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浅吟》 第一章 尘封的记忆 1978年暮春,上海长宁疗养院的荷花池里打满了荷花苞,碧海连天的荷叶在微风中左摇右晃,如同喝得微熏的姑娘,扬着酡红的脸颊,迷离的温情目光,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绞着衣襟左右摆动。最是动情处,欲语还休,欲语还休。 已经退休的电影编剧,黎友老先生此刻就斜倚在廊亭里的躺椅上,一头满载岁月的白发,一双乌黑炯炯的眼睛,隐在深陷的眼窝里,微眯着看向前方。他已经76岁高龄了,在电影史上的辉煌篇章,数起来都得数半天。他是电影界金牌编剧,最拿手的是文艺片,在这个推崇文艺的时代,他是被捧在神坛的传奇。可他的来历似乎也是一段传奇,新中国成立初期,电影业蓬勃发展的时候,他就开始搞创作,一部盖过一部的优秀作品让他迅速成为炙手可热的电影新贵。那时他就生过重病,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只记得一直以来写稿用的笔名“黎友”。之前或许还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十年,他受尽苦难辗转多地,最后被养女张酩接回上海定居,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了。 他解放初期来到上海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妻子没有子女,后来在孤儿院收养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取名张酩,酩酊大醉的酩。据说孩子的父母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雄,黎友见她第一眼已经决定,让她成为自己的亲人。至于为什么领养个孩子不随自己姓,他给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管户籍的人来问,他说自己入赘的,孩子随妈姓。一起工作的同事问他,他说孩子需要平静的生活环境,她姓张,告诉别人她爹是黎友也没人信。张酩问他,他说算命的说她命里孤独,需要多沾些人气。所以用百家姓里排名第一的大姓给她取名字,显得家里有人气。后来才发现自己记错了,百家姓排名是赵钱孙李,他记成张钱孙李了。不过张姓也是大姓,就懒得改了。其实最接近的正确答案是,有一次庆功宴上喝多了,身边的朋友问他,孩子为什么姓张,他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冥冥中觉得这孩子应该姓张,肯定有原因,原因他给忘了。众人都觉得他喝多了都在胡绉,也就懒得再问了。孩子长大了,也投身电影业,现在也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家里条件很好,张酩对她也很孝顺,退休后的他却不愿意住在家里,执意搬到这个疗养院来,日日对着满池荷花,追寻着自己被尘封多年的记忆。 张酩一手捧着一个无任何花纹装饰的楠木盒子另一只手搭着一条薄毯从另一侧长廊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掂量手里的盒子,盒子四周都有磨损的痕迹,让它看起来像是装着了不得的宝贝,但又轻得仿佛就是一个盒子。她从小对这个盒子充满了好奇,应该说她是对所有未知的东西都充满好奇,所以当她发现这个盒子的时候就问过父亲,盒子里是什么,她能不能看看。对她向来无所不应的父亲却拒绝了她,父亲说盒子里是他尘封的记忆,因为忘记了好多事所以有些残缺,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将这一切摊开在阳光下直视。这个盒子老早以前就跟着父亲了,初期的时候有人给父亲通风报信让他带着值钱的东西快跑,他只藏起了这个盒子,没来得及逃,过了猪狗不如的整整十年。 而今天父亲却突然想起来它,让张酩将它取来,不知是又想起什么了。这个年纪的老头总是如小孩一般,异想天开而且执拗。 张酩将盒子搁在一旁先将薄毯搭在黎友腿上“非要住在这里,一大早又坐在这里吹风,外面已经有传闻说我虐待养父了,你不爱惜身体,也不怕我遭千夫所指吗?” 黎友皱起眉头“真有人这么说你?” “要是真的有,你愿意搬回家跟我一起住吗?” 他嘟起嘴“我舍不得这一池荷花呀!”过了一会又问“真有人这么说你吗?” 张酩看着如孩子一般父亲,嗤笑道“逗你的,哪里有人敢说我,说我之前先被我的口水淹死了。” 黎友接过女儿手里的盒子迟迟没有打开,苍老的面颊上显现出一些年轻人才会经常出现的紧张不安的情绪,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你一直想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其实盒子里装的是一个故事。我失去了一部分很久之前的记忆,所以当我看见盒子里残缺的故事时,总觉得不怎么真实,但又本能的觉得它很重要。像是在远处眺望山顶的云雾那么清楚,可当自己爬上山顶身在其中之后,又会发现一切根本没办法看得清晰,其实这清晰与不清晰不过是眼睛与空间的障眼法而已。我的记忆也对我使了障眼法,让我看自身的一切都如同在雾里看花。都说老了会有痴呆症,会忘记好多事情,可我最近却对那部分丧失的记忆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起来。所以我想再看看里面的故事,将尘封在我记忆里的那些人都释放出来。” 张酩接过父亲颤抖的手递过来的铜片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那个盒子,一股扑面而来的木香味与油纸味,盒子里躺着厚厚一叠信纸,上面的字迹娟体清秀新晰可见。 黎友微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碧波蓝天,轻声说“我现在戴了眼镜都看不清上面的字儿,你念给我听听吧。” 张酩多年夙愿终于达成,十分干脆地应了一句“哎” 第二章 滴水之恩 火车轰隆隆一步一回头般驶进临阳站台,巨大的轰隆声让人们告别的话语重逢的喜悦都显得微不可闻,梁知音背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布袋,里面放着她跟芽儿的全部家当。她清丽的面庞以及整个瘦弱的身躯都透着悲伤,能让人背过气的悲伤。芽儿拽着她的袖口“娘,芽儿饿了,想吃常丰楼的翠玉虾饺。”梁知音蹲下身来,捧着芽儿白嫩的小脸蛋儿,芽儿看到娘的嘴唇不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青紫色,爹爹交待过,娘心疼的时候嘴唇就会变成这样。芽儿踮着脚尖一只手去娘的布袋里翻药瓶,一只手捂着娘的胸口“芽儿给娘拿药吃,一会儿就不疼了!”可是她还没找到药瓶,娘突然整个人朝后栽倒下去,明明那么近,芽儿伸手去抓就是抓不住她。 “娘!”她大叫一声从藤椅上坐起身来,身上的一本雪莱全集从肩头滑落砸到旁边小几上的盖碗一起掉到地上,扑通一声碎了。 岑文修一边系着领结一边从楼上快步跨下来,橡胶底的皮鞋在木质的楼梯上踩得咚咚响,一边昂着头系领结一边说她“岑慕黎,我昨天刚从聚珍斋买回来的杯子,你就不能爱惜着点儿!” 岑慕黎瞟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慢条斯理的捡起自己的书,走近岑文修,将他的领结扶正,眯着眼睛将他鬓角边的两根白头发扯下来。岑文修疼得唉哟一声,然后又赶紧走到一旁去照镜子,早已将刚刚的一丝怒气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对着镜子一阵不能自拔的感叹“放眼整个沣州,40岁还能这般有男人魅力的也就只有你爹爹我了,慕黎,你说是不是?” “······” 慕黎将地上的碎片清理干净了,见到岑文修仍在对着镜子摸头发,终于忍不住道“岑文修,今天只是有十几个转学生入校,去给同学办个报名手续而已,你以为你是去跳舞吗?” “此言差矣,办报名手续的是你,我只负责站在旁边,接受同学们仰慕的目光。” 岑慕黎翻了个白眼,戴上遮阳帽拿着手袋准备出门,想起来还有一件事得知会他一声,说道“芳姨儿子娶媳妇她请了三天假,这三天你记得下班回来的路上买点菜回来做饭。我拿了你书房右边抽屉里那对白玉耳环,送给芳姨算是贺礼了。” 岑慕黎说完人已经出了门,就见岑文修如一阵风一样刮到她身边,拾掇了半天的发型都歪了,黑着一张脸“岑慕黎,那是我送给你娘的定情信物,你都不经我同意就送人了?” “我娘也用不着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芳姨在我们家侍侯了这些年,回去总得有点拿得出手的东西,也算不丢你的颜面,岑家的家当都被你败得差不多了,我看也就这对耳环还像个样。” 岑文修被她噎得没话回气得直咬牙“我怎么教你的,你有没有尊卑知不知礼数,这么跟大人说话,我是你爹!” 岑慕黎不卑不亢直视岑文修“你怕我影响你勾搭妇女让我直呼你名字,现在嫌我不知礼数了,岑文修,不如你改个名字叫不知羞好不好!” 岑文修咬牙切齿决定不跟慕黎说话,惩治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岑文修是德里克大学里教国画的教授,因为带的学生不多所以得空得很,学校人手有限,自然时常会有些任务分配到他头上。此刻却是有十几个从北平转学过来的学生,需要耽误半天给他们办个转学手续。岑家离学校一街之隔,所以也没有叫车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学校。德里克大学是洋人开办的贵族学校,秉承着中西结合的教学方法,双语教学。只是门户之见严重,能进去读得起书的非富即贵,再者就是有关系可走的,像慕黎这种,慕黎因着岑文修的关系从这里毕业。她并没有按计划进入洋行工作,一直赋闲在家,以前学校有什么需要请人帮忙的都会找到她,即使毕业了也不例外。因为工作轻松,报酬也不少慕黎便也乐意接下。 学校进门是一个大花圃,不管是春秋冬夏总能看到开得正艳的鲜花,沿着花圃左右两条大道能通车直进学校,进到里面一百米两条道陡然变窄,只能换作步行,辅道旁种上一排香樟树,学校正中心是一个运动场接着如茵草地,再过去是一栋两层楼的图书馆,里面藏书海纳百川,不管是英德法俄语的著作亦或是央央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都静默在那里静待人展开。五栋教学楼呈扇形环绕在图书馆周围,教学楼后面又是小花园,有诗意满满的长廊凉亭也有西方浪漫的长椅和喷泉池,再过去是教务处和宿舍,教务处后面傍山而建宁静安祥的便是教堂。 岑文修本还想晾慕黎一会儿,结果刚进德里克校园就受不住了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凑过去“慕黎,你看那个女人怎么样,穿紫色旗袍那个,尤物呀!” 岑慕黎拿眼角看了一眼“人家是来学校看小孩的吧,这种有妇之夫可不适合你!” “哪里不适合,什么类型你爹爹我都能轻松驾驭!接受转学生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去问问看她是不是单身!”岑文修在岑慕黎无奈的眼神中向前走了。 岑慕黎在他身后说“我下午去楚歌那里去,晚上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岑文修听到后回过身来问“楚歌和有白现在什么情况了,离家出走没什么用吧?” 岑慕黎微微转了半边身子,让阳光不再直射她的眼睛“这不是离家出走,这是争取自由独立,我就不明白了,楚歌那么漂亮单纯的姑娘,有白家的大人为什么就不同意他们成亲呢?” “慕黎,你要知道并不是每一家的长辈都像你爹爹我一样开明、大度、思想先进的,我周末在家里开舞会,算是欢迎转学的新生,到时候你把楚歌和有白带过来,我来给他们出出主意!”他说完看到那个紫衣祺袍的女人离他越来越远了,便急不可耐的想走,说话的速度都明显变快了“慕黎,你都23了,你这个年纪相亲都不管用了,你得放低要求,见好就收,今天那么多学生在校园里走动,你多留意留意!” 岑慕黎不能置信岑文修竟会大庭广众跟她说这样的话“你疯啦,学生?才多大,没有超过20的好不好啦!” “谁让你留意学生,我是让你留意那些送弟妹上学的未婚男士,或是送孩子上学的离异男青年,能进德里克的都是公子哥,看到不太老的离了婚的都是可以考虑,当个后妈而已,在这个年代见怪不怪了!但是没离婚的不考虑,特别是那种娶了几房姨太太的,当小可不行!” 慕黎“······” 慕黎从香樟下头穿进操场走向教务处,所有转学的新生都要先在那里报名签到。刚走到操场中间,就听到一阵喧闹声,那边太阳底下的草坪上聚集了一堆人,七嘴八舌,慕黎大概听到没有呼吸了之类的话。慕黎快步走过去,挤进人群,看到一个穿着桅黄色衬衣的少年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他的嘴唇呈乌紫色,额头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有人探了他的鼻息,大叫着没有呼吸了,然后人群如惊弓之鸟散开来。慕黎忙跑过去跪在他身边,解开他的领扣,右手搭在左手上摁压他的胸口,按了十几次少年仍旧没有什么动静,慕黎轻抬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鼻子一手捏开他的嘴给他渡气。渡了几口气再按压胸口,再渡气,反复几次之后那少年终于恢复心跳缓缓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便是她亮如明星,润如深海,盈盈闪着泪光的眼睛,阳光将她的阴影打在他脸上,她的长发拂在他脖颈里,让他有些心痒如麻。她看到他睁开眼睛,抿紧的嘴唇松开来,由白转红,如释重负般吐了一口气,露出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笑脸来。她伸手在他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看了一下药瓶上面的字,倒出两颗在手心,另一手拖着他的后颈喂他服下。他与她近在咫尺,他闻到她身上的茉莉香皂的味道,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多了。心脏不止在跳似乎比以往跳得更活跃了,脸颊也由白慢慢转红,慕黎转身然后对围观的众人说“来两个男生将他扶到树阴底下坐一会儿!”她起身向后退,眼睛的关心渐渐退去,那泪水也尽都收回,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表情也慢慢变成冷漠,他不知道她一如既往这样冷漠。 转学生的报名手续很容易,只要带着原校的转学通知和德里克的录取通知书来报个到,慕黎在学校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和照片画个勾,把早已安排好的宿舍钥匙给他就算完成。今年转学生比去年要更多一些,上个月才收了一批,现在又来一批,因为有更多的富人从北平、天津、哈尔滨移居到沣州。沣州是沿海城市,自古是名城望都,又划了公共租界经济一片繁荣,加之地处黄河以南,自是富绅巨贾们开创事业规避危险的绝佳之选。只是他们不知道,至从吴成章年前以督军身份进驻沣州以来,表面上仍旧风平浪静,地底下的暗流却已经缓缓动起来了。临近中午,名册上还有一半人没有画上勾来报到,慕黎也不觉得奇怪,这些公子哥的父母既然有办法让他们进入这所学校,那自然有办法在这报名册上添上一个简单的勾。 慕黎合上名册正打算走,少年在远处看到她急匆匆跑过来,到她面前时脸有些发红。她认出他是刚刚晕倒的少年。 慕黎淡淡说“心脏不好就慢点走,别做那么剧烈的运动,你是转学生?什么名字?” 他有些慌张痴痴笑“我是怕你要走了,我叫张书吟,书香的书,吟诵的吟,来学西医的,今年18岁。”他说到学医的时候看到她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他急忙解释说“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读军校,将来可以报效国家,可惜身体不太好,我爹就送我来学医,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刚刚救了我,你手法那样熟练,是不是也是学医的?” 她在名册上一页一页仔细找他的名字,心里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一听就是书香门弟出来的小少爷,人也长得秀气儒雅,却患了这种病。慕黎心里十分惋惜,面上却漫不经心回答他“学医挺好的,将来济世救人一样是报效国家。” 他盯着她白皙如葱玉的手指一行一行指过去,把头点得跟鸡琢米一样,过后才发现她并没有注视他所以又补充到“嗯,跟你一样。” 她将头低下去,在一堆钥匙中找到一把递给他“宿舍钥匙,今天要把东西搬完,明天正式上课,课本明天上课的时候发,可以走了。” 他傻站在那里不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喜欢吃西餐还是中式酒楼?” 她收拾东西起身“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我已经毕业了,你以后很难在学校看到我。” 他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心里一阵失落,和刚刚救他的至性至情真是判若两人,冷得跟块冰一样。他摸摸自己的嘴唇,将钥匙放在口袋里跟上那个身影。 第三章 第一场电影 慕黎从后门出了德里克转过几条冷清的弄堂来到除租界外最热闹的街道东兴街,街上有个戏园子,据说是清朝留下来,大门修得跟宫门似的,门口还摆着两头大石狮子。听说老早以前是个衙门,后来撤了改做戏院还出过两个角儿,那时候场场爆满,后来电影出来了,角儿也被人挖走了,渐渐来这里看戏的人少了,就没落了,只剩下几个无处容身的丫头少年,丫头少年长大了都能唱几句,挣的钱将将够养活几个人。戏园子的班主有意将这里卖了带着他们离开沣州,所以慕黎想着把这个院子买下来,改成放电影。她要做沣州第一家中国人的电影院,平民百姓都看得起的电影院,这也是她不愿去洋行工作的原因,也不愿仰人鼻息,她希望自己的一切都由自己做主。戏院门口有一棵大槐树,比戏院的年纪还要长,此时那槐树的树叉上正挂着一面白色幕布,有白在石狮旁边架着那台几近报废的放映机自己站在凳子上正在调试。 慕黎快步走向有白“不是在戏园子里放吗?怎么挪到外边来了?” 有白抬起头来冲慕黎露出个大笑脸,然后从凳子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身上一件简单的粗布长衫,掩去了他沣州名门宋公子的身分,活脱脱一个穷秀才模样“我们不是免费放电影吗?在院子里放人都以为要钱的呢,我跟班主商量了一下,我们在门口放给他增加点人气,他在里面唱给我们增加点气氛。” “也行,昌盛电影院一般人都看不起,老百姓们估计还不知道电影是什么呢,在外面放,让过路的人都能开开眼界。” 有白想起一件事跟慕黎说道“慕黎,这戏园子班主开价八千块现钞呢,我又离家出走了,这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买不下来。我给了班主几百块,让他容我和楚歌在园子里先住几天。而且亨克去美国买最新的摄影机,这都去了三个月了也没消息来,不知道到底买没买到。买园子的事情,要不先放放?” 慕黎从园子里一旁的屋檐下搬来长板凳摆在离幕布几丈开外的地方,一条一条摆放整齐,好供看电影的人坐,距离不远不近刚刚好“这事儿拖不得,现在沣州的人越来越多,房价肯定得长,眼下是八千块,再过一个月肯定不只这个价了!” 有白重新回去调机器,想着只能盼着家里尽快妥协,再找娘磨磨嘴皮子,要几千块不是难事。可是眼下他还真是没有办法能拿出这些钱来,就算他能屈眉折腰找相交得好的公子哥去借,要是泄漏了行踪被他娘给抓回去就更得不偿失了。 慕黎知道有白难处,沉吟道“你别急,我来想想办法。”慕黎望向院子里面,那个花旦走着莲花步在亮相,两个小生正刷地将脚往上踢,再将腿抱住站成一条直线,看着都觉得疼“楚歌呢?” “她昨儿个给梁记成衣铺拍了个广告,梁师傅刚刚打发人来叫她去领钱去了,肯定能赶回来看我们第一场电影!” 慕黎应了一声将凳子一条条摆放得整整齐齐,见路面烧得有点热,又提了一桶水出来,将凳子周围洒上些水,这样降热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她站在石狮子边上抹抹额头上的汗,嘴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在她第一次看到电影的时候她很震撼,原来除了照片,故事还能有这样一种传播的方式。她第一场电影看的是一则广告,一块洋香皂。幕布里的洋女人风情万种地在抚摸自己的裸露的手臂和大腿,看得那些男人一阵唏嘘声。那一阵那个牌子的香皂被炒得火热,没有人不知道那个牌子的香皂。后来也看过一些西方电影,都是些西方面孔,让人记不住觉得太遥远不够真实。《火烧红莲寺》上映的时候慕黎刚刚毕业,想开一间电影院的梦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萌牙的。沣州不像上海,现在就只有租界内美国人开的昌盛影院,他们几乎垄断了整个沣州的电影业,这使得大部分的沣洲人都看不上电影,更有甚者,那些天天只知疲于奔命的老百姓压根不知道什么是电影。慕黎想,如果她能在租界以外的地方放电影,不仅是娱乐,还可以把知识、时势、人物都通过电影的方式向人们传达,她相信这比报纸管用得多,因为还有那么多不识字的中国人,特别是妇女,慕黎可以通过简短的电影播放教她们认知。 慕黎将她的计划告诉了她最好的朋友楚歌,楚歌一直有个当明星的梦,她欣然答应,条件是她要做慕黎电影里的主角,让全沣州乃至全中国的人都认识她。她给慕黎介绍了她的恋人,宋有白,一个应该住在租界里公子哥,他是鼎鼎有名的商会主席宋唯明的独生子,是正儿八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公子哥的铜臭味,他喜文墨,拿着一只笔杆子将租界里的贵族骂了个遍,被他娘给软禁起来。他犯的所有罪过都被归于他的恋人,楚歌身上。宋夫人好似觉得如果没有楚歌他家的乖儿子应该是上进能干帮家里打理生意的帮手,不会志在诗文可能连那手好字都是楚歌这个白丁教的。有白的母亲跟他说,如果他乖乖听话,楚歌这辈子许能混上个妾,若不听话,楚歌一辈子都别想进他宋家的门。有白为表忠贞,翻墙出逃与楚歌住在了这个戏园子里。 慕黎的电影计划里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亨克,他是美国人,来沣州好些年了,原本在昌盛影院工作,因为得罪人被赶出来,得慕黎出手相助成了朋友。慕黎想开影院时第一时间就找了亨克,亨克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自告奋勇提出要回国买一套最先进的摄影和播放设备回来。慕黎和有白一起凑了一万块钱给他回国。 慕黎的班子正式组成了,慕黎负责考虑拍什么,怎么拍,而有白负责把慕黎的故事写成剧本,需要男主角时他负责客串男主角,楚歌是主演,亨克负责摄影。慕黎并没有想过要干出什么动地惊天的大事,甚至考虑过她花了血本办的电影院很可能无人光顾,这些并没有关系,她并没有大的志向,相反的她从小到大唯一对生活的愿望就是平凡,她不想引人注目不想出人头地不想惹麻烦,她只希生活平静得如一汪静水。乱世之中,军阀混战,她只希望唯一的亲人岑文修能平安活着,她的朋友楚歌、宋有白、亨克能平安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而开办影院的愿望像一粒野生的种子无端落入她心里,她发现它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既然发了芽就给它一次机会,能不能做得好全凭天命。 眼见着天幕暗下来,星星如同一颗一颗白玉棋子被人置在那里,慢慢一整片天变成了错综复杂的棋盘。有白和楚歌发了一上午的传单起了作用,听到是免费的,闲来无事的住户们都来观看。板凳上坐满了人,大部分是妇女和小孩。没有位置的人站在周围,将那棵大树围了个半圈,好不热闹。慕黎朝有白点点头电影正式开演,慕黎的第一部电影很简短的记录片,只有十几分钟,拍的正是这条东兴街,从街头至街尾,每个铺子从幕布上一一闪过。不只因为机器太过陈旧,胶片太贵,难以承受篇幅更长的电影,而且慕黎觉得第一个电影,主要是让他们认识一下这稀奇玩意儿,太陌生的东西他们未必懂得,所以拍了他们最熟悉的街景,让他们看到他们自己,让他们知道,原来这就叫电影。 放映完了,观看的人们没有离开,而是极度兴奋地在那里谈论“我上电影了,你看见没有?”“我家烧饼铺子也进电影了,明天会不会全沣州的人都来我家买烧饼?”“原来这东西不是摄魂的,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就是只见张嘴不见说话呀!” 有白把机器收到大木箱子里后来找慕黎“效果不差,下次我们可以拍些更丰富的东西!” 慕黎抱着胳膊盯着那块幕布,心里并没有太多起伏“这电影要是能配上声音肯定特别热闹,我们条件不够,下次放的时候只能我们几个站在旁边现场配声,虽然没有背景音乐,但这样会让看的人容易理解一些。” 有白把手搭在慕黎肩膀上,眼睛里全是敬佩的神色“慕黎,我跟楚歌永远支持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开一间全沣州最大的电影院。” 慕黎难得露出一丝笑脸来,如同明月松间照“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已经很难得,我没有奢求更多。” 有白环顾四周想起了楚歌来,她居然还没回来。照理说,楚歌去成衣铺来去不过一刻钟时间,这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没见回,他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来。去成衣铺的路上慕黎一路安慰有白,或许楚歌是见到什么稀奇的玩意所以忘记了时间,最坏的打算是她被宋家的人找到并抓起来了,这样也只是让有白向他们妥协,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有白稍稍安心一些,但一想如果楚歌真被母亲抓住了,也许会有苦头吃,而且这次离家出走就彻底以失败告终了,他有些后悔,应该陪着楚歌一同出门。 楚歌拍的广告已经被挂在成衣铺门口,有半扇门那么大,穿着一件锦缎蓝底绣荷花无袖旗袍坐在黄包车上,拉车的那头放在地上,楚歌的脚尖点在地上,微微向左侧身,仰着脸好似在看成衣铺的招牌,显得人修长纤细,本身明眸柳眉,肤若凝脂,特别好看。 有白跳下车大步冲进店里,梁师傅正在收一块湖蓝色纱府绸,吓了他一跳,有白在店里望了一圈并没看见楚歌急忙问道“梁师傅,楚歌来过吗?” 梁师傅扶了扶眼镜“怎么跟吃了火药一样,来过呀,取了钱就走了,走了好一会儿呢!” 慕黎转身出了门口东张西望,看到几十步开外正准备回家的卖报的小孩,小孩天天日晒雨淋皮肤黝黑,只一双大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冒着精光。慕黎走过去掏出几毛钱递给他“见到梁记成衣铺出来的楚歌姐姐了吗?门口挂着她照片那个?” 小鬼举起手上的几毛钱咧嘴笑道“老规矩!” 慕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是被宋家的人带走了,又拿出一块钱给了小鬼,这是找小鬼问事情的行情。普通的事情两毛钱就能搞定了,但是如果涉及到沣州几大家族大人物们的重要信息,费用是一块。因为他们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在传递这些消息,随时承担着被报负的可能,所以这个价钱还不能嫌它贵。这个消息的贵重与否,能不能与大人物扯上关系,也全凭着这些小鬼的一张嘴。 小鬼将钱揣进兜里“姐姐放心,这个消息绝对值这个钱。今天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她从成衣铺出来,出来的时候光顾着看自己照片,结果差点让车撞上,司机没撞上她结果将车撞进了那边的包子铺里,把人家桌子都掀了地上全是包子。车上下来个穿西装的少爷,出手阔绰赔了包子铺的钱,看了她一会儿跟她说了几句就将她带上车走了。” 有白也跟着跑过来,听得眉头皱了起来“那少爷是谁?” “我认得,聚珍斋的小少爷,沈慕颂!” 慕黎怔了一下,有白又丢了一个银元给小鬼“你还知道什么一次性说出来!” 小鬼笑嘻嘻收下钱“你们想找她不难,今天是安氏百货的少爷,安怀璟的订婚宴,在临仙楼摆酒,看沈少爷急匆匆的样子,肯定是赶去临仙楼的。” 慕黎还没回过神已经被有白拉上了黄包车,他已经心急如焚,安家和沈家都是沣州的名门,生意做得赫赫有名,和宋家没什么交情,他留学回来之后他娘就一直希望能和这两家人结交,见过两次面。对于这两个人有白的评价是见面不如闻名,都是在耽于玩乐的高手,优点愣是一个没看出来,有白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结交的。有白越想越急,沈慕颂和安怀璟都是玩世不恭的二世祖,这会子将楚歌抓了去,铁定没安什么好心眼,还不如被自家人抓走呢。他全然没有觉察出来,刚刚慕黎听到这些名字时十分不正常的神色。 第四章 月夜青梅 临仙楼是沣州城里最豪华的中式酒楼,以前靠着厨子可媲美御厨的手艺生意一直不错,现在也学了些西洋手段不仅酒菜样式多变还设了上千平的宴会大厅,可在此摆下宴席或者开舞会,配了乐师想听古琴琵琶或是钢琴小号应有尽有,一楼有个舞台,或舞或戏或武或秀,每天表演不同的节目。猜度临仙楼明日表演什么节目也是沣州人们茶余饭后闲聊话题之一。渐渐临仙楼吃饭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一般的平常人家也消费不起。安家今天大手笔包下了整个临仙楼算是给足了这位未过门媳妇的面子。临仙楼今日装扮得格外喜庆,楼上楼下各一排六盏大红六角灯笼,上上下下每一间房都开着灯,从镂花的门窗里透出明黄的灯光,与灯笼里的红光融合,打在酒楼墙面上,照得整栋楼金壁辉煌。楼下大堂只见小二们进进出出忙得没有歇脚的时间,楼上阵阵丝竹之声,混和着笑声让这一片冷清街道都显得热闹起来。只是门口着黑褂子的侍从们还有警局的岗哨将临仙楼围得如同铁桶,没有请谏想必连只苍蝇都难得飞进去。 慕黎和有白远远看着临仙楼正思考着怎么能混进去就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小轿车驶过来,有白想都没想直接冲上马路伸手拦那辆车,司机慌了神急忙踩煞车才没撞上他。等车停稳了有白冲过去拉打开车门钻进去,这是他们宋家的车,果然不出他所料,车上只有他们家管家带着一堆礼品来。这安怀璟要订婚的这个女子是慈恩医院院长的女儿,今年20岁,从小在国外念书,才回来一年已经可以帮助他爹独挡一面了,是个继承衣钵的好料子。长相也不错,正是一朵刚刚盛放的鲜花,盯着它的蜜蜂当然不少。本来宋家属意要宋有白和这位小姐结这个亲,结果宋有白给这位小姐去了一封信,将自己对楚歌一片深情剖白得比天高比海深,能让日月失辉,抨击所有阻止他们相爱的恶势力都不能被原谅,也让这位小姐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竟央求他爹拒绝了宋家的求婚。宋家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安家拒绝了这门婚事,所以难免对安家耿耿于怀。能让管家送礼来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管家被有白吓傻了眼“少,少爷,你这么冲出来,要是伤着你我可怎么跟夫人交待呀!” 有白抢过管家手里的请谏和礼物“方叔,这礼物我帮你去送,如果你识趣呢就当没见过我,要是不识趣呢,等我回家,就把你差点撞死我的事情告诉我娘,你自己掂量掂量。想清楚了就开车围着这里转几圈再回去吧!” 有白不顾老管家一脸为难之色就下了车,冲慕黎招招手。慕黎会意走过去,她的脚步并不坚定,甚至有些慌乱,临仙楼里的故人她并不想见。沈家和安家是6年前从临阳搬到沣州来的,不管是刻意还是无意这些年算是安稳度日并未与他们照过面。毕竟是大人物,有些事情她不听也会传一些进她耳朵里。沈家大少爷沈慕风在报社工作,初期还算敢怒敢言,近两年要怒要言的事越来越多,他却不怎么怒也不怎么言了。沈家二小姐沈慕雅,倒是难得的历害,以女儿身份帮他爹打理聚珍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沈家三公子沈慕颂,今年18岁,不爱念书终日玩乐于沣州各个舞厅。安家唯一的独生子安怀璟,年纪不小了,比慕黎还大一岁,这脾性倒是跟沈慕颂甚为相投。他俩经常结伴在百乐门里玩,是出了名花钱若流水的纨绔子弟。 有白和慕黎拿着请谏顺利被请上二楼,一路都有服务生点头哈腰的领着,毕意是宋家的少爷,虽然一身粗布长衫显不出身份来,在外人眼里也只能夸他一句低调。从外面看临仙楼中式味道十足,可因为这慈恩医院家的千金是留洋回来的,临仙楼二楼今天全部装扮成西式风格,改变得天翻地覆。四周从天花板到地上全挂上了彩色双层纱帘挡住原来的木板,天花板上装了射灯像一颗颗小太阳照着整个大厅亮如白昼。红地毯、玫瑰花拱门、白色桌布、粉色纱帘、红酒、西点,还有正中央摆放的那一架钢琴,十分素雅干净。大厅旁边一排房间是休息室,保持着原来的中式格局供来宾短暂休息。黄梨木的桌椅,画着草原八骏图的屏风,正拔着琴弦,声声如诉的歌女。 服务生将有白和慕黎带到东边第三间休息室里,说道“二位可以点个曲喝杯茶,订婚宴会在十分钟之后开始。” 有白丢了一个银元给服务生“沈慕颂公子在哪间休息室?我找他叙叙旧去。” 服务生指着绕过长廊另一边最角落里那间“慕颂少爷今天带了位小姐一起来,在那间房休息呢。”言下之意很明显,这个时间并不适合有白去叙旧。 等服务生走开了,有白撸起袖子就冲过去,慕黎小跑步跟着他,怕他在今天这样的场面闹出些什么大动静出来。有白来不及思考一脚将门踹开了,走到里屋,只见沈慕颂坐在桌子边在吃一串葡萄,而屏风后面有一个纤纤细影正在穿衣服。有白抡起拳头冲向沈慕颂,慕黎拦在他前面冲过去就给了沈慕颂一巴掌,他嘴里的葡萄直飞出来,脸僵着怔在原地。