了一声,像只嫩嫩的兔子。阮寄真对此与有荣焉,骄傲地抬了抬下巴,觉得自己的师门真了不起。 谢灵均被迟九素收做了弟子,通学岐黄医术。因其生下后就不招人喜爱,启蒙认字等事自然是没有的。长到了五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肯定是不行的,迟九素摇摇头,就让谢灵均上午与自己辨识药材,下午跟着阮寄真一起读书。 药门首徒长得灵秀,白白嫩嫩的,一头白发与众不同。吸引了云极山庄一众寂寞大人的注意力。 通仙小径上,白发的童子背着个小药篓来回上下。云山雾绕里,还真有几份仙童临世的风范。一回段夫人见了,喜爱得不得了,又送来一套很仙家的童装给他换上。巧合又被方无应看到了。他兴冲冲地拿了纸笔,把谢灵均堵在山道口,开始泼墨作画。 直到久候徒弟不至,出来找人的迟九素拿了柄药杵把方无应轰下山去才完事。 大家的兴趣都转移到了在师弟身上,阮寄真在背后大松一口气。师父找人入画不会终于只捉他一个,段夫人也不会只给他做各种各样的衣裳。 就连段北秋这个娃娃都开始围着谢灵均打转。流着口水傻笑着,往谢灵均嘴里塞点心。迟九素原本担心徒弟因以前的事,对点心会很排斥害怕,想不到小娃娃很顺畅地就张嘴吃下去了,这倒让他放心了不少。 只不过段北秋这个小缺心眼儿,喂来喂去就只会喂一种味道的。喂了几天,谢灵均的面色也绿了。这也是云极剑派和药门的两位首传弟子日后不爱吃点心的重要原因。 谢灵均很乖,师伯师叔怎么折腾他,都乖乖应着。害羞了往师兄怀里一窜,露出红红的耳朵。他很喜欢阮寄真,很依赖他。晚上睡不着了,就抱着枕头溜到师兄的床边,水汪汪的眼睛闪啊闪的,说想和师兄睡。 阮寄真便坐起来,把师弟拉上来。帮他把枕头扑在里侧,掀开被子让师弟躺进来。抱住谢灵均小小的身子,拍着他的后背,笨拙地哄人入睡。经常方无应等人进门来,掀开被子就看到两个孩子互相抱着,依偎着睡得很香。 因见谢灵均长得柔弱,方无应便想教他些什么。不当说日后能成为武林高手,但自保的本事还是要有的。迟九素听得这个意思,也是深觉有理。行医需多看多诊,光纸上谈兵可算不得一个医者。 以后,少不得要让弟子下山去闯荡,会些自保的功夫便是最好。想迟九素自己也是在逃亡两年间,医术和身手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 除了不可长时间暴露于阳光之下,谢灵均的体质与常人并无区别。方无应便教了他一套使暗器的本事。正可用到手部的力量,求稳求速,于学医行针亦是有益处的。 第7章 章 七·风云 这日阮寄真被师父随手塞了枝树枝,在演示昨天学得云踪剑法的第一式。外头下仆急急进来禀报,说是白玉京的使者到了。方无应原本是斜躺着的,此时懒洋洋地坐起来,奇道:“这可真是怪事,怎么这个时候还有白玉京的人上门。” 这个时候正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时机,算算日子都应该已经快到决赛了。南都北盟的人各个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在决赛的十个人里多添些自己的人。此时白玉京着派信使过来,莫非此中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方无应冲阮寄真勾勾手指,示意他跟上,一起去见人。 来云极山庄送信的,乃是白玉京的一位客卿。姓黄,单名一个诚字。长得一副即为诚恳的样子,在白玉京的地位不低。方无应以前在白玉京的时候,也时常和他打交道。大概是出于熟人说话好办事的考虑,白玉京才派了黄诚过来。 刚一进门,见是老熟人,方无应招呼了一声,便叫人坐下。黄诚慢悠悠地弯腰拱礼,做足了诚意模样,才找了下首坐下。 “寄真,来,见过黄先生。”方无应冲身后的徒弟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去。阮寄真行了一礼,黄诚忙道不敢,他说:“许久未见,方大侠喜得良徒,我竟是不知晓。实在失礼,此处便补一声恭喜了。” “黄先生客气,不知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方大侠为人如此直爽,在下便也不隐瞒了。此次至贵派,确实是因为傅城主有事想请方大侠帮忙。” “哦?” 黄诚一叹,站了起来,朝方无应再一拱手,方说道:“方大侠可知,这次武林大会,朝廷派了招贤使过来。” “我已许久不闻江湖风云事,日日不过在这山上教导徒儿,悠闲度日。黄先生所言之事,还真不曾听过。” 这招贤使可真是与武林大会难舍难分,太丨宗时招贤令出后不久,北盟南都就在第一届武林大会上各别苗头。那时以白玉京为首的南都势力势如破竹,将北盟那边的人打得是节节败退。眼见着矛盾激化,双方就要撕破脸皮了。 此时方无应横空出世,打败了当时的白玉京少城主,也就是现在的白玉京城主傅蛟。暂缓了两边的矛盾,醒了醒南都这边热烈的脑子,平了平北盟那边不甘的心态。否则两边势力真的就划洪江为界,各自不往来了。 而到了第二届武林大会时,这招贤二字便愈发变了味道。此时太丨宗已经病重,各地藩王野心勃勃,虎视眈眈。摆到台前的招贤二字,已与朝廷无关,而是由各个皇子势力发出的。各门派的野心在此处膨胀,凡是当时能叫得出一些名号的江湖势力都和一些藩王牵扯不清。 先帝之子各个是龙章凤姿,野心也都不小。原本太子还在时,倒也能忍一忍,可自从太子忽然薨逝,他们如何能忍得其他人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昭宁二十年刚一开始,朝廷中就是已经是暗杀事件层出不穷,各势力开始攀咬陷害。同时也搅动得武林动荡不安,常常出现门派之间的争斗,北盟南都也因此更加对立起来。 直到先帝三子,当时的楚王登基为帝,风波才稍稍平静下来。失败的藩王有的被圈禁,有的身死,而有的则回到自己的封地蛰伏起来。 皇位之争异常血腥,睿宗最敬爱的皇兄和一手带大的七皇弟全都折在里头了,他心中悲愤异常。一番彻查下来,发现这两桩惨案里皆有江湖门派的影子。睿宗恼怒,发旨绞杀武林叛逆。 此旨一出,原本就内乱不已的江湖就愈发乱了。原本只是绞杀叛贼而已,发展到后来竟成了朝廷与武林的对立。北盟南都之间的矛盾在此时彻底爆发。 北盟的人说南都不忠不义,陷害忠良,残害皇子,乃是大奸大恶之徒。南都的人说北盟是卖丨身求荣,助纣为虐,虐杀侠士,乃是朝廷走狗之辈。 这样争斗了半年有余,小门派覆灭,大门派则元气大伤,两边都杀红了眼。在此胶着之际,方无应再上白玉京,共商武林大事。自第一届武林大会惊鸿一现后,再没有出现的方无应各处奔走,在他的筹谋下,终于让朝廷和武林在白玉京谈和停战。 自此,南都便隐隐压了北盟一头,白玉京也渐成武林首尊之位。但是方无应在其风头大盛的时候,又一次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说是谈和,其实也不过是各方在里面消耗了太多,已经打不下去了。此时有人站出来,自然是顺应大势的。但是各自内部的争斗却是不停歇的。没过多久,铸剑客段家覆灭,震惊武林。谁都知道这件事的来由,也知道凶手之谁。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其伸张。 方无应凭一人之力救下段理夫妇后,曾上白玉京,望傅蛟能开启盟会公布真凶,并要求当时犯事的几个门派交出主凶,为段家寻回公道。 可惜,傅蛟拒绝了方无应的要求。那几个门派也拒绝承认自己门下弟子曾参与到这件伤天害理,耸人听闻的命案之中。 方无应一怒之下用剑划烂了白玉京的城门,甩袖而去。因为此事隐秘,众人至今都不知道城门上那白玉京三个字为什么一夜之间就被人毁了。知晓内情之人讳莫如深,任由是北盟的人心有不甘,才把城门划烂的传言到处泛滥。 然而,就在傅蛟等人以为此事不了了之的时候,方无应的后招来了。他也不曾做什么,只不过是花了一年的时间,把当初迫害段家的那些人一个个找出来,再当场诛杀。这些人先是被打断了右腿,然后被一剑穿心。 方无应毫不讳言这些事情就是自己做的。这几个门派气得发疯,先是想去找段理夫妇的麻烦,结果发现找不见。又上白玉京,要求傅蛟主持公道。 傅城主还没说话呢,段家灭门的来龙去脉就传遍了江湖。北盟趁机发难,说白玉京曾说不愿依附朝廷,当时如何铁骨铮铮呢,却也是欺软怕硬,不过是两面三刀,道貌岸人的小人。南都侠士先是怒斥此乃没有根源的谣言,直道白玉京不会如此。两边又来了一场口水战。但整个武林说起此事,却都十分佩服方无应的做法,直道这才是侠义之举。 见流言四起,傅蛟干脆装病不出。那几个门派连城主家大门都没摸到,就被请了回去。几个门派如何肯甘心,要知道被杀掉的弟子当中,有许多是门派中重点培养的苗子。这样折损,日后的江湖地位自然是一落千丈。于是,这几个门派联合起来,追杀方无应。可至今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摸到过。到了川蜀地界,连人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方无应被人追杀着,顺手捞个徒弟,再和人打打架,日子过得也算悠哉。被人追烦了,就干脆缩在夕照峰上悠闲度日,每天逗徒弟逗得不亦乐乎。黄诚能找到他,也是费了老鼻子劲。若非当年方无应还没和白玉京闹翻的时候,曾留下一个传讯方式,这位黄先生也不会被允许带上着云极山庄。 离上一次招贤之祸过去不过三年有余,朝廷又再次派人招贤。其他侠士还在对朝廷冷鼻子冷眼的时候,归雁盟与白玉京俨然警觉起来。招贤使驾临岳阳楼,招贤令起,招得又是什么贤能? 岳阳楼上,大家还没寒暄几句。那招贤使便笑吟吟地问,问说那云极山庄庄主方无应在何处?当今有令,无论如何都要见这位英雄一面。 方无应是谁? 第一届武林大会时,打败风头无量的傅蛟,傲视天下俊杰的人物。 独上白玉京,才智无双,摆平了武林与朝廷争斗的不世天才。 云极山庄又在何处? 不知。 后来的小辈们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经历过当年事的老人却是一清二楚的。这个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搅动风云。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朝廷特意来寻也不奇怪。当着众江湖门派的面,谁都没问偏偏就问了他。 白玉京立即派黄诚动身,要在决赛结束前找到方无应,说服他现身。 · 阮寄真自见了黄诚便默默无言的站在一边,他敏锐地发现自家师父的茶碗里倒的是师父最讨厌的眉山叶。方无应最讨厌这种茶叶,说它泡出来的茶水有股齁嗓子的苦味儿。 他垂下眼眸,默默倒数着。猜测师父大概多久之后会因为忍受不了眉山叶的味道,直接端茶送客。 那边的那位黄先生还在口灿莲花地表达着这次招贤使的到来如何令江湖各门惶恐,傅城主与贺盟主又是如何担心三年前的悲剧重演。为了武林安危,请方无应务必出山等云云。 方无应皱着眉,一副为了苍生大意难得要死的模样。黄先生见他如此深思熟虑,还当他有所松动,嘴皮子愈发快速地翻动起来。 阮寄真面无表情,可心中敢对着天地起誓,方无应绝对是因为茶太苦受不了了,才会把眉头皱得那么紧。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自愿去给迟师叔试药。 因为方无应有点微妙的话唠体质,所以黄诚所说之事,阮寄真都是知道的。云极山庄的大庄主才不会管小孩子听不听得懂这件事,前因后果他都噼里啪啦地全和徒弟说了。特别是说到自己对傅蛟此人的不屑。用迟九素的话来说,那就是每次提到他,方无应那点绝世高手的形象能碎掉一半。 总之云极首徒知道自己师父一定不会应白玉京之邀,去见那个什么招贤使。一直充当无聊旁听的他也开始默默走神,开始思考今天能早点下课去找谢灵均的可能。 那头黄诚扯着大意,攀着以前的交情一通说,发现在场的大小两个虽然都一副皱着眉的深思状态但实际上都在走神,忍不住咳了一声。 方无应痛苦而缓慢地从眉山叶那可怕的口感里回过神来,慢慢放下手中的杯子道:“黄先生所说,我已知晓……” “那方大侠……” “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黄诚一愣,“这如何与您无关呢,招贤使可是……” “招贤使要我去我就要去么?”方无应一脸不明,哼笑了一声,“被朝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不是你们白玉京一直标榜的作风啊……” 黄诚被刺了一下,脸上发虚地干笑了一下。心道城主真是给自己派了一个苦差事。只能诉苦道:“这,若是方大侠不现身,贺盟主和傅城主都不好交代呀。” “再不好交代总是也能交代的,”方无应想举杯再品,想到这是眉山叶又默默放下了,“既然是招贤……武林大会上诸多人杰,何愁无贤能可寻。我想两位盟主不会因此费心。” “可是……” “黄先生,你也看到了,在下早已淡薄了江湖纷争,终日也不过在此处教导徒儿而已。” 被突然点名的阮寄真茫然地看着自己师父。 方无应看着他,一脸恨铁不成钢,“而我家徒儿性格愚笨,着实让人不放心。武林大会那边,恕在下□□乏术了。” 愚笨的云极首徒:“……” 被拒绝的黄诚着急地还想说些什么,门口守着的仆从已经及时地站出来代主送客。黄诚被拦了两下,最后只能气急败坏,唉声叹气地走了。幸而,傅蛟也晓得请出方无应的可能性不大,这次叫黄诚过来,大部分的目的不过是探一探云极山庄的虚实,想知道这样一个恣意妄为的人物最近都在做些什么筹谋。 黄诚乃是傅蛟身边的心腹,出谋划策,衷心不已,于武林诸事也多有参与。方无应此人他之前接触后便觉若不将其早早笼络住,便极度危险。可那时候的傅蛟心高气傲,沉迷于江湖首尊的地位并听不进去自己的意见。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让黄诚大呼措手不及。 让这位颇有远见的黄先生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不安分的风云人物真的就缩在自家地盘儿开始教导起徒弟来了。至于那个大弟子,年纪小小,面无表情,真是师父口中一个愚笨样子。实在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秘密可以探寻。 这座云极山庄隐藏在山间云雾之中,教人看不清虚幻现实。再转几步,竟是见不到这座山庄了,当如蓬莱仙山一般神秘。黄诚心中叹息,他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未来十几年的江湖风云里,必然少不得这云极山庄的影子了。 第8章 章 八·大暑 夕照峰,小望亭。 正当酷暑,满山蝉鸣。若非山林幽静,光凭这此起彼伏的声音就能叫人心烦意乱。凡尘里的人在这样的季节都恨不得全躲在家里头。但这夕照峰却没有这等炎热的烦恼,神山仙峰好不幽静生凉。 夕照峰山腰处有一棵不知从哪时候就存在的参天古树。长在怪石嶙峋之间,树干歪斜,简直似醉醺醺的,要倒了一般。因这里的位置恰好能望见隐隐山门,方无应当时在建造云极山庄时,便让人依靠着这颗参天古树建了座小亭,取名叫小望。 这里阴凉无比,连暑风到了此处都能成了凉息。除了迟九素在通仙小径尽头的住处,便是极好的避暑的地儿。云极山庄的孩子们正是好动的年纪,最不爱留在屋内午睡,就跑到小望亭里玩耍。 此时,有二人正在此处下棋。其中一人有着一双清澈明亮的俊目,正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期盼,双目放光极是有神。柔软的乌发都被束了起来,愈发显得精神抖擞,从容不迫。而另一个人的气质似水如雾,一头白发披散,雪白的睫毛颤颤轻掩灰眸,当如一只温顺的白鸟。 两个人的年纪皆是不大,却气质分明。想那王质伐木误入仙山,遇到两个下棋的仙童,正是这两个也未可知呢?【注1】 阮寄真举着黑子犹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棋盘。他的棋艺是师父教的,教导的路数简直和他的剑法一样变幻莫测——不按套路出牌。 方无应此人虽然极好风雅,但在这琴棋书画上真的是拿不出手,最多能帯徒弟摸摸规则。一个开心,就放任徒弟在棋盘上自己领悟。而阮寄真又不爱下棋,自己领悟的结果就是在别人下棋的时候,他能真观棋不语。 相比之下,迟九素教导起徒儿来则更加严谨,一步一解,通达连贯。谢灵均的棋艺不知道比自己的师兄好上多少倍,融会贯通之后,竟然颇有些自己的路数。 拿着黑子思索了半天,阮寄真还是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左看右看,都找不到可行的法子。他心一横,干脆地决定找个能放子的地方就好了。正当他如此这般想的时候,山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 爆炸声之广烈,整个夕照峰都能听得见。小望亭上那棵歪脖子树狠狠抖了两下,一副憔悴崩溃,虚弱要死的样子。阮寄真放棋子儿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哈哈,看来是师伯回来了……”谢灵均拍掌大笑,“不下了不下了,我要去迎师伯,看他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阮寄真呼出一口浊气,把放在旁边的斗笠拿起来戴在谢灵均的头上。薄薄的纱织立刻将他的一头白发掩盖了去。 “哎呀,好热,我不要穿这个。”谢灵均抗拒,结果被师兄拦住了。 阮寄真坚定地给师弟戴好斗笠,不容拒绝地说:“必须要戴上,外头太阳大。要是被迟师叔看到你没戴,一定会抓我去试药…… 他顿了顿,又说:“……我记得你上回跟我说,师叔这几天在研究骨髓枯。” 谢灵均朝着师兄做了个鬼脸,乖乖地把斗笠扶好,跟着师兄下了小望亭。 刚沿着青石路走下来,从山腰旁边一个小门走进后面的偏院。穿过石廊,一个滚圆的身影就从旁边窜了出来。 阮寄真抬手一抓,抓出一个小胖子。他叹气:“北秋,你又瞎躲什么……” 现年已经五岁的段北秋□□心的娘亲喂成了一个圆球,热衷于和山庄里所有人捉迷藏。被师兄拎住了领子也不怵,用脚尖划拉着地面,嘿嘿地笑:“师兄呀,吃不吃点心呀?” “……” “不吃,”阮寄真把人放下来,问之:“婶娘呢?” “噢,不晓得噻,”小胖子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灵均用袖子盖了师弟一脸,揭穿道:“一定到处找你呢。” 话还没说完,段北秋就感觉到了来自大师兄的一阵眼神攻击。他忙挣扎下了地,躲到谢灵均的旁边,一边惨兮兮地看着阮寄真,一边朝谢灵均使眼色,“哎呀,灵均师兄,不要揭穿我啊!” 段北秋原本和自家娘亲,还有几个侍女玩捉迷藏玩得飞起。正躲过了一波找寻,便见两个师兄从半山腰下来。心念一起就想逗他们一下。一溜儿从墙头上爬下来,他躲在二人必经之地的转角处。 结果还没等那一声“哇!”嚎出口,就被师兄从角落里拎了出来。 “你也不用跑了,”阮寄真哼了一声,“师父回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去见他。” 小胖子忧郁了,不情不愿地抓着谢灵均的衣角,跟在大师兄的身后。 阮谢二人,连带着半路捞出来的三师弟,躲着午后艳阳入了偏院花厅。刚进门就听到迟九素正委婉地建议段理稍微减少一点机关处火药的放置。今天这爆炸的动静太大,震得迟大夫手一抖,多洒了一金勺药粉,毁了一贴好药。 方无应正躺在椅子上缓神,爆炸毁了他半边袍子,脸上全是灰,跟逃难回来一样。幸运的是,还好没受伤。听迟九素这么说,他也弹坐起来表示:“铸义啊……不能再炸了,大哥要没钱修了啊!” 段理听完两位兄长的诉苦,不好意思地摸摸了鼻子,嘿然笑道:“那个,大哥啊,我觉得……只要你以后每次回来都走正门,不要找墙翻。那个机关其实是炸不到你的……” 方无应听了,顶着迟九素的愤怒谴责目光,又咣一声重新倒了下去。 阮寄真站在门口,痛苦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心想现在转身就走的可能性。 “哎哟!寄真,灵均!”段理率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云极弟子,再一看自家的小胖子也在,嘿一声道:“小兔崽子你终于出现了!晓得你娘找你多久了么!等会儿给我去向你娘赔罪去!” 段北秋被亲爹训了一脸,扁扁嘴走到段理旁边。看到儿子的委屈样,段理明知不可溺爱,可还是没忍住塞给儿子一把糖子儿,成功把人逗笑了。 另一头阮谢二人已经与自己的师父见过了。阮寄真一脸复杂地朝着自家师父问好,得到方无应一个灰头土脸的微笑。 “徒儿啊,这几个月可有好好练功啊?” 阮寄真一揖到底,郑重道:“回师父话,一日未敢懈怠。” 方无应满意地点头称好,歪歪斜斜地又要躺下。忽而他身形一变,双指做剑,骤然发难。阮寄真正感当前风哮飒飒,下意识向后倒去,同时抬腿做挡。抵御了来自正前一击,他变换重心,向前只取来者下路之破绽。 此一式正是云踪剑法中的第九式,乃是方无应临走之前教给徒弟,让其慢慢领悟的。此番试探中,不论是出招速度还是招式的连贯都足以证明阮寄真是日日苦练,不曾懈怠。 这下方无应是真的满意了,毫不客气抹了大徒弟一脸灰,连声赞道:“极好极好!” 阮寄真脸上一僵,克制了半天才没有抬手去擦自己的脸。僵硬着身子躬身道:“弟子不敢。” 此时,偏厅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惊愕的声音。只见山庄的崔管事慌慌忙忙地跑进来。段理忙问:“崔伯,这是怎么了!” 这位崔伯本是段理弟子的老父,依附段家做个庄园的小管事。自段家灭门,跟着捡回一条命的儿子回了老家。后来,崔家儿子被告知师父没死,并问他还是否有意重新学艺。崔家小哥二话不说就摸着方无应留下的讯息找到了牛耳镇。 崔伯原本就感念段家恩德,气愤于段家惨案。儿子要重新拜师,他也二话不说跟着儿子来了。崔伯来得时候很凑巧,刚好山庄里添了人,起居行走忙乱的时候。于是,崔伯便干起了本行,替云极山庄料理起日常来。 方无应不好好走正门,成功炸了山庄一堵墙。崔伯正带着人打扫庭院,忽听得大门处传来隐约的敲门声。他本以为自己年纪大了,听错了。再一细听,那声音犹在。 崔伯心中存疑走到门口,打开大门一看,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的孩子站在门外,身上的汗浸湿了衣服的前襟。看到崔伯来开门,他立马站直身子,把扶着门框的手撤了下来。一双眼睛里仿佛烧着一团火,满满的全是倔强。 这孩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儿,逞强地对崔伯喊着:“方无应在哪里!告诉他!我爬上来了!” 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方无应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施施然坐着,捧了杯茶不急不缓地啜饮了一口,慢悠悠地问:“那他现在在哪儿啊……” “回庄主,我把他带到前厅去了。” “成,那就成了,”方无应一挥手,让催伯忙去吧。然后抬手一掸前面的袍子,架起了脚。冲着还在疑惑的众人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又收了一个弟子而已。” 第9章 章 九·花繁 方无应几个月前收到一封不知从哪里来的信。他看完之后,把大弟子叫到跟前,说自己这两天要出门一趟。让他不要松懈习武,然后把北秋那个小胖子照顾好,不许他偷懒躲功课。 阮寄真已经习惯了自家师父时不时下山溜一圈儿的行为,没有什么疑问就答应下来了。他一贯是让方无应放心的,勤奋肯学,懂事乖巧。做事条理清晰,过程稳当。这个徒弟收得简直不要太值。 果然,第二天方无应就从这夕照峰上消失得没影了。阮寄真很淡定地起床,更衣洗漱。然后跑到段北秋的房间里,把小胖子从床上拽起来。动作麻利地替他穿好衣服,领到厅堂里的时候,段北秋的眼睛都还没彻底睁开。 人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因是庄里最小的一个,所有人都爱宠着,按照段北秋那娇惯劲儿,师父不在庄里这只猴子不晓得爬到哪个树上招摇呢。 可惜偏偏还有个大师兄。 阮寄真自看透方无应这个做师父的,有着过分洒脱,狂放不羁的性格。便明白云极剑门一派的重任已经全数担在自个儿的肩膀上了。他对自己严厉的同时,对师弟的管教更是毫不懈怠。 你说段北秋难道就没有反抗过?可惜,段夫人虽宠溺儿子,但在练武这件事情上从不妥协,坚决站在了阮寄真这边。 只要小胖子一撒泼,瞿思芳就开始泫然欲泣。看到亲娘泛泪的眼睛,段北秋气一泄,什么招都使不出了,只能认命跟在了师兄后头。段夫人便微笑起来,拿帕子轻轻擦去脸上挂着的泪珠,温温柔柔地送两个小孩出门。 自上次方无应忽然下山好几天,就为了买壶新酿,阮寄真依旧照例把段北秋从被窝里拖出来之时,段小胖子就明白了:想从师兄眼皮底下偷个懒,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回师父又不知会跑到哪里去,师兄弟两个便对着脸,自己默默的练习着。到了下午,抱着书匣往通仙小径上去,迟九素在那处等着,教导三个孩子读书写字。 本来以为方无应这次也同以往一样,最多七八日也就回转了。却不想这一走,走了快四个月。就在迟九素推测方无应可能死在外面的时候,这位神出鬼没的云极山庄庄主可终于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又带了一个孩子来。 也不知何等缘故,这孩子被方无应给丢在了山门的百阶石梯下面。这娃娃也是倔强,如此暑热的天气,竟一人一步一个脚印,爬山了这浮云道,凶狠地敲开了云极山庄的大门。此时他被崔伯安置在了大厅里,捧着杯白水,用凶恶的眼神迎接着众人的打量。 段北秋:“啊,好凶……” “……” 方无应在众人带点谴责的注视下,咳嗽了几声,才开始介绍起这个孩子是谁。 原来,这次方无应去草原,乃是收到了兄长的来信。他的兄长名叫方晏,与方无应本乃双生兄弟。方无应原名方清,刚出师时江湖闯荡,性情很是狂傲,取了那凤鸟无应四字做化名。相比之下,方晏便低调和煦许多。 昭宁十五年,两兄弟曾投军伐戎。战事将定时,方晏喜欢上一个戎族姑娘,之后便定居在了草原。这次传信回来,一则是因为方晏发现十六年突然走火入魔,然后莫名消失的第一剑客姬云海曾现身草原。于是便速速通知弟弟,二人一起寻找师父下落。二则来,便是为了这个孩子。 说起来,这孩子的命也是苦。 昭宁十一年时,朝廷曾将贞观长公主嫁于戎族王庭。昭宁十五年,戎族王庭内乱,朝廷举兵再伐。戎族王庭几乎灭绝,贞观长公主趁机摄政,戎族对大周俯首称臣。 后来,方晏以臣属身份辅佐贞观长公主,时常出入王庭议政。一年前,他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孩子。 当时,这孩子正被一群戎王庭的贵族小老爷们殴打,打得是奄奄一息。等那群小贵族玩够了,嘻嘻哈哈跑开时,他站起来,冲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血沫。那般凶狠的气势,可真像一只狼崽子。 于是,方晏便注意起这个孩子来。刚开始,这孩子很不领方晏的情,见这奇怪的中原人靠近,张牙舞爪地叫唤反抗。之后因为方晏的看顾,日子不会像之前过得那么辛苦,挨打的次数都少了许多。他也就对方晏不那么排斥了,虽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至少会听话。 方晏一直都不知道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问他自己,他也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有时还会露出十分悲伤难过的神情,方晏也就不问了。 两年后,戎族王座上那个病怏怏的汗王终于病死了。贞观长公主登基做了女王,一统草原王帐。但这个孩子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变得好一点。 直到有一天,贞观女王身边那位姓花的姑姑找到了方晏。 这位姓花的姑姑是贞观长公主的陪嫁侍女,陪着公主千里迢迢嫁来草原,忠心不二。然而公主刚嫁入王庭时,因为中原公主身份处境十分艰难。即便是摄政之后,仍旧是内忧外患,无人可用。一次阴谋中,花姑姑不慎被人玷污,竟是有了身孕。 生下孩子后,花姑姑对他实在爱不起来。这个孩子身上背负这花姑姑的耻辱与痛苦,便是看一眼都难以释怀。最终,这个孩子连个名字都没取一个,就送给了王庭里一个老嬷嬷随意当做一个奴隶瞎养着。 这个孩子过得不好,花姑姑大概是晓得的。可她实在是不愿来多照看一点。若是可以,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女王登基后,花姑姑找到了方晏,将这孩子的身世和盘托出。并拜请方晏为这孩子寻一个去处。 这位经历了腥风血雨,人生波折的女子眼中是如磐石一般的坚毅。她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了公主的身旁,奉献在了草原上。而面对这个标志着耻辱二字的孩子,她终于露出一点点的动容,虽然那动静连一株青草的摇摆都比不过。 花姑姑朝着方晏行了一个温雅的宫礼。那是宫中的礼节,虽然已经许久不用了,可她做出来依旧那么优雅婉转,依稀看得见一位水乡女子的温婉柔情—— “如果可以的话,还请先生把这孩子送去中原吧……”她深深拜下去,轻轻地说:“然后告诉他,他姓花……” 答应了花姑姑的请求,方晏转头便与这孩子分说了。这孩子听完先是静默一晌,才喃喃了一句:“原来,我姓花……” 方晏心中酸楚,叹出深深一口气来,方与这孩子继续说:“我……受你母亲所托,要为你寻一个去处。她的意思是送你去中原,你可愿意?” 孩子不答,犹自沉默着。方晏知道他刚分明自己的身世,心中必有想不明白,不可接受的地方。便说不必立时回答,待想通了再与自己分说。 这一想便是想了好久,直到方无应都快要启程回去了。这狼崽子才找到方晏,说他愿意去中原。方晏叹着气摸了摸孩子的肩膀,指着旁边的方无应说:“你若去中原,便与他走了。你可愿意拜他为师?” 狼崽子嫌弃地看了一眼正在吃烤羊腿的方无应,坚决拒绝道:“不要!我去中原,不拜他做师父。” 方无应哟呵了一声,把手里的骨头一丢,也傲气道:“那不成,不拜师,我可不带你去中原。” “你!” 方晏叹着气把自家这个和小孩子斗气的弟弟按回椅子,揉着额角说:“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幼稚!” 方无应切了一声,说道:“拜我为师的好处多了,小子,天下第一的剑法学不学,啊?” “我不学剑,”小娃娃咬牙切齿瞪回去,“我要用刀!刀才是最好的!” “不识货,”方无应翻了下眼皮,割了块羊肉继续嚼着,并不理会。 方晏知晓这孩子性情坚毅,乃是块练武的好苗子。想当初他曾与弟弟一起立誓,要将云踪剑法发扬光大。可世情多变,今日意志消磨,竟是与初愿大相违背。反倒是方无应不违初心。若比起来,方晏竟是最希望这狼崽子能拜入云极山庄的。 最后他对这孩子说,让他与方无应去云极山庄待一段时间。这之后是走是留,便由他自己决定了。 孩子同意了,在他和方无应离开草原之前。方晏将花姑姑留个这孩子最后一样东西交了出去——那是花姑姑给这孩子起得名字。 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 花辞树这孩子仿佛是天生就和方无应不对盘,一大一小两个人彼此嫌弃了一路。等到了牛耳镇的时候,花辞树已经完全不能忍受这个性格跳脱的中年人了。嚷叫着要走人,要方无应把他放下来。 方无应被他吵了一路,烦不胜烦。干脆把人往那浮云道下一方,说如果他能追上自己。他就放人下山。花辞树那一句真的还没问出口,方无应已经用轻功窜出老远。半空中还有云极庄主留下的一句:不要想趁机溜走,没人指引是走不出这群山的。 花辞树对着半空中大骂无耻,一咬牙开始攀走。也不晓得爬了多久,半途他还听到一声极其可怕的爆炸声。 “所以,你就把这孩子扔在半道上,自己一个人飞上来了?”迟九素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盯着方无应忽然觉得心中无比疲惫。 方无应嘿然一笑,搓搓鼻子,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不是很妥当。生硬地朝阮寄真招手,吩咐说:“那什么,徒弟,你把他带下去,让人给他洗个澡……” “我不去!”花辞树从椅子上跳下来,瞪了无辜的阮寄真一眼,对方无应吼道:“我爬上来了!你答应了放我走的。” “嘿,小子,”方无应瞪回去,“我说了,除非你追上我,我才放人。既然你没追上,那就好好给我待在山庄里!” 花辞树一怔,黝黑的脸都气成了红色。哼一声把头扭过去,一副不甘心的模样。这孩子生得黑,又特别结实。许是因为有一半中原血统的缘故,那一双眼睛并不是如戎族人一般细细长长的。而是一双滚圆的杏眼,特别亮特别有神。 说他像只狼崽便是这样,瞪着人很有气势,一副硬骨头难啃的样子。 许是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真走不了了,他干脆抿着唇在一旁怄气,嘴里咕咕唧唧不知用戎族语念叨着什么。这孩子一见便是难收服的主儿,在场唯有方无应与段北秋两个一点都不担心。 方无应乃是本性狂傲,对这根本不上心。但他的二徒弟那就是天生的缺心眼儿。大人们说的话他还不能理解全部的意思,就晓得自己多了个师弟。 虽然这个师弟比他高看上去也比他有力气,但他不是最小的了,自己也是做师兄的人了。段北秋开心得手舞足蹈,蹦跶到花辞树面前,欢喜无比地说:“你是我师弟吗?我是你师兄呀……” 花辞树嫌弃地看了面前的人一眼,哼道:“谁是你师弟,那么胖……” 段北秋没想到这个师弟这么不友好,上来就说他胖。他最怕别人说他胖了,委屈得要命,嘴巴一扁就想哭。花辞树见终于有一个是自己可以对付的了,脸上立马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谢灵均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面前的情况,见此拉了拉阮寄真的袖子。阮寄真回头看他,见师弟往后面一指:“北秋要哭了呀……” 阮寄真朝那边看去,见北秋的眼睛都红了。便走过去把段北秋挡在身后,低头目光平淡地看着嚣张的花辞树。 花辞树看有人来帮忙了,笑得愈发恶劣。在草原上时,那些贵族小老爷们打不过他,就以多欺少。就算是到了中原,看来也没什么变化。他哼笑了两声,“你又是哪个?” 阮寄真的声音平淡无波,只道:“我是你师兄。” “什么师兄,”花辞树又哼,上下扫了阮寄真两眼。比自己高又如何?板着个脸,一看就是个木头呆子。 阮寄真闻言只勾了勾嘴角没答话,很有大师兄的风度。反倒是旁边的谢灵均笑起来,摇着细长的手指笑道:“不行哟,你就算把这里的人都得罪光了,也不会放你走的。寄真可严厉了,为了以后过得舒服点,你还是不要得罪他比较好。” 一番话戳爆了花辞树一半的心思,他脸上爆红。想吼一声关你什么事,可看着谢灵均笑吟吟的样子又吼不出来。憋了半天,龇着牙蹦出一句:“长得像怪物一样,不用你管!” 这话音刚落,花辞树便觉身上一寒。只见那自称师兄的人眼冒寒光,满含杀气,竟似如刀一般。旁边的段北秋揉着自己还红着的眼睛,指着花辞树道:“你这人好生没礼貌,怎么能说别人是怪物!” 还不等花辞树反击,阮寄真已经出手拎住了他的后脖领。力道之大,根本无法挣脱开来。 阮寄真语气冷淡地说:“北秋不必多言。既然不懂礼仪,教一教总是会的。”说完手中一拽,花辞树一个踉跄,叫喊着被拖出了门外。 段北秋目瞪口呆地看着未来的师弟被拖出去,根本连挣扎都做不到。吓得一个激灵,躲到了谢灵均身旁。抖着嗓子问:“谢师兄……师兄他,他是不是生气了呀?” “对呀,”谢灵均并不因刚才那句话着恼,反倒拍了拍段北秋的头,“你看,寄真以前对你好吧?你不起床,他都没有这么拎过你呢。” 段北秋呆了呆,捏了捏自己脸颊上的肉,又自言自语道:“说不准是因为我胖,大师兄拎不动啊。” 谢灵均喉咙一梗,低下头看到了段北秋那滚圆脸。对上对门家小师弟天真无邪的眼神,他木着脸收回视线。 “对,你说的对。” 第10章 章 十·瓮鳖 阮寄真本不是那等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别人对他评判如何,他是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可唯独不能忍受别人对谢灵均指手画脚。花辞树那一句怪物可真是激出了阮寄真的怒气。仗着年长,武力比较高,动起手来毫不犹豫。 看着自家大徒弟把那全身是刺儿的刺猬拖出去,方无应也是惊了,忽又觉得有趣。直言这孩子可是真生气了。旁边瞿思芳也拿袖子捂着唇,言说这么些年了还真没见过这孩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迟九素看了眼谢灵均,见他面色无异,依旧笑眯眯地和段北秋说话。便转过头来,轻飘飘地对方无应说:“我看你也不用多费心,寄真怕是已经决定帮你把这小狼崽给收服了。” 说完,他心中又庆幸起来:还好自己只收了一个徒弟,还听话乖巧,称心满意。若是如这姓花的小子一般,可真是要被烦死了。 自花辞树一句怪物,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大师兄的重点关照目标后,两个人的梁子算彻底结下了。但结果往往都是花辞树单方面挑衅,然后被痛快的收拾一番。等回过神缓过气儿来,张牙舞爪,呲牙咧嘴再接再厉地折腾。 段北秋发现自这个师弟来了以后,自己被师兄罚蹲马步的机会都少了。所以他是很支持花辞树这种作死的行为的。 从草原来的孩子心中还是不乐意待在夕照峰上,想尽了一切办法想从这里溜走。每天早晨被逼着练武的时候,他就用之前打架学来的阴招来对付阮寄真。但往往都是输的,胳膊被师兄夹住了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输了还不算,还要受罚。惩罚就是端剑持平做练时,手臂上被多加上两个沙袋,重得花辞树根本抬不起胳膊来。 他也想过自己悄悄地溜走。有一回终于摸到大门口了,简直是欣喜若狂。结果刚踏出去一脚,便一阵天旋地转。等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倒吊在了大门的梁柱上。那个叫段北秋的小胖子不知从哪个角落地冒出来,舔着手里的糖,指着他说:“我就知道你想偷偷溜走!这个网是我布置的,我是你师兄,一定比你厉害!” 花辞树气得死命挣扎,活像一只离岸的被倒吊起来的鱼。他心中恼怒,瞪着眼睛嘴里高喊说有本事放他下来,来单挑!结果段北秋拍了拍手,不屑拒绝之:“谁要和一条鱼单挑……” 然后,两个人就被路过的大师兄一起拎回去了。段北秋难得被师兄多奖励了一颗糖。花辞树并没有受罚,只不过得到了师兄的一句告诫。阮寄真说:“山庄中布有机关,你今日运气好没有触发。但是下次,我也不能保证你能手足健全地站在这里。” 花辞树想到上山当天那一声莫名其妙的爆炸声,只得咬着牙信了这句话。 这种正面反抗,迂回潜逃的战术不行。花辞树便想着来点阴的。在云极山庄待了一段时间,他也并非全然无知的。没过多久就知道那天一起来的白发孩子并不是方无应的弟子。而是那个叫迟九素的大夫的弟子。 花辞树每次被师兄操丨练得身上都是淤青,送药来的都是那个叫谢灵均的人。回想起来,自己就是因为骂了这个人,才被阮寄真折磨得没有反抗之力。 他打不过阮寄真,几乎每次挑衅都是单方面被殴打。段北秋那个小胖子看上去圆滚滚的,武力值竟也不低。花辞树虽和人打架次数多,但架不住野路子很快被摸清了底细。更何况,段北秋口袋里还经常装着一些不知名的小玩意儿,弄得花辞树叫苦不迭。 柿子就要挑软的捏,想谢灵均一个学医的,看上去就瘦瘦弱弱的,能有什么厉害的地方。而且听说身上是有什么病,难怪阮寄真每天都看孩子一样照顾着他。这种一看起来就比较好对付。冤冤相报何时了,花辞树决定从谢灵均身上下手。 虽然花辞树有拿捏挟持谢灵均的打算,但计划不是这么好实施的。首先谢灵均并不与方家师兄弟住一起,而是与迟九素住在通仙小径尽头的若有楼里。就算是出现在人前,那必然也与阮寄真不分不离,坐行一处。此二人仿若一体,花辞树根本没有单独靠近的机会。 咬牙忍耐了十多天,可终于让花辞树找到了机会。那日傍晚,谢灵均给方无应还有段家夫妇送新制的药囊后并没有立刻返回住处,而是往旁边偏院的地方去了。那个偏院一般堆放杂物,很少有人进去。花辞树当机立断,握着腰间一柄一直随身携带的弯刀跟了上去。 进了偏院,谢灵均背对大门似一直在一堆木器里寻找东西。花辞树躲在院门后小心潜伏着,他想等会儿悄悄靠近谢灵均,用弯刀威胁他,让他带自己下山。虽说这法子有些卑鄙,但花辞树心念自己并无伤人打算。只要谢灵均不反抗,一切都好说。 这般安慰了自己两句,花辞树捏着刀柄,将脚步声放慢放轻,慢慢向前面那个毫无知觉的人靠近。 花辞树已经尽量悄无声息地靠近前去,那柄弯刀已经从腰后取出,就在离人还有五步之遥的地方,一直弯着腰的谢灵均忽然站起身来。他仿佛想起什么一般,轻轻啊了一声。 然后笑容满面地转过来,看着花辞树问:“师弟,你找我可有事?” 悄悄靠近的花辞树完全没有想到谢灵均会突然转身,收到了惊吓的他一点儿没反应过来。当谢灵均笑眯眯地抽走他手里的弯刀时,连反抗都忘记了。 花辞树瞪圆了眼睛,斯斯抽气儿,抽搐着嘴唇半天没说出话。完全想不到自己何时暴露了。 谢灵均五感通达,又因幼年经历对别人的注视格外敏感。花辞树在身边暗戳戳地盯了他这么久,他如何没有感知呢。和方无应学了一身听声辨位的暗器本事不是白学的。哪怕花辞树轻着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在谢灵均耳中那也是极其清晰的。 偏这孩子自上了山后,就与迟九素学了一套笑面虎的脾气。表面乖巧柔弱,心中不知怎么黑。阮寄真身做大师兄,表里如一,赏罚分明。可是谢灵均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段北秋几次耍赖胡闹,装病不想练武都是被这个谢师兄给收拾服帖的。 如果小胖子靠谱,他一定会告诫段北秋不要招惹谢灵均。他可以决定让你的伤好得快一点儿,不难过一点,还是慢一点并且很难过。也就花辞树初入门,人还比较单纯,觉得这个说话软软糯糯的师兄比较好拿捏。 花辞树被吓得一个激灵,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就是来打个招呼……” 谢灵均哦了一下,指着花辞树的手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 花辞树下意识把刀往身后一藏,却被谢灵均抬手拿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即便是寄真,现在也还拿着木剑,你拿着这个太危险了,快收起来吧。” “好,好,好……” “这就是了,”谢灵均微笑,“以后和我打招呼,就不要那么这么危险的东西了。否则,我会告诉寄真的哟。” 花辞树已经除了点头不知道干嘛了。 “啊,对了!你来见我,是想让我带你下山么?” 花辞树点头又摇头,退后两步下意识就想逃。可耳边忽然划过一道凉风,他颤着肩膀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柱子上钉着两颗尖锐的暗器。花辞树脸上一白—— 谢灵均把手收回袖子里,轻声道:“如果你想下山玩,只要师父同意就可以了。但如果你是想逃走……不行哦,会受伤的。” 话音刚落,花辞树落拔腿就跑。 · 方无应发现自进山庄以来一直作妖要离开的花辞树最近消停了。不是那种一计不成再做筹谋的那种消停,是真的消停了。最起码的表现之一,就是上午学剑法的时候,不会没头没脑地再去挑衅师兄师弟。 他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垂头丧气,心灰意冷的神情,毫无斗志可言。和半年前刚来的时候,那种嗷嗷叫的模样比,完全就是两个人。 方无应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去找自己的大徒弟一探究竟。 来到徒弟房里,就见阮寄真的书桌上摆了两本大簿子。他右手握笔写着什么,左手边一个大算盘打的劈啦作响。看到师父来,他也没空站起来,只能加快手里的动作,做完了最后一笔才起身向方无应行礼。 方无应咳嗽了一声,凑上去一看,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瞬间头晕目眩地缩回来,问徒弟:“你做什么呢?” 阮寄真给师父递了杯茶水,面无表情地回答:“记账。” 瞿思芳这两日人不是很舒服,崔伯又年迈。顾念着长辈,云极首徒便把账本子搬到自己房里来,钱财出入全数自己来记了。没想到自家徒弟还会记账,方无应微微呛了一口。想到自己重来没在这事儿上费过心,有点惭愧。这山庄好歹是他一手捡起来的,庄中明细还是要过问一下的。 方无应咳嗽了一下,假装兴致勃勃地问一些哪个人花得最多,哪个人又花得最少之类的傻问题。 阮寄真看了师父一眼,走到桌前把账本拿过来,翻到其中一页。啪一下摔在师父面前,摔出了无数怨气。方无应探头一看,排在首位的那一个,赫然是自己的名字。云极山庄的大庄主从出生开始就没怎么缺过钱,身有万贯,买起东西基本就是随便花,就要花的状态。 近日来他又喜欢上了养花,打听到一株极是难得的极品山茶。砸钱砸得一点儿都不含糊,万金而得,又叫人千里迢迢从大理运了过来。光是这一株名叫“黛山苍雪”的山茶就花掉了云极山庄半年的进项,更不要说方无应买的其他东西了。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怎么金贵怎么买。 而迟九素和段理两个也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买起东西来一点儿都不含糊。只要是标了价的,那都能买。三个人的名字后面跟了各自的花费,加在一起是能把人气吐血的数字。阮寄真算账时看到这个数字便严重怀疑,段夫人是不是因为看到这个而气病的。 挖了一个把自己埋下去的坑,方无应遮袖掩面,心中后悔干嘛要问这些问题呢。他只得放下账簿咳了咳,诚恳道:“以后为师会注意一些的。” “哦,”阮寄真应了一声。从面上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不信这话的。 招惹谁不好,招惹到了正在为门派操碎心的大师兄。方无应只得默默抱着被戳中的羞耻心,在徒弟的怀疑和鄙视中谈起今日来的正事,“你可知你三师弟,这几日为什么这么安静了?” 阮寄真摇摇头说:“不知道。” 方无应又忧心忡忡地说:“哎呀,这个太安静了,可叫人担忧啊。” 云极大师兄奇怪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心中疑惑:安静不好么。花辞树的脾气又爆又熊,简直不要叫人太操心。 接触到徒弟的眼神,方无应担忧地问:“寄真啊,你是不是不喜欢你三师弟啊?” 这一脸老妈子的啰嗦神情惹得阮寄真一身恶寒。想当年自己刚拜师的时候,还觉得他是个逍遥洒脱的世外高人。现在看来果然是当时年纪小,天真烂漫看人眼瞎。 扛不住师父的眼神攻击,阮寄真只得叹道:“师父,我没有不喜欢三师弟。”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关心他呢?” 阮寄真心中发梗,半天才吐出一句:“如果我很‘关心’他,他大概跳崖都要离开这儿了。” 方无应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觉得徒弟说的有道理。可想到花辞树那焉菜儿一样的消极神态还是觉得不放心,嘴里嘀嘀咕咕的。 阮寄真被打扰地做不好账,只好放下笔对师父说:“师父,如果您真的想知道,不若去问三师弟。若能感受到您的关怀,三师弟也不会那么讨厌您了。” “哎呀,徒弟!你这嘴怎么学得和九素一样毒!”方无应跳起来,指着徒弟说:“不行,你以后少和你师叔混一起。” “师伯,我师父的嘴才不毒呢。”谢灵均从外头笑吟吟地走进来,打了声招呼。欢快地往阮寄真身旁跑去。 方无应撇了撇嘴,喃道:“是,你师父嘴不毒,你师父嘴坏!小灵均啊,别和你师父学这个!容易挨揍。” “哈哈,师伯,我会把这话告诉师父的,”谢灵均笑得两只眼睛弯起来,指着外头说:“我刚看到花师弟在外头发呆呢。师伯要真心中有惑,不若现在便去问问他吧。”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方无应叹了声气,“唉,这年头啊,养孩子太难了!” “恩,我也觉得,”阮寄真翻过一页账本,指着其中一项对师父说:“所以,您以后少花点儿,成么?” 方无应甩起轻功,干脆利落地跑了。 第11章 章 十一·雪晴 这日习剑方至一半,天空忽而飘下碎碎小雪。阮寄真便叫两个师弟收了架势,躲到屋子里,欢欢喜喜地烤火吃果子赏雪去。下了剑台进了屋内,三人自己动手生起了炭火。又把门前的竹帘给卷起来,任由细细的碎雪飘进来,可屋子内却是暖的。 阮寄真拿着书卷已然入定,段北秋抱着两筐糖心橘吃得欢天喜地。柴火发出哔啵的轻微爆裂声,花辞树坐在门口望着外边儿的雪花发呆。 刚上山时吵闹着要走的他,竟然已经不知不觉在这云极山庄里待了半年。原本只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想着天尽头在哪里的狼崽子现在已经习惯了这里终年缭绕的云雾。还能不能离开这里,花辞树显然已经不知答案了。 他近日的消沉连段北秋这个万事有吃就好的小胖子都察觉到了。段北秋拿了两个橘子过来,塞到师弟怀里做关怀状:“小花,你最近怎么了呀,这么不高兴呀?” “不要叫我小花!”花辞树嗷一声怼了回去,“你才小花!” 段北秋耸耸肩,不在意地表示:“不叫小花那就叫小树好了嘛,干嘛这么激动……” 小树总比小花好,花辞树青着脸开始剥桔子,方才那点伤春悲秋被彻底给打散了。段小胖子盯着他手里鲜嫩的果肉咽了下口水才继续开口:“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呀。都不去找师兄打架了,师兄都有点失落了呢。” 坐在一旁的阮寄真闻言看了师弟一眼,可惜段北秋无知无觉。 “哪有什么高兴的事情”花辞树吃了一口橘子,含糊着说:“我一点儿都不想待在这里。” “为什么呀!这里哪里不好了?”段北秋不服气地叫起来,“你不在待这儿,那想去哪儿啊。” 花辞树不知道。他出生的草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到了中原之后两眼茫茫不知何处可栖。这个孩子只是叫嚷着要离开,用尖利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困顿与不安。但他真的不知道,离开的也缘由和最终的去向又在哪里。 段北秋看他不答,又问:“你不会想回草原吧?” 花辞树沉默地摇摇头。 “哦,那既然你没有地方去,就留在这里嘛。云极山庄多好啊,有吃有喝有玩,虽然学剑累了点。但是以后打架要用的嘛!” 花辞树觉得段北秋的追求太低,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没出息,就知道吃。” “你才没出息呢!”段北秋立马怼回去,“我告诉你啊,等我出师了,第一件事就要去徐州!你知道徐州在哪儿么!离这可远了!要走很久呢!” 被小胖子忽然吼了一脸,花辞树有点懵,下意识地就问:“……为什么要去徐州?” “哦,你不晓得呀,”段北秋耸了耸圆圆的肩膀,“我们段家原本是在徐州的,后来被坏人害了才搬到这里的。” “我们段家原本在江湖上可有名了,可是有个坏人想抢我们家东西。就跑到我们家,害了我们家很多人,还把我们家烧了。后来是师父赶到才救了我们,还帮我们报了仇,让我和爹爹娘亲留在这里。” 花辞树从未听说过这些,他原本只当段北秋是个就爱吃喝玩乐,不知人间艰苦的小少爷。想不到竟还有这么一段身世在里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花你这是什么表情,”段北秋奇怪地瞅着师弟,花辞树连忙抹了把脸,把脸上的表情换了,再问:“然后呢?” “也没有什么然后啦,我是在庄里出生的。其实比起来,我比师兄来得还早呢。”小胖子挺起胸膛有点小骄傲,然后剥着橘子继续说:“娘亲说,如果不是师父到的及时,我可能就没有啦。” “所以你问我云极山庄有什么好的,它当然好啦。我会在这里长大,还在这里学武。等出师了,我就去徐州,把当时害我们家的那个什么王爷拉出来打一顿!让他不许再害人!” 段北秋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从小便意志坚定。他是段家的后人,继承了段家机关铸造一脉,重振段家的心愿从来都种在心头上,等到有一日能开花结果。 花辞树沉默下来,之前他可着劲头和师父师兄们作对,心中还挺骄傲。觉得自己乃是傲骨铮铮,不负草原儿郎的志气。可如今和段北秋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段北秋说云极山庄的好,他原本看不上,可细想来却是那么可贵。 先不说以前那种缺衣少食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缭绕在心头的孤独感也在和师兄弟的打打闹闹中渐渐消弭。就好像这人有了活头,每天想着的不是到何处去刨食,而是想着多学一点本事,让自己立起来。 最重要的,那就是这里的人看他的眼神不会充满了轻蔑,仿佛在看一个玩物。 段北秋哼哧着又剥好一个橘子,掰成两瓣儿。左右权衡了一番,忍痛把多的那一半塞到了花辞树手里。“反正你也不知道去哪里嘛,就待在这里咯。” 花辞树看着师兄真诚而痛苦的样子,终于在段北秋后悔之前,接过了那瓣橘子然后塞进了嘴里。他咀嚼着,清甜的汁水儿顺着嗓子眼儿流到了胃里。舌尖舔过还留着味儿的唇瓣,他轻轻“嗯”了一声。 雪渐渐大起来了,打着旋儿往屋子里飘。飞到两个孩子的脸上,瞬间化了水。段北秋欢乐地叫起来,对着一直在默默关注着二人对话的阮寄真喊:“师兄,师兄,小花答应留下来了!” “都说了不要叫我小花!” 阮寄真站起来走过去,把门移上,走过来揉了段北秋的头发一把,“就你话多。”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牌,递到花辞树的面前。 “……这是什么,”花辞树接过来。 “这个是云极弟子身份的证明,每个弟子都有的,”见他疑惑,段北秋抢着开口解释了一句。 “原本在你上山时,师父就想给你的。”阮寄真语气淡淡地继续说:“可你那时一直嚷着要走,师父也不知道你能在这里待多久,便将你这块暂时交由我保管了。不过,你既然答应留下了,那也是该给你的时候了。” 花辞树两只手攥着玉牌,用手指摩挲着,呢喃道:“每个弟子都有么?” 段北秋从衣领子里扒出自己的那一个,甩着红绳子晃了晃,“我的在这儿,师兄你的呢……” 两双圆丢丢的眼睛望着自己,阮寄真叹气,把自己那个也从衣领中取了出来,展示给二人看了。段北秋嘿嘿一笑,对着花辞树说:“你看,没骗你吧。” 花辞树看了一眼,有些羞涩地把自己那块收进怀里,又应了一声。那乖顺的模样就像只被收服了的小狗,和之前张牙舞爪的样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他抬了抬头,有点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叫了声:“师兄。” “啊呀!”段北秋嗷一声跳起来,勒住花辞树的脖子嚷着,“小花儿!你终于叫我师兄了!” 花辞树险些被他的胖胳膊勒断气儿,死命挣扎着,梗着脖子大喊:“我没叫你!快放开我!救命,我要死了……” 次日,大雪初晴,剑派的三个弟子依旧要起得早早的出来学剑。段小胖子显然忘了昨天的雄心壮志,拿出了吃奶的力气的赖床。然后被师兄和师弟合力从床上拽了下来。阮寄真走在前头,听着花辞树费劲拽着师弟的响动,忽然觉得多一个帮手也挺不错的。 方无应自然是看到了几个徒弟不一样的地方,见花辞树脖子上隐隐露出的红绳,满意一笑。对身边的大弟子说:“这孩子可是答应留下了?” “嗯。” “这便好了,我答应了兄长要照顾好他,若这小子一直嚷着要走,可叫我怎么和大哥交待。” 若您想把师弟留下来,就不要每次见到他都和个孩子似的和他怼啊。阮寄真在心中腹诽师父的幼稚,可面上依旧一派正直。 “不错不错,你替为师收服了这小子,真是帮了大忙了。” “不关我的事,”阮寄真摇头,“这次是北秋帮的忙,师父要谢就谢他吧。” 方无应惊奇道:“竟是北秋么?” 阮寄真便把昨日的对话与师父说了一番,引来师父阵阵感叹:“想不到北秋竟有这般志气,好好好,好极好极啊,哈哈哈!” 幼儿志气竟激起了这中年人的豪气,那注入了内力的笑声贯穿山野。长袖随风光抛,山雪扬飞。方无应欢畅笑道:“好徒儿,好徒儿,且看为师演一演这云踪剑法!” 那狂傲之声遍传狂野,只见他袖中青冥直冲天际,化作一道紫电斩向天际。方无应身行如风,剑气凌冽,且将那白白积雪打出了一道龙形,刹是潇洒激荡。便是早就见识过师父绝顶剑法的阮寄真此时也看得如痴如醉,莫说他两个师弟了。三人热血沸腾,只道自己若也能如师父这般,凭一身剑术江湖传名,写就风云豪气,这才是不负江湖侠者之名。 第12章 章 十二·戏前 转眼,过年了。 这是阮寄真在山庄里待的第五个年头。他眼看着云极山庄从原来的初初几人变成了现如今的热闹的模样。山间的云雾隔断了尘事却没有断绝人间的酸甜。 牛耳镇在正月前总是会办庙会的,哪怕是段理腿脚不便,但到了这一天,云极山庄上下都会集体出动,去庙会上耍一耍。 所有人都会现在大门口集合,然后说说笑笑一起往山下走。段北秋抱着师兄的腰哇哇大叫,死都要和师兄一块儿走。瞿思芳拿这儿子没办法,发髻都气歪了。段理好脾气地安抚着妻子让她不用那么多心。 方无应被二徒弟可怜兮兮的样子逗笑了,一把抓起他往肩膀上一放摇晃起来。小胖子抱着师父的头叫得愈发厉害。迟九素被这魔音穿耳搞得面色发青,没忍住用手捂住了耳朵。那边花辞树望着山道发呆。抗争了半年之久,今天终于有了下山的机会这让他有点发懵。而阮寄真则在给谢灵均系斗篷。 前日里因为贪玩雪,忘了把头发擦干,谢灵均病了一场。烧得脸颊红扑扑的,窝在被子里,心虚地朝着师兄笑。迟九素把了脉便知是着凉,倒也不急着开药。说谢灵均与自己习医已久,此前倒也是个机会,不若让他自诊一番。 药门首徒尚病着,听到这话却是高兴。想不到第一个病人竟是自己,这感觉却也奇妙。谢灵均翻身而起,将手指搭在脉上。只觉指下脉来绷急而搏指,状如切绳,正主风寒。为保险起见,又伸出舌头给师父瞧,问他可否呈薄白之状。 迟九素点头,笑称确实如此。 “那便是风寒无误了,”谢灵均笑起来,对阮寄真说:“师兄,快将纸笔取来,我要开药了。” 阮寄真一把把他按了回去,“你还是躺着吧,我来记。” 说着取了纸笔来,谢灵均裹着被子斟酌着说了药方。迟九素捧着茶在一旁含笑听着不语。带阮寄真将那药方递到自己面前,通览之后发现并无问题,点点头。又将药方递给徒弟,“我见着并无问题,选得也恰当。你看看,可有修改?” 谢灵均又浏览过去,兴奋而坚定说:“不改了!” “当真?”迟九素又一笑,一副你别后悔的神情:“若是不改了,那便按这个方子来吧。” 结果药一端来,谢灵均兴冲冲喝了一口,就翻着白眼倒了下去,吓得阮寄真忙将人抱起来。只见谢灵均颤巍巍睁开眼睛,哆嗦着握住师兄的手说:“太,太,太苦了……” 阮寄真:“……” 谢灵均给自己开得方子里有一味极苦的药材,原可用其他代替的。迟九素初听之时便已察觉,结果小徒弟初做事还是有点毛躁,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借着此事敲打了徒弟一番,让他日后开药务必慎重,免得在小处落了差错。 听得师父讲解了,谢灵均方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吐着舌头。看着放在床边那没喝完的药,用着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师兄。 阮寄真是宠他的,看不得这样的神情。便请迟九素再开一副,不想让谢灵均再吃苦头。结果迟九素眉毛一挑,拒绝之:“药是好药,如何就这么浪费了?无需另开,喝完了也就不误事了。” 于是,谢灵均憋着气儿喝了三天苦药,成功地把自己苦倒在了床上。 大概是不想再喝药的愿望激发了谢灵均惊人的意志力,躺了几天,病就好了。不顾阮寄真的反对,决意要和师兄一起下山玩儿。阮寄真被他水灵灵的眼睛盯着说不出拒绝的话,再三向迟九素求证过了,终于同意带谢灵均一块儿去庙会。 临出发前,他恨不得把师弟裹成一个粽子。 眼见着斗篷密密地将谢灵均上下全盖住了,留出一双眼睛,阮寄真才满意地放手。谢灵均费力抬手去拨眼前的裘毛,瓮声瓮气地说:“师兄,我喘不上气儿。” 段北秋也在旁边帮腔:“大师兄啊,谢师兄要被你憋死了,” 阮寄真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替师弟把斗篷松开了些。谢灵均夸张地深呼吸了一口,对着师兄笑了笑。 花辞树原对着给他造成痛苦回忆的浮云道发呆,转头看到这一幕,觉得师兄有点大惊小怪,便戳戳身边的段北秋:“大师兄把谢师兄看得也太紧了吧。” 段二秋正想着庙会上买什么零嘴儿吃,听此很不以为意地说:“嗐,你不知道,师兄一直都把谢师兄当宝贝养的。每天都盯在眼皮底下才放心。” “为什么呀?” “哦,你不知道呀,”段北秋一拍手,“谢师兄是师兄和迟师叔救出来的。那户人家可坏了,就因为谢师兄的头发眼睛颜色不一样就想毒死他。还想把毒死别人的罪过栽赃到谢师兄头上。”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花辞树的脸都吓变形了。 “机缘巧合吧,大师兄那天陪着师叔去看诊,才把谢师兄从那帮人手里救出来。”段北秋耸耸肩,“那时候师兄也就和我们这么大吧,你也别大惊小怪的,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 · 下了山,庙会上热闹地像是炸了油锅。迟九素是喜静的,看两眼就不想看了。段理腿脚不方便,段夫人也怕挤人,三个人就躲到茶楼里去了。剩下的人接着逛。段北秋在山上还说要和师兄走,现在死抱住师父的大腿不放。根据经验,方无应出手比较大方,跟着他有肉吃。 花辞树原本跟谁都无所谓,一听段北秋这么个动静,也坚定地要跟在师父旁边。那个决心坚定地,弄得方无应以为他被什么上身了。抛给大徒弟一个钱袋,让他和师弟买点自己喜欢的,方无应牵着两个小的就走了。阮寄真把钱袋子收进怀里,牵住谢灵均的手往另一个方向前去。 庙会上真是什么都有,远远一条龙舞动过来,哗一下把人群给冲成了两半。谢灵均被挤到了路边的糖画摊上。老人家正在画一只大公鸡,威风凛凛的。看这么个穿得极是富贵的小公子不错眼地看着,讨了个巧,手里翻斗画出两个小人儿来递到谢灵均手里。 谢灵均惊喜地接过了看着师兄,阮寄真很痛快地给了钱。 接下来基本就是谢灵均看上什么,阮寄真买什么,手里没多久就拎了一堆东西。玩得有些累了,谢灵均便说买些荟萃楼的萝卜糕回去,几个长辈们爱吃。阮寄真点头应了,遂让师弟在旁边的巷子口等着,自己去排队买。 结果等他拎着萝卜糕出来,就看到谢灵均脚底下躺着两个人。他们痛苦地蜷缩在墙根上打着滚,嘴里不住地哀嚎。谢灵均拿着根枯枝,戳着那二人的脸颊,戳得不亦乐乎。他很淡定地走过去,问之:“怎么了?” “师兄!”谢灵均欢喜地叫了一声,扔掉手里的枯枝拍拍手站起来,“这两个拍花子想撸我走,被我下了药。” 阮寄真哦了一声,问:“什么药?” “新制的,还没名字呢,”谢灵均笑眯眯地说:“药效是个什么样也不知道,现在看来,该是能让人痛上个五六个时辰吧。” 地上的二人本就痛得生不如死,一听还要痛上五六个时辰,吓得那是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扑上来就要抱着谢灵均的腿求饶。阮寄真眉头一皱,把师弟护在身后,一柄软剑正指在二人眼前,嫌恶地斥道:“滚一边去!” 二人吓得肝胆俱颤,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哭喊着:“二位公子,二位大侠饶了我们吧!” 这二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好货,做得就是那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行当。这庙会热闹,便出来行窃,然后就看到了阮谢二人。见这两个半大的孩子,穿得又精致,一路买买买毫不停歇,遂起了心思。 原本想着摸了钱袋子就走,结果也不知怎么的,连个近身机会都没有。终于那个小的落单了,还是在这种没人的巷子里。二人大喜,冲上去就想把人抱走。结果还没到近前呢,就被这金装玉裹的娃娃冷笑着撒了满头的药粉。 二人气急爆着粗口就伸手去抓人,未想手还没伸出去,就已经痛得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此时二人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两个孩子敢这么大胆地就在路上晃荡。这种没人的危险小巷竟也是没事人似的说钻就钻。 这两小贼现在痛得是肠子打结,嘴里仿佛捅了根棍子,把五脏六腑来回地翻搅,跪都跪不住了,一直求饶。嘴里胡乱地什么都喊:“两位公子,两位大侠,菩萨,爷爷,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但是阮寄真和谢灵均就这么看着,一点绕过二人的意思都没有。一人是面无表情,一点儿都不关心的模样。还有一人笑嘻嘻的,好像无比欣赏他们此时的丑态。 谢灵均一笑:“这药是刚研制的,没有解药。就算是我想饶了你们,也没有办法呀。不过……” 二人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只见一把长剑定在眼前,闪着寒光映着孩子的笑容,无比恐怖。 “既然我方才说了是五六个时辰,那便是五六个时辰了。等这时间过去,自然就不疼了。” 其中一人闻言干脆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身体还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人想扑上来再做挣扎,结果被阮寄真一脚踹中胸口,滚出去老远,怎么都爬不起来。 “师兄,我们走吧。”谢灵均收起脸上的笑,牵住阮寄真的袖角。也不管后面人的哀嚎,悠悠哉地走出了巷子。 惩治两个小贼于二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算不得扰乱了玩乐的心情。若是可以,谢灵均还想把这人带上山去,好好观察一下药效。当初那个被人下了□□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现如今面不改色就能回击伤害自己的人,以他曾经惧怕的方式。只能说命途二字可实在是玄妙至极。 在拥挤的人群里走了一会儿,谢灵均被厚厚的斗篷捂出了一身汗。阮寄真怕他吹了风又受凉,便往茶楼子里走去。进了门,打听了一下,便知迟九素等人在二楼的隔间里。上来二楼,绕过绣花的立地大屏风,果然见得一群人都在此呢。 段北秋一抬头看到两个师兄,抹着嘴上的油招呼:“师兄,你们好慢。” “嗯,萝卜糕,”阮寄真把买来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引来一阵欢呼。荟萃楼的萝卜糕做得好吃,云极山庄里的人都爱,便都围了上来取食。谢灵均终于有机会脱下斗篷,将那一头显眼的白发给露了出来。阮寄真叫人打了盆热水上来,拿着帕子给师弟擦完汗才觉放心些。 这茶楼子里等会儿会有极有意思的脸戏,正好是热闹的时候,孩子们又爱看。权当是过年前的娱乐。来得早便是这个好处,占了一个视野好又不会被别人打扰的隔间。庄子里的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旁边的人也热闹。牛耳镇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各地的消息都知道那么一点,胡说的人又那么多。七嘴八舌之间,好多江湖传言的八卦竟也能猜中了八丨九分。就是在这茶楼里,也藏着许多聪明人,灵通人。且巧,这脸戏开场前,隔壁间一个粗犷兴奋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茶楼—— “嘿,大伙儿!你们可知道,那洪江上的水寇竟是成立了帮派,开始招人收弟子啦!” 第13章 章 十三·浪起 到了年节,白玉京城主府上送礼的人特别多。什么样的好东西往那城主府的门前一过,仿佛才有了炫耀的资本与价值。临到这个时候,傅家人是最忙碌的时候。一丛丛的礼送进来,一丛丛的礼又抬出去。连箱子上的标志都比别人家金贵一些。 特别是今年,给白玉京送东西的人比往年更多了。傅蛟的长子傅得松在这届武林大会上力挫群雄,拔了头筹。据说朝廷招贤使曾多次拉拢,都被傅得松拒绝了。这传扬出去,又不知得到多少赞扬。初初亮相便崭露头角,傅蛟无比满意,将这城中事务一律交给了自己的长子。 黄诚从外头被迎进傅蛟的书房,还不等喘一口气,便上前拱手道:“属下来迟,城主赎罪。” 傅蛟显然心情很好,摆了摆手,缓声道一句无妨。手里晃着下面人贡上来的水晶杯,他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黄诚原本躬身弯腰地应着,听此一句,激动地向前一步,口中快快说道:“果如城主所料,那方无应极有可能便是悍骑元帅方乾的次子,姬云海的徒弟。而这次朝廷派下招贤使,八丨九成是为了方家宝藏来的。” “果然如此,”傅蛟哼了一声,“方乾战死后,李家人动作那么快就把方乾旗下那么多的兵将都收编了,若说没有提前得到过消息,说出来也无人相信啊。” “城主英明,”黄诚拱手道了一声:“只是实在没想到,悍骑大元帅这等衷心的人竟也有谋反的意思。” 黄诚显然是有点失望,毕竟方乾殉国乃是全天下皆知的事情,不知多少英雄感慨。这背后竟非如此纯粹,倒叫人觉得热血微凉。傅蛟见此挑了挑嘴角,竟难得对此事做了额外的评价。 “书生迂腐,”他说:“方家本就是军功传家,前朝的大族,不知被多少帝王忌惮。前朝惠帝无能,外敌来犯。他手里有兵权,咬牙拼一把,开出另外一个盛世也未可知。只不过树大招风,一众人都盼着他死,他也只能死了……” 黄诚听了这段话,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是属下着相了。” 原来黄诚自下了云极山庄并没有立马回去复命,而是在江湖中查探消息。果然发现朝廷这几年一直都在寻找方无应这个人。只不过当时段家出事,方无应大闹白玉京。这些寻找都被那些门派追杀方无应混在了一起,未曾叫人发觉。至于朝廷在找什么,找的便是当年方乾留下的用以起兵的宝藏。 但是方无应行踪莫测,若不是因为绝命牵机的事情,他突然现身皇宫,朝廷也不会确定方无应真的还活在世上。 黄诚将近来查到的消息都详细说了一遍,面带疑色道:“朝廷原本都在暗地中秘密寻找,可前不久武林大会忽然就将其提到了明面上。” “这也不难猜,方无应是不是方乾的儿子,于江湖人来说并不重要。”方乾放下手中的杯子,取过桌子上今年的江湖风云录翻开,“但你别忘了,他还是姬云海的徒弟。江湖第一剑客传人的身份不知多少吸引人。到时候就算是朝廷不找他,好武好斗的江湖人难道不找他么?” “且看着吧,他是姬云海弟子的身份很快就会传遍江湖了,”方乾点着风云录的其中一页冷笑,“坐享渔翁之利,这可是他们李家人最会做的事了。当年方乾旗下如此多的战力被太丨宗收收编,有如此一支精锐之师方才成就了他李家半壁江山,不是么……” “竟然是这么个打算!”黄诚恍然大悟,又问:“那我们白玉京……” 傅蛟默然思考了一番,忽问道:“你这次去那什么云极山庄,可看出什么来?” 黄诚满面惭愧,直拱手谢罪道:“那云极山庄位处深山老谷之中,属下被人领进去再出来时竟找不到那山庄的位置了。” “这不怪你,铸剑客段理在里面坐镇,就算是神仙进去了也要绕三绕,”傅蛟不关心这个,只问:“你上次说方无应收了个弟子?此人如何?” 黄诚摇头,说:“那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尚不及束发。木言讷讷,着实看不出什么。” “不及束发……”傅蛟口中喃喃,忽极其怪异地拔高了声音来了一句:“若按此一算,下一届武林大会少不得多个风云人物了?” 黄诚闻此沉默,垂着头并不答话。 傅蛟此人极其看重名声。当年第一届武林大会上,他少年意气打败无数敌手,即将探得少年英雄的美名。可正是意气风发,无人可敌之时被方无应狠狠地下了面子。他心中嫉恨,偏面上还要摆出那等不在意的大度样子。 但到了后来朝廷与江湖起嫌,方无应来找他一同磋商武林大事,他竟不计前嫌地答应了。乃是若将此事摆平,白玉京将压归雁盟一头,他傅蛟的名声必然是万人称颂。果然不出所料,那件事后,他傅蛟的名望已然达到了巅峰。 只不过,等方无应再来找他为段家主持公道时,他却拒绝了。一来不愿多管闲事,为了不相熟的段家得罪藩王势力和一众门派。二来,则是还嫉恨方无应当年在武林大会上给他带去的羞辱。 只是傅蛟没想到方无应如此无赖,竟把白玉京的城墙给划烂了,这叫他又是好一阵气。黄诚深知傅城主的脾性,并不在这件事上惹他不快。 傅蛟极其看重武林大会榜首的荣誉和傅家的脸面。若是当年江湖第一剑客的传人现世,仍有他声名鹊起,与他那个师父一样不给白玉京脸面,必然是一大威胁。只不过现在还不知底细。若是有必要,那白玉京想来是不介意和朝廷合作一把的。 对朝廷惦念方家宝藏的事情,白玉京暂时没有掺和的意思。别人不来请,他傅蛟自恃身份不会去抢。若非别人千求万求,傅蛟不会放下自己的架子。对方无应,虽说不上眼中钉肉中刺,但傅蛟看到他就起恨。 既然方无应已经开山立派,那么下次武林相争,傅家子弟必然是要与他那位弟子碰上一碰。且到了时候,是要让这什么云极山庄立不下去,还是踩着方无应的面子再把白玉京捧上一捧,就要看此人识不识相了。 与黄诚嘱咐了一番,让他继续盯着朝廷那边的动向。但是不要插手,一切消息往上报来就好。又思考了一番,傅蛟道:“若是发现北边也在找人,你就把归雁盟在帮朝廷找人的消息,按上次的法子送给方无应。” 黄诚原本拢着袖子细细听着,闻此不由诧异:“城主这是何意?” “哼,自姬云海与贺老盟主比武论剑后,姬云海就突然失踪了。都道他是走火入魔,但谁又知道里面的门道呢。” “城主是说……” “当年江湖朝廷两败俱伤,谁先提出和解谁就是心怀苍生之人。你道方无应为何不去找归雁盟?可不是因为里面或许藏着弑师之仇么。” 黄诚闻言大骇,惊得后退三步。傅蛟见他这样,心情极是愉悦,拿起了那水晶杯迎着光线左右欣赏。话音漫不经心,而凉意遍地:“既然是看戏,不妨就多些热闹。只要不热闹到自己身上,那都是好看的……” 二人正说着话,书房外想起三声恭敬地敲门声。黄诚立刻掩了话头,举茶不谈。一时白玉京大公子的声音在外响起:“爹,有帖子送来了。” 傅蛟淡声道:“进来吧。” 傅得松今年不过二十二,年少有为,意气风发。武林大会得魁后,江湖人称“寒枝公子”,正与他的佩剑同名。本也是诨名叫的,但今年的烟雨楼在写江湖风云录时,将这称号也一并记了进去。一时美谈,扬名江湖。 他拿着帖子走进来,眼角眉头皆是喜意与神采。见黄诚在此,做足了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尊一声:“黄先生。” 黄诚连道:“大公子,不敢。” 傅蛟摆了摆手,说:“行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父亲,”傅得松将那大红洒金的请帖放到了傅蛟面前的桌上,抬手一示意道:“洪江蛟龙十二门送来立派请帖,请父亲过目。” 傅蛟听了,一声嗤笑:“洪江蛟龙十二门是个什么东西。” 傅得松脸上一热,抿了抿唇回答道:“……他们本是洪江上的水寇,如今势力壮大,便成了门派。” 傅蛟敛着眼皮,看都不看桌上的请柬一眼。黄诚依旧是端着茶,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不存在的样子。傅得松愈发窘迫,简直要站不下去了。他正是得意的时候,又接了父亲交来的人情往来大事。正是培养人脉,做出一番成绩才好。 这份帖子是他收到的不同于以往人情的新贴。也没管是否合适,得意忘形地送到傅蛟这里来了。可看父亲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送错了,脸上顿时如火烧。 “你也晓得这群人不过是一群鸡鸣狗盗的末流,这种人的立派贴还送到我的面前?”傅蛟笑着说,语气中满满都是对孩儿无知的宽容,以及嘲讽,“莫非我儿觉得这洪江蛟龙十二门的名字很威风不成?” 傅得松立马站直了,躬身大礼严肃道:“父亲,得松知错了。” “罢了,”傅蛟摆了摆手,向后躺去一副累极的样子,“你出去料理去吧,黄先生你也退下吧。” “是。” 黄诚站起来,与傅得松一块儿向傅蛟行礼告退,放轻了脚步退出傅蛟的书房。直到走出了老远,傅得松拦住黄诚。“黄先生,请留步,得松有一事不明,请先生赐教。” “当不得,”黄诚忙拦住傅得松,“大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傅得松拿出刚才的帖子,叹气道:“正是这蛟龙门的事……” “这事?”黄诚一脸不解,“方才城主不是已言明……” “虽是如此,”傅得松为难道:“他们虽是一帮水寇,但人数众多,势力庞大。整一条洪江皆是他们的势力。若是我们不理会,可否……有所不妥?” 黄诚看着面前年轻人犹犹豫豫的模样,心中摇头,不住叹气。想到傅蛟对这长子“大气不足”的评价,心中深以为然。 “大公子,纵然此门势力庞大,人数众多。但是他们终是一群以劫掠起家的贼子。以我白玉京南都的身份地位,去搭理这群人……可是要叫城主被天下人耻笑的啊。” 傅得松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但是想到这洪江蛟龙十二门如此大的势力,觉得若是不搭理便少极大的助力。北盟南都划江而立,若白玉京能占住洪江上的势力,必然能狠狠打击北盟一番。那这分立的局面可就不一样了。 看着傅得松不甘心的眼神,黄诚就知道他尚未释怀。傅得松年纪正好又是嫡长,没有多大意外必然是未来白玉京城主。但是傅家还有两个孩子,也是天资聪颖,得傅蛟喜爱。此事微妙,如果黄诚与傅得松说得太多,叫傅蛟知道了,心中如何做想只怕不是好事。 必要的提点已经言明,若是傅得松还想不通,便不是黄诚自己的事了。言罢,他拱手行了退礼离开,徒留傅得松一人还在原地沉思。 第14章 章 十四·风掀 那汉子的声音贼拉响,传遍了半边茶楼。整个场子为之一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那汉子。随即立马有人叫嚷起来,大声嚷着:“说说!都说说!” 汉子搓了一把花生米,手往那栏杆上一拍,兴奋道:“正是前不久的消息,说是这帮人聚义于洞庭,成立了一个叫做洪江蛟龙十二门的门派。摆了个龙腾阵,设下了七天的大宴,推了一个叫,叫……对!邓小闲的人做了门主。正大开中门,说要招弟子招人手呢!” “喝!这到是奇了!”一众人听得叫起来,“那洪江水寇人多势众,在浪里头呼风唤雨,竟还要招收弟子?!” “这你便不晓得了吧,那邓小闲可是放下了话,说要做天下第一大帮,未将那丐帮放在眼里呢!” “狂妄,这也太狂妄了!” “一帮杀人越货的贼子,竟还成立了门派!这世道公正,莫非都被狗吃了!” 这等凶残贼子不曾得了报应,还立门立派,简直是将那江湖道义踩在脚底下耻笑。难道就没有人能管上一管,压一压这等不正之风? 可惜分划了洪江的北盟南都却对此讳莫如深。这水寇常年放肆在洪江上,南北两岸都有据点。归谁管,怎么管,两边都不曾明确有过表示。天下利来利往,这号称武林尊首的势力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都不愿费心管。 至于官府那边,这水寇早已与两岸的权贵勾结在一块儿,每年都有买路钱送上的进项。官贼相护,牵扯的范围又广。无那铁血英雄,也是无济于事。 不过几年光景,这群恶徒竟也洗白了身上的臭气,想做那名门正派。世道不公,报应不见,真真叫人咬碎了牙,炸碎了胸膛里的一颗丹心,又恨又怒。 楼上楼下炸成了一片,全都议论起来。独云极山庄众人所在的隔间安安静静,并没有因为这消息闹出大动静。 谢灵均有些担忧地看着阮寄真,得到师兄一个安抚的手势。花辞树不明其中,就问二师兄。段北秋把师弟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花辞树方明白过来,重新坐回椅子上不说话了。 阮寄真的双亲皆被这水寇害死时,他尚不懂事。懵懂幼儿尚在辛苦地跟随着收养者讨生活,没有能力也不曾想过报仇之事。但如今他有了这样一段机缘,日后命途如何便不一样起来。 见徒弟双目平静,并未因那等荒唐不公之事迷失了心性。方无应心中满意,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道:“你身世如此,这段往事渊源若无了结当是不该。只等你日后出师,不妨去给自己讨个公道……” 阮寄真站起来,双手抱拳作礼,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师父!” 几句话之间,外头关于洪江水寇的话题已经过去了。愤懑归愤懑,但此处离洪江尚远,那些水寇也祸害不到自己头上。此时热闹不过是众人嘴上跑跑不满。若真到了面前,怕也是紧闭了嘴巴不敢多说,免得小命不保。 新奇欢快的脸戏终于在一片叫好声里开了场,段北秋和花辞树嗷一声冲到了栏杆前要看个清楚热闹。大人们围在一处聊天,声音掩盖在锣鼓声里,并听不明白。 谢灵均看着师兄,见他脸色平淡并无异常,又好似微微出神。便坐得近了一些,唤了一声:“师兄?” 阮寄真出神被惊醒,慢了一步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谢灵均问,“是刚才那些水寇的事?” “嗯,只不过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阮寄真把遮住谢灵均眼睛的一缕头发替他拨开,宽慰说:“不用担心。” 谢灵均灰色的眼眸里盛着微光,他轻声说:“那以后,师兄出师后会去找他们报仇么?” 阮寄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也没关系,”谢灵均凑近了过去,“只不过,师兄要答应我一件事。” 阮寄真有点奇怪,问:“何事?” “以后师兄要是下山,必须带着我一起。” “这……是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你要答应我!” 不明白师弟的执着来自何处,总觉得这样轻率答应下来并不是明智的选择。阮寄真想了一想,对师弟说:“如果到时候师叔说你可以下山了,那我就带着你一起。” 这并不是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谢灵均只当他答应了,便欢欢喜喜地笑了起来。心道若等阮寄真出师,自己就与迟九素说要下山游历。想来到那个时候,师父也没有理由拒绝自己。想到这儿,谢灵均便放下心来,望着楼下看起戏来。 · 三十那天晚上,云极山庄聚在一处吃年夜饭。爆竹响过好几轮,段北秋就抱着师父的大腿要压岁钱。瞿思芳笑得很温婉,可心里恨不得把自己这没出息的儿子拖回来。段理哈哈笑着把妻子挡在了身后,看着自己的儿子闹。 方无应是最大方不过的。红包端上来,真金白银那叫一个分量足。一个个分下去,都是沉甸甸的。他一边给红包,一边还同时打趣自己的大弟子。说这都是师父的私房钱,不用记在账上。让他不要担心山庄来年会吃不上饭。 阮寄真淡定地瞥了师父一眼,口中道:“既然如此,师父不妨多给些压岁钱吧。” “……” 然后方无应在众人的爆笑声中,又每人多给了一份压岁钱。 花辞树摸着自己那一份,神情有点懵。这是他第一次拿到所谓的压岁钱。分量不轻,捧在手里却又很不真实。他迷茫着双眼,看段北秋喜滋滋地点着自己那一份,然后欢天喜地晃着脑袋,把金子银块装进自己的小荷包里。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段北秋察觉到他直勾勾的目光,把荷包抱在胸前护着,“我警告你啊,这是我的!不许抢!” “谁要抢你的!”花辞树把自己的压岁钱也塞进怀里,“我自己有!” 谢灵均哭笑不得地看着两个师弟,无奈地苦笑:“怎么又吵起来了。” 阮寄真瞥了两个崽子一眼,说了声不用在意。转头看到自家师父抱着钱袋子哀哀欲绝,淡定地劝道:”师父,别伤心了,钱财乃身外之物。” 这话是当时方无应用来搪塞徒弟的追问用的。现在被原原本本砸回自己的脸上,有点心塞,嘴里嘟囔道:“你这孩子!怎么老坑自家师父呢!” 云极首徒回给师父一个“这点算什么”的眼神,语气依旧十分淡定:“压岁钱是福气,给了不能收回的。要不……师父把那盆山茶给卖了吧,很快就收回来的。” 他说的就是方无应费了山庄半年进项来回来的“黛山苍雪”。自从管起了山庄里的项目,阮寄真一直都看这盆山茶不怎么顺眼。想方设法地想把这盆花给处理掉。方无应闻言脸上一扭,把扁扁的钱袋子收起来,吹着口哨看远处,权当没听到。 提议失败,阮寄真并没有很失望。转头姿态闲适地夹桌上的鱼吃。目睹了全程的谢灵均目瞪口呆,良久才凑到师兄身边,说:“师兄,你坑起师伯来真是一点都不留情。” “非也,只不过是建议罢了,”阮寄真对这评价可不认同。他顿了顿,对谢灵均说:“反正迟早是要把这盆花给卖掉的。” 谢灵均不明,问:“为什么呀?” 阮寄真放下筷子,深深吐出一口气,说:“因为最后,一定还是我来养。” “……” 想到方无应喜新厌旧的性子,谢灵均忽然觉得这话真是一点都不能反驳。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同情师伯,还是该同情那盆快失宠的山茶。但最终,他还是决定同情这位给自家师父收拾烂摊子,已经收拾得很熟练的大师兄。 开了春,山林终于活了过来。像是有一只手把过去的衰黄全都揭掉,一夜之间,漫山的新绿便抽出芽来。林子里长出了许多山珍,还有应季的野菜草药。两个小的由师兄带着,到熟悉的场子里采菌子。本来谢灵均还能告诫一下两个小的不要把有毒的带回来。结果到后面玩疯起来,什么样的都给他们采回来了。 等回了山门,迟九素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看一个扔一个。总共三筐,最后被丢掉了两筐,吃了让人能以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见阎王的。 段北秋本来看地上被丢掉的还有点不舍得,想捡回来,自己玩儿也好啊。阮寄真正按着他的手在池子旁边清洗,正巧看到他的神情。表情不变,嘴里威胁道:“你要是敢捡回来,我就把这些蘑菇送到你养的那窝兔子那里去。” 段小胖最近从山里面捉来一窝兔子。宝贝得不得了,简直当儿子在养,连练剑的时候都惦记着。那表情把花辞树恶心得不行,拒绝和二师兄站在一块儿。听到师兄的话,段北秋一个激灵老实了。讨好地笑起来,举手发誓绝对不会捡回来的。 洗完了手还没开饭,阮寄真就让两个师弟去看书,自己坐到案几前练字。段北秋玩心还没收回来,一点儿都看不进去。看到桌子上的点心,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掏。那边大师兄一个眼神过来,吓得他立马缩回手,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 揉了揉自己的小胖手,段北秋戳戳两眼放空的花辞树,嘴里嘀咕:“诶,你有没有觉得师兄对我们越来越严厉了。” 花辞树从空茫的状态里回过神,反驳说:“并没有,师兄只是对你越来越严厉了。你没事少吃点儿,看你胖的。” “我这叫富态!”段小胖瞪眼,“臭小花,不会说话少乱说!” “你才小花!你要是朵花掉地上,都是因为太胖了!” “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乱动师兄的剑被发现了,最近才这么老实的!” “总比你想把毒蘑菇捡回来好!” 两个人一言不合又开始吵吵,龇牙咧嘴地用小孩的方式互相攻击,用桌上的墨水糊了对方一脸。然后被忍无可忍的大师兄拎到门外罚提木桶,扎马步。直到开饭了才糊着漆黑的脸,手脚发软地爬进来吃饭。 偏偏还有个做师父的相当不靠谱,看到两个徒弟那漆黑的脸就伏在桌子上哈哈狂笑。段北秋和花辞树已经没力气了,只能用小眼神控诉师父的幸灾乐祸。最后还是阮寄真看不下去,瞅了师父一眼。用眼神阻止方无应,让他不要再笑了。 “哎呀,徒儿,”方无应端起酒杯叹了一声,“师父这段时间下不得山,无有乐趣。也就指着你两个师弟取乐了,就莫管了。” 阮寄真想了想,事实确实如此。最后他说:“那师父吃完饭再笑,你这么笑着,影响胃口。” “哈哈哈,好好,”被耿直徒弟的建议逗乐了,方无应指着两个小的说:“听到没,你们师兄发话了。等会儿吃完饭,到师父面前来,让为师笑个够。” 段北秋和花辞树原本控诉师父的眼睛立马转向了师兄。阮寄真在两个师弟怨念的目光里,愈发淡定镇静地夹菜。 且说来去自由如方无应,这段时日下不了山正是因为他是姬云海弟子的身份在江湖上传开了。招贤使在岳阳楼上一问,本就招惹了无数的好奇心。如今这消息炸开,江湖这口原本就滚烫的油锅这下简直就是炸了。 原来曾经的第一剑客立下了门派,可惜那个什么云极山庄,众人都不曾听过。当年惊天动地的《云踪剑法》震荡武林,但自姬云海消失后就再无踪迹。不管是真的可惜也好,还是凑热闹也好。几乎满江湖的人都在找他,知道点渊源的人还跑去了白玉京,跑去了归雁盟打探消息。 年后,自称江湖消息最灵通的烟雨楼再附英雄录。其中方无应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第一页。而这页英雄录的最后一句,直接写明云极山庄就是在夕照峰上。可是这夕照峰在哪儿却是无人得知。这个人简直就像是被编造出来得一样。 江湖因方无应与云极山庄再掀波澜。可这暴风雨的中心正蹲在门口指着两个花猫一样的徒弟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云极首徒阮寄真,看着江湖英雄录上对师父介绍。深深觉得,这个江湖对自家师父的期望值实在是有点太高了。 第15章 章 十五·露踪 姬云海,成名靠得是手中的三尺青锋。问他是哪里人,何处学得剑法,都不晓得。只晓得他成名并被叫做天下第一剑客的时候还很年轻,当真是横空出世。而成名的方式也很粗暴,背着剑上各大门派单挑。不讲场面,更无情面之分。把人彻底打败了为止,丝毫没有那时候讲得谦让三分的意思。可是却不伤人,让人输得心服口服。 没有所谓何等英雄事迹,不曾杀了哪个江洋大盗,也不曾除了什么阴险祸害。纯靠一身剑法扬名。所以,江湖人称他为剑客,而非大侠。 姬云海与方乾如何相识的,也不清楚。无人晓得当年惠帝召方乾回京时,是姬云海在半路拦住了他,并把方乾劝了回去。而当悍骑元帅被围困在哭狼崖,亦是姬云海于千军万马之中,救下了方家双子,为好友留下一点血脉。 此时江湖动荡,也没有哪个门派是姬云海没上门挑过剑的。所以干脆就把方家双子收做了徒弟,在七剑山上定居下来。 据方无应回忆,姬云海这个人性情无比直接,于剑道称得上是一个痴字。此生追求无非是那巅峰造极的剑道,并且能将之流传下去。在这七剑山上,他不给徒弟讲什么家国大义,不讲江湖纷争。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练剑,悟剑,然后盯着徒弟练剑。一概衣食住行都能凑活,独在剑道一途,绝不允许弟子有半点敷衍。 方无应被姬云海带回师门才不过十岁大。大概也就是出师前的时光太憋闷,才养成了这样一个闹腾的性子。与兄长闲聊时,还专门探讨过,说师父这样一个剑痴当时怎么会跑去拦住爹并把他劝回去呢。他推测,说不准那个时候姬云海根本是去找方乾比武的。愣生生把方乾赶回去的时间给拖住了。方乾被缠住了没办法,只能半途回昆仑关。 方晏的性格比弟弟靠谱太多。可正直如他,都觉得弟弟说的可能性实在太高了。 姬云海为人耿直,不瞒弟子什么,一身剑法倾囊教授。待弟子懂事之际,便将方乾留下的关于方家宝藏的事情悉数告诉了弟子。方家兄弟听得发懵,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师父带到了埋东西的地方,随手往地上一丢。任由两个弟子对着一片荒山发呆。 可怜了方晏方清两兄弟,原本还兴冲冲地想着出师之后游历江湖,剑挑威名,与师父一样闯出一个名堂来。结果山门还没踏出去半步,就要率先考虑怎么处理好先人们留下的一堆……破烂玩意儿。 方家兄弟有点不开心。 最后方无应指着师徒三人住的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破茅草屋说:“哥,师父,要不咱们用这些财宝建座山庄吧。以后我们就这山庄里,收弟子,教剑法!把我们云踪剑法的威名传遍整个江湖去!” 方晏连说这个主意好。连姬云海这个剑痴也难得露出了一丝笑,然后把山庄的规划一溜手全丢给了两个徒弟,让他们二人为难去了。 然而,还未等两个弟子把山庄大门的门给画出来。姬云海就已走火入魔,在一个夜里狂啸着冲下七剑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了。 云极山庄的孩子们托着腮帮子听师父将祖师爷的故事。听到这里,两个小的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啊……”显然是没想到,故事会到这里戛然而止。那等传奇的人会这样没头没尾地就消失在了大众视野中。 花辞树是极向往这样的剑客的。此时不甘心,抓了抓脸,忍不住问了一句:“师父,为什么祖师爷会走火入魔啊。” 方无应牵了牵嘴角,说了声:“为师也不知道。” 当时,姬云海的名声遍传宇内,所居之地也并无隐瞒。天下好武好剑之人纷纷上门挑战。有的人为名,想若能在姬云海手底下过上两招,就算不曾赢,拿出去也是谈资。有的人为剑术,是真心想要来讨教切磋的。 七剑山下竟因此围拢了一帮江湖侠客。但凡是现如今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那时候的方家兄弟竟都在无意之中早早就见过了。 这群挑战的人当中有一熟客。乃是归雁盟的前盟主,贺飞白的父亲贺潮盛。这人也是个武痴,时常来找姬云海切磋。一时开心竟抛下了归雁盟的事务,跑到七剑山下定居起来。两个人经常一打便是好多天,能在坚硬的山壁上留下无数道抹不去的剑痕。 而那晚,就是在与贺朝盛切磋比剑时,姬云海走火入魔了。江湖上纷纷传言,莫非这姬云海正是被贺老盟主所害? 但就算是身为姬云海的徒弟,方晏方清也不知其中真相。师父比剑时,他们并不在场,当年的是何种情形也只有贺潮盛知道。可是在之后贺潮盛也隐居起来,不再见人。 “贺潮盛那老头子不知道龟缩在什么地方,我和大哥找不见他,就只能自己找师父了。”方无应不屑地哼起来,对这老头子躲避的行为很看不上,“那时候大哥给我写信,说在草原上看到过师父的踪迹,我就找过去了。顺便把老三带回来,收做了弟子。” 花辞树想到自己与这位传奇人物可能待过一个地方,莫名觉得有些小骄傲。看其他人都在看他,自豪地挺起了胸膛。这动作成功逗笑了其他师兄弟,几个人又打闹在了一起。 阮寄真问:“那师父还要继续找祖师爷么?” 方无应伤感地叹了口气,环视着周围摆设建筑,又看了看自己几个弟子,说道:“自然是要找的。那些黄金我和大哥都给刨出来了,这山庄都给他建好了,徒子徒孙也给他收了,剑法也一个个教过去了。若师父他老人家不回来看看……未免也太可惜了。” “嘿嘿,师父不要难过,”段北秋扑到方无应的腿上,“等我们出师了,也帮着师父一起找,总能找到的嘛。” “哦,那你们那天在路上碰到一个背着剑板着张脸的老头子一定要回来告诉师父。说不准那就是你们祖师爷呢。” “背着剑板着脸?”段北秋惊圆了眼睛,指着阮寄真说:“那不就是大师兄吗?” “……” “哈哈哈哈,对对对,你们大师兄还真挺有几分神似的!”方无应拍着大徒弟的肩膀,指着人笑个不停。 阮寄真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巴掌轻轻扇在师弟的后脑勺上,说了声:“不要胡闹!” 花辞树从另一边探出个黑脑袋,无比诚恳地认同说:“其实我觉得小球说得对。” 为了回报段北秋给自己取外号叫小花,花辞树毫不客气地根据二师兄的体型给丫取了个新名叫小球。此名暗含双意,云极山庄上下都觉得取得很有水平,就这么叫开了。而因为花辞树进庄时被阮寄真收拾过,现如今是折服于大师兄的威严之下,从来不敢造次。但今天竟也难得地,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段北秋听到这句话,利落地飞给师弟两个眼刀。嗷一声扑过去,两个人又打在一块儿。 看着弟子这样打打闹闹,方无应的脸上展现出一种颇为怀念又甚是忧伤的神情。最后他难得正经地摸了摸二徒弟的头,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好了,去练剑吧。” 师兄弟互相看了一眼,收起胡闹的爪子,站到了师兄身后,朝着师父一拱手顺从地退下了。 “是,师父!” 自方无应的身份被人翻出了来历,在江湖上掀起的风浪可比所有人都想象得大。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推波助澜,尚不得而知,只晓得大周之内所有叫夕照峰的地方都被人翻了个遍。 烟雨楼每年会出两本册子,一则为江湖风云录,一则为英雄录。分别用作记载此年发生的大事与出名的人物,年年都不曾错过,深受江湖人追捧。它的消息素来是准的,既然烟雨楼说在夕照峰,那这云极山庄的位置自然是没跑的。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牛耳镇上就聚集了许多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士。把淳朴善良的老百姓们吓得够呛。而这风暴中心方无应则抱着从徒弟那里抢来的兔子,坐在摇椅上,看着下面报上来的消息。笑眯眯,慢悠悠地说:“哦哟,我好慌……” 在浇花的阮寄真听到这句话,拿着水壶的手一抖,那盆闪着金光的山茶就多喝了几浇子水。 江湖上那股浮躁的风也吹到了山庄里头,几个弟子坐不住想要下山打探一下消息。听到徒弟这样的想法,方无应并不阻拦,笑道:“这也好,就当是提前历练了。”然后十分干脆地允了四个人下山的请求。 下山之后,果然便见江湖打扮的人比平日里多了许多。叫得上名号的门派有些要脸面,并不穿着本派的衣裳,而是乔装打扮一番跑来打探消息。但张扬一些的就没有这个顾忌,打着仰慕敬重姬云海的名号,特意跑过来找人。恰如现在,牛耳镇的镇长点头哈腰地把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送出门外,又是告礼又是拱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阮寄真同师弟站在对街的暗影里,看到那二人随口寒暄了几句,从不同方向离开。身子一转,云极首徒将三个师弟挡在面前。 “师兄!”段北秋急急叫了一声,踮起脚想往外面看,“怎么样!” 阮寄真偏头看了一眼,口中道:“是幻月宫和坤华派的人……” 花辞树皱着眉头问:“他们去镇长家做什么?” “牛耳镇方圆内有哪些人自然是镇长最是知晓,”谢灵均拢了拢头上的遮帘,轻声道:“我听师父说过,当年山庄建起时是从不同的地方运送的土木。且段师叔完善云极山庄机关时动静也不下,许多镇民曾被请来帮忙。这山上有座山庄的事,并瞒不住他们。” “师父也没有打算瞒,否则那个什么烟雨楼如何知道师父在夕照峰。”阮寄真接上一句,语气有些硬。 段北秋立马不满道:“不打算瞒也没打算说啊,那个什么烟雨楼真讨厌,怎么随便就把别人的家写出去。” 阮寄真拍了拍师弟的肩膀,对他的评价表示了赞同。再往外面看了两眼,他对师弟们说:“北秋,小树,你们护着灵均先回山上。路上小心些,不要被跟着,换另一条路上山。” “师兄!那你去哪儿!” “我要跟着坤华派的人,”阮寄真安抚地看了谢灵均一眼,解释道:“幻月宫行事招摇,这次来泰半是为了耍一耍威风。但坤华派却是乔装打扮,一点消息都不走漏。幻月宫无需防范,但坤华就难说了,我要跟上去看看。” 大师兄难得说了这样多的话,又是正事,几个师弟不好阻拦。段北秋和花辞树互看一眼,咬牙道:“师兄你放心,我们会保护好谢师兄的!” 阮寄真一笑,拍拍两个师弟的脑袋:“还没有这样危险,只不过要小心些,多注意身后是不是有人跟着。” 谢灵均本不愿就这样离去,但也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上忙,便也不再多说。只应声说:“知道了,师兄。” 见此,阮寄真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番。一挥衣摆朝着坤华派门人离开的方向,小心跟了上去。 第16章 章 十六·蚁聚 阮寄真跟随在方无应身边,学得不仅仅是云踪剑法,还有这江湖上的门派牵扯,势力往来。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认出方才那两个人一个是幻月宫的,一个则来自坤华门。 幻月宫极是好认,想当年阮寄真与师父上山前,第一眼见到的武林大门便是这幻月宫。幻月宫性喜张扬奢华,走到哪里都喜欢显摆自己的身份,一身云纹月绣的衣裳打扮耀目摄眼。其门下无一不是貌美之人,兼之那套行装又是极贵,根本就冒充不得。 他们来到这牛耳镇打出的旗号也很冠冕堂皇。说是幻月宫宫主上官珑极是敬仰姬云海之高义,如今听闻其弟子现身,特邀请方先生去幻月宫中做客。派了近二十多名弟子,阵容庞大地就过来了,沿途不断高声宣扬,很有幻月宫的做事风格。 总之,幻月宫大概就是一个闪亮亮的招牌,一眼就能认出来。 但是坤华门行事却与幻月宫大相径庭。乔装打扮不说,一路更是隐匿行踪。若非在一些小举动上泄露了门派痕迹,一般人还察觉不了。阮寄真放轻了步调,不远不近地跟着。拐过几个巷子,那人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入一个小院子里。 这院子坐落处还算清静,能听见主街动静却又不是很显目。阮寄真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方便潜入的地方。现下白日,此处也并非是无人路过,如果贸然闯入必然是打草惊蛇。略思索一番,阮寄真原路返回,往镇长家去了。 牛耳镇的镇长牛老方小心翼翼地送走了两个佩剑带刀的江湖人。现在又听到敲门声,简直苦不堪言。又不好不去开门,只得拄着拐杖慢慢走,心中祈祷着门外人没什么耐心,自行离去。 不情不愿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牛老也是愣了。 “你是……” “镇长先生好,”少年很客气地略施一礼,介绍道:“我是镇东百草堂家的学徒。” 这家医馆行医救人很厚道。且这少年客客气气的,比刚才来得一个花里胡哨,一个阴阳怪气的两个人强多了。牛老应了一声:“噢噢,百草堂!我晓得,有何事?” 少年叹口气,说:“唉,最近也不知怎么了,镇里来了许多舞刀弄枪的江湖人,一言不合就打起来。方才医馆里又迎来几个受伤的。师父叫我到您这儿问一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哦哟!”老镇长一拍大腿,蹭一下把少年拉进门内,“你是不知道哟,这群江湖人不好惹得哦!” 少年作大惊失色状,忙问:“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唉,也不是,他们啊,是到那个夕照峰上找人的。”老镇长指了指群峰的方向,“十几年前那里面就建了座神仙楼的。当时还付了工钱,叫镇上人一块儿去帮忙的。只不过后来大伙儿进山都找不见了,都以为碰到什么神仙了。” “现在那群舞刀弄枪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晓得里面有人,全都跑到这里来打听了。才几天哦,前前后后来了五六拨……” “五六拨?”少年很是讶异,“这么多人?老镇长他们没为难你吧……” “我这么一把老骨头为难来有什么用,”牛老叹了口气,努了努干瘪的嘴巴,“他们肯定是已经进过山找寻过了,找不到才来问人的。” “那牛老您怎么应付的呀?我师父也被那群人问了好多次山里头的情形了。” “还能怎么说,就算是里面有人,老头子也找不见他们。那山沟沟那么深,终年飘雾,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怎么晓得找人。” “原来是这样,”少年作恍然状,“那我叫师父也这么和他们说。” “这群人凶得狠,刚才来了两个看上去是一道,结果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挤兑。你叫你师父小心一些,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 “好,多谢镇长,我先回去了。” 退出镇长家中,阮寄真低头沉思起来。光是明面上打探消息的便有五六拨,那潜伏在暗处的又有多少呢。且听镇长所言,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似是很紧张。互相客套更多是表面功夫。 若只是寻个人,能闹出这般剑拔弩张的架势吗?怕是其中有些什么,是云极山庄这边还不知道的。阮寄真心中存疑,但此处不可久留,于是决定速速回庄禀告。 · 谢灵均带着师伯家的两个师弟回庄,刚到入山口处便见到许多人在这游荡。这群人已经在这里面找了好多天,结果什么都找不见。这群山又诡异,怕走深出不来。干脆就留在这里,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山的人。 路边农人支起的茅草棚子里,挤了五六个大汉。都带着兵器,彼此瞪着眼坐在里头。还有的则蹲在树下,或坐在泥墩子上。 “看上去就不是一路的,”花辞树小心探头望了一眼,抬头问谢灵均,“师兄怎么办,这条路回不去。” 谢灵均拨开眼前的薄纱往山口道上看了一会儿,道:“换路吧,只是等会儿先不急着上山,在道口先绕几圈。” 花辞树立马反应过来,“有人跟着我们?” “嗯,”谢灵均点点头,“从我们往这个方向过来时,我便觉有人跟在身后。” 谢灵均五感通达,对周遭环境极为敏感。他既然说有,那还是一切小心为妙。段北秋和花辞树不敢妄动,没有东张西望地乱看。他们察人的功夫不如大师兄,并不知有多少人跟在后面。 前面那伙人儿一时不会走的,三个小孩子上山又十分可疑。谢灵均三个当机立断便往另一个方向去。那里有别的上山之路,曲折而隐秘。在回到山庄前,他们要把跟在身后的人甩掉。 上了山,山间寂静。身后缀人之感便愈发明显,连段北秋和花辞树都感觉得一清二楚。三人脚步飞快,借着地势左右乱窜,只叫跟踪之人眼花神迷。这里树木繁茂,枝丫纵横,地形又无比复杂,轻功根本派不上用处。 三人的身影一会儿有,一会儿消失不见。有好多次竟然落在跟踪之人的后面。后方的人跟着跟着就发现这三个小鬼离自己越来越远,地形也越发复杂多变。气急之下,忍不住骂了句脏。 结果脏字儿还没蹦完,那三个小鬼就彻底失去了踪迹。而这里错综复杂,一眼望去竟是各处都想同。此人尚才反应过来,这是被人带到深山里,彻底迷路了。 谢灵均带着师弟有惊无险,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门的时候,阮寄真也刚好回来。看到几个师弟的模样,云极首徒瞳孔剧烈一缩,极快地踏步飞身过去,握住了谢灵均的手问:“你们遇到麻烦了?!” “师兄,你别慌!”段北秋忙抱住大师兄的手臂,快声说:“没事儿的,我们都躲过去了。” 瞧见谢灵均雪白手腕上都发了红,阮寄真似是被火烧到一般,忙放开了来。心中闪过缕缕心疼,他放缓了语气道:“都先进去吧……” 入了厅,也不需要多问,段北秋忙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得嘴巴发干,大口咽了口茶水,才把气儿缓过来。 阮寄真皱眉听完,自责说:“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就这么让你们回来。” “没事儿的,师兄,”段北秋欢快地安慰道,“那人骂娘都没追上我们,你别担心了。” “是啊,我们刚才把那人耍得团团转,拿我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花辞树也很兴奋,接着段北秋的话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来。虽然方才的情形很是危险,但脱险之后,二人心中生出极是兴奋的感觉。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遇上这种刺激事儿,叫这两人激动不已。 “这次算作侥幸。那人武艺不高明,或许是看你们还年幼就掉以轻心。下一次就不会那么简单了。”阮寄真的态度很干脆果决,绝不允许三个师弟再掺和到这件事中,“我等会儿就去把今天的事禀告师父。之后,你们就待在庄里,不要再下山冒险了。” “啊?”段北秋和花辞树一听师兄是这么个态度,也是急了。忙扒住了大师兄的腰带,恳求道:“师兄,我们不会添乱的,让我们去吧。” “不行,”阮寄真把两个师弟捉住,严肃道:“此事比你们想得都复杂,不要任性。” 两个小的哼哼了几句,发现师兄的态度很坚决,大概也晓得是没戏的。只好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开了。谢灵均原本只扶着手腕在一旁不曾多说,此时把两个小的拉过来,轻声宽慰:“既然寄真都这么说了,我们就不要掺和了。我们的武功没有寄真高,若是遇到危险,他一个人顾不全。到时候就不是添乱这么简单了。” 花辞树听此话虽还有些遗憾,倒也息了这个心思。可段北秋平日被护得太好,好不容易有个自己做主的机会,要这么白白放弃便有些不情愿。本还想辨几句,可看到师兄眉宇之间全是焦急和思虑,挣扎了一番还是把跟着一起去的心思放下了。 最后他这么说:“那我要和师兄一起去见师父……” “好吧,”阮寄真冲师弟们招招手,妥协道:“先一起去见师父,之后你们必须留在山上,诸事不得参与。” 第17章 章 十七·雁惊 阳春的津卫常有大风,完全不同于江南的细润与无声默默,这风来得无比急切与热烈,急不可耐就要把人抱住飞起来一般。归雁盟坐落津卫,地占辽阔,每一处满满都是北方的烈性。 远处行来一队马队,都披着大氅挡风。领头一人长着一张国字脸,眉宇间有着很深的沟壑,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远远见这队人马踏疾而来,守在门口的仆从们忙迎上去牵马。等候着的客卿也迅速地围了上去。 那人下了马,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气势愈发威严。客卿众人围上去,口中纷纷称道:“盟主。” 此人正是归雁盟盟主,贺飞白。 还未等走入归雁盟大门,此人已经是语气沉威,问道:“都如何了。” “禀盟主,据消息来报,已有不下十个门派聚集在了川北牛耳镇。据说那云极山庄就在牛耳镇东边的夕照峰上。” “可有人已经找到方无应了?” “并没有,那夕照峰听上去是一座山,其实乃是群峰之谷,且终年雾气,地形复杂。根本没有人能从里面走出来。所以那些门派都聚集在镇子上打探消息。” 贺飞白解了大氅,坐在首座捧茶沉思。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他无有表示,互相看了几眼。忍不住上前问道。 “盟主,按着趋势下去,必有门派会联合起来搜山。若到时有人捷足先登……我们归雁盟当真不派人过去么?” “捷足先登?”贺飞白冷哼一声,“就算找到了云极山庄,找到了方无应,他们能做什么?拽着此人的领子逼他交出宝藏么?” 提话的人脸上一窘,后退道:“是属下失言。” “那些已经在牛耳镇的门派里有多少是我们北盟的人?” “禀盟主,现在知道的有四派。” “好,传信告诉他们,此事归雁盟不参与,一切动作让他们自行决断。” 贺飞白如此拍板决定,叫一众客卿吃了一惊,纷纷不解,瞬间议论起来。 “盟主,我们如此不作为,朝廷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 “此言差矣,我们归雁盟意在维护江湖安定,但这等朝廷阴谋自然是不参与的。朝中内斗,为何要将我们归雁盟送上去任人驱使。” “此话正是,当年我北盟更随太丨宗皇帝驱逐戎虏,护我河山。如今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阴私祸害,当避嫌才是。” “话虽如此,但是自那招贤使岳阳楼一唤,谁都知道朝廷在找方无应。我们与朝廷又走得近,如今去了牛耳镇这十余门派里,多少都传言是我们北盟为讨好朝廷派去的。若是背上了谄媚之名,怕是于己不利啊。” “哼,谁知道这些门派里有多少是应了招贤令,又有多少是应了徐北的荆王令的。忠诚大义最后成了谄媚奉上?我们归雁盟可不背这样的名头。” “既然如此,不若广告天下归雁盟的态度,以防脏水泼身?” 一众乱哄哄的讨论里,一直皱眉不语的贺飞白听到这里伸出手示意不必多说。只需将之前所说之意告知那北盟四派即可。其他之事不必多言,以防多显刻意。凡归雁盟之人近日都无需特意打探云极山庄的消息。 说完他不愿再多言,又一届武林大会将近,这个无比鸡肋却必须要办的盛事已然让贺飞白无比头疼,云极山庄与朝廷的纠葛他实在不想参与。 眼见盟主露出疲惫之色,客卿们识趣地行礼告退。贺飞白点头应允,点着其中一人道:“弘儿留下。” 贺弘乃是贺飞白独子,年不过二十,跟在父亲身边也做了许多事。因为父母的期望很高,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是严厉,办事总讲究面面俱到,妥帖安稳。朝廷为寻方家宝藏之事,对归雁盟威逼利诱,施恩拉拢。贺弘也是日夜苦思,想不出万全之策来。 “父亲,归雁盟不参与这事,朝廷那边怕是不会满意,”贺弘上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贺飞白摆了摆手掌,道:“不满意又能如何,我贺飞白虽主张江湖侠士不可脱离法度之外,却也不是他李家人的爪牙。他忌惮朝中老臣,方家旧部,想要方家宝藏那便自己去寻。莫非暗部血滴子是摆着吃的看的么!” 所谓侠以武犯禁,武林厮杀多以私怨而不止不休。贺飞白认为身怀武艺却绝不可仗势欺人,哪怕是江湖恩怨也绝不可脱离大肆法度。此等主张也使他偏向于朝廷一些。只是江湖争斗复杂,最后演变成了北盟南都互相别苗头,朝廷也不愿轻易放过这群不愿遵从管教的江湖客。一腔抱负想要成真,那也是难上加难。 江湖上争名气争势力争那百年威望,如今官中还要来掺一脚。当年朝廷诛杀叛逆时,贺飞白夹在其中两头受气,见方无应大义之举,他可是无比佩服的。 至于那点名头被白玉京占了去,他倒没有特别在意——归雁盟近年来多助官中捉拿江湖作恶之辈,名声也并不会比白玉京差到哪里去。若归雁盟与姬云海一脉不曾有过嫌隙,以贺飞白之刚毅正直,倒是真想与方无应把酒几盏,好好论一论江湖。 见父亲脸上出现愠怒之色,贺弘忙奉上清茶一盏,口中道:“父亲息怒,等会儿我便让人传信,绝不让盟中搅入这趟浑水。只是还有一事……” 见儿子面露犹豫,贺飞白问道:“怎么了?” “请父亲宽恕,前些日子洪江水寇立派之时曾送上帖子邀请,我自作主张给拒了。然而,听说白玉京大公子似乎送了份礼去,祖父听得此事后……” 不等儿子说完,贺飞白便冷着脸问:“他朝你发火了?” 贺弘没有回答,但是点了点头。 “你没有做错,那等贼子有什么好恭贺的,让这群败类祸害洪江百姓,被就是吾等侠者之耻。还送礼过去?傅家小儿的脑子撞门上了?”贺飞白竖眉瞪眼,惹得贺弘一下子没忍住笑。他拍了拍儿子,似想说些什么,又叹了口气:“你祖父若是再为这事教训你,你只管与我说来,不必多思。小小年纪心思太重,并不是福分。” “是,爹!”贺弘朗笑起来,露出亲近的模样,“我知道了。” 洪江水寇泛滥,贺飞白并不是不想管,而是有心无力。一来,地处津卫与洪江离得太过遥远。若联系洪江附近北盟的江湖门派,却总被推诿敷衍,哪怕是愿意增派人手过去也不曾得个坚定的回复。二来,则是发现这洪江水寇背后势力不下,竟与各地藩王官僚牵扯。 几次出力都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归雁盟内部多觉此事乃是吃力不讨好。若是贺飞白年轻一些,万事不那么求稳求实,倒也敢亲自上阵灭了这群恶霸。可他这些年愈觉世事唯艰,多有英雄迟暮之感,便少了许多锐气与果决。 贺飞白的脸色有些灰败,却并不想让儿子看出来。随意又说了其他几句,便叫贺弘自己下去了。几乎就在同时,仆从来报说是贺老盟主有请。 贺潮盛自将盟主之位传给儿子,便不怎么在江湖上露面。然而他并非是不问俗世的洒脱之辈,就如近些日子的事情,便不甘心要来掺上几手。见儿子龙行虎步地过来,干脆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开口相询:“那方无应,姬云海的徒弟,你们找到没有。” 贺飞白不悦道:“我已下令,归雁盟不参手此事,爹无需在这事上多费心。” “不参与!”贺潮盛虎眼圆瞪,气急道:“怎可如此!若是让别人先找到了……” “先找到了那又如何?”贺飞白反驳道,“那方无应又不是不说话的物件,难道能任由他人示威要挟?” 贺潮盛相貌极是雄伟,可他眉宇之间却凝结着多年胡思乱想,思虑过甚之后的郁气。即便身负再雄厚的内力,也没有那种绝顶高手的磅礴大气。被儿子这样一堵,他喉头一梗,不知如何辩解,急得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 “归雁盟若置身之外,叫那白玉京抢先夺了手拉拢示好,岂不是不利北盟声望,”大概是终于想到一个理由,贺潮盛快速地说道,“还有那蛟龙门的事,为何弘儿拒了?你可知这样这样会叫他们偏向南都,到时我们北盟的生意可怎么在洪江上通行……” 被老父一通胡搅蛮缠,贺飞白是心也累身也累。他就这么看着贺潮盛唾沫翻飞,只觉多说无益。贺飞白知道贺潮盛这一生都耗在了与人相争上。年轻时和族中兄弟争;少有所成时和姬云海争;继承了归雁盟之后就和白玉京争。 如今前面几个人都争死了,争失踪了,只剩下一个白玉京。只要一提到此,贺潮盛便什么都忘了,自损八百也要争出高下。 只是当姬云海传人的消息传出来时,这一向争强好胜的贺老盟主忽而就慌张起来。原本还是坐镇后方掌控全局的架势,现在恨不得躲起来。想到曾经的流言,哪怕是亲生的儿子,贺飞白也忍不住多想。 “爹,你不要胡搅蛮缠。傅家小子拎不清,傅蛟也不会那么蠢,洪江水寇理他们一眼便是自降身份,”贺飞白一抬手打断了贺潮盛的絮叨,沉声道:“倒是从一开始,你便揪着云极山庄不放。莫非,当年那第一剑客走火入魔,随后失踪真的有您的手笔?” “胡说八道!”贺潮盛怒斥之,脸色铁青,几乎是须眉倒竖,“江湖上闲言碎语,无中生有,你为人子竟也来污蔑你爹吗!” 贺飞白脸色平静地一供手,“儿子不敢,儿子自然是相信爹的为人。” “嗯,那就好,”贺潮盛有些不自然地把手背到身后,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说:“你既然已经有了打算,那我就不多说了。只记得,一切以归雁盟为上,决不可做出有损归雁盟之事。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出去吧……” 此时,贺飞白已经确定姬云海的失踪与自己的父亲有脱不开的干系。也因此愈发确定自己不掺和到朝廷寻找方无应之事中的决定是正确的。贺潮盛今天找他过来,无非是心中不安,想要探听方无应是否知道当年真相,是否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莫非那云踪剑法当真是厉害无比?叫威风了一辈子的贺潮盛怕成这样。贺飞白也不免对此好奇不已。 第18章 章 十八·鸟散 那群人缩在牛耳镇上缩了三四天,终究是没有缩住。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假模假样的讨论了一番。说是云极山庄庄主隐居于老山,怕是不知道有客来访,不若大家一起上山去找。 这群人虽各个心怀鬼胎,也知道凭几人之力是进不去的。联合起来才是最有效的路途。所以当这话一提出来就得到了纷纷响应。可惜的是,因为都藏着想要捷足先登的心思。入山寻人之时发现一些怪异之处都不愿和人分享。到了最后,依旧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然后继续不甘心地蹲在牛耳镇上不肯离去。 直到几天后,又一拨人从夕照峰下败兴而归。打点着行囊,拉马牵车率先宣布要离去。想走又不肯走的其他人不免心慌,处处挽留,说等方先生看到他们的诚心必然会下山的。还请务必在这里再等一段时间。 要走的乃是广城派,平日依附于归雁盟行事,江湖排位上不过二流而已。不过近年收了个资质不错的弟子,武林大会上竟也取了个前十的名次,实力不容人小觑。 在这夕照峰前后绕了四五圈根本没有得到何等有用的信息,广城派决定不再浪费时间。要知道下一届武林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若将弟子费在寻找一个传闻中的人物身上实在是因小失大。 也不顾其他人假惺惺的挽留,广成派的长老干脆地一挥马鞭,带着弟子利落地走了。 这一走可走得人人心浮动,愈发叫人待不下去了。 “堂主,这广城派就这样走了,您说……” “哼,他们的动作到是机灵。刚收到北盟的消息,便来了一场假模假样的寻山,下午就借口走人了。” 这被称为堂主之人在坤华门内十分有地位。他是坤华门主赵长信的内弟,名唤赖语堂。坤华门派出了这等人,可见对此事的重视。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一个坤华弟子并未将话中意思表达完全,不过拿眼睛觑着赖语堂的意思。 赖语堂摸着肚子哼笑一声道:“上面的意思便是要见一见这云极山庄到底是真是假,瞧一瞧那方无应是死是活。广城派就这么走了,到时候上面问起来,他们拿什么交代?这个时候正是表态的时候,凡是有点脑子的就不能走!” “是是是,属下愚钝,堂主英明。” 这坤华弟子心中并不认同赖语堂的说法,心道若是这里的人都待不住了,抓紧机会全跑了。最后寻人之事必然会落在坤华门的身上。到时候再找不到人,上面必然是要为难的。可惜赖语堂好大喜功,专断独行,是万不可能听下面人的劝言的。 可如果出了事必然是自己背锅,这做下属的心里苦。嘴上溜须拍马恭维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忍住,委婉地露了些许自己的担忧。结果赖语堂一句话都没听出来,依旧沉浸在立功之后会得到哪些奖赏的美好幻想中。 那弟子左右说了许多,不见赖语堂转醒不免着急,深吸一口气预备来个开门见山。结果那赖语堂忽然直起身子,一巴掌按在了面前下属的嘴上,把人给憋了个半死。赖语堂嫌恶地把人推开来,不耐烦地赶人,“你别在这多舌,麻利地滚下去。” 这弟子深知赖语堂已然下定了决心,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苦着脸告退。 让人想不到的是,自广城派起了个头,打起退堂鼓的人就愈发多了。不等赖语堂再提出联合寻山的意思,留守此地的门派又走了俩。纷纷扰扰的,剩下的人也准备结伴走人。此时赖语堂却是慌了,他早已与上头的人表过衷心,说是掘地三尺也能找到云极山庄。 若这群人一走,凭他孤零零不过十余人如何能把这夕照峰翻过来。 “哎呀,陆公子,陆公子!”赖语堂拉着幻月宫的领头之人,满头大汗地挽留,“你们幻月宫可不能走啊,不能走啊。” 这陆公子极不喜赖语堂这般拉拉扯扯,僵着笑把手臂扯出来,维持着基本的风度道:“赖堂主,我幻月宫心怀诚意而来,可惜方大侠似无露面之意。幻月宫素以礼待人,此时自然没有强留不走之意。若赖堂主心怀坚持当可在此处多留,但是幻月宫中事情忙乱,宫主还在等吾等回去为她解忧,恕吾等不能多留了,赖堂主留步……” 这一番话堵得赖语堂肝火大盛,恨不得一拳打在这幻月宫弟子英俊的脸蛋上。他忍了又忍还欲挽留,可惜陆公子已然不想和他多谈。翻身上马,指挥着幻月宫一众弟子,天仙似的飘走了。 留下赖语堂吃了一肚子马屁灰尘,几乎气炸在原地。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是飞快。一棒子舞刀弄枪地江湖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牛耳镇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但是坤华门的赖堂主可是在这僻静的小院子里急得头发掉了一半。不过短短五日,他已经收到十数封催促的密信,让他快快找出云极山庄的位置。 “找个屁!”赖语堂把信掼在地上,在上头狠狠地踩了几脚,“妈的这山上连个耗子毛都没有,找个蛋!老子不找了!有本事把老子的头砍了,大不了十八年后……” 话音还不曾落,天上就响起一个炸雷。惊得赖语堂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吓得是两脚发软,连滚带爬躲进屋里。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说着玩的,莫当真莫当真啊。”怂气无比地举着掌念叨了两句,赖语堂继续坐在椅子上愁眉苦脸。料想当初就不该接这个话头,自告奋勇来找什么人。如今这等局面,可叫他如何交代?不管是暗部血滴子还是荆王都不是好说话的人,一言不合就是要杀人的呀。 赖语堂觉得自己半条命已经被那声响雷给劈没了。 “堂主!堂主!”正心烦意乱之时,不知是哪个弟子的声音传了过来。赖语堂正心烦意乱,对着门外吼了一声:“嚎什么!” 那弟子冲到赖语堂面前,喜滋滋地一个抱拳,欢声道:“找到了!堂主!属下们找到了入山的路了。” “真的!”赖语堂两眼冒光,“真的找到了?” “正是,堂主!刚才属下带人在那山口寻找,无意间……” 那弟子正欲多说几句,好显摆一下自己的办事得力。结果还不等他话说完,赖语堂又一巴掌挥在了他的脸上。也不顾这正打雷的天气,赖语堂张开双臂大喜道:“哈哈哈,老天助我也!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带老子去!” 这弟子被莫名扇了两个巴掌,敢怒不敢言,只得陪着笑脸引着赖语堂往夕照峰前去,“是是,堂主,请随属下来……” 大约是赖语堂的运气好,也或许其下属坤华门弟子确有两三分的本事。没天没夜地找了许多天,还叫他们找寻到了一条上山的道口。此路隐秘地藏在一株老树与巨石身后,想来当初修它的人也费了一番心思。 看到那枯枝腐叶下露出的石路,赖语堂喜得差点蹦起来。好不容易维持住了堂主的身份,他催促身边的人现在立马上山。 “可是堂主,瞧着天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下属为难地看着赖语堂,摸了把打在脸上的飞沙走叶,“此时上山必然是路滑难行,说不准还会遇见泥石塌方。便是为了兄弟们的性命,此时也不宜上山啊……” 从兴奋劲儿里醒将过来的赖语堂啧了一声,转头就给下属一通骂:“用你屁话!” 看到属下被骂得一缩,赖语堂方才满意地调过头,恶狠狠地朝着坤华门的其他弟子说:“都给老子听着,明天天一亮就给我带齐了家伙,从这入山!老子倒要看看这山里头藏着的是哪路神仙!” · “虽然说时势造英雄,可这江湖事总与人脱不开干系。你道这江湖众门派,三门九宫,六侠十二士,当初出名时哪个没点真本事?”方无应把茶碗盖儿当惊堂木,拍得桌子啪啪响,“不过可惜了,如今这江湖上能称得上是人物的,啧,少得可以啊。所以,徒儿们呢,若想云极山庄发扬光大,可还得你们闯出一番天地啊。” 因为被困在山上无聊,方无应闲得浑身发痒。阮寄真是看透了师父的秉性,带着谢灵均早就跑得远远的。逮不住大的,方无应只能捉住两个小的。 春光大好,正是漫山遍野撒欢跑得季节,段北秋和花辞树被痛苦地逼着听方无应讲江湖往事。 一会儿说白玉京城主沽名钓誉;一会儿又说归雁盟盟主刻板迂腐;话头转到幻月宫,就说他们空有其表;提到坤华门,就说全门上下都是蠢货。又说到武当、峨嵋与少林以武林之源自居太清高;丐帮天下第一大帮不知怎么就成了臭要饭。 他方无应嘴皮子一翻,把全江湖的门派全都得罪了个遍。口中不断地叹息,说之前值得敬佩的人物要么隐退要么离世,一副武林要完的样子。 花辞树的心早就飞到了门外,完全不知道师父说了什么。段北秋木着脸指着桌子上的茶碗说:“师父你轻点敲,范大家的手艺,敲坏了您自个儿心疼,还得挨师兄训。” “小兔崽子,”方无应嘿了一声,“教训起你师父来了。” “不是,师父啊,”段北秋抹了把脸,“您和我们说这些做什么,您要是憋烦了就下山去找那些人麻烦去呗,反正他们也打不过你。” 方无应抹了抹鼻子心道,这不是你师兄不搭理我么。 “得了,说这些给你们听也都还早。等你们出师,这江湖又不知怎么变呢,”方无应一手一个捏了把徒弟的脸,“玩儿去吧,林子里别走太远,这几日林子里热闹过头了,小心招来熊瞎子。” 段北秋和花辞树听了欢呼一声,撒丫子就跑了。速度之快让方无应直呼伤心。 阮寄真从外头走进来时,就看到了两个师弟仿佛快要飞起来的身影。走进门则看到自家师父举着个茶碗盖在仔细检查,看那上面有没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裂缝。 “师父。” “哦哟,寄真,回来了呀。” 方无应把茶盖小心放好,朝徒弟笑了笑,这笑怎么看怎么心虚,“回来了?可查探到什么消息?” 阮寄真不想知道方无应在心虚什么,说道:“离开牛耳镇的门派已有七八,最后剩下的也不过三。从探得的消息来看,这三门也待不了多久了。” “也该如此,”方无应点点头,又笑道:“徒儿可知他们离开的原因?” 云极首徒没想师父会突然发问,沉吟一番,答道:“最大的原因怕是北盟南都不愿踏进这趟浑水里吧。” “哈哈哈,徒儿聪慧,”方无应称赞了一句,“下一届武林大会举办之地已经定了,白玉京和归雁盟都忙着此事,其他人若还不抓紧一些,输了江湖上的地位可就不好了。” 现在这江湖上只传开了方无应是姬云海弟子的消息,却不知他还有方乾之子的身份。这些门派打着拜访姬云海传人的旗号到了这牛耳镇,自然是瞒下了另一层目的。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白玉京和归雁盟竟然都不愿表态。丝毫没有展露出对云极山庄的兴趣,这可叫这些门派发慌了。 江湖最忌与朝廷扯上关系,一个不好就会背上走狗的名声。不是所有人都是归雁盟,与朝中关系密切还能保持侠义之名。在牛耳镇待久了,遇不见方无应,徘徊到武林大会还不曾回去准备,必然叫人起疑。 而且,久寻无果已叫效力的上头不满,最后留在这儿的就是背锅的那一个,还不如早早离去,还能有个寻不得高手只能铩羽而归的好借口。 花辞树也曾奇怪过,为何方无应一直躲着不现身,吓唬吓唬他们,叫这群烦人的家伙知难而退不就好了嘛,何必委屈自己。谢灵均眨着漂亮的灰色眼睛给他解了惑,“一来,我觉得师伯是不屑见这些人的。吓唬他们是有用,可也暴露了云极山庄的确在这夕照峰上,日后少不得惹来怎样的麻烦呢。二来嘛……” “师父是在给云极造势么?”阮寄真为方无应添了一盏茶水。那袅袅茶香升起,无比沁人心脾。 方无应捧起悠悠浅尝一口,笑得高深莫测,感叹道:“徒儿啊,你到这儿来,也快有五年了吧……” “是,师父。” “那你可知为师这一生心愿为何?” “让江湖遍传我云极之名,凡提极云极山庄者,莫不拜服。” “正是如此,你师父一生所求无非于此。让我云踪剑法成为江湖第一绝学,不负先师之抱负。”方无应站起来,走到门口眺望远处连绵山脉,“现如今江湖已知我云极之名,却不知我云极之威。如今时机正好,只待你出师,一剑天开,扬我云极之威。到时候,可莫让为师失望……” 这一番话正是印证了阮寄真的猜测。他心中悸动,一时之间生出豪迈志气。一撩袍角单膝跪下,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道:“徒儿必扬我云极威名,不负师父重望。” 方无应负手而来,对阮寄真的回答十分满意,“好了,起来吧。虽然牛耳镇上的人已经走了,可总还有留下的。这两日莫要掉以轻心,你辛苦一些,再盯着些吧。” “是,师父。” 然而阮寄真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准备盯紧留下来的最后三个门派之时,他的两个师弟却被那溜上山的坤华门给捉走了。 第19章 章 十九·熊恶 道不准到底谁更倒霉一些。 因前日里刚下过大雨,山道上无比湿滑。段北秋和花辞树两个在林子瞎闹的时候,脚下没站住,恰好摔进了一个大泥坑里。而同时,从山脚入口摸上来的坤华门正好路过。段北秋和花辞树看到了坤华门的人,而坤华门却没有发现躲在泥坑里的两个娃娃。 段北秋和花辞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继续让他们往前走。两个孩子急了也就忘记了师父师兄说过不可轻举妄动的嘱咐。仗着熟悉此处地形,掏出身上平日里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开始捣乱。 段北秋的炸弹成功炸迷了三个坤华门弟子的眼睛,花辞树的弹弓也打得四五个人走不动道,余下几个触碰到了隐藏着的机关收了不重不轻的伤。赖语堂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可也确定了这条路是通山的正确之路。竟是不顾弟子的哀叫声,坚持也要往前面走。 被捉弄到此,坤华门人自然也谨慎起来。到后面发现这打过来的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赖语堂摸着弹到小腿上的石弹,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小儿玩意儿!来人啊,把那装神弄鬼东西给我拿住了!” 仗工具之厉,确实能将这些人困些时候。段北秋与花辞树自然晓得不可久缠,计划是将这群人往机关群里面帯。可惜方才在泥坑里摔了个七荤八素。年岁又还小,坤华门人身负武艺,纵然方无应教的轻功很是了得,却也依旧没跑过这群心怀鬼胎的人。 一前一后两个人被缚住了双手拎到了赖语堂面前。 看着在属下手里不停拳打脚踢的两个孩子,赖语堂面色不善。谁能想方才把自己和下属们打得晕头转向的,只是两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娃娃。这说出去可能将人的大牙都给笑掉了。幸而赖语堂还晓得些许分寸,扮着笑脸问两人,可是云极山庄的人。 花辞树呸道:“我是什么人,关你屁事。” “小娃娃,话可不是这样说,”赖语堂想去摸两个孩子的头,结果看到这满脸的泥浆,还是收回了手,“在下乃是坤华门赖语堂。我坤华门仰望方大侠高义,一直想去拜见。可惜一直苦寻无果。若二位小友正是云极门人,不知可否带吾等同往?” 赖语堂自诩在江湖上还有些名声,自然不屑和两个小孩子说话。按起平日手段,必然是威逼利诱一番,若是得不到满意答复,叫人把这俩孩子往山沟里一丢便也了事。可现在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前方探路回来的下属来报,刚才一通混战,原本找到的路又不见了。一众人被困在了一个不知道东西南北的山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刚才这俩小鬼神出鬼没的,显然是无比了解此中地势,若想出去只能憋着晦气问这两人。 “你把我们捉住了,还想威胁我们带你们上山?”段北秋哼了一声。 赖语堂忍着一肚子暗火,抽着嘴角道:“小娃娃话可不是这样说,方才一言不发就朝吾等动手的,可是你们。吾等善意而来,结果竟受了伤回去,这边是云极山庄的待客之道吗?” “谁是客,谁承认你们是客了,”花辞树挣扎起来,“不请自来,臭不要脸!” “哟呵,不错啊,小花,都会说典故了,”段北秋呵呵笑起来,“用的好,后面那四个字用的无比妥帖。谢师兄知道了肯定要奖你的!” 被个小孩子指着鼻子骂不要脸,赖语堂气得嘴角抽搐,眼皮抽筋,很想把这两个小鬼就这么丢下去。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烧上来的心火。本来成功在望,那柄悬着的钢刀终于不会落在自己的脖子上。此时却是功亏一篑,叫两个毛孩子搅了局面。 既然好声好气没个好结果,那就不怪他赖语堂耍狠的。 “既然二位小友不愿意说,那便莫怪我不送你们回家了。我看两位也还精神,不妨去我那儿坐坐吧。”赖语堂指着两个孩子道:“把这两个娃娃带上,下山去。我倒要瞧瞧这待客之道到底谁更狠一些。” 段北秋和花辞树年纪尚幼,却没有那等行走江湖的经验。若是遇到个凶狠一些的,被他们的态度惹恼了,起了杀心,怕是要交待在这山上了。幸好赖语堂明白点事理,没糊涂到什么人都敢得罪的份上。只是决定要把两个人带回去。 这给了两个孩子一个自救的机会。二人的手被绑住了,用一根绳子牵着,走在十几个人的中央。因为找不到原本的山道,一群人只能凭印象摸着下山。然而路过一棵奇怪的三岔树的时候,一直老老实实走着的花辞树忽然狠狠往树上撞去。几乎是同时,段北秋飞扑过去把师弟抱住,两个人就着山势坡度滚到了另一边。 坤华门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到一声惨叫那原本牵住两个孩子的弟子被一个陷阱缚住了双脚倒悬挂在树上。旁边一个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砸伤了好几个弟子。再一抬眼,那两个小鬼已经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赖语堂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发了这么大的火,双目充血,怒吼着要把那两个小鬼捉住然后把他们的手脚砍断。 不想被砍断手脚的段北秋和花辞树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处跑。方才的折腾过后,二人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手又被绑住,如何逃得快。几个跟头翻倒了,就彻底爬不起来了。 后面的坤华门人已经追上来了,见着两个小鬼,心中愈发怒恨。谁都不愿承认自己被两个孩子折磨得这么惨,赖语堂亲自抽过下属腰间的佩刀,冷笑道:“小娃娃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好好走路,那便把这双腿留下吧!” 几乎就在那钢刀举起的同时,一阵凌冽的破风之音响起,赖语堂手里的刀被狠狠打了出去,彻底偏开了原有的轨道。 只见一个身心挺拔的少年郎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双目如纳寒霜,气势恰似凛冬寒风。他举着长剑挡在两个孩子面前,剑端直指赖语堂眉心—— “你刚才说要留下谁的腿?” · 阮寄真从方无应那里出来后,便想起要带两个师弟习武去了。按照以往的习惯,先是三个人练习一遍基础的动作,再等方无应前来指点。阮寄真提着剑在剑台上等了一会儿,不见两个师弟的身影,还以为两个孩子又贪玩。他稍稍蹙眉便下了剑台去找人。 奈何平日里段北秋和花辞树玩耍的地方都不见人影,意识到不好的云极首徒马上赶到了段理设下的机关房内。 机关房内崔伯的儿子崔友胜正在复刻师父交代下来的机关零件。见阮寄真过来还来不及打招呼,就看到他急冲冲的走过来问,今日山中可有哪些机关被触发了。崔友胜刚想说没有,代表这西南道的一个机关铜铃就响了。 来不及多解释什么,阮寄真马上让崔友胜去通知方无应,而他已经从窗户口踏起了轻云步朝着出事的地点赶了过去。 幸运的是,出事的地方不远,机关触发的同时还引出了信号爆炸。阮寄真赶到时,段北秋和花辞树刚被堪堪围住。 看着两个师弟一身狼狈,全身上下全是污泥,嘴角眼角无一不是肿的青的。云极首徒惊怒交加,一把长剑雷鸣出鞘,杀意几乎射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坤华门的人看到来的不过是个少年本还有些轻视。可此人的气势实在太过可怕,特别是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杀气,能把人吓得腿软。 赖语堂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那柄剑就指着自己的眉心,若稍有不慎,必然是穿颅而过。按说赖语堂功夫还是不错的,怎么说也不会被这样一个少年吓到。但是他挣脱不开,见血封喉的剑意因为主人的杀气暴涨,咬住了猎物的喉咙,若是赖语堂再动弹一下,那必然是命丧当场。 赖语堂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脸色发青,翻着白眼已经要晕过去了。只听得一声倒抽气的声音,被阮寄真用剑指着的坤华堂主一个抽抽倒在了地上。其余坤华门的弟子吓了一大跳,看少年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鬼。 他们想去把自家堂主扶起来,可碍于少年的动作,谁都不敢妄动一步。 “是谁打伤他们的!” 阮寄真一声暴喝,一剑划下,溅起的飞石打到了几个坤华门人身上。痛得几人立马跪下来求饶。 “不敢啊,不敢啊,少侠饶命,少侠饶命啊!” “不是我们打伤的呀,小人不敢啊!” “不是你们?难不成还是他们自己!”阮寄真一声冷笑,欲要再起一式。 吓得坤华门人磕头磕得愈发利索。这几人是有苦说不出,两个孩子身上的伤还真不是他们打伤的,多半都是这二人自己摔出来的啊。 “师兄,揍他们,揍他们!”段北秋跑过来,扶着师兄的大腿喊道:“就是他们打伤的!你看,他们把小花的脸都打青了。” “哎哟!大爷呀!真不是我们啊!” “少侠饶命啊,我们真不敢啊。” 阮寄真冷眼瞧着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坤华门人一眼,实在觉得厌烦。想到师父说的坤华上下皆是蠢货的话,心中无比认同。他烦躁地用剑一指地上昏过去的赖语堂,冷着语气命令道:“带着他,马上滚!” “是是是,多谢少侠饶命,多谢少侠饶命!” 坤华门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过去扶起彻底昏过去的赖语堂。头都不敢回一个,相互搀扶着用比上山更快的速度往山下滚去。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云极三人面前。 待那些人彻底跑完了,阮寄真才走到两个泥猴一般的师弟面前,沉着脸看着他们。段北秋和花辞树侥幸脱险,原本还无比高兴。你推我一把,你搡我一下,傻笑发乐。可当师兄站到面前时,二人就知大事不妙。 垂着手,露出一个全是污泥的脑壳儿给师兄看,两个人都不敢说话。阮寄真拿剑挑断了二人手腕上的绳子,沉声问:“腿受伤了么?” 段北秋抖着嗓子答:“没,没……还,还能走……” “马上跟我回去!” “是!” 两个师弟一个激灵,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泥乖乖跟在沉默不语的大师兄背后。三人之间的气氛实在沉闷,刚走了几步,段北秋正想说些什么活跃下气氛。走在前头的阮寄真忽然拦住了他们。 段北秋不明就里地抬头,只见师兄一脸严肃警觉,比之方才更加紧张。 “师兄?” “走!马上回头!” 阮寄真喊道,推着两个师弟就往反方向跑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远处密林立刮出了阵阵腥风,一只可怕的黑熊正朝着三人的方向爬过来。 第20章 章 二十·脱险 像夕照峰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有什么猛兽妖精都不是奇事。云极的弟子们不止一次在山林里看到过这些猛兽的痕迹。但以往他们都是与长辈一起进入深山,或者不曾走得这样深。可今日情况特殊,这一片本就偏僻,为了逃命更是慌不择路,一头就扎进了这头黑熊的地盘里。 正是春季,这些凶猛的动物最是暴躁易怒的时候。那黑熊冲着阮寄真三人就是一阵怒吼,甚至可以看到它嘴中锋利无比的牙齿,和上面滴着的腥臭涎水。 阮寄真握紧了手中的剑,紧盯着黑熊的动作。他不敢回头,只有发抖的声线透露出他的紧张,“你们两个快跑,别回头!” 段北秋吓得眼泪流了一脸,和泥水混在一块儿,又苦又涩,“可是师兄……” “哭什么!”阮寄真一声暴喝,“小树,带着你师兄走!” 花辞树咬着牙流着泪一把拽住了段北秋,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身后跑去。段北秋边跑边哭,不停地凄厉地喊着师兄。 阮寄真没有回头。他必须盯着眼前巨兽的动作,拦在这只怪物的面前,让师弟赶快逃命。黑熊体型巨大,看似笨拙,其实奔跑速度极快,还会爬树。就算是阮寄真用上轻功,也绝不可能带着两个师弟安全逃命。 那只黑熊看到猎物跑走了两只,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它似是在估量眼前这个人的实力,寻找最佳的时机,想以最快的速度杀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挡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一人一熊对峙着,都在考验着对方的耐心。眼见着黑熊转圈的速度愈发快,神情愈发烦躁。阮寄真当机立断将手中的信号弹往天上一扔,巨大的红色烟花炸裂开来。几乎就在同时,那只黑熊张着血盆大口扑了上来。 阮寄真在原地猛地跳起,一脚踏在旁边的树干上,借着巨大的反弹力迎着黑熊的巨掌劈了下去。锋利的宝剑正面迎上,在那巨兽的肉爪之上划开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可怕的掌风擦过阮寄真的脸,带来一阵若刀割一般的剧痛。 若是这带着不知什么动物腐肉的利爪真的成功伤到了人,怕是能将人的脸给拍碎了。顾不上自己是不是受了伤。躲过一击后,阮寄真立马转身盯着黑熊的动作。这畜生一击未中反倒伤了爪子,已是暴怒不已。几乎是在落地的同时,就已经重新扑了上来。 此处本是茂密山林,周旁高木无数。阮寄真第一击后,落在了一个很不利的位置,没有一个可以退后躲避的地方。黑熊的身影几乎是马上就出现在了他的头顶,阮寄真狼狈地往旁边一滚,又是堪堪擦而过。 避险之后立马反击,这是云极弟子在与师父对招时养成的习惯。他都还没站起来,手中的宝剑已经对着黑熊的肩膀狠狠插丨了下去。 这柄宝剑乃是段理取了上好的矿石打造的,削金断玉如斩烂泥。它顺着主人的力气刺破了巨兽的皮毛,割裂了巨兽的血肉,卡在了巨兽的骨头里。黑熊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子狂甩。握不住剑柄的阮寄真瞬间被它甩了出去,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这一撞撞得阮寄真是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好一阵都喘不过气儿来。他想站起来,可右腿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前发黑。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腿正以一种奇怪的模样扭曲着。 而面前那只黑熊则在疯狂地甩动自己庞大的身躯,想把插丨在肩膀的剑给甩下来。腥浓的鲜血随着它的动作溅了一地,还有些甚至溅到了阮寄真的脸上。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方才那一撞,把他的右腿给撞断了,胸口也疼得厉害。光是呼吸,鼻腔嘴中都弥漫着血气。 阮寄真趴在地上看着面前的黑熊越发狂越痛苦,那只剑插得太深了,它根本摆脱不掉。但如果这只巨兽转过身来,依旧能一巴掌将这倒在地上的少年给拍死。