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攻略》 第一章 穿越 建安末年,李氏家族夺得天下,改国号为夏,定都汴京,年号太初。太初五年,太祖逝世,太子李忠即位,是为少祖,年号少初。 少初三年六月,甘肃文池。 一位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沿着民巷屋檐的凉阴快步走来,只见她不断以手帕拭去额头汗水,一边连声抱怨,“想我王巧媒几十年来往雍梁之地,专事说亲保媒,成就的姻缘不说上千,也有数百,竟从未遇过如此费心之人!不是我不愿意来,而是她今个儿嫌弃城东梁公子不通诗书,明个儿说道那城西张公子面相不佳,后个儿又挑剔城南段公子行为不端。顶好的人尖儿、人精,都能寻出毛病来。 我好言相劝,道如今人口稀少,劳力不足,朝廷颁下适婚令,男子满十八不娶,女子满十六不嫁,罚银百两。她若再这般使性子,耽误了自个儿不说,落上个‘老姑娘’的恶名,还要累及沈家。谁知她倒好,二话不说地将我撵出门,还撂下狠话儿,她就是孤老终生,也绝不嫁与那些凡夫俗子! 哼,小小年纪,心比天高。她做她的春秋大梦,可就害苦了我这把老身子骨,日日顶着个大日头,为了她东家西家地跑,简直累煞个人!” 王巧媒身后身左各跟随一男一女。男子名为沈日辉,约莫双十出头,身材健硕,四肢粗壮,头挽发髻,仅以棉布巾帕系之。他撑起一把油纸伞,不紧不慢地跟在王巧媒身后。身左的女子与男子同岁,名为吴兆容,是沈日辉的发妻,身形丰腴,面圆口方。不同于沈日辉的漫不经心,吴兆容虽是一般妇人装扮,可那一支插于发髻上做工精致的梅纹玉簪和一条系在腰间的水红色镶金边纱裙,显示出她今日的用心。 吴兆容陪着笑脸听完王巧媒的抱怨,递上一只水囊,“巧媒嫂莫要动怒,大热天的,为此事上了火,可不值当,喝口凉茶消消暑。小姑月然年纪尚小,上月刚满十六,言行难免有失。自从那日巧媒嫂走后,公公和日辉将她好一通数落。这次巧媒嫂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她定不会再行无礼之事。” 王巧媒不理吴兆容的殷勤,推开水囊,继续喋喋不休,“我王巧媒纵横文池多年,还从未遇过被撵出门之事!沈家是给我金山银山了还是请吃山珍海味了?大热天的,连个轿子也不舍得请! 今个儿若不是你哥嫂二人一大早就上门苦苦哀求,这个媒,鬼才懒得理!我告诉你们,成不成,只这最后一次!我还告诉你们,我王巧媒保不了的媒,谁也别想保得了,沈家只等着官府上门讨要罚款……” 这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突然生出一道闪电,将天空划开一道口子。伴随着轰轰的雷声,一团火球拖曳着长长的尾巴从天缝中疾驰而出,呯地一声巨响,火球在空中裂成四半,分别坠落四方。 王巧媒攸地闭上嘴巴。 生怕天气有变,三人加快了步伐。 沈家灰白破旧的屋瓦才露出一角,一股刺鼻的烧焦味道便迎面而来。 坏了! 爹爹后背褥苍发作,一早带着三岁的孙儿去后山纳凉,独留小妹一人在家洗衣,难道…… 沈日辉心头一惊,扔掉手中油纸伞,三步并两步踹门而入,将身后的吴兆容和王巧媒带得趔趔趄趄。 “月儿!”沈日辉高声呼喊。 站在笔直胡杨树下的女子怔怔回头,谁是月儿? 沈日辉定晴一瞧,大惊失色。只见沈家前院中的女子手拿一件被烧焦了的衣裳,面容熏黑,发髻凌乱,衣裙肮脏,通体蒙尘,脚下是一只被劈成两半的木盆。若不是形态婀娜的身材一如既往地出挑,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停地扑闪着,沈日辉绝不敢相信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亲妹子沈月然。 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月儿,你有没有……” “啊——”女子睁大茫然的双眼,惊恐地看着越来越靠近的双手,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小诺,嫁给我,我丛浩发誓,今生只爱你一人,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小诺,相信我,我和丛浩是清白的,我们除了工作上的关系,再也没有私下的联系。