慕黎的手也在发麻,如果他真的欺负了楚歌,她绝不会原谅他。楚歌听到动静急忙拉上衣服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像只小鸟张开手扑到有白怀里。有白紧拥着楚歌,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怀里去,满脸都是悔恨怜爱之色“歌儿不怕,有我呢!” 沈慕颂腾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跳起来的同时从腰边掏出一把手枪抵着慕黎的头“哪里来的疯婆子,我打娘胎里出来还没人这么打过我呢!” 楚歌连忙从有白怀里钻出来,冲上去握住沈慕颂的胳膊“沈少爷,冷静,这就是个误会!” 有白一手扯着慕黎一手扯着楚歌往后一拉,拉到自己身后,让沈慕颂的枪口对着自己“沈慕颂,我宋有白的女人你都敢碰,是打算试试在沣州我宋家到底有多大能耐能不能让你们沈家彻底消失是不是?” 沈慕颂的手明显颤了颤,但想着气势上绝对不能输,只好强撑着“宋家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谁他妈碰了你女人?” 楚歌从有白身后露出半张脸来,看看沈慕颂又看看有白,然后扯着有白的衣袖小声说“有白,这是个误会,我跟沈少爷是个交易,今天我害他撞上了一个包子铺,他让我帮他演一出戏,包子铺的钱就不让我赔,还多给我500块钱报酬,我一眼红就答应了。” 有白和慕黎同时转过脸不能置信地盯着楚歌,有白把她扯到面前来,拧着眉头问“你答应他什么了?” 楚歌知道自己犯了错低着头小声说“今天是安怀璟的订婚宴,他让我演安怀璟的恋人闹一场。安怀璟不想订婚,他会在订婚宴上公开他有恋人这回事,当场拒婚,让他爹丢个大面子以后再也不敢随便给他订婚。” 慕黎微有些诧异,有白扶着额头看着楚歌,看了一会才无奈给她解释其中利害关系“歌儿,你动动脑子,安怀璟的订婚对象是慈恩医院院长的千金,我当初告诉她我爱的人是你让她退了婚,现在你再去告诉她你和她的未婚夫也是恋人,先不说她会不会恨你入骨,你要让宋家、安家和慈恩医院的李家以后都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怎么办?而且你公开露面说你是安怀璟的恋人,要是被我父母知道了越是不会让你进宋家门了!” 有白一席话没有指责只有担心,他认识楚歌的时候已经知道她是个想事情不会转弯的单纯姑娘了,他就是喜欢她单纯的性子,因为从小看着身边的人说话做事总是喜欢转几个弯,想破头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有跟楚歌在一起他才是最轻松的。楚歌被有白一番话说得慌了神,她是看钱多才答应的,想着当一出戏演完就算了,如果知道有这么多后果她是绝对不会答应演这出戏的。沈慕颂把枪收起来,顶着半边还红着的脸“喂喂,如果这出戏不难你觉得我能花这么大代价?你们可不能现在给我打退堂鼓,这订婚宴马上开始了,你们让我再去哪里找个女主角去。” 楚歌又钻到有白身后露出一张不好意思的小脸,鼓着对无辜大眼睛去看沈慕颂“沈少爷,那钱我不要了,这戏我真不能演,刚刚是我一时脑子发热,真是不好意思!” 沈慕颂一脸惊慌,本来就是因为找的那个舞女知道今天场面大吓破了胆不愿意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好遇到了楚歌,现在又不演他怎么跟安大哥交待呢。他一直自诩最讲义气,这次安大哥千交待万交待的事情若是没有办妥他以后还怎么有脸见安大哥呢。沈慕颂又将枪举起来对准楚歌,有白把楚歌的头摁到自己背后去,沈慕颂抓狂道“必须演,要不然你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门!” 楚歌看看有白又看看沈慕颂,满脸都是为难。其实沈慕颂的危胁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即使他们三个大摇大摆从这里走出去他也是铁定不敢开枪的,慕黎的话却如同一声春雷惊得人满目清明“我来代替楚歌。” 沈慕颂转过脸去看慕黎,她一直站在有白身后,除了刚进来那一巴掌,她安静得都让他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此刻这个女人倒是让他有些刮目相看,不管是刚刚那一巴掌还是他拿枪指着她的额头,她表情如常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而且看装扮像是位大家小姐,五官精致、皮肤白嫩得像一碗新鲜的豆腐花,并不比楚歌差。而且她的冷静更适合演这出戏,楚歌的性子,要是上台被吓傻了穿了帮反而是个祸害。沈慕颂将枪收起来,看着慕黎“你也行,那换衣服去吧。” 有白抓着慕黎手臂“不行,慕黎,到时候安家和李家少不了会找你麻烦,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慕黎拍拍有白的手背“放心,我自有分寸。”她又转向沈慕颂“我答应演这出戏有个条件,你得告诉我安怀璟为什么一定要毁这婚?” 沈慕颂抓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做了决定似的抬起头来“也没啥不好意思说的,安大哥的心上人死了,他爹一直想着要给他娶亲,安大哥都不乐意,就想着闹次大的,让他爹以后都不敢再给他娶亲。” “他的心上人?” “就是个爱乐舞厅的舞小姐,叫菀菀的,与安大哥两情相悦,后来安大哥外出办事,被舞厅老板逼着出台为了对得住安大哥结果从舞厅楼上跳下来了。” 慕黎看过这则新闻,但当时只是当作一个并不真实的花边新闻来看。楚歌当时也看见了这则新闻,问道“原来新闻是真的,据说安怀璟伤心欲绝,还一不小心将自家仓库给烧了。” “哪里啊,安大哥以为这事儿是安叔叔干的,故意将一仓库货都给烧了!” 慕黎看沈慕颂表情诚恳不像是说谎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件事,她并不知道安怀璟并没告诉沈慕颂事情真相。慕黎让有白和楚歌去大厅里坐着,她第一次演戏,总是需要捧场的观众,有没有别人并不那么重要,有白和楚歌在已经是对她最大的鼓励了。 沈慕颂准备了一件月白色刺绣闪银织锦的旗袍,也不知是照谁的身材准备的,略有些紧,慕黎穿在身上十分修身,把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得分外清楚。慕黎皮肤很白,穿上这浅色旗袍更显得人剔透莹白,如同水晶杯里雪白的布丁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又不忍心咬上一口。沈慕颂庆幸自己找对了人,肯定能得到安大哥夸奖,满心欢喜的将换好衣服的慕黎带到这房间的后门,打开门外面是一片粉色裹着白纱的帘子,隐约可见大厅里的陈设。这正是大厅里的墙帘,沈慕颂让慕黎站在这里不要动,这里是礼台中央,等出场的时候安怀璟自然会走到这里来,当他叫她的时候她再掀开帘子闪亮登场就好了。其他的台词一句没有,只要站在台上看安怀璟一个人唱完整台戏再离开就好了。沈慕颂怕慕黎反悔,竟将房门给反锁了,将她困在这帘墙里头,除了进入大厅别无出路。 缓缓的钢琴声淙淙流来,似一条温润的小溪在流淌,让慕黎的紧张缓解了一些。已经能感觉人群渐渐填满了大厅,慕黎退后一步紧贴着房间的门,她此刻躲在礼台边上,离主座位很接近,正好能听到坐落在那里的人正在聊天,那声音十分陌生却又像是从她自己的血液里流出来的那般熟悉。 沈世安抱拳道“李院长,久仰久仰!”他转向自己身边“来,慕风、慕雅、慕颂,见过李叔叔!” 沈慕风、沈慕雅、沈慕颂齐声叫道“李叔叔好!” 平常这种场合沈家都是沈慕雅打头阵,一张嘴欢快利落十分能调和气氛,只是今天却闷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沈慕风只好代替她说道“李叔叔,我们沈家和安家从在临阳的时候开始就是至交好友,到了沣州也是互相扶持才有今天,今后李家和安家结为亲家,于我们沈家就不是外人,以后还请常来府叙叙,与我爹喝杯茶!” “那是一定!沈兄好福气,儿女都这般能干!不像我就一个女儿,只好快点找户人家把她给嫁了,找个能干的女婿看能不能帮称我点!” 沈世安笑道“哪里,我是儿子没有一个成气的,女儿倒是能帮上点忙,但是女儿家要那么能干做什么,找起夫家来都特别困难,您说是不是?” “怎么会,那还不是慕雅一句话的事,那沣州城的公子哥都去你沈家门口排队了。慕风、慕雅、慕颂,沈兄好雅致,连取名都这般有才情,跟诗经挂上钩。沈兄正值盛年,可以再生一个小雅凑成四部诗经更完整啊,哈哈哈!” 慕黎竖起耳朵,只听到这李院长一人的笑声,其他人都没搭腔。正觉得气氛应该是尴尬的时候,沈世安笑道“三个才是刚好,要不然名字都不好取!”然后他们又在一片欢笑声中聊到别的话题。 李院长说“听说沣州最近全城戒严,吴成璋在几个城门口加派了近一倍的兵,现在沣州城出去容易进来难,沈兄知不知道这事儿?” 沈世安一脸惊讶“这种事儿沈某还真不清楚,李院长知道内情?” “现在出城了还要进来的必须拿到督军府的通行证,我明天要去一趟广州接一批医疗设备所以找了吴成璋要了一张,稍微听到点风声。城外的大屏山和周围几个小镇是划给张大虎的,张大虎原是山匪,和吴成璋本就是死对头,去年南京政府招降的时候,两人正是打得两败俱伤之时,就一同归顺了南京政府。张大虎怕是缓过神来了,最近动作频频,他又觊觎了沣州好些年,估计吴成璋是防他的,有备无患嘛!” 沈世安点点头,随即笑道“我们是商人,政治斗争跟我们无关,这年头,各家能自扫门前雪就是最大的能耐了,您说是不是?” 李院长附和道“就是,就是。” 慕黎站得太久,腿都有些发麻了,有汗珠从额头里渗出来。沈慕颂的担心是对的,她确实后悔了,这外面的沣州名人她一个都不想见。她想推开房门回去,却是怎么也打不开那门。她想着要不要趁主角没入场偷偷掀开帘逃出去,怕是也没几个人会注意到吧。她刚踏出一只脚,却又极快地缩了回来。因为发现所有的灯光都已聚焦到这里,钢琴的乐声也变了。这次是一首典雅里透着欢愉的婚礼进行曲,这说明她没有退路了。 外面开始有热烈的掌声和抑制不住的赞叹声,看来这位姑娘的美貌不用看也能猜上七八分。那些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迎面而来压抑感让慕黎有些喘不过气,她听见自己的心如同密集的鼓点在跳动。男女主角终于走到舞台上,离自己一步之遥,慕黎努力深呼吸不让别人听到自己的心跳。 安怀璟的声音慕黎有很多年没听过了,跟她记忆里的已经全然不一样,以前她总笑他的声音像女孩儿一像细,现在听起来却是清亮、有力、极富感染力的男人声音。他抢过了主持人的话筒正在说话“谢谢各位贵宾百忙之中来参加我的订婚仪式,夫妻之道贵在以诚相待、相敬如宾。所以仪式开始之前我想向我的未婚妻李念君小姐坦诚一件事情,算是表表我的忠心,念君小姐可否愿意?” 得到了她的许可之后安怀璟不慌不忙走近慕黎站的帘子“念君小姐,虽然我确实尚未娶妻,但是却一直有个红颜知己,奈何家中禀承门当户对之观念,所以直至今日她还是没能进得了我安家的门。念君小姐,您身份尊贵,到我安家自然是最尊贵的正妻,但我安怀璟也不能做个无情无意的小人,所以想着与小姐成婚之后便将我的红颜知己纳为妾室,也算是给她个名份,不知道念君小姐意下如何?” 台下一阵骚动,不知道别人听见没有,慕黎却清楚听见李念君颤抖着嗓子问“安怀璟,你在耍我吗?要耍我也不能在今日,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你要什么我都能答应。”婚姻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事,安怀璟却选择在这么重要的仪式上让她丢尽脸面,对她来说太过残忍。 安怀璟没有理会李念君恳求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念君小姐还下不了决定,我人都带来了,让念君小姐瞧一瞧,她性格温和,以后肯定不会僭越了小姐的。” 安怀璟话音刚落慕黎就看到帘子里伸进来一只手,十分俊秀干净的一只手,慕黎却只是盯着那只手迟迟没有将自己的手送过去。然后就见安怀璟又近了一步,一只手在里面一顿乱抓,却又什么都没有抓到,就在那只手失望地停在半空即将退出去的时候,慕黎鬼使神差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背,他怔了一下反过手来将慕黎的手握在掌心然后掀开帘子一用力将慕黎扯出来。台上灯光特别强烈,慕黎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安怀璟向她走近一步挡住了她头上的灯光,让她慢慢适应之后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一切。 慕黎首先看到的是安怀璟,他穿着洁白的西服,头发向后梳着,两撇如同远山的眉,直而挺的鼻梁,薄而满的嘴唇,与她记忆里的样子有些重叠,只觉仿如隔世。她适应了这强光再去看李念君,隔着她的头纱也能看出她眼睛里的愤怒来。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安怀璟这样对她是赤祼祼的羞辱她。慕黎的表现让安怀璟十分满意,她不仅生得好看而且如他期望的样子,表现的十分淡定,丝毫没有被台下数十双炯炯的眼神给吓回去。沈慕颂看到慕黎如同挂在树尖上的太阳光芒夺目的扫过台下目光或呆滞或愤怒的人群,她的眼光落到他这一桌。她先看了一眼他爹沈世安,眼神淡淡地,又看了一眼他再看了一眼沈慕雅最后停在沈慕风身上,沈慕风本来就在看她这样的眼神重合让他为之一震,然后慕黎快速的将眼光收回看着他身边的安怀璟。 一阵清凉的感觉,因为李念君推倒了台上的香槟塔,晶莹的玻璃碎片和香槟洒得遍地都是。安怀璟将慕黎拉得更接近自己一些,慕黎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感受到他的温度。李念君扯下自己的头纱,原本娇巧可人的面孔此刻有些狰狞“安怀璟,你若不想娶我直说就是,我李念君绝不多言半句,但是你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难堪,我不会原谅你们!” 台下已经开始骚动,安怀璟抱拳道“今日是安怀璟欠了小姐,小姐什么时候想让我还了尽管来找我!”说完安怀璟拉着慕黎在一众惊讶的眼神中往外跑,背后传来了一波接一波的怒吼“抓住他们。” 因为被宋有白阻拦了一下,让安怀璟和慕黎有了短暂逃跑的时间。安怀璟拉着慕黎跑出宴会厅没有选择下楼立即离开而是直接冲向二楼楼梯边的一个小仓库,里面空间不大,堆的都是些陈旧的桌椅,只有最顶上有扇小天窗,此刻有些月光从那里洒下来,洁净如银。安怀璟关紧门拉着慕黎躲进小仓库最里面,听到哗哗的人群踏着木质楼梯往下跑的声音。安怀璟忍不住趁着月光打量身边的慕黎,沈慕颂跟他说找了一个拍街边广告的小妞,长得挺好看的。他并没有见过,她却能面不改色配合得这么默契的演了这出戏,着实让他吃惊。可是看她的气质和神采又很难与她的身份划上等号。等人都走远了,安怀璟从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底下拉出一个藤条编织的箱子,看来他早已做好准备。他打开箱子,里面胡乱丢着几件他的衣服还有一堆钞票。 安怀璟拿出几张钞票递给慕黎“这是你应得的,你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吧。”他说完又拿出几张钞票递给她“以后脑子放亮点儿,这种活可不能再接了。” 慕黎没有反驳从他手里接过那些钱“生意而已,自然是要冒点风险的。”她看着安怀璟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安怀璟邪媚一笑“我已经找好住处了,我估计我爹这次得花大价钱去安抚慈恩医院的院长,一时半儿也顾不上我,我正好再玩几天。等他想起我来的时候估计风声已经过去了。” 慕黎抿抿嘴唇觉得这个话似乎不该问,话语却仍旧轻轻洒出来“听说你是为了个逝世的舞小姐才要拒这婚?可是逝者已矣······”她看到安怀璟皱起的眉停住了自己的话。 安怀璟抬头看着天窗外遥远的月亮“她遇上我是她的不幸。” 安怀璟竟然做了回答让慕黎略有些吃惊,她不想看见他显露出来的哀伤神情,转移话题说“那个李小姐看起来并不好惹!” “好不好惹都已经惹了,没有回头路。” 慕黎也抬头去看那遥不可及的月亮,看不真切,她的声音也跟着有些缥缈“相遇别离都是注定,相遇之后别离之前的时光才是人为。” 安怀璟盯着慕黎“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的生意做完了,看在你刚刚多给的钱份上,我去引开那些人这样你可以快些从这里出去。” 还没安怀璟反应过来慕黎已经拉开那个门跑下楼去。那些人都在临仙楼大门口徘徊着,正找不到方向,见到慕黎从里面跑出来都蜂拥而来,慕黎拔腿就跑,眼看就要被抓住了,一辆自行车横冲直撞过来横在慕黎前面,正是今天转校来的学生张书吟。慕黎跳上自行车,张书吟奋力踩着车冲破人群,扬长而去。 第五章 旅店 一直到一条不知名的巷道里,张书吟气喘吁吁,他脸色苍白,估计再踩个两分钟他肯定会闭着眼睛直接从车上栽下去。这一路的运动量已经超过了他以往一年的运动量,慕黎拍拍他的后背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夜已经很深了,租界内没有人敢在这个点还出来活动,被巡查的人见到搞不好就当成乱党给抓起来。慕黎走近张书吟,借着路灯也可以看出他的毫无血色的脸。 慕黎凑近盯着他看“你莫不是今天下午一直跟我吧?” 张书吟有些慌张嘿嘿笑道“没有,就是凑巧遇上你。”他极力调整呼吸又不敢看她的脸就低着头,看到慕黎的腿正在流血“你,你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院!” 慕黎冷静地拉住了在原地四处打转急着不知道往哪边走的张书吟,他第一天来到沣州对这里的路完全没有认知,他估计就算天亮了他也不一定能从这里走出去。“只是玻璃划了一下,不碍事。这里离学校远今天怕是回不去了,我们先就近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再回去。” 他们走向最近的旅馆,张书吟快一步跑进去,是中式客栈改过来的,而且没有重新装修,有些老旧,不过换上一块新招牌,想必是直接从旭升客栈改成了旭升旅馆,现下流行这个。一个烫着满头卷发妇女正支在前台桌子上,穿一件苏芳色的旗袍,将腰和胸几乎全搁桌上来了,却是支在那里磕西瓜子。张书吟跑过去问了几句她依然保持着那个高难度的姿势。 张书吟折回来找慕黎“我们换一家,这里只有一间房了!” 慕黎站在旅馆门口四下张望了一下,整条巷道里除了这家没有谁家还亮着灯,她对张书吟说“现在出去不安全,一间就一间吧。” 待张书吟开好房间带慕黎上楼时,支在台子上的妇女终于换了个姿势,换另一只手支着,拿斜眼瞥着慕黎,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眼光落在她屁股上。嘴里用沣州话嘟囔着“来开房就开房吧,还装模作样要两间,真是够装啦!” 张书吟不是沣州人,没听明白,便问慕黎“她在说什么?” 慕黎回头淡淡回答“她说生意太好了,两间房都没有,要赶紧扩充一下才装得下多一些人!”慕黎回头看了一眼那妇女与她目光相对,冷漠的神情让那妇女触之一愣,那样好看又冷清的一双眼睛,像是在她眼睛里见到了极北之地的冰天雪地,让人不寒而栗。 张书吟没有丝毫怀疑,他们走到二楼打开房门,屋里还算整洁,房里的家具也很简单,一张桌子一个柜子再加一张床。张书吟先跑到床边将被子里外检查了一下,又嗅了嗅,确定是干净的才放下心来。但很快他想到自己要与她共处一室,心里又莫名有些紧张,脸颊开始微微发烫。他看向她,她正伸手推开窗户,面容镇定没有丝毫羞怯。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很冷漠,即便是刚刚那么多人追赶她,她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惊慌,这样的神态出现在这样一个大家闺秀的身上,不知是好还是坏。 慕黎从柜子里拿了条被子出来铺在地板上,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你身体不能受凉,地上湿气太重,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张书吟一屁股坐到慕黎刚铺开的被子上“我是爷们儿,让姑娘睡地上自己睡床上没有这个理儿!” 慕黎看她倔强的小眼神不想跟他争“那好吧,你再垫一床被子。” 慕黎靠着床檐坐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盯着那个打开的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神情呆呆的一动不动。张书吟躺在地上盯着她,他对这个女人充满好奇。他接受过心理学培训,专家说喜欢做她这个姿势的人表示极度缺乏安全感,总是拒人千里之外,不是真的冷漠,有可能是被自己最亲密的人伤害过,所以拒绝一切靠近,离她近一点都会让她觉得危险。和这样的人接触并不难,只需要多一些些耐心。不要用太过的热情惊扰了她,她不需要一杯滚烫的开水,而是一杯温水缓缓的将温度送给她。这样的人一旦向你敞开了她的心,便是再也赶不出去的了。张书吟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成为她的朋友,一点点改变她这冷漠的样子,再困难他都不怕,他就喜欢挑战性的东西。 张书吟小心问道“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你是学医的吗?” 她转过脸来,眼睛里像是带了月亮的薄晖“对你来说这个重要吗?” “重要呀,要不然我以后怎么找你?” 慕黎顿了顿回答“我叫岑慕黎,我不学医,是学经济的,已经毕业了。” 然后张书吟问什么问题慕黎都不再吱声,她仍旧看着窗外,他就不问了,一直看着她的侧脸,好似在比赛谁更有耐心些。张书吟累极了,慢慢的上下眼皮在打架,打着打着就粘在一块儿了。慕黎这才回过头来看他,确定他已经睡着了然后和衣躺在床上靠着。待到第二天早上张书吟睁开眼睛,慕黎早已不知去向。她问到了她了名字,好像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找到她。张书吟瞬间又觉得自己十分颓败。 慕黎刚踏进家门看见岑文修已经坐在客厅里喝茶看报,看到慕黎立即换上一张诡异的笑脸,从报纸上方露出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岑慕黎,很不够意思哦,这么大的新闻让我从报纸上才知道。一夜不归,是不是和你的情郞度春宵去了,来说说嘛,我又不会反对!” 看来是她跟安怀璟的事情见了报了,这很正常估计今天全沣州的人都会知道,不管是咖啡厅里喝咖啡的,发廊里洗头的,路边摊上吃面的都会谈论这件事。慕黎不搭理他让他一个人自娱自乐,正要上楼电话响起来,慕黎走过去接电话,是有白打来的。 有白声音急切“慕黎,你回家了就好,我昨天应该拼命拦着你的,你一向不怒不争,不该趟这个浑水!” “这是我的决定,你不用自责。院子里的人看了报纸了吗?”当初去找戏班主买院子的时候慕黎和有白说自己是外地来沣州求学的穷学生,磨了半天嘴皮最后才给出个八千块的价钱来,要是看了这报纸,肯定得坐地起价。 “唉,我已经一大早把所有卖报的都赶走了还是拦不住,他说我们今天不拿出八千块来,明天就得一万块才卖。要不是附近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真想把他院子给拆了。”有白停顿了一会儿“我准备晚上溜回家一趟,明的不行只能来暗的!” “有白,你不用回家,我想办法在今天之内凑到八千块钱!” 慕黎挂了电话上了二楼直接走到书房,书房里除了书就是岑文修丢得乱七八糟的手稿,她走到那个玻璃门的书柜面前,打开下面的柜子,里面有一个长方形楠木雕花的木盒子,慕黎将木盒子取出来,又踮着脚尖在书柜最上层的史记下面摸出钥匙,木盒里面是一个细长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用松玉绦绳系着的卷轴。 岑文修见慕黎不理她跟着她上了二楼,却见到她在翻那幅画儿“慕黎,你干什么呢?” “我打算把这幅画卖了。” “不,不,不!”岑文修急忙跑过来夺慕黎手里的画儿“你缺钱找我呀,卖这幅画儿做什么?” 慕黎瞪大眼睛盯着岑文修“我是缺钱,八千块,你有那么多钱给我吗?” 岑文修抢画儿的手略松了松,他在德里克学院里教国画,学生本就不多,他的工资管着家里吃喝和芳姨的工资已经勉强,如果他再买些礼物去送那些少妇太太们,或是在家里开个舞会立即就入不敷出了。岑家以前许还算大户人家,在岑文修的手里日渐衰败,早已不复当日风采。 “那也不能卖这画儿,也值不了多少钱。” “当赝品卖当然不值钱,所以我打算当真迹卖。” 岑文修看着慕黎,往事一幅幅浮现出来。他从年轻时候便自诩自己有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花起钱来如流水一般。人又骄傲得很,他的画宁愿送人也是决计不会卖的。直到慕黎的母亲病重,他急需要钱给她做手术,他第一次拉下脸来找人借钱根本没有理他,一部分人认为他并不会缺钱,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借了钱肯定还不起。他们家以前有一幅画儿,黄公望的《丹崖玉树图》,他从小就临摹过那幅画儿,每次都不得要领,后来举家从北平迁到沣州时遇上劫匪失掉了那幅画儿。当时慕黎母亲病重,他没有办法可想,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靠记忆画出了这幅《丹崖玉树图》,准备当真迹将它卖了给慕黎她娘做手术。结果慕黎她娘并没有等到手术便撒手人寰,这幅画儿他便又珍藏起来。慕黎想这画也放了这些年,肯定比之前更不容易让人认出来。 岑文修看着慕黎的脸,慕黎不喜多话,心思却极为澄明细致,做事也向来勇敢,他并不为她担心,他唯一担心的便是她太执着,执着于过去,执着于伤痛,执着于她不该担起的责任。他这辈子对她唯一的期许便是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快快乐乐的生活,这世上的烦事太多,根本计较不过来。岑文修在心里长叹一声,松开了手露出一张笑脸来“你可以去聚珍斋卖,许能卖个好价钱,还能分给我一点儿!” 慕黎将锦盒收起来放进木盒里抱起木盒往外走,到书房门口又回过身来“岑文修,你不是说有办法帮有白和楚歌吗?是什么办法?” “我还正在想呢,你让他们明天晚上来家里玩儿,那时我许就想出来了!” 慕黎翻翻白眼“你不要叫太多人了,难得给你收拾,还有不要喝太多酒了,不然胃痛的时候我可不会管你。” 岑文修扬扬手“知道了,快走吧。” 第六章 卖画 慕黎拿着画先去了东兴街的戏园子,戏园子里的人看慕黎的眼神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平添了许多种情绪。不论是褒是贬,慕黎只当没有看见。有白和楚歌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上午都没敢出门。慕黎将自己的计划说给有白和楚歌听,楚歌觉得不错,有白却有些顾虑,一般的小铺子怕是不敢买这幅画儿,最好的选择是聚珍斋,可是聚珍斋纵横古玩界这么些年没收过假货,这要被他们认出来是赝品,被人赶出来是小事,被人打断一手一脚也不是没可能。 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有白陪慕黎一起去,这样就算被看出来画是假的,也会看宋有白的面子不至于断手断脚。楚歌嫌太阳大不愿出门,临出门前有白再三交待让她别出去,免得撞见了宋家的人。 慕黎和有白坐在聚珍斋专门接待贵客的木兰厅里喝着一百块钱一两的碧螺春。果然是捣弄宝贝的,待客用的盖碗都是数一数二的珍品,景德镇以前的官窑里一年才烧一批的青花瓷碗。有白看了一下四周简洁的布置,正上方墙面上挂着一幅木兰图,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是妙笔生辉馨香满芳。厅门口一侧摆放的一盆春兰玉梅绿意盎然,平淡着添了生气,让人觉得这聚珍斋的老板还真是个有雅趣的人。 有白顾自跟慕黎聊自己的道听途说“听说聚珍斋的沈家祖先是个盗墓起家的,有一套全玉的盔甲,是沈家的传家宝贝。只是这沈家从临阳搬过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车队,没人见过有这个宝贝,所有人都说那不过是个传闻,并不可信。” 慕黎眼神闪烁了一下,只顾喝茶,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聚珍斋的主人来了,来的不是沈世安,却是他女儿沈慕雅。沈慕雅看到慕黎微皱了一下眉,想必今天谁看到她都会是这样一股眼神,因为昨天她还眼睁睁看着她搅了安怀璟的订婚宴。真是奇怪,虽然她从头至尾一句话没有说过,所有人都还是会觉得是她搅了订婚宴和安怀璟并没有什么关系。 沈慕雅穿着一件西式的白衬衣,左右领口各有两条拇指宽的黑色缎带,在第一颗纽扣那里织成蝴蝶结。下半身是背带式的阔腿长裤,干练中不失优雅。她微微一笑走过来在慕黎对面坐下,一招手,下人递上一杯茶然后将屋门口站着的两个下人一齐带了出去,举手投足间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大将之风。 “怒在下冒昧,岑小姐为什么要卖这幅画儿?” 她说话直接不拐弯抹角,且这么快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了,看来做事极是雷厉风行的。有白抢先一步答道“我愿意卖,你愿意买就行,难道聚珍斋收的每一件东西都还要究其原因?” 沈慕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笑“这画儿是岑小姐的,宋少爷急着回答做什么?而且岑小姐昨天才跟着安少爷大闹临仙楼现在名动沣州,今儿个怎么又是宋少爷护着来卖画儿,真是交友广泛,知已良多!” 有白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慕黎拉住他,语气淡漠如常“这屋里怪闷的,有白,要不你去外面站站吧。其实沈小姐这是一种试探,跟这画儿是真是假多少有些关联,所以才希望听到我的答案。” 沈慕雅这才直视慕黎的眼睛,对她有些另眼相看。如果昨天晚上那一瞥让她想到她接下来的遭遇对她有一些怜悯的话,现在这些怜悯通通变成了敬佩。这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这样的人哪里会需要别人怜悯,不管接下来会有怎样接踵而至的麻烦,想必她都能应付得了,她甚至生出一些想看戏的念头来。 有白看到慕黎的轻松神情点点头“我去门外透口气,你有事儿就叫我!” 等有白出去了,慕黎将锦盒置于桌子上“我卖画自然是需要用钱,你大可请聚珍斋最有经验的人来鉴定。” 沈慕雅坐得放松了一些“其实我就想知道安怀璟昨天偷了安叔叔的私印从银行取了那么多钱,应该够你们两个人几年的生活所用,你为什么要来卖这幅画儿,而且是来我们沈家,不怕我通风报信让安家的人将你抓起来?” 慕黎表情依旧漠然,彷佛事间所有事都不能让她提起兴趣,她的每一句话不管重要与否都像说得事不关已一般“我来聚珍斋是因为这幅画儿只有聚珍斋才敢收,而且我昨天陪安少爷演那出戏不过拿了他800块,我和安少爷说的话还没有我跟沈小姐说过的话多,你说他拿了家里多少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沈慕雅掩嘴轻笑,露出女人的娇俏来“果然和我想的一样,看你还算诚实的份上,我让我爹来看看这幅画儿。” 不一会儿沈世安便抱着一只波斯猫信步走进木兰厅里来,前一日只瞧了一眼并不清楚,现在看起来,还是老了,两鬓间全是白发。眉宇的凌厉气势似乎随着年龄的递增还减少了一些,进门的时候侧头在跟慕雅说话,眼睛里全是父亲的慈爱。慕黎心想,怎么会有人斗得过时间呢,任何人的爱恨情仇在时间这里不过都是一出戏,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的一幕而已。 沈世安只是看了慕黎一眼,便将手里的猫交给一同进来的沈慕雅,他拿起锦盒里的画轴走到一旁的书桌边,许是平时就为赏画儿用,桌上什么东西也没放。那幅画在他手里展开来,那灵山碧树幽居云烟都在他手里展开来,仿佛带起了那山间的薄薄清雾。他拿着放大镜在题款处仔仔细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再挑了两个棵树仔细瞧了一下,慕黎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手心已经一层薄汗。 沈世安收起放大镜直起身来,将画轴重新卷起放进锦盒里。在慕黎右手边坐下来,再吩咐沈慕雅“给我倒杯茶来。” 慕雅应了一声抱着猫出去了,沈世安这才转过脸看慕黎,眼神有些复杂,不知用意。 慕黎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抢先问道“沈老爷博学多才,不知道对我这幅画可有兴趣?” 他没有对画有过多点评只是问“岑小姐这幅画儿想卖多少钱?” 慕黎缓声道“一万块” 沈世安点头道“价格还算公道,我给你一万块你帮我办件事儿,事成之后我把这幅画还你给,怎么样?” 慕黎看着沈世安的眼睛,那眼睛如同深色的大海,是看过无数波涛之后的云淡风清,慕黎略带惊讶之后恢复平静“我今天来就是卖画儿,沈老爷买我就卖,并不想谈其他交易。” “你都不听听我找你什么事情就一口回绝了我,说不定是你正好想做的一件事呢?” “我并不认为沈老爷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沈世安没有生气,仍旧和颜悦色道“眼下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给你使绊子,又有多少人等着看你濒临绝境好看困兽之斗,你如果有后盾,麻烦就会少一些,我是在给你一线生机!” 慕黎顿了顿,手心抓紧了衣襟,面上仍是平平淡淡“多谢沈老爷一心为慕黎着想,只是我认为这生机还是自己挣的会比较安全,别人给得了你生机自然也能将这生机收回去,沈老爷觉得呢?” 沈慕雅正好进来看到慕黎和沈世安在对峙,以为是在价格上没谈拢,大跨了几步走进来“就算这幅画儿是真品,现在这世道也值不了多少钱,最多一万。” 