云极首徒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不知是谁的血,呼哧着大口喘着气。心中迷迷糊糊地想:自己那两个师弟是不是已经安全地跑开了。放出去的那个信号弹能不能被师父看见。而自己和眼前这只受伤的畜生到底谁先死…… 无数的念头漂浮在阮寄真的脑子里,在剧烈的痛苦之下,他已然不能保持清醒的意识。受伤的黑熊终于停下了徒劳的挣扎动作,转头看向了已经再无力气的猎物。 阮寄真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惜没有成功。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往前挪了一下步。 看来先死的人是自己,他这样想着。 可是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从水寇的掠杀中好不容易躲过一条命,得了奇缘,学了变幻万千,神奇玄妙的天下第一剑法,如何就这般不明不白死在一只畜生的嘴下。 这最后一口气终是让他给提了上来,阮寄真抱着身旁的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血气从喉咙里不断上涌,眼前也是一片血色。他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两把暗器。他要再拼最后一把,拼了这五年多的刻苦心血,要将这只黑熊的一双招子给打瞎。 黑熊一步一步靠近自己的猎物,这只被激怒的巨兽显然也抱着一样的想法,就算是即将死去也要把面前的猎物给咬死。 然而就在阮寄真抬起手那一刹那,那黑熊发出一声痛苦哀嚎,重重地倒在他的面前。口中流出鲜红的血液,抽搐了两下,最终咽了气。阮寄真神思恍惚地看着巨熊背后出现的那个人,嘴巴吐出两个无力的音节,也同时倒了下去。 · 山中机关异动,信号频发,本就叫人无比担忧。而当方无应抱着昏迷过去的阮寄真,领着一身泥一身伤的花辞树和段北秋回来时,全山庄的人都吓了个半死。 从两个小的带着哭腔的描述中,他们才知道这短短半日里他们都经历了什么——若不是方无应及时赶到,云极首徒怕是凶多吉少。 他的两个师弟看到师兄的样子就一直在哭。他们是跟着阮寄真长大的,现在师兄变成这样,二人都觉得全是自己的错。如果不是自己莽撞,师兄不会为了救他们变成这样。迟九素在里面给师兄治伤,两个人就跪在门口,谁都不愿意离开。 “你们两个呀,别跪在这儿了,去把这脏泥洗了,有伤的地方赶快敷药。”方无应叹了口气,把两个徒弟的脸上的泥抹掉,对站在一旁的谢灵均说:“灵均你把北秋和小树带下去,他们身上也有伤。” 谢灵均抹了抹脸上的泪珠,点点头,让两个师弟跟自己走。段北秋和花辞树原是不肯的,瞿思芳转过头道:“若真要认错,便等你们师兄醒来再处置。现在你们帮不上忙,跟着灵均下去洗漱治伤。” 听了这话,两个孩子才牵着谢师兄的手,一步三回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等云极首徒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围了一群人。看到他醒来的动静,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迟九素翻着师侄的眼皮,叫着他的名字试探反应。方无应和段理夫妇都站在床边,满脸全是担忧。阮寄真缓了一会儿,神思才彻底转醒。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 “好了,你别动。”方无应拦住弟子的动作,转头问迟九素:“如何?” “醒了便好,”迟九素也是缓了一口气,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之后必须静养,不要轻易动作。” 阮寄真不仅是右腿断了,还端了两根肋骨,并伴有内伤。迟九素给他固定住了伤势,此时只能扬躺在床上。虽然已经得了及时的救治,可就算是呼吸一下,都疼得他冷汗直冒,面色发白。 但阮寄真顾不得这些,手指艰难地挣动拉住了迟九素的袖子,喘着微弱的气息问:“师叔,我以后还能不能练剑了……” 听到这话方无应可是心疼得要命,忙对徒弟说:“当然能的,徒儿你莫胡思乱想。” 可惜,方无应的可信度在大徒弟心中不怎么高,阮寄真依旧固执地看着迟九素。迟九素叹了口气,拍了拍师侄的手宽慰道:“伤养好了就能,别乱想了,且睡一睡吧。” 得到了师叔的保证,阮寄真终于是放心了。他费力地抬了抬头,看到自己两个师弟平安无事地站在另一边。谢灵均虽然眼睛发红,可并没有一直哭,一直望着自己。阮寄真裂开的嘴角挑了挑笑,眼睛一闭,终于安稳地又睡了过去。 第21章 章 二十一·发凉 阮寄真是被一阵细微的啜泣声给吵醒的。睁开眼,果不其然就看到了谢灵均哭得若兔子一般的眼睛。无力的左手动了动,伸过去把师弟的手握在手心里。 “你别哭呀,”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我最怕看到你哭了。” 谢灵均把手抽回来,按着眼睛揉了揉,红着眼睛说:“我没哭呢。” “好吧,你没哭,”阮寄真捏捏师弟手心的软肉,“别这么搓眼睛,搓坏了。” “哦,”谢灵均还在抽抽搭搭的,可师兄让他别哭他便不哭的。这般长的时间里,谢灵均都听师兄的话。从阮寄真把他从谢家带出来,就安静乖巧地跟在师兄后面。往后的日子那般长,或许能跟很久很久吧。 谢灵均把桌子上的药碗捧起来,舀起一勺稍稍吹凉,小心递到师兄的嘴边,“喝药了。” 阮寄真张开嘴,一口咽下去,苦得舌头发麻,眉头直皱,“这药……你开得呀?” “师父开得!”谢灵均脸上一红,“就是这么苦!不能不喝!” 阮寄真很想辩解说自己没说不喝,不过看着谢灵均大有自己一开口就把药全灌进他嘴里的架势。他觉得自己还是别多话,乖乖咽苦汁子吧。 喝到最后一口,阮寄真呛了两口,没忍住咳起来。结果一咳嗽,牵动了胸口的伤口,疼得他直抽气儿。又是呛又是咳,搞得他狼狈不已。谢灵均忙放下碗,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师兄擦嘴。那一头白发细细凉凉垂下来,垂在了阮寄真的手背上。 阮寄真轻轻动着手指任由细微柔软的触感在手心中游动。谢灵均抬起头,那流云一般的长发也随之离开,感受那发丝流淌过指缝,阮寄真的手忍不住追随而去,又缓缓收拢起来。 谢灵均方抬起头就见师兄半阖着眼睛,黑色的瞳孔似是漾着一层柔和朦胧的光。他不知道阮寄真在看什么,还以为师兄是困了,便轻声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云极首徒摇摇头,悄悄把手收进被子里,问道:“北秋和小树怎么样?” “他们身上摔得全是伤,”谢灵均叹道,“还收了惊吓,昨晚魇了一晚上,今晨方睡得稍稍安稳了一些。” 阮寄真沉默不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中藏了郁气。谢灵均劝他不要自责,昨天发生的事多半乃是无妄之灾,并非是他能控制的。又说:“我方才来得时候,正看到师伯教训他们呢,日后他们不会这般莽撞了。” “北秋和小树如何莽撞,那也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来慢慢教,”阮寄真淡淡道,“可有些账总是要找个由头来算清楚的。” 谢灵均一笑,说道:“你这是护短。” 正说着话,方无应从外头推门进来,看到大徒弟精神还不错便也放心一些。扯了把椅子坐下,说:“昨天离去匆忙,你那柄佩剑给落下了,为师刚给你取回来了。” 阮寄真眼睛一亮,忙谢了师父。方无应摆手示意说不必,又道方才拔剑着实费了他一把力气。那柄剑死死卡在黑熊的两块骨头中间,简直像钉进去一样。拔丨出丨来的时候,那股血腥味可能将人熏死。 “前有武二郎打虎,后有阮小儿杀熊,徒儿你也可以被写进话本子了,”方无应笑着就想去拍徒弟的肩膀,看弟子躺在床上一副经不起摔的样子,又把手收了回来。 “你那佩剑我已经丢给小球和小树了,罚他们清洗干净了再带过来。” “师父你也别折腾师弟了,”阮寄真虚着嗓子说,“他们可还带着伤呢。” “放心,还能走呢,”方无应是个心宽的,觉得这点小事没甚关系,“不过,你婶娘这次气得不行。要不是北秋和小树身上全是淤青,她找不到下手的地方,这俩小子估计少不得挨一顿打。” 阮寄真愕然道:“师父你也不拦着点?” “这不没打嘛,”方无应一摊手,“不过要打,我也是支持的。” “……” 云极首徒觉得自己受伤了也有操不完的心,简直是心累无比,只好对师弟说:“灵均,等会儿你去婶娘那说一声,让她不要在和师弟们计较了。” “嗯,我会说的,”谢灵均乖乖点头,“不过婶娘听不听,那就保证不了了。” 师弟说得太有道理,阮寄真无言以对,只好说:“……好歹说一说吧。” “你呀,就是瞎操心,”方无应站起来,一挥衣袖背着手,“且好好养着伤吧,那俩小的就给他们找点事做就行了。灵均,你照顾好他,师伯我先走了。” · 阮寄真躺在床上养了几天,便觉浑身难受。这不让人动弹,大概骨头都要生锈了。每天望着窗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幸好段理给打了把木轮椅过来,让谢灵均每天推着他出来走两圈,总好比窝在屋子里长蘑菇强。 段北秋和花辞树因此事变得无比勤奋乖巧,力求不让大师兄再为自己操心。蹲在院子里习武比划,都无需让人叫唤了。 那天两个小的把师兄的剑洗刷干净了,过来送剑时,看到师兄全身都包着一点动弹不得的样子,嗷一声又大哭起来。阮寄真被他们嚎得脑袋疼。魔音穿耳还不能捂耳朵,一动胳膊就牵到伤势,那般痛苦简直不可言说。 最后还是谢灵均看不下去了,把两个师弟带出去,还得阮寄真一片清净天地。 据说坤华门在那之后不死心还想上一次山。可这次自然不必之前的运气——那条山道早就不见了。整座夕照峰仿佛如活得一般,叫人摸不清底细。赖语堂大喊着晦气,灰溜溜地带着下属们离开了牛耳镇。 这一回虽没有寻到云极山庄的大门,但是剑派的三个弟子确实显了身。坤华门自然不甘心被这样一个半大的少年给镇住。往外传的时候,便将那日的情形夸大了无数倍,说得是神乎其神。到了后来,干脆说是遇到了方无应本尊。 一时间,江湖上对方无应的描述多了无数版本。彪形大汉,三头六臂,那镇门的门神什么样,便说方无应是什么样。 虽没有摸到云极山庄的大门,但赖语堂好歹摸了个影子。一段时日里,坤华门也是无比热闹。上门打探消息的有心人不少,赖语堂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说得多了自己竟也觉得是真的了。 后来朝廷的招贤使,荆王的幕僚竟也上门来过问,这可让赖语堂好好威风了一把。原同去牛耳镇的几个门派看不得他轻狂的样子,暗地里便说不过是被人从山下赶下来的,树大招风,坤华门也未免太过轻狂。 果然,没多久之后,坤华门便不再就云极山庄的事情多说。这阵奇怪的风也终于吹停了。 江湖的热闹总是一阵接一阵的,今年武林大会由归雁盟主持,地点定在平府。传出消息,除了各派德高望重的长老之外,长白叶家的少主也被邀做了座上宾。江湖人不免又是一阵议论,长白叶家早已不闻江湖多年,此次重新出山又不知是为了什么。 还不等他们讨论出什么,洪江的蛟龙水寇们也终于在立派之后宣布了个大动作。他们要求凡是在洪江上有商船来往的人,不管是江湖门派还是商船都必须交买关钱。你若交了,那便保你一路安平;若是不交,那便把船只货物留下,人往那江中去吧。 有人花钱保平安,又想交了买关钱保性命无虞,接下来的路也好,便也期期艾艾地交了。有的不愿意的,被那蛟龙门门主邓小闲连人带货一起扣下来,最后祭了水里的鱼虾。 这群贼寇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凡是在场的人都不敢再反抗。洪江边也渐渐只听得湍急的水浪声了。 转眼又要入夏了,阮寄真的伤势恢复得到也不错。现在的他坐在院子前头,佩剑搁在腿上,监督师弟练剑。若实在手痒了,就拿暗器练练准头。前几日谢灵均与师弟们闲谈,聊着聊着就讲到了这手上的暗器功夫。 阮寄真心道自己虽是受伤了,但手上的功夫当是不差的。不想谢灵均弯眼一笑,说那不妨来比一场。阮寄真原本不想欺负师弟,说不比。可谢灵均说万事难定,可不要太早下结论。 正巧,云极首徒也手痒,便与师弟比试起来。 结果可出人意料,这手上的暗器功夫阮寄真竟输给了谢灵均。看到谢灵均笑着把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解开,水一般的眸子映着光,恰如林中那一泊幽静的湖。阮寄真先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认输。 谢灵均闻言大喜,凑到师兄面前,“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很意外?” 师弟这一番笑,笑得阮寄真心尖一颤。不自觉地动了动垂在腿边手指,他语气有些不顺地说:“并没有,你于此道苦练,我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看师兄这般躲避闪躲的目光,谢灵均只当他输了拉不下脸面,又凑了上去,长长的羽睫眨呀眨的,“你还在伤中,我赢了也没什么意思。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比一场。” 阮寄真躲开师弟的目光,红晕悄悄爬上了耳朵,嘴里胡乱答应着。谢灵均原本还要再打趣的,忽然发现两个人靠得这般近,也是吓了一跳,忙忙躲了开去。 第22章 章 二十二·女娃 五月端午,恰逢吉日,宜洒扫,沐浴濯发。云极山庄上下将里里外外的屋子都清扫了一遍,打开门晾晒。迟九素又配了驱虫灭毒的药草,带给众人沐浴洗头用。 虽说天气渐渐转热,但夕照峰上几个池子的水还是太凉了,而且还深。瞿思芳便不让孩子们去水边嬉戏,只管在屋子内烧了水,把两个小的拎进了浴桶。然后段北秋和花辞树就在里面闹翻了天,整个地上泼得全是水。谢灵均走进去的时候差点没摔跤。 阮寄真的伤还没好,只能躺在椅子上,由谢灵均帮着解发清洗。这个年岁的少年已经慢慢开始长开,云极大师兄的脸渐渐有了坚毅的味道。他不过是坐在廊前,缀着长发,便似一棵正在成长的松柏,安静而挺拔。 谢灵均走过去,用长巾将师兄的一头长发捧起,阮寄真转过头来很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麻烦你了。” “……没有,”谢灵均的声音小小的,轻着手里的动作给师兄擦头发。 阮寄真偏头看着他的动作,笑道:“你这样可擦不干。” 谢灵均鼓着脸狠狠揉了两把。 沐浴后谢灵均穿了一件松垮的系袍,露着白净的脖子,还有纤细的锁骨。被师兄调侃了一番,那绯红的羞意吻上他雪一般的皮肤,只敢用一头银白的长发欲盖弥彰地遮掩。阮寄真坐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双纤弱好看的手在自己的发间来回梳动。出神看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问:“你用了什么?” “什么?”谢灵均一脸不明。 阮寄真把头转回来,支吾了一声,说:“有点香……” “……师父的药,”谢灵均的声音越发轻了,“和你一样的。” “哦……” 两个人之间不知怎么就无话了,阮寄真的手指划着膝盖,似乎在发呆实际却是在想与谢灵均说些什么。犹豫了一番,他方想开口,背后房里忽而就传出一声尖叫。 段北秋露着滚圆圆的肚皮,腰间围了一条汗巾子就跑出来了。后头跟着个花辞树手里端着个盆,追着段小胖就冲了出来。段北秋看师弟手里有武器,自己啥都没有,大感不妙。跑到两个师兄面前,端起还没倒掉的洗头水,嗷一声跑到院子中央。 “哼,臭小花!有本事过来啊!” “死胖子有本事你别跑!” “……” “……” 两个小的在澡盆子里你踹我一脚,我给你一拳的还不够。拿了水盆跑到空旷地方就开始互相伤害。阮谢二人只觉身旁跑过两道的风,然后就见好好的院子变成了泼水场。 打闹之间两个小的腰上的汗巾子掉了,落在脏兮兮的地上,恰似两只脱毛鸡。阮寄真听到身后师弟轻轻地哎呀了一声,忽然觉得脑子里似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段理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儿子浑身挂水没穿衣服,吼道:“儿子,你他娘的衣服呢!”段北秋没空理他爹,继续和师弟正面怼。 迟九素跟着段理走进来,看到这一幕,捂着眼睛,乡音都出来了,“哦哟,非礼勿视得咧。” “师叔,”阮寄真木着嗓子说,“能麻烦您把北秋和小树叫回房中去么?” 迟九素正忙着捂自家宝贝徒弟的眼睛,闻言凉凉地看了前方闹剧一眼,道:“太滑,拎不动。” “……” 阮寄真只恨此时身不得动弹,剑不在身边,若非如此当要拎起来打一顿才解气。 好不容易到了晚间,瞿思芳叫厨房准备了一大桌的菜,还包了粽子煮来吃。段理和迟九素忽然就咸粽子好吃还是甜粽子好吃展开了一场讨论,段北秋和花辞树英勇加入战局。阮寄真很淡定地看了会儿戏,然后动手给谢灵均拨了一个,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吃吧。” 谢灵均用筷子戳了一戳,发现是咸粽子,才开心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门外传来方无应的笑声:“怎么的,吃粽子也不叫上我?” “师父!你回来了呀!”段北秋放下筷子就跑了出去,“带糖了么,牛耳镇上的芝麻糖带了么。” “你再吃糖牙就全烂光了,”把扒着自己的腿的二徒弟拎开,将手里的一个软包塞到他手里,“没带糖,喏,这个给你。” “……” 段北秋抱着手里软软的小布包,彻底懵了。 因为这软包里裹着的正是一个睡得正甜的婴儿。 “哎呀!大哥!”瞿思芳发出一声尖叫,忙把孩子从儿子的手里抢过来,“怎如此没轻没重,摔了这孩子可怎么好!” 方无应朗声大笑,“弟妹放心吧,你儿子手稳着呢。” “这就是……你说得方家遗物?”迟九素的表情很怪异,一时间有点不可描述。 前几日山下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发现了方乾遗物,预献给朝廷。为保险起见,方无应还是趁夜下了一趟夕照峰。结果抱回来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惹得在场众人想得有点多。 段北秋和花辞树都没见过这样软软小小的孩子,围在瞿思芳旁边一脸好奇地看着。那婴儿睡得正香,拿手指戳他脸,还会吐出小舌头。段北秋和花辞树便越发新奇了,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地讨论个不停。 谢灵均也是新奇,凑上去看了两眼正见到有趣的一幕,转头便去唤师兄。结果发现阮寄真一脸复杂,于是悄悄地问:“师兄,你怎么了?” 阮寄真觉得自家师父这瞎捡孩子的毛病这辈子可能都好不了了。段北秋和花辞树就让他够头疼的,现在又来一个。莫非日后他永远都逃不开养孩子的命了?此处有苦不能言,阮寄真望了师弟一眼,心情愈发复杂地摇了摇头,说没事。 众人的眼神看得方无应有点发毛,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这孩子不是我的,可别瞎想!” “可是方家遗物……” “并不值得一提,哭狼崖上捡个破烂便说是悍骑之物。哼,一帮子尸位素餐想要媚上都想疯了。”方无应冷笑了几声。 “哦,”大家不关心这个,只问:“那这个孩子……” “路上捡的!”看大伙儿还不信他,方无应也是急了,忙忙开口将这孩子的来历说了一遍。 这孩子的来历倒与阮寄真有些相似。自那洪江水寇立了门派以来,也不知吹出一股什么邪风,各地大大小小的寇贼强盗全都活络了起来。自言是蛟龙门的分舵,疯狂地强掠烧杀。方无应从湘湖方向回来时,见到一队商户正遭掠劫。 无力反抗之人皆被害死了,一伙贼寇正因分赃不均大打出手。方无应心中厌恶,直接出手解决了了事。正准备离开时,听得几具尸体下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搜出来一看,正是个侥幸脱逃的孩子。 “便是如此了,”方无应叹着气解释完这孩子的来历,一抬头发现大家脸上的神情都很失望,眉角一抽问道:“你们这都什么表情……” “啊?所以他不是师父的……” 心直口快的花辞树被师兄捂住了话头,免得尝一顿什么祸从口出。方无应瞪了两个小的一眼,“上次就说你们两个太闲没事做,那不如就你们俩来照顾他吧。” “啊?师父你上次不是开玩笑啊?” 方无应哼了一声,“那还假的不成。” 段北秋哦了一声,低头看了小婴儿嫩嫩的脸一眼,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表情天真地说:“那他是不是我们的小师弟啦?” “不是……” “啊?”众人一脸疑惑地看着谢灵均。 谢灵均此时的表情和阮寄真一样怪异,他看了师兄一眼,又看了方无应一眼,说:“不是小师弟……是小师妹。” “……” 方无应的表情像是被雷劈过一样,段北秋和花辞树也是目瞪口呆。迟九素早就忍不住了,和回过神的段理两个人拍桌狂笑。瞿思芳背过身去,小心检查一遍,转过身来笑吟吟地说:“的确是个女孩儿呢。” “这……这,怎么是个女孩儿呢!” 云极山庄的大庄主懵了,当时抱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真没想过捡到的是个女娃娃。非是他觉得女娃不好,而是他还真就不知道女娃娃该怎么养。若是如花辞树这样的,不听话拎起来收拾一顿就好了。可是这般娇娇小小,柔柔嫩嫩的女娃,如个瓷娃娃一般,可不能这样粗糙地养着吧。 就算是送给别家养,女娃想找个不错的人家却是难的。弄不好日后这孩子的命途便流落在了花街柳巷,叫人误了一生。 最后还是瞿思芳救命恩人一般地开了口,说是自己可以代为照看。她生段北秋的时候伤了底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再生育。正想要个女儿,正巧便有了这个机会。 “瞧你们几个也是不会带孩子的,倒不如交给我呢,”瞿思芳妙目一转,笑着说,“待她以后长大了,你们瞧着可有天赋,学剑的学剑,学医的学医,学机关的学机关。若都不成,寻个好人家欢欢喜喜地嫁了也好呀。” 方无应抹着自己发僵的脸,对着瞿思芳行了个大礼,“如此可真有劳弟妹了,” 那头阮寄真也松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用他来操心可算是万幸。瞧那女娃娃长得冰雪可爱,谢灵均似是无比欢喜,待日后和师弟与她一起逗乐玩耍也是好的。 只不过日后的方无应添了一种叫做女儿病的病症。想着法子给这孩子花一些这孩子暂时还不需要的钱,惹得大弟子每天都想把账本吃下去的事儿也就暂时不提了。 第23章 章 二十三·结梅 在那梅雨时节到来之时,阮寄真身上的伤总算是好透了。待身上的用作固定的支架木板全数拆了,他站起来走了两步,只觉浑身都不爽利。躺了几个月,感觉连路都不会走了。拿起一旁的佩剑耍了两把,颇觉生疏,便想着到那剑台上走一套剑法,才不会如此滞涩。 谢灵均知师兄执剑心切,好生将人拉住了。说这天气正是湿闷时节,不若清洗一番。阮寄真闻言脸上一红,想那绷带草药拆掉之后不知怎样的异味难闻。如此不堪一幕叫谢灵均瞧见了,不知心中如何嫌弃呢。只好歇下了练武的心思,回房洗漱了一番。 结果等他走出浴房,老天爷却是下起雨来。谢灵均捧着一筐杨梅过来,打趣说:“看来是老天不让你练剑啦,别闷着了,来吃杨梅呀。” 这一筐杨梅是又大又圆,紫红饱满,一看便让人满口生津。谢灵均来时路上吃了几个,薄唇指尖都染上了淡淡的红色,衬得人煞是好看娇艳。见师弟捡了一个喂到自己嘴边,神情无比天真,问道:“吃么,可甜了。” 阮寄真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望着那双灰色的眼睛,张开嘴把那颗杨梅咬进了嘴里。谢灵均的手指没有马上抽离,而是若有似无地覆在师兄的嘴边。那力道轻若似蝴蝶,好像是在替师兄擦去嘴角的汁水——或许也只是停在那里,在采着蜜。 “师兄!” “师兄呀!” “咿呀呀!” 往旁边一看,阮谢二人皆是笑了。只见云极山庄的小师妹正趴在小师兄的背上,被师兄背着出来玩。雨声嘈嘈,也掩盖不住她欢快的笑声。花辞树背着她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依旧不愿意把人交给旁边跳脚的段北秋。 “咿呀!”到了大师兄面前,小师妹露出一个甜笑,伸出手要大师兄抱。 阮寄真一笑,把师妹从师弟背上抱起来,举了个高,逗得师妹笑得愈发欢畅,才重新拢在怀里。 “你们把幼棠带出来,婶娘知道么?” “我们进去的时候娘正睡着呢,幼棠倒是醒着,眼睛睁得贼圆。”段北秋挠挠师妹的下巴,“怕她闹就带出来了,和娘身边的小杏说过了。” 这女娃自上了山就赢得了整个山庄的喜爱。为给她取名字,方无应挖心挠肺地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用了迟九素想的名字,唤作了幼棠。 这是个天生爱笑的孩子,饿了困了尿了也都不爱哭,嘴里咿呀呀的叫着。惹得瞿思芳老说,比段北秋好带多了。段北秋被亲娘嫌弃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喜欢这个妹妹都来不及,恨不得每天都去抱一抱。 幼棠刚上山的时候,阮寄真还受着伤,不好抱她。这小姑娘便想尽一切办法让大师兄抱一抱,只要是阮寄真入了视线,就像是磁铁一般贴了过去。所有人都惊奇云极首徒的孩子缘,想当初段北秋也是这样缠着大师兄的。 如今阮寄真伤好痊愈,小姑娘可算是得偿所愿,在师兄怀里笑得咯咯的。 “对了师兄,来时我见着师父了,他让你去一趟呢,”段北秋吃着杨梅,把方无应的话给带到了。 “嗯,我知道了,”阮寄真逗了幼棠两下,把她交给了段北秋。又对谢灵均说:“我去去就回……这杨梅……” 谢灵均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清甜笑道:“给你留着。” 闻言阮寄真也笑起来,抬手似是想去揉师弟的脑袋。可忽然又想到什么,抬起一半又收了回去,转身就走了。谢灵均忍不住往前追了几步,看到师兄转过了回廊,还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看着。 “诶,你有没有觉得师兄有点儿不对劲啊?”花辞树目睹这一幕,用肩膀去撞了撞旁边的段北秋。 段北秋正抱着幼棠,阻止她把杨梅往嘴巴里塞,闻言头都不抬,问:“啊?你说哪个师兄?” “两个!”花辞树急得瞪了他一眼,皱着眉,“总感觉他俩怪怪的。” 段北秋终于成功地把杨梅从小师妹的手里给抢下来了,看了看觉得扔了怪可惜就放进了嘴里,拉着幼棠站起来,口齿不清地道:“他俩什么时候不是怪怪的了,谢师兄恨不得每天都和大师兄黏在一块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可是,可是也不是这个黏法儿啊,”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花辞树一副牙酸表情,“你没看到刚才他们俩人的眼神,就,就……” 段北秋一副你咋这么大惊小怪的表情,“就怎么……?” “就和早上婶娘送段师叔出门时候一模一样!” 花辞树抓耳挠腮一番,终于想到了最合适的描述。被他这么一说,段北秋也觉得确实如此,不免想起一件小事儿来。谢灵均初上山之时还有些惊怯,晚上总是去找阮寄真,时间久了便也成了习惯。 可等他到了十一岁,迟九素便不让徒弟半夜跑去找他大师兄了。只说孩子们都大了,不该如此随意,有些事当避一避。方无应原本觉得无所谓,可后来听得迟九素一通解释,他也甚觉得有理。就委婉地叮嘱大弟子不要与师弟走得太过亲近。 那时候谢灵均可是伤心了好一阵,最后也不知阮寄真怎么哄的,总之是哄好了。段北秋那时候还嘲笑过谢师兄胆小,现在想来却实在是有些表面。谢灵均虽然看上去柔弱,可并不是那种娇气的人。为了一点儿不能同睡在一张床上的事伤心,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不过这样的事,段北秋和花辞树年纪都还太小,是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灵均……” 迟九素晃悠悠地出现在转角,冲着还在发呆的徒弟唤了一声。谢灵均收回目光,收足站好行礼。迟九素不着痕迹地往弟子望着的方向瞥了一眼问道:“一切可还好?” 他的问是阮寄真的伤势,因之前都细查过,此番前来当是例行一问。以谢灵均的医术,做这些收尾不过是绰绰有余而已。 谢灵均点点头,很是乖顺地回答:“嗯,已经无妨了。” “嗯,走吧,”迟九素朝弟子点点头,又很是慈爱地对后头的小幼棠勾手,“幼棠,去迟叔叔那儿玩好不好?” “咿呀呀。” 幼棠伸着手就往迟九素那儿跑,段北秋拉都拉不住,只好牵着她的衣服半扶半扯地带着小师妹走。花辞树的注意力全都被小师妹吸引去了,把刚才那点不对劲也都抛到了脑后。 · 阮寄真到了方无应那儿,他师父正在临书帖,看到人来也不抬头扔出一张很是精致的请帖。阮寄真接过打开一看,也是愣了。 “武林大会?” “对啊,”方无应哼笑,调侃道:“来的也真是时候,莫非是算准的?” 阮寄真将帖子看完,将那洒金帖上洋洋洒洒不过一句话的意思:邀请云极山庄弟子前去参加武林大会。他思索了一会儿,疑道:“我记得武林大会的初赛早已过了。” 方无应直起身子放下笔,欣赏了一番自己的书作。才到旁边的铜盆中借水洗了手,接过徒弟奉上的茶,坐到椅子上与徒弟解惑。 “初赛确实过了,但不过是一些无名无派的散人参选的比试。若是得了请帖,便能直接入了复赛。之后一天分制比四场,决出十人,便是决赛了。只要能进这前十,便已经是少年英雄,可扬名天下了。” “原来如此。” 阮寄真沉吟,在心中估算自己的实力。若是自己参加武林大会,可有把握进入前十,一扬云极山庄的威名。可惜的是,他自拜师以来,对手一直都是方无应,而且对比时,师父必然是放了水的。他对自己的实力,还真没有概念。 看徒弟表情方无应便知他在想什么,朗声笑道:“寄真今年当是……十三了吧?” 其实阮寄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不过若是按照老观主捡到他的月份却也是到这个年纪了,所以他点了点头。 “十三岁能杀了熊的,这世间可是难得的,徒儿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但人与凶兽总归不同,不可同比,阮寄真没有轻易下结论。他拿着帖子左右看了一番,直截了当地问方无应,“师父可是希望徒儿参加武林大会?” 他一直都知道方无应此生心愿便是扬云极之名,宣云踪之威。此时机会正在眼前,当然要细细想过,不可随便放过这机会。 不过方无应听完阮寄真的问,神情倒并不是如他想得那般。反而是把那帖子拿过来,压在桌上,指着道:“可不是问我愿不愿,我只问徒儿你,要不要去那平府,赴这武林大会。” 云极首徒愕然,“我?” “自然如此,徒儿你想去么?” 其实阮寄真对这什么武林大会没有多大兴趣,特别是江湖上现在正对云极山庄虎视眈眈,他暂时没有这个兴趣去满足别人的试探与好奇心。比之挣个名头,他更希望是在出师后到江湖上行侠仗义,将云极山庄的侠义之名宣扬出去。 而且,他现在对自己的实力到底如何,实在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并不想贸贸然地就下了山。 看着徒弟沉静的面容,方无应笑而不语。他知这大弟子性情坚毅不易被扰,可是性子却是淡泊如水,不争外物。也不知是不是与幼年那段道观的生活经历有关。自将这孩子收入门下以来,方无应对他无一不是满意的。 但是人生在世,若不想想自己要什么,实在是有些对不起这人世来一遭。看这孩子的表情,方无应就知道若是自己说出了希望他去武林大会的意思,纵然是心中不愿,这孩子也会去的。可是他方无应收弟子,从来都不是为了给自己挣名声的。 他拿起帖子在大徒弟的头上敲了敲,敲得弟子一脸发懵。这表情极好地取悦了云极山庄的庄主,他笑道:“自己再想一想吧,想清楚了便与师父说。” 第24章 章 二十四·暗线 梅雨下午的一番谈论并无什么结果,方无应没有要求弟子马上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不过他想告诉弟子一件事:很多时候你不争,不代表别人不会来逼着你去争去抢,去将那一身锋芒都竖起来。 不过,阮寄真还不满十六,不曾经历过江湖风雨。到时候出师了出去历练一番,必然能有所得。这是一个有慧根且稳得住的孩子,方无应倒是不急。 云极首徒被师父囫囵丢过来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然后就被撒手丢到一边儿不管了。惹得他日思夜想,也没得出个什么答案来。只能抱着那被忽然点开的疑虑,每天操心着这山庄里大大小小的事儿。 方无应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吐着西瓜籽儿,劝慰道:“徒弟啊,小小年纪不要这么老犯愁,会秃顶的……” 段北秋在一旁抱着半个西瓜吃得欢天喜地,无知无觉地跟着傻笑:“是呀是呀,会秃顶的……” “……” 然后他就被师兄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阮寄真揍完师弟,站起身拍了拍手,觉得无比神清气爽。他忽然觉得每天在山上吃饭睡觉揍师弟也不是不可以。花辞树托着半片没咬完的瓜瓤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然后在师兄冰冷的视线下瑟瑟发抖。 总归大师兄依旧每天操心得不行,算着账眼看钱不够,就去打师父那盆山茶的主意。娇贵的大理名花在这恶意满满的目光中,比以前多枯掉半边叶子。争取在大师兄愁死自己之前先秃了顶。 · 云极山庄上的日子过得是悠悠哉哉,可山下凡尘的日子却是不那么好过,甚至不好过得到了无比热闹的地步。 刚开始坤华门为了吹嘘自己还把消息藏着掩着,一副高人相见,尔等凡人不要上来凑数的嘴脸。结果后来来得几波人,都是他们应付不起的,只得老老实实透露那日在山上真实的所见所闻。凡是有点本事的,都从赖语堂那儿知道了云极山庄里有个正年少的弟子。 方无应难探深浅,不好应付。可在江湖上浸淫多年,笑里藏刀,尔虞我诈,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孩子? 不管是为了什么,归雁盟终归是把那张请帖想尽办法地送了出去。 然而武林大会上不止是一遭热闹。今年归雁盟似是流年不利,先是贺老盟主因为姬云海的失踪被人说道。就连贺飞白也被人捅出当年为了权势抛妻弃女的隐秘往事,还和神秘的长白叶家有关。 宴请众门的席上,贺飞白脸色难看,强撑着将众宾客送回到住处。第二日出现时,整个人何止憔悴了一点。归雁盟上下自顾不暇,连武林大会都没有什么精力主持,任由场面乱成了一团。 可惜直到决赛那十人都已经落定,眼巴巴候着的人始终没来。武林大会的请帖落了空,没有引来任何人,坐在赛台前的许多人都慌了心神。背地里他们都是打了包票的,只等着人来了就唱一出好戏。 结果正主没来,一场鸿门宴愣是唱不下去。 面对这朝廷与荆王的招揽,本就与官家亲近的北盟隐隐出现了崩塌的迹象。且知这北盟本就是当年为了抵御戎族入侵形成的一个联盟。如今外敌收服,自然是内斗起来。分作了两派,互相看不顺眼。趁此机会,南都这边又好好出了几次风头,占了许多名声的上风。白玉京傅城主一连几天的心情都欢畅的很。 可暗地里的那些勾当又有谁能尽数知晓。北盟虽崩,但是给老对手下绊子这件事,各门派做起来也是毫不含糊。好好一个武林大会,弄得是乌烟瘴气。一颗单纯的向武之心早就碎了个七七八八。 这也是方无应没有让大弟子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原因。将自己精心培养的徒弟丢掉这样一个不怀好意,欲壑难填的地方,这哪里是养弟子,分明是上辈子结了仇。 只不过,这躲一时不能躲一世。他们被人盯上了,不能一直隐忍不出,到时候总有耐不住性子的人会打上门来。特别是现在的荆王,又是个无比狠毒的人。从他当初对付段家的手段来看,便知此人不好对付。 虽然那些门派的人都已经撤走了,但都只是明面上而已。谁又知道牛耳镇的影子里,又藏着哪些不怀好意的人呢。 · “找不到?费了多半个月的周章,大张旗鼓地逼着本王丢了忠义孝悌和皇兄作对,你们就报回来三个字,找不到?” 此人说话的声音慢悠悠的,语气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可他吐出每一个字都若是毒蛇的信子,在耳边斯斯作响。那般恶劣而高傲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冷汗直冒,双股颤颤。话中包含的阴狠恶毒化作了实质,只要是他高兴,就能结结实实地在人的脖子上咬上一口。再心满意足地看着被咬中的人痛苦地归西。 “是属下无能!还请王爷责罚!” “祝副统领何出此言!若是血滴子都自称无能,那本王可就无人可用了!” 荆王站起来忙忙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来,好似真是一个礼贤下士的贤王模样。可正是这样的阴晴难测,愈发叫人倍感恐怖不安。 这姓祝的副统领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一条毒蛇给缠住了,如何都挣脱不开。他摸不准这位殿下的意思,贸然不敢开口。 纵然荆王笑得再如何温和有礼,那也透露着十二分的阴险。他扶着祝涛,强迫一般把人按在旁边的椅子上。祝涛只觉坐如针毡,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可他知道若是违背了这位殿下的意思,只怕第二日自己的骨头就是这书房里的一条椅子。 “祝统领,”荆王叫人奉了一盏茶给他,“本王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不过是想知道那方元帅的遗孤住在何处,这难得也不成了?而且上次你不是说,已经找到了么?” 祝涛捧着茶的手在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是,的确是找到了。可那山上机关密布,地形复杂,吾等上不去。” “祝统领莫不是在开玩笑吧,”荆王仿佛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机关多,那就多带些人手,走一路碰一路,难不成还摸不上去么?啊,我知道了。祝统领是爱惜手下性命,不愿多做无谓牺牲,是与不是?” “殿下!属下并非是这个意思!” 祝涛惊得一下又重新跪了下去,精致茶碗里的茶水泼了一地,溅到了荆王的脚上。这一次,荆王没有把人扶起来,只依旧笑得如一个笑面修罗。 “爱惜手下是好事,本王正欣赏祝统领这般的人。本王也不欲为本王效忠的血滴子为难出事,不若给你寻个两全之法?” “殿下,请,请赐教……” “唉,”荆王狠狠叹了口气,似是无比遗憾手下的不开窍,“你若上山找不到人,那便把山烧了。又不费时也不费力,还能保住手下性命,这可多好……您说呢,祝统领?” 这放火烧山看似不过一说,却是山穷水尽之时的不得不用的法子,如今竟是被这样随便拿出来指使。祝涛再一次见证了这个男人的阴狠,为了达成目的,怎么样恶毒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本说血滴子本就是前朝刑堂出生,如何在乎一点人命。祝涛虽入此行,可偏偏还有些许良知,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可此时他为了自己与一帮兄弟的着想,不敢也不能辩驳面前这狠辣的主。 荆王是一眼就看出了眼前的人不愿,笑道:“祝副统领心存良善,本王当真是佩服得紧,难怪……你到如今也只是个副统领。” 祝涛低着头不语,挣扎半天咬牙再一磕头道:“还请殿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必竭尽全力为殿下找到那方无应。” “你的全力本王已经见识过了,不必再出来丢人现眼了,”荆王放下面孔冷声道,“本王晓得你们什么顾虑,那帮子江湖莽夫做事还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不好撕破脸皮。哼,不过是群乌合之众……” “罢了,”荆王示意祝涛站起来,从神情来看仿佛已经是不计较祝涛办事不利的罪责,“既然是他们江湖人的事,就让江湖人来解决好了。你去传信给邓小闲,他消息灵通,就让他带着手下的人去找吧。” 祝涛终于敢喘上一口气,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应了声,“是。” “至于你,你去和那吴大统领说一说,劳烦他在京中盯紧了皇兄的动作。只等本王这里找到了好消息,再让他告诉皇兄。皇兄日理万机,就不要再为这等小事操心了。” 听了这话,祝涛浑身恶寒,匆匆应了几声,忙手脚迅速地下去了。 荆王冷笑着看下属脸色苍白,一头冷汗地退出书房。眼光瞟到方才祝涛坐的椅子上,飞起一脚就将这椅子踹倒在地,嘴里狠狠吐出两个字。 “废物。” 第25章 章 二十五·蝉雀 在盛京内宇的西北角有一座修筑很是隐蔽,与本朝华奢之风极度不符的建筑。它阴暗破旧,装饰暗沉,不管是谁走到这里都能感觉到一股森森的凉气。没有人乐意到这里来,而到被捉到这里来的人一般都没有可能再重新走出这里。 这栋造物门口没有牌匾,也无任何示意。但凡是在这内宇中的人都知道,这里是暗部血滴子的总部,里面藏着一群吃人的野兽。 暗部血滴子成形于前朝,至惠帝时期已然成为了朝廷祸害的爪牙。然大周立国时,太丨宗并未将其赶尽杀绝,而是收入盔下,成了皇族一只独特的力量。太丨宗驾崩后,血滴子也分散做了不同的势力,为各藩王世家效命。直到当今登基,才将叛逆清除干净,把这群恐怖的刺客重新收回到手中。 在这座阴森的房子里,唯一能见到一束明亮天光的地方坐着一个男人。他生得极是俊俏,可却是一脸多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这个男人若是闭上了眼睛,总会让人觉得这不过一具尸体,没有一丝儿属于活人的气息。 他现在只是坐在惨淡的阳光下,手里捧着一把珍珠把玩着。他的动作那么漫不经心,若是有一颗落在了脚边。便笑着伸出脚来,将这脱走的碾成了粉末。下属跪在阴影里,向其呈报来自大周每一个角落的消息。只要他想,大概是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吴统领,徐州祝副统领来信。” “嗯。” 男人抖动着指尖,将手里的珍珠悉数倒回了旁边的匣子里,取过那份奏报百无聊赖地看着。看完后,他露出一个阴森僵硬的笑容,说道:“祝涛办事素来是无比利落的,你们要学着点。” 阴影里没有一丝生息,没人晓得这个男人到底是在和谁说话。方才翻动珍珠发出的清脆声响,此时也没有了,空气里一如死了人般安静。 “统领,宫里来人,宣您觐见。” “嗯?” 男人挑起细长的眉毛,死人一般的僵硬容貌露出了些许属于活人的动静,冰凉的眼睛中蕴出笑意。 “陛下的消息倒是快呢,前脚刚收到消息,后脚就来叫人了?” “属下不敢!” 他站起来,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尘,又吹了吹,对跪在地上的人说:“开个玩笑,不要当真。” “……谢过统领。” “好了,你回信给祝副统领,告诉他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是……” 待那报信的血滴子再抬起头来时,吴统领已然不见了。若非是地上已经脏掉的珍珠粉末,还有他方才因为害怕滴下的冷汗,这里或许真的不曾有人存在过。 · 睿帝今年三十有七,登基之后莫说海晏河清,但其治下也算是民生富足。而这之后自然也包括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施行的血腥手段。当年登基的真相并不光彩,在铲除异己之上,他毫不含糊。很多事若是记在史书上,必然是被后人诟病的。幸而太丨宗皇帝英明,留下了血滴子一部。 当年方家旧部被太丨宗纳入势力之后,南征北战留下汗马功劳。而如今则已经死了大半。死于不识时务,死于不忘旧主,死于野心勃勃,更死于功高盖主。余下那一批已经老老实实不敢出头,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上奏了。 太丨宗皇帝在征途之中就寻找过方家那批惊人的宝藏,大周立国后国库空虚,便愈发需要这一批财宝,只可惜皆没有下落。当今是个有很大野心的人,也有着帝王的贪婪。登上世间至尊之位,原本不过是影影绰绰的消息,此时明晰之后,当然不会放过。 而且他发现借着这个机会,也可以顺便将他当年没有机会下手收拾掉的兄弟叔伯们都收拾掉,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跪在阶下姿态无比温顺,相貌美得如一个女人的人正是暗部血滴子的统领,吴良。谁能想到这个让全天下闻风丧胆的人物,有着这样俊美的容貌和如此不值得一提的名字。 这个人现在是睿帝能暂时无条件信任的一个人物。他的存在让睿帝感觉到了作为人主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上尊权。但是这个人也知道了太多秘密,总有一天是要让他抱着这些秘密永远都不能再开口的。 睿帝坐在至尊宝座上,带着纯欣赏的目光好好地打量了跪在地上的吴良一眼。此人的美貌与顺从的姿态都极好地取悦了当今。 “吴统领近日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等本分。” 睿帝微笑了一下,满意地听着吴良给他带来的好消息。 “正如陛下所料,荆王殿下果然与洪江水寇勾结在一起,意在劫掠来往商船。并与水寇贼首有密切往来,正四处打听方元帅遗孤的下落。” “唉,朕这四弟脾性素来有些跋扈,不达目的不罢休。”睿帝叹了口气,痛心疾首地说:“此时竟如此糊涂,与一帮贼寇勾结,如此胡作非为,简直是荒唐!” “陛下爱之深责之切,若能好好劝阻荆王殿下。殿下感念陛下高义,必能及时悬崖勒马的。”吴良脸上的表情很是温和,仿佛只是在与睿帝讨论一个淘气的弟弟,而不是一方包藏祸心的嚣张藩王。 “但愿如此吧,”睿帝似是一个疲惫的兄长不愿多说,摆了摆手道:“你上次说找到了当年方元帅的近身侍卫,叫……” “回陛下,此人名乃苏靖。哭狼崖一役侥幸活命,只不过后来不曾报效朝廷,而是隐居于江湖上。听说……” “听说什么?” 吴良抬起头,微微笑了一下,“听说近日荆王殿下正是在找他呢。” 睿帝眼中精光暴涨,沉默了一会儿方忧心忡忡地说:“正在找他?也是为了方元帅的遗孤么?” 明知皇帝在装傻充愣,但吴良依旧是兴致勃勃地配合着皇位上的那个人,演着这场拙劣的戏。他把头低下来,嘴中透露出一种十分敷衍的不确定。 “大约……是如此……” 睿帝的目光落在了吴良那顶繁花锦簇的乌纱帽上。这顶乌纱帽上暗绣了牡丹,选的仿佛是用人血染成的暗红色。正如此人藏在俊美外表下恶毒如蛇蝎一般的心思。睿帝好像现在才发现吴良跪在地上,温声说:“吴统领快快请起……” 吴良略低了低身子,才从地上站起来。二人的对话之中已经提及了吴良安排的下一步动作之关键,可他依旧不曾多说。暗部血滴子的统领有时不需要太多的主见,点到为止即可。历代的帝王都不喜欢有人比自己聪明,这是吴良浸淫宫中权术多年最明白的一个道理。 果然睿帝只是略略沉思了一番,对吴良说:“苏靖大侠追随方元帅南征北战,此等英雄当乃受人尊敬,绝不可因人之欲而受辱。吴统领便多留意一些,莫让荆王前去找人麻烦。若是再重复段家惨事,朕可是无地自容了。” “陛下爱民之心,臣等感心涕零,”吴良不慌不忙行了大礼,“陛下放心,臣必会保护好苏靖大侠。” “吴统领果然是朕之肱骨,好好好,那便有劳吴统领了。” “不敢,微臣告退。” · “苏靖?那又是个什么东西?”荆王不耐烦地将手里的鼻烟壶放下来,语气不善地听着祝涛的禀报。 祝涛敛着表情答道:“邓门主来信所示,这苏靖本是方乾的贴身近卫。哭狼崖一役护送方乾时,半路冲散侥幸得存。这之后便隐入江湖,现已经是小有名望的一代义侠。” “小有名望?”荆王哼了一句,“你们倒是有本事,这么短的时日内,竟找出这么一个人物。”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不知是褒是贬,祝涛只好默然不语。 “苏靖与方无应关系如何?” “据说亲如兄弟,当年方无应能与白玉京牵上头,正是苏靖帮的忙。” “白玉京?”荆王有些意外,“苏靖还和白玉京有旧?” “苏靖与白玉京傅蛟乃是至交。” 荆王挑了挑眉,大约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意外收获。他对白玉京的富庶早觊觎已久,自然是派了招揽的人过去。可惜傅蛟一直都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态度,但对外却是一直一副大义凛然,不为权贵折腰的模样。 既要名声又要好处,这惹得荆王殿下无比恼火,直斥此人乃是两面三刀的虚伪小人。但是白玉京的势力太大,那群子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野蛮人唯白玉京马首是瞻,实在是不好对付。 跋扈如荆王李景元,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苏靖家住洞庭一代,平日里为人正直不屈,没少给蛟龙门找麻烦。所以还不等荆王有何指使,邓小闲就已经把此人的身份捅了上去。又能立功,又可以找一找这苏家的麻烦。 而对荆王来说,这就是一箭双雕的好买卖。既恶心为难了白玉京,又能把龟缩在夕照峰上的方无应给逼出来。此一想,李景元喜上眉梢,凶横阴鸷的竟也和煦了几分。他拍着祝涛的肩,好似真是一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好好好,祝统领果真是不同凡响。” “王爷谬赞,还请殿下吩咐。” 李景元心情甚好地挥了挥手,饮了口香茗,“也没有什么好吩咐的。既然知道了人在哪里,便劳烦祝统领带人去一趟了。” “是,属下这就调派人手。” “诶,也不必如此着急,”李景元抬起眼睛,把人叫住,“去之前,还请祝统领与手下的弟兄们好好清洗一番,莫要一身肮脏的去见人。祝统领可是暗部血滴子副使,代表的是皇兄的脸面。本王的三皇兄是最要面子的人了,可不要惹他生气。” “……属下明白。” 祝涛领了命从王府书房中退出来,在他走出来的那一刹那,他脸上诚惶诚恐地表情便彻底消失了。那种苍白的,一如死人般的表情,与盛京中暗部总堂里的人一模一样。 接下来他会带着手下的血滴子以当今陛下的命令前往洞庭。没过多久,整个江湖都会知道当年悍骑将军的贴身侍卫遭到了朝廷的为难。 而在这之前,这一消息则会通过血滴子的暗路传到吴良那里。那个阴冷貌美的血滴子总使会坐在他那把沾染了无数人鲜血的椅子上,笑看这兄弟阋墙,江湖风云大变。 第26章 章 二十六·白盏 怀秀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物产丰饶。往前了数,光是名留青史的美人儿,这里就出了好多个。好事人为了对应烟雨楼的《英雄录》做了个《十美人集》,这里头就有五个是怀秀人。 比之牛耳镇这里的风都有着一股温柔乡的甜蜜味道。特别是今天,正是怀秀的白盏节。满城的茉莉、珍珠梅、睡莲尽数都开了。各家女儿们都携了花篮子在街上走着。若是旁边人觉得这个女儿家的才貌值得赞美,便放一枝茉莉在她的篮子里来表达自己的欣赏。女儿家羞羞道一声谢,带着暗香莲步轻移地走了。 一日下来,谁的篮子最满谁的姻缘便愈发圆满。凡是待嫁的女儿会在这一日精心打扮一番,到白盏节里沾沾喜气。 因这白盏节要闹上一整日,出来赏花游玩的人特别多。商贩们早早地就要出门,去抢个好位置,才能笼络一天的好生意。 这家小馄饨摊今天运气特别好,占在了桥头的位置。浓郁的香气被风这么一带,带出好几里,任是谁闻到了便能兴起肚子里的馋虫儿。走得累了,就循着香气过了桥,在支起的木凳子上来一碗小馄饨儿,解馋填肚子,不耽误晚上饭食,妙不可言。 此时这摊子旁边,一树怒放的珍珠梅下坐着个佩剑的少年。年纪瞧着不过十四五,生得是眉清目秀,气质沉着安静。佩剑与折下来的梅枝放在一起,任侠儒雅,刚柔并济,若说剑胆琴心亦不过如此而已。引得旁边人纷纷猜测,这少年的花枝最后会落在哪个姑娘的篮子里。 而他的对面则坐着一个更为纤细的少年郎,因为过分白皙的面孔,叫人以为这是一个女儿家,雌雄莫辩。他正埋着头捧着碗在吃馄饨,明明碗里已经只剩下面汤,也不愿抬头。可真是奇哉怪哉。 “师父都已经答应我跟着你了,”谢灵均委屈地放下勺子,抬起眼睛看了师兄一眼。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一般,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他还帮我头发染了颜色……” 阮寄真终于把看着水面的眼睛挪开,直视着师弟的眼睛。这一眼看得谢灵均眼睛一酸,委屈得又要哭了。 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方帕子,阮寄真轻声说:“你别哭呀。” 谢灵均吸吸鼻子,没接帕子,只把那点委屈又活生生得压了回去。小模样可怜,看得阮寄真心尖儿上一抽一抽的。 “师父都同意了……” 药门弟子还在抽抽搭搭地重复着一句话。意思是长辈都同意了,你不能把我赶回去。阮寄真看到谢灵均掉金豆子的样子是什么反对都咽回肚子里,还能说什么让他回去的话。只能叹息着认命了。 他没忍住,凑上去替师弟擦了擦脸,柔声问:“吃饱了么?” 谢灵均看了看已经可以不用洗的碗,红着脸摇了摇头。阮寄真看着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不曾开口,只抬手叫店家再送一碗馄饨上来,推到师弟面前示意他趁热吃。 说起阮谢师兄弟二人为何出现在怀秀,那也是说来话长。原本,云极山庄的弟子正数着夕照峰上的叶子什么时候黄呢。方无应忽然把大弟子叫了过去。让他立马下山,到地处牛耳镇与洞庭之间的怀秀上等着。待等到了苏靖的夫人与千金,再暗中护送其二人去白玉京。 这事来得猝不及防,没头没脑,阮寄真忙问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方无应摆摆手,解释说有消息来报说荆王可能会对苏家不利。苏靖与夫人商量后,决定分开行动。苏夫人本是幻月宫宫主上官珑的同门师姐妹,这次带着女儿是以回娘家探亲为名寻求庇佑的。 阮寄真不解:“那为何半路改道?” 方无应耐心解释,一则来幻月宫势力不够,就算有心护佑,也护佑不长。二则来,幻月宫虽说是上官珑为宫主,但实际做主的却是她的一个男宠。这个男人空有一副相貌,却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花言巧语惹得上官珑对此人是言听计从,便是有姊妹之情在,也不会久留苏夫人。 还有便是傅蛟的寿辰快到了,整个江湖的目光又悉数放到了白玉京这边。谁都晓得傅蛟与苏靖乃是至交,好友的妻女上门求助,他若是不护那便是不义。因那荆王之势南下还需要些时日,阮寄真甚至无需露面暗中护送苏府家眷即可。 解释完一切,方无应笑着看着自己的徒儿。他没有说为什么不自己出马,也没有告诉阮寄真这一去要多久,只不过问道:“如何?可有为难之处?” 阮寄真细想了一回,双手一抱拳,“徒儿可前往!” “极好,”方无应抚掌大笑,“你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出发。若是脚程快,还能在怀秀玩上几日,说起来那边的白盏节快到了吧……” 这一趟被方无应说得仿若是郊游一般简单,好像只是让大弟子下山去给师弟买点儿芝麻糖。阮寄真原本还有些不确定,被师父这样一说也是笑了。略再问了些细节,便起手告辞。 回到房中,云极首徒开始收拾包裹,料想着要去几日,可要带哪些东西。偏这个时候谢灵均抱着一篮筐梨就走了进来。 “师兄?”谢灵均一双眼睛瞪得老圆,篮子都来不及放下来,“你要去哪儿?!” 阮寄真把一套衣服收进包裹里,并没有怎么注意到师弟的情绪,“师父托我下山办些小事。” “那你要去多久?” 阮寄真算了算,“来回大概一个多月吧……” “要这么久?那会不会有危险?” 阮寄真放下手里的东西,把急成一团的师弟拉到旁边,顺了顺那一头快炸起来的白毛,宽慰道:“不会有危险的,从此处杭越便是骑快马也需这些时日,你不要担心……” “杭越?你要去白玉京?”谢灵均愈发慌了,“怎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呀……” 这样的安慰似乎没什么用处,谢灵均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很慌张的状态里。像是被人揪了尾巴的兔子,满屋子的瞎转。阮寄真被师弟一双眼睛盯得举手投降,想了一想还是将要做之事简单说于了师弟。 结果谢灵均听得脸上发黑,抓住师兄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也要去!” 阮寄真眉头一皱,“别闹!” 谢灵均不服,气哼哼地还要再争辩。接受到师兄一个极其不赞同的严肃眼神,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他当然知道这是师兄生气的前兆,若是自己还要争,便会被认为是无理取闹。云极大师兄掌管师门上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就算整个山庄都知道他宠谢灵均,却也不是毫无底线。 谢灵均往日里虽乖乖巧巧地听着师父师兄的话,可阮寄真知道他骨子里依旧是和其他两个师弟一样的惹事儿性子,且不达目的不罢休,扭都扭不过来。虽然师弟养成这样的性子,他大师兄有一半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也不能一直这么惯着。 一如类似之事,纵然阮寄真确定谢灵均有绝对的能力自保。但他不能控制意外,没有十成的保障,他绝对不会让谢灵均跟着自己去冒险的。 谢灵均见到阮寄真皱眉就晓得他不赞同了,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怎么样他都不希望师兄因自己生气不满。可是一想到阮寄真要离开这一个多月,如何受得了。心里一急,脸上便显出来。 他面皮白皙又薄,泪点又低,什么情绪变化都特别明显。脸上涨起红色,眼睛变得水汪汪的。 阮寄真知道谢灵均这会儿不是真的想哭,而是情绪上来了总控制不住金豆子会往下掉。一狠心就不打算哄,把脸偏到一边,硬气道:“这次不能带你去,你好好留在山上。” “不去就不去,”谢灵均气哼哼的,低头看到手里的梨,扁着嘴抬高了声音,“梨不给你吃了!” 说着就跑了出去。 阮寄真哭笑不得地看着师弟跑远,心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幼稚。不过看着师弟气恼他心中也是不忍,只道回来时哄一哄。谢灵均也知轻重缓急,当是无碍的。 第二日一早,方无应带着两个小的,还有迟九素送阮寄真出门,谢灵均没来。迟九素摇着头叹气说,昨儿回去谢灵均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宿,过了饭点才出来。也不知还再闹什么气。阮寄真只好与师叔说,等自己回来再去哄一哄。 “唉,也是年纪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闹腾的。”迟九素一副吃不消的神情。 旁边方无应哼了一声,说:“我家寄真也这个年纪,也没见他闹啊……” 迟九素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丫,“有你这么个不省心的师父在,寄真要是再不懂事些,你们就等着这山门被炸掉吧。” 阮寄真在师父师叔的吵嘴声中,淡定地嘱咐了两个师弟不要忘了功课。若是等他回来,剑法没有长进,那就等着门柜伺候吧。段北秋花辞树立马站直,手指并拢向天发誓,绝对好好练剑,争取师兄回来的时候可以少跪几个时辰。 云极首徒木着脸听完两个师弟的誓词,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住了收拾俩人一顿的。忧心忡忡地牵着马往山下走去。 结果刚走下门口那百阶的浮云道,入了下方的山石阵,还走不到多久。阮寄真便停下步伐,叹着气对身后说:“好了,你出来吧。” 山风呼呼地吹,阮寄真极有耐心地朝着一边看去。过了一会儿,后面的树丛里露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谢灵均抱着自己的包裹从树背后走了出来。 第27章 章 二十七·随羽 看到师弟的那一刹那,阮寄真甚至都没说什么,不过上前拉住了谢灵均,说:“我送你回去。” 既然已经跟着跑下来,谢灵均哪有回去的打算。被师兄一扯他也是慌了,心一横,一把抱住了旁边的树干,高声道:“我不回!” “……”阮寄真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没想到谢灵均也能这么无赖。一把抓住了师弟的手腕凑近斥问:“你这都和谁学的。” “你管我和谁学,”谢灵均顶了一句。心里犯嘀咕,总不能说这耍赖功夫是和两个师弟学的吧。虽然已经决定死皮赖脸了,可是最后点小面子还是要的。 云极大师兄看着师弟那副执拗的样子,觉得自己都有点儿被气糊涂了。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些个没头没脑的东西。他忍了忍,组织一会儿语言,方才耐着性子劝道:“灵均,这次并非出去游玩,我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护得了你。”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护不了自己?”谢灵均冷冷哼了一句。 阮寄真一窒,不敢说是字。 且说谢灵均拜了迟九素为师,便是医毒双修。随着那个风骚的师父一起,练就一身撒药不眨眼的本事。原本那个被人下了毒却毫无还手之力的弱质小儿,如今药死两头象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迟九素因是年轻时的经历,便认定了人性本恶。教导徒弟时,坦诚得不像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若是真有人要害自己,倒不妨先下手为强。他说人总是要喝水吃饭的,难说入口的东西里又藏了什么呢。 当初将迟家害得家破人亡的绝命牵机迟九素早已不放在眼里。他能做出比之更毒更让人痛苦的东西,以任意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让人生不如死。若非是他并无兴风作浪的念头,大约这江湖上又少不得一个传奇毒医。 十多年后,云极山庄几个弟子在江湖上掀起无数风云,各个是少年英雄,引得万人瞩目。这药门弟子谢灵均就被世人叫做了“玄衣客”。 玄衣之下,阴生阳死;一手奈何,一手娑婆。 说得便是他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医术与毒术,更还有那一手神出鬼没的暗器功夫。便是谁都知道玄衣客不会武功,也没人敢招惹他。 而现在这日后名震江湖的人物因为师兄不乐意带他一起下山,就快坐到地上耍赖了。 阮寄真说不过谢灵均,师弟的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就算是没理,他也坚持了要跟来。云极大师兄便是再有耐心,也稍微烦躁了起来。一下没控制好脾气,忍不住高声道:“你莫要无理取闹,难不成我以后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对呀!以后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这山谷里除了飒飒的枝叶,潺潺的流泉,啾啾的鸟鸣,还有一个满脸惊愕的师兄和一个豁出去的师弟。 二人彼此对峙,眼里都映出了对方与平日完全不同的陌生神情。阮寄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说话结巴的毛病。一句话他的嘴张了又开,始终是没讲出来。愣愣地看着面前神情坚持的师弟,他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最后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 “你下山,师叔知道么?” 迟九素知道么?当然是不知道的。 他送完了阮寄真回到若有楼整理了一会儿药方子,便想起徒弟来。这孩子第一次闹这么大的别扭,做师父的觉得挺新鲜。想着这个时候也该消气了,若是现在去告诉他师兄已经走了,小孩子露出又懊恼又不舍的表情应该很有意思。 这么想着,迟九素背着手晃悠悠地往徒弟房门上一敲……没人响应。复又唤了几声,依旧没声。迟九素心感不妙,推开房门,房间里果然没人了。衣柜里几件衣裳已经没了。旁边一个应是放零花钱的小匣子也空了,盖子还敞着呢。 迟九素登时怒从心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谢灵均自上山就一直都是乖乖巧巧的。人有天分,学医也刻苦,迟九素很是满意这个弟子。若真要说点什么东西出来,大概就是太黏师兄了一点。 可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是阮寄真发现了他,紧牵着手把这孩子带出了那吃人的牢笼。几个长辈见孩子之间的感情和睦,也倍觉安慰。 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迟九素发现弟子的黏劲儿似乎有点过了。幼时天真无知喜欢睡在一块儿倒也无妨,只是年岁越大难不成一点儿避嫌都不曾? 这个年纪的男娃们,正是精关方成的时候,当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结果两个人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自家小徒弟还是喜欢跟着隔壁家的师兄跑,这让迟九素心里可有点郁闷有点不对劲了。 之后他委婉地和方无应提了提,这心大无比的云极大庄主也觉得有点儿道理。遂将二人分开来,不叫靠得这么近。谢灵均那会儿眼见着就是不高兴了,后来倒也无妨。迟九素便安慰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后来,软软嫩嫩的小师妹上了山,迟九素心里很喜欢。否则这山庄里小一辈儿都是上蹿下跳的男孩子可真是无趣得紧。结果,迟大夫发现小幼棠和阮寄真,谢灵均二人站在一块儿,越看越像一家三口。 迟九素觉得自己胡思乱想的病可能治不好了。可这事儿不好乱推测,他也就憋在了心里没有多说。 这一次阮寄真下山去,不愿带谢灵均,迟九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先说二人不必黏得那么紧,也利于他多探探徒弟心里怎么想的。就算是弟子和自己发脾气也无事。毕竟就这么一个徒弟当儿子养,什么话不好摊开说呢。 结果,还不等迟大夫和人谈心呢。这小兔崽子就收拾着东西和人跑了。这让迟九素犹然生出一种种好的白菜猪还来不及拱,白菜就自己跑了的憋屈感。 傲了一辈子的迟大夫哪里受得了这个,当下一甩袖就决定去找方无应。怎么着也要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子给拎回来。 然而还不等迟九素走到大门,他就看到谢灵均被阮寄真领着,背了个小包袱活像个小媳妇儿回娘家似的回来了。这一幕看得迟九素倍觉瞎眼,这简直就是私奔之后过不下去,回来找爹妈救助的千金小姐。 他倒是不知道自家徒弟或许还有卓文君当垆卖酒的风范。 “呀呵,怎么回来了?”方无应从屋子里头探出头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也是懵。 阮寄真不知道叹了今天第几次气,让开半边身子示意谢灵均上前来。谢灵均老远就察觉到师父身上的怒气,心中也是没底。方才他敢和师兄横,可没胆子和师父横。 把包裹放到一边,谢灵均在迟九素面前跪下,请求道:“请师父应允,让徒儿与师兄一起下山历练。” 这是他与阮寄真互相僵持的结果。最后二人各退一步,达成条件。只要是迟九素同意,阮寄真就答应带谢灵均一起去。为此,阮寄真还特意跟着师弟一起回了趟庄里。 “欸?小灵均也想下山么?”方无应在一旁笑嘻嘻,很慷慨地大手一挥,道:“去吧去吧,什么事儿有你师兄护着呢。” 谢灵均闻言脸上一喜,满面希冀地看着迟九素。 迟九素黑着个脸,看着跪在地上的徒弟。又看看旁边笑呵呵的方无应,和眼底皆是无奈的阮寄真。嘴里好像咬着个冰渣子,嗓子眼儿直冒寒气儿地说:“就算为师不同意,你不都跟着下山了吗……” 谢灵均眼睛一暗,老老实实地认错:“徒儿错了……” “就算是错了也要跟着,不是么?” 这话接得极快,把谢灵均嘴里那点祈求全都给堵了回去。今天这事儿做得很是不恰,往大了说往小了说都不好轻易了结。迟九素心道,这开窍有早晚,先开窍那个先苦。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是自家徒弟先栽了跟头。 可寄真这孩子这般好,就算是挑剔如他,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是他又不是嫁女儿,便是隔壁家的孩子再好又有什么用呢。迟九素忍住了没去瞪阮寄真,把方无应全身上下用愤恨的眼神戳了千八百个洞。 谢灵均没感受到师父心中的汹涌澎湃,奄奄跪了一会儿,复挺直了腰板。口齿伶俐地将自己想一起下山的念头又说了一遍。一说二人可互相照看,二说自己也可长长见识,磨炼医术。 最后他说:“我就是想和师兄一块儿……下山去……” 迟九素一口气儿憋到现在,此时终于是忍不住叹了出来。这一声叹重极,仿佛将这辈子的无奈都塞了进去。 他偏开脸,指着弟子道:“你起来,跟我来。” 谢灵均还当他不同意,往前挪了两步,哀哀求道:“师父……” “好了,”迟九素还是心疼徒弟,不忍他跪在地上,走过去把弟子拉起来,皱眉道:“你就打算这样下山?你过来,我帮你把这头发染了。” 谢灵均立即大喜,攀着师父的手臂喊道:“谢师父!” 迟大夫心里念叨着儿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牵着自己的宝贝徒弟,往若有楼走去。阮寄真站在后方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叹,只得弯下丨身把师弟的包裹捡起来。想着今日能否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 方无应在一旁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依旧是笑呵呵的,“你师叔刚才的眼神真吓人……” 阮寄真带着点生无可恋的表情望了师父一眼,由衷地感慨:“师父,您的心可真大。” 第28章 章 二十八·争艳 谢灵均的发色能改,但是眼睛却是没有办法。幸好这立秋过了,仍是老大的太阳,带上乌纱斗笠也看不出什么。 迟九素言与弟子明,这颜色可以维持半个月光景,水冲不掉。若是发现有褪,只要描补上就好。这本来是宫里的娘娘公主们做打扮用的,许久不曾拿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个时候用得上。 药门弟子很喜欢这一头黑发,觉得与师兄的一样,路上忍不住总去摸一摸,扯一扯。骑马又颠簸,等到下了马,谢灵均已经是一头乱发。阮寄真只好亲自上手给师弟梳头。绸缎似的长发一捧握在手里,木梳一梳到底。尾端微微翘着,露出颈后一捧雪。 路上赶路虽然是要苦一些,到了怀秀时间还有余裕。正巧赶上白盏节,纵然阮寄真心中还是有些不赞同师弟跟来,可到了地方,还是带着师弟在这里逛上一圈。 早上赶路赶得急,便没用早点。二人坐在馄饨摊子上叫了两碗馄饨来吃。谢灵均饿得极了,狼吞虎咽两碗就下了肚。看着师弟吃得这般满足,眼角全是欢喜,阮寄真此时也算是认了命。 待师弟吃饱,阮寄真前去付了钱,背起佩剑示意师弟跟上。旁边的人等了许久,只见这少年根本没有取桌上的那支花,不免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谢灵均见此不由一笑,转身将那花枝抓在手里。 “你拿这个作甚?”阮寄真不解。这花枝是方才来时被一个小贩强行塞到手里的。他原就觉得累赘,想顺便就丢了,不想谢灵均又给拿起来了。 谢灵均摇了摇花枝,见那小小花苞无比可爱,心生喜爱。将之斜插到自己的包裹上,对师兄狡黠一笑,说:“你这人啊,不解风情。” 方才还一副委屈的模样,现在阴雨转晴连个招呼都不打。阮寄真只觉得自己是越来越摸不透这个师弟了,只好叹了声气,在后头跟上他。 阮谢二人走走逛逛,走累了就打算到旁边一个茶楼里歇脚。刚一走进去,就感觉大堂里的人齐刷刷全盯着二人看。阮寄真手一紧,背上的剑险些就要出鞘。店小二忙急吼吼地迎上来,满脸尴尬,一头虚汗,嘴里道:“少侠莫惊慌,莫惊慌……那个两位少侠,是要喝茶么?” 一看里头的人,最先入眼的就是幻月宫那能把人晃瞎眼的云纹月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节的缘故,这纹路越发华丽了。而另一边坐着的则是制式颜色更为鲜艳的一众人,应是落霞庄的无疑。 这一派的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看得人直犯晕。若不是其他地方都坐满了,阮寄真和谢灵均是真不想进去。 谢灵均的感官比别人更加敏锐,这里头不管是颜色还是气氛都太过浓烈,让人不适。他可怜巴巴地扯扯师兄的袖子,“师兄,我头晕……” 阮寄真忙问小儿:“可有清净一些的包间?” 小二有些为难,正巧楼上有两个人不知是挨不住这里头可怕的气氛,抖着手脚从二楼滚了下来。小二大喜,指着楼上的一个位置道:“正巧有一个,二位?” 阮寄真抬头看了看,觉得尚可,便示意小二带路。他边走边回头看顾着谢灵均,三人往楼上走去。 眼随人动,穿过那两拨水火不容的区域,谢灵均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块案板上的肉,鸡皮疙瘩都要跳起来了。见师兄一派镇静,便凑了上去,“这群人作甚盯着我?” 拿俊目四下一扫,阮寄真掉头对师弟说:“是在看你包袱上的花枝……” “啊?”谢灵均一呆,取出包袱上的花枝左右移动了两下,果然见这些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好好动了一番。他被逗得一笑,“真是的,可真有意思。他们想要这个么?自己去外头摘一枝不就好了。” “哎哟客官,可不是这样说的。”小二把二人引进了座位,顺手抹了抹桌子,“您二位是刚来怀秀吧。这奉花可不能自己摘的,若是姑娘自己摘了奉花,是要被笑的,来年姻缘都会不好的。” “原来这是奉花啊,”谢灵均看了师兄一眼,撑着下巴笑道:“你怎么不说?我还以为你随手摘的呢。” 阮寄真低头含糊了两声,随意应付了过去。 谢灵均兴致勃勃地继续问小二:“所以这两拨人盯上了我手里的奉花?这是为何?” 小二也是个爱念的,眉飞色舞地就给云极弟子解起惑来。 怀秀这么一个地方,叫得出名号的江湖门派有两个。一个是幻月宫,一个就是落霞庄。两个门派的关系不算特别好。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是会有些磕磕碰碰。抢弟子抢名声,能争的都能争得起来。尤其是幻月宫上官珑和落霞第一千金宁霞姝争“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的事情,至今被人津津乐道。 本来以二人的身份是看不上劳什子的美人称号的。只觉被人点出来评头论足乃是一种羞辱,很是上不得台面。 可偏偏做这《十美人集》的人很不一般。 此人乃是白衣卿相,文采连城,连中三元,风头大盛。琼林宴上大醉一场,嚷着此生俗物已闭,当问情山水而去。说完大笑三声,一拍案,就从这琼林宴上跑了。等人追出去时,发现人早已不见了,只留下一首诗: 一朝酒尽惹浮名,长安花碎在马蹄; 零落成泥香难故,当追春风复还苏。 太丨宗阅罢,又是惊又是叹,又是笑又是恼。评价此人乃是“春风柳七”。正如那柳景庄将浮名还了浅斟低唱,却又比之更加潇洒不羁。偏这人刚好又姓柳,这柳春风的名号便叫传开来。渐渐地,大家就忘了他本名叫什么,全叫他柳春风。 柳春风的名号传出了大江南北,一词一诗奉上万金也求不来。就在这风头大盛的当口,他突然兴起做了本《十美人集》。 这本册子做得极是精美,不仅是有画像,更有柳春风为这十个美人写的词,写的诗。 只不过一夜之间,这《十美人集》几乎就是人手一本了。此中有个叫秀藻的姑娘,不过是小户之女。只因在一次花灯节上偶遇了柳春风,叫他见识了何为“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被排到了十美人的第七名。然后被那极好辛幼安的道王李庆元,当时的十三皇子直接聘做了正妃娘娘。 这种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但是若是搭上了柳春风,又好似什么都讲得通。所以这《十美人集》虽然是好事之作,但其抢手程度并不比烟雨楼的《江湖风云录》低。且这柳春风眼高于顶,颇有个性,若是别人捧了金银来求,说不得讨一顿骂,就算真美人也成了假美人。 上官珑和宁霞殊在有一年的《十美人集》上并列第一,甚至连诗作都化作了一首。一个是当时幻月宫的首席大弟子,一个是落霞庄的独女千金,又都在怀秀地界。这一番戏出来,可真是精彩无比。就算是二人不争,那也少不得被人拿来比较。 而二人都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忍得了和平时就看不顺眼的人是并列第一。一个婀娜愁情,恰比芍药融露;一个艳绝多丽,如似牡丹捧珠。争到后面就成了两个门派在争了。虽然快二十年过去了,一个成了幻月宫宫主整日沉溺于男宠献媚,一个嫁入门当户对的剑域山庄,渐渐迟暮衰老。 但是这两个人当年争风的事儿,总会在白盏节这一天拿出来说事儿。 白盏节可是怀秀美人儿最多的一天了,谁知道这柳春风会不会就混在其中,暗中记下了某个姑娘的名字呢。所以凡是人多的地方这里有一股浓浓的火药味,暗中狠狠较劲。尤其是当幻月宫撞上落霞庄,那简直就是一场天大的好戏。 不过,这场好戏往往殃及池鱼,让旁边的人叫苦不迭。 听了这来龙去脉,阮谢二人也是惊叹。小二很满意自己的讲解效果,就示意二人往楼下看去。指着两边的人开始说起当前的比试情况。 幻月宫这边坐着的乃是一个十六七的小姑娘,相貌当然是上乘的,特别是一低头的风情,风露清愁。虽然年岁尚小,但是坐在一众相貌出众的师兄师姐里,那也是上上等的。而落霞这一边年岁则大一些,容貌不及幻月宫那边精致,但是身材玲珑,当有一番别样风味。 听小二言,幻月宫这边的姑娘叫鹿幺儿,已经是定亲了。未婚夫便是与她坐在一处的同门师兄,叫柴康让。二人是上官珑的弟子,特别是柴康让,在不久前的武林大会上小出了把风头,还有些名声。落霞这边则是现落霞庄庄主宁远的女儿宁妃絮,一手鞭子耍得是极有看头。 两边人可说正面相逢,谁都不让着谁。从状况来看,落霞这边的篮子里奉花好像多一些。从神情上看,也很不把幻月放在眼里。幻月那边仿佛是不急,小姑娘低着头一派娴静。 谢灵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撅着嘴比较了一番。翻过身来坐好,对师兄说:“我觉得还是小幼棠更好看一点。” 阮寄真捧着茶就笑了,这小师妹才多大,牙都没长齐全呢。他拍了拍师弟的背,让他别胡闹。 “那你说下面两个谁好看?” 谢灵均颇有兴趣地问,倒是很想知道阮寄真是怎么想的。可惜阮寄真不解风情到了极致,随意瞥了两眼,回答了一句都一样。 闻言谢灵均频频摇头,指着师兄恨铁不成钢,“众生百态,哭乐嗔痴,最是扭曲。天然美人之貌最是世间难得,你竟然觉得都一样?” 阮寄真凉凉回了师弟一句:“你这话跟师父学的?” 一听就像是方大庄主的调调,绝对不是迟大夫会教给徒弟的。 “哎呀,你管我和谁学的!你就说这话对不对!”谢灵均摇了师兄的胳膊一下,逼着他快点表态。云极首徒被师弟晃得拿不住茶杯。转过座位,很正直地用眼睛上下扫了师弟清清秀秀的容貌一番,点着头道:“对,你说的对。” “……”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都是些你来我往的抬杠拌嘴。自己乐在其中倒也有趣。可惜楼下坐着的人却是等不住了。一名幻月宫的弟子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朝着周围的人一拱手,嘴中客客气气地道:“诸位,不知诸位可否为吾等做个评判?” 话音刚落,落霞庄这边立时发出一阵嘘声,嘲笑起来:“这是觉得自个儿快输了,便求起人来了么?” 柴康让站起来,朝着宁妃絮拱手道:“宁姑娘,你方才将我们拦下来,非要比奉花的多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个结果,不如请这茶楼里的人为我们做个见证,快快地比一场。莫扰了众位游玩的兴致,各位意下如何?” 闻言,宁妃絮眼中闪过急怒,咬着唇凉凉笑起来,“是我要比的么?方才在这茶楼里阴阳怪气的人是谁?我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拿这奉花讨讨喜气,求个不负心的如意郎君。这已有了婚约的,跑出来作甚?” 众人听宁妃絮把不负心三个字咬得极重,又观柴康让瞬间红白交加的脸,立时就知道里面有玄妙,愈发兴致勃勃地开始围观。 幻月宫弟子嚷起来:“难道你们是怕了!不敢比!” “怕什么!”落霞这边也毫不相让,“也不看看谁篮子里的奉花多!” 宁妃絮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人莫要叫喊。嘲意满满地看着鹿幺儿低得越发低的头,又冷笑了一声。 “说吧,你想怎么比啊……” 第29章 章 二十九·糊纸 幻月宫这厢提出要比试,落霞庄自然不惧应战。只说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内,计算二人得到的奉花数量,多着则赢。宁妃絮还道柴康让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呢,竟是这般无趣。她冷笑一声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柴康让上前一步,做足了仪态,“若是我们赢了,还请宁姑娘不要再纠缠幺儿。” “我纠缠她?”宁妃絮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抖着肩膀忍了半天,又说:“那如果是你们输了呢?” 这柴康让心高气傲,想来也没怎么细想过输的可能。被这般一问,他一咬牙道:“若是我们输了,柴某便再不出现在宁姑娘面前。” “这算什么!说得好像我们姑娘很乐意见你似的!” “呸,真是看得起自个儿!” “输不起就直说,少他妈在哪儿惺惺作态!” 落霞庄这边的人立刻就嚷了起来,几句话就把柴康让的脸面剥了个干净,惹得他脸色无比难看。 宁妃絮看够了笑话,抬手制止了同门,大方道:“这样也可以,不过……我要改一改这条件。” 柴康让咬牙,道:“宁姑娘不妨直说。” “呵,若是你们输了,你不能再出现我面前。若是让我瞧见了你……那便让我打断一条腿,如何!” “你这女子,怎么这般歹毒心肠!” “输不起就直说,自己提的赌约不敢认,你们幻月宫就是帮怂货!” 眼见着两边又吵起来,宁妃絮稳稳当当摆明了看笑话。柴康让被架上了高台,愣是下不来地。他若是明智些,自当不会答应这个条件。 可幻月宫弟子都爱面子,他自诩君子风度,心里还有些瞧不上宁妃絮。想着之前与之相交,不过是个有些矫情的小女儿,外强中干而已。若是以后真遇上了,念着以往的情分,说些甜言蜜语当不会如何。 这般一思,柴康让维持着那点君子风度,不再多想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宁妃絮一拍手,旁边人立马提来一个空的篮子,往众人面前一摆。她一笑,抬起下巴示意对面,“鹿姑娘,请吧?” 从刚才开始一直低头不语的鹿幺儿此时方抬起头,看了看柴康让那张有点扭曲的俊脸,低头朝旁边的人说了一声,一个空篮子也马上摆了出来。 好事的小二早就将这消息在门口喊了出去,这般好戏没一会儿就吸引了一大帮人,一窝蜂地往里头挤进来。嗅到了商机的花贩们,带着奉花站在了茶馆门口开始吆喝。虽然是坐地涨价,但没一会儿就卖出去了大半。 因这奉花讲究当面给当面喜,一人一枝最有诚意。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暗地里倒是在双双较劲儿。一会儿这个花铺被人包了,一会儿那个花车被人买了。到了最后,小小的茶楼里愈发挤不进去,排出老远的队列来。 目睹了来龙去脉,谢灵均颇有兴味地看着下头的战况。见着双方篮子里的奉花越来越多,变得装不下,然后又拿新的篮子里来。 “山下可真有意思,为了这么点小事儿也能排出这么大的阵仗。”谢灵均点了点自己那只有点儿焉的奉花,笑嘻嘻地说:“不过也可能不是小事……” 他颇有见解地点评起来:“师兄你看那个落霞庄的宁姑娘,我倒觉得她不是想赢,只是想让幻月宫脸上不好看而已。” 果如谢灵均所说,宁妃絮的神情一直都很轻松,似笑非笑地看着另一边时而紧张时而欢呼的模样。嘲讽的目光在鹿幺儿一直很平静的脸色转着,似乎在期待这个姿态娴静女子的变化。 她的未婚夫将她当做了一个博面子的工具,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好好的百盏节本是祈求姻缘美满的日子,却被推出来任人点头论足。这个小姑娘又在想些什么呢。 没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门户口忽而传来一声大吼:“没了,全城的奉花都卖光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想要奉花的可不知他们两家。其他姑娘也要沾个喜头的,哪有把自己的福气送出去给别人的。 众人一片哗然,盯着面前俩篮子,期待着最终的结果。 “师兄!你眼力好,快帮我瞧瞧,到底哪边多?”谢灵均推了推师兄,很想快点知道结果。 阮寄真粗略看了一眼,淡然道:“两边差不多。” 果然两遭一数,幻月宫这边是一百八十五枝,而落霞派这里则是一百八十六枝。一枝之差,定下了这场争斗的输赢。宁妃絮握着腰间的鞭子娇笑出声,指着柴康让道:“真真是老天有眼,我赢了,你还不快走?莫非真想留一条腿来?” 柴康让的脸色青紫交加,这只输在了一枝上,这可叫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若不是还要脸面风度,他怕是早就忍不住了。幻月宫这边的弟子声息喏喏,不敢招惹暴怒之中的师兄。鹿幺儿默然不语,只小小地松了一口气,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想走了。 落霞庄这边欢呼了一阵,毫不客气地抛出嘲弄的话。宁妃絮任由同门胡闹,见柴康让直喘粗气的愤愤模样,又觉得无趣。心道当时为何觉得这个男人值得自己一恋呢?莫不是瞎了眼。 又去看鹿幺儿的反应,见她眼底似隐隐有放松摆脱神色,便也知这并不是个糊涂的姑娘。心中直道柴康让配不上她。 念此,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颇是风情万种。打了个小哈欠,也不看地上那些漂亮的奉花,对身后同门招招手示意要走。 “等等!” 柴康让一声大喊拦住他人去路。惹得宁妃絮和鹿幺儿都无比诧异地看着他。这幻月宫风云人物拦住了其他人,咬着牙床辨道:“还没有到时候,这比试还没有结束!” 幻月宫之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上前小声地说:“可是柴师兄,这城里的奉花已经卖完了。” “谁说没有了!”柴康让怒瞪了他一眼,然后那热烈的视线就朝着阮谢二人的方向扫了过去。 “哎呀,”谢灵均小小惊呼了一声,“这怎么又盯上我了。” 阮寄真立马把师弟往后带,自己起身坐到了师弟前面,挡住下方探寻的视线。然而柴康让没有看见上面的动静,拱手高声请求道:“请在场不曾奉花的各位莫要吝啬,在下不求输赢,只求一个公道而已。” “这可真是奇怪了,要比的人是他,出了结果不认的也是他。这比试不是他提的么,怎么又嫌不公道了。” 现在的时间确实没有到,若是此人硬要等也不是站不住脚的。谢灵均看不起这人,面上嫌弃,不想继续留在这儿了。 “师兄,我们走吧。” “嗯,走。” 阮寄真自然不会反对谢灵均,他很讨厌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师弟,仿佛谢灵均就是块任人宰割的肉。 二人提着东西下了楼,又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俩人打转。柴康让见二人下来原是一喜,可看他们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脸色一变。 “二位小兄弟请留步!” “你要干什么?”谢灵均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就算是我把这奉花给你,不过是个平局而已。若是我给了对面呢?” 宁妃絮一下子没忍住,又笑了,觉得这俩少年可真是讨人喜欢。 “方才在下也说了,不过求个公道,”柴康让咬牙,抬手行礼,“既然小兄弟有这奉花,为何不行个方便呢?” “你要是觉得不公道,那就再比一场好了。只要那个漂亮的大姐姐愿意和你比。”谢灵均抬了抬下巴,毫不相让,“这花是师兄给我的,凭什么给你?” 柴康让抖着脸皮上的肉,勉强笑道:“小兄弟莫说笑,这奉花本就是给女子之物……” “你管我?我要是拿回去给我娘呢?给我姐姐呢?” 谢灵均生得一副伶牙俐齿,句句呛人,噎得柴康让还不上嘴。围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纷纷起哄。阮寄真看着脸上带笑看着师弟,见他胡闹地差不多了,才低声道:“该走了。” “哦,”谢灵均立马听话地跟在了师兄的旁边,收起刚才张牙舞爪地样子,怎么看怎么乖巧可爱。 柴康让被一通堵,堵得是心中怒气横生,如何放得二人离去,伸手上来就要拦。而几乎就在同时,阮寄真五指成爪,一把扣住了柴康让的手腕,力道之大竟叫这成年人痛呼出声。 眼见着此人脸上痛苦之色并不是作伪,阮寄真才把人放开,心中略有些失望。想当初他随方无应上山前,第一个见到的江湖门派就是幻月宫。那时正值岳州武林大会,那群幻月宫之人意气风发,颇是威风。方无应指着其中的领头人说,不出几年,他必能超越之。 那时的云极首徒并无认知,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多年过去,阮寄真自然不记得当时碰到的人是不是这柴康让了。然,不管是不是他,若是连这样的人物都能在武林大会上小出风头,阮寄真不由深深怀疑起这江湖年轻弟子辈的实力来。 还好当时不曾去什么武林大会,赢了这般人,当真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柴康让没有实力但是江湖人该有的脾气却是不少,不敢相信自己被一个小少年给打败了。抬手又是一掌,阮寄真后跳一步轻巧躲过。迎面祭出一拳,把这柴康让打退了好几步。围观众者发出声声惊叹。 幻月宫的人呼一声围上来,把踉跄着的柴康让扶住了。他刚才急火攻心,现在不知是因实力不如人,还是想起了面子二字。维持着风度站起来,做出遗憾痴情地模样,感叹着:“想来是小兄弟还年幼,并不知我一片痴心。在下……不过是想讨未过门的妻子欢心,博她一笑罢了。” 这里有冠冕堂皇得好不要脸。谢灵均回头看他一眼,笑之:“我若是你,想讨鹿姑娘欢心,就把全城的花儿都买下来,捧到她面前去。而不是任由些不相干的人对她指指点点。你摆出这等比试,讨得谁欢心?你且问过后头的人答应不曾……” 说完也不等柴康让做出反应,扯着师兄的衣袖,神清气爽地出了茶楼大门。 第30章 章 三十·入难 谢灵均昂首挺胸,把那道貌岸然的柴康让好一顿扯面。仗着身旁大师兄武艺高强,大摇大摆地出了茶楼。说了不给就不给,那怕是阮寄真送他一粒沙子他都能装在小瓶子里供起来。何况是塞雪一般的珍珠梅。 而云极大师兄早就习惯了给师弟收烂摊子。方才一试,觉得那柴康让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是个面子货。就算是师弟闹出天来,他也任由这师弟闹,大不了打一架便是。 总之这俩人很有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天赋。 方走出没几步,忽听得背后有人喊。转头见竟是落霞庄的人。宁妃絮高声叫住这俩少年,近处再一看,愈发觉得这俩人顺眼,便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可是刚来怀秀?” “我跟着师兄下山玩儿来着,”谢灵均弯眼一笑,巧妙地避过了二人的真实身份。真像个方下山的天真小童。 宁妃絮也笑了,“怀秀是个好地方,风景好人也有意思。我家便在这西市里头,若是想来尽管来便是。” 说着她满脸愉悦地朝着那茶楼门口看了一眼,朝着同门挥挥手示意回去了。走之前又对阮谢二人说:“我叫宁妃絮,有缘再见了。” 谢灵均笑眯眯地冲人挥手再见,然后转头问阮寄真,“呀,师兄,她怎么知道还会再见的。” 阮寄真道:“闻落霞庄宁远只有一个女儿,且有将庄主之位想传之意。若如此,宁妃絮作为门派传人有点眼力也不是奇怪的事。” 谢灵均点点头,“哦,这样啊,可我觉得那个柴康让就一点儿眼力劲都没有。” 阮寄真嘴上一顿,方才继续说:“……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聪明人。” “哦,师兄,你刚才其实是想说这个世上还是蠢人多,是不是?” “……并没有。” “你有……” “……” 白天这热闹闹地还挺大,晚上在吃饭的地方还有人讨论。都不需要二人怎么打听,自然有消息灵通的人把几个关键人物都抖落一番。 原来那个鹿幺儿明面上虽说是幻月宫嫡系弟子,但所有人都晓得她其实是上官珑的女儿。而其之生父便是现在上官珑最宠爱的男宠,掌管了幻月宫实权的鹿其峰。而柴康让求娶这大红人的女儿为了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柴康让现在是幻月宫炙手可热的人物,大家都觉得他已经是下一任钦定的掌门了。不过今天这未来宫主被俩个小儿下了面子。他不会记恨落霞庄的宁妃絮,自然就把阮谢二人给记牢了。 恼怒的柴康让还没等进了门派大门,便指着手下师弟们,命令他们去找人。说要把今天这俩少年找出来,狠狠给个教训。后头的幻月宫弟子还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扭曲生气的模样,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直到柴康让大吼一声,才跌跌撞撞地跑了。 柴康让一脸恼怒,烦躁地一转身,看到鹿幺儿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有点埋怨鹿幺儿不争气,又觉得她刚才一句话不说更是帮着外人落自己面子。可又不敢对她发脾气,忍了又忍,才带着点不耐烦地语气让鹿幺儿赶快回去休息吧。 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赶人,同行的师姐妹们都很不忿,瞪了柴康让几眼。扶着鹿幺儿往住处里走。柴康让被瞪得气闷,狠狠踹了旁边的树两脚。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还没抖落干净,那边又有弟子来报,说上官珑叫他过去。柴康让抖了抖僵硬的面皮,心中直道这对母女都是烦事儿精,但脸上却还装出了文雅的样子。跟着人往主宫赶去。 幻月宫主宫建在一大片湖上,廊桥曲折,波光粼粼。无数细纱翻飞,再有一众好看的人坐在廊里,香风阵阵,倩影绰绰,当真是如梦似幻。 不过幻月宫弟子现在心情不佳,被这些柔软的织物糊了一脸,恨不得把它们马上扯下来丢进水里。再一抬头,看见主座上那个美貌的妇人,只觉她的嘴也是歪的,眼也是耸的。心中憋气,低下头控制着语气才平稳恭敬地道一声:“见过宫主。” 上官珑神情倦怠,仿佛是午睡刚醒的模样。看到弟子也不曾做出长辈的模样,依旧是一派慵懒。 “洞庭苏靖大侠的夫人乃是我同门姐妹,这几日携女回幻月宫探亲。算着日子,该是明日就到了。你便去迎一迎吧。”上官珑的表情很是漫不经心,并不对师妹的到来有太多的欢喜,“她许久未曾回怀秀,想来也是思乡心切,你陪着到四处逛一逛且罢,不必特来拜见我。” 这话一出,柴康让就知这位苏夫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心中便埋怨起来,不过是这等小事也要自己去办,越想越不能忍耐。正想找个理由推拒此事,上官珑已经一副困倦的样子,让他退下。 柴康让的心情愈发不好,拉着一张脸愤愤地离开了。 苏府家眷是在第二日下午到的怀秀。五六个人簇拥着一辆绣车进了怀秀城内。马车前挂了一个写着苏字的灯笼,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阮寄真与谢灵均在路边等着,见到柴康让领着幻月宫几名弟子在前方迎接,干脆就躲到一旁去,并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踪。 “……这人也太少了吧,”谢灵均抬眼往前望了一望,“苏家不是什么江湖四姓之一么?怎么当家夫人省亲才这么点人护卫?” 从洞庭到怀秀这段路并不太平,陆路崎岖,若是走水路则有洪江水寇拦道。且蛟龙门与苏家有仇,若是知道了是苏府家眷出行,怎么会轻易放过之。若是走陆路,路上的贼寇野兽也是不少。苏家就带了这么点人护主出行,可真有点说不过去。 阮寄真想起临行前师父特意叮嘱不必露面的话,心中便也有了几分思量。告诉师弟不必多思,只不远不近跟着就好。 二人跟着幻月宫与苏家往前走,发现柴康让并未将苏家人送入幻月宫,而是进了西市一所院落里。到了大门口,走出七八个侍女,掀起车帘迎下一个带着纱笠的妇人,随后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孩,想来就是苏家母女无疑。 那女孩刚落了地,就被她娘亲匆匆抱进怀里,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后头的护卫五五六六跟着,没一会儿大门就关上了。 有过了一会儿,大门重开。柴康让带着幻月宫另四名弟子走了出来,脸上那不耐烦的神情老远都能瞧见。也不等身后同门,骑上马就嘚嘚跑了。 “师妹回门省亲,不将人带进门里,反倒安排住在外面。这幻月宫宫主莫非是不喜欢这个师妹?”谢灵均盯着紧闭的大门歪头沉思,愈发觉得今天见到的一幕不对劲。 这种师门之间的关系,除闹出过大事的,若非亲近之人不得知。眼前这一番是幻月宫早已得到了些消息不想惹事,还是真的不在意这个师妹,还真不好说。但如果苏夫人真是携女来寻求庇护的,只怕是已经看到结果了。 阮寄真浅浅扫了那静默的大门一眼,漠然道:“这位苏夫人怕是在这里待不了多久。” 谢灵均无比赞同师兄的话,开始计算还要在怀秀逗留多久时日。二人站在角落复又等了一会儿,见里头未再有动静,便双双离去。 接下来的几日,果真是验证了二人的猜想。柴康让就当天露了一会儿脸,之后都让其他弟子陪着苏家母女在城内城外游玩逛景。不像是回家探亲,更像是迎了不曾来过此处的客人。且云极弟子们发现,这苏家夫人竟是连幻月宫的门都不曾踏入过。 “这位少侠,我母女从洞庭归省至此实属不易,还请少侠再代为通报一声,让师姐见一见我吧。” 忍了三四天,苏夫人终于没有忍住。好不容易拦住了前来过过场的柴康让,请他再求一求情,想要见上官珑一面。 柴康让心中不耐烦眼前妇人,但脸上好歹还装出个耐心有礼的样子。嘴里说的依旧是之前那一套:“还请夫人不必焦急,宫主俗事繁忙一时抽不出空来,特命我前来相陪。宫主说了,正是要将其他事情了毕,然后专门与夫人叙旧。” 这一番话说来说去就那个意思,苏夫人再蠢心里也明白了。但她已经无路可走,绝望之下竟是向柴康让跪下了。 柴康让吓了一大跳,把人扶起来,匆匆安抚了几句,慌里慌张地就跑了。临到大门他回头一看,只见苏夫人一身狼狈睁大了眼睛,眼中满是恐惧惊慌地看着自己。瞬间被吓出一身冷汗,牵过了门前的马迅速就跑了。 苏夫人眼睁睁地看着柴康让甩袖走人,忍不住伏在地上哭泣起来。一直躲在屋内的苏家姑娘跑出来,扑进娘亲的怀里,抱着母亲一起哭泣。此情此景叫其他人见了必是心酸不已。可谁想,那些与苏府母女一同来的人竟是反应也没有一个。任由自家两个主子抱在一起垂泪哭泣。仿若这偏落宅院里,除了她们,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第31章 章 三十一·林危 苏夫人原名罗盏,与上官珑拜上任幻月宫宫主为师。只不过与风光无限的师姐相比,她的性子柔弱沉默,在师门中很是不显。后来嫁给了苏靖,生了个女儿,与师门十几年不曾来往,感情也淡了许多。 一个多月前,一伙人闯进苏家,以二人的女儿苏荷衣的性命相要挟,逼迫苏靖传信给云极山庄庄主方无应。然后,她就被逼着带着女儿踏上了前往幻月宫的探亲之路。 跟随她的五个人并非是苏家护卫,而是那伙贼人的手下。她不知道这伙人到底想干什么,离开苏家前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死是活。到了怀秀,这群人并不阻止她接触幻月宫的人。仿若她真的是来这里探亲一般。 苏夫人原本抱着一线希望,想向师门求助。可是这七天里,苏夫人是一点都没有进那幻月宫的机会,仿若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被从这里赶过来,又赶到另外一边去。 原先那个美貌风韵的妇人此时容姿憔悴,发不曾梳,妆不曾描,眼见着露出表象下的脆弱与无助。她也曾想过这群人是想利用她来引出什么人,或许就是那什么云极山庄的庄主。 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除了被死死看守住的自己,苏夫人不曾发现有任何异动。七天过去了,那些冷漠嗜血的人逼着她带着女儿重新上路。只是这路走的是回家的路,还是黄泉路,她自然是一无所知。 出了怀秀城,一路往东,眼见着要入山林。那群假装起护卫的人便把马车停在路边稍作休整。这里有人支起一个茶棚,正是给这群赶路人歇脚用的。 苏夫人这一个多月来惶惶不安,早绝了求助的心思,只抱着女儿窝在车上不愿意下去。有一时的风吹帘动,她都能害怕许久。押着她来的五人之中,有一人总是以十分淫丨邪的目光盯着她,且这几日越来越放肆。苏夫人知道,自己怕是已经没有用处了,只有任人宰割的命。 若是自己受辱,拔下了簪子自裁了事。可她的女儿还这样小,若是自己去了,女儿该怎么办?想到此处,苏夫人忍不住抱着女儿啜泣起来。 正哭着有一会儿,车窗边儿传来一阵轻巧的敲击声。苏夫人浑身一抖,抱着女儿缩了缩。过了一会儿,外头竟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之音。苏夫人心中讶异,小小挑起车帘一角。 只见窗前站着个小少年,这少年皮肤白皙,因带着纱笠看不见眼睛,只能见到他嘴边扬起的笑,“夫人安好,我与师兄要从此处去洞庭探亲。前方山林茂密,我与师兄武功低微不敢贸然进入。见夫人护卫武艺高强,便想与夫人同路,互做个搭伴,不知夫人可否应允?” 听得洞庭二字,苏夫人心中颤了一颤,忍不住多掀开一点帘子。见那少年旁边还站着一个佩剑的少年郎,身姿英挺,看上去沉默寡言却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感觉。她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丝求生的希望来,可又怕是自己想多了,牢牢攥住了胸口衣衫,抖着嗓子问:“你们……真的要去洞庭么?” 可还不等少年回答,那在茶棚中休憩的五人已经发现这里的不对,提着刀凶神恶煞地走了过来,“什么人,无事莫要靠近,滚远点儿!” “这位好汉莫要生气,我与师兄无意冒犯,”那少年被这般辱骂也不着恼,只笑着将方才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末了央求道:“几位大哥看着便是武艺高强,我与师兄两个小儿实在不敢独自上路,还请几位大侠行个好事吧……” 那五人一见两个少年,说话的这个甚至连兵器都没有,看上去瘦瘦弱弱的,便不放在心上。听得这一段话,更是在心中嘲笑二人不知死活。少年见五人不答,便又去车上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 这女人也不知是这几日被关怕了,还是脑子出了问题。竟大胆地真摆出了夫人架子,要带上二人一起。莫不是她真以为凭这两个少年真能救她不成? “既然夫人已经发话了,那你们就跟上吧。”其中一人嗤笑了一声,“不过若是落下了,吾等也不会等你们。” “呀,多谢五位大侠,多谢夫人!”少年欢快地喊起来,当真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拉着师兄便去把马匹牵过来。 “大哥,怎么就让他们一块儿来了?” “哼,两个不长眼的毛孩子而已,能浪出什么花来?”那领头地看了坐在车内表情惊惧的苏夫人一眼,眼神阴狠直接把人给吓了回去,“到了地方一块儿杀了便是,自个儿倒霉莫要怨老天。” 问话的人朝着车窗看去,猥琐恶心的目光仿若能将那层遮挡给穿透了。想着反正这女人也快没用了,到时候求上一求,想来几个兄弟也不会不通融。便也不再考虑那两个少年,道了声大哥英明便也走开了。 谢灵均盘腿坐在树荫下,好似是和旁边的人在聊天,事实上一直在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那几人的表情神态尽收眼底,他撇着嘴感慨了一声:“这群人的果然不是善类啊……” 阮寄真抬眼看了看日头,眼看着日头偏西,这伙人还没有上路的打算,而车内也毫无其他动静。这七日暗地中跟着苏夫人一行人,若还看不出这伙人的异状,只怕他是真的是眼瞎了。从刚开始他就觉得这群人对待苏夫人的态度太过强硬,丝毫都不恭敬。这哪里是家中护卫的态度,分明是来监视人的。 再加上之前种种疑相,一家主母回门探亲只派这么几个人护卫,又无丫鬟嬷嬷伺候。偏这马车装饰得富丽堂皇,简直就是一个引人来抢的活靶子。 阮寄真担心苏夫人是被人胁迫才到这里来的。而且出了这怀秀城便凶多吉少,被杀人灭口。且这山林里难说遇到什么危险,只要说是贼寇拦路抢劫,谁都不会起疑。如此一想,还是靠近前去,跟紧了苏夫人才可发生异变。 这般想着,他便想想个由头出来,能与几人同路便好了。然还不等阮寄真将想法告之谢灵均,药门弟子已经一挥袖,开开心心地去敲车窗了。那五人见是两个少年,便掉以轻心,让二人顺利地就靠了过去。 点评完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大汉,谢灵均开始点评自己,“师兄,你看,我方才说得可还行?” 阮寄真无奈一叹道:“以后不要擅作主张,好歹打个招呼。” 他不好说刚才看见谢灵均就这么撞上去,可把他吓了一跳,想都没想也跟着一块儿过去了。 谢灵均点点头说:“我们刚才徘徊太久了,我怕被怀疑就上去了。师兄,我错了……” 师弟认错态度良好,且有理有据,阮寄真还能说什么。虽然他知道谢灵均下次估计也是这样想到了就做,然后乖巧真诚的朝自己认错。可不就是仗着自己不会罚他么?无奈同时,阮寄真心中不免有些愤愤,心道总有一日要把这小混蛋好好罚一顿。 护卫五人在茶摊子上闲聊许久,聊到时辰已经颇晚,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驾马拉车,似是要开始赶路了。见此,阮谢二人立马站起来,翻身上马跟了上去,仿若真的是害怕前有恶贼,不敢独自上路。 苏夫人惶恐不安地坐在车子里,车窗小小的缝隙告诉着她日头的变化。眼见着从天光大亮到暮色四合,逃生的希望也随之一点一点暗下来。她很想和刚才那两个少年搭个话,很想告诉他们莫要再跟着了,快些离去才是正经。 她心中后悔,为何要把两个无辜少年拉扯进来。若是他们真不过是想搭个伴,因自己而丧了性命,只怕是自己死了也难以瞑目。苏荷衣因为多日惊惧不曾好好休息,此时躺在娘亲的怀里沉沉睡去。苏夫人看着女儿娇小可爱的面孔,啜泣着将孩子抱进怀里。伸出脚,从靴子上抽出一把匕首握在手里。 若今夜真的命丧于此,便是博一把也要求个生路。实在不行,那就和女儿一起到地底下等着丈夫吧。苏夫人闭了闭眼,心中下了决定。忽然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外头响起那领头男人特意拉长的阴森声音—— “夫人,天色已晚了。今夜怕是赶不到下个城镇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上吧……” 这声音里面因为饱含恶意而让人觉得浑身恶寒,那道薄薄的门帘于苏夫人来说不啻于是阎罗殿的大门。她抱着孩子不肯回话,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忽然,帘子被掀开了,领头人探头进来,看到了慌张失措拿着匕首的苏夫人,极度不屑地冷笑一声。 “夫人,您在车上待了一天了,还是抱着小姐下车活动活动吧。” 苏夫人那袖子擦了擦脸,将睡着的女儿抱起来,拖动着僵硬的身躯,一步一步蹭出门外。临下车的那一下,她脚上一软马上就要摔倒。忽觉手臂上被一股力量撑住,牢牢稳住了身形。 “夫人,小心。”是两个少年中的那个师兄,他一把扶住了苏夫人,撑着她不让她倒下。苏夫人心中一酸,忙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快速地说:“你们快逃,他们不是好人!快逃!” 这少年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扶着她往自家师弟那个方向走去。那带着斗笠的少年现在已经把斗笠摘下来,背在了身后。看到苏夫人来,忙忙也过来搀扶。 “灵均,你照顾好苏夫人。” “噢,我知道的。” 苏夫人心中一惊,心道这两个孩子为何知道自己姓苏。然而等不及她细想,那五个假冒的侍卫已经提了刀走过来。 “苏夫人,吾等千辛万苦地送着你来怀秀,让你见见娘家人。可惜……”那领头人摇了摇头,“苏家给出的报酬却是不够。早前来得时候,便与苏大侠打过招呼。苏夫人归省多久他便活多久。今日,在下送夫人上路,待回去之后在下会与大人求求情,也由在下送苏大侠上路。如此来,你们一家在阴间团聚说不准也能方便一些。” “诶,头儿,这娘们费了兄弟一路功夫,这么不明不白,小弟觉得有些亏啊。”其中一人急不可耐地说,“怎么着,也让兄弟们松松筋骨?养足了精神才好赶路啊……” 此人发出□□实在太过刺耳,阮寄真眉头一皱,转头对身后的师弟说:“把耳朵捂上,不许听他们胡说八道。” “哦,”谢灵均乖乖地把耳朵一堵,做出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结果他一松手,苏罗氏就软着脚摔在了地上。谢灵均又要去扶她,又要捂耳朵,弄得手忙脚乱,只好无辜地看向师兄。 阮寄真叹着气转过头来,留下一句:“罢了,照顾好苏夫人为先。” 那领头人见这两个小鬼依旧挡在那女人面前,一副不惧且不在状况内的模样,冷笑道:“小鬼可怜,不怕死地就这般撞上来。你们若是好好走自个儿的路,今日也不会枉死在这儿了。等到地下,就去问问阎罗王,下辈子走路看准了再走,省得做了冤死鬼。” 说完,他对后头都快流口水的手下招招手,示意他早些解决了,莫要浪费时间。 那人眼睛一亮,冲着苏夫人便走过来,污脏的大手伸过来就要抓苏夫人的手。可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女人温热的皮肤触感而是利刃刺穿了手腕的锐痛。温热的鲜血顺着闪着寒光的剑锋不停地淌下来,滴到了熟睡的女童脸上。女童在睡梦中被这不适的冲刷感惊醒,孩童的哭声和那男子的尖叫一同响了起来。 方才那一剑划过时正乌云遮月,寒芒恰似流星闪过了苏夫人的眼睛。而现在,那轮清寒明月再现明身,她只看见少年的神情一如古井无波,拿着剑的手稳得不可思议。 少年拔出剑,看着被刺穿了手臂的人痛得在地上打滚,皱着眉冷冷说了一句:“好吵。” 苏罗氏立刻把自己女儿的嘴给捂上了。谢灵均抬眼无奈地看了师兄一眼,抬手去拍拍受到了惊吓的小姑娘,埋怨地说:“师兄,你吓到苏姑娘了。” 阮寄真收回剑,一脚把那捂着手满地打滚的假侍卫给踢晕了过去。十分歉意地冲苏夫人点头致歉:“抱歉,在下无意惊扰苏姑娘。” 苏罗氏整个人都是懵的,看着女儿在谢灵均的安抚下慢慢又睡熟了过去,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说了声:“……无事。” 第32章 章 三十二·浑水 “小鬼!你找死!” 变故不过发生在一瞬间而已,这群恶棍举刀便朝着阮寄真砍来。云极大师兄剑上的血珠还没有抖落干净,剑气已开,必然是饮饱人血方能将息。 这四人的速度当是不差,可是在阮寄真面前还是太慢了。 他不过是偏了偏头,就躲过了领头人的奋力一斩。剑鞘划过空气发出一阵飒飒风声,撞在后面一人的肚子上。几乎就在同时,右手中的剑已经送入了领头人的肋下。利剑穿过皮肉,鲜血喷溅。 阮寄真拔丨出佩剑,利落滑出半个转身,又是一剑利落解决了另一个。手腕一转,剑身穿过直直朝着阮寄真砍过来的一人的胸膛,寒芒同月光一起落进了他的眼睛里,凝练成了如洗的杀意。 被剑鞘击中,倒在地上的那一个亲眼见到自己三个同伴不过在瞬息之间就被利落地斩杀。这少年的杀意是如此平静却又无比骇人,全域包裹而无处可以藏身。他惨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就朝着林子深处跑去。 阮寄真没有去追,只不过捡起地上的刀,朝着那个方向往前一掷。林子里发出一声惨叫,然后便没了声息。 剑派大师兄看了看手里的剑,虽然它还是一派光滑似乎不曾沾过血。但阮寄真还是没忍住抖了抖,从怀里掏出帕子将剑身擦干净才重新收回去。 谢灵均看着师兄三下五除二解决掉四个人,心中倍觉师兄之英勇。看他动作起落,心跳有些加速。见阮寄真朝自己走来,他朝着师兄笑了一笑,然后松开了捂着苏家母女眼睛的手。 苏罗氏被蒙住了眼睛,只听得到那伙贼人发出的惨叫声。现在她睁开眼,借着黄昏时刻树林中的昏暗光线,看到了地上倒下的两具尸体。心中惊惧,抱着女儿往谢灵均方向躲了又躲。谢灵均好心拍了拍苏夫人的肩膀,安慰道:“苏夫人安心,已经没事了。” “他们,他们……都死了?” “额,还没有,”眼见着苏夫人又害怕起来,谢灵均忙跟上一句,“不过他已经晕倒了,没事的。” 苏罗氏此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个气质沉稳的少年第一次出手就把对自己意图不轨的贼人的手臂给戳穿了。她忙朝着阮寄真方向拜下去,口里直念:“谢过两位少侠的救命之恩。” 阮寄真并没有回话,只对师弟说:“你把夫人先扶上车,不要让下面的事惊扰到她。” 虽然谢灵均觉得自己师兄刚才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干翻四个人的姿态无比英俊潇洒。但念及苏夫人一介女流,又受了一路的惊吓,此时还是不要再受刺激为好。便小心将人扶起来,扶到车上,细声巧语很是安慰了一番。 给苏家母女留下一个安神的香包,谢灵均才重新跳下车。 阮寄真正从那四人的坐骑上搜东西,找出一捆绳子把晕倒在地上的那个倒霉蛋捆了个结实。看他手臂还在不停地崩血,谢灵均上前去给他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阮寄真搜完了坐骑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开始翻找那几人的尸首。仔细摸寻了两把,也不见什么可以证明这五人身份。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对师弟说:“帮我弄醒他。” 谢灵均应答了一声,上去给昏迷过去的男人扎了两针,见他还不醒,又利落地给了两巴掌。 清脆地声音响在无人的林子里无比清晰,阮寄真走过来扯过师弟的手,“疼么?” “还行,”谢灵均握了握,后知后觉地觉得刚才用力过了头。阮寄真自然是看到了,揉了揉师弟的掌心,淡然道:“以后找根棍子打,别自己动手。” 可怜那贼子被两个巴掌扇醒,第一句听到的就是这般狠毒的话,吓得险些又晕过去。 此时已经是暮霭,一点倦阳固执地守在天边不肯下沉。散漫微光正好射进了谢灵均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十分诡异的亮度。后头的汹涌夜色翻卷上来,直叫人以为在这无人的林子里见到了鬼。 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的同伙尸体,右臂的剧痛无不在提醒着他面前两个少年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青涩无知。二人留他一命,并非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若是他不能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那马上就会成为这泥地上的一堆烂土。 他被绳子绑住了手脚,跪不下来,只能抖着腿死命求饶:“少侠,少侠!少侠饶命啊!” 阮寄真对此无动于衷,冷着脸问:“你们是什么人?挟持苏夫人意在何为?” 那汉子见着阮寄真腰间的剑一抖,嘴巴一哆嗦,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都抖落了出来。 这五人乃是荆王的招募的江湖散人,同其豢养的私兵一起被派出前往洞庭。闯入苏家后,绑住了苏靖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苏靖被其他人带走了,而他们接到的任务则是押送苏夫人到怀秀省亲。在离去途中,要负责将主动接触苏罗氏的人引入前方布置好的圈套内。 不管是谁,意在活捉。 但如果无人接近苏罗氏,那出了怀秀就把这两个没用的棋子处理掉即可。 比之其他四人,这人的色丨心极大。见着苏夫人花容月貌,早就起了龌龊心思。若不是路上同伙拦着,怕是早就动起贼手来。眼见着忍了七日,并不曾有人来多管闲事出手相救。此人便软泡硬磨,求着领头的大哥不必等到交头的地方,早些动手了事。只不过把人处理掉之前,让他解一解肚中色鬼的馋。 阮寄真静静听完这人一段狼哭鬼嚎,心中恶心,忍不住冷笑:“倒也谢过你的急不可耐,若是再多些人,还费我一番拔剑的功夫。” 说完,长剑出了半鞘冷冷贴在那人的脖子旁,吓得那人又是一阵狼哭鬼嚎。 “苏靖大侠现在又在何处。” “这这,这小的不知道哇!小的也只是奉命行事,这都是上头的命令啊!” 这般看来,这五个人也不过是手下的杂兵而已。阮寄真又问了前面都是哪些人在埋伏。此人为了保命自然什么都说。透露的几个门派势力在江湖上还有些地位。也不知道荆王许了他们什么好处,竟也愿意做起这等迫害侠义的勾当。 把该问的都问了,这倒霉蛋也算是知无不言。可是再多的,他也不晓得了。看着两个少年不再开口,他终于慌乱起来,因为他晓得自己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对方已经没有再留着自己的理由。 他想喊可发现自己已经喊不出来,旁边那个有着奇怪瞳孔颜色的少年在他身上扎了两针。就是这两针封掉了他的声音。夜幕降下来,没有人看得清他脸上恐惧的神情。那一种看着死亡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露出恶意满满的狞笑。 然而很快,一道寒芒闪过,所有因恐惧发出的声息也都熄灭了。 · “死了?”听到下属来报,祝涛挑了挑自己的眉毛。哼了一声,他问:“死在哪里?” “禀大人,死在离怀秀外城大约五里远的树林里。除了一人的手臂多了处剑伤,其他人都是被一击毕命。” “未在交头的地方?” “是。” 祝涛死板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屑的神采,又问:“那苏家母女呢?” “马车还在,只不过人都不见了。” “不过是几个散人,死不足惜,可惜逃了两个有用的棋子。” “可是大人,殿下那边该如何交待?” “自己没本事做好差事,到头来还得我们去收拾烂摊子。不过是几个无名小卒,竟还需我费心。” 祝涛此人乃是正统暗部血滴子出身,武艺如何并不知晓,跟随在吴良身边习得了一身喜怒不外露本事。性情是沉默寡言,为吴良马首是瞻。只不过,在提到一些江湖人时,总是能感受到祝涛对他们的不屑与不喜。 荆王明知这些江湖人本事不行,却依旧器重,不过是给祝涛率下的血滴子一个警醒。意在告知血滴子并非完全信任其等,亦或也只是展露一下自己的用人之术,制衡之道。 那属下还在等祝涛的回复。他把手里的信放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袖口随意吩咐道:“便与殿下说,这五人与苏家母女在洪江上遭了水寇。苏家母女被水寇掳走了,而那几个人护卫不利也都被水寇杀了。殿下要找麻烦,就让他去找那邓小闲吧。” “是,属下明白了。” 第33章 章 三十三·蛛 顺洪江往南而下,会路过常德、岳州、锦州、虞州四座大城。沿途多有洪江水寇的窝点与关卡,尤其是各路码头更是明目张胆地按照人头来手过路钱。直至江浙白玉京势力范围,因蛟龙门不敢得罪,这等不公之象才消失。但如果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谁又知道白玉京能安宁多久。 洞庭在常德与岳州之间,乃是一片大泽,方圆八百里一望无际。当年临江观的观主捡到阮寄真的芦苇荡,便是前人开垦围填洞庭湖新开辟出的一处湖泊。后洪江几次改道,新支注入,芦苇荡便有了新的水源,与洞庭分作两个地方。而就路程来说,也不过半天的来回而已。 “苏夫人,等过了洞庭到了岳州,我与师兄便护送你走陆路去白玉京。”船舱内谢灵均给惊魂未定的苏罗氏倒上一盏茶水。 那茶叶虽然不是很新鲜,但好歹是能喝上一口能入嘴的东西。苏罗氏接过也顾不得礼仪,猛灌了一口,真心实意地道谢。 不一会儿阮寄真便从外头推门进来,谢灵均忙迎上去。 “师兄,外头情况如何?” “嗯,这一艘本就是往来于岳州与渝都之间的商船,偶尔会在怀秀停靠。我们运气还不错,正好搭上这一趟。” 阮寄真简单说明了一番,对坐着的苏夫人抱拳道:“这船上层载人,下舱运货,来往行商不少。但是同行携女眷者几乎不曾有。苏夫人携女上船本就引人注目。为安全故,这几日怕是要委屈夫人,在房中待着莫要出去。” 苏夫人弱质女流,这近两个月来担惊受怕,此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此时比谁都想平平安安的。外头鱼龙混杂,她早已决定这几日绝不踏出房门半步。听到救命的少年这样说,她哪有不应下来的理由。 谢灵均见她面有疲色,知道她已经累极,便说让苏夫人去旁边休息。他与师兄二人会在门口守着,有事喊一声便罢,说着便与师兄一起走了出去。 船板上闲逛聊天的人不少,多是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负剑背刀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像阮寄真谢灵均这样的半大少年真是不多,难免叫人忍不住多瞧几眼。为不引人瞩目,二人便往船尾走去。 且说那日阮寄真解决了那五个江湖散人,带着苏夫人逃出了树林。在第二日清晨时入怀秀外城,带着师弟与苏家母女一起登上了这艘商船。 他们特意绕开洞庭便是不想节外生枝。若荆王势力此时还在洞庭徘徊,只要四人一进洞庭范围怕是马上就会身陷囹圄。小命不保之余,可能还会连累到云极山庄。 之前江湖势力聚集在牛耳镇,阮寄真便知道这背后有官家势力在作祟。但现在接触过后,才知其中情况竟比想象的复杂。几多势力成了朝廷与荆王争权夺利的走狗,且一心逮着武林同士穷追不舍。 内斗不止,自相残杀一直是武林常态。阮寄真不止一次在想,当年睿帝甚至都不需要颁下绞杀武林叛逆的旨意,这江湖迟早一天会死在自己的内耗上。 “师兄,把苏夫人送到白玉京后,你有何打算” “暂时不知。” 谢灵均把被江风吹乱的头发一把抓住,想重新塞回发髻里,然后理所当然的失败了。阮寄真很自然地顺手接过,替师弟绾起头发来。这事情他都是做惯的,段北秋也好,花辞树也好,都被师兄捉着整理过仪容。 阮寄真力道温柔,手法熟练,手指轻轻梳过谢灵均的头皮,惹得谢灵均心中一阵激荡。可是又想到师兄如此温柔体贴,大半不过是将自己当做了需要照顾的弟弟罢了。这般一想,这少年的七窍玲珑心不免又酸又涩,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郁结之情,留在五脏六腑凝滞不去。 可惜,云极师兄并没有感觉到师弟徒然失落的心情,帮谢灵均整理好发髻,便很自然地把手放开了。 “师父虽不曾说明之后行事。但现在苏大侠下落不明,朝廷又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只怕是避无可避。就算是为了日后安宁,我大约不会那么快就回去。” 帮师弟整理好仪容,大约也整理好了自己混乱的心情。比之方才,阮寄真的情绪明显稳定许多,又恢复了一派镇静的样子。 “这样呀,”谢灵均眨眨眼,坚定地说:“那我也不回去的,这次下山还不曾见到伤患,当初说了磨砺医术,现在要是半点儿长进都没有就回去,师父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阮寄真心道,师叔不会不放过你,他会直接找我麻烦,或者找师父麻烦。想也晓得赶不走谢灵均,而且让他独自一人回山,阮寄真这个做师兄的是一百个一万个不放心。还是把这麻烦看在自己身边才放心一些。 “我知道,”阮寄真点点头,又与师弟说道:“傅城主寿辰在即,白玉京必是各方势力胶着。前日里知晓了哪些门派与荆王狼狈为奸,到了地方便离那些人远一些……小心一些总是无错。” 谢灵均皱眉,“师兄可是担心我们的身份暴露了?” 阮寄真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曾。”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的佩剑上,抬手覆上了剑柄。前日动手之后,阮寄真亦曾想过,若是自己没有先动手,是不是就不用杀掉那五个人。可再一回想,就算是当时不动手,那伙人也不可能是讲讲道理就可以安全离去的。杀人的感觉并不好,可在生死之际,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然而此番下山阮寄真心中总回荡着一股不安定之感,觉得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好比在阴暗的角落里,好多只蜘蛛已经织好了蛛网要捕食。是小心翼翼绕过蛛丝,找那漏洞逃命,还是冲破蛛网将那些不怀好意的毒物撞落在地…… 方无应遣派弟子下山,难道就真如他所言那般,逛逛风景然后送一送旧识的妻女便好了么?如果,阮寄真与谢灵均身为云极山庄弟子的身份白于天下,介时又该怎么应对? 这种种思虑绕在云极首徒的心间,他憋着一口气想了半晌,半日里没有任何思路。终于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在自家师父的脑门儿上重重划上了三个字——不靠谱! “阿嚏!” 方无应蹲在一棵树上,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引来谁家一只狗嗷嗷地狂叫。他揉揉自己的鼻子,嘀咕道:“是穿太少了么,还是谁在骂我。” 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方无应觉得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可他做了太多遭人恨的事儿,这世间骂他的人一点儿都不少,一时也找不出真主来。只好自认倒霉地从这课树窜到了另一个房顶上。 · 这商船在洪江上行了几日,终于是到了岳州。许是运气好,或者船家自有本事,那些蛮狠不讲理的水寇并没有找他们的麻烦。但是,阮谢二人都看到了那些可怜的小商船,运船被扣被拦,要求留下买路钱。水寇手里握着的明晃晃的钢刀,刺伤了二人的眼睛,云极首徒手中剑鸣不断。 二人护着苏家母女下了船,谢灵均还把自己的斗笠让给了苏夫人。混在人群里,尽量隐匿自己的行踪,快速出了码头。 苏荷衣在船上晕船严重,不过几日功夫,圆润的脸蛋便是消瘦下来,青白着脸色。小姑娘倒也坚强,知道现在不是撒娇的时候,不曾哭闹。她看着比幼棠大不了多少,如此模样引得阮谢二人也很是不忍。 幸而,谢灵均的包袱里多多少少装了不少灵药,都是迟九素下山前不放心徒弟给带上的。此时应急倒也帮上不少忙。 “夫人,落脚不宜久留,今日饭后我们就要出发。请您与苏姑娘务必好好休养。” “少侠放心,我母女知晓轻重。” 一路上,阮谢二人不曾告之苏夫人姓名。苏罗氏便一直以少侠二字称呼二人。她原本极其愧疚将他们拉入险境。可后来得蒙救助,又见二人一路也很照顾女儿,感激之余,便更加信任二人。 被救之后,苏罗氏六神无主并不知道该去哪里。二人提议送她去白玉京,求助白玉京城主,她才稍稍有些头绪。自知现在不是回洞庭的好时节,那伙贼人或许还在苏家附近。 “不必如此紧张,夫人的神情可放松一些,”阮寄真不动神色走在她的旁边,和谢灵均一左一右把人护在了中间,“若过于失态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苏夫人点点头,摆出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妇人模样。二人护着苏家母女随便进了一家酒楼,准备用点饭食就租辆马车继续赶路。 可谁想到,方入门酒楼,就听到了蛟龙门灭了苏家满门,还放火烧掉苏府大宅的消息。 第34章 章 三十四·假相 “放他娘的狗屁!” 一个酒坛子被人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随着酒香飘出来的,还有这怒骂之人扑面而来的怒气与怨气。这精壮汉子袒露着胸膛,胸前五六道刀疤,背上七八痕鞭伤,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 此人乃是蛟龙门总门主邓小闲,原是个犯了事的流放犯人。在流放途中,打死了押送官差,逃到了这洪江上。仗着一身好水性,领着一帮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最后成立了万民唾骂的蛟龙门,狠狠打了一把这武林自诩正义的脸面。 此人脾气爆裂,性格阴狠。像是浑水中的泥龙,潜伏许久,但咬住了猎物就非拖死,吞下去不可。凡是有点好处,是绝对不会让它从自己的手指缝里漏下去。 势力壮大后,邓小闲光明正大地成立了门派,还放言广收门徒。有人看他不起,直言必无人上门,自辱脸面。可事实上,蛟龙门成立后,千方百计想要加入其中的人不在少数。这等水寇组成的势力,甚至无需勘探资质人品。凡是你够狠够毒,拿起刀来朝着老百姓的头上敢砍下去,只管加入便是。这蛟龙门势力很快就扩大了不止一倍有余。 有了个招牌,原本还能嘴上骂两句的人此时纷纷都歇了嘴。甚至在蛟龙门成立的时候上门恭贺。 且道这些人不知是非么? 非也非也。 只因听说那白玉京的大公子都送了礼来,自己上去讨好一番,乃是随了大势的。 虽说傅得松因为此事遭到了傅蛟的冷遇,但是之后如何却是不了了之。邓小闲要的不过是白玉京一个表态,见傅蛟虽训斥了儿子但并没有之后的讨伐,如何不明白白玉京的态度。至于归雁盟那边,他更不在意了。山高路远,纵然在北地再威风,如何管得了洪江上的事儿。 江湖上邓小闲不怕,朝廷上他更没有顾忌了。暗地里帮着这群官老爷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把柄证据都在手,再给些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好处,再威风的官爷爷都能收服了。 可偏偏,还有个没眼色的苏靖常坏他好事。 洞庭苏家是少数几个在蛟龙门立派后公开与之作对的。因是侠义之举,被欺负得狠了的百姓商户们暗中出钱出人,倒也让邓小闲这帮贼寇烦不胜烦。 他早就想把苏家给灭了,奈何不敢轻举妄动。这些年他顺风顺水,但也晓得乐极生悲的道理。苏家站足了道理,他不好随意动手。只想着找个什么法子,叫这迂腐玩意儿身败名裂,到时候打上门去,也叫这帮孙子吃一吃苦头。 然而还没等邓小闲想出对策,荆王那边就偷偷摸摸的找上门来,言语之间透露了些许关于方家宝藏的事情。 若此事为真,等荆王那边真得了宝,他派人跟在后面,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过费点车马人力,就有大好的钱财入手。又有钱财又能除掉碍眼的杂碎,这等好事怎么能少了蛟龙门? 两边一拍即合,邓小闲亲自点了人领着荆王的人,在一个夜里闯进了苏府。 本来邓小闲已经躺在总门主的椅子上,心念着天降横财。谁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口大锅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脑门上。正是千年道行一朝丧,阴沟里翻了船。 邓小闲觉得又冤又恼,他只不过派人将苏靖的消息传给了荆王,并派人指路而已。甚至为了不引火烧身,他叫手下不要露脸只在远处指路。在一处角落里窝着,看到人成事之后马上就回来。 未想荆王手下办事如此不利落,竟叫人半路截了胡。叫一个弱女子给跑了。然而更想不到的是,李景元这卑鄙小人直接把祸端全部推倒了自己头上。等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半个南都都传遍了,几乎所有人都相信这事儿是蛟龙门做的。 气得邓小闲将那日祝涛派人送来的礼物全都用刀劈了个粉碎。 消息传得太快,一看就是有人有意为之。不管是有人栽赃陷害,还是叫蛟龙门背了一些人办事不利的锅,这事儿已经卷进去了,邓小闲就不可能想着空手套白狼,饼从天降。 现在就算蛟龙门把苏氏母女找到,如何说辞别人都不会信。邓小闲也不在乎这点名声。本就是靠着杀人越货起家的,何必在乎声名二字。但是莫名其妙被人摆了一道,邓小闲咽不下这口气,少不得要讨些回来。 “门主!这事儿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去!否则这群朝廷走狗当我们蛟龙门好欺负啊!” “没错!娘的,一帮子给脸不要脸的货!看不住一个女人,他妈的还有脸出来乱放屁!” “要我说,把这勾当抖落出来!比谁不要脸!没了我蛟龙门的消息,荆王那个没种的能翻出什么花!” 一众手下早就按捺不住,见邓小闲摔了东西,终于是抓住了这个男人的心思。前仆后继地叫嚷起来,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气愤难当。 摔了酒坛古董,稍稍出了口憋闷的气儿,邓小闲冷静下来。冷眼瞧了下方一帮叫得正欢的人,脸上狞笑。早前蛟龙门还不曾成立,便有人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觊觎大当家的位置。如今这下头的,全是已经被收拾老实的。 瞧着一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可在他邓小闲眼里一个个都是怂包。但是若能好好听话办事,也不妨用一用这帮蠢货。 “不必理会这些了,冤了我蛟龙门多少名声,就拿多少宝贝来填。凡是上供给荆王的东西,只要过了洪江的地盘,全都给我扣了!”邓小闲一咬牙狠声道。做事做绝本就是他的行事方法,这一次磨磨唧唧地吃了暗亏。不光是明面上,暗地里都要咬回来。 苏家母女本就是个饵,荆王不过是想引云极山庄的人上钩。这么做无非是因为苏靖那边打不开关窍。随着方乾上过战场的人,体内流着军人的血,哪那么容易就出卖旧主。 荆王必不敢就这么轻易叫苏靖死了。若是方无应不上钩,苏靖又一不小心被弄死了,那笔泼天的财宝可就真的没人知道了。 下方的人领了命欢天喜地地出去了,邓小闲招了招手,把值得信任的心腹叫了出来。 “那日派去的人,可看到了荆王的人把苏靖带去哪儿了?” “看到了,”那人一点头,“他们虽然很警惕,不让人跟着,但是我们的人还是跟上去了。” “哼,也不想想洞庭是谁的地盘,”邓小闲满意一笑,招手叫人附耳过来,“你带着人去把苏靖给我劫出来。小心些,不要叫人认出身份。” “是!门主!” · 阮寄真和谢灵均诧异地对视了一眼,扶着苏夫人走到厅堂一个比较靠里的位置坐下。唤了小二来,随意点了几个菜 原本阮谢师兄弟想扮作苏夫人的护卫,奈何年岁看上去太小。相貌又无相似之处,充做子嗣也不对。硬要乔装,浑身上下全是马脚。走在路上,无关紧要的人倒不会注意。怕就怕有心人跟在后头。谢灵均不得不更加警惕,以防有人不怀好意地尾随。 因此,他们几乎不与人搭腔说话。此时若是叫了人来打听,或许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因为他们四人的气质迥异,无论怎么改换打扮,总是怪异的。不好贸贸然叫人过来打听,只好竖起耳朵听别人议论。 只听得堂中议论,确实将苏家遭祸的由头归到了洪江水寇身上。二人愈发感觉此事的复杂起来。阮寄真抬眼去看旁边脸色不好的苏夫人,见她摇了摇头,显然也不知其中详情。眼风示意暂不要多说,用完饭食,早些赶路为好。 用过饭不久,阮寄真去了驿站欲租辆马车赶路。不想那些马车夫们一听几人要去白玉京,就全都拒绝了。问其等原因,只说前面的官道盘问得紧,不让人随意进出。 若只是盘问便罢了,守门的兵痞借机敲诈,不给好处就不让出去。跑一趟本就是辛苦赚不了几个钱,现在就愈发不愿意租车赶路了。 阮寄真不欲与这些人废话,很有方无应风范地直接砸了钱把马车买下。牵了绳子往和谢灵均约定好的地方汇合。 谢灵均早就买了许多路上的必需品,在城门口等着师兄。看到师兄牵马赶车地过来,上去帮了一把。 “车夫都不愿意上路,前面比预想的查得更紧,出城怕是有些麻烦了。”阮寄真扶着苏夫人上了马车,把手递给师弟,“你上去,我来驾车。” 谢灵均哦了一声,抓住师兄的手爬上去,掀起门帘的时候又转身来问:“你买了这车,身上的银子还够么?” 阮寄真嘴里一顿,觉得脑门一紧,咬牙狠道:“……够!” “哈哈,那就好,银子够就好,”谢灵均拍拍师兄的肩膀,笑着安慰道:“至于其他的事儿你放心,咱们绝对能出的去!” 阮寄真面无表情地把师弟往车里一推,放下了门帘。自己坐到车前,手里头鞭子一扬,驾着车就往城门处驶去。 · 到了城门处,果然见到一帮子小兵拦着行人检查。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喊道:“把车门打开,别磨磨蹭蹭的!” 不动声色地扫了这一脸倒霉相的兵头一眼,阮寄真慢慢打开了车门,另一只手按在了剑柄上。 车内传来两声娇呼声,那兵头眼前一亮,探头就往车内瞧。只见车内坐着一个美貌妇人,抱着一个睡着的小儿。另一边则是个带着面纱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着裙袄,挽着发髻,似是很害怕外面的人。娇滴滴的,含羞带怯,瑟瑟发抖。 车内光线虽不好,也瞧得出这小姑娘生得面容极是秀美,含了秋水的眸子怯生生地望过来,直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这俩兵痞还不曾见过这般貌美的小姑娘,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调戏几句,若能摸上一把那就更好了。只听旁边传来一声如同冰渣子一般的声音。 “两位兵爷,可以走了么?” 这二人被打断了本不耐烦地骂几句,但看到这少年腰间闪着寒光的剑,忍不住暗骂几声晦气。最不耐烦就是遇见这种江湖人,一言不合就动手。其中一人不舍地摔了门帘,朝着那少年伸出手。 少年倒也上道,一人丢出二两银子,速度极快地关上了车门。也不等开口多话,扬起鞭子就气势汹汹地走了。 第35章 章 三十五·红豆 拉车的马儿撒开了腿往前跑。这两匹马长年跑车,经验丰厚,跑得又平又快,甚至无需人的牵引,没一会儿就跑出老远,跑到了官道上。阮寄真正牵着缰绳,忽听到背后车门开合,谢灵均扶着师兄的肩膀从里面钻了出来。 那身裙袄他已经脱去,挽起的发髻也散掉了。披着自己的袍子坐在师兄旁边,左边扯扯,右边拉拉地整理衣服。他脸上的妆还不曾褪去,一若怀秀盛放的珍珠梅。春风拂槛露华浓,会向瑶台月下逢。但仔细一看,不过是细细描了眉毛,一点胭脂擦了唇。 这低眉顺眼地模样,秀然天成,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却有着不同的味道。阮寄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皱眉道:“怎么打扮成这样了。” 谢灵均闻言,抓起袖子遮住了下半张脸,然后朝师兄眨了眨眼睛,顽皮道:“好看么?” 拉车的马忽然撩了前蹄,跟疯了似的往前狂奔。阮寄真几番拉扯缰绳才把速度给控制住。谢灵均笑起来,敲了敲背后的车门,朝里面解释说路上不怎么平坦,方才有些崎岖,让苏夫人不要害怕。 “时间不是很充裕,只好请苏夫人随意给装了一下,”谢灵均拿着手帕擦唇,抹出一抹胭脂色,煞是娇艳动人,“幸好效果不错,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过城门时,谢灵均怕效果不好,还特意发出些声响把别人的注意力全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果然那两个兵士看了两眼苏夫人,就被谢灵均扯住了目光。 守城的兵士只晓得要找一对母女。妇人不过三十左右,女娃娃也没超过三岁。结果见车上妇人抱着个儿子,还有一个半大的娇小姐。这小姑娘生得又极好,娇娇怯怯地看过来。他们也就稀里糊涂地把人放过去了。 阮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瞧着师弟一副兴奋的模样就晓得他大概是装上瘾了,只好随便应了一声,把注意力转到驾车上来。 “呀,怎么还擦不干净,”谢灵均抹着唇,“师兄把你帕子给我……” “……哦。” 阮寄真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师弟,看着他随意叠了叠,张开嘴轻巧地含了上去。粉瓣挪离,只在帕子上留下一点淡淡的痕迹。谢灵均抿着唇,伸出舌尖舔了舔,转头问师兄,“擦干净了么?” 做师兄的不敢多看,随意瞄了两眼,胡乱点头就说干净了。谢灵均把帕子还给他,伸出两条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阮寄真把帕子握在手里,原本想塞回袖子里,最后还是塞入了怀中。 谢灵均没注意到师兄的动作,晃着两条腿说:“这次的事情太奇怪了,明明是荆王派人做下的事,怎么又变成了蛟龙门了。” 按苏夫人所说,苏家遇袭乃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这一个多月以来毫无传言,结果他们在船上才待了几日,蛟龙水寇报复苏家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若非从头到尾都知晓瓜葛,阮谢二人怕也是会对这说法深信不疑。 “师兄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栽赃嫁祸给水寇呀?” “或许不是栽赃嫁祸呢……” 谢灵均奇怪师兄所说,忙问这又何解。阮寄真叫师弟坐稳当了,不要乱动免得掉下去,才将自己的想法大略说了一说。 荆王李景元乃是先帝四子,是个嚣张跋扈的人。先帝驾崩后,他第一个就举了争夺皇位的大旗。夺位失败后,竟也能全身而退,封地徐州势力不小。李景元这样的人大概觉得自己势力强硬,无人敢反抗,若是要做点什么,能明抢就不暗夺。从他派人上段家强抢名剑武陵春一举便知此人性情。 在阮寄真下山之前,云极山庄便收到了荆王预对苏家下手的消息,苏夫人与那五个江湖散人的佐证也在。最重要的是,短短几天之内,就引得沿路官兵严查进出,若非官家势力绝对说不过去。 但为何蛟龙门也牵扯其中,想来并不是他们无辜被人摆了一道,而是刚开始就参与到了迫害苏家的动作当中。不过帮凶被人硬做了主谋,本就臭气熏天的脸又被盖上一个大大的屎盆子。 阮寄真与师弟说了一番自己的想法,下结论道:“现在消息不明,护送苏夫人去白玉京要紧。只需等几天,且看蛟龙门接下来的动作。若是他们与荆王不对付起来,便知苏家遭袭到底是不是他们做的了。” 谢灵均知晓师兄意思,低头沉思一番,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挑拨荆王与蛟龙门的关系?”不等师兄作答,他又问:“可知蛟龙门与荆王关系如何?” 水寇至今难除,谁都知道他们背后是有官家势力作保。谢灵均如此猜测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二者之间明面上是毫无瓜葛,背地里是否是狼狈为奸便无从知晓了。谢灵均此番猜测并非没有道理,阮寄真已然决定落脚之后就写信回山庄询问其中细节。 · 岳州到锦州之间的路势因十分宽广,强盗匪徒并无可以藏身的山林水泽,一路以来倒也十分平安。到了入城之时,谢灵均故技重施,又扮演起了娇俏的女儿家,成功蒙混过关。 他大概是扮上了瘾,干脆就一直做了女儿家的装扮。乌纱斗笠一戴,露出半边裙子,与苏夫人站在一块儿也能充作母女了。 苏罗氏大概是提前体验到了给女儿梳妆打扮的乐趣,见谢灵均如此提议,竟也无比高兴。逃命路上苦中取乐,每日便想着给这个便宜女儿如何梳头描眉。 于是便有了谢家小姑娘梳妆打扮毕,拎着裙子去找师兄,问他今日这身好不好看的一幕。看到阮寄真眼角直抽抽,眉心锁起来可以夹死苍蝇。 “我说,你也差不多可以了,”阮寄真揉着自己的眉心,试图阻止师弟的行为。 谢灵均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怎么啦,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呀。师兄觉得不好看么?” 这哪里是好不好看的问题,阮寄真摇头叹气,奈何对着谢灵均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也只能摇摇头说一声:“简直胡闹。” 一般阮寄真说出这样的话,便是默许了师弟的行为。闻此言,谢灵均对着师兄开怀一笑,此颜色当比春晓之花,看得阮寄真一呆,状似无奈地把脸移开了。于是他便没有看到谢灵均眼底那一抹与脸上曼妙颜色极不相符的遗憾伤感。 若说谢灵均为何忽然心血来潮一直扮作女儿家,却也是有段心事在里头。 只因那日阮寄真驾车进了锦州,到了歇脚的客栈门口。车门打开,他很自然地就扶了谢灵均下来。进客栈大门时,旁边不知谁议论了一句。 “哟,这小娘子是谁,长得这般水灵。” “怕是跟着婆家出来探亲的吧,你瞧旁边那一个少年,莫不是她的夫君?二人可真是相配。” 别人不过一句闲话,可在谢灵均心里不啻是个响雷。无言的喜悦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漫上来,将他的一颗心浸得的。这一刻,他很想知道师兄是怎么想的。却发现阮寄真正和掌柜的说话,似乎不曾注意这边。 