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骗你。” “小诺,婷婷她,怀孕了……” “元小诺,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一没有事业,二没有追求,三没有品味,就是一个懒惰、无知、没用的家庭主妇!你搞清楚,不是我抢了你的男人,而是你‘占有’了我的男人整整五年,我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诺,乖乖签了这份离婚协议,你整天哭哭啼啼对谁也没有好处,我看了只会更心烦!何况,你也不用装可怜,婷婷都告诉我了,你和高原一直藕断丝连,你嫁给我不过是贪图丛家的财产。说到底,我才是受害者!” “丛浩,推她下去!她不死,我们全完蛋!” “小诺,别怪我,怪只怪你这个时候不该出现在天台,怪只怪你听到我和婷婷联合私募侵吞金胜。还差一步,只差一步,金胜就是丛家的了。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丛浩,还和她废话什么?快把她推下去!她现在就是一个路人皆知的弃妇,就算她摔死了,人们也只会认为她是想不开跳楼自杀,不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来。” “小诺!”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之后是一个晴天霹雳—— 沈月然攸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冷汗将白色的中衣全部打湿。 她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两只手紧紧抱住头部,簌簌发抖,似乎要将那些痛苦的回忆和狰狞的脸孔全部挤出脑袋。 好久,她终于抬起头来,迷茫的双眼掠过青白的墙壁、破旧的木梁、灰暗的地砖、古朴的窗户、低矮的桌椅…… 她在哪里? 她是生是死? 她遭遇了什么? …… 月儿? 一个陌生的名字窜入脑海。 她踉跄着下床,拿起一把泛着青光的莲纹椭圆铜镜。 盛夏,午时,阳光正好。耀眼的光线直入内室,洒下一地光辉。 她迟疑片刻,望向铜镜。铜镜中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女姣好但陌生的面容。 肤如凝脂,脸若银盘,俊眉修目。 她放下铜镜,只手掩腹,泪如雨下。 穿越了,元小诺带着所有的委屈、耻辱、痛苦、仇恨穿越了…… 第二章 不嫁 “醒了?”不待她想得更多,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传入耳朵。 吴兆容听见动静,推门而入,“醒了就赶紧拾掇,巧媒嫂等了半个时辰,快把公公的大红袍喝完了。方才郎中来瞧过,说你一点儿事也没有,啧,白白花去二两银子…… ——咦,你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伺候你?” 她抓起一条巾布,塞到一脸茫然的沈月然的手中,并把她按到小杌子上,“赶紧的,别怠慢。这次巧媒嫂说的米铺陈公子可是大红人一个。知道长粒米吗?听说就是人家家专专从辽地贩来的。县令夫人爱吃得紧,县令还批了个特供给人家。沈家若是攀上这门亲事,别的不敢说,往后吃米肯定不愁,而且还是精贵的长粒米…… ——咦,你怎么还是不动?” 沈月然终于回过神来,听出这个絮絮叨叨的妇人的话中意。 “你是谁?给谁说亲?给我吗?我又是谁?”她认真地发问。 吴兆容一怔,旋即又噗嗤一声掩面而笑。 她拿起木梳,撩起沈月然的发丝,一边动作生硬地挽着发髻,一边笑道,“好,好,姑奶奶,算是怕了你了行不行?今个儿就由我这个嫂嫂来伺候你妆发行不行? 那日嫂嫂口气是重了些,可是说到底也是为你好。姑娘哟,你都满十六了,不能再挑三拣四了。再挑下去,对你自个儿,对沈家都没有好处。 得了,发髻挽好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铜镜中的人儿,形容标致,顾盼生辉。 她满意地点点头,顿了一顿,从头上取下玉簪小心地插入沈月然的发髻中去。 “月儿这模样真是没得说,来,和嫂嫂一起去见见巧媒嫂。这次啊,无论如何也得把你嫁出去。” 嫁?! 沈月然的脑袋仿佛被一只千斤重的铁锤激烈地敲打,记忆的闸门再次被打开。 “我元小诺愿意嫁给丛浩,做他的妻子,无论好是坏、富裕或者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俩分开。” “丛浩,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原谅你,我都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宋婷,我求求你离开丛浩,看在我们相识十年、姐妹一场的份儿上,把他还给我好不好?你有能力,有头脑,有事业,外面追你的男人一大把,我什么也没有,我只会料理、家务、园艺、照顾宠物,在这个城市中,我只有他!” “丛浩,你听我解释,我和高原真的只是偶然遇见,什么关系也没有,那封信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根本不知道宋婷是从哪里得到的。你相信我,不要相信她,我求求你不要抛弃我。” “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会说……” “丛浩,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我已经……啊……” 眼泪再次决堤。 为什么到头来被雷劈的人是她,而不是那对狗男女?! 她的心中满是怨忿、委屈和仇恨! “走啊。”吴兆容终于察觉出沈月然不是在使性子,而是真的有些异样。曾听人道,如果遭遇雷劈电击,就算毫发无伤,也会神智失常,六亲不认,变成痴了—— 坏了,坏了,如花似玉的小姑子若是真的痴了,沈家还能指望什么? 她打了个冷战,甩了甩头,努力把这个不详的念头从脑袋中甩出去。 这个紧要关头,小姑子怎么能痴了呢?哪怕嫁进陈家,聘礼收到手再痴了也行啊—— “我不嫁!” 沈月然咬牙切齿,吐出三个令吴兆容心惊肉跳的字眼。 婚姻带给她的只有委屈、难堪与痛苦,为什么她一再地哀求、退让,换来的还是冷酷的背叛,无情的抛弃,甚至残忍的杀害? 肮脏的婚姻,丑陋的人性,不公平的世界呵。 吴兆容陡然变脸。 不嫁? 一个女子不嫁人,是想上天做神仙吗? 一个女子不嫁人,世间还有她容身之处吗? 一个更不详的念头冒出来,小姑子不是痴了,而是疯了—— 吴兆容又是一个冷战。 可是瞧她面色红润,双目有神,口齿清晰,怎么看也不像是疯颠之人? 难不成,她是对这个陈公子还不满意,所以又在使小性子? 对,对,一定是这样—— 吴兆容一手握住沈月然的手腕,微微使力。 “你已满了十六,若不是县衙的文书卖与公公几分薄面,那百两罚金早就来缴了。你以为你还有多少挑挑拣拣的机会? 平日里公公护着,你娇气些便娇气些,任性些便任性些,我这个做嫂嫂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相安无事,也就过去了。可是今个儿,便是有天皇老子护着你,也不能由着你胡来。 我且明白地告诉你,月底之前,一定要把这门亲事说定,年底之前,一定要把你嫁出去。这事儿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沈家说了算,朝廷说了算,我这个嫂嫂说了算! 你若是今个儿再对巧媒嫂无礼胡言,往后在沈家无立足之地都是轻的!巧媒嫂走了,还有灵媒嫂、好媒嫂,让她们为你说个耳聋、腿瘸的半百老汉,看你如何再敢说不嫁?”吴兆容口厉色也厉。 沈月然不以为然,冷哼一声,甩开吴兆容的手。 蛇蝎心肠的极品闺蜜她都见识过,何况眼前这个翻脸比翻书快的厉害嫂嫂。 软弱、无能、天真的元小诺已经死了,被自己的丈夫亲手从28楼的天台推下去摔死了! 无论她的灵魂附着在哪里,她的记忆不灭,她的仇恨不息,她再也不是那个令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元小诺! 如果她穿越之后,还要再面对一次婚姻的无情碾压,那么和地狱的轮回有什么区别? 她说了不嫁,就是不嫁! 她心思一转,唇角泛笑,“巧媒嫂呢?巧媒嫂在哪里?” 吴兆容见沈月然神情变化,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的威胁奏效,露出几分得意,“这才对嘛,月儿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来,跟嫂嫂来。” 第三章 立誓 沈家住得逼仄,不足五十平米的地方被分成两间厢房,平日里沈日辉吴兆容夫妇居东大间,沈明功和沈月然父女俩住西大间。西大间又被分隔成南北两间内室,沈明功居北室,沈月然居南室。南北室中间设一堂屋,用来招待宾客。 