沈世安又看了一眼慕黎,收回目光接过沈慕雅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慕雅,在帐上给岑小姐支一万块现钞。” 沈慕雅有些惊讶,她是本着生意人的角度开了这个价,居然就这么成交了。可是看她爹的样子却是掩不住的失望,直觉告诉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慕黎和有白刚出聚珍斋,迎面遇上沈慕风和他的妻子叶琪还有她的女儿。沈慕风看到慕黎停下脚步,发怔似地盯着她看。慕黎微微颔首往他身边走过,直到他女儿在扯他的手“爹,你怎么不走了,在想什么呢?”他回过神来将他女儿抱起来“爹在想青青的生日快到了,今年送什么生日礼物给青青呀!” 慕黎听到青青两个字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步子也有些不明就理的慌乱,有白抬手探了探慕黎的额头“慕黎,你不舒服吗?” 慕黎朝有白露出一丝笑脸“刚刚绷得太紧了,现在还有些心慌。” 有白一脸的佩服“都说沈家只有沈慕雅得了沈世安真传,眼睛毒辣心思缜密,没想到你一个人居然把沈家父女这两个人精都给糊弄了,连我都自愧不如!” 慕黎深吸一口气“运气好罢了。” 第七章 似是故人 有白在路上买了楚歌最爱吃的三鲜包子,兴高采烈跑进院子里找楚歌,准备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却里里外外都没见到楚歌的人。慕黎正想找戏班主谈买园子的事情,走到后院他们的住处来,却见原来住的那些人的房间门都大开着,里面的东西也一应收走了,却看得出来走得很匆忙,房里还有被踢倒的凳子和掉落在地上的妆粉盒。 有白冲过来又找了一圈,心下惶然,十分懊恼,每次他离开楚歌都能出事,他发誓,等这次找到她了绝对不能轻易放着她一个人。 “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赶走了,不是宋家就是安家了,安家的目标是你不会抓走楚歌,肯定是我家里人干的,我这就回家要人去。” 慕黎拉住有白“你冷静些,你这么大摇大摆去你家要人他们会给吗?” 有白抓了抓脑袋“大不了就先向我娘服软,把楚歌救出来再想办法逃走,我怕楚歌会吃苦头。” 慕黎把刚卖了画儿的钱拿出一千块交给有白“你家肯定是你最熟悉,你仔细想一下你娘最有可能将楚歌关在哪里,你花些钱找几个人走后门救人,我打着你的名号走正门去要人吸引你娘的注意力。” 有白是关心则乱,此刻望着慕黎眼里全是感激,不禁感叹道“我终于知道以楚歌爱闯祸的性子为什么能安稳长大,都是因为有你在她身边,我能认识楚歌最感谢的应该是你,慕黎。” 慕黎露出云淡风清的一丝笑脸“等人救出来再谢我不迟!” 宋家的花园可以摆下整条东兴街卖东西的铺子,绿茵的草坪上面全是剪裁得规整的绿树中间夹种一株石榴花,绿叶红花相得益彰。花园里建了一座遮阳的亭子,有平常人家的堂屋那么大,白色的大理石屋顶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萝,零星开着一些紫色的小花。亭子旁边有一条河,蜿蜒环绕整座花园,碧清的河水里时不时能看到几尾畅快自由的锦鲤。要横跨偌大的花园才可以看到宋家的豪华别墅,听说宋家开舞会的时候他们家大厅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个人,他们家的客房有整整三十间,他们家客房的洗手间有一间铺面那么大。这些都是传说都是没有进过宋家的人以讹传讹的,慕黎这次终于有机会可以纠正他们,明明只能同时容下两百人,顶多二十间客房嘛。 宋夫人原本好好的计划让慕黎全给打乱了,她提前邀请了刚刚被毁了订婚宴的李念君来宋家吃饭。一来是向李家示好的意思,表明他们宋家是真心想与李家交好,并不在意李念君被毁婚这件事。另一方面是觉得让有白和楚歌尽快分开的办法就是再给他介绍一个貌美的女人。本想着等有白跑回来的要人的时候正好可以跟李小姐见上一面,再吃上一顿饭,或许这桩亲事许还有点眉目。而且楚歌在她手里,这有白自然是言听计从的。没料到来登门拜访要楚歌的人是岑慕黎,见到人才发现,这岑慕黎居然是昨天跟着安怀璟闹了订婚宴的人。李念君今天没有昨天的愤怒看起来特别清秀可人,只是在见到沈慕黎时原本的清秀可人都被掩进冷若冰霜里面。宋夫人的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故意请了岑慕黎来羞辱李念君,所以她必须表现出对岑慕黎的羞辱来才能消除李念君的疑心。 慕黎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客厅,没有人请慕黎进去也没有请她坐,慕黎只好站在门口颔首了一下道明来意“慕黎不是故意叨扰宋夫人,只是慕黎的朋友楚歌无故失踪,故来问一下宋夫人可知她的去向?” 宋夫人一身湖蓝色撒花旗袍,脖子上,手腕上,耳朵配着整套的珍珠饰品,十分雍容高贵,宋夫人手上端着一杯法式红茶“人不见了去警局就好,你当宋家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来质问!” 慕黎不紧不慢道“慕黎当然知道,宋家三代是将门之后,现在的宋先生是沣州商会主席,为人光明磊落是出了名的,只是楚歌失踪前留了一条手绢给我,在手绢上写了一个宋字,所以才敢冒昧来问个究竟。” 李念君坐不住了抢白道“一个宋字就能认为是宋家,还兴誓旦旦跑来要人!可能她指的是一条路,一个铺名,或者一本书,岑小姐不如先调查清楚,有真凭实据了再来要人吧。” 宋夫人在里面冷冷吐出两个字“送客” 本来还想给有白多拖延一些时间,因为李念君的出现让宋夫人根本不想与慕黎说话,慕黎必须另想办法拖延时间,现在唯一办法就是激怒李念君,或许还能争取些时间。慕黎对李念君微微一笑“李小姐如果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气,慕黎给小姐道歉,毕竟······”重重一个耳光打断了慕黎的话,连宋夫人都有些蹙眉,这李念君好歹是她选中的大家闺秀,竟当着她的面动手打人总是不成样子。 李念君的眼睛都被怒火灼红了“你这是在用胜利者的姿态向我挑衅吗?那就让我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慕黎没有退反而向李念君进了一步,带着一些嘲笑“李小姐这是恼羞成怒了吗?难怪安少爷看不上你呢。” 慕黎的声音极轻,轻得只有李念君听得清,却字字犹如利刃划过李念君的脸。慕黎离她太近,她厌恶的推了慕黎一把,慕黎本就站在楼梯口,这一推竟让她失重直接从楼梯口滚了下去。李念君有些懵了,她并没有用那么大力竟能将她整个人推下去。连宋夫人都有些不忍了,现在全沣州都知道她是安怀璟的人,她可不想跟安家结什么仇。宋夫人急忙出来查看,只见慕黎躺在一楼地上,紧闭着眼睛,额头上磕破了鲜血流出来染红了半边额头,看起来十分严重。 慕黎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并没有晕厥,因为她早有准备用手护住了一下所以并未伤到要害,只是故意装做晕倒借以拖延时间。她听见宋夫人带着人急忙下楼的声音,宋夫人下了楼又不敢凑近看她,声音有些许慌“念君,要惩治这种女人有很多种办法,你这种是下下之策。现在全沣州都知道她是安家的人,你下手这么重,传出去不更是毁自己名声吗?管家,你赶紧找个车将她送到医院去,别死在了家里,多晦气。” 李念君拉着宋夫人低声道“夫人,事已至此,用宋府的车送她去医院不是告诉所有人她是在宋府出的事吗,如果她没死还好,要是死了对宋老爷商会主席的名誉更是有影响,您也知道现在全sh的人都认得她。” 宋夫人一想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有些没有底气“那你说怎么办?” “找两个人外面雇个车将她放到偏一些的小诊所,留下些钱就算了,能不能活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您也算是尽了心了,您觉得呢?” 宋夫人还有些疑虑“会不会太······” 她们俩离慕黎不远,慕黎微微一动刚刚磕到牙嘴里含的一口血朝着她们俩吐出来,全吐到她们俩裙子上,吓得她们俩跟见鬼似的一阵尖叫,连连退了好几步。 慕黎擦擦嘴从地上勉强站起来,气若游丝“宋夫人,不劳您费心,我可以自己走出去。” 宋夫人仍旧惊魂未定看着她“我可以赔偿你医药费,但你若是在外面乱说话,后果······” 慕黎一手撑在楼梯扶栏上,答道“夫人放心,宋家和李家都是沣州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慕黎当知得罪不起,出了这个门自然是三缄其口,不敢多说一句。只是楚歌······” 宋夫人皱着眉头盯着染上慕黎血迹的那一块地毯,不耐烦道“让有白自己来找我要人。” 然后宋夫人就让管家拿了一叠钱给慕黎,慕黎也不推迟接下了。宋家管家带着一堆人像送瘟神一般将慕黎送出了宋家大门,宋夫人站在窗边观望慕黎缓缓离开的背影,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家花园太大了不是件好事,她看到慕黎走几步又停下歇一歇的时候就揪紧了自己的衣袖,生怕她会突然倒下死在了宋家的花园里。 慕黎在宋家大门旁边的香樟树后面站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里面乱起来,汽车一辆辆开出来,知道有白肯定得了手才擦了把额头摇摇晃晃走上大街。虽说是看到宋家的楼梯还算平缓自己故意的,好歹是从二楼楼梯上摔了下来,估摸着明天起床全身都该淤青了。街上很热闹,商贩都在大声招揽生意,并没有人注意到慕黎。她其实挺喜欢这种淹没在人群里的感觉,没有人在意你从哪里来,有什么样的家世背景,所有人去去留留皆是过客匆匆。可是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这种平凡,都想要引人注目,他们总是要经历了之后才明白,站得高摔得重,越是引人注目越是得小心翼翼,因为你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如夜狼一样在暗处盯着你,也不知道你的哪一句话哪一个微小的细节就会成为你摔下来的缘由。慕黎是深知这个道理的,所以她一向习惯将自己隐在人群里头,可惜一时意气终是让自己站得这样引人注目,所以她只能选择且行且战。 慕黎一向不信鬼神玄学,此刻却深觉自己今天出门前肯应该看看黄历,肯定写的是诸事不宜,要不然怎么能让她的危难一波接着一波向她袭来。一匹驰骋的俊马不知道怎么竟跑到这街上来,马上的人一边大叫着让开,压根没有要减速的意思。因为他身后跟的可是两辆小汽车,如果他稍有减速可能就得连人带马给撞翻了。那匹马向着慕黎的方向冲过来,路上行人慌忙避让,唯有慕黎站定不动。慕黎本就因为摔伤了行动有些迟缓,又因为看见马上的人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马上的人紧急拉住缰绳掉转方向,那马嘶鸣着扬起前蹄,他怕马踢到她一伸手将她捞到马上来,发现原来正是昨日陪着自己演戏的女人。 安怀璟一手搂着慕黎一手策马,马速明显慢了一些,眼看就要被汽车给追上了,安怀璟不停摇晃怀里的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我要去码头,不能带着你!” 慕黎扶着被马颠得越发晕沉的脑袋“你要离开沣州?” “这不关你事,我先甩掉后面的尾巴我再找地方放下你!” 慕黎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顾自问“你打算去哪里?” 安怀璟声音有些无奈“只怪我没生出一双翅膀哪里都去不了!” 慕黎被马颠得更晕了,天旋地转的,她觉得眼前的安怀璟离她特别遥远,遥远得就像她触不可及的梦,她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摸,害怕他会如一阵雾气一碰就散了。慕黎闭上眼睛,如同呓语“我头晕,你慢点跑,璟哥哥!” 这声璟哥哥惊得安怀璟心头如雷击一般放弃了逃跑,他拉动缰绳让马慢慢停下来,再去看怀里的人,她已经晕过去了。他勒紧缰绳让马缓步停下,将她从马上抱下来轻放在地上,检查她额头上的伤,再去看她的手臂,全是瘀痕。安怀璟不知道刚刚那声微不可闻的璟哥哥是不是幻觉,但是这世上除了一个人他没有再允许别人这么叫过他。 安福祥带着人从车上下来将安怀璟围了起来,安怀璟头也没抬“祥叔,你把她带回去放在我房间,找个大夫帮她看看,我去趟码头马上就回家,如果你不信可以找几个人跟着我去!” 安福祥垂手而立“少爷,你现在并没有选择。” 安怀璟抬起头“祥叔,算我求你!” 安福祥有些惊讶,这小少爷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他爹斗智斗勇做对了这么些年,虽然屡战屡败从未服过软,何曾跟别人说过求这个字。他看向他怀里紧闭着双眼的女人,微微眯起了眼睛“少爷,不是我不相信你,你要送走的人已经在码头当成乱党全部被击毙了,你已经不用赶过去了!” 安怀璟不能置信僵在原地“什么?” 安福祥有些心疼的盯着安怀璟“少爷,如果你想知道事情的经过还是回去问老爷吧,他让我一定要拦下你。” 第八章 若即若离 慕黎醒来时已临近黄昏,夕阳投射出一道惨淡的金色光线从窗户玻璃洒进房间,让窗户上挂的薄香色纱帘如同一层薄雾笼在房间里。慕黎环顾四周,十分陌生的西式装潢,床正对的墙上有一幅画儿,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彩色的蜡笔涂满了一页纸看不出来画的是什么,却被人用心的装裱起来挂在那样显眼的位置。慕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包扎过了,身上脏污的衣服也被换了,换上了丝质的樱红色睡裙,露出来的手腕上红一片紫一片。屋里没有点灯,她不经意略过,发现地板上有一团黑影,她抬头去看,看到一个比夕阳更为悲凄的背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面朝着窗户坐着,同样看着那扇窗外的夕阳,一动不动的。 慕黎轻手轻脚从床上起身,打着赤脚走近他,看到他的眼睛有着死灰一般的绝望。他看到她朝她走过来,眼睛微微恢复一些神采,他往椅子一边挪了挪示意她坐在他身边,那椅子很大,她坐上去还有多余的空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总爱跟他同坐一把椅子。 安怀璟有好多话想问她,盯了她半晌开口却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平静回答“岑慕黎” 他点点头重新转过去盯着窗户,再让人绝望的事情如果有了人分担,总归能让人好受些。相偎坐了一会儿,安怀璟才开口说“慕黎,我做了一件错事,大错特错而且不可弥补。”接下来安怀璟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毫无保留都告诉了慕黎,并不只是把她当做倾诉的对象而是对她有发自心底的信任。他并不是一时意气要逃婚,那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上个月的转校生中,有几个北平来德里克求学的学生,他们在学校散发手写的告示要把国民政府跟洋人干的那些丧权辱国的勾当诏告天下,他们有一帮人从北平出发,前往各个城市,其中三个人来了沣州。那几天学生群情激奋,计划着要在沣州游行抗议要求政府给个说法。游行前夕吴成璋得到消息,派了警察局的人进入学校要抓他们,当时有一大批学生手拉手拦住了警察帮助他们逃走。安怀璟那天无意经过学校载了他们一程,并帮助他们躲了起来。当时警局有人看见了安怀璟的车经过所以跑到安家来要人,安怀璟当然没有承认,警察因为没有证据不敢拿安怀璟怎么样但是却派了人盯着他。那三个学生继续留在沣州早晚会让警局的人翻出来,安怀璟绞尽脑汁想尽快送走他们。他想要找安旭尧爹商量,但他从不向他爹服软,不知道怎么开口。安旭尧却主动找到了他,跟他说,如果警察局再盯着安家不放,安家的生意也会受到影响,安旭尧的条件是,安怀璟答应娶李念君,他就答应帮他送那三个学生离开沣州。 安怀璟并不相信他爹,因为十多年前他也这么求过他爹,求她爹救救青芽妹妹,他爹也说一定会救的,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出手相助。所以他先答应了他爹,又一边准备着自己的计划。他订婚当天沣州有名望的人基本上都会在临仙楼,保护沣州贵族是沣州警察局最重要的事情,当天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会在临仙楼,而且他逃走后李家和安家都在找他,沣州街头肯定不得安宁,也会分散警局的人手。他再找些人制造些混乱,警局基本上没有人会注意到那三个学生的行踪。那三个学生他让他们伪装成采办,他偷了安旭尧的私印从银行取走了一万块钱,买了一船货物让他们运走,如果当天他们成功逃脱就会在码头的牌坊柱子上画一张笑脸,如果没有看到那张笑脸就说明他们被抓了,安怀璟就得再想办法救他们。 安怀璟的计划看似合情合理,可他并不清楚现在出入沣州必须有吴成璋的通行证,而那三个学生连营救的机会都没有给他就直接被枪毙了。安怀璟回到家放下慕黎去找他爹,他爹告诉他说,如果他不逃婚,第二天他会让那三个学生伪装成慈恩医院的人陪同李念君和慈恩医院的院长一同去广州接受一批医疗器械的捐赠,到时候不但不会有人阻拦还会有警局的人护送他们去广州。可是安怀璟的却没有选择相信他,安旭尧要祥叔拼了命的拦住他,也是为了保护他。那三个学生刚出现在码头就被人逮住了因为负隅顽抗而被当场击毙。如果安怀璟赶去码头只能看到他们被吊在牌坊上的尸体,说不定还会给自己和安家惹一身麻烦。 安怀璟对自己失望透顶,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想要保护一些人,上一次他相信他爹所以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他爹在他心里是无所不能的,结果让他对他爹失望了。这一次他没有相信他爹,自负自己的计划已经万无一失,结果他对自己失望了。他一向相信人定胜天,而现在他不确信了,人似乎太过懦弱渺小,连近在眼前的敌人都战胜不了何况是天呢。 慕黎两只手握着安怀璟捏成拳的左手“人本来就是很渺小的,像一群蝼蚁一样,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吗?那三个学生在做的事情不就是想让全中国的蝼蚁们都团结起来吗,不管他们是生是死他们都曾为这个国家的团结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他们并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你又怎么能让自己沉溺在伤心之中而忘记了自己还能做的更多。” 安怀璟红着眼眶情绪有些激动“可是那是三条命呀,正是风华正茂年纪轻轻的三条性命呀,他们怎么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夺走他们的生命!你说他们死在自己同胞手里的时候是做何感想!” 慕黎更加握紧他的手,热烈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璟哥哥,你要冷静,你看外面天已经黑了,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黑暗里的人们看不清自己的同胞,可是黎明总是会来的是不是?天一定会亮的是不是?” 安怀璟看着慕黎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是啊,黎明总是会来的,就像失去了这么多年的她不是又回来了吗。安怀璟正想问她,你是不是当年的青芽妹妹。楼下的嘈杂声音却提醒着他,现在并不是相认的好时机。 楼下有警察局的人正在吵闹,说是来找安怀璟问话的,安福祥正在下面阻拦。安怀璟朝慕黎微微一笑“慕黎,你愿意再陪我演一场戏吗?” 房门被一脚踢开,满室馨香,迷情的暖光下安怀璟正搂着慕黎在床上酣睡,而且衣衫不整。听到动静安怀璟睁开眼睛先抓起被子将慕黎裹得只留下半张脸在外边,自己光着上半身看着来人“刘副局长,几天不见是不是想我想得紧呀,连门都等不及敲了。” 刘常兴满脸堆着假意的笑“实在不好意思搅了安少爷雅兴,只是今天在码头抓到的三个乱党那里缴了一船的棉布、肥皂还有一些大米、水果,恰巧几家存货较多的店子附近都有人见到了安公子的身影,所以想问问安公子是不是去买了这些东西?” 安怀璟沉思了一下“啊,是去了。”眼看刘常兴脸色起了变化又补充道“买了一块棉布,两块肥皂,五斤大米,两斤葡萄,不知道我犯了哪条法律了?” 刘常兴眯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安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需要亲自去采办这些东西吗?” 安怀璟长叹一口气,满脸哀怨“刘副局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昨天逃婚了,要不是我爹看在我是安家独子的份上今天原谅了我让我们回来,我还真打算跟着我家小媳妇过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呢!” 刘常兴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却仍旧和颜悦色问“原来如此,听银行的人说安少爷昨天一早就去了那里取钱,在安氏的户头取了足足一万块现钞,准备跟着小情人远走高飞,现在既然回来了,这钱想必也没花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带回来了?” 慕黎在被子里伸手在安怀璟腰上掐了一把疼得他嘴里本来想说的话都变成了一声“唉哟!” 慕黎颤抖着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指着桌上自己的手袋“钱都在这儿呢,长官们想要的话尽管拿去买酒喝!” 一个警员走过去查看,果然袋子里整整齐齐一摞钞票,刘常兴碰了一鼻子灰,说话的声儿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姑娘说笑了,这钱既然在当然是属于安少爷的,我们不过依法办事,打扰了!” 等他们走远了,安怀璟笑着摸着慕黎的头“演技不错!” 慕黎眼角含笑看着他“你也不错,要是没有那声唉哟就更好了!” 安怀璟和慕黎相视而笑,时光像是倒回去了许多年前,他们都在临阳,在安家的书房里站在同一张椅子上,画着同一副画儿,小怀璟负责涂绿色和蓝色,小青芽负责涂红色和黄色,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将一整张纸都涂成了彩色的。 小怀璟问“芽儿,你这画的是什么呢?” 小青芽笑得眉眼弯弯“璟哥哥,这是天上挂满了彩虹的样子呀!” 刘常兴走出安家大门啐了一口怒骂道“安旭尧这只老狐狸,这么大动静他愣是没出现,对他这个儿子还真是不管不顾了!” 他身边的小卒子平常马屁拍惯了,顺着他的话说道“刘局英明,听说这安怀璟和安旭尧关系从小就不好,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在沣州城也闹了不少笑话。我看要想弄垮安氏还是得从安旭尧身上着手,动其根本。” 刘常兴一巴掌拍过来,拍得他眼冒金星“妇人之见,虎毒不食子,何况安旭尧只有这一个独生子,他表面上越是不管不顾心里越是在乎,对付安旭尧这种老狐狸可比对付安怀璟难多了。不过即使他是一条毒蛇,只要我们找到他的软肋七寸之处,就不愁打不死他!” 慕黎和安怀璟相拥而眠一整夜,准确点说是安怀璟拥着慕黎,慕黎身上有伤,他让她枕着他的胳膊睡,背上会舒服一些。他不敢乱动怕弄醒了她,整边身子都已经僵硬麻木,却又在心满意足中睡得深沉。不关乎爱情是否在失而复得中茁壮,单单失而复得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们这一晚睡得十分安然。那种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躺在夏夜星空下的草地上,感受清风拂过草尖,草尖抚过皮肤,自由自在无忧无怖。 慕黎从安睡中睁开眼睛,天色已大亮,从薄香的窗纱里照进来掩掉刺眼只剩温和。慕黎呆呆的僵在床上,耳边是安怀璟平和的吸吸声。她的思绪终于归于现实,她不该头脑发热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这会彻底颠覆她的平静生活,她必需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将它平息。她看着安怀璟近在咫尺的脸,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刀刻般轮廓分明的脸,天生带着一些上翘的嘴唇,这个嘴唇很好看,好似永远都带了一点笑意不藏悲伤。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迷糊中这里应该得到了一个吻,她不敢确定,现在想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对她种种的好不过是将她当作儿时的她,可回忆里的样子并不能撑着过一辈子,何况现在的她和儿时的她已是天上地下。她帮了他那是她头脑发热时做出来的事,神智清醒时她该是冷静的岑慕黎,神智清醒时她会不会还选择帮他,这是未知数,她并不想找寻答案。 慕黎轻声起身,怕吵醒了他打着赤脚拧着皮鞋蹑手蹑脚走出门下楼,安家的房子是欧式建筑,一楼的客厅和餐厅都是开放式的,而卧房都在二楼,这表示她走出安家必需经过一楼餐厅和客厅。还剩最后两节楼阶,慕黎停下脚步,餐厅传来的谈笑声提示她现在并不是一个出逃的好时机。 沈慕雅和沈慕颂一大早跑到安家来蹭早餐,是听说了安怀璟被抓回来的消息,来看好戏的。 沈慕雅穿着玉子色的春亚纺掐腰连衣裙,不仅成功掩掉了平时的男儿气,还露出一些小女人的娇媚“安叔叔,我爹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让您放宽心。还有父子没有隔夜仇,安大哥虽嘴上与安叔叔过不去,真到面临大事的时侯肯定会向着自家人的。” 安旭尧的笑声沉厚让人倍感温暖“慕雅,你老实说这些话真是你爹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沈慕颂一边剥鸡蛋一边漫不经心道“安叔叔好眼力,我姐一早起来就拉着我来蹭早饭吃,压根没见过我爹呢。一看她穿裙子我就知道是来找安大哥的,所以脸都没来得及洗就先过来了。” 沈慕雅在餐桌底下重重踩了一脚沈慕颂,又在他龇牙咧嘴的时候伸手抢过他刚剥好的鸡蛋,斜瞪了他一眼,转向安旭尧甜甜笑着“安叔叔,您看沈慕颂这不上进的模样,我爹都没忍心打死他还得好吃好喝的养着他,您再想想安大哥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就该安心了,也不要再生安大哥的气了。” 安旭尧叹道“在我看来,他说话做事还不如你识大体知分寸。” 沈慕雅的话传到慕黎耳朵里也不得不佩服,几句话说得安旭尧的气消了大半。但是她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安家,这条路已然行不通了,这么大的房子总该有后门的。慕黎正四处张望,想着应该退回二楼再找别的地方下楼,一只手搭上她肩膀拖着她猝不及防跳下那最后两级楼梯站在了餐厅门口。那里谈笑的几个人都把目光转过来,沈慕雅的表情从欣喜转成震惊再到难过,十分一气呵成。 安怀璟拉着慕黎走向餐厅一边叫祥叔再加两幅碗筷,慕黎走了两步停住不动了。安怀璟不解地看着慕黎,看到她微皱着眉,手轻轻抚上她额头上的伤,眼里的关心和深情一览无余展现在所有人眼里。“慕黎,是不是伤口还疼?” 慕黎后退一步摇摇头去看安旭尧的表情,安旭尧穿着青色长衫眼窝很深因为戴着一幅金丝眼镜所以显得很有精神,没有吓人的气势如书生一般十分儒雅,细看他的眼睛又觉得儒雅中有一些锐利,好似能看穿一切。那双眼睛此刻就微眯着看她,并无一丝惊讶“这是?” 安怀璟抢先答道“伤啊?不小心从床上掉下去摔的。” 沈慕雅手里的鸡蛋一溜落在她裙子上,留下一块难看的污渍,她盯着那块污渍本来的好心情全没了,心想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这条裙子,以后再也不穿了。 “没问你伤,我问你她是谁?” 安怀璟一幅就是要气你的模样“订婚宴上你不是见过了吗?我的红颜知己岑慕黎。” 安怀璟指指椅子叫慕黎坐下吃早餐,慕黎却没有动。她没有解释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惊慌,只是静静看着安旭尧。她想从她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安旭尧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他并没有赶走她,昨天那个副局长又来闹了一场他一直都没出现,现在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他这是袖手在看安怀璟怎么处理这些事情。表面上是严父的作风,细想之下,却又是爱之深责之切。 安怀璟看慕黎一直看着他爹又扯了扯慕黎“坐吧,不用管他,反正我做什么他都不会顺眼的。” 慕黎将眼神收回来看着安怀璟,淡淡说道“安老爷心如明镜,做什么都是想着安少爷的,要不然昨晚就该把我赶出去了。” 安旭尧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女人,沉声道“坐吧。” 慕黎道了谢这才放下鞋子穿上,祥叔又端来水洗了手才在沈慕雅边上的座位坐下来。安怀璟虽然对慕黎看安旭尧的态度有点不悦但还是十分欢喜的把吃的一筷子一筷子夹到慕黎面前的碟子里。沈慕颂眼睛不停打量着慕黎,前天看见她已经觉得不简单,现在更是叹为观止,她居然只跟安大哥见了一面就把他心目中风流倜傥、燕不留痕人不留名神一般的安大哥给驯得跟只听话的小狼狗似的,果然应了那句英雄难过美人关。 沈慕雅沉默了一阵,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粥一勺一勺跟电影慢动作回放一般送进嘴里“岑小姐帮安大哥演了一场戏收了800块,我也想找岑小姐演一场戏,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慕黎也喝了一口粥,浓稠可口的茯苓粥,语气并无惊慌不安“沈慕雅小姐觉得值多少钱?” 安怀璟倒是坐不住了撑着桌子盯着沈慕雅“沈慕雅,你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她是·····”他的眼神在经过慕黎时被她眼睛里的冷锋唬住了,吓得他退回去改口道“你知不知道她是我的人,你要演戏找别人去。” 沈慕雅完全不吃安怀璟这一套一眼瞪回去“我跟岑小姐说话呢,是不是你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安怀璟说“你来我家蹭早餐还跟我抬杠!” 沈慕雅毫不示弱“我蹭早餐也是蹭的安叔叔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慕黎看到他们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十分羡慕,只有亲密的人相处时才会这样自然,不必察言观色处处顾忌对方情绪。慕黎看得出来沈慕雅十分喜欢安怀璟,只是好强的她并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情感,她在以自己的方式让安怀璟发现。遗憾的是连沈慕颂都发现了,安怀璟还是没有发现。慕黎观察别人时自己也沦为被人观察的对象,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安旭尧眼里,安旭尧很诧异安怀璟竟有点儿怕她,而她本身遇事冷静不急不躁,自己儿子看上这样的女人也并非是件祸事,前提是这个女人的心是向着安怀璟的,现在是不是向着他还没看出来,得试一试才知道。 慕黎喝下最后一口粥,安怀璟摆在她面前的吃的她一筷子也没动,她站起身向安旭尧躹了个躬“谢谢安老爷款待,慕黎出来这么久我父亲也该着急了,就先回去了。” 安怀璟跟着起身“我开车送你。” 慕黎看着他眼神真诚,后退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谢谢安少爷出手相助,我昨晚也帮了你,我们算是两清了,安少爷还是别送了。” 慕黎想与他划清界线的态度很明显,安怀璟看着慕黎走出门仍旧保持那个姿势,他以为昨天晚上他们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现在看来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安怀璟快步跑出去在大门口追上慕黎,他伸手拉住她胳膊却害她疼得表情都有些扭曲,而尽管如此她却沉默得一声不吭。他不知道她这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性格怎么养成的,女孩子不是都应该像沈慕雅和李念君她们一样,喜欢就抢有一点不顺意就哭这样才正常吗?他开始明白她拒绝他的原因,她并不是对他没有感情而是她们分开得太久了,她们的生活早已不在一个轨道有着天壤之别,她对所有人都充满着戒备,她害怕受伤害怕背叛害怕再一次被抛弃,所以她拒绝一切受伤的可能。她并没有坦然过去,她还恨着沈世安,估计这也是她要拒他于千里的原因。安怀璟松开手看着她离去,有人说松开手才算是保护,但他并不认同,只要自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成为她的保护伞护她周全,可以成为他的依赖让她看见未来,她一定可以重拾信任的。 第九章 入室弟子 岑家院子里有一颗年老的四季桂,不知道种了多少年反正伞盖像一个小亭子那么大。可能因为四季都开花的缘故,香味并不浓郁,只是淡淡的飘在空气里,花朵的颜色也只有浅浅的黄。芳姨帮慕黎把藤椅挪到桂花树底下午休,还搬了一张小方桌放在旁边,给她放上一杯清茶,摆着一本书。