上楼的时候,他跟在师兄后面,特意慢了半步。抬头便见到师兄挺拔的背影。少年还有些青涩,可肩膀已经有了成熟可靠的线条形状。谢灵均忽而想到那些以前见过的,已经成婚的妇人们。也是这般默默跟在丈夫身后,也是这般望着丈夫的背影吧。 到了房间里,苏夫人帮谢灵均卸去脸上脂粉。他便玩笑一般把刚才的话与苏夫人还有师兄复述了一遍。阮寄真不过摇头并无多大反应,倒是苏夫人温柔笑着说,这般话说得倒也不错,你们二人站在一处,真如个夫妻模样。 说完,她似是想起了自己夫君,露出了些许伤感神色。阮谢二人对视一眼,遂以不打扰苏夫人休息为由退了出去。 掩上门,谢灵均的心思还在刚才的玩笑话上打转。可阮寄真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已经换上了原来的男装,可看着师兄背影的视线与方才上楼时并无区别。那一刻的恍惚,让谢灵均忍不住喊了一声。 “师兄!” “怎么?” 阮寄真一手提剑,一手背在身后,看上去无比的可靠。可也是这样的可靠,叫谢灵均一点也看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是否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辗转。 迎着师兄平静的眼神,谢灵均忽然觉得这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心情实在傻得可怜。最终不过是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什么,便也走开了。 之后这几日,谢灵均顽皮胡闹,就爱做了女儿打扮。也不知那等期待的心情从何而来——莫名期待着再有人无意说一句:好般配的一对小夫妻。 他是那颗入了骨的红豆,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第36章 章 三十六·遇匪 谢灵均扮作女孩儿,与平时总有股不一样的风情。特别是那双眼睛,描了眉之后显得格外灵动。阮寄真总是忍不住朝师弟看。但是药门弟子的五感总是那般敏感,一不小心总能叫他察觉了去。这便让阮寄真倍感狼狈。 那一日客栈里,苏夫人随口一句玩笑话,竟然搅动得云极大师兄素来平静如深湖的心激动不已。一股莫名的悸动从心尖儿上战栗开来。 师弟还在卸着妆,他却想到了来时路上被谢灵均拿走擦胭脂的那块帕子。忍不住拿在手心里看着,那一抹淡淡的胭脂色,仿佛是有了谁的呼吸暖意,轻轻扑在了他的手指上。 可惜老天爷捉弄,能让阮寄真好好感受这份情思的时间总是太少。他走出房门时,还来不及将那块帕子塞回袖子里。谢灵均一声师兄几乎将他的心都叫出来。佯装镇定地转过去问何事,然而这方罗帕被他捏在手里,扭成一块儿一如他纠结的心。 谢灵均终是一笑,不曾说什么就走了。 而阮寄真想开口叫住他的那一声,似是因为极度不合时宜,被僵硬地咽了回去。 · 许是因为没了新鲜劲儿,也因为女儿家的衣服实在是行动不便。谢灵均穿女孩儿衣裳,玩了几天也就消停了。看到师弟终于不闹腾了,阮寄真也是歇了一口气儿。他偏宠师弟,素不会阻止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碰上这般胡闹的,他也是累得够呛。 在山庄里时,谢灵均突发奇想要做些什么,阮寄真都陪着他去。有时一大早就跑过来拉着师兄,要师兄陪自己去林子采药。阮寄真二话不说便起来,护着师弟在林子里玩闹。 段北秋和花辞树这两个小的他也护着,却是如兄如父,若有行差踏错必有惩罚。但是对谢灵均完全不一样。迟九素曾说,他这个做师兄的不该这么纵然着师弟,会纵出毛病来。但阮寄真却似乎不这么认为。 谢灵均拜了迟九素为师。迟大夫又是颇有原则的人,教导徒弟颇有方针,绝不会让徒弟走上歪路。那他这个做师兄的,对师弟纵容一些也是无妨的。而对自家师父,云极首徒大概是觉得他的人品没有什么保障,两个小的又是懵懂学识之期,该严厉时还是需要严厉的。 多年之后,段北秋偶尔知道了大师兄的想法,被这偏心到昆仑关的论调惊得是目瞪口呆。他本以为,在这个全员不要脸的山庄里,大师兄是最正直的那一个了。不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阮寄真被方无应一眼看中收做了大弟子,果然是有理由的。 · 阮谢二人护送苏夫人之行,此时已过了大半。除了开头有些波折,但到现在也算是平安。沿路上,苏家的传闻闹得也算是沸沸扬扬。大多百姓只晓得有一位大侠被杀千刀的水寇给害了,府邸还被烧了,妻女虽因探亲逃过一劫但也是下落不明。纷纷指责起朝廷的剿匪不力,叹言老百姓的日子怎么样都不好过。 而走南闯北的商户与江湖人知道的便要具体许多。说是最近虞州码头不太平,有许多船家被扣了。除了要收买路钱,还会被闯进船舱里,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码头上冲突不断,有人被砍死了,尸体就丢在江里,染红了码头。蛟龙门放言说,不知好歹就是这个下场。然而在场有人看到,那被烧掉的货船上明显就有荆王府的标志。 因不是本地的时事,说起来总会被添油加醋。阮寄真和谢灵均能得到的有用消息不多,也来不及仔细打听便要速速赶路。而接下来这段路并不很好走,因临近洪江,借着蛟龙门名号为非作歹的匪徒很多。而虞州又是上青门的势力范围,此门公开领了荆王的招贤令,乃是荆王手下极大的一支江湖力量。 上青门原属青城派一系,只不过后来青城派散落凋零,分作了大大小小九个门派。其中上青门发展得最有能耐,从起名字中便可看出。此门自认是青城剑法的正统传人,除了三个依附于上青的分支,其余五个都瞧他不怎么顺眼。 虞州通达苏浙,又有洪江过路,乃是大城。南方许多讨好荆王的供奉与消息,大多走虞州的路子。此间,上青门为止保驾护航,可说是很受荆王器重。原本蛟龙门与上青门因为早就打点好了,倒也相安无事。 结果风言风语还没吹散,蛟龙门突然发难,上青门折了好几个弟兄。两边人马在虞州码头对峙,一时也是难解难分。 但于阮谢二人而言,最麻烦的一件事那就是上青门里有人是见过苏夫人的。 “上青门的夫人本也是幻月宫弟子,只不过她是另一位长老弟子,出嫁时日也比我早一些。我二人虽是点头之交,但嫁人之后偶尔竟也有缘遇见几次。夫君携我母女去白玉京,路过虞州时,曾也去上青门里做过客。” 苏夫人大致说了一下苏家与上青门的关系,不过平平而已。所以进了虞州城,被来往的上青弟子看到,被认出的几率自然是不小。此时这里无人会易容术,光靠妆容改变并不能作何遮掩。但要去白玉京,必然是要通过虞州,这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此时就算是临时改走水路也不过是多此一举,迟则生变,不若一行到底。阮寄真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不过花了一个半天就赶到了一个镇子上。结果还没走进去,就在外头的林子里听到了哭天喊地的哀嚎声和尖锐的呼救声。 阮寄真忙拉住缰绳,叫谢灵均带着苏家母女躲到隐蔽处,自己提了剑上前去查看。 前面一群人似是一族之人,瞧着一些下人的衣服制式皆是相同。又见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女眷,满身绫罗绸缎,想来家底很是富裕。便也是这般原因,遭了恶贼的觊觎。大约十来个大汉,持着凶器拦路抢劫。行动极度粗暴,金银财宝皆数不放过。见到丫鬟婆子身上一点小碎金的首饰也拔下来丢到袋子里,扯得一群人哭天喊地,拼命告饶。 “各位大爷,真的已经没有了,”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跪在地上,满脸惊怕地讨饶,“还请各位大爷饶过吾等一条小命,让我们过去吧。” 该搜刮的已经搜刮干净,但这伙强盗似乎还不满足。爬到车上摸了好几把,才不情不愿地朝领头的人禀报,“大哥,真的扯干净了,一根多余的毛也没了。” 领头的人带着一副双锤,闻言很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娘的,这年头连抢钱的都有人抢生意,这么点儿玩意儿够我们兄弟喝酒的么!” 后头的喽啰们立刻起哄起来,死命叫着不够。被抢的倒霉人家几乎吓得要晕过去了。强盗头子似乎很欣赏他们这样害怕的样子,走到女眷里一把抓起一个孩子,在孩子的尖叫里狂笑道:“现在没钱了,家里还有吧!把这群小娘们儿都给我扣了!” 他拿锤头戳了戳地上的管事,恶声道:“若想把这孩子的命留下,那就拿三百两黄金来。若是想叫这一群娘儿们活命,那就拿出一千两。否则,你就等着给他们收尸吧!” 顿时,这场面里的尖叫声,求饶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女眷们四处奔逃,却只能无力地被那群强盗拖回来。家丁们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根本不敢反抗。那个倒霉的孩子被人掐住了脖子,几乎就要断气儿了。 在这无比惨烈的当口,一把剑划破半空,一剑插丨入了那强盗头子的后背里。这人脸上的狂笑还没收回去,就仰面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地咽了气儿—— 第37章 章 三十七·虞州 不幸被捉住的孩子跌落在地上,看到刚才掐住他的强盗脸上还保持着狂笑的神态,口中喷涌出大量的鲜血。身旁响彻着尖叫声,直到背后有一股力量把他扯住,他挣扎起来才发现扯住自己的人乃是自己的乳母。 被惊惧的乳母搂在怀里,他惊愕看着一个人从树林中跃升而出。拔出那柄锋利的宝剑,一声好听的剑鸣响彻在众人耳际。 那道身影在一片混乱之箭来回穿梭,所过之处便是一派寂静。他看到那些强盗的身影一个个倒下去。保持着生前或惊愕或凶狠的表情,然后倒在地上,没了生人的气息。随着那个人影最后一个动作,烟尘随风而过,最后一个强盗跪倒在地上。他手中还抓着刚才抢来的金链子,掉进了尘土里,溅上了猩红的血色。 此时,人们才发现冲出来大杀四方的,不过是一个少年。徒然生变,待这群强盗都死光了,场面还是静的。直到这少年收剑回鞘,一帮狼狈不已的人才反应过来,哭着把被抢走的东西重新捡了回来。 小少爷呆呆地盯着救命恩人看,半晌都挪不开视线。少年朝他看了一眼,抬步走向了刚才那个求饶的管事。 这管事本以为这次死定了,原本跪着求饶,现在跪着磕头大谢救命之恩。阮寄真将他扶起来,询问之间方知这家人乃是虞州城内一家大户,姓王,也算是家大业大。只因家中有长辈病了,一直不见好。虞州有旧俗,长辈患病,需子嗣去祈福祷药。便有家中女眷带着这家小少爷到附近镇子旁一个据说极灵验的庙里去上香。 原本在虞州内外还算是太平的,但是今日王家人也是倒了血霉,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流寇将他们给拦住了。财物被抢倒也罢了,最怕便是有去无回,性命不保。幸而有人行侠仗义,让人大呼幸运。 管家模样的人扯着阮寄真好一通谢,热泪盈眶,万分激动。 阮寄真止住管家又是跪又是拜的动作,问道:“这些强盗在官道上都敢行劫路之事,莫非此处官府都不管的么?” “少侠有所不知,这伙贼子本不在这附近流窜,”管家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从谭越那个方向过来的。前段时间兴风作浪,近来不见踪影。原以为他们都走了,官府也就不管了。结果今日竟如此倒霉给碰上了。” 阮寄真回想刚才听到的一言半语,那伙贼子口中念说一些抢生意的话,却也符合管家之言。看来这伙人被抢了地盘山头,成了一伙流寇,才敢这么大胆地在官道上就抢劫路人。阮寄真几剑将他们杀了个干净,乃是无意做了好事。 看着王家人全都收拾妥当,他朝着管家一拱手道:“我与兄弟同长辈一起去白玉京探亲。不想在半路上马车行辕坏了。正为难之际,听得这边响声才过来查看。不知王管事可否行个方便,行载我家长辈一程?” “这有何不方便,还请少侠稍等片刻,我与我家夫人说一声便来。” 阮寄真做了请便的动作,便转身看着地上匪徒的尸首沉思。谭越距此地不远,不过几座山而已。若是真是流窜至此的贼人,那即是说那几座山林里必还藏着其他匪寇。他方才杀出之前,还以为这十几个人是洪江上的人,如今看来却又不是。 虞州官府与洪江蛟龙门有勾结,干脆连与水寇无关的山贼都听之任之。今日若不将这群败类铲除个干净,只是报官处理,下次出现在这条官道上的怕就是无辜百姓的尸首了。 那厢王管家清点好了人马,问过车上女眷安好,带着王家人的话回来了。说是请阮寄真一行人务必同车而坐,并邀他们入住王府,已报救命之恩。阮寄真谢过王家人好意,转身走到谢灵均与苏夫人藏身之地。 将马车弃了,只留下两匹马,护着苏夫人上了王家的马车,师兄弟二人骑马跟在后头。临行前,阮寄真又拜托王管家待平安归家后,请王家人去报官。然后将这里贼子的尸首给收走。 与王家人一同进城的好处便是入城时无人会上前盘查,顺顺利利地就进了城门。阮谢二人也不推拒王家人的好意,直接在王家住了下来。这一路舟车劳顿,实在是需要休息。结果这椅子还没坐热,虞州府衙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拉着管家一问,果然是为了刚才杀贼灭寇的事情。阮寄真朝着师弟使了一个眼色,自己跟着官府上门来请人的衙役走了一趟。 · 虞州太守罗志璋最近可是愁得掉了大半的头发。 本来这虞州城物产丰饶,风光太平,做了这虞州太守随便搓搓手就能搓处半辈子的好处。他只需在这里熬几年,托一托关系,平调或升迁都不是问题。 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在这金山银山上混身家的打算,结果一个转头,洪江水寇来了。还没等他慌起来,蛟龙门就已经送上了天大的好处,其中还有一封荆王殿下的手书。其中何意自然不必多说,罗志璋放手放得干干脆脆,将那朝廷斥责他剿匪不力的告文也丢在了桌子底下。 结果还不等他潇洒够日头,荆王那边说翻脸就翻脸。徐州那边一道命他赶紧剿灭水寇的命令八百里加急送到他的书桌上。那书信上写的全是些大义凛然的东西,罗志璋看着这道命令,直接傻了眼。 这风云突变叫他实在看不清,朝廷又一道命其速速剿匪的敕令成了拔光罗志璋半边头发最后一把凶器。若剿匪不利,他头上这顶乌纱帽铁定不保。 这可怎么剿,让他拿什么去剿?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下边儿又来报码头那边蛟龙门的人把下边儿供给荆王殿下的一批黄金给截了。罗志璋吓得摔了自己最喜欢一个茶碗。倒抽一口冷气儿,瘫倒在椅子上。 下人大呼小叫地没把大夫喊来,反而喊来了手下衙役。这群咋咋呼呼的衙役欢天喜地地来报,说是有人灭掉了城外一群贼寇,那伙倒霉蛋子的尸体就在府衙门口放着呢。 罗志璋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虽然他很想就这么晕着,当什么都不知道。罗志璋还是被人又掐又摇地给弄醒了。醒来之后,万分绝望的他才知道,死的好像不是蛟龙门的人。这消息让这虞州知府总算是有了点儿活气儿。 可他又不敢上蛟龙门去核实消息,好一点儿不过是连人被丢出来;若是结果不好,他这颗斑秃的脑袋就要留下给人当夜壶用了。 罗志璋着急上火,跺着脚拍着腿叫衙役到王家去,把那惹事儿的、不要命的英雄好汉给请到府衙里来。 虞州太守嘴里冒起好多个泡,总算是把这位英雄给请来了。亮眼一看,得,竟是个半大的少年。背着剑,一番少年意气。 若是平日里,罗志璋还能提着面子夸一番什么少年英雄啦,果敢有为之类的废话。现在急得他半条命都掉了,管不住那等没用的风度,劈头盖脸地就蹬过来一句。 “外头那些人是你杀的?” 姓罗的当官实在没什么本事。本该是气势凛凛的一句话,愣是在话尾打了滑。面前这清冷少年不过淡淡一瞥,就叫他泄了半身的力气,头发掉得愈发厉害。 见着少年面色不佳,罗志璋忙改口,说:“没想到为民除害的竟是这样一位小英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言语冒犯处,还请少侠见谅,见谅!” 少年淡淡嗯了一声,便没话了。噎得罗志璋差点把自己的胡子吃进去。这样的少年不是官场上那些老油子,你来我往说些废话都能说好久。问一句答一声,看着好像很单纯,其实什么都问不出来。 罗志璋看着少年半晌不说话,闷屁放不出一个,简直坐如针毡。终于把那点架子给收起来,慌里慌张地问询道:“少侠,那群贼寇真的是你杀的么?” 少年大概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一个问题要问两遍,终于开口说:“的确是我杀的,总十二人,虞州城外。” 得了这句话,罗太守被吓跑的三魂七魄回归了一半,心中大喜。直言若是这十几人与蛟龙门有关系,对方找上门来,他可终于能给出交代,不必担心小命不保了。 大约是有了底气,罗志璋的威风也回来了,拿出了当官的架势,哼道:“你可知,你杀了都是什么人么?” “一群杀人越货的流寇而已,当是从谭越方向流窜而来的,”少年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太守大人,您既然为一方父母官当是知晓这伙人的来历,何来问我?” “本官自然是知晓的!”罗志璋脸色不好看,瞪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耐着性子说,“本官身为虞州太守,自然要将此事查明,方可报于朝廷。你见朝廷命官不跪,本官已赦你无礼之罪。小儿出言不逊,莫非是讨打?” 这一番威胁似是有了作用,怎么看怎么嚣张的少年听完后,闭嘴敛目,看着比刚才顺眼不少。罗志璋心中得意,命其将来龙去脉统统说出来。少年声音平平简单叙述,与刚才王家人的说法相符。罗志璋百无聊赖,不感兴趣地听着,倒也没找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来虞州又做什么!” 罗志璋一声喝断,面无表情的少年忽然有了些许表情变化,引得罗志璋一喜。只听他犹豫了一下,才道:“奉师门命,原要从虞州转道去徐州……” 他的话还没说完,罗志璋就着急地打断了他,“你去徐州做什么?” 少年抬头看他一眼,冷声说:“无可奉告。” 罗志璋急道:“可是与荆王殿下有关?” 少年表情讶异,似是没想到被人猜出来了。犹豫了一会儿,也就点了点头。罗志璋心中一松,心道果然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少年。随便问一问就承认了,方才那副清高模样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他抽了抽脸皮,摆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来,“少侠的师门莫非是在荆王手底下办事的?” 少年露出一个骄傲的神情,倨傲地点了点头。罗志璋大喜,心想或许从这少年身上可知晓一些蛟龙门为何突然与荆王翻脸的恩怨。遂继续试探道:“唉,不瞒少侠。这洪江上近日来出现了许多水寇,便是很多官家的船只都被他们劫了。今日听得有人行侠仗义,本官甚是佩服,所以才请少侠上门一叙。” 少年的神情又冷淡下来,满身傲气,“出发之前,家师便就叮嘱,遇到这些贼寇不必留情,全都斩杀了便是。此乃侠义之举,便是荆王殿下知晓了,也会奖赏的。” 罗志璋眼里一亮,不可置信地重复道:“全部斩杀了……荆王不会怪罪?” “自然,门中有殿下亲笔书信,”少年点点头,忽皱起眉头来,厉声质问:“莫非大人是不信!” “少侠莫恼,少侠莫恼!本官自然是相信的。”罗志璋笑起来,心中愈发觉得此话是真的。迎着少年略微恼怒的眼神,装出了苦恼烦闷的样子,“少侠不知啊,虞州受水寇山贼侵害已久。本官身为一方太守,剿匪不利已是十分惭愧。若非有……若非有荆王殿下之鼓舞,在下实在无颜直面朝廷的问责呀……” “原来如此,”少年点点头,指着外面道,“那现在外头正好有群祸害被除了,想来大人也不用苦恼了。” 罗志璋没想到这少年这么上道,随便说两句就把这么大一个功劳塞给自己了。他也没那么笨再随意多问,省得这傻兮兮的少年人忽然反应过来。忙满口绽花地说着代替虞州百姓谢过少侠义举之类。 捧天捧地一阵好捧,将这少年人给哄住了,好生送出了府衙大门。罗志璋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心中甚喜,直道不管是荆王那边还是朝廷那边都好交代了。 第38章 章 三十八·水落 罗志璋一通算盘打得极好,若是朝廷与荆王那边问起来,就把这十几个人交上去。说自己费尽心力,总算是逮住了这伙贼寇,至于其他的全都跑了。这样又不得罪蛟龙门,也不会丢了自己的乌纱帽。一通想来,他倍觉自己英明。又叹那少年来得真是时候,一场及时雨了却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将人送出门外,罗志璋是左讨好右拍马。说自己为了完成荆王殿下的命令,一直在追踪这些祸害,一直不得成果皆因人手不够,这群贼寇又太狡猾的缘故。请少年人日后若是见到了荆王,让他在荆王面前多美言几句,说说好话。 这少年果如面上那般木讷,听这些话竟也是不怀疑的信了。说一些大人为国为民效忠,为殿下解忧果然是一方忠良。等完成师门之命,日后见到荆王,必会多与他美言。一番话说得无比恳切,罗志璋喜笑颜开,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阮寄真出了虞州府衙大门,原先脸上那点看似无知的神情立时便静了下来,恢复沉静如深湖的神情。看了看身后这红墙朱瓦,他摆了摆袖遂往王家而去。 昨日偶然救得王家夫人与少爷,为了报恩,他们千恩万谢请阮谢四人住下。阮寄真原本不打算多待,可听闻王家老爷被疾病所扰,谢灵均一颗为医之心便放不下了。便与管家说自己也是个大夫,若有疑难杂症,但说无妨。 管家见谢灵均还这般小,也不是很相信的他的医术。但王家老爷的病确实拖了许久,请了虞州大夫来,药方子开得都一样,断断续续也不见好。既然这小少年敢这般说,不如就请他试一试。便请了谢灵均往王老爷房中去了。 阮寄真回来的时候,谢灵均正好诊断完毕,拿着之前开得那些药方子皱眉看着。管家见此,不免心有惴惴,上前一步问道:“可有什么不对?” “倒也不曾,”谢灵均淡笑,转身问半躺在床上的王老爷,“敢问您吃了这服药后,咳嗽急喘的症状已然减轻,但是却添了头晕目眩的症状,是与不是?” 王老爷与管家对视一眼,惊奇地连连点头。闻此,谢灵均便愈发有了把握,拿起笔重新写了一副方子交于管家。解释道:“这药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一副老方子了,有效果却好的慢。我改了药方,若是二位信得过,便按这个来吧。” 管家狐疑地接过,见那方子上删了两味药材,又添了一味新的。并不是什么没听过名字的珍奇,皆是普通。他有些犹豫,便拿眼去看自家老爷。王老爷在床上晕了一个多月,实在是难受,此时也顾不得如何了,摆摆手叫管家只管去抓药便是。 王管家接了命,送了谢灵均出来。犹豫了一会儿,才问道:“不知这药得吃多久?” 谢灵均一笑,“大约吃四日便有效果了。” “那……可否请少侠在王家多盘桓几日呢?” 攸关性命之事马虎不得。按谢灵均之意,他倒是很想留下来,观察一下王老爷的情况。但是他又不想耽误了师兄的事情,不免有些犹豫。正要想办法回绝,便听得阮寄真的声音。 “不过四日而已,留下也无妨。” “师兄!”谢灵均见来人大喜,忙迎了上去。阮寄真对他点点头,复又对站在一边的王管家道:“这几日多叨扰了。” 管家忙说不麻烦,客气了几句脚下生风地去抓药了。二人目送他离去,才往自己落脚的地方走去。谢灵均因为师兄答应留下来有点高兴,但也有些忐忑。咬着唇鼓着腮帮子,眼珠子直转悠。 阮寄真发现旁边人的动静,忽然觉得这师弟可真好玩,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啊?”谢灵均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说:“在这儿留下,会不会耽误行程啊。” “不会,”阮寄真摇头,随意道:“就几天而已。而且若是看不到王老爷好转,你大概也没心情赶路。” 这话可是实在,为医者最喜便是患者痊愈的那一日。这一路赶得急切,谢灵均没有能出手给人看诊的机会。王老爷也不过误打误撞给碰上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不愿意错过。阮寄真陪着师弟这么多年,带着他下山看诊的次数也多,自然是晓得师弟的心思。 留四天换了谢灵均高兴,于他来说,一点儿为难都不会有。 “谢谢师兄!” 谢灵均一喜,欢呼了一声冲着阮寄真就扑了上去。欣喜之下可想不到这动作有何不妥,直到师兄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把人固定在怀中的时候,谢灵均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师……师兄?” “嗯。” 阮寄真轻轻应了一声,仿佛是无意的动作,埋首在师弟的肩窝里蹭了一蹭,才把人放开了。拍了拍师弟僵掉的手臂,说:“以后不要这么毛毛糙糙的,当心摔了。” 谢灵均不敢置信,呆在原地没有了反应。 刚才阮寄真那微小的动作带来一阵战栗,从腰部一路窜到了脖子,然后在脑中如烟火一般炸开来。那股沉稳的力量带来的悸动还在腰间徘徊不去,他甚至觉得阮寄真刚才是在自己的脖子上落下一个吻。 师兄身上好闻的气息已然散去,谢灵均忽然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一个动作,就能把刚才轻轻摩擦过的感觉留下来一般。一个鼓噪的答案几乎快要冲破他的胸口,快速地躁动着,让谢灵均喘不过气来。 他想开口问点什么,可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只敢捂着脖子,呆呆地看着师兄的背影。 阮寄真已经走了一段路了,发现师弟并没有跟上来。遂而转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师弟不过是捂着自己的脖子,脸上似写满了难以形容的情绪。他的拳在身后握了又握,才装作镇定地问了一声:“灵均?” 见到师兄这幅表情,谢灵均把手放下来,低头一笑。心道方才大概真的只是自己一个错觉罢了。甩了甩头,勉强扯出一个笑,谢灵均抬脚跟上了师兄。 把人送到了房门外,阮寄真叮嘱了些让师弟好好休息的话,自己要去找苏夫人告之四日后再赶路的事情。谢灵均倒想与师兄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慌乱点点头,开了房门进去又匆忙阖上门,将一腔惆怅全都关在了门外。 阮寄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无言转身,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无声的挫败与自我厌恶一如野草在他心中疯长,将云极大师兄素来的矜持给击落得粉碎。谢灵均扑上来的那一刹那,他清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将人搂在怀里,放开时的恋恋不舍,并不是无意,而是期待已久的事情。他的身体深知这种渴望,在阮寄真反应过来前,已经先一步动作。他记得将师弟搂在怀里的感觉,也记得谢灵均颈窝处的柔滑与好闻。 那点情思没有如往常一般听话,被牢牢压抑。在谢灵均靠近的那一刹那,露出了痕迹。何时乱掉的心神并不知晓,但阮寄真的心就如上次的罗帕,被染上了浅浅一层情动的胭脂。 一番动作扰乱的何止是一池春水。阮寄真知晓自己动作冒犯,深怕师弟从此厌了自己。站在门口随意说话,想找个借口解释一下刚才并非有意冒犯。又或者当做不知道,将刚才的事全做了无意。然而谢灵均匆匆将门关上的动作,切断了阮寄真一切思考。 只剩下一颗满满都是挫败的心。 · 少年情思最是恼人,所谓庸人自扰,往往都是自困情愁,多虑而不知解。总之,等谢灵均与阮寄真再露面时,二人都是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而其中滋味到底如何,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了。 晚间时分,两人前来拜会苏夫人。 苏罗氏听闻在王家滞留乃是因为治病救人,她大度得体并无反对之处。这两个少年一路相护,免她母女担惊受怕,已经是心怀感激,如何有会对这等善举多做埋怨。 阮寄真谢过苏夫人大义,又与在场二人说起了今日探听到的消息。荆王与蛟龙门果然是起了嫌隙,听虞州太守所说,徐州那边甚至是下了对蛟龙门的剿杀令。如此不留情面,想必是对蛟龙门恼怒至极。这般看来,荆王似是相信了,苏家母女的失踪就是蛟龙门所为。 虽说两边狗咬狗,能为阮寄真一行人提供些便利。但如果稍微不慎,惹得两边追杀,事情就不那么好办。在王家这几日,正好是躲避几日。苏夫人在这不必露面,有何消息由阮寄真前去探寻便是。 下山之前,方无应曾与弟子说,是收到了苏家的来信。信上说担心苏家不敌,才由苏夫人出面去幻月宫寻求庇护。但阮谢二人救下苏夫人后,便知那时苏家已经遇难。想来是苏靖在信上透露出了些许消息,引得方无应知道了真相。 若只是方无应一人,必是没有办法两头兼顾。可以一边保护苏家母女,一边去找失踪的苏靖。所以才匆匆将弟子寻来,让他代为行事。原按照云极大庄主的意思,阮寄真本该不这么早就下山去。怎么着也得满了十六,然后威威风风地出去见世面。 幸而阮寄真并不在意什么匆忙不匆忙之说,若能帮到师父,不过是提早个两年历练罢了。此时他更想知道方无应有没有找到苏靖,将人安全救出。然而,因担心书信半路被劫。在虞州这样的地方也不敢随意暴露,与云极山庄的线庄接头,便也一直没有写信回去。 “两位少侠不必忧急,”苏夫人朝二人笑了一笑,站起来行了个大礼,感激道,“能得二位相助,我已然十分感激。实在不敢让两位少侠冒着生命危险再与我苏家做些什么。这本是我苏家与蛟龙门的恩怨,且到了白玉京,我自会请傅城主帮忙找到夫君,到时候再做个了断!” 这一路上,阮谢二人虽不曾透露身份。但苏罗氏也不是愚笨之人,大约猜出了他们正是云极山庄的人。苏家过往,苏靖早与自己的夫人交代明白。苏罗氏自认因方家资助,才有了苏家的当今。虽因此招惹了豺狼,但夫君高义不肯透露旧主之后,她苏罗氏也是江湖儿女,又怎么会给夫君抹黑。 阮谢不敢受苏夫人的礼,上前将人给扶住了。阮寄真说:“当前夫人的安危最重要,等到了白玉京,夫人能安顿下来。我与师弟二人自会帮夫人寻到苏大侠。还请夫人不要惊慌,苏大侠吉人自有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第39章 章 三十九·南都 凡是有吴良出现的地方,身边必是要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的。他极爱这些东西身上发出来的,让人晕眩的光芒。便是自己一个人坐着,都爱拿着一点东西把玩。若是东西掉了,他也不捡,干脆伸了脚碾碎了了事。然后瞧着那一地碎片,笑得志得意满。 便如现在,这昏暗黯的血滴子总部里,吴统领手里举着一只天目杯。窝着手心圆圆一盏,海蓝的釉面上,碎细延展开层层如同鱼鳞一般的碎文。吴良举着它,放到面前啧啧称赞起来。 “真是好些年头不曾见过颜色这般正的天目杯了,”嫣红的唇角绽开一个醉人的笑容,好似真陶醉在了这等宝贝之中,“文人斗茶成风,最喜这般黑瓷茶盏,说是宜于比试。后来,若手中不曾有一个建窑的杯子,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喝茶的。” 他似是想起什么,又笑了一下,觑着下方站着的下属道:“你们说当今世上,这些个文人骚客里有谁见过这样的天目杯?” “剧传此等釉色的天目杯唯独箫汉时的大师良工先生才能做出。传至今世,天底下也只剩这一盏了。便是……当今的宝库里也没有这样的杯子。更不要说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了。” “正是这个道理。” 下属的话显然是取悦了吴良,奢艳的容貌立时鲜活起来。将这只万中无一,有市无价的绝品珍宝放进宝箱里,然后随意丢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我听说有这样一只杯子,也不过十几天前的事儿。你们就手脚灵便地替我弄了来,值得嘉奖……我这里宝贝不多,若是看上喜欢的,挑走就是。” 下方几个人听到这句话连忙跪下,根本不敢抬头望一眼这位吴统领背后那撑天铺地的珍宝库一眼。直言为其分忧乃是本分,不敢要求赏赐。吴良满意下属的上道听话,但也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地赞了一句:“算你们难得。” 然而,这群血滴子的精英们知道这还没完,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最叫人捉摸不透。在他面前,若不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将人哄高兴了。一个不设防,只怕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吴良斜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呼出一口气,“这么多好东西,你们都不要。可实在是对不准那些千辛万苦将它们献上来的人。不过这只天目杯好像并不那么难得,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哼笑了一声,点了右边一位血滴子,说:“你说,这杯子是怎么送上来的。” “禀统领,属下们得此宝物,便走洪江水运顺势南下,至金陵后再北上,方向统领献上此物。” “原来如此,原来走得是洪江……”吴良此时才真心实意地笑开来,“此要道竟有如此神速,看来我之前的决定不曾有错了?” “统领英明!” “也没有什么英明不英明的。不过是觉得这样一条要道不该掌控在荆王那个愚人手里,也不该落在一个逃犯手上……你们说是不是?” 吴良站起来,将搁在茶碗下的一封信丢给了跪在地上的下属。 “告诉祝涛,苏家母女若不是被云极山庄的人救走的,那就是去了白玉京。傅蛟生辰快到了,让他代替荆王上门去给他好好贺贺寿。至于蛟龙门那边,也不要这般没有眼力,总盯着荆王的东西抢。傅城主的寿礼也都是难得的奇珍异宝,何必见识如此短浅。” 此话一出,站在下面的人统统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只要有新的命令下来,代表吴良已经被哄高兴了。他们请愿每日在外奔波,也不愿站在这里听着统领大人自说自话。或在一个小小的言辞疏漏间,丢了自己的性命。 吩咐完接下来的命令,这个长得极是美艳的男人重新坐回了自己血滴子统领的宝座上。看着地上堆着一地的宝贝,笑得颇是志得意满。 吴良此人年纪轻轻坐上了血滴子统领的宝座,除了那一身武艺,智谋无双。更重要的,那便是他贪。贪这世间珍奇,贪那无上权力。现在吴良不曾造反,也只是因为他觉得龙椅与血滴子统领的宝座比起来,还入不得眼。 且道为何? 这做皇帝的还有一帮人盯着言行举止,一拨嘴碎的老臣天天在耳朵底下念叨。前几日,睿帝不过是多临幸了后宫一个才女,就被接连上奏了三日,说陛下沉溺女色。 这样的皇帝做来有何意思,哪比的上血滴子统领? 血滴子直属皇帝,必要时甚至可以先斩后奏。不管多清正的文臣,多厉害的武将,只要进了这血滴子哪有不告饶的份。只要哄好了皇位上的那个人,没人敢对血滴子指指点点,这个位置可不比坐在龙椅上快活得多。 就算是皇帝也有求着血滴子的时候。 睿帝想借江湖势力除掉荆王这个碍眼的兄弟,暗中吩咐血滴子挑拨江湖与荆王之间的恩怨。若有一日能听到荆王死于刺杀,他还能借着这个机会铲除那些犯禁作乱的武林人士。一解当年兄弟死于非命之恨。 至于吴良,他又何止是看上了方家留下的财宝。更看上了蛟龙门占据了洪江水道的有礼地势。只想把此收入囊下,只为他吴良搜集天下珍宝而用。 这江湖上本就相互倾轧,如今混入了朝廷、血滴子、荆王三方势力更是乱得好看。吴良此人最喜这等崩塌混乱,越是如此他越能在里面捞上更多的好处。然后成为整个大周实际的掌权人。 做到这些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将之前就已经藏好的棋子调出来。来一招挑拨离间,浑水摸鱼,就可叫这江湖掀起无数腥风血雨。而他这个血滴子统领,只需坐在这盛京一角,捧着上面供上来的宝物,好好看着便是了。 · 阮寄真与谢灵均当不知晓即将到来的江湖风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去的地方少不得也有一场诡谲阴谋。他们在虞州待了四日,藏身于王家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谢灵均这厢在观察王老爷的病情,阮寄真则负责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无需多走,他都能看到街上来回巡视的上青门弟子。一些抱着女儿的妇人甚至会被莫名其妙地拦下来询问。有一回,他绕到了码头那边。正吵嚷得难解难分,一问,果真是水寇设下的关卡拦住了上青门的货船。两方吵起来,已经挽起袖子要动手了。 他在外围看了几眼,越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回到王家后,便找来师弟说要早些离开虞州。幸好,王老爷果如谢灵均所预料的那般,用了新药后,不仅咳嗽急喘的毛病好了,头晕目眩的症状也消失了。 这兄弟二人不仅救了王夫人的命,更治好了王老爷的病。王家人是千恩万谢,简直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听闻兄弟二人要离开,遗憾万分。最后也只能是送上一辆极为结实的马车,两匹好马,更是奉上金银。 师兄弟二人不收,王家管家险些给人跪下。阮寄真只好无奈地留下了。 直到日后,阮谢二人江湖成名,王家才晓得当年救了自己一家性命的竟是这两位人物。少不得拿出来吹嘘一番。而王家夫人出城拜得那座庙宇也成了虞州百姓口中能招来神仙的大灵之地。 王家少爷因为当年目睹了阮寄真绝世风姿,生出一颗向武之心。拜入武当派,学成剑术在后来的武林大会上成就名声。终于有机会与当年的救命恩人一晤。这也都是后话了。 而现在,这云极山庄的大弟子扶着苏夫人,抱着乖巧的苏家姑娘上了马车。又把手递给了身后举着一串葡萄吃得正欢的谢灵均。王家人送来太多的东西,当季的水果便是一堆。谢灵均说要是不早点吃完会坏,抱着串葡萄吃得嘴角泛甜。 他瞥了两眼马车,对着师兄调侃:“这辆马车看着就比师兄买的那一辆舒服。之前那一辆颠得我腿都麻了,幸好它坏了。” 苏夫人已经坐进车子里了,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旁边那粉雕玉琢的苏家姑娘,还不停地点头,似是很赞同谢灵均说的话。阮寄真无奈地看了朝自己眨着眼睛的师弟一眼,手递过去,示意师弟握住。 “请吧,大少爷。” 谢灵均嘿然一笑,重重拍了师兄的掌心一下,爬到车上转身冲王家众人挥了挥手就钻了进去。 王管家在旁边看得笑呵呵的,直言二人的兄弟感情可真好。情之一词钻入阮寄真的耳朵,引得他心里一颤,不免又想到那日在王家的一幕。心间一乱,他勉强收拢起心思,同王家人告辞。 王家人感念两位少年的高义,见人真的要走了还都有些不舍。忙拦住阮寄真道:“这几日城中起乱,城门不让随意进出。两位少侠与夫人不是本地人,少不得一番盘问。还请务必让在下跟随一趟,免了在城门口的盘问之劳。” 王家管家说得甚是有道理,阮寄真也不想让谢灵均再扮一次女儿妆,便也顺势答应下来。有了王家人的帮助,阮谢二人很顺利地就出了虞州城门。一路往东,要不了多久,就能到南武林的圣地,白玉京。 阮寄真一边驾车一边注意路上的情况,谢灵均在车内待了一会儿还是跑出来和师兄同坐。手里不拿多余的东西,不过是用茶杯装了一盏剥好的葡萄。 “王管家实在太厚道了,车里一车葡萄都吃不完。苏姑娘都吃撑了,我也吃不下。师兄你帮我们吃点儿。” 说着就把一颗葡萄喂到了阮寄真嘴边。阮寄真有点尴尬,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勉为其难地就着师弟的手,一颗一颗的吃。甘甜微酸的汁水在口中溅开,甚是味美。 谢灵均给师兄喂一颗,自己吃一颗,终于把手里那盏普通给喂完了。擦了擦手,看着前方奔驰的马儿,他问道: “师兄,等把苏夫人送到白玉京,我们再去哪儿啊?” “等把苏夫人平安送到,你若乐意我们就在白玉京多逗留几日,看看南地风景再回去。” “哈,这主意好,”谢灵均一击掌,“到时候买些好东西回去,我要给师父带些土产回去。说起来,师父祖籍还是姑苏的呢。” “嗯,你想买什么就买。” “还有师伯师叔,婶娘的。”谢灵均扳着手指头,一个个算过去,“小树和小秋的好解决,吃的玩的都好带。小幼棠怎么办?还那么小呢,能送什么?要不问问苏夫人,有什么女儿家可以用的东西?我瞧着苏小姐和幼棠差不多大啊……” 听着师弟絮絮叨叨,阮寄真忍不住笑起来。他很喜欢谢灵均在耳边说些家常事,哪怕是微小到没有提及的必要,但如果师弟愿意讲,他便愿意听。 “不用给师父准备,他想要什么,让他自己买去。” “师伯要听到你这话可要哭了,一定会哭着和师父埋怨说弟子不肖。”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 赶了近一个月的辛苦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到了南都白玉京。比之其他地方,白玉京的繁华真可用羡慕二字来形容。加之十月末旬乃是傅蛟的寿辰,此时不过九月底入城的人已经排出了老长的队伍。 谢灵均兴奋地站在车板上向前望,阮寄真在旁边心惊胆战地扶着,深怕师弟脚下一个不稳就从车上摔了下去。 似是发现好玩的事情,谢灵均笑得极是幸灾乐祸地指着白玉京的城门。 “师兄,你看!” 只见那城门上的石刻牌匾与周围的颜色极是不符,看上去要新一些。原来,当初方无应因为段理之事,一怒之下划烂了白玉京的城门便是在此处。傅蛟自然是火大,可也毫无办法只能找人修补。 奈何方无应那一剑划得实在太深,如何修补都会留下几道极其难看的疤痕。无奈之下,傅蛟只好叫人换了个新的上去,欲盖弥彰,充作门面。 这件事方无应是当笑话一般讲给小辈听的。当时,云极山庄的弟子们只觉得方无应这般做乃是无比解气。然待阮谢二人见到实物,看到上面奇怪的颜色差异,才又真的觉得好笑起来。 谢灵均许是因为心情不错,一直都笑得停不下来。阮寄真看着师弟抱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又是不解又是无奈。忽而又觉得自己有时真的不明白谢灵均在想什么,但看到他笑得如此开怀,便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 排了大约两刻的队伍,阮寄真终于带着师弟还有苏家母女进了白玉京。二人不敢耽误,一人一边把着马头,在汹涌的人潮中穿行,护着马车步行半晌。终于将苏夫人送到了傅家门口。 白玉京城主的府邸坐北朝南,无比雄伟。与盛京的禁城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二人来之前便与苏夫人商议好,将她和苏姑娘送到附近,安全看着二人进门,但自己并不露面。苏罗氏知晓二人顾忌,额首答应。 确认了一番周围没有可疑人物,谢灵均扶着苏夫人下车。到了现在,苏罗氏这一路吊着的心终于可以放回去了。一时热泪盈眶,竟不知如何感激为好。苏荷衣这小姑娘大概也知道要和一路都对自己很好的小哥哥告别了,趴在娘亲的肩头,含着眼泪,依依不舍的样子。 谢灵均逗逗她,说:“小荷衣,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来找你玩儿呀。” 苏荷衣含着眼泪泡,可怜兮兮地点头。 “约好了哟,不能告诉别人是我和师兄带你们来这里的哦,知道么?” “荷衣知道的。”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知道现在不能哭,就干脆靠到娘亲怀里去了。苏夫人抱着女儿,再一次向阮谢二人道谢,被阮寄真拦住,“夫人不必再客气了,早些进去罢。我与师弟在这里看夫人安全了再走。” 苏夫人一点头,擦干眼泪,略整理了一下妆容便带着女儿走向傅府大门。不一会儿,这城主府邸便中门大开,迎出一个颇有气势的中年人。阮寄真,谢灵均远远看着,猜测此人便是白玉京城主傅蛟。 苏罗氏抱着女儿跟人进门,朝着阮谢二人方向略微点头,动作极是轻微表示自己安全无事。至此,云极两名弟子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晓得完成了师门里交代下来的任务。 心情一放松,玩闹的心便起来了。谢灵均拉着师兄,说要好好吃一顿,点名要吃白玉京的名菜。阮寄真哪有不依他的道理,把人扶上车,嘴里应答马上就带他去这里的酒楼。 车头一转,二人又重新回到了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太多了,阮寄真不敢赶车,便自己拉着车头引着走。谢灵均不耐烦待在车里面,车门一开又重新钻了出来。就在阮寄真回头叫他坐好的那一刹那,前面传来一声极其夸张且悠扬的惨叫声。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耸眉搭眼的汉子,抱着腿嗷嗷地叫嚷。旁边一个妇人扑在他身上,哭成了孟姜女,中气之足叫人叹为观止。旁边瞬间就围了一圈儿人,兴奋地开始指指点点。 看着架势阮寄真就晓得这是遇上碰瓷儿的了。从旁边那群看热闹的来看,这还是个熟手,大概就盯着这种拉着马在人群里不便转弯的人下手。 为了做戏逼真,那妇人还捶了地上的汉子两把,那汉子被捶得真疼,叫起来还有那么一两分凄惨的像。她跪在地上干嚎了半天,看牵着马的少年,见他面上毫无波动,一点反应都欠奉。瞬间摆出了要和他没完的架势。 妇人猛地提高了半边嗓音,震得周围的人立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没天理啦!撞了人还不认账了!老天爷不开眼啊!我苦命的汉子哟,以后这一家老小可怎么过活呀!” 她嚎得跟唱戏似的,谢灵均一下子没忍住就笑出来了。这妇人就更加不干了,指着谢灵均骂道。 “好一个为富不仁的,伤了人竟还笑得出来!” 谢灵均哦了一声,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那我不笑了。” “你们想怎么样,”阮寄真的语气不好,这妇人指着谢灵均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了,眼神转冷,吓得那妇人缩回了自己的短胖指头。 “你们撞了我家汉子,可能还把他的腿给撞断了,你们要赔钱!带他去医馆,还有补身体的钱!我们一家子老小都指望着他,没了生计,也还要赔!” 阮寄真冷笑一声,“若我不给呢?” 那妇人见多了这样刚开始硬气后面被缠怕的人,嗓子一开又准备开始嚎。无非是说什么不要脸面,若不赔钱就赖在地上不走了。想要他们让路,就踏着他们的尸首过去。还要拉着其他人去报官等等。 之前的人要面子,经不住这妇人的胡搅蛮缠。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遇到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和他好生说话,他们是不会听的。这妇人大约是拿这招成了无数次,嚎得十分有把握。躺在地上那个汉子还配合得哀叫几声,挺有样子。 这般不要脸面,就算是迎着旁边人的指指点点,他们也是不怕的。 阮寄真看着他们躺在自己马蹄下面唱念做打,仿佛是开了一场锣鼓喧天的大戏。心中冷笑,更不愿与之废话。牵起手里的缰绳,真准备就从这俩不要脸的货身上踏过去。 这个动作可把这二人吓坏了,生生往后爬了几步,嘴里大叫着:“救命!杀人了!杀人了!” “师兄,师兄,”谢灵均忙扑过来拦住了阮寄真,“且慢且慢,不要这么直接粗暴呀。” 他跳下车走到那二人身边,头一仰说道:“你们要去看大夫?” “受伤了,当然要去看大夫了!”那妇人嘴硬道,看到带剑少年冰凉的目光,吓得又是一缩,嘴里嘀嘀咕咕又开始吼刚才那几句话。 谢灵均见她喊来喊去就那么几句,没甚新花样,顿时觉得不好玩了。从袖子里取出自己一直以来用的金针包裹,手一挥打开来,道:“这么巧,我刚好是个大夫。我师兄撞了你们,理应要赔的。这么着吧,我给你们治,而且分文不取。只要扎几针,保证你健步如飞,百病全消!” 赖在地上的二人对视一眼,那汉子哆哆嗦嗦地说:“好,那就你来治,如果治不好……” “放心,保证给你治好了!” 谢灵均兴冲冲地打断他的话,抽出一根极粗的金针,兴冲冲地问道:“哪儿疼!” “左,左腿……” “好勒!” 谢灵均拉过那汉子的左腿,朝着一个穴位就狠狠扎了下去!那根针直直扎了进去,末端还在这汉子的腿上摇晃。 汉子嗷一声就惨叫了出来,这一声可比刚才断断续续的呼痛可真多了。 “你,你扎我做什么!” “给你正骨呀!”谢灵均一脸无辜莫名,“这针下去可缓解剧痛的。诶,奇怪了,你怎么还能觉得疼呀?不应该呀!难道断的其实是右腿?” 说完也不等这汉子反抗,指尖一转,原本扎在左腿上的那根金针被抽了出来,朝着右腿同一个方位毫不留情又扎了进去。 顿时这汉子疼得立马从地上跳了起来,抱着自己的右腿痛哭,大喊着:“要断了,真的要断了。” “哟,这不是好了吗?”谢灵均笑得愈发开怀,上前去一把拔了汉子腿上的金针,这汉子又一个哆嗦,“怎么样,我的医术可还行?” 这无赖二人显然是不甘心,可又不能故技重施。拦在面前,一副不肯走的样子。 谢灵均心中鄙夷,觉得刚才那几下还脏了自己的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冷下脸道:“你们若是觉得我医术不精倒也无妨。不如就叫我师兄再帮你们断一次腿,我再给你们治一次!” 听得这句话,那二人瞬间魂飞魄散,嘴里嚷着好了,已经全好了。灰溜溜地钻进人群里就跑得没了踪影。围观之人见了这么一出好戏,纷纷给这二位少年赞好。阮寄真与谢灵均却是不想回应。 方才那么多人,明知二人是个地痞无赖,却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只在一旁凑热闹,看热闹。自己正有一身本事,不怕这等不要脸的。那若遇上无反抗之力的,莫非只能就这么被欺负了去? 如此想来,这周围人的喝彩可真是一点价值都没有。 阮寄真把师弟叫回来,问了几句。谢灵均方才出了口恶气,此时也算是神清气爽。可还是有点儿不高兴,嘴巴翘的老高。 “敢在我面前欺负你,不要脸也就算了,这是不要命啊!” 这话说得阮寄真心中一暖,觉得这个师弟当真是比谁都可爱。正准备说两句,他的眼神忽然一变,瞬间转身往背后看去。可背后除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并没有什么不对。 “师兄?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们快走。” 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拉过师弟的手便匆匆离开此地。刚才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闹剧上,直到闹剧结束,才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们。阮寄真直道自己大意了,不该以为到了白玉京就没有了暗藏的风险。 虽然不知刚才的视线是不是还在跟着自己,现在还是速速离开此地为妙。 · 带着谢灵均在城内随意绕了绕,二人来到一座客栈处。门口早有小二热情地将二人的车马牵进后院,迎着来客到了掌柜面前。 “店家好,”阮寄真有礼地打着招呼,“掌柜的贵姓?” 留着八字胡的白胖掌柜露出极其和善的笑容,笑呵呵地说:“免贵,姓郝。” 谢灵均凑上来说:“郝掌柜,我们要住店。” “好咧,两间上房……” “不,一间,”阮寄真拦住郝掌柜的手,拉过谢灵均,“一间就可以,我们一起住。” “师兄?!” 谢灵均目瞪口呆,惊愕地盯着阮寄真,以为他被什么附身了。郝掌柜依旧是笑嘻嘻的,从善如流地在面前的簿子上记下一笔,拿了身后的钥匙引着二人上了楼。 到了客栈二楼,郝掌柜将手中钥匙交给阮寄真,指了房间的位置又笑嘻嘻地下去了。阮寄真不等师弟说什么,拉着他的手快速进了房。反手关上房门,捂着师弟的嘴顶住了门板。 谢灵均被师兄这一套动作给弄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有人跟着他们。可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师兄靠着他这样近,二人的身体就贴在一起。浅浅的呼吸吹拂在谢灵均的耳边,他瞬间觉得自己脸发烫起来。 阮寄真捂着师弟的嘴,静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确定那人没有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结果等他转过头,就见谢灵均满脸绯红,双眸带水,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软软的眼神飘过来,惊得他立马松开了手,退后了好几步。 谢灵均委屈地瞪了师兄一眼,不理他,径直走到床边,把脸埋在了枕头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闷地说:“你去重新开一间。” 云极大师兄有些为难,原地踌躇了一番,才坐到床边。想伸手去师弟,却又不敢。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不行,方才有人跟着我们。我怕有危险,还是……住在一处吧。” 这话落下老半天,谢灵均才爬起来,脸依旧那么红。期期艾艾地哦了一声。可是听情绪好像又没有方才那般不高兴了。 两人默默无言在床上并排坐着,奇妙的氛围游荡在二人身边。似有恰到好处的甜腻,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搅扰在一起,惹得两人都不敢随随便便就开口。 谢灵均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手里扭着衣衫的一角,都快把那一块布料给扭烂了。他看到师兄放在床沿上的手,忽而想起来,刚才就是这只拉住自己,又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上面的温度他还记得。 鬼使神差一般,谢灵均动了动自己的指尖,想去勾一勾师兄的手。就好像自己主动握上去的,会和刚才不一样一般。他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只手给吸引了。 阮寄真坐着不敢动,但实际却在牢牢关注着师弟的动作。谢灵均扭捏着手指想要凑过来的意图他看得如此明显。明显得忍不住呼吸一窒。 仿佛是发现了一只极其可爱的小动物,引诱着它朝着自己靠近。不敢发出响声,不敢随意乱动,生怕惊走了这等可怜的生物。 二人的手指已经凑得这般近,近得几乎已经感受到了彼此的体温。只要再近一点点,两个人的手指就可以勾缠在一起,绑成一个不分不离的死结。而就在这即将触碰到的一刹那,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阮寄真简直无法描述这一刻他心中的失望。那只可怜的小动物被这声响吓得肝颤,迅速地就缩了回去。这短短一程路,他来时耗费那么多的时间,可逃回去却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他敛住眼睛,将情绪收起,站起来理了理领子前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客栈的伙计,给他们送了酒菜上来。阮寄真接过道谢,关上门看到谢灵均又闷闷不乐地趴在床上。他把东西放在旁边的桌上,走到床边。像是以前一样柔声喊着叫师弟起床。 谢灵均有些闹脾气,瞪了那无辜的木门好几眼,才气哼哼地坐起来。可怜巴巴地看了师兄一眼,问道:“有麻婆豆腐么?” 阮寄真有些好笑,说:“你不是要吃白玉京名菜么?” “不想吃了!”谢灵均嚷了一声,“我要吃麻婆豆腐!” “现在到何处去找?”阮寄真微笑着哄他,“那,要师兄下厨给你做么?” 谢灵均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惹得阮寄真忍俊不已,很想戳一戳师弟的脸颊。半晌,谢灵均才从床上站起来,小声小气儿地嘟囔了一句:“不吃麻婆豆腐了。” 终于把这闹脾气的师弟哄上饭桌,二人终于能举起筷子填一填五脏庙。用饭毕,二人接茶漱口后,阮寄真才把刚才拿到的一封信给拆开来。 谢灵均大约是吃饱了,心情好一点儿,凑到师兄面前,问信上都写了什么。 这信是方无应在二人到达白玉京之前送过来的。言明若是平安到了白玉京,便写封信回去报平安。信交于客栈的郝掌柜,他会帮忙送出。也不必那么快就回师门,二人可在南地多逗留一段时间,待傅蛟寿辰过了之后才回云极山庄也不迟。 “师伯的意思是之后还有事情要办?” “大概吧,”阮寄真把这信收起来,心中盘算着一路来看到的人事,猜想着方无应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思量了一番,他取出纸笔,道:“先写封信回去报平安吧。” 谢灵均点头,也拿起笔给迟九素写信。信中无非是一些路上看到的风景,又说了王家老爷的病症,言明之前改良的药方是有效的。 二人皆写了封长信,装在了信封内,请了郝掌柜将这家书带回去。此事完毕,阮寄真对师弟说:“现在白玉京待几日。之后,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可好?” 第40章 章 四十·浊泥 当晚,阮寄真与谢灵均依旧同屋而眠。 洗漱过之后,谢灵均坐在桌子边看师兄铺被抱枕。想着云极山庄淑质英才的大师兄也有这般贴近凡世的一面,心中忽而升起一番不一样的味道来。 旁人初见,当觉这个少年的性格怕是冷清如云雾。 但事实上在他沉静的表情之下,也会为了山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烦恼操心。看到师兄每一次就着山庄的支出与师伯你来我往时,谢灵均每次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 这便是外人与亲人之间的不同了。别人如何瞧你清冷孤寒,但只有被放在心间上的人才晓得此人温润柔情,叫人心生依赖。 谢灵均撑着腮帮子好好欣赏了大师兄的背影一番。见床上被褥铺整完毕,也不需人叫,欢快地叫了一声,就往床上扑去。开心地滚了两圈儿,头发糊了满脸。阮寄真好笑不已,指着师弟的鬓角。 “这里是不是有些褪了?” “嗯?” 谢灵均扒过头发,见到一些地方的黑色已经褪去,露出了原先的白发。 “说好的三个月呢!”他愤愤不已,下床拖拉着鞋就到包裹里找染料。交到师兄手上,让他帮自己染头发。 阮寄真接过,叫师弟坐好。拿梳子将他的头发梳理通顺,再沾了颜色细细地描过去。许是路上风霜不停,便将原本的头发颜色给吹出来了。描好了染料,谢灵均就在一旁歪着脖子等晾干。 药门弟子的肤色过于白皙,有了黑发映衬便愈发似玉如雪,招人钦慕。谢灵均歪着脖子没事做,瞧着师兄看自己,便问道:“你瞧着我做什么?” 莫管之前如何仙气缥缈,凡是这心里头装了人的,在意中人面前总是会变得俗气起来。对面一个无意的眼神,都能叫人浮想联翩,一颗心三折一波还要叹息。更何况,是这般被直勾勾的看着。 “没怎么,不过是一会儿想不起来你之前的模样了。” 这话说得谢灵均心口一颤,忙追问道:“那师兄觉得我现在这般模样好,还是之前的模样好?” “有什么讲究不成?你愿是什么模样那就什么模样了,”阮寄真无所谓一笑,“好了,该休息了,你睡里面。”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谢灵均撇了撇嘴,躺到枕头上。见师兄踢鞋上榻,随手将发髻上的簪子给抽掉放到一边,一副预备就寝的样子。他有点不乐意,好不容易有了能和师兄好好说说话的机会,怎么能就这么错过。 便一脸无辜地说自己睡不着,要师兄讲志趣故事来听。阮寄真哪会这些,嘴里直道:“你多大了?” 谢灵均不服,戳着师兄的肩膀说:“明明是你不会吧!之前师父都给我讲过的。” 阮寄真还真不知道那个要么不张嘴,一张嘴绝对没好话的师叔还会哄徒弟讲故事。心里叹了一声果然人不可貌相。然后认输说,确实是自个儿不会。 被大师兄这种干脆利落的让步哄开心了,谢灵均忍不住凑近了一些,好奇地问:“你之前说要我陪你去个地方,是去哪儿呀?” “去临江,”阮寄真直视着师弟的眼睛说,“我想回去看一看,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想告诉他们我过得很好,无需担心。” 本来这次下山,阮寄真就有去临江走一趟的打算。奈何时机不对不得成行。这次顺利完成了任务,也该到那边去看一看了。 纵然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颇有些模糊不清,印象最深的永远是临江观里萧瑟的风声,和山林中寂寞地和鸟兽低语。但是那里毕竟是阮寄真此生的起点,而这之后的奇遇亦是从那里展开。 阮寄真也曾想过,那个收养自己,老得如同枯木一般的老观主是不是也曾经是一位江湖传名的得道高人。历经世辛,在这一处小道观里隐居。若老观主还活着,看到曾经收养的幼儿此时已成了这般剑胆琴心的人物,又会发出怎样的感慨。 听得师兄此话,谢灵均心中一软,轻声道:“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好不好?” “明天?”阮寄真愕然,有些好笑,“你不想在这里多玩儿一会儿?” “不着急现在呀,反正之后还得回来一趟。比起这个,我更想去师兄出生的地方看一看。” 阮寄真的神色愈发温柔,拍拍师弟的肩膀,“好,那明天就出发。不早了,睡吧。” 此一夜无话。 两个人第二日几乎是同时醒来。都觉神清气爽,浑身皆是通泰。谢灵均本有些认床择枕的小习惯,闭眼前好一段时候都神思紧绷难以入睡。昨日这毛病竟也没犯。 二人结伴下楼用早点。南地的早点精致小巧,莫说是味道,便是造型都似费了一番思量的。而他们入住的这家客栈经人用心打理,很是有些品味。坐在这里的人衣着皆是整洁,比那些人来人往的地方清净许多。 这一大早,二人的心情都很是不错。 用了点心,阮寄真同郝掌柜多言语了几句,请他这几日多注意白玉京的动向。若有突变务必以传书方式告知与他。 长得白胖的郝掌柜捏捏自己的两下撇胡子,笑道:“请大公子放心,这白玉京里的消息,除了那烟雨楼,我这儿便是最全的了。大公子只管安心出城便是。” 说着他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布包交到阮寄真手里,“这是一些应急的盘缠,还请大公子收好。” 见阮寄真似乎是愣住了,他忙又解释道:“原先庄主来白玉京总是会有些……需要应急的地方。再者这么多年,小人又是第一次遇见大公子和二公子。出门在外难免有些不曾预料的意外,小人也无可帮衬之处,只能备下这些俗物了。” 言此,郝掌柜拱了拱手,和善笑道:“还请大公子莫要嫌弃。” 阮寄真忙道不敢,却也坚决不收。一想到那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师父,额头又隐隐作痛。遂问:“师父每次来,手头……都不足么?” 郝掌柜笑眯眯的,“嗯……庄主他……毕竟爱好广泛。” 阮寄真眉头一抽,僵硬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才重新折回去。就算是出了山庄,云极大师兄也有着操不完的心。一想自己离家一个多月,夕照峰上会乱成什么样子。一个大不正经带着两个小不正经,那山头大概要被人翻过来了吧。一想到那生灵涂炭的凄惨画面,云极首徒的头一下子就痛起来。 谢灵均见他很是不耐地揉着自己的眉心,举着粥勺忙问怎么了。阮寄真将方才听到的事说了一说。谢师弟嘴角一抽,喃喃评价了一句,果然有师伯风范。 说不准方家的那点宝藏早就被方无应败了干净。就算是那伙不怀好意的人找到了宝藏在何处,最终挖出来的也只是几十年前埋下去的泥巴。 · 用了早点,二人轻骑上路,比来时可快捷了许多。不多时就已经出了城门,将那半旧不新的城墙给甩在了后头。 不过短短小一日,二人已然见识过了白玉京如何繁华多丽。来时路上任何一座城池都不可与之相提并论。而就是这样一个繁盛之地,却脱离与当今朝廷的统治之中。凭着它积攒多年的威识,成为了武林人心中的一块圣地。 也只有白玉京敢如此嚣张地称自己为南都,睥睨千里之外的盛京。 这如何不叫坐在盛京宝座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主恨得牙痒,想把这块宝地快些吞吃下去。 所以,当北盟贺飞白提出江湖人亦要遵循法度,不可妄为的说法时,朝廷自然是大力扶持。可他们又不信任北盟,觉得就算是这么说了,这群人骨子里还是一群无法无天的莽夫武者罢了。 于是,又在暗中派出许多暗探,潜伏在归雁盟与白玉京之中,随时观察他们的举动。这江湖大势,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你争我抢的丑恶闹剧罢了。 真有志向的人在里头折戟沉沙,黯然迟暮。撑着一身硬骨,却敌不过现实的刮骨消磨。似有一番本事的,着眼的也不过是表象繁华,在浑水摸鱼里满捞名声地位。而能激起这一滩淤泥,激扬浊清,在乱象之中逆流而上之人,尚不知在哪里。 方无应曾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那个风云际会的英雄江湖,早已随着姬云海的失踪,碎掉了最后一丝风骨。至于下一次它何时到来,面对着早已陨落了繁星的天幕,纵是天罡淳风在世,也算不出来罢。 日照之下有多耀目,那影子便有多阴郁。此江湖之上正有风云,阮谢二人虽还未曾深陷其中,却也已经触碰到这罡风的袍角。 奈何二人年纪尚轻,江湖见识与经验都还不足。本以为将苏夫人送到了白玉京就是万事大吉。却不知此等地方才更应该小心谨慎。 那日,二人虽躲在暗处目送苏家母女进了城主府,哪知早有人在城主府周围埋伏了好几日。凡是这里有一小点响动,必能引起注意。做埋伏的人也万万没想到,最后等到的竟是这般年轻的两个小娃娃。 纵然惊愕,也不敢掉以轻心,只得小心跟在后头。阮寄真前日在街上感知到的当然不是错觉。只是叫这暗中人冷汗的是,他竟然能这么快就察觉到了自己的踪迹。只差一点点,就要在这少年面前暴露了真身样貌。 所以,当晚之时,他没有贸然再次靠近探听虚实,依旧埋伏在远处。不想第二日,这二人如此马不停蹄就要出白玉京。自然无需多想,他也飞身跟了上去。 而出了城门不到五里之处,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细微的气流变化,身形一闪。只见两道暗光从他的手臂旁稍稍擦过,钉在了旁边的枝干上。 何时出手的,他根本没有看清!一瞬间,他的脑门上渗出点点冷汗。 只听下方那个带着乌纱斗笠的少年似很是遗憾地冲着旁边另一个少年,慢慢悠悠地抱怨道:“啊,刚才好像没打中。” 他立时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这少年分明不会武功! 第41章 章 四十一·踪迹 他已经被发现了行踪,此时隐于阴影之中不过是负隅顽抗。那个带着斗笠的少年的确是脚步虚浮,说话轻盈,绝非是身怀武艺之人。但刚才那杀机慢慢的暗器亦非幻觉。突袭之下,竟也叫这身经百战的暗探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一瞬间疑惑之后,他镇静下来。不再迟疑,抄起武器就朝着戴着斗笠的少年冲了出去。另一边,阮寄真剑哮龙吟,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与来袭之人正面扛上。 兵器相接,发出一声极度裂耳的撞击之音。 偷袭之人几个后翻,稳住身形。而阮寄真也翩然落地,视线锁定住了这个从白玉京一路跟着自己和师弟,被逼无奈显了身的暗探。 阮寄真说:“我不管你背后主子是谁,但既然被发现了,你不如就此离去。” 那暗探自然是闭口不答,死盯着二人不放。方才一试之后叫他无比心惊。力道冲击之下,双手虎口处竟有蹿麻颤抖之感。难怪旁边这毫无功夫的小子敢直接动手,原来是因为旁边还有深藏不露的。 他愈发觉得这两个少年无比可疑,既然被发现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二人带回去便可。严加拷问一番,难不成还不知道此二人的秘密。这番一想,他双手一振,握紧双刀随时准备发难。 见那人暗中动作,阮寄真心中一叹,知道此人无意放过,少不得又是一番厮杀。遂摆手示意师弟后退,莫要上前。谢灵均暗中说一声师兄小心,退出几步,握住了手中暗器随时准备支援。 那暗探自然不会多给二人交流余地,双刃猛然劈来,阮寄真上前一步架开此人攻击之势。二人在空中斗成两道残影。 阮寄真此人的性格颇是干脆利落,用起剑来也是如此。 凡是这一路出手,皆是一剑毙命,从不多玩花招。往往只见他在几人之中一个穿行,宵小之徒就已全部倒下了。 然而,云极剑派大弟子真正的剑风乃是大捭大阖,纵横恰若黑云压境,暴风袭城。 他乃是云踪剑法嫡系传人,一招一式皆是方无应亲身教导。云极山庄庄主放荡不羁,教导起弟子来更是不按一般套路而行。今日教会一式,那便是一式。第二日就叫弟子结合之前所学,逼着他与师父对招。 若是一剑刺不中如何? 那便被按在夕照峰的练剑台上,直到刺中了为止。 最苦的时候,是他刚开始学云踪剑法。只会一式,根本不可能碰到师父。剑还没有递出去,就已经被弹了回来。方无应不还手,只防御,全身上下无一处破绽,打得人近乎绝望。那时候的阮寄真没有一天不是趴在地上许久,才软着手脚从练剑台上一步一步走回去的。 方无应告诉弟子,形意相学。这云踪剑法每一式每一招皆不固定。既然叫了云踪,你何时见过天上云雾有不变之相了。此中奥义实在太难明了,阮寄真的每一次领悟都来自于不可言明的困境。 而就是这样,他也从未生出怨怼与自暴自弃,此人心性已坚定到无法轻易撼动。 云踪剑法没有固定的招式,每个人用起来也是不同的风格。但若有武学境界的人,便能瞧出此间自带的风骨。天下第一剑客姬云海,参悟半生所学留下这一套剑法,此之精妙叫人叹为观止,一见不能或忘。 而阮寄真的风格则完全继承了方无应,内有附上了自己的特别之势。这暗探只觉此人的攻击密不透风,毫无破绽,叫人没有一点还手的机会。光是防御就已经花光了全部的精神。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密云暗境,看不到一丝日光,隐隐见闪电巨龙在里头咆哮作响。 好不容易他逮到一个机会,双刃成十,逼开了此人紧密的攻势,夺得些许喘息。这双刃极是锋利,可就是在这么近的情况下,也不过是割破了阮寄真的一只袖子。露出他手腕的黑色护腕来。 这暗探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兵器在那护腕上发出一阵摩擦声音,他惊疑不定地盯着这少年的手,肝胆具颤。难怪每一剑袭来如此沉重,丝毫不像个少年的力气,原因竟是在此么。 此一刻,他心生强烈退意,十分后悔刚才要生擒这二人的决定。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瞄另一个少年,这少年就那么站在这里,斗笠上的乌纱垂下来让人看不起表情。若是此时去攻击他,胜算会不会大一些? 不,不会的。 旁边这个人毫无破绽,他敢就这样让一个没有武功的人随意站在那儿,因为此人有把握不会让同伴被伤到一丝一毫。 想他与人交手那么多次,竟然第一次被这凌厉的气势所逼,生出弱败之心。他并无恋战之心,打不过便想迅速脱身。这般想着,他迅速摸出一个弹丸,在地上狠狠一砸。趁着这烟雾四起之时,飞身要走。 就在他跃起的一刹那,腿上一阵剧痛,险些掉落在地上。但知此时万不可犹豫,一咬牙,忍着剧痛窜入密林之中,迅速逃远了。 · 那阵烟雾腾起的时候,阮寄真第一反应是去捂住师弟的口鼻。待烟阵散去,见原地已没有了人影,谢灵均叹了一声:“还是让他跑了。” 阮寄真并没有追上去的意思,道了声无妨。谢灵均在那阵烟腾起的时候,手中暗器毫不犹豫就出了手。此时见地上血迹,也晓得自己打中了。 “我在暗器上涂了可令人麻痹的药,他这么一跑只会让药效发作得更快。虽不知能撑多久,但这一路当不会再被这人盯上了。却不知是谁家暗探……” “可能性太多了,只要是盯着苏家,盯着云极山庄的势力都可算进去。这样子的探子也不会把身份之物放在身上,就算捉到了也需拷问。” “唉,其实我都做好捉到这个人后,让你立马把他下巴卸了防止他吞药自杀的准备了。” 听着师弟的语气似乎十分遗憾,阮寄真默了默,道:“你知道他把□□放在哪里?” 谢灵均一顿,不确定地回答:“呃,后槽牙?” 见师兄不答,只是转身将坐骑牵来,谢灵均忙跟上去。嘴里念叨:“这一路上,估计是不怎么太平了。” 阮寄真扶着师弟上马,闻此哼了一声,“他们打不过我。” 谢灵均闻此大笑,弯下腰用头顶了师兄一下,“师兄刚才可棒!” 阮寄真笑着忙把师弟扶回去,念了一声:“坐好。”然后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去,二人牵着缰绳又重新上路了。 · “你说两个少年?”傅蛟的表情有些惊愕,重复确认了一遍。 站在下面同傅蛟回禀这件事的,乃是白玉京五鹊卫。分作五部,掌白玉京城卫情报,甚至是暗杀。白玉京内外的异动都被五鹊卫看在眼里。阮谢二人与那暗探的交手自然惊动了他们。 他们原本只在远处监视,而当看到阮寄真爆发出的惊人实力,便愈发不敢上前。直到人都离开了,才敢上前查探,并回来报于傅蛟。 傅蛟挑起眉毛,仿若是听到了很是滑稽可笑的事情,语调有点失真,“两个少年……打败了暗部血滴子的暗探?” “少年……少年……”他喃喃自语了一番,忽然挥手,“去把黄诚给我叫来。” “是!” 不一时,黄诚匆匆赶来。也不等他行礼如何,傅蛟直接开口:“你上一回在云极山庄见到的,方无应的弟子看上去多大?” 黄诚一愣,道:“应是……七八岁吧。” 傅蛟看了旁边的五鹊卫一眼,那人立马答道:“十四五之数,旁边一个也差不多。” “莫不成真让我们给碰上了,”傅蛟猜测道,“那苏罗氏看来也是由他们送来白玉京的了。” 黄诚听得傅蛟来去几句,亦是大惊,忙问:“城主可是说方无应的弟子出山了?!” 傅蛟笑了一笑,说:“大概吧。” “那他们现在何处?” “早出了白玉京了,”傅蛟摆了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趟,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了。这可真不像是他方无应的风格。” 听出傅蛟语中颇有厌恨,黄诚并不答话,心中也是万千思绪。那日听说苏靖夫人上门,他也是吓了一跳。白玉京在听闻苏靖出事后,也派人去了通州之北的怀秀问询。结果幻月宫的人说,苏夫人早已由家丁护送离开了。 结果一路追查,却也没有再见她的行踪。然后她就忽然出现了城主府门口。问她如何而来,只道家中护卫送来。问她护卫何处,只垂泪说一路艰辛,竟是被害死了。再问苏靖现在何处,苏夫人哀哀哭泣,说是被荆王手下掳走,至今生死不明。 这与江湖传言不符,现在谁不知道苏家是遭了蛟龙门的报复。然苏夫人所言,却是荆王之害。联想到前几日,白玉京接到了荆王书信,言语间皆是要白玉京出来主持大局,除掉洪江上的水寇。 傅蛟尚未答复,今日却发现云极山庄的人已经在这件事里面露过面了。而他们的目的,竟是一无所知。 黄诚冲着五鹊卫一拱手,“卫长,敢问你可派人跟上那两个少年了么?” 五鹊卫长道:“请城主,黄先生放心,我已经派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 傅蛟还沉浸在以往的一些事情中,百无聊赖地点点头,吩咐说:“那就远远跟着好了,不要让他们发现。方无应的弟子……呵,总不是简单的人物。” 第42章 章 四十二·守心 没有人喜欢在一条道上走得好好的,结果后面跟了七八个目的不明的人。暗部血滴子的暗探,阮寄真都能轻松发现,白玉京的五鹊卫自然不用多说。忍到了半道,他直接冲出去把人按在小林子里一通揍。 谢灵均在路边拔了七八把杂草之后,师兄就已经神清气爽地出来了。问他如何,只说全晕了,还封了内力,等彻底恢复起码要小半天。谢灵均哈哈大笑,赞了声干得漂亮,就和师兄一起牵着马走了。等这帮倒霉的五鹊卫相互搀扶着爬起来,两个人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一路平顺终于到了临江,因已是许久不曾来这里,当年那所小小道馆位于何处已然是记不清了。阮寄真便带着师弟先到了当初的那所靠山镇上。结果,刚入镇中便觉不对来。这所小镇实在是太过萧索了,路上行人匆匆,大多是紧张戒备的姿态。 在阮寄真的印象里,靠山镇虽然不大,但也算是安居乐业,悠闲过活。但现今这等气氛,仿若是遭了蝗虫的稻田,奄奄一息,气若游丝。这可实在不太对劲,阮寄真带着师弟到了镇上的客栈,见到了曾有一面之缘的郝掌柜。 郝掌柜把人迎进来,就叫店里的伙计把大门给关了。这架势竟然是不开门迎客了。他愁眉苦脸地对着阮谢二人说道:“大公子,二公子,你们是有所不知啊!这靠山镇是遭了劫难了!” 临江与洞庭相邻,从上游过来转道去江南的货船商船皆从此转道。靠山镇与两道水路不远,在芦荡附近停港再过来十分便意。这靠山镇平日里就做这些船家的生意,停脚休息吃饭,迎来送往,也算是有些热闹搞头。 可惜这些年水寇为患,芦荡位置可进可退,把守住了水路关卡,已然是被这帮贼子给盯上了。靠山镇也因此遭了秧,这货杀人越货的混蛋嚣张惯了,只把这靠山镇当做了白吃白喝的地方。弄得此处是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老百姓们没有江湖人的本事,官府又不管,只能捏着鼻子强忍着。可惜这样的忍换不来这群禽兽的良知。半年前,镇上的一个姑娘在水边洗衣裳的时候,被蛟龙门的水寇掳走了。一晚上之后,她的尸首被丢在了她家门口。 惨遭□□,死不瞑目。 这姑娘的娘亲当场就晕过去了。家里的弟弟哭喊着要去找水寇算账,要和他们拼命,被家人死命给拦住了。那仇家狂笑着就在眼前,可这家人没有任何办法,能为无辜惨死的女儿复仇。一家人只能悲泣着将女儿的尸首给收殓安葬。过了头七,就举家从靠山镇搬走了。 那之后,又发生过几次这等毫无人性的惨事。镇上凡是有女儿家的人家担惊受怕,几乎都逃得差不多了。原本还有些人气的靠山镇愈发衰败下来。 而这靠山镇的上空,也仿佛永远都回荡着那些被害的姑娘,那些悲苦的人家痛苦而凄惨的哭声。 听完郝掌柜这一番叙述,阮谢二人一言不发。良久,谢灵均气得一拍桌子,眼中气出了眼泪,咬牙切齿道:“这帮……这帮畜生!” 阮寄真的脸色沉如锅底,一双手握紧成拳。手旁的佩剑因主人的内力震荡,剑鸣不已,发出连连清啸。 这里曾是他的家乡,他一心想带着师弟过来的地方。或许此处风景不及夕照峰大气飘渺,但他始终记得那芦荡之下,千里银月清辉的温柔,淼淼水声的低声细喃。有渔家会唱着歌晚归,沉甸甸的鱼框里,蹦跳的鱼儿会闪着光。在临江观的山头看过来,看到靠山镇傍晚升起的袅袅炊烟。那是还很小的鱼娃对着俗世人家最深刻的记忆。 而如今,这梦里的故土被摧残被折磨,万般凋落,无人能为之主持正义。 阮寄真眼前阵阵发黑,气血不断上涌。控制不住的真气激荡,桌上的茶杯疯狂地跳动起来。谢灵均吓了一跳,忙握住他的手,担忧地喊了一声:“师兄!” 连做几个深呼吸,压制住了暴走的内力,阮寄真反手抓住师弟的手,轻声说了声没事。心绪平复之后,却并没有放开,好像是握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在手心里。 “郝掌柜,这镇上的人莫非都有迁走的打算?” “确实如此,”郝掌柜叹着气点点头,“再不走,这日子是真的过不下去了。” 老百姓安土重迁,扎土做根。这一走走了大半,且还在陆续迁移,可见这水寇将这里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闻此,阮寄真平复了一下呼吸,凝声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搬走?” “迁离的信我已经送出去了,”郝掌柜又叹了口气,“本打算过两日就走了,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两位公子。” 谢灵均满脸歉意,“想不到竟是耽误了掌柜的行程。” 郝掌柜摆摆手,说:“话不是这样讲的。想当初,大公子便是从这儿随着庄主一起离开的。那时你还是个这么点的娃娃,现在都这般大了,能再见大公子一面,亦是我的造化了。” 他满心是叹,眼角的皱纹爬上了即将离开家乡的无限愁苦,“你们能回来一趟挺好的,回来看看吧,日后这镇子怕是要没了。” · 到了晚间,郝掌柜给二人准备了房间饭食。那道辣豆腐包子依旧是十分美味,可阮寄真吃在嘴里,却满不是滋味。只动了两筷子就停下了,打开房门,去外头站着。 见师兄这个样子,谢灵均哪里吃得下去,咬了几口也放下了。匆匆跑出去找师兄,发现他坐在院子的井台边,看着头顶的月亮发呆。细柔的光线洒下来,照在阮寄真少年英挺的脸上,安静清冷。谢灵均第一次看见师兄隐藏在沉静表情下面,如此伤心的眉眼。 “师兄……” 阮寄真转过头,看到师弟便站了起来。谢灵均走过去,却被师兄拉住了手臂,“别坐在这儿,太危险了。” 说着,把人拉到了一旁的台阶边坐着。 “怎么跑出来了?晚上吃饱了么?” “吃饱了,”谢灵均点点头,可看着师兄的眼睛又摇了摇头,“……我吃不下。” 阮寄真仿若是自嘲笑了一声,拿手掌覆住自己的眼睛,狠狠揉了一把,说:“我也吃不下。” 谢灵均很难过,他很想安慰师兄两句,可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平日里的伶牙俐齿,现在都变得磕磕巴巴,一句能哄人的,好听的都说不出来。万般情急之下,只好抓住了阮寄真的手臂,浅浅晃了两下,哀哀地叫了一声:“师兄……” 谢灵均分明看到有湿润的液体浸湿了阮寄真的睫毛,却颤抖着不愿意随着主人的情绪,坦率地落下来。阮寄真偏头对他抬了抬嘴角,可眼睛却依旧掩在阴影里。 千言万语,最后只能融成一句:“师兄,你别难过……” “我无事,”阮寄真抬头,拍拍师弟的手背,“你回去吧,再去吃点东西,然后早点休息,明天师兄带你去临江观。” 谢灵均愈发不好受了,他觉得自己都要难过地哭了,“那你怎么办呀。” “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好,你快回去休息吧。” 到头来还是要让师兄迁就自己照顾自己,这种感觉让谢灵均郁闷憋屈得不行。他很想耍脾气就赖着不走了。可一想到自己这么做,最后为难的还是阮寄真而已。他不想阮寄真在伤心的时候,还要分神来宽慰自己。终是带着不甘心情绪,站了起来。 “快回去吧,去吧……” 谢灵均默默转了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看。只见阮寄真已不望着头顶的月亮了,而是看着自己的佩剑。 原本阮寄真用得是一柄软剑。那个时候他的剑风尚未成型,方无应便叫他在用剑时将内力真气灌注于剑身上,锻炼弟子对力量的把控。没到半年,方无应就请段理给弟子打造了现在这一柄。然后一直跟随阮寄真直到现在,也不曾换过。 谢灵均记得,这柄剑的名字叫做“守心”。 方无应将这柄剑交给弟子的时候,对阮寄真说过:“不管你日后经历什么,为师对你的期望,也不过此二字而已,望你一直都能记得。” 第43章 章 四十三·故土 直至夜半时分,阮寄真才掩门回到房内。此时谢灵均已经是撑不住睡将过去,偏执着地抱着薄被要硬生坐着等。见他这幅模样,阮寄真只觉心中一软,伸出手扶住师弟的肩膀,预将人放下来。结果他的手刚一碰到人,谢灵均就醒了。 谢灵均明显感觉到靠近的人身上有明显的氤氲水汽,还有些秋老虎的天气里,直直地扑在脸上,很近很凉。 “师兄?”他愣了一会儿才伸出手。看不到方向,摸索间似是触到了师兄的侧颈,“怎么是湿的……” “方才走了套剑法,”阮寄真的声音很平静,似是已经从刚才的情绪困境中走了出来,“汗多不雅,便用水冲了冲。” 谢灵均叹了一声:“不擦干会着凉的。” 这样说着,谢灵均就已经完全醒了。收回手,他想下床去找块巾子给师兄擦身。然而阮寄真拦住他,自己侧身往枕头边一倒,哑着声音道:“不必了,一会儿就干了。” 房里黑着,谢灵均看不到阮寄真脸上的神情,但听他的声音却有着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懈怠懒意。这让谢灵均感觉到了很不一样的意味。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坚持找来了巾帕。摸着黑在师兄脖子上擦了两把,然后慌慌张张地把巾帕塞到阮寄真手里。 “把身上擦干了,病了可怎么办。” 阮寄真只好坐起来,把后背腰侧余下的水珠都擦干了。谢灵均在黑暗里等了一会儿,听到没动静才又把东西重新抢了回来。这一下又准又快,竟是没有抓错地方。阮寄真只觉面前闪过一道风,手里的东西就已经没了。 就这一小会儿,他郁结了一晚上的心似是被戳破一个小口子。再难再恨的心绪全都被放了出去,变得无限轻快起来。 他勾了勾嘴角,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临江观。” 谢灵均有些惊讶,他本以为阮寄真在听到靠山镇的事情后,已经没有心思在这里逗留。但听师兄语气坚定,无有伤悲所扰,可见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他本欲详询,可转念一想,便觉无甚好问的。 “好啊,那现在就快些休息!” 谢灵均将手中的东西放了,踢掉鞋子缩进被子里,担心了一晚上的心终于能安安稳稳地放下来了。 翌日,师兄弟二人与郝掌柜打过了招呼就出发了。沿着那点模糊的印象,阮寄真领着师弟沿着弯弯绕绕的山路一路往上攀登。这山路已经很久没有人踩过了,两旁的杂草矮木十分繁茂,几乎将这本就很隐蔽的山路全部遮盖了。 幸而,二人都是在山中待习惯的。这点难走曲折还难不倒他们。 大约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出现了一棵极高极大的老松。阮寄真眼前一亮,对着身后的谢灵均一伸手,语气中皆是喜悦,“来,到了。” 谢灵均朝他一笑,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手递过去。二人一鼓作劲朝着那棵老树奔了过去,来到一所极其破败的道观面前。 道观的大门虽然是关上的,可若是再吹一阵风怕就要倒了。周围的矮墙上爬满了各种植物的藤蔓。长而茂密,铺天盖地,将临江观本就模糊损坏的牌匾给遮了个干净。 阮寄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幼时模糊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看进眼睛里的,都是当年的风景。甚至于,有一瞬间,只要推开了这道观的大门。就能看到枯瘦的老观主靠在门前,睁着两只因为皱纹斜塌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呆滞而苍老地等着自己回来。 “我们进去吧。” 阮寄真上前去,犹豫了一下,才轻着手脚把大门给推开了。门前扬起一阵灰,洒了二人满头满脸。好一会儿,灰尘才散去。 迎着一番陈旧走进去。看到墙角的水缸里全是水藻,离开前没有用完的,堆了一地的柴火已经长出了青苔野草。那块巨大的有着青色石碑的影壁已经塌了半边檐角,独那块刻着阮寄真名字的石碑依旧完好无损,接受着日岁年月的捉弄与轻抚。 一地生野,半世无人。 说变了其实都没变;说没变的,却是都变了。 “寄谁半生记谁真……” 谢灵均一眼就看到墙上这句诗了。他喃喃念出来,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无限寂寥之意。静静看了一会儿,他转头看向阮寄真。 “嗯,师父带我走之前,用这句诗化了我的名字,”阮寄真也走过去,瞧着这块石刻青碑。那上面的诗句已经磨干净了,剩余的最后一句也将在日后慢慢消失,“说我既然从这里出去,便该带着些东西走,不要忘了自己的来处。” “原来如此,”谢灵均叹道,又在心中品念一番,道:“只是觉得……有些寂寥了些。” 阮寄真一笑,说了声:“没有。” 谢灵均不明就里,只得跟上师兄的脚步。 接下来却也无甚可看,通共不过三间屋子,寻常人家的房子都比他大些。小时候住过的屋子现在看来又黑又暗,唯一的光便是打开门那一束天光了。屋子里扬着厚厚的灰,又脏又潮。 那扇老木门经不起折腾,只怕再来一两次,也就要塌了。知晓师弟喜洁,阮寄真不过站在门口,给师弟点了一点位置,就把人拉出去了。 临江观里看一看,是又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许多模糊不清的东西清晰起来,可分明记得的东西却又模糊下去。故地重游大约便是这个样子的。 只是经过大门时,阮寄真指着其中两块石板道:“当初便是在这里磕了两个头,就权当拜师了。” 谢灵均奇道:“怎么是两个?” “还有一个磕给这里了,”阮寄真指着里面,似是想起什么,他笑了起来,“那时还以为师父是个如何搅动风云的人物呢……” 谢灵均笑着接下后半句:“后来发现和想象得有点不大一样?” “唔,其实是很不一样。” 这一些心照不宣的俏皮话惹得二人开怀起来,多少扫了一些方才落寞的情绪。阮寄真最后提出要去后面看一看老观主,然后就下山去了。 这道观前后两棵老松,老观主就葬在道观后面的老松下。许是年幼懵懂的鱼娃不想将自己养大的老人家再在门前历经世俗风雨,才将地方选在后面松树,让老人家能安安静静地睡下。 这墓几年无人打扫祭拜,果然已经是杂草丛生。二人一起将那些长得肆无忌惮的野草拔了去,好歹整理一番,才终于能看了些。 阮寄真在墓前跪下,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沉默良久,他才指着旁边一起跪着的谢灵均说:“这是灵均,是我的师弟。但是学得不是剑法,而是医术。这一次,我就想带他来看看您。” “师父对我很好,当年您并没有看错人,不必为我担忧……” 面对故人的旧冢,云极首徒的表情十分平静安然。沉默了又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下一次也不知道何时再能回临江……到时候,我会再来看您的。” 说完,阮寄真对着墓碑又是三拜,才拉着师弟离开了。 · 走至半途,阮寄真忽而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示意谢灵均,“你看,从这里望过去就能看到靠山镇。” 谢灵均踮起脚向前方远眺,果然见到一片排在一处的房檐屋舍。只是,本该是午时炊烟四起的时候此刻竟不过寥寥几户人家带着些有气无力的人气。 “幼时几次下山,我便爱在此处看着山下炊烟,”阮寄真望着远处道,“那场面颇有一番人间烟火之美,本想带你再看一看,想不到竟也不能了。” 听到这番话,谢灵均便已经知道阮寄真的打算了。他轻声喊了师兄,换来阮寄真一个坚定的眼神。他指着山峦的另一边,对着师弟说:“翻过这里,向下走不到两刻钟,便是芦荡。我就是在那里,侥幸被老观主捡回观中抚养的……而再往前走不至一里,就是那帮水寇的窝点了。” 说完,他剑指水寇老窝,一番冲天的青嚣剑意震空而出。谢灵均只听得一声极其悦耳的剑鸣之音,师兄坚定的话语已经响在耳边—— “灵均,我欲除水匪,以告故土养育之恩。你可愿等我一等?” 第44章 章 四十四·除贼 方无应将弟子的剑赐名为“守心”。其之用心良苦,着实令人感慨。他不怕弟子任意妄为,却怕弟子因诸多顾虑,而不能遵从心意,恣意人生。与世共情四字说来简单,做来却是难上加难。 自弟子执剑之初,方无应便曾告诉过弟子。 “你既然拿起这把剑,就知会有拿着这把剑杀人的时候。有人惑于罪恶,越不过去这个坎儿,这辈子都没能再拿起剑。此类人虽是可惜,可好歹仍有他途可行,不会此生都没了出路。” “而有的人则成了弑杀成性的疯子……这样的人连屠夫都称不上。” “便是市井屠夫都知道关门歇业的那一日,此类疯子把人命当做了儿戏,肆意加害。早迷失了人之本性。” “染血之后,不怕你从此消沉,却怕你今后不知如何停下。” 所谓侠以武犯禁。贺飞白此生皆在求一法度,只愿这武林再无滥杀。可只要江湖犹存,这样的明彰亮节便永远不可能实现。纵使北盟之中跟随归雁盟者众也,但真的是追随这一理念而支持贺飞白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方无应也曾叫阮寄真对此事略做评价,云极首徒不过垂着眼答了“难也”二字罢了。最难彰显的就是公理。而这些能管住手中兵器的,也只有握着它的人而已。 阮寄真谨记师父教诲,此番下山以来,每一次出手皆是慎之又慎。然终究是夺人性命之多。他很怕自己自认为义,将自己看做了评判善恶的标准,迷失在杀人嗜血的刺激之中。 将苏家母女送去白玉京,云极大弟子松下的并不止是护住了师父旧友亲眷的那根弦,更是不用再取人性命的那口气。 只是没想到,到了这片故土上,他第一次起了必要叫人血债血偿的杀心。 那晚月色如水洗,明光如练。清辉之下,剑身上印刻着古朴的剑名,映入阮寄真的眼睛。剑意与杀气同时在沸腾,小小的庭院里被一番暴涨的气势所填满。密不透风的剑风之中,道道锋利皆可破肉见骨。 喷涌的怒火需得一番杀戮才可将之浇灭。 这一番剑法走毕,阮寄真心中的愤懑之情也随之冷静下来。无处可宣泄的情绪也总算找到一个出口。那洪江水匪作恶多端,他自然不会放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阮寄真顺从内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便也不辜负师父赐剑的良苦用心。 一桶冷水从脖子上倒下去,刺激的冰冷过后,反倒更能感受到皮肤下血液的沸腾。且等二日在临江观上祭拜过了老观主,必然是要将那些个祸害杀个片甲不留。 · 临江此地水寇盘踞在水岸滩涂的寨子里,此处视野开阔,一眼便可看见来往船只。纵然是在夜里行船,也逃不过这群恶人的眼睛。 许是觉得在这临江地界上无人自己,偌大一个寨子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寨子里是灯火通明,吆五喝六的声音顺着江水风声传出老远。 阮寄真在这木寨子门口停留,抬头看了眼头顶上那歪七扭八的招牌,心中厌恶。正抬手欲毁之,里头走出两个踉踉跄跄的人影。看他们脚步颠倒,言语模糊,便知是喝多了。 这二人在里头寻欢作乐,喝多了尿急,便结伴出来小解。嘴里污言秽语地开着黄腔。说着便是几日前刚折磨过的姑娘。那话极度难听,听了只叫人内心起火,满是厌恶,恨不得立时剁了这等畜生的四肢才解气。 二人勾肩搭背,迷迷糊糊地朝外头走来,猛一抬头便见大门下立着一个身影。背着月色,脚下的影子拉得老长。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竟如鬼魅一般。他们吓了一大跳,酒都吓醒一半儿,立时开嘴骂道。 “哪个不要命的站在那儿!” 话从口出,声音明明还在自个儿耳边响着,可接下来他们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了。只觉面前似有一阵风刮过,周身上下就变得极冷极寒。还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倒在地上,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的消失,云极弟子的剑法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他们死前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何论为里头的同伙发出预警。 阮寄真便是踩着那吱呀作响的木板一路往前,脚步又轻快又快,恰似一道潜入秋日的寒意,即将带来一场雪虐风饕。他的杀意恰似暴风雪盖地而来,丝毫不曾收敛。但是他的动作又太快,站在外围的水贼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剑洞穿的喉咙。 等在中间狂笑饮酒的人看过来时,门口已经躺下好几具尸体。血流一地,将鞋底子都染成了暗红色。同伴突然倒在自己身边。本以为是喝醉了,结果就只看到他脖子上一个血窟窿,还在往外头冒血。血液滚烫流了自个儿一身。水寇们个个吓得屁滚尿流,争先恐后地去找自己的兵器,满脸皆是惊惧。 云极弟子见到这伙人的表情,忽觉得好笑。可知在他们作恶时,无辜的百姓们也是这般模样,惊恐地求饶哭喊。真应该找块镜子来,让他们好好瞧瞧自己现在的表情。 被惊吓到的水寇们在这寨子的前方围成一团,打翻了满地的酒与血混在一起,发出一股极其古怪的味道。看着面前的少年漫不经心的擦剑动作,这群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贼寇,浑身上下皆是冷汗,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害怕。 站在中间的彪形大汉也被这等凝练过的杀意所慑,结巴了半天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丝毫没了平日里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气势。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乃蛟龙门临江堂堂主……” 他话都不曾说完,瞳孔瞬时缩成极小的一点。那个起码离他有百步开外的少年几乎是在瞬间之内来到他的面前。这临江堂的堂主活着最后见到的东西,不过是少年拔剑时闪过的那一道剑光。 之后,他的头颅就掉在地上。鲜血喷涌,浇了身边的水寇满头满脸。 原本热闹躁动的木寨子大堂能此时死一般寂静。离得最近的那个倒霉蛋发出一声极其惊悚的惨叫,连滚带爬地朝后面跑去。奈何身边全是人,逃走的路被挡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老大的无头尸体重重砸在地板上,压碎了数个酒坛,如一只死猪般滚到了台阶下。 此时,这群水寇才终于反应过来闯进来的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这少年是来杀人的。可与之前那些喊打喊杀闯进来的所谓正义之士不同,他连名号都不曾报一个。自己便是死了,也是个无名糊涂鬼,连那把自己送入地府之人的姓名都不晓得。 终于有不是愚笨的反应过来,举起大刀重锤就朝阮寄真砍来砸来,可惜毫无用处。他们与自己的头头一样,只能看到眼前闪过一道极其明亮的剑光,就咽了气儿。如此速度,或许还能与刚才一起下去的同伙儿,一块走上那黄泉路。 被这极其干净利落,也极其恐怖可怕的杀戮所吓,有水寇已经支撑不住跪地求饶。有人吓得失了禁,与地上的酒味血味混在一处,愈发难闻作呕。这味道正是此等败类聚集,恶棍汇总之地的味道,充满了贪邪淫丨欲,枉顾生灵,不知报应为何。 但是没有关系,这一夜过后,这沦丧之地便会不复存在。这群水寇在人间做下的恶,必要到阴曹地府里,跪在那阎罗殿下一字一句地说清楚,算明白! 阮寄真既然抱着剿灭之念而来,那等求饶他自然是不会听的。他倒是很想将这些败类捉到被无辜残害的苦主们面前,让他们听一听这求饶声,问一问他们愿不愿意饶过这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可惜这已然是不可能的,有多少无辜人的骨血已经顺着江流飘到不知何处去了。阮寄真在心中道一声逾矩,这账便由他自作主张来决定了。 求饶的水寇没能说出下一句讨饶的话,万般哆嗦也不过换来一剑而已,死得并不如那些个兄弟轻松。剩下之人见求饶无用,便想着做最后一搏,求生之念下竟生出无限力气,攻击上来。 然而这奋力一击始终不够看,临江堂正中央的墙上,不过又多出一道长长的血纹而已。 今日临江堂所有的水寇都在此处寻欢作乐,阮寄真闯进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成功走出这里。流出来的血早就将油腻脏污的地板浸透了,渗过了缝隙,滴滴答答流到了下面外头。阮寄真在这寨子里外巡查了一番,竟找到了几个幸存的人。 这几人本是过水路的商户,因拿不出足够的买关钱被水寇绑到了地牢里。因为近些年这贼寇祸害得厉害,不是最够的大船大户都不敢往这里走了。蛟龙门的打劫生意也不好做,为了宰肥羊,就暂时把人扣住了,叫人回去拿赎金。 这几人本是胆战心惊地缩在地牢里,听着上头人呼和狂欢。忽然,这狂欢的声音就变成了惊悚的惨叫。吓得几人惊恐地缩在一起,抱头遮脸,不敢多看不敢多听。 直到好一会儿,上面的动静没有了,这几人才敢动一动。然后就见远处一个人影朝着他们走过来。若不是地上有他的影子,他们当真是以为见了鬼了。 不想,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竟是年轻英俊的少年郎。这少年不过瞧了里头一眼,一挥剑就将这地牢的门锁给斩断了。几人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要谢少年的救命大恩。少年偏头听了几句,便询问起来。 原来,水寇们给出的最后期限就是天亮。若是被放回去的人赶不及拿出救命的银子,这几人就要被拉出来祭刀的。阮寄真的出现,当真是救了这些人的性命,叫人如何感谢都不为过。 阮寄真不过听了几句,剑一般的眼睛扫过几人,瞧他们不曾撒谎方点了点头。举起旁边燃着的火把,示意几人跟上。 这群商户跟着少年,相互搀扶着走出了这噩梦一般的地方。一眼瞥见地上台阶上倒着的水寇尸体,还是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少年并无宽慰之意,面色甚是平淡,“你们可以先去靠山镇上安顿下来。” “那少侠你……” “我要烧了这所寨子。” 商户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上前道:“这水寇之间皆有联系,少侠此举怕是会遭来蛟龙门的报复呀。” “无妨,”阮寄真的脸色不见波动,“不过是群早晚要死的人罢了。” 这话说得几人心中一震,对视一眼,纷纷表态:“少侠高义!请务必让吾等帮忙!” 说完也不等阮寄真表态,各自都找了火把来,在周围倒上易燃的酒水,推翻油盆火盆。将这毒窟烧将起来。阮寄真看了他们一眼,自顾走上方才的主厅,冰冷地望了里面一地尸体,将手中火把往那里头一丢。 亲眼见着火舌舔舐上堂中大旗,瞬间之内,整个大堂都笼在大火之中。阮寄真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下楼。 ·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夜才将息下来。因为临水,烧废掉的木头顺着江流飘了下去。一座祸害了靠山镇多年的水贼老窝不过一夜之间便灰飞烟灭。幸存的几个人想到这些年来的辛苦与悲愤,一时之间悲从中来,纷纷掩面大哭。 阮寄真便在这声声哭号之中,望向了临江观的方向。眼神沉静,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天亮之后,带着赎金来接人的船队竟是赶到了。那几人大喜过望,朝着自家船只的方向就跑了过去。脱下衣服喊叫高呼,不知多少喜悦。 船只停岸,他们的家人伙计也赶忙迎上来,见到这几人完好无损也是喜极而泣。好一番问候过后,这几人才想起来救命恩人还在一旁。可是,等他们转过身想要再谢过之时,才发现那少年已经不见了。 第45章 章 四十五·秋来 谢灵均不眠不休直等了一夜,在天亮时分终于等来了大师兄。靠山老街上,天色正鸦青,东边的天光一点一点地亮上来。阮寄真手里搭着外袍,慢悠悠地走在道中央。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闲庭信步一般。 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处,看到这样一个完整无损的阮寄真,谢灵均憋了一晚上的纠结终于似个哑火的烟花被点燃,在头顶上炸了个四分五裂。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便冲了过去。 阮寄真笑着张开手臂迎接来一个炸毛师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谢灵均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儿,又拿手上下拍摸了一圈儿。方才那点大师返璞归真的范儿全都没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陀螺。 “好了,好了,”阮寄真拦住谢灵均,抓着人的肩膀把他按在面前,“别转了,我不曾受伤。” 谢灵均犹自不信,非得自己亲自看一遍才能放心。见着外头似无事,便要扯师兄的领子,瞧瞧里头。阮寄真赶忙护着自己的领子,死命拦住师弟,哭笑不得地阻拦:“别别别……我真的没事。” 看着师兄一脸窘迫,谢灵均才从医者父母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退开一步,示意阮寄真手中的外袍,问道:“怎么把衣裳脱了?” 阮寄真抖抖袖子,笑道:“沾了血污,太脏了,怕吓着你。” 谢灵均摆了摆手,说:“我是做大夫的,哪里怕血了。” 可实际上,他依旧是提心吊胆的。若是见到师兄一身血地走回来,怕是真的会被吓到。 “那,那些水寇呢?” “都烧了,还救出几个人,都被各自的亲友接回去了,”阮寄真轻描淡写地将这一页给揭了过去,撇头又看见谢灵均眼下两团青黑,“没休息好?” 他这么一问,熬了一夜的疲倦感瞬间席卷了谢灵均一身。现在他只想趴到床上睡他个天昏地暗,天王老子下凡都别想叫醒他。他眼神呆滞地瞧了师兄一眼,嘴里嘀咕道:“陪着师父熬夜研究药理都没这么累过,我不管你了,我要回去睡觉。” 二人回去吃了些早点,就着备好的热水洗漱了一番,便回到房内各自躺下。精神放松后,疲惫困倦尤甚,二人甚至连话都不曾说上两句,就倒头睡下了。 这一会儿便睡到了午时,等谢灵均迷迷糊糊地起来,发现阮寄真已经不在房内了。穿好衣衫下楼,果见师兄在与郝掌柜说话。 郝掌柜听说临江寨子里的水寇已经全部被诛,真是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靠山镇的百姓终于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忧的则是洪江水寇自有联系,若是发现此处异变,愈发派人来骚扰劫掠该如何是好。 听得郝掌柜的长吁短叹,阮寄真开口问:“离临江最近的水寇窝点是在何处?” 郝掌柜一愣,答曰:“在灵州,顺着洞庭往南不过一日的水路,入灵江之时必能遇见。” “霸占了各路水线要道,”阮寄真擦着剑哼了一声,“想来那桃花江,沅江与洞庭的相连之处亦是有水匪占据了?” 郝掌柜一声叹,“确实如此,近年来若不是苏靖大侠在洞庭一代主持正义,此处的水寇只怕更为嚣张。只是想不到,苏大侠竟就这般下落不明了……” 算起来,苏家遇害已经快有两个月了。而江湖上却没有其他有用的消息。各方人马更多是在观望,真的为此做出反应的几乎没有。北盟那边即是想管,但是过了洪江就是南都的势力范围,也不过有心无力而已。 半个月后傅蛟大寿,这件事情又会怎么发展,当真是迷雾一团。阮寄真不免想到,以方无应所述白玉京城主的性格脾气,这场风光无限的寿宴必然是要闹出点什么,才对得起他南都之主的名头。 忽而,阮寄真又想到,南都之主大寿,成百上千的好礼往白玉京汇聚而来。这些好东西又往哪里走最便宜。莫过于洪江这天然成形的好水道,一路往东,直达白玉京。但若此时,这些个价值连城的寿仪不慎出事了呢。 现在谁都知道洪江上做主的是哪方势力,也晓得这天底下谁是最见钱眼开的那一个。 就算傅蛟原本打算不过是庇佑一下苏氏母女,对外宣称已经尽力在搜救苏靖,赚一些小名声但又不招惹其他是非。但凡是在这事上出点纰漏,为了面子,整个南都都不会放过蛟龙门。 而归雁盟早有除害之意,呼吁已久,大势之下北盟中其他门派再不愿意,为了武林名声或许为了别的什么也要振臂高呼,出人出力。朝廷早有绞逆令,不过各州各府执行不力。且从沿途的消息来看,荆王与蛟龙门也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般情形下的蛟龙门便是惹了众怒,人人喊打。 蛟龙门的势力成形多年,竟不过短短几月之内便成了朝廷江湖都敌对的架势。风势吹得太快,变化得也太快,就好似有一双手拨弄着棋盘的棋子,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这几年顺风顺水的洪江水匪。 这武林早被北盟南都给划分成了两块,邓小闲纵然再敢拼敢杀,想在分界的洪江上创出一番势力便不该走得这般不稳。想要一步登天实在太难,洪江是两处相安的最后界限,一旦被打破,死去的只能是这个毫无根基,作恶多端的蛟龙门。 只是现在的每一步发展都明目张胆地朝着蛟龙门咬去,简直是一刻都不松懈。这背后必然是有人操控的。 可是这背后之人是在图什么呢? 就如同朝廷多年寻找方家后人,正是为了那份宝藏。说什么国库空虚也好,为国寻财也罢,都不过是借口而已。他们想要这笔富可敌国的宝藏,便将从江湖门派入手,一路摸到了夕照峰。 阮寄真因这事断了一条腿,两根肋骨,两个师弟惊惧了近半月才彻底恢复过来。所以哪怕现在阮寄真有铲除洪江十二道水寇之心,为了师门故也不会在武林势力集结对上蛟龙门时加入他们。 因为这一切的起因,究其根本乃是因为荆王、朝廷还有其他的武林势力盯上了云极山庄而已。只要阮寄真以云极山庄的名义一现身,所有的联合都会在一瞬间溃败下来。他们不会再想着如何对付水匪,为民除害,而是想着在他身上挖出关于云极山庄、关于云踪剑法、关于方家宝藏的秘密。 正因知道这群人要什么,知道前因后果,阮寄真便也知道如何防范。但到底是谁在算计蛟龙门,所图为何,却是丝毫都不知晓了。 洪江最大的好处无非就是漕运了。可是这些年被逼得凋零溃散毫不成形。蛟龙门混得风生水起,霸占水道,捞了不少好处。莫非是有人盯上了洪江漕运,想把蛟龙门清洗干净之后再占为己有? 阮寄真垂着眼,视线落在了木桌那些天然形成的纹路上,因此沉思起来。 若真是如此,莫不说现在还未成形状,就算接下来的讨贼大势形成得顺理成章,他都万万不可能加入。这里面的阴谋乃是一环扣作一环,阮寄真绝不可能让师门犯险。 水寇自然要杀,但他没有兴趣被别人当枪使,当靶子打。只要涉及利益争端,洪江上的罪孽便绞杀不尽。然而,阮寄真并无意叫这些个畜生再有苟延残喘的可能。就算是斩杀不尽,也绝不能让他们落在那群想要瓜分势力的人手中。 如此一思量,阮寄真便有了打算。 他对郝掌柜说道:“明日我就会启程去灵州。此处匪患虽除,但也不可掉以轻心。郝掌柜,寄真斗胆请您能留在此处,多盯着水寇的动静。” “大公子放心,既然那帮畜生已经死了,我也没有什么顾虑了,”郝掌柜应道,他看了看外边儿,又说:“水寇一死,镇上的人想来也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阮寄真摸上自己的剑柄,“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灵江,必要叫这消息传不出去才好。” 郝掌柜多少也猜到了阮寄真为何要那么快就赶往灵州。看着少年的坚毅眉目,他心中很是感叹。谁晓得几年前那个瘦瘦小小的渔家娃娃,此时竟成了如此侠义模样。 他的记性很好,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沉默不语的娃娃敲开了客栈的大门。抖着被秋风吹得细胳膊递进来一封信。那孩子瞧着是走了好久的路,全身都是脏的,独那一双眼睛那么沉静,似是明湖一般。 不久之后,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就被方无应的带走了。几年后,又在秋风起的时候,回到了靠山镇。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剿灭一窝水匪告慰了故土的养育之恩。这可不得不让人感叹一声,真是造化啊…… 第46章 章 四十六·青州 青州太守卞道兴自认是整个大周最最最倒霉的一个官儿。 他这辈子都在青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摸爬滚打。奋斗了十多年终于从青州最穷的庆南县县令坐到了青州太守的位置,能捞一捞这鱼米之乡的米面,感受一下什么叫不用愁吃饭。 而就在他上任的第一年,得,水寇来了。 这群杀千刀的东西霸住了沅江与洞庭的重要码头,往来船只要交买关钱不说。最可恨的是,这帮水寇强扣物资,哄抬物价,趁机赚黑心钱。 前段时日,沅江泛滥。水淹良田千顷,幸好防范得当,将损失降到了最小。然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清河县。因其地处下游,上面什么东西都能往下冲。百姓躲过了洪水,却又遭头挨了一个大难。 城里的大夫们齐心协力,好不容易可以压住疫病的方子。其中最关键的便是一种叫做桂香草的药材。但是整个青州,包括临近两府,这桂香草全都库存告急。然而,就在此时,沅江上的水寇把运送这些草药的船只全给扣了。 卞道兴为了治下的百姓,动用了府银忍气吞声地去买。蛟龙门水寇看着他抖着手递上来的银子,笑得无比黑心,只说不够。一天一个价的抬,以戏弄这百姓父母官为乐。 青州太守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好的,在做庆南县令时,就曾经亲自挽袖子和地痞流氓打过架。现在眼看着清河的百姓都要死绝了,自己还要忍辱负重地和一帮畜生讲道理。他忍不了,抄起了府里的兵器,带着自己的人马就去打劫蛟龙门。 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卞道兴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倒霉最晦气最憋屈的官儿了。 现在他带着二十多个人窝在泥潭子里,身后跟着自发而来加入打劫水寇队伍的百姓,等着派出去的亲兵传出可以进攻的信号。他们得到消息,又一批桂香草被运到了水寇的窝点,且数量巨大,最够清河挺一段时间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卞道兴自认就是被逼急的兔子,逮住了那帮畜生非得咬得他们连亲娘都不认识。他摸了把自己满是泥的脸,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决定实在太过晃眼,只好又重新埋进草丛里。 泥潭里湿热高温蒸得卞道兴浑身难受,蚊虫把他的脸都叮变形了。就在一群人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跑出去探路的亲兵终于回来了。 可惜他带回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帮水寇或许也得到了卞道兴要来的消息,不仅加快了囤积桂香草的动作,还加大了防御的人手。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帮水贼手里竟然有二十把新制的火器。 “火器?!你他娘的是说火器?!” 卞道兴一把拽住刚从上头跑下来的年轻娃子,唾沫星子喷了这倒霉孩子一脸,“这帮混蛋玩意儿的手里怎么会有火器!?” 小亲兵愁眉苦脸的,“这,这,我也不知道哇!我亲眼看见的!笼统二十把,也不知道后头还有没有。” 这可真是难办了,卞道兴怒恨交加地扫了身边的人一眼。那帮贼子手里有了火器这玩意儿,只会依仗兵器之利,更加无法无天,为非作歹。他们都是抱着要活下去的信念到这里来的,他又怎么能让无辜的百姓前去送死。 卞道兴原本就无比干渴的喉咙,在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更加冒火。豆大的汗从他的脑门上流下来,在脸上形成一道深深的污泥痕迹。他咽着口水,瞧着身后殷切看着自己的百姓。从他们的眼里看到那么深切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景。 这愿望如同太阳一般刺眼耀目,闪得他简直快要睁不开眼睛。 此时,天上忽而飘过来一片巨大的云,深切浓厚,将头上那个热燥的太阳彻彻底底地挡住了。 “要下雨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音还不曾落,倾盆大雨当头倒下,砸在人的脸上疼得要命。远处传来火器喷射走火的巨大响声,水寇的叫喊声即便是在这瓢泼雨势中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卞道兴一个激灵,抄起地上的武器,冲着身后人一挥手,大喊道:“都给我上!” 守在这里的人立刻拿起手中的兵器,镰刀柴刀甚至是锄头,两百余号人发出一阵嘶吼就朝着水寇的大本营里冲去。 青州太守带着人冲到水寨,发现早就有人杀进来了。水寇的尸体遍地都是,各个都是被一击毙命。卞道兴愈发惊愕,完全不知是哪方神圣将这群恶贼给杀了。再听声音,竟是从沅江方向传来的。 这群水贼竟是要逃走? 他忙对将手下分作几拨,一拨去找桂香草,一拨去守住主楼。还有一拨他自己带着,往水道上追去。果然,那码头上许多水贼四散奔逃,纷纷要往船上去。先爬上去的完全不等身后的人,摇着船桨就要逃走。 被落下的水寇跳进水里,拼命喊叫着救命,叫他们等一等。而那些连江水都没来得及踏进去的,则在岸上连滚带爬,绝望地看着自己被抛弃,而他们的身后则跟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可怕魔头。 追撵在水贼身后的,不过是个少年。 他踩风踏云,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要逃走的水贼。而其所到之处一派寂静,被他杀掉的水寇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就倒在地上断了气儿。 这一幕看着实在太解气了,卞道兴大叫一声“好!”但他也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指挥着手下也一起杀了下去。跟着他的人都是水里的好手,对蛟龙水贼恨之入骨。跳进水里,把那群想泅水逃走的小虾们一个个揪上岸来。 到了后面,除了上船逃走的几条漏网之鱼,水里岸上的全都被活捉了。 跟着卞道兴一块儿来的百姓们很久没这么解气过了,直嚷着要架船去追。卞道兴握着手里的兵器大气儿直喘,看了一眼那岸上执着剑负手而立的少年。摇了摇头,说了声当前要紧。忽而身后传来几道惊呼,他忙转身去看—— 只见那少年登萍度水,踏波而去,似一道离弦之箭飞上了那艘快船。然后原本逃得飞快的船就这样停了下来。那个少年站在船尾,脚上一用力,又重新飞回了岸上。 岸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忘了手里的动作。卞道兴嘴巴长得老大,能塞进去一个大鹅蛋。他愣了半晌,扯起脖子喊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帮忙!” 清河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架起旁边的空船去把飘远的船给拉回来。少年飞身上岸,见此处已有人收拾残局,便也不想多管。路过卞道兴的时候,冲他点了点头,运起轻功又往水寇老窝飞去。 卞道兴刚想开口和这少年打个招呼,就看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忙把手里的人往自个儿亲兵手里一丢,大喊道:“怎么跑了!哎哟!少侠!等等我!” 然后踩泥踏污,脚步飞快地追了上去。 阮寄真驾着轻功回了水寨,刚一进门就见此处乱哄哄地到处是人。被捉起来的水寇绑在一旁的柱子上,由专人看守。而另外的人则更为忙碌,拖着车板从寨子里拉出一袋袋的东西,往外面运。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才是遭了劫难的地方。 越过人群,阮寄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谢灵均。他手里被塞了个水壶,旁边还有个拿着刀的青年和他说着话,然而谢灵均的表情一片空白。阮寄真心中发颤,几乎是瞬间就到了师弟身边。 “灵均!” “师兄!” 阮寄真把师弟拉到身边,眉头打成了死结,“我不是叫你在外头等么?” “这个,一言难尽……” 刚开始,谢灵均的确是乖乖听师兄话在外头的小林子里等着。等着等着,就等来两个趁乱跑出来的水贼。他干脆利落地把人给药翻了,结果在准备把人拖回去的时候犯了难。拖不动,就只好滚了。 那俩倒了八辈子霉的水贼被谢灵均一脚从林子的斜坡上踹了下来,摔在地上半死不活。谢灵均也因为用力过猛,脚下打滑从地上滚了一圈儿。这一滚,把好好的小脸弄得无比狼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就忽然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一个大爷无比心疼地喊着:“哎哟!这是谁家小公子啊!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还没等谢灵均解释呢,围在大爷身旁的几个汉子就已经替他想好了来由。 “一定是被水寇绑来的!你看!就地上这两个!” “这帮杀千刀的畜生!小公子你莫怕,水贼已经被赶跑了!” “看着可怜模样,可是被吓到了?二黄!二黄!你把这小公子带镇子上去!” 谢灵均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都说傻了,七嘴八舌之下连解释都解释不了。各位乡亲啊,你没见到地上这俩水贼是晕着的么?他瞪圆了眼睛,终于拦住了清河乡亲热情的欢送,坚持等到了师兄从外面回来找他。 “……就是这样,”谢灵均有气无力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又对着身边憨笑不已的青年道谢,“谢谢二黄大哥看顾我。我师兄已经来了,你去忙吧。” 这个叫二黄的青年红着脸,挠了挠头,笑得愈发憨厚,“原来这位大侠是你的师兄啊……嘿嘿,嘿嘿,没事儿,不谢!” 阮寄真听了谢灵均的遭遇半晌说不出话。又见谢灵均叫面前这小子大哥,心里一阵烦躁。耐住性子,对着他道谢,又说:“多谢你照顾我师弟,不敢再耽误二黄兄要事,无需再看顾这里了。” 二黄对这对师兄弟很有好感,又佩服又喜欢。特别是谢灵均,看他长得秀气天成,简直被镇上任何一个姑娘都好看。他又在原地笑了一番,眼睛直直地落在谢灵均身上。看得阮寄真眼角直跳,才后知后觉地在云极大师兄满眼杀气中离开,去帮乡亲的忙了。 谢灵均看着自己还被师兄握在手里的手腕,无奈地叹了一声:“师兄……” 阮寄真见师弟示意,才慢腾腾地放开手,蹙眉道:“下次不要乱跑。” 没乱跑啊,谢灵均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愿背这个锅。他抽抽鼻子,说:“我见他们刚才一直在拉运什么东西。凑近闻了才知道是桂香草。这药是可以清瘟败毒防时疫用的。这清河县可能闹了病了。” 阮寄真看了这周围闹哄哄的场景一眼,“是与不是,问一问就知道了。”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踉踉跄跄朝着自己跑来,扶着腰白着脸,死命死命大喘气儿的卞道兴身上。 第47章 章 四十七·阴火 卞道兴抖着两腿,顶着一张肿得特别有特色的脸站在云极弟子面前,死命喘着气儿。他一路追着阮寄真过来,好不容易追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喊一句。就看到这少年飞似的又跑了。他一口气儿险些没把自己憋死,差点就给这祖宗跪下了。 会武功了不起啊,会飞了不起啊。青州太守的嫌弃都快上天了,整个人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谢灵均忧心忡忡地站在旁边,很想上去给他把把脉,生怕此人犯病。 云极弟子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等着卞道兴终于能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他先做了一个大揖,倒把阮谢二人惊了一惊。他谢过二人仗义出手,剿灭水贼的义举。又做了介绍,言明了自己的身份。 虽然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但见他身上穿的官袍,云极弟子自然知晓此人身份。阮寄真对卞道兴一拱手道:“在下阮寄真,他乃是我的师弟,谢灵均。”‘ 然后,就没多说了。 卞道兴愣了,怎么就光说一个名字?门派呢,籍贯呢,来历呢?武林人做了大义之举,不最爱显摆自己的门派,求一个声名远播,名扬天下吗?这俩孩子倒好,蹦个名字就完事儿了,这未免也太……淡泊名利了吧。 · 三人面对着面干瞪眼,最后还是卞道兴硬生生地再开了话口子,请阮谢二人到清河府衙上一叙。这刚好遇上官家的人,阮寄真自知是躲不开一场询问的。而且,他多日连夜奔波绞杀水贼,已经是无比疲惫,此时很是需要休息。 这青州太守既然客气相邀,云极弟子自然是也从善如流。何况谢灵均记挂城中瘟疫,怎么样也要跟去看一眼。见师兄答应前往,他已经等不及,开口相询。 “我见此处百姓皆在拉送桂香草,敢问大人,此处可是起了时疫?” 卞道兴惊讶地看了这小少年一眼,道:“正是如此,小先生……莫非是大夫?” 谢灵均点头,“我有意在清河帮忙,还请大人应允。” 看这少年年纪不大,秀气斯文,弱不禁风。大约只是一个刚学医的小学徒,卞道兴并不觉得真能帮上什么忙。但现在城里人手吃紧,人主动提出来,那就不能拒绝了。抬出真诚的笑刚想客气两句,结果人见没问题,就退后几步和师兄说话去了。 卞道兴一口气又卡在嗓子口,差点把另外半边脸给憋肿。他见那个叫阮寄真的少年满脸疲惫之色,又不爱说话,想问些什么想来也问不出什么。于是便想与这小大夫问一问,结果小大夫眼里只有他师兄。 清河县里闹瘟疫,还要安置灾民,青州太守没有太多精力去关心其他地方发生的事。但这不代表此人孤陋寡闻。有传言说南江,灵江两地的水寇被人在一夜之间剿灭,老巢被烧了个干净。这本就是匪夷所思之事,更叫人觉得荒唐的是,传言里说做到这些的不过只是一个少年郎—— 卞道兴对这说法压根儿是一点都不信。这传言没头没脑,毫无根据可言。如果是在平时卞道兴可能还点评两句。但那时的他忙得脚不沾地,听了就全都丢到脑后去了。 直到今日,他见识到了方才阮寄真过水而杀的凌冽风姿,忽而就想起了之前听到的传言。此人心中掀起无数风浪,惊疑不定地想:莫非这传言是真的?若如此,这可实在是太过离奇。卞道兴又奇又疑,想从这两个少年身上多探听些消息。 如此一想,卞道兴便把耳朵竖得老高,仔细听着两个少年的对话—— “我见你方才追到河滩上去了,他们想架船逃走么?” “嗯,卞大人带了人来,岸上的已全部被俘。至于逃上船的……” 阮寄真没说完,但语气已经表达未尽的意思。卞道兴听到谢灵均应了一声,似是不怎么在意,忽而他提高了声音—— “那尸体呢?你没扔水里吧!” “……没有。” 阮寄真的声音有点弱,但答案让谢灵均很满意,他正色道:“现在清河县里正有瘟疫,凡是尸首,不管是家畜还是人都不能丢进水里,皆因火化才是。” 此话落,他顿了顿,又说:“你如果真把尸体丢尽水里……” 后面的声音轻了下去,卞道兴没听清。转头看去,只见谢灵均竖着手指很是严肃。倒是做师兄的,脸上一副“好好好,行行行,你说的都对”的模样。而就是这样的表情,冲淡了这个少年身上的冷淡,露出些许属于人间的生气。 这叫风风火火的青州太守倍感奇异,这般看着分明就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普通师兄弟而已。在河滩上大开杀戒的杀神和现在这听着师弟絮叨的好师兄形象完全重合不到一块儿去。他忍不住再一次猜测,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人。 · 入了县城,虽各处皆是大灾大难后急需重建的模样,但好歹也算是有了安排,没有乱成一处。谢灵均与师兄说了一声,便跟着一起押送桂香草的二黄一起去了收容病人的地方。喜得那叫二黄的兄弟满脸兴奋,晕晕乎乎地就把人带走了。 阮寄真在后面看了好一会儿,冷着脸说要一块儿去。被谢灵均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你去干什么?倒下了谁照顾你?” 自知去了的确帮不上什么忙,可又不乐意师弟孤身前往,云极大师兄哼了一声,移开眼睛不说话。谢灵均还真不晓得师兄闹了什么脾气,只得耐下心来说:“你先回去休息可好?我去去就回了。” 师弟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阮寄真还能如何。忍了又忍,留下一句:“半个时辰之后我就来找你。” “知道了,师兄你快走吧,身上都脏死了!”谢灵均满口答应,顺便嫌弃了师兄几声,跟上二黄往西边走去。 阮寄真把那句你也差不多吞回肚子,不甘不愿地跟着旁边快等得上火的卞道兴去了清河府衙。 · 卞道兴给人备了热水,请阮寄真好好梳洗了一番。等人梳洗完毕走出来,他正顶着那张还没消肿的脸,看着桌上从水寇窝点里缴获的火器。这里一共二十三把,除了在入口发现的二十把。水贼头子的卧房里还搜出了三把。 叫人的发愁的是,这二十三把火器的握柄底端都印着朝廷炮坊的印记。看到这印记之后,卞道兴觉得头疼牙疼胃疼,全身上下都开始疼。 见着阮寄真出来,他连寒暄都懒得客气,抓住人就问:“南江和灵江两处的水贼是不是你杀的?” 阮寄真讶于这当官的直白,便也不兜圈子,点了点头。卞道兴立马又问:“那你在他们的地方,有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火器!” 云极弟子直视着卞道兴,只觉此人眼里烧了两团火。半晌之后,他才又点了点头。 在灵江之时,阮寄真杀入水寇老窝。那帮水匪早已经乱了,那处头子也已经吓破了胆,颤颤巍巍地举起火器就一通瞎瞄瞎打。只是,这如何打得中阮寄真,被连物带人给削了性命。阮寄真捡了其中碎片收起,准备带回山庄给段理研究。 而到了青江之后,发现这东西竟是不少。见面前的青州太守如此焦虑神色,云极大师兄心中已然有了数。看来这蛟龙门还与朝廷中的人勾结在一起,甚至能拿到了被严格监管的火器。 卞道兴见阮寄真点头,心中咯噔一声,大呼三声完了。这牵扯得更加深了。想他卞道兴不过是想把地盘儿上的瘟疫给解决了,才壮着胆子去打劫那帮亡命之徒的。谁想到打劫出来这二十多把要命的东西。 这官儿是当不了了,可能连命都不保了! 若不是还有客在前,卞道兴真想一屁股赖到地上,大哭一场。 卞道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又问一旁老神在在喝茶的少年,“少侠之后,有何打算?” 阮寄真道:“等此处时疫退去,便会离开。” 联想少年所作所为,卞道兴不由抬高声音,“难道是要去桃花江?” 不等阮寄真回话,卞道兴立马又劝:“还请少侠务必考虑清楚。桃花江的乃是洞庭水域最大的水贼窝点。少侠虽是武艺高强,但也绝不能凭借一己之力剿灭近六百余众!” “多谢大人好意,”阮寄真拱手道,“在下想与大人打听一个人,不知大人可否听过?” “谁?” “洞庭苏家,苏靖大侠。” 卞道兴闻言一叹,道:“苏靖大侠的侠义之名,这洞庭之上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一直在桃花江附近抗击水寇,保住了无数船家百姓的性命。可惜,苏家竟遭了这样的劫难……” “传闻,苏家大侠乃是遭了蛟龙门的报复才失踪的,卞大人可知晓此事?” “自然是知道的,”卞道兴点点头。 “那大人可知,在苏大侠失踪这近二月内,沿途的水寇可有异动?比如……特别小心地护送一些船只往来?” 卞道兴一锁眉,低声道:“这……我便不知了。” 阮寄真收声点头,站起来再冲青州太守行礼,“卞大人,这几日能否允许在下,和被捉住的水寇问一问话?” “自然可以。” 卞道兴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猜测面前的少年怕是与苏家有些关系。如果是这样,那此人突然出现剿杀水寇便说的通了。虽然卞道兴觉得江湖人挺麻烦的。但是他钦佩苏靖,若这少年是为救助苏家而来,这个方便给一给又有何不可。 第48章 章 四十八·劳力 除了归来那日,卞道兴与阮寄真略说了一说周遭水寇的情形,二人便再没有什么机会碰头。青州太守干脆利落地把阮寄真丢给了手下,关押水贼的牢房随便进,人随便问。自己拍拍手,扑到了防灾抗疫的大前线。 阮寄真似乎也没觉得不妥,每天去牢房里转一圈,将那些被他吓得瑟瑟发抖的水贼拎出来过问。事无巨细,不放过任何一个蹊跷的地方。 也不晓得这两个人谁的心更大一些。 到了后来,阮寄真回想起自己为什么能在青州府衙这么适应。大概是因为卞道兴和方无应在某些地方真是惊人的相似罢。 云极弟子虽说真在询问水寇关于苏家的事,但是心中对此并不抱多大希望。一则来,是知晓幕后真凶是荆王。二则来,这两处的水贼都被他削干净了。头目基本当场殒命,剩下的一些小喽啰要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那才叫奇怪。 阮寄真更想知道的是桃花江水寇的布防、人数等等。 南江、灵江、沅江三处的得胜都胜在奇袭。他下手够狠,一晚上没留下任何活口。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目标赶去,如此灭了三处地方。但是他再如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总还是有漏网之鱼的。 这也不是小事,两江河岸上的百姓看见了也会纷纷扬扬传出去。阮寄真没有刻意遮掩相貌,又在水寇窝巢里救出不少人,就算消息再滞缓,此时整个洞庭水域也都该收到风声了。 桃花江乃是洞庭一方水寇聚集最为猖狂的地方,人多势众。便是阮寄真武艺再高强,剑法再出神入化,也不可能如入无人之境,全身而退。倒不妨让那些蛟龙门担惊受怕一阵子,收敛一阵子,再另做打算。 · 阮寄真提剑走出青州府衙大门,独自一人直往城西而去。 平日里师兄弟二人总是同进同出,可现在却是不同。留在青州的这几日,谢灵均忙得是脚不沾地,清晨一大早起来就没了人影,直至夜半时分才满身疲惫地回来。在时疫面前,便是一点点的疏漏都不能有,药门弟子每一日都绷得如满拉的弓弦。 庆幸的是,此处的疫情已经得到了控制,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染病伤亡。人手紧缺,行医的大夫们并没有因为谢灵均看着还小就许多轻视。还因为这孩子提出许多独特的见解,行医手段又颇为老练,而对他刮目相看。 这倒是喜了每天奔波的卞道兴,直言自己从河滩上捡了两个宝贝回来。 阮寄真到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宝贝师弟正端着一个大瓷碗坐在一旁的大树墩子上面,双眼放空。这碗比谢灵均的脸还要大,重重地压在他的手上,好似能把药门弟子的手腕给压折了。 这可叫大师兄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想谢灵均出生富贵,虽幼时经历了些波折,但到了云极山庄后,就没让他吃过这样的苦头。迟九素自持修身养性四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手里翻花似的做出各类奇药,好药,□□在长白的百宝阁上能拍出天价。 他不差钱,又只有谢灵均这么一个徒弟,当然是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了。当时迟九素反对弟子跟着阮寄真下山便是这个由头在。 捧在手心里的一个徒弟,在山上活得那么恣意细致,非得到江湖上去吃风餐露宿的苦。等到回来的时候,一张玉琢出来的小脸,当瘦损成什么样子。 阮寄真也是这样想,他愿意带着谢灵均到各处玩耍。却不愿意他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好玩好吃的没碰见,血腥污秽沾了一身。在下山之前他更不会想到,会把师弟带到一个瘟疫泛滥,水寇肆意的地方。 谢灵均捧着一个大海碗的样子,和平时举着筷子小口小口吃东西的样子差距实在太大。让小心翼翼养着师弟的大师兄一下子没承受住打击,险些原地晃了晃,又心疼又愧疚。 若是迟九素在这儿,要扎自己两针,他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在这个地方待了好几天,每一日都有病人要照顾,谢灵均此时是真的累了。坐在大树墩子上,都没察觉到师兄来。手里的碗半点儿茶叶也没有,只拿一些草药冲了水,喝下去防病用的。 那味道又凉又酸,和师父专门配置过的,简直一个天一个地。谢灵均幽幽叹气,心道:师父是太医出身,伺候得是宫里那些身娇肉贵的皇亲国戚,连带着药汤子都有无限想头。此时的粗糙又怎么能比呢。 望着远方悠悠天际,谢灵均发着呆,第一次觉得有点想家。 神思飘远,直到手上一轻,谢灵均才发现有人近身。 阮寄真把师弟手里的海碗接过来,放到一边,轻声道:“都要洒出来了。” “师兄呀,”谢灵均打了个招呼,声音懒懒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这东西好难喝啊,不想喝。” “那就不喝了,”阮寄真立马接话。 谢灵均笑了,眼睛弯弯的,“师兄对我真好!” 阮寄真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不知这又好在了何处。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二人说到了正事上。 “你要查的事情都查清了么?” “不好说,现在能确定的是,洪江水寇和朝廷有勾结。” “因为那些火器?” “嗯。” “这可真是……”谢灵均叹了一声,又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句来形容当前这复杂局面,只觉诡诈多变,越往深处走越摸不清事实如何。 “难怪这些水贼能如此放肆,竟然是有官家人暗中相助,”这可实在让人倍觉嘲讽,谢灵均冷笑两声,忽而觉得师兄这么多天的辛苦可真是半点意义都没有。他忍不住道,“还不如早些回庄里呢,反正苏夫人也到白玉京了……” 师弟忽然低落的样子叫阮寄真哭笑不得,他抬手拍了拍谢灵均的肩膀,“胡说什么呢……” “才没有胡说,”谢灵均本来把脸埋在膝盖上,闻言忿忿不平地把脑袋一转对着师兄,恼怒道:“这江湖上那么多门派全眼瞎着当看不见,要靠你一个人,这水寇什么时候能除得干净?现在好了,还知道水贼背后还有靠山……难怪师父说,朝廷里没一个好东西!” 阮寄真知道师弟的小脾气犯了,此时说什么,都能叫谢灵均更加闹起来。干脆什么都不说,只笑着听他嘴里嘀嘀咕咕地抱怨。 谢灵均恼恨地发了通脾气,见师兄脸上任你胡闹,我就看着的表情,越发火了。心疼的主儿没反应,还把自个儿当小孩,气得他肝里的火气蹭蹭的。 见着师弟眼睛瞪圆,阮寄真手一捞,立马把刚才那海碗凑到谢灵均面前,“喝点水,消消火?” “……” 一口气就这么给一个大海碗给堵住了,谢灵均站起来狠狠跺了两脚,冲着师兄张牙舞爪地嗷嗷叫唤了两声。他像只发怒的猫咪,表情灵动可爱。阮寄真一下子没忍住,笑出声来。胸口一点儿郁气瞬间跑了个精光。 谢灵均瞪他,“有什么好笑的!” 阮寄真嘴里直道不好笑,结果怎么都没忍住,那手背遮着嘴巴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模样颇是丰标不凡,与平日里端静好不一样。恰似一柄古朴的名剑,折射出动人的流光来。 若说起来,云极山庄的小辈里,相貌最好的乃是谢灵均。余下三个小的,现在都还没长开,不知日后如何光景。而碰到云极大师兄,只因他身上的气质太强,一般都很少会注意到这个少年的长相。 但其实,阮寄真长得是真不错。 凤眼漆眉,又有名剑化骨。 与时下追求男子也要雍容华贵不同,乃是仪范清泠,风神轩举。 所以,他这么一笑,可用湛然明澈来形容,简直满目生辉。 纵然此处凌乱破败,脚底下污泥熏臭,但因师兄这般朗笑,也最够称得上是美景。谢灵均那点小火气因为阮寄真的笑被拨弄起来,也因为师兄的笑给撩拨了下去。 那一句“有什么好笑的”再响起来的时候,便变得尤外青丝缠绕,叫人尽生连绵悱恻之情。 一通莫名无缘由的情思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地突然出现,搅得谢灵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期期艾艾地站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拿眼一瞧四周,再看看自己,只觉有碍观瞻。 一番话头在嘴里反复咀嚼,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一通尖利的尖叫声打破了这个角落的相对无言。女人的叫喊声凄厉而绝望,被吓到的人们四散逃开,纷杂慌乱地朝四处散去,好似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谢灵均神情一肃,再顾不得什么,抛下师兄就往混乱中心跑去。 只见那暂时安置病患的房子里,一个妇人抱着个男子拼命喊着救命。那男子脸上已经看不见人色,嘴里吐着秽物。旁边的病患都吓得手脚并用的爬开,将这二人丢在角落里。 那妇人想朝扯住旁边大夫的衣角求救,又不好放下自家丈夫不管,又是哭又是闹。嘴里直喊着:“大夫救命!救命啊!” 哭喊声中,那男子浑身抽搐,嘴里流出了血沫。见此情形,旁边的大夫们纷纷摇头,直言:“没救了,没救了,莫要再挣扎了。” 那妇人闻此,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谢灵均拨开人群挤了进来,见此亦是大惊。冲上去按住病患,袖中抽出金针,在几个穴位上准确地扎了下去。原本抽搐不已的人立时安静了下来,好似没了呼吸一般。 见谢灵均来,那妇人似是马上找到了主心骨,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自家男人一下没了反应。仿佛是一下就找到了罪魁祸首,指着眼前细心救治的少年就大骂起来:“你这庸医!我家男人就是被你治死的!你赔我家男人的命!我要你偿命!” 谢灵均几针定住了忽然发病的病患,心中也是奇怪,明明这个人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怎么不过一会儿会突然严重起来。一双明目四处一看,见这旁边放着一碗打翻的鱼汤,他立时明白过来。 那妇人见谢灵均对自己置若罔闻,恨得立时要扑上来撕扯。结果被谢灵均一闪身躲了过去,闪着寒光的眸子直视过来,声音恰似数九寒冬的风—— “你给他喝了鱼汤?” 第49章 章 四十九·徒劳 这妇人本就是慌张失措,乱了心神,被谢灵均一瞪愈发慌起来。她想说没有,但是旁边的碗还放着。一时脸上青红交加,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说自己不知道不能喝鱼汤,都怨大夫没说。 这话一出,旁边站着的几个大夫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自己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照顾着病患,最后还要被当头丢下这么大一个冤枉,这叫人如何忍得下去。 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瞪着眼道:“你这妇人好不知事理,谢小大夫明明与你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吃腥膻之物。你不遵医嘱,此时还要含血喷人!” 这话引来好多附和,七嘴八舌地搅和在一起,叫那妇人愈发羞愧。谢灵均说的话她当然是记得的,却没当回事。见自家男人慢慢好起来了,就想着给他补补身子。鸡鸭自然是早就冲没了,临水也只能捕到江鱼而已。 想着喝一点应该没事,她就把鱼汤喂进了丈夫的嘴里。 哪想不过喝下去半碗,自家男人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她不想承认是自己害了丈夫,便怪到了谢灵均头上。被人指出来之后,下不得台,又是急又是慌,最后也只是赖在地上拍着腿大哭大喊,活像是哭丧。 谢灵均确定了发病的诱因,便不想与这无知妇人多话,一心救治。但旁边的声音实在是扰人,他眉间一寒,立时怒道:“带出去!” 这气场实在是太吓人了,那妇人立时像一只被踩住了脖子的公鸡,顿时没了声响。旁边的人看她可怜,虽还有些愤慨,但也走上来半推半扶地把人带了出去。 一番闹剧草草收场,留下一个半死不活的病患,满地狼藉。清河县的百姓看谢灵均小小一个少年拿着针奋力抢救,额头鬓角全都是汗。但那个躺着的男人已经像个死人一样,没有半点生机了。 个个嘴里唏嘘不已,把其余病患都顺着吩咐挪到了别处,然后草草收拾掉满地秽物。但是那碗鱼汤却如洪水猛兽,无人敢接近之。一时间,一个小角落里就只有谢灵均一个大夫和一个生死不明的病人,那场景便显得愈发无助和无望起来。 然而,谢灵均并感知不到旁边投过来的可怜目光,一心只留意眼前的病人。脑子飞速转着,拼命回忆着生平所学,只想把人给救回来。也不知熬了多久,一番急救下来,总算是将人从鬼门关里给拉了回来。 见躺在地上的男人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谢灵均只觉浑身脱力,整个人忍不住向后倒去。然后便倒进一个极度让人安心的怀抱里。 他抬了抬眼皮,极度疲惫地软软呼出一声:“师兄……” “嗯,”阮寄真把人拢在怀里,“还站得起来么?” 谢灵均点点头,想起身,结果脚下一软就往前摔去。但终归被师兄牢牢扶住了腰。看着师弟脱力后的青白神色,他也顾不得什么,干脆把人抱起来大步离开这里。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样抱着走,谢灵均心中颇是难为情。可他太累了,靠在师兄怀里便昏昏欲睡。眼皮子掀了掀,终究只看到阮寄真胸口,然后是他坚毅的下巴。谢灵均没有撑住,双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阮寄真一路把人抱回住处,进门遇到了卞道兴。青州太守见此唬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云极大师兄摇摇头,只说太累了,需要休息。 卞道兴哎哟叫了两声,指着里头,慌忙忙地喊道:“快快快,送里头去,这要是病倒了才麻烦。” 谢过卞道兴的关怀,阮寄真径直将谢灵均抱入房中。眼看着挨上床了,谢灵均忽然睁开眼睛,迷糊着,“脏,脏的,要洗,洗。” 自知师弟的洁癖有些时候乃是不要道理,不分场合的顽固。没办法,阮寄真只好请府里的下人送桶热水进来。自己便搂着人坐在圈椅里,调整了手臂姿势,叫师弟能好好睡上一觉。 谢灵均呼吸平稳地躺在师兄怀里,脸上挂了灰,看上去愈发的文弱。明明方才还在替师兄抱不平,为了师兄孤身犯险而愤慨。但转眼又为了搭救一个陌生人,将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且,并不知道能不能将那人彻底救活。 