吴兆容刚一撩起南室的帘子,坐在堂屋的沈日辉和王巧媒就听见了动静。 沈日辉连忙站起身来,王巧媒则气定神闲,捧着一只粗瓷碗,一口一口地品着大红袍。 “巧媒嫂,久等了。”吴兆容推出身后的沈月然讪笑道,“小姑子讲究,生怕病容惊扰了巧媒嫂,所以妆扮久了些,巧媒嫂不要介意。” 王巧媒连眼皮子都不抬,嘶嘶地喝着茶水。 “沈家我不是头次来,这丫头也不是头次见,客套话咱就甭说了。陈公子的样貌、人才皆是上流,人家肯点头,那是我王巧媒磨破了嘴皮子的功劳。若不是我道这丫头是个勤快的,内务、厨艺、女红样样精通,就凭你这丫头的性子、言行,凭陈家的家势,人家能答应才怪?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成的话,下聘娶亲,不成的话,我这就走人,省得惹人厌。”她拖长腔调地说。 “喛呀,巧媒嫂说得是哪里的话?您来沈家,那是蓬筚生辉。这事若不是您美言两句,哪有成的道理?”吴兆容知道王巧媒仍旧介意上次被沈月然赶出家门之事,连忙冲沈日辉使了个眼色。 沈日辉点点头,干咳一声,拿出哥哥的姿态,“月儿,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巧媒嫂陪个不是。” 沈月然一动不动。 样貌、人才皆是上流? 丛浩也是。 可是,她却成了一名弃妇! 听从公婆的建议,辞去工作,为了更好地打理丛家,照顾丛浩,专心学习家政、料理、园艺、饲养、护理……可是,她最后却成了一名弃妇! 她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咬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她不要再被抛弃,不要再被伤害,不要再做一个让人看不起的全职主妇! “月儿!”沈日辉看见沈月然突然凌厉起来的目光,心中生出些许不安,他提高声调又喊了一声。 “你是媒人?你是这城中口舌最厉害的媒人?”沈月然走近王巧媒。 装什么蒜!我是什么人你会不知道?王巧媒心中本就带气,被这一问,更是不悦。她放下手中瓷碗,整衣站起,就想发作,“我……” 沈月然一字一句,目光炯炯,不给她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麻烦你听清楚,也麻烦你用你伶俐的口舌,将听到之言尽快转告城中其他媒人。今日我沈月然在此立誓,今生一不事内务,二不入后厨,三不做女红,宁愿孤老终生,不言嫁娶之事。否则,有如此簪。” 说着,她从发髻上取下玉簪,用力向地面掷去。 “呯”地一声清脆的声响,玉簪碎成几段,飞溅的碎片四处散去,划出美丽的抛物线。 沈家一片寂静,只有四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和碎玉落地的声响。 王巧媒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听到的誓言。 在这个男耕女织的时代,女子不事内务,她做什么? 女子不入后厨,她吃什么? 女子不做女红,她穿什么? 还有,女人不言嫁娶,她活着为什么? 别的不说,官府的百两罚款可是寒酸的沈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沈家丫头是中邪了吧—— 一定是! 沈家丫头不是被雷辟傻了,也不是被电击疯了,而是中邪了。 她瞪大眼睛,仿佛看一只怪物一般看着沈月然。 她捂住嘴巴,踉跄着向外退去,喃喃道,“中邪了,中邪了,沈家丫头中邪了……” “王巧媒咋的了?” “谁知道啊。” “沈家丫头咋的了?” “谁知道啊。” 邻居听见动静,纷纷探出头来观望,更有几个好事的妇女伸长耳朵,倚上沈家的门槛。 “死丫头!” 吴兆容彻底怒了。 她的心思全白费了,她的功夫全白搭了,还有她的玉簪——那是她的嫁妆啊,唯一贵重些的首饰啊,被这个死丫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摔了! 她尖叫一声,抄起一把笤帚向沈月然的身上打去。 “祸害精!拖油瓶!小贱蹄子!瞧我今个儿不打死你这个不肯嫁人、不肯干活的懒丫头,你就是成心与我作对,你赔我的玉簪,赔我的百两银子,沈家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相对于吴兆容的声嘶力竭,沈日辉一时懵了。 月儿说了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 如果他听错了,娘子的气急败坏是为何? 