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门了,因为岑文修看到她身上的伤吓得不轻,勒令她必须好好在家养着。有白和楚歌每天傍晚会看她一趟顺便在岑家吃晚饭。慕黎把卖画的钱拿出来一部分交给有白让他动用他宋公子的身份,找人重新办理戏园子的地契并处理戏园子的装修工作,她也就乐得轻松天天赋闲在家。 慕黎侧身在藤椅上睡得香甜,雪白的泡泡纱裙摆从藤椅上垂到地上,凝雪般的手腕横在盈盈腰间,如瀑的长发散在肩头,偶有星星点点的桂花瓣落在那桌上、书上也落在慕黎身上,时光好似在这里静止了,除了空气里浮动着的淡淡地桂花香气,徐徐远去提醒着来人这并不是一幅画。张书吟是来找岑文修的,芳姨说他还没回让他坐着等一会儿,他无意走到院子门口张望,并不曾想竟这么快遇到了朝思暮想的她。她像一只精灵落入他眼睛里,他不忍上前打扰就呆呆站在门口想着等她醒来还可以跟她说上两句。微风扬起她的头发,他看到她额头上的伤又转身跑了出去。 有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蝴蝶风筝越过围墙突然断了线缠在四季桂的树枝上,风吹得那两条尾巴簌簌响。慕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它身上亮丽的彩色花纹,如乱花一般使人眼花缭乱。慕黎的思绪回到十多年前,临阳效外如茵的草地上,小男孩用一块纱巾包了一个鸡腿,两个对角系起来,另外两个对角系到风筝的中心骨上,然后他将风筝举到空中,让小女孩扯着线跑。结果一松开风筝就掉地上,他把鸡腿换成一串糖葫芦仍是无用,试了几次无果后他放上一个馒头,风筝才勉强能飞起来。后来他们盘着腿坐在草地上啃鸡腿,身边是一簇一簇的浅紫色的小野菊。小女孩问他为什么要在风筝上绑吃的,他说他爹惩罚他的时候老是不给他东西吃,以后他再被罚的时候她就可以用风筝把吃的运到他院子里,遗憾的是只能运得了一个馒头。 慕黎站在桌子上正好可以够得着,就踮起脚取下了那只风筝。她将风筝翻过来,中心骨轴上有一张纸条,鼓鼓地绑在那里。慕黎解下纸条里面包着一个只有大拇指大小的一只靛蓝色的小贝壳,贝壳里面装着莹白色的药膏。 慕黎展开那张字条,上面只写着两句诗“既今相对不尽欢,别后相思复何益” 张书吟又回到院子里,看到慕黎正在发呆而手心里正躺着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靛蓝色贝壳,听药店的人说这是刚从国外进口的治擦伤最好的药,肯定不会留下疤痕,张书吟叹了口气将那枚小贝壳塞回自己口袋里。 慕黎盯着那只精致的小贝壳,眼睛里不由弯出一丝丝笑意来,前天抱了一只圆滚滚的小斑点狗放在门口,昨天又用竹篮子从围墙上吊下来一只刚出锅的香喷喷的烤鸡,可惜的是慕黎还没发现那只烧鸡被他前一天送的斑点狗抢了先。等慕黎发现时小狗已经津津有味的将一只鸡啃了大半。他还是跟小时侯一样,总会有稀奇古怪的玩法,并且每当他有什么鬼主意时都会找她一起玩。但那笑意只是一瞬,又被敛进冷漠里头,他是没有变,可是自己变了。变得世俗、怯弱、安于平淡,他要是知道了这样的她还会不会像之前一样喜欢她呢。或者说他以为她是以前的她,如果有一天他了现她与以前的她已然天差地别还会不会像这样时时刻刻记挂着着她呢?情之一物,无实无相,无法可依,她没有办法摊开空荡荡的手掌让自己相信,这手心里握着的就是她可遇不可求的真爱。苦难已经让她屈从于现实,她的现实就是眼见为实的真实,真实是她们并不可能。慕黎不敢让自己继续深思,越是深思越是不得结果,反而让自己不得安稳。 岑文修一进来就发现站在门口愣愣地盯着院子里的张书吟,上次在家里开舞会的时候见过了。他是新来的转校生,跟着绘画班的同学一起来玩,有学生无意说起慕黎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谁知这张书吟听见了十分生气竟跟他们大打出手打了一架。岑文修救了他,问他和慕黎是什么关系,他怎么也不说。 岑文修笑得别有深意盯着他“你来找我的还是找慕黎的?” 张书吟的脸腾的就红了起来“我来找岑老师您的。” 岑文修将一步一回头的张书吟带到书房,张书吟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岑老师,我想跟你学画画!” 岑文修可是在恋爱方面身经百战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张书吟那点小心思,故作严肃说“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这样的学生我可不收。”岑文修看张书吟耸拉下去的脑袋,一脸坏笑说道“我觉得另外一个身份更适合你,当我的入室弟子怎么样?” 张书吟觉得岑文修跟一般的老师还真是不太一样,于是小翼翼问“入室弟子跟学生有什么不一样?” 岑文修一本正经道“当然不一样,重点在入室两个字,你不仅要跟我学画画,还要经常出入我家,替我跑腿,家里有什么物什坏了你得帮我修,芳姨请假的时候你得帮我和慕黎做饭,我没有空的时候,你还要帮忙照顾我的小女儿,怎么样?” 张书吟连忙点点头,掩不住的欣喜“那就当入室弟子吧。”张书吟想了想又问道“岑老师,慕黎真是您女儿?那您不是十七岁已经当爹了!” 岑文修满脸坏笑“我说的女儿不是慕黎,她才不需要人照顾,我说的是小女儿,刚刚院子里那只小斑点狗!” 张书吟“······” 岑文修继续说道“你18岁了吧,搁以前,早该娶媳妇了。先教你当我弟子第一个规矩,以后在学校以外不许叫我岑老师,要叫大哥!” 张书吟一点就通连连点头“记住了,岑······大哥。” 岑文修望了一下门口凑近张书吟“既然是入室弟子了,先给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家慕黎?” 张书吟这下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可他的眼神却没有害羞怯弱,反而坦荡起来“总是无意识的想起她,看见一朵好看的花想摘给她,吃到好吃的想跟她一起吃,看到留了长头发的女同学也会想起她来,总想看到她笑,更希望那个笑容是因为自己,这样算是喜欢吧。” 岑文修连连点头“算呀,最近慕黎跟安怀璟的事情你不知道?” “知道,可这并不影响我喜欢她。” 岑文修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很是高兴“对对对,千万不能影响,要不然我去哪里找你这么个入室弟子。这安怀璟吧,从头发尖到脚指头都不是慕黎能入眼的人,所以啊,你千万不要放弃,老师我就是你的坚强后盾,全力支持你。” 张书吟展露笑颜”谢谢老师!” 岑文修一个大白眼抛过来“叫大哥。” “你刚刚自己说的老师!” “我上了年纪,忘记了情有可原,你不一样,年纪轻轻的,不能丢了记性,我可以忘记,你不能!” 张书吟“······” 张书吟下楼的时候再望了一眼院子,已经没有看到慕黎的身影,他有一瞬间的小失望,但转念一想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再见到她,他又很开心。他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所有关于她的新闻,但他一点也不介意,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呆在她身边。她是什么样的人,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了,不管外人如何评说,他只相信自己眼中的她。 慕黎在家闲得无聊想去看看戏园子的装修进度,刚走到了东兴街就看到卖糕点的铺子前面围了好几个人,隔着老远已经可以听到楚歌在里头破口大骂的声音。慕黎快步走过去,看着楚歌正与卖糕点的王老板在对峙,地上散了一堆的绿豆糕,她唤了一声楚歌,楚歌看到慕黎像看到救星立马迎了上来,一脸的愤愤不平。 “慕黎,你评评理,我来买茯苓糕,他卖完了也不说一声竟包了一包绿豆糕给我,幸而我发现了,要他退钱,他不肯退,我就拿绿豆糕砸他,不小心砸到了柜台上的盘子,把绿豆糕打洒了,他就让我赔钱,明明是他无理在先!” 慕黎刚踏进铺子,王老板也大声嚷道“我可以退你半斤绿豆糕的钱,可你现在打洒了我三斤糕,我只让你将剩下的差价补给我,天经地义,你说到哪里去都是我占理儿!” 楚歌作势又想冲过去理论,慕黎拉住她拍拍她的手背,朝王老板也点点头算是见了理,才看着门口围观的众人缓缓道“今日也有这么多街坊在看,如果不把理论清楚,影响了王老板生意也不好,慕黎就斗胆论一论这个理儿,如果说得不对请大家指证。”慕黎先看向楚歌“毁坏他人物品照价赔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楚歌打坏王老板三斤绿豆糕,一斤是一块钱,一共是三块钱。所以楚歌应该赔三块钱,王老板觉得在理吗?” 王老板一脸得意“姑娘说得句句在理,就该按姑娘的话办!” 慕黎继续说道“王记糕点铺是安氏旗下的产业,安氏以百货商店起家,因物美价廉童叟无欺才至生意越做越大,有了这糕点生意,慕黎没记错的话,安氏百货正门上镶着一块刻着店规的牌匾,第一条规定便是,凡安氏所购之物品若有虚假或缺斤少量,皆按售卖价格十倍赔偿。王记既属安氏产业自然应该守这个规定,楚歌买半斤茯苓糕,王老板却给她装了绿豆糕,视为虚假商品,按安氏店规应十倍赔偿,半斤糕是五毛钱,十倍是五块钱,除掉楚歌应该赔给王老板的三块钱,王老板应该再给楚歌两块钱。” 王老板听得脸色都变了,而围观众人皆夸赞慕黎说得有理,楚歌也是一脸得意的挽着慕黎。王老板还在想要怎么扳回这一城,只见一位穿着蓝灰色衬衣的俊逸公子出现在门口,正是安氏的小少爷安怀璟。王老板见他目不转睛盯着慕黎,这才认真的看了一眼这个姑娘,一拍脑门,报纸上那么大的版面居然都忘记了,这丫头是安怀璟的女人,得罪了她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王老板也是伶俐的主,连忙拿了两块钱重新打包了两包糕点递给楚歌“姑娘说得有理,今日是我猪油蒙了心不识姑娘身份,得罪了。” 楚歌有些不明就理还是一脸坦然的接下了,拉着慕黎就往外走。慕黎收回因为安怀璟出现而盈盈颤抖的目光随着楚歌往外走,却在经过安怀璟的时候被他拦下了。安怀璟的眼睛里有疑问有难过,他不明白,慕黎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在他颓废的时候温柔开导,却又突然之间将他拒之千里,让他产生错觉,之前的种种难道只是黄梁一梦。 楚歌一脸义气打开安怀璟的手,将慕黎拦在自己身后“安少爷,戏都演完了,你还想找慕黎麻烦吗?” 慕黎轻握住楚歌的手“楚歌,有白在园子里忙了一上午这会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还不给他送吃的去?安少爷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我跟他说两句话就过来。” 楚歌对于慕黎的话一向没有任何怀疑,想到有白,她整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也表现不出什么威力来,于是点点头拧着糕点一步一回头出去了。 慕黎看向安怀璟,眼睛淡漠得像是陌生人“安少爷是因为我刚刚讹了王老板两块钱,想让我赔吗?” 安怀璟皱起眉头“慕黎,虽然那个店规向来只针对百货商品,但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怎么会找你麻烦,我只是,我只是想见······” 慕黎打断他的话“既然安少爷不想找慕黎麻烦,慕黎就先告辞了。” 安怀璟却突然生起气来,抓住慕黎的手不肯放“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不认我?我知道是你,以前的你不会这样的。” 慕黎的眼睛冷得像是冰封的雪原“你想说现在的我世故、冷漠、狠心是不是?安少爷,我一直就是这样的,所以你还是离我越远越好。而且,安少爷,我们以前并不认识,你又怎么会知道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 安怀璟松开慕黎,看着她的娉娉婷婷离去的背影心像被人揪了一把,她明明已经走远了,也听不见他说话,他仍旧轻声叹道“你可知道,现在的你才更让我心疼,我怎么能再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苦难。” 第十章 岁月静好 戏园子的装修工作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虽说是被人赶走的,好歹是走了。有白暗地里花钱找人重新办了一张戏园子的房契,让戏园子名正言顺的成为了他们的电影院。奇怪的是宋家却并没有再派人到戏园子里来找麻烦,慕黎估计是因为那天在宋家宋夫人看清了李念君这个人乖巧可人之后的本性,发觉给有白找这么一媳妇很有可能导致她不能安享晚年,所以一时顾不得有白了,先务色一个更好的媳妇才是正事。而据宋有白分析,他娘可能是被他最后那句“如果你再动楚歌一根汗毛,我就让宋家断子绝孙”那句十分有气势的话给吓住了,暂时都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电影院的第一件大事是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楚歌想起一个成语跟自己的名字有关,提议道“不如叫四面楚歌!”吓得有白一口茶喷出来。 慕黎只能翻翻白眼“这世上除了有白怕是没人希望自己四面楚歌!” 楚歌懊恼道“我娘说楚歌就是很好听的歌的意思,四面楚歌难道不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成语吗?” 有白又一口茶笑喷出来,慕黎摇摇头看着有白“宋有白同学,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请问你平时是怎么以身作责的!” 有白笑道“雕琢朽木总是要花些时间,现在好多了,学了一年,会写三十二个汉字了!” 楚歌嘟起嘴将转脸转向一边表明自己正在生气,这招对于有白是百试百灵的,他立即服软了“歌儿别生气,我想到要取什么名字了,黎明之歌,怎么样?” 楚歌觉得能四个字四个字说出来的都是好词,何况听到有个歌字在里面立即喜笑颜开了,慕黎也觉的不错,她真心希望黎明之歌可以见证真正黎明的到来。 正在他们谈笑之际,消失了三个月亨克回来了,而且带来了最新的摄影机和一台可以刻录人声的蜡盘留声机。慕黎再淡漠也难掩激动,虽然还赶不上昌盛电影院的先进设备,但他们的电影院也有了跨越式的进步,可以在播放时同期给电影配上声了。慕黎和有白开始计划拍摄新的电影,好在电影院正式开张时免费播放。有白觉得为了让黎明之歌快速集聚人气可以紧跟西方潮流拍一些歌舞片。慕黎不以为然,所有的艺术万变不离其宗,就像原来园子里唱戏的那些人,日复一日的清晨起来练基本功,有了结实的基本功做骨架才能将技艺捧得越高。拍电影说白了不过讲故事,所以首先你得会拍故事,如何将一件事完整的在电影里呈现,不会让观众看完之后不之所云、前后矛盾,再来才是给故事注入灵魂,如是非,如情感,如观念。所以黎明之歌的第一个电影,是得讲一个故事,一个脉落清晰,平易近人的故事。其实更重要的是,预算不多,电影拍摄完成之后还要到sh找专业的电影公司成片,为了不至夭折,慕黎决定将黎明之歌第一电影缩短时间为30分钟。她要求有白在写一个在30分钟内就能讲清楚的故事。于是接下来的许多天,都能看到有白趴在书桌上,一手撑着天灵盖,满面愁容,嘴里感叹道“难难难,难于上青天!” 慕黎在戏园子里给自己收拾了一间房,以防忙着赶不回去的时候可以小住。吃了午饭慕黎在房里写字,准备自己写个黎明之歌再拿到外面裱起来当招牌,写了几幅都觉得不甚满意,心里有一些烦闷。她搁笔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株绯色茶花,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那里,穿透花瓣化成一些光点洒在绿叶上。茶花再过去是院子,楚歌和亨克在院子里玩,楚歌正在教亨克踢毽子,亨克扯着裤腿露出长得十分茂盛的腿毛。再过去可以看到有白开着窗户,正在书桌边上奋笔疾书,慕黎心里的烦闷一扫而空又觉得这样已经很好。 慕黎重新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来,刚写完一个字正写第二个有敲门声响起,慕黎头也没抬说“来看看这个字行不行?” 来人走到慕黎身边,看了那个字点评道“秀气有余,大气不足,当招牌还差了一点儿。” 慕黎赫然抬起头沈慕风用微笑又饱含热泪的眼睛看着她,慕黎惊讶之后很快恢复如常“沈大少爷登门拜访,是有什么事吗?” 沈慕风沉默了一瞬才回答“听闻岑小姐在创办沣州第一家中国人的电影院,想着来看看有没有哪里帮得上忙的地方?” 慕黎抽掉自己写了字的纸“那就请沈大少爷写几个字吧。” 沈慕风十分高兴,卷起袖子便写,黎明之歌四个字行云流水,力透纸背,十分有气势。 慕黎看着那几个字,神色平静“沈大少爷已经帮了慕黎很大忙,有心了,以后大可不必再来了!” 沈慕风刚刚的兴奋一盆冷水被泼得彻底“你并不欢迎我?我并没有旁的目的。” 慕黎摇摇头“沈大少爷自然是怀着某种目的来这里的,一次没有结果就会想第二次,而慕黎给不了沈大少爷想要的结果,便不想促成你的心魔。” 沈慕风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原来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有一天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她冷漠得拒人于千里,心里自有取舍不卑不亢,而且真诚、勇敢,轻易洞察人心,他忧的是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磨难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他的确是怀着目的来的,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沈慕风张了几回嘴才发出声音“你······娘,她还好吗?” 慕黎的眼睛里没有太多难过只是淡淡的哀伤如一缕轻烟笼着她“我娘死了好些年了,我现在跟我爹住。” 沈慕风不知道会听到这样的结果,有些难以接受,他看了慕黎一会儿转身有些失魂落魄离开。慕黎伸手一一抚摸过黎明之歌几个字,没有太多别的情绪,只是觉得这样便已经很好。 慕黎和楚歌站在大门口指挥着有白和亨克将黎明之歌的牌匾挂起来,一个说往左一个说往右,让有白和亨克急得抓耳挠腮的。楚歌扯了扯慕黎的衣服,慕黎回过头看到张书吟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地走过来,嘴唇微微泛着紫。慕黎连忙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张书吟见到慕黎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来。 慕黎将张书吟收留在戏园子里养了两天才见好转,张书吟一直不肯说是怎么受的伤,却提出要住在戏园子里头。慕黎说戏园子里的人各有分工,因为资金有限并不打算养闲人。楚歌觉得慕黎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思来想去觉得他们还差一个特别重要的人,厨子。除了楚歌做的饭菜将将能入口,其他三个人完全不会做饭,这可苦了楚歌,当女主角的同时还得兼顾厨娘,这两个角色之间的落差何只十万八千里。她生怕自己会过早的被烟熏成一个黄脸婆再也演不了电影。于是问张书吟“你会做饭吗?”张书吟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一般,于是在楚歌的强烈要求,有白的大力支持,亨克的并不反对之下,张书吟也住进了园子里成了黎明之歌的厨子。慕黎看他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其他的顾虑通通只能靠边站了,她也觉得有个厨子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张书吟做饭的手艺不仅是说说而已,还真的做得不错,关键是他有心思,一样菜总是变着花样做出许多种味道来,让楚歌赞不绝口。张书吟虽是眉清目秀的少爷外表,诚然没有一点纨绔少爷身上的坏习惯,吃的住的都不挑剔。很快张书吟就与亨克成了跨越种族国界的兄弟,一有时间就教亨克下围棋。让亨克除了沉迷于电影,又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兴趣里头。慕黎经常看到亨克在院子里对着个棋盘,深锁着眉,对着一本棋谱竖着看看又倒着看看,估计是对这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压根就没看懂。慕黎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很好,如若能一直这般岁月静好,人生也算圆满。 为了鼓励有白继续创作的热情,庆祝黎明之歌的正式挂牌,慕黎大方请了戏园子里的人去君和茶楼喝茶听评戏。据说是请了tj很有名的大角儿,要在君和茶楼唱上一周,今天的曲目是《黄金台》。楚歌一直想来凑凑热闹,慕黎便买了池座的票邀大家一起来听。评戏没听到,却看了另一出更精彩的大戏。 君和茶楼此刻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慕黎原本买的靠前的座位硬生生被挤到了一个犄角旮旯里边。这还算好的,因为去得早还有位置,那里三层外三层站着的全是买了座位票的。原本的位置被一帮听白戏的士兵给占了。茶楼老板有苦说不出,现在这世道,拿枪杆子的说话才硬气。可那些买了票却只能站着听戏的人,里面也不乏有头有脸的老顾客,此刻茶楼里怨声载道,以至于明明到了时间,这戏迟迟没有开始。 茶楼老板从四处借调凳子,将屋里能摆进凳子的地方都摆上,能安抚一个是一个。凳子还没摆完呢,一个领头的士兵站到茶桌上,对着楼顶就是一枪,大声吼道“吵什么吵,马上开始唱,不愿听的通通给老子滚出去!” 这一枪倒是帮了茶楼老板大忙,大部分胆子小的立马离开了茶楼,茶楼立即空旷了些,也不必再借凳子了。茶楼老板正要去后台通知开场,后面的人群里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低沉男人声音“我看该走的是你吧!” 只见一个穿着藤黄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脖上上挂着一块金怀表,短寸头发,看似斯文却双目狠厉。那领头的士兵举着枪就向他冲过来,未及身前被中年男人身后的人的一脚踢飞出去。那一队士兵统统起身拔出了枪,领头的那个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看到刚刚踢他的人,怔愣了一下,赶忙叫其他人收起枪,点头哈腰着赔礼道歉“丁副官大驾光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丁副官后退一步“你眼睛不好,我可不是泰山!” 领头的看了一眼那个中年男人,扑通跪下去“督军怒罪,小的是看兄弟们最近闲着,领他们出来见见世面,不曾想惊扰了督军。” “见见世面?带他们听白戏叫见世面,仗势凌人叫见世面!我今天才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见世面!” 吴成璋伸出手,副官把枪递上去,吴成璋拿起枪对着那人胸口就是一枪。丁副官叫了两个人将那人尸体给抬出去了。茶楼老板过来给吴成璋鞠躬作揖,吴成璋抬手对众人发表演讲一般声如洪钟说道“鄙人自接手沣州以来,一直以沣州百姓的利益为福祉,兢兢业业,奈何前朝遗留下的驻虫不少。鄙人在此跟众位保证,必定整顿军纪,严肃军风,尽心尽力保证百姓安居乐业!为了沣州一如既往的宁静祥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和茶楼一时掌声雷动,连楚歌都跟着在拍手,眼睛里都是敬佩神情。有白没有拍手,只是皱着眉盯着吴成璋,思索着往日关于他的流言几成真几成假。亨克也没拍手,因为他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慕黎没有拍手,这不过是吴成璋白白捡了个现成便宜,给大家洗脑,给自己找到了上报纸头版的好机会。张书吟不仅没拍手,而是用一种带了一些讥讽的眼睛看着吴成璋。 如果这出戏这样结束也算是皆大欢喜,想安静听戏的可以安静听戏了,想搏个好名声的也得到了好名声。可这戏之所以称之为戏,就是有的时候,明明该结束了,却不经意中再来一个出奇不意,高潮迭起,让人看完之后回味无穷。 一个身穿浅紫色真丝旗袍的贵妇人走进茶楼,戴着紫色的手套的帽子,走起路来妖娆妩媚。这样一个好看的女人已经足够吸引人群的目光了,关键她还用一只手揪着一个人的耳朵走进来,这个人就是刚刚被吴成璋一枪打死的那个领头的士兵。 紫声女人的声音比她的步子更温柔,细细软软的“督军,你看这林家表弟,差点把我撞翻了,还想跑,你可得帮我好好惩治惩治他!” 这话一出茶楼里面可好看了,一个个脸上都憋出了五颜六色。吴成璋看来也是个极会控制情绪的人,明明气得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却仍保持着他的斯文形象“休要胡说八道?谁让你来的?” 紫衣女人满腹委屈道“紫竹做错什么了?要是旁的人,我直接打断手脚丢出去就算了,他可是大姐的表弟,我不敢随便动这才来求督军,督军心里一点都不在乎紫竹吧!”说罢还掩面欲泣。 那姓林的士兵以为真要断他手脚,连忙跪到吴成璋身边“姐夫,姐夫,我不是故意的,是六夫人自己撞上来······” 姓林的士兵话还没说完,被吴成璋一枪击中头顶,眼神焕散的倒在血泊之中。吴成璋大声说道“不管是谁,犯了错就是要付出代价!” 紫竹看起来是个柔弱妇人,看到尸体却一点惊慌都没有,反而脸色有些兴奋,或者说兴灾乐祸“呀,督军,你怎么把林家表弟给杀了呀,回去怎么跟大姐交待呀!” 吴成璋想必对她这个抢来的六夫人还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让他丢了这么大个面子连骂都没骂她一句,只是冷哼一声拉着紫竹走出茶馆,剩下一茶馆的人面面相觑。慕黎留意到张书吟若有所思的盯着那个紫衣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张书吟感觉到慕黎的注视,回望她,笑着说道“吴成璋本来想演出戏控制舆论给自己挣个好名声,没成想演成了个笑话,还赔上了一条命!” 慕黎淡漠说道“所以说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吴成璋后院失火是一定的,估计一时半会没有心情出来再演戏了,这样挺好。” 宋有白对慕黎竖起大拇指“慕黎说得好,亏我刚刚还在想吴成璋这个人看着挺斯文的,访间传闻他杀人劫财抢人老婆是不是谣传呢!还好还好,峰回路转!” 楚歌还沉浸在死而复生的震惊里头,自言自语念叨“那一枪明明打在胸口上的,他怎么能又活过来了呢?” 第十一章 沈家家宴 慕黎吃完午饭沿着园子一路散步走到了大门口,刚过立夏,天气还有些阴晴不定,早上还阴沉的天色,此刻正是阳光普照,太阳明晃晃的挂在东兴街正顶上,连门口的石狮子都被晒得有些灼灼,好似下一秒就要皮开肉绽了。茉子想起安怀璟来,他沉寂了几天没有来找她,是不是那天看到她为了两块钱睁眼说瞎话,终于发现,现在的她一点儿也可爱。 慕黎靠着石狮子微微叹了口气,一辆小汽车驶过来停在她面前,安福祥从车上走下来,恭敬道“岑小姐,我家少爷有请。” 慕黎皱眉盯着他,安怀璟应该很清楚,自己来都不一定能请动她,何况派一个慕黎并不熟悉的管家过来,除非,这个人并不知道安怀璟和慕黎眼下的关系。慕黎站直了客客气气回答道“请祥叔转告安老爷,就说慕黎与安少爷只是一场交易,今后也不会再有往来,他大可放心,也不必再单独请我过去了。” 安福祥一愣,这位小姐果然是有玲珑心的,安旭尧只交待务必将她请过去,是他自作主张,怕打着安旭尧的名义请不动她这才想出用安怀璟的名义来请,却一眼就被她看破了。安福祥笑道“岑小姐,我家老爷交待了务必请你过去,晚饭之后就可以送小姐回来。” 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她不答应也得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慕黎回头看了一眼戏园子,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然后跟着安福祥上了车。 整条富安街道都是郁郁葱葱的绿树,掩掉太阳的炽热,让人的心也跟着沉静了一些。面前的朱门大宅正敞开着,有丝竹之声远远从院子里飘出来,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树,太阳透过密集的伞盖,将将留下几束,直射在宅门上头的牌匾上,那牌匾上书着大气磅礴的两个字,沈宅。 慕黎下了车看到那两个大字就浑身一震,僵在原地不再往前,她揣度着安旭尧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将她带到沈宅来,是洞悉了她的身份,想要点破一切?可是点破之后呢,对他有什么好处?她搅了安怀璟的订婚宴,其实他应该很讨厌她的,可他与沈家却是相交多年,从上次吃早餐来看,交情很是深厚,就算他想要点破她的身份也会事先征求沈世安的意见才对,难道是沈家所有人都知道了。一想到这里,慕黎一阵心慌,只想着快点逃跑。 安福祥见慕黎不动了,回过身叫她,慕黎眼睛有一丝丝慌乱“祥叔,我,我想回家换身衣服,毕竟沈家也是大户人家,我这样未免有些失理了。” 安福祥之前总觉得慕黎太过镇静了,看她现在这个紧张样子才像是个花季年华的大姑娘,笑道“老爷已经给慕黎小姐备下了衣服,而且今天是家宴,人不多,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别紧张,老爷和少爷都会帮着你的。” 安福祥的话倒是让慕黎稍稍宽了心,但又是另一种愁肠百结,安怀璟肯定不会邀请慕黎来沈家的,安旭尧却让她以安家人的身份来沈家的家宴,难道他不只不恼她还接受了她和安怀璟的关系。 慕黎问道“祥叔,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沈慕风少爷的掌上明珠青青6岁生辰,进去吧,老爷说吃完饭之后想找岑小姐聊一聊。” 有人出来接他们,慕黎和安福祥就跟着来人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经过垂华门到达后院。到那里音乐声才听得更清楚些,原是在院子里搭了戏台子,此刻台上正是沣州名角,梅派的小玉香正在唱《龙凤呈祥》。 虽然是家宴,因为是名门望族,来的客人也不少,偏厅里沈家女主人梁秀芝正跟几个牌搭子正在搓麻将,还有几个妇人在旁边喝茶聊天。而沈世安和安旭尧关着门在书房里不知道在聊什么。叶琪带着青青和青青两个小表弟在后院里午睡。所以这一出更适合女人听的戏前面,只坐着沈慕风同叶琪娘家和梁秀芝娘家的一群男人。而沈慕雅沈慕颂两兄妹连带着安怀璟坐在亭子里面正在斗蛐蛐。 沈慕颂站在那里手舞足蹈的“大头,快点儿,咬死小黎和烈火。” 安怀璟踢了沈慕颂一脚又怒视着沈慕雅“你的不许叫小黎,快点改名字,要是不改我就将我的烈火改成沈慕雅。” 沈慕雅看起来心情很好,身上的烟影纱长裙颜色清浅,让她整个人显得神清气爽“我的小梨是梨子的梨,怎么惹到你了,是不是最近跟你的岑小姐相处得不好要往我的小梨身上撒气?” 安怀璟哼了一声不再理她,似乎得到某种感应,安怀璟往院子正中看过来,就看见慕黎站在那里,他触电般从石凳子上站起来,不小心将装蛐蛐的盒子打翻在地,里面三只小蛐蛐灵敏的逃出来,跳了几下钻进草丛里。 沈慕雅和沈慕颂也跟着看过来,沈慕颂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扑到草丛里去找他的大头了。而沈慕雅惊讶之余,似乎刚刚的好心情都一扫而空了,精致的眉眼里有缓缓的伤感在往外流淌。沈慕风也转过身来看见慕黎,眼睛里却有止不住的欣喜。周围的客人都在看她,因为园子里装修工作还在收尾,灰尘多,慕黎较平时穿得更是朴素,倒让她在这些细心装扮的人眼里成了异类。 安怀璟几步从亭子里跳出来站在慕黎面前,将那一众如炬的眼神都隔挡开来,她的面前只剩下安怀璟,还有他眼睛掩不住的担忧与心疼。 安怀璟结结巴巴问道“慕,慕黎,你怎么会来?” 慕黎借安怀璟挡着的时候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安怀璟抓住慕黎的手,感觉得到她手心细密的汗珠,更是用力握了一下。那力道如一道无形的力量流进慕黎身体里,让她可以大胆的往前再迈一步。可慕黎进来的原因却是想要与这两个家族彻底断绝往来,她想到这里又慢慢把手抽了回来。 安怀璟没想到慕黎会出现在沈府,她愿意进来是不是表示一切或许还有转机。安怀璟如释重负的呼了一口气,这些天压抑在心头的郁闷好似都松散开来,他的所有想法都忍不住想跟她分享“慕黎,其实我早就希望你能来,他们并没有你记忆里可怕······” 慕黎淡淡打断他“安少爷误会了,是安老爷请我来说话,我不知道会来这里。” 安怀璟皱起眉头,是安旭尧故意请她来的,可这一次他却猜不透他爹的意思。 安福祥带着一个沈家的使唤丫头,丫头手里捧着一个绯色碎花锦缎的盒子走过来“岑小姐随她去换衣服吧,再来院子里听戏。” 慕黎随着丫头走了西边的厢房里头换衣服,戏班子的妆房就在隔壁房间,隐约能看见有老生正在化妆。安旭尧给慕黎准备了一件水青色无袖云绫锦暗花旗袍,浅浅的颜色正好称慕黎恬淡的性子,尺寸也像是量身订做,穿在身上将将好勾勒出慕黎的好身材。盒子里还有一个檀木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铜制鎏金点翠的小竹鼠,翘着尾巴,模样讨喜可爱。慕黎明白了,这是安旭尧给她备下的送给青青的生辰礼物。慕黎想安旭尧替她考虑得这样周道也是爱乌及乌,或者是他有意改善和安怀璟的关系,而她只是做为安旭尧向儿子示好的传递。慕黎想到这里心里坦然了,安旭尧对安怀璟其实很好,可是安怀璟似乎并不太承他的情,如果自己真的能为他们的父子关系做一些什么,也算是回报了安怀璟一片真心。 慕黎换好衣服刚出门,就见着小玉香从院子里回来,还是一身青衣妩媚的装扮,走起路来又是大摇大晃的男人模样,不觉弯起嘴角露出一些笑意。