世间诸多事情就是这样徒劳而无奈。人们永远都不晓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没有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却也是没头没脑,蒙头盖脸地去做了。 就像是阮寄真抓着自己的剑一个人冲进了水寇的寨子里,也像是谢灵均满头地汗救治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而他们现在却只能看到恶势力的纠葛,和大病大灾下人命的脆弱。 纵然这其中多呈孤勇,却也没有多少人会感谢他们。 阮寄真一剑灭贼又能怎样,声名远扬之后,必有人与杀之而后快。谢灵均行医救人方能如何,依旧有人像那个妇人一样,指着他的鼻子怒斥其为庸医,要叫他偿命。 但是,这些事他们若是不做,此生都将是良心难安。 所以,哪怕谢灵均感念师兄这孤单英雄当得这般不值,阮寄真心疼师弟劳心劳力却不得感恩。但二人都不会阻止对方往前方毅然踏出的脚步。 而又有许多事,终是在一日一日的注视之中,点通了心中那点灵犀,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阮寄真抱着熟睡的师弟,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傻。” · 大约过了小半时辰,外面抬进来烧好的水。 可谢灵均还在睡,呼吸沉沉,好似要把几日的疲惫都睡掉。阮寄真抱着师弟这么久没觉得累,此时倒是为难得鬓角渗出汗。 莫非,真的要替谢灵均脱衣,帮他洗漱不成。 这可真叫云极大师兄为难。 迟疑了半晌,阮寄真还是抬起手,踌躇着伸向了谢灵均的衣领子。平日里握剑握得万分稳当的手,此时竟是有些抖动。这动作实在太像是乘人之危的登徒子了,阮寄真的手停在半空中,刷一下收回来,欲盖弥彰地背在了身后。 要不,只将外袍脱去留下中衣,这般似不会太过冒犯。 如此一想,阮寄真觉得比之刚才可行了一些,不会进退维艰,不知所措。又道自己本不是再做什么背德之事,为何如此紧张不安。心中默念了几句清心平气,忍着心中激荡,将师弟脏掉的外衣除去。小心将人抱入了浴桶里。 然而,事情总不会如想象的那般简单。 甫一入水,轻薄的里衣便因浸湿而变得贴身透明,贴在谢灵均单薄而白皙的身上,倒比那全部脱光了还要暧昧,靡曼而窈窕。 阮寄真的额上立时便沁出了汗,顺着脸颊流下,砸到面前的水里。明明该是微小而无声的,偏叫他万分狼狈。一个颤抖,险些将手松开了。 他一手扶着师弟,一手搅动着热水。好一会儿才拿起旁边的长巾,擦上师弟的脖子,替他清理起来。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轻了,不像是在擦拭清理,反倒是像在爱抚。几番一动作,谢灵均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见此,阮寄真干脆摇着手臂把谢灵均给叫醒了。趁着人还没完全醒过来,把长巾塞到师弟手里,匆匆留下一句:“快些洗好,去床上睡吧。” 然后深吸一口气,几乎是落荒而逃。 阮寄真夺门而出,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望着自己还湿着的半边袖子,心中激荡,气息起伏不定。呆愣怔忪半晌,他忽而恼怒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 眉头眼角跳动个不停,气血翻腾,倒叫平日里一派持稳的云极大师兄隐约尝到了什么叫做走火入魔。 原地站了一会儿,阮寄真调整着心情,拿捏着说话的语气,站到窗前敲了一敲。里面的水声一停,响起谢灵均若有似无的声音。 “……怎么了?” 阮寄真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在水里待太久,当心着凉……换洗的衣裳挂在屏风上。” 里面又静了一会儿,水声搅动,谢灵均模糊的声音才又传出来,“我知道了。” 这一段话说得两个人都无比辛苦,好像要了他们半条命。阮寄真站在廊下,听着里面些许动静,竟是有些痴了。他一时不想离去,干脆站在这里,倚着窗木望着天空发呆。 这心里似有万般的情思难说,情死难解,该是拿上剑好好耍上一番,才不会如此憋闷。可那柄守心偏叫他放在了房里。恰似他的一颗心此时被留在了师弟那里。 该是敲门进去,大大方方地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取回来,便不会这般患得患失。可明明连水寇的火器都挡不住的人,此时却被一扇木门给挡住了脚步,怯懦退缩,画地为牢。寸心难言,到底是心留住了人,还是人留住了心。 年少偏笑古人痴,却叫夜夜在中宵。 阮寄真怔怔站了许久,直到前厅有人来报,说是卞道兴有请。他才收拾住了一番心情,抬脚跟人往前厅走去。 屋子中发出偶尔的一点水声,也随着他的远去慢慢恢复平静。知道师兄已经走远,谢灵均靠在浴桶背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屋里屋外皆是叹罢了。 第50章 章 五十·测渊 还不曾彻底走进前厅,便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其中一人是青州太守卞道兴,长吁短叹,气息起伏不定。而另一人声音沉沉,呼吸绵长,一听便知此人武功扎实,不同于常人。 阮寄真收敛住心神,侧耳听了一会儿。正欲踏入其中,前厅忽而转出一个人,乃是卞道兴手下主簿。他见着阮寄真似是松了一大口气,连忙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人往另一边来。 这是为何? 阮寄真心中起疑,并没有声张,跟着这位主簿走到了一个既可以隐蔽身形,又能清楚听到堂中对话的角落里。 原来水寇老巢里查出多把火器,这乃举足轻重的大事。他不敢擅专,忙写了奏报上呈朝廷。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刚才忽就听到上头派人来了。 卞道兴原是一喜,就叫人去把阮寄真请来。因此事如何,这位小英雄也知道详细一些。有他在,可能更好追查此事。 然而,他一转身就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大喊一声:大意了!把旁边的人吓了一大跳。 只因卞道兴忽而反应过来,能在几天之内这么快就派人过来的,绝不是朝廷的正统路子,除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暗部血滴子就再没有旁人! 这血滴子讲究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如果将阮寄真一块儿叫来,这小英雄怕是要被自己拉入极大的麻烦之中。 果然,那人一走进来,便让人觉得这厅中一冷。还不得卞道兴说什么,直接亮出了自己的暗部身份。青州太守心中紧张,借着叫人上茶落座的功夫,与旁边一个得力的主簿吩咐道:“快,去把缴获的火器拿出来交给大人。” 然后冲着人挤眉弄眼,摆手摇头,示意他把人给拦在外面。自己则扭着笑脸,和这大麻烦周旋起来。 前来询问的血滴子叫幸成仁,长着一副极其普通的面孔,说话之间滴水不漏,一不留神就被他套出了恍子去。阮寄真隐在角落里,听着卞道兴与此人你来我往,相互较量。 卞道兴在上奏时留了个心眼,不曾写清楚到底搜查出了几把火器。此时只拿出了二十把,呈在血滴子面前。幸成仁上前看了两眼,翻动器物,看到了印在底部的炮房印记。然后毫不在意的将东西放下了。 他似是并不在意这些东西,只说:“卞大人能为百姓做到如此地步,真是叫人钦佩啊。吴统领耳闻大人高义,特叫我向大人道一声幸苦。” 卞道兴闻言,眯着眼睛道:“不敢,不敢。” 真算起来,血滴子的品级与太守可是差了老一节。但是,就算是当朝一品大员遇到这些人,怕是都要弯着腰耐心听上几句所谓的问候。卞道兴说几声不敢,权当客气,已经是极有风骨了。 而且,此人一来,开口不是皇上却是暗部统领。这算什么?不过是再警告卞道兴不要再在此事上多管闲事,这件事已经由血滴子接管了。 血滴子的话放在这里,卞道兴如何不明白。他自知想逃脱暗部掌控,将这件事捅到睿帝的桌子上是千难万难。没有完全准备,一不小心就要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这青州太守有个极怪的脾气:最讨厌管闲事儿。 青州这一亩三分地已叫他头疼不已,洪灾瘟疫,哪个都不好收拾。他可没有兴趣一头扎进上头那些腥风血雨里。要是烧到了自己的尾巴,他可来不及逃到沅江里灭火。 于是,他从善如流一推手,把那二十把烫手山芋推给对面,客气道:“走私火器乃是大事,又是落到了水寇手里,还请幸大人仔细详查,给朝廷一个交待。若有用得着鄙人的地方,幸大人不妨开口。” 幸成仁来时已经打听过卞道兴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此人最不爱麻烦,一生无有什么大志向,可说是固步自封。能坐到青州太守这个位置,也是阴差阳错,各种巧合罢了。他这样一番话,便叫幸成仁十分满意他的上道。 只不过,他今日前来主要目的却不在此。所以那些火器,不过是看两眼就随意放到了一边。卞道兴观其神色动作,愈发庆幸叫人把阮寄真给拦了下来。 果不其然,只听这人道—— “卞大人带领治下百姓剿灭一方祸害,实乃义举,那您可知灵江与南江上的水寇也被连窝带人全部剿灭了?” “这……”卞道兴十分惊愕,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幸成仁哼笑了一声,显然是不信,“卞大人即为青州太守,邻城如此重要的大事,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卞道兴权作听不懂这人说的话,满脸不耐烦地抱怨起来:“幸大人这是什么话?我是青州的太守,又不是灵州锦州的。他们如何关我何事?入夏以来,青州又是水患又是瘟疫,我哪有功夫管这等闲事……” 这话说得很是不给面子,仿佛已经是积怨已久,不假思索就吐出来了。说完之后,卞道兴脸上一惊,露出害怕后悔的神色,冲着幸成仁拱手弯腰,直言此不过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幸成仁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很僵硬的笑,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知道大人辛苦,不过是几句牢骚,说说又何妨。” 言罢,他道出了此行的目的,“来时我便听说,大人此次灭匪,得到了一位江湖人士的协助,不知大人能否告知在下,这位大侠去了何处?” 卞道兴抽了抽鼻子,开始装疯卖傻:“江湖人士?你说的……不会是个十五上下的少年郎吧?” “正是!”此时幸成仁终于流露出一丝焦急,忙追问,“卞大人可知此人去了何处?” “嗐,”卞道兴烦躁地一挥手,说,“走了!就刚一会儿,气冲冲地拿着剑就走了,收留他们这么多日,连个谢都不说。” 闻言,这血滴子的脸色立马变了变,语气阴沉下来,“走了?” “是啊,”卞道兴露出一副不屑又不耐烦的样子,“杀水寇的时候遇见他的。跟在后头砍了几个,说是为了行侠仗义之类的话,迂腐得很。” 卞道兴表现出一副看不上这少年的样子,“这几日本是住在府衙里的。不过今天中午,他师弟在城西救人被人冤枉,竟给气晕了。他气冲冲地把人带回来,又气冲冲地走了!” 言此,青州太守手一摆,嘴里啧啧不停好似十分感慨,扁着嘴又说:“非说什么他好心救治,竟要受这等闲气,不若早些走人。我劝他几句还不听呢,少年人啊,火气就是大……” 幸成仁显然不信这话,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前脚来人后脚就走了。 “这可真是不巧,”他似是无比遗憾,说,“原本上面听闻江湖上出了这样一个英雄很是欣喜。还特意命我带来了招贤令。怎么到了大人这儿,人就被大人放走了?” “什么我放走的,人自个儿受不住委屈跑的。”卞道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后头半句话颇是含酸,“再说了,不过就提着兵器,砍伤了几个水贼,也能得了招贤令,可真是……” 幸成仁平日里见多了在血滴子的问话面前战战兢兢,冷汗满头的人。今日见这卞道兴一副无赖模样,十句话里面八句是牢骚。好似真不知血滴子的厉害一般。 他一时拿不准此人说的话是真是假。观其颜色,显然是对二人话中的少年很是看不上,满满皆是轻视。思索了一番,他顺着话头又提了几句。结果便听卞道兴更加嫌弃厌恶的话道—— “这等江湖人最是沽名钓誉。原本就有一个什么苏,苏靖,一天到晚说着剿匪。结果呢!半点儿成效都不见。现在也没什么动静了。至于那少年,哼,杀了几个小贼就把自己当祖宗供着了。这群舞刀弄枪的江湖人最是惹人厌烦,一言不发就动手,仗着自己的武艺还跑得飞快!” 卞道兴的嘴皮子一翻,也不管幸成仁爱不爱听,一咕噜把之前青州地界上江湖人犯得事儿添油加醋地抱怨了一遍。那模样,简直是称得上是深恶痛绝。 虽还有一两分疑问,这血滴子倒也信了这位大人看不上所谓的武林人士,所以也对要追查的少年不关心。直到卞道兴吐露出一两分,怕那少年抢了自己灭贼的功劳时,他才彻底信了这人的话。 卞道兴也是一副说烦的样子,对幸成仁道:“那俩人今早去了城西。那里收容了染病的百姓。大人若是真要找人,可以去那儿找人问。反正本官是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 既然青州太守咬死了人已经离开,幸成仁便也不再多问。血滴子虽然横行霸道,但这次出来,他特意被吩咐过不许太过声张。毕竟,原本就是说要追查被走私的火器来的。老是在一个无关的人身上打转,必然叫人起疑。 思量这二人的行踪,他们接下来去桃花江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本就是蛟龙门的恩怨,该报仇雪恨,该以牙还牙的,总归不是血滴子。 幸成仁最后和卞道兴随意客气了几句,随手带上了装有火器的包裹,脚步一转踏出青州府衙的大门。 卞道兴陪着笑脸把人送出去,来不及关心这尊瘟神去了哪里。软着脚,把背抵在大门上,无比虚弱地喊着府里的下人,叫他们快快送上热水来,好让他擦一擦背上的冷汗。 阮寄真从角落里走出来,冲着卞道兴行了一个大礼,谢过他的仗义相帮之举。卞道兴把人给拦住了,摸着嘴巴里冒出来的泡,无比纠结地说:“你们怎么就招惹到了血滴子那帮杀千刀的东西了!” “一言难尽,”阮寄真叹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此人真相。或是另外找个理由。 结果被卞道兴一挥手止住了话头,“别别别,知道的太多命不长。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你可让我多活几日吧。这青州我看你也是呆不久了,要我说,桃花江你还是别去凑了。不管哪儿都好,离那血滴子越远越好!” 第51章 章 五十一·拂晓 阮寄真没想到的是,这样无意一等,等来的竟然是血滴子这样一条大鱼。若真是暗部中有人勾结水匪,有这么一个势力撑腰,难怪朝廷屡次剿匪不力——那剿匪的密令还在路上,蛟龙门就已经得到消息,跑得干净了。 然而,现在这个复杂的谜团只隐隐显出一个形状,内里到底如何,一时也难以查探。血滴子如此急切地追到了青州,必是自己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妨碍了他们的利益勾结。所以就算是云极弟子跑到了天边去,那帮杀千刀的血滴子若是不放人依旧是不放人。 桃花江,他必去不可。盘桓在那处的蛟龙水贼,他阮寄真也必然是要杀给他们看的。莫说这里头有几层险恶阴谋,但只要有一点牵扯到了云极山庄。他既为云极剑派传人,如何等轻易放过。 阮寄真行事,有时来便是这么几分简单粗暴。荆王、水寇哪一个不和他云极山庄有大仇?若是拨弄不清,那就一块儿都斩除罢。 念此,对于卞道兴的好意相劝,一时也只能心领罢了。见少年一派沉思模样,青州太守也知他是不会听自己的劝告的。摇头晃脑地感慨:“少年人,就是这么任性……” 卞道兴无意知晓阮寄真与血滴子的恩怨,他秉持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活得比较长久的原则,对江湖上的事从来都不感兴趣。但见这两个少年又是为青州百姓除贼,又是治病的,若是不多做关怀一下,还真就有点过意不去。 他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我虽已明说你们离开了青州,但观此人言辞便知是个多疑的。我怀疑他现在正在城西做询,探听你们的踪迹。” “他信与不信这些都不重要,”阮寄真略一摇头,抬手道,“只不过我们已经不便留在青州,此处瘟疫之事还请大人见谅,我师兄弟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你这说的是何等话?”卞道兴飞起两道眉毛,“若无你们师兄弟,我青州城此时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呢。本想着等瘟疫褪去,设宴好好谢过二位,如今想来竟是不能了。” 卞道兴说得乃是大实话,先不说阮寄真灭贼之能,谢灵均入城救人便已是大义。不过就按照原来的药方略做修改,本是治不好的皆有了活命的希望。不过短短几日,从他手里拉回来的绝症之人已不下数十。 惊得城里的老大夫们都忘了辈分年纪,只想拜这小少年为师。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于医道而言,就是这般互通有无,取长补短,多救回一条人命就是这般的大功德。 然而,提到这个阮寄真倒对师弟有些愧疚。不曾见到青州瘟疫全退,却因自己之故要早早离开,想来谢灵均心中并不开心。又想到方才匆慌逃离,愧疚之余还添了几分怯意。思来想去,竟不知如何面对师弟。 然而,再怎样为难,话总是要开口的。与卞道兴略叙别,阮寄真匆匆回去找谢灵均。 此时,谢灵均已沐浴完毕却不曾躺下休息,正拿着笔在桌前记录什么。见阮寄真进来,略一抬眼,脸上显得有些冷淡。 “要走了么?” 闻此,云极大师兄稍稍迟疑,点了点头。又觉得这样不太好,还是开口道:“事发突然,所以……” 谢灵均“嗯”了一声,打断师兄的话,将手下的纸张拿起来吹了吹,语气淡淡的:“凡是这场瘟疫里活下来的县民此时大约是无恙,不过皆是体虚,再用重药怕是伤了底子。这是接下来可用的方子,你让卞大人派人送到城西去吧。” 阮寄真上前取过药方,拿在手里看。其实他是不懂的,但他不想这么快又走出门去,就只好借着这个样子留下来。 谢灵均抬眼看了师兄一眼,从桌子另一边绕开,走到床前,问道:“什么时候走?” “……大约今晚吧。” “哦,那我睡一会儿,”他这么说着便倒在床上,枕着手臂背对着师兄,好似真预备睡了。 阮寄真手里拿着药方,听着师弟刻意放缓的呼吸,无所适从。若此时他还感觉不到师弟恼怨的情绪,那可真是白过了与师弟一块儿长大的这好些年。偏他笨嘴拙舌,想不出何等可以哄人的话。 原地踌躇了一番,只好拿着手里仿若千斤重的药方,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 虽说是要睡了,但谢灵均又怎么可能真睡得着。不过是做了个躺下的样子,但却时刻都在注意着背后人的动向。 他原本不过是半气半恼,若是阮寄真此时上来说一两句好话,哄一哄劝一劝。哪怕是解释一下,方才把师弟一个人丢在浴桶里并不是故意的。谢灵均自己都能找个台阶,自己下来了。 结果这做师兄的倒好,呆了一会儿还就走了! 此时可真是要把人气出血来了!他豁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愤愤地盯着刚关上的那道房门,狠狠地捶了一下床板。满肚子委屈恼怒没处发泄,只好又把自己重新摔回床上,闭上眼愈发恼怒地睡了。 憋着一口气儿,谢灵均睡得半梦半醒,一会儿睁眼一会儿又睡去。梦里头似是有师兄,却又好像不曾有,磨得人发疯。大约睡到天擦黑,正是晚膳的时候,谢灵均强行把自己从睡梦里拽了出来。 带着闷气入睡,又没睡好,一阵头疼把谢灵均扯成了两半。起床气都快在他身上烧起来了。坐到桌前去,连点灯的意思都没有,干脆往前一趴当自己没醒过。 阮寄真端着吃食从外面进来,见一室昏暗,只好借着点儿外头的昏光把灯给点上。再一看,只见谢灵均揉着自己的额角,从表情到姿势都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他只好把饭菜端到人面前,轻声问道:“饿了么?吃饭吧……” 谢灵均抬眼看了他一眼,胸口那点郁闷还是消。忍着十分想和他说话的劲头,拿过自己的那份,狠狠地吃起来。只把嘴里的饭菜当师兄的肉来咀嚼,每一下都特别用力。阮寄真看着他,忧心忡忡直担心师弟磕碎了自己的牙。 他想了半日怎么把人哄开心,此时只憋出一句:“慢点,别咬到舌头……” 话音未落,谢灵均就咬到舌头了。 一时尖锐的疼痛难当,他捂着腮帮子,又委屈又难过。阮寄真已经放下筷子,伸手去碰师弟的脸,想看看他伤的如何。结果被谢灵均一巴掌挥开了,转过脸去,给师兄一个怒气冲天的后脑勺。 碰到发脾气的谢灵均,除了柔声柔气地哄,阮寄真简直毫无办法。起身走到师弟身边,略弯下腰,拿开谢灵均捂着自己腮帮子的手,捏开他的下巴,柔声哄道:“好了,让我看看,咬到哪儿了?” 谢灵均被师兄捧着脸,挪不开面儿,觉得自己方才能大闹天宫的气势全被师兄这一抬给抬没了,简直就是不开心。俏脸飞霞,俊目生波,往后躲开了师兄的手。闷声闷气地说:“你管我咬哪儿了!” 这一瞬,阮寄真分明看到了师弟眼里的水光,折射着他眼底的委屈,抽得阮寄真心尖一阵一阵的疼。末了,只能收回手,特别无奈地叹:“怎么又哭了呢?” 这一叹,倒把谢灵均半边的火气叹没了,余下满满皆是情愁。谢灵均知道了,阮寄真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气了。原本不过是一点儿哭意,此时竟不受控制地浸满了整双眼睛。 他喘了一口,把学了无数次都没学成功的憋泪本事给发挥到极致,撑着一点压抑的哭腔说道:“疼啊,还不准我哭一下?” 阮寄真当然不会说不准的,只不过见谢灵均好似真咬疼了,便倒了杯白水过来让他漱口,就怕把舌头咬破了。谢灵均在他倒水的功夫已经把情绪收拢住了,恹恹地拒绝了。然后端起碗筷,把剩下的饭食悉数都咽了下去。 这一餐便再也无话了。 · 用餐毕,二人收拾了包袱行礼,准备趁夜离开。得卞道兴相助,城门口不会对二人多加阻拦,只管快马出城便可。 谢灵均还记挂着早上那个因为鱼汤发病的病人,便与一个大夫无比详细地讲了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病症。一通药理,说得那老大夫心服口服,恨不得把人留下来再探讨个三天三夜。 阮寄真正与卞道兴告别,他交了一封书信给青州太守,请他代为转交给靠山镇上的郝掌柜。又说若是青州的水贼卷土重来也可以通过此法联系到自己。卞道兴感慨万千地接过,想了又想,也没想出可以给这俩少年的东西,满脸挫败。 只是云极弟子也没有什么时间再能与之客套,说一声告辞,便翻身上马往城外去了。 从清河县出来,往西北赶一夜路可以到源阳。此处与桃花江的水寇窝点有一些距离,不过几个散点,防守皆不严密。据卞道兴所言,曾有一些义士在这里和苏靖联合抗击过蛟龙门。只不过结果似乎不是很理想。苏靖失踪后,也不知道这股势力去了哪里。 阮寄真有意联系他们,也为了不一脚就直接踏进水贼的势力范围,便打算从此迂回而上。 赶了一夜的路,再好的奔马也是疲惫。眼看天亮在即,四周光亮也起来了,二人决定下马休息一阵。阮寄真望着前面隐隐可见的炊烟,终于把憋了一晚上的打算告诉了谢灵均。 “这一次来桃花江,比前几回更加凶险,我也没有十全的把握。此处走巫州,可绕过水路回山庄。不若……我先送你回去?” 原本在树边系缰绳的谢灵均听到这话,满是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你要送我回去?” 似是听到了无比荒诞的话,不等阮寄真继续解释,他语调急促起来:“师兄这是在嫌弃我累赘了?” “不是,灵均,我……” “阮寄真!我倒想问你,这一路行来,我可曾是你的麻烦!”谢灵均大怒,几乎是冲到了师兄的面前,“临江那次不算!南江,灵江,沅江!我哪一次不曾帮上忙!” 那三处灭贼除了阮寄真的剑术的确无双,谢灵均也是帮了大忙。他随身带着一种见火既燃的迷药。在阮寄真杀入内前,点燃了丢进水贼窝点内,至少放倒了一半水寇。 谢灵均不愿干坐着枯等,更怕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的阮寄真。所以想尽了办法,只为了不给师兄添乱。 这下好了,前一日的怒气还没消,现在阮寄真又想送自己回去。谢灵均只觉有一把火从脚心烧到了脑门,烧得他一颗心可碾碎了成灰。 那一声质问他等不得师兄的答案,终于是没忍住,心底的灰烬融进他灰色的眼睛里化成了晨曦的一缕光。 谢灵均说:“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第53章 章 五十二·喜愁 这一声质问显然是将谢灵均这一天,这几年的憋屈都问出来了。情绪开了闸便再也控制不住。万千情绪汹涌奔流而来,直接将谢灵均的脑子给冲懵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只知道面前这个人让自己伤心了,难过了,快快逃开才好—— 于是,他用飞一般地速度解开了缰绳,翻身上马随便找了个方向,埋头就冲了出去! 阮寄真被他这一套不要命的动作吓得是魂飞魄散,连马都顾不上,运起轻功狂追而上。 那马儿载着谢灵均在这山林狂奔,架势疯狂。马上的人根本毫无控马一说,只凭着马儿一股冲劲在里头横冲乱撞。 许是因为感受到骑驾之人混乱的心情,这跑了一夜的马竟毫无疲惫之感,速度疯得吓人。且此处树多路滑,高低起伏之间,轻功亦是难以施展。阮寄真几次要够到了,依旧被甩掉。 “灵均!停下!” 对师兄的呼喊置若罔闻,谢灵均仿佛是狠了心要将一腔愁闷发泄在这毫无目的的狂奔之中。 终于,阮寄真高提一口气,足尖用力,空中猛地一个翻身落到了谢灵均身后。一把抓住了缰绳,死命拉住。□□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抬起,将身上二人一同掀翻下去。阮寄真抱住师弟,在后倒的一刹那转身飞至地下。 谢灵均显然还陷在刚才狂乱的情绪中难以回神,一阵天旋地转带来的是愈发晕眩。他紧闭着双眼,在师兄的怀中挣扎不已。阮寄真抓住师弟的手高举到脑后,将人狠狠抵在一旁的树干上,满头大汗,万分恼火地吼了一声—— “别闹了!” 这一声喊,终是将谢灵均的三魂七魄给喊了回来。他满脸是泪,眼中皆是惊愕。见着师兄双眼中似有盛火,一时怔愣。再回望四周一片狼藉,更是万分后悔。 此时的他真是什么都不要了,里子面子全都丢了个干净。把自己最无理取闹,最任性妄为的一面展露在了师兄面前。那种疯狂发泄之后带来的难堪,叫谢灵均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就这样被迫抬高了手臂,如一只待宰的羔羊,把所有愿意的,不愿意的全都抖落了干净。他颜面尽失,觉得自己真是丑陋的可怕。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头深深低下去,在他的青春少艾面前,在他的不可泳思面前,为了保住最后一点颜面,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见到这样的师弟,阮寄真已经不知如何是好。谢灵均每一次哭都能把他的心肝哭成皱巴巴的一团。 此情此景,阮寄真他还能怎么样?所有的怒全都飞了,心软得一塌糊涂。 放开了师弟因为悲伤而在颤抖的双臂,阮寄真轻抚了一把他的脸,然后无限温柔地把人搂进怀里。 “我知道……” 他轻叹着说着。似又是不够一般,安抚着怀中人的后背,贴近师弟耳朵,又说了一声:“我知道啊……” 一瞬之间,风歇雨停。 于谢灵均来说,柳暗花明,苦尽甘来也不过如此了。他一下收住了眼泪,在师兄的怀里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阮寄真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师弟的背,帮他顺气。想了一下,又无比心平气和地解释,“而且,我没有赶你回去的意思。” 这一晚上的气氛都不好,阮寄真想与师弟说话找不到话头。思索了许久,觉得从正事入手显然比较好。谁想到,话到了嘴边就惹了祸。 谢师弟的脾气一戳就炸,炸得阮师兄没有半点招架之力。金豆子掉下来,惹得大师兄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恨不能把一颗心剖出来,捧到师弟面前,叫他见一见这心的真来。 “你不想走,我当然不会赶你走的,”他说。 这世间只有你远离我,断没有我不要你的道理。你为何要跟着我,便是我为何要留在你身边。 你心里的,我都知道。 便是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阮寄真此时只想叹气,为了怀里这个钻进了牛角尖里的师弟,大概也为了自己。 谢灵均还在抽搭,听了师兄的话,把脸埋在师兄的胸膛上,发出长长的一声呜咽。 “我怎么老让你哭,”阮寄真笑了一下,拍拍谢灵均的背,柔声问,“哭够了么?” 谢灵均可怜巴巴的,“没有……” “好吧好吧,”阮寄真温柔地让师弟重新靠到自己的肩膀上,无比无奈,“那你再哭会儿吧……” 然而,谢师弟是很有原则脾气的。这个时候让他哭,他反倒不哭了。在师兄怀里靠了一会儿,就抹着脸站起来。然后二人牵着那匹倒霉的马回到原道上。 折腾了半宿,马肯定是已经跑不动了。师兄弟两个人干脆靠在一起,坐在地上看日出。 默默坐了一会儿,谢灵均还有点不能相信面前的一切是真的。看师兄似在出神,他马上捉住人的胳膊。 “你在想什么?” “唔,我在想回了山庄,怎么和师父师叔交代。” 云极山庄二庄主迟九素性格睚眦必报,可比他的独传弟子难对付得多。回想下山时迟师叔的态度,怕是对弟子和师侄之间的关系早有察觉。他又爱徒如命,把谢灵均当亲儿子养。宠徒弟,不比阮寄真宠师弟来的少。 同意了谢灵均随阮寄真下山,已然是对二人未来的默认。 但是凭着迟师叔即使到了中年,依旧风骚无比的性格,默认了不代表他不会折腾啊! 回想了一下从谢灵均那里知道的,迟九素已经研制出来的各种药物,以及它们的功效。再估计了一下自己的耐力。 素来稳当的云极大师兄头一回为了自己的未来担忧无比。 “啊……大师兄和谢师兄都走了那么久了,才寄了一封信回来,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段北秋噗一下吐出嘴里的西瓜籽,满意地看着他们落成一个漂亮的弧形。抬手把旁边小幼棠塞进嘴里的西瓜皮拨拉出来,换来师妹噗噗几口西瓜味的口水。 花辞树给师妹擦了擦嘴,接上师兄的话,“信上不是说,他们要去大师兄出生的地方看看么?大概路上耽搁了……” “……耽搁了也太久了,”段北秋不满道,“我还想让他们给我带白玉京的点心呢……” 花辞树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儿,“你就这点出息吧!” “唉,早知道这样我就去求师父了,”段北秋嘟囔着,“说不准师父还回来得更早呢。” 阮谢二人下山不久,方无应也离开了。离开前吩咐两个小的照顾好山庄,照顾好师妹,简直心大无比。 “师父去救苏大侠了,我觉得更难,应该是师兄回来得快,”花辞树道。 他近日终于将云踪剑法第九式给学会了。很兴奋,很想检验下自己的成果。 师兄走后,就由师父来教他们剑法。可惜方无应不靠谱,由着性子教。弄得两个小的叫苦不迭。他还嫌弃,说两个人没有阮寄真那样的韧性。 所以,小花拒绝和师父打。他想等师兄回来,这样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本领如何。在师父面前,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被师父师兄抛弃的剑派弟子现在每天爱做的事就是带着小师妹坐在山庄大门前等家长。 孤苦伶仃,望穿秋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力求在方无应还有两个师兄回来的时候,用这幅可怜模样,让他们从内心深处感觉到愧疚! 迟九素刚踏出大门,就看到三个小萝卜头坐在大门口,背影无比萧瑟,看上去非常可怜。 “哦,都在这儿呀。” “师叔好!” “师叔……” “苏苏……” 小幼棠最近开始学说话了,口齿不清只会喊苏苏。可依旧能把迟九素的心给喊化了。眉开眼笑地抱起师侄,欢喜得不得了。 逗了会儿师侄,他看着另外两个,笑道:“又在等你们师兄啊?” “没有,”段北秋扬着两撇眉毛,“我决定等师父啦!” “哈哈,还不如等你师兄呢。” “师叔,你来干嘛呀,”花辞树问。 迟九素摸了摸幼棠的圆脸,笑得愈发欢畅,“来找苦力呀……” 溜一眼俩小的,他说:“师叔要两个磨药粉的。别耽误了,跟我走吧?” 段北秋和花辞树苦了脸,“师叔,你不是有药童嘛……” “他们忙着呢!”迟九素挥了挥手,又叹了口气,“唉,你们谢师兄不在,我也只能找你俩凑合了。” 不,我们情愿练剑,也不要去您那儿凑合。 两个人的脸都快垮到地上了,可惜依旧不敢反抗,只能老老实实跟在迟九素身后。 “师叔啊,你知道师兄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么?”花辞树牵着师妹圆胖软的小手问。 “不知道!”迟九素潇洒利落地一摇头,“就算是现在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啊?师叔你说啥?” “我说我啊,辛辛苦苦养了几年的徒弟到头来可能就不是自己的了,真可怜。” 段北秋和花辞树愈发一头雾水,睁着两双懵懂无知的眼睛看着师叔。幼棠在旁边笑成一朵花。 “要不,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养一个好了。” 迟九素一拍手,眼睛溜过三个小的,一把抱起了幼小棠,眉开眼笑,“要不,就你好了。来,幼棠棠,叫师父!” 被师叔这左一遭右一遭的,搞得反应不过来。眼看着迟九素的最终目的还是拐走小师妹。段北秋和花辞树大急,一脚一个扑上去死命抱住。 “别别!师叔!师叔你三思!你要是抱走师妹,被师父知道了,他一定会半夜到你房门口哭的!烦都烦死了!师叔!你三思啊……” “是啊!师叔!你要是无聊了,上次爹爹抓住的几个探子送给你拿去试药好不好?师叔!你放下师妹啊啊啊啊!!!” 第54章 章 五十三·水汇 洪江水寇当初不知羞惭地成立门派势力,便将自己叫做了蛟龙十二门。便是由十二路主要势力组成了整个洪江势力。除却邓小闲一个总门主之外,便还有十二个门主。分罗出这般多的门主,无非是显摆自己人多势众,威风而已。 可惜,这十二门中精英不过是围绕总堂的三路而已。其余力量之中大多是依附而来的乌合之众,参差不齐,力量悬殊得厉害。 洞庭水路的门主刘功嗣本乃是洞庭附近流窜的水贼,后来加入蛟龙门中。此人善隐忍,又工于心计,很会察言观色,很快就得了邓小闲的青眼。 但是,因为他不是当初一起跟着邓小闲起事,立派的,一直都不能得到完全的信任,拼命许久,也成为邓门主的心腹,让洞庭一路成为十二门中的上三门。 得不到重用,刘功嗣不满已久,心中生怨。原不过是想着成为上三门门主,受人追捧。而现在,则起了取而代之之心,将野心放到了蛟龙门门主的那把椅子上。正是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竟有血滴子暗中联系他,说有意助刘功嗣夺取门主之位。 刘功嗣也不是傻得,人说什么都信。一番你来我往的试探,血滴子才终于漏了些许口风。原来这暗部也需蛟龙门的势力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惜,邓小闲漫天要价,出尔反尔。想这血滴子何时被人这般压着戏弄过? 既然邓小闲不合作,不如就找个乐意合作的。他们一眼便看中了最为合适的刘功嗣。洞庭门主觊觎总门主之位,若是与暗部合作,还能与这神秘的血滴子搭上些关系。两厢便宜,何乐而不为? 一番思量之后,刘功嗣便答应血滴子。根据血滴子的指示,在蛟龙门内挑拨离间,掀起风浪来。因为背后有高人指点,他又藏住了自己的野心,好似真的是一心只为邓小闲效忠。很快便成了邓小闲的心腹。 苏靖在洞庭附近失踪时,刘功嗣曾有一丝预感不妙。但血滴子派人告诉他,此时只管挑起了荆王与邓小闲之间的矛盾。到时候先倒霉的,必然是虞州这一块荆王势力颇为坚固地方。刘功嗣本是半信半疑的,可后来虞州这一块儿果真就出了事。虞州水寇和投靠荆王的上青门闹起了争端,折损了好一大半。 总领虞州的门主平日里与刘功嗣很不对付。仗着自己是上三门,跟着邓小闲起家的,对着刘功嗣大肆嘲讽,直言他不过是个跑腿的。现在虞州折损,可叫他出了一口恶气,便愈发相信血滴子的话来。 可惜,世事难料,还没等刘功嗣高兴太久,洞庭这边就出了事。 · “有的人啊,一心扑在溜须拍马上,事儿没做几件,老家被人烧了!哈!窝囊废!” 这蛟龙门的大会上,十二门门主齐聚,有人便毫不掩饰地对刘功嗣大加嘲笑起来。起家的老窝都被人端了,再风光再牛,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除了前端时日被训斥的虞州门主以及其之附庸,或是沉默,或是干笑,并不多出风头。另二门势力一群人只管哈哈大笑,轻蔑的目光只管落在了刘功嗣身上。 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平日里与他一样上不成下不就的几个人笑得尤为放肆夸张。他们最是乐意看到刘功嗣吃瘪。都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出来,后又弃了自家山头觍着脸加入蛟龙门的。凭什么你刘功嗣一人水涨船高,余下自个儿闻着别人的屁吃饭? 而且,这洞庭一丢,丢的可不是一小块儿!而是除了桃花江的总领之外,全被人一窝端了。等于是说身家性命一夜之间全都没了——这简直叫人羞愤欲死。 “若是我,我就跳到洪江里,淹死自己算了!” 入眼之眼皆是在疯狂大笑,刘功嗣脸上青红交加,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气得双手颤抖,两眼翻白。若不是旁边的虞州门主拦了一下,他大概真的会冲上去和人拼命。 “笑什么!” 身后一声暴喝,邓小闲抓着自己那柄龙背大刀,一刀砍在了面前的木长桌上,将之劈成了两半。众人立刻噤声。邓小闲瞪着下方的部下,从他们脸上扫过颇觉烦心。最近蛟龙门流年不利,这帮人想得依旧是起内讧。甚觉这些人不过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又看到脸色还没彻底平复的刘功嗣愈发恨铁不成钢。他本已有提拔刘功嗣之心,结果此人竟是这般不争气,老巢叫人端掉了一半。如此情形下,便是委以重任,也是不能服众了。这等大事,就算邓小闲有宽宥之意,也施展不出来了。刘功嗣必须是要在这里给出个交代的。 果不其然,说到这洞庭水域的事情,下面没一个人能说出些有本事的话。凡是开口的,都是对刘功嗣的批驳,讥讽。而余下不开口的,则是旁观,但脸上的讥诮之意也是甚为明显。 硬生生又挨了一通冷嘲热讽,刘功嗣再也忍不住,站了出来—— “门主!是属下办事不利,叫那等阴险小人钻了空子。”刘功嗣捏着因暴怒而颤抖不已的双手,“属下这就连夜去洞庭,亲手将人斩了!头提回来给门主当恭桶用!” “哈,刘门主真是实话实说,”不知是哪个人假笑一声,声音老响,回荡在大堂之中,“的确是阴险小人啊……听说,在洞庭放肆,害了刘门主手下的可是两个少年人啊!” “两个少年?王大你莫要说笑了。你这话可是不将洞庭的兄弟们放在眼里啊。我们刘门主的手下,有这么没用吗?” 传闻之事因为太过荒谬,众人皆是半信半疑。但这并不妨碍被拿出来嘲笑刘功嗣。一唱一和,句句阴损。方才还怒斥手下的邓小闲此时却没有阻止了。而是用阴森的目光看着刘功嗣。 他办事不利,被人这般讽刺两句,已经是算轻的了。按照邓小闲以前的脾气,刘功嗣怕是已经砍下这人一只胳膊来。但或许是这蛟龙门门主做旧了,竟然起了所谓的爱才之心。而且,他也急须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敢对蛟龙门动手。 洞庭桃花江,刘功嗣非去不可,但邓小闲也并不放心叫他一个人去。刘功嗣是洞庭起家的,若是趁机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再次收拢洞庭四江。此时蛟龙门正处于一个十分危机的时刻,那他可不能马上派出人手收回洞庭的地盘。 在一众手下里转了一圈,邓小闲点了一位与刘功嗣同处中三门,与刘功嗣有些小龃龉的门主,就是方才那个王大,命其与刘功嗣同去洞庭。要求二人将真凶捉住,亲自押送到自己面前。 看邓小闲这般安排,刘功嗣就知道这个总门主还是不相信自己。他原本就郁怒交加的心,现在愈发不甘。忍了半天,他才忍住了面上的抽动。抱拳告了一声罪,说自己现在立刻就回去准备。 王大站在刘功嗣身边,将他脸上的神情收入眼底,满脸皆是不屑。他已经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在刘功嗣之前把在洞庭放肆的狗玩意儿先捉了。把功劳抢下来,叫这刘功嗣在蛟龙门里再也抬不起头来。 一想平日里,刘功嗣那溜须拍马,还硬装忠顺的谄媚样儿,王大就一阵恶心。这次不仅是捉人的功劳要抢,最后连洞庭水域都一起吞下来。到时候自己不但可以傲视中下三门,更能与上三门一较高下。 若自己的势力足够强大,到时候这蛟龙门总门主的地位还不是唾手可得?那平日里踩在自己头上的上三门门主,必叫他们没好日子过! 这一番想,王大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日后成了蛟龙门门主的威风日子。愈发觉得此去洞庭乃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便在邓小闲面前表了一番衷心,话语里又踩了一顿刘功嗣。才借准备之名,在其他人或羡艳或不屑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 · ”禀统领,刘功嗣已经取道洞庭,前往桃花江了。” 幸成仁站在廊下将这几日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详细地说了。不管是关于火器,还是传闻中剿灭洞庭三江的少年。 他讲了许多,才换来吴良一声可有可无的“嗯”,他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另,祝副统领来报,说……防守不力,叫人把苏靖给劫走了。”幸成仁犹豫了一下,终是不敢替平日里照顾自己的上峰说好话,只道,“祝副统领此时有伤在身,说之后必来御京向统领请罪。” “这有什么好请罪的,”吴良眉眼雍容地笑起来,“能轻易把祝涛打伤,在血滴子那么多高手面前把人劫走的。除了方无应还能有谁?等了这么久,终于把人等过来了,祝涛无过当是有功啊!” 幸成仁在心间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却是不显。 “好了,苏靖逃脱这事儿就让荆王殿下烦恼去吧,”吴良一挥手,并不怎么在意苏靖,反倒是说起洞庭水寇的事,“那灭了洞庭三江的人真是一个少年郎?” “……八丨九不离十。” “这倒是有意思了,”吴良勾了勾嘴角,莹白的手指托起名贵的瓷器,细细摩挲着,“就让我们看看,这洞庭门主的本事如何吧。若是捉到那个少年,就让他送上京来吧。” “是!” 第55章 章 五十四·源阳 凌晨野林一表心肠之后,谢灵均整个人都还陷在如梦似幻的感觉之中。 依旧觉得这是假的,是梦的,是玩笑一般的。便是师兄攥着自己的手,都感觉面上还隔着层纱盖着层雾。时不时要侧头看旁边的师兄一眼,确定此人不是假扮的,方有点儿踩在实地上的感觉。 倒是阮寄真看上去无比淡定,依旧是大师兄的沉稳风采,见着师弟一直看着自己发呆,便凑近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怎么!”谢灵均一个激灵,好是惊了一番。本想着是不是自己太没用了,但一瞥之间看到师兄发红的耳垂,便知师兄与自己一样,两个人乃是半斤八两,都在不好意思。 一瞬之间,他便释然了。头一甩,转到一边,语气扬高起伏地念道:“没~~怎么呀……” 知师弟是看穿了自己的强装镇定,阮寄真轻咳一声,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二人进了源阳城,此处房屋高低错落,挨得很近,严密得很。举手抬头之间,好像马上就能碰到对面人家的窗子。说一句响的,隔三户人家都能听到。 随处可见青苔湿滑,爬满门前石阶。道路的落差特别大,崎岖不已,一家人的屋檐可能就是下一家人的门槛。 云极弟子们还真没到过这样的地方,好奇不已,甚觉趣味。一座不过五步就能走完的石桥,两个人都能研究好久。放眼望去,正是一派小桥流水人家映入眼帘。 “真是个好地方,”谢灵均摸了摸石桥上的雕刻,笑道,“若是师伯在这里,肯定是要泼墨作画的。” 阮寄真点点头,指着桥面,说:“大概还会用桌子挡着别人的路。” 许是因为此处景象颇有趣味,二人一番心情又很是不同。那种要清缴水寇剑拔弩张的心情一时竟也暂时放到了脑后。谢灵均朗声笑起来,几步跳下石桥,挥手叫师兄快点儿。 他们初到源阳并不敢太露痕迹,便想先安顿下来,再做打听。若是能马上联系到苏家余下的势力最好,若是不能,则要更加求稳前进。 在阮寄真的记忆中,源阳城内并没有那位熟识的郝掌柜。落脚之地便就没有前几次那么安全。加之这源阳城的建筑挨得这般紧密,若一不小心必是要被窃听了去。二人好一番寻看,才认准了一家小客栈,推门进去。 上楼的楼梯又窄又陡,大白天也黑漆漆的。阮寄真很自然地拉过师弟的手,嘴里说着小心。那力道便是谢灵均现在从栏杆上翻下去,他也能立马把人给拎上来。 谢灵均脸上有些发烫,幸好这里足够黑。 进了二楼,阮寄真也没有放开谢灵均的意思。好像是忘了一样,牵着师弟的手慢慢找住处。谢灵均稍稍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只好脸红红地仍有师兄牵着走。 二人心照不宣地走到房门口,推开房间大门。就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翘着腿,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阮寄真和谢灵均同时瞪大了眼睛—— “师父!” “师伯!” 方无应放下茶盏,慢腾腾地朝两个小辈挥了挥手,丝毫不曾考虑自己突然出现在这里,给阮谢二人造成多大的震惊。他的目光落在了弟子和师侄牵在一块儿的手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 谢灵均被那视线烫到一下,手里做劲想从师兄的手中挣脱出来。想不到阮寄真握得死紧,感觉到师弟的挣扎,他愈发不放。而是坚定地牵着师弟的手走到了师父面前。 见此,方无应笑道:“想好怎么和你师叔说了么?” 阮寄真的背脊有一瞬间僵直,摇了摇头,“……还没有。” 云极山庄大庄主的表情很是洋洋得意,拿眼将两个小辈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还是好好想想吧,你师叔可没有我这般好说话。” 从见到方无应那一刹起,谢灵均整个人都紧张到不行。尤其是阮寄真牵着他走进去的时候,他险些没喘过气来。但他没想到方无应竟就这样放过了二人,那说话语气仿佛只是在问今晚上吃什么。一时之间,他的一颗心大起大落,不知如何是好。 谢灵均知师兄素来自我约束,对自己要求极高。云极首徒的身份让他不可行差踏错一步。男子相恋虽不稀奇,但也是离经叛道的。谢灵均本已做好准备,在长辈面前暂时隐瞒关系,日后再做打算。 但今日可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阮寄真如此不愿隐瞒的举动叫谢灵均心下生甜。明了自己一颗真心不曾错付。 然而,冷静下来后,他发现师兄握着自己的手已然出汗,才知阮寄真也是紧张的。谢灵均愈发五味杂谈,借着袖子的掩盖悄悄变了姿势,与师兄十指相扣起来。 阮寄真转过头冲他一笑,无比温情。 方无应觑着这对小情儿,觉得太过牙酸。再看一眼,倍觉刺眼。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要擦光擦亮自己的脑门,让面前的两个晚辈好好感受一下现在他的心情。 幸好,云极大师兄还是靠谱的,没有一颗心全陷在他师弟身上。正经无比的视线落到自家师父身上,疑惑问:“师父什么时候到的源阳?” “哦,也没多久,”方无应丢了丢茶碗盖,随意道:“刚才正街上溜达呢,可不就见你俩在桥上腻腻歪歪的嘛。” 阮寄真明明脸红了,还装得很正经,移开眼睛又问:“那师父下山是为了救苏靖大侠么?” “那是自然,荆王捉人行动也算隐秘。可惜,他不该和蛟龙门合作,叫人泄露了踪迹。我也是连续跟了几日,才确定苏兄所在。” 方无应救了人之后,很快就被人追杀上了,其中自然不乏武林高手。他若是一个人好走的很,但他要照顾受伤的苏靖却是难了。 苏靖被捉住后受了刑,荆王又不可能真让他死了。不过是草草诊治包扎,拿人参吊住性命。大损大激,一点底子被破坏了干净,受不得长期奔波。 为此,方无应干脆来了一个灯下黑。几番一跑,又重新跑回了洞庭。在苏靖难得的苏醒之时,得知了一位住在源阳一直在暗中资助苏靖抗贼的茶商。这茶商姓姚,方无应带着人上门,他们毫不犹豫地就把人给收留了。 虽然叫了大夫,但是苏靖伤得有点重,不敢用重药只能等他慢慢恢复。至此进展并不迅速,方无应干脆每天在源阳城里上蹿下跳,然后就把自家弟子和师侄给跳来了。 “说到蛟龙门……”方无应站起来,一巴掌拍在了徒弟的肩膀上,把大弟子拍了个踉跄,“我听说了!洞庭三江的水寇全灭,寄真你做得很好!” 谢灵均眉毛一弯,“师伯怎知是师兄?” 方无应叉腰而笑,神情嚣张无比,欠打无比。指着天花板说:“哈,天底下还有哪个人的徒弟可以做到这般?除了我方无应的弟子,还有谁!” 谢灵均非常给面子地拍手应声叫好,阮寄真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点儿都没觉得师父夸到了自己。 方无应习惯性嘚瑟了一番,又恢复做平日里的世外高人形象,问弟子道:“接下来,你作何打算?” “弟子有意彻底剿灭洞庭水寇,只不过一人尚无把握,需得寻求助力。”阮寄真略说了说自己的打算,看向方无应,“师父可知洞庭一带,之前是哪些门派与苏家一起抗击水寇的?” “哦,我不知道,”方无应摇头摇得很干脆,接到弟子一个鄙视的小眼神。搓了搓下巴,他又说:“不过想知道也不是很难。” 说完,他蹲到谢灵均面前,朝着师侄露出了狼姑婆一般的笑容,“只是现在苏兄整个人还瘫在床上下不得地,小灵均,也就麻烦你大展一下神通呗?” 第56章 章 五十五·姚叶 阮寄真和谢灵均被方无应带着来到了那户姓姚的茶商家里。 姚老爷本是书生,赶考三次皆是落第。最后一次回乡途中遭遇水寇袭击,机缘巧合又救了现在的夫人。大难不死,便回到家乡做起了茶商。生活富余,喜乐安康,两年前刚送了长女出嫁。 姚老爷虽人到中年,但读了圣贤书时的义气还在,暗中多次资助苏靖抗贼。这次出手相救,更是不问缘由。叫云极山庄三个人颇为佩服。 姚夫人是个性格火爆的川妹子,瞧着很是年轻。就算是在源阳待了半辈子,那点二乡音都还没有改掉。和笑呵呵,慢腾腾的姚老爷站在一处,却是奇妙的相宜。 在听说了谢灵均师从御医之后,竟也不嫌他年纪小,在等谢灵均替苏靖整治完毕后,悄咪咪地凑到他身边,举着帕子问:“小谢先生啊,你懂不懂妇科?” 谢灵均:“哈?” “唉,我那女儿啊,出嫁两年了,肚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都快愁死了!”姚夫人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愁容,“我是想问你,有没有那种可以马上就让妇人有喜的调理之药。这样,也省了我一颗心啦!” 谢灵均有点小小的羞涩,还是直言道:“若无身体上的疾患,妊娠之事还是要循天意人伦的。姚夫人,令嫒可有……身体上的不调之处?” 姚夫人一愣,摇头说:“那没有,从小就活蹦乱跳的。” “那又何必吃药呢,”谢灵均笑起来,“而且也没有那种让女子立马怀孕的神药。若是有了,御京里的皇子所怕是根本不够住了。” 姚夫人被逗笑了,拉着谢灵均又问了许多关于女子调理方面的事情。她的态度很是大方,谢灵均本来有点羞涩,到后面也不露怯地详细说了。 见着姚夫人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的话刻在心上的样子,谢灵均感慨道:“其实这般说来也还需因人而异,若是能让我给令嫒把一把脉,还能给出更具体的方子。” “唉,我倒是想让她来,”姚夫人的笑容有些发酸,“只是,她远嫁去了长白,一年能回来一次就已经很好了。” 谢灵均脸上浮现出歉意,觉得自己戳到了姚夫人的伤怀处,心中很是歉疚。想了想他又道:“不如夫人写封手书给我?我师父每年都要派人去长白的。到时候我也去,然后上门给姚姑娘诊一诊脉?”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孩子!”姚夫人一下没忍住,把谢灵均搂在怀里,像是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好的,婶娘回头写了信就给你送过来。你什么时候去了长白,便替婶娘问一问我家闺女,过得怎么样,夫君对她好不好……” · 那厢谢灵均得了姚夫人的喜爱,院子里的阮寄真却被姚家的小少爷给缠上了。姚家小少爷名做成碧,今年刚满十一,上头除了已经出嫁的大姐,还有个二哥。姚家小少爷现在最崇拜的人是姐夫。因姐夫是用剑的,看到阮寄真身后负剑,忍不住就凑上去,绕着人打量起来。 “你能打得过我姐夫吗?” 阮寄真觉得姚成碧略有些像山庄里的二师弟,骄矜又带着点天真。平时冷淡的神情此时也不免做缓,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你姐夫。” “不可能!”姚成碧小脑袋一扭,很嫌弃地看了阮寄真一眼,一副你没见识的表情,“我姐夫可有名了,你怎么可以不知道他?” “成碧!” 还不等阮寄真回答,后头就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来者是个与阮寄真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是姚家的二公子姚遇苍。他走过来,一把把弟弟揪了过来。 “你知道他是谁么?洞庭三江水寇就是你面前这个人干掉的!叶家那个土地主,怎么比得过人家!” “真的么!洞庭三江水寇真的是你一个人干掉的么!” 一番话说得姚成碧惊叹不已,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愈发大,绕着阮寄真左右乱蹦,“你这么厉害呀!好厉害呀!” 阮寄真还不曾直面过如此直接的崇拜,不适地把姚成碧略略推后了一点,轻道了一声:“过奖……” 姚遇苍很满意自己弟弟的反应。朝阮寄真略一拱手,做出一副潇洒姿态,言道:“在下姚遇苍,今日与英雄相识,实乃三生有幸啊!这是我弟弟,姚成碧,没怎么见过世面,英雄不必理会。” 这小少爷说话像唱戏,大师兄内心已然发笑,但面上却不显。也抬了抬手说:“在下阮寄真,姚公子过誉了。” 看对方这般客气答话,姚遇苍脸上一喜,又忍住了做出我很有风度的表情。看得阮寄真好笑不已,觉得这姚遇苍也是有意思的很。 那头,姚家小公子很不满自己哥哥说自己没见过世面,头一伸坚定地维护自家姐夫的高大形象,“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姐夫厉害!” “诶!你这小兔崽子!”姚遇苍的眉毛跳起来,那点装模作样的老练成熟瞬间被他丢到十八里开外,转头就去追弟弟,“说你你还不服是吧!叶家就是个土地主,哪儿厉害了!啊?你给我站住!” 姚成碧被哥哥追得满院子嗷嗷叫,姚遇苍跟在后面也是嗷嗷叫。 云极大师兄也不是没带过娃儿。但他乃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除了刚到山庄的小花儿和他硬杠过几回,之后几个师弟在师兄手底下那基本都是老老实实的。见眼前扭成一团的俩兄弟,阮寄真确定这姚遇苍的实际年龄估计和他弟差不多。 姚家两个公子打闹成一处,闹得鸡飞狗跳。 姚成碧不服哥哥对姐夫的诋毁,跑到阮寄真身边求做主。面上表情可怜兮兮的,“哥哥说的都是假话!姐夫可厉害了!你也这么厉害,您一定知道我姐夫的。” 阮寄真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一软,便开口:“你姐夫是?” 姚成碧扁了扁嘴巴,“我姐夫叫叶世则,住在长白。” “叶世则?”阮寄真的表情有点古怪,又重复了一遍,“你说你姐夫是长白叶家少主,叶世则?” “对!怎么,你认识他?” 姚遇苍喘着气儿,眼中似有熊熊怒火,话语里刚才的那点客气早没了。阮寄真顾念着面前人的心情,稍一作点头,违心道:“略有……耳闻。” “切,也不过是略有耳闻,他也只配这四个字啦,平日里装什么清高。”姚遇苍冷哼了一声,显然是对阮寄真的回答还算满意,嘴里又嘀嘀咕咕地说起这看不上眼姐夫的嘟囔话来。 其实哪里只是略有耳闻。这叶家少主叶世则应该是名满天下才对。整个东北之域,他长白叶家一家独大,无人敢与之争锋。若不是自叶世则接管家主以来,并不热衷于武林纷争事,这武林哪里是只分作南都北盟了。 而叶家与云极山庄的渊源倒也不小。叶世则的祖父便是经常上七剑峰同姬云海切磋武艺,讨论剑法。叶世则的父亲,叶述与方晏方清两兄弟在年轻时也打了不少交道。更莫说,云极山庄成立后,每一年送去叶家百宝拍卖会上的东西,在江湖上引起多大的哄抢。段理铸造的剑,迟九素的药,件件都是珍品。 阮寄真看着山庄里的进项,一直觉得比起吃老本的方无应,两个师叔都更有钱。在挥霍这件事上,他盯师父盯得更紧一些。 其实方无应也只是懒而已,他搜罗来好东西一直都不少。不过大庄主更喜欢自己藏起来玩儿,等玩腻了才拿出去卖掉换饭钱。为何阮师兄走前还叮嘱两个师弟照顾好那盆山茶,便是因为如果这花不死,能卖出去的价还真不低。 所以听姚成碧这么一说,阮寄真也是惊了。 他知道叶世则早已成亲,本以为大概是哪个世家门派的千金,实在是想不到,叶家少主的夫人竟是姚家的大小姐。 冷不丁这么一下,素波澜不惊的云极大师兄倒也是意外。 方热闹着,姚夫人与谢灵均从房里出来了。看到两个儿子,姚夫人腰一叉,高声道:“你们两个!不要惊扰了贵客!” “知道啦,”姚遇苍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对弟弟招招手,“过来!” 姚成碧还扒着阮寄真大腿等个回答,脸上委委屈屈的。阮寄真蹲下来,凑近姚家小公子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姐夫,他是个特别厉害的人。” “真的么!”姚成碧脸上一喜,也神秘兮兮的,“那你打得过他么?” “不知,要打过才知道。” “那下次!下次我叫姐夫来和你认识!” “好啊,”阮寄真嘴角略弯了弯,站起来,看着姚成碧瞬间变得开开心心地朝着家人跑过去。 谢灵均也走过来,嘴上调侃师兄,“师兄哄孩子真有一套!” 阮寄真看他一眼,一脸不想多说。示意房内,问道:“里面情况如何?” “伤得有些重,拿好药调理着总能恢复过来。” 苏靖身上的伤是真重,逃亡时也颠簸,若不是一口气咬着,怕是难撑这么久。谢灵均是有信心能把人治好了,不过要费些力气寻一些好药来了。 将苏靖的情况说了一遍,谢灵均又将姚夫人一片慈母心肠与师兄描述了一番,唏嘘感慨不已。阮寄真倾耳听了,见师弟神情,忽而道:“你可知,姚家大小姐的夫君是谁?” 谢灵均没想到师兄会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接话:“是谁?” “长白叶家,叶世则。” “什么?”谢灵均倒吸一口冷气,“真的假的?” 阮寄真点头,“自然是真的。” “可真是……太神奇了,”谢灵均找不出词汇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叶少主成亲的时候,师父还送了大礼过去呢!” 因多年与叶家合作,叶世则成亲,云极山庄虽没有到场,但送出的好东西皆是不少。本以为这样一个江湖知名的人物,娶得妻子应当是某位武林世家的千金,可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城茶商的女儿。 可是,谁都知道,叶家少主这门亲事乃是他爹叶述千求万求辛苦求来的。据说在喜堂上,那不拘一格的叶老爷子和叶夫人比他们儿子还激动呢,简直是老泪纵横啊。 这姚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谢灵均看向姚夫人离去方向的眼神都变了。他戳了戳师兄的袖子,满脸玄幻,“师兄啊,师伯到底是从哪儿认识这么多传奇人物的呀。” 阮寄真照例在心中翻了一个大白眼,“我哪儿知道!” 第57章 章 五十六·义始 在谢灵均的救治之下,苏靖终于在一日下午转醒。见到方无应与姚老爷,竟是双目含泪,无比激动。见他蠕动着嘴唇,似是很想说些什么。方无应忙拦住他,招手示意谢灵均上前查看。又再诊治了一番,确定已无恙了,苏靖复又躺下去了。 苏靖醒来便是好事,剿匪之事也提上了日程。阮寄真跟随师父同姚老爷一块儿去了书房讨论。原来洞庭附近除了苏家,还有两个小门派时常跟随苏靖一起剿匪。一个就是青城派分出来的青家门,与虞州上青派同出一系。一个则是连个名号都不曾听说过,全门连上仆从没超过五十人。 “这可真是,志气不在门派大小,人数多广啊。” 听闻这自发的抗匪过往,方无应感慨了一句。复又转身教导徒弟,见人看物不可古板,仅凭着印象而来。阮寄真站起来接了师父教导,表示自己记住了。 三人又讨论一会儿,皆认为苏靖出事已经太久,贸然上门这两个门派未必肯信。还是应该有个有声望的人前去游说把握方大一些。这事方无应给揽下了。阮寄真虽已有名声,但总归年纪还小,别人不一定信。而姚老爷又无武力傍身,若是不慎出了意外,于姚家而言并非好事。 而且—— “我在沅江曾助青州太守除贼,从其等老巢中找出二十多把火器。之后,便马上有血滴子的人上门。我怀疑,暗部中有人与蛟龙门勾结在一起。”阮寄真将之前的事说与在座二人,又道这次桃花江上,必然有一帮严阵以待的水寇等着他们。 方无应道:“血滴子更可能是借刀杀人,或许也会借此试探我们的身份。” 可惜,这把刀借得太钝了些,方无应根本没放在眼里。 “既然他们明里暗里都想着诱我们现身,若不如愿,这群人估计得把自己憋死,”方无应笑看向自己的大弟子,“你也快出师了,不如就借着此事闯些名头出来。” 阮寄真愕然:“弟子原以为师父更想低调行事……” “哈哈,阮公子想差了,”旁边的姚老爷抚须而笑,“方大侠可从来不是低调之人啊。” 确如姚老爷所说,以方无应的身份来历已注定他不是低调无声的。苏家之事不过刚好一个契机而已,他有意将自己的弟子推到台前,在江湖上打出云极山庄的名号。但凡是做过的事都会留下痕迹,阮寄真一路剿匪,在洞庭一代已经小有名气。 而这桃花江一会,阮寄真的名号则会传得更远。率先开头的那一个总是会被人们牢牢记住,名扬江湖最简单,不过是做一件别人都不敢做的事罢。 最终结果,乃是由方无应继续去联络两家。为了保险,姚老爷还特意手书了一封,言明情况。阮寄真则被要求留下来,照顾好尚卧床的苏靖大侠。 · 方无应上午出门不久,阮寄真正随着师弟的要求,替他磨粉制药。他们所在的院子乃是姚家最高处的一个位置,下方仆从穿梭也能看的很是清楚。二人正做着事,便听到下方传来一阵骚动。看门的下人一路高喊。 “老爷!夫人!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之前姚家小少爷还嘴里嚷着要找姐夫和阮寄真认识,现在这叶家少主竟然就到了。老人常说,小孩子的话是最灵验的,莫不就是常能说中这样的巧合么。 听到了下方动静,谢灵均激动地拽了拽师兄的手臂,“师兄,是叶世则诶!” 阮寄真看了师弟一眼,道:“嗯,你对他很好奇?” “那当然啦,”谢灵均挑选着手里的药材,欢快地应道,“这种传奇人物谁不好奇啊。而且,他还住在长白!” 长白是一块宝地,奇珍异草无数。很可能脚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都是肉白骨,生死人的良药。迟九素当年流浪的时候曾经去过。与徒弟回忆起来,言语之中皆是惊叹。师父的话在谢灵均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有生之年无论如何都想去长白一次。 听到师弟口中那羡慕向往的语气,阮寄真在原地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他已经成亲了……不过,你若是想去长白,我可以带你去。” 这前言不搭后语,听得谢灵均先是一呆,继而反应过来,指着师兄好笑不已:“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而且,我要去长白,你不陪我去,谁去?”他冲师兄招招手,一副很是古灵精怪的表情。 阮寄真被师弟打趣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举起手掩饰住上扬的嘴角,假装咳嗽。 谢灵均又送来一个不依不饶的打趣眼神,嘴中道:“若是着凉了呢,就要吃药!我给师兄开一服?保证药到病除!” 然后被师兄狠狠揉了一把头,揉得鬓发散乱,笑得一双灰眼睛扑闪扑闪的。 晚间时分,阮谢二人才有幸见得这位神秘的长白少主。叶世则长得高大,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看似也是个冰冰冷冷的性格,但是眼神落到身旁的妻子身上,则很是温柔。姚大小姐十六岁出嫁,今年正巧十八。名唤青端,一双眸子生得恰是灵动。 一对璧人,恩爱无比。 叶世则早间在岳父那里就听说了苏靖的事情,能见到云极山庄的人也觉惊讶。再一瞧眼前这一对少年郎,一个安静沉稳,一个聪慧灵秀,在心中赞了一声难得。 特别是这个叫做阮寄真的,吐纳之间颇有玄妙,行动之间飒飒如风,很是不一般。像自己十几岁时,怕是没有这般的修为。再想到那天下第一剑法的美名,叶世则不免生出比试一番的心思。 姚青端见丈夫目光灼灼,便知他的痴性又犯了。只与母亲说话,并不点破。任由他走神思虑,神游天外。 谢灵均凑到师兄耳边,“师兄,叶少主看着似乎想和你打一架。” 阮寄真如何感知不到这般的战意。想他下山以来,几乎不曾碰到过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叶家的逐一剑法承自长白,在江湖上也是百年的威名。如此难得的机会在面前,若不切磋一番,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云极大师兄将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争武之血燃燃沸腾。 因为女儿女婿的归家,姚家人都无比高兴。正吃着团圆饭,喊打喊杀的不太好。纵然叶世则与阮寄真都有比试的意思,但现在也只好按捺下来。 从女儿口中得知,这次他们从长白南下,则是因为接到了白玉京的邀请。傅蛟大寿,请长白叶家赴宴。原本山高路远行动不便,姚青端不是很想去。但叶世则有意带妻子来见一见许久不见的父母,丝毫不怕麻烦,哪怕是绕了远路也来了。 听着女儿絮絮说着女婿的心意,姚夫人眼角发红,直言二人孝顺。姚遇苍撇头骂了一句假惺惺,白姚老爷一巴掌扇在后脑门上。 大约是想到了要紧事,姚夫人凑到女儿耳朵边略说了一句,惹得女儿脸颊绯红。姚夫人笑着朝着谢灵均招招手。谢灵均本来再拿虾逗姚成碧,看到姚夫人的眼色,朝她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阮寄真拿眼神询问师弟,被师弟托着腮帮子定下了晚饭后的去处。 “啊,师兄,要不等吃完饭,你到外头去和叶公子打一架呗?也不用很久的,打半个时辰你们再回来就好了。” 一旁的姚成碧早就坐不住了,扒着桌沿喊道:“你们要比武么?带我去,我要看!” “我也要去!”姚遇苍此时也顾不得上什么,他很想看姐夫的笑话,表示也要观战。 叶世则大概也没想到这样的发展,忍不住去看妻子。姚青端的脸还烫着,抓住丈夫的手,温柔笑道:“你想去就去吧,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谁要比武?我就出去了一会儿,怎么就错过好戏了!” 门外传来一声郎笑,颇有气势。阮寄真和谢灵均已经起身,见到来人忙行了晚辈礼。叶世则听二人口称师父师伯也是大惊。想不到今晚竟还能遇见传说中方无应。原本就因为妻子提议发光的眼睛,此时愈发亮了。 方无应踏门进来,见到一对年轻璧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可是叶述之子?” 叶世则原本冷淡的面孔此时竟能瞧出激动的意思,“方前辈,认识我爹?” “何止是认得,”方无应道,“你爹娶你娘时,还找我帮过忙呢。他不会还一天到晚追着你娘跑吧?” 叶世则僵硬地点点头,一副不太想承认的样子。方无应哈哈大笑,眼睛转到姚青端身上,点点头,又说:“你很好,像你娘。” 姚青端一愣,眼中浮现出暖意,朝着方无应福了一福。 说来说去,这一屋子竟都是旧交,着实是有缘。姚夫人姚老爷更是高兴无比,叫着厨房里加了好几个菜,说方无应奔波一日,必要坐下来多喝几杯才是。 方无应忙道:“若无姚兄那一封手书,事情也不会这般顺利,该是谢过姚兄才是。” 叶家夫妇刚回来,不明发生何事。阮寄真遵师命,任劳任怨地将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听闻眼前少年就是近日来覆灭洞庭水寇的人,叶家夫妇的惊愕是再也掩饰不住了。叶世则端起桌上酒杯,朝着阮寄真敬道:“少侠高义,世则敬阮少侠一杯!” “叶少主过奖了,”阮寄真端起杯子亦是回敬。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也应该帮忙才是。” 叶世则朝着众人表达自己也要灭贼的意愿,引来姚老爷频频点头。方无应也觉这少年不错,夸他有“乃父之风”。如此一来,灭贼之计又加入了一个极大的助力,如虎添翼。云极山庄之人皆是喜悦无比。 方无应大手一挥,道:“此等好事若无彩头便是无趣啦!寄真,今晚你不若与叶少主比上一番剑法,为来日灭贼功成,取一个好头回来!” “是,师父!” 第58章 章 五十七·切磋 阮寄真抱拳而应,朝着叶世则道:“叶少主,请赐教!” “不敢,阮少侠,请。” 二人客套一番,复又入席。 把酒言欢直至月上中天,大家都兴冲冲地跟着阮寄真、叶世则出去,找个合适比武的好地方。源阳地形高低不平,想找个开阔的地方不易,最后来到了最高处。那是座佛庵,架了一口大钟。 阮寄真与叶世则互道一声请,足尖用力,分别站在了屋顶的两角。圆月清辉之下,剑不曾出鞘便已感受到了那无尚剑意。 浮云游动,影子随着月光的变化而改变形状。众人只觉眼前一闪,阮寄真已然拔剑欺身而上,两柄神兵碰撞,发出清冽的鸣叫。 叶世则本道自己大上几岁,该是让上几招。可这一剑接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若是自己抱着这样的想法与这云极传人比武,是不尊对手,也是不尊自己。这少年的剑法,完全不需要他来多做虚伪的谦让。 如此想来,叶世则手腕用力,划剑而行。两种力量碰撞,二人又一次分开。就在弹开的一刹那,两个人同时挥出一剑。锋利的剑尖在二人喉头堪堪擦过,留出一道恰当的生机。 叶家逐一剑法走实派一路,招招不见多余,看准杀机,一击毙命。而云踪剑法的变化多端,则注定了每一个使用它的人都能走出不同的剑路。 阮寄真的剑风大开大合,与逐一剑法的干净利落拼杀在一处,无一处是花哨冗杂,无比赏心悦目。映以明月凉意,只见无数光影挥舞在二人周身,碰撞,分裂。 更妙的是,每一招皆是有收有放,你来我往,自成一方天地。两个人的眼睛因为这剑冲杀伐的意气而发亮。 这般顶尖高手的对战实在难得,下方观战的人看得几乎是呆了。方无应是在场唯一能看清二人出招的人。他十分满意阮寄真的应对,攻守兼备,毫不怯场。而那叶家少爷竟也不差,逐一剑法他参悟得极透,倒也不辱没叶家的名声。 最后一击,二人又再次分开,站到了两端。各自回味了一番刚才的过招,只觉不过瘾,但又颇是满足。各道了一声承认,翻身落下。 “怎么样,怎么样,是谁赢了?”姚成碧跟不上二人的速度,只觉得眼花缭乱而已。他很关心结果,想知道是不是姐夫赢了,又觉得阮寄真很厉害,不舍得他输。 姚遇苍拍了弟弟一下,显摆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切磋,讲究的是点到为止!不分输赢的。” 其实他也看不清,个人意愿上他更希望阮寄真赢。他对这个娶走自己的姐姐的姐夫一点好感也没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瞧着阮寄真,希望他说是自己赢了。 可惜,阮寄真没察觉到姚家公子殷切的目光,只走到谢灵均旁边。谢灵均借着光看到师兄脑门上一层薄汗,便知他今天是活动开手脚了。要知道,阮寄真下山动手这么多次,几乎都不曾出过汗了。 他本想拿帕子替师兄擦一擦,手指动了动又觉得不妥。只好把帕子塞进师兄的手里,轻声叫他擦一擦。秋夜风凉,莫要染了风寒。 见到另一边,姚青端正举着手给夫君擦汗,阮寄真眼里明暗,接过师弟的帕子自己默默地擦着。谢灵均自然看到了师兄眼里的情绪,安抚道:“别羡慕啦。” 阮寄真否认:“没有。” 谢灵均不拆穿他,只是笑。 方无应走过来,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赞扬道:“不错,出剑可以再果决一些,不必收敛你的剑气。” 云极首徒一抱拳,“是,师父!” 这一场切磋的确不分胜负,二人更享受两种独一无二的剑法对撞时,迸发出的玄妙剑意。此才是最为难得的。 可知,有人一生都在追求极致。在他们的剑意之中,有二人一生秉持的原则与剑道,无需口中诉说,凭剑便可表述清楚。 一想到几十年前,叶家祖辈和姬云海在七剑峰上以剑为言,诉说自己的剑道。之后,才有了逐一剑法和云踪剑法的成形。这两种剑法的传人内心都激荡不已。再开□□谈时,都不由将彼此引做了好友知己。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二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姚家兄弟也还想再看他们打一场。可是姚夫人不买账,她可不喜欢这般打打杀杀的。嗓子一开,所有人都举手投降,乖乖地踩着月光回到了姚家大宅。进了门该是各自回房,可谢灵均和姚家大小姐却被姚夫人给叫走了。 谢灵均冲着一直看着自己的师兄眨眨眼,说自己一会儿就回来了。姚夫人挥着帕子,说这二人的师兄弟感情真是好得不得了。姚青端垂眼一笑,也对丈夫挥挥手,随着母亲进了房门。 姚夫人乃是想请谢灵均给女儿做做诊断,想知道女儿成婚后为何迟迟不曾有孕。本以为这件事很难成型,不想这么巧竟就见到了。喜得姚夫人直说谢灵均和阮寄真是福星,走到哪儿,哪儿就有好消息。 谢灵均吃不住姚夫人一大箩筐的夸,忙请姚家大小姐伸出手来。姚青端也知自己母亲的唠叨能力的,也赶快坐到椅子上,伸出手来。 把着脉细细一诊,又叫姚姑娘张嘴来看。多种手段走了一遍,谢灵均笑言姚家小姐的身体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姚夫人可急了,说没有问题怎么两年都不曾怀孩子呢!莫非是叶世则不行? 这不经脑的话一出,在场两个年轻都脸红了。谢灵均望着天默念自己是大夫,对这些话不要怂,要正视才对。最后是姚青端听不下去,拉着自己的娘亲,叫她快些别说了。然后在母亲的瞪视下,喏喏说出真相。 谢灵均一听这话头不对,立刻不脸红了。这小夫妻生活的事儿,他还是少听为妙,忙起身告辞。姚家母女知这小大夫脸薄,还没成亲呢,有些话还是当不得他面说的。千谢万谢地把人给送走了。 下仆引着灯,将谢灵均送回小院。一抬头就见师兄站在自己房门门口。阮寄真看到他,抬了抬手中的东西,说自己是过来还东西的。看到他手里的帕子,谢灵均心中笑他呆,何必这般一本正经地还。 虽这般想着,谢灵均还是打开房门,请了师兄进去。阮寄真一踏入房门,也不点灯,徘徊一会儿方开了口:“方才,姚夫人叫你去……是为了何事?” 提到刚才的事,谢灵均还有些不好意思。这一点羞涩被阮寄真看在眼里,便想错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可又怕吓到心上人,只好在身后握住了拳头。谢灵均没注意到师兄的多思,只走近在阮寄真耳边略说了一说,当然姚夫人那句过于奔放的话他可是隐去了。 阮寄真此时才想到,自己师弟是个大夫,碰到这事丝毫不奇怪。方才真是他想的太多,生怕姚夫人在师弟身上起了做媒的心思。 谢灵均不知道师兄的胡思乱想,但见他脸色有异,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这看着,可不像是来给我还帕子的。” 难不成要告诉师弟,还帕子不过是自己找来,想见一见他的借口?阮寄真转过身,当做没听到师弟的问,嘴里只道他看错了。 谢灵均哪这么容易就放过他,跳到师兄面前,“我才不会看错,说,有什么瞒着我的?” 阮寄真几乎是狼狈地躲开了师弟的逼视,慌慌慌张张的,“真没有……” “不说就不说。” 谢灵均一耸肩,坐到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把师兄当摆设。他觉得师兄今天有点怪,特别是看到叶家夫妇后,总是对自己流露出一些依恋。这可是奇了,这种情绪竟然会出现在了素来稳当成熟的大师兄身上。 谢灵均只喝茶不说话,眼神中含着趣味打量起阮寄真的表情。大师兄被师弟盯得心头翻滚,只觉得今日月色下的师弟依旧是好看得不行。 阮寄真今日见了叶家夫妇,确有一两分羡慕。那种可以表现于众的恩爱,这是他和师弟难以触摸的,亦或者说是他暂时不能给谢灵均的。这便叫他有些失落,看向谢灵均比之往日曾更加缱绻。 师弟依旧在打趣般看着他,眼里皆是他爱的灵动。这样好的一个人,若不好好守在身边,如何说的过去。 阮寄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走到师弟身边,弯下腰,轻轻吻在师弟的额头上。 “真没什么,只是怕你被拐跑了。” 第59章 章 五十八·劫礼 且说邓小闲派遣刘功嗣与王大前往洞庭,这二人自然不敢耽搁。几乎是二日早晨便出发了。这两个人关系不好,这个时候干脆是互相撕破了脸皮,不做那等虚伪样子。 王大看不上刘功嗣这个没用的,只知拍马屁的孬种。刘功嗣恼恨邓小闲还是不信任自己,更是极其厌恶王大这个明显是来□□的。 二人两看生厌,连船都不愿坐同一艘。 眼看到了洞庭入口处,刘王二人遇上了一支大船。这大船造得无比招摇,吃水也重,一看就有无数好东西。王大有意显摆自己的本事,竟是反了邓小闲之前立下的不到码头不上船的规矩,指挥着手下把这船给劫了。 上船一看,果真是奇珍异宝铺满,金银宝器闪得人眼都瞎了。一帮子水贼直言没见过这么多宝贝,立刻不要命的瓜分起来。直到开到一处箱子,里头放着一张红帖,上书此船之宝乃是送给白玉京城主的生辰贺礼。其中便是这箱子里的,万宝千红的镶嵌宝石的珊瑚树最为贵重。 领头的水寇吓得不行,忙去找王大。 王大一看,也是惊了,知晓自己劫了不该劫的。正准备说叫人把东西都给放回去,让这船过去。外头刘功嗣就气冲冲地过来了,劈头盖脸一通怒骂。 “你把白玉京的船给劫了?王大,你这人没有脑子吗!” 这话说来,王大如何善罢甘休,原想放人的心也立刻歇了。吩咐手下,货全抢了,人全杀了喂鱼。说完,他还无比挑衅地看着刘功嗣。 “便是劫了又如何?到时候我把那珊瑚树献给总门主,就说是我和刘门主你一起孝敬的,总门主夸奖起来,必少不得你老兄一番好话!” 刘功嗣被这无耻之人气了个倒仰,很想一刀把他给劈了。可转念一想,死无对证,王大死了所有的过错都得自己背。只好与往常一样,咬牙切齿地忍下来。想着等到了洞庭的地界,非叫这有脸没皮的玩意儿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刘功嗣也并非真就吞下了这股王八气。叫人暗中行船,去到邓小闲面前狠狠告了一状。听说此事,邓小闲直接将座下那把椅子给劈了个粉碎。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邓小闲几乎生吃了王刘二人的心思都有了。蛟龙门已经和荆王交恶,多处据点缠打在一起让他焦头烂额。现在又得罪了白玉京,莫非是老天真要亡他邓小闲 这蛟龙门的总门主十二分的恼怒,万分的怨恨。这等风光日子还没过够,他如何能甘心。怨毒的目光在下方瑟瑟发抖的手下上逡巡。心道这里有多少人正等着自己被气死,然后像是狗馋肉一样盯着自己屁股下的那把椅子,想要往上爬。 可是,即便是这把椅子都烂透了,他也不会让给这群蠢货一根木头。 邓小闲嘴角泛起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叫人去抢来的宝库里凑罗出一船宝物,暂做备用。然后嘴里冒着叫人恶寒的凉气吩咐下面。 “接下来,凡是洞庭若有求援的信号都不许理会。” 反正这个两个人,无论如何都要死了。 · 寿礼被劫持这件事,当然是瞒不住的。整个南都可说是炸开了锅,言说这蛟龙门这些年来越发大胆了,真是什么都敢做。更多的人则是在看白玉京的反应。可知白玉京作为南都之首,多年来对蛟龙门不管不问,私下也是多人不满议论。 特别是那些追随白玉京,却深受水寇之害的门派。这一次,他们在看笑话的时候,也期待着白玉京能出手。毕竟这么大的事情,若不表态,那就是把自己的脸放在地上让人踩啊。 外头沸反盈天的,白玉京城主府里也是热闹的不行。 傅蛟长子傅得松第一时间听闻此事,简直如五雷轰顶。他本就因为给蛟龙门送礼的事情,引得父亲的不满。那之后,他明显感觉到父亲不如以前那般青睐自己。有些事情交于他的二弟,傅停枫去做。 这次寿礼被劫,他都不敢想象父亲的怒火。只怕这次自己真的会被父亲厌弃。一想到那个同父异母,性格轻浮,油嘴滑舌的二弟要踩到自己头上,他几乎要吐出一口心头血。 祸不单行,傅得松匆匆赶去父亲书房时,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在里面了。说话抑扬顿挫,一副极为愤慨的模样。心中斥其虚伪,又暗骂自己脚步太慢。 傅停枫看到大哥姗姗来迟,送去一个极为得意的挑衅眼神,看得人火冒三丈。傅得松恼火不已,冲道:“这个时候了,二弟还笑得出来?” “大哥此话怎讲,什么叫这个时候了?莫非我白玉京要倒了不成?”傅停枫慢悠悠道,“不过是帮不长眼的小贼,派人前去杀了就是。亏得大哥如此看重他们。至于那些东西,既然脏污了,我白玉京也瞧不上。” 这一番火上浇油,自抬身价,无比熟练。傅得松虽气得双目充血,但也明白自己又一次莽撞了,忙向父亲请罪表忠心。 两个儿子的机锋,傅城主全都看在眼里。瞧着自己这个长子,傅蛟知道他又犯了那等轻狂,分不清轻重的毛病。大概是嫡长子,被人千捧万夸就迷失了方向。原本将二子抬出来,就是要磨炼他的性子。如今看来,竟是两个人都不够沉着大气。 寿礼被劫,他当然无比恼怒。但是现在,却不是一个反击的好时机。他傅蛟及其看重名声名分,若不到一个极为恰当的时刻,绝不出手生事。最后在寿宴当天,将那灭贼的决定当着全武林的面说出来,那才显得忍辱负重。到时候振臂一挥,白玉京的声望何愁回不来? 然后,再把苏家母女也在白玉京庇护下的事情透露出去,于他来说才是双倍奉还的好事。蛟龙门自然要算账的,不过这账要算得无比漂亮,这才是傅城主的打算。 “行了,”对着两个斗鸡眼的儿子挥挥手,不想多做理会,傅蛟道:“你们一颗为父着想之心,为父清楚。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不用多在意。” 傅家二子显然是不明白父亲怎么就忍下这口气,不由再劝。傅蛟只觉厌烦,越发觉得两个人不成器。只好耐着性子,将自己的打算略说了说。 听了解释,傅得松与傅停枫才恍然大悟,直道父亲英明。知自己刚才的追问略显愚蠢,又纷纷表态自己会多努力云云。 只能说,不亏是兄弟俩,说出的话都十分相似。傅蛟虽觉长子次子都还需磨炼,但见二人向上之心,也还算欣慰,那点生辰时被人倒了彩头的怒愤之心也略轻了一些。说了些父慈子爱的话,便叫两子退下了。 兄弟二人当着父亲的面,兄友弟恭地退下了。结果出了门,就换了面孔。 “哎呀,大哥就是运气好啊。出了这样的事情,父亲都不怪罪。若是我的话,怕是早被罚去跪祠堂了。” “哼,若是二弟早生一年,你也可以有这么好的运气。” 傅停枫脸色难看,若说才智武艺他都不比兄长差。唯一就亏在这出身的时日。就仅仅这一年之差,他所有的努力都成了陪衬。凡是做出点什么,都能被拿去和傅得松比。这叫他怎么甘心,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上次给蛟龙门送礼之事,傅得松被父亲训斥,他抓住这个机会在众人面前亮了相,露了脸。终于在白玉京那群幕僚里,得到了属于他的助力。 原本以为因为此事,傅得松少不得会被傅蛟厌恶。想不到,竟是这般轻易叫他躲了过去。傅停枫倍觉荒谬可惜。不禁怀疑其自己,是不是眼药上得不够狠,傅蛟没察觉出当中事态严重来。 瞧着二弟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傅得松的憋气总算少了一些。瞧着这个一直追着自己的二弟,他看不上也不喜欢。既然晚生了一年,就老老实实待着,何必要出这个风头。如此一想,他甚至好心情地拍拍弟弟的肩膀。 “停枫,大哥要继续筹办寿宴了,你不若就去好好休息吧。看你这脸色,想来是昨晚睡得太晚,没休息够呢。” 说完,也不等弟弟如何回击,挑着嘴角就走了。 傅停枫对着兄长背影狠狠一啐,心中生出一念来:去洪江上剿匪的机会绝不可让给这个没脑子的兄长,必要让傅蛟交给自己才是。 然而,还不等傅停枫从父亲哪里讨来这出风头的机会,洪江上传来信。那劫了生辰礼的水寇已全被就地□□。不仅如此,整个洞庭水域的水贼也全都干净了。传说被水寇报复劫持的苏靖苏大侠也被救了出来。 至于是哪位英雄做出这等侠义之举,正是前些日子一直流传的那位行侠仗义的少年。而他的身份则更为传奇——正是云极山庄大庄主方无应的弟子,云踪剑法的嫡系传人,名唤阮寄真。 第60章 章 五十九·入京 “只见那船头站着两个虎背熊腰,须眉满脸的彪形大汉。这正是那洞庭蛟龙门的两个门主。只听他们对着对面啐道:’呸!何处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兀那小子,到爷爷的手里来送死!’” “此时正是交战正酣之际,那水贼好说也有上千余众,皆是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各个凶神恶煞。听得这一声喊,更是呐喊助威起来!” “然而,这阮寄真何等少年英雄,如何被这般架势所吓倒?只见他负剑在船头一亮身!嘿!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双目如星,身若松柏!脚下踏力,举重若轻。登萍渡水,竟无需何等力气,在那浩瀚洞庭之上,亦无需何处借力,转眼之间就到了那俩水寇头子身边——” “众人只见面前闪过一道白光!好比白虹贯日,流星射月!转瞬之间,此二人的人头已然落地!血溅三尺,而阮寄真周身却不曾沾染一点儿痕迹。而那贼寇之首的,竟保持原来本站立的模样许久,才轰然落入了水里!” “好一个云极山庄首徒!好一个云踪剑法传人!少年英雄——阮寄真!” 一声惊堂木落!这白玉京烟雨楼里最资深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将这近日来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传闻编做了故事,讲与台下众人来听。 下方茶客听得是有滋有味,甚至有人多日来只为听着最后一段,连日光顾烟雨楼的。 这一段说的正是阮寄真在洞庭湖上一剑击杀洞庭水贼的英姿传奇。这说书先生也是不一般,这一段儿每次说来都惊心动魄,叫人激动不已。 可也有人对此不屑一顾,扯着嗓子叫道:“你这说书的,好不诚实,且将些胡话说来。又不是传奇志怪,哪有什么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这般乱编,我可不给赏钱的。” 他的话引来下面一阵嘘声。 若是其他说书人被这般砸场,必是要恼火的,这可是在砸自己吃饭的碗呢。但这烟雨楼的说书先生确实不是不一样,只见他捋须而笑。 “这位客官想是第一次来听在下的场子。若是那西游聊斋,小老儿每次说完必是要说清此不过传奇,夸张而作。可是这阮少侠的故事却不是编的。他一剑击杀水寇头子,洞庭湖上近千余人亲眼所见。更还有其连夜奔袭,剿灭洞庭三江水贼,皆是有人证的。这等小英雄,小老儿纵使平日里嘴上开花放炮,也不敢胡乱编排啊。” “这话说的实诚,就因为是真事儿,才这般振奋人心!我都来听了十余回了!” “阮少侠这事儿做得真是太痛快了!对了,你们可听说了?在青州时,他们不仅剿灭了水寇,还治好了当地的瘟疫呢!” “这么说来,乃是我孤陋寡闻,真是惭愧,惭愧,”方才开口的人立时改了话头,又疑惑问道,“怎么还有瘟疫?难道这阮寄真还会医术不成?” 他这一问,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都去看站在上头的说书先生。 “众位有所不知,夕照云极并不只有方无应一派。它分作剑派、药门、铸造术。这三系各有弟子,剿灭了洞庭水贼的乃是剑派大师兄阮寄真,而这治好了瘟疫的,却是药门弟子了。” “嗬!这云极山庄可真是了不得!”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更好奇了,“皆知方无应是云极山庄的,那这药门和铸造术又是怎么回事?” “这建创药门之人名叫迟九素,乃是前太医院院首迟针之子,有少年神医的美名。只不过,迟家卷入了谋逆的冤案里,迟针被冤枉毒死了先太子被下了大狱。迟九素仓皇逃出,流浪江湖,后应方无应邀请,上了夕照峰成立药门一脉。” “至于铸造术,大家也应不陌生,便是徐州段家了。” 这说书人不亏是烟雨楼的先生,三言两语便将其中关系理了个清楚。下面听说书的人各个是恍然大悟,一个心直口快的直接开了口。 “这么说,云极山庄都和那荆王有仇了?当年指认七皇子谋逆的,可不就是荆王殿下嘛。” “嘿,你这人,可真够胆子的,这话也说?” “怕什么,这可是在白玉京!” 话头一开,这议论便停不下来了。所有人都对云极山庄好奇不已,不管那有的没的,真的假的,想到一说便一说。瞬间各种版本的说法就从这楼里头传了出去。 自那洞庭剑杀,阮寄真的名头就彻底传开了。想那烟雨楼日日更换江湖风云榜上的人物,这云极首徒的名号,已经挂了好多天,远超第二名一大截。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传说中的少年到底长什么样子。听说他会护送苏靖上白玉京,一群好事者便在城门口日日等候,望眼欲穿。 且说苏家出事那段时间,江湖上的人对云极山庄也是议论不少。具体是在指责方无应不念旧情。原父亲部下被人如此迫害,这方无应竟是半点儿反应都不见。这等冷血,简直是辱没了悍骑元帅的忠义名头。 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隔着老远指着云极山庄的鼻子骂,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云极山庄的鼻子朝着哪个方向。在阮寄真手里吃过亏的坤华门是闹得最凶的,可惜骂了一阵子,也没多少人搭理,江湖上的事儿那么多,也就渐渐过去了。 这一次剿杀洞庭,原本就颇有大义的青家门与那个原本连名字都没有,现在终于给取出个大名的镇庭镖局也是得了实际的好处。传开了名声不说,拜门学艺的人也比之前多出好几倍。镇庭镖局干脆做起了护送洞庭往来商船的生意,慢慢兴旺起来。 · 谢灵均趴在甲板的栏杆上,看着船头破开洪江水面飞速超前行进。看了一会儿,他觉得有点晕,干脆抬起了头。已是盛秋,深绿新黄,两岸猿啼,别有一番风味。 他感慨道:“想不到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要去白玉京。” 阮寄真问:“不想去么?” “一般般,”谢灵均想了一下,拿指头戳了戳手里的木头,“我想师父了,下山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师父有没有觉得无聊。” 阮寄真闻言,很谨慎地说:“……有小师妹在,应该不会。” “哈,也是,再不济还有小花和北秋啊。” 剑派大师兄在心里小小地同情了自己两个师弟一下,最后还是觉得先哄好眼前这一个。 “等把苏大侠送到白玉京,和妻女团聚,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苏靖在谢灵均的医治下,已然恢复过来。还有叶世则带来的好药调理着,比刚看见时那惨不忍睹的模样不知好上几成。虽然洞庭水寇已除,但是让这病患留在那里,众人都觉不妥。 而且对于苏家遇险一事,方无应还有许多要问他的,其中关系各方隐秘,一时间也难以分理清楚。干脆借了叶世则的船,一起同上白玉京。 “这一次叶少主帮了大忙,却不愿露面声张,所有的名头全都落在了你身上。到了白玉京,又不知怎样一番风雨呢。” “这也是师父的意思,”阮寄真沉吟,“况且,人家只是义举而已,能不给他们惹麻烦就最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灵均一阖掌,笑道,“再不成就把所有麻烦都抛给师伯,反正别人都打不过他!” 话音刚落,就被人从后面敲了脑壳。 “小灵均躲麻烦的本事和你师父学得一样好。” 谢灵均笑得甜甜的,“多谢师伯夸奖。” 方无应嘿了一声,转头对弟子说:“到了白玉京我并不露面,需你一人面对。你可撑得住?” “无妨,一点小事而已,”阮寄真略一摇头,道,“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明面上总是要做些样子。至于暗地里刁难就更好办了,弟子并不担心。” “你倒是看的透彻,”方无应一叹,又有些歉疚心疼,不由放缓了声音,“万事开头难,你这做大师兄的,把名头打出去了,后头小秋小花便要轻松一些。只是,难为你了。” “弟子并不觉为难,从下山开始,弟子所做事情都是我愿意的。”他看了师父一眼,还是把心中所想明说了,“扬我云极之名,于弟子而言,反倒是附带而已。” 方无应忍不住大笑道:“哈,为师竟没有你这样的高义啊。只想着出名最好了。” 阮寄真无奈,“师父,弟子并无这样的意思。” “哈哈哈,寄真认真了,师父开个玩笑嘛,”方无应毫不客气地摸了弟子和师侄的头一把,好好的发髻被他搓成了鸡窝,“不打扰你俩卿卿我我的了,师父走了。” 方无应说跑就跑,留下阮谢二人面面相觑,本来想看江景也只能回房重新梳头。谢灵均来了兴致,非要自己动手给师兄梳。阮寄真只好坐到镜前等师弟的手艺。 谢灵均拿梳子轻轻梳动师兄的长发,看着镜子里师兄安静的面容,似比沉湖,不被外物所扰。他静静看着,忍不住圈住了他的脖子。 “师兄,你真觉得不辛苦么?” “嗯?”阮寄真抬手摸了摸师弟的脸颊,笑道,“不辛苦。” 云踪剑法高深精妙,不输世上任何一种武学,甚至凌驾尔等之上。可就是这样的瑰丽剑术,恰如天上流星,随着它的主人闪耀了一时便沉寂在了世上。江湖上说起它,只不过将之当做一个传说而已,若真要比试起来,没有人把它放在眼里。 阮寄真不服。 身为云踪剑法的传人,他不服。 他要让曾经黯淡的光辉重新燃起大火,将那熄灭的流星化作天上的太阳。若再掀武学之争,除了云踪剑法,没有人敢妄自称雄。要让这武林中人提起云踪之名,不曾举剑便已退败,除了跪拜之姿再无其他。 这是阮寄真的野心,所以他不苦。 师兄贴在自己脸上的手那么温柔那么稳。谢灵均哦了一声,站起来重新给师兄梳起头,盘起发髻来。 第61章 章 六十·旧影 傍晚之时,苏靖刚换了身上的伤药,打开窗户可以略眺一眺江边落日。方无应便推门进来了。见他如此,顺手替苏靖扶了靠姿。 “多谢少将军了……” “你这叫法啊,是一辈子都改不过来了,”方无应抬手点了点他,在床边椅子上坐下了。 “如何改得过来,”似是想起什么,苏靖垂头苦笑,“这江山原本就是……” “你又来了!”方无应极其不耐烦地一挥手,“怎么又成我们方家的了?当年父亲若是倒在了御京城下,这话可还说一说。可是,他战死在哭狼崖,可与这江山无干了。” 苏靖脸上浮现出焦怒不服之色,不由提高了声音,“可是,当年以元帅的声望、战力,若不是遭奸人所害……” 方无应打断他的话,“我算是知道了,只要你还叫我一天少将军,你这想法一辈子都改不了!” 许是人到中年,志疏意浅,年少时的金戈铁马夜夜入梦,便愈发觉得英雄迟暮的悲哀来。眼见这旧主之子依旧神采奕奕,不免总爱老调重弹,心生偏执。 他知道方无应不喜自己说这些,但总是忍不住开口。毕竟,当年在火海尸山里走出来,还记得那夜狼哭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方无应反感的语调,苏靖不免有些羞赧,捏了捏拳头,惭愧道:“属下只是觉得不该忘了罢了……” “确实忘不了,”方无应一叹,但又皱眉,无比嫌弃,“可记得也不该是这些,你道这皇帝真好当的?你瞧今天坐在皇位上的,坐得什么样子,剿个水寇都剿灭不干净。还要我那十几岁的徒弟出马……就算我爹他当了皇帝,那之后谁来当太子?我和大哥感情那么好,你就舍得我和他反目成仇?” 苏靖面上窘迫,忙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少将军,我……” “行了行了,这话就这么一说,都是黄土埋半截儿的人了,有些事儿感慨归感慨,不要陷入迷局,庸人自扰啊。” “是,属下知道了。” 得了苏靖的应话,方无应眉头一舒,遂问起正事来—— “被俘之时,我都被关在地牢里。主用刑之人皆非要主,只曾模糊听得他们称呼一人为‘祝统领’。可见这次的事情,乃是他做指挥。但我奇怪的是,这群人用刑时一口一个荆王殿下,好似深怕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荆王做的一样……” “祝统领?”方无应皱眉道,“你可听了他全名?” “似是叫……祝涛?” 方无应沉吟一番,道:“我知道了,这人我会想办法去查。还有其他,你且说来。” 苏靖将自己被关押的遭遇与方无应详说,但多以刚开始的记忆为主,后头日子里因伤重昏迷,确也记不得什么了。 “所询之事确实是与方家历代积累有关,还有一样……” “什么?” 苏靖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语气道:“他们竟是在找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方无应倍觉荒谬,怪异笑道,“这可真是……把我方家当宝山,什么找不到的东西都在我方无应手里了?” 传国玉玺随前朝惠帝出逃而失踪,下落不明。太丨宗更因无这正统的证明,下令做了授天令聊以自丨慰,被前朝那些酸儒们好一顿嘲笑,斥他李家原不过乡野村夫,妄称大统。这闹出过不少事儿了,按下不表。 而这传国玉玺在方家宝藏里的说法也不知从哪里传出去的,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最重要的是,这皇家的人竟是都相信了。 “莫不是哪里都找不到,急病乱投医了?”方无应讽刺道,“与其到我方家来找,他还不如去前朝惠帝的坟头上挖一挖呢,如果还找得到的话。” “正是因为找不到,所以听得什么流言,便要去抢一抢了。” “连累你受了这么多苦楚,”听得苏靖所言,方无应不免心生惭愧,恨道。 苏靖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此事,问方无应:“少将军接下来如何打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极庄主厌烦地一抬手,“我倒是想去荆王府把他揍一顿,可揍了更麻烦。” “……其实已经很麻烦了,”苏靖默了一瞬,忽然说,“不如去揍一揍……还能出口气……” 方无应一愣,随即大笑,直言有理。等把人送到了白玉京,他就去徐州把那烦人的荆王给揍一顿。这样一想,方无应顿觉神清气爽,露出了无赖的样子。 “那地宫的东西我虽看不上,却也不是他想要就给的。除了荆王,御京里那个也忒烦人!还有暗部血滴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恼人得紧。” “这次你出事,乃是受了我的牵连,苏大哥,我对你不住,”他站起来,对着苏靖做了大礼。 苏靖慌得一拦,险从床上摔下来,“少将军万不可如此,若非您与阮少侠,还有谢小大夫的救助,我苏家怕是已经家破人亡了。如何还敢在次数受这等礼?还请少将军莫要折煞属下了!” 他一急,难免说了旧称,这叫方无应倒也是感慨。又听苏靖忧心忡忡地说:“这一次……跟随在荆王身边不乏许多武林高手。这次去白玉京,大公子怕是会被刁难。” 方无应默然不言,关于此等境遇他昨日已与弟子讲过。幸而寄真并非胆怯之人,心中也有成算,他倒不怎么担心。让方无应在意的是,在被追杀的时候,遇上的一些江湖人,叫他回忆起些许不好的事情。 这近三十年了,方家宝藏的事情还有人耿耿于怀。那么在方乾死后,江湖上是否也有人与朝廷暗中勾结,去七剑峰上为难姬云海。要知道,当年姬云海与人切磋论剑,并未将方家兄弟藏起来。若是有心人一打听,总能探听出痕迹来。 那姬云海的失踪,可与这群人有牵连? 若是有的话…… 他心中骤然生出无数风浪,激愤难当。可这都是猜测,没有证据。只得将心思隐藏起来,与苏靖说起之后的安排来。 苏家之后会在白玉京团聚,傅蛟虽心里不耐烦方无应,但一定会照顾苏靖。在南都,苏靖一家必然是安全的。云极山庄也在此事之中显了身,之后武林的视线也会聚集到他们身上。 方无应的意思是,待水寇被清缴之后,再回洞庭比较安全。 苏靖也是这般想,只是心中仍旧有忧虑,“这次之后,洪江水寇真的能被剿灭么?” “其他我不敢说,但是白玉京是一定会出手的,毕竟傅城主是个要脸面的人。”方无应拿手敲击着膝盖,垂眼答道。 “那少将军,可有让大公子跟随之意?” “跟着他?”方无应不屑之,“跟着他做苦做累,然后功劳都被傅家拿走?” 苏靖知晓他与傅蛟之间有嫌隙,而且他自己也不认为阮寄真跟着去是个好主意。纵是云极首徒英雄少年,但面对这种大利的事情,难免会遭人算计,最后成了吃力不讨好的角色。 一提到徒弟,方无应便将之前那些愤懑蔑视给抛开了,欢天喜地地炫耀起来。 “你瞧我这大徒弟!如何?” “大公子年少有为,头角峥嵘,着实叫人佩服!” 这话苏靖说得乃是真心实意,自他听说阮寄真便是护送了自己妻女一路的人,几乎是见一次夸一次。夸得阮寄真都不好意思来见他。说到这里,他不免又谢了一番搭救之恩,方无应是拦都拦不住,只好没脾气地等苏靖说完。 苏靖夸弟子的话,方无应很受用。仿佛夸了阮寄真,便是夸了他自己一般。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早已乐开了花。只等苏靖说完了,又略略表露了一下自己的担忧。他才站起来拍了拍苏靖的肩膀。 “我把这徒弟带出来,自然是要护他周全的。这孩子可是我的大弟子,若不好好养着,且叫我这多年心血如何交代?” 说完,他叫苏靖好好养着,养足了精神。只等到了白玉京,叫他好好见识一番云极首徒的无限风采来。 第62章 章 六十一·再临 且说,阮谢二人借叶家船只入南都,正是在傅蛟寿宴的三天之前。这时日真是好得紧,不早不晚,不曾迟到有摆足了架势。南都这边也估算着这几天他们会到,派了人在城门等着。那些被劫的寿礼在两拨人刚一碰面就交出去了。 这实在是烫手山芋,多留一日都不好。 叶家是底蕴的武林世家,当然不会就这么大大咧咧,同猴子似的被围观着进城。侍从一路领马而行,将无关的闲杂人等全都给挤开,开出一条过人的道来。 还没入城的时候,方无应就说自己不耐烦见傅蛟,袖子一摆就跑得没影子了。留下阮寄真谢灵均和苏靖干瞪眼,最后无奈认命。 因为苏靖还有伤,谢灵均就没有骑马,而是跟坐在马车里照料着。阮寄真也不愿出去,也留在马车里,偶尔掀开一点帘子朝外面张望。 白玉京的百姓们听说长白叶家来了,全都围拢到了街上。但是传说中的云极弟子一个没见着,连叶家少主也没露面。自然是失望不已,却又不愿意离去,个个垫着脚看着盼着,猜着这个是不是,那个是不是。 眼看着那道带疤的城门从眼前滑过去,谢灵均把脑袋靠在车窗边,悠悠叹气:“最后,还是,来了啊……” 苏靖被这小大夫鲜活的表情逗笑了,“谢大夫不愿来白玉京?” “不是很乐意,”谢灵均如实道,“上一回来,还没走出城门就被人跟踪了。出了城门还跟了两条尾巴,烦人呀。” “被人跟踪?”苏靖讶然。 阮寄真略一额首,“是血滴子的人,还有白玉京的五鹊卫。” 苏靖与傅蛟交情不浅,闻此心中难免尴尬。便在心中打定主意,若是白玉京要从自己这里探得云极山庄的消息,他绝不多漏半句。 那头,阮寄真在安慰自己的师弟。 “上次来的匆忙,都不曾好好游玩过,不若趁此机会好好补偿?而且,你想带回山庄送人的礼物,此时也可买了。” 苏靖还是头一次见这缄默的少年说这么多话,一点儿不见之前惜字如金的模样。想起方无应与他说的,阮寄真最疼爱谢灵均这话,倒也了然几分。不免拿慈爱的目光看大师兄哄小师弟。 阮寄真很少说情话,偶尔一两句那都是福至心灵,格外珍贵。平日里也只是将自己知道的,好的东西都拿出来,那样认真地看着谢灵均,问他这个要不要,哪个好不好。谢灵均往往被师兄这种认真直白的眼神看得吃不消。 好似整个世界他就只看见你一人,并且永远都看着你了。 这种时候,不管是真脾气还是假脾气,可都是烟消云散了。 幸而,马车里第三个人看不到这样的眼神,谢灵均双手合十做认输状,“我就这么一说而已,你不要当真呀。” 阮寄真心中松了一口气,略一点头,复又转身对苏靖告了声罪,“让苏伯伯见笑了。” “无妨无妨,师兄弟友爱乃是大善,何来见笑之说?”苏靖笑着咳嗽了几声,“谢小大夫性格伶俐,便是在下看了也很是喜爱,多哄几声才是正经。” 云极大师兄对这话深以为然,不由点头。谢灵均被说得半晌无话,这可不还是把他当孩子呢么?师兄这头点的也太干脆了吧。 · 一路径直入了叶家在白玉京的府邸,虽不大却也足够住下了。等他们刚入了门,白玉京那边就派人来请。说是请苏靖与阮寄真到府上一叙。 苏靖自然要去的,他的妻子女儿在白玉京等他的消息已经很久了,此时正该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但在车上,听得阮谢二人不愿之意,他便道:“若是大公子不愿去见傅城主也可,此处我来挡着便好。” “多谢苏伯伯,寄真与您同往,不必担忧。”他请苏靖在门口等一等,去找谢灵均,说自己要去一趟城主府。 谢灵均在跟着叶家随从认从长白带过来的药材,闻言一挥手,说让他小心就不说话了。阮寄真看他一脸认真,便笑笑走了。 过了一会儿,谢灵均才忽而反应过来刚才师兄和自己说的去处,击掌叫道:“哎呀,这是要去闯龙潭呀!” 领着侍女收拾箱笼的叶夫人从这儿经过,正巧听得这一句,噗嗤笑起来,“可不是吗,人刚走到门口呢,还不去送送?” 谢灵均朝她一招手,道一声多谢,脚下一溜,飞似的跑了出去。 那头阮寄真正扶着苏靖上马车,回头一看自家师弟风风火火地就冲出大门,一头往自己这边扎过来。他把人扶住,轻言问他怎么出来了。 谢灵均眼珠儿一转,唱出一声戏腔来,“忽闻师兄上战场,倚门相送愁断肠……” 这本是牛耳镇上的老戏,用镇子上方言唱的。原句是“忽闻夫君上战场,倚门相送愁断肠,且盼夫君早去回,莫叫奴家儿等窑窗。” 别人听不懂这唱的是什么,但是阮寄真听得懂。这可算什么,谁能猜到他家小谢大夫急火火地冲出来,就为了调戏师兄一句呢?他先是一脸错愕,瞬间满脸绯红。 谢灵均满意地看着阮寄真怔在了原处,好心情地拍了拍师兄的肩,道一声早去早回,然后就蹦蹦跳跳地回去了。徒留云极首徒站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看着师弟欢快到有点儿闹腾的背影,回过神来的阮寄真忽而有点怀念当初那个一逗就哭鼻子,红眼睛的师弟了。那个时候的谢灵均可比现在好对付得多了。 想归想,阮寄真还是凭借其良好的自控能力翻上马背,争取做那早去回的儿郎,不叫他的小谢大夫等了寒窗。 · 白玉京这边对苏靖乃是用了大礼的,那马车不正门停下,直接叫人驶入了院内。一路到了正厅方才停下。车轱辘一停,里头就迎出一个怀抱幼儿的人影,正是苏家母女。她一眼先见到了车旁的阮寄真,不动声色地与他点了点头,然后便去看丈夫。 见苏靖虽动作迟缓,但精神还不错的样子,她忍不住抱着女儿靠在丈夫怀中大哭。苏靖搂着自己的妻子女儿,眼中也是热泪盛满。最后还是阮寄真上前劝了一句,说苏靖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悲喜。苏夫人方强行止住了泪,站在丈夫身边,不愿离了半步去。 几人缓步进了厅堂,另一头就走出三个人来—— 中间那中年男子虎目龙睛,气势逼人;威风张扬,步步行来给人以压迫感,足见内力之深厚。后头跟着两个年岁相仿的年轻人,皆是相貌堂堂。正是白玉京城主傅蛟与其两位公子,傅得松和傅停枫。 傅蛟刚一露脸便朝苏靖迎去,看自己的好朋友如此境地,他心中亦是酸楚。苏靖出事以来,他自然是派人寻找,可惜不曾有消息。苏家母女上门,也诚心诚意地将她们收留。如今看到好友无损,当然是心潮澎湃,拉着苏靖的手竟是虎目含泪。 另一头,傅蛟两个儿子则在观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少年。这传说中一剑天开的云极大弟子相貌朗俊,气质却如沉湖一般不动神色,静谧无波。见其佩剑而立,心中必想到剑胆琴心四个字来。 自洞庭水寇被灭的消息传来,他们对这云极弟子又奇又恼,今日一见未免心惊。只觉他那一派沉静的样子着实让人摸不透。 少年人总是有争强好胜之心的,特别是在这武艺上,更是不愿轻易认输于人。傅家二子自认在同龄人中已是不凡。特别是傅得松,武林大会上夺魁的荣耀更让他自傲不已。对上那百余水贼,他不免估量,自认没有这般大的把握。 但今日一见阮寄真,被其气质折服,原本对传闻颇是不信的二人,此时不免有些信了。可是这少年收敛的那么好,丝毫没有杀人见血后的狂放。若真是如此,那等收发自如的剑意是多叫人觉得恐怖。这样一想来,二人又有点犹豫了,开始从其他地方对着阮寄真挑起毛病来。 那边,傅蛟与苏靖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目光转向阮寄真。云极弟子恰到好处的站出来,朝着傅蛟行礼。 “晚辈阮寄真,见过傅城主。” 傅蛟上下打量,转身对两个儿子说:“你们啊,比不上。” 傅家二子立刻拱手,直言惭愧。 “两位公子皆乃人中龙凤,寄真不敢比肩。” 阮寄真这话接的也很快,吐字稳快,虽不见语调起伏,但听上去无比诚恳。可惜,等傅得松与傅停枫再说一些好听的场面话,他却不愿再多说了。多是抱拳拱手点头,弄得二人倍觉自己多余。 傅蛟见此便知这少年与他师父一样,是个不好说话的性子。拿那些客套话与之交谈,谈得起头,却谈不下去。便暂时掩住了试探的心思,与苏家人道:“苏兄一路辛苦,且身上还有伤。我已叫人收拾了院落,还请务必留在寒舍。” 苏靖与家人好不容易团聚,当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听这话头,也知傅蛟是要自己回避的意思,担忧地看向阮寄真。 阮寄真冲苏靖略一点头,示意自己无妨。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苏靖感到尴尬,他也不想让苏家人为难。 见少年并不需要自己相帮的意思,苏靖心中不免叹息。想自己从头到尾都不曾帮上什么忙,反叫人劳累,愈发觉得委顿。身上原本觉得已经大好的伤竟又疼了起来,只得苍白着脸色叫人给扶了下去。 第63章 章 六十二·话隐 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方无应曾与弟子道,若你同归雁盟盟主贺飞白说,剿寇杀贼乃是为了一个侠字,他或许会信,还会拍手叫好,将人引为知己。若是你同白玉京城主傅蛟这么说,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所以面对傅蛟的问询,不必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这世间行走各人有各人的章法,为名为利为侠为义,只要不祸及无辜,谁都是一样的。三六九等,是接地气,还是清高气,选择而已,不必过于执着。 总之,方无应叫阮寄真在面对傅蛟时,表现得实在一点,反倒能躲开纠缠试探,省得日后成了没完没了。 但是,云极大师兄总不能和白玉京城主说,自己下山来就是要拿自己学的剑法唬人打脸吧。所以,面对苏靖问询,他只好说自己双亲乃是被水寇所害,此番下山当为报血仇。又有苏家因云极之故被害,心中过意不去,必叫蛟龙门血债血偿等语。 虽然没觉得这少年身上有这么大的杀意,但傅蛟倒是觉得此言可信。傅蛟把阮寄真留下来,无非是要探一探此人虚实。然后想看一看老对手的弟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结果刚一见面,他就知道自己两个儿子都被比下去了。 他们输在一种纯粹,一种稳上。许因为年轻气盛,出身又好,难免有些浮躁。若是被有心人激一激,极有可能会被人当做了靶子来用。 可是傅蛟知道,眼前这叫阮寄真的少年不会,或者说很难。阮寄真表现得太过平淡,脑门上清楚地写着不愿多管闲事。他自己若是不愿意,真没有人可以逼着他去做。所以按照傅城主原来的想法,此人便不好利用了。 思量了一回,傅蛟道:“蛟龙门作恶多端,这次更是为一己私欲残害武林侠士。阮少侠剿灭洞庭水贼实乃高义,灭了那等宵小的威风!我白玉京有意效少侠义举,联合各门派围剿蛟龙门。不知少侠可愿为吾等执义字旗,做那带头领率?” “傅城主说笑了,在下初出茅庐,安敢在这等大事上指手画脚?如此武林大事,当由傅城主出面最能服众。便是要找那年轻弟子一震武林风气,也有两位公子在,轮不到我这等无名小辈。” 阮寄真条理清晰,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傅蛟把自己当靶子用的建议。这等空头话实在没什么好应的,说是要联合剿贼,也不说联合了哪些人,实在是不靠谱。他无意与那两位天之骄子争锋,一拒一捧便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杀贼可以,不过不和你白玉京一起杀。 这话倒也在傅蛟的意料之中,但他对这话不置可否,不过是笑而已。那表情仿佛是看见一个十分优秀的后生,满是欣慰。 若是这云极首徒是个有本事却无靠山的,傅蛟此时必会对其大加招揽。可这云极山庄身份特殊,平日里的那些话都不好说。只得客客气气问一些门中长辈如何等等。又叫自己两个儿子多与之看齐。 阮寄真当然是恭敬地道不敢,客客气气的。他也没有打算留太久,略说了一会儿,就说要告辞。走之前最后见一见苏靖。 傅蛟当然同意,便叫次子带路,将人送到苏靖落脚的院子里。 阮寄真刚一走,傅得松便看向了傅蛟,“父亲,此人当真是云极山庄的弟子么?” “怎么,你不信?”傅蛟端着茶问。 傅得松嗫嚅了一句,“……瞧着太年轻了些,而且不知好歹。” “是年轻,那又如何?你若和他交起手来,十招之内必败无疑。” 傅得松万分不敢相信地看向傅蛟,脸上写满了不服气。然而傅蛟不理他,又说:“虽然说,在人情世故上是冷清了一些。但人家所求并非于此,当然不用看你的脸色了。” “所求并非在此?”傅得松不明白,“父亲对他做出此等好意,他难道还不满足么?” “眼界可放得宽一些吧!你当这世上只有一个白玉京了?”傅蛟看向这个自满的儿子,讥讽道,“你可知他们这次是跟着谁一块儿来的?长白叶家!便是我到了那叶世则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这次洞庭剿匪叶家也出力了,可人却把一切风头都给了云极山庄!你道这里头没有玄妙么?” 遭父亲劈头盖脸一通训,即使心中还有不服,傅得松脸上还是做出恭俯的样子。傅蛟也不管儿子有没有听进去,吩咐他将南都势力的门派掌门恭敬请来,商量联合剿贼的事情。傅得松得令退下后,傅蛟坐在堂前沉思。 云极山庄的弟子出山,带着云踪剑法传人的名头,若是不闹出一番风云可实在对不住方无应那个性子,也对不住姬云海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 江湖势力即将洗牌,傅蛟忽而对此无比期待起来。他倒是想看看阮寄真能不能凭一己之力,不依靠任何势力便在这武林中闯出一番名堂。 · 阮寄真跟随傅停枫一路目不斜视到了苏靖院子。傅停枫原本还想给他介绍一下傅府繁华,结果看阮寄真木着脸,炫耀的兴致都没了。到了门口,人道了一声多谢,请傅停枫只管做忙,不必理会自己就踏步进去了。 这般情况,傅停枫再多话也说不出口了。和他兄长一样,道此人太不知好歹,哼了一声就走了。走到一半,看到傅府幕僚正三三两两往傅家花厅去了。思忖必是有事,便打消了回房的念头,往花厅而去。 阮寄真进了房门,果然见到苏靖被苏夫人勒令靠在床上休息。苏家姑娘站在旁边,巴巴看着自己的父亲。她还记得这个一路护送自己的小哥哥,看到他来,乖乖地迎过来。阮寄真对她笑了笑,走到苏家夫妇面前。 此时苏夫人终于不必再装不相熟,直接拜倒在阮寄真面前,叩谢救命之恩。这当是受不得的,阮寄真扶了又扶,才将激动的苏夫人扶起来。 苏靖见眼前少年心中感慨万千,若不是现在实在不好起身,必是要亲自谢过的。然阮寄真实在不在意这些,只关心起苏靖当下如何来。 “灵均让我转告您,你身上的伤口开始愈合,饮食上多且注意。换药需勤快些,方能痊愈得更快。补身回气的方子上次已经给您了,不若交由苏夫人代为熬制。等伤口彻底愈合时再喝上半月,便可停了。” 苏夫人晓得谢灵均是个小神医,对此话不敢不听拿着那药方子也是小心翼翼。阮寄真将师弟的话带到,复又说道。 “这次云极现身,江湖上必有风波。为了苏家日后的安全,提起两家关系,苏伯伯可表现得冷淡一些。” “这怎么行!”苏靖激动反驳道,“这可是叫我苏靖做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非也,不过是表面说来,苏伯伯只需对别人说数十年不曾联系,不过近日才有接触罢。这也是师父的意思,若将那些人的目光全都转移到云极山庄身上,我们行事也方便。” 苏靖闻言细思,倒也懂了,只得无奈应下。阮寄真见他答应,心里也是一松,他可不擅长动嘴说理。想了一想,他又将方无应另外的话给传达了。 “还有,若是白玉京问起苏家被害一事,苏伯伯不妨以实话告知。” 荆王屡次对江湖出手,可见其对这武林并不放在眼中。江湖门派若非任他驱策,皆是想毁就毁。这次事件背后,血滴子的身影时隐时现,却又暂时不能明晰他们的目的为何。 告诉白玉京,无非是将提个醒,不要太小瞧了官家的人。只要站在同一片地上,朝野便不可能分割。待水寇除尽,还需快快相处对策才是。 得了阮寄真一番话,苏靖亦明其中道理,承诺必会实话实说。至此,苏家一事也算尘埃落定。至于来日又要发生何等热闹,便要看来日了。 “苏伯伯,这次我回去后,暂时不会再联系你们了。之后若有紧急不妨以暗路联系。” 这次来探望苏靖,便是要将这些收尾的话给带到了。现在风雨之际,阮寄真并不想让苏家再牵扯到之后的麻烦里来。 这叫苏家夫妇愧疚不已,真是什么忙都没帮到,最后还需别人庇护。 “苏伯伯,苏夫人不必如此。师父说,当年旧人多已不在。能留一个便是一个,不该再因为斑驳往事而毁了将来的日子。若是有缘必能再会,寄真这便告辞了。” “唉,我苏靖终是学不来少将军这般的豁达,”苏靖长叹一口气,看向夫人道,“劳烦夫人替我送一送寄真吧。” 苏夫人抱起女儿,温婉应是。倒是苏荷衣很不舍阮寄真,拉着娘亲的袖子问:“小哥哥要走了么?” 见她如此憨态,倒叫阮寄真想起了山庄里的小师妹,微笑答道:“日后总是能见的。” “什么时候?” “等你再大一些吧。” 这本不过是哄人的戏言,哪知日后这苏家小姐从小听了阮寄真的故事长大,便生出一股痴心来。后来在自己的婚礼上逃了婚,只说要去找当年的小哥哥。惹得她夫君千里追妻,闹出一通欢喜冤家的故事来,也算是一番奇谈轶事了。 这当然也是十几年后的事情。那时阮寄真江湖成名,人送孤云剑的称号,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流传了许多他的奇事,而这一切名声的开端,便是从那洞庭湖上惊天一杀开始的。 第64章 章 六十三·争换 归来之时,天空沉暮。金紫披城阙,如见当年汉衣皇。这白玉京的恢弘大气便在这如烧的晚霞中尽显无留。阮寄真带了一身霞光推开门,就看到自己师弟如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留下一个天姿仙容一般的侧影,然后猛停了下来,惊喜朝这边看来。 “师兄,你回来了?” “嗯,”阮寄真点点头,走到谢灵均身边,“跑什么,急成这样?” “姚姐姐连日坐船劳累,今天又忙了一天啦,有点水土不服,我去给她开了点儿药。” “姚姐姐?” “对啊,怎么啦?” 没怎么,姚姐姐就姚姐姐吧。 阮寄真收拢住心思,扯住师弟的手说和他一块儿去。 小谢大夫今日跟着叶家的随从认识了好多长白那边才有的稀奇好药,简直是受益匪浅,今天整个人都是笑逐颜开的。去叶夫人房中的路上嘴里也不停歇,和师兄说这说那。阮寄真不懂药理,却乐意听师弟说这些。 谢灵均憋了一下午了,现在终于能有个人分享喜悦,直说得眉飞色舞。说得尽兴无比,才问师兄:“你去城主府没被刁难吧?” 阮寄真心道,你现在才想起我来未免也太迟了。不过还是说:“不曾,只不过之后可能有热闹看了。” “谁的热闹呀?”谢灵均问。 “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是我的。” “哦,除了在师伯那儿,我还没看过你的热闹呢,”谢灵均实话实说,“为了保护师伯那脆弱的心灵,你还是争取看别人的热闹吧。” “胡说八道!”阮寄真敲了师弟的额头一下,然后才敲了门。 开门的是叶夫人的侍女,见他俩来,满脸是笑。让开半边身子请二人进来,阮寄真并不进去,对谢灵均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 谢灵均一耸肩,捧着药盒子抛下师兄跟着侍女进去了。 房里姚青端正靠在床上,面上颜色并不好。叶世则在旁边等着,握着夫人的手,无言而温柔地安慰。看到谢灵均进来,他起身让开,请谢灵均为姚青端诊脉。 姚青端说:“我听到阮公子的声音了,他从城主府回来尚不曾用过膳吧?秦桑,你叫厨房去备一些……” “不用啦,姚姐姐你可别操心啦,我等会儿自己去厨房找便是,”谢灵均叫住了姚青端的侍女,“可叫秦桑姐姐照顾你吧,看你这脸白的。” 说完他从药盒子里取出一个瓷白瓶子,看了看在场两人,笑嘻嘻地交给了叶世则,“操劳加上水土不服,每天饭前一颗,吃三天就好啦。” 叶世则听得一脸认真,又问这饭前多长时间为宜,一刻钟还是一盏茶。谢灵均猜测叶夫人在夫君面前大概都没生过病,否则这叶家少主怎么紧张成这样。没想这叶世则看上去冷冰冰的,竟是这般爱护妻子的人。 看叶世则看妻子的眼神,在这继续待着,谢灵均觉得自己的脑门都要发亮了,赶紧站起来告辞。又对旁边的秦桑眨眨眼,说:“秦桑姐姐送送我呗?” 秦桑没忍住笑,无视自己夫人的瞪视,憋得一本正经地把谢灵均送到了外间。 阮寄真果然还等在外面,他欢快地跑过去,手一合,笑道:“走!吃饭去!” “怎么没吃饭?”阮寄真皱眉。 “看那些药材看得太开心,忘了。” 其实是等师兄等的,但谢灵均不好意思说。也实在不想承认自己,和那倚门等寒窗的相思女儿一样。剖白了心意之后,再无那等无望的急切之后,余下的羞涩便愈发货真价实,且嚣张恼人。 谢灵均是典型地一撩怂,上去调戏两声,最后自己羞得无地自容。 阮寄真闻言张嘴便要说不妥,被羞起来的谢灵均嗷嗷叫着打断了全部的话头。连推带搡地把人拖回住处,只嚷着吃饭要紧。 厨房里送上来热过的三个小菜,南地的风味,鲜甜而细嫩。都累了一天了,两个人都饿了,没有多少言语,只管扫了下肚。只等那盘子干净了,八分饱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谢灵均叫人把碗碟收下去,关了房门问师兄:“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师父走得太急,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明日先去郝掌柜那儿问一问,然后送封信给庄里。”阮寄真略略说了说,“这三天便陪你在这里多逛逛,等傅蛟寿宴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谢灵均脸上一喜,忽又正了脸色,“我上次偶尔听到师伯嘀咕,他说他要去徐州揍荆王一顿。师兄,你说这事儿可能么……” 可能大发了! 阮寄真脑门一疼,忍不住扶住了额头。 “唔,反正以师伯的功夫,揍完了肯定能跑出来的,师兄你就别操心了!”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云极大师兄只觉得那股操心劲儿又出现了,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阮寄真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理会这事。反正方无应跑得出来,要揍就揍吧!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然后便叫人打来热水,各自沐浴睡下不提。 · 一夜好眠,二人起来只觉神清气爽。用了早膳,便说要出门。叶家夫妇本来也想出去的,奈何姚青端还没恢复过来,只好万分可惜地送师兄弟两个出门。 “这俩人感情可真好,”姚青端看着谢灵均满脸喜色,跟着师兄蹦蹦跳跳地出门,不由感慨了一句。 叶世则知道她是把两人当自家弟弟看了,便说:“二人品行本事皆是难得。只是那阮寄真似是太惯着谢小大夫了,难免娇宠,做师兄的当不该如此。” 听着丈夫一本正经的话,姚青端一下就笑了,侧着脸抬头说:“那我问你,你可惯着我?” 叶少主不明白自家夫人缘何没头没脑这般问,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不惯你,那惯谁?” “那就是了,你还说别人?”姚青端拿手指刮了刮脸,留下一头雾水地丈夫,踩着悠悠闲闲的步子走了。 · 陪谢灵均逛街是件很特别的事情。别的吃的玩的,他看一眼,好奇一下也就走了。如果实在喜欢,还要看带走方不方便才买下来。他喜欢逛药铺子,医馆子。碰到医术纯熟的老大夫,还会和人家聊很久。 就说现在,他正坐在城东的一家医馆子里和余闲的大夫聊天儿。问一问这白玉京常见的病症是哪些,又是怎么治的,用的什么常用方子。 那大夫见这小公子年级虽小了些,但是说起医理来头头是道,为人又谦虚。便也不藏私,将这些同他都说了说,还细细言明了发病的原因,症状等。谢灵均听得很是仔细,手里的笔不停。又请这大夫拿了白玉京这里常用的土方子记下,才心满意足地把纸笔收起来。 谢过大夫,谢灵均走到等得快入定的阮寄真旁边,一拍师兄的肩,豪气干云地宣布:“走吧,我们去下一家!” 阮寄真认命地站起来,跟着精力十足的师弟告别这家医馆的大夫,往下一家走去。 然而,刚路过一家客栈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喧哗之声。二人随意往里一瞧,结果就看到两家熟人。 正是坤华门与幻月宫。 原来两家乃是为了一个房间吵起来的。幻月宫先到的,数人订房,偏还差了一间。没办法,只得出门再寻住处。偏此时,掌柜的说有空处了,一处上房预定作废了。这当是好事,幻月宫正准备开口。旁边来了坤华门的人,把空余的房间全订走了,还二话不说砸了银子在柜台上。 两边就为这事儿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毫无风度规矩可言,一个说婆婆妈妈错失良机怪谁。闹得凶狠,惹得好多人楼上楼下的看,愁得掌柜暗中祈祷自家的桌椅结实一些。 “有这功夫,我都找到别的地方住下了,他们怎么这么闲,”谢灵均对此表示嫌弃,忽而眼一闪,指着里面,“师兄,你看那个站在旁边的,不是柴康让么?” 阮寄真抬眼一瞧,果然是柴康让没错。只见他站在几个幻月宫弟子的旁边,面色发沉,丝毫没有了之前看到的那样意气风发,前呼后拥,反倒显得可有可无起来。那领头理论的几个人早换了不认识的几个,不过神情依旧是幻月宫里独产的傲慢。 再一看,旁边几个女弟子里,虽都带着面纱,但面纱并挡不住她们的花容月貌。众星拱月一般围着的人依旧是那个鹿幺儿。 这可真是奇哉怪哉。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谢灵均也看出不对了,“才多久啊,柴康让就成这幅样子了,之前不是挺威风的么?” 阮寄真对这人没什么兴趣,刚想说走,就听得旁边一个十分娇俏的女声响起:“还能怎么了,柴康让和鹿幺儿解除了婚约,他已经算不得幻月宫首席弟子了。” 这声音的主人甚为妩媚,艳光四射。谢灵均见她,眼前一亮,喊道:“是宁姑娘!” 宁妃絮朝二人眨眨眼睛,娇艳笑道:“两位小兄弟,真是好久不见了……” 第65章 章 六十四·梅初 临街的茶庄里,一茬茬佩剑带刀的武林人士坐满。宁妃絮拉着云极弟子坐在角落里,围在一处闲聊。谢灵均对柴康让起起伏伏的人生十分感兴趣,竖起耳朵听落霞庄的大小姐说故事。 “你们走后不久,幻月宫里就传来消息,说鹿幺儿与柴康让的婚约解除了。还是鹿其峰亲自找上官宫主提出的。至于理由嘛,说柴康让此人心性轻浮,贪慕虚名,不是良配。所以就请上官宫主取消了婚约。” “那上官宫主素来是崇信鹿其峰的,他这么说就这么办了咯。虽然我觉得这个鹿其峰也不过是个捧高踩低的小人,但他形容柴康让那八个字真是一点儿都没错。” 宁妃絮兴致勃勃地说着闲碎八卦,那兴奋劲儿显然是忘了自己也曾对此人倾心不已。 “不过这都是些表面借口罢了,”宁大小姐一摆手,一脸不屑表情。 谢灵均不解,“表面借口?” “这次傅城主寿宴,有消息传出,说傅城主有意为子择婚。那鹿其峰无非是听到这个消息,才解除了女儿的婚约吧。” 阮寄真与谢灵均并不怎么关心这些事,听得她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原本很可能就属于自己的掌首之位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没有了,难怪刚才看到柴康让他的神情是如此不忿。所谓风水轮流转,原先当首席大弟子时多风光,现在便有多难堪吧。 宁妃絮抠了抠自己鲜红的指甲,感慨道,“可怜鹿幺儿一个姑娘家,被父亲当个工具一般使来唤去,真是可怜。” “确实如此,”谢灵均一叹,“就算她不愿意来,可最后还是被逼着到白玉京来了吧。而且,我觉得以柴康让的心胸,可能还会为难她。” “何尝不是,”宁妃絮一挑眉,“不过,他现在最恨的肯定不是鹿幺儿,而是你们两个。若是寿宴这几日你们还在白玉京,遇到幻月宫的人就绕着走吧,省得惹麻烦了。” 柴康让的确是心性狭窄之人,此一路下坡走得他心中郁结。将那日阮谢二人不肯与奉花,害他输了笔试当做了祸首。早就放言,若是再见到二人,必不叫二人好过。 闻言,谢灵均耸耸肩,阮寄真端杯饮茶,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他们没把柴康让此人放在眼里。 宁妃絮观二人神色,妙目一转,将幻月宫的事丢在一边,凑近二人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想问,剿灭了洞庭水寇的人,就是你们两个吧。” 阮寄真将杯子放到桌上,淡然道:“姑娘为何如此问? “这么说那就是了?”宁妃絮笑眯眯地退回去,拨了拨脖子后的头发,“我就说嘛,第一次见到你们就觉得不一般了。想不到你们就是云极山庄里的,还那么能,竟把水寇给灭了。” 宁妃絮乃是落霞山庄掌门宁远的独生女,日后的掌门人。各个门派的首席出名弟子,她跟着父亲虽未见全,但也见了八丨九之数。阮谢二人甫一出现,她就知这两人不简单,又喜二人的性格行事,极有好感。 虽然是瞎猜,但是还真让她给猜准了。虽说日后云极山庄会成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但是现在卖个好,却是没有错的。 “若真是你们做的,傅蛟宴上可万分小心一些,”宁妃絮将桌上的茶杯移动起来,围城了一个梅花,五朵花瓣将那花心死死包围在了中间,“南都北盟的人都在盯着你们呢,若躲不过,不妨与叶家少主一块入场。省得要在两个烂西瓜里,挑个不怎么烂的,但最后还是会烂的。” 这一堆烂不烂的,说得饶舌晕头无比。但阮寄真和谢灵均都听懂了。抬手将桌上一朵花瓣挪开来,推到宁妃絮面前,阮寄真问:“不知落霞山庄当初选西瓜时,看中的是南边的皮呢,还是北边的瓤呢?” 宁妃絮一下便笑起来,脸上皆是艳光,举起那杯子抬头做饮,道:“哪个能生苗就选了哪个呀。” 谢灵均哦了一声,默默地将中间的杯子拖回来,说:“可我们不爱吃西瓜,也不种西瓜。” “好好好,我这瓜农便不与你们饶舌了,”她站起来,招了伙计过来结账,笑言,“这茶算是我请的了,日后有机会,请我去夕照峰尝尝那儿的好茶,如何?” 阮寄真点点头,“这是自然,多谢宁姑娘。” “告辞。” “慢走。” 宁妃絮如一朵云霞般飘走了。谢灵均歪着头看重新坐下来的师兄,没话找话:“看来,他们更想看你的笑话……” 阮寄真不言,想到到时候又要说老长一段话,与人敷衍推诿,他便觉得厌烦。 谢灵均观师兄神色,便知他开始不耐烦了,便说起刚才的闲闻。 “傅城主要为子择婚,幻月宫这边竟能撕扯了原本定好的婚约也要来。你说,傅家能看上幻月宫么?” 鹿幺儿的长相自然是极好的,性格具体如何不知,但表面看来很是典雅淑慧。鹿其峰觉得自己女儿奇货可居,看不上幻月宫的一亩三分地,想往南都这边更上一层楼。 但那些携女儿妹妹至此的一些江湖门派,何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总归品貌如何都不是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实际的好处。 “幻月宫有联姻的传统。” 阮寄真点此一句便不再多言,谢灵均当然已经明白了。幻月宫虽然本身底子弱了一点,但靠联姻组成的关系网也不小。在这一点上,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但也说不定啊,”谢灵均忽而道,“你看苏家出事的时候,苏夫人去娘家求救,幻月宫还不是照样避而不见,当没这个弟子嘛。” 还不等阮寄真回答,谢灵均又一拍手,扯着师兄问:“那你说,落霞山庄有没有和白玉京联姻的意思?唔,应该是没有的。宁姑娘可是要继承掌门之位的,嫁人不好吧,应该是找人入赘……” 他一通拉拉杂杂,几乎把所有的武林门派都要猜测一遍了。阮寄真叹一口气,拿指尖掐了掐师弟的脸,认真地说:“别猜了,你都快成说书先生了。” “哎呀,这不是猜一猜嘛,多好玩,”谢灵均跟着已经准备要走的师兄站起来,嘴里继续没把门儿的打趣,“再说了,到时候在场的女侠那么多呢。她们要是改换了目标,突然看上你怎么办?现在做个准备,也心里有底嘛。” 这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一点儿关联都没有。阮寄真原本都不打算理他了,此时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靠近师弟,带着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道:“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家姑娘这么大胆?” “什么!” 谢灵均一懵,原本的趣味盎然此时全化作了一股酸气儿。他脚步飞快,忙追出去跟上已经出了茶庄的师兄,皱着秀气的眉头,怒道:“你还真打算看有没有姑娘喜欢你啊!” 阮寄真忽然停住脚步,拉住谢灵均的手臂,往那巷子里一钻—— 秋日的巷子里安安静静的,和外头热闹的气氛形成强烈的对比。谢灵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师兄搂在怀里。二人借着一侧高墙挡住了身影。四周都是暗的,唯独师兄的怀里是暖的。 他听到师兄的声音似是带着点笑意,有带着点儿无可奈何。夹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微妙而磁性的声音,响在谢灵均的耳畔。 阮寄真将这古灵精怪,却说翻脸就翻脸的师弟抱在怀里,终于将刚才被差点儿撩起火来的心浮气躁给压了下去,此时只觉无比踏实。他看到谢灵均在自己怀里还有点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 哪有每一次都是自己被说得五味杂陈,一点儿反驳的机会都没有。这嘴上说不过他,这动手总不会输了吧?看这师弟得意洋洋,古灵精怪的,其实比谁都胆小不经逗,就像只小兔子。 想到谢灵均原本雪白的发色,还有那双仿佛永远有水雾的灰色眼睛。阮寄真嘴角勾笑,可不就是一只嚣张的兔子嘛。 现在这只兔子被他捉住了,按在怀里无处可逃,只能任他为所欲为。这样好的机会,如何能轻易放过。可如果做得过了,等这只兔子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造起反来,倒霉的还是自己啊。 谁叫他家师弟,一身洒毒布药的本事一点儿都不低,是一只会咬人的兔子呢。 果然还是一步一步慢慢来吧—— 想到这里,阮寄真轻轻放开怀里的人。看他低着头,偏露出粉红的脸颊,简直就是秀色可餐。云极首徒笑了一下,低下头轻轻吻在师弟的额头上。 “是啊,我就是想看看哪家姑娘这么大胆,敢在你手上抢人。” 第66章 章 六十五·宴前 白玉京城主寿宴当日,可说鼓乐喧天,车马骈阗;更有急竹繁丝,红飞翠舞。三门九宫,六侠十二士齐聚南都。武林名门,赫赫宣仪。就算是普通的白玉京百姓也沾了无数的光,红包喜钱流水宴。雇了全城的小娃儿,唱着欢喜祝寿的顺口调,满城奔跑。 阮寄真进城之后,白玉京就补发了一份请帖到了叶家手上。叶世则想到方无应走之前,特意跑来和他说的话。 “我家徒儿初出茅庐,单纯胆小。世则侄儿,麻烦你领他一领,不要让他被欺负了去。” 虽然叶世则对这句话的前半句抱着十二分的怀疑态度,但他还是很尽职负责地去找了阮寄真,让他在寿宴当日跟着自己,不要乱跑。阮寄真头一次被人这般关怀,颇有些不习惯。要知道平日里这些话都是他说给师弟们的。 叶夫人试图拉着谢灵均和自己一块儿去,被在场另外两个人正直而严肃地拒绝后,甚为遗憾。在侍女的搀扶下,怏怏上了后面的马车。 在一片红织彩挂之中,一行人到了傅家大门。门口迎宾的管家,在拿到请帖后,先是用极大的声音喊道:“长白叶家!” 然后愣了一下,用更大的声音喊了出来:“云极山庄!” 喧哗的正门处因此一静,所有人都朝着这边望过来。只见叶世则左手边那佩剑的少年身量很是挺拔,气质沉静。剑眉入鬓,寒星点眸。而另外一个的面容极是秀美,面色白皙非比常人。因一眼就能看出不会武功,并不引起多大的注意。 原本众人听说灭贼的乃是个少年,便不怎么相信。而看到站在叶世则旁边说话的佩剑少年后,就更不愿信了。又觉白玉京城主大寿这样的日子,方无应不来,就让两个少年来。不及弱冠,还有个文文弱弱的,不会武功。莫非是不曾将白玉京放在眼里,未免太过嚣张了。 一时之间,众人互给眼色,窃窃私语,莫不是围绕着正踏入正门的三人。 “我当最后出现个怎么样三头六臂的角色,原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想来哪些传闻也不过是自夸罢了,我倒更相信是叶家少主灭杀了那些水贼。” “云踪剑法传得那般神,可这里的人谁又见过呢?若真厉害,那个什么方无应为何不现身?” 叶世则乃是傲慢惯的,素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目不斜视一路往前。听得这些话,不过是转过来同阮谢二人道:“不必在意这些。” 阮寄真摇摇头说:”只是怕给叶家添麻烦。” “不会,”叶世则道。顿了一顿,他又说:“他们不够格。” 长白少主果然非同凡响,阮寄真和谢灵均顿时肃然起敬。觉得刚才自己的云淡风轻气场还是不够足,应当与叶世则学习一番才是。 三人径直入了大门,前门处傅家两位公子在迎客。见到三人缓步而来,露出无比惊喜的情状。演技略假,谢灵均觉得伤眼睛,默默把头移开了。 “叶少主,阮少侠!”傅得松一个抢步,把二弟挤到一边,“父亲命我特在此等候二位,一路辛苦,辛苦了!” 叶世则点点头,“劳动大公子久候。” 傅停枫慢了一步,现在突然插入话来,“能得三位贵客,等多久都是值得!请请请,三位随我来!” 然后不看大哥脸色,亲自将三人引到了之前安排好的位置上。这位置安排得算是巧妙,在座皆是各派的首席弟子。差不多都在武林大会上露过脸。叶世则的地位相当于一派之首,则座次较高。而阮寄真与谢灵均就随之而下,竟是把武当、剑域等大门门派的弟子都给挤下去了。 此时寿宴未开,各处相熟的门派聚在一处闲谈。云极弟子方一坐下就吸引了无数目光,看二人笑语晏晏,好奇心重的便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看着一拨人好似在聊天,实际上都竖着耳朵听两个少年的对话,不由叫人好笑不已。 “你就这么放心,把他们两个留在那儿了?” 此人名叫谭摇光,刀岭山庄庄主谭玉同的儿子。不爱习武,偏爱做生意,与叶家关系往来十分密切。这次是代父来祝寿,正坐的无聊,见到叶世则带着传说中的人物进来,马上就欢欢喜喜地凑到了好友身边。 他的目光自然也是绕着云极弟子打转,但纯属是好奇的。见在场之人蠢蠢欲动,好似群狼盯上了两只肥羊,忍不住开了口。 叶世则表情淡然,“他们自己会处理好的,叶家不能靠得太近。” “这倒也是,”谭摇光点了点头。大秋天的还拿着扇子装模作样,金骨扇一遮,露出了商人的奸诈笑容,“真是奇了,云极山庄是匀了你什么好处,竟请得最不爱管闲事的叶家少主出面?啊!莫不是每年拍卖的分红再让两分?” 叶世则不答,谭摇光自管猜道:“三分?” “难道是五分?”谭摇光倒抽一口冷气。 叶家少主瞥他一眼,写满了你这人真俗气的鄙视。继而点到为止,“段家机关术。” 谭摇光先是一呆,而后很没意思的一拍手,“我怎么忘了,你这人最喜欢这些机关铸造了。那段理现在不就在云极嘛。亏得我以为你又赚了呢,真没意思,我走了。” 其实谭摇光不知道,当初方无应去请叶世则多关照自家徒儿时,内心是无比忐忑的。他知叶家现在转行为商,怎么说也该给些好处来。本来最近又开始穷了,叶家稍微开开口,他方无应的口袋估计又漏空了。 一想到大弟子回山知道这件事后,那愤怒鄙视的目光,云极山庄大庄主就心力憔悴,万分惭愧,丝毫没有当一家之长的尊严。 但最后,叶世则不过是提出想去云极山庄拜访段理,向他请教机关铸造方面的绝技。这一回答不啻是天降佛音,拯救了方无应岌岌可危的庄主地位。大喜之下,他满口答应,卖兄弟卖得很顺手。然后就放放心心地跑了。 阮寄真至今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的话,估计……估计也会答应得很干脆吧。 谭摇光说了两句就告辞了,叶世则便把目光放到了云极弟子身上。终于有坐不住的上去和他们搭话了。二人进退有度,丝毫不怯场。 叶家少主十分欣赏阮寄真。他能看出此人身上的纯粹,好似是铁水钢火里锻炼出的精纯。即便是沉于剑鞘,都能感受此人的锋利。可是他不张扬,让人感受到厉害却不会有被伤的恐惧。 此人到底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叶世则不好奇,他想知道的是阮寄真能走多远。这世上少年英才最后折戟的不在少数。这风头浪尖里,云极山庄应势出山,备受瞩目的云极大弟子又会用何种姿态面对风云势变呢。 叶世则的父亲,叶述与方无应相熟。他曾告诉儿子,方无应是个很傲慢的人。原名是方清,后来自改了叫做无应。 道是为何? 河不出图,凤鸟无应。 方清认为这世间破败,实在没有什么令人值得欢喜之处。所以若非他认为必要,便隐于人后,空留一身传说,却不愿显现于人前。 那么,他这一次将自己的弟子推到了江湖众人面前。大张旗鼓地为了徒弟造势,甚至来请叶家帮忙,莫非是认为自己的大弟子就是他认同的那只凤鸟么? 叶世则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好奇无比。 · 谢灵均坐在师兄旁边,凑到师兄耳边微笑说:“好招人恨的座次。” “还行,”阮寄真拨了拨自己的袖口,“不过都是群年轻弟子而已。白玉京还算是知道点分寸,没把我们安排得再往上一些。” “嗯,坐这儿也还行吧,”谢灵均看了看桌上的凉菜,愁道:“就是不知道菜好不好,傅城主的寿宴,应该是不差的吧。” 阮寄真听得师弟担忧,不由一笑,说道:“这么大一场宴,总是要让客人吃饱再走的。” “哈哈,那也得人家原先乐意备下我们的份,而不是零时加塞呀,”谢灵均打趣不已,指着前头道,“你的麻烦来了。” 前头来的人中长身材,长得一副实诚样。看到阮寄真很激动,跨着大步便过来了。 “阮少侠!”他上前一步,“在下威武陆运!” 阮寄真回了一礼,“云极阮寄真。” 听到回话,陆运更加激动了,“此次冒昧打扰,本显唐突。但阮少侠于我有大恩,还请少侠莫怪!” “大恩?”阮寄真看了师弟一眼,不明道。 陆运重重一点头,道:“少侠可记得,在临江之时,你剿灭水寇后救下几个商人?” 阮寄真点点头,陆运大喜,立马道:“那其中二人正有家父与兄长!” 他上前一步,弯腰行了大礼,面上皆是感激,“当日若无少侠施以援手,父亲兄长生死难卜。只是少侠离去时不曾留下姓名,叫我陆家报恩竟是找不得恩人。幸好那日我在船上曾远远见了少侠背影一次。再有少侠英雄事迹做辅,今日有幸,叫我陆运找到了恩人!” “阮少侠!请务必受我陆运一拜!” 阮寄真当然不可能让他真拜下去,手里一个用力就把人撑住了。陆运本来是卯足了力气拜下去的,结果半路就被死死拦住了。他用了上半身的力气往下压,纹丝不动。忍不住抬头无比惊愕地看着阮寄真。 但见这云极首徒一点儿吃力的样子都没有,面上依旧淡淡,但是他陆运就是卡在半道上做不完的这个大礼。想他一个成年男子的手上力气竟拼不过一个少年郎。他有点儿不服气,那点憨劲上来竟是卯上了。 较劲了一番,还是被死死擒拿住了双臂,压不下去。他只好在阮寄真淡然的目光中,有点羞愧地直起身来。 “父亲兄长回去后,一直在后悔不曾问了少侠姓名。江湖上传了少侠义举,我原本还不信,父亲和兄长却是一口咬定那灭贼的人一定是你。今日一见,我也是信了。”陆运摸了摸鼻子,说出的话叫人忍俊不禁。 阮寄真道:“举手之劳罢了。临江本是我的家乡,水患不除,如何对得起故土养育之恩。” 听到这话,陆运更加佩服了。愈发想要和阮寄真结交,于是万分热情地请阮寄真到家中做客。阮寄真推拒再三,实在熬不过此人热情。最后松口说若是路过陆家,便上门拜访。陆运这才心花怒放,欢欢喜喜,心满意足地走了。 结果还没回到威武的席面上,就被同门师兄弟拉住了。 “你认识云极山庄的人!?” 被同门激动得近乎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陆运弱弱地说不认识。 “不认识你和他聊那么久!刚才我可看见了,那瘫面小子还对你笑了!” “真不认识啊,”陆运大喊冤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边。 “你这小子走得什么狗屎运,”说话的乃是威武的一个小长老,指着陆运急急问询,“你们还说了什么?” 陆运只好把自己邀请阮寄真到陆家做客的事又说了一边。结果被长老一巴掌扣在脑门上。 “你这蠢材!”威武长老怒道,“怎么请得去陆家!为何不请来威武?” 陆运觉得自己好冤枉。他在门派中的地位也就一般而已。这次能出来不过是自己运气好。能遇到陆家的救命恩人,那运气就更好了。他能代表陆家邀请阮寄真,可他又不能代表师门邀请——没这么大的脸呀。 那长老一巴掌下去,看着陆运委屈的脸色,也反应过来了。只得微微咳嗽了一声,拿脚踹了陆运一脚,“蠢材!还不带我过去再邀请一次!” · 陆运开了头,那些在周围转来转去,眼睛斜成一条线的人终于找到了机会。纷纷围拢上去,和阮寄真说起话来。说来说去,不过是拿洞庭四江水寇的事做打听。 这其中有些门派与水寇曾暗通款曲,捞过些好处,此时忍不住来探口风。而有人则是对云极山庄好奇无比。