如果他没有听错,好端端的妹子,怎么可能说出那样荒唐的誓言? 今天早晨临出门前,月儿明明向他和爹爹保证过,今次一定好好表现,不枉家人多日来的操劳。怎么一个雷电过后,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以往只是挑剔,今日索性不嫁了?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眼看吴兆容手中的笤帚就要打到沈月然的身上,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横到姑嫂二人中间,不停地说道“娘子息怒”、“娘子息怒”。 沈月然虽然初来乍到,还不清楚这个时空的生活,可是从吴兆容和王巧媒的反应中也能看出,她说出不嫁的话来有多么地惊世骇俗—— 不过,说也说了,她不想收回,更不愿对谁内疚。 她借着沈日辉的掩护,猫起身子,躲过吴兆容的攻击,一个箭步跑回南室,呯地一声关上房门,把所有的噪音关在门外。 “死丫头,你给我出来……” “沈日辉,你这个窝囊废,自个儿的亲妹子都管不了,就由着她气死我……” “爹爹,瞧您当初安排的好事,执意让女儿嫁到沈家,女儿往后没法儿活了……” “死丫头,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出来……” 吴兆容哭天喊地。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 沈日辉手足无措。 好事的妇人们则开始交头接耳。 “沈家丫头起誓了,今生不嫁人!” “因何不嫁人?” “听说是不愿意干活,女子的活儿全不干。” “啧啧,这么懒啊。” “就是,这么懒,别说她不嫁,就是她想嫁,也没人敢娶啊。” “嗳呀,怪不得沈家嫂子这么恼。” “可不,沈家公若是在场,估计当场能给气撅过去。” “是不是中邪了?” “难说,好端端的丫头,哎,可惜了——” …… 任凭门外乱成一团,房门被拍得啪啪作响,沈月然用尽全力,死死抵住木门。 再难听的辱骂她都领教过,再恶毒的奚落她都经历过,再不堪的言语她都品尝过,她这个经历过生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元小诺已经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她的爱情、她的梦想、她的天真、她的软弱…… 沈月然活了下来,一同活下来的还有她的无情、她的无义、她的冷漠、她的自私…… 再见了,元小诺! 第四章 偷吃 少初八年三月,文池沈家。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 午后,一阵风起,窗棂上的油纸哗哗作响。 沈月然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悦地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又一阵风起,窗棂上的油纸被吹得撕开了一个口子,撕开的一角随着风势,发出扑啦啦的声响。 她终于再也睡不着,懒懒地从棉被中探出头来,睁开惺忪的眼睛。 日头微斜,阳光正好,未时(下午一点)了呵。 她随意地扒了扒头发,趿拉着布鞋,从桌几里拿出一叠油纸和一把剪刀。 打个哈欠,神情懈怠,手随心动,纸随手动,不一会儿,两只玩闹嬉笑的小兔子跃然纸上。 “这是什么?”丛浩打开钱包,发现钱包里的相片夹里多出一张剪纸。 “笨。”元小诺嗔怪地说,“这是我和你啊。怎么样?剪得好不好?我学了一个多月呢,手指头都被戳破七八次。” 丛浩笑了,笑得比春天里的日头还温暖。 他拉过小诺,重重地在她左脸颊上亲了一口。 “好,我喜欢,就像小诺你一样,没什么用,可是很可爱,哈哈。” “讨厌!什么话?” “哈哈……” 沈月然看着剪纸怔怔出神。 片刻,她拿起剪刀将兔子剪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攥进手心搓成一团儿,狠狠地丢进字纸篓。 重新拿起剪刀,三下两下,剪出一个似圆非圆、似方非方的补丁来。 这一次,她松了口气,满意地拿起补丁,贴到窗纸的口子上去。 五年了,她已经基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西北地区历来是苦寒之地,风沙大,雨水少,气候干燥,物种匮乏,当地居民饮食以面食为主,衣料以粗麻为主。