小玉香似感觉到慕黎的笑意,抬眼看过来竟一个如林间青竹气质清洌的大家小姐。但这样的小姐似乎有个通病,说起戏子两个字眼里都很是不屑。 慕黎看他眼带刀锋瞪着自己微微点头见礼道“先生刚刚那曲龙凤呈祥,吐字清晰,字尾归韵铿锵有力,有梅先生的气韵,慕黎心里仰慕还来不及,不敢有半分不敬。” 小玉香见她说话不闪不避,坦然自若,便觉得自己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于是抱拳回了一礼便转身进屋里卸妆去了。 丫头把慕黎带回院子里,先来后到,所以寻了靠后的位置安排坐下,戏台子上换了戏,正在唱《让徐州》。坐在这里光线不减却一点午后炽热的感觉都没有了,还有阵阵清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慕黎抬头看去,原来头顶有一个玻璃大棚,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绿萝,玻璃顶上还蓄了水,坐在棚底下不只没有太阳直射反而清清凉凉十分舒适。安怀璟不见了踪影,沈慕颂还执着的在草坪里寻他的大头。而沈慕雅就坐在慕黎边上听戏,看见慕黎过来扯着嘴角露出一些不太自然的笑容来。 慕黎坐下便有丫头过来问慕黎想喝什么茶,慕黎答君山银针。丫头有些为难的抬头看了一眼沈慕雅。 沈慕雅皱眉喝道“来者是客,没有君山银针就去买呀,盯着我就能有吗?” 那丫头吓得直发抖,正要走慕黎抬手唤道“我不想喝君山银针了,上碧螺春吧。” 丫头又怯弱的望着沈慕雅,等她答话。看来沈慕雅在沈家可不只是一个闺阁小姐的身份,倒像是个做主管事儿的。等到沈慕雅不耐烦的点点头,丫头便领命似的下去了,过一会端着茶,并几样小食放在慕黎旁边的小桌上。 虽然慕黎换了一身衣服,眼前一亮的重新回到众人视线,众人仍旧用一种戏谑中带着一丝瞧不起的眼神看慕黎,所有人都觉得她不过一个颇有心计与美貌并且打算依靠这两点将自己送进安家的女人,这目光让慕黎觉得有无数小针扎在她身上。 沈慕雅此刻也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慕黎“岑小姐是上得了大场面的人,还怕这点小目光吗?只是我很好奇,岑小姐来卖画的时候明明告诉我与安大哥不过是一场戏,并无交集,今天却出席我们家家宴,慕雅是不是该夸一句,岑小姐好手段。” 慕黎向来吃软不吃硬,而且她并不想成为焦点,所以大部分时候都隐忍不发,但不表示她在任何时候都会一味退让,而身在沈家,她的控制力又变得前所未有的薄弱。慕黎迎着沈慕雅的眼神“沈小姐贬低别人的同时不会想想也贬低了自己吗?毕竟沈小姐心心念念都想着怎么得安少爷亲莱。” 沈慕雅手里的盖碗颤了两颤才稳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我与安大哥的事情是我们自己的事,大家族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岑小姐无背景势力,还是天天祷告自己能在安大哥身边呆得更久一些再来我面前炫耀吧。” “沈小姐这话就不对了,如果要计较家境背景才能得来的感情,慕黎觉得毫无意义,如果沈小姐期待的是这样的爱情,慕黎祝沈小姐早日梦想成真。” 沈慕雅气得差点破口大骂,但家里那么多客人在,她又不好发作。沈慕风拿着戏本子经过众人的目光,款款而来停驻在慕黎面前“岑小姐喜欢听什么戏,点两出吧。” 沈慕雅一肚气更是不得舒发像要暴了,岑慕黎有什么身份,大哥居然亲自来伺候她点戏,简直把她捧上了天。她又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像骂街泼妇一般与慕黎撕扯,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大家风范毁于一旦。她看了一眼远处的书房,想起父亲告诉她,要替她开口谈与安怀璟的婚事,气又消了几分。她暗恋安怀璟这么多年一点成效也没有,沈世安早想帮她点破,她都不同意,那是因为之前围绕在安怀璟身边的莺莺燕燕她根本不放在眼里。现在岑慕黎的出现,让她有些慌了,所以点破就点破吧,她有沈家和安叔叔做后盾,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沈慕雅干瞪了沈慕风几眼,起身走了。而慕黎这一场发泄之后心情是乎得到了一点舒发,看着沈慕雅的样子微露出一点笑意,她伸手接下沈慕风手里的戏本子,翻看起来。 沈慕风坐在沈慕雅刚刚坐过的位置“慕黎,你不要与慕雅计较,她很喜欢怀璟,脾气又要强······” 慕黎心里一动,抬头望向沈慕风“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不要跟沈小姐争安少爷是吗?”慕黎明显看到沈慕风一愣,眉头皱起来,继续楚楚可怜补充道“沈大少爷别担心,沈小姐身份尊贵慕黎自知不能相比,只要安少爷愿意,沈小姐做大,慕黎做小,慕黎也是心甘情愿的。” 沈慕风一脸的尴尬都转化成愤怒“我哪里有那个意思,你用得着这样作贱自己吗?” 沈慕风说罢拂袖而去,好像气得不轻,慕黎看着他的背影,眼睛里些些点点的委屈终于显露出来。分离的时间是摆在他们面前的鸿沟,以前她一个表情他都能轻易读懂,如今却再不能懂。而对立的阵营也是她们无法跨越的,注定是不能相认,就不该再贪恋那不属于自己的温情。慕黎这样想着,深深叹了口气。 安怀璟从书房里出来,默默端了把椅子坐到慕黎身边,看着慕黎莹白如雪的侧脸和眼睛里止不住的悲伤,忍不住想将她抱在怀里。他想到安旭尧的认可,又感觉是自己扳回了一城,有点小得意,安怀璟凑近慕黎,对慕黎说道“安旭尧不会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慕黎,如果你害怕的是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让你知道这一切没有那么可怕,你相信我。” 慕黎静静听戏不再说话,只是眼睛里却是湿湿润润的。她不想承认,安怀璟的话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他说得对,与沈家人相见,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难以承受。 慕黎和安怀璟相邻而坐安安静静听完了整出戏,岁月静好,莫过如此。上午玩得太疯,直至太阳西斜,午睡的青青才起,被叶琪牵着,梳着两条长辫子一蹦一跳跑过来。安怀璟露出一个大笑脸唤了她一声,青青立即挣脱了娘亲的手,眉开眼笑的往这边过来,安怀璟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青青一点也不认生,看着慕黎笑盈盈问道“这个漂亮姑姑是谁呀?” 慕黎没有跟小孩相处的经验,又听到那声姑姑,只是愣在那里。安怀璟顾自问青青“青青,叔叔考你一下,叔叔的妻子应该叫什么?” 青青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叫婶婶” 安怀璟在青青脸上亲了一口“对了,青青真聪明,以后看见她就叫婶婶记住了吗?” 慕黎侧头怒视安怀璟,看到他和青青相拥而坐的画面,竟没有那么多慌张了,只是觉得这一幕特别美好,像一眼清泉流进她心里,或许这就是她向往的家庭之乐,尽管她知道自己连幻想的未来里都不该有安怀璟。 慕黎想起安旭尧为她准备的小礼物,于是从手袋里拿出来递给青青“送给青青的生日礼物,看看喜欢吗?” 青青高兴的接下打开盒子,甜甜的道谢,待看到盒子里那只小竹鼠忽然惊恐万分,吓得大叫一声将竹鼠扔出老远,然后哇哇大哭。小寿星这一情况让众人都慌了神,通通围过来,安怀璟看了一眼慕黎的礼物微微皱起眉来。而慕黎的心却如同沉进了大海,她还真以为安旭尧会接受她,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心里刚刚生出来的一丝丝柔软又重新变得坚硬,慕黎冷冷的看着众人,一声不吭。 叶琪把青青抱在怀里轻声安慰,而叶琪娘家的人似乎忍不了了,纷纷出声指责“青青去年被老鼠咬过,进过医院,你给她送这样的生辰礼物是何居心?” “别说你不知道,整个沣州都知道青青怕鼠,你是故意的吧!” “像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人······” 那个人话未说全已经被安怀璟一拳打倒在地,他再一次挡在慕黎面前,将那一众利刃般的眼神阻挡在外,大声说道“那只老鼠是我送给青青的,你们有什么意见冲我来,谁再说慕黎一句别怪我不客气。” 沈慕风去看厨房备的晚宴,慕雅和慕颂不知去了哪里,此刻只有叶琪娘家人在这里,他们似乎并不买安怀璟的帐,而叶琪看自己大哥被打了,也有点生气,眼看叶家几个人作势要围过来,慕黎从安怀璟背后走出来,站在他身边。即使可以预料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她依然希望自己是站在安怀璟身边的,而不是躲在他身后。 沈世安和安旭尧从书房走过来,看到这边的情况咳了两声,制止了即将到来的一场纷争。沈世安看到慕黎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安旭尧却是微笑着看着慕黎,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沈世安听到众人的话看向叶琪怀里的青青,和颜悦色说道“多大点事儿,那只老鼠我看了,是法国进口的玩意儿,贵着呢,岑小姐要真想要青青不高兴也不会花那么大价钱买那个东西,你们就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看大家是饿了吧,薄酒已经备好了,呆会让慕风陪大家多喝两杯算是赔罪。” 沈世安都说了这样的话,其他人更是不好再找麻烦,都纷纷抱拳给慕黎道了歉。慕黎也不再盛气凌人,点头以示回礼。只有安怀璟,仍旧板着一张脸,谁跟他说话都不搭理。 待人群散开了,慕黎刚刚生出的一点温情已经消逝殆尽,她的眸子像是清亮的湖水结了厚厚一层冰,看得安怀璟心寒。安怀璟怕慕黎不舒服,想带慕黎离开沈家,慕黎却拒绝了。她扯出一丝漠然的笑意“不吃完这顿饭我又怎么会知道,这沈家到底是安少爷心目中的模样还是慕黎心目中的模样。” 最后一丝残阳隐进远山下头,整片天空是匹墨玉绵缎,稀稀攘攘缀着几点碎星。沈家在院子东北角开了三桌,招待亲友。旁边的树上拉了电灯,将那一片照得亮如白昼。点了熏香,空气里悠悠飘散着迷人香味。那旁边有一眼活泉,围成一个小池子,里面有几尾锦锂,游得正欢。水面上还飘浮着几朵睡莲,开着粉色的花朵,两只蜻蜓停在上面休憩。池子再过去是一个大花圃,种满了芍药,此刻正是争相盛放,美艳不可方物。 慕黎随着安怀璟坐在主桌上,桌上还有沈家一家人,而叶家人和沈世安的几个生意伙伴还有梁秀芝的牌搭子坐在其他两桌。主桌上除了沈世安和安旭尧有在聊天,其他人都各怀心事。沈慕风总是不自觉将眼神放在慕黎身上,这让叶琪心里很不舒服,加之刚刚那一幕,心里有气却又不敢发。沈慕雅红肿着眼睛低头吃饭,味同嚼蜡,她已经极力压制,眼泪仍是一颗接一颗落进自己饭碗里。因为半个时辰前,沈世安告诉她,安旭尧已经先一步开口,认可了岑慕黎做安家的媳妇,所以今天才让她出席沈家的家宴。沈世安给沈慕雅说亲的事,他无法开口了。沈慕雅没想到,还没开始争她就已经败了。她原以为会站在她这边的安叔叔都已经认定了岑慕黎,就算她放下身段自尊做自己不耻的事情,也终究挽不回了。 酒过半酣,另外一桌上的梁秀芝的几个牌搭子和另外几个叶家妇人,妖妖娆娆往这桌走过来敬洒,都是穿金戴银的,十分的雍容华贵。其中有一个人见着慕黎坐在主桌上竟是一脸的震惊,敬完酒回去忍不住好奇心凑近身边的人,小声询问。 “主桌那个姑娘是沈夫人家亲戚?” 身边的人正是叶家人,听说了刚刚差点打起来的事情,扫了一眼慕黎,一脸不屑的回道“安怀璟的女人嘛,前一阵闹过订婚宴,全沣州都知道的,你想说什么直说!” 那妇人语气诧异,加之喝了不少酒,不自觉调高了升调,她以为自己很小声,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安少爷也是个花月场子里的高手,没想到栽到这种女人手里。前一阵深更半夜的时候还带着一个男学生去我们旅馆里开房呢。” 一言击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眼神忍不住往这边瞟,这桌上的人明显脸色都些变了。慕黎仍旧一副冷漠的模样,好似这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人不是自己。固然名声这东西有时候她并没有那么在乎,但她今天身在沈家,却被人这样品头论足羞辱了一次又一次,连着安怀璟的人也一块儿丢尽了。慕黎现在深深觉得,拒绝安怀璟是正确的,就算安怀璟再强大,挡得住明刀明枪,却也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 安怀璟一拍桌子站起来,双眼似冒着火瞪着那个妇女“是谁让你来毁慕黎名声的?是李念君吗?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句,我让人把你的破旅馆砸个稀巴乱!” 那妇女被安怀璟唬住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只嗡嗡说道“我不认识她,不敢胡言乱语。” 那群叶家妇人里面不知是谁又高声说了句“今天下午我还在西厢房听见她说仰慕小玉香呢?是不是胡言乱语让她自己开口说话呀。” 安怀璟并不想让慕黎再呆在这里,名声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他是懂的,是他将慕黎带上了报纸头版,让整个沣州的人都在监视她,品评他,这已经让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安怀璟拉起慕黎的手“慕黎,我们走吧,以后再也不来了。” 安怀璟的话让众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都不敢再说一句了,怕这安家和沈家两家相交多年的关系破裂会算到自己头上来。 沈慕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红着眼睛朝安怀璟怒吼道“安怀璟,你是不是傻了,那么多身世清白的大家闺秀你不爱,为了这么个女人要跟我们断绝往来吗?她配吗?” 安怀璟怒气冲冲回望她“沈慕雅,她是什么样的人轮不到你说话,你们沈家人都没资格说话,谁再敢欺负她,我跟谁拼命!” 沈慕风站起身拉住了沈慕雅制止她再说话,然后指着那个旅馆老板娘对一边的家丁说道“无故挑拔离间,请那位夫人出去,以后再也不许踏进沈家半步。” 这一举动让梁秀芝面上有些挂不住,毕竟是她带进来的人,但她并没有反驳的意思,沈慕风发起火来比沈世安恐怖多了,她可不想为了一个牌搭子惹怒他,所以仍旧淡定地坐着喝自己的汤。叶琪和沈慕雅都不可置信的盯着沈慕风,平时家里着火了都不肯吭一声的人居然这样维护一个外人。 安旭尧坐在上座,而慕黎坐在他正对面,他轻易就能看到她所有的反应。此刻他就看出慕黎不过是在故作镇定,她很紧张,再刺激一下就该慌了。只见她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深吸了口气,再松开手已经又回复冷静淡漠的模样。 慕黎转身看着安怀璟,又看向沈慕风,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安少爷,沈少爷不必动怒,因为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安怀璟瞪大眼睛望着慕黎,眼里先是震惊、愤怒,慢慢都化成悲伤,从心里溢出来的悲伤。不管她是何用意,这种时候她怎么可以承认,她将他放在了哪里。慕黎看着安怀璟满眼的悲伤,忽而露出一丝灿烂的笑脸“安少爷,今天这些人都是沣州的富贵闲人,天天无所事事就指望着看别人演好戏呢,还一厢情愿的想要别人跟着自己的想法演,不管说的是不是真相,只管能靠着别人的故事来填满自己内心的空虚。只可惜今天这场戏他们可看不透了,慕黎不过是安少爷花钱请来的恋人,本来就是一出戏,跟他们可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而不管慕黎是怎么样的人,跟安家都无关。安少爷,你说是不是?” 安怀璟眼里的悲伤不减,反而更加汹涌,慕黎宁愿毁自己的名声,也要与他划清关系。其他人都左顾右盼,揣度着慕黎的话里到底有几层意思。 沈世安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掷,让众人的关注都转到他那里,他缓缓起身,目光有些锋利地看着慕黎“岑小姐可否给我这个上了年纪的富贵闲人一个面子,不要与他们计较,毕竟都是自家人。” 他的话虽然有对慕黎的不满,但也迎合他的身份说得很客气,慕黎却十分不买帐“慕黎可不敢高攀沈老爷这根高枝,没有富贵闲人的命也不敢犯这富贵闲人的病,慕黎马上就走,不扰你们雅兴!” “岑慕黎,你······”沈慕雅作势就要冲过来,沈慕风却紧紧拖住了她,她凶狠的回瞪自家大哥,这种时候,他再不管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爹被一个外人欺负。她看见沈慕风眼睛的时候,发现他血红的眼睛里全是乞求,那个眼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慕黎正欲要走,安怀璟向前一步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任她挣扎他就是不松。 安旭尧沉寂了半天也从座位上坐起来,有些无奈又有些不悦地环顾一周“看来我也该走了,要不然你们自家人也不好放开了说说自家话。” 沈世安皱起眉头“安兄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今天虽说不是什么大场面,但沈家这些客人在诋毁慕黎的时候也该想一想,她可是我安家的人,我安家的人受了这样的侮辱,我还能安之若素的坐在这里吃饭?沈兄是把我想得太大度还是太愚蠢。沈兄不用送了,安某告辞了!” 众人面面相觑,面上是十分惊讶,心中又是十分怀疑,安家和沈家几十年的交情,居然被这两句闲言碎语就给毁了。安旭尧交待安福祥去开车,然后径直往外走,行至呆愣着的安怀璟和慕黎身边,温柔喝斥道“傻站着干什么,舍不得沈家的饭菜吗?” 三人一齐走出沈家大门,一路无话,却有一种暖暖情愫游走在心间。这种家人般的温情只出现了短短一路,在沈家门口陡然消失。沈家大门口停着两辆车,一辆安旭尧的一辆安怀璟的,两辆车一模一样。 安旭尧开口道“我想跟岑小姐单独聊一聊,再送岑小姐回家。” 安怀璟将慕黎拉近自己“我猜不透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也不想猜,你最好离慕黎远一点,我会自己送她回家。” 安旭尧没有理会安怀璟,只是看着慕黎“我在车上等岑小姐。”然后顾自进车坐着了。 安怀璟仍在后面龇牙咧嘴的“我说的话你没听见······” 慕黎打断安怀璟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回来“安少爷,慕黎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安怀璟看了慕黎一会儿,憋了满嘴的话,气得冷哼一声,钻进车里走了。 第十二章 以心相交 轿车缓慢驶进黑暗的街道,两边的树影在车窗里隐隐现现,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准备伺机而动。慕黎率先打破沉静“安老爷想跟慕黎说什么呢?” 安旭尧摘掉金丝框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有些疲惫,他靠在椅背上,声音沉稳缓慢“慕黎,我向你道歉,竹鼠的事是个试探,我想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向着怀璟的。怀璟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他身边需要有一个性子沉稳的人随时提点他,我不过想试试,你是不是那个人!” 慕黎想过很多种他的回答,却没想到是最善意直接的一种,慕黎有些诧异道“慕黎以为安老爷心中的给安少爷定的妻子人选是沈慕雅。” 安旭尧露出一丝笑意“慕黎,你是难得的明白人,所以我可以清楚将我的想法告诉你,并且相信你能明白。如果是太平盛世,我的确更中意慕雅,她懂事能干,会是一个贤内助。可现世并不安稳,她太过要强,太过骄傲,她没有吃过苦,她能与怀璟共得了富贵却不一定能共忍贫贱。更重要的是,怀璟心里装的是你,他能听进你的劝告,他愿意为你做出改变。” 慕黎望着窗外,借以掩饰模糊的双眼“安老爷处处为安少爷考虑周全,他却一点不领情,是因为曾经的那个舞女吗?” 安旭尧并不愿意提起往事,但他更不想对慕黎有所隐瞒“那个舞女被刘常兴看上了,她跑到安家来求助,我没有理会她,我心里认为混在那种场合的女人不过是在给自己找一个长期饭票,没有多少真感情,却没想到她竟会跳楼自杀。怀璟很生气,觉得我冷血无情,就像他小时候求我救他的小伙伴,我没有做到一样,他从心里不认可我这个父亲,我不怪他。” 慕黎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谢谢安老爷错爱,慕黎过惯了平淡的生活,而且慕黎刚刚的表现不是已经证明,慕黎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冷静自持的人!” “你刚刚确实不够冷静,可也证明你的心是实实在在向着怀璟的,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而且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在那之前我正在跟沈兄商量,怎么样让沈家和安家的关系陷入僵局。” 慕黎暂时放下了自己内心的愁肠百结,也没有深究安旭尧为何这样不设防地对她吐露所有“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家和沈家的关系已经很多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说一荣俱荣,却是一损俱损的,所以我们才急于将绑在身上的绳子解开,如果一方有难也不至于连累另外一家,这样或许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麻烦正在来的路上。” 慕黎意识不到他们高瞻远瞩,从细微处发现的危险,但她很惊讶也很感动,他这样将她当做自家人坦诚以待。果然她一开始的猜测是对的,安旭尧就是想通过她缓和与安怀璟之间的关系。“安老爷,我有机会会劝劝安少爷,让他知道您有多爱他,但慕黎能做的仅此而已。” 安旭尧没有生气,仍旧和颜悦色微笑说“谢谢你同样的坦诚,你有你的顾虑,我不会勉强你。” 夜里微凉的风夹杂着四季桂的清香萦绕着斑驳的围墙,几颗莹火虫在夜幕里闪着微光,在爬墙虎的叶子里时隐时现。高脚路灯从顶端斜洒下一束暖黄的光线,将灯下的人影拉得斜长。慕黎站在远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走近他。他原本靠在车头,一脸的不耐烦,抬头看到慕黎的一刻,所有的不耐烦都化成了脸上的笑意。 慕黎走近安怀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 “我要确认安旭尧有没有把你安全送到家,那只老狐狸,我可不相信他。”安怀璟报怨道“你们家院子种了些什么,蚊子真多,我快被咬死了!” 慕黎拉着安怀璟的衣袖往旁边走了几步,从灯光下走进暗影里“站在路灯下,蚊子会更多。” “我还不是怕你看不见我。”安怀璟就势两手握住慕黎的肩膀凝视她,两只映着路灯的眼睛如同萤火虫一样闪着微弱光亮。慕黎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她已经想好了一堆回绝他的理由,而安怀璟却只怔怔盯着她,半天没有下文。这样的僵持凝视被一只不速之客打断了,安怀璟跟一只蚊子博弈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脖颈上,恨恨地拍死了那只蚊子。慕黎不禁为他的孩子气逗得莞尔一笑,安怀璟看着她也跟着笑起来“慕黎,我原本打算给你表表真心,顺便发个毒誓,好让你相信我。可我现在又不想说那些了,我怕那些话会成为你的压力,我就想跟你聊聊天,聊什么都可以,行吗?” 慕黎微笑道“好,那我们聊聊你跟你爹的事。” 安怀璟微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你总是能捡着我最不想说的来聊。其实我真的有一点生气,你老是站在安旭尧那一边,你明知道我和他是天敌,势不两立。” “或许是你从未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他一个人撑起庞大家业的辛酸,不愿续弦的原因又是什么?” 安怀璟望向天空,面容上有一些些迷茫“刚来沣州的时候他是有过女人的,甚至想把人家娶进门,是我带着一群小流氓将他的订婚宴弄得鸡飞狗跳的,后来他就让那个女人住在外面的宅子里,从来没有进过安家也没与我打过照面。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女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跟安旭尧吵了一架,将屋里的值钱东西卖了,离开他了。我记得那天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兴灾乐祸的跑到那女人住的宅子那里,想要当面嘲笑他,我到那里的时候看见他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的背影,他也不进去只是一直站在那里,那房子大门很高,他站在那里显得特别矮小,无助。他最后还是没有走进那宅子,可能是无法面对吧。那之后我再也没打扰过与他有交往的女人,是他自己再没领过女人回家了。”安怀璟难得跟人说起心事,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故作清高的样子,他越是不喜欢我去舞厅,我就偏偏要去,还不时带个舞女跑到他面前晃悠,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菀菀去找他求救的时候他理都不理就将她赶走了,她才会绝望之下跳楼自杀的,我生气的烧了安旭尧一仓库的货,其实我更怪的是我自己,我就是想让他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也许我心里的愧疚能稍稍减弱些。可他并没有指责我,而是从那之后放任不管我了,不管我在外面做什么他连问都不问一句。” 慕黎清澈如流光般的眼睛直视安怀璟“父子连心,你什么时候想补救都来得及。” “慕黎,你不该原谅他,当年他若肯救你,我们也不会分开这么多年!” “璟哥哥,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所有的离别都是注定的,我们挽回不了,可别离之前的时光我们是可以把握的。安叔叔没有什么过错,而我现在好好的在你面前,你因为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与你最亲的人僵持这么多年根本不值得。你应该好好珍惜你们的相聚才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听到这两句话不会心疼吗?” 安怀璟脸上的迷茫缓慢散去,化作一条温润的溪流,缓缓流经慕黎心田,荡开一圈圈涟漪。安怀璟如同犯了错了孩子挠着头“我······我会试着与他相处的,我跟他打了个赌,他将百货公司东城的分店交给我打理了,一应货物采购、销售计划都由我来管,我会认真工作,算是对他的示好,这样你可满意了。” 慕黎微笑点点头“既然明天要上班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来找你聊天?” 慕黎迟疑了下终于点点头,然后安怀璟高兴得手舞足蹈了一阵,将慕黎往院子里推,又怕慕黎反悔似的连忙钻进车里走了。 慕黎望着安怀璟离去的背影笑着摇摇头,她回过身,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对着院子门口道“人都走了,还不出来吗?” 岑文修正做贼心虚的打算往回走,听到慕黎的话吓得一激灵,站定不动了,后面的张书吟没看清他停下了,直直撞上去,撞得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人仰马翻的。 慕黎没有对张书吟说一句重话就让他回去了,这种特别优待让张书吟有一些失落。张书吟离开之后就剩下岑慕黎和岑文修坐在客厅里对峙,岑文修也知道自己偷听是不对,关键还拉上了张书吟,这个慕黎的仰慕者一起偷听,很有可能他马上就要失去一个免费的全能劳动力了,为此他十分懊悔。岑文修一脸悔不当初的难过模样看向慕黎“我错了,不该带着张书吟去听墙脚,看在我身为一个父亲关心女儿,而且被咬了满身包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 慕黎只得朝岑文修翻了个白眼“你为什么要收张书吟作徒弟?他是学医的。” 岑文修坦诚道“虽然你已经有了安少爷这种好对象,但为了保险,你的追求者还是应该多多益善。” 岑文修总是能说出让慕黎十分无语的答案,张书吟在她心里只是一个贪玩的小孩,他有很多想做的事奈何身子孱弱,免不了让人揪心。慕黎正色道“你不要看见一个男性跟我走得近就觉得他对我有意思,从师教训第一条就是严谨。”慕黎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忽而提高声音瞪着岑文修“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住到戏园子里去,不会是你给出的馊主意吧?” 岑文修眼睛四处乱飞支支吾吾道“我明天上午有课呢,我先去睡了。”然后一溜烟跑上楼了。 慕黎望着岑文修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慕黎小时候,岑文修虽然也是游戏生活,但也遵守规则并不特立独行,而他从小教给慕黎的人生格言是要活的潇洒肆意,他的本意是希望慕黎不要生活得太过压抑,能敞开自己活得开心些。他以身效法的结果是慕黎仍旧是谨小慎微的,他自己倒活出了另一番风流不羁。但这样没什么不好,慕黎真心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生活着,淡薄世事,免受悲苦。 安怀璟一路蹦蹦跳跳进了家门,上了楼发现安旭尧书房的灯还亮着,想着慕黎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又想到这些年与安旭尧针锋相对的生活,从另一层含意上看,他们爷俩其实在相依为命,心里沉了沉转身往书房走去。他在书房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听到里面安旭尧的咳嗽声,门也没敲直接推开门快步冲进去。 安旭尧喝了口茶看到安怀璟僵立的身影,从书桌上拿起金丝眼镜带上,借以遮挡眼睛里的一些些感动。语气仍旧淡淡地“不知道敲门呐,找我有什么事?” 安怀璟心里本来是想问,是不是着凉了,要不要请医生看看。可话到嘴边就是出不了口,出口的又是另外一句话“那只竹鼠是你给慕黎准备的,你明明说你不反对慕黎进安家,为什么转过背又害她?” 安旭尧刚刚的感动统统被悲哀取代“你可是很多年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想知道答案就自己去想,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既然如此又何必来问!” “我信。”话脱口而出后又立即补充道“看慕黎刚刚的样子并没有丝毫怪你的意思,想必你是有什么苦衷,所以你说的,我也许会信。” 安旭尧沉默了会儿“我没什么苦衷,也不想跟你解释。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安怀璟难得没跟他父亲顶嘴,转身准备走,想了想又问“你说要把东城百货商店给我管,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你接受了?” “我接受,条件是彻底放权交给我,除了年终结帐,任何决定我不需向你报备,是赢是亏你也不许过问!” 安怀尧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可以。东城百货是去年刚开的店,帐务很清楚,伙计和管事的加起来一共二十一个人,大部分是从临阳过来的老伙计,他们的月钱奖金能不能在沣州生活得下去都由你负责,至于那个店你卖了我都不会过问。不过你偷我私印从帐上取的那一万块钱,必须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安怀璟爽快应到“成交。” 第十三章 生辰礼物(一) 楚歌今日来慕黎家吃晚饭一路蹦蹦跳跳,还隔着老远慕黎已经听见了她的笑声。果然一进门楚歌就扑到慕黎身上,迫不急待要告诉慕黎好消息。原来是德里克学校的学生会要排一出白话剧,请到楚歌去演女主角。楚歌惊讶于他们的眼光和自己的名气,兴奋得像一只雀鸟,吱吱喳喳吵得有白和慕黎头疼。 有白将旋转的楚歌拉回自己身边坐着“就听见你夸自己貌美如花,你还没告诉我找你演什么角色呢?” 楚歌一脸骄傲“《梁山伯与祝英台》,一出大戏呢,一般的小舞台还演不了,会在沣州大剧院公演,现在计划是十场,是为了德里克教堂孤儿院筹集资金的,如果效果好肯定会加演的,我马上就要成为全沣州都知道的明星了。” 慕黎一句话将楚歌的兴奋浇灭了一半“学校那么多学生,为什么要请你来演祝英台?别是有什么麻烦吧,剧本你可看过了?” 慕黎的居安思危在楚歌看来都是杞人忧天“你放心,我也问过他们这个问题了,他们说因为要在剧院公演,学校女学生本就不多又都没有表演经验容易怯场,所以才找我演的。剧本要排练的时候才见得到,而且合约里说了剧本要高度保密,不然算是违约。” 有白皱起眉“你莫不是已经签约了吧?” 楚歌点点头“签啦,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快点签等下他们发现更好的人选后悔了怎么办!” 