也有一些其他目的的。都带着笑脸围拢上来。将原本清清冷冷的云极大师兄,围成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儿。 这一幕全都落在了站在另外一边的柴康让眼里。他原本就阴郁无比的面容此时愈发难看,狠狠啐了一声:“呸!小人得志!” 柴康让将阮寄真与谢灵均视为此生仇人,自他们一进门就认出来了。见那些以前对自己和颜悦色,称赞自己是少年英才的人全都围到阮寄真身边。本就是恨极,此时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 若不是这二人,自己又怎么会这么倒霉!什么云极山庄,什么剑法传人!不过是勾搭上叶家后,妄想着一步登天的小人罢了! 他气得一张俊脸扭曲难看,吓得旁边其他幻月宫弟子都离他远了一步。 “师兄,你打算怎么办呀?” 问话的是柴康让平日还算有些交情的师弟。他目睹柴康让从云层跌落泥地的全过程,对此人又是同情,又有些幸灾乐祸。他看到云极弟子在前面,就知道这柴师兄是好不了了。瞧了一眼柴康让脸色,他忍不住去点了点眼药。 “你看那什么阮寄真小人得志的样子,连威武的长老都不放在眼里。感觉比上回见了更加嚣张了。” 柴康让咬牙不答,只是恶狠狠盯着。这师弟见了,便愈发火上浇油,“师兄,怎么办呀?等会儿就分席了!” 这一次柴康让来可没有那等首席大弟子的身份,可以坐到上席。只能与平日瞧不上的几个弟子坐在外丨围。云极弟子的座位离他可说是一个天一个地,他只能抬头仰望。若他想做些什么,此时乃是找回场子的最后时机。 一想这连月来的侮辱,柴康让是越忍越受不了。眼睛瞥到自己放在席上的剑,一把抓起来就朝着前面走去。那师弟见到柴康让动作,简直是大喜。招手旁边几个窃窃笑着看热闹的,也不近不远地缀在柴康让身后,跟了上去。 第67章 章 六十六·月羞 想与云极山庄套近乎其实挺难的。比起方无应,姬云海在江湖上的踪迹反倒更明显一些。与各门派皆有往来。但是,他都失踪这么多年了,能谈得上话的人莫不是各个门派的顶尖高手。比如武当的清虚道长,少林的澄如大师,剑域的霖复老前辈,归雁盟的前盟主贺潮盛。 可放眼一看,他们都没来呀。 所以众人凑上去若说什么两家乃是旧交的话,脸皮不够厚那实在是说不出口的。只得纷纷就阮寄真的义举多做赞赏。在人面前混了个脸熟,正要开口旁敲侧击其他的事情,就看到原本神色淡然的少年忽然转了身往旁边去了。 原来,那柴康让拿着剑过来,本来想直接挑衅阮寄真。可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挤不进去。正愤愤间,看到了旁边剥着石榴吃的谢灵均。立刻冷笑一声,走了过去。 “这世间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看同门众星拱月,你却只能坐在这里受尽冷落,真是可怜。”柴康让开口冷嘲。他原本还想说的更有气势一点,可后来发现自己好像还不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顿时生出了一种报仇却找不到仇家的憋屈感。 谢灵均抓着一把石榴籽儿也是愣了,他本来以为这个男人会更有骨气一点,直接找师兄单挑。想不到转了一圈儿,还是来找自己这个软柿子捏。 他眨巴着眼睛,仿佛很惊喜地说:“原来是柴公子啊!你们找着地方住了么?” 柴康让表情一噎,然而谢灵均依旧一脸无辜。火红的石榴在他手里一滚,耸耸肩,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不过你要是没找到,没找到我也没办法,或许你去求一求傅城主,他能帮你忙呢。” 谢小大夫说出这提议时当真是无比诚恳,偏气得柴康让火冒三丈。本来察觉此处不对,赶来解围的宁妃絮听到此话,一下子没遮住笑,扶着桌子直不起腰来。 那笑传到柴康让耳里,他的两条眉毛扭成一块儿,刚要上前一步理论,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正是刚才被围在中央的云极大师兄。 阮寄真也不客气,迎着柴康让恼怒的目光,直接说:“柴公子若有指教,不妨同在下一叙。” 被人这样拦住,柴康让怒极反笑,愈发嘲讽:“我不过区区无名人士,何敢谈指教。只不过我听说云极山庄人才辈出,个个都是高手……” 他的目光落在谢灵均身上,脸上的不屑几乎快飘起来了,“……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云极山庄的确人才辈出,”不等阮寄真作答,坐在席上的谢灵均偏头一笑,表情很是从容。只听得他悠悠道来:“我师兄继承云踪剑法,一朝剑成,年少出山便剿灭四方水贼。敢问柴公子,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甚。” 谢灵均原想把在怀秀那日,柴康让为了一朵奉花纠缠不清的事情抖出来。可是宁妃絮和鹿幺儿皆是无辜,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在这样的场合被人指指点点,便掩盖住了话头不提。 “至于我嘛……”谢灵均将手里的大石榴丢下,刚想继续说却被师兄拦下。 阮寄真站到师弟身后,将他扶起来,道:“至于我师弟谢灵均,被云极山庄药门神医迟九素收做关门弟子。生死人,肉白骨,医毒双绝。凭一己之力治好瘟疫,救下青州百姓无数。不知柴公子方才说的不过如此,是在指谁?” 从方才进门开始,阮寄真和谢灵均都是无比低调的,谦逊的。纵使刚才那么多人围着阮寄真,他表现出来的依旧是不卑不亢,颇有仪度。而现在这二人毫不客气,铿锵有力的一番维护师门之语,征掷地有声,震得在场一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们站在一起,恰若日月交辉,光芒万丈,叫人不敢逼视。所有的挑衅污蔑怀疑到了这样的光芒面前全都变成了跳梁小丑。 原本跟着过来看柴康让笑话的幻月宫弟子们眼见这周旁人的眼神都变了,就知道这戏不好唱下去。忙一窝蜂地拥上来,扯住柴康让就往后撤,嘴里纷纷劝着算了,不要生事等话。 可柴康让已经被气疯了,愣是生出一身蛮力脱开了同门的拉扯。一把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指着阮寄真的鼻端,咬牙切齿道:“好一个云踪剑法传人,今日我柴康让便来领教领教!” 这一声可真是随了众人的心意。在场许多人都想看一看这云踪剑法了,只不过刚才不好开口而已。目光灼灼皆看着云极弟子。 寿宴上舞刀弄枪自然是不好的。但都是血热的江湖人,又刚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在,谁都不原错过。傅得松得知此事,便说是切磋,正巧拿一个彩头来。 既然主人家都答应了,那也不用太推辞了。 阮寄真逡巡一圈,知道躲不过。见到站在一旁的叶世则,冲他点点头。又对旁边的谢灵均道:“你站到叶少主身边去。” “又打不着我,”谢灵均嘀咕了一声,还是听师兄的话,乖乖站到了安全地带。 见这架势,便知是要开打了。大伙儿兴奋地挪开,将此处的空地让给两人。 柴康让率先举剑,一招“一线洞天”只扑阮寄真的眼睛而来。他原本也是幻月宫的首席弟子,剑术自然是不错的。这一剑的速度之快,后面的人都还没有退彻底。 然后阮寄真不过略一偏头就躲了过去。挪步到点之时,柴康让刚好送到了面前。云极师兄剑都不曾出鞘,抬手一顶,就把人一剑顶了出去。再一抬手,打在柴康让来不及收回去的手臂上。震得幻月弟子手一抖,剑路便偏了。 剑路一偏,下一招的“天秋怅色”便用的不完美了。这一平扫,本是扫出一道平路剑波最是好看。但柴康让这一下愣是抖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太肥的鸭子没飞起来,刚跳起来就摔了下去。 幻月宫的剑法追求好看,歪歪斜斜当然是不够潇洒。柴康让下一反应就是拉开距离,然后打出一个力道极大的架势,正是幻月剑法中很出名的一式,也是柴康让使得颇有心得的一式,名为“凤穿牡丹”。 因为这剑姿实在太好看了,围观众人忍不住叫了声好。 可阮寄真却是兴致缺缺。若是他刚才一定不会退开去,必会反手做击,或者竖剑做挡。二人刚才的距离其实很近,哪怕是用手都能伤及要害。更不要说,在退开的过程,已经能被戳中好多次了。虽只是五步的距离,但足够人追击上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而且这剑花的实在未免太长了些,眼力好的都知道他接下来一下要往哪儿刺了。 原本方无应说幻月宫的武功太华而不实,空壳子看着好看而已,阮寄真还不是很赞同。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冗杂多余。但是刚才那招“凤穿牡丹”里有一两个动作挺精妙的,若是用上,倒能掩盖自己出招太过狠厉而不够的平滑的缺点。 阮寄真这样想着,对柴康让招招手,示意他来。柴康让见他手势便是一气,眼花缭乱地攻击了过来。 “这招‘凤穿牡丹’,柴师兄练得是最好的,便是宫主也曾这么说过!那阮寄真一定会被刺中!” “我也这么觉得,你瞧康让的剑势密不透风,对手已无招架之力了!” 幻月宫的弟子凑在一起很兴奋地喊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了谢灵均这边。谭摇光武艺平常,见眼前便觉他们说的有理,戳了戳叶世则问:“诶,是不是这样啊?” 问完他又觉得有点不妥,忍不住看了看旁边那个貌美肤白的小大夫。 “太松散了,”谢灵均说。 谭摇光不解,“啥玩意儿?” “我说这剑势太松散了,”谢灵均看他一眼,补充道,“连我不会武功都看出来这太松散了。” “哈?”谭摇光阴阳怪气儿地叫了一声,不相信地忙去看叶世则。想不到叶家少主也是一点头,说:“确实如此。” 谭摇光闭嘴不说话了,心中直道这云极山庄里都是些什么怪物。不会武功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瞪眼朝前看,只见那柴康让已经连续用出第三个“凤穿牡丹”了。明明是复杂多变,叫人目不暇接,眼前生花。怎么到那两人眼里就成了太过松散了呢。 然而谭摇光哪里知道,谢灵均多年看阮寄真和方无应对招,这点架势在他眼里真的不够看。 大概是为了照顾一下自己的好友,让他的自尊心不要太受打击。叶世则难得好心地解释起来:“寄真他在破招……” 谭摇光疑惑地看了看场地中间,然后又更疑惑地看着叶世则。 “要成了……” 随着叶世则这一声呢喃,柴康让被一下击中前胸,整个人向后倒去。靠着一口气愣是撑住了,后退五六步才勉强站住。而此时,阮寄真连剑都没有拔丨出来。 柴康让错愕不已,万分不敢相信。他宁愿相信是自己没站稳,才摔出去的。因为方才,他根本就没看到阮寄真出手动作! 这实在太屈辱了! 柴康让瞪着阮寄真,却见面前人正动着手腕,似乎在领悟什么。 哪里容得此刻此时叫他领悟剑法! 手中的剑还没有被打落,柴康让发出一阵嘶吼,举起剑就劈了上去。然而,接下来无论他怎么用这一招,他永远都会被打出去。就算是不会武功的人都看的出来——“凤穿牡丹”这一招是被破了。 幻月宫弟子们的脸色很是好看,觉得滑稽又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听到旁边的人都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一剑招怎么就不好使了。他们才略微放心下来,至少这幻月宫的颜面还算能保住。而且,“凤穿牡丹”本乃很基本的一招,所有的幻月弟子都学过。而以柴康让的水平,应不止这一点点。 “这,这,这是被看清路数了么?”谭摇光抖着扇子,指着前面问。 叶世则点点头,“嗯。” 见好有一点头,谭摇光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柴康让好歹在武林大会上也是露过脸的苗子啊,现在被小几岁的人压住了剑路,毫无施展办法。他这个武功二流子都觉得可怜啦。那阵中之人该如何憋屈,简直不敢想象。 谢灵均静静地看着前方,眼底无波。直到阮寄真不知第几次打偏柴康让的剑路,他忽而开口:“师兄厌了。” 谭摇光背上一个激灵,忙看着前面—— 果然,阮寄真一个侧身绕至柴康让身后,手一抬就将柴康让的剑给夺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眼犹自震颤不已的剑身,无比冷淡地说了一句:“你输了。” 柴康让低头看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他看到刚才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的人走过来,把剑还给自己。朝自己略供了供手,回了一个切磋之礼,转身便走了。 他看着阮寄真的另一手,除了刚才比试开始前,他把佩剑解了下来。而那之后,阮寄真的剑就一直待在剑鞘里,根本连面都不曾露一个。 第68章 章 六十七·宴起 柴康让是软着手脚被人扶下去的。 切磋胜负本乃常事,纵使心里不舒服,总还会撑着一点面子说一声承让啊,心服口服之类的话。可是柴康让此时却觉得天塌地陷,什么都完了。这个年纪,心里总有那么一副傲气。面子看得比天重,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丢脸,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最叫人的难堪的是,大伙儿都看见他是怒气冲冲地挑衅,而非友好态度。刚开场那一剑,正是抱着戳瞎阮寄真眼睛的目的去的。但这结果却成了一面倒,还被人破了自家路数。这可真是叫人如何评价?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言。见柴康让那一副委顿的样子,恐怕现在给他台阶,他自己都走不下来。 便有人觉得这阮寄真太狠了,哪有这般折辱人的。可阮寄真才不在乎这些,切磋输就输了,哪来那么多面子不面子的。若不是这样一个下马威,莫非所有人都能在云极山庄头上来踩一脚。 只能说柴康让运气不好,正是他阮寄真需要露一手震慑四方的时候,他凑了上来。偏还不敢正面扛,选了个最不能惹的谢灵均。 云极大弟子面上不显,其实心中早已恼怒。他若是真起了折辱人的心思,怕是第一招就把柴康让的剑给打飞,叫他爬着都捡不回来。 阮寄真露了这么一手,反倒将在场年轻弟子的比试之心都激起来了。暗中思量,自己若是上去一试,能与这少年过上几招。 而另一边,幻月宫几个弟子将脸色灰白的柴康让扶回自家的位置。看同门两眼失神,万分委顿的样子都有些不忍。再一想,连柴康让都被轻易打败,自己那点功夫可不过是花拳绣腿。平日里那些傲气全都泄了干净。 “幺儿,这下可怎么办呀,”幻月宫一个女弟子拉着鹿幺儿的手臂,很是焦急地问着。看一众男弟子个个垂头丧气,更是暗骂他们不争气。 鹿幺儿原本维持着娴静淑雅的样子,此时也撑不住一叹,招手叫人过来,吩咐道:“柴师兄这几日旧疾犯了,身体欠佳,便一直在房中修养。你去叫各位师兄们照顾好他吧。” 那女弟子听此言,羞愧地应了一声,满脸不满地朝着自己同门走过去了。 鹿幺儿心中略叹了叹,不再关注另一边,而是看向了正围拢在一处,讨论着刚才那一场切磋的各派女弟子们。她们都是武林名门之后,哪一个都不简单。自己和她们比起来,可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可偏偏鹿其峰觉得女儿有一张脸就奇货可居,白玉京少夫人的位置手到擒来,满怀希望地送了女儿过来。 但是自己不伦不类的出生便已经让她在这群人中受尽了冷嘲热讽,万般难堪也还必须维持着风度。若是刚才柴康让赢了也就罢了,输得这般难看,可叫她愈发难做起来。 她在门派里身份尴尬,母亲最喜欢的女儿不是她。而是那个年纪还不到十岁,就已经颇有风姿,同母异父的妹妹上官娉婷。从自己出生就被要求跟随父姓,就知道她没有继承幻月宫的可能。可偏偏鹿其峰还一直做梦,梦想着有朝一日,上官珑会给这个娴静听话的女儿改姓,让她姓上官。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可能愈发微小。沉浸在虚幻妄想里的鹿其峰也急切起来。先是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得上官宫主看重的柴康让。 在柴康让任由无关之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让自己受尽屈辱时,鹿其峰也没有给女儿出气。而是和未来女婿一起,指责女儿不争气。 然而,世事多变。 鹿其峰在听到白玉京放出为子择婚的消息时,他意识到眼前或许是一个更好的机会。所以立马就借着之前那件事,解除了女儿的婚约。用的借口也很搞笑,说是自己忽然醒悟过来,认清了柴康让非是女儿良配。 柴康让自然是不服的,与鹿其峰大闹一场。而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叫上官珑同意让柴康让也一起护送鹿幺儿上白玉京。这个他原先十分重视的有志青年仿佛一夜之间就被他忘了个干净。用尽了手段去羞辱,打压他。 鹿其峰的目的达到了,柴康让确实一路抑郁,受尽屈辱。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在面对这个曾有婚约之人时是多么的尴尬。 夹缝里的鹿幺儿似乎没有选择,任由自己的父亲将她推来推去,当做棋子。没有人知道鹿幺儿有多么羡慕宁妃絮。羡慕她有一个开明的父亲,活的那般鲜活恣意。 可即便如此,鹿幺儿也不想放弃。她不想嫁给柴康让那样的草包,纵然面子早就丢光了,脊梁骨也快被人戳烂了,可她不在乎。 至少她已经离开了怀秀,来到了白玉京。这或许是一个契机,说不定她可以借此嫁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所以尽管这次柴康让给幻月宫丢了脸,但她鹿幺儿也还必须挺直了腰杆,维持着娴静淑雅,去直面各家夫人的挑剔打量,其他门派女儿的冷嘲热讽。 · “这就是云踪剑法么?”见阮寄真走过来,谭摇光兴奋地发问。 阮寄真被谭摇光一身金光闪闪晃得一晕,定神看他一眼,冷淡道:“不是。” 谭摇光一噎,继而大悟:人家连剑都没拔呢!怎么就成剑法了。 他从长辈那里早就听说了云踪剑法如何精妙绝伦,心中早有见识一番的愿望。可惜那幻月宫的弟子武艺太弱,竟是浪费这样一个好机会。 “可惜我武功稀疏,若是我大哥在这里,必定有兴趣与阮少侠一叙。”谭摇光将他那把招人恨的扇子收起来,感慨着说。 谭摇光的大哥,谭天权,乃是刀岭山庄的传人。此时正随着师父在关外修行,尚不得归。若非如此,傅城主的寿宴也轮不到谭摇光来。 阮寄真也知刀岭刀术之妙,便道:“若有机会,必上门讨教。” “哈,你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倒是一板一眼的,”谭摇光走到阮寄真身边,伸手一搭搭上了他的肩膀,“我问你,在场这么多门派弟子,你是不是都打得过?” “不知,要交过手才知道。” “哈,你倒实诚,”谭摇光笑起来,拍手道,“说起来,明年又是武林大会了吧!你们要不要来参加?” 下一届武林大会又要开始了,正是白玉京主持,至于地点定在何处尚不得知。云极山庄若是要参加,那就是有大热闹看了。谭摇光是个商人,已经从里头看到了商机,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阮寄真把这个没骨头一般,自来熟的谭家二少从自己的身上扒下去,正言道:“若家师有令,便会参加。” “好极好极!”谭摇光喜上眉梢,往前一大步,激动地说,“若寄真要参加武林大会,可务必知会我一声!我这人无其他好处,便只有一点,那便是讲义气!你放心!我一定压你赢!” “压师兄赢?”谢灵均不解地看向叶世则,“莫非这武林大会还设赌局?” “嗯,每一届大会,各大赌坊都设有赌局。基本提前三个月,会根据赔率大小公布候选。”叶世则将这些赌局的规则略说了一说。两个初下山的云极弟子方才解惑。谢灵均忽而想起一事,凑到师兄身边。 “说起来,上一回武林大会结束后,师伯忽然带回一大笔金子叫我们入账,你还记得么?” 阮寄真皱起眉,“嗯”了一声。 谢灵均又说:“而且那段时间,师伯特别的大方。北秋不小心砸了他一个天青汝窑盘都没有生气。你说……” 师弟点到为止,阮寄真已然懂了。他本就奇怪那一笔金子从何处而来,方无应却是摇头不说,只告诉弟子商机遍地要自己学会寻找,然后就得意地背着手走了。 现在看来,这出处已经是找到了。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谢灵均转头笑问:“若是很多人都压我师兄赢,那这赚得岂不是不过瘾?” 这次轮到谭摇光笑了,他站到叶世则身边,颜若狡狐,“小谢大夫,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怎么说,我和修易也是做生意的。这做生意的,怎么会让自己亏呢?” 叶世则躲开一步,撇清关系,“你有意控盘,别拉上我。” “你这人,成亲了之后越来越没意思了,”谭摇光鄙夷地瞪了好友一眼,满脸堆笑去看谢灵均,“怎么着,谢小大夫有兴趣?” “有啊!”谢灵均忙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师兄去的!” “好嘞!那我可等着了!” 自知谭摇光有办法,谢灵均双眼放光地看着师兄。阮寄真被他三言两语决定了来年去处也不恼,方才还说家师有令,现在根本就把方无应抛到了脑后。看着谢灵均发光的眼睛,真是什么都答应下来——就算是谢灵均现在让他去天上摘星星,他大概也会马上答应下来。 谭摇光暗里看着,偏头问叶世则,“嘿,我发现讨好谢小大夫,比讨好云极大师兄可能更有用啊。” “差不多,”叶世则也不否认,他这几天也看出阮寄真在师弟面前基本毫无原则可言。但看着谭摇光双眼放光,他还是好心地提了一句,“注意分寸,莫要过界。” “懂懂懂!”谭摇光做出一个你还不了解我的表情,想到方才阮寄真刚才收拾柴康让的架势,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扁着嘴说,“我啊,其他不会,最会惜命咯!” · 惜命的谭摇光原本还想拉着纯真无邪的谢小大夫多聊聊天,让他多见识一下这个红尘紫陌里,多少人间风流快活事。眼见着话头往着那什么月下相会啊,红拂夜奔啊,青楼奇女子之类的方向狂奔而去。阮寄真站出来及时地拦住了二人的对话,严肃负责地把自家师弟给拽走了。 直等坐到了席上,谢灵均还在感慨谭摇光刚才说的好玩物什,说很想去见识一番。瞥眼一见自家师兄脸色不对,忙接上一句—— “当然是和师兄一起去!” 阮寄真眼中带笑,在袖子里握住师弟的手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一时宴开,众人归席。傅蛟气势宣威,龙行虎步而来,在场之人皆起身相贺。这数层高台,白玉京城主一人独领风骚。场面之大之广,确为盛事。 阮寄真所在位置,与最高台不远不近,能清楚地看到傅蛟脸上的志得意满。人到中年,能有如此威望,傅蛟确实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有他在,白玉京只知傅城主,不知官府。城中之人皆以南都之人身份为傲。此等怪相,要让别人相信白玉京没有反心也难。而朝廷将这白玉京视作一块吞不下去的肥肉,又恨又急,却不能与之明着起冲突。 苏靖之事不过是一个开头,阮寄真不信幕后主使之人只算计了云极山庄。怕是不在官家控制之内的所谓武林势力都会被清算一边。而连月来风云诡谲,也不知白玉京会如何对付了。 第69章 章 六十八·余问 荆王李景元觉得自己今年大约是犯了太岁。 之前虽然争抢皇位失败了,可势力还在。放眼天下,也只有他敢和当今别苗头。一别别二十年,无比嚣张。但是,自从他开始寻找云极山庄的踪迹开始,便处处憋屈起来。 利用苏靖逼迫云极山庄的人现身的计划本来进行得好好的,没想到竟然会在半路出了大岔子。荆王当然不相信祝涛属下报上来的,苏家母女被蛟龙门抢走之类的话。但他也不会允许蛟龙门挑战自己的权威。 那无头无脑的邓小闲竟然敢拦他李景元的东西,看来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反正是一窝上不得台面的水寇,随手收拾了还能挣个好听的名声。 所以当白玉京那边传来傅蛟要联合江湖众门派剿杀水贼时,他便下令那些投诚自己的武林势力跟随白玉京,并放声出去,说自己不忿水寇已久,将全力协助江湖义士。 此时的李景元倒还庆幸,全江湖的人都相信了是蛟龙门报复苏家,他李景元并没有在明面上被抖搂出来。就算是苏靖说了实话,他也不怕。就算是当年争夺皇位失利,他都能在老三的咬牙切齿中全身而退,一堆莽夫能耐他何。 可就在荆王殿下这么想,并打算在暗中继续追查传国玉玺和方家宝藏的下落时,一不明贼人夜半潜入荆王府,将他的双腿给打断了。 试问天底下谁能在高手如云的荆王府中旁若无人地来去自由? 李景元在剧痛之中掀了桌子。 纵然是把那些守卫的武林高手、护卫等等怒骂好几番也没有用。剧痛的双腿时刻都在提醒李景元,在他看来固若金汤的荆王府,在此人眼里其实什么都不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今日取你双腿,明日便可取你性命! 纵然把血滴子的副统领叫来也无甚卵用,前不久这位高手还被此人给打伤了。外伤倒也罢了,内伤拖拖拉拉始终不见好,功力折了大半。 经此一事,他荆王折了好几个武林高手,损了洪江上大半的进项,一双不知道能不能好彻底的腿,然后什么都没得到。已经不能简单地用不甘心来形容李景元的心情了。 手底下的人都不敢去触这位爷的霉头,想尽了一切办法来讨好之。可只要李景元断腿未愈,这事就没这么简单就过去了。望着院子中载得金桂,正还有些许残香飘忽不定。李景元招人来就要说要把这些个桂树全砍了。 他李景元不痛快,别人也别想! 不管是御京里那个投鼠忌器的皇兄,还是那座迟早要烧光的夕照峰。 · “爹,你说傅城主这么做,是早有打算还只是一时意气之念?”贺宏打马上前,跟随到了贺飞白身边。此时他们刚从白玉京出来不久,顺着洪江一路往西边去。 傅蛟在寿辰宴气氛最热烈的时候突然宣布要联合各门义士剿杀蛟龙门水寇,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叫好,并表态愿追随白玉京奋勇杀贼。 贺宏还没反应过来,傅蛟就已经一副无比诚恳的模样走到了贺飞白面前,说:“此事不仅事关百姓,亦是为了武林安危,还请贺盟主能助吾等一臂之力。” 归雁盟的未来领袖在惊愕之余,还觉得这事儿有点恶心。但是,他知道归雁盟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答应下来。 周遭之人莫不是赞赏北盟南都这次联手的义举,仿佛那些嚣张在洪江上的水贼已经死干净了。在一片几乎可称做是轰鸣的称赞声和恭贺生中,贺宏看到了不远处,传言中云极山庄的两个弟子。他们脸上的神色很是冷淡,对面前的“盛事”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 特别是那个叫阮寄真的,全程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师弟身上。唯独只有与师弟对话时,脸上的神色才不会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们杀了洞庭的水寇,现在看到看到这样的场面难道不觉得欣慰或者兴奋么?为何是如此表现?难不成真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云极山庄的人出山,只是为了救下苏靖。至于杀水寇不过是泄愤而已。 而他也不明白为何那些人一提到云极山庄就恨不得在它大门上抹上点儿污泥才觉得解气。 贺宏的心思素来纯良,有一颗叫人感慨的赤子之心。在他近二十年来单纯的是非观里,并不觉得这所谓的泄愤有什么不好——最起码有人站出来,且愿意开这样一个义字的头。 他对云极山庄的弟子并无何等妒忌或者轻视,反而觉得这两人很好。一走出来便觉光彩耀目,且满身仙气儿,清逸出尘。或许就是这份仙气儿惹了许多人的不高兴,才在暗里迁出那么多不雅的话。 而阮寄真的武功那般厉害,那些话也只敢在暗地里流传一下。特意跑到自己面前来说,这也叫贺宏觉得好笑:他不是傅停枫,被人稍微比一比便歪了得失心,平白生出那么多怨怼。 “既然傅城主敢把那蛟龙门来使的人头给拿出来,便是真起了灭贼的心思。这是好事,我们北盟定当铁力相助。” 贺宏在父亲淡然的回答声中回过神来,闻言苦笑一声说:“回去之后,祖父怕是又要说这次被白玉京抢了风头,不知怎么埋怨父亲呢。” 这一次傅蛟的寿宴当真是高丨潮迭起,先是云极弟子亮相,剑都没有出鞘便打败了幻月宫弟子,破了幻月宫的武功路数。再是正酒酣耳热之际,傅蛟忽然叫人取出一个木盘来,上头拿着红绸盖住。在场所有人一眼便认出那是一个人头。 而傅蛟则向大家解释道:“此乃蛟龙门十二门主之一,袁达投的项上人头。” “就在今日早晨,此人带着一艘金银珠宝行水路入城,携礼单来拜见傅某。说是为了前不久误抢了白玉京贺礼之事前来赔罪。还特意带上了蛟龙门总门主邓小闲的话,贺我生辰。” 傅蛟一字一句莫不是讥诮,激得人心浮动。 下方本因这颗人头的突然出现一静,此时正成了热水滴热油,炸成一锅。在如山似浪的议论声中,傅蛟冷静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若是傅某收下了这船金银,无需任何人动手!傅某便自己取了刀来,自刎于白玉京城墙,朝着傅家的列祖列宗谢罪!”他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将那木桌拍成粉碎,“今日躺在这木盘里的便是我傅蛟的人头!” 傅家两位公子十分及时地跪下,痛喊了一声:“父亲!” 下方的嗡鸣声更大了,所有人都用一种狂热的眼神望着上方。傅蛟便是在这期盼,质疑,癫狂的目光中,宣布讨杀洪江水寇。 · 听到儿子的一番话,贺飞白显然也想到了家里那个一大把年级还不停折腾的老父,心中的叹气便流露了出来。但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最棘手的是,他如何和御京解释:这样一大群势力集合在一起,真的没有任何谋反的意思。 当场宣布跟随的门派里,明着投靠荆王的武林势力就不少了。就怕是自己怎么说,御京都不会相信。若是灭贼未至半路,北盟南都又起了内讧,真当是为天下人耻笑的一件事。 贺飞白心中疑虑不定,却不愿意在儿子面前表露出来。但知父如贺宏者,如何不懂贺飞白的担心。便将话头从白玉京那边收回来,放到了他一直都很感兴趣的云极弟子身上。 “父亲,那为什么阮寄真不愿答应加入呢?” 傅蛟在宣布剿贼之决后,立马就看向了云极弟子方向。说少年出英雄,阮寄真又有杀贼的经验,便请他做个带头的先锋,一鼓士气。 可是阮寄真当场就拒绝了。 提到阮寄真,贺飞白露出一个笑影。他倒是欣赏这个少年,可惜因为上一辈的恩怨,竟不能主动与之接触。 “他是个聪明人,”贺飞白说,“大概是知道这次剿贼极有可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者灭贼不利,不能斩草除根。” 贺宏一惊,“爹爹!” 贺飞白抬手制止儿子,示意他往身后看,“只要北盟南都之争一日不停,两边就不可能真正联合起来做一件实事。本来武林与朝廷的关系便势如水火。这些年还有个荆王在里面上蹿下跳,掀风作浪……剿贼,难啊……” “……所以阮寄真说剿贼之事还当与当地的官府联合起来,也不过是他找的借口么?”贺宏似乎有些难以接受。 傅蛟提出要阮寄真打头阵的时候,这少年很冷静地站起来,先是谢过傅蛟好意,再委婉推辞,又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只道,要想彻底剿灭水寇,就应该知晓水寇的具体窝点,人数,以及可能存在的逃窜路线,兵器布防等等。 而这些则是当地官府最为清楚,与他们合作或许能事半功倍。 但是等他说出这些话来后,原本看向阮寄真热烈的目光就淡了很多。许多南都的人脸上的不屑都懒得掩饰了。傅蛟也是笑一笑,随意客气了几句,便请阮寄真坐下了。 “非也,他说的这些话本有十分的道理。若是真心想杀水寇的人,多少听得进去,”贺飞白解释道,“但是在今天这个场合说出来便不怎么合适了。云极山庄也是借此不想踏入一趟浑水里,被人当旗子摇。” “原来如此,”贺宏恍然,“难怪,他们跟着叶家进城。” “孺子可教,”贺飞白满意于儿子的领悟。又想到阮寄真,遂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愧是方无应的弟子啊。” “那……阮寄真还会继续孤身灭杀水寇么?”贺宏问。 贺飞白抬头望向天际,见那层云好似垂天之翼,便道:“如斯人物,若以世间名声利弊衡量之,便实在太可惜了。宏儿啊,这一问实在是多余了。” 第70章 章 六十九·道远 征和十一年冬初,由白玉京牵头,南都北盟联合起来绞杀洪江水贼。各门各派的年轻弟子在这场除贼义聚之中大放光彩。众人先从离白玉京最近的虞州开始,赶杀水寇,一路势如破竹。两岸百姓拍手称赞,夹道欢迎。 然而,到了汾临的时候,北盟一方主张与当地抗贼的官府军士一同杀敌。另有俘虏也该交给官府处置,而不是一味杀尽,毕竟国有律法不可妄为。原本由傅得松领头的南都侠士也都同意了。可在有一晚,不知是谁听得了官府某个主事的话,说虽然是联合,但江湖野士多莽汉,不可尽信等语。 北盟南都再一次因为老问题闹出矛盾。两路人马在汾临分道扬镳,各自抗贼而去。 大概是为了争那么一口气,两边都是卯足劲地捉贼灭寇,使出了全部本领。大风刮过,劲风扫秋黄,竟也是杀得干净利落。虽遭到了一群亡命之徒的拼命抵抗,但也终于杀到了蛟龙门总寨,俘虏蛟龙门贼首邓小闲,以及剩下还存命的六个分舵门主。 但是在功劳面前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为了到底是谁捉住了邓小闲,北盟南都的人又差点打起来。彼此揭短,争闹不已。因为在场的都是年轻人,火气都大得很,一言不合就动手,动起手来也是狠。贺宏原本还想拦一拦,结果眼见着两边拔丨出剑来就互戳,吓得贺飞白留下的一众护卫驾着自家少主就躲到了旁边去。 贺宏抹着一额头的汗,看着自己被扯破的半幅袖子苦笑不已。想到那阮寄真无比干脆地拒绝同来,果然是明智无比。 正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算是一众门派的长老们想给自家孩子一个锻炼的机会,互相结交一番,却挡不住这群孩子因为一时激愤闹出些笑话。多数水寇虽会些拳脚的,但对上这群正统弟子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比想象中容易的剿贼并没有带来他们的和谐相处。 不是所有人都如贺宏以大局为重,门派势力之间的成见又根深蒂固。这剿贼大业终于在最后一关上出了大岔子——邓小闲与那六个手下在一个深夜越笼逃跑了。 · “谭公子,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回山么?”谢灵均骑着马跟在师兄后面,看着旁边马车上坐没坐样的谭摇光。 闻言,刀岭山庄家的二公子一咕噜爬起来,说道:“哎哟,去的嘛,我跟着修易去的。小灵均不欢迎我么?” “怎么会,”谢灵均耸了耸肩膀,“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着傅公子他们去杀贼呢。” “这种血淋淋的事情有什么好去的。而且我武功那么差,受伤了怎么办。”谭摇光一摆手,表示十分嫌弃。那我怂我有理的模样,简直浪费他这样一个杀气腾腾的好名字。 “而且啊!是云极山庄啊!试问谁不想去看一看啊!”他的眼睛里冒出精光,“这机会太难得了,不仅能见到方大侠,更有迟神医和铸剑客段先生。去一趟,我可以回去向大哥炫耀一年!” “好吧,”谢灵均默默挪开眼神,心道到时候若是谭摇光幻想破灭,他才不负责呢。 阮寄真回头看了眼和谭话痨聊得起劲的师弟,转头对身边的叶世则道谢:“多谢叶少主一路护送,耽误你们回长白,着实是过意不去。” 叶世则却示意无妨,“这次出来本就是为了带青端出来散心,多地行走也算不得耽误。而且,我敬仰段先生机关铸造神技,向往已久……倒是我们夫妇叨扰了。” 其实护送阮谢二人回庄,也是方无应摆脱叶世则的。刚出山的时候,两个少年并无名声,掩迹而行到也便意。可是现在却大为不同。在听弟子说了半路可能遭到血滴子的拦截时,方无应便不放心他们单独上路了。 方大庄主一片关切之心倒不曾与弟子细说,将那老母子护崽子的模样藏得挺好。奈何弟子们早已看破,但也不说。师徒如同父子,许多事情不必谢得这般明白。 不过,多出一个死皮赖脸一定要跟来的谭摇光,这是两边都没想到的事情。 谭摇光对出去杀贼一点兴趣都没有,跟着叶世则就来了。他自己说现在要是回了刀岭,一定会被谭庄主逮住一顿说,干脆等快过年了再回去——那时候谭庄主忙,没空搭理自己。 于是,便有叶家夫妇,与一个刀岭的二公子随着云极弟子一块儿回了夕照峰。 因联合除贼的事情,怕江上有波折,他们没有乘船走水路,而是大道行马直入川北。一路上关于水寇的消息也不少,几乎可说是同步传来。在听说两边在汾临起了冲突,分作两路时,众人不由都是一叹。这结果正如预想,实在是一点新意都没有。 “这叫贼首跑了,日后不知还有怎样的祸事要发生。”谭摇光凑头看到叶家手下送来的消息,少不得一番评论,“而且,他们八成是不会去追的,只会互相推诿责任。” 邓小闲跑了一事太丢人,消息多被封锁住了。说出去的,自然是这次灭贼是如何如何成功,又有哪个少年英雄大放光彩等等。 “这次领头的两个人,傅得松与贺宏。傅大公子素是精明的,他大概会捞一把名声功绩就回白玉京了。毕竟还有个弟弟在后头虎视眈眈,他不能离开太久。 烂摊子嘛,必然丢给贺宏了。这归雁盟的少东家倒是个诚心的,但他手下不是傻子,还有贺飞白也不会让独子留在南都的地界太久,也会叫回去的。那剩下有多少人会继续追踪邓小闲踪迹便是不好说了。” 谭摇光倒没为自己加入灭贼而感到羞愧,反倒将两边的情况略一分析,得出一个虎头蛇尾的最终评价。叶世则不参合洪江上的事,对好友说的话表示认同。 谢灵均忧心忡忡地看着师兄,觉得事情发展到现在是在叫人觉得遗憾。阮寄真却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只对师弟摇了摇头,说一切回了门派再说。 回去的路虽然谈不上游山玩水,可比来时要轻松许多。有个谭摇光插科打诨,简直不要太解闷。不过这个二公子致力于带坏谢灵均,最喜欢给他讲自己和各色红颜的美好往事,并撺掇他多见识一下世间女儿的多情才不负人世走一遭。 阮寄真忍了三里路没忍住,把师弟的马牵到自己身边,用背影告诉谭摇光:拒绝师弟和他学坏! 谢灵均嘿嘿地和师兄笑,说其实谭二公子说的挺有意思的。大师兄看他一眼,脚一蹬往前走了。还不等谢师弟喊一句,他又折回来,牵过师弟的缰绳,别别扭扭地引着谢灵均的马,一前一后地离了谭摇光老远才将绳子放开。 直到靠山镇脚下,阮寄真将叶家的随从安排在了镇子中的一所住处。 “本门隐于山林之间,且山路崎岖,并不能安排这么多人一起上山,还请见谅。” 谭摇光原听说云极山庄在那深山老林里,且夕照峰多年云雾缭绕,人走进去基本出不来,他还不信。可真被带到了山林入口的时候,他才彻底呆了。 难怪当初那么多人也找不到云极山庄到底在哪里。这方无应到底是哪里来的本事,竟能将门派设置在这如仙境一般的洞天福地里。 谭摇光面对这群山翠绕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手脚麻溜地跟在了阮寄真身后,深怕自己走丢了。 最后跟随云极弟子上山的便是叶家夫妇,谭摇光并有叶家的亲信。因为顾忌着叶夫人,二人选了一条较为平缓的山道慢行。结果走到后面,姚青端神采奕奕没有半点儿不适。身娇肉贵的谭二公子反倒一屁股坐在地上,表示自己不行,抱着路旁的树死活不动。 阮寄真对他视而不见,叶世则一个挥手,示意手下直接拖着此人上山。谭摇光狼哭鬼嚎叫了半路,差点把林子里的动物全都吓走。 “我不走了,不走了……你们,你们的山庄到底在哪儿啊!为什么这么远,这么高!建这么深,是怕招贼么……” 他躺在地上喘粗气儿,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谭公子,看你这面色……像是肾虚啊,”谢灵均凑过来一打量,“需要补一补啊……” 在场之人闻言莫不是一笑,谭摇光脸上一青,噌一下弹起来,“虚个屁!老子好的很!不需要补!” “那就好呀,“谢灵均拍拍手,指了指前面,“就到了呀,你快站起来走吧。” “到了呀,哎哟,你早说嘛!” 谭摇光大喜,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顺着谢灵均手指的方向,再看到那百十阶的浮云道,他脚下一软,彻底跪在了这魏伟山道面前。 “救命……这,这是要杀人啊……”谭摇光绝望了,他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要跟过来是个怎样的错误。他颤着手指点了点前方,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云极弟子,“……真的,要我们爬上去么?” 谢灵均对他嘻嘻一笑,露出一个特别阳光活泼的笑容,头一点,说:“对呀!” 第71章 章 七十·出岫 浮云山道笔直通天,尽头便是云极山庄的巍峨山门。若不是两旁可见树林竹海,向上攀爬时可见一二分路程的缩短,否则这等长阶只会叫人望而生畏。 谭摇光便被这长而陡峭的山路打败。走到山门的时候,他已经整个人歪在墙根边儿,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儿。谢灵均走到他旁边,特别真诚地建议,“做为一个大夫,我建议谭二公子这次回去后,还是补一补吧,真的。” 以前还觉得这小大夫天真可爱,结果发现竟是一个这般不说好话的人。谭摇光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看错了人,受到了不可治愈的伤害。体虚的谭二公子抬眼控诉了一旁正笑地起劲的叶家人一眼,瘫软无力,气若游丝地抖出一声:“……滚。” 谢灵均仗着有师兄撑腰,丝毫不怕他,转身就跑到师兄身边去了。 一众人脚力上山,形象难免有些乱了。皆是在原地平复了下呼吸,再整理了袖子衣领才觉不失礼数。阮寄真稍等了一等,才抬起手来敲了面前的朱红的大门。 门响三声,天外一群飞鸟展翅而起。 不过片刻,这沉重的大门发出一声长长的闷响——开了。 等在门外的客人不免有些激动,不知这门开了会见到哪方神圣,又不知这外头便气象万千的云极山庄里头又是如何威严。正屏息以待,然后就看到那大门开出半个人通过的门缝,里面露出三个小孩的脑袋来。 “……” “师兄!” 原本半遮不掩的大门被猛地拉开,段北秋和花辞树从门里冲出来,一下子跑到阮寄真面前。那模样简直可说的上的热泪盈眶,万分激动! “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啊!!” 阮寄真和谢灵均不知道两个师弟是遇到了什么事,看到自己的神情犹如看到了救世主。但是云极山庄的颜面还是要的,于是他很镇定地按住嗷嗷直叫的两个师弟,示意二人冷静。阮寄真指了指旁边,道:“去把小师妹抱起来。” 幼棠小姑娘跟着两个师兄跑出来,此时正坐在叶家夫妇的脚边,冲着二人没心没肺地笑。 段北秋此时才意识到师兄带了客人来,抹了抹脸上不存在的眼泪站起来。把刚才那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收回去,行礼作揖,倒还真有一二分样子。 “师父前日里也回山了,我这便去请。” “嗯,小树把师妹抱着,”阮寄真点头示意知道,转头吩咐另一个师弟。花辞树把师妹牵过来,站在一边,跟着师兄们一起迎着客人们进门。 一时云极山庄的管家崔伯也赶了过来,看到阮寄真和谢灵均也很激动。口中问了些许好,又脚不停地按照阮寄真的吩咐,去花厅摆茶。 因上山之前,云极弟子便就说过,山中和门派中布有机关,切记不可乱行。所以自进了山庄大门,众人可说是亦步亦趋,不敢乱动。谭摇光曾多嘴问了一句,如果不小心碰到机关了怎么办。阮寄真默然不语,谢灵均则心情很好地恐吓他。 “就算是师伯也曾经因为不小心触动了机关,差点儿被炸成两截儿……” “……” 大家更不敢乱走了。 但是挡不住大家的好奇。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云极山庄终于揭开了一角面纱,露出真容,若是不好好看一看,可实在白瞎了这大好机会。 谭摇光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圈儿,凑到叶世则身边,说道:“终于见到这庐山真面目了!敢把门派建在这种悬崖陡壁的人果然是不简单。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东海沉石!最极品的那一种!三人之高,状如月宫之桂。啧啧,也不知道怎么搬上来的。” 叶世则当然也看到了,但这等景观却不是让他最觉激动兴奋的。方才在路过一个廊弯的时候,他分明看到了两座山峰间的机关传梯。连接两座陡峭山峰,在这天堑之间开出一通登云要道。这样的传梯只在文献中略有一两句描述,传说乃是天人之物。而在这世间,能将之完整还原出来的,也只有段家的机关术。 马上就要见到从小便崇拜不已的段家机关要术的传人,这位年轻的少主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素来淡漠的表情。不过,他之后晓得刚才抱着师兄大哭的小胖子也是段家机关要术的传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险些没控制住。 随着阮寄真到了花厅落座,从窗户处看出去正好可将夕照群峰秋冬之奇景收入眼帘,时乃美极妙极。崔伯又奉了极好的花茶来,润嗓解渴,十分适合爬了许久山路的一群人。方喝了两口茶,方无应便来了,大家莫不是起身拜见。 见到师伯来此,谢灵均对师兄说:“我先过去了,师父应该在若有楼里等着我。” 迟九素喜静,若非兴致来了,多只鸟叫都觉得烦。阮寄真知此,遂对师弟说:“要不,你把小树和幼棠也带走吧。” 幼棠没见过那么多生人,现在很兴奋,窝在小师兄的怀里指着叶夫人咿呀咿呀的,花辞树差点拉不住她。 谢灵均自然是好,走过去抱起师妹,说:“走啦,幼棠棠,我们去找迟叔叔。” 花辞树闻言脸色一变,脚一动挪到了椅子后面,“那个,谢师兄,我还是待在这儿吧,不去打扰师叔了。” 幼棠用行动表示小师兄不走,她也不走。 虽然不知道自己不在门派期间,无聊的师父对仨小的做了什么。但见师弟们一听迟九素的名字便抖若筛糠,谢灵均都忍不住同情他们。 只不过一个闪神,小幼棠就已经扑到姚青端脚底下,摸着她的裙摆笑不停。姚青端从刚才起见到这么一个可爱伶俐的女娃娃已经爱得不行,此时便弯下腰来把云极小师妹抱在怀里逗乐。 谭摇光本和叶世则与方无应闲聊,眼睛一转见此场景,便问阮寄真,“你们云极山庄养孩子,都这么随地乱爬的么?” 阮寄真很想说不是,最起码自己在的时候不是。可他不敢保证师叔师弟们是怎么养的。看小师妹在地上无比利索地又爬又滚,他觉得谭摇光大概没有猜错。 见阮寄真不说话,一脸复杂,谭摇光说了句“我懂了,”然后又缩了回去。 那厢方无应正谢过叶世则多日来对徒弟的照拂,力邀叶家夫妇在云极山庄多留一段时日。谭摇光立马凑过去。 “那我呢,我呢!方庄主,不能厚此薄彼啊!” 方无应哈哈大笑,立刻说好,让他想留几日就留几日,又道:“灵均,你不用特意跑一趟,我来时已与九素说了。他听叶少主来人,一会儿也就到了。” 如此便是最好了,谢灵均谢过方无应,与师兄坐到了一起。 众人围坐,自然要说到这几日江湖上发生的事。阮寄真成名,云极山庄现身乃是大事,而有此引起的连续反应也不小。在洪江上肆虐多年的水寇不过短短时日内就被抄了老巢,叫人拍手称快的同时,不免觉得讽刺。 邓小闲和其同党趁乱逃脱的事情还是没有瞒住,洪江沿岸仍旧是恐慌无比,生怕这恶徒还是会卷土重来。 “那么多人在,还是叫邓小闲给跑了,这实在是……叫人费解。”谭摇光稍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没用太过分的话来形容。毕竟自己不曾为这灭寇出过力,只耍了耍嘴上的功夫。 方无应举茶而笑,不过说了一声,“这么多门派的高手在,邓小闲跑得无声无息,的确是叫人费解。” 他话里有话,意思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支剿贼的队伍里鱼龙混杂,到底混了怎样的人进去,实在难说。 “那方庄主,你说这邓小闲最后是死是活?”谭摇光问。 方无应笑而不语,指了指阮寄真,“徒弟,你来说。” 阮寄真垂眼,吐出两字,“活着。” 谭摇光奇怪于他如此笃定的态度,又问道:“你怎么这么确定?我听闻这邓小闲在暗地里替荆王还有许多地方府衙走过很多私货,手中握着不少秘密。就算是北盟南都的人抓不到他,那荆王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吧。” “因为想保蛟龙门的人,可能是血滴子。” 不管是谭摇光,还是叶家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血滴子?”谭摇光一脸震惊,“你为何如此确定?” 阮寄真将在青州的事情略说了一说,成功地吓了几位客人一跳。然后方无应又很及时地补了一刀:“我上回去荆王府,正巧听到他与属下议事。虽然他对苏家之事为何成了是水寇做的奇怪不已,但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已经下令杀邓小闲灭口,应该不会那么好心救他吧。” 信息量太大,谭摇光反应不过来。扭头看到好友一脸淡定,他飞起眉毛,用脸上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你知道? 叶世则淡定喝茶,表示自己知道。 不,这不是重点,谭摇光在心中暗暗念叨。他深吸一口气,抖着嗓子问:“敢问方庄主,您去荆王府有何贵干?” “哦,没什么,就揍了他一顿,昨天我也才回来,”方无应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几天你们住着半夜可能有点吵。不过放心,山庄够结实,不会有危险的。” “……” 谭摇光一瞬间无比后悔为什么要跟着一块儿过来。木着脸想,这方无应这么厉害,怎么没一剑捅了那为非作歹的荆王为民除害呢。 大概是神思太过恍惚,他这么想竟就从口中说了出来。 方无应嘿嘿一笑,竟还有点不好意思,“如果这么做,朝廷就能明面上找我麻烦了。有些事儿吧,暗地里解决可能更令人身心愉悦啊。” “更何况,荆王于我二弟子有灭族夺家之仇,当然是要由我弟子亲自出手。我这个做师父的,怎么好越俎代庖呢?” 第72章 番外·世扰(二) 段北秋和花辞树成功地吓走了围拢在门口的好事之徒。进了医馆后院,看到谢灵均拿着个小药杵在清点药材。老神在在的,似乎并没有被外面的事情烦扰到心情。 二人见状,老老实实地上前帮忙。 “师兄,外面乱成这样,你不生气啊?”花辞树在谢灵均的指使下,将两大筐药材搬到了屋檐下面。 谢灵均道:“生气啊,当然生气咯。” 我看你一点儿都不生气,段北秋在心里嘀咕两声,凑到师兄身后,“那你打算怎么办啊?这么下去,医馆可开不了门了。” “不知道诶,要不我去御京找那画画像的算算账?” 二人双眼一亮,一副你说话,我动手的热忱样子,“师兄打算怎么办?” “唔,还没想好,”谢灵均点了点下巴,“要不,先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再戳瞎他的眼睛?” “……” 笑眯眯地说出这么狠的话,果然是生气了。两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替那柳七弟子默哀了一会儿。 “你们这什么表情?”谢大夫一转头看到两个师弟一副同情模样,瞬间就笑了,“怎么,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么恶毒的人?” 对,就是。 二人在心里默念,但是口里却大喊冤枉。 “怎么会!师兄怎么可以如此揣测我们!” “师兄菩萨心肠,济世救人,怎么会恶毒呢?师兄你想多了,想多了!” 谢灵均哼了一声,不理他们。段北秋嘿嘿笑了起来,和小时候流着鼻涕的傻样一模一样,刚才门口那点风流公子的神态荡然无存。 他贼兮兮地走到谢灵均背后,问道:“那个,谢师兄,大师兄呢?” 谢灵均头也不抬,一指屋内,道:“在里头生闷气呢。” “大师兄生气了?”段北秋大惊失色,“为什么啊?” 花辞树上去就给他一脚,用眼神骂了两个字,蠢货! “因为我不让他计较这件事啊,”谢灵均无奈地说,想到阮寄真黑着半边脸,又觉得有点好笑,“这种事越是计较,便愈加成为谈资。难道真让你们大师兄上御京去掀人摊子?我可不想让别人说云极山庄这点肚量都没有。” 我们云极山庄为了护短,拆人老窝的事情没少做,这点面子其实早就不要了。谢师兄你现在才来担心这个,实在有点晚。 段北秋和花辞树的心声便是如此,但他们还是不敢开口支持大师兄。门派里,大师兄之命不可违。谢师兄之命,大师兄不可违。所以,所有弟子都不敢反抗谢灵均。此与阮寄真的权威无关,只不过是谢灵均有太多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花辞树不甘心。这种事情最是烦人,好比无辜被人泼了一身烂泥。一抬头,那人骑着高头大马,在路人羡艳的目光中潇洒而去。徒留自己被周遭人指指点点,嬉笑嘲弄。 谢灵均摇摇头,语气平而缓和,并没有多少不忿之意,“我不想再多出点事端被人评论,只等风头过去再说罢。正好在庄里待一段时日。这几日的义诊可能会有些混乱。寄真这几日心情不好,就麻烦你们两个下山给我镇镇场子吧。” 一个男人在外貌比做出的本事更叫许多人知晓,的确是一件十分挫败的事情。但是若太过纠结于此,便是心性上略有不足。谢灵均虽心中略有郁气,但也还是不做太大的反应。 不过,阮寄真的反应倒是让他有些意外。那般的恼怒可在这大师兄身上少见的很。哪怕是当年被大半武林逼迫,他也不见这般啊…… 这半生都明理的云极大师兄忽然闹起了小孩子脾气,这可叫人如何是好? 谢灵均望着那紧闭的房门,简直忧愁不已。 · 谢灵均的义诊会连续几日,这是年年都设下的习惯规矩。而这几日不太平也确实叫人招架不住。后头围拢上来捣乱的人实在太多。昨日里说只见病人,就有人随便装个样子,或者干脆拿着刀在自己身上划了两道。 这等精神实在是叫人敬佩不已。花辞树就抓到这么一个。他已经成功混入了看病的队伍,正窃喜不已,然后被抓了个正着。被花辞树一拳揍在了肚子上,撂下一句话:“你既然腹痛不已,那就疼久一点,看我师兄救不救你吧。” 那人被揍得两眼翻白,口涎横流,在地上打滚。周遭耍流氓的人接触到花辞树杀气腾腾的眼神,瞬间退后三尺,不敢闹腾了。 虽说闯进去是不敢了,就有人想出些很恶心人的方式。不踏进医馆,只堵在大门口污言秽语地调戏。说得难听,还不让真有求于大夫的人进门。说想看病可以,那让谢大夫出来啊。大夫嘛,本来就是要望闻问切的。 还有些地痞流氓,干脆抬了具“尸体”放在医馆门口。说是谢灵均医死,要他出来给个说法。 这般胡闹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且越闹越大。不知前后者,跟着一起叫偿命。知道些眉目的,垫脚伸头期盼着那传说中的美人真熬不住走出来。围观者越来越多,原本一些仗义执言的都淹没在海潮一般的“出来,出来”里。 在一片嘈杂里,医馆的大门开了—— 可惜走出来的并不是谢灵均。 来人眸似寒星,质比沉渊;一身磊落清风,淑质英才,相貌也是上佳。远远看着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心道这就是那谢郎君?可又觉得不像,俊是俊,却不是美啊。 闹事的人也知道不是,口里不三不四地喊:“你又是哪个,谢灵均呢?叫谢大美人出来啊!” 乱哄哄的人也跟着起哄,觉得这不过是个玩笑,是个好玩的热闹,不看到个满意结局太可惜。 但是,只有在医馆门后的云极弟子们知道,完了!挡天挡地,依旧没有挡住他。将这杀神放出去了,靠山镇要完了。他们各个泪流满面,愧疚难当,直呼天亡我也。可也在心里期待,他能一剑解决了所有闹事的,还医馆一个清净。 他果然不负所望,那宝剑刚一出鞘,就削落了闹事之人头上发髻。手中再一转,那些人的脖子上便出现一道明显的血痕。不取人性命,却足够叫人屁滚尿流。 那些人只感觉到头顶一凉,脖子一疼。再一抹,血流如注,惨叫声瞬间窜出半里地去。可是这还没完,那人一脚踩在躺在地上的尸体。眼中是雪虐风饕,嘴中吐出九天霜寒。 “死得这般难看,想来生前做尽了恶事。便开了你的胸膛,叫人瞧瞧这心肝有多黑。” 然后不等那惨叫,一道青光雪花直插地面。趟在地上的尸体身下顿时留下一溪流尿臭。那人抖着眼珠,看着那宝剑贴着自己的脸直入地面寸许。冰凉的剑身贴在他的皮肤上,那感觉一如死亡。 这场景实在太可怕了,没有人敢说话。 那人拔丨出宝剑,拿剑尖碰了碰地上快吓瘫痪的流氓,声调毫无起伏:“滚。” 那几个削了头发,破了脖子扶起地上吓尿的同伙连滚带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是见鬼一样地跑了。原本跟着起哄的人感受到面前人那毫无保留的杀意,想跑却脚软跑不了。那杀气刺在背上,刺出半身冷汗。 躲在门背后的段北秋戳了戳目瞪口呆的师弟,说:“大师兄真厉害,气成这样了还没下杀手。” 花辞树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这几天……我们就别惹大师兄了。” 兄弟二人心有余悸地捧着心肝儿,同时点了点头。 外头阮寄真见门口的人已鸦雀无声,不敢造次,才对着方才被拦在外面不得入内的病人们说:“进去看病。” 那伙人吓得一激灵,却也不知如何反应,只是木着手脚。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赶快扶着自家病患到医馆门口排起队来。 阮寄真再警告地瞪了其他无所事事的围观好事者一眼,方收起手中青峰,消失在那医馆门后。 第73章 章 七十一·剑式 除了偶尔露出点凶残面目,云极山庄的大庄主本质上还是一个慈祥可亲的中年人。委婉地表示了一下自己一家子和荆王的不共戴天之仇后,方无应面上带笑,又继续说起一些趣乐之事。多是他走南闯北时见到的奇闻异事,许多连阮寄真都不曾听过。绘声绘色地讲来,十分有趣。 谭摇光本来因为眼前这个人一时兴起就喜欢半夜跑到别人房里揍人,心中颇是敬畏。现在又好似全然忘了这件事,兴致勃勃地听方无应说故事,听得是津津有味。 不一会儿,迟九素同段理夫妇也一并过来了。迟大夫走进来时,脸上还带着些许烦躁焦急,看到谢灵均后那焦灼便平静了下来。 斥道:“逆徒,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去拜见师父?” 谢灵均老老实实站起来,扶师父上座,口中道:“徒儿知错了。” 迟九素本就是挂念徒弟,思徒心切。偏他不是方无应那种可以随时不要脸的人,能大大方方开口说想念弟子的话。而且他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刚还没走进花厅就能感觉到徒弟和他师兄之间那种微妙的氛围。 攒了好几个月的郁气立时发作了,开口第一句就没好话。 方无应在一旁打圆场,“哎哟,九素,你凶他做什么。” 迟九素一听方无应一副维护儿媳妇一样的语气,愈发不好了,狠狠瞪了方家师徒两个。哼一声,把弟子从他师兄身边拉开,命令谢灵均在自己身边站好,不许过去! 谭摇光察觉到了迟九素瞪过来的目光,嘿然一笑,问阮寄真,“你做了什么啊,惹得你师叔这么瞪你?” 带走了他的宝贝的徒弟,而且可能不打算还了。 阮寄真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对上师叔的目光,纯直无比。迟九素哼了一声,不准弟子和他师兄眉来眼去。 那一头,叶世则终于见到了一直以来都无比敬仰的段理先生。激动之下,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紧。姚青端是最能理解丈夫心情的,伸出手悄悄捋了捋叶世则的背,示意他冷静下来。 段理听说长白叶家的少主竟如此喜爱机关铸造也十分惊讶,略问了一问,叶世则连《鲁班要术》《造物集》这等高深复杂的古籍都钻研过了,亦是惊喜无比。两人很快就攀谈起来。 叶家亲信们似乎很少看到自家少主能用那么快的语速说那么多话,神情不免都有些呆滞复杂。瞿思芳与姚青端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了然的无奈。 叶家人与谭摇光的到来似乎预示着云极山庄打开了大门,开始愿意面对世俗的侵袭。剑派药门两位弟子的归来,不仅带回了客人,更将原本已经暂时沉寂的世人目光点亮。 原本在暗中进行的事情,之后只会越来越大胆。吃了亏的荆王殿下现在不做什么,但那之后又要怎么对付方无应尚不得知。在血滴子庇护下的水寇余孽随时会卷土重来。云极山庄就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幼儿,面对的不是坦途,而是布满障碍的小路。 至于,到底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便要看云极山庄里的人能耐如何了。 接下来的几日,叶世则跟着段理讨教机关术,对着山庄里常见的几个机关赞叹不已。段理很欣赏这个年轻人,不顾脚上不便,亲自带他到处参观。姚青端则有瞿思芳招待,她们把幼棠给借走了,面对娃娃一样的小师妹,两位夫人似乎很有话题。 谭摇光跟着叶世则晃了两圈,就觉爬上爬下太累了。转头就学着方无应靠在剑台的大树根下,看阮寄真调丨教两个师弟。在傅蛟生辰宴上,他遗憾不曾见到真正的云踪剑法,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大师兄离山之前便已有叮嘱,让两个师弟好好练剑,回来时必要检查。期待着阮寄真忘记这件事,不如期待太阳有一天从西边出来。段北秋和花辞树两个除了每天带着小师妹满山乱跑,但是这剑法实在不敢有一日松懈。 可即便如此,当大师兄抽出守心站在二人面前时,两个师弟依旧是心里虚得要死。 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这就是命。段北区心里一个哆嗦,颤着手脚走了出去。他行二,怎么说都是从他先开始。 “师兄,”段北秋唤了一声,汇报起自己的成果来,“师兄下山前,我学到第二十式,现在已经会了第二十二式。” 阮寄真点头,道了一声:“不错。” 段北秋松了一口气,抬起手中的剑,“请师兄赐教!” 段北秋和花辞树的基本剑路是阮寄真教的,之后的路数也是跟方无应一招招对上来的。比之大师兄,他们学的轻松一下,最起码有人引他们入门。而且阮寄真时常会与二人对练一番,教会他们如何反应。 但是这次阮寄真下山亦是有所得,剑路之中又有了新的方向。于两个师弟而言,又是一番挑战。 段北秋从第二十式学到第二十二式,用的时间已经不算慢了。可大概是有些紧张,暴露出了原本就存在的下盘不稳的大问题。被师兄一个绕身,困住了腰腿。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剑入地上三寸,一个旋身脱开了控制。 就在他摆出了姿势,准备接下师兄下一招时,阮寄真却停下了手。 “师兄?”段北秋有点小紧张,还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阮寄真对他弯了弯嘴角,夸赞道:“这一式‘云荡松间月’用的不错。” “真,真的么!”段北秋兴奋地脸都红了,“这招是小树教我的!” 阮寄真朝三师弟看去,“哦?你教的?” 花辞树原本黝黑的脸蛋,此时都能看到明显的羞意,抖着声音,结结巴巴地说:“上次师兄说,这一招是最不拘泥于形态的。只要能脱身,怎么用都好。所以就和小秋说了。没想到,我,他……会这么用。” 阮寄真对他招招手,“你来,用你的方式演示一次给我看。” “是!师兄!” 花辞树抓起自己的剑,冲师兄行了一个讨教的礼节。他原以为师兄会和刚才一样,困住自己的腰腿。想不到阮寄真直接冲着自己握剑的手去了。电光火石之间,花辞树跃身而起,剑尖划过师兄的守心,发出一声轻鸣。 借着这一力道,花辞树整个人几乎是倒立在阮寄真的剑上。靠着那一点,真如一缕清云戏弄着松间明月。 在一旁懒洋洋观战的谭摇光,此时惊得嘴里的梨都掉了。 阮寄真收起剑,脸上的笑意轻松而明显,“这便是你的路数了?” 在大师兄的威压之下,剑术果然能在一夜之间突飞猛涨。花辞树也没想到自己竟能用出这样一个招式。整个人有点呆懵,连话都忘答了。 云极首徒走过去,曲起敲了敲两个师弟的脑袋,“不要妄自菲薄,这几个月你们练得都很不错。师父知道了,必然心中安慰。” 段北秋花辞树彼此对视一眼,极是喜悦地高呼了几声。“云荡松间月”这一招实在是太难。他们学了好久都不能达到师兄所说的“在意不在形”。现在能得到师兄这样的夸奖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 “别得意忘形,还不曾考你们下一招。”阮寄真亦是笑,拉过两个人来,“也不必一个一个上了,二人一起。不许用前十式,只许从十一式开始。” “是!” 得了师兄肯定的两个师弟此时信心大增,拿出了平日里恶作剧时才有的独特默契,与大师兄对起剑招来。 正是应了那一句“在意不在形”。哪怕他们用的每一招式都有着一样的名字,但是最终展现出来的剑路、剑意都不一样。 段北秋和花辞树的年纪还没有到,并没有像他们的师兄那样形成自己的剑风。但此时已经是初见端倪,颇有各自的风采。 对招之人浑然不觉,但是旁观的人已经是看不过来。谭摇光之前一直对云踪剑法没什么概念,此时被三种不同的剑意所逼迫,只觉胸口澎湃。幸好离得远一些,若是站近一点,必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不愧是天下第一剑法。” 不知何时,叶世则也随着方无应一起走到了这剑台之上。见此等之情状,他不免感叹。谭摇光见到他来,无比激动,“比之你家逐一如何?对了,不妨你们对战一场吧?” 叶世则侧开身子,示意不妥,“之前已得寄真指教,现在……” “哪会怎么样?这剑法就是要越切磋才越有领悟,”方无应道,“逐一剑法的精妙之处亦是别人学不来的。而我这两个小徒儿自小在山庄长大还不曾见过山外世界。必要让他们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才好。” 说罢,他招来大弟子,“寄真,来,再与叶少主打一场。” 阮寄真一个错步,制服住了两个师弟,淡定地说了一声“好。”谭摇光高兴不停鼓掌,喊道:“我方才见了那一招‘云荡松间月’极有玄妙,小秋与小树用起来竟是完全不同。世则你等会儿务必要困住寄真,叫他也用上这一招!必是精彩无比!” 叶世则被他说的眼睛一亮,心中也起了兴味,朝着阮寄真一抬手,道:“请。” 第74章 章 七十二·念徒 若能借此机会让两个师弟开开眼界,亦是好事。何况上一回在源阳,二人并未尽兴,今日再有机会当是不愿错过。 请得叶世则上了剑台,阮寄真对两个师弟道:“叶家逐一剑法名动天下,今日机会实在难得,你二人在旁好好观看,瞧一瞧是否能得出些心得来。” 段花二人自然是兴奋不已,忙点头称好站到了另一边。 阮寄真和叶世则都不是多话之人,略一礼后便干脆起剑。正是满天重云不见相同形状,叶世则明显感觉到阮寄真的剑路又上了一个台阶,愈发高深莫测起来。但他以不变应万变,招招走来,紧迫不让。 而阮寄真似也不愿相让,有意叫两个师弟瞧一瞧在与别人对战时,自己的出剑与回避。几招之间,特意使了方才对练时小秋与小树的剑术,好叫他们知道破绽与生机都在哪里。 这一番比来,当如劲风横扫,剑似流星。围观之人莫不是一口气吊着,不敢落下一眼去。 两道人影缠打在一处,忽然叶世则横剑而来,两处剑光正如猛虎下山。一阵虎哮,直逼眼中猎物而去。此一招,密不透风,毫无可躲之处。段北秋与花辞树两个不由屏住呼吸,脑中急转。心念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该如何脱身而去。 他们念转如电,却是想不出一招可以躲开的。 眼见着叶世则的困招已在眼前,仿佛已经是避无可避。可正如那大衍之道用尽四十九数之后,依旧给人留下一线生机。 阮寄真一个下滑,向后倒去,一柄守心身曲如弯月。避开那一剑横扫,云极首徒借力而起,一脚踢开递到面前的剑身。整个人旋地而起,借着几乎相同的剑路朝着叶世则反击而去。叶世则亦是一惊,向后躲开而去,两人拉开一段长长的距离。 云荡松间月。 段北秋与花辞树此时正学会了前面一半,可以完美地避开想要困束自己的力量。但是却还没有学会如何借着避开的角度,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何为“荡”也?当是要有一个巧妙的回归才是。 这一式将这一荡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迷蒙云起,月辉难续。仿若是轻描淡写的嬉戏,可在最后却将这明月光辉给尽数遮掩而去。剑式里包含着两种信息,正有一来后至一往。仅仅是一招而已,便已有了两样的效果。 旁观之人中,两个师弟与谭摇光已经是处处叫绝,拍手惊叹。至于方无应则是满意非常,与上一回出手相比,自己这大弟子的剑术似乎更加圆滑流畅。原本纵横的剑意愈发有了淳厚深度。 果然还是要与外界多多接触,才有自己不同的领悟来。 这弟子还有可以进步的地方,只要将他放出去,那便是海阔天高可任其遨游。至于那两个小的嘛,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灵性。上面有个稳重的大师兄指点,日后行走江湖当不会走进一些不可回转的弯路。 如此想来,方大庄主对自己的几个弟子真是满意的不得了。 剑台上,叶世则与阮寄真双双停手。这一次与上一回切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这叫二人都觉过瘾,竟是约定日后必要每年都切磋上一回。 段北秋和花辞树早已经跑上去,一个拖住了师兄问如何将两招剑式更完美地拼接在一起;一个则拉住了叶世则,有些腼腆地请他将刚才侧影成笼再演示一遍。 谭摇光左边凑一下,右边挨一下,发现都不理他。只好郁闷无比地走向方无应。方大庄主笑呵呵地看着这个晚辈,委婉地提出来年的武林大会他有让弟子参加的意思。正巧那赌局要开,不知谭二公子有没有什么心得可以交流。 这事情谭摇光最擅长了,想不到这云极大庄主竟是同道中人,立时引为知己。你来我往地交谈起来。 · 剑台上闹成一片的时候,谢灵均正在师父的若有楼里,向迟九素汇报他下山以来的心得体会。不管是随手记录下来的病症,还是已经验证成功的改良药方都与师父做了详细的回禀。 特别是关于青州的那一场时疫,药方病源皆做了记录。其中心得也写了好几页纸,此时正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迟九素垂着眼帘,听得徒弟缓缓道来,时不时抛出一个问题。谢灵均有时能速速答上,有时却要思考一会儿。 “好了,你将这些都整理到一起,日后做成一本汇集便好。”迟九素捧着茶杯,示意徒弟动作。见弟子垂眸整理,原本一头黑发已经变回了原来颜色。不由心想,还是这样子看着顺眼一些。 “我原以为你跟着寄真下山,再苦再难也不过多赶几夜路而已。想不到竟是一头扎进了水寇窝里。当初下山前,可不是这样与为师保证的?说了不涉险境,这可是在哄我?” 谢灵均心里一咯噔,心道:来了,来了。 许是自己和师兄的事还叫师父觉得有些憋闷。这几天,谢灵均都不曾与阮寄真见过面。乖乖待在师父这里,将堆积下来的事情都处理了才敢和迟九素说起自己在山下的经历。 只是面对师父这一问,他给师兄开脱不是,不开脱也不是。只好微有些尴尬地说:“当时……事发突然,也没有想那么多。” “为民除害我不反对,可我不满的是他把你也带进这等危险场合里,”迟九素脸上流露出不满,“寄真素来稳重,为何在这事上欠了考虑?” “不关师兄的事!是我执意要跟去的!” 千防备万防备,自家这小徒儿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迟九素忍不住地叹气,抬手摸了摸谢灵均的脑袋。 “你怎么就连反抗都不反抗一下,跟着别人就跑了呢?” 十年之前,将这小猫一样的孩子从恶意满满的谢家带回来。那么小一个孩子,乖巧聪明。窝在自己怀里,几乎都感受不到那重量。自己送他一个小篮筐,从早上到晚上都欢天喜地地背着。 迟九素早年经历艰辛,生了不愿拖累他人,一人来去的心,早将那成家的念头给绝了。只有这么一个徒儿,将他那颗死绝的心给唤活了。 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好,唯独缠师兄缠得紧。 原本迟九素不当一回事,可后头弟子表现出来的迹象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哪有这么缠着,把自己半辈子都缠进去的? 迟九素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放心。哪怕他晓得阮寄真就算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谢灵均出一点事情。但这依旧不能打消迟九素心中的疑虑与焦急。 只是,他那么多的忧心忡忡在面对弟子时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而已。 大约是师父的眼神实在太复杂,谢灵均挪到师父身边,声音轻轻地说:“没有跑,弟子还在这儿呢。师父不要担心。” “你这话说得可真是……”迟九素笑了笑,语气中似是浸润了酸意,“我孑然一身,便是死了也不过化作山灰。半世的渊源也只有你一个弟子,我不担心你,还能担心谁?” 谢灵均满心的灵秀,此时倒也听出了师父另外的意思,便问:“师父心中难道还有其他忧虑之事?” 迟九素略一沉默,将茶杯放下,才开口道:“说是也是,说非也非。千言万语,却也不过说出一句话来。你此生之路刚刚开始,日后必要经历许多。寄真是个好孩子,是良配,但他的人生并不是你的。你终是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好……” 想他曾也有一颗医治天下的心思,却在后来的磨难中变得愈发不看消磨。便是医术冠绝天下,此时的迟九素便欲觉人生百无聊赖。他自知这般不好,最怕徒弟跟随自己,耳濡目染,也生了这等萧索的心来。 年少意气之时若无一番活力,日后经历坎坷,怕是会一蹶不振。知道弟子下山后的一番经历,迟九素便知弟子与他的师兄一样有一番侠肝义胆。 但是又怕他还太年轻,慧极必伤,太早消磨了心性智慧。又或者是遇到什么危险,受了伤患等等。 迟九素这一番心实在是矛盾不已,可是面对着弟子,却也只能词不达意地略说上一两句罢了。 “师父的话,我大概听懂了,”谢灵均对着迟九素安然而笑。 迟九素挑眉,“大概懂了?” “嗯,”谢灵均灰色的眼睛里似是洒了星星,“请师父放心,我不会随波逐流,也不会太过执拗。世间该如何行走,我必有思量。便是现在不懂的……以后也会懂。” 迟九素静静听着,安慰一笑,“有你这话,我倒是放心了些。为师对你也没有何等了不起的期望,不过望你此生平平安安,不要经历我曾遇到的事情就好了。” “不会的,”谢灵均这么说,也不知是说自己不会遇见那些事,还是不会像迟九素那样消沉。 大约是吐露了心意,迟九素焦躁了两个月的心终于平息了一些。再看弟子一眼,口中便道:“话虽如此,但我依旧不满寄真领着你涉险。瞧你,日日赶路,回来时如此憔悴。这几天你也别想见他了,好好待在若有楼里吧。” 但是若阮寄真真想来见师弟,迟九素也是拦不住的。这会武功的人实在讨厌,药门师尊不免牙齿痒痒。 谢灵均瞧着自家师父一副咬牙切齿地样子,将嘴里抗议的话给默默咽了回去。师父一言不合就任性,他也是毫无办法。 “你这什么表情,”迟大夫拍了拍弟子的脑袋,“不要这么没出息!以前都是你跟着他跑,他若有心,让这做师兄的来追一追你才是。” “可是,师父,就算人来了,你不会把他给毒跑吧?” 迟九素哼了一声,将桌案上的册子丢进弟子的怀里,“那就看他功夫学得如何了。若是跑得不快,那就是丢他师父方无应的脸。等功夫学好了,再来见你吧!” 第75章 章 七十三·情浪 夜半时分,明月高悬。千里清辉正将那若有楼照得极亮,好似仙宫。此时万籁俱寂,一个清秀的身影从房里溜了出来。他脚步轻盈,窜到了若有楼的院门口,推了推门,发现大门竟然被好几把大锁锁住了。 他努努嘴,转身冲着里头做了一个鬼脸。 四周望了望,拖过来一个平日用的木桶踩上去,趴到了墙头上。院墙外面,风萧飒飒,等他的人站在万里山河的边缘,朝着人世间望着那江山如画。 他趴在墙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发现光是这人的一个背影都能叫他心跳加速。忍着胸膛里快要蹦出来的震荡,他清了清嗓子。 “外头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晚还站在此处,莫不是在等人?” 阮寄真回身正见谢灵均趴在墙头,露出一个脑袋。他的白色发丝似会发光,月光下整个人都被渡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他笑着走到墙头下,嘴里念道:“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你才,”谢灵均瞪他,“我这明明是张生会莺莺,可惜少了个红娘给我遮棋盘。” 被比作了崔莺莺,阮寄真也不恼,柔声道:“别站这么高,你下去,我上来。” “才不要,”谢灵均拒绝,手脚并用爬上了院墙,“我跳下去,你可接住我。” 说完,他就并拢了双腿毫不犹豫地往下跳。阮寄真忙张开手去接,将这活蹦乱跳的师弟抱在了怀里。 他不赞同地说:“太危险了。” “这才多高,”谢灵均满不在乎,回头看了眼,口中啧啧,“师父竟然把大门给锁了,还不止一把。这是知道你会半夜来呀?” 阮寄真微笑,“但师叔一定想不到,他的弟子还会半夜翻墙。” 大师兄话还没说完,就被师兄掐住了手臂,龇牙咧嘴地威胁,“扎你哦!” 二人打闹了一番,因心中情热,山风吹来都不觉得冷。这种半夜背着长辈跑出来,装模作样的私会让谢灵均很兴奋。拽着师兄的衣领问:“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这夕照峰上二人早就跑遍了,而且大半夜的,也没什么好看的。真要算起来,此刻这若有楼周围的景致是最好看的。不必点灯,光有月辉,便能看清四周。花草树木仿佛都披上了一层云雾似的薄纱,清冷却无比缠绵。 二人都无意跑远,不过几天不见的情人儿,光是这般站着都觉可贵,实在不想把时间放在闲逛上。 反正迟九素只说不让阮寄真踏进若有楼的大门,那站在门口总可以吧。于是,他们干脆坐在了院门口,互相依偎着看月亮。 谢灵均跑出来时穿得单薄,幸而做师兄的心细带了件薄披来。打开长长一件,搂着师弟,把两个人都笼了进来。这一刻师兄身上传来的热度,让谢灵均全身上下都暖了起来。 “叶少主明日就回去了吧,”谢灵均靠在师兄肩膀上,没话找话。 “嗯,他们要赶在开年前回长白。到时北方冷起来,便不好行路了。” “他这次来,我瞧着三师叔就很高兴。明明拄着拐,走得比我们还利索。” 阮寄真想到段理几乎可以用活泼来形容的样子,不免一笑,“天涯难逢是知己。” “反正叶少主是很高兴的模样,有来有往,我们以后去长白就有地儿住啦!”谢灵均似乎为一下解决了食宿感觉到很开心,眼睛都笑弯了。 阮寄真摸摸他的头,温柔地把人搂得紧了一些。谢灵均把脸埋在师兄的脖子里,深吸了一口气,温存了一会儿,才又说:“叶少主是来这儿看机关术的,那谭二公子又是到这儿来看什么的呢?” 谭摇光急着跟叶世则到云极山庄,也的确有他自己的考量。刀岭山庄当年与朝廷有嫌隙,一怒之下加入了南都一派。然而不管是多年的经营也好,还是对这江湖风云的观察也好。谭家早起了脱离南都的意思。 然而,刀岭既为这样大的一个门派,无怨无忧就说要脱离南都,免不了掀起一些风波。而且谭家不想前脚刚踏出南都,后脚朝廷或者荆王的招贤使就上了门。刀岭又不可能加入北盟,若处理不当,便成了被孤立的一派了。 这次傅蛟寿辰,刀岭将平日里不是很显眼的二公子派来祝寿,而不是日后默认的门派继承人,便是在表露这样的意思。慢慢脱开与白玉京原本很紧密的关系,但也是不动声色,用两边都你知我明的方式暗中进行。 然而,世事多难料。谭家人似乎不是很放心,作为第一个脱离南都的大门派,似想找个盟友来。其实长白叶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两家交情很不错。可是他们家多年不问江湖事了。两家又离得远,如果出点什么事,很难马上就能联系得上。 正巧,云极山庄于江湖现身。 谭摇光在傅蛟寿宴上与叶世则、阮寄真交好,也是表露了刀岭这边的态度。若是接下来又何等风浪,他刀岭只会默不作声,不会主动加入其中了。 谢灵均问完那一句,也不等师兄回答,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声:“这江湖可真是复杂。” “人在江湖在,而且我们也不是菩提明镜。”阮寄真道,“谭二公子为人朗阔,与之结交,倒也不错。” 谢灵均嘻嘻一笑,“这么说也是,反正我挺喜欢他的。” “当然了,只是朋友间的欣赏而已,”他敲敲师兄的肩膀,一副你放心的模样,“你不用想多的。” 阮寄真一口气儿憋在嗓子眼儿,半晌冒出一句:“话虽如此,但他说的那些东西,你不必去学了。” “嗯?学什么?”谢灵均继续笑嘻嘻地逗师兄,“你是说……吃喝嫖赌?师兄怎么知道这些不好?师兄试过?” 阮寄真额头顶着师弟的额头,用手按住他的后脑,晃了一晃,嘴里道:“贫嘴!” “还好,还好,”谢灵均笑着挣开师兄的钳制,无比开心地扑上去,“吃喝嫖赌里呢,吃喝大家都喜欢。赌呢,我已经从师父那儿要了本金来。等武林大会一开始,我就压师兄赢。到时候有谭二公子控盘,特定赚翻!” 阮寄真抱住这胡说八道的师弟,笑得无奈,“你这算盘竟是打得这么顺溜。” 谢灵均自满地一挑眉毛,“那是自然……啊呀,你别打岔,还有呢!” “还有什么?” 他仿佛没听出师兄嘴里透露出的危险信号,依旧是笑如春风,“还有这嫖嘛……” 谢灵均伸出手,真像个登徒子一样挑住师兄的下巴,眯起一双如烟似雾的眼睛,“既然有如此美人,本公子便不去看那些胭脂俗粉了。” 师弟的手指凉凉的,下巴上一点儿凉意却像一只小勾子,虚虚实实正巧勾住了阮寄真的心。怀抱里的人笑得狡黠,偏又有一份不自知的纯真。阮寄真抱着他,忽而便觉得有些恍惚—— 他今天可是来月下私会的。心上人如一轮月,入了他的怀。说他是崔莺莺,还说他乃世间独一无二。 若是自己再不做些什么,似乎实在是浪费了这般良辰美景。 阮寄真这么想着,便也有了行动。听到师弟这些半真半假的胡话,他轻轻“嗯”了一声,补上一句:“你既然这么说了,那就要说话算话。” 说完,他低下头,轻轻含住了谢灵均的唇。 谢灵均没想到师兄忽然来了这么一下,竟是呆住了。这样怔愣的一瞬间,就被人打开了口中关窍。阮寄真的吻就像是他人一样的平和温柔,细细地扫荡着谢灵均口中的每一处,一点儿也不放过。 那样的勾缠吸允,反复来回,表达出无比的情热。 谢灵均被师兄吻得不自觉抬头,承受不过来,自然向后倒去。然后被温柔地托住了脖颈,原本只是搂着他的手,此时也环住了他的腰,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拉近。谢灵均的手没有地方放,只能攥住了阮寄真的衣领。 这样的姿势终叫人为难,等谢灵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放倒在了地上。身下垫着薄软的长披,上方则是师兄那叫人安心的体温。 “灵均……” 阮寄真轻轻叫他的名字,注视着师弟的眼睛,继续低下头去。因是承受不了上方炽热的眼神,谢灵均忙闭上了眼睛。他感受到师兄的气息在唇间游移,一点一点,每一次触碰都透露出万分的珍视。 师弟刚开始的回应因为惊愕难免滞涩,而到后来则很好地跟上了阮寄真的节奏。明明是第一次的亲热,但那种水乳交融的感觉一点也不会少。 身下的人闭着双眼,羽睫轻轻颤动,银色的长发似月光铺了一地。 阮寄真那一腔冲动便愈发不可收拾。让谢灵均独属于自己的想法愈发浓烈,徘徊在脑中挥之不去。这样的情缠带来的是动作上的强硬。那吻的味道随之变了,和煦的暖风此时变成了狂风,只叫人更加难以招架。 谢灵均的喉头软软呼出一声,刺激了阮寄真心中一根长弦。这弦随着这一声响发出一阵鸣动,带动了二人已经搅动在一起的情意——仿若是深湖起了层浪,从最深处带出沉沦的颤栗来。 第76章 章 七十四·捕毒 少年初尝缠绵滋味,难免会沉溺其中,甚至放纵。幸而二人皆是晓得分寸之人,纵然再难舍难分,却也晓得及时停止。不过心上人在怀,这哪是这么容易的事情。阮寄真捧着师弟的脸,彼此轻触轻离,那等温情简直难以言喻。 二人相会时,正值月上中天,现已偏西。再不回去实在不像话。 谢灵均出来的时候翻墙略有趣味,可回去时,阮寄却不让他这般乱翻了。 “那好吧,你带我跳上去,”谢灵均争取了一会儿没能成功,便提出要师兄用轻功带他回去的要求。见着阮寄真又不赞同,他马上用了激将法,“还是说你这轻功学得不精?师伯知道了,可是要罚的哦。” 阮寄真无奈不已,“你也不怕半途摔了。” “有师兄在呢,我怕什么,快点快点!” 面对谢灵均兴致勃勃的催促,阮寄真只得答应。转身让师弟趴到背上,提气着力,在一片月光下跃上了若有楼的二楼,将人送到了房门口。 这一窜一高实在是刺激,谢灵均越过栏杆往外看了一眼,眼睛还直发亮。 阮寄真生怕他说再来一次,忙道:“你快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好吧,”谢灵均打开房门进去,转身笑眯眯地说,“你回去小心些,别被师父发现了。” 阮寄真摇摇头示意不会,正要运功离开,又停下来。走到谢灵均身边,抬手抚上师弟的脸,浅浅亲在师弟的额头上,低声道:“快些睡吧。” “嗯。” 师兄的声音低沉温柔,惹得谢灵均脸上发烫。看着师兄几个高低重新回到了院门处。他举着的那盏灯笼,在风里轻轻摆动。虽然看不清模样,谢灵均也知道师兄在望自己的方向看。 二人隔着夜色彼此凝望,过了好一会儿,那灯笼才随着主人离开,绕过通仙小径,缓缓看不见踪迹了。 阮寄真举着灯笼走下通仙小径,路过通向住处的高低不平的山台时,他忽然停下脚步,朗声道:“各位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在这夕照峰上徘徊许久才得一门而入。不妨现身,省得主人家不知尔等来历,失了礼数……” 这一番话被山风递出老远,但四周却是寂静一片,无人应答。但他也不尴尬,只在原地站着。手中的灯笼浅浅晃着,晃出一道道光晕来。 迫人的沉默持续良久,一道极其狠毒的偷袭之声打破了这摇摇欲坠的沉默,直冲阮寄真门面而来。可他却是不慌不忙一抬手,就捏住了擦过耳边的两枚暗器。那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只是从肩上取下一片落叶来。 “这等制式的飞镖我倒是不曾见过,”阮寄真将那暗器朝着飞来方向一掷,听得兵器相撞的一声,“恕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几位的名号。” 空中静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便是那阮寄真?”见少年不过静立不答,那人不屑地笑起来,“原也不过如此。” 阮寄真不搭腔,只问:“几位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大约是觉得这少年看起来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厉害,暗藏在夜色中的三个人终于露出了踪迹。前一后二,包围住了中间的云极弟子。阮寄真抬了抬手中的灯笼,漫不经心转了一圈,好像是在认清几人的长相。 这三人皆是蒙面,身形倒是差不多。眼神皆是狠毒,像是吐着信子的蛇,随时要在猎物的脖子上咬上致命的一口。 阮寄真放下抬起的灯笼,好言相劝:“三位登上夕照峰也是花了不小力气,可惜此时已经半夜,恕吾等不能招待。三位不妨原路返回,省得浪费彼此时间?” 那三人心中皆是一凌,这夕照峰着实难走。地形复杂不说,还有各种机关暗道,一个不小心就被困死在其中。难怪之前那么多人上了山之后就再无消息。 他们兄弟绕行半夜,才终于潜入此处。正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潜入,便见上头山道走下一个少年。在这江湖之中,若说起潜伏的本事,此三人必是前几位。竟还是被这人给发现了?听他所言,还绝非侥幸。 纵然极力掩饰,难道还是被他看出了此时气息起伏? 领头之人心中思量,犹疑不定。虽说这阮寄真被传得神乎其神,但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半大的毛头小子而已。难道三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 “小子莫说大话,我兄弟既然来了此处,就没打算空手回去。”领头人桀桀笑起来,“你若识相,便将之前扣留的人都给我放了。交出藏宝图,跟随我兄弟去荆王殿下面前请罪。乖乖听话,或许还能少受些苦楚。” “原来你们是荆王的人,”阮寄真敛住眼皮,似是叹了一声,“抱歉,师门得罪的人太多,一时没认出三位。” 那三人立觉怒火中烧,恶狠狠地说:“方无应犯上作乱,打伤荆王殿下!你这毛头小儿不知悔改,竟还在这里口出狂言!识相的,跪下来磕几个头,我兄弟或许还能在殿下面前给你求个情。” 云极首徒不想和他们掰扯这些有的没的,但也不见有何等不耐,依旧是波澜不惊,“不请自来已是失礼,竟还在这里大放厥词,看来三位的教养不过如此。” “小子找死!” 后二人中有一个失了耐心,欺身上来就是一掌。阮寄真跃身而起,跳上了旁边的高台。还不曾站稳当,立马接住了另一人的一记横劈。此二人配合默契,连杀不断,领头人则在旁边冷笑。眼见着阮寄真陷入困境,十分满足地被取悦了。 阮寄真并不慌乱,左右连挡,从容不迫。那二人看似步步紧逼,实际上却是被云极弟子牵着路数在走,越追击却越没有近身的可能。直到阮寄真一个翻越,跳到了二人背后,直面这三人。他一摆袍角,直言揭穿了三人身份。 “原来是化毒温家。” “哈哈哈,小子好眼力,”领头人大笑起来,声音无比沙哑难听,像是破锯子反复横拉。 这声音太难听,阮寄真皱了皱眉,“我记得温家早年标榜武林道义,最恨朝廷假仁假义。不想如今,竟是投了荆王座下效命。” “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领头人哼笑道,“你既知晓吾等身份,还是快快束手就擒。若是一不小心被废了一双招子,可是得不偿失啊。” 化毒温家以化毒掌而江湖知名。传言温家弟子从小便接触各种毒物,任其被蛰咬。又有家传秘法所练,手指之间全是各种致命的毒素。被他们碰上一个口子,都可能会七窍流血而死。除去武功之外,温家的轻功也是江湖上数得出名头的。 十几年前,武林上出了一个恶贼,专在夜半潜入别人家中,虐杀婴儿,弄得人心惶惶。便是温家一位弟子,蹲伏追凶将之缉拿归案。温家因为家传武功过于毒辣,多被人疏离。因为这件事,倒是赚得一个极好的名声。 武林中人多对他们是又敬又怕,借此为契机,他们也站住了脚跟,一跃成了传名门派。 阮寄真原不能断定他们的身份,直到那二人出手方才确定。有如此轻功在,他们能登上夕照险峰也不稀奇。而且听说温家大哥因练这化毒功夫从小便伤了嗓子,听那领头人破锣似的声音,也是一份佐证。 “我已好言相劝,三位还是不依不饶,”云极弟子拔丨出剑,冷下脸面道,“既然如此,不妨就去云极山庄的地牢里做做客,与三位的同僚一起过个年。等时候到了,再下山去吧。” 阮寄真与谢灵均不在的这几个月,当然有不长眼的探子摸上山来。多被段理的机关所困,被送到了山庄的地牢里面。云极山庄不杀他们,也不放他们。只有迟九素无聊的时候,拿几个人试药。折磨得几个人生不如死,奄奄一息,什么话都招出来了。 派出这些人的幕后主子见他们多时不回来,当然是着急的。特别是荆王这边接连失利,还被伤了腿,惹得李景元几乎快要发疯。便也不顾劝阻,派了温家这种暗地中投诚的人物。 可惜化毒手们挑的日子实在不够好,云极大师兄上半夜还在风花雪月,下半夜碰上这几个,生生破坏了一通好心情。 被山风吹坏了脑子,好言相劝不听,那便去足够安静的地方静静心罢。而且听说这化毒手乃是凝聚天下剧毒而练,若是捉住了,想来云极二庄主必是很感兴趣。 借此机会讨好一番,说不准迟九素还会开口同意让自己见师弟,再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谢灵均正在长身体,若是日日休息不好,那可不成。 这般想来,阮寄真冷冷打量着面前三人,开始盘算从哪一个下手能快些了事。那眼神冰冷,好似是猎鹰盯住了毫无察觉的猎物—— 第77章 章 七十五·玉落 二日清晨,叶家夫妇与谭摇光启程。谭摇光赖着叶家的车马过来,继续死皮赖脸地搭着回去。一路山水逍遥,好不自在。走之前还在山下牛耳镇顺了好多土产回去,说是给自家那个跟着师父天南地北吃苦的大哥改善一下伙食。 而叶世则在云极山庄见到自己颇为崇敬的大师,激动之余更是流连忘返。姚青端是个很体贴的妻子,看出丈夫的不舍,十分真诚地邀请云极山庄所有人去叶家做客。 “外子痴迷机关术,家中也多是他的自创之作,若能得段先生现场指点一二,真是修来的福分了,”袅娜如水的叶夫人拉着瞿思芳如此说道。然后又对着谢灵均说,“长白那地界其他没有什么,奇花异草甚多。你带着你师父来,暖和些的时候,让世则带你去长白山上玩。” 谢灵均笑得眉眼弯弯,说自己一定会去。 阮寄真跟在师父身边,同客人告别,但全部心思却都飘到了师弟身上。谭摇光发现他的目光,凑过来戳他袖子。 “没想到谢小大夫原是这般模样。” 谢灵均到山庄后就恢复了原来的发色,不再做伪装。刚一出现,倒把客人们都看呆了。这人实在是灵秀至极,好像就神话中的白子仙童。之前,谭摇光一直觉得谢灵均身上太违和。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正是要有这一头白发才愈显仙容。 “我家中有一幅长星化神图,正是前朝宫中大师的手笔,画得是白发童子下凡。画中人物腾云驾雾,仙气飘绕,倒与谢小大夫颇是相似。下次你要是来刀岭,我把那画送给你。”谭摇光在心里称赞了一番,对着阮寄真说。 方无应听到了,双眼发亮颇感兴趣,横□□一句:“你要是送给他,还不如送给我。我这弟子……嗯,太过实在。这东西到他手里那就是暴殄天物,给我给我才好。” 阮寄真表情都没变一下,立马拆了师父的台,“若是收了这幅画,还请师父把案头自己画的那幅给收起来吧。若是因此大受打击,师弟们还要在床前端药尽孝,实在太辛苦了。” “嗬,你这孩子,怎么嘴巴越来越坏,”方无应佯装恼怒,然后错了重点,“师弟们端药尽孝,那你去哪儿啊!” “我去给那盆山茶找买家,给师父凑看病的钱啊,”阮寄真在兑自家师父这方面的本事,是多年苦练,日日精进,“要迟师叔出手很贵的……” 迟九素在一旁听着,很给面子的笑出了声。 这小子为了讨未来岳父欢心,竟能这么简单就把自己师父推出来取乐。这不孝徒让方无应觉得胸口发塞,很是受伤。一转头,看到养的两只小的,凑在叶世则和谭摇光身边,问啥时候能去长白和刀岭玩。丝毫不在意师父被大师兄伤了心,方无应愈发觉得悲苦。 云极山庄第一次来客人,大家都挺不舍的,可说是话别许久。小幼棠第一次见那么多人,笑得好似迎春花儿般喜庆。被瞿思芳抱在怀里,姚青端都要走了还往她怀里扑。 姚青端舍不得这瓷娃娃一般的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幼棠也很给面子,啪一口亲在她的脸颊上。 看她们这副模样,谭摇光凑过去对叶世则说:“你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啊,我给小侄儿的见面礼都准备了一箱了。” 叶世则深深看了妻子一眼,走到谢灵均旁边,说了些什么。谢灵均原侧耳细听,到后面露出些惊讶的表情,看向迟九素。 迟九素似乎并不在意,冲叶世则点了点头,得到叶家少主感激的作揖礼。 · 再如何不舍,总是要告别的。其余人送到山门,方无应与大弟子则把人送到山下,打算送出牛耳镇才作罢。见着叶家车队慢慢出了牛耳镇的镇门,方无应才领着弟子往回走。回山路上二人也不用轻功,只是闲步而上,仿佛是在散步。 方无应笑呵呵地问徒弟:“昨夜捉到三只闯进来的老鼠?” 阮寄真应了一声,道:“原不想惊动师父,是徒儿学艺不精。” “剑术嘛,好好练着就行了,”方无应轻描淡写的,“不过,你为什么半夜会出现在通仙小径附近?” 阮寄真回给师父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表情有些微妙的挫败,不想说话。 看到弟子吃瘪,方无应心情大好,背着手哼起了小曲儿。可惜他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文雅玩意儿上实在没天赋,那声音实在不堪入耳。阮寄真忍了又忍,换了个话题。 “师父这些天与谭二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也无甚,不过是与刀岭通了通气,”方无应叹息道,“这些年朝廷愈发逼得紧迫了,莫说是南都,便是北盟也是人人自危。” “师父是说,朝廷要武林归顺之事?” “然也,这江湖太自由了,”方无应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这次剿杀水寇虽然不圆满,但朝廷仍旧会越来越忌惮江湖势力。来年武林大会若是再有招贤使,恐怕不会像之前那样轻巧,容易对付了。” “……刀岭山庄那边会和朝廷示好么?” “尚不知,但是铁定会退出南都,”方无应断言。 阮寄真哦了一声,“那我们云极山庄现在这么不给朝廷面子,他们来与我们示好,这一步未免糟糕。” 方无应拍了拍大弟子的肩膀,“哦哟,徒儿你蛮有自知之明的嘛,不过也不用这么担忧。谭庄主霸刀风骨犹在。听谭二的意思,是他爹看不过傅蛟这些年将南都的武林门派都当做白玉京的附庸,愈发傲慢,越来越像个土皇帝,才想退出的。” “至于朝廷所谋之事,众人多是一知半解,捕风捉影。这露了真容的云踪剑法可能更加吸引人一些。那传国玉玺嘛……” 顿了一顿,方无应哼笑:“他们这辈子都找不到了……” “为何?”阮寄真不解。 云极大庄主好像现在才想起来忘记和徒弟交代这件事,他抬手指了指徒弟的脖子,说:“当年你们祖师爷从倒霉惠帝身边捡回那玩意儿。随手放在架子上,被我和大哥不小心给摔了。师父没办法,就去找了好的玉雕师傅,把那玩意儿重新分雕了,分成了十几块。我和大哥商议,日后云极弟子每人一块。你脖子上挂着的就是……” “……” 阮寄真忽然觉得脖子有千斤重,这象征着云极弟子身份的玉牌像个秤砣一样,差点让他一头栽倒在了夕照峰的山路上。 他的脑子混成一团乱麻,好像有十几个人在耳边敲皮鼓。又好像是开了个庙会,锣鼓喧天,车马呼啸。接着所有的声音都汇成了师父的那一句—— “你脖子上挂着的就是……” 方无应放下一个窜天猴,优哉游哉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徒弟没跟上来。转身很疑惑地看着自家大弟子一脸发木,双眼无神。 “寄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回山上叫九素看一看?” “不,师父,弟子没事,”阮寄真听见自己很冷静地说,“师父,弟子只有一事不明。” “哦,何事?” “那个玉玺,真的是您和师伯,一起,砸碎的么?” “……” 只能说阮寄真不愧是方无应的弟子,在如此惊雷之下,还能保持如此镇定神色,并且神思敏捷地抓住了重点。 现在轮到方无应半晌无语地看着自家弟子。然后坚定地一点头,说:“是,是我和大哥一起砸碎的!” 阮寄真顿了顿,抬起头用很真诚的目光看向师父,问:“师伯知道您这么栽赃陷害他么?” · 谢灵均发现师兄下山送了客人一趟后,身上莫名多出一种名为自暴自弃的情绪。这种情绪他十分眼熟,一般是师伯/小秋/小花做了一些比较……出格的事情后,师兄在给他们善后时才会有的情绪。 想了想方无应在客人在时一直都挺靠谱的,就是回个山门,难道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大概是云极首徒身上那种颓丧的气息实在太明显了,小谢大夫觉得自己不能不管。水灵无比的谢师弟凑近师兄旁边,很关切地询问发生了何事。 大师兄看到心上人如水的眸子,立觉心中好过了一些。 “师兄,师伯和你说了什么?你今天回来……感觉像是看到小秋和小树放了把火把山给烧了。” 段北秋和花辞树兴冲冲跑进了就听到谢师兄这么一句话,立马愤懑地抗议。 “师兄!我们哪会做这事儿!”花辞树愤怒了,他现在是维护师门第一人,谁都不能说云极山庄一句不好的话。 段北秋立马接言:“就是!再说了,我们要烧也烧不了那么多,最多烧个大门。” 谢灵均道:“哦,我该嘉奖你们知道分寸吗?” “还成,”段北秋挠挠头,“这年岁也不是白长的嘛。” 师弟们闹成一团,阮寄真被这吵闹声活生生从怔忪的状态里拉了回来。面前师弟们那无知无觉的热闹是多么难能可贵。可怜大师兄被这群不省心的大人小辈折磨得身心俱疲,面对如此惊天秘闻,他觉得不能自己独自享用。 正直的大师兄坐直身体,示意师弟们靠过来,幽幽说道:“你们可知,近日云极山庄风波不断,乃是有人传闻我们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哦!” 面前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并非传言,”阮寄真的语气中带上些惨痛,“那传国玉玺的确是在我们手里。” 师弟们更加兴奋了,忙问大师兄这传说中的玩意儿埋在哪儿了,他们好去挖出来玩。 阮寄真点点头,又说:“传说前朝惠帝带着玉玺出逃,最后下落不明,众人寻找多年不得。其实,这玉玺是被我们的师祖带了回来,妥善保存。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怎么了?”段北秋紧张得声音都变调了。 大师兄看他一眼,语气愈发惨痛,“这玉玺竟然被……” “被?!” “被我们师父一不小心摔倒了地上摔碎了,师祖没办法就去找人把他们做成了十几块玉牌,分给后来的云极弟子一人一个,我们脖子上挂的就是!” 阮寄真用生平最快的语速交代了来龙去脉,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的师父一样像个仙人一样慢悠悠地飘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云极的长辈们发现所有的孩子除了尚不知事的小幼棠,还有一项都很沉稳的阮寄真,所有的孩子都陷入了一种十分颓唐的情绪里,连饭都没吃几口呢。 第78章 章 七十六·放人 且说云极山庄两位师兄在外风风雨雨数月,回到家中亦是不得空闲。好容易将客人们都送走了,才总算是安安闲闲地缓一口气,过起了以往的悠闲日子。 特别是冬日来临,围在火炉旁边,裹着棉被吃烤地瓜。纵然是阮寄真这般克己的人,也忍不住松下身骨,和师弟们玩闹在一处。 只除了一点,迟九素依旧不乐意让谢灵均和他单独待在一处。 那日月下私会被迟二庄主知道后,他特意跑去段理那里要求将若有楼的围墙再加高几丈。可以的话,多添百十个机关他也不介意。气势之汹汹,老实的段庄主被迟九素吓得腿都差点好了。 当初在围建的时候,若有楼的机关就是最完整最复杂的。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多添一道装置。就算迟九素执意要做,等这机关做好的时候,估计小谢大夫已经望风而逃了。至于那加高几丈的围墙—— 段理委婉地表示:除非加到与山高,按云极大师兄的本事,翻过去就跟跨门槛儿一样样的。 闻言,迟九素之怅然,无以言表。 瞿思芳看着迟九素垮着一张脸郁闷而去,叹言这山庄里的男人们都有女儿病。想叶家夫妇来此做客时,二人鹣鲽情深,姻缘美满实在不易。段夫人便想到养在身边的幼棠,慈母心肠便想到日后这小师妹的姻缘又会如何,该寻个怎样的夫君。 结果她的话还没说完呢,眼见着其他人的脸色全都变了。方大庄主一张脸青来白去,最后一拍桌子,恼怒道:“不行不行,不能嫁,以后要是受欺负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会被欺负,瞿思芳差点把这话喊出来。眼看着其他人都纷纷点头赞同方无应的话,她哭笑不得,说:“难不成,你们养她一辈子呀?” 不想她那素来老实木讷的丈夫摸了把儿子的头,说:“也不是不可以。” 即便优雅如段夫人,此时也没忍住,对着一屋子男人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总之,迟九素心难平,依旧不乐意弟子与师兄私下见面。方无应也没有帮自己大徒弟的意思,喜闻乐见地看热闹。阮寄真与谢灵均便是在众人面前,也难得说上一两句话。 不过,这闲事无话,但要事总要解决的。 比如现在,阮寄真便带着谢灵均绕到了夕照峰的另一面,在两处巨石交叠成一个天然的洞穴里,设置了云极山庄的地牢。 原本此处无甚用处,只是那些想偷偷潜入的探子们实在没地方可以关。方无应在山中翻了翻,便将这些探子全部关到了这里。每日两餐供着,也不说什么时候放他们回去。 毕竟山间,风景还是秀美的。除了刚开始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吃的东西里时不时会出现些让人生不如死的东西,这地牢也不是让人待不下去。但是,天气越来越冷了。这地方挡雨可以,遮风就不要想了。如果云极山庄的人不管,这一伙人绝对会在这个冬天被冻死。 关在这里的人除了温家那三个人,其余的人几乎都是在摸上山的时候被机关夹住,然后被在山里晃荡的云极人从机关里一身狼狈地被捡回去。这还得看此人的运气好不好,运气最不好的那个,被挂在一道悬崖边,摇摇欲坠了两个晚上才被人发现。 被段家三个弟子和段北秋从悬崖边拉上来的时候,痛哭流涕,仿到了再生父母。 大约是看到这些人有来无回,之后少有再摸上来的探子。这群人关在一起,因分属于不同的主子,难免会有纷争。围坐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人和哪些人是一伙儿的。 关到了现在,没有人来救,云极山庄的人除了送食之外少有出现。一个个都以为出去无望,整个地牢里都弥漫着十分绝望的气氛。唯独刚进来没多久的温家还不死心,就算是被封住了内力,也还是时常寻找机会想要逃出去。 昨日晚上,温家三人又在不死心的寻找出路时闹出的动静有些大。难免有人抱怨了几句,脾气大的还说了些风凉话。温家人内力被封,但那指掌上的浓毒还在。直接过去,划伤了那二人的喉咙。 那几人还来不及挣扎两下,就毒发身亡了。 原本怨声载道的地牢瞬间寂静,所有人都被吓得避开温家兄弟三尺之远。因为死去的二人死相太过凄惨,皮肉腐烂,整个人扭成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就算是同伙之人,都不敢上去替他们收尸,更遑论报仇。 温家三人大概是因为这一震慑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方向,多日的憋闷总算是有了纾解。竟是又随意杀了两人,一来展现自己的威风,二来则是挑衅云极山庄。 四人的尸体被摆放在了地牢门口,死相恐怖。月光下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里仿佛闪着幽幽冷光,没有人敢靠近过去。 二日清晨,负责送饭的杂役发现此事并上报。接着,便是阮寄真偕同谢灵均现身,前来处理此事。 惊恐了一晚上,看到阮谢二人的出现,地牢里的人哭号不已。不仅是被那四人的死相吓到,确实也因被关了太久,精神上有些失常。扑倒在地牢门前,大哭求阮寄真放他们出去。 谢灵均先是上前查看了一下那四人的尸体,那等惨相实在是叫人不忍多看。 “几乎是瞬间被毒死的,”谢灵均起身,面上浮现出不忍,“但是过程无比痛苦,才会把自己扭成这样。” 阮寄真点点头,对身后的仆从吩咐了一句。便有人带着长巾蒙住口鼻,包住手将尸体都收殓了。 “可有这四人的同门?”阮寄真问。 地牢里的人面面相觑一番,站出几个人来。阮寄真的眼睛扫过他们,淡然道:“他们身中剧毒而死,不能就地掩埋。我已着人火化,你们可将他们的骨灰带回。” “当,当真!”那几人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又忽然反应过来,“我们,我们可以出去了!?” 这一问引起极大的骚动,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阮寄真。 “年关将至,云极山庄无意继续招待各位,”云极首徒立于地牢门前,语气依旧不见波动,“只有一点,莫管你们分属何人,日后若是还这般没有规矩地想闯进来……那就去夕照峰下团聚吧。” 这话说得极是平静,可透露出的意思却是无比可怕。众人一个哆嗦,个个点头,唯唯答应。而那惨死四人的同门一时悲喜交加,竟是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从一人的絮絮的哭腔之中才知,那死者之一与之乃是亲兄弟。 此番惨死于温家毒手之下,恨怒伤悲竟不能了断。 “我地家门与你温家势不两立!”那人激动之下就向温家三人扑去,被周遭的人生生给架住了。 温家三人自知云极山庄不会放过他们,坐在角落里冷笑。为首的温宿看着自己发紫的指甲尖嘲道:“有本事昨天晚上便扑上来拼命,现在逞什么本事?” “你!”那人满眼都是恨,骂道,“你温家练这般阴毒功夫,本就是折寿折福。同支攒下的好名声全都被你三个败类败坏干净了!如今还与荆王为虎作伥,简直不要脸!” 这些话温宿三人都已经听多了,不痛不痒不在乎,只道:“对,你们最有大义了。也不还是偷偷摸摸想闯人家门派,想找那泼天宝藏然后被关在这里?自己本事不如人,装什么演什么。”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静了。皆是去看外头的云极弟子。见二人表情淡淡,并不在意他们在吵什么。一时摸不准二人态度,皆是收住了话头不再多言,深怕这二人一个不高兴,就不放他们走了。 略等了一会儿,方才收殓尸体的仆从带着四个骨灰罐过来,交到了他们同门手里。又是一阵泪雨,有为劫后余生的,也有为离去之人的。谢灵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袋子,丢给要被放出去的人。 “此药你们吃下去,半个时辰之后内力可解。” 众人闻言也不管真假,立刻将那袋子打开,将里面的药丸分吃了。一旁温宿三人对着那药袋子虎视眈眈,似乎准备随时上来抢夺。又有人将他们被收走的兵器还了过去。 阮寄真道:“我云极山庄虽无意与各门派为敌,却也不是可随意欺辱的。这一次且当一次警告,但如果还有下一次,你们就把命都留在这儿吧。” 在场之人皆是点头应是,不敢与之较劲。一时门开,被关了好几个月的人都争先跑出,只恐离坐在地上的温家人太近。然后因不知如何下山,又眼巴巴地继续瞧着云极弟子。但是阮寄真又不是带孩子的老嬷嬷,只说往下走便可。 这一群人苦不堪言,只好互相搀扶着,在萧萧寒风里摸着下山的道路。 然而那方才怒吼的地家门弟子,与另两个自称是上青派的不愿离去,说是要手刃仇人为同门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这本无可厚非。但阮寄真极不喜欢有人在云极的地界上杀人。便叫他们带温家人下山后处置,不能脏了夕照峰的地。 谢灵均不耐烦这群人的磨叽,冷道:“虞州上青与荆王殿下关系交好,温家也是为李景元效命的。我们怎么知道你报仇雪恨后不会倒打一耙,说是我云极山庄害死了人?” 上青派弟子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说:“吾等愿留下手书信物,若来日有对峙,两位只管拿出便是。” 闻言谢灵均冷笑一声,心道这群人怕是真有栽赃嫁祸的打算。又看向那自称地家门的说:“你们不是荆王的人,便叫你们做个见证好了。若是来日我云极名声有污,这账就全算在荆王头上。” 地家门效忠的乃是御京,与荆王势同水火,当然乐意之至。 “上青派的地方我也知道,若是来日云极名声有污,”谢灵均拍了拍手,嘴角挂着寒意,“凡是送到嘴里的东西,你们都小心一些吧!” 一番威胁之后,温宿三人被五花大绑交给了地家门与上青派处置。至于那三人结果如何,阮寄真与谢灵均倒也不在乎。手里拿到了信物书信就爽快地交了人。新年将至,所有的麻烦都应该在团圆节前处置好。外头的纷争再吵闹,云极山庄的师兄是不会让这些搅扰到庄里人的安生日子的。 第79章 章 七十七·疑回 “就这么放这群人走啦,”回去的路上,谢灵均似乎还有些不甘心,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儿,嘴里嘀咕着,“白费了那么多粮食……” 阮寄真微笑并不答话,只问:“温家手掌上的毒,可看出些眉目了?” 提到这个谢灵均眼睛便是一亮,竖起一根手指,摇头晃脑的,“我与师父看过了,与其说是毒,不若说是蛊。被内力催生,没入血肉。再加上运功时血速加快,亦或是被伤后惊恐之下都会加速中招。若以后被温家化毒手伤到,及时封住蛊毒上窜,逼出毒血,再吃解药便也无事。” 阮寄真闻言接话道:“原来如此,温家地处云贵边界,在蛊毒上颇有心得,也不奇怪。” “但是……”谢灵均似有些忧虑,“这种以身饲蛊的方式终难长命,且随着年岁,境界加深,练此功之人会越来越承受不住体内蛊虫反噬。终有一日……” 谢灵均行医,救死扶伤。遇到如此自折自损的武功最是不能接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只是一叹而已。 “温家的人,确实都非长寿,”阮寄真回忆了一下从师父那里知道的关于温家的事情,“而且养蛊练毒又无比艰难,能承受的弟子又十分少。十个人中若能有半数成功,就已十分不易。现在的温家弟子多习轻功,双修双绝的,则无比稀少。” “那刚才上青派带走的那三个若是死了,于温家来说岂不是极大的损失?”谢灵均立马问道。 阮寄真点点头,“确实如此。” “这可真是……”谢灵均点着手掌,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看向师兄,“方才上青派的人难道不是想杀温家人,而是想救他们?” 说完,他又自己把这话否认了,“不对!上青派的人的确是被温家给害死了,如果还救他们,这心胸也太大了吧。” 阮寄真笑眯眯地看着师弟把自己绕成一团,像一只被线球缠住的猫咪。直到谢灵均彻底把自己说晕,云极大师兄才大发慈悲地摸了摸师弟的脑袋,点清其中明要:“如果我是上青派的人,就把温家三人捆到荆王面前。要他做主,给自己多要些好处回来。” “原来如此!”谢灵均恍然大悟,可又十分疑问,“但是旁边还有个地家门在啊,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上青派把人带走吧。” “这是自然,我猜原本上青派也没打算救温家。只是当地家门点明了温家乃是为荆王效力后才有的打算。” “这明争暗斗的可实在复杂,”双眼已经绕晕的谢灵均将视线投远,见那山峦重叠才觉舒服了一些,“我是不爱搭理这些的,横竖不要牵连到我们云极就好了。” 谢灵均把脖子上的玉牌扯出来,朝阮寄真晃了一晃,“自从我知道这玩意儿是传国玉玺做的之后,就觉得还是离人间是非远一点比较好。谁晓得我们山庄里什么东西就是什么绝世珍宝。要是被知道一丢丢,就够麻烦的了。” 阮寄真笑起来,牵过师弟的手把他困在一处崖壁旁边,笑道:“师父说了,宝贝该挖的早就挖地差不多了。能分的也差不多分完了。就看我们怎么守着了。” “哦,”谢灵均的脸变得红红的,缩在师兄怀里,极力阻止着自己的嘴角上扬,“那分给你的宝贝都是什么啊。” 阮寄真笑音低沉,低下头,覆住谢灵均的唇舌,呢喃道:“你呀。” · 大雪封山,最寒冷的冬天终于来到了。 连下了一晚上的大雪,剑台上根本站不住人,通仙小径也不好走人。云极山庄所有人都躲到花厅里去了。 生了暖暖的火炉,迟九素在教幼棠和谢灵均读书。瞿思芳和丫鬟们做针线。段理拿着新发明的图纸和崔伯,还有几个弟子讨论。方无应和花辞树下棋,没走几招就耍赖坑三徒弟。阮寄真在和段北秋说下山时候碰到的事情,还有乱成一团的江湖。 说话之间,鹅毛雪又呼呼地吹起来了。 “幸而寄真和灵均在封山之前都回来了,这般冷的天,实在不适合赶路。”瞿思芳握着手里的衣裳抖了抖,招手让阮寄真过来,“你下山前这衣服就开始动了,怕你长高一直没接着做。现在来试一试,看看好不好。” “谢过婶娘。” 阮寄真接过来,躲到暖阁里面换好。再走出来,引得所有人皆是赞叹。少年人长开了身量,腿长腰细,肩挺背直,极是修长好看。 谢灵均看得有些发痴,接到师父一个揶揄的目光,悄悄地把眼睛挪开了。 瞿思芳看这衣袍穿起来的效果超过预期,满意极了。转头又叫了谢灵均来,“灵均过来,这是你的。” “嗯,好,”谢灵均也站起来,换好了衣裳出来。与阮寄真站在一起,乃是无比的登对。段夫人要的便是这样的效果,将手中的针线一放,随口道:“便是要这样才好看。” 谢灵均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是与师兄穿着同一款的衣裳,便叫他心中发甜。明明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些没出息,可抬手看着自己和阮寄真绣着同样花纹的袖子,又忍不住笑出来。 他想过很多次山庄里对自己和阮寄真的态度。许是幼年时留下的毛病,生怕别人不满意不喜欢,有一点点厌恶的眼神便叫他惶恐。虽然入了师门后他受尽宠爱,但在紧张之时,这等胡思乱想还是会出现。 然而,结果比他预想的都要好。大家对二人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变成一对相恋的情郎皆是接受了。不过是刚听说之后有点惊讶,但是看自己的眼神却没有厌恶。 求仁得仁,谢灵均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过年的时候,众人围坐守岁。好酒喝了一壶又一壶,大伙儿都醉了。不知是谁说今年的遗憾要在今年讲完,来年就要顺顺利利的。 这话还没说完,段北秋就接话了:“啊,我知道,师兄最遗憾的肯定就是没把师父那盆山茶给处理掉!” 阮寄真点头应是,承认这话倒是不假。 方无应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大喊,就算是不卖花他也发得起压岁钱。然后被两个小弟子拽着要去放烟花放爆竹。 这山巅绽开无数烟火,美得恰似琼殿仙宫。谢灵均本来看着烟火,忽觉手里一暖,便看到师兄站在自己的旁边。他心里发甜,去握师兄的手指头。又觉得不够,两个人的手指相扣,成了交缠的模样。 巨大的烟火声中,阮寄真靠近师弟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从心底绽放出来的喜悦沾染在谢灵均白皙的脸上。他点了点头,白色的长发在烛光下闪着凌凌波光。 得了应允的阮寄真脸上满是温柔笑意,执起师弟的手放在唇边轻柔吻了吻。然后在一片喧闹声中,握紧了此生的唯一。 · 御京,紫宸殿。 对于吴良来说,这里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在很多时候都是他站在一边,被他拿捏住的人跪在地上。御座上的皇帝会根据自己奏报的内容,来定夺跪在地上的人的生死。但今天却是不一样。 跪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血滴子统领的牡丹纱帽被放在一边,仿佛是名花着霜,变得无精打采起来。 有时打算好的事情都会一些不可明的原因功亏一篑,并非万事万物都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暗中扶持洪江水寇,就是因为看中他们在洪江上的势力。但是云极山庄的出现确实打乱了他原先的布置。 吴良也没有想到,那叫阮寄真的少年竟是个如此放肆的人物,能一剑覆灭了洞庭四江水寇。刚一听到这样的消息,吴良觉得这人大概是疯了。 挑拨白玉京和邓小闲的关系,让白玉京率领南都剿灭水寇原也是他的一步棋。南都势力已着人打理好。到时动作起来,不仅可以保下刘功嗣一支,还能让睿帝更加忌惮武林势力。 此时,便可以派血滴子趁机接管洪江漕运,收拢一些心思动摇的江湖门派。若能趁机壮大血滴子势力则更是一举两得。 可是谁能想到刘功嗣会因为老家被抄临时下洞庭。吴良虽然已经着令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暂时别去动傅蛟的寿礼,但人算还是不如天算。他小看了云极弟子的本事,也错漏了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最后到底是王大还是刘功嗣抢了傅蛟寿礼已然没什么重要了。刘功嗣已死,吴良原先的安排便没有了继续的可能。 幸运的是,虽然漕运没有捞着好处,但是已经上御座上的人更加忌惮武林势力了。若是他再做些安排,丢掉的财路也不是拿不回来。 可偏偏这个时候,有人上奏弹劾暗部血滴子走私火器,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甚至有暗通荆王谋反的嫌疑。那一道道证据可说是确凿无比,打得吴良措手不及。 当务之急他更需要挽回自己这个血滴子总统领在当今心中的位置,否则他那满室的宝物可就要被吞吃干净了。 第80章 章 七十八·犯冲 吴良自知睿帝将自己唤至紫宸殿,乃是还信任或者还用得到自己。这位皇帝才智并不出众,最后却在一众龙凤兄弟里登基称帝。身上有个十分显著的特质,那便是忍。忍到别人以为他忍不了的时候还不行,非得所有人都忍不了的时候,他才会算总账。 就像在徐州地界蹦跶的那位殿下,都闹成这模样了,依旧仿佛是没看见一般。 江湖上还有一帮子莽汉上蹿下跳,拿着不尊朝廷当做自己不畏强权的表现。这让睿帝很不高兴,他不喜欢不听管教的人。虽然除了刚登基时候的绞逆,之后却无明面的政令颁布。但是暗地里,却着血滴子一点一点地分割武林势力,然后慢慢侵吞。 他还用得到这位年轻的血滴子统领,暂时将弹劾吴良的奏折给压下了。不过人还是要传唤到紫宸殿敲打一番的。 高高在上的当今皇帝倦怠地看着下方的人,神情颇是玩味。历代的血滴子都是心狠手辣之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有个特点,那便是无需上位者表露明确的意思,就会痛快出手替主子去掉这些麻烦。 吴良是个聪明的人,清楚地明白睿帝几个颇为烦恼的麻烦在何处。他将自己的副手派到荆王底下做卧底,叫那自满无比的李景元越来越放肆却还不知大祸即将临头。然后江湖也是够乱的,原本北盟南都就热闹得不行。但现在因为种种缘故,原本的一致对外,也四分五裂了。 血滴子做的这些都让睿帝很满意。但是满意的同时,看不到一个最终的结果,这满意也就变得不满了——特别是吴良此人还在他的纵容下,有了一些可大可小的不该有的念头。 暗部内力也有争斗,朝中大臣们更有上奏提议要取缔暗部,废除血滴子。或许是称心如意太久,吴良渐渐忘记了原来的如履薄冰。 睿帝的一番敲打倒不至于让他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却也明白不能再像以前一般,可有可无地逗弄着当权者了。 睿帝的眼睛在这位统领大人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将手中一直拍打着桌面的奏章给放了下来。虽然年关已经封了御笔,但仍旧有如山高一般的政务要他去处置。一些小麻烦睿帝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打理,但他们都是刺入皮肤上的小刺——让人颇觉厌烦,可若要拔去就要花费大把大把的精力。 这位统领大人深得睿帝信赖,此时也应当懂得这位陛下的打算。 “侠以武犯禁,武林中人多乃莽汉,不知忠孝仁义。为了些蝇头小利,便误入歧途,”睿帝叹了一声,“皇家的事情,最忌讳便是些目光短浅之人指手画脚。你多年经营,朕也看在眼里。” 吴良不语,躬身行礼。 “于朕而言,花言巧语蛊惑皇室之人最是可恨,应当肃清……”睿帝招手示意身旁的内侍上前,一道早就誊写的旨意交了过去。 “朕的招贤令已经贴出去太久了,无人回复倒也罢了。庸人人智未开,慢慢教化便是。可偏偏有人还往着歪路上去,这叫朕实在心寒。与你的这道旨意,也无他意。只不过,该叫这些走了歪路的人回头是岸才好,”身居人主之位的人兴意阑珊地笑起来,“毕竟朕的耐心,也不是这般任由挥霍的……” 睿帝这话不仅是在讲武林中不愿归顺,还跑去荆王面前当孝子贤孙的门派,也是讲今日陷入了狼狈境地的吴良。 他颁下这道旨意让血滴子便宜行事,便是要一个最终结果的意思。吴良被人捉住的小辫子当今暂时打算轻轻放过,但若是血滴子不给一个完好的答案,那就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紫宸殿里的地龙烧得极是暖,那一顶牡丹乌纱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暖意。吴良跪谢之后从地上站起来,将这象征着血滴子最高权柄的官帽重新带回头上,依旧是那个雍容昳丽的统领大人。 只不过此时的他收起了那等温良恭俭的样子,一股阴狠的戾气从他面上闪过,让这等美貌变得极其富有攻击性。 大约是觉得这年轻人非常有意思,今上龙颜大悦,叫人退下了。旧年的年味儿已经飘到宫里来了,沾染了不吉利血腥味儿的人还是趁早出宫,莫要传了晦气才好。 · 转眼春来,万物破土而出,生机伴着春风吹来。成片成片的新芽嫩绿,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春寒料峭,山间尤其。云极山庄的人都不敢脱了厚衣裳,生怕着了风寒。 最难熬的乃是段理,他自断腿之后,每每寒冬便疼痛难耐。这等天气依旧无比遭罪。迟九素每年都会给他做疗理,今年则让徒弟上手帮忙了。 哄暖的房间里,谢灵均无比认真地为段理行针,满额头的汗来不及擦一下。终于一套完毕,他比段理看上去还要辛苦。 外头的门板响了一阵,谢灵均便收拾东西便让人进来。门打开后,段北秋和花辞树两个圆脑袋探进来。 “……我们可以进来了么?”他们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冷风给带进来。 瞿思芳招呼两个小的进来,然后没设防的被送了两枝红梅。她满脸惊喜,叫了丫鬟来插瓶,问道:“哪来的花。” “师兄带我们去山里练剑术,顺手捎回来的,小秋说婶娘喜欢。”花辞树接话,把段北秋的千辛万苦瞒住的孝心给抖得一干二净。 段北秋从脖子红到脸,瓮声瓮气的,“没,是小花先摘的。” 瞿思芳眼中发热,直说两个儿子没白养,知道孝顺了。两个小的不好意思,哄一下跑去看段理。 “爹,你好点儿了吗?” 段理拍了儿子两下,“好多了,比前几年不知道好多少。” 段北秋懵懂地点了两下头。花辞树看他情绪不对,凑过去说:“别呆了,等我们和师兄那么厉害,就去找荆王报仇。” “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段北秋很激动,“啪”一下拍在花辞树的肩膀上,疼得三师弟倒抽一口冷气儿,嚷起来:“师兄,快帮我看看,肩上是不是青了!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 “等你攒够了五个手掌印,再来找我,”谢灵均笑着弹他的脑门儿,“你们师兄呢?” “噢,刚回来就被师父叫走了。” 谢灵均点点头,对段理夫妇说:“师叔,婶娘我先回去了。热敷的药我等会儿叫药童给送过来。” 瞿思芳感激万分,她知道自己丈夫的病怕是一生难愈。但到了每年天寒之际,迟九素与谢灵均总是会先想起来给丈夫缓解痛苦。便是这等细小的关怀,才最叫人不知如何回报。 又多嘱咐几句需要注意的点,谢灵均就告辞走出了段家的院子。顺着小折廊没走几步,便看到迎面过来的大师兄。 他欢呼一声奔上前去。 阮寄真拦住扑上来的人,温柔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看见你便觉得开心,”谢灵均一笑,从师兄怀里退出来,“你等会儿要下山么?我正好要去镇子上的医馆,一起去不?” “也好,”阮寄真一点头,他正巧要去镇上收些情报信件,二人同往也很方便。 说话间,二人到了房中,阮寄真换了一套衣服出来。路上遇到崔伯,同他略说了声,便往山下走去。 山下的牛耳镇正开着集市,还算是热闹的时候,看的东西不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阮寄真把谢灵均送到医馆门口,说自己等一会儿再过来。谢灵均表示知道了,转身进了医馆大门。 在医馆里多留了一会儿,问了问近日可有短缺的药材,可有何等奇怪的病症。一切事毕,谢灵均坐在内间,翻着医书典籍开始等师兄。 结果不到小半个时辰,就看到阮寄真一脸焦急地从后门走了进来。抓住谢灵均从另外一条密道跑了出去。 谢灵均大骇:“发生什么事了?” 阮寄真护着师弟一路疾奔,“血滴子在镇上,别回头,回去要紧!” 这话一出,谢灵均何敢再多言。默不作声跟着师兄往山道里钻。可以说是什么地方难走就往哪里钻。 然而就算是这样依旧不顶事,原先阮寄真仗着地形之厉甩掉的血滴子很快就追了上来。因为不确定到底有多少人追上来,阮寄真不敢贸然与之相抗。谢灵均转出袖子里的暗器,果断地触动了山林的机关通知了山庄里的人。 几乎是机关响起的同时,二人便被血滴子给包围住了。 阮寄真简直恨极,心道莫非这夕照峰的山林与自己犯冲不成。这等情况他没有任何把握让二人平安地逃脱出去。 为首的血滴子真是在青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幸成仁。他上前一步,对着无比戒备地阮寄真道:“还请二位随我们走一趟才是。” 阮寄真根本不想和他们废话,冷静地观察着四周情况。 幸成仁看他模样,倒也不急,口中客气道:“我知道阮少侠剑术无双,此番前来只不过邀请两位去御京中做客,与我们统领见上一面便好。” 阮寄真冷道:“我们不去。” 血滴子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拒绝,幸成仁愣了一下,假惺惺地说:“少侠真是快人快语,痛快无比。既然如此,还请莫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人暴怒的声音—— “不客气你个鬼!你他娘要我把徒儿带去哪儿!!” 第81章 章 七十九·春寒 大徒弟十三岁那年断腿折骨,被自己抱回山庄的样子还在方无应眼前挥之不去。当年的愧疚与心疼事后虽都掩饰在了插科打诨的胡闹与说笑之下。可当那机关咣咣再次作响,云极庄主心中的怒火已然是克制不住。 一声暴喝响起,血滴子们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被击飞了出去。 幸成仁没想到方无应来得这么快,胸口被踢中两脚,竟半天没有站起来。 血滴子的功夫都不算低,时机又恰好,他原本有十足的把握将阮寄真二人带走。但是方无应的实力实在超出他的想象,平日里一群横着走的暗探高手像被搓着玩儿一样滚了一地。 想当初传来祝涛被方无应打伤,快有三个月不好下床的消息时,幸成仁还不以为然。觉得祝涛不过是离了吴良久了,生了那等惰怠之心。 可今天轮到自己挨这么一遭,若不是强撑着面子不好露怯,他几乎都要站不起来了。 绝对的实力面前,不服软都不行。他只得仓皇站起来,咳着满腔的血腥解释道:“请方庄主不要误会,吾等没有为难的意思。” “没有为难的意思?”方无应冷笑一声,广袖一展,血滴子们手里拿着的兵器忽然全都朝他飞去。然后在爆炸般的精纯内力中拐了一个大弯朝着血滴子们飞去。速度之快难以想象,避闪不及的人直接被捅穿了肩膀。 云极庄主满意地听到了自己想听的惨叫声,神态愈发冷漠,“没有为难的意思,拿着兵器对着我云极弟子?你们若想为难,我这弟子岂不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方庄主切莫误会!”手下重伤,幸成仁定神咬牙道,“吾等乃是抱着诚意,前来邀请两位少侠的。” “邀请他们去送死吗!”方无应已然不想听他们鬼话,转头看了阮寄真与谢灵均一眼,示意二人跟上。 余下血滴子不敢拦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走出包围圈。 幸成仁眼看着方无应等人就要走远,当下大急,不管不顾开口便喊—— “等等!方庄主!您如此嚣张与朝廷作对!难道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方无应的脚步停住了,幸成仁心下一松,站直了身体傲气道:“朝廷渴慕良才已久,吾等带着招贤令而来,还请方庄主赏个薄面。云极山庄天下闻名,若有您的表态,想来天下有识之士必会追随。届时方庄主义名广传,云极山庄一定会超越北盟南都,成为武林之首。” 这一番话后,现场气氛安静到尴尬。 幸成仁没有等来预料中的应答。他心中有点忐忑,忍不住上前一步,一声唤还没出口,就感觉自己腿上一阵剧痛。离方无应最近那个血滴子惊慌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武器是什么时候不见,又在什么时候伤了幸成仁。 幸成仁本就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如此一来竟是没撑住,十分狼狈地跪倒在地。前方的方无应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只给这一群丧家之犬留下一声十分轻蔑不屑且厌恶的—— “滚!” · 回到庄里的方无应比被揍成筛子的血滴子还要气急败坏,拍着桌子指着天骂:“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阮寄真与师弟对视一眼,从旁边倒了杯清茶递过去,“师父息怒。” “这群没人牵着就乱咬的狗,娘的,老子不和他们计较,三番五次地欺负到我头上。活得不耐烦了啊!” 这位恣意的江湖第一高手一个不开心就暴露了本性,嘴里蹦出的字儿可没有了原先的文雅,怎么难听怎么骂。 阮寄真听不下去,用力咳嗽了两声,提醒道:“师父……” 方无应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话不怎么文雅。他郁闷不已地喝了口茶,把余下问候血滴子祖宗十八代的话给咽回了肚子。 方才那一会儿虽有惊无险,但还不能掉以轻心。血滴子来此的目的,和如何应对都需要商议。略一沉思,阮寄真对着师父说:“师父,我先送灵均回去,等会儿再过来。” 此时的方无应显然是有火还没撒出来,只怕要等一会儿才能好好冷静地同弟子商量,便挥挥手示意晚辈们先下去吧。 阮寄真领命带着谢灵均走出了前厅。 回去的路上谢灵均被师兄握着手,忧心忡忡的。血滴子在这大周里就是瘟神的代称,谁碰上谁没好事。他们行事毫无顾忌,到哪儿都像是一群土匪,见门就踹。简直让人闻风丧胆,胆战心惊。 传闻里,这群疯狗的统领乃是一个极年轻的人。当初坐上血滴子统领时,靠得便是十分阴狠毒辣的手段,据说连自己的恩师都没有放过。 暗部之中并非只有血滴子这一支探子杀手,但其他皆被此人打压迫害。如今血滴子一家独大,多是此人的功劳。 数年水寇之乱,云极山庄踏足其中才发现这里头牵扯好几方势力,血滴子的重重黑影时隐时现。但他们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最重要的是云极弟子们无意往那朝堂争斗里面踏。这是云极山庄的门规。 方无应也好,迟九素也好,都是权派斗争的受害者。在教导弟子时则耳提面命,嘱咐其等绝不可踏入此旋涡里。 但不惹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 若有楼前,谢灵均的眼睛里流露着明显的愁绪,“又要出事了么……” 山风阵阵,把他的头发撩起来,遮住了谢灵均的眼睛,又很调皮地盖住了他的嘴唇。阮寄真上前一步,用手将他的头发笼到脑后,摸着师弟白净的脸颊,温言宽慰:“放心,不会是什么大事。” 谢灵均显然是觉得这话没有什么说服力。方才的遭遇,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带来的乃是满心的担忧。他忍不住握住了师兄的手,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但又怕是自己想多,说出来徒增师兄的烦恼。 师弟满眼欲说还休,阮寄真如何不知他意。一时情涌,不能自已。伸手将人搂入怀中,让谢灵均靠着自己的肩膀。 感知到师兄的安慰之意,原本的心潮起伏倒也平息了一些。谢灵均靠在阮寄真怀里,用力呼吸了几口便退了出来。 “你回去吧,师伯在等你。” 阮寄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拨了拨又飞到谢灵均脸上的发丝,柔声道:“我走了。” · 目送师兄离开,谢灵均满心寥落地转身,一抬头便见迟九素站在门口。他站直讷讷喊了一声:“师父。” 迟九素见徒弟如此脸色,神情也凝重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这等事当然是瞒不住的,谢灵均自然如实回答。 “竟到了这般地步……”迟九素凝声道。 听师父这般说,谢灵均愈发感受到事情的严重,“师父,那血滴子……” 迟九素将徒弟招到身边,说:“你之前也说过下山的时候遭到了血滴子的跟踪,甚至发现水寇的事情也与他们有关系……” “确实如此,”谢灵均点点头。 “唉,之前不曾告知你们,其实在你们下山的这段时日里,血滴子也派人上来过。” “什么!”谢灵均大惊,“他们可有为难?!” 迟九素摇摇头,又道:“并无,不过是暗探而已。但因找不到山庄大门,山里机关又十分密集。那时苏靖已经被无应救出,洞庭水寇又被寄真杀了个干净。他们似乎有所忌讳,之后便不曾来了。想不到,竟然还是贼心不死。” 听得如此种种,谢灵均便知这事不做个了结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了一下:“看来今天,我和师兄是不巧再次遇上了……” “早遇上晚遇上,总是要遇上的,”迟九素拍拍徒弟的肩膀,忍了一忍,还是说:“灵均,不管之后如何,云极山庄再次出山,只会遇到比之前加倍的凶险……” 药门庄主略平了平语气,捏了捏徒弟僵硬住的肩膀,硬下心肠,“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允许你再跟着寄真下山去。” “师父!”谢灵均惊惶无比,“我!” 迟九素无奈叹气,皱眉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灵均……” 他自然知道师父说的是有道理的。他虽有医术毒术,暗器也用的不错。但到了刀剑相争的时候就成了拖累,帮不上一点忙了。刚开始的恐慌褪去,谢灵均表情苦涩地低下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哭了。 “怎么又哭了,”谢灵均拿手掌抵住自己的眼睛,又委屈又难过。 迟九素当然晓得自己宝贝徒弟极容易流泪,亦知谢灵均心中郁闷难受。虽然会叫弟子受委屈,但他在这件事不会妥协,再不可能像上次一样,任由徒弟闹一闹就答应放人。 “好了,进去吧,”他拍拍徒弟的肩膀,“晚一些,再去与你师伯商议对策吧。” 不过就这一小会儿,谢灵均的嗓子也哑了,眼睛也红了。可还是乖乖跟在师父身后,进了若有楼去。 · 阮寄真将师弟送了回去,再至前厅时,方无应的神情已不如方才那般恼火。见徒弟来,还给他斟了一杯茶,叫徒弟过来坐。 他叹道:“简直是无妄之灾!” 在师父手里接过茶,阮寄真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师父,朝廷那边是忍不住了么?” “差不多吧,”方无应整个人向后靠去,“这开春才多久,就已经赶到这里来了。” “我还以为,他们会先去对付荆王。”阮寄真道。 “或许是想一锅烩了,”方无应拿手指敲着桌面,偏头问,“你今日下山可得到什么消息?” “不曾得到何等不对的消息。” 阮寄真从袖子里将各地传过来的情报递给师父。这个新年过的很平静,江湖上各门派都挺安静的。所以这次在牛耳镇上遇到血滴子,阮寄真还是很惊讶的。简直可说是骤然发难,叫人措手不及。 方无应翻着手里的消息,左右看来倒也没瞧出什么。思量了一番,对徒弟道:“你写递暗号出去,叫我们的人先盯紧已经投靠荆王的门派的动静。若有一点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是,徒儿这就去办。” 第82章 章 八十·雷雨 今年的这个春天的风似乎总裹藏着些许血腥气,远远扑面是一股奇异的甜,待近处来便叫人郁郁犯呕。 云极山庄的暗信往所有据点发出去,然后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信——果然不止是云极山庄一家遇到血滴子们。 因为是刚开春开年,辞旧的忙碌刚告一段落,各门派气氛都还松散着,甚至还有许多亲友互相做客。血滴子忽然上门,确实打了个措手不及。 武林与朝廷的关系微妙,除了云极山庄外,其他人上门皆是先礼后兵。开口客客气气,若是遭到拒绝,就是威逼利诱。像幸成仁这样直接动手的,却是不曾。 想来这血滴子统领是看云极山庄不顺眼许久,连表面功夫都不愿维持一会儿。 若说他们上门的目的,倒是说的明明白白。依旧是老话,招贤罢了。要这江湖门派乖乖归顺于朝廷,任由朝廷驱策。自然是有答应的,但大多数门派都还以为是像之前一样,不过是面子上说说,言辞倒是毫不客气,拒绝得干脆倒也罢。 自然也有人察觉不对劲,小心翼翼地周旋着,把这些煞神给小心送出门去的。当然也还有人当着众人的面,将血滴子骂了狗血淋头,说是朝廷走狗云云。这么说的人,自不止是看朝廷不顺眼的,大部分都还是已经投靠到了荆王座下。 不管怎么样,在天气彻底暖起来之前,凡是叫得上名号的武林门派,血滴子都前前后后皆已经上门拜访过了。 各路消息真真假假地飞起来,随着春天的风沙吹得欢畅。 方无应看着从各地送来的消息,皱眉不止,“这江湖又要乱了,说不得又是一场绞逆……” 他将手上的纸条放下,取过桌上的毛笔急急手书了一封,交给了大弟子。 “你带着这封信,立刻去一趟归雁盟去见贺飞白,将所知之事悉数告之。他这些年在朝廷与武林之间来回奔波,好不容易换得些许太平。若是这江湖纷争又起,一切皆是白费了。” “你问一问贺飞白可有阻止之法,绝不可让血滴子先下一手。”交待完事情,方无应来回踱了几步,又觉得不放心。直起身道:“不行,我得去趟白玉京。” 阮寄真接过师父的信,郑重放入怀中说:“事不宜迟,徒儿今夜就下山去。” 看着徒弟沉稳的脸庞,方无应有些内疚。这孩子从风雨里回来还没有多久,就又要再次去历经世辛。这叫他这个做师父的很是不忍。 他伸出手,在徒弟的肩膀上拍了拍,却又不知说什么。喉头滚动了一番,才道:“消息带到后,最迟一个月,不管有没有回复必须回来。” 他与方无应同时离开,这山庄便暴露在了危险之中。若是心怀不轨之人再次来犯,这里不知能抵挡多久。 阮寄真捏了捏拳头,应了一声是。 一个月已经是极限,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云极山庄陷入危险的境地。 又再核对了一些消息,阮寄真回到房中简单拿了些行礼。犹豫了一番,他还是往若有楼走去。 这一回,谢灵均并没有像上次一样提前得到师兄要下山的消息,正在院子里替迟九素煎药。看到师兄一副出门打扮,慌得他险些踢翻炉子。阮寄真先一步上前将师弟从那晃得东倒西歪的火炉边拉开,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谢灵均管不得这么多,一把抓住了阮寄真的手,“又要下山去了?” 在若有楼里,阮寄真从来都是克制的。但这次却也没管那么多,直接反握回去,点点头说:“这一次……不能带你去。” “我知道,”谢灵均的声音低落下来。忽又想到什么,贴近过去急急地问:“师父给你的九命丹,你带上了么?” 还不等阮寄真回答,他又匆匆将人拉到了药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常备之用的药物自不多说,保命的神药不要命地往师兄怀里的塞。 阮寄真无奈地将怀里的东西放到一旁的柜台上,将谢灵均拉到自己面前,捧起师弟的头。果不其然,他的眼睛已经红成一片了。那红色蔓延至眼角,涂抹得十分委屈与忧虑。 “我就知道……”云极首徒叹了一声,将师弟搂进怀里安抚,“师父担心武林有变,着我去归雁盟寻贺盟主,一月内必归。我和师父不在,你需得照顾好北秋辞树他们……不要担心我。” 谢灵均在师兄怀里靠了一会儿,抬起头,“一个月你真的赶得回来?” 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寻求一个肯定答案的渴望,阮寄真摸了摸他的眼睛,点点头。 “你不要想太多了,”他把旁边的瓶瓶罐罐推过来,“药我自然带着,但不要这么多,与我几样常用的便好。” 纵然还是不甘心,谢灵均也只好一边捡着药瓶一边嘟囔:“若是我当初也学武就好了。” “你若是学武现在更不会让你去,当是留在庄里保护好大家。”阮寄真把药瓶子收到包裹中,叫师弟不要太过思虑,“还有,你真的别想太多,其实只是送个信而已……” 说到如此地步,谢灵均心中纵然再多不安此时也只能收了起来。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此时正是征和十二年春,十几年后再次从朝堂里翻滚下来的一场武林浩劫刚刚露出了它一点恐怖面容。谢灵均忧心忡忡地替师兄收拾所需的药物,然后开始了难熬的等待。阮寄真连夜下山,日夜兼程赶到津卫时,这里正响起第一声春雷。 时归雁盟盟主贺飞白之子贺弘始终记得,那一位后来被武林称作了“孤云剑”的云极首徒剑裂云霄时的风采。 何为剑胆琴心,何为风华磊落。 如果说剑平洞庭是他这一生传奇的开始。那在这一场叫人措手不及的武林浩劫里,他展现出来的侠之钢骨,便是日后每一个人提起他都带着敬畏带着仰慕的原因。 但现在他带来的并不是一个让人开心的消息。本来在一根蜘蛛丝上摇摇晃晃的安平,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贺弘也不会想到,北盟南都的赫赫威名在这一场灾难里,会消亡得那么快——恰似大厦倾颓,倒若废墟。 · · · 春雷响起,带来一场润如酥的雨。贺弘的练剑被打断,只得走到廊下去躲着。他有点着急,祖父贺潮盛过一会儿会过来考校他的武功,若是不能让祖父满意,怕又是少不得一场训斥的。 贺潮盛忽然对孙子这么严厉,与那阮寄真倒也有些关系。实是云极大弟子的名声太盛,叫这较劲了一辈子的老人家很不甘心。 自己比不过姬云海,儿子又比不过方无应,那孙子总得比过阮寄真吧?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可怜了贺弘都快娶亲了还要被祖父一天到晚拎着耳朵骂。 贺弘拿着手里那柄据说是当年与姬云海对战过的绝世神兵,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气。 就随着他的叹气,面前的雨也越来越大。贺飞白去外头宴友了,一时也回不来。祖父训的那些话,他都快背下来了,届时忍一忍也就算了。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练剑,便想着借着这个由头躲到书房里去,看看书也好。 这般想着,他打了一个哈欠,慢悠悠地转身。便见自家的一位客卿穿过了游廊,顶着一头雨水狼狈地来禀告。 “大公子!云极山庄的人来了,求见盟主!” 贺弘的瞌睡虫瞬间就没了,瞪着眼睛问:“你说谁?” “阮寄真,云极山庄的阮寄真!” “你确定没有看错?”贺弘还是不相信。 那客卿急了,他是跟随贺家父子去过白玉京,见过阮寄真的。怎么可能会看错?拍着大腿急切地回话:“大公子,真没看错!他现在正在前厅,盟主不在,您去见一见吧。” 贺弘有点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按说他比阮寄真大了几岁,不该是这般木讷模样。贺飞白不在,理应是他出门待客的。 于是,他匆匆去房里换了身见客的衣裳出来,赶去了前厅。 归雁盟的少盟主赶到前厅时,阮寄真身上的雨水还不曾全干,难免有些狼狈。