文池小县,得天独厚,三面环水,一面临沙,成为古往今来贸易通行、差旅休行的必经之处。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地理条件,太祖登基伊始,就重兵修葺文池驿站,并派出军队驻守水泊。所以,文池普通百姓的生计大都与驿站有关,做些来往差旅的小买卖—— 呃,说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 沈家父子天天顶着风沙外出洗马维持生计和她有什么关系? 吴兆容时不时地纳几双鞋底儿变卖补贴家用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这五年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唯一的爱好就是盯着日头发呆,或者陪着小侄子沈重斗蚂蚁,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所以,她生活在哪里有什么关系? 五年前,她掷簪立誓,吴兆容将沈家闹了个天翻地覆,白天骂,晚上哭,家里值点钱的家当全给砸了。无奈她一口咬定,就是不嫁,沈家父子数次劝说、训斥无果后,只得接受这一事实。 沈明功不知从哪里弄来二百两白银,一百两缴了罚款,一百两给了吴兆容,说是赔偿玉簪。明着说是为了玉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沈明功是想借这百两白银告诉吴兆容,沈月然的亲事到此为止,她往后再闹再骂也无济于事,他这个做爹爹的都不再强求,她这个做嫂嫂的还有什么可说? 吴兆容拿了银子,自然就闭了嘴。她哭也好,闹也好,不过就是为了能够捞到小姑子的聘礼。如今,银子到手,甭管是谁给的,才不管小姑子的死活呢。而且,一向拮据的公公居然不声不响地拿出二百两白银,这可比小姑子的誓言更令她意外——不对,应该是惊喜。 除了这二百两,还有没有?还有多少?藏在哪里? 她存了这份心思,自然也就不再明着找沈月然的茬儿,一家人总算风平浪静。 沈家是安静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可从来没有停歇过。 “懒丫头”、“老姑娘”、“拖油瓶”、“扫把星”…… 沈月然就是不怎么出门,这些字眼也从未间断地出现在她的耳朵里。 她每每听到,嗤之以鼻。 算起年龄,如今的她不过才二十一岁,按照现代社会的标准,她还年轻着呢,哪里“老”了—— 她咂巴两下嘴唇,感到几分饥饿,将油纸和剪刀放回原处,关好门窗后,向厨房走去。 尚未走近,就闻到一股诱人的稻米清香。 又在偷吃! 她皱了皱眉。 抬脚推门,果不其然,吴兆容正捧着一碗长粒米大快朵颐。 偷吃者不惊不慌,只抬了抬眼皮,口中不停。 “哟,大小姐肯入后厨了,小心天打雷劈啊。”她还有心思奚落。 沈月然无动于衷,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对她的偷吃更是视而不见。 沈家父子白天外出劳作,平时都是她姑嫂二人在家,所以,二人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第一次发现吴兆容偷吃还是在四年前。 那一次,吴兆容红了脸,捧着饭碗怔在半空中,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实,她根本不想看到这一幕。 沈明功既然把银子给了她,她想怎么花是她的事,她才犯不着无事生非。 就在她打算假装没有看见,转身离开时,吴兆容把碗摔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抓她的头发。 “死丫头,想去告状是不是?我吃碗米饭怎么了,我吴兆容吃碗米饭怎么了?!” “若不是你这个懒丫头嫁不出去,我怎么会落魄到吃口米饭还得躲起来吃?” “你个老姑娘天天窝在家里,什么活儿也不干,我还得洗衣做饭伺候他爷俩儿,我吃口米饭怎么了?” 沈月然冷哼一声。 一个现代社会的家庭主妇,会几招防身术可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轻松地躲过吴兆容的攻击,三下五下,反手一抓,将吴兆容的两只胳膊紧紧缚于背后。 “喛哟。”吴兆容痛苦地大叫。 