有白扶了扶额头“你字都认不全,你应该拿回来给我看看,如果有陷阱怎么办?” “重要的地方我还是看明白了才签的,报酬是1000块,如果我违约赔报酬的3倍。” 有白对慕黎耸耸肩,表示事以至此,也没办法了,还好违约金不算高。而且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听了这么多年,再怎么改也上不了天,一个爱情戏想来也惹不了太大麻烦。再来是为了孤儿院募集善款的,也算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便也不说什么了。芳姨准备好了饭菜叫大家吃饭,岑文修从楼上走下来,已经沐了浴换了一身藏青色西服,刮了胡子,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连蚊子站上面都会打滑。 岑文修冲慕黎扬了扬眉毛“怎么样,够不够迷人?” 慕黎低着头懒得看他“你这是又要祸害哪家的姑娘?” “上次在学校你见过的那个,我约了她跳舞,就不陪你们吃饭了。”岑文修正要走想起一件事来又补充道“慕黎,学校学生要排一出戏,听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知道你在拍电影,所以请你去帮忙。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看工作还算轻松就帮你答应了。” 慕黎一口回绝“我可没空,我得筹备黎明之歌的第一场电影。” 慕黎的拒绝让楚歌揪着衣领吸了一口凉气。 岑文修一拍脑门“我忘了这事儿了,都答应肖老师了,你明天自己去一趟学校跟他说一声。”说完也不等慕黎答应就闪了出去。 楚歌对有白眨眨眼睛过来搂着慕黎,满脸掩不住的兴奋劲“明天我跟有白陪你一起去学校。” 沈慕颂如一只灵活的小狐狸一闪出了垂华门跑过抄手游廊进入前院的客厅里头,只见他娘梁秀芝正端着一个水晶大盏底下铺着冰块上面层层叠叠码着哈密瓜、青提还有荔枝,亮晶晶的十分耐看。沈慕颂顺手抓了两颗荔枝躲了母亲身后,撒娇道“娘救我,爹说要打断我的腿!” 梁秀芝一副为难之色“你又怎么惹了你爹了,我还约了陈太太他们打麻将呢!” 沈慕颂一边生气地盯着他娘一边剥荔枝塞进嘴里“麻将重要还是你亲儿子重要!” 梁秀芝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沈世安没有沈慕颂手脚快,追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拿着手杖指着沈慕颂像是真要打死他“你把东西给我交出来,要不然别想出这个门!” 沈慕颂躲在梁秀芝身后紧靠着自己的保护伞“娘,有人要打死你儿子!” 梁秀芝端着果盘十分淡定的看着沈世安“我正好在呢,你连我一块打死倒也安静,你们是一家人我跟慕颂是外人,一块打死,省得碍你的眼罢。” 梁秀芝语调怪模怪样的往上升像是指甲划过玻璃般刺耳,沈世安一见着她一肚子火上像蒙了床被子只往里面烧却也发作不出来“你先问问他拿了什么再说这赌气话!” 梁秀芝对沈慕颂的宠爱从来都是盲目的,她听到沈世安的话脑子也没过两行清泪已经流下来“不管拿了什么你都不能说要打死他,打死了他我还怎么活?沈家的东西不早晚都是孩子的,拿了什么紧要东西也不能打死他呀!”她一边说一边哭,眼泪像是新开的泉眼哗哗往外冒,手里还稳稳托着一个果盘,模样十分滑稽。 沈世安仔细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说过要打死他的话呀,看着她哭成泪人又不好再发作,他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要是旁的东西拿了不就拿了,他拿的是手枪,这拿出去要是不小心走了火伤了人才是真的小命不保!” 梁秀芝的眼睛像是突然拿布被人堵了,立时便止住了眼泪,她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转过身瞪着沈慕颂“你活该被你爹打死,什么不好玩要玩那要命的玩意儿,我打麻将去了,你乖乖将东西还给你爹。”她说完在沈慕颂哀求目光中走出客厅走向一旁的偏厅,她约的几位好友早已坐定在麻将桌边等着她了。 沈慕颂没了保护伞拔腿就往门外冲,正好沈慕风拿着一本书经过院子,沈慕颂撞到他身上往回退了几步。沈慕风瞟了他一眼捡起自己的书,只听见沈世安唤他“慕风,将你弟弟捉住!” 沈慕颂惊恐地盯着大哥,只见他从容的拍了拍书上的灰尘说道“你儿子我可管不了,我要去接青青了。” 沈慕颂见自己有了活路绕过沈慕风冲向大门口,沈世安正被沈慕风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唉哟一声沈慕雅拧着沈慕颂的耳朵将他拧了回来。沈慕颂只得束手就擒,因为知道自己落在沈慕雅手里是没有什么逃走的希望了。 沈慕雅在沈慕颂面前伸出一只手“不想脱层皮就乖乖交出来!” 沈慕颂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耸拉着脑袋“不就拿来唬唬人吗,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东西现在也不在身上,我放在学校宿舍了!” 沈慕雅量他也不敢撒谎松开了沈慕颂转向沈世安“爹你别生气了,我跟着他去学校拿,肯定把东西给您拿回来。大哥他是有事赶着出门,你别放在心上。” 沈世安看着慕雅的背影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外人看来沈家一大家子人,可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除了慕雅他谁都倚靠不了,沈慕颂年纪小不懂事,沈慕风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在这个家里如行尸走肉一般。自从成了亲平时吃饭都在自家小院子里,若不是青青往这边跑他很难出现在大院里。而梁秀芝除了打麻将和沈慕颂大概也没有其他让她着急上心的事了。而沈慕雅是这个家里的润滑剂,她并不喜欢做生意但她逼着自己学,因为她如果不学家里就没有人可以帮上爹了,她上要劝着大哥总是拉着他来大院里一起吃饭,下要管着沈慕颂让他不至于干出更出格的事情让家里担心,还要顾着聚珍斋的生意,她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奉献给了这个家。自从上次青青的生日宴之后,沈慕雅更是沉静了,仍旧每天忙着打理生意,眉宇之间却凝着一股子化不开了忧伤,沈世安看得十分心疼。沈世安这辈子并不承认自己欠了谁,却独独知道自己欠自己女儿欠得那样多。 沈慕颂将宿舍翻了个遍都没找到那把枪,本来不过是偷来充充面子谁曾想会这样不翼而飞呢,而且这间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住,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知道他竟藏了把枪在这里。沈慕雅一巴掌拍在沈慕颂头上,让他好好想想这两天去了哪些地方,这枪是爹花大价钱从一个俄国商人那里买回来的,古铜色的枪身,有一边镶了一颗透明的金钢石,不说整个中国至少整个沣州再找不出第二把来。如若真丢了,只要她散播消息出去,沣州只要有人拿着这把枪出现她都能找回来,她心里顾忌的是沈慕颂是不是在骗她,故意将枪给藏起来了,她这个弟弟从小被梁秀芝宠得不成样子,胆子大了点儿但本性也不坏,平时喜欢跟着安大哥厮混,想必也干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来。沈慕颂挠着脑袋说除了家里好像还去过学校礼堂,沈慕雅只好又拉着他再去礼堂瞧一瞧。 礼堂现下正是热闹之极,里面已经坐满了来看热闹的学生。今天礼堂有一场大型的魔术表演,之前已经有了三位魔术师表演了大半个时辰,表演已经接近尾声,而现在礼台之上有一位据说来自西洋的魔术大师正要在这里压轴表演他的绝技——读心术。据说他不只能读人心思还能探知过去预知未来,说得神乎其神。礼台上置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有一个透明的长方形大琉璃盘子,而这位魔术师身着黑色燕尾服,金色的卷发像一朵大磨菇盘在头上,他戴着银灰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余下神采奕奕的黑眼睛和略带笑意的嘴唇露出来。 他卷着舌头细着嗓子说道“我的魔术可不是随便表演的,得遇上有缘人才行,不给你们露一手你们还以为我在装神弄鬼呢,我看那两个人挺有眼缘的,估且就让他们来试一试吧。” 大家都顺着他的手指看过来,正好看到站在门口的沈慕雅和沈慕颂,沈慕颂立即被新奇事物给吸引过去了,将自己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沈慕雅也想看看他的读心术是不是徒有虚名所以抱着观望的态度一起上了台。 魔术师脚边有一个箱子,里面放着扎成一小圈一小圈的金属丝线。每扎金属圈上都绑着一根不同颜色的小布条。他从箱子里拿着两扎金属丝分别递给沈慕颂和沈慕雅“请你们握住这个神奇丝线,用心亲吻它再跟它说:我愿意让你探知我的内心。然后两只手握住它,将手抬高至胸前,再收起右脚让血液尽快回流,闭上眼睛,心无杂念,它自会探听到你心里所想。” 沈慕雅和沈慕颂乖乖照着魔术师的话做了,举着金属丝金鸡独立站着,一动不敢动,台下众人也全都屏息以待,沈慕雅手举得有些发麻,腿也站不稳了还没听到魔术师的声音,下一瞬她就觉得自己上了当不悦地睁开眼睛“哪里变魔术要等这么久的,你在耍我吧!” 魔术师咂吧着嘴一副十分惋惜的模样“唉呀呀,真可惜。这位小兄弟的已经读好了,可是这位小姐略微急躁了些,怕是得多等半个时辰才行。” 沈慕雅气得脸颊发红,当着那么多人面又不好发作,只是伸出一只手指指着那个魔术师的鼻子低声说道“你今天若是耍不出什么花样来,我保证让你在沣州再没人看你表演!” 魔术师全然没有理会沈慕雅的危胁,笑着接过沈慕颂手里的金属丝,解开布条将金属丝放在琉璃盘里,再一边念道什么一边往盘子里倒了一些水。然后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之中,那圈细细的金属丝像被施了法活了过来在盘子里一顿乱扭将自己扭成了三个字“有麻烦”。沈慕雅也有些震惊,这丝线是死物竟然活灵活现的在自己眼前写出了几个字,实在太不可思议了。而这的确该是沈慕颂心中所想,因为他就是在随时随地的惹着麻烦。沈慕雅重新审视刚刚自己手里的那串金属丝,并没有什么异样。 台下的看官们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吓到了刚走进礼堂的楚歌、慕黎和有白。慕黎前一刻还在想明明剧场在西大楼楚歌为什么非要拉她来礼堂,原来是有热闹要瞧。台上的魔术师看到慕黎扬声叫道“我的有缘人,你终于来了,请上台来,我会让你看见自己的内心。”他说完又小声对沈慕颂和沈慕雅道“快点下去,别误我的事!”他情急之中露出的本声让沈慕雅确认这个怪模怪样的魔术师不是别人正是安怀璟,她看见岑慕黎知道他所作所为不过为了哄她开心,她的眼睛有些酸涩,刚刚那些果然是耍她的,她在他心里不过是闲时逗乐的玩具。她有些后悔,他可以对一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付出珍贵的感情,如果自己早一些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如果自己能够再勇敢一些,他会不会有不同选择。 慕黎看看四周确定这个怪声音是在对自己说话,但是她对这个魔术并没有兴趣,正要拒绝楚歌已经高兴得一边应下一边拉着她往礼台走过去。 魔术师这次拿出了三根金属丝一根给了楚歌一根给了慕黎一根他自己拿着,他继续卷着舌头说道“既是有缘人心意自是彼此相通,那就让我们来看看,上帝会给我们怎样的启示!” 这次没有亲吻金属丝没有单脚站立,只是在手上闭着眼睛拿了一会儿魔术师便说好了,他先将慕黎手里的金属丝放在琉璃盘子里,倒了一些水,写出一个字“黎”慕黎和楚歌都觉得有趣聚精会神盯着那个神奇的琉璃盘子。他再将楚歌手里的铁丝放进去,出现的是两个字“生辰”慕黎面色有一些变化,等到他将自己手里的铁丝放进去,这次出现的是“快乐”。慕黎猝不及防扯下了他的面具,头顶有礼花绽开来,五彩缤纷的彩带在礼堂里下起了花雨,慕黎在纷纷扬扬的落红里头盯着安怀璟的笑脸,眼睛通红,却依然冰冷,像是皑皑白雪上头洒下了一捧热血。 安怀璟的眼情像是迷人的海,他声音轻柔道“慕黎,生辰快乐!我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向你证明,我会是你的依靠,我永远不会丢下你不会抛弃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灯光打在安怀璟头顶让他耀眼得像一颗太阳,慕黎像是看到了西方童话故事里的白马王子光芒万丈向她伸出了手。慕黎有一刻失了神,毕竟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做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喜欢过她的人也终究被她的冷漠冻得僵硬。但只是一瞬间她又冷漠起来,而且比平常更冷漠,她总是习惯在自己的心飘飘然的时候一把将它拉回来。她想起来她已经很多年不愿提起这个日子,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当年也是在这一天,娘大清早起床买了她最爱吃的菜,要给她过生辰。可当她穿着最漂亮的裙子下楼的时候却发现娘躺在厨房冰凉的地板上。娘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不曾睁开眼睛,直到一星期后娘醒来捧着她的脸跟她说“亲爱的芽儿,生辰快乐!”她还以为她只是睡了一小会还在她生辰的那天呢,可是她只醒了一会儿将她托付给了岑文修便长久的闭上了眼睛,再不曾睁开看看她悲伤得失了魂魄的小女儿。慕黎永远无法忘记,她守在医院的那些天内心有多绝望,天大地大,也大不过她心里无边际的荒凉。她从一个千金大小姐变作生活饥寒交迫的穷丫头并不可怕,因为她还有娘在身边,如果失去了她,她才真正失去了一切,如同被人丢进无底洞里头,等待的只有无止无休的坠落。 慕黎并不习惯将自己的伤痕在他人面前展示,那些伤痕是只属于她的秘密领地,那片领地任由自己作主,她可以将它掩藏却从不允许愈合,所以安怀璟轻轻一碰已经让这伤痕鲜血横流。自娘过世后她从未过过生辰,楚歌根本不知道她的生辰,岑文修从不提起她的生辰怕她触景伤情,所以当她看到生辰快乐那几个字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心里的恐惧、难过一如同当年一般清晰。 安怀璟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明心迹,为的就是让慕黎相信他所言句句是真,却没有想过岑慕黎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让他难看。慕黎的脸看不出情绪,声音里头却听得出压抑到极点的悲伤和愤怒“安怀璟,我唯愿你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当慕黎决绝的走出礼堂,当学生们哄笑此起彼伏,安怀璟仍旧呆呆地立在那里,这是他从未料到的结果所以他还沉浸在失败的打击中不得清醒。这些天,他开始认真的学做生意,也经常去找慕黎,或是给她送一份点心,或是跟她喝一杯茶,也许是闲聊几句,也可以是什么都不说一起在四季桂下面挨着坐一坐,他都觉得心情舒畅。他从小到大未曾对任何人服过软,也没有这么想要保护一个人。他现在尽他最大努力捧着自己的滚烫的真心,可是看来似乎并不能融化这块寒冰。他也想过是不是因为这些年的失去让他一直不能忘怀,如若没有失去他还会不会这般渴望,他在心里问自己,答案是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经失去了,他现在拼了命的想要拥有。他心里想通的时候他像重新活了过来。当他重整旗鼓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仍伫立在一旁痴痴等着他的沈慕雅,原来她一直在那里目暏着一切,在那一刻他突然开窍般看懂了沈慕雅的眼神,那是被心爱的人伤了心时的灰暗,一如刚刚他自己。 安怀璟微笑着走到她面前“慕雅,快下雨了,你早些回家!” 沈慕黎显然没有如他一样心思俱通“安大哥,你把心捧给别人践踏时可否会想起被你践踏着的心是不是一样在流血,岑慕黎你跟她认识不到两个月而已,可是我们认识二十年了,如果我说我一直都喜欢着你,从小就喜欢着你,你会不会停下来瞧一瞧我?” “慕雅,如果我们能够决定自己的心去爱谁,哪里还会给人践踏的机会,你说是不是?” 安怀璟彻底毁了岑慕雅的希望,她原本还期寄着说出自己的心思或许能凭着这些年的交情挽回一些失势,却发现当岑慕黎出现的那一刻,她就彻底失去了她的爱情了。 第十四章 生辰礼物(二) 慕黎跑过礼堂大楼的转角,躲在花坛一簇开得茂盛地月季花丛后面,看?33??楚歌和有白从她面前跑过去。她没有立时出来只是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没有情绪的波澜起伏,眼泪却似决堤的小河往外淌。久违的眼泪,当初娘死的时候岑文修就天天陪着她希望能化解一些她的伤心,希望她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可她终究大病一场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那些该发泄的她将它们强压在心里面,以为这样可以填满一些心里的空洞,不至于呼呼往里吹进冷风。可是失了时机医治终是让这伤口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吞噬。骚动声惊动了慕黎,她赫然抬起头,透过几朵绯红的大月季花朵看出去,有大队的警察往礼堂这边过来。刘常兴走在最前面看着来势汹汹。慕黎藏身之处很静谧,以至于听到了走在最前排的刘常兴和手下的对话,让她一时只冒冷汗。 “刘局,这安怀璟就在礼堂里,您看要怎么处置?” 刘常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通知兄弟们看清楚了,进去先将安怀璟给我捉了,他要敢反抗不用报告一枪崩了他。” 慕黎的心瞬间揪着一团,这哪里是警察,这明明是恶魔,生命在他们眼里还不如草芥。她知道这个人和安怀璟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所以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璟哥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失去生命。 警察冲进礼堂堵了大门,学生开始不安的骚动,安怀璟看到重新出现在礼堂里的沈慕黎,她差不多是跟警察们一起进来的。他激动得直接从礼台上跳下来,挤过慌张的学生来到她面前,他想跟她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身上的伤痕太多,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又会触及她的伤疤。 慕黎回过头看了一眼,门口有一把枪端着黑漆漆的洞口指着安怀璟的方向。慕黎来不及思考只是张开手搂紧了安怀璟用自己的背对着那枪口。她的心是汹涌之后的平和,发泄之后的轻松,如若她的生命真的即将消失,还有什么值得她耿耿于怀,还有什么能让她忍心看着心爱之人黯然神伤。慕黎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安怀璟的脸,愤怒已经不知所踪唯留下浓稠的不舍和眷念,还有阵阵甜如蜜的滋味将整颗心缠绕,她没有办法再将飘飘然的心给拉回来了,她已经彻底挣脱了枷锁飞向了安怀璟。慕黎踮起脚尖在安怀璟脸上落下一吻“璟哥哥,我回来了,如果可以,再也不走了!” 安怀璟激动得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他想要手舞足蹈却不想要松开怀里的她,他想要放声大笑却瞬间了眼眶。 碰一声枪响,伴随玻璃碎裂声,原本沸腾的礼堂顿时寂静如寒夜,大部分学生蹲在地上不敢吭声。慕黎皱皱眉摸摸自己背上并没有受伤,她回过头已经看不到那个阴森森的枪口因为枪口跟她之间还站着一个人,看他瘦弱的背影慕黎一眼就认出他是张书吟。慕黎几步并作一步冲到张书吟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他,他看到慕黎露出一个笑脸来,却依旧掩饰不了他苍白面容下的凄然。慕黎看到身上没有血迹知道他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她再去那个举枪的人,他的枪口已然对准了天花板,而那颗子弹却是打在了一旁的窗户玻璃上,那块玻璃已经残缺不全,仅剩的残片上头也布满了裂纹。 那个脸庞很大五官很小的刘副局长挺着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看到完好无缺的安怀璟两只小眼睛露出一股厉光来。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安少爷,这么快又见面了!我收到线报,有大批学生在此非法集会,试图聚众闹事扰乱沣州安宁,特奉督军之命前来缉拿。” 安怀璟不卑不亢的直面他“刘副局长,今天是我的女朋友慕黎小姐的生辰,所以我在这里准备了一个小惊喜给她庆祝,不曾想竟让刘副局长认为我扰乱沣州安宁,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安少爷,您又不是这里的学生,过生辰外面大把的酒店酒楼,为什么要在学校礼堂?试图煸动学生的意图很明显。”刘副局满脸堆笑道,那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何况我奉督军之命来处理,自然不能因为跟安少爷是旧相识就循私枉法,既然是安少爷起的头,就请安少爷随我去一趟警局,警局自会还安少爷清白。” 安怀璟很明白,如果他去了警局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而这个恨他们安家入骨的刘副局长就有了把柄去找他爹谈条件,他是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安怀璟面容有些狠绝“刘常兴,你不就是因为当初想娶那个舞女,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嫁给你吗?所以你处处公报私仇跟我做对!” 刘常兴被安怀璟激怒了举着枪就冲过来“安怀璟,你信不信我今天一枪崩了你,回去跟督军说你拒捕。再把非法集会的罪名安到你身上,抄了你们安家,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怀璟露出深藏不露的笑容“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刘常兴的枪已经抵在安怀璟额头,慕黎想要过去却被张书吟拉住了手,慕黎回过头看他,他用嘴型跟慕黎说“没事的。” 刘常兴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安怀璟,如果我今天没有杀你,也只能说明我不想让你死得太轻松,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安怀璟变了脸婉转笑道“刘副局长,如果我有办法证明我不是非法集会,你信不信?” “我劝你还是不要垂死挣扎得好,因为信不信也都是我一句话的事儿。” 人群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吴成璋的副官,吓得刘常兴面无血色僵硬在原地。安怀璟终于咧开嘴笑起来“刘副局长,你也听说过督军夫人最喜看魔术吧,不巧,今天这么难得的魔术表演我不敢独享就请了督军和督军夫人一起来看看。你说你奉了督军之命来这里抓人,还真是敢脸不红心不跳的撒这种弥天大谎呀!” 刘常兴一脸地惊恐毕恭毕敬的看着督军吴成璋和他的六夫人紫竹从前排走过来,经过刘常兴那里的时候十分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脑子的东西,让你当个副局长还真是高估你了!” 刘常兴试图扭转败局“安怀璟摆明了是在利用督军,对督军在沣州树立威望十分不利,督军万不可被他糊弄!” 紫竹掩着嘴邪媚地笑起来,吴成璋也觉得刘常兴就是在隐射上次君和茶楼的事情,更是怒火中烧,对着丁副官下达命令“刘副局长这么在乎威望,你亲自将他交到警察局方重生那里,告诉他我的意思,让刘常兴脱光了站在警察局门口一个时辰,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树立自己的掉到地上的威望!” 刘常光额头上豆大的汗直往下淌“督军怒罪,刘某知错了,再不敢犯了!” 求饶仍是无用,被人架着就出去了,只一路上仍是惨叫连连,不堪入耳。 吴成璋又看着安怀璟,明明心里被耍了气得不行,仍旧和颜悦色微笑道“安少爷今天的魔术表演得真是精彩,我的夫人对安少爷敬佩得很,改天再请安少爷去我府上单独演演。” 安怀璟抱拳道“那我一定加紧练习,恭侯督军召唤。” 待所有人都走了,礼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安怀璟和慕黎。阳光从四面八方的窗户里照进来,明晃晃的打在地板上,照得整个礼堂似一座水晶搭的房子。他们两个就站在水晶房子的中间,彼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慕黎斜着脑袋盯着安怀璟,心中一片平和“所以今天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戏,你请我来其实是为了看你怎么给那三个学生报仇!” 慕黎转身,安怀璟以为她要走,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不只是为了给那三个学生报仇,也想让你看看,现在的安怀璟已经不是以前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了,他有能力做他想做的事,也有能力保护心爱的人,不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慕黎本就没有生气,听到这话身体里所有保垒都瓦解了,她没有借口再让自己拒绝他的真心。慕黎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无奈的笑笑“璟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实际上是让吴成璋难看了,如果他以后找你麻烦怎么办?” “放心,他已有外患内忧暂时不会想给自己制造更多不必要的麻烦。”安怀璟含笑看着慕黎,眼睛比这仲夏的阳光更耀眼,他拉着慕黎一齐坐在礼台边缘“慕黎,你知道南京政府为什么要在沣州设立督军,重兵把守?” 慕黎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是为了钱?” “不错。这些年的军阀内战将大部分地方虚耗得严重,沣洲却幸免于难,以至于吸引了大批富人涌进沣洲,寻找避身之所。沣洲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都是富人,任何人坐拥沣洲等于坐拥了一座银行,虽然这银行不是他们的,只要他们稍微想想办法扇个风点个火也能从这些人身上刮下一层油来,满足他们的需求。其实吴成璋来沣洲的主要目的,就是不断的敛财好运送给南京政府,用作军需。” “那你说的内忧外患是什么?” “内忧是他急着想在沣州树立权威,君和茶楼的事想必你听说了,适得其反。还有他在极力拉拢商会的人,上星期他给商会每个人发了请柬,到他府内参加晚宴,却有三分之二的人都以各种借口推脱了。就算去了的也不过是几个小角色,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明明一肚子火却又得罪不起这些人,因为他还得倚仗这些人给他挣钱。外患是与他一同归顺南京政府的宿敌张大虎,张大虎的据地就在沣州城外,对沣洲虎视眈眈,吴成璋以前没干督军的时候就与张大虎对过阵,并没有讨到什么好。他们都不是心胸开阔之人,所以眼下的平静也只是一时的。” 慕黎并没有仔细分析过沣洲的局势,但听安怀璟说起来又觉得岌岌可危“沣洲会打仗吗?” “现在没有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张大虎一直没有动作,估计也是不了解沣洲的实力,正在对峙吧。”安怀璟将慕黎拥在怀里“慕黎,我们以前错过了许多时间,我希望以后的人生都有你参与,我不想有任何遗憾,所有事情我都不想瞒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跟我说的话吗?你说我们不能因为死去的人而陷入悲伤,忘记我们还能做的更多。” 慕黎似乎明白了一些,但这些让她有些害怕,至从搅了安怀璟的订婚宴,已经让她平静的生活掀起了波澜,如果安怀璟做了他想做的事,那么她们就极可能从一场风浪卷入了一场龙卷风里头。慕黎有些担忧起来“你想做那三个学生没做完的事?” 安怀璟有些欣喜慕黎竟这样了解他“我找到了那三个学生的住处,也接触了一些与他们有着共同信仰的同学,我答应要资助他们,并且成为他们的一员。” “这是你已经确定要做的事?” “是!” 慕黎眼睛里的光在颤动“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安怀璟将慕黎抱得紧紧的“慕黎,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将这些告诉你只是希望你认同我。” 慕黎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靠在安怀璟怀里,紧紧搂着自己下了大决心换来的这片温情。温情的同时心底却升起了一片迷雾,她一直觉得生命的真谛在于平凡,所谓的平凡是依照自己想要轨迹的生活,不给他人造成负担,不让亲人担心受怕,不违背自己的处世原则。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在安怀璟身边得到这种平凡的生活。安怀璟也将慕黎搂得更紧一些,怕自己的得来不易真挚的情感会不小心再次溜走。他对于生活的理解很简单,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怨无悔。所以他既然拥有了她,便再不会放她走了。他俯在慕黎耳边,轻声说道“慕黎,生辰快乐!以后每一年我们都要一起过,都要快乐!” 第十五章 暮色荷塘 岑文修正在书房画画,一支毛笔一种墨色已经可以画出一整副山水。慕?33??记得以前岑文修总是想教她画画,好继承他对国画的热爱,可惜那时候的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后来他没了耐心也就不教了。岑文修表面上游戏人生可在很多的时候她也是慕黎的老师,他对慕黎说,人生如同这墨色,淡一些浓一些画出的风景都不一样,就像人生有进有退有得有失,这些加起来才算是人生,所以实在不必在意那些过去的失,它不过是来称托以后的得,这样想来,人生是没有什么不能看开的。 慕黎倚在门框边看岑文修,犹疑了一会儿开口问“岑文修,你觉得人的一生应该是轰轰烈烈更好还是平平淡淡才好?” 岑文修头也没抬回答“想活得久就平平淡淡,想短命的就轰轰烈烈。” “你的意思还是平平淡淡的好?再怎么轰轰烈烈也只是一瞬间的焰火,消逝了没人会再记住你。可生命是父母的延续,就像,就像娘跟我说,让我好好活着。” 岑文修手顿了一下在纸上留下一滴墨汁,他一笔斜扫过去将它变成了一条山路。岑文修放下笔看向慕黎,她眼睛里有恍忽的不安,就像迷了路的鹿。“慕黎,我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人生就该平淡,这只是一种选择不存在哪个更好一些,选择了哪一个就承担它所带来的后果,并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每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能长命百岁,这是他们的本能,可他们并不能代替孩子过完那一生。” “岑文修,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能轰轰烈烈走完这一生,即使会因此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或者是小命不保?” “不,慕黎,我比谁都希望你好好活着,长久的活着。你一直小习翼翼的生活,更为此特意掩饰掉自己的光芒,你今天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你已经站在了这样的叉路口,人生会有很多看似对立却分不清是非对错的选择,那只是两条路,也许不一样的路会有不一样的终点,也许不一样的路会殊途同归,我们并不能预知未来。慕黎,我并不能为你做选择,我只想告诉你,不管你选择了哪一个,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的心里你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你自己也必需坚信它是正确的。” 慕黎眼里腾起了氤氲的雾气,如同岑文修画里朦胧的山水,她声音低低的却不再慌乱,像拔开了云雾越发清明的月亮。“岑文修,因为我有了爱的人,他的性格正直张扬,他注定会有轰轰烈烈的一生,不管他想做什么,只要那是正确的,我都会支持他与他共同共退。”慕黎淡淡地浅笑起来,如同一朵昙花悄然绽放。 慕黎吃完晚饭正好散步到大门边来,夕阳拖着金色的燕尾将东兴街晕染得金光闪闪,连门口的两只大石狮子也被感染得灵动起来。刚刚吃饭时楚歌无意说起,今天安怀璟又上了报纸头条,说他一掷千金拍了一条鸽子血的项链送给百乐门的一个舞女。