如此怠慢,不是他归雁盟的待客之道。原本有些紧张的贺弘此时也来不及说什么客气话,叫下人赶快备热水过来。 “不必,”阮寄真示意不用麻烦,对贺弘抱拳道,“冒昧上门确有要事,敢问贺公子,贺盟主何在?” “父亲出门宴友尚未归来,阮少侠若有要事,可与在下说。” 按说贺弘本乃归雁盟少主,告诉他自然是可以的。但阮寄真倍感此事严重,还是觉得当面告诉贺飞白比较安稳。他眉头略一皱,又道:“此事事关重大,乃与朝廷血滴子有关,还请贺公子无比将贺盟主叫回。” 血滴子一出,贺弘立马知晓事情的严重性,神情郑重起来,“请少侠宽坐,在下立马叫父亲回来……”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便传来一声十分洪亮,却又带着几分奇怪不满的声音—— “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孙儿不配和你云极山庄的人说话吗!” 第83章 章 八十一·归雁 来人气势汹汹,在座之人皆不曾预料。 贺弘没想到一向躲见他人,只在后山一心求剑的祖父忽然来到了前厢。而且这说出的话实在是有些严厉,非是待客的正常模样。他忙站起来,对阮寄真满是歉意地表示:“少侠请勿介意,祖父并非是这个意思。” 阮寄真觉得眼前这瞪着自己的老人家有些莫名其妙,得贺弘一提醒,便是懂了。这老人必是前归雁盟盟主贺潮盛。与自己祖师爷常在七剑峰上论剑切磋,好似一生都不曾赢过。且姬云海的走火入魔似乎与之有些牵扯。 但因为方无应一直说没有证据,不得妄加揣测。不过与徒弟略提了提。当年的事情便是方家兄弟都不曾亲眼目睹,所以其中真相到底如何,竟也无人知晓了。 然而这位老人家给阮寄真留下的印象倒是微妙。如一个一点就炸的爆竹,好似随时准备上来打一架。但又想是否自己方才的确无意间冒犯了这位老前辈。遂行了礼,做得解释:“还请前辈不要误会,在下绝无冒犯贺公子之意。只因兹事体大,必见贺盟主一面……” 不过他话还不曾说完,便被贺潮盛尖锐地打断了。这位老人的笑声讥讽,并不加掩饰:“你一介小辈,能有什么大事求见北盟的盟主。” 这话一出,贺弘无比尴尬。 他知晓祖父似乎和云极山庄不怎么对付,特别是近些年来的不满尤甚。只因这几年归雁盟的威望大不如前。内部本就岌岌可危,出现了分裂。上一届武林大会,贺飞白又因旧年的一些私事与长白叶家有些可大可小的矛盾。 反观云极山庄刚一出场便是光芒四射,引人瞩目。又和叶家关系极好,叶世则那般冷淡的人,都愿意为这云极大弟子撑腰引路。对比之下,两家反差极大。这不免叫好胜心极重的贺老爷子心中憋闷。 想到年轻时与姬云海的相争,原有的愧疚与心虚,也在年年的不忿之中,变成了偏见。看着云极山庄愈发不顺眼。 听到这话,阮寄真表情一默。确定了这老头子就是有事儿没事的找茬,他也不愿意搭理了。面向贺弘问道:“请问贺盟主什么时候能回来?事关武林安危,还请贺公子务必催一催。” 贺弘对祖父眉毛胡子一起飞的表情很无奈,只得温言安抚客人,“还请少侠稍候,我已经派人去请父亲了。” “多谢贺公子……” 见阮寄真对自己视若无睹,贺潮盛难免觉得不愉。 其实他本来不是来挑衅的。真只是听说了云极山庄的弟子上门,抱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过来瞧真人的。 然后只不过一眼,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极其风流的人物。 贺潮盛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感叹:感叹那多年的老对手后继有人,羡慕此自己没有这样出色的继承人。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比过姬云海。 后生可畏,他感慨万千,正不知该如何开口。结果听到阮寄真的说辞,那点疑人是非的小心思就不断扩大,以为阮寄真看不上自己的孙子。想到自己多年失败,样样比不上,心里就不痛快了。 人一冲动说出的话便不怎么得体。然后他看到阮寄真最后决定不搭理自己,他越发不开心了。那种无视的态度他很熟悉,一般贺飞白与贺弘不愿听自己多话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等神情。 “哼,小子狂妄,”贺潮盛恼怒起来,“你既然自称是云踪剑法的传人,想来有点本事。今日便叫老夫来试你一试!” 这一句话落,便是一掌朝着阮寄真打去。贺弘大惊失色,下意识便去拦。可是他的速度哪跟的上自己的祖父,眼睁睁地看着贺潮盛逼近了云极弟子。 虽知晓些往日恩怨在里头,但阮寄真秉承教养不与老人家争弄口舌。而且他千里迢迢而来,连口茶水都来不及喝上,便是要将朝廷有变的消息告诉归雁盟。结果正事没说上两句,旁边这老人家一直纠缠不清,他此时也有些恼火起来。 一个游龙步阮寄真后退至前厅花苑,忍耐了一番,他道:“贺老前辈,在下携家师书信而来,乃是因朝廷有变,血滴子暗动。此事牵扯甚大,需与贺盟主商量。若您指教,不妨待此事结束后,晚辈再奉陪?” 这话乃是将贺潮盛看做了无理取闹的人,这叫傲了一辈子的贺潮盛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罗里吧嗦,胆小多事!”他扔下这八字,运起掌力毫不客气再次袭来。那表情似是再说,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阮寄真。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是圣人也忍耐不得了,何况阮寄真从不是以德报怨的人。 这一掌云极首徒显然不打算避,只见他脚下用力,稳固下盘。一股精纯之力如海潮一般涌现上来。凡是在场的会武功的,都被这一幕所震撼。还是这样小的年纪,竟有如此内力! 而还不等众人惊叹两声,贺潮盛与阮寄真已然对上一掌。澎湃的力量炸裂开来,将院子里的园景掀了个七零八落。 贺潮盛感受到少年对抗上来的力量,向后跳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一掌他当然不曾使出全力,可阮寄真已经能完整地扛下来,已经叫他惊愕不已。 贺弘对着眼前一幕叹为观止:他总算明白祖父日日叫自己勤加练剑是何原因。敢问天下年轻一代中,有谁能接得住贺潮盛正面一掌?他已经呆了,连上前阻止都忘了。 “爹!” 门口传来一声怒喝,贺飞白脸色发青地站在门口。他接到家中传信就知事情紧急,结果一进大门看到自己老子欺负一个小辈,这可真是丢尽了脸面。连忙开口喝住了贺潮盛的动作。 贺弘因这一声喝,方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惊得跳起来跑到阮寄真身边,“阮少侠!请勿要怪罪!祖父,祖父不过是痴迷此道,想,想要再见一见云踪剑法的精妙……” 说着他略责备地看了祖父一眼:哪有别家晚辈一上门,你就喊打喊杀的?眼见着儿子孙子都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着自己,贺潮盛下不来台,哼一声就甩袖走了。 阮寄真此时心中很是不愉,但也不打算说什么,不过摆一摆手。 贺飞白头疼不已,只盼着这一茬赶快过去,便速速去与阮寄真交谈起来。云极弟子此时已经颇为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贺飞白将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又把方无应的书信取出来,递给了归雁盟盟主。 听到阮寄真描述的事情,贺家父子已然是惊讶。再一看方无应的书信,二人的脸色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贺飞白起身皱着眉走了两步,似无比艰难地方抱拳道:“实不相瞒,少侠所说之事,吾等乃是一无所知。” 阮寄真眉头一跳,快速问道:“是北盟一无所知,还是归雁盟一无所知?” 贺飞白的神色愈发艰难,喉头滚动了几番,才咬牙含恨道:“是归雁盟。” 这便是归雁盟的难处了。 贺飞白主张江湖行事也应该有法度,不可滥杀私斗,但是却不愿意成为朝廷爪牙。这些年他为了维持局面已经十分辛苦,但架不住盟中的门派纷纷离心。关于血滴子的事情,他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朝廷摆着招贤的名号,但是却绕过了归雁盟。这无非是在说明,归雁贺家早已不得朝廷信任。或者说他们觉得贺家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更愿意使用另外一种比较有效的方式。 贺飞白万万没有想到,这般重要的消息竟是要千里之外的云极山庄派人来告知自己,可见归雁盟的地位沦落到了何种尴尬的境地。 辛苦维持的和平马上就要被风雨摧垮,贺飞白徒然生出无限挫败感。若非是一身坚毅死死撑住,怕是早已踉跄倒地了。 “血滴子是不会和人讲道理的,”贺弘已然大急,温厚的脸因为急切而发红,“父亲,我们应该怎么办!” “莫慌,”贺飞白安抚住儿子,转头问阮寄真,“不知方庄主有何打算?” “朝廷派出血滴子乃是为了铲除异己,少不得又是一场绞逆,”阮寄真的语气平稳,清晰道来,“而这异己当中,一是投靠了荆王的,二便是不愿效忠朝廷的。贺盟主经营多年,当知北盟里到底是哪些门派符合这两个条件。” 贺飞白有些苦涩地点头应是,阮寄真却好似没看见他的表情,又继续说:“因北盟威名犹在,血滴子当不会先对北盟出手,最危险的是南都。家师已经前往白玉京,欲和傅城主商议。但是……家师与傅城主之间……颇有恩怨。想来,我师父的话,傅城主不会全信。” 上一次绞杀武林的调停是顺势而为,但这一次不过暗中稍稍露了点苗头。方无应和傅蛟之间似敌非友,白玉京又有自己的打算,方无应的话傅蛟要是能信五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还请贺盟主派人去各门派,先探寻消息,再多劝说他们。此时此刻不要再与荆王扯上关系。白玉京那边,也请贺盟主写信请南都多加防备。” “当前也只能这么做了……” 贺飞白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叹气。阮寄真亦知他的难处,垂眸不言。这不过都是一时之计,能起到的作用特别有限。按照血滴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行事风格,将来一场恶战必是少不了。但是这次血腥之事,能晚一些便晚一些吧。 说完这一番话,阮寄真已经疲累至极。他连续赶了许久的路,一刻也不敢耽搁,能撑到现在已经极度不容易了。贺弘在一片察言观色,此时立刻叫人带阮寄真去客房休息。 见着云极弟子眼中满是不放心,他保证道:“父亲会立刻派人处理这件事,还请阮少侠放心!” 第84章 章 八十二·荒影 话虽如此,但是阮寄真内心一片焦灼,着实难以忍受。留在归雁盟这几日,眉间思虑之愁,不得掩饰。 贺弘为此总是出语宽慰,说归雁盟快马已出,很快就会有消息回还。可这话说来,他自己都不是特别有信心。谁又能保证得到的全部都是好消息呢。 如此等了五日,终于有陆陆续续地消息传来。 其中相信归雁盟所说的,不过三四家。另有武当少林等底蕴深厚的门派,因立威百年,暂时没有人敢上门寻衅。回信中言语客气,也还是谢过归雁盟好意,防备起来。但另有打算,或者置之不理的自然也不在少数。 朝廷招贤使年年都上门,每年来的人都不同。你云极山庄与归雁盟说是血滴子,便成血滴子了?将传信置之不理的大多都是这样的想法。觉得这不过是危言耸听,不必理会而已。 阮寄真当然晓得会是这样的结果,众人的反应他也在预料之中。血滴子这一招不可谓不恶劣,就是要看着云极山庄察觉到腥风血雨,但拿着整个破碎的江湖毫无办法。纵然云极山庄再有能威,也不可能救下所有的门派。 此时在这江湖上,苏家,叶家,刀岭,落霞这四家与云极山庄的关系倒是不错。幸成仁带人出现在夕照峰后,云极这一边就已经暗中去信相问了。除了叶家与刀岭的消息还不那么明白,苏家与落霞都已有回信。 朝廷的确是派人上过门。但苏家刚从一场浩劫里逃出来,元气大伤,似乎难以恢复。血滴子想做什么也没有明目张胆,留下些看似同仇敌忾实在威逼利诱的话到也走了。而落霞山庄则无比幸运,血滴子上门的时候,宁家父女临时外出,貌似暂逃过一劫。 阮寄真将得到的消息略一分处,倒也略知了一些内情。因为北盟的门派与朝廷亲近一些,哪些已经投靠过去,或者投靠荆王的则更容易分辨一些。江湖上对云极山庄的看法比较隐晦。因为实在太过神秘,至今仍以试探为主。 若无利益连动,实在很难叫别人相信。 云极弟子不可能每一个都去通知劝说,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已经是仁至义尽。所期望的,只有借北盟南都的影响力,叫各大门派不要掉以轻心。 因为记挂师门安危,阮寄真无意在北盟多待,还是决定早些返回。贺弘听说后,不免有些失望。贺家老爷子第一天给这位贵客留下一个无理取闹的印象,叫这位万事求全的贺公子十分愧疚,便想着一定要阮寄真对归雁盟的印象好起来。 这几天便日日来找人,招待起来无比客气。 阮寄真虽不喜欢贺潮盛,但对贺弘印象不错。此前他接触到的人多是意气张扬的人物,如这等润物细无声,确实少见。觉得此人身上虽没有贺飞白那样的大气宣威,默默无声但也温润柔和。 相处起来,倒也十分畅心。 可贺潮盛那一边却是很不一样的心情。云极弟子上门第一天,他去捣了一番乱,惹得贺飞白很是不高兴。盟里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却对老爷子的举动很是不解。特别是阮寄真说出自己的来意后,大家不免觉得老盟主愈发糊涂了。 贺飞白知道自己父亲心中有病,一起子往事装在心头半辈子不敢述于人前。特别是当年的老友一个个离去,留下他一个迟暮英雄,愈发心境难顺。可一个晚辈急匆匆地上门为武林安危而来,你倒好上去就是一通寻衅,这叫别人怎么看归雁盟。 所以这一次,贺盟主也忍不下去了,到了父亲房中再三强调,叫贺潮盛不要再去为难阮寄真。 贺潮盛原本觉得自己那一处挺丢人的,便也自觉没有出现在人前。结果儿子一来,他心里又开始不服了。说什么北盟南都,武林安危又和他云极山庄有什么关系。派一个孩子过来是看不起谁。 见着父亲这胡言乱语,蛮横无理的病又犯了,贺飞白是叹气都来不及,只觉焦头烂额。丢下一句让他不要再生事,满脑门官司地走了。 心里头那点不对劲儿爬上来了,贺潮盛坐不住。时不时去阮寄真的住处晃荡两圈,看到自家孙子与阮寄真交好,耐下性子偷听一二句,发现二人完全没有往剑法切磋上讲。这叫他又急又怒,直怨贺弘不争气。 若是这般懒散下去,怎么比得过人家。 终于在有一天晚上,贺潮盛叫人把贺弘叫了过来。 听到祖父叫自己,贺弘的脑袋都大了,脚趾头想一想都晓得祖父要和他说什么。真是万般不想去,却非去不可。硬着头皮到贺潮盛面前一站,见他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副高深莫测,贺弘心中大呼倒霉。 果然,一见孙儿过来,贺潮盛便是一句:“来得这般晚,如此拖拉,日后怎成大事!” 贺弘虽腹诽不已,面上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赔罪。贺潮盛满意他的态度,但脸上的表情依旧不放,只问孙儿这几日都与阮寄真说了些什么。 “与阮少侠说了些北方的风土人情,”贺弘回答道。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也说了些现在武林大势与安危。” 贺潮盛皱眉,抬高了声音,“就说了这些?” 其他也无甚好说的啊,又不熟。贺弘不解,迟疑着:“难道……还要说别的么?” “当然是问云踪剑法了!”贺潮盛怒其不争,直接点明。 知道祖父的痴病又犯了,贺弘心中道一声果然,无奈劝道:“江湖皆知云踪剑法独属云极山庄,又有何好问?而且,在孙儿看来,我们的归雁决并不比云踪剑法差……” 贺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贺潮盛激动地打断了—— “你懂个屁!”这位老爷子满脸涨红,双眼瞪出火来,“若是比得过,比得过,那些年我何至于!” 回忆起旧年耻辱,强烈的自尊心叫他说不完接下来的话,站在原地狂喘粗气。 贺弘被祖父这粗鲁的言辞吓了一跳,低下头默然不语。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与祖父起争执,因为后果肯定是不欢而散。而且这老爷子若是一口气没撒出去,只会更加折腾。这点痴病是贺潮盛的死穴,怎么都碰不得。 那么多年了,他与贺飞白劝过说过,但老爷子那点意难平闷在心里那么多年还是排解不开,他们也毫无办法。 贺潮盛被自己这一下气得不轻,眼红脖子粗,猛地一拍桌子,指着孙儿道:“你去将姓阮的那小子给我叫来!” 见老爷子开始发病开始无理取闹,贺弘也不沉默了,直接道:“阮少侠明日要清晨起程,现在已经睡下了。祖父,还请不要叫人以为我归雁盟都是无礼之徒。” “你放肆!” 疯魔之下,贺潮盛竟也有了一两分六亲不认,朝着贺弘就劈来一掌。贺弘平日里被贺潮盛督促着,此时正是机警,后退一跳多开来。 “祖父缘何对云踪剑法念念不忘?莫非是有觊觎之心!”贺弘也有些恼怒,这么多年平白受的冤枉气儿也够多了,实在是不想再哄着了。“正是因为嫉妒成狂,祖父您才多年无有突破,难道您不明白么!” 贺潮盛猛地被戳破心事,怒不可遏,狂哮一声就朝外冲出。见他离去方向,贺弘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提一口气也追了上去。 归雁盟的人大半夜被一阵拆房子的声音吵醒,惊慌之余,他们发现声音是从客院那边传来的。便是无人提醒,大家都知道贺老爷子怕是又去找云极弟子的麻烦了。 贺飞白处理了一天盟中事务刚刚躺下,听到外面的喧闹,起身问怎么回事。守在外头的侍卫战战兢兢地过来禀报,叫归雁盟盟主好一阵气怒。忙匆匆穿上衣服,朝客院赶过去。 阮寄真夜半熟睡,忽感耳边一阵霹雳杀气,脚踢床杆堪堪躲过一掌。危机之下取过守心就是一挡。见来袭之人竟是贺潮盛,他也无比惊讶,奋力将攻势推了回去。他窜出房门,站在外头很冷静地盯着贺潮盛。 云极弟子的声音仿佛是结了九天的寒冰,他问:“贺老前辈这是何意?” 少年执剑,衣衫单薄,发髻微乱,赤着脚站在夜风里。这般模样却不见丝毫狼狈。这等清姿与几十年前的一个人重叠在一起,叫人分不清这头顶月轮这么多年是不是只对一个人青眼有加。 贺潮盛被眼前一幕刺激得心绪起伏,眼角瞥见自家护卫匆匆赶来,劈掌夺过一剑,恼恨道:“姬云海!这一次我一定要打败你!” 第85章 章 八十三·横祸 贺老爷子几十年深厚功力在身,癫狂之下又将阮寄真认作了姬云海。嫉恨之下出手毫无保留,竟死要杀人了一般。云极弟子学武以来,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情况。偏这交手纯属无妄之灾,他光是防御就已经无比吃力,心中更是恼怒憋屈。 贺潮盛此时神志不清,看阮寄真节节败退,还以为是那姬云海已经比不过自己,狂喜之下出手愈发狠辣。 阮寄真提着守心挡了十几招,虎口都蹿麻了。客院已经被二人的真气毁了个七七八八,贺潮盛一掌拍在客院小亭的柱子上,直接弄塌了小亭,惹得无辜之人四下逃窜。贺弘原想上去拉住祖父,可是那二人的动作实在太快。一方不大的院子里,他勉强追上一两步,又被甩开。 疯起来的贺潮盛六亲不认,看到贺弘仿佛不认识一样。一边针对着阮寄真,一边甩脱开孙子的阻挠,干脆一掌劈在贺弘的背脊上将他震出老远,抱着柱子咳嗽不已。 被逼到山穷水尽之处,已然是避无可避。阮寄真猛提起一口真气,守心剑在手中轮成一弧明月朝着贺潮盛的正面迎上。冰冷的剑气从贺潮盛的眼前堪堪划过,激起他的一丝神志。原本眼前那张属于姬云海的脸终于融碎,依稀变成了另一个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是贺潮盛已经认出面前的人不是姬云海,手里的招式也收不住。那滔天一掌朝着阮寄真的胸口就拍了上去。纵然云极弟子早已防备,但那爆涌的真气还是将他掀了出去,直直砸在地上。 这胜利的一掌蒙蔽了贺潮盛略有些清楚的神志,他仰天狂笑,嘴里胡乱喊着“姬云海你也有今天!”然后狠狠甩了一把手中的剑,对着阮寄真又一剑刺来。 贺弘惊呼一声,想也不想,用尽了全身力气扑到阮寄真面前,想用自己的身躯挡下这一剑。若是这剑伤到了阮寄真,那归雁盟与云极山庄的关系将会落入冰点,永远都不得挽回了! 然而这狠辣一剑终是没有刺到二人身上。千钧一发时刻,贺飞白终于赶来,一掌劈在了贺潮盛的手腕上。阮寄真和贺弘他认不得,但儿子的脸他还是认得的。趁父亲呆愣之际,贺飞白拽着他的手腕甩了出去。贺潮盛一个踉跄,终于慢慢清醒过来。 神志慢慢回笼的贺潮盛睁着一双因情绪失控而差点走火入魔的眼睛,满脑轰鸣。他看到那名叫阮寄真的少年趴在地上,勉强撑着这自己的上半身。脸色发青,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眼前这一幕与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奇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当年与自己切磋论剑的那个人也是这样,真气窜行,脸色煞白地倒在地上,已然是走火入魔之状。而自己就是这样站在不远处,呆愣无比地看着,最后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贺潮盛没有向自己的好友伸出援手,掷其于危险境地而不顾。从那以后,他再不敢出现在世人面前,躲在归雁盟里成了一只缩头乌龟。 而到了如此时刻,被江湖人都抱着拳恭恭敬敬道一声前辈,可奉做武林泰斗的年纪,他的做法依旧如多年前一样的恶劣。下作到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延绵了几十年的后悔愧疚将继续折磨着贺潮盛。 他原地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一步。 “爹!”贺飞白逼退了自己的父亲,正扶着阮寄真给他运功疗伤,眼角见到贺潮盛又有上前的意图,忙大喊一声喝住了他。 贺潮盛被惊到一下,嘴唇哆嗦,开了又合上。似乎想说自己并无恶意,又说不出口。 周遭的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嘴上不敢说,内心却都在腹诽不已。直道老爷子的癔症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平日里拿盟主少爷发火也就算了,现在竟直接打伤了上门的客人。可怜见的才十几岁,便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怕是以后都会留下些毛病吧。 现场静寂一片,无人敢擅自动作。贺潮盛比之上一回略有进益的地方大概就是没有逃走,而是等在原地,候着阮寄真的情况。 幸而贺家武学的归雁决不是什么阴毒的功夫,没有像温家那样的剧毒。但一股汹涌霸道的内力直入肺腑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好长一段调息过后,云极首徒从原来的面如金纸变得稍有人色,但依旧是颓唐灰败。他的胸口里好似塞了一个窜天猴,满身乱窜,激得胸口疼痛无比。 贺飞白替阮寄真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不能排解他体内乱窜的真气。满头大汗的贺飞白自知与父亲的武功差距极大,但若不及时调理好,云极弟子的半条命交代在了归雁盟,叫他如何去见方无应。 贺潮盛在旁边期期艾艾地看着,眼见着儿子内力不支,终于不肯磨叽了,接过儿子的位置静坐抱元,竭尽全力替阮寄真疏导起内力来。 就这样坐到了天亮时分,打进阮寄真体内的真气终于不再汹涌,而是融于他原本的内力当中。这样的速度已经是十分迅速了,若是其他人无有三天不得动弹。贺潮盛一边疏导一边在称奇,直道这云极弟子果然非是一般人物。 待天色方初,奔涌在阮寄真喉头的一股血腥气终于淡了下去。他因伤势难熬,整个疗伤的过程都紧闭着双眼。待此时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了,才睁开了眼睛。结果刚呼吸一瞬,便觉胸口疼得厉害——果然是内伤还不曾好。 贺飞白看他的神色依旧不对,忙道:“少侠还是在归雁盟多留几日,最起码要等这内伤好了再走才好。” “对,寄真你还是多待几天吧。”贺弘也一旁接腔。 可是若想内伤痊愈起码要半月,阮寄真一颗心全在师门安危上,让他在这里白等肯定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贺潮盛这位疯癫执拗的老人。 捂着胸口勉强站起来,也不撑什么好脸色,直言道:“不必了,我今天下午就走。” 说完也不看贺家人,直接入了房内,将房门给关上了。 贺飞白此时又羞又愧,当然说不出挽留的话来,只得叹气。吩咐下人暂时不要收拾客院,不要打扰到了客人休息。看了一眼儿子,再看一眼满面羞愧的老父,深叹一口气甩袖走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做出这样欺弱之事,想想都觉得没脸,贺潮盛跟着儿子进了书房,言道:“飞白,不能就这么放着阮……阮寄真不管吧,还是叫他留下吧。” 贺盟主此时实在恼怒,也不再控制语气,“你叫人家怎么留?只怕是看你一眼,伤势都要加重几分!” 被儿子这样说得一噎,贺潮盛说不上话来。他又不能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懊恼不已地坐在一旁,拼命叹气。 贺弘觉得这事实在荒唐不已,别家弟子好心好意上门提醒武林安危,得不到感激也就算了,还被这样窝囊地打伤了。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归雁盟在江湖上当真是抬不起头来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赞同祖父的说法。 “父亲,现在不知寄真伤得多重,应等大夫看诊过才好放人离去。若是因此留下什么伤患,与云极山庄也不好交待啊。” “我如何不知此道理,可……” 阮寄真此前便与贺飞白说过自己不会久留。这次前来除了报信之外,他更要知道的便是北盟之中有多少门派已经另奉他主。方无应不信血滴子出马就只是为了铲除异己,云极山庄一定是他们针对的目标。 现在的门派还不过刚刚露面,经不起太长时间的针对。能帮下一家便是一家,这样才不会让云极山庄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所有的计划里,可不曾有阮寄真被莫名其妙打伤这一层。 “弘儿,你去阮少侠那里一趟,务必请他留下调养伤势,”贺飞白已然决定,哪怕是被指着鼻子骂也得把人留下才是。 至于贺潮盛…… “爹,这些日子你还是不要再出现在阮少侠面前了,”贺飞白道,“待他伤势好了,我便与你一起上夕照峰赔罪。” 贺弘看祖父一脸委顿,忽觉老爷子也十分可怜,不免有些不忍,上前一步道:“还是我去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贺潮盛猛地站起来,“难不成还叫一个小辈替我受罪不成!” 这话说得无比威武,可贺飞白却是不买账。心道:若是真有这个担当,那四十年前你便去与方无应赔罪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罢了……”贺飞白实在是觉得心累,挥了挥手,“弘儿你扶着你祖父回去吧。” · 且说,阮寄真遭受这无妄之灾,躲在房中调息疗伤。又再静坐半日,才觉呼吸畅快了一点。那一掌实在是重,若刚才无人从旁协助,他大概连坐都坐不住了。 原本定在今日的行程莫名被耽搁,他心中也是焦灼。不知师父是否已经从南都回去,若是没有,整个师门便处于无人看顾的状态。要是血滴子再次上门,当真是无比危险。 这样一忧虑,阮寄真只觉胸口一疼,压下去的真气再一次翻滚上来。 他心中焦虑,连运气调伤都没什么心思,只想着早日回去。念及此处,阮寄真从包裹里翻出了谢灵均给自己备的药。这名为灵犀丸的东西本就是调配来通气血的,且放了一味极珍贵的药材,对培元很是有好处。 因药材太过珍贵,总归制了两瓶。谢灵均几乎是用强硬地姿态要师兄带上的,大有阮寄真不拿着,他就不让人走的架势。 一味灵犀吞服下去,还有些凝滞的气息果真好了许多。阮寄真穿好衣服,提起包裹佩剑推门出去。外头正巧没人,他也不想客气地做什么告别,绕到马房边取了自己的坐骑,就从侧门走了。 等归雁盟的人领着大夫到了客院,阮寄真已经飞马离开老远了。贺弘心中又是一阵悔意,忙去叫了几个人,匆匆追了上去。 第86章 章 八十四·涛近 且说谢灵均在师兄下山后,便十分心不在焉,每日数着日子等人回来。堪堪熬过了七日,便觉日间漫长,实在寥落难度。迟九素见徒儿这模样,也知不可解,唯独等人完完好好地站在面前了,这相思病才痊愈得了。 这一日又是依门望月,不过瞬息而已,但谢灵均觉得自己已经等了许久了。 这般干等实在是无趣,谢灵均在山门处略站了一会儿,便回到师父身边,问今日可还有事做。晒草磨腰配粉,今日之事皆已了毕,实在没有什么好做的。 迟九素叹一声无,谢灵均失望地应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房间,百无聊赖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心想若是此时睡过去,能睡多久,将这等缓慢的时间给打发了去。 这般想着便昏昏欲睡过去,不巧偏又做了噩梦。 梦里的师兄被人一件捅在胸口上,血流如注。谢灵均扑上去,拿什么都堵不住师兄胸前的那一个窟窿。眼泪和血流了他满手,谢灵均哭着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睁眼见自己还在房中,枕头被哭湿了一大片。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抓起旁边小桌上的茶壶猛灌了一大口,仍觉心跳激烈,久久不能平静。 谢灵均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这一小憩没让他休息好,只带来了剧烈的头疼。 他正缓着气儿,若有楼的铜铃响了。迟九素站在楼下叫弟子,要一起去前厅。谢灵均在二楼探出一个头,应了一声。谢灵均的肤色实在太过白皙,一点儿变化就瞧出不对来。为了不叫其他人看出异样,凑到特意牵引过来的山泉池边抹了好几把脸,才同师父一起下去。 到了前厅里,才知道是方无应传回来的信,说事情被想象的发生得快上许多,已经有门派遭了血滴子的暗算。白玉京那边的态度暧昧不明,不曾给个实际结果。方无应现在奔波在各大门派之间,寻找一些幸存者。 另外的便是朝廷的动向,据说新年的第一场朝会,便有御史弹劾荆王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暗中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等等。网罗了三百多条罪证,逐一上奏。然而还不算完,那御史还没说完呢,立马就有人跳出来说这御史是被人贿赂了冤枉贤良。 惊得朝野如一个炸开的油锅,吵成一片。当今震怒,自然下令彻查。然后便查出了段家与苏家遭害的事情。 武林剿杀水贼不慎让逃脱的七个水贼竟也出现了。邓小闲将当初荆王是怎么派人接洽,又给了多少好处让他暗中偷袭苏家,劫持苏靖的事情在负责调查的三司面前抖落了干净。这件事自然是引起哗然一片。而邓小闲在证词中的一句“可从方家宝藏中分得一分”将暗里追寻良久的前朝遗物推到了人前。 然而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当初几个一起参与了段家灭门案的门派也站了出来。将荆王为了夺取名剑武陵春,如何污蔑段理调换了陨铁,上门强抢不成,又如何烧掉了段家的事情说书一般给抖落了出来。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要知道,当初方无应上门讨要公道的时候,这几个门派可是横着脸一派不认的。而且当初参与这件事的帮凶全被方无应给料理了,可以说是死无对证。这朝廷到底是给了什么好处,竟叫他们愿意做出这等“浪子回头,痛改前非”的戏码来。 荆王一方负隅顽抗,直言此乃污蔑。负责查案的刑部官员不慌不忙上前说段家现在正得云极山庄庇佑,而那苏靖被救下后也在白玉京调养,是真是假只要请苦主上京一问便知。 还不等睿帝表态,又有官员表示,徐州民风彪悍,荆王在野多年,少不得被一些暗藏反心的江湖门派蛊惑,做出些逆君犯法的事情。荆王是连先帝都夸赞过的聪慧骁勇,当是忠君爱国的,罪魁必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蛊惑之人。 这一番真真假假,褒贬不明,却也将当今的意思传达了出去。至此,方家宝藏,江湖绞逆就全都连城了一根绳子,上头拴着好几只蚂蚱。其中这云极山庄就是他们盯着的,最大的那一只。 但是荆王那些意欲造反的证据是确凿的,今上虽然大度地要蛊惑荆王的元凶还皇弟一个公道,却也不能对谋逆这等大事坐视不理。但睿帝愿意给皇弟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下令着逆王进京陈罪,同时下旨捉拿那些“不怀好意”的武林人士。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起来快得吓人,不带一丝丝喘口气儿的机会。睿帝憋足了劲儿要一箭三雕,准备了好多年,春雷一声响终于隆隆地砸下来。 “那些跟随荆王的门派,怕是要遭殃了……”段理将这些加急的密信递给门中之人传阅,叹了一口气。 迟九素拿手指点点桌面,道:“怕是已经遭殃了。” 小辈们各自垂首不言,方无应与阮寄真已经出去近三个月了,迟迟不归只怕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而现在云极山庄与这场风暴靠得太近,若二人不及时回来,光靠现在几人便是撑不住了。 “苏大侠现在得白玉京护佑,要想将他请上京该是有些难度。只是铸义你……”迟九素笼住眉头,“怕是会被当做软柿子来捏,驾着你去御京诉冤情了。” 段理冷哼一声,嗤笑道:“诉冤情,然后逼着大哥将自家的东西交出么?他想得美!” “这实在太奇怪了,”花辞树满脸不解,“师父说过,那所谓的宝藏大多是方元帅备下的军需,这么多年都已经烂成泥,早就不能用了。为什么他们还这么盯着不放啊?” 段北秋拍拍师弟的肩膀,解释道:“就算是军需不能用,但是云极山庄这么多好东西都在。师叔的药,我爹的剑,还有师父的剑法,哪一样不是宝贝?到时候他们指着说这都是方家宝藏,就算你有一万张嘴也没用啊。” 小花师弟立刻气红了脸蛋,拳头握得紧紧的,“这!这简直就是明抢!” 摸了摸师弟锵起来的头发,段北秋点点头,“就是明抢啊……” 谢灵均问:“师父,师叔,你们有什么打算?” “当下正不知无应与寄真及时能归,那帮子强盗什么时候会来,”段理咬牙顿了顿,方继续说,“按我说,当是将妇幼都送下山去,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话虽如此,怕是有人早在牛耳镇里盯着。只等我们一露面,便派人劫持,”迟九素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山中机关全开,能抵挡多久?” “只要不是联营火烧,倒能撑住一阵子,”段理算了算山中与庄中的面积,用手比了一个数字。 迟九素说:“若是万不得已再这么做吧,这也是底牌了。无应身在江湖消息会更灵通,想来也会马上赶回山中,我们暂时不必如此悲观。” 这乃是正理,怕的便是麻烦还没到眼前,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段理一手一个,按住了段北秋和花辞树,严肃道:“若是……这山庄机关都抵挡不住,你们就带着庄里其他人从后山的小道离开。必要护住你们娘亲和幼棠的安危,可知道了?” 段北秋和花辞树皆是重重一点头,大声说自己知道了。 迟九素看着师侄,又转向自家徒儿,“你也是如此,听到了么?” 谢灵均不说话,迟九素提高了声音,“听到了么?为何还不如你两个师弟干脆!” “嗳,九素,不要这般凶他嘛,”段理在旁边劝了一句。 “我何尝想,”迟大夫又一声叹,“这孩子从小被我和他师兄宠着,溺着,养成了半身小女儿的娇气。我总是担心他立不起来,若再不严厉些……唉!” “唔,师叔,谢师兄是在担心长辈,才不愿走的,”段北秋见机道,“不到时候,我们也不会走的嘛……” 云极山庄是他们的家,若非真的毁了,谁愿离开这里。 而迟九素也是因为看到弟子这多日精神不振,心中不免发急,一时说了重话而已。他摆摆手,叹息道:“罢,是我心急了。” 四人正说着话,崔伯的儿子崔友胜匆匆赶进来,急切道:“师父,迟先生!庄主与大公子回来了!” “当真!”众人闻言皆是喜悦。 可是崔友胜脸上却没有笑容,“大公子受了很严重的伤!迟先生,你赶快过去吧!” 这话音还不曾落,谢灵均就已经冲了出去。 阮寄真是被方无应背着进门的。背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匆匆包扎而已。面无血色,昏迷不醒。看到这样的师兄,谢灵均险些没有站稳。但是他还是很奇异地冷静了下来,找了个地方让方无应把人放下来,解开那匆匆包扎的绷带,检查情况。 他一心专注于当前,自然是没有看到同方无应一起回来的其他人。 段北秋站在门外,抬头喊了一声:“哎呀,摇光哥哥,又见面了。” 谭摇光形容有些狼狈,担忧地看了看里面,才对段北秋扯了扯嘴角,“小秋,小树,好久不见了。哦,对了,这是我大哥。” 站在谭摇光旁边一个高大的男子,气质刚烈,与背上那把大刀很是契合。正是谭摇光的大哥,谭天权。小秋和小花并不被他吓到,只是好奇地打量了此人一眼,又看向谭摇光,问道:“你们怎么和师父师兄碰上的?” 谭家兄弟对视一眼,惭愧道:“其实……寄真是为了救我谭家才受得伤……” “什么!”云极弟子惊呼一声,又忙互相捂住了嘴。 “的确如此,后来又遇上了这位前辈相助,我们才顺利脱险。”这路上的事情有点复杂,谭摇光简单说了一句,然后指向从刚才开始就很安静地站在门口的男子。 此人脸上带着斗笠,一时叫人看不清面容。可无端地,花辞树便觉此人十分熟悉,忍不住盯着瞧。男子见花辞树一直看过来,忽然动了动脚步。忽然花辞树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越睁越大,仿若极度不敢相信。 只见这人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对着已经傻掉的人微笑了一下。然后满眼慈爱地看向花辞树—— 他说:“赤那儿,你长高了。” 第87章 章 八十五·朔日 赤那儿,那是花辞树还在草原上的名字。在戎族如沙暴一般含混的语言里,这名字的意思是被遗弃的狼崽。在草原上,只有很少的人会这样正经地叫这个名字。在花辞树没来中原以前,他都被叫做小奴隶,小畜生。 虽然,面前这个男人,他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但是花辞树是不会忘了他的。因为对这个人的记忆,是可以延续的。 热意爬上了花辞树的眼睛,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晏伯伯……” 方晏一看花辞树的个头就知道这小子在这儿被养得极好,双目炯炯有神,但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戾气与焦躁。心中欣慰,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花辞树的头。 方晏方清乃是双生兄弟,长得几乎是一样,但气质迥异。方无应更加的张扬,方晏则更加内敛,带着些许草原苍茫之意。他突然出现在中原,正是在草原上收到了中原朝廷对云极山庄不利的消息。 于是日夜连奔从昆仑关外赶回中原驰援师门。 直到朔阳境内,两路人马缠斗在一处。此正傍晚时分,两边杀得是昏天血地,极是凶狠。眼见着一方隐隐不支,忽然从旁边窜出一道清风,加入战局。方晏没想到这样一个扭转局面的人物竟是个半大的少年,不由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这少年剑术光华盛放,将那蒙尘横扫一尽,实在抓人眼球。方晏在旁看了一会儿,眼睛一亮—— 这分明就是云踪剑法! 想到自己那弟弟曾写信来,欢天喜地地告诉自己,收了一个如何如何优秀的徒弟等语。一算年纪,恰好对得上。 二话不说,方晏飞身加入了战局。 有了两个人的助阵,原被追杀的那一方渐渐缓过气来,竟能举刀反杀。就在快要将那一伙人打退的时候,方晏见到那少年忽然身形一窒,明显是内力滞涩的模样。就只在瞬息之间,一道便砍在了少年的背上。 这一道极深极狠,少年瞬间面无血色,但仍旧反手一剑将伤了自己的人当场捅杀。同时,方晏的救援也到了。 一番血战,总算是逃开了包围范围。一众人破开一道口子逃命而去。他们中间的伤患是不少,可没有人敢停留去找大夫,只能随意包扎一番继续逃命。方晏拿手一探,清楚地感知到了怀中少年体内翻滚奔涌的内力。这股力量如此突兀,绝非是少年自身的。而且,正是这股内力撑涨,少年背上伤口的血液流失得愈发快了。 待马车上的人略介绍了一番,方晏才知他们是刀岭山庄的人。至于这少年,那名为谭摇光的青年却是不肯详说。方晏略一摆手,言明自己知道少年是云极山庄的人。现在朔阳留不得,不如直接将人送回去。 谭摇光便是这么打算的,同自家大哥略商量了一番。谭天权便掀帘子出去,指挥着刀岭山庄的弟子借道朔阳,往川北牛耳镇而去。 半途上,方晏倒是想给阮寄真调息。但他背上的伤实在有些重,方晏不敢随意动作。止住血后,又给喂了个保底固本的药丸子。盯着人呼吸浅浅地睡过去,直照看了一夜。 谭摇光也是担心阮寄真的安危,却不知道面前这带着斗笠的男人是何来历。他看上去没有恶意,对着阮寄真又很是关切,想来认识的人。 可现在是特殊情况,实在不敢轻易便掉以轻心。万事未明之前不敢多问多说,他只得憋着一口气,难安地守了一晚上。 因后有追兵,刀岭的人不敢耽搁,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跑到了牛耳镇的外头。缀在身后的追杀势力眼见到此愈发不管不顾,干脆露了真身来举刀就砍。上演了一通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杀人放火。刀岭山庄许是遇上云极山庄便幸运无比。方无应正巧便在牛耳镇内,袖做长剑,杀将出来。一伙贼子有去无回,全做了路边的花泥。 谭摇光看到方无应简直就像是看到了救世的菩萨,打着滚扑上去,用生平最简练的语言描述了一下所有事情的经过。然后指着自己的马车,告诉方无应受伤的阮寄真在车里,还有一位神秘人在照顾着。 方无应一手挥开车帘子,看到这神秘人也是一愣。然后满脸怪异,不敢相信地笑起来。他指了指车上的人,又瞧了瞧外头。手一挥催促着众人赶快入城。 入了牛耳镇,刀岭幸存下来的人分作了两路。一路被带去云极山庄开在山下的医馆处理伤口,另有人安排他们的食宿。而方无应则背着自己的徒弟与另外三人一起登上山门。 · 谭家兄弟是怎么也想不到,原来还有这样一位高手与云极山庄有这般深切的关系。谭天权乃是刀岭未来的掌门人,性格比弟弟靠谱许多。可自己的亲弟弟出趟门忽就认识了其他门派绞尽脑汁也凑不上关系的云极弟子,还得幸为刀岭留下了一条活路。一时之间,他看谭摇光的眼神都变了。 云极弟子也没想到,传说中的真正意义上的师伯,远在草原遥望天山的方晏会突然出现在中原。他与方无应长得一模一样,气质又很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段北秋这个人来疯一下子就认熟了。 他扯着师弟的袖子,极力压低了声音问:“小花儿,是师伯,是师伯对吧!” 花辞树僵硬地点点头,连师兄叫自己小花都没注意到。 还不等方晏说话,房门便打开了。方无应弹着袖子从里头走出来,众人围上去忙问情况如何。 “背上一道外伤看着恐怖,以九素的医术必然是无虞,”方无应道,“可是他体内的内力反复冲撞,竟一时平息不下去。” 方晏沉思道:“这内伤也是奇怪,只要有人去牵引便能慢慢平息下来。但如果一运功,便又会出现。想来师侄受伤已经很久,但因为曾调息平复之后不见复发就以为已经好了,实则却是不然。” “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无应附和了一句,“还是要等人醒过来再说。” 话落他转向站在一旁的谭家兄弟,额首道:“两位受惊了。” 谭摇光立马站直了,嘴里念着没有没有。谭天权躬身诚意道谢:“若是没有云极山庄的相救,我兄弟二人怕是凶多吉少,大恩难言谢,请方庄主受我兄弟一拜。” “这倒不必,”方无应一抬手给拒了,皱眉道,“我本以为血滴子会先针对明面上已投靠荆王的势力,想不到竟然连刀岭都……” 谭天权的双眼中尽是怒火:“年前便有朝廷招贤使到了山庄里来说项。年年都如此,父亲也并未在意。直到收到了贵派的传书才知事情严重。父亲原以为以南都的身份还能拖上一阵子,安排庄中弟子疏散,却想不到……” 想不到天降横祸如此之快,甚至来不及反应。谭天权带着弟弟,与一部分弟子历经艰险才逃出升天。而刀岭庄主为了掩护两个儿子留下血战,此时乃是生死不明。 以刀岭的武林地位都受此劫难,血滴子之疯狂难以想象。 方无应略想了一想,忽问道:“谭大公子,令尊有意退出南都之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这……”谭天权迟疑了一下,谨慎地说两个字,“极少。”心里不免在想,难道方无应是在暗示自己庄里出了内贼。 谭摇光明白哥哥的想法,偏头对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两兄弟便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然而方无应却不是这个意思,他担心的是血滴子有意孤立云极山庄。凡是与云极山庄交好的门派都会先遭殃,本就人人自危的江湖只怕更不愿与云极山庄扯上关系了。思及此,他不免担心起长白叶家的情况来。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惊动了心思不一的几个人。迟九素满手血污,黑着脸走了出来。看到方无应也不等人问,怒极一指,狠道:“你这大弟子,迟早一天要被你害死!” 这话砸地有声,众人不由惴惴。方无应回念一想,苦笑道:“九素此言真乃拨云见月,道出根本来了。” “没有同你开玩笑,”迟九素不满方无应这话哼了一声,忍着满肚子火气,将阮寄真的伤势说了出来:“你当庆幸背上的刀伤不曾伤及脊椎,否则日后恐怕连路都走不了,只能瘫痪在床。不仅是背上,他的肺腑也有损……” 众人惊愕:“肺腑也有损?” “嗯,”迟九素皱着眉,“他胸口还有一个没有消散的掌印,便是伤及肺腑的元凶。” “可是,追杀我们的人里面没有人用掌啊。”谭摇光高声道。 方晏点点头,“确实没有。” “那便是之前收的伤,”方无应的嘴角下沉,脸上的神色不好,“我倒要瞧瞧是谁敢这般伤我徒弟。” 见自家兄弟是真怒了,方晏拦住他,全其平心:“这事等师侄醒来便知,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提他将体内之状调息平复才好。我担心那股内力再这样潜伏下去,于师侄的根基不利。” “的确,”方无应按捺下心中焦灼,询问迟九素何时可以开始疗伤。 “现在灵均在里面照顾着,还是要等人醒来才好。这几日,不要拿事去烦扰他。拖着这样一具随时会出问题的身子奔波,都不知该说他底子好,还是太相信我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此一番语又引来方无应对徒弟的内疚,遂引着客人往别处去。走之前千万拜托了迟九素一定要治好自己的大徒弟。 “行了,我知道,”迟九素对他一挥手,“就算是为了灵均,我也会治好他的。” · 谭摇光没想到自己再次来到云极山庄会是这般模样。他上次离开之时,心中还抱着将刀岭山庄发扬光大,成为武林第一世家的想法。如今一场风雨,竟是这般快就将这念想给毁了去。 父亲生死未卜,家族子弟四散,叫着富贵公子连笑容都难以维持。 方无应见谭家两兄弟神情萎靡,自知不是商议事情的好时候,便叫人安排房间让他们住下,待缓一口气再做打算。 “可是……”谭天权刚开了口,便被弟弟拦住了。谭摇光朝着云极山庄的人略拱手,道:“多谢方庄主,我兄弟先告退了。” 谭天权不明弟弟刚才为什么拦住自己,不让自己说话,“摇光,你为何拦着我?” 谭摇光心中叹气,知道自己大哥醉心武学,为人不那么圆滑颇有些耿直,人情世故上并不是很通。平日里刀岭对外的往来,大多也都是他来负责。谭二公子曾与父亲委婉地提过,大哥这般日后怕是会得罪人。 哪想老爷子毫不在意一挥手,说谭天权这样就很好,难不成都学的如傅家两个儿子一样狡猾才好?哪才引人生厌。而且江湖人嘛,谁拳头硬谁就可以说话。 这一番说辞让谭摇光心力憔悴,只得默默退出。 “大哥,人家云极山庄的大弟子为救我们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再毫不客气地请人家帮我们追查父亲与弟子下落,未免……” 见着弟弟脸上无奈疲惫的笑容,谭天权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写在了脸上。 “大哥不妨先去休息,待精力养足了,我们再想办法,”谭摇光提出自己的建议,“我们还有弟子幸存,自家的事怎么说也得自家先想办法才是。若实在不行,再去求方庄主帮忙吧。” 谭天权惭愧道:“摇光所言有理,我这做兄长的反倒是乱了阵脚,叫你操心了。” “这本是我该做的,”谭二公子深呼出一口气,“此一难还未结束,还请大哥务必保全自己。我不善武功,拿不起家中的鸣鸿……刀岭日后所有的希望此时全在大哥身上了。 第88章 番外·世扰(三) “所以,你到底是在生什么闷气呢?”谢灵均随手摘了一颗狗尾巴草去扫师兄的脸,“我都没有那么生气……” 阮寄真闻言不语,将师弟搂在怀里亲了亲额头。又觉不够般低下头含住他的唇亲吮,辗转深入很是柔情。谢灵均发出一声小小的颤音,转过身子投入师兄的怀抱。双手圈上师兄的脖子,二人在暖阳里依偎。 云极首徒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去责怪心上人。他不过是恼怒自己的宝贝被一些人觊觎。那种垂涎的目光叫他不悦,恨不得把那起子人的眼珠给挖出来。 胸中戾气暴涨,简直快要压抑不住。 “你一直这个模样,总叫我觉得长成这样是个错处呢,”谢灵均从师兄怀里退出来,浅浅一笑道。 阮寄真呼吸一窒,忙抓住谢灵均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歉意道:“抱歉……” 他没有为此埋怨师弟的意思,乃是在抱不平。但是那外露的情绪却叫最该郁闷的谢灵均不敢郁闷了。明明是最该委屈的人,没时间委屈,一心想着怎么安抚自己。阮寄真慌张地内疚起来,抓着谢灵均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不用道歉的,”谢灵均凑上去,笑眯眯的。忽而他灵犀一动,贴在师兄耳边呼气,似哑非哑,“今日义诊已经了毕,下午没事。师兄……不若陪我午憩?” 阮寄真心头一阵阵发热,耳尖染上了羞意。非是云极大师兄定力不好,乃是碰上了谢灵均便什么招也没有了。他平复了一番,方将翻涌上来的情涌给压下去。谢灵均也不催,手搭在阮寄真肩膀始终是浅笑。只那笑容里,带着凌凌波光,折射着微妙的引诱。 阮寄真抬起手拨了拨师弟落在手臂上的头发,站起来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迷蒙之间,谢灵均在想,这大概算是哄好了吧。 《十美人集》惹了这等祸事,无知无度之人非得事主发火发威了,才晓得收敛一二分。弄得没趣,还撇撇嘴,道一声小气才肯走。牛耳镇面前的热闹终是被云极首徒拿剑扫了一扫,才回归往日一两分的宁静。 待谢灵均停了义诊,再次离开牛耳镇,那伙人也还是散去了。 年后,叶家次女出生。因叶夫人此次生产时出了些问题,身体落下些毛病。叶家便请谢灵均去给叶夫人做调理。 本来叶家还请了云极其他人。可是段北秋忙着和父亲重建段家门楣。花辞树背着长剑与去草原修行。方无应听说东海出异宝,带着同样好奇不已的迟九素与幼棠过完了元宵就不在庄里了。 所以只好阮寄真和谢灵均两个人去。 船至金陵转道,但这一日没有北上的客船,只好在金陵城徘徊一阵。金陵六朝古都,万千繁华气象,秦淮水里的胭脂香气浸润在空气之中,无比美妙。二人在城中晃了两圈,又看到了许多不同的新鲜玩意儿,颇觉有趣。 “金陵城来了那么多次,每次都觉看不够。” 谢灵均坐在临水的窗边,指着那往来的船家。乌篷插穿交错,渔家与客人的笑声飘在水面上,往来相闻很有乐趣。 阮寄真顺着师弟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复而收回视线,替谢灵均斟了一杯茶,温柔道:“你若是喜欢此处,多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时常来小住倒是可以,”谢灵均点了点脸颊,笑道,“若是留得太久便有麻烦了。” 说完,他妙目一转,瞧向了旁边的桌子。 旁边桌子上,有三四个人已经盯着他们许久了。见谢灵均和阮寄真忽然看过来,立时一慌。调开视线,或干脆尴尬地低着头。 这几人是在阮谢二人落座后才注意到二人的。他们没有认出阮寄真,却知道谢灵均有着玄衣,戴乌纱斗笠的习惯。见这丰神俊秀的两个人一出现,便在猜测是不是云极弟子。 瞧着那斗笠下时不时露出的白皙肌肤,挠得几人心痒难耐,很想一探究竟。只不过他们畏惧云踪剑法之危,并不敢上前搭讪。 发现有人窥视,阮寄真冷冷看了过去,不做躯干。只用直白的注视盯得三个人招架不住,拿起桌上的剑灰溜溜地跑走了。 谢灵均心情很好地拿起杯子饮茶,调侃师兄:“想我云极弟子各个是钟灵毓秀,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怎么他们见了师兄就被吓走了?” “哦?”阮寄真一挑眉,配合着师弟,“不知师弟可知其中奥妙?” “我自然知道!”谢灵均将茶杯一搁,灵气十足的眼睛转了一圈儿,拍案道:“必是这些人相貌丑陋,见到师兄后自惭形秽,羞愤欲死,才狼狈逃跑的!” 阮寄真点点头,“师弟所言有理,令为兄茅塞顿开,疑惑尽解。” “好说好说,”谢灵均做那纨绔弟子模样,“师兄如此相貌,便是师弟我见了都倾心不已,何况是定力摇摆的凡人呢。” 阮寄真一副你说的什么都对的模样,掏出茶钱放在桌上,偏头道:“仙人走吧,去找落脚的地方?” 谢灵均顽皮一笑,“仙人现在想飞,师兄带不带?” 云极弟子自认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围观的兴趣,只好无奈地刮了刮师弟的鼻子,说了声:“走吧。” 金陵城里的郝掌柜已经回家养老去了,将掌柜位置传给自己儿子。新来的郝掌柜第一次见到云极两位师兄,难免有些激动,唯恐自己招待不周。 看他满额头的汗,手心也因为紧张不自觉地捏着。谢灵均无奈看了师兄一眼,开口道:“郝掌柜,可否夜里经常盗汗,眠至半夜会突然惊醒。” 郝掌柜一惊,也忘了紧张,脱口而出:“公子如何晓得?” 问完,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了。谢灵均这神医之名都已经传到昆仑关外,更有海外藩国之主特意前来求医问药。一点点小小的疑症,如何看不出呢。 “我自然是晓得咯,”谢灵均拿指头点了点桌子,狡黠笑言,“郝掌柜若能快一些给我和师兄安排一件好房,且免了我们的房钱,我就给你治病开药。” 这一番调侃,惹得郝掌柜笑起来,竟然不紧张了,“好好好!两位客官,快快随我来吧!” 郝掌柜收拾出的房间很好,乃是一处院子东边,晚间能听到汨汨水声。谢灵均大方地给郝掌柜诊了脉,开了贴好药,手一挥说不要钱了。被谢灵均逗得发笑,郝掌柜亲自抬了热水,布好了菜肴才离开。 晚间时分,二人相拥而眠。那月头光转,照进房子里来。忽然,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师兄——” “嘘——” 阮寄真示意谢灵均别说话,细听外头动静。只闻得一个极细极轻的脚步声从屋顶上落下来,停在门口。那人似乎犹豫了下,拿手指头戳了戳窗纸,奈何没戳开。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半夜跟着云极弟子了,阮谢二人都有些惊讶并且好奇。 门窗关得完好,外头的人不死心,起了把薄刀片将窗纸慢慢割开。那声音比之夜晚风息还要轻,可在阮寄真耳里却无比分明。 窗纸好不容易割开一个小口,外头人磨蹭了一下,递进来一个竹烟管。 “……” “……” 谢灵均一下子没忍住笑,憋得辛苦,凑到师兄耳边说:“好老套的手段。” 阮寄真只觉耳尖一痒,伸出手将师弟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上。 一股迷烟吹进来,谢灵均不慌不忙从枕头旁边的衣衫里抽出一个香囊。递到自己和师兄面前,示意嗅闻。香囊里清浅地香气飘上来,萦绕在阮寄真鼻尖。他终于知道平日里师弟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是来自哪里了。 这股迷烟飘了一会儿,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气。但是云极弟子的精神却无比清明,丝毫没有为之所迷。那人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推门走了进来。 此人蒙着面,看不清面容。他倒是不磨蹭,直接往床边就摸了过来。想来是对自己的迷药很有信心。 月光朦胧,他借着一点清辉见着那垂纱大床上隐隐露出些许白发,想来就是谢灵均无疑。他心中得意,心想云极弟子再厉害,不还是照样载倒在自己手里。 什么孤云剑,什么玄衣客,都不过是个笑话。那般厉害,怎么不晓得自己的师弟马上就要清白全毁了。只等自己将这小美人吞吃入腹,这一生他就圆满了!到时候再去与好友吹嘘一番,他择花君名扬江湖指日可待。 择花君乃是个采花贼,自封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雅号。因擅长制造迷烟,便靠这个做起坏事来。但他有个毛病,喜欢貌美男子多过女子。又觉自己眼光很好,平常姿色看不上,要挑个绝世美男子才对得起自己的品味。 在岳州行恶不成,被人一路赶杀到了金陵。奔命途中,见到了《十美人集》上的梅骨清姿,顿时惊为天人。 如此妙人极其符合他的口味,初见之时,这择花君的口水都要滴到书页上了。若是对着谢灵均下手,一则扬名二则采花,这人选实在正中下怀。 所谓色迷心窍,狗胆包天,就把命都抛在脑后了。 纱帐之后人影侧卧,光是想想都觉得美妙无比。择花君咽了咽口水,抖着手掀开了帘子,嘴里无意识念叨着:“小美人……我来了……” 然后,那蒙在小美人脸上的被子忽然被掀了起来,原本应该昏睡过去的小美人腾一下坐起来。语气兴奋不已—— “哇!你来了!” “啊!!!”择花君的尖叫声掀翻了屋顶。 阮寄真从床上坐起来,捏着额头一副头疼模样。还不等他说话,兴奋的谢灵均已经甩出两把暗器将想要逃走的小贼钉在原地。他爬下床去,绕着此人转了一圈儿,嫌弃不已,“怎么长得这样啊,话本子里的采花贼不都是长得很好看的么?” “……你很期待来个长的好看采花贼?”阮寄真在他背后幽幽地说。 “才没有!”谢灵均转身就扑到师兄怀里,言辞坚定地说:“长得再好看,也没有你好看!” 云极大师兄十分满意师弟的态度,将人搂在怀里。对着地上已经快吓晕过去的小贼,目露死光,“哼,胆子倒是不小。” “大,大侠!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择花君跪在地上,几乎是用脑袋砸在地板上,“求大侠放过小的一命,求大侠放过小的一命。” 谢灵均哼了一声:“好吵。” 择花君一抖,不敢嚎了。 “说吧,怎么敢往我房间里吹迷烟?” 择花君不敢隐瞒,嘴皮子一翻把事情原委全都抖了出来。 听完全程,谢灵均满脸悲悯,评价道:“这胆子真的非常大啊……而且,怎么又是《十美人集》。” “哼,这本册子果然就是个祸害。” 见着师兄又开始不高兴,谢灵均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然后对着地上已经面无人色,如同一只冤鬼一样的择花君说:“没有人能冒犯了云极弟子,完好无损地走出去。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呢,做我的药人,也不用很久,差不多十年吧。这十年我喂你吃什么,就吃什么。若是你能撑住这十年,我便放你走。” 择花君一个抽抽,抖着问:“……那第二个呢?” 谢灵均龇牙一笑,“第二个嘛,就是我师兄给你一剑,送你去宫里做太监如何?” 他哪个都不想选,面露哭色。谢灵均一摊手,无所谓道:“你不选也罢,我来帮你选吧,我个人比较倾向第一个。” “不不不!我选我选!我选……我选第二个!” 命根子和命只能留其一,这小贼选完就哭晕了过去。 谢灵均十分无辜地看向阮寄真,“师兄,他吓晕了。” “嗯,”阮寄真点点头下床去,手中用了巧劲断了这小贼的两条腿,拖着扔到了门外。待等第二日,叫人把他送到官府里去。 看师兄动手一气呵成,谢灵均抿着嘴,笑意从喉咙口里泄出来:“你不送他当太监呀?” 阮寄真眼皮都不抬,“脏了守心,我不愿。” “哈哈,”谢灵均向后一倒,拍了拍枕头,“睡啦睡啦!” “你先睡吧,”阮寄真若有所思,取了衣物过来,“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听说《十美人集》的美人坊就在金陵,现在时候刚好,我去拜会一下。” “现在?”谢灵均目瞪口呆,“都半夜了!” 阮寄真穿好衣服,侧脸在月光下颇是英俊,说出的话也很英俊很正气,“就是半夜才好。” · 后来的江湖上,十美人依旧是武林人士热谈的对象。每每出一册,便可卖出万金。但最珍贵的,便是有一年玄衣客在榜的那一册。因为美人坊突然在有一天宣布这一期的十美人作废,要重新选录。 而那新的《十美人集》再出来的时候,玄衣客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曾经有幸见过“琼瑶珠玉,梅骨清姿,”的人们谈起那风华绝代的玄衣客皆是惊艳的语气。可惜的是,玄衣客神龙见首不见尾,隐于夕照峰云雾之中,当真若仙人一般不下凡。而就算是曾摘得美人一点风骨的《十美人集》也没有再流传于世。 关于玄衣客谢灵均的样貌也渐渐成为了江湖上的一个传说。 第89章 章 八十六·起火 随着朝中弹劾荆王有不臣之心的人越来越多,相信他会造反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睿帝似乎还是一副慈悲心肠,特意颁下旨意,特准这位藩王上京陈情。一众大臣们感动得一塌糊涂,说陛下不亏是当世明君,以仁爱治天下。 而荆王殿下似乎也感知到了皇兄的仁慈,从徐州千里迢迢赶回御京陈明清白。 然而事实上却绝非如此。 荆王李景元确实离开了徐州的封地,但他不是自愿的,而是被挟持的。 李景元被囚禁在车内,脸上没有了平日养尊处优的傲慢,反而是狼狈可笑的。他色厉内荏,攀着窗子对外面的人瞪眼,“祝涛,你这等背信弃义,叛主的无耻之徒!本王平日待你不薄!我必要将你碎尸万段,然后拿去喂狗。” 这些话祝涛大概都已经听腻味了,连个表情都欠奉。只等荆王骂得气喘吁吁,嘴角泛沫,他才接上一句。 “殿下说的这话,属下便是听不懂了。初来徐州之时,属下便与殿下讲明,我乃暗部血滴子出身,当然是为血滴子统领效力,为朝廷效力。如今陛下下旨请殿下去御京陈明冤情,属下护送殿下上路,又有何不对?” 荆王的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想他顺风顺水这些年,所谋之事皆乃有成。只是回想起来,可不是这位血滴子投奔自己之后,才变得事事坎坷。就算是有顺遂无比的时候,但结果往往不是自己想要的。好比对付段家,虽然最后的确收拾了这帮不肯顺服的莽汉,但是最终那柄名剑不还是没有拿到手么? 李景元终于从蒙蔽住双眼的傲慢与自大中醒悟过来,抬头看着平日里颇为信赖的心腹此时都对着祝涛毕恭毕敬,霎时悲从中来,绝望地跌坐在车内。 见这位王爷终于不嚎了,祝涛撇撇嘴,打马向前走去。这么多年被荆王随意辱骂惩罚,此时终于不需要再伪装,祝涛便也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心情畅快之下,便和这位殿下说了许多他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每说一句,李景元便颤抖一下。直到后面竟然是瘫了半边身子,口歪眼斜,如中风一般。这等样子取悦了祝涛,多年的恶气怨气一口吐出,心中顿觉畅快不少。 至于旁边跟随的人,听到祝涛说的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句拿出来都可以做杀人的刀子。可这位血滴子大人就这么说出来了,广而告之,偏没有一个人敢啰嗦一句,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气倒了荆王,祝涛下令不准停下,加速快行。待快到御京城外,前头的侍卫打马过来禀报,说前方发现一队人马,身份不明,形迹可疑。 祝涛挑起嘴角笑了笑,朝车内看了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人下去吧。 荆王倒靠在车壁上,无比萎靡绝望。想到日后万千荣华如今皆化作泡影,他又悲又ai。什么陈情自证清白,不过是到了御京之后当那入笼的老鼠。被一直都看不上的老三侮辱捉弄,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这般想着,眼角余风便扫到了车内小几上的茶碗。荆王心中一震,念着于其上京被折辱,引颈受戮。不若现在自我了断,拼一个烈名。况且,若是自己现在就死了,那这帮子背叛自己的小人也不会好过。 李景元咬着牙扭曲一笑,拿厚垫子包着茶碗在茶几上狠狠一砸。从那堆碎片里拿出一块最大的,哆哆嗦嗦地就往自己的手腕上割去。不过刚破开一个小口,就疼得这位殿下浑身哆嗦,方生出一股的英勇瞬间灰飞烟灭。 就在他忍不住要割下第二刀时,外头忽然传出一阵混乱的骚动—— · 阮寄真艰难地想要更换一下自己的姿势,可一动背后疼胸口也疼,惹得他满脑门冷汗。谢灵均提着药箱推门进来,见此惊了一惊,忙上前替师兄翻身。翻来覆去一阵动弹,方找到一个要斜不斜的姿势。 大师兄狼狈且别扭地躺着,谢灵均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这样不会累么……” “躺着,趴着都不行,”阮寄真摇了摇头,“勉强吧。” “……每一次我不在你身边,你都能把自个儿弄得半残,然后考验我和师父的医术。”谢灵均扯着嘴角笑了笑。一句话没有说完,就把头低了下去,然后才抬起来轻喃着,“真是的,每一次都是……” 阮寄真看着师弟的眼睛,下意识地将语气放得很低,为自己小声辩解了一句:“并没有每一次……” 谢灵均不言,眨巴着眼睛,莹白色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两只柔弱的蝴蝶。他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才将旁边的药箱子提过来,“……换药吧。” 阮寄真听他语气不对,但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又小心趴下来,将背后的伤口露出来。这伤口实在太长了,一道划到了腰边。绷带打开,狰狞的血肉露出来,光是看着就无比痛苦。 听着师弟小心而迅速动作发出的动静,阮寄真心中无端生出一阵心疼与歉疚来。他等了又等,才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背后人的动作停了下来,直等了一会儿,阮寄真忽然觉得肩膀一处湿润暖和。谢灵均用最快的速度为师兄换着药,听到阮寄真那一声道歉,压抑住的情绪骤然崩塌。泪水蓄满了眼睛,他忙将头给挪开,才避免了泪水滴到师兄的伤口上。 “你老是这样……”他说,渐渐不忿不满起来,“道歉有用吗……” 阮寄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还憋出一句:“……对不起。” 谢灵均气得眼角都红了,鼓着腮帮子道:“要不是,要不是……要不是你受伤了,我早就打你了!” 明明应该是很愧疚很诚恳的认错道歉,可阮大师兄一下子就被师弟这句话给逗笑了。那一声笑没拦住,从口中泄露了出来。原本谢灵均是真心疼假生气,现在可变成真生气了。 “你还笑!” 谢灵均气得很想打阮寄真一顿,可眼睛转了一圈发现没地方可以下手,气哼哼地一拳捶在了床沿上。听到动静,阮寄真吓了一跳,奋力想转头过去看。 “哎?捶哪儿了,捶疼了没有?” “关你什么事儿,”谢灵均捂着自己的拳头,凶道,“转回去!趴好!” “噢……” 这下云极大师兄是真不敢乱动了,默默地抱着枕头趴好,等师弟给自己换药。 重新上好药,取了新的绷带来,谢灵均小心而迅速地给给人包扎固定。眼见着师兄被自己裹成一个粽子,趴在床边儿一动不动,平日里的灵便全都使不出来。莫名的,他就觉得非常解气,哼地一声端了药箱走人了。 阮寄真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欲哭无泪,哭笑不得。心道在这小哭包气消之前,可有的折腾了。 不一会儿,方无应与方晏从外头敲门进来。方无应随口问:“药换好了?” “嗯,”阮寄真闷闷地应了一声。 看师侄的样子似乎很难受,方晏上去帮了一把,“方才来,见着灵均了。他怎么了,看着似乎心情不好。” 不等阮寄真回答,方无应已经笑出来了,“哈,小两口闹别扭呢,大哥你别管。” 方晏摸摸鼻子,用眼神询问。阮寄真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好了,这背上的伤处理完了,胸口的总该给化解了,”方无应上前一步,配合着兄长将自家徒弟给扶起来。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动作,阮寄真瞬间疼出一身汗。 方无应看得心疼,嘴里爆出一句骂娘的话,“到底是哪个打伤了你!” 阮寄真喘着气儿,缓了一缓,才道:“是……归雁盟的贺老前辈。” “贺潮盛?!” “……是,”阮寄真迟疑了一下,又道,“他似乎……将我认成了师祖。” 这回答让方氏兄弟同时皱起了眉头。方无应怒极,“这小心眼儿的老头子,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这么点气量!活该只是个二流货色。” 这天底下敢说贺潮盛是二流货色的,大概也只有方无应一个了。可是这一次连一贯温和的方晏都没有阻止弟弟的说辞,只是阴着面孔不语。 “做出这等为难小辈的事情,那当年师父失踪必然是他捣的鬼了!” 方无应在气头上,不管不顾就下了结论。阮寄真不知往事,便疑问地看向师伯。方晏抿着唇角,面色很严肃。 “……当年师父正值突破的关键时期,特意封山说暂不比剑。但是仍有许多江湖前辈执意上七剑峰,强迫师父与之比试,其中便有贺盟主。他们二人本是在切磋之中结了义,所以就算是在领悟当头,也没有拂了贺盟主的意。直到有一天晚上,师父说要在崖顶闭关领悟,命我和无应留在房中不要随意外出。” 说起当年往事,方家兄弟的脸色都不好。一夜之间,逢遭突变。敬爱如父如兄的师父忽然走火入魔,奔下七剑峰不见了踪影,这叫二人如何接受得了。 “事后,我与无应也调查了很久,但都毫无头绪。没有任何线索证明师父的走火入魔是被人暗害的。但是,唯有一点……” 方无应接上兄长的话:“只有一点那便是半夜之我一时兴起想去看看师父是怎么突破的,溜出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一道黑影从山顶方向蹿了回来。而这黑影离去的方向,正指着贺潮盛的住处。”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师父走火入魔与贺盟主有直接关系。就算是查……也找不到证据,”方晏摇了摇头,“……所以我们一直在找师父的下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无所获。曾经说姬云海出现在草原的消息,惹得方无应千里狂奔而去,也不过是一场徒劳而已。 “贺潮盛性情懦弱,龟缩在归雁盟里不敢出来,毫无担当可言。哼,他那儿子也将老子的性格学了个十成足。眼高手低,只有空想,毫无行动可言,难怪北盟是越来越不行了。” 方无应现在对归雁盟的印象差到了几点,说出来的话也很刻薄。一通气儿还没泄完,他忽然想到,“那老头子打伤你,贺飞白竟毫无反应作为吗!” 今天所有人到自己这儿来都要发一通火才好么?阮寄真有点郁闷。看着师父气得那袍角都无风自摆,大师兄偏了偏头,有点尴尬地说:“额……也不是,他们还是为我调息了一……” “嗯?!”方无应气势汹汹地瞪过来。 阮寄真立马不停顿地顺下来:“虽然为我调息了,但是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我才在回来路上受伤了!” 不得不说,云极山庄大庄主的气势还是足够的。镇得云极首徒如此伤况,一口气蹦蹦倒出这么多字儿,竟没有呛口岔气儿。方无应点了点头,很满意徒弟这样的回答。一掀袍子,坐到床上道:“先给你疗伤,等事情结束了,老子再找他们算账!” 第90章 章 八十七·众的 且说,躲在阮寄真体内那股乱窜的混乱内力着实蹊跷。凡有外力接入,便服顺乖巧,好似已经被训熟了。可只要阮寄真一运起功来,它便是那嚣张的弼马温,冒出头来大闹天宫。方无应运力于手上,贴在弟子的背心上缓缓调理,察觉此等情况,眉头聚成了一个小山峰。 “怎么会这样……” 阮寄真小小喘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难受,沙哑着声音道:“贺盟主为我调息之后便是如此。见内力安定,我担心山庄安危,又因……又因恼怒贺老前辈的作为,也就没管那么多,直接走人了。想不到……” 方晏在一旁说:“这不怪你,只是这受伤之事日后不可如此小视才好。” “是,”阮寄真有点惭愧地点点头,“弟子知道了。” “哼,我们好心派弟子过去提醒他们安危,结果吃力不讨好,带了一身伤回来,”方无应的气还是没消,说话很不客气,“内伤之害如何是小事?算我徒弟年纪轻不懂,那贺飞白,贺潮盛就什么都不知道么?不过是不上心罢了!” 阮寄真一句大局为重含在嘴巴里,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倒霉挨了这一下,他心中也有怨气,实在做不出这等大度来。 为了不让怨怒心情影响调伤,三人便将话题给掩住了,一心疗伤为上。 为了让阮寄真少受些苦楚,方无应与方晏同时上阵。小心寻摸着游离跳脱的阻塞内力,抓住它们,一点一点打散。这个过程漫长而煎熬,打散时仿若能感觉无数尖锐的针头在血管里猛扎。没一会儿,阮寄真的脸色煞白,嘴唇也都变成了青紫色。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晕过去的时候,这场难熬的调息终于结束了。阮寄真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昏睡了过去。方无应小心地将弟子扶倒,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和大哥小心地走出房门。 “年轻时仗着自己不过孤身一人,做事任意妄为,不计后果。如今收了弟子,才开始后悔。寄真刚随我上山的时候,就跟着我一起被追杀,后来……”想到后来大徒弟多次在生死线上徘徊,方无应面露愧疚,语带哽咽竟有些说不下去。 方晏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只见方无应喘了一口气,将头扭至另外一边。方无应一时陷入了自责境地,安慰也无甚作用。于其怪责方无应,不如怪责此间世事太过磨人。 “若是惭愧自责不如先暂时放在心里,”方晏望着远方道,“现在该想的当是如何从朝廷的觊觎中如何保下师门。”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苦中作乐地调侃自己:“哎,这便是报应了。谁教当初我手贱把那传国玉玺给了呢。”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承认东西是你打碎的的了,”方晏淡淡道,“为兄心甚慰啊。” 二人拿着往事互相调侃了一番,又急匆匆地去了前厅。迟九素和段理已经在了。而云极议事不避弟子,段北秋与花辞树由谢灵均领着站在后头。 谭家兄弟已经等候许久,看到人来立马站了起来。 “前辈!” “方前辈!” 方无应冲二人摆摆手,示意二人落座,“刀岭的消息你们可收到了?” “是,”谭天权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些不可置信,“想不到叔父……是这样的人。” 刀岭突然遭袭,谭庄主不知所踪,门下弟子分散。现在外放出去的消息,乃是谭老庄主身体不适,刀岭一切事务由其地谭从暂领。而谭从已经宣布带领一部分弟子投靠朝廷,并宣布谭家兄弟违反门规,叛逃不归。逐出门前过,以儆效尤。 谭摇光似乎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只道:“如今唯一庆幸的是,父亲可能还活着,只是被囚禁了而已。” “可知囚禁于何处?”方无应问。 谭天权犹豫了一下,才说:“当时父亲掩护我兄弟二人出逃,来不及逃出。若是被捉住了,应该……是被囚禁在山庄的密室里。” 这件密室只有掌门人才知道,谭摇光对此并不知情。但看他表情似乎并不在意。 “若想救人,你们的人太少了,”方无应直言直语,打破了谭家兄弟的幻想,“若是鲁莽行动,最后一点苗子都要栽进去。” 现在刀岭幸存的弟子都被云极山庄收留在山下,大多身上带着伤,想要杀回去当是不可能之事。 闻言,谭天权忍不住喊了一声:“可是……” “哥,”谭摇光拦住他,“方庄主说的是事实。叔父要面子,他不敢直接对父亲下手。怎么说,你都是父亲对外承认过的未来掌门。你不露面,他谭从说什么,别人都不会信的。” “如果他对父亲下手了呢?” “那你就是刀岭的现任掌门,门下弟子自会跟随。” 谭摇光的语气无比冷静,甚至到了有些绝情的地步。谭天权听到这些话不由一愣,然后神情立时有些灰败下来。 方无应没想到这谭家二公子竟是这样一个人物。之前与之接触,知晓此人插科打诨的外表之下有一颗无比精明的心。而将嬉皮笑脸的表象剥离开去,简直是精明到冷酷了。 这叫云极庄主忍不住对他刮目相看:日后刀岭山庄若能位居武林一流之列,这位二公子的功劳想来时少不了的。 “现在的局势不稳,谭庄主若只是被囚禁没有性命之危倒也还好,”方晏将刚得到的消息递到大家面前,“地家门与温家刚袭击了上青派。上青掌门与四位长老被俘,说是要送上御京问罪。” 在座之人皆是沉默,御京颁布旨意说荆王被江湖小人怂恿迷惑,犯下种种错事。除了让荆王上京陈情请罪外,更是要追究罪魁。像上青派这样曾拿花言巧语“蛊惑”皇亲的门派,便是典型,自然是要被清算的。 但江湖之事江湖作了,地家门与温家就联合起来,伸张正义。 “……地家门原是和温家有仇的,”谢灵均开口道。 “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他人询问,谢灵均便将去年云极地牢里发生的事情略说了一说。听罢这来龙去脉,大家心中难免生出一股怨闷之气。 “这么说来,温家原是荆王的人?” “嗯,应该是暗中投靠的。” “……才这么些时日,就已改弦易辙,”谭摇光低声念了一句。闭了闭眼睛,呼出一口长气,“江湖内斗之相难平矣。” “那些原本为荆王做事的门派接下来怕是都不好过了,”段理不免想起段家的灭门之祸。想到那些人如何在自己的家里嚣张跋扈。而这报应来得这么快,却让他高兴不起来。恶惩他们的并非是人间正道,而是又一次利益之争。 若是有人愿意趴下来做丢了气节的丧家之犬,依旧能不要脸面地活得好好的。世间公理在此再一次地成了一场笑话。 方晏转头问兄弟,“你下山可有所得?” “……帮不了他们,”方无应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来回奔波,能救下的一个也没有。想来寄真那边亦是如此。” 就算是云极山庄摒弃前嫌送去消息,但人家不信也没有办法。知晓这不过是多次一问,方晏便也不多问了。 “从之前寄真带回来的消息看,归雁盟的约束力本就在衰退。这一次人心浮动,已经是乱成一团。至于南都这边,傅蛟的消息比我们早,做得准备也快。只是几个原如刀岭一样有退出南都之意的门派,至今不曾有消息。” “武当,少林如何?” “他们立派百余年,与朝中勋贵多有关联,并不表态。倒是峨眉,丐帮与华山直接言明,说不会做朝廷的走狗。” 方无应换了个姿势,将现在的武林局势大略讲了一讲,最后严肃道:“血滴子拿荆王的事情做文章,少不得再一次找上云极山庄。苏大哥一家已经出海避难去了,他们找不到人,上门来请铸义便是迟早的事情,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谭天权天性嫉恶如仇,此时已经恨极了血滴子,额头上青筋直蹦,怒骂道:“这□□诈小人!” “何尝不是呢,”一直静坐无言听着大家说话的迟九素忽而开口。他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冷声道,“一计不成,那便栽赃嫁祸。总有个办法叫你和他们走的……” 迟九素不愧是在宫中经历了腥风血雨逃出来的。这一场有预谋的栽赃嫁祸很快就敲响了大锣。随着荆王在上京请罪时,被不明人士袭击遇害的消息传遍江湖,原本朝廷只是要绞杀蛊惑藩王之罪的江湖门派,现如今则变成了杀无赦之令——杀害藩王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矛头瞬间就指向了曾与荆王有隔阂过节的武林势力,首当其冲的自然便是云极山庄。 第91章 章 八十八·花明 正如阮寄真所说,师门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到底多少人是跟在血滴子后面,借着荆王遇害的由头,找师门麻烦,云极山庄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血滴子大概是吃过亏,没有现身上门。带着所谓的圣旨到夕照峰下宣令的不是别人,正是谭家兄弟的叔父,谭从。 作为第一个投诚的江湖大门,刀岭山庄的举动还是很受人瞩目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刀岭内部起了分歧,老庄主被囚,其弟趁机拦权,赶走了两个侄子还任由他们被追杀。同情唏嘘之余,又开始嘲笑谭家子嗣的无能。 想拿谭天权素有“凤凰刀”之名,继承鸣鸿刀的盛大场景还在眼前。结果连自己的掌门人之位都没有保住。至于那谭二公子更是无甚可取之处。武功平平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去从商。惹得好好的五大山庄之名因为这没出息的儿子沾染了些许铜臭味儿。 曾有好事之人说刀岭山庄的名刀都是用铜钱打造的,物尽其用,真是划算。 然而这都是江湖上不必在意的流言蜚语。谭从刚得了掌门之位,急需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若是得了认同,一点儿污名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还有一些不曾回复血滴子的大派正在观望当前形势。若是谭从真能拿下云极山庄,就为动摇武林抗争力量添了一分助力。 也因为谭从得知自己两个侄儿被两个神秘人救走,从得到的消息来说,绝对是云极山庄无疑。趁此时斩草除根,才是他的最主要目的。 听闻自己叔父放下傲骨,甘愿当走狗炮灰马前卒,谭家兄弟气得不行。刀岭所有的英名毁于一旦,若是不将朝廷势力赶出武林,谭家二人着实愧对列祖列宗。 “谭从未免有些心急啊,”方无应用手指点了点椅子扶手如此道,“难不成刀岭此时已经全由他掌控了?” 谭摇光收拢起满脸颓败,认真道:“叔父是突然发难,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匆出逃。离开时情况并不明朗。此时只知道有一位十分忠心父亲的堂主已经遇害,一位投诚。另三位却是不知所踪。” “他能用如此自信,看来是收复得差不多了。”方晏一句话显然是打破了谭家兄弟二人的侥幸想法。二人再一次深刻意识到当前事情的棘手。 说话之间,阮寄真被谢灵均扶着走了进来,闻言提议道:“弟子认为,此时不如声东击西。趁他们围拢云极之际,去救出谭老庄主。” “我不同意!”谢灵均立马反驳,“你若此时身上无伤,此计或有可行之处。但是现在,难道叫你背着开裂的背去救人?” 身为大夫最讨厌不遵医嘱的伤患了。病愈之前,任何大义在迟九素与谢灵均这对师徒面前一律免谈。 “正是如此,”谭摇光认同谢灵均的话,感叹道,“寄真,你为我刀岭已经做得够多了。若是我与兄长连夺回刀岭都做不到,还要连累他人。我们还有什么脸回去见父亲。” 谭天权站起来朝着阮寄真行了一礼,认真且严肃地说:“阮少侠大义,吾等铭感五内。正如摇光所言,此乃我刀岭之祸,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我兄弟亲手解决。” 这一番话在情在理,云极首徒自然没有反驳的理由。由师弟扶着坐到了一旁。一番动作之下,他感觉到背上的伤口又开始发疼。心道自己果然是鲁莽了。此等情况,想做些什么都难。 方无应在一旁观察着徒弟的神态,与方晏对视了一眼,皆是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担忧。他心中略有思量,此时自是按下不提。 · 到了晚间时分,谢灵均端了药过来给师兄调理,神色之间颇有些郁郁。阮寄真猜测他是因为白天的事情还在介意,盯着手里的药碗,开始找话。 “这药……” “是师父开的,你内外皆有伤,我没有把握。” 虽说阮寄真体内内力已经被方无应与方晏联手打碎了大半,但仍有一部分残留。且越藏越深,越来越不好对付。同时这股内力还影响了他背上伤口的愈合。出血的速度与频率,显然是超出了一般人。 便是迟九素面对这种情况也觉得棘手。药门师徒二人都觉得应该缓缓图之,不敢下重药猛药。也因此,阮寄真恢复的速度大大减慢。 看到师兄一副话头被截住的模样,谢灵均将他手中的药碗取过来,解释道:“我没有因为白天的事情和你生闷气。只不过是在思虑你的病情罢了。” 阮寄真闻言一愣。 谢灵均一叹:“我在你眼里就是怎么无理取闹的人吗?” “没有!”阮寄真立马否认,“怎么会!” 伴随着声音的提高,带给阮寄真的便是一阵咳嗽。他隐忍着不敢大幅动作,深怕刚愈合了一些的伤口又裂开了。谢灵均跪在床板边,很熟练地查看师兄的伤势。 “没有裂开,”他仔细看了一番,收回脑袋。手在师兄的胸口抚着,替他顺气。直到阮寄真的咳嗽渐渐平复下来,他才继续开口道,“我知道你最近担心山庄安危。但是忧思过甚则无任何好处。” 谢灵均抬头看了阮寄真一眼,“师兄,你有些过于焦虑了……” 阮寄真静默不言。缓了有一会儿,才有些苦笑,“……有这么明显么?” 谢灵均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莫名的,被如此点穿之后,阮寄真感觉一直压在胸口上的重负忽然有了宣泄的方向。那憋闷的感觉竟是好了一些。 他的确是过于焦虑了。焦躁之下,做出的事情便有些冲动。好比自己的伤没好就匆匆赶路。若非是运气足够好,只怕他现在已经被血滴子俘虏了。 阮寄真太想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场武林浩劫。但是在轰隆的汹汹大势面前,他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感觉到了这种无能为力,无意识的挫败在云极弟子的心中成形,深深困扰着他。 看到师兄终于松下气息,露出了先前丝毫不敢露出的疲惫神色。谢灵均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温言细语地劝着,“你也只有两个肩膀而已,不用扛那么多东西。” 顺手抚上师弟的脸颊,阮寄真忽觉心中一阵酸软,不知说什么好。仿佛只要一开口,埋藏在心底的脆弱便会冲出来。只能小小地点了点头。 谢灵均望着阮寄真,胸口盘桓着的疼惜如海潮一般涌了上来。他太想安慰面前这个人了,但觉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唯有小心翼翼地凑近去,强忍着面上的羞意,轻轻吻在师兄的唇上。 像是一只栖花的蝴蝶。 阮寄真在他凑上来的瞬间,就顺势搂住了他,不愿放过。但他的温柔不允许自己将这只柔弱的蝴蝶吓走。只是圈着谢灵均,让他在一个足够安心的地方,默默诉说着自己的情意。谢灵均从来不曾这么主动过,微微颤抖着的睫毛,让他看上去无比的惹人怜惜。 因不愿错过师弟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阮寄真没有闭上眼睛。敛住的眼帘睁开一丝缝隙,将怀中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一个吻带来的是足够的安慰,或者说谢灵均便是阮寄真最好的慰藉。他缓缓退出时,带着水色的双眸欲说还休,盛了满满一湖的月光捧在师兄面前。直直倾倒在阮寄真的心里,抵达到最深处。 难得一次,阮寄真开口说:“……今晚,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虽然晓得并不会发生什么,但谢灵均在听到这话后还是脸红红的。他挪开眼睛,声音都轻了几分,“可以啊,不,不过……我还是睡榻上吧。” “哦,好吧……” 收起脑中绮念,阮寄真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遗憾。只是那等可惜的神色实在太明显了,惹得谢灵均受不住,一咕噜溜下床去,端着喝空的药碗不知道该干嘛好。 幸好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沉默。谢灵均摸了摸脸,确认不热了,忙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乃是方晏。 谢灵均喊了一声:“大师伯。” “灵均,”方晏同他打招呼,看到桌子上的药碗,温和问道:“药已经吃过了么?” “是,”谢灵均点了点头,“只不过,若是师兄体内郁滞的气息不除,起到的效果便不大。” 方晏点点头,对着云极弟子道:“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之前不是说,要用内力慢慢打散么?” “确实如此,”迎着阮谢二人不解的目光,方晏说,“但是时间不等人。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只好试一试了。” “还请师伯赐教。” “我云踪剑法在意不在形,最终之态因人而异。呈现出来的剑意也是不同。”方晏缓缓解释道,“这剑意便与人的经历有关。寄真你师承无应,得其真传,走的乃是大开大合的路子。这也与你正直不屈的个性有关。” 阮寄真点了点头,自是认同。他的剑路剑意几乎是继承了方无应,甚为刚烈。 “但你体内的这股内力亦是霸道无比,与你本身互不相让。二者争抢对撞,势不及之时,它便隐匿起来,时不时出来捣乱一番,惹出叫人头疼的麻烦。” “大师伯可有解之法?若是能将这股力量化去,我与师父用药便可更直观有效些。” 方晏笑了笑,道:“我多年在草原居行,得出的剑路自然与无应不同。此间倒是有一口诀可传授给你。若你能领悟,或许有大用处。但若不行,则只能继续之前的方法了。” 此法实在考验悟性,虽有方晏在一旁护持,不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但是受一番罪,却是少不了的。但是阮寄真已经不想再等了,当下便说要试一试。他想起来云极之前,临江观主曾与自己说过的话。说日后自己会有无数机缘,要看他自己握不握得住。 那就瞧一瞧,自己在云踪剑法上的悟性能有几分吧。 “好好好,”方晏抚掌笑道,“此间可有空旷之处?” “山顶上有剑台。”阮寄真答道。 “甚好,灵均,你扶着寄真。我们现在就去剑台上。” 第92章 章 八十九·汇涌 方晏所授的这套心法名为《遣云决》。乃是他观察广袤草原,见到那风卷残云之相时领悟所得。这位大师伯的剑意平和柔卷,依稀能听到广袤之地上呜咽寥落的风声。从其中演化而出的口诀,也是意在朗行疏意,调心静气所用。 年少之人正值蓬勃朝气,若是练《遣云决》会因为底子不够淳厚,松散了刚打好的基础。但阮寄真这情况正值滞涩混乱,用上这心法正好能调理他体内那股蒙头瞎脑乱蹦跶的内力。 剑台上舒朗开阔,极目远眺正可放松心境。方晏让阮寄真合腿坐下,沉丹田落明心。极力去感受内力在体内的走向,找到两处碰撞纠结的地方。 阮寄真闻言照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然入定。然后很快就感知到了体内撞得正欢的那股莫名的力量。它似乎又意识到有人要来捉拿自己,蹿起的速度比以往更快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云极弟子原本的内力就跟着一起抵抗起来。 见师侄脸上一动,方晏便知他已经找到了症结。心中赞了一句,果真是个十分有天赋的人。然后走过去,低言道:“将自己的内力撤出来,不要与之硬扛。就算是被吞噬,也不可反击。” 阮寄真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方晏想让他做什么。 以往,为了调理内力失衡的情况,思路皆是要控制住原不属于他的力量。但事实上,与这股力量比起来,阮寄真自身的内力更为强大。在用自己的力量去压制之时,极其容易造成那额外力量的暴丨动。使其更加失控,更加不可捉摸。 但如果是压制住自己的内力,一来是更加容易控制,二来则如治理泛滥的洪江,通开堤坝,将凝塞住的地上水先慢慢通过道口,缓解滞涩之状。 但说来易懂,做起来却是艰难。两股内力的相扛几乎是它们的本能,控制住原本的内力,着实需要强大的自控之力。而且刚破开一个通口之后,快速的涌动也带来了极大的痛苦。阮寄真强忍半天,才没有放开钳制,未将多余的力量再一次压在一处上。 方晏见他刚开始的时候身形还有些不稳,但到了后来,呼吸虽极为小心但似乎已经掌控住了局面,便知第一步成功了。 堪堪稳住局面,方晏念起口诀来。 谢灵均在一旁守着,耳力分明听得许多大丨穴之名。心道这口诀竟是贯通了人体周身脉穴,将十二经络全都看顾了遍。又着奇经八脉之相,层层导入。不允许这演练之人有一丝一许的滞涩。他不由担心起师兄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否撑得住了。 然而,方晏口中的速度极快,阮寄真一边要速速领会贯通这口诀,又要随着所得调节体内情况。急速之下,实在无心担忧自己身上的伤痛。 原本滞涩在身体中额外的内力原因少了阻力,竟似活了一般,欣喜若狂地窜动。往原本不曾深入过的经脉深处滑动去。然,突然之间,原本死死挡住它们的力量飞速地运转起来。在周身脉络之中如湍急的江水一般涌流着。 凝滞的内力来不及重新汇集起来,就被带着头也不回地颠流起来。没有了附着,没有了原本足够形状的凝聚。就如一颗小石子被投入了即将被冲下悬崖的瀑布之中,原本的重量已经毫无意义。只能狼狈地随波逐流。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之中,被吞噬进原本的体内。 阮寄真觉得自己浑身发热,若是此时有水滴落在他的皮肤上,一定会在瞬间之内被蒸发掉。风一阵一阵地吹来,带走他身上的热量。这就是方晏说要找个开阔地方的原因。若是在房中,身上的热力散发不出去,怕又是一阵麻烦。 他原本紧紧锁住的眉头此时略略松开。刚开始他在极力抵抗着什么,而现在好似在用尽全力在追逐着什么。滞涩沉重的感觉渐渐消失,体内变得轻飘飘的,像是飞了起来。 方晏旁观至此时,走上前去运力一掌贴在师侄的背上,让这种一如悬线风筝般的感觉减弱。虚浮的幻想消失,阮寄真睁开眼,确认自己落回了地面上。 “如何?”方晏问。 阮寄真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道:“仿佛没有之前那么凝重了。” “果真是有悟性,甚好甚好,”方晏抚须而笑。他看了一眼在旁边眼巴巴等着的谢灵均,又是一笑,将阮寄真扶起来,“这也是与你的心态有关。好好调养着,天大的事情有长辈担着。虽然你师父……是不靠谱了些。但也不至于叫自家徒弟去出生入死。若是叫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非把无应的腿打断了。” 云极首徒哭笑不得,心道自己这几日焦灼不已的样子,原来大家都看在眼里。莫说谢灵均师徒医者仁心,日日观察早有所虑。作为师父和师伯也是郑重思考过,才将这《遣云决》给拿出来。自己陷入了焚心毁骨,习武者最忌讳的状态而不自知。但惦念着他的人已想尽办法,要帮他离开这危险的境地。 此情此景,阮寄真着实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轻轻道一声:“不敢。” 点拨至此已经是足够,看师侄面色已然是有所领悟。方晏冲他挥挥手,严肃地说说:“这口诀日行一次,不可懈怠,只待你体内彻底清明之后,再走七日方可停下。每一次调息之时,我需在场,不得擅自行动。” “是,徒儿明白了!” “好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方晏放下严肃的神情,“灵均在旁边候了你一晚上,也十分辛苦,快回去吧。”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阮寄真转头看谢灵均正殷切地望着此处。很想上来询问,却又不敢多嘴。他冲着师弟安抚地点了点头,对着方晏道一声告退,便朝着谢灵均走去了。 谢灵均看到师兄精神似乎十分不错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小声问:“怎么样,还好么?可有效果?” 阮寄真拍了拍他的手,冲他一笑。 ”太好了,”小谢大夫欢呼了一声,抱住师兄的手臂,乐得若晨间的小鸟,“走走走,回去睡觉!” 方晏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心中一阵感慨。见那旭日缓缓东升,心中不免也挂念起远在草原的妻子。 · “谭庄主,既已经到夕照峰,为何迟迟不上山!” 一个身着地家门褐色衣衫的汉子招呼也不打就闯进了谭从的房间。他表情激愤,满脸的不耐烦。看 到了温宿也在这里,脸色就更不好了。 温宿见是他,阴测测地笑起来,“葛大侠何必如此心急。这夕照峰易守难攻,谭庄主谨慎行事,自然有他的思量。来之前吴大人就已经有所吩咐,让我们跟从谭庄主行事。还请葛大侠这言行之间,放尊重一些。” 谭从本就不满葛永望无礼闯入的举动,听了温宿不阴不阳一番话,便更加不满地看着葛永望。 “我如何行事,需你这等毒虫来教?”葛永望朝着温宿啐了一口,对着谭从说,“年前我地家门已进过这夕照峰。上山之路,下山之路皆都知晓。不管云极山庄如何龟缩,我们只管打上门去便是。若是谭庄主信得过,我地家门愿领头。” 谭从眼中一亮,道:“你们认路?” “正是,”葛永望骄傲道。原本在这里受的狼狈,此时反成了先下手的资本。他看着旁边不屑的温宿,故作恍然状,“说起来,温家也知道这上山的路径。温大侠在这里这么久,怎么,竟没有将这上山之路告知谭庄主么?” 大约是畏惧夕照峰地势陡峭复杂,还有那随时都会要人命的机关。这次随着谭从一起过来的都是原先来过云极山庄的门派。为了彰显所有归顺朝廷的门派都能得到重用的公平,点了坤华门,地家门以及温家,与刀岭一起上路。 地家门的弟子在夕照峰上无故被温家三兄弟虐杀,血仇犹在。只是没想到的是,温家竟那么快就投靠了朝廷。为了所谓的大局,地家门竟不能随时解决了这可恶的化毒手。 两者从不掩饰彼此之间的仇恨,来时路上已经较量过好多次。对仗叫骂起来,把对面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地家门看不起温家,说他们是三姓家奴,摇尾乞怜。温家便拿地家门祖上是盗墓的事,说他们永远是地里刨食,一身的土腥味儿。 这叫一起来的谭从和坤华门简直遭了血罪。谭从没觉得他们帮到自己多少,反而闹了一路的麻烦。 面对葛永望的挑衅,温宿倒也不慌不忙,伸着一双枯爪拱手道:“谭庄主,非是在下藏私。而是夕照峰的机关实在复杂,时长更变。每一次的路径都有可能变化。若是一个不慎,伤了兄弟们,实在得不偿失,而且……” “而且什么?”谭从问。 温宿哼笑了一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而且当时葛大侠也不是自己上去的。乃是触动了山中的机关,被云极弟子捉住关在了地牢里。要说知晓所谓的上山之路,大概也只是知晓一半吧。葛大侠,若是谭庄主听你的话,我们岂不是……” 这人说话犹爱说一半露一半,此时他嘿嘿一笑藏住了后面的话,看着愈发招人厌恨。葛永望愤怒不已,大声骂了一句放屁。 “我一人之词自然是不作数的,若是你不服,不妨把坤华门的赖堂主叫来。问一问他,这云极山庄的机关是不是足够要人性命!” 谭从原本就是在顾虑这个,闻言便立马叫人将赖语堂请来。不一时,赖语堂哆哆嗦嗦地进来了。 温宿开口问:“赖堂主,我且问你,这夕照峰上的机关是不是足够厉害?” 见到温宿对自己阴险冷笑,赖语堂吓得腿肚子发软,立马高声回道:“是,是是!可厉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吃了大亏!死,死了好几个弟兄!” 赖语堂口灿莲花,将这云极山庄的机关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仿若是公输在世所造,鲁班再生成就。加上他惊慌不已的神情,竟是添了好几分的可信度。 谭从听完,忧心忡忡地感叹:“看来,是不可贸然上山了啊。” “是,是,是,”赖语堂点头如捣蒜,“谭庄主英明,不要上去,不要上去!” 葛永望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脸上又青又红,变化莫测。在原地将手指捏得作响,狠狠瞪了温宿一眼摔门而去。温宿也不着恼,如一只秃鹫般与谭从相视而笑。赖语堂缩着脑袋,擦着头上的虚汗,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第93章 章 九十·自来 谭从与温宿打着让地家门冲上去做炮灰的主意,一唱一和,激得葛永望一肚子火气。至于赖语堂胆小怕事,畏首畏尾,两边都不敢得罪。只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心中大骂逼迫自己过来的坤华的掌门人。 本来谭从与温宿以为葛永望是个不耐激将法的人,言语上讥讽几句,必会做那马前卒。没想到此人竟如此舍得下面子。回去冷静了一会儿,竟能举着礼又过来说,自己一时情急怕误了要事才无不择言。 若要比起能耐来,当然是温家的轻功最能对付夕照峰的机关了。他愿率领地家门跟随温家一起,一探上山之路。大概是没想到葛永望这么拿得起放得下,谭从和温宿也有点傻眼。 谁都不愿意先抬马蹄子,只得大伙儿一起走了。 因为血滴子之故,段理早就将山间的机关都重新更换了一遍。上刀的上刀,淬毒的淬毒。这里的百姓都知道,若只是在浅山处打猎采野菜,皆是没有关系的。但如果再往深处走,基本是有来无回。 牛耳镇的居民们看到又一群拿刀拿枪的武林汉子们已经见怪不怪。瞧他们浩浩荡荡望着夕照峰上过去,各个都摇头叹息,心道怎么这年头不怕死的人这么多。 赖语堂从第一脚踏上这夕照峰的土地上时,人就开始哆嗦。鬼哭狼嚎,叫得人心烦意乱。温宿被他折磨得耳朵生疼,刚想喝止他。忽觉前方一阵不对,当即整个人腾空而起。只听几声惨叫,他身边的几个人纷纷中了木箭,倒在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人一大跳,几个胆小的霎时就往后跑。不慎之间又踩到几个机关,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谭从被几个人撞得脚步踉跄,无比狼狈,大声呵斥了几声,才把这混乱给压下去。赖语堂被手下们扶着走过来,嘴里一直说要谭从三思,还是等摸清路况了再上来比较好。 温宿狠狠瞪了这胆小鬼一眼,转头却见地家门的弟子们都没事,各个冷嘲地看着乱作一团的其他人。原来这地家门祖上做得摸金生意,于这验土一道颇有些心得。此时提高了警惕,对着稍有些不对的地方便不去触碰。虽然不能全躲过去,但是伤亡度却比其他人低了许多。葛永望敢那般急切地催促谭从赶快上山,的确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份本事依仗在。 因自己杀了地家门弟子,就被地家门逼迫索命,追杀许久。原想趁机报仇,结果竟被摆了一道。温宿与两个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在现在这个时候起冲突。等将云极山庄的事情解决了,再对付地家门。 显然谭从也发现了葛永望的本事,立马改变了态度,特意上前请葛永望带路,说了许许多多的好话。葛永望面上应承着,但心底早将谭从看做了与温宿一样的货色,很是不信任。对门下弟子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提高警惕。 在这山道上受了一肚子气,半身的伤。众人心中皆是憋火。终于等到了休息的命令,全都不要形象地往地上一坐。蹲到半路又是一僵,深怕坐到了什么机关。弯下腰仔细寻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他们心中虽然不说,但对这份差事充满了怨言。不免羡慕起那些带着受伤同门下山的人,心道若是等下再中机关,动作必须快一些。 谭从等人也有些狼狈,不曾受伤却是满脸的沙土,状似流民。他的表情愈发阴沉,心道若是捉到谭天权兄弟二人也不必顾忌什么叔侄之情,直接杀了了事。待这二人死了,他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只不过到时候不好自己动手,最好是温家的人能动手杀了。反正温宿他们身上背了那么多黑锅人命,再多两条想来他也是不介意的。 想到此时,谭从忽觉前方之路有了行进的可能。从血滴子处情报所得,这云极山庄好似风头正盛,实则并无什么厉害的人物。方无应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是另外两位庄主皆不会武功。 至于弟子嘛,听说那阮寄真被归雁盟的贺潮盛打伤,受了很重的内伤不曾痊愈,背上还被开了一刀。随便来个谁此时都能结果了他。 那贺潮盛不亏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怜了贺飞白为了北盟焦头烂额。此时贺潮盛打伤阮寄真的消息已经传遍,北盟之中都在怀疑归雁盟是不是已经开始为血滴子效力。贺飞白的劝阻效果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如此看来,这前途竟是一片大好。夕照峰上给他们带来了许多麻烦的机关,谭从也没放在眼里了。想这云极山庄不过刚刚建立,派中人才不济,没有弟子撑门面,需要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充门面也是正常。 只是可惜了云踪剑法这样的好功夫,还不等在江湖上再传些名头出来就要失传了。 这位刀岭山庄的新庄主徒然生出一股雄心壮志,心中满是豪情。站起来一挥手中马鞭,示意所有人都站起来,继续往前赶路。 · “师父,他们走到浮云道了噢!”段北秋拿下挂在脖子上的千里眼,朝下面大喊。 方无应对房顶上的两个徒弟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和小树快下来。” 段北秋比了个好的手势,和花辞树一起哧溜一下溜下了房顶,兴冲冲地问道:“到时候,我们可以在旁边看么?” “嗯?你们要看什么?”方无应问。 “当然是看师父怎么揍他们,”花辞树摸了摸最近刚得的剑,颇有些想自己出手的想法。当年大师兄屠熊也和自己差不多大。练剑这么久,他还不知道自己能挑翻几个人。 方无应哈哈大笑,指着弟子说:“自然可以,不过北秋你替我拦着你爹,莫让他一个冲动就扔火药炸弹,毁了大门。” 段理自从知道这帮血滴子的附庸要上夕照峰,整天都处于一种十分亢奋的状态。若不是方无应拦着,他大概真的能在浮云道下埋炸药。 大约又等了许久,在山里被机关折磨得快疯掉的一众人终于爬上了浮云道,来到了云极山庄门口。此时他们还想着先礼后兵,着人上去敲门。敲了半天,无人理会。谭从恼了,又派手下高喊了几句:“刀岭山庄、巫桂温家、地家门、坤华门为武林大义特来拜见云极山庄!还请速速开门!” 这话音未落,里头传出一声响—— “云极山庄不招待不请自来之人!” 温宿哼了一声,“故作玄虚。” 说着便派人上去破门。 温宿的二弟温客一个轻步翻上墙头,还未看清里面的状况,一道极快的暗器就擦着他们的耳边飞了过去。只见前头站着一个小孩,他拍了拍手,发出忠告:“只要你过了这墙头,整个山门都会炸飞,劝你们别翻墙。” 温客身体一僵,过去也不是,下来也不是,只好转头请示温宿。想到这山里各种要人命的机关,温宿直觉这话不是假的,只得咬牙叫温客下来。 哪有到了地方进不去的道理,谭从心中不甘,抬了抬手。立马有人顺着他的意思高喊起来:“荆王殿下入京途中遭人暗害!此等残忍之举为武林所不齿!云极山庄既然处处标榜自己大义,如今当出来一见,洗刷自己的冤屈,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是。如此畏缩,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这话十分无耻,云极山庄里的人都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花辞树用词精准,直言:“不要脸!” 迟九素对他点点头,表示最近功课学的不错。 谭家兄弟知道背叛师门的叛徒就在外面,心中仇火焚焚,很想当面质问或清理门户。忍了又忍,谭天权站起来请求道:“晚辈斗胆,还请方庄主开门让吾等清算血账。” 方无应点点头,拍了拍手,示意开门。 外面的人见这般冠冕堂皇地说一阵,一直紧闭的大门竟开了。心道这云极山庄果然是一群迂腐的人,竟然真的因为这等原因开了防线。若是这般,等会儿逼问起来也有了方向。 虽然知道他们在山里面必然讨不到好,但没想到这一群人进来竟会如此狼狈。谢灵均见到乌央央走进来二十个人,满身尘土站在那儿,凑到师兄耳边说:“好像一群乞丐。” “别这么说,”阮寄真转头微笑,“丐帮的人听着不乐意。” 谢灵均恍然大悟,掩袖不言。 话说,谭从带人轰隆隆地走进来,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谭天权与谭摇光,心中一喜。脸上却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来。 “你们两个!简直罔顾大哥多年教导!怎么能与这等加害皇亲的凶手为伍!” 谭摇光眼中皆是冷光,“你方才不是说要自证清白吗?怎么现在又认定是凶手了?” “放肆!”谭从怒气一指,“你们就是这么和叔父说话的!” 谭天权冷然道:“你不是我们叔父,你只是个背叛师门,卖身求荣,加害大哥侄儿的畜生而已。” “都是自家人,说话何必如此不讲情面,”温宿上前一步,仿佛很有身份地劝解,“不若放下成见,好好商议才是。” “你又算什么东西?”谭摇光满是厌恶地看过去,“三姓家奴也敢在这里放肆?” 温宿怒极反笑,走到谭从面前,凉着气音道:“潭庄主,你这两位侄儿确实该管教。但是不要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 旁边的赖语堂听到这话,立马畏缩地后退了一步。 谭从被这般一提醒,立马看向在旁边看热闹的云极山庄众人。摆出了无比威严,一身正气的样子,诘问之:“方无应,我且问你!荆王殿下是不是你杀的!” 方无应理了理袖子口,漫不经心地说:“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问我,方家宝藏埋在哪里,那传国玉玺又在何处。” “胡说八道!”谭从怒骂,“你云极与荆王殿下有仇,为报仇痛下杀手,是与不是!” “杀了荆王的人是血滴子,我云极不做这么没品的事情。”段北秋站在师父背后喊了一句。 谭从瞪目,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半大的孩子反驳,斜眼冷笑,“云极山庄好教养,长辈说话,竟还有小辈插嘴的份。” 花辞树一撇嘴,翻了个白眼,“你算哪门子长辈。” 从刚才开始就满身冷气的谭摇光此时突然笑了,恢复了那等二流子的气质,凑到花辞树旁边眨了眨眼睛,表扬道:“小花说的好。” 方才在门口拿大帽子压人的谭从等人实在没想到,这云极山庄里的人说话会这么市井泼皮。和想象的不一样,一下子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嘴上功夫不行那便动手,谭从大喊一声:“废话少说!为了武林正道,必要将你们这些穷凶极恶的反贼捉拿回去!” 第94章 章 九十一·驱毒 谭从一众人打得是蚁多咬死象的主意。闪着寒光的兵器一亮,反射在地上的光影看着都无比骇人。 要是真让这群人在自家地盘上撒野,那阮寄真这个云极大师兄的名头真的可以不要了。他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如星的眸子一扫面前宵小,看得人心里发毛。 温宿等人惊疑不定,心想这阮寄真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么,为何还能如此笃定?莫非是虚张声势? 却看这少年看向了葛永望与温宿,确认似的问了一句:“地家门,温家。” 葛永望摸不清他想说什么,谨慎地不作答。倒是温宿邪笑一声,“不知少侠有何见教?” 阮寄真抽出守心,上前一步,“年前你们未经允许便私闯我山门。念及皆是武林同士,我云极不愿追究,放尔等归去。当时言明若是再犯必不轻饶。如今你们大胆妄为,借忠义之名行迫害之事。我为云极弟子,今日就要将你们的首级留下!” “小子狂妄!”温宿嗤笑一声,五指成爪便与另外两个兄弟狠抓过来。 阮寄真完全不慌,临空划出一道刚烈剑气横击而去。温家三人只觉掌心一疼,再一看手掌竟已经是裂了。 “你!你不是受伤了吗!” “的确,但是对付你们却是绰绰有余。” 这简直是难以置信。想那化毒掌削金断铁不过平常,多少好汉因为挨不住这鬼爪一击,惹了毒发身亡的下场。年前见证过同门死在温家手中的地家门弟子无一不打了个寒噤。可看到温宿三人如此下场,不免又觉得畅快。 只不过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怕是连这少年的一合之击都扛不住。想到阮寄真方才所说等语,他们心中已然打起了退堂鼓。 不经主人家同意偷潜入府,被人发现后被打死,便是在普通人家都是寻常之事,更何况是将家传看得无比贵重的江湖门派。云极山庄上一回放了他们,纯属是心中仁慈不愿造杀孽。但偏偏就有人以为是云极山庄不敢得罪太多人,所以才作忍放归。 临走前,那一句“若是再犯,绝不轻饶”被当做了耳旁风。 意识到今天不会这么轻易了结的人已经开始慌了,还不等他们做出些反应,只听得惨叫一声。那阮寄真不知何时已经晃步到了温家三兄弟背后,一剑捅下,其中一人被穿开心肺倒在了地上。守心剑从他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抽出,剑身上半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太快了,这实在是太快了! 温宿他们是与阮寄真动过手的。还未受伤的他叫三人疲于应付,最终被俘。这一次就是抱着趁你病要你命的念头来占便宜的。可为什么,此人明明身上有伤,还用出比上一次更快更狠的剑术。 不过瞬间,他们便已经少了一个兄弟。这叫余下二人又惊又怒又怕,原先满满的气势立马碎了一半。 温宿满目充血,不管不顾冲着阮寄真的眼睛而去。云极首徒抬剑一挡,内力余波震得温宿半边身子都麻了。白虹一般的剑尖冲到了他的面前,温宿下意识抬手去抓,希冀能靠此救自己一命。 但这是不可能的。 人道高手可凭借飞叶取人性命。纵然阮寄真还没有到这样的境界,但一柄守心在手,最够的锋利最够的快。在这等力量面前,化毒手再威风的名声都不够看。守心剑通过之前的那道伤口刺穿温宿的手掌,捅丨进了心肺。同时阮寄真抬起一脚,将另一人也踹飞了出去。 大量的血灌入了温宿的气管,他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发出极其痛苦的嗬嗬声。再多的怨毒咒骂此时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传说温家血里面是有毒的。他倒下之后,身边的人立马后退了好几十步,深怕沾染到了一点就毒发。 余下的那名温家弟子只见在转眼之间,自己就失去了兄长和弟弟。竟是委顿茫然,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半分。他这模样虽然可怜,倒不如说他的是罪有应得。想他兄弟三人平日里虐杀于自己不利的对家时,也最喜看别人这等绝望模样。 如今这报应轮到他们自己身上,也可说是天道好轮回而已。云极弟子说话算话,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就补了一剑。 温宿三人的尸体就这样冷冰冰地躺在两拨人面前。他们死去没有多久,尸体并无异变。只是身下那一大滩血实在可怕。江湖上闯荡的谁没见过尸体,但是就只是在眨眼的功夫而已。一些胆小的人已经骇得两腿颤颤,忍不住向后面退去。 血路已开,瞧着阮寄真游刃有余的模样,再杀十几个显然不成问题。葛永望看到他直白地看过来,就知道下一个轮到自己了。手抖得拿不稳剑,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面前露了怯。莫非今日真难逃一死?葛永望朝身边的谭从看去。 谭从也是面色凝重,想不到刹那之间就死了三个重要的战力。瞧着温家这般的能耐还敌不过阮寄真三剑。但若是对上方无应呢?岂不是连个全尸都讨不得了。 温家的人既然已经死了,也没有什么好为其讨公道的,但这剩下的人还是要保全的。凝思了一番,谭从改口道:“年级轻轻,行事便如此刚烈。将来行走江湖得罪你的人,岂不是都要被杀?” 阮寄真早已用实际行动证明,得罪他的人基本是死干净了。此时并不答这句废话,只看着谭从,用表情委婉地表达了“有屁快放”的文雅意思。 谭从哼了一声:“这杀害皇亲乃是大罪。我本想替你们在吴统领面前求求情,让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得能放你们云极山庄一条生路。不过,你们既然如此不领情,我又何必多管这个闲事。” “但是!”他话头一转,变得无比愤怒起来,指着谭天权与谭摇光呵斥道:“但是我刀岭山庄的私事却容不得他人多嘴。今日谭家这两个叛逆,我必是要清理门户的!还请方庄主不要多管闲事。” 方无应靠在门边挖挖耳朵,一副你唱戏我却不愿多听的模样。他大概觉得是有些无聊,便对弟子招招手,示意他回来。站在一旁的地家门和坤华门看到阮寄真把剑收起来,暂时松了一口气。 “虽说……你们这位叔父我很是瞧不起,很想一掌了结了他,”方无应笑了笑,对着谭家兄弟说,“但他有句话说的确实有理——这毕竟是你们刀岭的私事,清缴叛徒的事情还是由你们出手比较合适一些。” 谭天权拱了拱手,诚心谢过:“多谢方前辈体谅,接下来的事便不劳烦寄真动手了。” 说罢,他上前一步,一把抽出了背后身负祖传宝刀,指着谭从以及他身后跟随的刀岭弟子,怒喝:“今日我谭天权借云极宝地清理门户。尔等若迷途知返,且饶你们一命。若是再执迷不悟,且将尔等祭了鸣鸿,以告刀岭先辈!” “孽障!”谭从也不客气了,祭出武器,“今日便取尔等性命!” 谭天权猛然跳起,手中鸣鸿爆发出一道刺目的亮光,恰若凤凰展翼烧杀千里。阮寄真眼前一亮,心道原来“凤凰刀”竟是如此漂亮的功夫。且不知与自家剑法比起来该是如何?只可惜自己一直伤重,最近才好了些许。待之后有机会,必要和这霸道烈气的凤凰刀比上一番才是。 他这么想着冷不防被旁边的谢灵均拽了一把,便一脸不解地看着他。见师兄满脸疑惑,谢灵均便知他这痴病又犯了,叹了一口气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原是担心师兄背后的伤口。 阮寄真朝他一笑,示意并没有问题。话虽如此,谢灵均还是不放心,心想等一下要把人留住查验一番才好。这种打来斗去的,牵扯到口子又要修复好久。 一方庭院里刀岭的围斗在一处,云极山庄的人在旁围观。便显得坤华门与地家门十分多余起来,想做些什么偏又无人搭理,真是像极了两者在江湖上的地位。 赖语堂缩在人群里,看到地上已经凉透了的温宿尸体不免一阵恶寒。前几日,这人还捉着自己威逼利诱,现在死得这般惨。他倒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心思,只觉得无比恐怖。如此想着,他便起了逃跑的念头。 于是他扯了扯身旁的下属,挤眉歪眼地示意溜走。坤华门其他人也不想待在这儿。要知道几年前他们也闯进夕照峰过。若是这云极山庄一个不开心,也要他们的命怎么办。看到赖语堂的眼风也很激动。他们的人来的少,离得门口也近,趁乱悄悄退出去正是刚刚好。 然而这些小动作被方无应看在眼里,他朝身后段理看了一眼。这位三庄主手里的拐杖一动,云极山庄的大门瞬间给关上了——几个坤华弟子被这大门一拍,滚下门槛,哎呦唔哟地叫唤着。 “北秋,小树,看到那几个人了么?”方无应指着他们道,“他们就是几年前抓着你们,还害得你们师兄被熊打伤的人。去,给你们个机会,替为师逮过来。” 段北秋和花辞树眼前一亮。本来以为没自己的出场机会了,想不到现在还能露两手。两人二话不说,拿着自己的兵器,嗷一声就冲了进去。 赖语堂看到俩人冲过来,骇得眼睛都直了。仿佛是遇见了洪水猛兽,慌得手脚发抖,死命往下属身后躲。谁想这两个小少年也是剑术超然,没两下就把他的护卫全部掀翻了。手里的剑柄刷刷几下打在赖语堂的穴位关节上,这位坤华门堂主瞬间就瘫掉半边身子。被连拖带拉地绑走,做了俘虏。 葛永望原本还在暗中观察动静,想看一看刀岭这边如何动作。结果一个转头,坤华门的人又全倒下了。再瞧谭从那边已经是不支,被取了性命不过是迟早之事。 这可不是他们这次上山的目的。情急之下,葛永望大喊了一声:“住手!” 众人不由都看着他,葛永望手心里满是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说:“方庄主,此番前来我们并非毫无准备。山下还有吾等弟子在接应。只要我放出信号,他们就会举火烧山。还请方庄主三思,莫要做得太绝!” 这话一落,现场皆是安静。谭从和赖语堂等人心中暗喜,以为能逃出一条生路来。然而没想到的是,方无应只是很奇怪地看了葛永望一眼,说:“这位兄台说话我可是不懂了。你们真的以为这么多人进了牛耳镇,我云极山庄一点都不知道吗?” “什么!”葛永望悚然一惊。 只听得背后紧闭的大门发出一声慢悠悠的开合声,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走了进来,对着云极众人点了点头,“已经解决了……迟先生,您的药粉效力真是惊人。” “好说,”迟九素淡漠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十分随意地往人群里一丢。 眼前一片粉白,是葛永望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印象。 第95章 章 九十二·问简 这一次云极山庄对这些恼人的苍蝇就再没那么客气了。分批关在了不同的牢房里,后山四处漏风蚊虫满地爬的石隙一处,水潭边青苔淤泥铺满的阴暗老洞中一处。也不管你是谁家谁的,混在一起全赶了进去。 唯独葛永望,赖语堂还有谭从三个人被单独拎了出来。不为别的,正是要从此三人身上打探血滴子接下来的动作。 谭从终究是老了,和年轻的侄子干了一仗,元气大伤。他知道就算自己求饶,将所知晓之事全都告诉云极山庄,自己也换不回一条命。谭天权与谭摇光已然不认这个叔叔,清理门户不过早晚。既然如此,还不如硬撑一番,不叫这些人称心如意。 于是他便按着自己的胸口,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清风亮节的模样。不开口,不求饶,不合作。 反观赖语堂和葛永望的态度便不一样许多。赖语堂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的,那阵迷烟扑面而来之时,他险些以为这是毒烟,以为自己要死了。若不是醒来时,因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被谭从扇了一巴掌,他真的以为自己到了森罗地狱。 他的反应倒是十分简单,每天就坐在门口,盼望着云极山庄来人把自己放出去。 比之谭从的坚持不合作,赖语堂的求饶,葛永望则更加心情复杂。被关押在这里的日子,比上一回还要难熬。温宿三人死了,一剑穿心,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这叫他相信了阮寄真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话。总是要死的,不如慷慨引戮,还能赚个忠心的名声。可他又舍不得死,因为他若是死了,地家门就再没有撑得起门面的人了。 一个门派想要长久,若没有多年的累积那就只能多招揽人才,广阔清源。这样才能传承一代又一代,在这江湖上有一席之地。 少林武当,峨眉丐帮这样的百年门派自不必多说。就算是现在的风头没有后来的门派强盛,不如说是愈见低调,拼的便是多年的积蕴。而如归雁盟与白玉京这等借着风云大势立起来的门派,追随者众,可以说掌握了武林大半的资源。 至于云极山庄,那更加是人才汇聚之地。虽说现在名声方起,日后震慑武林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然而这些都是需要机缘的,如地家门坤华门这样的,一无历史风云聚势,二无人才风头无量,要想拼个出人头地则更加艰难。 在这江湖闯荡,谁不求个名扬天下?跟对了人,选对的边儿,还有便是承担不起一点点损失。这一次葛永望要是栽倒在夕照峰上,地家门原是二流,便会马上一蹶不振跌至不知哪个角落头去。 所以,葛永望做不到像谭从那样“慷慨赴死”,又担心自己如赖语堂一样临阵倒戈,日后血滴子来个清算,他也讨不得好去。焦虑恼思之下,这心中一如烧了把火,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灼成了灰烬。 陷入此等境地,想的越多便愈发折磨。不过短短几日,葛永望整个人都憔悴了下来,看上去平白老了十几岁。 苦苦熬了多日,这阴寒的幽禁之地终于有活人靠近了。只听得外面一阵铁索碰撞声,锁着地牢大门的铁链被卸下来。阮寄真,谭家兄弟带人一齐走了进来。赖语堂立马扑上去,用仅剩的力气呼喊求饶。葛永望眼神复杂,而谭从闭目养神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阮寄真把扑在自己脚边的赖语堂踹开,扫视在场三人一眼,将他们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谭从装了一会儿,没装住,还是忍不住开口哼了一句。 赖语堂此时也顾不得了,爬起来冲着谭从又急又怒地说:“谭庄主,您是个有骨气的,有胆识的,啥都敢做。但别把其他人带进去。说白了,这次来就是为了您的家务事,我们可不想为了你刀岭的事儿送命。” 葛永望虽不说话,但心里也有点这个意思。 “你!”谭从怒瞪着赖语堂,骂道,“你这个贪生怕死之辈!有何等面目来教训我!” “你不怕死,你不怕死,老子还没活够呢,”赖语堂嘟囔了两句,又不屑了两句,“不过是个西贝货,刚威风了两天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以前谁晓得你谭从啊。” 这可真是戳中了谭从的心病了,猛地扑过来,大有要动手的意思。阮寄真原本在看着,此时一脚踹过去,将这位被奚落了满脸的刀岭新庄主踹到了一边。 他对谭家兄弟点点头,示意道:“你们自便。” 然后就带着赖语堂和葛永望出去了。 · 云极弟子没把两个俘虏带到多远的地方,就在旁边新搭起来的一个茅草屋内。一走进去,就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另一边有一张长桌,上头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粗细不一,大约上百根银针铺成一片。而那位据说是药门弟子的谢灵均正站在桌子上,举着一根极长极粗的针迎着光看着。 一点寒芒未闪,闪得赖语堂两脚一软,跪在地上。 阮寄真指着里头,声音平淡无波:“一边是刚研制出来的刑具,一边则是刚出炉的各类新药。你们若是不说实话,便从其中选一种试试吧。还是说,干脆跳过前面的问话部分,直接开始严刑逼供?” “……”谢灵均颇是无言地看了师兄一眼,得到师兄一个“我不想废话,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吧”的耿直的眼神。如此这般,他只好将手中的针放到了旁边的磨刀石上又磨了一磨。 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上来就是这么一遭,赖语堂和葛永望是完全被吓懵了。更何况,葛永望当初是见识过云极山庄药门那些连名字都说不上来的药方的。看着阮寄真一脸认真,谢灵均已经在磨第二个根针了,他的脸色彻底变成了灰白色。 “我说我说!少侠你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说!” 赖语堂的一阵哀嚎彻底惊醒了葛永望,原本所有的犹豫全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万事还是先活下来比较重要。 阮寄真没有应答,很平淡地看向葛永望。相比较之下,他觉得葛永望给出的信息会更完善一些。只见这位地家门弟子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委顿地点头屈服。 少了一番让自己严刑逼供的力气,阮寄真心情不错,朝师弟招了招手,示意他不用麻烦了。谢灵均忍住了朝天翻白眼的冲动,取出了纸笔放到二人面前。 “将已经投靠血滴子的门派都录在纸上。” 这要求简单但直重要害。葛永望心中挣扎起来,只要他落笔下去,就等于是背叛了血滴子。日后如果被追杀,这云极山庄也不会为自己出头。看出了他的犹豫,阮寄真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就算是不写也没有用。血滴子不会为地家门出头,而且你们已经在夕照峰上待太久了。以后都不会得到重用的。” 这话直接明了,将残忍直白的事实撕掳开。正如面前的白纸,直白地摆在了葛永望面前。他终于万念俱灰,同旁边的赖语堂一样,趴在地上书写起来。 写了大约半刻钟,师兄弟两个将名录收起来。对比了一番,恰有几个是不一样的。但没有当场询问,只是记在心里。 “大多是北盟的人?”阮寄真问。 葛永望缩着背脊,点点头。 阮寄真把两张纸收起来,又问:“血滴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他们……”葛永望犹豫了一下,继续道:“他们打算取缔北盟南都,重新建一个武林盟。” “武林盟?” “是,每三年更换一位盟主,说是为更好地解决武林争端。” “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葛永望苦笑了一下,“若此事成,地家门便是副盟主,三年后的盟主。” 阮寄真看向赖语堂,他哆嗦了一下,立马回答:“坤华,坤华门可掌东南,听,听说是这样。” “可掌东南?”阮寄真冷笑了一下,“可见广城威武已经不在你们考虑范围之中了。” 二人不说话,只原地冒冷汗。 能许现在的地家门掌权,还将东南大方地给了坤华。可见原本的武林大门派在血滴子的计划里全都是该消失了。现在他们差不多掌握了大半个北盟,贺家大概已经是被架空了。至于南都这边大约是因为得到消息够快,而血滴子的核心人手不够多,暂时不能把手伸到南方来。 若是当初洪江十二道水寇没有被剿,整个洪江都掌控在了血滴子的手里。这南都也撑不到这个时候,也会与北盟一样分裂,被吞吃瓜分。 “他们接下来计划作何?”阮寄真冷声问。 “这……”葛永望赖语堂对视一眼,摇头做不知。 谢灵均听了半天,此时忍不住皱眉问道:“当初血滴子命令你们,预备如何对我云极?” 赖语堂低头不敢说话,葛永望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除方无应外格杀勿论,云极山庄所有东西都送到御京去。” “果然是一群土匪!” 不过叫血滴子没想到的是,这么多人一起过来,对着云极山庄还是毫无办法。这叫阮寄真不得不以为,其实这一群人不过是送上来的炮灰。不过一点点磨去云极的积累,待云极山庄无力再应付的时候,血滴子才会给出最后一击。 凭血滴子那斩草除根的行事方式,他有理由相信那什么武林盟不过是个诳人的大饼。借着云极山庄除掉各江湖门派,然后他们再渔翁得利,或许还更符合这群人的作风。 接下来,二人又再问了一些。可是葛永望与赖语堂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叫阮寄真更加确信了之前的想法。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最后问道:“他们预备如何对付南都?” “这……我们不清楚。但是,但是……听他们的意思,仿佛与下一届武林大会有关。” 第96章 章 九十三·盟溃 “武林大会……”方无应沉吟,手指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如此看来,血滴子已经不打算走逐个击破,而是预备一网打尽?” 阮寄真疑问:“江湖上风声鹤唳,有门派无端遭遇灭门之祸,南都那边还有心思举办武林大会么?” “其他我不知,但是看傅蛟的态度,他应该挺乐意看到北盟内乱的,”方无应摆了摆手,垂下眼皮道,“再者,现在他南都遭殃的,是两个已经差不多脱离了白玉京管制的门派。傅蛟若是借机敲打余人,让他们不敢轻易脱离白玉京也是有可能的。” 师父说的在理,阮寄真遂默口不言。现在人心惶惶,若靠举办一次武林大会,联合起各门派抵御血滴子的侵袭也是好事。一些有立场坚持的门派本身力量不够,还能找到倚靠势力,总比自己上去送死来的强。 “但是武林大会也不止南都的人会参加。那些已经投靠了朝廷的门派必会派人来。到时候争闹起来,两败俱伤,岂不是正中血滴子败我武林之势的下怀?” “唉,有我云极山庄在,所有的炮口必是朝着我们打来。这武林大会暂时闹不起来。” 直白的事实摆在大家面前,云极弟子们不由都沉默起来。 方无应迎着兄长略微责怪的目光,继续叹气道:“寄真你之前说,分批派人上夕照峰寻事,同时消耗力量,到时再一网打尽,再坐收渔翁之利乃是其一。” “现在血滴子刚得了些许投靠,正是内部利益不曾分配,急需安抚的时候。但是他们就如此急切地派人袭击云极,正是因为朝廷之中有人等不及了。” · “大人,川北传来消息,谭从等人已被俘虏。”幸成仁将刚得到的消息递到了吴良手中。 吴良接过那一张小卷,随意看了两眼,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将小卷重新递给幸成仁,说:“把这消息上报给陛下吧。” 幸成仁垂眼道一声是,恭敬往后退了几步,随即走出暗部大门。退出时正见到祝涛从另一边过来,同为吴良手下得力的副统领,二人之间怎么说都有些龃龉。何况,祝涛在徐州这些年立下的功劳看得见摸得着。所有人都觉得下一任的血滴子统领就该是祝涛的。 所以幸成仁干脆就装作没看见,脚步一转走了。 吴良对两个手下之间的机锋仿佛是不知道的,看到祝涛来,便问了一些徐州那边收尾的事情。荆王死了,徐州那边自然是大乱。不过,血滴子渗透这么多年,乱的也只是表面而已。 该汇总了呈上御京的,几乎是前脚荆王的尸体刚找到,后脚便入了皇帝桌案。至于血滴子自己捞得的好处,也不会少。 睿帝下旨着自己的弟弟上京陈情,请没陈出来,送回来一具皇亲尸体。朝堂之上自然是议论的。但是随着后来那些证物呈入,就没有人敢议论了。与荆王有些来往的大臣自保都来不及,自然没空去追究荆王的死因。 当今很高兴,假模假样掉了几滴眼泪,就下旨将这弟弟葬入了皇陵。至于如何规格,实在无甚可提的。如此谋反之贼没有死后鞭尸,已经是皇帝的仁义了。 这糟心的弟弟面都不用见,就能干脆利落地打发了,憋屈了好几年的今上连着几日都觉心情舒畅,然后就开始操心另一件事了。 年后的敲打自然是有用的,血滴子动作利落地就解决了大半的江湖莽夫。名单呈上来,睿帝翻阅一会儿,心中倒也满意。他不认识那些江湖门派,却也知道北盟南都。对二者的心态,自然是大不一样。 南都完全脱离朝廷管制,霸占着朝廷势力难以掌控的南方本就叫这位陛下不痛快。从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南都与荆王勾勾搭搭,暗中做下的事情也不少。睿帝对此自然是欲除之而后快。 至于北盟,说是亲近朝廷,可行事也太迂腐了。说什么坚持法度,却不知当今想让他们做的,正是脱离法度的事情。 北盟的主张在睿帝心中实在是腻味得不行,但又不好直接反目,干脆眼不见为净。借这次机会,放方知北盟内部便有极大的分歧,只需威逼利诱一番,自有人上钩。 可以说收复了北盟,也差不多收复了半个江湖。从当前来看,成效似是不错。 于是,这位皇帝便想试试这收服之后的效果如何。若是倾半个武林的力量去平那夕照峰,可否能将这心头的惦记给摘下了。 睿帝打探的心思,吴良看在眼里。他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于是便把这道命令传给了谭从等人。 想那夕照峰,可是血滴子的精英上去了都没有成果的地方。在吴良看来,不过是乌合之众的几十个人能翻出什么花来? 血滴子的总统领一点儿都不介意拿三个门派去做炮灰,反正倒霉的又不是他的人。还能用事实来反驳这位热血上头的皇帝,有些事情他擒不好路数,就不要随意插手比较好。 尚不知睿帝那边如何反应,他已经给刚从徐州回来的祝涛下了新命令:“谭从被俘,谭天权等必会趁机夺回刀岭。你带上十人去刀岭山庄那边守着,遇到人只管杀了了事。然后把谭天权那柄鸣鸿刀给我带回来。” “是!” “北盟那边情况如何?” “童家、七杀、万世已有归顺之意。” “归雁盟呢?” “至今不肯。” 吴良原本淡漠的表情变成了似笑非笑,“即便他儿子在我们手上也不肯?” 祝涛跪下来,双手抬过头顶,道:“不肯。” 这可真是出乎吴良的意料。原以为贺飞白此人优柔寡断,极重感情。贺家三代单传,这独子被别人绑了去必是会妥协。更何况还有个不清不楚,永远弄不明白重点的贺潮盛在旁边捣乱。本来如果归雁盟和云极山庄联起手来,事情恐怕就难办了。辛亏了贺潮盛那一掌,愣是把这可能性给打断了。 这贺潮盛怎么没一掌把那阮寄真打死呢?吴良忍不住这样想。 不过那阮寄真也是个年少气盛的,受了那么重的伤说跑就跑。但也多亏了他这么一跑,否则血滴子也没有机会把贺弘给捉回去。 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着自己心意走的。吴良本打算拿贺弘做威胁如果起不到效果,便将此人给废了。可当他想到平日里归雁盟没少给自己添麻烦,不如就多留一段时间。省得一时激起了归雁盟的愤恨之心,来个鱼死网破那便不好了。 “罢了,且晾着归雁盟一段时间吧。情急之下总是会做些傻事,待冷静一些,就知道什么选择是最好的。” “是,”祝涛利落地承命,犹豫了一会儿,他说道,“既然要逼归雁盟就范,统领为何不去找叶家?” 吴良低下眼皮子瞧了他一眼,”你是说叶家少主的夫人?” 祝涛的脸垂得更低了。这位血滴子统领不喜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多嘴一句往往就会带来无尽的刁难甚至是折磨。 如今这冒死一句,已经是祝涛慎之又慎,思虑许久才敢多一句嘴。若非此人真是一颗效忠之心,他大概已经没了半条命了。 上方静了半晌,就在祝涛以为自己多嘴之时,吴良那懒洋洋的声音才响起来:“不必了,叶家远在长白,我们力有不逮。而且,现在不是得罪叶家的好时候。” 吴良暂时否了属下的建议,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叶家的垂涎。若是等时机够了,他大概真会带着人去长白的珍宝阁上洗劫一番。 第97章 章 九十四·炽言 且说睿帝那边得了辛成仁的回禀,这群所谓江湖人的无能大约有点超出他的认知,一时竟也无话可说。如果是按照这种境况,那夕照峰岂不是成了武林人的葬身地? 百年前曾有正道门派围剿魔门的伟事,难道也纠结起半个江湖去围攻云极山庄?莫说现在的江湖没有百年前的凝聚力。云极山庄说做了什么祸害人间的事情,要整个江湖上去找麻烦,还未到这个地步。 这样一个结果叫睿帝颇觉无趣,对此事的上心程度立刻减了五六分。兴意阑珊地将手边的御笔一搁,下令道:“关于武林招贤之事,便由吴良全权负责。待有好消息时,再来报于朕吧。” 说完,在一大堆的侍从宫女的簇拥下便离开了。 辛成仁跪在地上,直等睿帝离开了才起身。将荆王解决之后,睿帝最大的烦恼也就解决了。国事繁重,当今并不会把所有精力都放到江湖内斗上去。有能替自己快速解决问题,且不会掀起动乱的人,便将此事交出去了。至于如何达成的,这位陛下并不关心。 知吴良所谋事成,辛成仁退出大殿。北盟已经溃败,贺家自顾不暇。此时要加快对南都的收服进程。若他能在这件事上取得些不一样的成果,那辛成仁在吴良心中的分量便不一样了。至少,要比祝涛再重上一层才好。 · “所以呢,这次你又要去哪儿?” 小望亭里,谢灵均摸着从旁边树丛疯狂长出的矮枝,看着上头接着的红色果实,语气漫不经心的。莹白的手指托着鲜红的山果,轻轻一弹。那朱红色在谢灵均的手里颤了颤,颤出一抹娇羞的颜色。 阮寄真看着他的动作,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但知此时师弟心情不好,当抓紧时间哄开心了才行。 “并不去哪里,”上前拥住师弟的腰身,云极师兄几乎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在说话,“现在是助谭家收复刀岭的时候,当下山助天权兄一臂之力才是。” “哦,直接都叫名字了,挺熟呀。” “……”这醋得简直莫名其妙,阮寄真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谢灵均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几声,继续低头看山果子,不看师兄。 阮寄真无奈了,把师弟扯着枝叶的手拉过来握在手心里,喊了一声他的名字,“灵均……” 力气没有师兄大,谢灵均扯了两把没扯回来,干脆就这样抬头看着师兄,皱眉道:“你身上的伤才好了多久?赶着下山再被人砍一刀?” “这次师父会一起去,不会遇到危险的。” 就算是方无应同往,也安慰不了谢灵均的担忧。他想的太多,总觉得这次下山会继续没好事。可是他又怕师兄以为自己对师伯不满,仿佛怎么说都是不相信方无应的意思。只好继续扯着那从野果子,扯得这无辜树枝七零八落,仿佛秃了一般。 阮寄真再一次把那可怜的树枝从谢灵均手里救出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扯得满手皆是黏腻的树叶汁水,谢灵均原本就不怎么明快的心情愈发郁闷。一颗心好似也被用黏糊糊的浆糊给糊了个乱七八糟。他愤愤不平地踮起脚,在师兄嘴巴上咬了一口。 阮寄真被他咬得嘴上一疼,忍不住嘶了一声。一时想到之前事,便低下头去欲要亲吻。然后被师弟一巴掌挥开了脸。 “走开,看到你就心烦……” 被嫌弃的师兄有点委屈,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现在不是随意糊弄过去的时候。若是与师弟讲道理,只会把人越讲越烦。阮寄真不想叫师弟以为,在自己心里他是个无理取闹的人,需得将这些大道理揉碎了说。 小谢大夫在大师兄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就算是他真无理取闹,这位大师兄也是甘之如饴的。 可惜了此时阮寄真在谢灵均眼里的信用度太低,就算他保证自己不受伤,谢灵均也是不会信的。甜言蜜语哄得了一时,但不能打消师弟心中的顾虑。 这可真叫人难办。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跟着师伯一起学剑!”谢灵均拿出帕子接着石缝里流出的泉水,细细将手上的汁液擦干净。仿佛是要叹出什么秽物一般,深深叹了一口气。 阮寄真没说话,忍不住朝前靠过去。 谢灵均伸出手指细细描绘着师兄脸颊的线条,一路划下,落在师兄的衣领边。阮寄真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视线紧随着谢灵均的动作游移。 “我现在都不敢叫你做什么保证,”谢灵均说。一双灰色的眼睛烟笼雾罩般看过来,柔情似水。绕指柔情叫那似铁郎心也变得痴迷不已,想要不顾一切就这样沉溺下去。 微凉的手指从衣领处再慢慢划上来,挑起了阮寄真的下巴。那语气中带着微妙的怨恨,过于漂亮的眸子眯了眯,“反正你也做不到。” 说完,他掐着师兄的下巴狠狠吻了上去。 平日里做这些亲密的事情,谢灵均总爱闭着眼睛。但现在他不肯了,睁着眼睛看师兄的反应。他想从这个人脸上看到慌乱,看到愧疚,看到不知如何反抗。就像是自己在看到满身是血的师兄时,他自知的满身凄惶。 这个吻不是吻,是发泄,是赌气。 但阮寄真能怎么做,他能做得无非是将人抱紧。温暖的手掌去托住谢灵均后仰的脖子,像是托住了某种过分美丽的水鸟。然后竭尽所能地去安抚,用实际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恋恋不舍。 总是有一个人要先心软的。 在这满腔说不出的爱意里,谢灵均终于还是妥协了。睁着的眼睛缓缓阖上,拽着师兄衣领的手慢慢放开,然后攀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感受到怀中恋人放软的姿态,阮寄真复又缠绵一番,安抚着吸允师弟的唇瓣停下动作看着他。 “作甚这般看着我?” “只是在想……” “想什么?” 阮寄真顿了一顿,很认真地托着师弟的手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下山?” 谢灵均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大师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就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有千万种理由反驳,否定这个想法。但无论如何,想带上谢灵均的这个念头就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脑子里甚至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如果这次下山出了什么事,自己不慎死了,那也要死在师弟怀里。 “所以呢,你,要不要一起下山?”他一把抱住了师弟,万分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方才怨天恨地的谢灵均此时反倒犹豫起来。愣愣地靠在师兄怀里,谢灵均呆滞地说:“可是……师父……师伯,他们,不会同意的。” 这话说的没错,阮寄真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可以拿去说服长辈们。但是他就是想带着谢灵均一起走。那种没有缘由的强烈愿望,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想字。这等奇妙的坚持之中,阮寄真恍惚觉得自己如一个刚吃到糖的孩子。撒泼耍赖,哭泣喊叫,想要吃第二颗。 确定了不是一下便可抛去脑后的冲动,阮寄真道:“你只需告诉我,要不要和我去?” 谢灵均愣愣地点点头。 “嗯,那便好,”阮寄真亲了亲师弟的额头,“师叔那边便由我去说。” 谭天权怔愣地看着小望亭里搂在一起,细细低语的两个人。谭摇光顺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无奈地把人拉走。 “唉,大哥,我都和你说了。若是看到小谢大夫与寄真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凑过去。” “哦,”谭天权还是有点愣,“我原以为是我想多了,原来他们……” “是啊,”谭摇光摊了摊手,“因为我们的事情,人家一对儿小情儿又得分开,简直就是罪过啊。大哥,待事情结束了,你可得好好向人家赔罪!” 谭天权耿直地点点头,复反应过来:“什么我,是我们。是整个刀岭都要谢过云极的救命之恩。” “这话我同意,”谭摇光也很严肃,一把揽过大哥的肩膀,“所以,这次武林大会你就别禁我足了。当初,我答应小谢大夫要带他赢大钱的!你看人家山庄出钱出力,总不能让别人白费功夫啊!而且,你不是一直教我言而有信嘛!” 谭天权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被弟弟此时过于认真的目光看得不知如何反驳。 “而且!这次我们家倒了大霉!怎么说也得赚点儿回来,拿回去修大门吧,否则多难看啊。爹多看重面子,若是让他看到那破大门,非得气死不可。” “可是……” “哎呀,没什么好可是的,”谭摇光一把堵住了谭天权想说的话,“娘的这次老子倒了血霉,不从那些投靠了血滴子的混蛋身上拔层皮下来,老子他娘的就不姓谭!” 第98章 章 九十五·扫叶 在大师兄思量着如何把师弟也带下山之前,他们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那便是关在后山的那一大波俘虏该怎么办。刀岭的弟子,谭家人自然会带走。谭丛被俘虏后,他们无处可去,便想着投靠到大公子手下将功赎罪,好歹捡回一条性命。 虽说谭丛的威信并比不上老庄主,但总有几个亲信的。谭丛与这几个人实在留不得,便交由谭天权亲手结果。至于投靠过来的人,他们倒不怕再次叛变。迟九素提供了一种好药,名为“骨髓枯”。听着名字就晓得这药的厉害只管喂下去,七天半颗解药,若不及时就服,骨髓枯烂而死。 当然,药不是白给的,银子还是要大方交出去的。谭摇光身上的钱不够,苦兮兮地打了白条。 谭天权听说了这□□在百宝阁上拍卖出的价格,再看看弟弟死磨烂泡下来的最低价,倒吸一口冷气,终于不阻止弟弟要在武林大会的赌局上控盘这件事了。 麻烦的是地家门与坤华门。留在这里除了消耗云极山庄的粮食,实在没什么用处。不上不下,颇是鸡肋。葛永望与赖语堂二人被拎出去盘问了一圈,能提供的有用信息少得可怜。云极弟子们也只好把他们重新关回去,另着处置办法。 二人心惊胆战地被放回去,和看似镇定实则心里很没底的谭丛面面相觑。 结果当日晚上,谭丛就被谭家兄弟带走了,然后就再没有回来。 赖语堂与葛永望慌了。二人原本以为云极山庄不要他们的性命,是觉得自己还有用处,尚有些价值。但当他们发现,比自己更有价值的谭丛云极山庄都不放在眼里,这可不是在暗示他二人也将命不久矣吗。 两人心存侥幸地又等了一晚,只等来特殊待遇的除没,又从现在的牢房里领出来,与其他地家门坤华门弟子关在了一起。 二人不由问为何将自己和其他弟子关在一起,谭丛又去了哪里? 替他们送饭的仆役十分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说:“之前人太多了住不下,现在人少了当然关一块儿了。你以为你们是谁啊,在这儿做客呢?” 说完,他甩了甩头就走了。 留下赖语堂和葛永望慌得跌坐在地上,脚软得站不起来。这仆从话中透露的意思实在可怕。他们杀了谭丛,说明不在乎有没有可靠可信的情报。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又能活多久?特别是葛永望,他想到温宿无比干脆的死法,觉得天崩地裂也不过如此而已。 比之赖语堂葛永望对未知的恐惧,直面直白的死亡或许更可怕一些。谭丛与他的四个亲信眼看着其他的刀岭弟子或哭天喊地,或视死如归地咽下了据说是世间奇毒的骨髓枯。然后发作疼了一阵,像是十几条死鱼在地上打了好多个滚,最后脸色萎靡灰白地互相搀扶着下去了。 谭丛依然没有了之前的镇定模样,头发散乱,不过短短几日好似老了十几岁。他站不住,只能瘫坐在地上,抖着声音问:“你们要……要……要怎么处置我?” 这是刀岭山庄的私事,云极弟子们无心过问。谢灵均把解药交到谭摇光手里就要走,结果刚抬脚就被谭丛一把抱住。他骇了一跳,下一瞬就看到谭丛被旁边的师兄踹到了另一边。 “求求各位少侠,饶我一命,饶吾等一命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立刻引起哭喊声一片。他们刚坐上门派高位没多久,就被派到这里。还没耀武扬威几天,就沦为了阶下囚,可不是就是因果报应。 谭天权恨极了他们,怒然道:“饶了你们?那你们可曾饶过冤死的刀岭弟子!” 说完,他拿着鸣鸿就砍死了两个。温热的血溅到谭丛脸上,吓得他彻底疯魔,捂着脸在地上翻滚起来。 阮寄真与谢灵均对视一眼,都无意在这里看谭家兄弟处理门派叛徒,点头致意后便要离去。阮寄真特意走到了师弟的左手边,阻挡住了谭丛扑过来的可能。大约是觉得如果他们走了,便真的活不成了。 谭丛朝着阮寄真大喊起来:“武林大会!武林大会!血滴子会在武林大会上发难!他们不会放过不听话的人!我是被逼的,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你们知不知道上青派全门都被屠干净了!连看门的狗,三岁的孩子都没放过啊!”谭丛哭起来,眼泪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特别恐怖,“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你爹,大哥,他不是没死吗!是因为我保了他!你们知不知道!否则刀岭就完了,完啦!” 无论是阮寄真还是谭家兄弟都对这番话无动于衷。眼看着谭丛把刀岭还有些许残喘之机全都说成自己的功劳,谭摇光终于忍无可忍,用一种极其不可思议的冰冷声音说:“你可知,现在刀岭已由血滴子接管?昨日得到消息,爹与另外几位堂叔的尸体在密室中被找到,但最终……下落不明。” 最后那四字他说得无比克制,但万般复杂的情绪已经在这一停顿之中击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叛徒们个个如遭雷劈,已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事实之前,谭丛为自己做的所有辩解都是颠倒是非黑白的诡辩。 事到如今,结果已定。阮寄真拉着谢灵均朝谭家兄弟略一致意,便走出门外。 “这样看来,谭家竟只剩下摇光与他大哥两个人了,”谢灵均想到昨日听的消息,不免叹息。 “只要日后广开清源,刀岭就不会败落。” “话虽如此,但凡世家,多与血缘传承有关,还是多少会影响刀岭声望的吧。” 因云极山庄的组成与血缘并无多大关系,所以阮寄真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难的是谭家兄弟能不能从这里面走出来,“或许吧,但总归是要靠天权兄手里那柄鸣鸿刀。只要这传刀不灭,凤凰刀便不会败落下去。” 谢灵均眨眨眼,“这也是你和师伯,无论如何都要让云踪剑法传唱江湖的原因么?” 阮寄真略一沉默,然后坚定地点头说:“是,一代接一代,我云踪剑法的威名永不可灭。” · 赖语堂与葛永望最后确切地知道了谭丛的死讯。由谭天权亲自料理了门户,尸首化灰,只等日后归去,要洒在谭家列祖列宗面前谢罪。这是江湖对待叛徒的方式,挫骨扬灰,碑前谢罪。 然后谭天权宣布继任刀岭山庄庄主,负鸣鸿刀祈天地坐镇。这位新庄主于门外宣任,而他的门派正被一群豺狼占领着,当真是无比心酸。 处理了叛徒,谭家兄弟赶着回去。出发之前,地家门与坤华门等人的处置也终于定了下来。他们被带下山,去山下的俘虏关在一起。日日喂了泄力软骨的药,保证这群人不会逃走。然后写了信到地家门与坤华门,要他们拿银子来赎人。 至于赎金,自然是定得不低,给出的时限也很少。叫狠的是,信送出去的同时,还有他们在云极山庄上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传播了一番,记得两家嘴里冒火泡,赎不赎人都会被人戳脊梁骨。 至于温家那边,损失了三个弟子已经是恨透了云极山庄。因这化毒手十分难练,死了三个等于打断了温家半身骨头。可他们一时也拿不出足够的力量去找云极山庄算账,也实在是不敢,只好暂时不出声了。 第99章 章 九十六·刀前 且说云极山庄出世以来,日日受那江湖纷扰。但真要算起来,最后处理的方式都无比温和。否则也不会有上了夕照峰,除了受些皮肉上的苦楚,然后全身而退了。而这一次,云极也觉得面子给够了,狠狠地刮了一笔。将心中一股憋闷劲儿给宣泄了。 大约是意识到,每一次来这里找麻烦,回去时都是灰溜溜的。见着坤华门与地家门实打实出了一次血,绝对的利益威胁面前,那些个心思也总算是偃旗息鼓了。 赶走了一大帮老鼠,云极山庄里终于恢复了宁静。谭家兄弟也终于整合好了人手,欲下山重夺故门。也在差不多的时候,白玉京的武林大会请帖送到了牛耳镇上。这一次,方无应携弟子一起前去,面对着江湖上的魑魅魍魉。 而阮寄真已与谢灵均承诺,要带他一起走。 谢灵均心中自然是忐忑无比,想上一回他不惜偷偷下山,也要跟着师兄一块儿走。可这一次心中却是慌了。见证了血腥的道途,再也没有了那等盲目追随的自信,害怕自己成了师兄的拖累。其实按着药门弟子的本事,寻常人根本伤不了他。 曾有一段时间,为了锻炼自己的五感,谢灵均要求师兄与他一起练习可用飞花夺命的暗器功夫。阮寄真掷出石块,谢灵均蒙着双眼听声辩位在一瞬间之内,将半空的石块打下来。后来即便是阮寄真运起轻功在林间穿梭飞行,谢灵均也能分辨出他在哪里。 他的不自信大约只是来自于和同门的对比。毕竟剑派师兄弟个个惊才绝艳,谢灵均不免觉得江湖上的高手皆是这个水平。 但无论如何,阮寄真还是向长辈们提了。他一番话落,二人不免都有些紧张。 方无应搭着手,摸着下巴思考这可不可行。略等了一会儿,他拖着声音道:“也……不是不可以。灵均医术得九素真传,若能随我们一起去,受伤了也有个照应……况且还有我在,你觉得呢?”后半句话是对迟九素说的。 迟九素未答话,心中一直在评估此事的风险,再怎么说待在庄里肯定比外出安全一些。但以他以往在宫中对血滴子手段的了解,有一个精通医术的人在身旁确实要保险许多。 “我见不得你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迟九素忽然对徒弟道,“下山可以,但你需得向我保证,不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 谢灵均一呆,立刻狂喜地点头。 迟九素又对阮寄真说:“既然是你提出要带灵均下山,自然是要保证他的安全,若他出事我当不认你这个师侄,可明白了?” 阮寄真上前一步,“是!” “我有预感,这一趟下山将有一个了结。无论如何,两个小的你可得看顾住了。这山庄里,我与铸义自然会看顾好的。” 迟九素这一番话说得方无应心中感动,点点头道一声放心,又言:“大哥会留在山里,若有敌来犯,你们就与他一起去草原。我家那三个小的,也请二弟看顾了。” 迟九素摇手示意不必,又问:“你们何时出发?” “后日出发取道朔阳,盘桓几日瞧瞧情况,然后再去金陵。” 这次武林大会举办之地在金陵,当年朝廷与武林议和便是在此处。不知白玉京将地点选在这里有何打算和深意。不过云极山庄的意思是起码要将血滴子的一条腿打断。而朝廷若是执意将武林人看做异类意欲杀灭之,总归不能让他们得逞才是。 · 到了出发那日,方无应将山门暂时交由方晏照顾。方晏对弟弟嘱咐了几句,又对阮寄真说:“那遣云决不可懈怠,若有不明之处,与你师父说便是。” 方无应嘿了一声,“你徒弟还是我徒弟!” 方晏瞅他一眼,瞥开眼睛说:“放心,不和你抢。” 段北秋和花辞树很忧郁,扯着师兄的袖子问:“真的不能带我们一起去么?” “师兄需要你们留下来照顾好师叔婶娘,还有师妹。”阮寄真难得与师弟们这样说话,“还有跟着师伯好好练习剑术。” “好吧,我们知道了,”段北秋扁扁嘴巴,“我怎么觉着你回来才没多久,又要走了。” 阮寄真拍拍他的头,示意莫要如此。 迟九素倒未与徒弟多说什么,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末了,又添了一句:“跟好你师兄。” 略做了几句道别之后,阮谢二人与方无应下山。云极山庄在他们回来之前,将会直接封山。这座云环雾绕的神秘山峰愈发远离人世而去。 到了牛耳镇上,谭家一行人已经在等着了。看到他们来,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出发。 · 这厢刀岭与云极正快马加鞭地朝目的地赶去,白玉京这边却吵成了一团。武林大会召开在即,初赛都过了好几轮了,白玉京内部的意见仍就不统一。一说唇亡齿寒,这一次朝廷发难看似是针对云极山庄,不如说是整个武林。但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只要和云极山庄撇清关系,就不会落得多么凄惨的下场。 “贺盟主的独子贺弘已经失踪了!为何尔等还觉得这灾祸落不到我们头上?”黄诚情急之下指着那几个榆木脑袋不开窍的,险些破口大骂。幸好他还记得傅蛟在这里,没有说出不经脑子的话。 “正是这个时候才要抓住机会,趁机吞并北盟才是!”这名叫陈机的站起来,冲着黄诚顶了回去,“现在归雁盟已经不成气候了,将那些还未投靠朝廷的门派拉拢过来,壮大我南都势力。” 听了这话,黄诚感到万分不可思议,惊愕道:“如此存亡时刻,你竟还只是想着与北盟争斗吗?”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掀老底,陈机摸摸鼻子,嘿然笑道:“黄兄实在有点杞人忧天,说到底投靠朝廷的也就那几家不成气候的。若是我南都之人联合起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少不得又是一个刀岭山庄嘛。” 刀岭山庄遭袭击,两任庄主都死的不明不白。虽然谭天权已经宣布继任,但没有人看好他。而在武林大会的请帖发出之前,刀岭一直处于无人的状态。所以,白玉京的请帖根本就没发给他。这说明,以白玉京为首的南都已经不承认有刀岭这个门派了。 何其的残忍与无情。 虽说谭老庄主有意脱离南都,但白玉京这样的态度的确是叫人心寒。但如果现在不与白玉京靠得紧一些,难说下一个遭殃的是不是自己。所以哪怕是再失望,南都明面上并没有出现离心之状。 “与其想些不可能的事,不如找些实在的办法,”傅停枫忽然道,“既然血滴子目标在方家宝藏与传国玉玺,是官家与云极山庄的恩怨,我们自不必插手。” 众人尚不解其意,只听这二公子轻笑了一下,“为了武林安危着想,想来云极山庄也会交出这些东西。若是不愿,我们便劝一劝。待血滴子拿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也就消停了。一场灾祸消弭于此,总比动手来的好。” 这话可真是耳熟,当初水贼泛滥之时,一些小门派上门求助,白玉京也是这样说的。说等这些水寇抢够了,自然也就会自行散去,若是实在忍不了那便搬走就是。 于是,这一忍就忍出一个蛟龙门来。 眼见这这伙人为了些小利又要重蹈覆辙,黄诚急怒交加,眼睛瞪了一圈儿,周遭之人无人敢与之对视。他只得去看座上的傅蛟,希望他能说句话。 可这位白玉京的城主却是闭着眼睛,一副极其劳累的样子。按照黄诚对这位城主的了解,心中立时生出了无限的失望。 虽然傅蛟没有明确表态,但对众人讨论出来的结果并没有反对,又扯了些闲话就叫大家散了。黄诚倒是很想留下来再劝一劝,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成,只得满身疲惫地拖着脚步走了。 陈机看他背影颓唐,哼笑了一声。他知道黄诚乃是傅蛟心腹,颇得器重。在傅蛟两个儿子中间看了许多年,选了长子。陈机为博一个出人头地,立刻朝傅停枫靠拢。这一回他算是抓住了机会,揣摩着城主的意思,与傅二公子一唱一和,赢了这场争论。 见到黄诚的颓废模样,便知此人气性已失。陈机心中高兴,认为应该抓紧机会,将武林大会布置成傅停枫的出头踏板。压了兄长那边一头,傅二公子何尝不喜。陈机的话他也觉得很有道理。遂请人去自己的院子里详谈。 二人说到畅想处不免心生激动,决定趁此机会多在各门派之前露脸。好叫傅蛟知道,南都各门更看好这位二公子。但在消息如何传递上,傅停枫却是犯了难。 陈机微微一笑,说:“二公子不必为此烦恼,当下正巧有个合适的人选。” “谁?”傅停枫问道。 这位幕僚并没有直接说明,只含蓄道:“二公子风度翩翩,听说……幻月宫的鹿姑娘便十分钦慕公子。” “你说幺儿?”傅停枫先是一愣,忽而明白了。 傅蛟生辰之时,遇到这位貌美淑宁的幻月宫女弟子,傅停枫不免多看了几眼。毕竟是《十美人集》上的人物,果真是名不虚传。鹿幺儿在白玉京做客的时候,二人时有相遇。男才女貌,有了些许情意,便有了鱼雁传书的雅事。 听闻鹿幺儿上白玉京有择婿的意思,傅停枫自然是动过心得。可后来,得知她不过是个男宠的女儿,便颇觉此人配不上。纳来做妾倒也罢了,娶做妻子当是不可能的。 鹿幺儿回去之后,二人不再见面。加之傅停枫不是很看得上,也就没再给人回信。鹿幺儿来信问了些许,语言中难免露出焦急的状态,叫傅二公子愈发觉得不喜,也就没有回复了。 现在陈机忽然提起来,他便反应过来:幻月宫嫁了大半个武林,多有门路。鹿其峰虽说是个男宠,但现在的幻月宫也还在他手上。鹿幺儿是他的女儿,借其手传递一些消息自然是便利的。 傅停枫越想越觉得这条路子真是又隐秘又好用,不免得意起来。心想若是此事能成,纳了鹿幺儿为妾也不是不行。 “先生当真妙计!”傅二公子笑起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烟松墨就送了出去,“多谢先生提点,我这就去写信。” 陈机得了好东西,喜不自胜地接了,又奉承了许多好话才欢天喜地地走了。 · 方无应带着两个弟子前往朔阳,并不知道南都那边已经决定好了对云极山庄的态度。而以他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大约知道了也并不会在乎。 进了朔阳之后,明显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气氛。因为这里离刀岭并不是很远,自刀岭遭殃后,血滴子纠结人马时长到周围寻探,弄得人心惶惶。此处居民看到了又有一帮带刀人进了内城,已经是大骇,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 原本还算热闹的大街,立刻就空了一半。 谭摇光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我长得这么吓人?” 然后他看看方无应,又看看两个仙气飘飘的云极弟子,转头对自家大哥说:“一定是你太吓人了。” 纯善的谭天权汗颜,默默把背上的鸣鸿取了下来。 大伙儿原本想找个地方留宿,结果这里的人一看到他们,各个大门紧闭,派谁上去都不好使。阮寄真看着又一扇门哐一声关上了,淡然道:“走吧。” 谭天权也很无奈,着下属硬是买了吃食,然后继续赶路。 一直走到天黑,正好走到了当初遇袭的那个林子里。 已经有一段时日,此处的打斗痕迹都已经没得差不多了。阮寄真望着其中一棵树发起呆来。当时气息凝滞,内脏仿佛要爆裂般的疼痛感又一次重现。直面死亡时,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已然记不清了。只不过,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谢灵均时,心中徒然生出老天待他不薄的庆幸。 “师兄,你在看什么?”谢灵均捧了加热过的干粮过来,递到阮寄真面前。 “没什么,”阮寄真抬眼对他一笑,指了指前面,“当时,好像就是在这儿受的伤。” 谢灵均哦了一声,干巴巴地问:“故地重游,心情如何?” 阮寄真笑而不语,接过师弟手中的东西,拉着他回到了人群当中。 跟随谭家兄弟回来的人当中,除了当时活下来的亲信弟子,还有半路归降的十几人。他们泾渭分明地坐成两拨,精气神完全都不一样。那十几人惦念着肚子里的骨髓枯,精神十分颓唐。觉得哪怕是回了山庄,也不过是当了炮灰送死。 这种情形并非是谭天权所追求的,他观察了这群人一路,此时站起来走到谢灵均面前,说:“还请小谢先生赐我骨髓枯的解药。” “啊?”谢灵均有些疑问地看了师兄一眼,然后问,“为什么呀?” 谭天权皱了皱眉头,脸上有些动容,“背叛师门并非他们本意,也是被逼无奈。况且这一路,已然是惩罚过了。如今,我刀岭人才凋敝,经不起任何损失……实在是不忍继续下去了。” 他一番话说得一拨人感激涕零,纷纷跪倒在地,说愿为谭天权肝脑涂地。原本谭天权的亲信也是感动不已。虽说叛徒可恶,但这种吊着命的刑罚也叫人心中发冷。若是日后有个差错,自己会不会也被这样折磨?如今见谈天去如此仁义,便愈发起了效忠之心。 谭天权说完这番话,转头去看谭摇光。见自家兄弟朝自己耸耸肩,心中一松,继续诚心向谢灵均求解药,“还请谢先生赐药。” 看这八尺男儿弯下腰来,谢灵均只好从随身袋子里取出骨髓枯的解药。反正这解药钱也是算在里头的,早晚要给,既然谭天权要了他也没什么好留的了。 “喏,和水吞服就好了。” 谭天权千恩万谢地接过小囊袋,转身便与刀岭弟子们分发去了。 阮寄真看着眼前一幕,忽而看向谭摇光,“你不阻止?” 谭摇光摇头无奈叹气道:“我这兄长啊,便是这样的脾气。爹爹他老人家,也是看中了他的仁心……” 说到这里,这位在商场上杀伐决断地谭二公子冷下了脸上表情,“但是,既然是叛徒,叛了一次就总有第二次的。” 云极首徒知道这位谭二公子另有打算。在他嬉皮笑脸之下,做事风格比他的大哥更加狠辣。他或许另有打算,但此时并不会站出来反对自己大哥的举动。 “不过现在嘛,正是大哥立威的好时候,恩威并施,位置才坐得稳当。至于日后……”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完,因为谢灵均过来了。见方才一阵冷心冷情一般听着自己胡言乱语的阮寄真露出无限温柔的表情,谭摇光心想,也不知该说此人多情好还是无情好。 于是便似将方才说的话忘了一般,和谢灵均开起玩笑来。成功地把小谢大夫烦跑了,挨了云极弟子两道刀似的眼风,他也笑嘻嘻地跑去找自家大哥了。 方无应一直冷眼旁观,看到两个弟子过来,遂用下巴示意道:“如何?” 阮寄真淡然答道:“……若等夺回门派,再起门楣时,此一举或许更有效果。” “但正是如此,方显得这位谭庄主更诚心吧,至少尽忠者不会少了。” 云极大庄主点点头,便把这话丢开了。眼见着天慢慢黑下来,猜想着今天是要在这林子里过夜了。便叫弟子一起,坐到了火堆旁边去。 三人方坐下来没多久,阮寄真忽然耳朵一动,站起来猛地抽出守心在空中一挥,发出一声铿锵之音。一只短成两截的羽箭落在众人面前。 “都躲起来!” 他猛然喊了一句,抱住谢灵均往一棵十分粗壮的树边躲住趴下。一阵箭雨紧随其后,而身边反应慢的,多少不幸都中箭受了伤。 然而这一波还未结束,黑暗中又是一阵凌厉破风之音。方无应踏步上前,广袖一卷,那带着杀意的羽箭全都被卷到了一起,同时方向一转,朝着另一头回射了回去。黑暗里响起一阵兵戈相撞的声音。 方无应展袖背手冷哼了一句,内力运足之下,一声喝断传出十数里之外—— “既然来了何必暗箭伤人,你们血滴子素来不都是明抢的吗?” 第100章 章 九十七·复林 此一句话音落下,林中安静无声。忽然从深林里窜出十几条黑影,将方无应一群人团团围住。这十几人的功夫极好,落在树枝上头,轻得如同麻雀一般。可他们的打扮却不想麻雀,更是像是丧气无比的乌鸦,眼睛里落着死光。 血滴子个个都是高手,且是杀人不眨眼。两方人马对上,吃亏的似乎是阮寄真这一边。但是有方无应在,自然还是有胜算的。但是当他们拿出那一管黑洞洞的东西时,难免叫人表情凝重起来。那等在战场上才看得到的火器,竟被血滴子带出来了。 “若是各位老实投降,吾等自不会滥杀无辜。”其中一个仿佛是领头的,将那黑洞洞的长管洞口对准了阮寄真,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 阮寄真沉着脸,“果然是你们勾结洪江水寇。” 那领头的阴沉一笑,“阮公子当初一怒之下,端了洞庭四江,名扬四海。倒是给吾等添了不大不小的麻烦。” 阮寄真也不示弱,冷声道:“能给你们添堵,倍感荣幸。” 这火器的威力是那等暗箭的百倍,遇之八丨九不得命。若是这血滴子想杀人灭口,哪来这般多的废话。不知这群人有什么打算,两方拿着兵器对峙着,现场气氛十分紧张。 “在下奉上头命令于此等候各位已经多时,只不过精力有限实在招待不了这么多人。未免麻烦,还请几位与我们走一趟,省得动手沾染了血腥,有违待客之道啊……” 方无应老神在在,笑起来,“这林子出去不远就是刀岭山庄,你们在别人家里绑了这家主人,竟然还说是待客之道。我素知血滴子脸皮厚的,没想到厚成这样。” 这领头人正是祝涛,当初他奉命劫持苏靖,与方无应正面扛过。武艺不及,被打成重伤。虽面上不显,对此人却是无比忌惮。谨慎小心在他心中织成了一张密网,但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对。 “方庄主,您就算是天下第一高手,如今也是受制于人。又何必在这口舌之上惹人不快,给自己惹麻烦呢。” 按照这个距离,方无应自有把握将前头起码五个人给解决了。但是血滴子训练有素,如果这么做,只会诱使他们提前伤人。最好的办法还是将他们手中的火器打落为好。 “罢了,与你们走一趟便是,”方无应背着手,冲身后的两个弟子比了个动作,口中道,“只是不知,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刀岭弟子?” “方庄主说笑了,刀岭山庄早已归顺,并自愿献上山庄以示诚意,现在哪有什么刀岭弟子?不过是一群叛逆而已。吾等自会处理,三位不必多管闲事。” “方前辈,你已为我刀岭做了许多,如今实不能再拖累你们。”谭天权上前一步,诚恳地说:“还请三位只管保全自己,不必顾虑我们。” 祝涛笑了笑,全体血滴子随着他一起纷纷移动手腕,将手中火器对准了刀岭一众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就让在下送你们一程吧。” 然而,这变故往往就小在这一点疏忽上—— 那火器的包围范围刚从云极三人的身上挪开,他们立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成三面之势打出数把暗器。目的不在于杀了血滴子,而是瞄准了他的手腕,将那火器打落了下来。 要说祝涛难道就没有想过暗器偷袭之事么?自然是想过的。只是他想到了方无应与阮寄真手□□夫了得,却不知谢灵均的暗器功夫实乃一绝。三个人起码可以打出十五把暗器,命中之高,足以破解当前困局。 变故只在一瞬之间,祝涛抄起腰间兵器就朝着谢灵均的方向杀将过去。然而剑派师徒哪能让他伤及药门弟子半分。方无应抱起谢灵均瞬间拉开距离,阮寄真运剑挥上,将祝涛拦在了半道上。 刀岭那边的反应也不慢,飞身加入了混战大局。 因为上好的局面被一个意外打断,祝涛不免有些恼羞成怒。这师父打不过,难道弟子还打不过么?这般想着,对着阮寄真便下起狠手来。 自从练了遣云决之后,阮寄真的剑法便又上了一个台阶。若说之前一如暴风扫残云,现在这剑术就如滚浪潮汐。依旧是大开大合,气势非凡,但后劲比之以前便愈发充沛。一刀甫一碰撞,就觉力量可怕,随着相扛对峙的加深,便愈发难以抵御,要败下阵去。 其他血滴子见祝涛和阮寄真斗成一团,有心相帮却发现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只好杀气腾腾地转战其他人。不想手中兵器还没举起来,胸口就挨了两掌。 方无应抱着师侄在人群之中来去如风,纯看对面顺不顺眼来决定出掌的轻重。轻者断骨吐血,重者倒地身亡。谢灵均只觉眼前闪过道道余影,天旋地转。还没有来得及适应这样的速度,方无应一个转身停在了一边。 谢灵均觉得有点不好,落到地上,抱着旁边的树眼前阵阵发晕。 方无应拍拍师侄的背,歉疚地道一声:“对不住,对不住,忘了你不是寄真。” “……”谢灵均缓过之后脸色好了一些,听了这话一下子无比心疼师兄,且不知这剑派大弟子在师父手上遭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如此一念,便愈发决定要对师兄更好一些。 方无应这边游刃有余,血滴子们围着他犹豫不已,不知是否该继续上前。而另一边,交战愈发难解难分。想身经百战如祝涛者,心中也不免有些慌张。缠斗如此之久,阮寄真竟然丝毫不见疲惫之态,而且是越战越勇。 两边人数相当,血滴子有绝对的信心将剩下的人一网打尽,但是云极师徒的实力深不可测,就是存在这样一点点的变数,就叫前途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略一思索,他立刻放弃了将云极山庄的人一网打尽的念头,一个呼哨示意下属一起去围杀刀岭之人。不拘是哪一个,总要达成一个目的才是。 刀岭这一边的人,若说能与血滴子扛上一番的只有谭天权一个。其余之人便是三个打一个都显得有些难以应付。特别是当血滴子的重点放到了他们身上时,便愈发显得吃力起来。 阮寄真察觉了祝涛等人的目的,如何能放他们走。剑做游龙,只身投入了渐渐围拢的剿杀之势中,将那密不透风的不怀好意硬生打碎了一个缺口。 眼见着谭天权后背有破绽,祝涛一剑就要刺上,阮寄真脚下一个飞步,用一个无比刁钻的角度挑开了祝涛的毒剑。那剑随着阮寄真的守心一个旋轮,斜刃嗜血,在祝涛的胸口上狠狠划了一道。 这用剑的少年双眼盛光,口中道:“还你的!” 原来竟是报了上一回横刀裂背之仇。 然不等祝涛反应,脱离了前方纠缠的谭天权此时也反应过来。剑起青宵,刀似凤啼。一红一银混成两道极其耀目的痕迹杀将过来。祝涛只来得及稍稍一挡,就被砍飞了出去。 势均力敌的场面就这样崩溃了,血滴子一见统领受伤愈发不敢久战,全员护到了祝涛身边。 阮寄真很久没这样痛快淋漓地痛揍这等兴风作浪的走狗了,此时跃跃欲试很想再上去戳翻两个来平一平心中的血气。 可惜血滴子们却不愿多奉陪,吴良给祝涛下的命令当中,他们已经完成一半。刀岭山庄现在不过是一个空壳,废墟一座而已。就算这群人回去了,也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至于云极山庄,从长计议便罢。 如此想着,几人不再恋战纷纷遁逃而去。 云极与刀岭皆无追赶之意,己方的伤亡倒也不少。血滴子各个高手,普通的刀岭弟子实在不敌。所幸众人忠诚犹在,没有那等贪生怕死,热血之下合作起来,也能砍翻几个。谭天权看到自家弟子的尸体,心中不忍,说要把他们带回刀岭下葬。 阮寄真方才一心对敌,尚顾不得谢灵均。只等那战意平复下来,立刻奔了过去。看到师弟抱着树,就晓得方无应又玩脱了。含蓄地用眼神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无奈谴责,柔声问师弟:“要不要喝些水?” “呃,不用了,”谢灵均抱着树杆子愣愣的,“你平时都这么和师伯练武的么?” “……也不是,”阮寄真也有点愣,继而道,“要不,我背你走?” “哪儿那么娇贵了,”谢灵均摇了摇头,听到谭摇光的呼唤,站起来说,“走吧。” 众人拖伤带患的来到刀岭门前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可惜也曾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刀岭山庄,此时没有一丝声响。好似一个破败的鬼蜮窟窿,万象凋敝,原本多有气势,现在就有多凋零。血滴子搬走了刀岭里所有有价值的东西。山庄大门打开,里头黑洞洞的,吞没了所有的生气。 当日谭家兄弟仓皇逃出,只记得山庄浸在一片血海里。此时再回来,竟好似无家可归。谭家兄弟再也忍不住,跪在山庄大门前嚎哭出声。 声音凄切,戳人心肺。 余下子弟互相扶持着,此时也忍不住哭泣起来。 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罢了。 第101章 章 九十八·光泥 谭家兄弟在自家山庄前大哭一场,那场面让人倍觉心酸。但是谁都知道不能沉溺于悲伤之中,所以谭天权与谭摇光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感到悲伤。 因山庄被洗劫了干净,弟子死的死,散的散,连个奴仆都没有。谭摇光朝着云极三人无比愧疚地行礼,各种过意不去。 不过,云极等人也不在意这些,安抚了几句山庄事务为要。自己走进客房里,找出尚干净的被褥,各自歇下不提。 血滴子杀了人之后,洗劫了刀岭,对刀岭弟子的尸体自然不会好心收敛的。打听了半天才知道,遗体全都被运到一处乱葬沟里去了。谭家兄弟率领着余下那十几人,强忍悲痛将遗骸一块块捡回来。 当他们看到父亲与几个叔伯的遗体时,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谭天权背上的那柄鸣鸿刀也仿佛随着主人一起发出阵阵哀鸣。 因为刀岭的人手实在不够,阮寄真与谢灵均便也前去帮忙。但谭家兄弟无论如何都不愿二人动手,他们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乱葬沟里尸瘴毒气浓重,谢灵均特意陪了许多驱毒的药粉洒在蒙住口鼻的巾子上。看着谭天权他们哭得脸上的巾子湿了一片,心中很是不好受,忍不住抓住了师兄的手。 阮寄真看了师弟一眼,反手将人握紧。谢灵均听着前方哀声阵阵,幽幽道:“为什么这世间有如此不公之事。” “这世间本就不公,”阮寄真双目清明,其中皆是寒光。萧瑟的风中却显得无比坚定且毅然。 闻此,谢灵均不再多言。他们两个人都是在恃强凌弱之中侥幸生存下来,得了大际遇的人。世间的不公从他们出身开始就与其如影随形,有此一问,颇有诘问此生的意味。 这种问题便是人间游荡数十载,人生阅历颇是丰富的老前辈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问也只是叹罢了。 收敛了尸骨后,刀岭自然是要扶棺下葬。那场景实在酸人眼鼻,于此便不再一一叙述。 晚间时分,谢灵均取了驱邪消毒的药粉来,送去主家那边一份聊表安慰。又给自己和师兄用上,将晨间在乱葬岗时沾染上的丧气尸毒皆洗涮了个干净。 他们住的是客房,倒也还好。前厅等地皆是刀岭弟子命丧之处。晚间风大,似乎时时都能听见鬼哭哀声。阮寄真担心师弟心魂柔弱,便叫他与自己在一块儿,细心护着才放心一些。 屏风背后水声阵阵,过了一会儿方才停歇。谢灵均披着外袍出来,长发晕湿,脸上皆是桃粉浓色。阮寄真朝他招招手,取过旁边的长巾给师弟擦干头发。暗中带了内力蒸腾,原要好一会儿才干掉的头发竟一会儿就干了。 这发丝锦缎绢绸实在是叫人爱不释手,阮寄真用手在其间穿梭着抚摸了两把,心中叹息不已。灯光下谢灵均的皮肤恰似珍珠,隐隐生辉,实在美不可言。奔波之时,能有一两分这等时光,这叫云极大师兄颇觉柔情安慰。 大约是感觉到了师兄的绵绵情意,谢灵均转过身来微伏向前,搂着师兄的脖子柔情献吻。阮寄真看到他斜开的衣领下玉一般的肌肤,抬手搂住师弟的腰顺势倒了下去。 一方温存,谢灵均趴在师兄怀里,感受当下的宁静。师兄的怀抱热烫,他就算只穿了单衣也不觉得寒冷。闭着眼睛,留恋着此间温度。阮寄真抚着师弟的腰背,一下又一下很是柔情。 “师伯呢,还没回来么?”谢灵均已经有点困了,却不愿就这么躺下睡去,捡着话来说。 阮寄真回答道:“师父出去探查消息了,晚一些会回来。” “……你们辛苦了,”谢灵均的话头顿了一顿,抬起头望着师兄的眼睛说。 他今日见到刀岭种种,感同身受之余又觉得有些庆幸。虽说云极山庄现在危机重重,但幸好还是完整的。不论上下都在为了保全它而做着努力,各处奔波。若是此时云极山庄也如刀岭一般,门人凋敝,遭人洗劫……那画面谢灵均便是想都不敢想。 师兄多次下山出世,便是为了不让师门遭受如此灭门之灾。所以哪怕是千里奔袭,身受重伤也在所不惜。 如此这般,便叫谢灵均生出万般感动的情绪,对着阮寄真心中愈发柔情。 阮寄真亲了亲师弟的鬓边,嘴角带笑道:“师父若是得了你这话,不知该如何开心。” “唔……”谢灵均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小动物一般的呜咽声,搂着师兄的脖子愈发不松手,嘟囔着:“是真心话呀。” 搂着谢灵均的腰转了身,把突然犯了娇气的师弟放到了枕头上,让他躺好。扯过一旁的被子盖上,阮寄真说:“我知道。” 然而,谢灵均依旧不愿意睡。他迫切地想要帮上一点忙,哪怕是一点点,也总比干看着强。他已经很困了,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依旧在喃喃说着:“我们还要在刀岭留几天,哪些刀岭弟子的伤都还没好,我可以治好他们……” 这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都化作了浅浅的呼吸。阮寄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又亲了亲谢灵均的眼睛,才抱着他一起睡了过去。 · 次日清晨,听到隔壁的房间有了动静,阮寄真便知师父回来了。但方无应忙碌一夜,身为弟子不愿这个时候去打扰。看师弟还缩在被子睡得乖乖的。他起身轻手轻脚穿衣洗漱,出了房门到了厨下,自己生火煮了粥来。 等他端了东西再回到房里,谢灵均也起了。二人略用了早食之后,一个去给谭家兄弟帮忙,一个则带着药箱子去给伤员看病治伤。等快到了午时,谭摇光在其他地方的商号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有新到的仆役。 看着弟子一丛一丛往庄里头搬物件,忙了许多日的谭二公子撑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幸而当初父亲如何骂,也没停下做生意。否则,我刀岭复起又不知在何时了。” 阮寄真不善安慰,只拍了拍谭摇光的肩膀。 大约是烟火气重新生了起来,这座寂静的山庄终于不再死气沉沉。中午,阮寄真与谢灵均端着简单的粥菜敲响了方无应的房门。 方无应昨晚奔袭一夜,见着徒弟手里的吃食,眼中一亮,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正巧饿了。” 一砂锅清粥下肚,混了暖饱,方无应拿帕子擦嘴,“吃饱了,来说正事吧。” 因早前之时,云极山庄各个据点便得到了方无应的传信,紧盯着江湖门派的动作。昨夜里方无应到最近的据点将这几日的消息一汇总,倒整理出一些动向来。 “这些血滴子虽说是要武林归顺,但做出的事情却与土匪无异。那所谓的武林盟还不过是一个虚影,就已经催着归顺的各门派交会费了。”方无应将得来的消息说了一番,又嘲道,“说是会费,不如说是买命钱吧。” 看到了刀岭现状,阮寄真对血滴子的做法并没有觉得很意外。只有一点他有疑问,“这些交上去的财务,是归了血滴子,还是归了官家?” 方无应笑看弟子一眼,说:“前日,洪江水道上出现了十几艘吃水极深的船只。各码头停顿时,码头官检连帘子都没有掀开。” “半个武林的泼天富贵……”谢灵均喃喃道,“就算是武林控住了局面不受朝廷摆布,那些门派元气大伤,也恢复过来也需要很久吧。若之后徐徐图之,这江湖落败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的确如此,接下来就要看是我云极山庄先遭殃还是南都先遭殃了。” “师父,此问虽是大不敬,但是徒儿还是想知道,那所谓的方家宝藏到底在哪里。” 略想了一想,阮寄真还是把多年的疑问问了出来。谢灵均不好表示,但是心中还是无比好奇的。 方无应听了,无所谓地摆摆手,“这有什么敬不敬的,合该都是要告诉你们的。” “之前当与你们说过,我方家留下的这些东西是作何用处的吧?”方无应说。 阮寄真与谢灵均点点头,说了声知道。那些方家宝藏其实是方乾用来做军资的,用作日后谋求大事的资费。因为此乃方家多代累积而成,比之其他势力在力量装备上不知高了几成。 “很多人以为有那么多宝贝,又与方家密切相关,便是在御京的元帅府,其实不然。若是在御京,那可是将全部身价都扔个别人了。当年父亲他能那么干脆利落地出军,是因为那些东西早就被转移走了,至于在哪里嘛……” 方无应指头上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画了两个点,又连城一条直线。他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又敲了一敲。 “隆中渡?” “正是,”方无应点点头,将手指又往西南方向滑了一笔,“这里就是七剑峰。” 谢灵均看着桌上的潦草痕迹道:“方将军生前战死在哭狼崖,那地方也被人翻了个干净。想不到,竟是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翻了个干净还是委婉的说法。李家人入主江山后,御京那些官衙旧宅邸大多分给了开国的功臣们。唯独原悍骑元帅府没有动静,莫名被人拆了地基不说,至今都没把那个坑给填上。 “那地方临水近,几十年了,该泡的全都泡烂了,就算找到了也是一脚泥。”方无应不怎么在意地说,“至于那些值钱的,唉……” 提起往事似乎有点不堪回首,方无应叹了一口气,“师父他老人家性情耿直,得了父亲的嘱咐竟一刻也不愿耽搁。想我与大哥刚才刀光剑影里逃命出来,还没喘上两口气,就被带着跑到河滩上挖了三天泥,真是……” 幸好那时两位方家公子遭了大苦难,形容狼狈,就算被人看到了还以为三个实在饿不住的难民在泥潭里刨食吃。 “值钱的东西早就挖没了,金锭银两因有前金官印只能找黑作坊熔了重铸。实在带不走的也没办法,泡着便泡着吧,”方无应的表情很糟心,但还是好心建议:“如果以后你们去隆中,身上没钱了,去那个地方挖一挖,说不准还能挖出点什么换饭吃。” 阮寄真与谢灵均深吸一口气,坚定拒绝:“不,不用了。” “总归,建云极山庄已经用了大半,剩余的嘛,”迎着大弟子的表情,方无应咳嗽了两声,“也没花完了,都用在刀刃上了……毕竟那么多呢。”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无比小声,超级没有底气。 “他们老李家打了多年的仗,发现称了皇帝之后也没怎么享福,穷疯了!听着我方家有钱,便一直惦念着。李老爷子在位时,平定四方,还有各路不服的反扑,越发穷得吃土。还被一群酸儒指着鼻子骂名不正言不顺。再一听传国玉玺也在我这儿,好嘛,更加疯魔了,直接拆墙了。” 方无应带着点唾弃暴发户的意味,继续叨逼叨:“现在这个嘛,也是个抠门的。听他老念叨了这么多年,心里早惦念着了。一屁股坐上龙椅,打开私库一看,嗬,连根毛都没有。你说他那眼睛红不红!” “所以啊!”方无应一手一个拍在了两个小的肩膀上,语气十分郑重也很光棍,“现在最值钱的就是山庄的方子了。如果房子都没了,师父我也变不出花样了。为了日后不饿死,你们要好好护着山庄啊!” 第102章 章 九十九·迷雁 刀岭山庄的凄惨经历,在很短的世间内就已经传遍江湖。此时,北盟已经无力为继。贺弘的失踪让贺飞白与贺潮盛心力憔悴,整个归雁盟上下都带着即将崩塌的凌乱,自顾不暇。对于北盟向朝廷靠拢的趋势,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阻止与劝说。 江湖上的一些门派看到了北盟的溃败,人人自危。又想到刀岭乃是要脱离南都,身后没有了支撑,才会在血滴子上门时,落得个无人援手的下场。原在南都里的门派便愈发不敢轻言说离开,深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刀岭。 而血滴子索要庞大会费的消息是瞒不住的。一些小门派实在无有这等财力去支撑剥削,来换取一个所谓的高尚地位。 因畏惧会招致灾祸,许多人不由都想起白玉京来,各个都投奔而去。一时之间,南都发展壮大,呈现出一种十分繁荣的假象。 有了方无应探听来的消息,云极山庄三人也大约明白了现在的江湖走势。那血滴子已然成了洪水猛兽,有人死命把着一棵树枝求生,也有人被这势力吞没甘愿随波翻滚。便要看最后到底是树站得稳一些,还是那洪水的力量足够强大。 那武林大会云极山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场江湖灾事要做个了结,你死我亡,那便在全江湖人的面前来个干脆的了断吧。 且等刀岭这边诸事安定,云极三人也要重新上路了。阮寄真曾问过谭天权,武林大会刀岭可要参加,但被谭天权拒绝了。因武林大会有个习惯,一派掌门皆不上场。若是谭老庄主还在,谭天权自然可以背着鸣鸿一展凤凰刀烈,但现在刀岭人才凋敝,已然没有了在武林大会一展武学精妙的资格。 “话虽如此,但我刀岭的名声却是容不得别人看轻的,”谭天权将失落与黯然收了回去,说,“我身为刀岭掌门人不可前往,但摇光会择日前往金陵。他行事自由章法,各位若有差遣,只管找他便是。” 谭摇光也在旁边搭腔:“正是正是,如果能用钱解决的事儿,来找我便是。这就是没靠着家里做生意的好处,兄弟我的身家还都健在啊!” 他一通胡言乱语,周身散发着暴发户的气息,特别找揍欠打。阮寄真与谢灵均对视一眼,谢灵均的睫毛轻轻颤了缠,委婉地提醒了一下曾经说好的要在武林大会的赌局上做的手脚。谭摇光的耳朵抖了抖,一拍胸脯表示没问题。 说完之后默默心痛,按着他大哥不愿欠人情的个性,这赚来的银子肯定还没捂热就火急火燎地送上夕照峰去了。这便是辛苦一场,连本钱都捞不回来呀。 不过这些都是玩笑话,刀岭现在算是暂时从劫难中走出来,百废待兴,还需谭家兄弟背负起门派复兴的重任。不仅如此,还得时刻小心提防着随时有可能而来的灾祸。 于谭家兄弟二人而言,云极山庄已经帮他们太多,许多恩情实在不是靠一点钱资可以偿还的。知道朝廷对云极宝藏的觊觎,刀岭已经表态,只要云极山庄用的到他们的地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知道日后或许就有求到刀岭的地方,方无应也没有和他们客气太多,反倒是笑眯眯地应了下来。之后,三人又在刀岭盘桓了一阵。主要是一些伤员伤势未愈,需得谢灵均的照看。待诸事皆了,三人便简装轻骑往着金陵去了。 · 不知方无应如何打算,近了金陵范围却没有着急入城。而是在周遭晃来晃去,以金陵为圆心,将周围全都晃了个遍。因他年轻时喜欢游荡,五湖四海的地理风貌皆都烂熟于胸。时常指着一条小道,一处险滩与弟子们说一说当年——在这里碰到过谁,又有哪些了不得的奇遇。 他走的多,看的也多,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又因是亲身经历,不带丝毫夸张,便愈发叫人心驰神往。若将在朔阳林外那场千钧一发,刀岭门前那场哀嚎给忘却,倒真似出来游山玩水的。便是上一回阮寄真与谢灵均出来时,都没有这番闲暇。 “就是在这里了,”方无应用脚踩了踩旁边的黄泥,指着前处一块破败的亭子,“当年我打败涂血衣就是在这里,亲手毁了他那身夺命红袍,押到了北盟面前。” 涂血衣原名已不可知,只晓得他练了一套诡谲功夫,以红衣伤人。那身红袍上到底是人血还是原本的红色已然分不清。此人为了精进功夫,杀害了北盟钱家上下三十四口,遭到北盟追杀。方无应听说此事后,越了大半个江湖,与之缠斗三天两夜,才将人捉住了。 因不是苦主,方无应自觉无权处置此人,便将涂血衣带到了北盟面前。 此等恶人谁不想杀之后快,偏有人看上了涂血衣那身奇怪功夫,有意抢夺秘籍要法。涂血衣也是极其狡诈之人,三言两语就将整个北盟挑拨了起来。最后贺飞白出面,将涂血衣押到了御京刑卫官衙处,按着法典判了个秋后问斩。 事情发展到此,本是个很好的结局。归雁盟的主张得到了发展,冤死的人可以伸张正义,就算有人有所企图不敢明面作妖,只等涂血衣死了再去抢夺那件红袍。 但偏偏,涂血衣竟然能从刑部大牢里逃出来。 “那……后来呢?” “后来,涂血衣自然是死了。” 从刑部大牢逃出来的涂血衣并没有逍遥多久。贺飞白知道这件事情后,请了少林武当等老派的高手帮忙,将涂血衣击毙在陇南的一处野林子里。那是涂血衣正抓了十几个孩子预备再练邪功,那场景当真是千钧一发。 虽说这等恶贼终究伏诛,但是主张将涂血衣交给朝廷的归雁盟还是因此受到了声誉上的影响。纵然贺飞白事后补救,也没有全部挽回。想来,北盟内部的分裂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谢灵均听完这故事,轻轻啊了一声,感慨道:“我还以为是师伯杀了他呢。” 方无应哈哈一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嘿嘿,我虽然想,但那个时候正因为你们段师叔的事情被追杀呢,人也不在陇南,赶不过去啊。” 这是收阮寄真为徒之前的事儿,那会儿方无应正和南都闹翻,听闻了涂血衣越狱逃窜对着北盟的印象也不是很好。也是那个时候起,他愈发坚定了要将云极山庄壮大的信心。 “虽说涂血衣这样的人死不足惜,但是他运起那套血衣神功时着实是惊艳,”方无应有些感叹地说,“正如红霞扑面,瑰丽磅礴,难怪涂血衣会迷失于此,渐渐失了本性。” 大约是现在武林前景不好,又恰逢旧事,这位潇洒狂放惯了的云极庄主不免又多说了几句:“这些年人才凋敝,许多曾叱咤江湖的人物皆不是莫名死了,或因老迈爱惜羽毛退隐江湖。想师父在时,许许多多惊才绝艳的老前辈,许多故事竟是讲也讲不完。” 乱世出英雄,除了天下第一剑客,三十多年前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敬仰的英雄。 “虽说也有创门立派的,但是太多人自己名扬四海,可创立的门派最后都寂寥无声。现在武林里大大小小的门派数百,实际拿得出手的,实在太少了。” 说到这个,阮寄真忽然心中一愣,上前一步道:“师父,这次血滴子针对武林门派,灭门的皆是江湖上多有声名的门派。而对一般者,反倒是大肆招揽。” “刀岭,上青,枯木家……”方无应喃喃数了几个这次遭劫的门派,点点头,“的确如此……这等手段当真是大刀剁白菜,削了这些家,二三流的便是想蹦也蹦跶不起来。” “难道就这么看着北盟分崩离析,然后等血滴子吃饱喝足后再挽起袖子来收拾南都么?” “吃饱喝足……”方无应评了评这四个字,指着谢灵均笑道,“这四个用得极恰。” “正是因为贺家公子失踪了,归雁盟才阵脚大乱……”虽然贺潮盛很糟心,但阮寄真对贺弘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但自家山门尚且自顾不暇,就算是有心施力,此时也帮不上忙。 方无应认同道:“哦,贺家小子要是能被救出来,倒也能帮归雁盟重新立起来……” 他尚沉思,一个抬头忽然看到两个弟子都直白地看着自己。方无应一愣,继而问:“想去帮贺家找人?” 阮寄真迟疑地说:“……若能帮上一点忙,或许……” “从金陵到津卫路途可不近啊,还是先探一探消息再说,走吧,先入城。” 第103章 章 一百·金陵 金陵城里头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再宽阔的道理,十几波人往上头一挤,那根本就动不得了。说是入城,但云极三人被卡在了城门口,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动不得。 一问才知道,前面出城的和入城的起了碰撞,人仰马翻。本来还两方人还想理论两句,结果排在后面的人一通催,只得收拾着掉落的东西快点儿让道。瞧那光景,若没有两刻钟畅通不得。 有那机灵的人早在路边摆起了茶棚摊子,趁机赚上一二补家银子。等着入城的人就到那个简易的茶棚里落脚休息。 因为人太多了,茶棚里一会儿就坐满了。阮寄真向店家讨了三碗刚烧开的白水,往那剑鞘上一摆,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横端着递到了师父和师弟面前。 谢灵均接过那大茶碗,从随身荷包里翻出一小包茶叶。不过是粗略地一泡,便是一碗味甘解渴的好茶。方无应呷一口,摇头晃脑地赞叹。 “好喝么,”谢灵均笑嘻嘻地问师兄。看到师兄点头,他愈发高兴了,“我炒的茶叶。” 阮寄真笑着摸了摸师弟的后脑勺,低头喝茶。 周围的人闹哄哄的,全都在说着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事情。刀岭之事自然被提了又提。有人不看好谭天权,也有人说未必等等。 “既然谭丛已经被清理门户,那武林盟谁来主持?”既然是统一的盟会,选出的人物当要与傅蛟贺飞白齐名才好。其中一人将已经明确表明归顺朝廷的几个门派数了一数,都觉得不够格。 “你当武林盟和南都一般自由?”不知是谁冷笑了一声,“现在几个出头的早被血滴子以教唆荆王作乱的名义给杀了,这所谓的武林盟徒有虚名而已!” 此人倒是看得无比透彻,一句话且点出了其中关键。只不过仍然有人不信,“当不至于如此吧?那上青门与枯木家确实是荆王走狗,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话还没有说完,立马有人反驳,“那刀岭呢?刀岭之事如何解释?” 这人被噎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嘟囔了一声:“只是瞎猜猜而已,你冲我嚷嚷什么……” “哎呀,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吵的,”一个人做起和事佬来,“总归这是整个江湖的大事儿,天塌了个高的顶着,瞧着这次武林大会白玉京如何打算吧。” “正是如此,眼瞧着发生这么多事,到头来北盟连个闷屁都放不出,还是南都靠谱啊。” 此人大约很是以南都身份为荣,这个时候还不忘踩北盟一脚。以往掀起这南都北盟的争议,此时必有北盟的人站出来争论。但现在北盟溃败,无人以北盟身份为荣。投奔了朝廷的自认是武林盟的前辈,听得这话便在心里暗恨:等日后武林盟壮大起来,自己便是前辈,且叫以前欺辱自己的都不好过。 “不是在讨论武林盟么,怎么又说到南都去了,”一人抱怨着,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就说说这武林盟盟主的位子谁来坐!” “必然是个全江湖皆服的人物,我推傅城主。” “我也是。” “自然是傅城主。” 一帮人闹哄哄地嚷起来,都觉得傅蛟很不错,但也有不同意的。 “若是南都之人前来领众,原先北盟的人必是不服的。况且,白玉京不见得会加入武林盟吧?” “正是,日后说不准是白玉京与武林盟两方势力了。” “既然如此……你们觉得,云极山庄方无应如何?” 这人话音刚落,全场皆静,然后纷纷议论起来。不得不说,方无应真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他的名声不逊于贺飞白与傅蛟,且在这武功上,继承了他师父江湖第一高手的名声,试问谁敢说自己打得过。 而且方无应身后并没有原本的旧势力,当是真的不偏不倚。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比他更适合的人物了。 不过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议论的人正站在茅草棚下听这些胡天胡地的猜想,听得是津津有味,再听到他们畅想武林盟建立后又有哪些新变化时,却也笑了起来。 “可惜了,血滴子可不会让这武林盟落在武林人手里。” “想不到,他们对血滴子所做之事竟是这样的态度,”谢灵均有点惊讶也有点意外。没想到有那么多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抱有幻想。 阮寄真道:“大多武林散人没有消息来源,道听途说自然无有亲身经历后那么感同身受。那一句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便是如此了。” 闻此,谢灵均自觉有理便不再多言。其实大多苦众乃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容易被左右,也无人在意。这次武林大会,云极三人只望这南都众门不要轻易折了腰肢,把江湖再带入一场浩劫之中。 听了些胡话,云极之人就没有兴趣了。瞧了瞧城门处,那拥堵终于散开了。便将那茶碗还回去,付了茶资,牵了马匹往金陵城里头去。这般一来一去,并没有谁认出他们来。 入了金陵城内,比想象的还要挤一些。碰头碰脚进了客栈里,结果连掌柜的柜台都望不到。三人在门口处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小二从人群里满头大汗地挤出来。走到三人面前又是作揖又是打礼。 方无应示意他不必如此,小二立刻应了,带着他们从后门一处进了客栈院子。后院安静,大街上的吵闹在这里竟也听不见。 因为人太多一直精神紧绷的谢灵均终于舒了一口气,抬手稍稍揉了揉额角,“金陵真是我来过,人最多的,最吵的地方了。” “和贩夫走卒,满身臭汗的汉子们挤在一处自然是吵人的。若是到了晚间,去那风雅的秦淮画舫上坐一坐,听一听吴侬软语的秦淮调,你便不觉吵了。”方无应看上去十分有经验,开始向谢灵均推荐哪些地方好玩,哪些东西好吃。 说得谢灵均兴趣上来,一把扯住了阮寄真的胳膊,兴冲冲地说:“师兄,我们去吧。” 云极大师兄是不喜欢这些地方的,刚要拒绝就被师父一把拍在肩头上,“你们都到这个年纪了,该去涨涨见识了,别像个愣头小子一样。” 阮寄真一皱眉刚要反驳,又被师父抢白了话头,“放心,九素不会拦着的。他这个人呀,身上还有些风流范儿,不过是听个曲儿而已,没事。” “哈哈哈,师伯你真了解师父,”谢灵均笑起来,一双眼睛晶晶亮地看着师兄,“去吧去吧……” “好吧,”阮寄真挡不住,只得同意了。 三人方安顿下来,在前面忙的晕头转向的郝掌柜终于出现了。这位郝掌柜是个急性子,喝了一大口茶水,便将这几日汇集到金陵的消息全都递给了方无应。里头竟还有一封从叶家寄过来的信。 上一回预警之后,叶家的回复倒也及时,言明会注意江湖走势。因叶家背后站着的势力,与本身实力不容小觑,倒也不会让人特别担心。 所以这次来信便叫人猜测是否有什么重要的事。 “这可真是……”方无应看完信,脸上的表情有些收不回来。 “怎么了?” 方无应将信递给弟子,“叶家来信说,贺家公子已被救下,此时正在长白。” “被救了?”阮寄真与谢灵均都惊了,忙凑在一处将那封信给匆匆读了。 这信倒真是叶世则一贯的风格,简明扼要。只说了血滴子带着一帮人跨入东北意欲到叶家捣乱,被打了回去。然后在他们暂时的据点里发现了贺家公子,便顺手救了回来。但因为北盟动荡,不能保证告知信能送到贺飞白手上,便请云极山庄若是遇到了就代为转告。 至于怎么发现的,怎么救的,为什么血滴子会跑到长白去,竟一个字都没提。 读完了信,阮寄真也有点没反应过来,忍不住问了一句:“血滴子……将这网撒出这么远,难道就不怕收不回来?” “……或许是为了逼北盟就范吧,”方无应摸着下巴猜测道,“其实若不走这一步昏招,归雁盟就算撑住了,也会大受打击。但叶家小子这么一动作,归雁盟却是绝地求生了啊。” 他一抬头,发现两个小的一脸不明,方想起解释来,“哦,你们不晓得这件事。血滴子去长白,大约是想去劫持叶少夫人的。” “这和姚姐姐又有什么关系了?” “唔,因为姚家姑娘是贺飞白的女儿。算起来,贺飞白欠女儿良多。儿子失踪他或许能撑一撑,但若叶少夫人出事,那贺飞白必然是撑不住的。” 阮寄真与谢灵均被这陈年老酸旧闻当头一棒子砸懵了,脸上表情空白了半天,完全没想到这里头的关联竟然是这样的。 姚青端并非是姚老爷和姚夫人的亲生女。她的母亲乃是叶家上任家主,也就是叶世则父亲叶述的师妹。她嫁给了贺飞白,与丈夫一起打理归雁盟。但后来,贺飞白为了壮大归雁盟,与其他武林世家联姻。 相比较之下,这位青梅竹马身后力量实在太过薄弱,能给归雁盟的好处实在太少了。自然也就慢慢被冷落了。世人知后头嫁进来的嫣夫人,却不知这位元夫人。 后来,这位夫人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遭到了猜忌和陷害。她本是江湖女儿哪里能容得这等后宅阴私,带了贺家夫人的象征麒麟配,带着自己的侍女离家出走了。 之后到了源阳,又生了女儿,然后病逝。她的侍女也就是现在的姚夫人便将小小姐抚养长大。直到叶述找到了师妹的遗孤。机缘巧合之下,姚青端又嫁给叶世则。 因为元夫人带走了麒麟配,让那位嫣夫人一直没有一个正统的身份,便一直嫉恨在心。上一回武林大会之时,叶家与贺家便因旧事闹不愉快。也不知这一次,叶家救了贺弘,两方能否因此冰释前嫌。 方无应捡着旧事为两个徒弟解惑,阮谢二人听得半晌无话。觉得这位大庄主真是什么都知道,若将他晓得的事情写出来,这话本子不知多挣钱。 “不过这都是一些旧事,还是当前要紧,”方无应将那信从徒弟手里一抽出来,吩咐道,“寄真,你让掌柜打听打听,归雁盟可有人到了金陵。若是来人了,便请他们今晚秦淮画舫上一聚吧。” 第104章 章 一百一·笼碎 血滴子最近或许是犯了太岁。之前的行动都还算顺利,可这些时候竟都是失败的。祝涛带人阻击云极山庄等人未果,勉强带回些路费倒也罢了。吴良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手下中也有那等愚蠢之辈。绑架了贺弘,归雁盟屈服被可预见。不想那幸成仁得了挑拨,竟跑去了长白叶家。 长白叶家之人生性彪悍,叶家夫人没有绑到手,却把原来的人质也给丢了。已经被逼得无路可退的归雁盟绝地重生,好好喘了一口气。 看着跪在地下的两个得力下属,吴良倍觉恼怒。此二人相争之事,他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搭理。他正年轻力壮,在这血滴子统领的位子上再坐三十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吴良在心中嘲笑二人的自不量力与痴心妄想,但没有出手打压的意思。 一来是觉得他们的野心不可能实现,二来便是觉得这般很有意思。默许部内的争斗乃是血滴子的传统。所谓能者居之,吴良倒是想看看到底谁的能耐大一些。 但这些都是建立在不耽误了自己的安排上的。 祝涛与幸成仁一同跪在地上,二人皆是沉默。相较之下,幸成仁更为惶恐一些。他自作主张去叶家本就是兵行险招。但野心冲昏了他的头脑,行事便没有了以前的缜密。到达长白之时,幸成仁心中便隐隐有了失败的预感。 可都已经到了这里,难道就这么白白的前功尽弃?想到祝涛在吴良面前满满的功绩,幸成仁不免愈发不甘心,一咬牙便豁了出去。 然而遇到云极山庄就没好事的魔咒似乎愈发强烈,演变成了只要是和云极山庄有关的那就没有好事。幸成仁一行人败得一塌糊涂,折了好几个好手,然后把贺弘也丢了——简直是得不偿失! 祝涛行事不利,没能拦住云极山庄,阻止刀岭的复立。若如果自己能一句挫败了归雁盟,相较之下,必能更加提高自己在吴良心中的分量。但现在的情况却是相较之下,自己的过错更大了。果真人不可骄傲自满。 一步踏错,万劫不复。血滴子的统领可不是能好心好意说话,让你将功折罪的人。 比之以往的阴阳怪气,喜怒不定。此时坐在上座的吴良全身都笼罩在无比的阴郁之中,恼怒与不满刻骨一般的清晰。幸成仁与祝涛早已经是冷汗涟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片沉默当中,吴良搭在椅背上的手指弹了一弹。他原本长得美貌艳丽,皮肤又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这一动作竟让他似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艳鬼,欲吸人血,啖人肉。 只听得耳边一道刀剑出鞘的割耳厉声,浓重的血腥味飘在了这大堂之中。那一把剑正中在幸成仁的肩膀上,大量的鲜血奔涌而出,可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滚下去,”吴良冷冷地说。 “是!” 幸成仁疼得脸色发白,满头大汗,勉强站起来走出门根本不敢扶肩膀。祝涛默默跟在他的身后,也没有上去搀扶,也不知是不敢还是纯粹的漠然。 在门外可接触到阳光的地方,幸成仁终于忍不住扶了门框一下。鲜红色的血滴落在已经泛白的青石板上,让他一阵一阵的晕眩。祝涛上去好心扶了他一把,却被狠狠躲开。 幸成仁冷笑不已,“祝副统领果真好手段,利用大人来给我下套,好大的本事。” 祝涛冷漠看他一眼,道:“你若真明白,方知我提出叶家之事时,大人已经否决此事。幸大人与其指责我,不若想想当初给你传话的人可是说了真话?” 幸成仁脸色大变,面上闪过堪堪惊疑之色,在原地很是踌躇了一番,才扶着墙壁一步一挪地走了。祝涛站在门口盯着地上的血迹瞧了一会儿,才抬起一张便是不做表情也苦大仇深的脸。忽然一道黑影出现在他背后,发出如催命符一般的命令。 “祝副统领,大人有请。” 等祝涛再次踏入血滴子那阴森森的厅堂时,吴良连姿势都没换一下。坐在那儿恰如一具极其美艳的蜡像。在祝涛还没有效忠于吴良座下时,他就已经听说这位统领的狠辣之名。传说他之前还在外出任务时便如何嗜血,所过之处基本没有活口。 可在祝涛的印象里,这位大人总坐在那代表着血滴子最高权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感觉不到。若不是他手中经常变换的宝物,真叫人以为这里坐着的不过是某位达官显贵收藏的人皮傀儡罢了。 这位统领也只有在欣赏那些绝世的宝物时,才会露出一二分欣喜迷恋的神色。 祝涛走上前去,恭敬地下拜,口称大人。如预料的一样,上方不过是长久的沉默而已。吴良的手里没有之前收缴过来的珍品,说明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人便是如此,在暴怒之时会远离看重的东西,免得毁坏了好物。 这是祝涛长久以来,揣摩这位大人的心思得出的小小经验。这个时候,要愈发表现得乖顺一些。像幸成仁一样,挨一刀不过是小事。怕得便是这位大人笑嘻嘻地依旧委派任务,却在转眼就如抛弃弃子一般舍了去。 之前这样枉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或许也不算枉死,死在尽忠的途中,不过是死得其所。这乃是血滴子的宿命,是理所当然。 “他可有怨言……”吴良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祝涛抱拳道:“回统领,并不敢。” 这是在说幸成仁不敢,也是在说自己不敢。但吴良不过是哼了一句,并不曾表露自己是否已经相信此话。 那一剑绝对不可能消除了吴良的怒气。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与声音都变得如之前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吴良下令道:“贺弘既然被救了,那归雁盟便不必管了。” “可是……”祝涛有些犹疑,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大好场景一朝毁尽的不甘心。 下属的质疑极好地,再一次激怒吴良。血滴子统领危险地眯起眼睛,“怎么,难道你觉得你能杀得了贺飞白或者叶世则?” 大约是想到自己之前办事失利,狼狈撤退,祝涛的上半身便伏得愈发低了。 “武林大会如何?” “渐已汇聚。” 问完这一句,吴良便不再说话。手指点着扶手背,似是在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然而大门口传来一声极其尖利的,內侍传宣之响打断了他的思考。 吴良冷笑一声:“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问责来得倒是快。这暗部里头眼睛乱瞄的真是不少,合该戳瞎他们的眼!” 他看着跪在地下的祝涛一眼,“你与我同去见陛下。” 之前睿帝下令让武林四门去找云极山庄麻烦不曾成行,无奈将此事重新交给了血滴子,他当然是心有不甘。血滴子若事事成功倒罢了,若失败一次,免不得一阵刁难。 到了紫宸殿里,睿帝果然是问起了对武林的收复之事。前后凑得如此巧,自然是有人把血滴子办事不利给捅到了陛下面前。 吴良依旧是一副十分恭敬的态度,话里话来将责任往云极山庄身上一引。只说这帮武林蛮子如何可恶,如何不知好歹,不服管教。又有祝涛在,将当时情况还原了一遍。好似那云极山庄各个都是能上天入地的能人一般。 睿帝听得烦了,只道:“既然如此厉害,便莫要将此事交给一些无能之人!” 他一拍御案,“你自己亲自去办,若是办不好,这血滴子统领的位置就让贤吧!” 吴良似是无比惶恐,行了九叩的大礼,连连称是。 眼不见心不烦,发了一通莫名的邪火之后,睿帝便叫跪着的二人离开。吴良带着祝涛退出大殿,苍白的脸上浮现丝丝红晕。眼波婉转无比动人,薄唇微勾,似是无比满意。 他冲人招了招手,道:“走吧。” 三天后,血滴子统领吴良以御封招贤使的身份前往金陵,为当今招贤纳才,分忧解难。 第105章 章 一百二·湖拒 因为武林大会的缘故,到了月落时分游船赏景的人自然多出比平时更多了。精美的画舫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脚挨着脚。里头传来歌女苏到人骨子里的歌声,汇聚成一处,可以让月亮上的嫦娥都动了凡心。 不过,有多少人是真的到这儿来赏景的实在难说。便是好玩如云极等人,今夜也没有那个空闲能好好赏一赏秦淮月色了。 那日方安顿下来,阮寄真就被师父打发出去找人。市井里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郝掌柜寻得屋后拉菜的一打听,归雁盟什么时候到的金陵,来了哪些人,住在何处什么都打听到了。 阮寄真朝掌柜的道了声谢,提笔写了封邀约,转身没入金陵滚滚人群之中。 大约是为了自家公子失踪的事情,整个归雁盟都颇是心力憔悴。这次来了金陵也不曾讲什么排场,甚为低调。南都这边为其安排的住宿也十分安静,十分恰到好处的表达了自己的关怀之情。 因为这势力不及以往,与以前刚一落脚就有许多人上来拜访相比,实在是门可罗雀。那清冷萧索的样子,真叫人怀疑归雁盟会不会连武林大会都没开始,就已经收拾行李打道回府了。 阮寄真绕了两圈并没有贸然上门,不过是将信笺用暗器投门的方式送入了院内。不管归雁盟收到了这封信之后如何反应,他拍了拍手就走了。 到了快日落时分,方无应带着两个弟子便兴冲冲地去了秦淮河。他们租下的画舫不大,但胜在小巧可人。在这人多如平地的河面上也能轻巧穿梭,看遍无数美景。 小船儿晃晃悠悠,将河沿景色尽数看过了,便在一处岸头停下。这里搭着木板将船只连成一片,岸头边儿就是一处极繁华的商铺。光是那等风味小吃便占了大半条街,冲天的香气,惹得人肚子里馋虫直打滚。 等阮寄真带着刚出炉的鸭油酥烧饼与什锦豆腐涝回到船上时,正听到方无应在对谢灵均说:“你看啊,把这个船连城一片,烧起来一定过瘾,当年曹操就是这么在赤壁吃亏的。” 把点心零嘴放在桌上,阮寄真觉得自家师父可以说些更吉利一点的东西,于是略微提高了声音道:“师父,吃点东西。”然后闭嘴吧。 方无应看见烧饼双眼一亮,立时叫了一声好,“来时便想着这个味道,可是岸上李家买的?” 阮寄真替师弟包起一个递过去,“是,老板多送了两个给我。” 他刚去的时候,有三四个不要脸的想插队。眼见着他们身上带刀,后头的人不敢理论。云极大弟子仗义出手,那伙人灰溜溜只好排到后头去了。等轮到阮寄真时,店家笑嘻嘻地给他多包了两个,并用眼神示意莫要声张。 方无应吃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闻此事连连说好。 谢灵均接着师兄递过来的咬一口,觉得很好吃。看着他晶亮亮的眼睛,阮寄真生出一股满满的满足感与自豪感,将那豆腐涝也推到了师弟面前,投喂喂得很开心。 待贺潮盛带着归雁盟的人上得船来,便闻到一股极香的味道。他们原本十分急切,闻到这味道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门口不晓得要不要进来。 “失仪失仪,”方无应略拱了拱手,叫徒弟将窗户打开散风。将这一室食香散去,又斟了茶上来,请归雁盟的人落座。 贺潮盛对方家兄弟的印象还停留在夕照峰上的匆匆几面,依稀记得是个极精神的模样。而这时间流逝,三十多年过去,其中变化着实叫人感慨。他知道姬云海的弟子必然是不简单的,但现在的不简单却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 见到方无应,贺潮盛很尴尬;而见到方无应身后的阮寄真,贺潮盛已经羞愧尴尬地无地自容。自那一日打伤阮寄真后,他的疯病臆症竟已好了大半。清醒过后,他自嘲自己竟是要靠打伤一个小辈才能平复自己的得失心,见到阮寄真后则更加羞愧地抬不起头。 一时,贺潮盛又想向云极山庄赔礼道歉,又想快快知道孙儿的消息。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开口,急切之下竟是一撩袍角要跪下。不过他的动作一下就被方无应给阻止住了。 方无应勾着嘴角,轻轻笑了笑,“贺前辈,在下知您是性情中人,只是您这一跪要吾等如何自处?” 他这么一说,贺潮盛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大有逼迫之意,实在是不妥极了。不由面红耳赤,握紧了拳头站在一边。 “贺前辈还是坐下吧,您与师父也算旧交,这么让人干站着,师父怕是要责备我不懂礼数,”方无应伸手示意贺潮盛等人坐下,又道,“今日本是受人之托,与诸位转告贵府公子的下落,至于其他之事还是不要多言了吧。” 归雁盟之人不由面面相觑,听方无应话里意思竟是不愿意与归雁盟和解。 “说句实话,贺前辈无缘无故打伤我徒儿那一掌,害得我徒儿在后来与血滴子对战时,被血滴子伤及要害,险些丧命……”说到这里,方无应的声音冷下来,“若不是我义弟医术高明,大哥千里驰援,我都不知我这徒弟能否安然无恙地站起来。关于此事……要我方无应大大方方地说一声无碍,那是绝不可能的。” 这一声声一句句里,谢灵均悄悄握住了阮寄真的手。想起那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愈发庆幸老天保佑叫师兄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阮寄真暗地里回握过去,又觉不够,将谢灵均的指头岔开扣在自己的掌心里,恨不得纠缠在一起。 “今日请各位过来,并无什么冰释前嫌的意思,只管将要事先解决,之后若还有话那就等这场武林浩劫过去了再说。” 方无应一番话定下了今日会面的基调。云极山庄与归雁盟之间的恩恩怨怨实在不是一句话就能撇干净的。贺潮盛想靠一跪了事实在想的太简单。在场的三人里面,没有人会卖他这位江湖老前辈的面子。有些作态实在是不必要。 自家老爷子的行事大约是归雁盟的人都看不下去。一位贺飞白的心腹名叫袁畅的上前一步,先是客客气气谢过云极山庄相助之恩,然后马上切入正题,请求告知贺弘的下落。 阮寄真将叶家的信件取出递给袁畅,道:“贺公子并非吾等所救,而是叶家救下来的。现在人在长白。具体如何,便请看信吧。” 袁畅小心拿了信来,与归雁盟其他人一起匆匆读了一遍。看到信件最后叶世则的落笔,心中安定了一半,随机苦笑道:“难怪我们遍寻不见公子下落,竟是被带去了东北。” 其实归雁盟等人心情很复杂,到头来帮到自家的人,都是与归雁盟有过节。平日里热情无比,殷勤满面凑过来的此时竟是半个字都不说。所谓世态炎凉,都是在江湖里打拼了半辈子的人,仍旧被这四个字伤得透心凉。 他们感慨无比,强忍了一会儿,将眼中泪意退去,袁畅说:“叶少主高义,吾等必要上门好好谢过。” “还是别了,人叶少主看到归雁盟的人也心烦,你们别去烦他了。” 方无应心直口快,说得归雁盟几个尴尬不已。老的得罪了云极山庄,当家的得罪了叶家,偏都是不好惹的主。未来江湖上翻云覆雨的人物。袁畅一行人突然觉得很心累,默默考虑另投贤门的可能性。 “公子既然已经得救,那我们也可放开手脚对付血滴子了,”袁畅舒了一口气,抬手抱拳看向方无应三人,“不知贵派可有一二打算,若归雁盟能有一二帮衬之处,请务必差遣。”这话说的已经是越过旁边的贺潮盛了,但袁畅乃是真心实意的。 说句实话,云极山庄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不计前嫌了。而且阮寄真灭杀水寇的事情,让这位儒侠打从心里敬佩。他今日能近处见到方无应师徒,那种从心底涌现的佩服叫他无论是公私,都很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 贺潮盛方才一直默默无语,脸色灰白,此时听到这话也真诚地行了礼,“正是如此,若有我能帮上一二分的地方,请方庄主务必告知。” 二人话一落,归雁盟其他人竟也纷纷表示起来。 阮寄真与谢灵均诧异地对视一眼,这分明是以云极马首是瞻的意思。想不到归雁盟竟是如此能放下身段的。想贺飞白能坐上北盟之首,也是有其魄力所在。 因为之前乌七八糟的事情,阮寄真对这位贺盟主一直颇有微词。但从现在他的一群下属来看,倒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方无应似是对这个发展并不是很意外,他点了点头道:“当前这局面确实需要计较,但你要我说出什么计划,现在也难……” 听得师父这么一句话,阮寄真默默低头叹气,心道果然如此。他家师父行事素来是随心所欲,仗着武功高,来时路上甚至说要不干脆潜入皇宫把皇帝打一顿等胡话。 袁畅等人还以为他是在推拒,忙又很恳切地求了一番。 “你们也不必着急,”方无应拦住他们,用手示意了下周围,“这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今天我只是带着弟子来游湖赏景的,便有事需得各位,自然会上门拜访。现在各位还是请回吧。” 说罢,他端茶送客,那动作竟是毫不含糊。 第106章 章 一百三·霞来 若自己无能为力之时,总会想着若有人能帮一把便好了。归雁盟在血滴子颠覆武林这件事上束手无策,又因种种原因已经失去了和白玉京对话的资格。若此时能联合起云极山庄,阻止当前的颓势为其一,二来则是重新巩固归雁盟在江湖上的地位。 可惜云极山庄暂时没有联合归雁盟的打算,亦或者说不是现在联盟。方无应自有考量,他要归雁盟听从自己的调遣,而非是合作。 所以哪怕归雁盟急得不行,方无应依旧是老神在在地端茶不说话。阮寄真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请贺潮盛一行人出船。 在那船口,贺潮盛还是没忍住,对着云极大师兄道:“阮少侠,那一日,我……” “贺老前辈不必多言,”阮寄真抬手阻了他余下的话头,“您与祖师爷之间的恩怨,晚辈多少耳闻。贺老前辈扪心自问,若是您,能否对此事完全释怀?” 贺潮盛傲了一辈子气,若是他,当然是绝对不可能像云极山庄的人这样平心静气地对话。人皆懦弱,原谅自己无需多长时日。贺老爷子急于摆脱内心的挣扎与内疚,很希望阮寄真能大度地说一声不计较。 然而,在这件事情上,归雁盟如何诚意,云极山庄都不可能松口。 无奈之下,贺潮盛只好带着自己的人作势告辞。阮寄真点点头,留下一句之后会登门拜访,便请人好好离开了。 · “武林大会乃是武林大事,今年归雁盟竟然是已经退位的前盟主出席。观刚才来人之中,也无年轻弟子。难道贺盟主已经到了这等分丨身乏术的地步了么?”谢灵均看向方无应求解。 方无应放下茶盏,摸着胡子道:“这次归雁盟带的人确实是少,分丨身乏术倒是说不上,大约是已经厌恶了虚与委蛇。印象之中,贺飞白也算一位伟汉子。憋屈了这么多年,我倒想看看他想怎么和血滴子较量。” 阮寄真刚挑帘子进来就听到这样的对话,随即问道:“师父有何打算?” “倒是有一些,不过还得多看看各方动静。明日白玉京的人铁定会上门,接触之后再做考量吧。”方无应的话音还不曾落,忽而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娇叱之音。即便是在汨汨流水的交杂里也十分明显。 只听得这声音骂道—— “好些个有担当的名门正派,自己没那本事手刃强敌,便想着将无辜之人送出去消灾。怎么着,难道你们觉得血滴子吞了云极山庄就会放过你们了?” 估计是对面辩驳了什么,那女声又嘲弄道:“哦,我知道了。你们门派又小又破,血滴子看不上这点蚊子肉,所以就觉得自个儿没事……” “哼,既然同为一派掌门,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身为女子又如何,有的是比你们这些鼠辈没有的胆气!” 这些话说的实在太精彩了,方无应狠狠叫了一声好。谢灵均双眼发亮,对师兄欢呼道:“是宁姑娘!” 他欢喜地推开画舫的窗户,探出身子去,对着声音的来源大声叫人:“宁姑娘!妃絮姑娘!” 阮寄真在一边无奈地扶住师弟的腰身,免得他一头钻进水里。 宁妃絮那头正指着几个道貌岸然的骂得正欢,猛一听见有人喊自己。转过头来就见外头的船窗处趴着一个白发的仙童。那鱼龙光转,辉光盈盈,此人清姿绝艳,实在叫人看呆了去。 “啊呀,”宁妃絮下意识叫了一声,然后也飞快跑到了船板上,满面欣喜,“是小灵均!” “是呀是呀,”谢灵均笑容满面,把师兄扯过来,“师兄也来了。” 因为两只画舫靠得很近,对面船上有什么人看得那叫一清二楚。方才被指着鼻子骂的那群人脸色都不好看。 傅蛟的寿辰上他们当然都是见过阮寄真的。谁能想到自己刚还在算计的人忽然就出现在面前了。莫非这老天爷专门瞪了一双眼睛和自个儿作对不成?而且,这落霞庄的人什么时候和云极山庄的关系这么要好了? 既然阮寄真到了,那方无应有没有来?若是方才那些话被方无应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一想到这些,他们就觉得有些不好,蠢蠢欲动地想要搭讪。结果宁妃絮和谢灵均一直在说话,欢欢喜喜的,连个话头都插不进去。 “宁姑娘也来秦淮赏景么?好巧,好巧,”谢灵均拍手乐道。 宁妃絮也乐,“自然自然,没想到能碰上你们。” “那宁姑娘有没有空到此处坐一坐?” “这是自然!”宁妃絮朗笑,冲着自家弟子一挥手,“走,去隔壁船上!” 然后她也不和身后那些人打招呼,带着人就往云极山庄的船上跨。阮寄真在甲板上接应,将她身后那些人的脸一一看了过去。那群人被他冰寒的眼神一扫,纷纷躲避开来,不敢对视。 宁妃絮跳上甲板对着阮寄真爽朗一笑,掀开船帘入内,且见里头坐着一个气质狂放的中年人。她尚来不及猜测,便听得阮寄真淡然道:“师父,这几位乃是落霞庄的弟子。” 方无应颇有风度地朝他们一笑,问了声好。 落霞庄的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阮寄真叫他师父!那他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就是方无应! “宁姑娘,各位,这是我师父,云极山庄大庄主,方无应。” 宁妃絮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下意识站直了。十分恭敬地行了晚辈礼,“晚辈宁妃絮,见过方前辈。” 方无应依旧是笑,难得很有长辈气质的模样,”宁姑娘飒爽英姿,女中豪杰。方才那一番话真是说得极好。” 料想自己刚才一番话必是被听了去,但被这么点出来,宁妃絮还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鞭子,难得红了脸。 谢灵均招呼着他们,“站着干什么,快坐。” 宁妃絮这等爽朗脾气,此时竟也不敢多放肆。小心挨了半边椅子坐下,看着谢灵均小声说:“你的头发怎么了,怎么是这个颜色?” 药门弟子这次出来未做发色的修改,人多之时只将乌纱斗笠给带上了。若不是方才灯火明亮,宁妃絮绝对认不出他来。 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谢灵均一笑,“本就是这样而已。” 阮寄真不欲其他人在这事上多做奇问,便岔开了话题,“宁姑娘何时到的金陵?” “哦,三天前,”提到这个宁妃絮的神色就不怎么好,“今日原本是来见一见平日往来的熟人,不想竟听得些小人之语。” 纵是宁妃絮不喜背后语人是非,但这事非同小可,她还是坐直了身子将方才席上的话转述给了云极之人。 原来那伙人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说白玉京没有和朝廷硬来的打算,不复合但也不愿意得罪。说血滴子既然盯上了云极山庄,那就把云极山庄交出去好了。以一派牺牲换得武林安定,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不正是侠义之举云云。 宁妃絮听得直犯恶心,瞧着席上那一个个猥琐的笑脸,她耐不住心中火气站起来就大骂出声。将这些个伪君子的肮脏心思扒了个干净。 莫说这些人如何恶心呢,寡廉鲜耻,被扯掉了遮羞布便拿宁妃絮女儿家的身份说事,还摆长辈的谱。但落霞庄大小姐是何人,她既能从父亲手里接下一门之主的位子,哪里怕过这些?言辞犀利差点把这群人的脸皮给骂下来。 方无应笑呵呵地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问道:“宁姑娘不怕得罪他们,被宁庄主怪罪?” “怕什么!”宁妃絮朝天翻了个白眼,忽而意识到这动作不雅,又不好意思地端正坐好。后头落霞庄的弟子看着自家大小姐的模样,有点儿适应不过来。 宁妃絮不敢和方无应说话,便转头问阮寄真,“他们不安好心,这次武林大会一定会拿你们做文章,可有对策?” “来时已经有所预料,多谢你仗义执言,”阮寄真的表情很淡定。 看他这幅不慌不忙的模样,宁妃絮埋怨了一句:“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悠闲,我都快气死了。” 阮寄真不想和她争,便换了个话头,“这次武林大会凶险,令尊怎么放心你一人前来?” “哦,爹爹原先也不让我来的,”宁妃絮的话语里透露着一种骄傲与坚持,“但是我不是怕事的人,不能叫江湖上觉得我落霞庄没了敢站出来的年轻人。我是未来的掌门人,必然是要来的。至于爹爹他老人家,就在家里坐镇好了。” 闻言,谢灵均笑起来,“宁姑娘好生厉害。” “好说好说,”宁妃絮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不过这次见到了方前辈,我觉得就没啥大事了。说不准还能在金陵好好玩一通,省得回去老被催成亲。” 方无应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寄予了如此大的厚望,托着茶盏一下没反应过来。继而大笑起来:“哎呀,宁姑娘言重了,在下担不起,担不起啊!” 第107章 章 一百四·歪赌 宁妃絮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弟子们走了。今日有幸得见传说中的云极山庄庄主她倍觉荣幸,脸上都带着十分的欢喜劲儿。走之前阮寄真与她道了一声:“这次武林大会并非想象之中那般简单,若是宁姑娘知道有与吾等一心的门派,还请务必在决赛之前让我们见一面。” 这话听起来便是十分严重,宁妃絮收敛起心神,在脑中过了一过,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方无应见那英姿飒爽的小姑娘踏着船板离去,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这样的好孩子,便该伸出手去帮一把。行走江湖一个正字,一个义字。许多人便是你好心好意拉他一把,他还嫌弃你扯了他的后腿。这样的人与他说话都觉费力,不好不好。” 他摆了摆手,一副沟通不良的样子。谢灵均点点头附和着说:“这样容易伤心耗肝,老得要快一些。” 这一唱一和,一本正经的,阮寄真被二人给逗笑了。收了收脸上的笑意,他说:“天色晚了,回去吧。” “唉,可惜了,今儿个人多,竟没有见着秦淮楼上的头牌羽姑娘。听说她的小调乃是一绝。来了金陵这么多次,都没有听到。”方无应似乎很是遗憾,碎碎念起来。 来之前,自家师父就已经不停地念叨了。然而阮寄真便没当一回事。这样的花魁那是说随便见就见的?这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他可一点儿都没兴趣。只管扶着谢灵均上岸,柔声问他,“困不困?” 谢灵均摇摇头,示意不困,小声在师兄耳边说:“其实我也想看一看羽姑娘。我还不知道青楼花魁是个什么样的呢……” 阮寄真抿了抿嘴巴,说:“都一个样子。” “怎么能一个样子呢,”谢灵均白了师兄一眼,暗暗怨他不解风情。 阮寄真将师弟头上的乌纱正了正,心想这样的风情我可不要解。到时候这醋起来,又是巴巴掉金豆子,哄不过来的又是我。伤心耗肝,老得快。 方无应在他们身后将这悄悄小话全都收进了耳朵,拍着两个小辈的肩膀大笑不已,“不急不急,总会有人请我们看的,等着吧。” 他这话还当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第二日果然便有帖子送到了落脚处。乃是白玉京的帖子,请三位到金陵最大最好的酒楼里一聚。方无应拿着精致无比的请帖,大惊小怪地喊着:“嗬哟,三京楼嗬,一桌能吃万金的地方,白玉京真有钱。” 所谓三京楼的三京指的便是御京,白玉京,还有这金陵城。意为取了天下最繁华的三处,汇聚四方名菜,口气大的很。 方无应指着帖子笑道:“只望着这次武林大会后,不会变成二京楼。” “去一趟就去一趟吧,”云极大庄主把帖子搁在桌子上,眼中闪过几分认真。忽又变得嬉皮笑脸的,对着阮寄真说:“来来来,徒弟,我们打个赌,猜这席面上有没有花魁羽姑娘。” 谢灵均马上接话:“我赌有!” “哈哈哈,那你只能选没有了,”方无应十分开心地坑了徒弟一把,“要是你输了,嘿,这次武林大会可不准禁我的赌。” 这就是要拔羊毛还要吃羊肉。阮寄真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能在武林大会上夺魁。不禁方无应的赌,便是让他赚两份的银子。 阮寄真冷冷一笑,道:“好啊,徒儿赌没有。” 说完,他拿着剑就走了出去。临走前,还留下一句:“那便今晚见分晓。” 方无应和谢灵均被他那一笑笑出一身冷汗。想着阮寄真这么有理智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做出跑到人家地盘把人姑娘打一顿的事儿吧。 二人互相看了眼,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师伯,我回房啦。” “去吧去吧,别吃点心,晚上捡着贵的吃!” “哈哈,晓得呢。” 谢灵均朝方无应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房间。方推开房门便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抱住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耳朵边,谢灵均脚一软,差点站不住。 “师,师兄……” “嗯,”阮寄真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嘴唇在师弟耳朵边游移着。 谢灵均受不了了,抬手推开他的脸,“你别闹了呀。” 阮寄真把人转过来,面对面抱着他,眼睛好似在发光,“不是你和师父串通起来闹么?” “我没有!”谢灵均想举起手发誓来增加这话的可信度。但他发现自己的双臂被紧紧地箍着。心中一个咯噔,大呼吾命休矣。 阮寄真笑了一下,歪下头去咬师弟的下巴,“我不信。” 谢灵均被师兄这几个小动作撩得快哭了,不停地躲闪,嘴里依旧坚持自己没坑人。期间还意图用自己可怜的小表情,请大师兄放开自己,别再动手动脚了。 可惜阮寄真充耳不闻,视若不见。他哪里不知道这个小骗子在装无辜装可怜,真以为有师伯撑腰,就敢抬爪子了。若制不住他,这云极大师兄的威严往哪儿搁。 阮寄真不应师弟的话,把人抱紧了。低头吻上去的时候便没有了之前的那种温情脉脉,动作起来恰如疾风暴雨。谢灵均招架不过来,整个人都往后倒去。 若这般能逃离也就罢了。偏这云极大师兄心细周全,手扶住了他的背脊,叫人进退两难。只能被困在怀里承受着,嘴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声,然后又被全数吞了下去。 屋外的光线刺到谢灵均的眼睛里,叫这一吻愈发变得太刺激。阮寄真退开时,坏心眼地在师弟的唇上咬了一口。激得谢灵均一抖,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很想开口为自己争辩两句,但是师兄现在的眼神恰若弦箭,一箭射到谢灵均的心里——亮得可怕,危险得可怕。 如此的眼神,谢灵均招架不住。手里揪紧了师兄胸前的衣衫,眼神闪躲着。只听得头顶一声轻笑,他把脸顾成了包子,嘟囔道:“没有就是没有嘛,就欺负我咯?有本事怼师伯!” 阮寄真闷笑不已,道:“不敢,不敢……” “还不放开我,”谢灵均捶了他一下。 大师兄老神在在,嘴角一勾,“不。” “你!”没想到阮寄真那么无赖,谢灵均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不放,”阮寄真抱着人坚定拒绝,“除非你证明。” 谢灵均眼睛睁得溜圆,可面对着师兄,那点小心意再如何掩饰都是没有用的。云极大师兄明察秋毫,特别是对怀里这个让他倾心无比的小混蛋。 面对着生死抉择,谢灵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哧溜一声就叛变了。虽然他才不会承认,师兄那一吻吻得他春思荡漾,招架不住,中了这等无比狡猾的美人计。 到了晚间时分,云极三人赴宴。方到了三京楼门口,便有傅家的大公子傅得松迎了出来。他一边十分殷勤客气地将人迎进来,一边道:“原本特意请了秦淮楼的羽姑娘来唱曲助兴,不想这羽姑娘的脸上不知怎么就起了红疹,来不了了。安排不周,实在是惭愧。还请贵客见谅。” 方无应嘴上说着无妨,然后用一种“从未见过如此丧心病狂之人”的控诉眼神看了徒弟一眼。阮寄真脸上一点惭愧都不见,十分坦荡。谢灵均默默朝师兄旁边靠了一步,心中大呼:师伯我对不起你。 下午阮寄真逮住师弟就是一番威逼利诱。谢灵均招架不住师兄奇招百出,值得妥协。拿出一包小小的药粉,用来证明自己没有和师伯串通在一起坑师兄。 这药粉没其他作用,不过是人碰了会脸上发痒,生出桃花癣。 阮寄真拿着药粉很是满意地笑了笑,亲昵地咬了咬师弟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声:“乖。”然后理了理衣服,便推门出去了。 他拿了药粉出了门,目不斜视直奔秦淮楼。仗着自己轻功好,在那脂粉味染上衣服前就把东西下到了羽姑娘的梳妆盒子里。然后又踏风无痕地退出来。回到客栈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出房门的时候看到谢灵均一脸悲愤,还心情很好地捏了捏师弟的脸,以示满意。 羽姑娘乃是秦淮上的红阁头牌,如何能忍得自己这样双颊泛红地出现在贵客面前。只好临时取消了三京楼的曲目表演。原本方无应稳赢的场面就这么半路崩了盘。 虽然云极首徒日后想起来,这赌局让师父赢了去也无妨。但阮寄真已经十分习惯方无应一出幺蛾子,他就出手阻止的生活。纯属条件反射,当时实在想不了那么多。 只能说云极首徒的丧心病狂都是师父逼出来的。 谢灵均十分愧对师伯,此时都不怎么敢抬头。阮寄真大概是十分满意看到师父和师弟的表情,这扳回一局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简直就是神清气爽,浑身通泰。他素来没什么太大表情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浅笑。 阮寄真暗中握了握师弟的手,安抚了一下谢灵均等会儿就飞走的愧疚之心,然后就带着人跟着师父一起往前走去。 可怜方无应一瞬之间失去了一个日进斗金的机会,煞时心如刀割。可在外头又不好表露,只得勉强维持着江湖高手的风范,一步一淌血泪地,心灰意泠地去应付起一堂的试探起来。那滋味,可真是不太美妙啊。 第108章 章 一百五·不饶 白玉京这次宴请云极山庄的排场挺大。不仅是两个主事的公子,陪坐的客卿也还不少。傅蛟原坐在上位,见到人来便站起来。他一动,连带着整个包厢都动起来。 “无应兄,别来无恙啊。”傅蛟朗声笑道。 方无应抬手回了一礼,“傅城主。” “无应兄何必如此客气,你我皆是熟友,当以兄弟相称才是。”傅蛟对方无应客气的动作故作不满,转头看向云极两个弟子,口中愈发称赞道,“两位公子真是愈发出色了,少年英雄不外如是。” 他十分感慨地身边的客卿说:“生子当如此,生子当如此啊……” 白玉京的客卿们纷纷点头称是,傅家二子又在一旁作无比惭愧的模样。一群人围在一起,口绽莲花般将云极两位师兄给夸上了天。 这场面话看着有些刻意,不过云极两位弟子倒是面色不变,同声说了一句:“傅城主谬赞了。” 一般场面里总是要互夸一番的。但不知这方无应是觉得傅蛟两个孩子入不了眼,还是觉得自家徒弟真的是少年英雄。不夸回去也不谦虚,只笑着让两个弟子落座。 可以顺着聊下去的话头没人接了,那傅二公子的心腹叫陈机者,机灵地将话头一转。捧了捧自家两位少爷,然后定下一个江湖的未来终还是在年轻人手里的定论。将第一个话头巧妙地完结了。 话说到此处,便要上菜。 不得不说这三京楼的菜品是真的色香味俱全。前头几样凉菜,造型可爱颜色鲜丽,只看一眼便食指大动。楼里下了十二分的本事伺候这一桌,使出了看家的本领。 开门间上来一道鸽子汤。那汤底炖得乳白,肉是酥烂,入口即化,甚至连嚼都不用嚼。一口汤下去,真是从一路暖到了胃里,鲜到了胃里。 一时送上几壶佳酿,乃是三京楼里自酿的美酒。酒香四溢,不过一闻便是醉了。方无应犹爱此道,细品一口,拍桌而叹:“当真是好酒,好酒啊。” “美食美酒当由美景美曲美人来配,”席上傅停枫嘿然一笑,仿佛十分惭愧十分遗憾,对云极三人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惭愧惭愧。” 原来那羽姑娘是他大哥去请的,原本说要来结果没来,便成了傅大公子办事不周了。只是不知他这样提起来是什么意思。因为傅得松早在门口道过谦,这种仿若无意提起的自曝其短便没有了原来的效果。 虽知晓傅家兄弟不合,但是在外人面前还互相别苗头也实在有些不知轻重。傅蛟脸上笑着,但眼中十分不悦。旁边的陈机察觉到了,忙在桌下拉傅二的袖子,提醒他不要这么轻狂。 “有如此美食美酒便已十分难得,若无城主相邀,吾等也没这样的机会,”方无应搁下酒杯,淡然说,“这世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二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傅蛟也呵呵笑起来:“想不到无应兄竟是如此想法,我当你闲云野鹤,万般闲事不在心头呢。” “城主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吾本来就是一俗人,所得眼界大小不过云极山庄一亩三分地。身为一门之主,为此殚精竭虑,实在没有那等闲云野鹤的气度。” 师父与傅蛟打着机锋,阮寄真与谢灵均默然品菜不言。之前得了宁妃絮的提醒,知晓白玉京的意图,云极山庄就没指望南都能做出点硬气的抉择来。 今天过来,若是能将云极山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表达清楚便也已经足够。想当初傅蛟也算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对着朝廷的绞逆令毫不妥协。如今竟也是英雄气短,踌躇不前起来。莫非是高位坐久了,便不再果决,畏首畏尾起来?这可实在费解。 当今局面,原本亲近朝廷的归雁盟在不断反抗,而拒绝与朝廷有瓜葛的白玉京却沉默寡言起来。正是形势多变,叫人感慨唏嘘不已。 也不知是方无应的话让傅蛟想到了什么,他掩下话头不言,只招呼客人用菜。陈机没想到城主在这个时候起了犹豫。以他察言观色与以往的经验,便知傅蛟心中还在为自己的选择犯犹豫。他心念急转,忽而想到一法子。 他举起杯子,对着阮寄真道:“在下久仰少侠大名,一直都想与阮少侠把杯畅饮。可惜一直不曾得了好机会,只在城主寿宴上远远看过一眼。今日这近处一瞧,少侠不亏是淑质英才,人中龙凤。还请让在下敬少侠一杯。” 平日里,迟九素在教导弟子时便严肃说过,行医之人禁酒。因为贪杯嗜酒会使行针不稳,影响医术。阮寄真也常得师叔教导,认为用剑与行针是一个道理,便十分自律不沾酒水。 今日这陈机敬来,他并不喝,只是端着杯子问:“你见过我?” “那是自然,在下虽是一介书生,却也仰慕各位英雄的剑术。如阮少侠这般的,怎么能不来见一面?” 陈机呼道。他仿佛十分好奇,不等阮寄真说话,又说:“少侠如此精妙剑法,今年武林大会必是奔着夺魁而来的吧。” 陈机提起这这事儿的目的倒也十分简单。无非是提醒傅蛟,当年方无应抢了他武林大会魁首的旧事。这件事可是一把毒苗,日后种种偏见大多因此事而慢慢长成,闹得个皮上热笑皮下冷笑的局面。 今年白玉京的两位公子并不下场。但若是不比一番,在人们的印象里,白玉京的功夫就是比不上云踪剑法的。 这武林大会已经慢慢被大门大派所垄断,只要蹿出一个苗子,可是能在武林上叫人记很久的。 然而,阮寄真真的不是为了拿魁首来的。虽然知道这次武林大会并不纯粹,可他依旧抱着一个向武之心而来。 “并无此意,”他没有应下陈机这杯酒,只认真说,“这次来若能领教各家武林绝学,此行便圆满了。” 这话说的很诚恳,所有人都能听出话里抱着的认真与虔诚。陈机没想到这一句话能被他说得这么真切,好像是真的一样,不免有点愣。他自然是不相信这个说法的。在这位幕僚的认知里,人生在世无非是追名逐利四个字。 明明是一番谦虚的假话,却叫这少年说得这么恳切。他不由感叹起云极弟子的不简单来。虽然阮寄真没接这杯酒,但他还是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嘴里应着场面话:“好好好,没想到少侠小小年纪竟如此不慕名利。便是为这一句,也当浮一大白。” 陈机这一句话说得谢灵均很不高兴。明明是一句真心话,在这人嘴里就成了沽名钓誉。 他皱起眉头,瞧了对面一眼。心道:师兄如此真心真意,但这群人怕是都如这猥琐幕僚一般,觉得师兄只不过在说假话而已。行走江湖一派侠义之心,在这些人身上却是一点不见。这等虚情假意的模样,实在叫人作呕。 他为师兄鸣不平,忽而觉得这一桌佳肴也不如方才那般鲜美。放下筷子,一时不愿多尝。 谢灵均要是有什么不对,第一个发现的肯定是阮寄真。瞧见师弟搁下筷子,他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谢师弟不言,只在桌下握住了师兄的手,眼睛中一派关切之意。 云极大师兄与师弟心意相通,如何不晓师弟何意。便反握回去,用食指刮了刮师弟的掌心,示意自己没有关系。 谢灵均触痒不禁,被这小动作愣是逗笑了。忽而明白过来,别人怎么想师兄那是别人的事。自己与云极山庄上下都知道阮寄真是个什么样的人便已足够。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永远站在师兄一边的。 如此想来,心中便畅快许多。阮寄真瞧着师弟眼中的郁色散去,便有意逗他一逗。偏身靠近过去,悄悄地说:“来时师父说了让你挑贵的吃。你瞧这席面上,哪道菜最贵?” 下午的时候师兄凑在耳边威逼利诱的场景还在眼前,谢灵均被这动作弄得耳根发红,有些招架不住地说:“我不知道,你知道?” 阮寄真还真就知道,原因无他,只因方才来时方无应曾说漏了嘴。他笑而不语的模样引得谢灵均忍不住瞪他,觉得今天的师兄真是坏到没边儿了。 一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又是一道新菜被端上来。一个土土的酒罐,被封住了罐口。谢灵均眼睛一亮,指着说:“其他如何我不晓得,但这道佛跳墙必然是最贵的!” 阮寄真勾起嘴角,捏捏了谢灵均的手,一本正经地凑过去说:“师弟真聪敏。” 陈机看到二人亲密说着话,不由思量起另一个少年的身份来。只记得貌似是云极药门的弟子,在青州治好过灾异。但因为这等名声都被旁边的阮寄真盖过去了,似乎没有很起眼。 心里转了一圈,他呵呵笑了一声:“二位的感情可真好。” 他这话一出口,阮寄真立马抬眼看过来,方无应也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陈机犹不知,依旧笑问:“这位少侠今年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么?” “我不会剑术,当然不参加,”谢灵均平淡回答。 “不会剑术?”陈机仿佛十分惊讶,表情是可以留意出来的不信与不屑,干笑着说:“小兄弟不要开玩笑。” 他好似有意无意地看了方无应一眼,补充了一句:“哪有在云极山庄不会剑术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旁边的傅停枫忽然严厉地斥责了一句,“所谓人各有志。我与大哥所求便是一心一意为父亲分忧。云极山庄人才济济,不会剑术又如何了。” “不敢不敢,在下可不是这个意思。”陈机忙站起来鞠躬谢罪,“只是这江湖凶险,若是没有武艺傍身实在是寸步难行。当然了,小兄弟与阮少侠同进同出,自然得了最周全的护佑,自然是不用担心的了。” 这一进门来,试探不断。 傅蛟说方无应闲云野鹤,不必挂心俗事。方无应便回他门派安危之重要,若有人胆敢来犯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又一时,且将那十全十美的妄念驳斥。告诉白玉京不要想着两边讨好。有人满怀恶意而来,实在不要想着自己能独善其身。 这客卿拿着夺魁一事做文章,故技重施用说烂的往事挑拨两边关系,方无应实在是心中腻歪不想理会。但自家徒儿一派诚心,无惧无畏,可叫这做师父的心中骄傲。 但此时这等小人讥讽谢灵均不会武功,不过是靠着师兄狐假虎威。第二层意思却是在道白玉京身处危机,无人可帮忙,自然是要找个足够的靠山。 没见过这等涨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还要嘲笑别人肆意妄为,不知疾苦的。 方无应自认不是好脾气的人,心中已然恼怒,刚想开口讥讽却被大徒弟用眼神给拦住了。他忽而意识到,谢灵均是谁啊。那可是迟九素的关门弟子。医术得其真传不说,还传了一张张口不饶人,能把人说吐血的嘴。 只听谢灵均仿若天真无邪地一笑,说:“我的确不会剑术,但是我会下毒。你信不信,刚才你喝下去的那杯酒已经被我下了药了?” 第109章 章 一百六·赛前 这一笑堪比春花,可陈机心头却是一阵发凉。他拿着杯子强笑道:“少侠莫要开玩笑。” 可是他这话说完竟没有等到任何的附和或反驳。阮寄真与方无应皆是老神在在,垂眸不言。再看那谢灵均波光无限的水润眸子里,此时仿佛淬了毒一般。 陈机猛地站起来冲到外头,狂呕不止。 呕吐的声音传进来,恶心得众人全都停下了筷子。他们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却也忐忑哆嗦不止,完全不知道谢灵均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傅蛟维持着面上神色,说道:“想不到谢少侠还有这样一手功夫。” 谢灵均笑而不语,仿佛是得了夸赞后的不好意思。他这幅天真模样惹得周遭人愈发胆寒,恨不得离他再远一些。瞧着那傅二公子的脸色变了又变,阮寄真才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不重不响地喊了一声:“灵均……” “诶,师兄,”谢灵均乖巧顺从地应话。 阮寄真淡淡地道:“莫要胡闹。” “是,师兄。”谢灵均站起来,举着杯子对其他人道,“小子无状,惊扰了各位雅兴。不过是些玩笑之语,请各位不要当真,原谅则个。” “无妨无妨,小兄弟性情率直,不必如此客气。”白玉京等人忙摆手示意不用,可杯子里的酒水却是不敢喝一口。 说话间,陈机呕得面色发青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谢灵均举着杯子又对他一笑,笑得这人腿一软,摔坐在了椅子上,哆哆嗦嗦不敢多话。 阮寄真也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赔礼:“师弟性子顽劣,还望各位莫要与之计较。” 白玉京等人再三说了不敢之后,这不大不小,不真不假的所谓玩笑终于被揭了过去。桌上的菜肴依旧是美味无比,现场的气氛也终于与之相称起来。那种隐隐的试探、炫耀与鄙夷终于被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能好好坐下来尝一尝这三京楼的好酒好菜。 于傅蛟而言,今日与云极一晤,乃是为了试探方无应的态度。果不出其所想,这方无应依旧是之前那一副傲慢无比的性子。连他带着的两个徒弟都沾染了此人的脾气,颇有些任意妄为。但白玉京城主也不得不承认云极弟子的厉害。 再次见那阮寄真,傅蛟一眼便看出了此人的功力又上了一个台阶。行走如风,目明如星。回想这多年所遇各门派里的苗子,竟无一个比得过去。 不是说为了救谭家人受了重伤么?为何竟半点看不出不妥?甚至还因祸得福了? 傅蛟心中的疑问是一个接着一个,每一个都叫他心乱如麻。莫非上苍无比偏爱云极山庄,竟叫所有的奇遇都被他们给遇上了。 白玉京城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与幕僚,又看了看对面,心中感慨。云极山庄不过三人而已,却有着一股蓬勃向上的劲头。甚至都无需多加捉摸,都能看到在他们身上无限潜力的未来。这样盛景当前的模样,曾经的白玉京也曾经历过。 可是现如今,尚不过三代而已,白玉京竟也陷入了权利与派系的斗争当中。傅蛟非是一般目光浅短之人,如何不知这般内耗下去半点好处也无。 一番感念之下,他不由怀疑自己当初想先消磨了云极山庄,再与血滴子慢慢周旋的想法是否是错了 然而这一派心思起伏,傅蛟是不会表露在脸上的。席面上的话,不过是旁敲侧击。但扪心自我,若是他处于方无应的位置,必然也不会和血滴子妥协的。 宴到席末,傅蛟温声道:“此次阮少侠来参加武林大会,实乃我南都之幸。上场的莫不是各门各派的拔尖弟子,天下武学之精妙皆汇聚于此,想来少侠是不会失望的。” “多谢傅城主,”阮寄真闻言亦是沉稳道谢。 再多言二句,方无应便带着弟子们告辞。行至楼下,方无应拦住白玉京等人,“到此便不必再送了,我们自己回去便罢。” “方兄实在是客气了,不过是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方无应念着这几个字笑了笑,冲傅蛟拱了拱手,“但愿傅城主能坚守这地主二字,莫要让有心之人反客为主罢。” 说完,他带着两个弟子扬长而去。 “父亲,这方无应是什么意思!”傅停枫今日受了气,不免气愤不已。 傅蛟看都不看他,冷然道:“闭嘴,方才丢的脸还不够吗。” 这么一说,傅停枫脸上一滞,看着后头缩头缩脑的陈机便不再多言。傅大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在心中冷笑。他这二弟这些日子猖狂得没边,到处作妖。今日若是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也罢了,偏偏是云极山庄。合该是要叫他知道,什么是分寸才好。 “云极山庄是要和血滴子不死不休了,”傅蛟反背着手,忽然如此说道。 众人心中皆是一顿,傅得松上前一步,恭敬问道:“难道……他们没有半点妥协之意?” “方无应行事可无妥协二字。当年为了铸剑客的事情,他一剑削落白玉京的城门,砍了多少门派弟子。山东七杀最有本事的三个弟子直接死在了山门口。七杀因此一蹶不振,江湖地位直接掉到了末尾,现今才有些起色。” 提起了旧事,傅蛟难得没有露出之前的糟心,反倒是笑起来:“还有你看那谢灵均,不过受了一两句激,便说要下毒杀人的。” 陈机听到这话,忍不住后退一步,傅停枫瞪了他一眼。其他的客卿面面相觑,无一不是在回想云极山庄行事。每想一件,心中恐惧莫不多生一分。 “还有阮寄真覆灭洞庭四江……呵呵,”傅蛟嘴角挑起一丝冷笑,“种种件件,皆都是干净杀绝之事。若不是他们做出的事情都站住了江湖的一个义字,早被人唾骂了。你还要问有没有妥协的可能吗?” “可是,可是,那血滴子都是心狠手辣之辈……” “行走江湖谁不是心狠手辣,怕的就是不够心狠手辣,”傅蛟转头看着两个被繁华高位牵绊住了江湖人根骨,忘了侠义二字该怎么写,骨气二字该怎么念的儿子,“血滴子明里暗里动了这些手段都伤不了云极山庄半分。退而求其次,便会拿那等黏黏糊糊也,一打就求饶的人开刀。方无应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莫要让有心人反客为主才好。” 说完,他丢下一堆心胆俱颤的人,骑上马也离开了。 · 这方到了金陵城没几天,云极山庄可是将该见的人都见到了。阮寄真问方无应有何布置,那正读着话本子的云极大庄主手一摊,心安理得地说:“诶?没有呀。“ 阮寄真拿起守心转身就走。 ”哎呀哎呀,徒儿莫气,徒儿莫气,“方无应笑嘻嘻地拦住了大弟子,”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为师正好有帖子想请你帮我送。” 阮寄真动心忍性,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送往何处?” “劳你送往归雁盟的住处去,上回曾言有话要谈,也该是等急了。” “的确是等急了,都着信来问了,”谢灵均从外头跑进来,手里举着好多封书信。将大多交给了师伯后,拿出一封道:“谭二哥的信也来了,他说金陵城里的赌坊已经架好局了。若我们无事可以前去下注了。不过,他说最好等师兄赢了第一场时再去下注,到时候才赚的多。” “这倒也是,”方无应点头称是,又向徒弟问:“你第一场的对手是谁?” “双蛇鞭,蔡勤。” 方无应嗬呀了一声,略惊道:“竟是这么个小子。” “师伯你认识他?” 方无应搓了搓下巴,“也不算很熟,只不过当初我为了老三的事儿被一伙人追杀。这小子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个颇有骨气的人。他并无师门依持,这些年的名声全是自己打拼出来的,实在是个汉子。” 能得方无应这样一句夸,想来这人的确是不差。云极大庄主似是有个毛病,极度看不上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英雄豪杰。比如傅蛟,比如贺飞白,他都嗤之以鼻。反倒是对年轻人多有赞赏,若遇见一两个好的,必是要夸上一番的。 “这机会正好,”他一阖掌,对着徒弟说,“想你出师以来,少与行鞭之人比试过,不妨趁现在领悟领悟。十八般武艺,十八般兵器,总有你不擅长的。我记得宁姑娘便是用鞭子的,你送了信回来,便去找宁姑娘讨教一番吧。” 几句话之间,将阮寄真一天的行程全都给定下来了。阮寄真也没有怨言,应了一声好便提剑出去了。谢灵均看师兄走了,便有些无聊正想回房去,却被方无应拦住了。 “师侄来,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谢灵均真没想到还有自己能帮上忙的事,忙表示尽管吩咐。 方无应笑呵呵的,但问出的话却很是惊人,“只是想问你,可有什么□□让人吃了会昏迷不醒。若是强行施针唤醒,中毒者便会腹痛不已直至死去。” 闻得这一番问,谢灵均也严肃下神情,“还请师伯将具体症状再与我说一说。” 第110章 章 一百七·寻仇 瞧见谢灵均严肃的表情,方无应忙将自己得知的,尽可能的详细地描述一番。药门弟子听罢,笼起一双眉头道:“师伯可知李后主是死于何物。” “说是赐下的酒中藏了□□。” “是,那毒名做‘牵机’。” 方无应眉头一跳,忙相问:“这与绝命牵机有何关联?” “传言,李后主多写怀念故国的怨词触怒宋太丨祖,赐下了掺毒的毒酒。吃下这牵机毒的人,肠胃剧痛以致浑身抽搐,死去之时头足相接,状似牵机,故名牵机药。” “至于这绝命牵机,乃是根据原本的牵机药淬炼修改而来。发明此药的人极是迷恋南唐旧事,中此毒者在梦中沉溺幻境,风花雪月如身陷南唐。而醒来则是一朝梦碎,将那牵机之毒尝遍。” 将绝命牵机的来历略说了一遍,谢灵均一叹:“听师父说,原本这□□不叫绝命牵机,就叫‘李后主’。不过传到后来,便叫做绝命牵机了。” 这等害人的东西背后暗藏着的来历既风雅又血腥,一股森然寒气直扑门面。方无应皱眉不止,露出十分难办的神情。 他不说话,但谢灵均已经了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师伯的朋友中了这毒?” 方无应点了点头,来回烦躁地走了好几番,严声问:“你可会解此毒?” 谢灵均摇了摇头,很是惭愧地说:“解药的成分过于复杂,若非师父出山,我一人做不到。” “这不怪你,”方无应拍了拍师侄的肩膀安慰,“九素当年为了配置解药也是殚精竭虑才得了几小瓶……” “……师父当年蒙受冤屈,极不爱提及往事。除了送去皇宫的那一瓶,剩余的解药皆都被毁了。”谢灵均小声地说。 当年迟九素为了感谢睿帝的相救之恩,便请方无应送了绝命牵机的解药去宫中。解药方子自然是有的,但是成品却无。要配置,但就怕中毒者等不起。 “看来少不得要把送出去的东西拿回来了。”方无应左右思量发现竟是身入皇宫盗取解药的速度更快一些。 “可是皇宫地形复杂,师伯可知解药放在何处?”谢灵均提出道,“还是千里传书回去,叫师父速速配一些为好。” 方无应嘿嘿笑起来:“无妨,当年送药的那会儿,我在皇宫里蹲了七天,该摸清楚的都没清楚的。亲眼看到皇帝将那药瓶子放在了何处。若是找不到,我再回去找九素便好。” “这正是做两手准备,可惜要把你和寄真两个人留在金陵了。”方无应想了想有犹觉此法无比冒险,原准备快些动身的他还是犹豫无比,“罢了,且见了那些人再说吧。灵均,劳你写信给九素,叫郝掌柜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山庄里去。” “是,我这就去写。” · 宁妃絮听到阮寄真的切磋请求时还是十分惊讶的。她愣了半天,眼瞧着云极首徒一脸认真,才确认了他不是来特意消遣自己的。 “不是吧,我哪打得过你呀,”她哀嚎。 “并不用打过,”阮寄真说,“我不曾与用鞭之人对战过,不知其中要点,请宁姑娘指点。” “指点我可不敢,”宁妃絮不是磨磨唧唧的人。听到这话她嘟了嘟嘴巴。抽出腰间的长鞭,指了指后头的空地,说:“去那儿吧。” “谢宁姑娘。” 宁妃絮豪放地一挥手,“谢就不必了,只是为何突然如此?” 阮寄真拿着守心很认真地说:“我第一场的对手乃是双蛇鞭蔡勤。师父对此人评价极高,不敢懈怠。” 然后他一抬头,看到了宁妃絮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阮寄真不明,皱眉,“有何不妥吗?” “没有没有,”宁妃絮连连摆手,“只不过现如今能这么认真地对待武林大会的人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了吧。” “宁姑娘此言差矣,若是这般说,将那些无门无派,自学成才闯入武林的大会的侠士们置于何地。在下当不得这句话。” 宁妃絮一笑,温言道:“你说得对。想来也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武林大会的味道才不会变得太过功力。若不是今日见了,我还真就觉得大伙儿人心浮躁,到了金陵并不是为了切磋武艺,而是苦盼那招贤使呢。” “招贤使……”阮寄真喃喃。 “正是呢,年年武林大会都来凑热闹,言行举止还颇为高傲。大约是觉得朝廷想要招揽,还是我们的荣幸,许感恩戴德才是。” 提起了往日见闻,宁妃絮似乎无比糟心。像是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震了震手里的鞭子,“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切磋切磋!” “如此,还请宁姑娘赐教。” 宁妃絮的功夫自然是比不得叶世则这般的高手的。但这次阮寄真并无挫败对方的目的,而是要观察鞭子与其他兵器的不同之处。 落霞庄大小姐手上功夫极是灵活,行动之间,那鞭子恰比灵活的蛇身竟在瞬间之内缠绕上了阮寄真的手臂,亮出了尖锐的獠牙。 这可当真是不一般。 鞭身看似柔软,却是力道十足,刚猛异常。行动快速之时,更有道道蜿蜒余影。那抽开了空气的裂鞭之音也甚是恐怖。若一时被打乱了章法,必然是措手不及,难以应付。 而这切磋的实际情况倒也与阮寄真原本想象的很不一样。即便是对手不如自己的情况,也叫他不敢轻易松懈。 二人对练了两三番,宁妃絮停了下来,“嗐,和你打一场竟比平时练武还累。阮少侠,可让我歇口气吧。” “劳烦宁姑娘了,”阮寄真没有叫姑娘家一直陪着自己受苦的打算,又问了几个细处的动作便预备告辞了。 宁妃絮将人送到了门口,嘴里道:“我与你说的这些,皆是鞭法里最基础的几个动作。但万变不离其宗,看破了这力道的走向,倒也不惧什么了。” 阮寄真又一拱手谢过,且将会面的事情再提了一遍。宁妃絮表示明白,又言会将与自己同一道想法的门派一块儿请来,叫云极三人等着便是。 从落霞庄那边回去,时间倒也不是很晚。细想了一下方无应交待的事情,确认没有未完成之事,阮寄真便不在街边逗留预备早些回去。 街上的摊子铺子正迎来最后一波买卖的高峰,人马牛车挤成一团。阮寄真不欲冲撞,便沿着街边慢慢走动。 只是,行不得多久,他便感觉到自己被跟踪了。 想云极山庄三人到了金陵已经有几日,从未有人在后头缀行。若非是打量着方无应在旁边不敢妄为,预备伺机而动。那便是今日街上偶遇,临时起意。 但不管那一种都需得阮寄真小心应付,从四面包围上来的气息来看,竟也有五六个人。且他们脚步轻快,踏尘无痕。若不是太重的杀气暴露了,也一时叫人难以察觉。 因回去的路是逆流,阮寄真刻意放慢了脚步。感觉到后面几人不远不近地跟着,隐隐露出了焦躁之意,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决定去人少的地方解决为好。若是自己一直不落单,这几个人怕是要在大街上发难了。 幸好不曾叫灵均一块儿跟着出来。他虽不惧这些,但这些喊打喊杀的场面还是莫要让他多看为好。 这般想着,阮寄真身形一闪,借着人群的掩护,闪进了一旁的暗巷里。 跟着阮寄真的人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可眼见着此人似是有意逗弄,心中不免怒恨。正是按捺不住预备当街动手时,只感觉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 不由纷纷大惊。 “怎么回事!人呢!” “急什么,肯定在附近,走不远。” “别惊慌,分头找!” 这一声下,五人分散开去,绕着阮寄真消失的地方寻找起来。 待其等如无头苍蝇一般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正站在暗巷的一处墙头下,看着院墙里伸出的一棵枯枝。 那悠悠闲闲的安静模样,将他们气得不轻。竟是不说废话,拔丨出武器便当头击来。 纵然云极大师兄先头已经与人切磋了一番,但那点动作力度于他而言不过是热热身罢了。五道毒光当头而来,他不避不闪回身便是一剑。 守心划出一道如弯月一般的银光,将五道剑光同时震开去。 其中一人被挡开了竟是毫不犹豫又刺了上来,口中悲愤道:“阮寄真!你这卑鄙小人!我要杀了你,替我师兄报仇!” 阮寄真挡住了他的剑,手腕一压,竟叫此人退不得,进不得。他口中冷道:“看来你们是温家的人。” 这名温家弟子挣扎不已,动不了就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阮寄真嫌他吵,抬脚一踹就把人踹了出去。 他皱起眉头不悦道:“若是要打便好好打,嘴里不干净当真是毫无教养。” “呸!装什么!”那人被踹出去后立刻被同门扶住了,转身继而骂道,“你这杀人如麻的凶恶之徒,还配与我温实谈教养。” “师弟,你与这等人废话什么!只管杀了,替宿大哥报仇才是正经!” 眼见着五人又要动手,阮寄真将剑收了回去。方才那一击,他已经清楚了这几人的实力。让守心出鞘实在没有必要。况且他暂无夺人性命的念头,只准备将他们打退或俘虏便可以了。 而阮寄真收剑的这一动作愈发激怒了温家弟子,那剑头上的杀意几乎都可以吃人了。 第111章 章 一百八·声名 这几个温家弟子还真不是蓄谋已久刻意盯着阮寄真。纯属是因为在街上偶遇。同门死在别人手里当然是要寻仇的。而那口中叫骂的,与温宿三兄弟感情不错。此时若能取了阮寄真的项上人头,乃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他们五人,在这小巷子里围攻一人,怎么说也该是有胜算的。 况且温家的轻功天下一绝,凭着这股灵巧劲,也能去那阮寄真项上人头 然而,阮寄真没有和他们比谁飞得高,飞得巧。凝神入定,觑着五人来回的空隙,寻出破绽,只做一击一准,将这五人打落下来。 兵器相交的声音,铿铿传到了巷子外头,却又被热闹的市集声音所淹没。大概也没有人会想到,太阳下山之前的巷子里,也会有人械斗。 一道剑光冲着阮寄真的脖子直击而来,那人心中发喜,觉得此招必中。可是这云极弟子的后脑上仿佛长了一双眼睛,不过是轻轻一偏,竟叫他躲了过去。 只怕这么一点点距离就可得手,那人不忿!一咬牙一道横削。但是好机会错过便是错过了,那道横削没有伤到阮寄真,却拉近了自己和对手的距离。阮寄真临空飞起一脚,踹中此人胸口,几乎把人踹到了巷口处。 这一脚将温家做出的包围也给踹散了。靠着一柄不出鞘的剑,阮寄真步步逼近,举重若轻,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五人全都打倒在地。 大约是这种行为伤到了温家弟子的自尊。瞧着他们的神色,竟是比刚才遇见时还要屈辱不忿。 “哼,卑鄙小人,要杀要剐,随便你!” 又是这句话,阮寄真百无聊赖地想。莫非这句看似颇有骨气的台词乃是行走江湖的标配不成?可偏偏,他已经听得很是厌烦了。 “今日不想见血,”阮寄真道,“都走吧。” “呸,假仁假义!” 阮寄真也实在搞不懂他们了,带着些许疑惑,“难道非我要杀了你们,你们才甘心?如此忠义,你们背后的主子也看不到,何必浪费精神。” 如此一大长串的话也实在难为了云极大师兄。说完之后,他颇觉无趣,掂了掂手里的剑预备走人。 “你站住!”那叫温实的踉踉跄跄从地上站起来,悲愤道,“跟着谭丛一起去夕照峰的,明明不止宿大哥!为何你地家门不杀,坤华门也不杀,独独杀了我温家的人!” 他问出这番话,自然是晓得了在夕照峰上发生的事。他吼得过于悲愤,仿若是遭受了无比大的冤屈。阮寄真停下脚步,转过身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若是连他们一起杀了,你就不找我来寻仇了?” 那人被问得一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况且凭温宿等人在云极山庄上的所作所为,云极多留他一次性命已然是慈悲。云极山庄在方无应的带领下,说好听点是自由自在,说难听些那就是为所欲为。至于如何分定这二者的界限,那便是云极弟子真不会仗着自己有些本事便为非作歹。 所以便有人将这样的仁慈当做了蹬鼻子上脸的依仗。就面前这五人,与上次血滴子苍林围剿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捏死他们就如捏死几只蚂蚁。但阮寄真因为种种原因不愿开杀戒。 他杀掉的人里面,每一个人都能找出被杀的理由。所谓因果报应,大概便是如此了。 云极首徒自拜入师门以来,得蒙长辈教导,一言一行莫不谨慎。也是谦虚寡言,不会多行错了一步去。 但是这不代表什么人都可以上来教训他该如何为人处世。 而且温家所作所为,阮寄真是颇为不齿。便是与他们多说一句都觉厌烦。之前那捉贼擒害的温家好儿郎攒下的那等好名声,也敌不过温宿三人为非作歹留下的坏印象。面前这五人他今日不想取其性命,但若他们一直不识好歹,阮寄真也不介意给他们一些教训。 他说:“你们若是来寻公道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在这里为好。若是寻私仇的,也很是不必。你们打不过我,真要纠缠不过是温家又失去五个弟子而已。你们既然不是化毒一脉,何苦也一起沾染上摇尾乞怜的难听名声?” 温实闻言立刻反驳道:“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本就是吾等的本分,明明是你们一群蛮夫不听教化!” 原来双方竟都是这般看待彼此的。阮寄真忽觉有趣,点点头,道一声:“原来如此。” 说完,他也不再继续搭理他们,这回是真走了。温实都做好阮寄真与他激辩一番的准备了,没想到如此突兀地就没了后续,第二次被成功地噎住。一股郁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简直无比难受。 或许是阮寄真现在给人的印象颇为温和,温家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尚有余力一拼。于是都从地上爬起来,举起兵器就朝着云极弟子的脑袋上砍将过去。 然而下一瞬,这五人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肚子上的一阵剧烈疼痛。痛感从肚子中间扩散开来,窜动到四肢百骸,痛到头皮麻成一片。然而如此剧痛,他们竟是连喊都不能喊一声——阮寄真点了他们的哑穴,让这五人硬生生将呼痛的叫声与那痛苦一同埋在了五脏肺腑里。 就只是这样一刹那,温家五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若不是即将死去,为何会历经如此大的痛楚。方才说的那些义正言辞的豪言壮语皆成了靠不住的纸片,可怜飘在半空中。 “真是烦人。” 那个一直都表情恬淡的少年嘴中冒出一句。与方才的无波无息相比,这四个字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耐烦。然而,这四个字却是温实等人昏过去以前,听到的最后四个字了。 · “师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谢灵均搭着手臂,凑近阮寄真,忽然道,“和人动手了?” 这一进门就受到师弟的盘问,阮寄真下意识举起双手,“你怎么知道?” “我要说闻出来的,你信么?”谢灵均耸了耸肩膀,“这次又是和谁?” “自称是温家的人。” “温家的人怎么了?!”方无应从门背后探出头来。 阮寄真摇摇头,“无甚,不过是嚷着找我寻仇罢了。” 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挺麻烦的。” “若是觉得麻烦,干脆剁了,”方无应满脸横肉,杀气横生,愣是从一代高手化作了菜市场头的屠夫。 “不要,”阮寄真嫌弃地微微皱着眉头,“守心上会有血腥味儿。” 这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谢灵均和方无应都无法反驳,只好都作罢。 云极大弟子虽然晚归,却也没有耽误事情。晚些时候,宁妃絮与贺潮盛皆带着各自的人都来了。这次来的门派虽然不是很多,但分量却是足够的。老势力当中,峨眉丐帮最为瞩目。落霞与威武胜在活力,归雁盟则是正气名声在前。 宁妃絮拉着一个峨眉弟子走过来,笑容满面地介绍:“这是峨眉风珏师太的大弟子,落落小师傅,乃是我要好的朋友。” 风珏师太乃是峨眉掌门人,这次叫了大弟子过来可见对这次会晤乃是重视。 宁妃絮对好朋友说:“他们两个都是极好的人,你不用拘谨的。” 阮寄真与谢灵均同时致礼:“女师傅好。” 落落小师傅面容冷冷清清的。挽着发髻,一身素衣,眉头一点戒律红砂,很是一副槛外人的模样。但见到阮寄真与谢灵均,依旧是露出一个柔柔的笑容,“你们好,” 另一边,丐帮与威武正与方无应寒暄,交换了许多信息。这不说不要紧,一说才发现情况比他们想象得要严重上许多。 “不必站在院子里了,”方无应道,侧身示意人们进去,“坐下慢慢说来罢。” 众人落座,方无应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不知大家在这武林大会上的场次乃是在第几日?” 这样一问虽然奇怪,但也不是机密的事情,于是都如实说了。 威武的宣正堂长老杨广道:“我威武与丐帮的场次皆在第四天。” 宁妃絮举手:“落霞在第三日傍晚,峨眉……在第二日吧,我记得?” 落落柔柔地点点头。 武林大会的初赛结束后,会决出参加决赛的二十人争夺前十。这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大大小小门派不下三十,还有自行参加无有门派背景的十五人。在前七天内,会决出最终二十人。赛事安排还算吃紧,但也足够紧张刺激。 在场的门派里,凡是参加比试的,场次都还算安排挺前。除去方才所说,阮寄真的赛事则是第三天上午。正是一个气氛渐入佳境,众人兴致盎然的时候。不得不说,这主办方还是很会造势的。 归雁盟这次没有领弟子参赛,来只是圆一个武林和谐的面子,所以就没有说话。 “如此算来,倒也还好,”方无应舒叹了一口气。 阮寄真察觉不对,问:“师父发生了什么事?” 方无应从袖中取出一些信件,递给在场之人传阅,道:“各位可知万世山庄的掌门人,邢布燃。” 丐帮的朱炽天不耐文字,直接道:“邢掌门?他不出门已经很久了,近些日子都不曾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落落姑娘接话:“如丐帮这帮灵通的消息都不知道邢掌门的动静,莫非?” “是,”方无应脸色凝重,“我与邢掌门关系倒也不错,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求救的书信。信中所言之事叫人实在震惊。邢掌门被人下了毒,此时生死未卜。因其亲信知晓我二弟医术了得,特来求救的。” “下毒?!” “难怪!”贺潮盛一拍桌子,“近些日子一直在传万世已经归顺血滴子。可邢布燃最亲的兄弟便是死在那场绞逆之中,他曾说过绝不可能归顺朝廷。原来,这万世也已经成了一个虫蛀的空洞了吗?” 说到最后,这老人的脸上露出十分难过的神色。 大伙儿都十分震惊,宁妃絮快言问:“方前辈可知邢庄主中的是什么毒?” “灵均,你来说。” “是,师伯。” 谢灵均领命,与众人说了一说绝命牵机的厉害与狠毒。 “绝命牵机,本是宫廷内秘传的毒丨药。昭宁十八年春,先太子遇害便与之有关。当今登基之时,宫里也闹出了绝命牵机的杀人案。这药虽然传世稀少,但每次一出现,总是会血流成河。且……解药难配……” 后头那四个字说得在场之人莫不是一阵惊惧。 “既然是宫廷秘药,出现在离御京千里之外的万世……”落落抓住了其中重点,“有人故意加害?是血滴子。” “想来并无二人,”宁妃絮咬牙道,“看他们是怎么对待刀岭的,想想也是他们!竟然下毒,真恶毒!” “这封求助信辗转到我手上时,乃是沾满鲜血。若非是我门中之人多停留一会儿,或许便见不到万世山庄里逃出的幸存之人了。” 带着求助信逃出来的本是邢布燃的嫡传弟子,他虽侥幸活命,却也吃了少量的绝命牵机。这等毒丨药沾一点便生不如死,他还不敢睡下,因为一睡下就起不来了。忍着剧烈的腹痛,与身后血滴子的追杀,终于将这求助信递到了金陵城。 现在这名弟子正被郝掌柜派人好生护着,与谢灵均的信一起送往夕照峰。若是命大,他或许还能在剧毒腐蚀完肠胃之前,捡回一条性命。 这名弟子乃是邢布燃极珍爱的苗子,若是没有这场意外,他应该是要在这次武林大会上一展万世武功的风采的。 “不对啊!”朱炽天喊了一声,“可是,我手下的人来报……万世的人明天就到金陵了呀。来的就是……邢布燃的弟子啊。” “是,来的的确是万世的人,还有一队不曾见过的人马。” “血滴子跟着万世山庄的人一起来的金陵?”阮寄真转头看向方无应,“那朝廷招贤使?” 方无应点点头,“想来是血滴子亲自出马了。” “今日请各位来,乃是有一请求。”方无应站起来冲几人拱手。 “方庄主但说无妨。” “还请各位在各自的赛事结束后,速速离开金陵。” 落落说:“方前辈是担心血滴子会在金陵城里直接动手?” 方无应点头应是:“确实如此,万世山庄也是上下一心。内部突破不了,血滴子便动用了无解之药。金陵不是白玉京,鱼龙混杂,想要下手实在是非常容易。各位皆是傲骨之人,必定是血滴子的首选目标。请各位早日离开,一则是为了保全,二则乃是想请各位帮忙……” 虽说血滴子会不顾一切动用绝命牵机不过是方无应的猜测。但因为这解药实在是太少,一旦中招基本无有生还可能。血滴子来这武林大会,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便是对付云极山庄,拿到方家宝藏。 只要云极山庄一直在此处,吸引了血滴子的注意力,那其他的门派的保全便愈发有可能。而这前提条件,便是这些门派不会立马折损在武林大会上。 “这请求……本就是强人所难,”方无应叹一口气,有些惭愧,“若是请各位早早离开,便是要请各位赌上门派名誉,在赛事中放水。若是各位不愿,吾等也不会强求。” 如此情况下,要在场之人做出关乎门派名誉的决定确实很难,大家不由都沉默了。 “这次代表峨眉参加武林大会的人是我,若是输了便回去再深造便是。但若是武林就此葬送了,我可没有第二次机会来比武会友了。”落落站起来,表情依旧是冷清的,声音依旧是温柔的。 她对着宁妃絮一笑,又对方无应行了一个无比庄重的晚辈礼,轻轻勾起嘴角:“方前辈之请,我峨眉应下了。” 第112章 章 一百九·议定 方无应之忧并非无有依据。 凭得来的消息看,跟着万世一块儿过来的那队人马,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各个脚步轻快稳扎,必然是血滴子精英,高手中的高手。但是这武林大会上也是高手聚集,如果打起来,必然是血滴子吃亏。 血滴子的行事风格乃是斩草除根,这次若不是打着人数上的碾压,那么他们手里必然是有别的必杀技。一想到邢布燃之毒,纵然镇定如方无应也没有把握起来。 落落小师傅的干脆利落叫在场众人不由都侧目,虽还不曾下了真的决心,但都挺佩服这小姑娘的。得了峨眉弟子的一句话,方无应心中一定,展手谢过。 要求这些门派提前在武林大会退场,如果是只拿这些所谓的大义来做理由,不免太漂浮一些。所以,云极山庄的庄主说道—— “请各位早日退场,乃是为了保存实力。金陵城外,二十里处有一小镇,来回极其方便。只管退到此处,若是金陵城内有什么异动,能马上接应。” 他伸出手指,双指做并,在桌子上点了一点。看着他的动作,威武的杨广问:“若是血滴子不动手,我们又该怎么办?” “还是动手比较好,”阮寄真忽而道,“武林与血滴子一战,必不能免。若是能在金陵里,就将他们一网打尽。总好过,他日后来寻江湖各家个个击破。” 若是血滴子倾巢而出,此处所坐之人,能有几个敢说自己有把握自己的门派不受一点损害。所以就算血滴子这次不欲生事,云极也打算逼他们出手,然后将这些人摁在金陵城内,一次解决掉。 若是这打算能成,不光是他们自己在各自门派中的声望,他们的门派在武林之中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现在的江湖当中,凡是大家,皆是在当年朝廷与武林的冲突中,立场坚定且颇有作为的,”这一句话方无应并没有说完,留下一个小小的停顿便看向了贺潮盛。 归雁盟在这次的事情中立场尴尬,用如此理由当然是不可说说服。只听他道:“当年归雁盟在浩劫之中也保下许多有识之士。贺盟主虽遭武林诸多非议,可这等大善之心却是容不得忽视的。虽各人选择不同,但最终不过殊途同归罢了。如今武林浩劫又起,难道归雁盟无意站出来么?” 这一番话里里外外将在座者全都囊括了进去,竟没有落下一个。 不等众人反应,方无应又道:“当然了,如果鲁莽行事易出大错。还有许多无辜门派,心中亦不忿血滴子行事嚣张,却因举派无有抗衡之人只得闭口缄言。吾等行事不仅是顾全自己,能救下一个便是一个。从长计议,各位以为如何?” 话至此地,已然是里外皆都说尽。落落与宁妃絮乃是同进同出,已然是答应。贺潮盛原本来此处,是因心觉亏欠,想要弥补。但方无应那一番话说得他心中激荡不已,年近枯朽也生出一股豪气来。想到儿子当年来回奔波,受尽世人非议。到头来,明白他的原是有龃龉的其他人,这叫贺潮盛感慨万千,眼眶发酸。 至于杨广与朱炽天,他们本不是磨叽的人。只不过听得方无应无头无脑一句要他们早些离开金陵,实在是犹疑万分。但又闻后头种种,便立刻想通了。 “方庄主大义,”朱炽天站起来,拱手道,“我丐帮其他不擅,传信消息一途乃是好手,若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杨广也说:“正是如此,威武愿听云极山庄差遣。” “多谢各位,事不宜迟,当快些定下行事章程为好。”方无应举手谢过,众人落座,开始商讨起雪地自己进入金陵后的计划来。 · 这讨论直到太阳落山才结束,粗粗拟定了一个大致的章程而已。核准了细节之后,方无应道:“诸位,邢庄主的毒伤未解,他乃是我好友,在下不能弃置不管。今晚我便会离开金陵寻求解药。我这二位弟子,便请各位照顾了。” “你放心!”提到这个贺潮盛是最为积极的,出于各种原因,他是最乐意为云极弟子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我……” 他忽然顿了顿,继续说:“必会护住两位少侠的安危。” 方无应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贺老前辈,若是此间事了,可否告知当年师父失踪的真相?” 贺潮盛脸上的肌肉一抽动,挣扎良久,方咬牙道:“好,当年的事情……等金陵为难除解,我必一五一十全都坦白。” 再一番核对后,这五人便要告辞了。 出了门外,残阳似血,扑面一股干燥寒意。贺潮盛带着弟子先行告辞,脚步匆匆,竟似无比着急。 峨眉弟子回望一眼,有些忧心地问宁妃絮,“方前辈就这样把弟子留在金陵城,会不会……太危险了?” 宁妃絮摊摊手说:“我也是这般认为,可是你看阮寄真与小灵均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也不需要担心吧。” “话虽如此,”杨广摸着胡须道,“可那谢灵均一看便不会武功,便是阮寄真武功再高……若是有心人冲着他师弟去了?” 莫说这几位都是善心人呢,或许也是因为阮谢二人的行为举止,又有之前的义举在前,才得了这般的担忧。 丐帮的长老笑道:“你们何须担心这个,那谢灵均看着不会武功,可他的本事且也不小。诸位可知前几日三京楼里发生的事?” “愿闻其详。” 丐帮的消息灵通,三京楼的话虽不曾传与大众,但还是被丐帮给探听到了。将那宴席上,白玉京客卿如何嘲弄云极山庄的事添了三分花给说了一遍。讲到那谢灵均两句话便将陈机吓得面无人色,朱炽天脸上平添了三分促狭。 “竟还有这等事,”杨广有些惊讶,“看着这孩子文文静静的,原是个如此厉害的人物?” “正是呢,”落落也附和,“方才,瞧着他只听不言,本以为是个安静的性子,原是我看错眼了?” 宁妃絮嘿嘿笑起来,“你们还真看错了,莫要看方才阮寄真侃侃而谈,小灵均不言不语。可在私下里,却是个反过来的样子。谢小大夫的性子可不要太活泼。” 方才议事时,云极弟子并没有避开,而是加入到了讨论当中。阮寄真的心思缜密,冷静从容给其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谢灵均却不说话,只不过时不时看师兄一眼。便叫不知情者以为谢灵均乃是不喜多言。 可事实偏偏相反。 既然已有了丐帮说了三京楼的事情,宁妃絮自然就要把当日在怀秀的事情说了一遍。准备将云极弟子说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士。 “可记得傅城主寿宴上,幻月宫弟子忽而挑衅阮寄真?” “自然是记得,打人不打脸。那招’凤穿牡丹’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拆了路数,可真是……” 对修行武艺剑术的来说,自家招数被破,其实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而且还是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杨广似乎觉得这行事过于激烈,不免评论道:“只能说都还是年轻人……” “哎,杨前辈此言差矣,那柴康让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宁妃絮不以为然,清了清嗓子,就将事情原本道出。 听罢此言,落落忍不住笑起来:“这可真是……叫人想不到。” “正是呢,”朱炽天一拍手,也说:“这样看来,谢少侠也非一般人物。想想也是,能跟着师兄一块儿灭水寇,退强敌的人,能弱到哪儿去。” 然而,杨广想到的却不止这些,他忍不住多问一句:“宁姑娘,你方才所说的幻月宫女弟子可是幻月宫宫主……” 他似乎觉得后那两个字很是不雅,更换了一番,“可是幻月宫鹿其峰的女儿?” “正是,”宁妃絮点点头,补上一句,“便是最近传言,白玉京二公子极是欣赏的那位。” 她加重了极是两个字,听得杨广心中一跳。 威武原本的立场便有些摇摆。他们不愿与血滴子苟合,但是也摸不准到底是冷眼旁观,还是仗义出手。就在威武掌门与各堂长老忧愁不已的时候,那幻月宫出身的威武掌门夫人忽然神神秘秘地告知,说白玉京决定袖手不管,只让云极山庄与血滴子纷争。 这等消息出来,他们莫不是惊讶无比。忙问消息是否可靠。掌门夫人便将来源说了一说,言明乃是白玉京最高层里传来的消息。 而如今看来,这是不是傅蛟的意思难说,但却是傅二公子的意思。 这一个不慎,差点被白玉京的内斗牵连无辜,杨广心中一时不知如何滋味。若不是那等良心未泯,拼着要护住威武的名声跟着落霞庄来一趟,日后指不定落到如何下场。 杨广一时感叹,长舒一口气,举步快快往门派里赶去。 第113章 章 一百一十·局起 白玉京乃是武林大会的主办,从这江湖门派大小,影响力如何,亲近程度,态度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云极山庄到了金陵,请了一顿看似很隆重的宴。乃是因为云极山庄第一次参加武林,不好太过怠慢。 但有些小门派,便是由属下,客卿去迎,并见不到傅蛟的面。 但如同万世山庄这般的,便是由傅蛟亲自在城门口迎接了。 方无应在那日与一众人定下了日程,当晚便踩着月色离开了金陵。他与两位弟子留下的话,无非是万事小心、见机行事八字。若是那场面笼不过来,或者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那就逃。无论如何,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阮寄真应了师父的话,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你可护好灵均,莫叫你师叔拿你试药才好。” “师父不必担忧,还请万事小心。” 方无应一叹,本还想像以前那般摸摸弟子的头。刚伸出手又觉不妥,那手便落在了弟子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未知的前景,这种熟悉的紧张让他觉得有些兴奋,心中难复平静。看着师父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阮寄真极小心地呼出一口气。谢灵均抬头看着旁边的师兄,伸出手在袖底握住了他的手。 此时,傅蛟带着白玉京等人在城门口迎接万世山庄的人。能把自己的门派取“万世”这种狂傲字眼的门派,确实是不容小觑。那种好多代传承下来的排场和气势,老远便叫人心中发颤。一般这种老门派,都喜低调,不爱出风头,最爱装个底蕴丰厚,随便拿出点什么东西就比你爹还老的架势。 