她双手松开,顺势一推,吴兆容借着惯力扑倒在地,爬不起来。 “第一,我没有想去告状。第二,你吃碗米饭不怎么了。第三,今天这一摔不是因为你偷吃,而是因为你恶人先告状。只要你觉得心安理得,以后爱怎么吃怎么吃,我管不着,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但是,如果你想借着这碗米饭在沈家兴风作浪,无事生非,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她扬头离开,只留下吴兆容龇牙咧嘴,“死丫头”、“死丫头”地骂个不停。 第五章 回信 从那以后,姑嫂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互不干涉,互不打听。 她睡她的大头觉,她吃她的长粒米,二人独处时,心情好了,互相讥讽一番,当是解闷,心情不好,干脆互不理睬。 这会儿的吴兆容显然是心情大好,因为吃完长粒米后,她居然打着饱嗝与沈月然闲话起来。 “大米啊大米,真真是个好东西,尤其这长粒米,颗颗饱满,粒粒分明,入口有嚼头,咽进肚里,口中还有余香,美煞个人儿。想当初锦衣玉食,不知米贵,更不知糟蹋过多少好米。没想到,今日的一点点甜头儿,居然是从这毫不起眼的米粒中得到,可悲矣,可叹矣。”吴兆容摇头晃脑,忆起往事。 沈月然不屑。 五年前,她穿越而来,带来了元小诺的记忆,却失去了沈月然十六岁之前的记忆。吴兆容时常抱怨,说以往吃什么、穿什么,如今吃什么、穿什么,说以往在吴家怎么享福,如今在沈家怎么受罪。 她听得多了,也就当成一个笑话。 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可能甘心嫁进沈家,还一待就是十年? 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只听她说,从来没有听沈家父子或者外人说过? 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这么多年,为何从未见过她的娘家人来探望她,也从未见她回过娘家? 说到底,这些夸大其辞的话不过是说给她这个小姑子听的,就是想让她愧疚,对这个嫂嫂愧疚,对沈家愧疚。 既然如此,她就只当笑话听。 吴兆容有一句没一句地感慨,沈月然专心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 打开蒸笼,发现一只隔夜的馒头,脑中瞬间浮现出十几种料理隔夜馒头的办法。 煎馒头片:馒头切片。鸡蛋打碎,加入盐调味。起锅,热油。馒头片两面沾染蛋液,中火煎至两面金黄。配以椒盐蘸食,风味独特。 炒馒花:馒头切丁。鸡蛋打碎,加入葱花、盐调味。蒜苗切段,海米洗净。起锅,热油,馒头炒香,依次放入蛋液、蒜苗、海米,加入生抽、胡椒调味,口感香酥。 …… 她咽了咽口水,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办法——拿起又冷又硬的馒头,直接塞进了嘴里。 “喛呀,噎不噎啊。”吴兆容一脸嫌弃,啧啧乍舌。 “噎啊噎啊,当然没有嫂嫂的长粒米颗颗饱满、粒粒分明、口有余香啊。”她毫无仪态地坐在灶台上,两只脚晃啊晃的。 “死丫头,那你怪得了谁?你当初要是肯嫁进陈家多好,犯得着窝在这儿啃冷馒头吗?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就是不肯嫁人,简直是来沈家讨债的,讨债鬼!”吴兆容提起她,又一肚子火。 沈月然眨巴眨巴眼睛,“我是来讨债的,嫂嫂就是来还债的。” 吴兆容横她一眼,嘟囔道,“这话还就说对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沈家,这辈子受尽了委屈。” 沈月然哈哈大笑,“那为何嫂嫂越还越丰腴?难不成‘债’全变成肥肉又还给了嫂嫂?” 她说得是实话,吴兆容比起五年前,人又显得圆润不少。 “死丫头!” 这个朝代并不以胖为美,女子的胖,尤其是贫寒人家妇人的胖,通常被视为好吃懒做的象征。吴兆容一向忌讳外人说道她的身材,这会儿被沈月然当面奚落,更是气急败坏,敢怒不敢动手地直跺脚。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整日里什么活儿也不干,倒学会了尖酸刻薄,不学好……” 这时,房外传来一串急促的叩门声,和一个妇人嘹亮的声音。 “沈家嫂子,在不在,在不在,回信了,回信了!” 