慕黎也跟着再一次成为坊间的的风云话题,说她成了安怀璟的弃妇。楚歌愤愤不平的一边骂着安怀璟一边庆幸慕黎那天在礼堂没有答应安怀璟。张书吟一直埋头扒饭,直到慕黎听不下去楚歌难听的诋毁,抬头笑说“我答应他了。”楚歌将一句将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差点将自己呛死。有白和亨克抬头看了眼窗外,确定太阳正缓缓从西边落下。张书吟也木讷的抬头看了一眼慕黎,正对上慕黎的眼神,复又低下头更专注的扒饭去了。慕黎看他落寞的样子,心像泡了水的衣服正被人一左一右地拧。 一辆熟悉的小汽车停在大门口,安福祥从车上下来向慕黎恭敬道“岑小姐,我家少爷有请。”说完忍不住补充道“这次是真的。” 慕黎朝她微微一笑上了车,车驶出繁华市区驶到效区一处宅子围墙边,那围墙已经是斑驳的灰色,从低矮处的地方可以看得见墙里面的屋子,并不是特别豪华的别墅,只是普通的两层楼。慕黎看到的那间房间有一间大窗子,窗子周围已经被绿萝缠满,玻璃里面是浅绿色的窗帘与绿萝相得益彰。窗户外的园子里种了两棵枇杷树,一棵李子树一棵柚子树。慕黎想住在这个家里的小孩肯定幸福得不得了,才会给他种那么多果树。绕过围墙是一个一望无际的湖。湖里此刻正长满碧海连天的荷叶,开满了傲然高洁的荷花,安福祥停下车将慕黎带到湖边,湖上泊着一艘有篷的小渔船,渔船船头上悬挂着一盏未点燃的八角琉璃灯笼,安怀璟四仰八叉躺在篷里头睡得正酣。 慕黎看向安福祥“祥叔,他这是请我来赏荷还是赏他豪放的睡姿的?” 祥叔笑得别有深意“岑小姐上船便是,少爷见这里荷花开得好所以就想带小姐来看看,许是等得太久了所以睡着了。” 慕黎走上船,船篷里搁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还用油纸包着点心,另外还有一壶酒,两只洁净无暇的酒杯。祥叔在岸上解了船锚,船便顺着水流慢慢飘向荷花池里。正值黄昏,万千金辉,水里倒映万里云霞,像是腾起的火焰将人架在中间炙烤,却一点也不难受,只有流进四肢百胲里的舒畅。连绵绿叶争相昂头,波光盈盈中荷花娇羞垂立,慕黎伸手划过荷花叶,荷叶上晶莹的水珠迫不及待流进她手心,冰凉冰凉的。她的手拂过粉红荷花瓣,香味似透过十指连心的指尖直传到人心里去。慕黎挪到安怀璟身边与他肩挨着肩,欣赏这景,却似长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好的景色。只是简单的小快乐,已然填满了慕黎的心,她不再期望更多,因为觉得这样已经很好。船漂到荷花池中央安怀璟才醒过来,眼睛直直的盯着慕黎,有金辉在她的眼睛里,让她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冷漠了。 慕黎在安怀璟肩上掐了一把“盯着我做什么?荷花我都快赏完了!” 安怀璟顺势抓住慕黎的手“赏荷只是次要的,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安怀璟拿出一个红缎子绣金色莲花的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条红宝石手链,莲花形状的鸽血红宝石,简单的三根细金链子连接两端。慕黎悠悠道“报纸上说你一掷千金买了条红宝石项链给别人,怎么成了条手链了?” 安怀璟笑道“是送了条项链,不过那项链上的红宝石可没有这一半大,我主要是看中了这条手链,觉得特别适合你,所以顺便送了一条项链上了趟报纸。”安怀璟握紧茉子的手“这样一来,以后那些人就不会一直盯着你不放了!” 慕黎眼角眉梢里都是暖意“不用解释,我明白。” 安怀璟将手链取出给慕黎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只觉美不胜收“我眼光真好,从小眼光就这么好。”说到小时候让安怀璟和慕黎有些沉默,安怀璟小心问道“慕黎,你想不想知道这些年我身上发生的事,还有沈家的······” “璟哥哥”慕黎打断她,身子转向船头,双手抱着膝盖变得十分冷漠“我是岑慕黎,如果你觉得我是你的故人那你就认错人了,我并不想了解你的过去就如我的过去也不想被你了解。因为过去终已过去,改变不了什么,该忘的早忘了,该铭记的也早已在心里刻下了痕。” 安怀璟挪向慕黎将她拥入怀里“慕黎,我是安怀璟,你记清楚这个名字,因为他将是你的未来。” 夕阳西沉,暮色渐起,安怀璟点亮了那盏八角灯笼,任船继续在荷花池里飘着。安怀璟向慕黎指着远处岸边的宅子,拿出一把钥匙递给慕黎。 慕黎没想到刚刚羡慕过的温馨之家此刻钥匙就躺在自己手里,心里其实很高兴嘴里却冷冷问“难道你这是要金屋藏娇的意思?” 安怀璟哈哈大笑“这主意也不错,如果你愿意让我藏我肯定修个宫殿给你,这宅子太旧了不适宜。这宅子是我们家的老宅子,很久没住过人都闲置了,听说你在拍电影可能会用得上就给你用一用。” 慕黎突然感动得湿了眼眶,这么久以来她习惯什么事情都自己想办法,不管大事小事,她不问别人也不求别人,尽管时时碰壁,她觉得她没有人可以依靠。现在安怀璟这把小小的钥匙却像是一把沉重的铁锤在她心上重重敲了一击,震起了她心上厚厚一层落尘。原来竟有人在处处为她为着想,原来她可以不用一个人处理所有事情,有人会帮助她。 安怀璟看到慕黎泛红的眼眶,忽而仰天长笑道“皇天不负苦心人,铁树终于开花了,岑慕黎终于接受安怀璟啦!” 慕黎伸手捂他嘴巴,两颊酡红,如同喝醉了一般。安怀璟迷离着眼睛抓住慕黎的手在她掌心落下一吻,他一只手搂住慕黎纤纤细腰,拉近彼此的距离,眼看着离慕黎咫尺之遥,突然船身剧烈晃动,他鼻子一下子瞌到慕黎下巴上,疼得龇牙咧嘴的。 安怀璟望向船头,发现有另外一艘船紧紧挨着他们这一艘,然后就看到沈慕颂跟一只螃蟹一样手脚并用的从那一艘船上爬过来,一边爬一边大叫嚷道“终于赶上了,沈大哥,过来扶我一把!” 安怀璟冷冷盯着沈慕颂“祥叔没告诉你我在约会不便打扰吗?” 沈慕颂一脸无辜回答“他说的是没有重要的事情最好别来找你,可是你说过如果是关于那件事情不管你在干什么我都可以来找你啊!” 安怀璟扶着额头“有什么要说的快说,说完赶紧滚!” 沈慕颂看了一眼岑慕黎,头上立刻挨了安怀璟一巴掌,安怀璟正色说道“以后所有能跟我说的话都可以跟慕黎讲,不用避讳!”安怀璟转向慕黎给她解释“他说的那件事是指,我在暗中抓吴成璋的把柄,发现宋唯明最近跟吴成璋不知道偷偷摸摸做什么生意,他家的船不用通行证一律免检。他是商会主席如果他变成吴成璋的走狗,沣州商会的日子往后可能不太好过。所以我找了几个人盯着宋唯明,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慕黎沉思了一会儿,宋唯明是有白的父亲,为人正直严明是出了名了,按道理不会轻易妥协为吴成璋办事“现在是查清楚了吗?” 慕黎和安怀璟两个人一齐望着沈慕颂,沈慕颂抓了抓脑袋“这个还没查清呀!” “那你来是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就是跟踪宋唯明的那两个人说他今天出城了,他们没跟上,现在也没事了,我想问你要不要派点别的活给他们······” 沈慕颂话没说完就被安怀璟一脚给跩进荷塘里去了,为了这么点事居然破坏了他跟慕黎的第一次约会,他连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慕黎借着灯笼去看水里的沈慕颂,看他顶着一片荷叶从水里露出头来,一副委屈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来报信的,倒像是被沈慕雅逼着来打探敌情的,慕黎想到这个不禁莞尔笑起来。 祥叔送慕黎回戏园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小星星微弱的闪着光。慕黎道过谢之后轻声把门打开条缝溜进去,心想还好给她留了门。大门背后左右各有一根圆柱,慕黎刚关上门愕然发现左边柱子上有一个细长的黑影上面尖下面粗缠在上面。慕黎没有大叫,只是脚步慌乱的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缩着身子双手捂住脸蹲在墙角。慕黎进来的时候张书吟正在柱子上倒立,借以打消睡意。难得见到慕黎惊慌失措的样子,他拉亮门口的灯打算幸灾乐祸一下,却看到慕黎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她不单是惊慌失措,而是极度的恐惧。 张书吟心头一紧,连忙走近,慕黎听到熟悉的声音,松开手已是满脸泪痕,她看见张书吟像是失去方向的夜航船看到了希望,飞蛾扑火一般扑到张书吟身上。平时的冷漠外表如同破春湖面里的薄冰,轻轻一碰便碎得彻底。 张书吟全身僵硬的站在那里,慕黎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身上的茉莉香皂的味道清淡好闻。张书吟的心跳突然失去了原本的节奏,激动得差点发病。他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什么也不问,只是轻拍着慕黎的背,等到她情绪慢慢平复,才轻声说“是你说晚上出门不安全,我在这里等你,不是故意吓你。” 慕黎离开张书吟的怀抱,脸上泪痕未开,慕黎胡乱抹了一把脸,有些羞涩、有些困顿。暗夜里的张书吟看不出年纪,看不出他略显苍白的皮肤,清澈如湖的眼神,所以在黑暗里慕黎才能不把他看做一个小孩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慕黎决定彻底斩断他的希望,于是冷漠道“张书吟,你为什么放着德里克那么好的宿舍不住要住到这里来?” 张书吟听出她话里的质问有些沮丧“我来是为了报恩,你救了我的命!” “可你上次也救了我,我们算是扯平了。” “不不不,你先救了我算是滴水之恩,所以我要对你涌泉相报才能还清。”张书吟语气很紧张,他很怕慕黎会赶走他。 慕黎红着眼睛看着张书吟,微微张嘴,反复几次才有声音出来“很小的时候我便和我娘相依为命,那天本来计划坐火车来沣洲寻亲的,我娘却在火车站病发了。有好心人将我们送到医院,娘在医院住了几天,嫌医药费太贵说什么也不肯住了,只买了一些药便又带着我上路。没有赶上火车,只好租了马车,却在半路就被人抢走了财物将我们丢在路边。于是我和娘就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多天才到沣洲城外。那时的沣洲城外聚集了大批北方逃荒来的人,被拦在城外不允许进入。他们饿极了,我和娘的出现让他们的眼睛如狼一般冒着绿光。娘怕他们会吃了我,就把身上所有的食物扔给他们,然后带着我躲进山里面。晚上我饿得睡不着,娘出去找吃的,留我一个人睡在草丛里。那是我生命中里最恐惧的一个夜晚,天上没有星星,一点光亮都没有。黑夜漫长煎熬,我抱紧自己盼望黎明的到来。我睡的草丛边有一颗树,突然出现在树边的暗影如同恶梦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我捂紧自己的嘴巴,眼睁睁看着向我紧逼的魔鬼,在它向我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娘回来了,从魔鬼那里解救了我,并且为此伤痕累累。” 张书吟低着头,垂顺的刘海挡住了眼睛里的星光“是我让你想起了你的恶梦。” “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其实是想让你明白,我救你是因为我娘曾经跟你有着同样的病,我为的是成全自己的侧隐之心,你实在不必对我如此歌功颂德。” 张书吟的声音微不可闻“我从未有非分之想,我的所作所为也不过为了成全自己的肆意妄为,你也不必对我怜孤惜弱。” 他话语里的伤感让慕黎的心再硬不起来,因为她有一个同样犯了心脏病的母亲,这样的人生命如同一首哀婉的曲子,你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戛然而止,所以慕黎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也怕刺激到他的病,再不敢说出重话。慕黎觉得气氛压抑,伸手揉乱张书吟的头发,微微一笑“放心,姐姐不会赶你走的,不过我很好奇,你个小少爷怎么能那么会做饭呢?” 张书吟低着头,不太愿意回答慕黎的问题,可又怕她失望,过一会才回答道“学着玩玩。” 第十六章 道高一尺 魔高一丈 宋有白像一阵风一样冲进院子里,与亨克撞了个满怀,亨克转了两圈才勉强站稳了,手里一杯茶泼得一滴不剩,再去看有白,早已经没影了。亨克对着有白离去的方向蹦出来一句“你无法无天。” 宋有白冲进慕黎房间,将准备换衣服的慕黎吓了一跳,宋有白也不退避直接冲过去,满脸焦急“慕黎,楚歌那里出事了,我来找你拿主意。” 宋有白大喘了两口气将事情原委说给慕黎听,楚歌因排戏需要住到了学校宿舍,已经去了十几天没回来过。这出戏排在后天出演,想来已经排得差不多了,而且有白今天已经收到了门票,应该是楚歌派人送来的。有白带了些吃的去学校想看看楚歌,却意外在剧场外看见了李念君的身影。然后又发现排戏的剧场被人守着,完全封闭不让出入,会客也不允许,所以有白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偷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人排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穿的都是军装。所以宋有白第一感觉便是,这梁山伯与祝英台肯定是个幌子,估计就是李念君给下的一个套。 慕黎皱眉思索了一下安慰宋有白“你别急,戏还没开演我们就还有机会弄清她的阴谋,而且李念君她的目标应该是我不是楚歌,所以她现在还没找上门说明还没到最后时刻。” “不难猜,从你身上下手很难,从楚歌身上却很容易。而且上次我和你联手救楚歌花了不小的代价,她肯定明白,如果楚歌出了事我跟你定不会袖手旁观。” “关键是我们并不知道李念君想从哪里下手对付我们,我们很难想到应对的办法。能确定的是,这出戏如果如期上演肯定会有危机,现在只能想办法接近楚歌,让她不要演这出戏,不给李念君下手的机会。” 有白定了定神“你说得有道理,我先去看看有什么机会能混进去跟楚歌说上话,再偷偷去取他们的剧本,看看他们到底排了个什么戏。” 有白话音未落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在院子里再次与新倒了一杯茶出门的亨克再次撞了满怀,一杯新茶又洒了个干净。 亨克在后面大着舌头哼哼唧唧的,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是狗急跳墙。” 安怀璟来的时候慕黎正在写字,倒并不见得有多爱写,只是心烦意乱时写写,能宁神静气,平复思绪。安怀璟进来故意没有发出声音走到她身边,看她正写《伯远贴》,虽手劲不足,却使得一手字清秀如风如云,颇有仙气。安怀璟一时有感而发“你这字比慕雅写的可强多了,也算是得了沈叔叔真传。” 他说完慕黎手一滑将一幅好字生生断了,安怀璟自知说错了话“我一时口快,以后不提了。” 慕黎搁下笔起身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全不似之前的冷漠如同春天里的湖泊一般清澈见底“我明白的,他们于我是陌生人于你确不是。” 安怀璟只觉一股清泉流进他的血液里头,全身都是轻松舒适,他牵着慕黎的手往自己方向一拉,慕黎向前跨了一步离他咫尺之遥,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将他拥入怀里,叹息道“慕黎,等忙过这阵我上你家提亲去,你愿意吗?” 慕黎虽心里高兴得眼眶都湿了,脸上确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表达。她只是觉得不太真实,她不敢相信自己有一天会离婚姻这两个字这般靠近。安怀璟想要追问慕黎的答案,却没来得及开口。张书吟端着一碟水果站在门口,将屋子里本来浪漫旖旎的气氛冲了个干干净净,安怀璟扫了一眼他看慕黎的眼睛,就很清楚的明白,这个毛头小子绝对是他的情敌,于是搂着慕黎肩膀昂着头去看张书吟。 张书吟眼神黯淡,却只是看着慕黎说“打扰了,我不知道有外人在。” 安怀璟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谁是外人,你记清楚,我不是外人!” 张书吟“可我以前没见过你!” 安怀璟“不要紧,以后会经常见到的!” 张书吟“祝你好运!” 安怀璟“不劳你费心!” 慕黎还在想怎么停止张书吟和安怀璟这场完全没有必要的对峙,宋有白再一次冲进慕黎屋里来。他手里举着一摞纸,也不管安怀璟看他的眼色像在看一只绿头苍蝇,强把慕黎拉开了去看他弄回来的剧本。 慕黎粗粗看了一遍,楚歌她们这个戏的名字叫《梁三伯与祝盈台》,整出戏跟这个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没有半点关系。乃是说土匪攻城,丈夫梁三伯从军抗匪,结果战败被俘,土匪进城做了将军看上貌美妻子祝盈台将她强抢了要娶她做小老婆,祝盈台拼死反杭。土匪心狠手辣,下雪天里将梁三伯绑在雪地里,往他身上浇开水,并且特意将祝盈台押了来看。祝盈台痛彻扉,为了保丈夫性命同意嫁给了土匪,梁三伯就在土匪手下忍辱偷生。一年以后,终于寻得机会,祝盈台在土匪醉酒后放了一把火,梁三伯趁乱偷了一匹马带着祝盈台远走高飞。可惜天不遂人愿,土匪没能被火烧死,驱兵去追,将梁祝二人赶至悬崖。梁祝二人跳下悬崖殉情身亡,自此以后土匪日日做恶梦,梦到梁祝二人前来索命,没多久就病死了。 慕黎扶着额头,这故事简直是给吴成璋量身订做的,他当初就是土匪之师占了沣州,听说五夫人和六夫人都是以前嫁过人的被他强抢来的。这出戏明摆着就是讽刺吴成璋的,这出戏要是演了还不把吴成璋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估计到时候参演的所有人连带着学校都得遭殃。学校自是有洋人撑腰不会有大的麻烦,可这些演出的学生可就不得而知了。 宋有白捏紧拳头“这李念君还真是心狠手辣,我当初给她写了一封信劝她退了婚,我还以为她通情达理,成人之美,想不到她是这等蛇蝎女人。她是想通过这出戏让吴成璋找我们麻烦,好一招借刀杀人。还打着筹集善款的幌子,亏她想得出来。” 安怀璟也凑过来将剧本看了一遍,有白看到他就想到楚歌,一肚子气“安怀璟,都是你干的好事,若不是你退婚,慕黎和楚歌哪里会得罪这个女人。” 安怀璟丝毫不示弱“你好意思说我,先退她婚的是你,若不是你先退有我什么事儿!” 宋有白找不到话反驳气得直哼哼。 安怀璟倒是心平气和的还给慕黎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宋有白,亏你还是沣州才子呢,你这脑子估计就是看书给看迂了,一点事就把你吓成这样。” 宋有白瞪着安怀璟“榆木脑袋也比你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好,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生非。” 安怀璟白了他一眼“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救楚歌,别问我们家慕黎呀!” 这声我们家慕黎倒是让宋有白和慕黎都吸了一口凉气,慕黎隐隐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宋有白在一旁嘴角直抽抽,而他还不能发作,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以前慕黎呆在他和楚歌身边原来受着这样非人的折磨,现在安怀璟在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慕黎瞪了安怀璟一眼,再看向宋有白“有白,你先别急,我们还有一天时间来阻止他们演出,楚歌说过,违约金是三千,我们叫楚歌推了这部戏也不过赔她三千块钱,我们如果都不参与,她这部戏估计也不会演了。” 宋有白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十分不好意思的看着慕黎“我没有见到楚歌,她们去沣州剧院彩排去了。但我顺便打听了一下楚歌签的合同,她根本没看明白,是一场戏就得赔三千。” 张书吟也看完了剧本,手搁在剧本上,手指在上面一搭一搭。安怀璟看他若有所思的模样,讥讽道“那小孩,你想到办法了吗?” 张书吟“有什么难的!” 安怀璟“你那小脑袋想的什么馊主意,说来听听!” 张书吟白了他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脑袋那么大自己想!” 安怀璟“我当然有办法,但我还是想先听你的!” 慕黎和宋有白坐在中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宋有白一脸哀怨“你们两个有意思吗?现在被困在那里的是我女人,不带你们这么折磨人的!” 慕黎一脸无奈看了一眼安怀璟,他还跟慕黎做了个鬼脸。她又看向张书吟,张书吟触碰到她的眼神,明白她的意思,于是率先开口道“首演当天李念君肯定会找人邀请吴成璋去看,她是慈恩医院院长的千金,自己不出面想办成这件事也不难。她想当面给吴成璋难看,吴成璋这个人好面子,当场不翻脸背后也定会大发雷霆,找人麻烦。其实很简单,想办法拖住吴成璋,让他赶不上看这场戏就可以了。” 宋有白正想说有道理,其实只要吴成璋不看,现在的坊间传闻那么多,多一条也算不了什么。安怀璟一脸不屑“吴成璋出门带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个个带枪,你怎么拦他?就凭你瘦弱小身板,天方夜谭!从吴成璋身上下手不是好办法,从剧院下手或许更容易。斧底抽薪,让这部戏直接打入冷宫再不见天日,这样还不算违约,省钱。” 张书吟“沣州剧院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打算怎么斧底抽薪?” 安怀璟“第一种,我认识剧院老板,我去找他,让他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要求他临场换一出戏。第一种如果行不通,就演出当天把剧院电给断了,让他演不了。” 张书吟“只要吴成璋到了剧院,轻易就会知道要演的是出什么戏,难保不会报负,你这主意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安怀璟“那也比你的强!” 张书吟“拦人有很多办法,你怎么知道我的不可行!” 安怀璟“还没实施,你又怎么知道我的方案不可行!” 宋有白撑着头皱着眉看着张书吟和安怀璟一来一往,这没办法的时候愁人,这办法一多也愁人。但两个人说得都不无道理,他也难以抉择。 慕黎轻声咳嗽了声,阻止张书吟和安怀璟继续争执“我觉得,其实你们两个说的办法并无冲突,张书吟想办法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去拦截吴成璋,让他不能去剧院。璟哥哥也可以实行他的办法,这样才是确保万无一失。” 张书吟和安怀璟都不再说话,宋有白一拍脑门“对啊,还是慕黎办法。” 宋有白一颗心七上八下悬到了首演这一日,为了不引起宋家人的注意穿了一套极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裳,再戴上一顶帽子,丢掉人群里都找不出来。和宋有白的焦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从谈了恋爱整个人都开始闪闪发光的岑慕黎,简直要闪瞎宋有白的眼睛。宋有白把这话告诉亨克的时候,亨克不以为然,他眼里的慕黎跟以往除了笑的次数稍微多了一点并没有什么变化,怎么就看出闪闪发光来了。宋有白一本正经道“你没发现慕黎以前大都是素色的衣服,那天居然穿了一件粉色的裙子,以前就没穿过这个颜色。还有那天跟安怀璟去吃西餐,居然抹了胭脂,你跟她认识这么久什么时候见她抹过胭脂。还有你将一杯咖啡泼在了她写的字上,她居然没骂你,瞪都没瞪你一眼,只是微笑说没关系,你以前有见过她那么温柔的样子吗?”亨克仔细一想,觉得宋有白说得很有道理,慕黎确实变了,她的心里开满了春花。 张书吟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到底打算怎么拦吴成璋也没说。安怀璟那里的第一种办法却已经失败了,原因是安怀璟压根没见到剧院老板。他所谓的认识是曾经在剧院里戏耍过他,所以一听到他的名字,剧院老板立马避门不见客了。这样一来他只能实行他的第二个计划,在首演当天破坏演出。 慕黎和宋有白坐在前排等着开演,越是临近宋有白越是坐立不安。不一会儿就看到李念君款款而来,她到了没有去自己座位而是直接走向慕黎她们,因为她有足够的自信,岑慕黎这次不会像之前一样走运。李念君一身苏芳香色的洋装,配着大波浪的卷发,将她的脸称得越发小巧白晳。这样一个可人儿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俯视慕黎,眼睛里是即将得逞的得意与兴奋“岑慕黎,你命倒是挺硬的,从楼梯上摔下去都没死,希望你一如既往的命硬下去!” 慕黎看着她没有一丝怯弱微笑道“一定,多谢李小姐吉言。”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希望等一会我再来看你的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等李念君走了宋有白抓着慕黎胳膊,一脸担忧“我怎么觉得安怀璟和张书吟都不怎么靠谱,他们两个要是都没有成功阻止我就得带着楚歌跑路了。” 慕黎安抚宋有白道“有白,你很快就会知道,璟哥哥和书吟都是值得相信的。” 宋有白不禁感叹“慕黎,你终于像个女人了!”宋有白有感而发,说完看到慕黎拿眼瞪他连忙解释到“以前你太逞强了,什么都自己去做,好像除了自己这世上谁也不信,可你现在却懂得依赖人了,不管安怀璟说出什么不靠谱的话,你都完全信任他。还有张书吟,刚开始你还不愿意收留他呢,现在他也成为了你信任的人。” 慕黎想着宋有白的话一点不觉得生气反而十分动听,她确实无条件的信任着安怀璟,并且为此感到高兴。而张书吟的出现,使她的心变得柔软。宋有白和慕黎正低头说话也没发现安怀璟到了,他一把捏着宋有白抓在慕黎胳膊上的手捏得他哇哇直叫。 安怀璟将慕黎拉起坐到旁边的位置然后一屁股坐在慕黎和宋有白中间,恶狠狠的盯着宋有白“虽然你们是朋友,但你好歹算个男人,所以你跟慕黎说话的时候麻烦不要动手动脚,而且距离不能太近。” 宋有白嗤道“我有楚歌了,慕黎是我的知已,你针对张书吟就算了,不要草木皆兵!” 安怀璟一本正经“我家慕黎是无价宝贝,当然得小心着点儿周围的贼。” 宋有白被酸得嘴角抽搐只差没口吐白沫,但一想到还得靠他救楚歌又不敢发作,一张脸憋得通红。 慕黎如同吃了蜜甜到心里去,但众目睽睽不免羞涩,赶忙转移话题问“璟哥哥,准备得怎么样了?” 话音未落,剧场里突然断了电,四周暗黑一片,只有远处窗户玻璃传来杯水车薪的日光。安怀璟突然握紧慕黎的手,朝她微微一笑拉着她往后台走。后台此刻正是乱的时候,演员们正忙着化妆却突然断了电,一下子陷入慌乱,惨叫声不绝于耳。远远就听见剧院老板扯着嗓子在喊人检查电路。 慕黎好奇的看向安怀璟,他把一本坊间小册子递给慕黎“这剧院老板我得罪过,我说话他大概也不会信,所以就只能劳烦慕黎小姐你出马了。” 慕黎借着微光仔细一看,小册子标题是“吴督军之风流韵事”上面将吴成璋怎么抢的已婚妇女当夫人写得清清楚楚。慕黎莞尔一笑,对着安怀璟比了个ok的手势。 慕黎快步走过走廊,不小心与剧院老板侧身撞了一下,手里的小册子应声落地。剧院老板看到标题名,一颗好奇之心已经忍不住。慕黎连忙将小册子从地上捡起来,一脸紧张的对那老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位先生,我撞了你跟你道歉,可你千万别把我身上有这个小册子的事情告诉别人呀,我是来凑凑热闹的,可不想给整个剧场的人陪葬呀!” 听到她的话剧场老板骇得一愣,将准备走的慕黎拖住了“小姐此话何意呀?剧场断了电很快就会修好,推迟一会儿演出也不至于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吧?” 慕黎一脸惋惜压低声音“先生是剧场的人吗?那我跟你说你还是赶紧离开吧。”慕黎看他一脸怀疑,将自己的小册子递过去“不信你看看这个小册子,现在沣州私底下都传遍了的,都说是真的!” 剧场老板赶紧拿着小册子一目十行的翻看,越看眉头皱得越深,册子上的故事与接下来要演的那出白话剧九成以上情节都相似,冷汗潺潺往外淌,声音有些颤抖“这出戏是谁写出来的,不是害人吗不是!” 慕黎添油加醋到“就是啊,我正好有个表妹在里面演个小角色,要不然我也不知道今天演的是什么戏。听她一说吓得我呀,立马叫她装病别演了。不管这册子的事是不是真的,你想想,如果吴成璋看到了这出戏,偶然又知道册子的事情,以他这种狠辣的性格,整个剧院还不得连根拔起呀!” 剧场老板急得一时没了主意“可已经听说吴督军在来的路上了,这电马上就会好,如果不演我也不好交待呀!” “很简单的,今天除了这出后面还有安排别的白话剧吗?如果有就把后面的戏调到前面来,吴成璋不过来凑凑热闹,他哪记得你今天准备演什么!” 老板如梦方醒,连连抱拳道“多谢小姐提醒,小姐说得极是,我马上去让他们换一出戏,什么《梁三伯与祝盈台》分明是来害我的。”老板说完一溜烟儿往回跑了。 走廊里的彩灯突然亮起来,慕黎转过身与安怀璟击掌,调皮的眨了眨眼睛,那灯里的流光溢彩似流进了她的眼睛里,焕化出一片繁星。安怀璟张开双手将慕黎纳入怀中,呢喃道“慕黎,慕黎,我喜欢看你这样得意!” 安怀璟和慕黎重新回到观众席,宋有白看到慕黎的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慕黎遥遥望了一眼李念君,她端坐在另外一边的位置,坐的姿势极挺拔,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阴狠磨灭了本来的容貌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怖。当她发现吴成璋还没来的时候,她开始有一些慌张。当幕布拉开,变成另外一些面孔时,她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楚歌从后台出来的时候一脸的沮丧,她的明星梦又一次无疾而终了,剧院老板禁止了她们在这里演这出戏,可除了这里沣洲也没有更大的剧场能容得下她们这出大戏了。而让她更生气的是,慕黎和宋有白一点安慰她的意思都没有,而且两个人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宋有白把耸拉着脸的楚歌拥进怀里,悄悄说了一句话,楚歌立即眉开眼笑了。慕黎看着情意绵绵的宋有白和楚歌,再看看身边的安怀璟,心里藏的无数伤痕好似都被此刻温情抚摸得平滑舒适,她不再奢求更多,这样已经很好。 一直到那出戏接近尾声的时候,慕黎听到动静看向门口,吴成璋和他最得宠的六夫人紫竹来了,那个女人披着黑色的披肩,里面是紫色绣白牡丹的旗袍,戴着黑色的帽子,帽檐前面有一块薄纱挡住了脸,让她的脸看不真切,只有格外红艳的双唇抿着,似笑非笑,看起来很是妖娆。吴成璋和紫竹落了座,他们就坐在慕黎斜前方,慕黎可以看见吴成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他迟到了这么久,不知跟张书吟有没有关系,慕黎隐隐有些担心。 没过几分钟慕黎就看见吴成璋突然转身掐住了紫竹的脖子,十分生气的说了句什么,那紫竹也是奇怪,不但没有害怕,仍然在笑,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笑话一般。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眼睛开始有些涣散,慕黎以为她真的要被掐死了,吴成璋又陡然松开了手,然后起身离去。 第十七章 黎明之歌(一) 直至太阳西沉,张书吟仍是没有回到戏园子,慕黎开始有些慌张了。戏园子里的人兵分几路出门去寻张书吟,有白和楚歌去学校,亨克留守,慕黎从剧场沿着往吴成璋住宅的方向一路寻找。余热未散,空气闷热,慕黎到达那条街道的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嗒嗒贴在身上,让人更觉浮躁。一想到张书吟有可能会有危险,慕黎就十分心慌,她没有停歇,加快脚步往前走。 慕黎曾经听一个说书先生说,沣州历年来如同是龙卷风的中心,同围再怎么狂风暴雨、狂沙漫天,沣州就是奇迹般的保持着它的平静。这也是众多生意人选择来沣州安身立命的原因。各地战争频发,所有工商业皆受严重摧残,只有沣州的生意依然风声水起,热热闹闹。可平静有时候不是因为处在龙卷风的中心,也可能是夏天暴雨来临的前奏。慕黎望着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穿着光鲜亮丽的人们,听着此起彼伏的叫卖,又想起曾经在沣州城外见到的逃荒的人群,心中愈感悲凉。 慕黎寻寻觅觅的身影此刻出现热闹的小摊旁边,身边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他蹲在她面前,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再在她面前摊开,手里躺着一把彩色的糖果递给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立即眉开眼笑了。 慕黎大步冲过去,从未有过的生气,对着张书吟吼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来沣州是来求学的,你以为自己还是呆在家里的小少爷吗,躲起来了就会有人找你哄你,张书吟,我们没那个闲心也没那个责任!你的所作所为都必须自己独自承担!” 张书吟眼睛里明明很难过,却看着着慕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脸“你果然跟我想的一样,只是外表冷漠,心地却比谁都要软。” 慕黎不知道他会说出这句话来,怔在原地。那个小女孩拉着张书吟的衣襟往他身后躲,看起来是被慕黎的彪悍给吓到了。慕黎这才注意四周,没有其他的大人,只有这个小女孩一个人守着这个卖瓜子花生的小摊。 张书吟安抚了下小女孩对慕黎说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今天在吴成璋必经的路上埋下了钉子,确实扎破了他的车胎阻拦了一段时间,我没有算到当时会有别的人经过那里,伤害了无辜。