但是万世山庄并不,它从上到下都乐意告诉全江湖的人,我万世绝世无双。 在有一段时日里,特招方无应羡慕。他每天都在想着,那一日云极也能和万世一样显摆。只不过后来他手头宽裕了,觉得有小酒有美食,能不能显摆实在没什么必要,就不提这一茬了。 阮寄真与谢灵均隐在人群里,看着万世一大帮人骑着高头大马从城外走进来。傅蛟骑着他那匹绝品良驹笑着与人寒暄。 “万世山庄果然是排场比天,”谢灵均感叹了一声,再抬头看了看,问道,“可看见熟悉面孔了么?” 阮寄真凝神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把师弟往自己的方向拉近。 他们在这里没有看到之前遇到过的血滴子。但他们可能带了易容的面具,又或者是分批入城。一时之间不好判断该警惕的是哪几个人。 忽然,阮寄真看到了昨日追杀自己的五个温家弟子。那个叫温实的正与一个万世弟子打扮的人说话,状似随意,但掩盖不了眼中的恭敬与恐惧。 一个别门弟子如何对如此不相干的人毕恭毕敬?再看一眼,只见与温实说话之人,果然与其他万世弟子有些区别。 血滴子的装扮气质虽然尽量与万世弟子相靠拢,但还是露出些许不协调的地方。万世的高傲与富丽堂皇是从骨子里面带出来的。而血滴子已经习惯生活在阴影里,平日装扮行走都尽量不漏痕迹,甚至是极力遮掩。 所以,哪怕他们穿得在繁华富贵,那种往里头缩靠的习惯是改不掉的。拿方无应的话来说,那便是上不了台面。 这么一看,这群人里面,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这种不协调感的人还真不少。同样是目不斜视,但目中无人和刻意躲避,差别还是蛮大的。 心中有了怀疑的目标,阮寄真示意谢灵均朝那边看去。师兄弟二人拿眼细细多看了几遍,将有嫌疑的人都记了下来,然后就退出了拥挤的人群。 客栈前楼,二楼的靠窗边座,谢灵均捧着师兄递过来的一碗鸭肉粥,一口一口地吃着。阮寄真夹了一个烧饼给他,让他吃慢着些。 谢灵均急急咽下嘴里的那一口,说道:“慢不得,等下要去看怡情赌坊的张榜,要是太晚了便看不到了。” “不过是一个张榜罢了,”阮寄真皱着眉头,“你昨晚熬到了天亮,不回去小憩一会儿吗?” 因为那绝命牵机的隐患,谢灵均不敢怠慢。连夜配了许多清胃清肠,护胃养肝的可暂时延缓毒性的药丸子。搁在师兄和自己的小囊里,以备不时之需。这等事情耗时耗力,虽年轻也经不得这般熬。方把东西配完了,便觉肚中鸣若响雷,实在饿得不行。 偏他似乎有一大堆要做的事情,早晨陪着师兄去看了万世的情况,吃完早点还要去看张榜。 “不行,这张榜关乎日后我们能挣多少,”谢灵均放下筷子严肃地说,“而且师伯走之前也叮嘱我要去看的,必须说话算话。” 阮寄真无奈,只得点头依他。 替师兄倒了一碗助消化的山楂暖茶,谢灵均问:“你说,血滴子跟着万世来金陵,他们会如何行事?” 阮寄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他们既然扮作了万世弟子,想来有参加武林大会的可能。” “你是说,假装万世弟子上场?” “是的。” 谢灵均蹙了蹙眉间,疑惑不已:“我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 “其实也不必做什么,比试台上千变万化,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若是为挑起门派之间的乱斗,只需几个小花招罢了。” 阮寄真放下茶碗,抬起眼睛,“然而,我最担心的还有其他血滴子躲在暗处,我们并没有发现。”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敌人若是不现身,如何对付便是未知了。 “而且,我怕师父的离开,是他们用的调虎离山计。” 闻言,谢灵均沉默,又而道:“可是,师伯非去不可。” 即便是知道了金陵城外惊险万分,但是方无应仍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把自家大徒弟和师侄留在金陵城内,是因为知道金陵城内比外面安全,至少在血滴子图穷匕首见之前是安全的。更也因为,他对两位云极师兄的信任。 而阮寄真正是知道师父这样的考虑,所以即便是心中担忧师父安危,也依旧表现得从容与沉稳。而让这对师徒从心里感受安慰的,那便是夕照峰上有方晏的加持保护。他们的师门不会在二人都暂时不在的情况下遭遇危难。 阮寄真想了想,说了一声:“见机行事。” 谢灵均一笑,握住了师兄的手,跟上道:“万事小心。” “走吧,我带你去看张榜。” 怡情赌坊,这名字正是取了小赌怡情里的怡情。看似轻松享乐,可这里的赌盘可一点儿都不小。它是金陵城内最大的一个赌坊。每天开得盘面足够叫一个朝廷一品大员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也可叫有良田千顷的土地翁沦为街头乞丐。但更多的人,则是希望在这里翻身翻盘,一夜暴富。若是能做到这一点,那等荣光不亚于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早在怡情赌坊消息灵通得知这一届武林大会乃是在金陵举办时,那压榜的赌盘便早早打开了。他们本事够足,早就拿到了各门派前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弟子的情报。再加上烟雨楼出的风云录,英雄榜,赌徒们红了眼睛杀入其内,纷纷下注。 没人知道这怡情赌坊其实是谭摇光的产业。所以当初刀岭山庄遭到覆灭时,能那么快就重新立起来,也是因为有一把隐藏的力量没有暴露出来。所以这一场赌局里的猫腻,没人比谭摇光知道得更清楚了。 第一场赌的乃是最后是哪十个人会进决赛。叫赌徒们一把将所有自认为会进决赛的门派弟子一律勾选,然后撰录分条两份。买定离手,压的大,赚的也多,玩儿的就是一个心跳。当然了,若没有这种一赌定江山的气质,那便玩小一些。只管赌哪一局哪一个便好。 谭摇光写信给谢灵均,里头说了一大堆,意思就总结成一句话:玩小的先,大局等决赛二十人出来时,再下注。 只因前一届武林大会,云极山庄没来。今年阮寄真风头虽大,但他实力到底如何,没交过手没露过脸,还真不晓得。与柴康让的那一场不够直观,若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傅家大公子打了一场,那就直观的不得了了。 这赌局控盘自然是有幕后操纵的,怡情赌坊早就将阮寄真实力半真半假地传出去。又找了一大帮人,这边煽风点火,那边黑白同唱,搞得一群赌徒云里雾里,疑神疑鬼。所以,阮寄真的赔率很高很高,风险大的吓死人。 这压连号的人一般求个稳,除非特别随心所欲,特立独行,压阮寄真的并不是很多。 而谢灵均就属于随心所欲,特立独行的那一种人。毫不犹豫就压了师兄,把一点儿闲钱全压上去了。至于他为何不压决赛那一场,却是有原因的。 谢灵均对人武功的评判标准是阮寄真,而阮寄真的实力实在是太高,反倒不好比较了。参赛之人的实力到底如何,他并不知晓。就算是真的看过了比试,也不一定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并不担心,因为师兄和他在一块儿。 他不知道别人实力如何,该如何比较,但阮寄真却是知道的。所以到了最后的大局,到底是哪十个人成了最后的骄儿,只管问师兄便好了。 第114章 章 一百一十一·随波 怡情赌坊前,人山人海。 聚在这里的赌徒手里都拿着一张纸。上头各种繁复的花纹,花花绿绿的,正是怡情赌坊备过案,一式两份交由到这里押注的客人们手里的赌签。上面写着的东西,或许正关乎着此人一生的命运也说说不定。 等到那良辰方至,便听一声极响极响的铜锣声。余声绵荡,传出老远。一时便听得那赌徒们兴奋的叫喊声。 “来了,来了!” 正见远处走过来四个膘肥大汉,这般冷的天气竟也是光着膀子,腰间围了一圈红腰带。抬着一卷红布包裹的硕大木台子,上头放着一卷厚厚的卷轴,唱着极是响亮的号子慢慢走过来。围拢在他们身边的人,都眼睛发亮地盯着那木台子。简直可以用垂涎欲滴来形容。好似这木台子上放的不是卷轴,而是千万两黄金! 谢灵均被人群推得歪七倒八,好不容易站稳了,抹着一脑门的汗,气喘吁吁地说:“真是好大的排场。” “换个地方吧,”阮寄真说。 说着,二人在人群的外围边走边找,却总也挤不进去。 怡情赌坊或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局面,特意请了几个嗓门大的,站在竖起的木榜面前,看一个念一个。可纵然如此,还是被围观之人的嗷嗷叫声给掩盖了过去。 幸而云极弟子都是耳清目明之人,干脆就留在了外头等着听。免得进去之后挤了一身臭汗,自个儿都嫌弃自个儿。 因那榜是从下往上念,底下几个说是稳赢稳赔也差不多,因为无多少人议论。但从第十人开始,各种叫喊嚷嚎,潮水一般汇聚在一起,震得人两耳呜鸣,脑门发晕。 只见那站在高台上读榜的人已经是红晕满面,摇摇晃晃。他一咬牙,看准了榜单上最后一个名字,拼着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吼完之后,他已然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晕晕乎乎地被人抬了下去。然而,随着这惊天动地一声吼,下面等候着的人群也像是遭了地动一样,十分难以冷静。 捂着自己的耳朵,谢灵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师兄:“嗨呀,总算听到你的名字了。这么高的赔率,真是吓死个人了。” 幸而周遭实在太过吵闹,没人听见这一句话,否则可得吓死不可。 阮寄真笑了笑,握住师弟的手把他带出人群,温言道:“总归不会让你输的。” “说大话,小心圆不回来。”谢灵均立马打趣他。 “回去吧,”阮寄真捏捏谢灵均的手腕,“回去睡一觉,你昨晚熬得太晚了。” 二人顺着逆流的人群往回走,耳边纷纷凿凿响起的皆是议论之声。 “这云极山庄的赔率这般高,啧啧,可真是吓死人。” “好歹是个少年英雄,难不成一点儿都没长处?” “有长处又如何,这小英雄不招人待见啊。” 一人摇头晃脑,仿佛很知道。旁边的人忙问他为何如此说法。他啧了啧嘴,说了一下自己颇有见地的分析。 “没瞧见他的对手嘛,无门无派,江湖闲散人士。赢了倒也罢了,若是输了,可不得让人嘲笑所谓天下第一剑客的传人也不过如此。” 怡情赌坊的控盘做得果真是绝。编了无数小道消息散播出去,真真假假,说的有鼻子有眼。而这随着墙头风左摇右摆的赌徒们最信的便是这些所谓的独门消息。凡是自己知道点什么,恨不得宣告天下,来表现自己的有能耐。 所以传到了后面,叫大家都觉得云极山庄的实力并不如传言那般深厚。 “所以说,那什么一人一剑覆灭水贼我是不信的。”那人说得起劲,站到了旁边的木墩子上,指手画脚的:“不是有人帮忙,便是那伙子水贼没啥本事。当时若是其他门派的弟子在,怕也是能杀了去的” 议论之音倒灌如海,然而云极弟子却是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从这拥挤的人群中挤出去后,这些鞭炮一般的声音仿佛又不见了。再绕过几家店家,几弯巷子便就再也听不到了。 二人一齐回到了住处,方一进客栈大门。只见小二无比热情地迎上来,笑容满面,“唷,您二位回来了。怎么样,可热闹好玩?” 师兄弟对视一眼,谢灵均笑言:“的确是无比热闹,多谢你荐的好去处。” “诶,那就是了,金陵城内我什么热闹不知道啊,”小二很是骄傲地自夸起来。又嘿嘿一笑,说:“这些天还有更大的热闹呢,好多人都往金陵城来了。您二位若是多看看,便能瞧见平日里见不到的” 小二似乎说上了瘾,两片嘴唇一翻好似又要说出许多东西。旁边的掌柜看不下去了,中气十足地嘿了一声:“说上瘾了,还不干活去!” “无妨无妨,这小二说的有趣,跟唱的似的,”旁边有一食客笑起来,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丢给小二,“你说的好听,来来来,与我唱段书,这铜板子归你了。” 小二立马兴奋地跳起来,眼睛冒光:“客官,客官,你想听什么,我什么都会唱。” 被这热闹一扮,其他落座的食客茶客也起哄起来。惹得掌柜一点儿都没办法,只好由着小二胡闹去。当然也有人不爱这热闹,听那小二唢呐似的嗓子一响起,便起身走了。 大约唱了一二段,小二活宝一般冲全场拱拱手,打飞着手中的巾子在掌柜的瞪视下干活去了。阮寄真与谢灵均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上了客栈二楼。然后从二楼的暗门中,才回到自己的院子内。 不一会儿,门响了。方才在堂里活灵活现的小二从门外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竟有些紧张。 “幸好两位公子听得了小的意思,那人凶神恶煞地坐在那儿,当真是无比吓人。”小二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谢灵均靠在门上笑道:“方才见你演技卓绝,都快赶上唱戏的了。” 小二苦着脸:“这不是着急嘛,没办法了嘛。” 阮寄真拱手感谢:“谢过小二哥出言示警。” “无妨无妨,大公子别客气,”小二忙摆手,又热心问:“大公子可看清了那人相貌因瞧此人脚步轻快,吾等也不敢派人跟上去,怕被发现了。” 点点头示意自己看清了,阮寄真对小二吩咐说:“我们的行事瞒不住,你去找街头找手里拿着青竹棒的乞丐。让他们传信给威武、落霞、峨眉与归雁盟。告诉他们这几日不要见面,计划提前。” 那小二立马点头,脚步飞快地就跑了。 谢灵均看着他的背影,眉头愈皱,“方才到金陵,就这么快打上门来。在这客栈里,莫非是为了守株待兔?” “一探虚实吧,师父不在金陵的消息,他们应当是知道了。”想了一想,阮寄真补充一句:“不过这迟早都是要被发现的,乃是无妨。只管之后的计划不要出差错便好。” 说完,他以不容置疑地语气对师弟说:“你先回房休息,养足了精神。” 谢灵均犹豫不已:“可是,还有些药丸子没有配好。” “莫要执泥于此,”阮寄真抬手将师弟蹙得尖尖的眉头给揉开,柔声道:“血滴子若真的将绝命牵机拿出来,那也是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两日后,我还需你在场外替我盯着血滴子的动向,若是坏了精神” 谢灵均忙道:“不敢耽误师兄大事,我这便去休息。” 站起来走了两步,他回头问:“我休息,你去做什么?” “我就在院中走套剑法,”阮寄真安抚住师弟,“晚一些的时候,写封信给怡情赌坊。有些小忙需要他们帮。” “师兄莫非是想借怡情赌坊之势?” “差不多,虽不知血滴子会如何应对,但我想先把风声放出去。” “若是如此如何叫血滴子相信呢?” 阮寄真沉吟,料想自己这一步做得有些晚了。若是在血滴子进金陵城前就已经补好这样的局,便是不信也需存疑一二分。可现在他们的人已经大街小巷地在打探消息了,自己这般贸贸然地散播出去,当是不曾把握好先手,有些刻意了。 在他们原来的计划里,要做出云极山庄与归雁盟不和的样子。然后峨眉落霞威武丐帮四派声援归雁盟,与云极山庄交恶,退出武林大会。这乃是初步计划,但要如何行动,却要看具体行事。 怡情赌坊乃是谭摇光的势力,他早已来信若有需求只管开口。阮寄真原想把交恶的消息借赌坊的渠道快速传出。但此时来看,这一步并不是很妥当,显得过于生硬。 但是若想让一个消息看上去真,除了亲眼所见,还需要三人成虎。 这该如何安排得巧妙一些,倒也有些想头了。 然而就在那烦恼时刻,原本匆匆跑走的小二又来敲门了:“哎呀,大公子,那个,白,白玉京送帖子过来了。” 阮谢二人对视一眼,忙让他呈上来。 一封封红洒金的请帖被小二恭敬地递上来。打开一看,正写着阮寄真与谢灵均的名字。内容倒也简单。说是天下英雄相逢不已,武林大会一开始便舞刀弄枪略显粗鄙。今年便由白玉京出面,定一场英雄宴。 为此,广邀各门派英雄在两天后正是举办武林大会的邀月台一晤,只为举杯畅饮,结实各路英雄好汉。 见此帖,云极弟子们意识到—— 机会来了。 第115章 章 一百一十二·流言 那天晚上,金陵城里传出一个天大的热闹。 说的正是归雁盟与云极山庄在白玉京主持的英雄宴上闹得不欢而散。 归雁盟与云极山庄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据说在当晚的英雄宴上,贺潮盛只斥云极弟子不知礼数,狂傲自大,不把江湖前辈放在眼里。甚至说,若是云极弟子都能在武林大会上取得好名次,这武林大会,他归雁盟不留也罢! 这可真是了不得。满城的流言简直是要飞起来一般。 不免有人问,到底是如何起得争端,却也没有人说的清楚。说是忽然就闹了起来,人来人往的地方,贺潮盛指着云极弟子当众大声呵斥,骂起来简直像是有仇。 稍微知道些江湖旧事的,消息灵通的,此时便站出来。说归雁盟与云极山庄龃龉已久了,原能维持个面子情已经是不错了。但祸就祸在,归雁盟的独子失踪却与阮寄真有大关系。 “这贺弘失踪怎么又和云极山庄有关系了?” “这你就不知了吧。那段时间不正因为荆王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嘛。云极山庄与荆王有仇,肯定是怕惹祸上身。归雁盟曾和朝廷亲近,肯定是有门路的,就找归雁盟求情帮忙去了嘛。” 也不知是哪个茶馆酒楼,沿边儿小摊儿,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儿。这人言之凿凿,说的有鼻子有眼。连对面卖炊饼的小哥儿都不做生意了,搬了条椅子过来听。 “结果人没同意呗。” “为什么不同意啊?” 说话的人两眼一翻,“嘿,这我咋知道啊。我要是知道就不在这儿啰嗦了。” 其他人扫兴地一挥手,纷纷开始猜测没成的原因。 “一定是归雁盟不敢得罪朝廷,就把人给拒了。” “这话就不对了,贺盟主乃是十分刚正的人。定是不愿以权谋私,才不同意的。” “你管什么理由呢,反正是没成。这里头必是有大秘密的,没那么简单!” 听书的把这所谓的大秘密猜了个遍,也不知猜中了几分。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归雁盟和云极山庄肯定有久仇。 “嘿,我说你们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 好不容易把话题笼回来,那人方继续自己的说书大业—— “总之,那日阮寄真骑着马飞奔出了津卫。而贺弘竟也带着随从一起追赶上去。大约是因为两边闹翻了,他想补救挽回吧。” “这么说来也是真切,贺弘此人听闻极为良善,乃是十分平和的人物。江湖上莫不是说他温和持正,是个极好的世家子。”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少侠,就是在这儿出了事啊。”那人的表情十分可惜遗憾,真是在为这位年轻的江湖后生惋惜,“贺弘就是在回来的途中失踪的啊。” “什么!?”听故事的所有人都惊了,“我本以为是传闻,难道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大约这样掌握了第一手消息的人最不喜别人质疑自己,带着点儿不高兴的表情,他说,“可不是我瞎说,好多人都见着了。啧啧,据说护着贺弘的人都死光了。贺弘不知所踪,至今未回。你看这次武林大会,贺飞白不就没来嘛,一定还在找儿子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贺潮盛这次火气这么大,可不是因为宝贝孙子失踪迁怒?” “有理有理,据说昨晚啊,贺潮盛可是摔了茶碗的。” “这么凶?啧啧啧,可见是仇大了。” 流传出来的消息真假不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了归雁盟与云极山庄不和的消息。还有贺潮盛的那一句:无齿小儿,刚学了几日剑法,竟也敢在武林大会上卖弄。 这样一句话,显然是极度不看好阮寄真的实力。虽然今年归雁盟无人来参加比试,让这句话显得无比寒酸。但也叫人不由怀疑起云极山庄真正的实力来。这般一闹,怡情赌坊里阮寄真名字下的赔率竟又高出了一截儿,叫人实在摸不透头脑。 “大人,属下再三找寻,确认那方无应确实已经离开金陵。但是去向属下无能,并不得消息。”祝涛跪在地上,将吴良吩咐下的事情都一一禀报。但是对方无应的跟踪,这里可没有人能做得到,只好含恨而归。 吴良依旧是那身锦衣裘服的模样。牡丹金丝乌纱帽,白狐金凤绒领,当真是怎么华贵怎么穿。那一副好相貌包在这华章荣衣里竟一点儿都没有被压下去。 “若是你能追上方无应,那这统领的位置就是你祝涛的了,”吴良抿着嘴唇笑言,“起来吧。” 这话听着很是惊悚,但祝涛知道这是没事了,遂面无表情地起身。站在吴良背后的幸成仁盯着他,一时难掩眼中的嫉妒与不忿。 “方无应不在金陵,无非是为了邢布燃的毒寻药去了。” 吴良摸着脖子边光滑水润的柔软白狐毛,珍爱无比,“不过,竟敢把两个小徒弟就这么留在金陵,他倒是大胆。” “外头那些流言又是怎么回事?” “禀告大人,昨日英雄宴上,阮寄真与贺潮盛的确是起了冲突。” 昨日幸成仁易容成万世弟子混在人群里,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此时吴良问话,他忙忙站出来回报。将昨日所见所闻皆都细细描述,暗中与祝涛较劲儿,不愿被比下去。 “峨眉,落霞,威武,丐帮如何反应?” “当时现场混乱,许多人都在劝贺潮盛。但峨眉落霞许是因为女子身份不曾开口。而威武与丐帮却是站在了归雁盟一边。那丐帮长老甚至说要阮寄真为贺弘的失踪负责。” “这么说来,归雁盟还不知道贺弘已经被叶家救走了?或者说叶家不曾告诉云极山庄,还是云极山庄没告诉归雁盟呢?”吴良猜测了一番,忽而大声笑起来,“不管是那一种,这几家的仇怨竟是比我想的大。哼,贺飞白最近给我们找的麻烦不小” 他立时想到一个愈发能搅乱当前局面的办法,笑容阴狠。身上的金丝秀文,衬着他的脸色发青发白,倒像是个非人的妖魔。 “你以万世弟子的身份去接触归雁盟的人,暗示他们贺弘是云极山庄与人密谋劫走的,试一试贺潮盛的反应。这老头子虽然已经是秋后蚂蚱蹦不动,但总还有一群人以他做样,趁此时叫他再为我们做些事情吧。” “是,属下尊令!” 吴良挥了挥手示意幸成仁可以下去了。看着祝涛十分恭敬地为自己斟上新的茶水,他微微感慨着:“只是可惜了那一日阮寄真怎么就没死在这老头子的掌下呢?” 第116章 章 一百一十三·鼓歇 猛地这样一闹起来,尴尬得不止是一家。皆道贺潮盛行事无忌讳,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小辈也实在是闻所未闻。众门派不免对其从心怀非议。也正是因为看到了归雁盟的态度,对两个孩子竟也起了一些同情心。 说来也怪,在这英雄宴之前,多数人都对云极山庄并无善意。 大约源于一种十分奇妙的嫉妒心,对几年来风光无限全落在了云极山庄头上而感到不平。然而这些年的江湖看似平静,但内里矛盾却是由一桩桩小事越叠越多,总等待着实际一次爆发。云极山庄不过是将这些矛盾挑破的人,竟也遭了那么多的非议。 但是当人们看到贺潮盛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阮寄真时,心头上一口怨气出了,便开始同情起两个孩子来。可怜见,明明说方无应带了弟子来参赛,缘何到头只出现了小辈却不见他的身影。这神出鬼没的人到底去了哪儿? 那晚本有人想打听的,可惜起了争执之后,云极弟子就退场了,身形单薄可真是无比可怜。 在赛前闹出这起子事情,贡献了些茶余饭后的闲谈,拉高了怡情赌坊红榜上阮寄真的赔率,似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了。但众人心里到底如何盘算,皆都不知。在武林大会上相遇,依旧是平和有让的侠士风范。 在折腾了好几天后,武林大会终于开幕了—— 当日万里无云,乃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各门弟子皆都穿上了自家门派的衣服,带着武器,器宇轩昂地跟着掌门或领队往那邀月台而去。半个江湖的风貌全都在这一时刻了。引得半个金陵城的人都跑来围观。 碰到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相貌特别英俊的,小姑娘小媳妇便拿着香囊手帕砸过去,活似状元游街。一时,幻月宫的弟子们衣着华丽的走在后头。男女皆是上等相貌,身上的衣服因是寒日愈发华丽。街上的人看到之后疯了似的往前挤,好似摸一摸那衣服便是摸到了天仙一样。 当等到少林武当等门派出现时,大家便收了这等泼辣无礼,各个立掌默念佛号,献上了无限的敬畏。泰斗德高望重,实在不适合像是看猴戏一样对着他们。特别是少林的高僧们各个佛目低垂,念着佛经过来,竟似能洗荡世间苦恶一般。 再接着来的,便是白玉京归雁盟以及各武林世家之首。他们这些人平日关系密切,来往甚为频繁。里头的关系牵扯实在难以说清。位高权重的人物骑马并行于前,后头则跟着小辈。这个是那个的表哥,那个或许又是这个的堂姐——总之很是复杂。 当然这些热闹还是比较适合这般人多的场面,但如云极山庄这样人少的,便不爱凑这样的热闹。甚至是连个隆重的感觉都没有。 天亮时,阮寄真把窝在自己怀里的谢灵均叫醒。然后很习惯得等了小半会儿,娇气的药门弟子才迷迷蒙蒙地掀开一点儿眼皮,身形十分灵活地一转,裹着被子就往另外一边缩。然而云极大师兄眼疾手快,一般不会让这种赖床行为得逞。 在床上胡闹一会儿后,二人总算是能收拾整齐地出门。等前头将早点送过来之后,两人不言不语地用过了,谢灵均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待到了时辰之后,阮寄真过来找人一同前往邀月台。 “该出发了,今天路上人多,你跟紧我,不要走丢。” “好,”谢灵均点点头,眼睛却盯在床上的一堆药瓶子上,犹豫着要带哪些。 阮寄真凑过来一看,哭笑不得:“不过才几天,你怎么配出这么多东西?” “大多是来时带的,我又不是神仙,随手就能变出灵丹妙药的。” 谢灵均嗔了师兄一眼,手臂一拦,将全部的瓶瓶罐罐都扫尽了布囊里,装出一个布囊子沉甸甸的。 “这也太多了,”阮寄真掂了掂,示意实在不必。 谢灵均一把把东西抢过来,坚定道:“有备无患!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闻言,阮寄真只得叹一口气,随着师弟去了。 二人出门并不算早,但是走了近路,避开了喧闹的人群,到了邀月台的时间不早不晚,倒也刚好。 邀月台分做三栋二层宽廊小楼,围着中间一个状若酒杯的高台。取”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之意。扫去那晚的酒香衣风,白日的邀月台更显疏阔大气。若是两人站在中间比试,还真有些绝代高手一剑决成败的潇洒意味。 二层宽廊小楼里的座位安排主次也很分明。主楼二楼中间白玉京,两边依次排开乃是根据江湖地位排序的门派。或是各掌门长老,或者是各门派中看重的人物。而一楼则是各门派弟子,整齐地坐在一处。 这种赛事,最忌讳就是把两家有仇的安排在一起。所以有些恩怨的都被安排到了两头,或者另外的楼里面。现场的气氛热闹欢腾,不会因为一言不合就打杀起来。毕竟今天手里拿着的,可是真能杀人的兵器。 云极山庄的位置在主楼的边尾,转头能看见另一边楼的威武落霞,而丐帮峨眉则在另一头。归雁盟与他们离了三个门派的距离。但因为主楼二楼人不多,也不过是隔着六七个人头便能看清的。归雁盟左手边坐着万世山庄的人。 万世领头之人名叫左魁,来历有些复杂。原来万世掌门人的位置本来是左魁父亲的。但在有一次意外里,左魁他父亲被老虎给咬死了,留下孤儿寡母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邢布燃便暂摄了掌门之位。这掌门之子长大后就跟在这位叔父身边做事。 而随着邢布燃暂摄的时间越来越长,就算全万世都知道最后的掌门位置还是会传给左魁,但也会变得不确定起来。何况左魁与那位掌门爱徒比起来,似乎都差了那么点本事。 虽邢布燃每次都会说要把掌门位置还给左魁,可左魁每次却又不应。这次刑掌门出事,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这位左公子的手笔。 此时,他正笑容满面地与贺潮盛说话,感觉阮寄真的视线,他表情完美,颇是有礼地朝阮寄真点了点头。旁边贺潮盛看到他的动作,也看了阮寄真一眼,忙忙说了句什么,流露出些许匆忙与明晃晃的厌恶。左魁弯了弯嘴角,便把视线收回去了。 阮寄真对左魁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万世山庄既然与血滴子已经搅在一起了,泰半已经是半推半就听从血滴子指挥了。所以比起左魁,他倒是对左魁身后站着的,那个穿着万世弟子服饰,但全身都透着一股阴狠劲儿的人有些兴趣。 那种狠辣的劲头是腥风血雨里陶练出来的,虽已经是掩饰得极好,但是行为动作之间可知此人随时随地都在保持着警惕。或观察周围,或是紧盯着一个目标。有着这种习惯的人,大多是暗卫出身。因为阮寄真被各种暗卫盯过好几回,所以对这样的人倒也颇为熟悉。 一时分不清此时是血滴子还是万世山庄保护左魁的人,阮寄真不预打草惊蛇,于是也收回了目光。转过头,发现宁妃絮落落都关切地看着这边,只敛住神色,示意无事。 云极弟子的出现,果然还是引起许多人的注意。特别是看到这两个孩子能坐到主楼上去的时候,有些人的表情就开始有些微妙了。不过离得远,就算是冷嘲热讽别人也听不着,只好与身边的人多言两句。 整个邀月台因为各种声响喧闹成一片,忽而天空中炸开一个极其响亮的爆竹。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这正是吉时到的信号,这一届武林大会马上便要开始了。 随着那爆竹炸响,十几个白玉京儿郎拿着剑步入邀月台,身形飒飒舞了一段极是精彩的剑法。他们身形灵巧,剑法用来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再一时,台下十几个锣鼓随着那剑法节奏敲击起来,震耳欲聋,鼓动人心,引得无数叫好声。 ”好好好!武威英气!这才是我武正之风啊!” 负责安排这表演的傅得松极力压制住脸上的笑容,保持住自己谦虚的形象。但听到其他门派掌门人与傅蛟夸赞自己时,他还是忍不住骄傲起来。至于身后二弟如何,他此时不愿搭理。他忽然想到阮寄真平日看上去冷清寡淡,不正是因为有了绝对的实力与成绩,才敢如此目中无人。 傅停枫多月来上蹿下跳,似个小丑。还该代表傅蛟叫人把白玉京暗中的决定传出去。那日与云极一会,可不是平白打脸。傅得松此时可总算明白了,与其拘泥相争,不如做些实在的东西叫傅蛟看在眼里才好。 如此想着,他微微移动了一下视线。傅蛟果然是嘴角带笑,很满意眼前一幕。傅得松心中一宽,愈发骄傲起来。 而就在这精彩的剑舞结束,豪壮鼓声还未散去之时。邀月楼前方忽然出现一队人马。他们都穿着一身暗纹牡丹绣袍,腰间配着金鱼勒腰带,足蹬百浪靴。莫不是神情肃肃,杀气暗藏。 而领头那一人乌纱玄金帽,华纹狐绒裘。细眉俊目,唇若丹珠,无比浓夭好相貌。他手里握着一卷玄朱卷轴,骑马缓缓行来。 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是血滴子!” 那鼓声便安静下来了—— 第117章 章 一百一十四·赛时 那一声喊叫将邀月台上的死寂给戳破了,气氛变得紧张莫测,简直快要炸开了。血滴子骑着高头大马近至邀月台。路过之处,不管是谁都下意识退了一步。好似被他们身上的血煞之气给吓到了一般。 而那领头之人目不斜视,嘴角挂着笑,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的地方。只是到了主楼,由下属扶着下马,噙着笑看向在场之人。 傅蛟带着白玉京之人步下主楼,走到此人面前。还不得他开口,便见那领头人道:“在下吴良,久闻傅城主威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吴良笑得人畜无害,艳丽的眉眼因为这特意放低的姿态竟显得有些柔弱起来。 实在是想不到还有男人能长得如此美丽,几个年轻都不由看呆了去。听他说话又细声细语,尔雅有礼,心中莫不是生出好感。原本还是严阵以待的样子,但脸上的表情都已经放松下来。 美色当前,被吴良一笑勾得心神迷乱。见礼之时,竟已经是软了三分语气。 白玉京城主可不是一二分美色便能糊弄过去的人。纵使心中有万种猜测,担忧四起,但那南都之主的派头仍旧不会没了去。 傅蛟道:“吴大人过奖,不知血滴子今日驾临武林大会,又有何贵干?” “傅城主多虑了,”吴良微笑,无比的诚心与谦虚,“今日在下并非以血滴子统领前来,而是为招贤而来。” 他将手中的圣旨打开,并不宣读,似只是为了证明的身份而已。 傅蛟定睛而看,见那旨意上的确写明由吴良担任招贤使,为朝廷招纳当世英才而来。他也回以微笑:“不过是小小武林切磋待友,如此兴师动众,倒叫吾等战战兢兢。不过一群江湖莽夫,实不敢成贤。” “傅城主自谦了,若此等盛事亦可称之为小小,那天下便无盛事可言。武林中人才济济,陛下求贤若渴,若能得一二人,必感怀欣慰。在下虽人微言轻,却也有报效之心,便厚着脸皮过来叨扰各位英雄了。” “吴统领过奖了,来者是客,还请各位大人上座。” 傅蛟的话中不掩讥讽之意,但吴良却是仿若未闻。虽说武林大会年年都有招贤而来,但更多的像是摆一个样子。便是江湖侠客们有近朝廷之心,但也不会在武林大会上光明正大的接近招贤使。 而这血滴子的名号更像是一个瘟神,便知他们是不怀好意,但也没有人敢赶他们走。 彼此寒暄客气了一番,早有人在主楼二楼安排好了位置。正与万世相邻,其身之后便是已经宣布或默认投靠了朝廷的江湖门派。一时之间,主楼二楼的气氛仿佛一锅快要烧开的水,一触即发。 阮寄真看着吴良带着属下随着傅蛟一步步上楼,表情冷漠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感觉到手上一紧,乃是谢灵均牢牢抓住了师兄的手。在这种时刻,他们代表着云极山庄,一个动作也不能乱。 吴良路过二人面前,精致的披风袍角扫过阮寄真的靴尖。他似乎闻到了那昂贵熏香下,一股令人恶心的血腥气。 血滴子的统领停住了脚步,略一转步,看向了两位云极弟子。 他站着的方向正好挡住了外头的光线,逆光看来,眼底藏着的恶意已然不需要隐藏。他看着云极弟子的眼神,就如同看砧板上待宰的肉。 “想来,这二位便是云极山庄的两位弟子了。” 阮寄真站起来,声音十分冷静:“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吴良轻笑一声,“云极山庄大名早有耳闻,今日相见倍觉荣幸。” 云极首徒并不回话,他从来都不觉得和血滴子的见面是一件让人觉得荣幸的事情。今日狭路相逢,又不知这血滴子要闹出何等阴谋诡计,不由让人在心中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握着剑的手因为用力爆出了青筋。 许是云极弟子紧张的模样让吴良觉得很有趣,艳丽的容貌在背光之处竟显出一二分诡异,好比是画皮美人脱下了伪装,露出里头穷凶极恶的鬼相。 “云极山庄淡泊名利,行侠仗义,一直为世人称颂。今日见得两位公子,果真非是凡人之相。听闻两位是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 阮寄真道:“是又如何?” “若是如此,那在下当真是幸运无比,”吴良拍手而道,仿佛无比欢喜:“第一次来便能看见传闻是武林第一的云踪剑法哈,老天待我吴良不薄。若是可以” 血滴子凑近阮寄真,在他耳边暧昧而凉薄地轻笑:“便让在下再多见一见这云极瑰宝,满足在下多年夙愿,如何?” 阮寄真也笑了。他本是沉默寡言之人,但此刻嘴角勾起的笑完完全全表达了他的不屑与怒火。 他说:“你做梦。” 大约是没想到阮寄真会这般直白地回答自己。这样的回答无比取悦了吴良。他直起身子,无比愉悦地笑起来。对着身后的下属们说:“这便是少年英雄了,你们若是有他一二分气度,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说罢,他便挥挥手抬脚走了。刚才那一场对话,竟好似是在路边逗了个野猫野狗,图个欢笑便不屑地抛在脑后。 而周遭之人并不晓得他们说了些什么,满肚子好奇却又不敢上前打探。只好看着吴良走到位子上,缓缓落座。他带来的血滴子站在身后,恰如一排瘟神,叫人万分的不自在。 若是此时血滴子带着抄家灭族的气势过来,说不得这里的武林好汉拿起武器便打上了。可偏偏吴良带了一个招贤使的封号来。便是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也没有一点办法。 血滴子恶名传遍江湖,众人对他们忌讳不已。谁都不相信这些人会和和气气地来,再和和气气地走。血滴子统领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此时竟是亲自出马。难不成这次武林大会乃是有去无回? 有些胆子特别小的,此时竟已经是面如金纸,两股战战。心中后悔为何不留在门派内,干嘛要来金陵城。再看面前的邀月台哪里还有之前的恢弘大气,简直是个要人命的修罗场。 然而莫管众人心中如何心思,武林大会终还是要开下去。场上锣鼓一响,将所有人的心思拉了回来。 阮寄真恍然回神,发现师弟的手被自己捏在手里,已经是变白变青。 “灵均!” 他又低又急地喊了一声,心中的懊悔没天盖地,简直心疼得不得了。 “可是疼了?”阮寄真握住谢灵均的手查看,“抱歉,我” 纵然此刻手指没有一丝力气,可谢灵均还是柔柔地回握回去,“师兄,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云极大师兄此刻的眉头皱得死紧,咬着下唇,不发一言。 良久,他才艰难地道出一声:“是我慌了。” 谢灵均知师兄此刻心神不安。自己手上的疼,与阮寄真此刻身上担负的重担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那叫吴良的血滴子统领就好比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凑近阮寄真的那一刹那,便是将他冰冷的身躯缠紧了猎物的脖子,张开腥臭的嘴巴随时准备咬上一口。 便是站在背后的自己,都觉得半身麻痹了,想师兄直面此等威胁,又该是如何压力。若是被这般握着,能给师兄一丝清明的支撑,一点疼痛又何妨呢。 “真的没事。”谢灵均想像师兄对自己一样抚去他眉间的褶皱,可但大庭广众这般动作会引人非议,抬了抬手又只好放下了。 他把手抽出来,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方才那人走过去时,我并未瞧见在朔阳林外追杀我们的那一个。” 阮寄真冷静下来,“我也没有看见。” 比起吴良这样光明正大的出现,万世左魁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弟子反倒是更叫二人在意。师兄弟对视一眼,都向万世那一看去。却发现左魁正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看着云极弟子。那笑容实在是诡异至极。 他似是发现了阮寄真与谢灵均之间的关系,又或是觉得二人很是有趣。见二人看过来不闪不避,目光往下落,落在了云极弟子矮于桌面的手上。 “这些人当真是奇怪,”谢灵均对师兄说道,“总爱装着那般高深莫测,似乎所有事情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一样。” 在阮寄真看来,这左魁与吴良是一丘之貉,便对此人无甚好感。便道:“先静观其变,不管在明在暗,我们只管小心应付。” “好。” 说话之间,武林大会的开局比试已经过去一半了。 按照以往的惯例,第一场打得并不会很激烈,是真正的点到为止。与其说比试,倒不如说是表演。 而且这次开场的乃是武当与少林的两个弟子,简直是将谦虚一词发挥到了极致。你点我一下,我送你一场,然后在双方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了第一场比试。 结束时互相致礼时的力气都比方才比试时用的大。 因为最后一招,武当弟子的剑架开了少林的权杖,便判成了武当弟子赢。 听下面宣布了结果,谢灵均道:“与怡情赌坊预测的结果一样。” “历来武林大会都会请老门派做开场,若是想看真章的,还是得看第二比。” “下一场是谁?” “七杀对剑域。” 又随着一声锣响,七杀与剑域的弟子上场。按以往,二人先与台下众人示礼,再互相致礼。互道一声请,祭出各自武器,出手切磋。 剑域弟子习得剑术名为万剑归宗。自己门派的名字便是由这套剑法所化。而七杀则是走化劲功夫,运功于双臂之时,能使刀枪不入。用的兵器乃是双金轮。轮有七刃,高速旋转起来,能将人切成两半。 上场的剑域弟子看着很年轻,大约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出手的第一招用力太过,武器被七杀的双金轮给架住了,一时竟不能及时脱身,胸口被踹了一脚猛飞了出去。 就在飞出去的同一瞬间,那双轮转出两道叫人胆寒的金光,冲着剑域弟子的门面便砍了下去。幸好剑域弟子反应机敏,往旁边一躲,将这致命一击躲了过去。 这一幕实在是又惊又险,台下围观的百姓与各派弟子都忍不住叫嚷了出来。方才开场略显无聊沉闷,此时被一哄炒,气氛便热烈了起来。 台下如此热闹起来,但坐在台上的各门之首,却都露出疑惑与不赞同的神色。特别是剑域的掌门人,几乎是要站起来了。方才七杀弟子的招式杀气蓬勃,简直就是抱着要杀人的目的去的。若非是弟子躲得及时,现在必定是重伤的。 但这样的判断总是有些主观,再看七杀那一边神情之坦荡,并没有任何不对的神采。七杀的功夫素来是霸道威猛,或许那一下真的只是众人多虑了。 比试之中若非是有性命之危不会叫停,要是随随便便就暂停比试,会被耻笑贪生怕死,输不起。所以,即便剑域觉得七杀不懂规矩,也不会立刻叫停。这乃是关乎一派名声与荣誉的事情。总不好叫别人议论溺爱弟子,懦弱怕事。纵然万分煎熬,也只得忍耐了。 而此时邀月台上的比试已经成为了单方面的追逐,剑域弟子引以为傲,华丽如流星之雨的剑法并没有机会施展,忙于应付七杀来势汹汹的追击,勉强回击一两次。 这种压倒式的比试最能调动现场的气氛,七杀弟子凡是打出一击,下面便是叫好声一片。而剑域弟子们也抛开了原有的温文风度,红脸粗脖子地为同门加油助威起来。 而主楼之上,剑域掌门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若不是修为心性极好,此时怕是要站起来破口大骂了。 两个回合之间,台上七杀的双金轮再一次擦着剑域弟子的手臂而过。这一回,剑域弟子躲开得并不彻底,飞快旋转的金轮转破了他的手臂,擦出一道血痕。 台下叫好声一片,气氛被推向高点。剑域掌门怒极,拍裂了手边扶手,对着七杀掌门怒斥道:“欺人太甚!” 然而七杀掌门的表情却是淡淡,看都不看剑域掌门一眼,只留下一句:“愿赌服输。” “你!”剑域掌门已然怒极,脸上肌肉抽动,双目充血。方才七杀弟子那一转冲着的乃是剑域弟子拿剑的右臂。若是没有躲开,不要说着半身修为,便是整个人都会废了。 一直坐着看比试的吴良此时开口赞道:“一直听闻七杀功夫刚猛威烈,今日一见,果然是非同凡响。张掌门训徒有方啊。” 对着剑域一脸傲慢的七杀掌门张有天此时竟露出一个十分真切的笑,很谦虚地说:“吴统领,过奖过奖了。” 这一番,七杀竟是早与血滴子暗通款曲。各派之间纷纷用眼神示意,又惊又叹。七杀原本一直是北盟的中坚力量,如今投靠了血滴子,可见北盟早就溃败了。一时之间,众人看看贺潮盛,又看看剑域掌门,脸上表情千变万化。 比试仍在继续,剑域弟子刚才失利,未免有些自乱阵脚,但现在冷静了下来,倒也能从容应对。剑域掌门见弟子还能坚持,略感欣慰。紧紧盯着台中情况,也没有精神去与张有天理论争吵了。 赛事似乎终于变得旗鼓相当—— 谢灵均看着阮寄真脸色不对,小声喊了一句:“师兄?” 阮寄真犹豫了一会儿,说:“许是我多虑了,我总觉得此人的武功路数极是熟悉。” 谢灵均一惊,忙问:“你是说台上的七杀弟子?” 阮寄真皱着眉点点头。谢灵均只觉匪夷所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我不曾见过七杀的功夫,或许也是我多虑了。”又再看了一会儿,阮寄真又道,“不过,虽说七杀武功路数刚烈,但是此人招招皆是奔着要命的路数去的。行动之间不留一丝余地,皆是杀招,简直像是有仇。这可不是所谓的切磋,点到为止啊。” 说着,谢灵均朝另一边剑域的掌门看去。剑域掌门已经整个人快趴到栏杆上去了,要不是主楼的栏杆够结实,估计也会被他捏成碎片。 谢灵均虽不懂武功,但场面上的处处不留情自然是认得出来。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与第一场软绵绵的模样相比,第二场的比试简直凶残。就好像两人之间有深仇大恨一样。 再比下去,剑域弟子或许真的会被杀掉。 这一认知实在是太过惊悚,不由叫人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这只是幻觉而已。 第二场比试说久不久,剑域虽是狼狈逃窜,但功夫底子不错,左躲右闪并不曾伤及要害。但若是再强撑下去,便就不妙了。只见七杀运起气劲猛击而出,剑域执剑相当。但因力道不足,向后摔倒在地。 第二场比试,七杀胜出。 那结赛的铜锣一响,剑域的其他弟子忙冲上抬去扶起自己的师兄。剑域弟子肖芳慈仿佛在最后一击中收了内伤,已然有些站不住。见他虚弱脱力地被扶下去,站得近的人心中多是惊恐。 若方才那一击肖芳慈不曾挡下,此时怕是就死了吧。 在台下看得热闹,但若仔细想想,那名七杀弟子实在是太过狠辣了。然而,比赛结束后,那七杀弟子竟也未作停留,翻下邀月台也不见了踪迹。 不过,剑域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这些。剑域掌门陶边义早已奔下主楼,看弟子伤得这般惨重,无比心疼又是恨极。派人与傅蛟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弟子疗伤去了。 方不过第二场比试,便闹得这般不依不饶,傅蛟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但还是维持住了风度,还叫人去寻金陵城内的好大夫来。 “张掌门,武林大会讲究比武切磋点到为止,方才贵派弟子的逼迫之举未免有违大会情义吧。” 看不下去仗义执言的正是丐帮的朱炽天长老,他冲着主楼的张有天喊了一嗓子。话语中带了内力,大半个邀月台都听见了。 “朱长老此言差矣,我瞧这位兄台分寸掌握得极好。看上去虽是凶险但依旧留了一线生机。如此功夫,收放有度,必是个颇有境界的人物。有违大会情义这话,可有些过责了呢。” 左魁依旧带着他那一脸似笑非笑回了这一段话。三言两语的,就把刚才处处凶招之人说成了一个收放自如的高手形象。 然而肖芳慈终是没有被重伤,此时剑域掌门又不在。再怎么义愤填膺,都显得有些多管闲事。朱炽天嘿嘿一笑,朗声道:“嘿,我老叫花子口没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一场凶险无比的比试就在这样插科打诨中混过去了。可这第二场比试实在是越想越凶险,惹得接下来的比试气氛无比怪异。不知是否受了影响,场上弟子出招时都显得犹犹豫豫的。 上午三场比试稀里糊涂地结束,第二场惊险恶毒,另外两场毫无看点可言。围观的百姓不知其中,不免觉得这武林大会的水准实在参差不齐。而江湖侠士隐隐见着里头不对劲的地方,又不敢多言,只好个个静如鹌鹑。 上午过去,众门散场。 离场时果然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走,一下子这邀月台就散了个干净。 云极弟子不愿引人瞩目,二人着行动之便,极快地下了楼欲回客栈。可不想,竟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拦在了楼下。 看到左魁一脸人畜无害地站在前方,阮寄真道:“左公子于此处久候,不知为何事?” “阮少侠可真是爽快,”左魁这回是真的在笑,看上去比假笑模样顺眼许多,“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来确有讨教之事。” “请讲。” “在下不过是想请教阮少侠,不知云极山庄将我那师兄藏到何处去了?若是方便,还请将人交还给在下。” “你师兄?” 左魁点了点头,两只手的手指死扣在一起,露出些许疯狂的意味。 “正是,便是那位带着书信前来求助的万世弟子,季澜书。” 第118章 章 一百一十五·镜哀 三人站的地方,人来人往。 所有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朝这边看两眼。 左魁许是很不喜欢那些人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是驱赶蚊虫一般拍打着袍角,勉强挂着脸上矜持的笑容,说:“此处闲杂人等太多,二位不妨去我府上一叙?” “不去,”阮寄真断然拒绝,拉着师弟便走。 这位万世弟子平日装模作样习惯了,见到这么个态度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身后的手下抬手一挡,拦住了云极弟子的去路。 阮寄真眸子发寒,从来没谁能拦住他之后尝到好果子。森寒杀气已然暴涨而起,他看着拦住自己的万世弟子,就像是看两个死人。 “不得无礼!”左魁喊了一声,命令手下放下武器。 “吾乃诚心相邀,并无为难二位的意思。” 谢灵均转身说:“但我们也是诚心在拒绝你。” “小谢大夫当真是灵敏可爱,招人喜欢,”左魁脸上流露出些许温柔神色,叫人见了无比诧异。这神情可与刚才骄矜桀骜的模样万分不相同。他似是想到了很喜欢的一个人,说:“这与我那师兄便完全两个样子。他性情耿直,不知变通。有时能把人气死。” 这一番话里,透露出的意思叫阮寄真在意。他挡住了左魁打量谢灵均的视线,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万世的厌恶,暴涨的怒杀之气像是两柄钢刀砍在面前万世弟子的背上。叫人冷汗湿背,不敢与之对峙。 偏左魁像是一个没事人一样,挂着他那副叫人讨厌的笑,温言道:“还请阮少侠看在你我同时为挂心的师兄弟忧心不已的份上” 他将挂心说得无比暧昧,叫云极弟子双双变了脸色。 “还请告知我师兄季澜书的下落。” 阮寄真直视左魁的眼睛,冷声道:“若是我不说,又如何?” 左魁笑起来,大概是没想到云极弟子真的问了这样没有意义的问题。他抚了抚袖子上的花纹,不怎么在意地回答:“都道云极山庄剑派药门两位大师兄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素来是同进同出,感情极好。曾言,云极首徒对师弟极为维护。若是得罪了阮寄真便罢了,但若得罪了谢灵均,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传言而已,”万世的代掌门哼笑一声,示意属下将那些讨厌的围观目光驱散开来,“可放在在邀月台上,见到了阮少侠对小谢大夫如此关心爱护的模样,便知这并不是假话。” “如此情深义重,实在是叫在下感动。不由便想到了我那失联的师兄,心中盼着与之快快团聚。在下不才,武功才学皆是平平,只望能被天下人赞颂一句兄友弟恭。” “可惜,在下的师兄失踪多日不曾有音信。近日却听闻云极各位侠士知道我师兄下落。若是两位能告知,在下必是感激涕零。若是二位不说,那我也含恨将这兄友弟恭的好名头让出。好叫天下人知道,云极弟子不仅侠义心肠,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好得叫人羡慕。” 他一番话,明明白白地告诉阮寄真他们,若是不交出季澜书,便把二人的关系宣扬出去。愚众最是喜爱看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多少英雄好汉的威名被一些脏水泼中,半辈子都没有洗干净。 然而阮寄真,谢灵均并不受此人威胁,连废话都不想多言。见二人不搭腔,左魁怒极反笑,他猛然出声叫住了谢灵均。 “谢大夫,云极药门低调行事不受名声所累。但是你师兄却是要行走江湖的,难道你就不怕他因你之故遭人非议么?” 这话似乎是有效果的,谢灵均果然停了下来。左魁忍不住勾起嘴角,却听谢灵均道:“师兄一直都对我很好,就算是被议论了,他也依旧会对我好,非不非议又如何?” 左魁脸色一变,刚要再说话,谢灵均却不给他机会。 “你的师兄不愿搭理你,你找不到他,就来寻我们的麻烦,这是求人的态度?”药门弟子冷笑,一句话戳穿了左魁的心思,“我知道了,因为你羡慕嫉妒我们。” 左魁终于维持不住摇摇欲坠的风度,勃然大怒。他身边的下属得了命令欺身欲要动手,可却被一柄长剑指住了喉咙,冷汗涟涟,不敢动弹——阮寄真何时拔的剑,他们竟都没有看清。 谢灵均站在师兄身边,一派无畏,说出的话像是刀子一样扎进左魁的胸口里。 “你想知道季澜书的下落?却不知道季澜书愿不愿意见你。我云极山庄救下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身上皆是刀斧留下的要命伤势。另外,你既然与血滴子狼狈为奸,就应该知道万世掌门人中了什么毒。” 左魁悚然一惊,看向云极弟子的眼神中写满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确实如此,为了活命,季澜书自中毒以来就不敢合眼,没睡过一个好觉。再加上他身上的伤势” 谢灵均哼了一声:“能活到被我们救下,真是他上辈子积德了。” “不妨告诉你,季澜书身上的伤和毒,全天下除了我师父没人能救。你若是想要你师兄过得好一些,劝你莫要再找我师兄麻烦,否则便还你一具状若生人的尸体,继续做那情深义重的美梦去吧。” 说罢,他拉着阮寄真的手,光明正大地握在一起,气势汹汹地走了。 “公子,可要追上去?” “不必了,”左魁捂着胸口,牙关咬得死紧,“他说的都是真的别,别追上去。” 看他这幅样子,左魁的下属很是担忧,“公子,你的心疾” 左魁冷笑,自嘲道:“不过一条贱命呵,只要能活到见到师兄那一刻,就是苍天恩惠了。” 左魁自父亲亡故之后,便被邢布燃收养,与邢布燃的弟子季澜书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至于这感情到底何时变成了相思之情实在难以说清。 只有一日,他与季澜书在夜间幽会时被同门恶意告密,事情捅到了邢布燃面前。 邢布燃一生正气凌然,是个极其正统的男人。对义子与爱徒怒其不争,怒极之下取了家法过来各打五十大板,各自紧闭,不许二人见面。 左魁自幼心疾无医,性情扭曲。若非是季澜书温情相顾,怕是早就疯了。日日活在等死里,想来连死都不怕,就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好怕的。邢布燃的板子和紧闭没有能阻止他。他逃了出来,去找季澜书,要师兄与自己私奔。 而这情切切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季澜书拒绝了他。季澜书不可能丢下师父与门派跟着左魁一走了之,让师父心冷。他认为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当下的困境,叫师父接受二人的感情。 可那个时候,左魁已经听不进去了。在听到季澜书的拒绝之言时,他心里淌着的唯一一点热血都冷了。 既然得不到季澜书,那他也要毁了邢布燃一生珍爱的东西。于是左魁暗中联系了血滴子,一怒之下毁了自己的山庄。可是在混乱之中,季澜书却不见了。多方探寻之下,左魁终于得到了季澜书逃至金陵被云极山庄救下的消息。 他知云极弟子近年来风头大盛,必是极爱惜羽毛。就拿着阮寄真的名声做威胁。可他们不怕,俯仰无愧于天地,还反过来捏住了自己的命门。听到最后一句时,左魁已然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谢灵均挽着阮寄真手臂离开的画面刺痛了他的眼睛。左魁睁眼又闭上,只觉眼眶中一阵阵发烫。药门弟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左魁一个字都不敢否认。他对阮寄真与谢灵均二人的感情羡慕嫉妒成狂。 一想自己求而不得,恨不得也叫这二人尝尝自己的痛苦。可是,他不敢。他害得师兄在鬼门关前徘徊,害得师兄亲死友散。实在是不敢,不敢再叫季澜书有半点不妥了。 原来,他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他怕看见季澜书真的变成一具尸体。 第119章 章 一百一十六·乱始 武林大会第一天,就遭遇各式威胁。便是肚量再大,此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心情。 谢灵均拉着师兄的手臂回到房中,端起桌上茶碗猛灌了三大口茶水。碰一声将茶碗放回桌子上,气哼哼地骂了一句:“欺人太甚!” 阮寄真刚想安慰两句,就被师弟拉到一边听他数落抱怨:“真是什么人都敢过来作威作福?与外人狼狈为奸,害了自己师父与师兄的人不是他左魁么?哪来那么大的脸到我们面要人?不给他,不给他,气死他!” “好好好,不给他,气死他,”被师弟这一连串儿逗笑了,阮寄真把激动的师弟抱在怀里安慰,“不是说要修生养性么?这么大火气可不好。” 谢灵均挣扎着把头抬起来,怒道:“什么修生养性,这种人打死了了事。” 知道他在说气话,阮寄真便顺着师弟的话意往下安慰。他就知道这宝贝师弟忍不了几天好脾气,若不将这一腔邪火发出来,可不知日后如何别扭。 “竟然还敢用你的名誉做威胁?”谢灵均犹在怒骂不已,眉毛都要飞起来了,“该担心身败名裂的人应该是他左魁吧!门派叛徒说的话,谁会信!” 因为被气着了,谢灵均原本白皙的双颊变得艳若红桃。阮寄真担心他被气过背去,伸手在师弟背后轻抚着,安抚他的情绪。 “关于此事,你方才不是说的很好?不必太放在心上。” “方才说的?” 谢灵均忽而想起自己面对左魁那一番威胁时做出的回答,一时气恼,瞪了师兄一眼:“那话自然是哄他的。难道真叫他胡说八道,毁了你的名誉?” 说到这个,谢灵均心中不免有些酸涩,眉眼黯淡下来,“我是可以躲在山上一辈子的,但你不行。你是云极大师兄,怎么能因为我名誉受损。” 阮寄真叹一口气,心道师弟果然还是被这句话给影响了心性。 “若是我名誉受损,必是我做出了有违江湖道义之事。”他抬起谢灵均的下巴,在他唇上轻轻摩挲着,然后低下头,落下轻柔的一个吻,“但绝对不会因为你,明白么?” “方才在左魁面前,你不是很明白么?缘何在我面前便犯了迷糊?” “话虽如此”谢灵均艰难地开了口,“难道你真的不在乎?” 阮寄真握住师弟的手,柔声叹息:“在乎你都来不及,哪有空余去在乎其他人。” 一时之间,谢灵均的心不知是酸还是甜,漂亮的灰色眼睛眨了两下。强力忍着心中的澎湃起伏,他说:“你这甜言蜜语,不知是哪个话本子里看来的,肉麻得紧。” 阮寄真只笑:“你若不爱听,我当然是不说的。” 原来还是我的错处?谢灵均默默腹诽。最后还是期期艾艾地表示:“也没叫你不说,不过是也别常这么说,怪难为情的。” “哦,那到底是说还是不说?”阮寄真装着不懂问。 “师兄你真讨厌!”谢灵均捶了他一拳,气哼哼地走开了。 方胡闹着,大门被敲响了。一响伍声,两短一长两短,正是那日核定过的暗号。阮寄真上前开了门,迎人进来。 来人乃是贺潮盛身边的得力下属,归雁盟的门人。他一进来抬头便说:“今日邀月台上情况突发,方才又见万世的人把你们拦下来。老爷子担心二位已久,却不好自己前来,便派在下来问一问情况。如何,二位可有被为难?” 阮寄真道:“谢过贺老前辈关怀,我们没事。至于万世的人” 将方才所遭遇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话语之间隐去了左魁与季澜书之间的关系,只叫人以为季澜书手里有着左魁觊觎的把柄,所以才如此急切想要把人找到。 阮寄真与归雁盟的人说:“万世这算是自曝其短,只要季澜书还在我们这里,一时之间他们大约也不敢轻举妄动。”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归雁盟的人略感惊奇,“如此看来,左魁此人的性格似是有点焦躁。” “前辈所言极是。所以,我们暂时不打算惹怒此人。他性情偏激,若是被激怒,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少侠所言有理。” 来人见二位云极弟子丝毫不受方才影响,依旧如此冷静,淡定自若。心中自然是佩服万分,道一声英雄出少年。 他松下脸上表情,坦言道:“见二位无事,想来老盟主也会放心许多。” “话虽如此,但还是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能掉以轻心。” “这如何说来?” 阮寄真请了人坐下,解释说:“虽有季澜书一关,万世不会轻举妄动。但是血滴子混迹在万世弟子其中,他们不会听出左魁安排。今日站在左魁身后的那名万世弟子便叫我十分在意。” “那人莫非是血滴子假扮的?跟在左魁身后莫非是在监视左魁的动向?” “尚不得定论,而且今日七杀与剑域的比试也充满了古怪。” “正是如此,老盟主也说那七杀弟子很不对劲。他的行动处处皆是杀招,仿佛与剑域有仇一般。” “我不曾与七杀交手过,并不知七杀武功套路。敢问前辈,那人使的当真是七杀的功夫么?” 被这么一问,这位归雁盟的老人也犹豫了。 他猜疑良久,一觉是又觉得不是,思来想去,竟得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来。 “前辈不必着急,”阮寄真安抚住这位已经懵住的江湖前辈,“我现在立即手书一封,请前辈带话给贺老前辈,或许计划有变。” 阮寄真拿过纸笔,速速写了书信来。里头详尽地写明了自己的疑惑之处。递给归雁盟的人。 “为安全之故,我会让人带前辈往另一处门出去以免被人跟踪。这封信除了交于贺老前辈外,还请通知威武,丐帮两家。” “好,我知道,”将信收好,那人又问,“峨眉与落霞难道不告知么?” “落霞我自会亲自告知,”见人面露疑惑,阮寄真解释,“我云极与落霞关系不错。宁姑娘曾在秦淮河上为吾等辩护,此事许多人都知晓。若是一点接触都没有,必引人怀疑。所以,归雁盟只管与威武丐帮联系即可。” “阮少侠考虑周全,如此,我便回去了。” “前辈路上还请小心一些。” 说着,客栈的小二已经从暗门中钻出,领着人往另一处侧门去了。 看着人走远,谢灵均扭头问阮寄真:“师兄是怀疑那七杀弟子也可能是血滴子假扮的?” “难说,”阮寄真拿手指点了点桌面,“若我以觉得眼熟这理由揣测,怕是会有所误导。论起见多识广,还是要问一问这些老江湖。” 谢灵均点头:“的确如此,若是师伯在这儿,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提到方无应,阮寄真心中也是担心。方无应说要去皇宫盗解药,离开金陵后音信全无。御京如何情况实在不知,云极弟子只盼着所有的血滴子都在金陵城里,不会给方无应带去麻烦。 然而,麻烦这一事不是念念叨叨,就不会找上门的。送走了归雁盟的人没多久,云极弟子方用完午饭,小二忽然急匆匆地敲响了暗门。 “怎么了?”谢灵均移开半边木门,“师兄正打坐呢,何事如此匆忙?” “哎呀,二公子,这个这个剑域山庄的人来了,”小二慌慌张张的,满脑门汗,“而且他们不是来找大公子的。他们是来求见二公子你的。” “剑域的人?”谢灵均奇了,“来找我?” “我和郝掌柜已经拦着很久了。但是他们看上去无比焦急,说什么都要见公子一面。” “没说因为什么事?” “说是人命关天的事儿,请公子救命来着。” 人命关天?谢灵均暗暗思忖。莫非是上午剑域弟子受伤的事。那几转金轮伤人瞧着便不轻。但是白玉京早安排了大夫过去,这么长时间了难道还不曾处理好? 阮寄真方在打坐冥思,听得外头动静,便一挑帘子出来。见二人说话,不由问:“发生了什么事?” “师兄,”谢灵均迎上去,“外头有剑域的人要见我,说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莫非是肖芳慈伤势有异?” “我也是这般觉得,可要我去见他?”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那肖芳慈真有不对,谢灵均怎么说也要走上一遭。阮寄真当然不会拦他。 “我和你一块儿去,你去拿药箱吧。我先去前头看一看。” “好,师兄稍候。” 二人分头行动。阮寄真跟着小二绕过暗门,来到客栈前厅。只见掌柜前头站着一个穿剑域门派衣服的中年人。他不过是站在那儿就能感受到焦躁,嘴上一燎水泡,怕就是急出来的。 他时不时往二楼楼梯上张望,见阮寄真下来先是一喜。可再发现他身后并无谢灵均的身影,立刻急的不成样子,三步并成两步赶上来,口中喊着。 “谢大夫,谢大夫为何没来?” 还不等小二说话,那人几乎是冲到了阮寄真面前,哀求道:“阮少侠!阮少侠!还请务必让我见一见谢大夫!求谢大夫救我那可怜的师侄一命啊!” 第120章 章 一百一十七·剑裂 此事说来也是一个奇字。 那剑域弟子肖芳慈在邀月台上不敌七杀,可惜落败。但他武艺并不弱,剑法用得也是超然巧妙。在一众江湖人心里自有个少年高手的印象。身上虽被划了几道,但看着伤势不重,回去止血爆炸倒也能好了。 可偏偏,那血竟是止不住。 请来的大夫都是金陵城里有名望的。第一个说止血不住的时候,剑域等人已经生疑。第二个再说止不住的时候,剑域已然是惊惶了。莫看伤口不大,但若血一直流失,失血而亡可如何是好。不过短短一个中午,金陵的好大夫都被请来了。各个摇头摆手,示意无能为力。 剑域弟子听闻大师兄如此伤情,已经要抄起家伙去找七杀算账了。 然而,天不亡人。 剑域与落霞本有姻亲关系。宁妃絮正巧来剑域落脚处探望肖芳慈。听得此事,不由大惊问:“莫不是那金轮上有毒?” “正是知道有毒也毫无办法,”剑域掌门陶边义心焦无比,“问了许多大夫,竟是不知是何种毒来。” 宁妃絮犹豫了一番,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瓶子,道:“这是我的好朋友与我的解毒良方。内服外用皆可。姑父不妨一用?” 陶边义不是蠢的,他自然猜出这解毒良方乃是出自云极山门。云极药门的本事他也曾听说一二,但这解毒丸子不明不白,不知是否对症。若是用了,加重了伤情且该如何? 宁妃絮将瓶子拿出来便后悔了,人命关天之事,实在不该如此草率。说起来,她也是心切罢了。陶边义乃是她姑父,肖芳慈为陶边义弟子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宁妃絮自然是信任云极药门的。但是勉强不曾接触过云极山庄的剑域也同自己一般,实在是强人所难。 她一叹,道:“是我莽撞了,还请姑父莫要见怪。” 陶边义刚示意无妨,忽而又听里头喊起来:“快快快,用帕子按住,又出血了!” 这一下,陶边义简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再也顾不得什么。夺过宁妃絮手中的药瓶冲进房内,“用这个给敷上!” 众弟子不敢抗辩,倒出瓶中膏体速速涂在了肖芳慈的伤口上。 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原本出血不断的伤口,那血竟然慢慢就止住了。 围在一旁的剑域弟子欢呼雀跃不已,陶边义简直是老泪纵横,拉着宁妃絮的手恳求道:“多谢你!妃絮!多谢你!” 见此情况,宁妃絮也松了一口气,道:“并非是我的功劳。姑父,现在血已经止住了,但肖师兄身中何毒却是不知。还是请有能耐的大夫过来瞧一瞧吧。” 宁妃絮说的委婉,但陶边义如何不知她的意思。还没说话,陶边义的弟弟陶边奇已然开口:“我这便去请云极弟子过来。大哥放心,我必诚心相邀。” 陶边义立刻催促:“是极是极,你快去,你快去!” “陶叔叔等一等,”宁妃絮叫住急吼吼的陶边奇,嘱咐之,“还请陶叔叔请人时莫要逼迫。寄真与灵均都是心善之人,只管将情况细细说明,他们会答应的。” 陶边奇一愣,便道:“我此次去自然是诚心诚意,莫非有何禁忌不成?” “并非如此,”宁妃絮一笑,只管言明,“这一对兄弟互相看重,最是以对方的意志为先。这次去你肯定是先见着阮寄真。切莫惹恼这做师兄的。若是阮寄真答应,谢灵均自然是答应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侄女提点,我这便去了!” 且到了云极弟子的住处,陶边奇磨了掌柜半日才终于得见云极弟子。果如宁妃絮所言,第一眼见到的乃是阮寄真。 陶边奇也顾不得什么,冲上前去,便将自己的来历请求倒了个干净。 阮寄真听得如此一说,心中已然有了计较。还不等他说话,陶边奇却把这短暂的沉思当做了拒绝。忙哀求道:“听闻妃絮所言,谢大夫乃云极药门关门弟子,百病可医。我那师侄乃是剑域传门弟子。我与大哥不求他为师门争光,只求莫在这里被折了苗子。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求到两位小兄弟身上。还请二位救上一救吧。” “原来是宁姑娘”阮寄真扶住陶边奇,安抚道,“还请前辈稍等。” 见他松口,陶边奇大喜过望,按捺住性子在一旁等着。 “如何?外头是怎么回事?”见师兄回来,谢灵均忙迎上去问。 “你带上药箱,我们去剑域那里一趟。”阮寄真将方才的事情转告了一番,“乃是宁姑娘提的话,倒是无妨。” 谢灵均想起师兄曾与自己说过落霞与剑域的关系,便点点头。 “听剑域人说,乃是用了你给宁姑娘的药膏方止住了伤口的失血之势。你可有考量?” “若是如此,我倒有一二分判断,不过还需当场查验过才知晓。” “那好,我和你一起去。” 陶边奇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阮寄真后头跟着一个拿着药箱子的少年,便知他是谢灵均。已是喜泪交加,忙忙迎上去。 “陶前辈不必如此客气,”阮寄真拦住他,又言,“在下有一请求,还请前辈答应。” 陶边奇此时哪顾得了许多,满口答应,“阮少侠请说。” “不管这次灵均是否治好了贵门弟子,还请二位对外宣称不曾治好。” 这要求实在是有些奇怪,陶边奇想问原因,但见云极弟子摇头暂不作答的模样,只好把疑问藏进心里。满肚子疑惑,请了人入车,脚步匆匆往住处赶去。 待陶边奇欢天喜地将人迎进来,却见屋内气氛沉重。陶边义坐在上座,手里拿着两个药瓶子,面色沉重。 “这,这是怎么了,”陶边奇疑惑道,“我将谢大夫请来了,快去请他给师侄医治吧。” 陶边义抬头看了弟弟一眼,哀声道:“唉,方才血滴子来过了。” “什么!”陶边奇大惊,视线落在兄长手中的药瓶子上,“这,这是血滴子留下的?” “是,他们说,芳慈身上的伤只有这药能治。” 谢灵均跟随师兄进入屋内便听得这一句话,上前一步道:“陶掌门,晚辈斗胆请药一看。 陶边义方才与血滴子一番你来我往,早被真真假假的试探危险给弄乱了心神,此时倒也并不觉得云极弟子能做些什么。 犹想血滴子的冷嘲无情之言:我知陶掌门已经遍请名医。或许还去寻了云极药门弟子。但您也知道,他再如何厉害,也不过未及弱冠。您当真放心将门下弟子的伤势交给一个无名无分的大夫? 但人是他们请上门的,哪怕不过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好好把握才是。陶边义叹一口气,将血滴子留下的解药交了出去。 他说:“这是初解之药,内服外用。若是想痊愈还需之后再向他们讨要。但是” “但是,若想彻底解毒,便要听从血滴子行事?”阮寄真接话道。 陶边义闭着眼,不忍地点点头。 谢灵均接过药瓶子,打开带来的药箱,从里头取出尖头极细的镊子,又有小片却很犀利的刮刀。再拿了请段理打造的一副奇怪眼饰,从药瓶子里取出一点药沫,细细观察起来。 直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拿掉眼睛上的挂饰,呼出一口气对师兄说:“所料非差,这里头确实有牵机毒的成分。但不能确定是绝命牵机。” 说罢,他又转头问陶边义,“敢问陶掌门,血滴子可说过这药方子怎么用?” “说是内服,外用涂抹” 不等他说完,谢灵均便打断了他,“可还说内服后需卧床休息?” 陶边义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基本是绝命牵机无误了,”谢灵均一抬手,将药瓶子放到桌上,“绝命牵机与牵机最大的区别,便是有一味可凝血的固红叶。若是伤口流血不止,倒是能用一用。” 剑域等人听到绝命二字时已然是惊愕不已,忙问这绝命牵机到底是何物。 “一种能让人在梦中慢慢死去,或惊醒之后肠胃绞痛致死的剧毒,”谢灵均将工具收好,对陶边义说,“陶掌门,恕在下直言。现在让我去瞧一瞧伤患或许还有救。但您要是听了血滴子的话,用了这所谓解药。那不过是十几日后,得一具尸体回去罢了。” 第121章 章 一百一十八·波澜 剑域山庄今日可真是倒霉。先被血滴子恐吓,又因云极弟子的话吓了个六神无主。 陶边义惊得手里的药瓶子险些拿不住,“这这话可当真?” “我不说假话,”谢灵均略一抬手,又道,“现在伤患要紧,还请带我前去。” 他镇定的模样仿佛投了个定心丸,陶边奇忙领了人往房内去。 进了门,瞧见宁妃絮在一旁。几人匆匆打了招呼,谢灵均上前就将肖芳慈原先伤口上的绷带给解开了。 “之前这血一直都止不住,用了你给我的药膏子方还好些。现在又开始滴淌不止。”宁妃絮无比担忧地说。 谢灵均细细看过伤口,沉声说:“误打误撞,应急倒也有效。只不过与之前用的伤药药力相抵,撑不住多久。” 他转头看阮寄真,快速说:“师兄,帮我打盆干净的水来。” “不,不敢劳动少侠,”陶边奇忙拦住了阮寄真,“我去,我去。” “你,过来帮我按着他,”谢灵均随意指了身旁一个剑域弟子吩咐。那弟子满头雾水,勉强按住了肖芳慈,却见谢灵均从药箱子里翻出两柄细细的刀片,唬得他跳了起来。 谢灵均有些无奈地看了这人一眼,然后抬眼望向了师兄。 阮寄真不言,走上前去,两手用力将肖芳慈按压实了。谢灵均手上动作迅速无比,照着伤口上的烂肉就割了下去。意识已经有些昏迷的肖芳慈发出一声惨叫,惊得房中气氛愈发紧张。 这场去腐除烂的救治时间并不长,但众人都觉折磨无比。可观那谢大夫两眼平静,竟然是眼皮都不曾眨一下。烂肉除尽,用水洗了伤口。谢灵均从药箱子里翻出了止血的药膏,细细涂在伤口上。再用绷带包扎。 一番动作下来,肖芳慈身上的伤口果然没有新血再流出来。剑域等人纷纷松了一口大气。 宁妃絮捧了一盏茶上来递给谢灵均,小声地说:“灵均,你可真厉害。” 抿了一口茶,转手递给了师兄,谢灵均不经心地说了一声还行,又立刻查验起其他的地方。 “如何?”阮寄真问他。 谢灵均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这伤口上到底沾染了什么毒,还得细细研究才知道。不过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能余下多少也不知。” 情况虽然棘手了一些,但比无知无觉吞下了绝命牵机可好多了。最起码这人还是有救的。 陶边义听说弟子救回来了,真是大悲大喜,不知怎么谢才好。云极弟子拦住他,示意不用多说客气话。 “陶掌门,敢问剑域与七杀可有世仇?”阮寄真问。 陶边义恨声道:“我剑域与七杀几乎并无来往,实在不懂七杀为何要下如此毒手。” “大哥,看今天这事儿你还不明白吗,”陶边奇愤怒不已,指着桌子上那瓶带毒的药丸子,“必是七杀与血滴子同流合污,要来害芳慈。” “只怕并不是同流合污,今日在场上的,大概就是血滴子。” 今日那邀月台上,方不过两眼,阮寄真便觉那人的行走套路十分眼熟。再瞧见剑域所遇之事,他都无需判断七杀的武功路数,直接下了结论。 “这次是剑域,那下次又是谁?”谢灵均忧心无比,一想到师兄也要上场,更是焦心,“我们可不知道哪些人是血滴子假扮的。今日在伤口上做文章,要是见人不上当,直接在饮食里下毒,那如何防的过来?” 联想之前商议的计划,阮寄真皱眉道:“晚了一步,现在怕是已经出不去这金陵城了。” “那若是强行冲出去呢!”宁妃絮忽而道。 “血滴子完全可以封住金陵城门不叫出入。而且,到时候若起了冲突,遭殃的乃是无辜百姓。” 陶边义与陶边奇看着三个年轻孩子在一旁商议,在他们言语之间自然是有所察觉。因事关自己门内弟子,他们也不愿像之前一样不做表态。直言若有可帮忙之处,请云极务必直说。行为之间的态度,已然是以云极山庄马首是瞻。 然而当前的局面确实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原先做的那些准备全都白费了。想到这一前一后的到了剑域的动作,阮寄真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来不及了,金陵城门怕是已经关上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前头一个剑域弟子,慌里慌张地朝云极首徒跑来,“阮少侠,外头,外头有丐帮弟子求见。” “走!” 且说丐帮得了云极山庄的传信,心中也是起了疑心。便叫了手下埋在金陵里的暗线去查。这一查竟发现各个江湖门派就如蜘蛛网上被粘住的小虫子,彻底被监视与控制住了。 “少侠,方才兄弟去了金陵四门查看。早就有官家的人在门口戒严。凡是类似是江湖侠士的皆不让出去了。”丐帮弟子摘着身上的菜叶子,顶着一脸泥灰,“各门派门口也有人监视,我还是混进了这拉菜的板车才能进来送信。” 这丐帮弟子也算机灵,见着剑域门口似有有人监视,便绕到了后门一头扎进了送菜的车里。送菜的拉货郎见着车内窜出一个乞丐,惊得直接摔在了地上。闹出的大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前头的剑域弟子。一番拉扯之间,如愿以偿地闹到了前头。 “当真是晚了一步。”阮寄真的语气虽沉重,但脸上并无郁色。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抱怨实在没有什么意义。想办法走出这看似松散,实则严密监控的金陵城才是上策。 那一头,陶边义已经从宁妃絮处得知原本的打算。不由也叹道:“也是没有想到血滴子会来的这么快。” “当初太过想当然,未曾想过他们会直接在比试时动手脚。拿各派的苗子做威胁,这把柄握得当真是又准又狠。” 阮寄真沉吟一番,问谢灵均:“你可有把握将毒解了?” 谢灵均立刻懂了师兄的意思,摇头道:“这得看毒中的深不深,便是我止住了血,这位侠士也不见得能清醒过来。” 这就是最棘手的地方,因为大概不等下午赛事开始。剑域弟子中毒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遍金陵城。顺者昌,逆者亡。血滴子就是要告诉全武林,若是不听他们的号令,就是这样一个下场。纵然是云极山庄宣布此毒可解,但惶恐的人们看不到肖芳慈活蹦乱跳地出现,这话便是打了折扣。 被血滴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思考了一番,阮寄真走到那小乞丐面前,说:“劳烦这位兄弟,回去转告朱前辈与杨前辈,一切暂时按照原计划进行。” 那乞丐一愣,领了话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说要立刻回去。陶边奇亲自带他去后厨,搬了大箩筐把人藏进去,小心带到了外头。 “都这般了,你还要逞英雄么?继续拿你们师兄弟做靶子?可想过自己的安危没有?” 宁妃絮很不赞同阮寄真的做法,怒道:“便是你自己不顾,难道你要把灵均也留在金陵城里?” 阮寄真怎么会想不到这个,便是自己没命了,他也要保住谢灵均的。宁妃絮声声诘问在前,他忍不住叹了一声:“到时候还请宁姑娘照拂灵均,无论如何都把他带出去。” “师兄!”谢灵均握住了阮寄真的胳膊,惶恐地问:“你要把我送去哪儿?” 云极首徒现在有好多话想和师弟说。不知从何处来的万般愁绪无处可解,只想一诉衷肠。可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只能忍了又忍,最后也只是盖住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说:“没事的,不要多想。” 谢灵均还欲再问,阮寄真已经放开他,对陶边义拱手道:“我们已经失了一手,当先绝不可叫血滴子知道我们的真实情况。我们会帮忙解毒救人,但唯请剑域山庄封锁消息,莫管是谁来打探,都不可透露真实情况。” 陶边义叹服地回礼:“少侠之意,吾等明白。只不过,芳慈的伤。” “这还请陶掌门放心,”谢灵均收住了方才的惶恐,恢复了镇定的样子,“我会每天都过来医治解毒的。” 谢灵均来的越勤快,便愈发能给人一种肖芳慈伤势严重的印象。若能在这点上骗过血滴子,争取一些机会时间也未可知。 ”另外,还请陶边义将那瓶假解药交于我。这绝命牵机与我师门渊源颇深,无论如何都不能随意处置这东西。” “谢大夫只管拿去。” 陶边义爽快地将东西送到了云极弟子手里,又请二人无比多留一会儿。云极弟子思索了一番,便也答应了下来。谢灵均要去继续为伤患诊治,而阮寄真则有许多情报需要向剑域打探。 此时此刻,正是要知己知彼,才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反击的机会。这武林大会的第一天表象的热闹背后危机四伏。到底是顺风顺水地过去,还是惊天动地,再来一场血流成河,这一时竟也是完全看不透了。 第122章 章 一百一十九·枯木 因为剑域山庄的事情,人们一下子就认清了血滴子狠毒的真面目。平常老百姓不知内情便也罢了,凡是过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门派可说是人人自危。到了下午武林大会再启之时,现场整个氛围都大不一样。 台下围观的百姓热热闹闹,讨论着新的赛事,谁会晋级。而邀月台上却是死了一般静寂,仿若有大祸临头。 因为中午时分的折腾,谢灵均没有休息好,出现时面上便带了倦色。阮寄真本想让他留在客栈里休息,可又担心自己不在会有歹人对师弟不利。谢灵均也不肯离了师兄一步。所以哪怕是疲惫,二人也还是一起上了主楼。 云极弟子的出现,惹得其他人纷纷侧目。眼见谢灵均揉着自己的额角,剑域弟子中毒的消息便又信了几分。据说那毒全金陵的大夫都无解。勉强请了神医弟子来,却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但现在看来是万分棘手。 忐忑不安之间,忽听得前面一阵笑声。血滴子吴良在七杀掌门张有天,万世左魁的簇拥之下,来到了邀月台主楼。众人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是怎么的了?”吴良噙着笑,故作不解,“缘何各位英雄都是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到了谢灵均身上,笑容愈盛,“谢小兄弟的脸色缘何如此之差,莫非中午没有休息好?” “管你何事!”谢灵均心情不佳,直接怒瞪了回去。 吴良不以为意,笑道:“谢大夫中午辛苦了。不过还请保重身体,之后只怕会更辛苦。而且” 见周围慌慌张张竖起耳朵偷听自己说话的武林侠士们,吴良笑得愈发开怀:“而且要是发现了一番辛苦之后毫无用处,这心中失望,只怕更加难捱啊。” 不一时,傅蛟也来了。他身后跟着陶边义等人。刚一上楼,便来到了吴良面前,按捺住心中火气,道:“吴统领,武林大会举办之初便不曾阻止朝廷招贤。如今做出这等做派,当真是有意与我武林为敌?” “傅城主说笑了,不知在下做了什么叫傅城主如此恼怒?”吴良坐到下来,捧着茶碗故作不知,“若是为中午的事情,那可真是冤枉吾等了。我见陶掌门弟子受伤,好心奉上良药,怎么又成与武林为敌了?” 这一番话不要脸到了无比坦荡地步,噎得在场之人哑口无言。陶边义恨声道:“芳慈明明就是你血滴子伤的!至于劳什子良药,哼,分明是入口断肠的! “陶掌门说的这是什么话,”七杀掌门张有天不满起来,弄嘲道,“打败你剑域的,分明是我七杀弟子,怎么成了血滴子了?莫非是剑域输不起,便信口开河吗?” “你!” “哎,张掌门莫要恼怒,”吴良抬起手假意安抚了一下,“陶掌门也是关心则乱,有些疑神疑鬼也正常。至于,你说那良药是” 他哼笑了一下:“莫非,贵门弟子吃了后身有不适?” “明知那是,有谁会去吃它!” “既然这样陶掌门便没有证据了。” 吴良很可惜地摇摇头,遗憾道:“在下虽不过一介小小统领,却也算是朝廷命官。遭如此侮辱,却是不愿的。按我朝历律,构陷朝廷命官可押犯入京问罪。来人!” 他一声令下,身后血滴子带刀而出。 “慢着!” 贺潮盛站出来,拦在了陶边义面前。 “陶掌门也不过是关心则乱,并非有意。吴统领,念及其一片关爱之意,看在归雁盟多年为朝廷捉拿要犯的面子上,能否不要计较这无心之语?” 吴良嘶了一声,看着傅蛟与贺潮盛都有站出来维护之意,不加掩饰很是遗憾地一叹,“既然贺老盟主都这般说了,在下便不计较此事。” “多谢吴统领。” “贺老盟主客气,还请叫在下招贤使才好,”吴良摆了摆手,托住了下颌勾起嘴角,“不过,在下悉知归雁盟素来呼吁武林行事要合乎朝廷法度。如今是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放过剑域一次。只是下次,还请贺老盟主莫要打了自己儿子的脸。” 贺潮盛只觉一股闷压之气直冲门面,强忍住怒气,称了一声是。 那边陶边义没想到血滴子可以无耻到这种境界,恨不得上去与之拼命,却被傅蛟拦住。愤恨不已,捏紧了拳头回到了座位上。 “可恶,看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谢灵均气得脸色发青,怒骂出声。 阮寄真按住了师弟肩膀,示意他冷静。 吴良欲要为难陶边义时,阮寄真本想挺身而出,却被贺潮盛抢先一步。乃是这位老人家不欲云极弟子与血滴子再起冲突,以免不利。这位江湖老前辈抱着一腔愧疚之心,将最看重的归雁盟放在无耻小人脚下践踏。如此取舍,倒叫阮寄真放下了几分被他无故打伤的怨怒之心。 左魁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闹剧,此时催了一句:“吉时已经到了,傅城主,还是快些开赛吧。” 傅蛟抬了抬手,下方人得令,抡起大锤敲响了下午的赛事响锣。 这一场,乃是岭南沉香门对枯木家。 若说前面几场赛事,上台的人好歹都到了加冠的年级,或者岁数更长一些。但这一场,却仿佛是被有意安排成了大人欺负小孩儿。 岭南沉香门今年本无人可参赛,却又不愿放下架子,勉强凑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出来。白玉京这边也实在是为难不已,就把沉香门的顺序往前调,只想早些比完也算圆了彼此的面子。哪想到枯木家这一头走上来的弟子,满身血煞之气,盯着沉香门弟子就想是看着块死肉。 阮寄真猛然握住了手里的剑。这哪里是枯木家的子弟,分明就是那晚追杀他们的血滴子!这次竟然连个易容的面具都不带,直接真容上阵。云极弟子朝吴良看去,只见这位血滴子统领露出了十分兴味的表情,如同在看猴戏一般。 血滴子身上的血腥气儿掩盖不住,连台下围观的百姓都发现不对劲。沉香弟子看着对手,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只听一声锣响,血滴子抬起手中兵器就朝着对面刺去。沉香弟子发出一声惨叫,往边上连滚带爬地躲开。 这不是在比武,而是猫逗耗子,等逗腻了就会一口吃掉他。 这杀气腾腾的画面实在太可怕,场上响彻着沉香弟子的惨叫声。大伙儿看不下去了,都叫嚷着停下来。然而,不知何时人群中也混入了血滴子。叫嚷声方起,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兵器就拔丨出了刀剑,对准了叫的最响的那几个。 “你们要做什么!” “全部都老实坐下!” 冲突一触即发,忽然邀月台上发出一声脆响。那杀气腾腾的血滴子手中的兵器被人用暗器打落了。 所有人都不由朝着主楼的方向看去—— 主楼二楼站着一个恰如名剑出鞘的少年,他眸光冰凉,冷冷地看着下方。 吴良似乎早就料到了阮寄真会出手。这种在意料之内的发展,让他非常失望。已然是不愿再维持脸上惹人厌的假笑。 “阮少侠,无故打断别人的比试,有违江湖道义吧。” 阮寄真并不搭理他,只看着台上那少年。 “灵均。” “是,师兄。” 谢灵均抱着自己的小医盒跟在了师兄后面。二人下了主楼上了邀月台,那名小兄弟捂着腹部倒在边上,脸色惨白,站在他身边束手无策的乃是他的同门。 “麻烦你让一让,我是大夫。”谢灵均道。 得了这一句话,仿佛在塌下来的天便有了支柱。沉香弟子忙让开,请谢灵均为师弟医治。 将已经破损的衣物撕开,谢灵均凝神细看,眉头皱起来。阮寄真在一旁等着,见此遂问:“如何?” 谢灵均摇了摇头,小声说了声:“一样。” 这一问一答已将该说的都说尽了。邀月台台上台下都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看着云极弟子为这无辜受难的小兄弟包扎伤口。 包扎的过程中,这小兄弟已经是支撑不住晕过去了。谢灵均给他用了药,包上伤口,对旁边沉香弟子说:“挪动时小心些,送到剑域别居去吧。” 沉香弟子愣了还不知如何反应,早有剑域弟子上来帮忙将人给抬走了。 一场赛事结束得没头没尾,随着沉香弟子抬离邀月台,此处的气氛有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阮寄真握了握师弟的手腕,小声说了一句:“去台下等我。” “嗯,”谢灵均点点头,用一种十分担忧地眼神看着师兄,“你一定要小心。” 阮寄真点点头,“去吧。” 谢灵均转身下台,后头跟下来的宁妃絮飞似的奔过来,只等着从阮寄真手里将人接走。伤了人的血滴子怎么可能放他们离去,冷冷看着对面交错的身影,杀气迸发,狠狠一剑刺将过来! 云极首徒抬手一挥,那剑重重击中在守心剑的剑鞘上。爆裂的真气聚风成刃,血滴子只觉虎口一阵窜麻,然后就被挡了回去。 阮寄真挡住了师弟离去的背影,也挡住了前方的滔天恶意—— 他说:“就让我来替这位小兄弟,来会一会枯木绝学吧。” 第123章 章 一百二十·烟迷 此时阮寄真显然没有手下留情的打算。招招见血,剑剑致命。那假扮成枯木弟子的血滴子刚开始还能撑一二回合,到了后来,气喘吁吁竟是狼狈逃窜。最开始猫捉耗子的画面,彻底反了过来。所有人只看血滴子被阮寄真困在邀月台上,退无可退,进唯死路。 云极首徒想让这个人付出代价,怎么会允许他逃走。 好几回那人钻着空隙就想往台下而去。因这大赛规定,只要落下比试的高台便是算输。此人欲拿这个规则做文章,逼迫阮寄真停手想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眼看着高台的边缘就在眼前,阮寄真的那柄秋水名剑就到了眼前。 剑路直取他下盘。下手又重又狠,血滴子的膝盖已经被他彻底打到没有知觉,站都站不起来。 只见一阵疾风暴雨,那血滴子颤抖着双腿,跪在台上,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众人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血滴子勉强抬起头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云极弟子,除了他眼中一派寒光,再没有看到其他。 他刚想嘲弄两句莫非云极山庄的大弟子就只有这么点本事。然后下一瞬就被阮寄真掐着脖子,压在了邀月台上。 脖子上的力道愈收愈紧,血滴子的四肢抽搐起来,面色青紫已然是快死了。 “说来也是奇怪,这位枯木弟子倒与之前追杀在下师门的歹人长得一模一样,”阮寄真边说边收紧了手中的力道,对着枯木家的方向道,“那伙歹人歹毒异常,在下欲报仇。枯木家主,您可认清楚了,这人当真是你枯木弟子?” 枯木家主已经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平日里阮寄真沉默寡言,众人只当他是个早慧的少年。而此时爆发出的杀意简直如钢刀一般,一刀一刀砍在在场之人的背上。 他惨白着脸说:“你胡说,此人,此人当然是我枯木弟子,怎么会是追杀你的歹人!” 阮寄真冷笑一声:“既然是仇人,又如何能认错。” “说得好!”吴良拍椅而起,将那满脸冷汗的枯木家主推到一边,朗声道,“恩怨分明,快意恩仇,当真不亏是天下第一剑客的传人。如此卑劣之人,合该杀了才是。阮少侠,动手吧!” 若说狠辣恶毒,谁能比得过这暗部第一人呢?吴良虽然这么说,但眼中饱含轻蔑。他认定了这些武林正道为了所谓的侠义,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落得个滥杀的名声。 这句话方落,他便看到阮寄真掐着人脖子的手慢慢松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愈盛,心中的轻蔑也就愈盛。 然而,阮寄真做了一个出乎他预料的动作。只见云极弟子放开手中的俘虏,捡起此人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丨进了这人的大腿里。血滴子一声惨叫,震得人耳朵一麻。 吴良脸色微变,不由眯起了眼睛。 “在下师门既然无恙,倒也不愿意沾染血腥人命,这一剑便当报仇了。”阮寄真淡淡地说。 还不等吴良说什么,他忽然对台下抬高了声音:“灵均,午时吴大人送来的良药何在。” 谢灵均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师兄要做什么,取出那装着绝命牵机的药瓶子,跑上台递给了师兄,“在这里。” 阮寄真朝师弟笑了笑,从瓶子中倒出一颗药丸,蹲了下来。 那刀山火海里滚过的血滴子,便是受了重伤也不做声的血滴子此时脸色大变,无比的慌张恐惧。拼命躲闪着,死都不愿张嘴。 然而,阮寄真可容不得他躲闪。强硬地掰开此人的嘴,就把药丸子塞了进去。随着他的动作,邀月台主楼上是死了一般寂静。 阮寄真抓住血滴子的领子,把他往台下一扔。 人体重重落在地上的声音听得人心发颤。最可怕的是,这人摔到地上后,就浑身踌躇起来。捂着肚子无比痛苦得在地上打滚。他腿上本就有伤,那血竟是比平常流的更快了一般。整个邀月台就听见此人的惨叫和哭嚎。 一阵磨人的声音之后,此人已经扭曲成了一个梭子般的形状。头碰着脚,扭成一团,无比痛苦地死去了。 枯木家主已经吓得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扶着栏杆,才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你竟敢杀了杀了枯木弟子” “怎么是我杀的?”阮寄真拉过师弟的手,偏头问,“这药可是吴大人好心送去剑域解毒救人的。说起来,吴大人当真是好手笔,不过是个药瓶子也要用汝窑的天青瓷来装。想来这的确是当世无二的好药。” 谢灵均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悄悄地对师兄说:“你这个无赖样子,太像师伯了。” “好好好”吴良气极反笑,“云极山庄这颠倒黑白,胡说八道的本事,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剑域掌门已然痛快地大笑起来。陶边义指着吴良说:“何来的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老夫可证明那药便是吴大人送与我剑域的那一瓶,乃是老夫亲自交给云极山庄的!” 一场大戏唱到当前地步,莫管是谁都已经图穷匕见。 那血滴子的尸体还在台下无人收尸,邀月台下围观的金陵百姓见死了人也全都纷纷跑走了。云极弟子与血滴子们台上台下双双对峙,冲突一触即发。 微微有些失态后的血滴子统领瞧着下方的两位云极弟子,慢慢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想他统领暗部以来,莫不是顺风顺水。可偏这云极山庄出现后,处处坏他好事。莫说之前洪江的事情,就连一直觊觎的云极宝藏,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 而手下的伤亡吴良眯了眯眼睛,他虽不把这些人当命来看,但培养一个合格的血滴子却也耗费不少财力。让这还没及冠的小娃大庭广众之下毒杀,血滴子的颜面往哪儿搁! 新仇旧恨,不外如是。 “阮少侠当真是好本事啊”吴良喟叹道,指了指下方,他对枯木家主说,“还是早些将弟子的尸骨收殓了才是。如此惨死,着实不忍啊” 枯木家主唯唯诺诺,指挥着门下弟子,亲自下楼将尸体给搬走收殓。 吴良也不看,只管对旁边的傅蛟说:“傅城主,不过是开赛第一日,便如此乱了章程。这叫在下很是为难啊。” 傅蛟沉着脸色问:“大人危险些什么。” 抬起桌上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叹了一声好茶,方道:“在下身负招贤重任而来,本想看经过层层选拔之后,留下了哪些货真价实的人才。不想云极弟子这般破坏规矩,倒叫在下不知如何辨别了。” 不知此人又要耍什么花招,贺潮盛急切不已,“你待如何?” “不过是想提个简单些的方法罢了,”吴良一笑,指着身后道,“正巧,我手下也有几个舞刀弄枪的,不如就请各位侠士与他们比一比。若是赢了,便直接进了那十强,如何?” “武林大会成立以来,便是为了方便各江湖侠士互相切磋,交流心得。可不是为了得到朝廷封赏。武林有武林的规矩。吴大人既然只是为招贤而来,那还是不要插手武林大会的事了。” 不等其他人说话,傅蛟立刻拒绝了这件事。他明白若是答应了吴良这件事,那这场武林大会的本意就彻底变了。何况,那血滴子是何等手段,又是何等功夫。杀人如麻又无赖至极。便是有弟子死在邀月台上,也能被他们推脱成不小心。 阮寄真杀了他们一个人,那他们又要杀几个人来报复呢? “傅城主何必拒绝得这么快?既然是武林大会,便要叫所有武林门派来决定便是。”吴良不将傅蛟的话放在眼里,只抬高了声音,向着另外二楼的人道,“各位以为如何?” 此话之中,吴良用了内力将声音扩大数倍,台上台下倒也听得清楚,但没有人敢回应。谁都不是傻子,明知道此人是为了泄愤报仇来的,哪敢往前瞎凑。 “唉,可惜,偌大一个武林,就没有一个胆色之人。” 见无人响应,吴良很是可惜地摇了摇头。 陶边义怒道:“何必用如此低劣的激将法!谁要与你们切磋。” “陶掌门这说的什么话,”七杀掌门张有天道,“血滴子各个是当世高手。若与他们较量一番,不知有怎样心得。你剑域早早败下阵来,无人可上场,就要拦住别人的登天路吗?” 说完,已然明确表示归顺朝廷的几个门派纷纷表示愿意接受此法。 “各位莫急,”吴良抬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在下正有个小小的私心,望各位掌门能应允。” 张有天忙道:“吴大人莫要客气,但说无妨。” “云极山庄人才济济,朝廷求贤已久,如今机会难得,在下想先试一试这传说中的云踪剑法,各位以为如何?” “说来说去,还是冲着我们来的,”谢灵均咬牙,不由握住了师兄的手腕。阮寄真冷然而言:“你血滴子的功夫我早已领教过,实在不值一提。” “当真是少年英雄,好大的口气!”吴良哈哈大笑,猛地站了起来,如花容颜露出一如恶鬼般的恐怖笑意,“不过这比不比,可不由你说了算!” 话音未落,只见邀月台上下突然爆出一阵诡异的迷烟。味道刺鼻至极,所有吸入了迷烟的人,霎时手脚瘫软,倒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第124章 章 一百二十一·威胁 自那蒙药窜地而起,阮寄真便一把抱住了师弟,把人护在了怀里。谢灵均反应不慢,躲闪之间将一个香包捂在了师兄的口鼻上。才勉强躲了灾祸,没有中招。 看着下面倒成一片,吴良抚着掌满足地笑了。 “云极山庄好啊,好一个云极山庄!” 他毫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指着阮寄真道:“当真是不错,只是你既然发现我会用毒,怎么就想不到不止一种毒呢?” “你这卑鄙小人!”贺潮盛虽被这等迷药封住了武功,失了全身力气,但不妨碍他破口大骂。 吴良当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眼风都不扫一个,只管与傅蛟道:“傅城主,武林大会有武林大会的规矩。这云极小儿不听话,随意插手别人的比试,按着江湖行规当做惩罚,否则你这白玉京城主的脸面往哪儿搁啊。” 傅蛟捂着胸口脸色难看,只道:“血滴子心怀歹意行凶在前,此时来与我讲江湖规矩,吴统领不觉得自己太过狂妄了吗?” 吴良放声大笑,抬高了声音:“各位英雄,在下并无意为难各位。方才已说了,今日到此,确实是为招贤而来。如今已有识时务的英雄顺应朝廷招揽,在下希望余下人也能有这个眼力。” 他这话当然指的就是已经投靠朝廷的枯木七杀万世等江湖门派。现在这些人因为事先已经得了解药,一点儿异样都没有。看着其他人狼狈不堪,面上露出十分傲慢的神色。吴良的话音刚落,便十分及时地表了衷心。 然而,若是因为中招就痛哭流涕地说要投靠朝廷,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纵然有人心动,也不敢立马站出来。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血滴子的后招在哪里。 正忐忑不安间,吴良忽而一捶掌,“我都忘了,都说要选拔比试后才算的上是招贤。不行不行,若是随意请了些三流货色回去,陛下可是要责罚的。” 倒也不知,这位统领大人口中的三流货色是指哪些。只见这血滴子咧嘴笑了笑,又而道:“既然云极山庄的两位少侠已经拒绝了在下,那在下只好随意点人来比了。” 他拿眼睛在场中逡巡一圈儿,落到了台下的宁妃絮身上,笑道:“一直听闻落霞的大小姐与云极山庄交好。想来平日多有切磋。正是要寻这般优秀的人才好,宁大小姐,不如就您来与我不成器的手下比一比吧。” “什么!” 落霞庄的人急的不得了,慌忙把自家大小姐往身后护。可哪里护得住,站在台下的一个血滴子抓着宁妃絮的脖子,拖麻袋一样把人往邀月台上一丢。落霞弟子还要追,被血滴子抬着兵器伤了好几个人。 谢灵均瞳孔猛缩,扑过去扶住了宁妃絮:“宁姐姐!” “我没事,小灵均,”宁妃絮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扯出一个笑来,骂道:“比就比,老娘一鞭子抽断丫子孙根!” “宁姑娘好胆色,”吴良赞了一句,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阮少侠,还请你让开一些,莫要耽误了比试。” 就凭现在这种情况,阮寄真怎么可能让宁妃絮冒险。上前一步拦住了那血滴子动作,横剑胸前不让血滴子靠近一步。 然而,这样的对峙是没有用的。吴良打定了注意要磋磨众人,看着阮寄真不肯就范,他随手拖过了傅停枫,架了把刀在他脖子上。 “阮少侠你软硬不吃,可真叫人为难。在下行事素不爱拖拉,尔等既然不愿意比,那我也只好将无用之人都除去,一劳永逸了。” 傅停枫被吓得面如金纸,口中不停哭喊着:“别别,别,别杀我,爹爹,救命,我不想死。” 傅蛟气得眉毛都在抖,他一时不知该恨这血滴子毒辣好,还是恨二儿子胆怯懦弱好。五脏六腑仿佛被放了一把大火,烧得血气都要蒸干了。看着傅蛟的样子,吴良好心好意思地劝:“还请傅城主莫要太激动,这流于血内,越是激动毒发越快啊。” “阮少侠,你可看好了,刀剑不长眼,碰到哪个便是哪个。时间不多,还请少侠快些做决定吧。”吴良拿着刀逼近了傅停枫的脖子,割出一道血痕,这傅家二公子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面对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饶是淡定如阮寄真,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放眼望去,这楼上楼下中招者无数,他选择救人又能拖多久。挣扎为难仿佛很久,但其实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说:“你把人放了,我和你们比。” “这就是了,本来一句话可解决的事情,何必拖得这么麻烦,”随手把吓得半死的傅停枫一丢,吴良跃起从那高台上起轻功而落。 阮寄真的反应速度已经很快了,但依旧快不过吴良出手的速度。不过一个岔眼,谢灵均就被这血滴子统领捉了过去。他满面恶意地手一扬,将谢灵均随手带着的小药箱砸了个粉碎。 “灵均!” 云极首徒呲目欲裂,上前欲抢,露出破绽一瞬间被站在旁边的血滴子一滚钉棍打在膝盖处。他脚一软,勉强用守心剑撑住了,才没有跪倒在地。 “师兄!”谢灵均的眼睛霎时就红了,拼着全身的力道往阮寄真那边扑。但是却被扯住了头发,被迫与吴良对视。 吴良抬手掐住他的脸,左右打量着,“这样一看,小谢先生长得真是清艳绝伦,难怪能得阮少侠如此看重。” “滚!” 谢灵均恶狠狠地从嘴里吐出一句,换来吴良冷冷一笑。 “哼,在下也知道小谢先生师从迟神医,一身救人的功夫天下无双。为了保险一些,少不得毁了小谢先生这双手,以免夜长梦多了。” 说罢他竟是要去折断谢灵均两只手! “住手!”阮寄真额头上的冷汗一点点滴落,砸在地上,他强撑着说,“你不是要比试吗,还不快些开始!” “少侠此时心急了?那方才为何如此推脱呢” 吴良抬脚将地上珍贵的药丸子药粉碾了碾,恶意满满地嘲笑。他这么做无非是在泄愤而已。血滴子在云极山庄身上吃了那么多亏,若不磋磨二人一番,如何咽的下这心头只恨。 他知道谢灵均是阮寄真的软肋,捏住了,这少年的一身傲骨便打断了一半!毁了谢灵均一双手,简直比废了阮寄真一身剑术还要能折磨人。 “放了他!”阮寄真低吼。他的膝盖因为刚才那一下重击,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没有倒下去,拼得是一股非人的毅力。 看他这幅强撑的样子,吴良冷哼,却不过是松开了掐住谢灵均脸的那只手。 “受了这么重的伤也能如此支撑,阮少侠当真是好本事。我此次来,拿得出上得了台面的下属也不过十余人而已。他们想领教云踪剑法久矣。这样吧,若是阮少侠以一对二,还能五局三胜,我便放过在场各位英雄。” “但如果你输了” 他钳制住了谢灵均,当做了人质,一点一点地给云极弟子下套。看着面前的少年除了答应没有任何办法。 “输一局我便断掉小谢先生两根手指头” 谢灵均疯狂大叫起来,“你这疯子!卑鄙小人!放开我!放开我!师兄!师兄!你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 他是个大夫,怎么会不知道以阮寄真现在的状态勉强举剑,就算是赢了也会落下行动不便的结局。而且血滴子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他们打着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杀掉云极弟子的主意。 “小谢先生可真是会说笑,你师兄若是不比”吴良强迫他抬头看着场下,一字一句地说:“你猜,我的下属杀掉这里所有人,需要多长时间,嗯?” “你不要为难他门,我和你比。” 阮寄真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但语气里还有一丝颤抖,他说:“但是我要再加一个条件。” “哦?”吴良眯起眼睛。 “我赢一局,你便放了这里两个门派。” “哈哈,少侠可真有意思,但如果是这样你和小谢大夫可就没有脱身的余地了。” 阮寄真看着他,声音不见起伏,“你想要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便是我全赢了,我和灵均大概也走不出金陵城。” 吴良冷哼一声,刚要说话,又被打断了。 “吴统领,你当要好好考虑清楚。若你执意要把我师兄弟往死路上逼,那也休怪我们鱼死网破,”阮寄真的语气放缓,语调也不激动,却叫吴良不得不思量。 “若是逼得我师兄弟二人无路可走,不仅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你猜,我师父会不会放过你们?” 吴良心头一震,没想到在如此绝境下,这阮寄真竟然还能反过来威胁他。 确实,血滴子拿那夕照峰一点办法都没有。若是阮寄真与谢灵均不肯就范,不说出方家宝藏的下落,血滴子交不了差,还会因为惹恼了方无应染上一身麻烦。说到底,他们现在不过是趁着方无应不在金陵才肯如此放肆。 那如果方无应赶回来了呢? 还是应该快快了结,不应该再拖下去。 “另外,灵均确实是我心头至宝。”云极首徒在说这一句话时,只看着师弟,眼神温柔得不像话。谢灵均心头一震,盯着师兄,已然是落下泪来。 “如果,你敢伤他一根头发” 吴良额角一抽,恨极了这种不要命的威胁。 “吴统领当真觉得,我杀不了你么?” 第125章 章 一百二十二·峰回 吴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被阮寄真威胁住了。 若说阮寄真能杀得了自己,他并不是很相信。但是方无应确实是一个麻烦。是否要答应云极弟子的要求,血滴子统领有些犹豫。 常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 在吴良的认知里,云极山庄属于要脸的这一范围。正是因为看中了名声,所以才会做出那么多救人的义举。他本以为像阮寄真这种做什么事都往大侠这一名头身上靠的人,一定会选择舍了师弟。 结果让人没有想到,他根本不愿意把师弟当条件。如果自己真的伤了谢灵均分毫,便是鱼死网破的架势。 吴良不愿意就这么真真假假的被威胁住,冷笑:“若是我不放” 阮寄真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从容的架势,听到这几个字不过是偏过头,一副不愿多听的样子。 血滴子统领这就明白了,云极弟子是在告诉自己,这武林安危与他无关,他其实并不在乎。那他还答应做什么比试,直接带着师弟远走高飞不就成了?吴良气得牙咬切齿,恨不得立时结果了眼前的少年。 几番呼吸起伏下来,吴良定了定神。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现在双方的底牌都亮了出来。若自己一直不动谢灵均,似乎便有商量的余地。而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云极山庄吃的亏要大一些。思索再想,吴良答应了阮寄真的要求。 “不过这里的侠士这么多,该放走哪些人,便只有我来挑了。” 吴良思索再三,仍就是不愿吃亏。在这人选上多留了一个把戏。无非就是担心放出去的人里面有人通风报信。奇怪的是,阮寄真似乎并不在意,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想来这少年也是没有办法了,能救出一个是一个罢了,他膝盖伤的不轻,莫说是赢,怕是一局都撑不下来。到时候这些中了毒的门派掌门依旧任由自己处置。现在若能欣赏一番云极弟子的惨样倒也不错。 吴良这般想着,把谢灵均往阮寄真方向一推,道:“阮少侠,你这宝贝师弟我便还给你了。” 谢灵均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血滴子,跑向师兄,慌慌张张地查看他膝盖上的伤。阮寄真握住他的手安慰:“我用内力给护住了,只是有些行动不便而已。” 话虽如此,但谢灵均哪里放心的下,左右看过了确认骨头没有断,那一颗揪起来的心依旧是放不下。 “准备好了么?”阮寄真笑着揉揉师弟的手。 谢灵均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无奈的样子,“好了,我” “两位,温存当是够了吧,还是快些开始吧,”吴良打断二人的对话,假笑着催促。 谢灵均有些紧张地看向师兄,阮寄真对他摇了摇头,扶着师弟的肩膀站直了。取出自己的佩剑,用袖子擦了擦。 “血滴子追在吾等师门身后许久,所求之物,我身为云极大师兄倒也知晓一二。在此之前,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吴统领。” 不知这人又要耍什么花招,吴良心中有疑,但想想自己并没有破绽可以拿捏,便端着架子说了一句:“请讲。” 阮寄真抬高了声音:“朝廷一直想知道方家宝藏的下落,却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确认方家宝藏现在还完好无损呢?” 这大概是头一回,在天下英雄面前点出血滴子那不可告人的心思。有一些消息怎么灵通或者隐隐约约听到些传言的江湖门派此时方才恍然明白过来了。一时也有为自己成了这二人相争的炮灰而愤恨之人,嘴里念念有词咒骂云极山庄不识好歹的。 “阮寄真!”一人大喊了一句。虽然身体瘫软却不妨碍这人的嗓门不小,他又恨又怒,“这既然是你云极山庄与朝廷的恩怨,牵连我们作甚?把那劳什子宝藏交出去,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他这话倒是引来许多附和。都是一些不想惹事的门派或侠士。被毒烟放倒在地,满脸不耐烦。也有之前跟随了白玉京态度,认为只要把云极山庄交给血滴子处置,自己便可高枕无忧的名门。 这一句一出,竟是会传染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便是主楼上有些人都在暗自点头。 贺潮盛见到这场景,气得愈发是满脸充血,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不要脸面!” “贺老盟主怎么这般说话,你之前不也很瞧不上云极山庄吗!” “之前瞧不上是一回事儿,恶心你们贪生怕死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人少年在下头为了救你们的命在拼命,你们这些江湖前辈却在这儿拖后腿!呸!” 陶边奇是很佩服这两个娃子的,他嘴巴也厉害,直接喷回去。要不是站不起来,他大概就扑上去揍人,将这些伪善的面孔给撕扯下来了。 下头的动静不小,吴良身心愉悦,笑似花开,“听到了么,阮少侠,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阮寄真抬眼瞧了下方一眼。正倒是患难当前才知真勇假意。他抬了抬剑,叹息道:“便是我能给,却也不知各位有没有这个福气接受了。” 话音刚落,他往前走向吴良。旁边的血滴子立马想要拦住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阮寄真的剑穿透了自己的腹部。鲜血喷涌,然后他们满脸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大人!” 一直站在吴良身边的幸成仁大喊一声,抽出武器想要迎击。结果脚下一软,整个人往前一扑,正巧扑在了阮寄真的剑上。不知是谁的血喷出来混在了一起,流到了云极弟子的脚下。 “我记得你,”阮寄真叹了一口气,然后抽出了守心剑。 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给打懵了。 原本站在下方的血滴子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要上来捉拿云极弟子。只见阮寄真轻轻地把剑架在了吴良的脖子上,轻叹了一声:“不要乱动。” 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时之间台上台下安静的像是没了活物。 吴良那一张风华绝代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黑。花容失色,也不过如此而已。他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感觉半边身体都麻痹了。 “你你什么时候” 谢灵均冷哼了一声,从袖子里丢出两个瓶子。砸在邀月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滚到了台下,碎成了一摊碎片。吴良看到他的动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呼呼哧呼哧大喘粗气,抖着手指指着谢灵均:“你你你” “我什么?”谢灵均瞪他,“你毁了我的药箱子,还打伤师兄,给你下点儿药怎么了?” 说罢他对着台下负责看守的血滴子掷出几枚暗器。暗器打在那几人身上,蹦炸成烟,成功放倒了血滴子的余孽。然后谢灵均拍了拍手,跳下台子查看起中毒侠士的情况来。 提到这个,阮寄真也想起来了。他看着吴良的手,挥剑一刺,守心剑没入此人右手掌心。这只手刚才捏着师弟的脸,现在便要为师弟讨个公道来。一声惨叫憋在吴良的嗓子口,他一下没支撑住,摔在了邀月台上。 这你给我下毒,我给你下毒。这武林大会闹成了一场谁比谁狠,谁比谁药多的玩笑。好似一场大戏似乎哐哐就要唱起来,然后突然一个漏气,给憋回去了。趟在下头无辜受难的武林侠士们,脸都青了。 武威的杨广长老和丐帮的朱炽天正巧倒在一处,两个人彼此为靠,看着下边儿的变故,朱炽天半天憋出一句:“我们之前那么辛辛苦苦的商议,是为了啥么子?” 杨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他们不由都看向了投靠血滴子的那几个门派,结果没看还好,一看更觉心累。七杀和枯木的人早就被万世弟子给控住了,一脸没反应过来的跪在地上满脸痴呆。 万世是什么时候反的水?怎么没人给个暗号呢? 二人忽然觉得现在比刚中毒烟那会儿还要累。 阮寄真也看到了主楼上的动静,可有可无地冲左魁点头致意。吴良一副快要气吐血的样子,咬牙切齿道:“这么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我便是怎么说服他的。”阮寄真提了这一句便不在多言。 中午的时候,谢灵均在剑域给人解毒,阮寄真则跑了万世一趟。 若说左魁此人疯疯癫癫要毁了自家门派,乃是因为他和师兄之间的事情得不到认可。阮寄真无非是拿着季澜书的性命重新要挟了回去。一个棒槌一个甜枣,许诺若是左魁站到自己这边,就同意带他上夕照峰去见他中毒的师兄。 交待之间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行事方案,依旧是见机行事四个字。左魁应了阮寄真,但却言明若下午血滴子发难,他不会主动相帮。除非云极弟子想办法先占得上风,否则他不会冒这个险。 阮寄真对这个警告的并不是很看重,挥了挥手便走了。这叫左魁冷笑不已,道此人也是狂妄得没边了。 只是,想不到的是,没见到这位云极大师兄仗着一身好功夫力挽狂澜。这救人性命的宝原是压在那位不会武功的小大夫身上。 可惜这吴良棋差一着,竟然把这么个把柄给放回去了。其实也并不止是他,大概所有人都没把那谢灵均放在眼里吧。 “吴大人,解药在哪里?”大概是很久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这般多的话了,阮寄真脸上闪过几丝不耐烦。不愿再多说什么客套话,直接开门见山。 吴良表情扭曲,不甘心地冷笑着:“小谢先生这般本事,难道这点毒都解不了?” “大人言之有理,”阮寄真沉声道了一声,举起守心便预备结果了此人。吴良根本无所畏惧,一副引首就戮的高义模样。 “等一等!” 台下查看中毒侠士的谢灵均忽然高喊了一句制止住了师兄的动作。随着他声音落下,不知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忽然口吐白沫,脸色迅速成了青黑,浑身抽搐着倒下死了。 他发作的动作太快了,谢灵均冲上去根本连抢救到来不及。 听到邀月台下惊恐的叫声响成一片,吴良动了动自己满是鲜血的右手,笑了一下:“时辰到了” 第126章 章 一百二十三·路转 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饶是淡然如阮寄真,眉宇之间也忍不住露出疲惫的神色。他看向师弟,问道:“如何?” 谢灵均跪在地上,正给面前已经没有了生息的无辜之人施救。只见他手速飞快,此人身体各大要穴莫不是金针当立。然而,听得师兄这般一问。谢灵均并没有回答,只是上身弯得愈发低迷,长发遮住了脸上表情。 这便是不好了? 在场中了毒药的江湖侠士们莫不是哭嚎起来。他们多么希望现在云极山庄能忽然拿出一种惊天解药,解了身上的毒。或者有逆天的本领,逼迫血滴子就范。 可看到谢灵均这般默默无言,一眼不发继续施救却仿佛没什么效用的样子,阮寄真似是很不忍地移开了目光的样子,他们简直是要发起狂来。 当前局面,难道再无一丝生机? 癫狂之下,许多人忍不住嚎啕哭骂起来。不仅仅是骂血滴子,也骂云极山庄。凭什么独独他们平安无事?明明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招惹的却要遭受这般罪过?这世道何其不公,只会找那等好欺负的拿捏么?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最清白的那一个,最不该遭受报应的那一个。方才瞧见血滴子被擒被杀时的痛快早就消散得一干二净。朝着血滴子求饶的自然有之。但更多的,却是指着谢灵均大喊:“你不是神医之后吗?怎么连这点毒都解不了!你们云极山庄都是废物!” 人在癫狂之下做出的选择当真十分有趣。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里,谁都不能保持冷静。世道就是挑着软柿子捏的。这群破口大骂的人依旧畏惧血滴子,所以一腔怨恨就发泄在了一直帮着他们的阮谢二人身上。 因为从当前形势来看,云极山庄势单力薄,再闹出花来也只有两个人。而且还年轻,也好拿捏,得罪他们一点儿都不吃亏。 而被左魁制服住的门派又在心中止不住庆幸起来,还好事先吞了解药,现在一时受辱并无妨,日后的江湖说不准还是他们说了算!便又向左魁看去,嘴里冷冷嘲讽:“左庄主还是早些放开我们为好。念你年轻,只管磕个头陪个罪,我们也不会计较的。” 左魁并不搭理他们,指挥着门人将俘虏看得紧紧的,视线落在下方的云极弟子身上。 血滴子拿着药丸子上门的时候,左魁当然很是不屑。以为这不过是血滴子控制人的一种手段。即便是那叫做祝涛的血滴子好声好气解释,这并非是毒,而是解药,他依旧是半信半疑。不过,这次吴良带来的人虽然不算少,但也绝对不够。 想要控制这里所有人,果然还是要借助投靠过来的力量。况且,左魁又是一个疯癫,不计后果的赌徒。既然见不到季澜书,万世如何他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去挂念。 若是自己快死了,师兄会不会赶来见自己一面? 脑子中不由冒出这样一个荒谬的念头,左魁冷笑着将祝涛递过来的药丸子给咽了下去。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幸好是吞了。否则,就算是阮寄真简单粗暴地打乱了血滴子第一手准备,若无自己临时反水,就算云极弟子擒住了吴良,但想要脱离危险也还是有些困难的。 左魁眯着眼睛看向阮寄真的膝盖,方才那一击力道可不小,他当真没事?虽不知现在这局面能撑多久,但无论如何也要早些脱困为好。若是现在是自己带着武林走出困局,那之后论起赏罚来,自己还有商讨的余地。 如此想着,左魁的脑子飞快动了起来。 阮寄真抬眼看了一眼主楼,见上面还很稳当,脸上便也不甚急切。他扶着剑,走到吴良面前,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姣好面容。 “你本来就没想放人。” 吴良因为一招不慎中了谢灵均的圈套,正是全身无力。全身唯一的知觉集中在被刺穿的手心上,这疼痛是唯一支撑着他没晕过去的支力。听到阮寄真这一句笃定的话,他艰难地抬了抬头。 “阮少侠是觉得在下还良心未泯?” 阮寄真似乎被他问得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吴良哈哈大笑起来,“如何,来做个交易。彼此交换解药,互相放人。” 这一回血滴子牺牲太大,自己还中了招,太需要重振旗鼓。他庆幸的是,在这场赌局里,自己下手够狠。否则按当前的局面,两边撕破脸皮,自己可讨不得好。放了血滴子,救了天下人。这买卖真是一点都不亏,吴良笃定阮寄真会答应。 然而,阮寄真竟然犹豫了 吴良的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了。他惊愕一会儿,维持极好的风度骤然崩塌,“少侠是要赌上全天下英雄的命,也不肯放过在下了?!” 他一喊,凡是耳朵没有聋的人都听明白了。 傅蛟,贺潮盛,陶边义,杨广,朱炽天几乎所有门派的掌权人都紧张地捏紧了拳头。虽然观阮寄真行事乃是大局为重,可他有时展现出来的手段干脆利落得叫其他人都惊讶。大约是一派之主做久了,他们做起事情瞻前顾后,总想找个不得罪但又十分有利自己的局面。 譬如方才谢灵均药倒了血滴子后,如果是他们就不会立刻杀了血滴子。委婉地打打机锋,留一个日后做人好相见的局面。 可偏偏阮寄真毫不留情就动了手,抽剑的动作利落得好像只是抬一下手,弯一下腰那么简单。 也或许是因为这份利落,才把血滴子逼到了没有办法的余地,底气不足地谈起条件来。按理到了这个地步也该够了。先许下互给解药的承诺,之后防止对方耍花招的动作则慢慢来。 但是阮寄真在第一步就流露出了犹豫的神色,瞧样子是不怎么乐意。这叫这些门派的人都慌了起来。这是要如何?削了所谓武林的实力,叫他云极山庄一家独大吗?这个少年当真是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阮少侠,劝你莫要犹豫,在场英雄中的毒发作时间虽然不一,但不会超过今晚。你要是一直不做决定,这邀月台可真要成乱葬岗了。” 吴良的语气凉飕飕的,好似胜券在握,一点都不急。但实际上,他快急死了。谢灵均不知道给他下了什么软药,无论怎么催动内力都不能排解。手上的伤又重,动一下就血流不止。然后下半身渐渐地正失去知觉,他堂堂血滴子统领只能如一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颜面丢尽地逞强。 然而,阮寄真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老神在在地看着吴良,丝毫不见松口的样子。 “阮寄真!你在犹豫什么!还不快答应他!” “云极山庄!莫不是想趁火打劫!” “卑鄙小人,卑鄙小人!” 少年安安静静的模样一下子就惹恼了很多人,怒骂之音汇成了汪洋卷成了巨浪,疯了一样扑向邀月台。吴良愈发把握十足,甚至在云极首徒脸上看到了一丝犹豫。 吵闹之中,大约又是有人毒发了。那人抽搐着倒下,周围人狼狈地爬开,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谢灵均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人身边,又开始施救。旁边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十分憎恨,要不是不能动,大概就扑上去了。 谢灵均忍了又忍,冷着眉眼,对周围蠢蠢欲动的一群人道:“我云极山庄对你们毫无所求,若还想活命,就闭嘴!” 他神色寒厉,目露冷光,一下子就把那些人给镇住了。有聪明的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玄机,一时之间犹豫不决,便也闭嘴了不说。多数都是欺软怕硬的,被谢灵均一瞪,也都喏喏缩了回去。 此时,台上一直不说话的阮寄真终于有了反应。他仿佛是撑到一定程度,站不住了,便靠在了邀月台的柱子上以便支撑。吴良看到他这个略带示弱的动作,心中有了把握。 “洪江水寇祸害两岸多年,我与师弟游历时发现他们手中竟有朝廷火器。是你们在暗中扶持吗?”阮寄真忽然抛出一个大家已经很久不关心的问题。 吴良笑了笑,“阮少侠问这个作甚” 阮寄真打断他:“你只管答是与不是就好。” “扶持水寇与我有何好处?阮少侠难不成要无中生有” “哦?没有吗?你若从我师门抢夺了珍宝无数,无洪江顺流之便,怎么能顺利渡运出去呢?” 这一句话相当于揭了老底,吴良眯了眯眼睛,没有答话。 阮寄真没有再对此事进行追问,换了话题—— “荆王赴京遇袭,可是你血滴子下的手?” 这个问题一出,在场多少有些哗然。要知道当前武林分裂的局面,正是因为这位荆王殿下的死。甚至是现在,还有许多传言是云极山庄为了泄愤暗杀了这位皇亲国戚。现在阮寄真这么一问,可不就是把挑起武林争端的源头按在了血滴子头上。 “吴统领,你若想要做这交易,还是如实回答为好,”阮寄真劝道。 吴良当然是不会认的,“阮少侠莫要血口喷人!荆王殿下遇害,正是武林中有人对他怀恨在心,暗中谋杀!是谋逆!” 阮寄真忽然站直了走过去,一脚踩在吴良的伤手上,冷冷吐出一句:“说实话。” 像吴良这种从严苛的训练中走出的血滴子是不会怕这样小小的惩罚的。他打定了注意不在这事上松口,哪怕手疼的不是自己的,吴良依旧是扭曲着嘴边的笑,抽着冷气道:“阮少侠劝你莫在这等事上浪费时间太阳快下山了。” 云极首徒有些失望松开脚,叹气道:“也是” 吴良刚想说话,便又听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你若说实话,这交易倒也可行。可惜我不曾在吴统领身上看到诚意,所以”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不顾这些人死活了吗?” “不顾死活?这话何以说来?”谢灵均揽着袖子一步一步走上了邀月台,与师兄身旁站定,用一种十分奇怪的口吻开口道,“吴统领,劝你一句,以后不要拿我云极山庄做的药在我面前害人。顺手解了,会叫人误会师父用药不精,影响我师门生意的。” 伴随着他话音未落,方才抽搐着倒下的那两个人又似被施了甘露一样,抽动着身体又醒了过来。这一惊一乍的,有人支撑不住,脚下一软,就被吓晕了过去。 第127章 章 一百二十四 吴良觉得自己聋了,瞎了。 因为失血过多强撑着的清明在一瞬间全部崩塌,日月颠倒,天旋地转。他忽然发出一阵强烈而急促的喘息,一张俏丽面容恰似厉鬼。 此人眼底赤红一片,“你,你说什么!” “花下焚”谢灵均轻轻吐出三个字,“愿与花下焚枯骨前年叶家百宝拍卖会上的拍出的宝贝,同它的解药一起售出,价值过万金。” 他一点点说出这药的来历,用法已经用过的症状,继而叹息道:“不愧是血滴子,竟愿意花这样的手笔与钱财。” 正恰似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吴良此时终于明白到头来被算计的人其实是自己。他转过头死死盯着主楼的某一个方向,似是要吞其骨,啖其肉。 他恰似疯癫,再好的形象也维持不住。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肌肉频频抽动,似是快要晕厥过去,“既然你们已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为何还要大费周章问些毫无意义的话。” 然而云极弟子虽然表面是一副冷静甚至是冷漠的样子,但没有人知道当谢灵均暗示阮寄真在场之人身上之毒可解时,二人是如何大呼幸运的。 云极山庄会参加叶家的拍卖会,但从来不会漏了真姓名。所以当花下焚拍出天价,叶家将一部分分红送到了迟九素手里时,这小小的插曲引起了药门的注意。作为此物的创造者没有谁比迟九素更了解这玩意儿能用在什么地方了。 因此,当迟九素发现自家宝贝要跟着下山时,他将花下焚的解药多配了几副,要徒弟随身带着。正所谓师徒心灵相通,下午来邀月台的路上,谢灵均将身上的贵重药物分开收放,没有全部搁在随身的药箱里。 吴良的确是一个缜密的人,一上来就毁了谢灵均的药箱子。却又失了那么两分运气,没有把花下焚的解药全部毁去。 血滴子骤然发难,一击不成便是鱼死网破的架势。纵然凭着几分小心略胜一筹,阮寄真与谢灵均依旧是不敢懈怠。哪怕是有把握解了在场英雄的毒,药门弟子依旧做出了叫别人误会的颓然模样。为的不过是要叫吴良掉以轻心而已。 他们实在是怕,怕这位现在已经疯疯癫癫的血滴子统领还有一些叫人招架不住的后招。虽然他的手下已经被折了一半,但云极山庄也差不多到强弩之末了。 “听闻血滴子办案乃是抄家灭族,且不知血滴子见识过多少奇珍异宝?”阮寄真忽而提起一个十分俗气的问题,配着他那张脸实在是不搭调,“能为买一副毒丨药,就砸下万两黄金,不知这钱财是何处来的?当日洪江水寇被剿灭后,他们烧杀抢掠得来的金银又去了何处?” 他顿了一顿,又说:“说起来,荆王遇害没多久,也是血滴子负责查抄其府邸的吧。”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够委婉,几乎就是指着吴良的鼻子在骂他中饱私囊,贪污受贿了。 “听闻朝廷有意一统武林,取消南都北盟之争,建立武林盟。倒不知这会费要缴清多少银两?是交于朝廷呢,还是交于血滴子呢?” 阮寄真抬头看向主楼方向,朗声道:“还请七杀,枯木,温家几位掌门为晚辈解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良被几句话揭了老底,怒然暴起。抽出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拼着没有半点力气的身体冲了过来。 阮寄真不躲不避,一手擒拿住吴良的手腕,用力一翻。吴良便如一块破布一样摔在了地上,那一只被刺穿了的手掌因为挣脱不开,被云极首徒捏断了手腕。 大约是觉得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阮寄真不预在留此人性命,运功于掌上击向吴良胸口。 “少侠手下留情!” 听到这句话,阮寄真垂眸停下了动作。 情急之下喊出这一响的,乃是跟在左魁身边的那个侍卫。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直潜伏在荆王身边的祝涛。他被吴良安排在左魁的身边,想来也是充当后手来用的。见云极山庄已起杀心,这位副统领也再不能掩藏自己的身份。不顾尚有刀斧在册,出声阻止阮寄真的动作。 左魁淡然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叫自己的手下压着此人下楼。 祝涛被挟持着来到邀月台,见吴良一身狼狈,眼中闪过几丝不忍的神色。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出了谦卑的态度,“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按如此情况,吴良算是被折腾废了。而且还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来的那些似是而非,但仔细一想并无破绽的话,这位血滴子统领回去之后还能稳坐统领之位吗?逼到如此地步才叫此人开口留人,想来血滴子内部并不齐心。 阮寄真心中暗忖,但脸上不露分毫。 “你又是谁?” 祝涛微微躬身,以示降服,“在下血滴子副统领祝涛。吾等冒昧前来,打扰各位英雄切磋雅兴,实是惭愧。还请少侠手下留情。吾等这就退出金陵城,再不打扰诸位。” 这是服软了? 在场之人莫不是目瞪口呆,一下看不懂当前发展了。 谢灵均轻哼一声,冷笑不已:“说的轻巧,你们践踏武林尊严,打伤我师兄!随意道歉两句就想跑?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 谁都听出了他在提到自己师兄时的怒火滔天。所谓的武林尊严在这位谢大夫眼里大概只是个附带而已。但所有人只敢腹诽两句,实在不敢多说。方才被打脸已然是足够,现在若是惹得这小大夫恼怒,他记仇不给解毒了怎么办?花下焚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好听啊。 “不知谢先生意下如何?”祝涛脸色有些灰败,大概也是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阮寄真看着他,眸光闪了闪,“在下方才询问吴统领的那些问题,不知祝副统领可否代为回答?” 祝涛呼吸一顿,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声喊道:“一切皆如少侠所想!” 他话音刚落,台下楼上纷纷响起议论的声音。阮寄真与谢灵均对视一眼,便知其中一个目的已经达成。门派名声不容玷污,只要血滴子承认了那些事情,一切都好办许多。 “这些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细细想来尚有诸多疑点。当今仁爱治国,想来不会用这些阴险手段。”阮寄真话头一转,不知是打算给一个台阶,还是戴一顶帽子,弄得祝涛有些紧张。 云极首徒看着祝涛不自觉咬紧的牙关,一笑,“大约都是这位吴统领的命令,尔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对吗?” 此话一出,祝涛的脸色可用风云突变来形容。 他大约已经明白了阮寄真的意思,但看面前少年平静无波的面容又不敢确定。被阮寄真掐住了脖子的吴良已经快疯了,剧烈挣扎起来,被一掌劈晕了过去。 “血滴子乃朝廷栋梁,其之首领也不该是如此贪赃枉法,心狠手辣之辈。我见祝副统领倒有几分高屋建瓴之相,不妨代为行使,如何?”谢灵均笑着接下师兄的后半句话,面带询问,实则步步紧逼。 “只是希望祝副统领回去之后,除了清楚伍中渣滓,也该为当今分解实忧。明明宝山当前,又何必舍近求远,求取传说中的缥缈之物呢?” 所谓一锤定音,不过如此。 云极首徒上前一步,凑在祝涛耳边说:“只忘阁下名字中去掉那一个副字,名正言顺之时,莫要再为难武林。或者谏言当今莫要蛮来生作,叫人想起鱼死网破四个字为好。” 一个个字砸进祝涛的耳朵里,他恍惚着看着阮寄真无甚变化的神色,谢灵均漫不经心的模样。地上皆是同僚尸首,吴良半死不活。他突然觉得阮寄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甚至以此给出了一条叫所有人都满意的路。 他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这一场闹剧,由谁开始,由谁结束。只管舍掉一个,便可补上许多窟窿。所谓皆大欢喜,各有所得。 祝涛低头看着。威风半世,富贵一身的血滴子统领落得如此下场,吴良自己也没有想到罢。但人总要有价值,已经落得如此地步,不妨再发挥些许余热。 不过瞬时之间,他已经有所决定。 从阮寄真手里接过吴良,他略一额首:“固所愿也。” 说罢,他一抬手,尚隐藏在七杀枯木等人之中尚残余的几人都纷纷站了出来,集结成队,默默跟在祝涛身后。 现场安静无声,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血滴子步伐颓唐离开邀月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敢轻轻呼出一口气息,狠狠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主楼上中了花下焚的各门派掌门,看着左魁一脸无聊吩咐属下将投靠朝廷的那些人押下去,望向阮寄真和谢灵均的眼神一如看两个怪物。 而这两个怪物在血滴子彻底离开后,才敢露出一丝丝恍惚。谢灵均感觉自己头疼欲裂,揉了揉额角,他看向旁边,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阮寄真嗯了一声,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第127章 章 一百二十四 吴良觉得自己聋了,瞎了。 因为失血过多强撑着的清明在一瞬间全部崩塌,日月颠倒,天旋地转。他忽然发出一阵强烈而急促的喘息,一张俏丽面容恰似厉鬼。 此人眼底赤红一片,“你,你说什么!” “花下焚”谢灵均轻轻吐出三个字,“愿与花下焚枯骨前年叶家百宝拍卖会上的拍出的宝贝,同它的解药一起售出,价值过万金。” 他一点点说出这药的来历,用法已经用过的症状,继而叹息道:“不愧是血滴子,竟愿意花这样的手笔与钱财。” 正恰似一场虎头蛇尾的闹剧,吴良此时终于明白到头来被算计的人其实是自己。他转过头死死盯着主楼的某一个方向,似是要吞其骨,啖其肉。 他恰似疯癫,再好的形象也维持不住。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肌肉频频抽动,似是快要晕厥过去,“既然你们已把一切都握在手里,为何还要大费周章问些毫无意义的话。” 然而云极弟子虽然表面是一副冷静甚至是冷漠的样子,但没有人知道当谢灵均暗示阮寄真在场之人身上之毒可解时,二人是如何大呼幸运的。 云极山庄会参加叶家的拍卖会,但从来不会漏了真姓名。所以当花下焚拍出天价,叶家将一部分分红送到了迟九素手里时,这小小的插曲引起了药门的注意。作为此物的创造者没有谁比迟九素更了解这玩意儿能用在什么地方了。 因此,当迟九素发现自家宝贝要跟着下山时,他将花下焚的解药多配了几副,要徒弟随身带着。正所谓师徒心灵相通,下午来邀月台的路上,谢灵均将身上的贵重药物分开收放,没有全部搁在随身的药箱里。 吴良的确是一个缜密的人,一上来就毁了谢灵均的药箱子。却又失了那么两分运气,没有把花下焚的解药全部毁去。 血滴子骤然发难,一击不成便是鱼死网破的架势。纵然凭着几分小心略胜一筹,阮寄真与谢灵均依旧是不敢懈怠。哪怕是有把握解了在场英雄的毒,药门弟子依旧做出了叫别人误会的颓然模样。为的不过是要叫吴良掉以轻心而已。 他们实在是怕,怕这位现在已经疯疯癫癫的血滴子统领还有一些叫人招架不住的后招。虽然他的手下已经被折了一半,但云极山庄也差不多到强弩之末了。 “听闻血滴子办案乃是抄家灭族,且不知血滴子见识过多少奇珍异宝?”阮寄真忽而提起一个十分俗气的问题,配着他那张脸实在是不搭调,“能为买一副毒丨药,就砸下万两黄金,不知这钱财是何处来的?当日洪江水寇被剿灭后,他们烧杀抢掠得来的金银又去了何处?” 他顿了一顿,又说:“说起来,荆王遇害没多久,也是血滴子负责查抄其府邸的吧。”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够委婉,几乎就是指着吴良的鼻子在骂他中饱私囊,贪污受贿了。 “听闻朝廷有意一统武林,取消南都北盟之争,建立武林盟。倒不知这会费要缴清多少银两?是交于朝廷呢,还是交于血滴子呢?” 阮寄真抬头看向主楼方向,朗声道:“还请七杀,枯木,温家几位掌门为晚辈解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吴良被几句话揭了老底,怒然暴起。抽出靴子里的一把匕首,拼着没有半点力气的身体冲了过来。 阮寄真不躲不避,一手擒拿住吴良的手腕,用力一翻。吴良便如一块破布一样摔在了地上,那一只被刺穿了的手掌因为挣脱不开,被云极首徒捏断了手腕。 大约是觉得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阮寄真不预在留此人性命,运功于掌上击向吴良胸口。 “少侠手下留情!” 听到这句话,阮寄真垂眸停下了动作。 情急之下喊出这一响的,乃是跟在左魁身边的那个侍卫。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一直潜伏在荆王身边的祝涛。他被吴良安排在左魁的身边,想来也是充当后手来用的。见云极山庄已起杀心,这位副统领也再不能掩藏自己的身份。不顾尚有刀斧在册,出声阻止阮寄真的动作。 左魁淡然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叫自己的手下压着此人下楼。 祝涛被挟持着来到邀月台,见吴良一身狼狈,眼中闪过几丝不忍的神色。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表现出了谦卑的态度,“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按如此情况,吴良算是被折腾废了。而且还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抖落出来的那些似是而非,但仔细一想并无破绽的话,这位血滴子统领回去之后还能稳坐统领之位吗?逼到如此地步才叫此人开口留人,想来血滴子内部并不齐心。 阮寄真心中暗忖,但脸上不露分毫。 “你又是谁?” 祝涛微微躬身,以示降服,“在下血滴子副统领祝涛。吾等冒昧前来,打扰各位英雄切磋雅兴,实是惭愧。还请少侠手下留情。吾等这就退出金陵城,再不打扰诸位。” 这是服软了? 在场之人莫不是目瞪口呆,一下看不懂当前发展了。 谢灵均轻哼一声,冷笑不已:“说的轻巧,你们践踏武林尊严,打伤我师兄!随意道歉两句就想跑?未免也太没诚意了吧。” 谁都听出了他在提到自己师兄时的怒火滔天。所谓的武林尊严在这位谢大夫眼里大概只是个附带而已。但所有人只敢腹诽两句,实在不敢多说。方才被打脸已然是足够,现在若是惹得这小大夫恼怒,他记仇不给解毒了怎么办?花下焚这名字,听起来可不好听啊。 “不知谢先生意下如何?”祝涛脸色有些灰败,大概也是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 阮寄真看着他,眸光闪了闪,“在下方才询问吴统领的那些问题,不知祝副统领可否代为回答?” 祝涛呼吸一顿,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声喊道:“一切皆如少侠所想!” 他话音刚落,台下楼上纷纷响起议论的声音。阮寄真与谢灵均对视一眼,便知其中一个目的已经达成。门派名声不容玷污,只要血滴子承认了那些事情,一切都好办许多。 “这些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细细想来尚有诸多疑点。当今仁爱治国,想来不会用这些阴险手段。”阮寄真话头一转,不知是打算给一个台阶,还是戴一顶帽子,弄得祝涛有些紧张。 云极首徒看着祝涛不自觉咬紧的牙关,一笑,“大约都是这位吴统领的命令,尔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对吗?” 此话一出,祝涛的脸色可用风云突变来形容。 他大约已经明白了阮寄真的意思,但看面前少年平静无波的面容又不敢确定。被阮寄真掐住了脖子的吴良已经快疯了,剧烈挣扎起来,被一掌劈晕了过去。 “血滴子乃朝廷栋梁,其之首领也不该是如此贪赃枉法,心狠手辣之辈。我见祝副统领倒有几分高屋建瓴之相,不妨代为行使,如何?”谢灵均笑着接下师兄的后半句话,面带询问,实则步步紧逼。 “只是希望祝副统领回去之后,除了清楚伍中渣滓,也该为当今分解实忧。明明宝山当前,又何必舍近求远,求取传说中的缥缈之物呢?” 所谓一锤定音,不过如此。 云极首徒上前一步,凑在祝涛耳边说:“只忘阁下名字中去掉那一个副字,名正言顺之时,莫要再为难武林。或者谏言当今莫要蛮来生作,叫人想起鱼死网破四个字为好。” 一个个字砸进祝涛的耳朵里,他恍惚着看着阮寄真无甚变化的神色,谢灵均漫不经心的模样。地上皆是同僚尸首,吴良半死不活。他突然觉得阮寄真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甚至以此给出了一条叫所有人都满意的路。 他已经暗示得十分明显:这一场闹剧,由谁开始,由谁结束。只管舍掉一个,便可补上许多窟窿。所谓皆大欢喜,各有所得。 祝涛低头看着。威风半世,富贵一身的血滴子统领落得如此下场,吴良自己也没有想到罢。但人总要有价值,已经落得如此地步,不妨再发挥些许余热。 不过瞬时之间,他已经有所决定。 从阮寄真手里接过吴良,他略一额首:“固所愿也。” 说罢,他一抬手,尚隐藏在七杀枯木等人之中尚残余的几人都纷纷站了出来,集结成队,默默跟在祝涛身后。 现场安静无声,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血滴子步伐颓唐离开邀月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敢轻轻呼出一口气息,狠狠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主楼上中了花下焚的各门派掌门,看着左魁一脸无聊吩咐属下将投靠朝廷的那些人押下去,望向阮寄真和谢灵均的眼神一如看两个怪物。 而这两个怪物在血滴子彻底离开后,才敢露出一丝丝恍惚。谢灵均感觉自己头疼欲裂,揉了揉额角,他看向旁边,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阮寄真嗯了一声,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