我要送他去医院,他不肯,他说还要摆摊挣钱照顾女儿,所以我答应他今天晚上会替他摆摊和照顾他的女儿。” 小女孩说家里除了父亲没有别的亲人了,慕黎和张书吟就守着小摊和小女孩直到深夜,小女孩的父亲从医院回来,将女孩接回家。慕黎和张书吟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了那个父亲,告诉他今天生意特别好。慕黎和张书吟走在回戏园子的路上,张书吟今天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沉默。他陷在深深的内疚里面,没办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张书吟,你的本意是为了救别人却又害了另外无辜的人,所以你迷茫,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是吗?” 张书吟点点头“我应该考虑的再周全一些,少放一些钉子,也许就不会害了别人!” 慕黎认真地盯着张书吟的眼睛“张书吟,这世界上根本不存什么完美的设想,我们也总会被逼着做各种非此即彼的选择,这是我们的生活环境所致,怨不得任何人,更怨不得自己。如果你总是因为这种选择而迷茫,你会被自己逼死的。我告诉你,如果下次再遇见这样的事,你只要确定,你的出发点是正确的,你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更大的结果,就不必再为那些牺牲而不安了。” 张书吟看着慕黎清澈而坚毅的眼睛,此刻他觉得自己离她的心似乎很近,她总是冷漠理智的看待身边的一切,却能轻易洞悉他心里的不安,想来她是经过多少次这样的诀择,承担过多少次这种痛苦才悟出这看似浅显的道理,人无完人,事无尽美。 张书吟的眼神从无助慢慢变得坚定,最后所有不安迷茫通通散去,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他不必再为此而惶惶恐恐,他应该要做最出最周密的选择,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结果。 有白顶着一对熊猫眼睛将一沓厚厚的稿子递给慕黎,神情十分哀怨,他终于发现写故事比写文章难太多了,写文章全凭心意,信口开河,这写故事越写越觉得不对,改了七八遍了,要顾情节顾逻辑还得精彩,头都大了。慕黎仔细看了有白的稿子,名叫《糊涂官断案》。故事说相邻而住的两家住户,原本是相交挺好的睦邻,却因院子里一棵野生的梨树而反目。院子里那棵梨树以前一直不开花也不结果,两家人便一左一右在树叉上系了一根铁丝,晾衣服用。忽然有一年这棵树好像重生一般开了满树梨花。东家的田二家媳妇就跟自家男人说“这梨花开得这样好,今年肯定结满树梨,到时候可以摘下卖了,肯定挣得不少。但是那边牛家肯定不会让着咱们,肯定会跟我们抢!”为了证明这梨自己有份,田二家媳妇想出一个主意,让田二天天清晨给梨树浇水。牛家媳妇见到田二天天早上给梨树浇水,觉得他肯定是动了要独霸梨树的念头,于是找自家男人商量,最后结论是让牛达天天晚上给梨树施肥,渐渐两家人的感情有了隔阂也不再互相走动了。 当年果然大丰收,黄澄澄的梨挂了满树。两家人为梨的归属问题争论不休,原本的交情也全然付诸流水,最后闹得对簿公堂。县老爷的官原是捐来的,没有读过书更不会断案,田牛两家争论不休,田家说是因为自己天天浇水这梨才结得这么好,牛达觉得是因为自己天天施肥梨才结得这样多,都觉得自己该分多的那一份。县老爷捐这官本就是为了牟取利益,于是判决这田牛两家以梨树为界修一堵围墙,伸到田家院子的枝桠上结的梨归田家所有,伸到牛家院子里枝桠上结的梨归牛家所有,而梨树顶上两边不占的枝桠乃是天生,上面结的梨归县老爷所有。田牛两家对这个结果没法申诉只得接受。 从那以后这棵梨树再没人浇水也没人施肥,三年之后梨树不再结梨枯死了,化作一堆干柴。田牛两家怕便宜了对方都打算将属于自家的梨树枝桠给砍了作柴烧。却在砍树时发现树根边上有一个窝,窝里有一窝鸡蛋,足足有三十个。田牛两家都养了鸡,都说肯定是自己鸡下的蛋,为此又争论不休,于是再次对簿公堂。县老爷还是那个县老爷,听闻来龙去脉后将田二和牛达各打了二十大板,喝斥道“三年前就说了,田家院子里的枝桠是田家的,牛家院子里的枝桠是牛家的,中间的是我的。这鸡窝就在树根边上,理所当然这蛋也是我的。你们两人居然敢抢县老爷的蛋,还没有照顾好梨树让它干死了,本县罚你们二人每年各上缴十两银子抵我的梨子钱。” 对剧本意见最大的就是楚歌,因为完全没有突出她女主角的光环来,慕黎再三承诺下次肯定让她演主角,她才答应参演牛达媳妇这一角色。为了节约开支慕黎利用了全部能利用的资源,比如让张书吟演田二,自己演了田二媳妇,宋有白演牛达。 安怀璟刚知道这个的消息的时候,坚决反对慕黎和张书吟演夫妻,和慕黎站在房间里对峙。 慕黎“你自己说最近百货商店太忙抽不出时间,让我找别人演的,现在还不高兴了!” 安怀璟“那你为什么非找张书吟呢?我都还没成为你丈夫,就是不甘心让他抢在我前边。” 慕黎“那好,我找亨克来演!” 安怀璟“不行,他一外国人演什么农夫呀,别人会笑话你嫁了个妖怪!” 慕黎“那找你上次叫过来给我送点心的小何?” 安怀璟“不行不行,他跟我说话都结巴,让他演戏他可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慕黎“那找沈慕颂来演吧?” 安怀璟“更不行了,你们可能拍到明年都拍不完!” 慕黎一本正经“看来只能找宋有白来演了,让他跟张书吟换换!” “不行!”这次不只安怀璟,连楚歌和宋有白都冲出来否认慕黎的建议。 慕黎愁眉苦脸盯着安怀璟“璟哥哥,那你给我挑个人吧!” 安怀璟想了半天噗呲一下笑出来,一脸薄怒看着慕黎“好吧好吧,就张书吟吧,你都想得这么清楚了,还假装顺我的意!难怪安旭尧会说,只有你治得住我。” 慕黎一脸得意“看来你跟安叔叔最近相处不错,是不是该好好感谢感谢我!” 安怀璟将慕黎拉至怀里,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我才不感谢你呢!我所有的感谢都给了老天爷,感谢它将你还给我!” 让慕黎颇为忧心的是,其他角色都定下来了,这电影的主角,那个目不识丁、糊里糊涂、大腹便便的县老爷还没人演呢。安怀璟带着祥叔拖了一车的东西来庆贺慕黎电影开机,当慕黎两眼放光盯着祥叔的时候,安怀璟十分大方的将祥叔推给了慕黎。祥叔开始死活不答应,最后是安怀璟威逼利诱,慕黎动之以情他才终于勉强应下了出演县老爷这个角色。 在一个阳光炽烈,微风轻摇的日子,黎明之歌的第一部电影《糊涂官断案》在安家老宅正式开机了。慕黎的第一场戏在宅子后院,那里有一棵李子树,慕黎和楚歌花了一天把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梨花。那梨花是慕黎和楚歌用布缝出来的,远看之下,洁白的花朵儿累满枝头,还真像那么回事。第一场戏是张书吟给梨树浇水,慕黎走过来给他擦汗。慕黎站在屋里看着满树梨白下的苍白少爷,他认真的含着腰在给树浇水,紧张到头发丝都绷得直直的,慕黎端着一杯茶走近他,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吓得他手里的瓢都掉了。 原本设计的温情戏码被慕黎改得彻底,她踮起脚尖揪着张书吟耳朵,泼妇一般骂道“干这点事这么磨蹭,你没看见隔壁牛达天天在给梨树施肥,这不明摆着要跟我们抢吗?你还不快点想想办法。” 张书吟一点就通,一脸怯弱却又带着欣喜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将一个农夫形象生生演成了个书呆子“夫人,古人云,忍一时风平浪静······” 慕黎一巴掌拍在张书吟头上“你只知道古人,怎么不让古人给你做饭洗衣生孩子?” 张书吟继续发挥自己书呆子本色,摇头晃脑叹道“难怪书中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慕黎拿着搓衣板追着张书吟围着梨树转了几个圈“你敢骂老娘是小人!” 张书吟一边跑一边求饶一边叹气“岂敢岂敢,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呀!” 慕黎大声喝道“谁是君子,老娘是女人!” 众人都被慕黎那句老娘笑弯了腰,一开始已经偏离方向,慕黎干脆将计就计改了剧本,拍成了一部啼笑皆非的喜剧。一群人天天凑在一起嘻嘻哈哈,不停地闹着笑话,想不拍成喜剧都难。转念一想拍成喜剧也挺好的,能在压迫之中逗人发笑,也会让人充满成就感。 后来慕黎总是会在梦里梦到那两个月的时光,因为那两个月是她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古人常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她想着自己前一阵经历的磨难换来的这个福让她很满意,却没曾想这福是后来更大的祸患之前给她的一点甜头,她以后再不会像那两个月一般快乐,她的生活如同一颗从高山上滚落下的石子,一路撞击一路碰壁终究挡不住一路向下的落势。早知如此她该更珍惜一些,让时光过得更慢一些,让留在她脑子里的记忆再多一些。 黎明之歌的第一部电影并没能如期播放,因为沉寂了许久的宋家女主人终于耐不住找上了门。电影首映的前几天,慕黎他们已经印好了一堆的宣传小页发出去。因为是新奇玩意儿,价格又定得很便宜,所以来买票的人很多。首映当天,来的第一批观众却是宋有白她娘,而且她带了一批警察将戏园子给封了,罪名是非法占用他人财产。原来当初宋夫人不只是赶走了那些住在戏园子里的人,还十分有先见之明的将这个园子买下来了。宋有白后来托人拿到的那份房契不过是他娘叫人替他做的一份假的。 宋夫人慈爱地盯着她的宝贝儿子下最后通牒“有白,从小到大娘什么都依着你,你仗着娘疼你处处跟我作对,这段时间你也玩够了,你爹就要回来了,所以娘由不得你使小性子了。你跟娘回去,你不喜欢念君没关系,娘给你务色别的好姑娘,沣州别的不多,漂亮又能干的姑娘多着呢。” 摆在宋有白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们都明白这是危胁,如果他不妥协她娘不仅会封了电影院,慕黎和楚歌通通会进牢房。他娘沉寂了这么久为的就是给他这当头一击让他毫无招架的能力。宋有白习惯性的将楚歌和慕黎拦在身后,与他娘对峙“我跟你回去,条件是你不许碰楚歌和慕黎,不许封电影院!” 宋夫人十分嫌弃地瞥了一眼楚歌,冷声道“你提的两个条件我只答应你一个,不许跟我讨价还价。” 楚歌在有白身后死死拽着有白的袖子,她眼睛里尽是害怕绝望,她不想放手,如果放了她怕再也见不到有白了。她有很多梦想,当大明星,做有钱人,住大房子,但是所有的梦想跟有白一比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只剩下一个梦想就是可以跟有白在一起一辈子。有白握紧楚歌的手“歌儿别怕,你先住到慕黎家里去,我宋有白向你起誓,这辈子非楚歌不娶,除了楚歌也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楚歌含泪向有白点点头“我相信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第十八章 黎明之歌(二) 张书吟放学赶回来帮忙,正好看到戏园子被封了,所有东西被胡乱扔在了大门口,慕黎正站在大门口抚摸着刚被摘下来的黎明之歌那几个字,看不出太多情绪来。张书吟觉得她越是沉默的时候表示她越难过,他走近慕黎跟她说“别难过,会变好的,我们可以再找新的房子!“ 慕黎转过来看着他的眼睛,没有怨怪没有不甘,而是坦坦荡荡无波无澜的眼神,亦如平常。张书吟心里油然生出一层对她的敬意。慕黎坦白道“张书吟,我们即将身无分文,暂时租不起大房子,你先搬回学校里住吧。” 慕黎看向门口越来越聚集的人群,他们拿着票吵吵嚷嚷,黎明之歌可以没有,但她却不能输了黎明之歌的信誉。慕黎向着楚歌和亨克用让所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说道“楚歌在门口支一张桌子,原价回收黎明之歌所有卖出的电影票。亨克,将机器架好,我们还在门口放,黎明之歌不能言而无信,今天的的电影播放继续,愿意来看的都可以看,分文不取!” 虽然大部分的观众都觉得上了当,原来的电影院播放变做了露天电影。但想着两毛钱的门票换成免费的看一下也无防。天公并不作美,放到一半竟下起雨来,幕布在树下还能遮挡一些,但机器是万万不能进水的。慕黎搬来一张大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撑一把大伞给机器挡雨,张书吟也爬上桌子撑一把小伞给慕黎挡雨。上天并没有对她们的努力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开始时观众还看得津津有味,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观众们脸上始终保持笑容,不时还会暴发一阵银玲般的悦耳笑声,至少在慕黎听来是悦耳的。当雨越来越大时人们纷纷起身离开了,没有人会因为一场电影让自己淋成落汤鸡。只有一个人坚持在雨里坐着,直到电影结束。 慕黎从桌上下来时脚一滑,差点摔一跤,有一双手危急时刻搂住慕黎将她揽入怀中。沈慕风疼惜而又生气地看着慕黎“你是个姑娘,你不必时时逞强,你可以依赖怀璟或者······我。” 慕黎站稳了后退一步“沈少爷,谢谢你来看黎明之歌的第一部电影,我现在很好。” 沈慕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慕黎,借着门口的光慕黎看见,那是东兴街一栋茶楼的房契。位置好,格局也适合做电影院。慕黎心里暖暖的,被人关心着本身已经是一件让人窝心的事儿。 慕黎微笑着拒绝了那张房契“我答应你,如果我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一定会去找你,但不是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戏园子前面一百米就是街口,那里此时停着一辆小车。叶琪坐在车里,眼睛注视着沈慕风的方向,牙根紧咬着。车子没有太久停留,扬长而去溅起人高的水花。车子驶进沈宅,叶琪下车直奔自己房间,连在前院里青青叫她她也没理。她进到卧房,打开衣柜里面的保险柜,里面的现金悉数取走了还拿走了她一套手饰。叶琪碰一声关上柜门,愤怒在她心里烧了一把火,将她炽烤着头昏脑胀。 叶琪思索了一下拔通娘家电话,正是大哥接的,声音一传来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往下掉“大哥,沈慕风他······他在外面养女人!你上次在沈家见过的,那个岑慕黎!” 那边听到沈慕风拿了那么多钱给慕黎,骂骂咧咧好一阵之后才开始出声安慰叶琪“你别急,大哥帮你想办法,保让不会让她缠着妹夫。她不是在办电影院吗?昌盛影院里我有几个熟人,我肯定给你办妥,你别急!” 慕黎在戏园子附近租了一间小屋子做仓库置放东西,准备仍旧在那棵大梨树底下放电影。亨克要照看东西就在小屋里辅了一张床给他住。张书吟只得十分不情愿搬回宿舍,慕黎带着楚歌回家住。第一天从戏园子回家的时候,刚走到家门口的那条巷子里,远远看见一个穿暗色旗袍的女人十分妖娆地从自家走出来,而岑文修衣衫不整的站在门口目送她,眼神前所未有的深邃。月色透过树影照下来并不太明亮,看不清容貌,只是看那个女人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不过肯定是自己见过的女人。慕黎只觉得奇怪,岑文修一向不会让同一个女人在家里逗留两回,难得他居然对一个人认真起来了真是个奇迹。 慕黎先让楚歌睡下了下楼来找岑文修,岑文修看到楚歌哭丧的脸大抵猜到发生什么事情,揶揄道“说了让你带有白和楚歌来家里玩儿,我帮他们出出主意,怎么样,离家出走这招失败了吧。” 慕黎朝他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你哪句真的哪句假的,我可不愿意见你那些花枝招展的露水情人!” 岑文修非但不生气反而一脸甜蜜“花枝招展我认同,这次的可不是露水情人,是真爱!” 慕黎白了一眼问“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帮楚歌和有白?” 岑文修沉思了好一会儿,慕黎以为他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就安静等他的答案,等了半天冒出来一句“难,如果宋有白答应再娶个正妻,楚歌愿意做小妾,这事儿还有希望!” 慕黎抓起桌上的盖碗作势要朝他扔过去,岑文修连忙举手求饶“别,我小半个月工资才在聚珍斋买了这两只回来,上回已经让你砸了一只了,你行行好!” 听到聚珍斋这个名字慕黎手一震,慢慢放下了那只盖碗。有些事她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不愿提起,但如果让亲近的人自己去发现却比你亲口告诉他更要伤人得多,所以慕黎想向岑文修坦白,以证明自己并没有沉溺在过去,也并不想改变现状。慕黎缓声道“岑文修,聚珍斋是沈家人开的,我上次卖画见过他们。” 慕黎特意说的云淡风清,怕岑文修听了会难过。谁知岑文修却十分不在意的拿着从慕黎手里解救出来的茶碗,左右观摩了一阵才望向故作冷静的慕黎“你不必跟我坦白你见了谁,你是个大人了,凡事有自己的主意。我并不害怕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反而我一直在操心怎么把你给嫁出去,当爹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慕黎横了岑文修一眼“你慢慢操心吧,我去睡了!” 岑文修灵光乍现叫住了慕黎“这宋家在沣州可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有弱点,就是好面子,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另外宋家还是宋唯明说了算,首先得让楚歌搏得宋唯明的欢心,再在一个沣州名流特别是那些洋人都在的场合宣布有白跟楚歌的关系,宋家的生意大部分与洋人挂钩,这宋唯明肯定不会明面上拂了宋有白的面子,这事儿就还有商量。” “那要是宋夫人不吃这一套,根本不顾及有白的面子呢?” “就算她不顾宋有白的面子也得顾宋唯明的面子吧,宋家就这么个儿子,以后的家业总归是要交到宋有白手里,所以才想给他找个能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的妻子,这楚歌只是达不到她的要求并非与宋家有什么仇怨。宋唯明是商会主席,为人公正豁达是出了名的,楚歌若是能改变一下自己的谈吐,再学学做生意,到时侯能谈吐得体得到宋唯明的认可,楚歌就还有机会正大光明进入宋家。” 慕黎觉得岑文修的办法可以一试,即使失败也不会比眼前更糟糕。岑文修叹道“让楚歌改变成一个名媛淑女也不是不可能,样貌还是可以,让她学做生意是个大问题。” 慕黎笑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我给楚歌写一剧本让她照着演,久了肯了瞒不住,若是能促成楚歌和宋唯明见面,瞒一时还是可以的!” 岑文修抓抓脑袋“这种洋人参与的大场面一般人根本就进不去,倒回去十几年我们岑家或许还有机会,现在是想都别想了!” 慕黎第一时间想起安怀璟来,他肯定是有办法的。岑文修总是一副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是很爱慕黎的,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她。岑文修看出慕黎的心思,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难道你想去找沈家的人?” 慕黎摇摇头“还有个人肯定能帮我。” 岑文修恢复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主意我出了,剩下的事情我可就不管了。”岑文修摆摆手说他去睡了,他走到楼梯口又回过身看慕黎,眼睛温热得如烛火摇曳,嘴里说得那样洒脱,其实不知道有多害怕失去她,除了她这世上可还有什么让他放不下的吗? 接下来半个月完全没有听到宋有白的消息,好似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刚开始楚歌哭丧着脸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慕黎把岑文修的主意说给她听,告诉她只要她努力赢得宋有白他爹的认可肯定可以与有白修成正果。楚歌重新燃起了斗志,天天窝在慕黎房间里看书,遇到不会认的字就问慕黎,再自己标上只有她能认识的标记。刚开始一页书大概一大半都不认得,看书都变成慕黎读给她听,再详细地跟她解释,慢慢地认了不少字,只有一些生僻的字认不出来。沣州从来不缺大新闻,这半个月时间的大新闻还真不少,第一件是慕黎的电影,虽然是露天播放,但是场场暴满,从街头走到街尾一大半的人都在谈论黎明之歌的电影,觉得挺神奇觉得有意思。但很快人们谈论的话题不再是电影而是另外一个更大的新闻,安家的百货公司,卖出了有毒的胭脂,据说有几个姑娘用了安氏百货的胭脂脸上起疹子,脸抓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而卖出毒胭脂的,正是安怀璟管理的东城分店。 安怀璟正在想办法查清毒胭脂的事情,慕黎帮不上忙也很少打扰他。安旭尧对于这件事也是不管不问,他和慕黎是同一种人,他们给予安怀璟无限的信任,不放过任何让他成长的机会,甘心成为他的后盾。想必这也是慕黎和安旭尧之间那种难以名状的默契的由来。 慕黎和楚歌吃完午饭早早来到戏园子门口,看到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大个子外国人正在跟亨克聊天,看亨克那个剑拔怒张的样子,看来聊得并不愉快。等那两个人走开慕黎和楚歌才走过去,亨克还在生气,脸上的络腮胡子都在颤抖。 楚歌扯了扯亨克的胡子“亨克,那些人是你的老乡吗?” 亨克翻了个大白眼,说着一口带沣州口音的流利中文“你什么眼神,成色都不一样啦!” 楚歌终于有机会抢在慕黎前面挤兑亨克,一本正经说“成色不是这么用的啦,你应该用毛色。他们是金毛你是棕毛。” 慕黎忍着笑问“亨克,那些人找你做什么?” “那些是昌盛电影院的人,看到我们电影这么受欢迎想让我回去工作,还想买下我们的电影,我拒绝了。他们还说想请你也过去工作,我也帮你拒绝了。” 楚歌睁着大眼睛“那有没有说请我呢?” 亨克哼哼两声“没有,请你也不能去呀,那是一帮狗嘴里不吐象牙的家伙。” 慕黎纠正他“那叫狗眼看人低。” “意思也差不多吧,之前将我赶出来,现在看我们的电影受欢迎了,又要我回去,我可是有骨气的人!” 亨克话音刚落从大马路上冲出来一伙人,大概四五个,穿着统一的灰呢绸衬衣的外国人,拿着警局里警察随身配的那种实心的警棍,作势要来砸机器。亨克和慕黎都慌了,这机器可是他们的命根子,没了机器他们便什么也做不成了。慕黎张开手扑在机器身上,楚歌见慕黎抱着机器也跟扑到机器上两个人成了人肉盾牌将机器给护住了。亨克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加上警棍,两棍子已经把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张书吟踩着自行车冲过来,将正把魔爪伸向慕黎的那个人撞飞出去,也把自己撞飞了出去。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或者说他比一般的文弱书生还要文弱,他只适合做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并不适合上战场。张书吟从地上爬起来,伸开手臂挡在慕黎身后,慕黎感觉到连续有棍子击中了他,他却坚实得像道墙没有挪开半步。 慕黎从张书吟身后钻出来,大声说道“我愿意跟你们合作!” 果然那些打手都停下了,那两个外国人一脸得意走过来朝亨克吐了口口水然后走向慕黎“你比亨克聪明,早点答应还可以少吃些苦头。” 亨克从地上爬起来,过来阻止慕黎,楚歌也过来拦慕黎,连她都知道如果跟昌盛电影院合作,她们会失去自主的权利,以后能不能拍电影不知道,她们的黎明之歌定是不复存在了。 那两个人看着他们三个拉拉扯扯“怎么?苦头没吃够,想反悔吗?” 慕黎握紧楚歌和亨克的手,意思是让他们放心,然后对那两个外国人道“你们有特权有势力,我们根本不可能与你们为敌,我们唯一的出路就是与你们合作,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 那两个外国人得意地笑起来,狡诈之像欲显“这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自知之明,限你们三天之内带着所有器材和胶片去昌盛电影院来找我,这是我们合作的前提。不过,在这之前,你是不是该表现出一些你的诚意?” 慕黎心里很清楚,这并不是公平的合作,她交出一切之后也会被昌盛影院无情的遗弃,再也没有与他们作对的资本。慕黎回过身看了一眼刚刚还在用命护着的机器,从打手手里拿了一根刚刚还击打过她的警棍朝着机器一棒子挥下去,机器应声倒在地上,外壳破了,四分五裂躺在那里,还有一些小零件散落出来。亨克不能置信地望着慕黎瘫软在地,他是费尽多少力气飘洋过海才将这机器运回来的,他们的电影之路刚刚开始就已经被扼杀了。楚歌也无力蹲下去,她们为黎明之歌努力了这么久,却又在成功的前夜看着它跌入了无底深渊。 那两个外国人的笑脸与亨克和楚歌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十分满意慕黎的表现带着人走了。待他们走远了慕黎连忙去检查倒在地上的机器。 亨克的悲伤愤怒溢于言表“慕黎,我一直敬佩你,可是你太让我失望,怎么可以轻易低下头。” 慕黎并不在意亨克的责怪“亨克,我刚刚只是击中下面的脚架让它倒了下来,或许还能修,你想想办法修好再将它藏起来。刚刚只是缓兵之计,如果不这样让他们动手砸我们就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而且张书吟身体不好,经不得打·······”慕黎看向张书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在地上,看起来情况不妙。 亨克听到慕黎的话像是突然活过来奔向机器,将地上的零件一样一样收起来。楚歌和慕黎一起扶起张书吟,他不知道哪里挨了棍子,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嘴唇发紫捂着胸口。 慕黎慌了,两只手在张书吟身上四处找药,张书吟气若游丝睁开眼睛伸手抹掉慕黎刚刚滑落出来的一滴眼泪。他看到慕黎眼睛里从未有过的惊慌,就像她第一次在学校操场救他时他看到的饱含关心的神情,平时的她总是淡漠冷静,原来要在他病发之时才看到这样情绪失控活灵活现的她,就算他今天真的救不回来这样死去,能在死之前看到这样的她也没算很亏。他竟微微笑起来,握着慕黎的手更紧了一些“不用找了,我出门太急,没有带药。” 第十九章 慈恩医院 张书吟如果可以预料到因为他的病慕黎接下来要遭受的罪,他绝不会再认为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张书吟患的是心脏病,而慈恩医院是沣州最好的医院,除了慈恩医院沣州大概没有别的医院有把握救得了他。 张书吟刚被推进急诊室李念君就出现了,全沣州的都知道她们是死对头,估计早有小人谄媚的跑到李念君面前通风报信了。慕黎远远看到她便附在楚歌耳朵边说,她身上没有带钱,让楚歌去找安怀璟来,越快越好。楚歌便一路小跑从相反的方向穿过走廊下了楼梯。李念君昂着头看慕黎,好像她守侏待兔了许久为的就是等这一刻,慕黎送上门,任她欺凌。她想想已经十分兴奋。 “岑慕黎,如果我叫里面的医生将那个学生扔出去,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听?” “医者仁心,就算你恨我也不该拿个跟我毫无关系的病人来报负,毫无意义。而且那个学生是德里克的人,如果他在你们医院出了什么事,学校会找你们医院的麻烦,你要让慈恩医院几十年积累下的名声毁于一旦吗?” 李念君像是听到了一个好听的笑话,捂着嘴笑了一阵才停下来“医者仁心?可我又不是医生。跟你毫无关系?岑慕黎,你眼角的的泪水还没有干呢?你真以为你每次都能那么幸运化险为夷为吗?你让我受了那么大的羞辱,如果不出这一口气我怎么甘心!医院的名声我爹也许很在乎,我可一点儿都不在乎!” 慕黎并不能同一个被愤恨蒙住了心的人来讲道理,她不能惹怒李念君,要不然她真有可能将张书吟从急诊室扔出去。慕黎垂着眼睛轻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呢?” 李念君瞬间有一种主宰一切的快感“我要你站在医院大门口,跟每个进出医院的人说一遍,我勾引男人,我是贱人,说满一百遍!” 慕黎盯着李念君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扭曲的脸,平静道“好。” 慕黎并不害怕惊慌这让李念君有些意外,就像你花了很大代价让一只野兽掉进了自己的陷阱里,结果这只野兽非但没有张牙舞爪想办法逃出来反而坐在陷阱里打坐,这是一个多么让人不爽的画面。李念君从路过的护士手里拿过一把短刃手术刀递给慕黎“不要答应得那么轻松,拿着这把手术刀,在你说完第100遍之后在医院门口当着众人在脸上划一把叉,要血流不止永远除不掉疤那一种,岑慕黎,这样我们之间才算两清了!” 慕黎接过那把手术刀转身走向医院大门,李念君没有跟去,她只是交待了一下急诊室的护士在岑慕黎划伤自己脸之前不要让张书吟出了急诊室,再找两个男人跟着慕黎,禁止她逃走。她站在二楼窗户那里,监视她是否真的照做,阴狠的笑容在她脸上凝成一条难以愈合的疤。她发现慕黎真的开始对每个经过她的人说那句话,而且说话的时候说得特别认真,过往的人都眼含鄙视特意离得远远地从她身旁走过,好像离她近一点就会传染上神经病一般。她每说一次都会握紧拳头,手术刀割破她的手渗出腥红的血液来。她眼睛里的的挣扎多么惹人怜惜,毕竟女人的名节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可她越是惹人怜惜李念君心里越是舒畅,她不相信岑慕黎今天过后还有脸在沣州街头出现,也不相信哪个大户人家再愿意将她收入家中。 夏日的中午日头像火焰炽烤大地,在大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已经是头昏脑胀,慕黎已经站了一个时辰,她的衣服都被汗浸透了,身上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开始有些模糊。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安怀璟会来,他很快就会来了。她只要坚持,她会获救,张书吟也会获救。直到慕黎说完一百遍安怀璟还是没来,慕黎微微侧身看向二楼窗口,李念君站在那里冲她笑,还伸出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脸。慕黎摊开手掌,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成暗红色,汗水让伤口浸咬得十分刺痛。慕黎举起手术刀,她没想到自己处处小心仍是走到今天这一步,她问自己,早知如此还会不会在安怀璟的订婚宴上向他伸出手,答案毋庸置疑。 一只冰凉的手抢过慕黎手里的手术刀,慕黎惊喜的看向他,是安怀璟来了,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慕黎一动眼睛里只剩下一片明晃晃的光点,她向他走了一步,眼前已经一片漆黑,她闭上眼睛极力稳住自己然后在她还没有睁开眼睛时,面前的人抢先一步将她搂进怀里。有两片薄薄的嘴唇贴在她嘴上,冰冰凉凉的让被晒得发烫地她感觉很舒服,只是这嘴唇有些苦带着一些消毒水的气味。慕黎情不自禁地搂上他的脖子让自己更靠近面前这具凉凉的身体,有点奇怪,璟哥哥一向很温暖的怎么今天这么冰冷,还是因为自己被晒得快熟了所以才会觉得他身上是冷的。 因为得到慕黎的回应,张书吟有些惊喜有些颤抖地深深亲吻着面前的人,他没想到慕黎会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他在病床上听到护士的议论时难过得像要疯了,他扯掉了手上的针头急忙来找她,如果再晚一步他都不知道她还会承受怎样的磨难。慕黎的手从他肩头滑下去,他抱着她一起瘫坐在地上。张书吟像捧着至爱的宝贝将慕黎拥在怀里,他无数次痛恨自己的病却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强烈。最心爱的人晕倒在自己怀里,他却连抱起她的气力都没有,还能有比这更让人难过无助的吗。张书吟只能等待帮手,他弓着腰将慕黎护在身下让太阳不再直射她,他苍白的躯体在太阳下更显通透白晳,仿佛是一团没有重量的云随时会被风吹散在空气里。 李念君从楼上下来,笑声如鬼魅“还真是感天动地呀,一边高调的霸着安怀璟,这边还占个小白脸,可见我让她喊的这两句话还真喊对了,四处勾引男人的贱人,她可一点也不冤。” 张书吟一只手搂着慕黎另一只抚上她的眼睛,缓缓抬起头看到李念君,眼神如同凶狠冰冷的野兽“原来是你,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哼,你们现在还在我的地盘,谁不放过谁还不一定呢?你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吧,如果你愿意在岑慕黎脸上划上一刀,我就放你们走。”如果不注意她凶狠的眼神,此刻李念君的脸在阳光下显得珠白玉润,十分好看。 张书吟盯着这样好看一张脸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赏,嘴里一字一句几乎花光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那四个字“我要你死!” 一颗子弹划破青空,带着势如破竹的冲击,经过张书吟寒冰一样的目光冲进李念君的太阳穴里从另一边破洞而出,李念君的表情如同按下暂停键的电影,定格在刚刚听到张书吟的话而露出的嘲讽神情却在下一秒就被抽去了灵魂,眼睛慢慢变得没有焦点身体变得僵硬如同一截枯死的木头直直向一边栽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