吴兆容似乎等待来人许久,她没有半分的迟疑,上一秒还骂骂咧咧的嘴脸,下一秒变得心花怒放。 二话不说,跑出厨房,连声答道“来了,来了”。 刚跑出两步,又折返回来。 “喂,死丫头,待会儿去梅家拿余饼,要是晚了有你好看!” 沈月然冲她扮个鬼脸,继续啃手中的冷馒头。 吃完最后一口,喝两口热水,拍了个嗝,拿起一只布口袋,向不过十米外的梅家饼铺走去。 文池的地理面积不算小,但是县内大多是蜿蜒的水泊,所以百姓基本上聚集在驿站的东南,形成一个居民区。 住得密集,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安定,便利,有人气,比如现在,午后的黄櫨泥路上,发出新芽的胡杨树下,三三两两的妇人、老人、孩童聚集成群,各自聊天、嬉笑、追逐,好不热闹。坏处自然是应了一句老话“人多是非多”,尤其对于沈月然这种恶名远扬的人来说,每一次外出,用枪林弹雨来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 “呀,懒丫头肯出来走动了,啧啧,稀罕。”一个妇人大声讥笑。 “来看看你何时走不动了啊。”沈月然慢悠悠地走,慢悠悠地答。 妇人讨了个没趣儿。 “老姑娘打算何时出嫁啊?”一个老头笑眯眯地问。 “等你死了啊。”沈月然眼皮子都不抬。 老头被呛得两眼翻白。 “姐姐。”一只小手握上她的手。 她心头一酥,停下脚步,抚了抚孩童的头发。 “怎么?你不怕姐姐吗?”她微笑道。 “不怕。”孩童红扑扑的脸蛋儿,映在春日的阳光下,倍加可爱。 “姐姐,能不能帮我把身后布袋里的馒头拿出来,我饿了,够不着。”小家伙儿甩了甩挂在肩膀上的背包,可怜巴巴。 她爽快地答应。 伸出手去,摸到一团热呼呼的东西—— 坏了! 她心里一咯噔,又上当了! 哪有什么馒头,分明是一坨! “哈哈哈哈,扫把星摸,天生一对儿——”孩童灵巧地把背包甩落在地,与随后赶来的小伙伴笑成一团。 大人、小孩、老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只有沈月然一个人,如同置身冰窖。 只是,这样的欢乐没有持续太久,阳光下慢慢走来的一个人影,令大笑的人们惊恐地闭上了嘴巴。 “啊,是那个人,那个人来了——” 孩子们尖叫着乱窜,老人们蹒跚着往家跑,妇人们则各找各的娃儿,连搂带拽地拖回家。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街道,一瞬间变得冷冷清清。 第六章 梅家 “你自己说说,这样的当你都上过多少回了?!” 梅家饼铺的后院,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她的口气虽是凶巴巴的,可是春水盈盈的一双凤眼里,却满是忿忿不平。 “不知是谁家的缺德孩子?回头让我见着了,不狠狠骂他一顿才怪。”女子眼眶微红,仿佛受到屈辱的人是她。 沈月然垂头一言不吭,双手泡在一只木盆里,不停地搓洗。 “姐姐,我的衣裳挂树枝上了,你帮我够下来好不好?” ——咣当一声,随着衣裳的落地,还有一本砸落在她头上的书。 “姐姐,我家门栓打不开了,你帮我打开好不好?” ——汪地一声,随着门栓的落地,还有一只扑向她的大黄狗。 “姐姐,救命!” ——她回头,被泼了一身脏水。 说得对,这样的当她的确是上过无数回了,所以—— 一坨算什么? 小孩子就是淘气! 想到这里,她莞尔一笑。 女子瞧见她嘴角的弧度,更是来气。 “你还笑?又要说那些孩子有多么地童稚有趣是不是?你以为那全是小孩子的天真无邪?我告诉你,那全是大人们在背后教唆的! 一个黄口小儿,哪里想得出这么多鬼点子?不是大人们私下撺掇,又哪里来的胆子?你呀,对付大人有一套,在孩子面前,就成了一只小白兔。” “好了,梅采玉,我知道了。”沈月然决定向这个叫做梅采玉的女子投降。她上当不是头一回,梅采玉“骂”她当然也不是头一回,老生常谈的话她听得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每次都说知道了,每次又一样上当……”梅采玉才不相信她。 眼见采玉的嘴巴不停,沈月然嘻笑着伸出双手,向她的俏脸袭去,“好姐妹,与其替我打抱不平,不如有味同享。” “啊,臭死了。”梅采玉别过脸,笑着抓住她的双手。 “怎么洗了这么久,还是挺大的味儿。”她不禁皱眉。 沈月然缩回双手,“要不试试米醋?” 去除异味,光靠清水浸泡可不行。柠檬的效果是最好,不过这个时代,柠檬估计不好得到,用米醋代替也不错。 “米醋?”梅采玉偏了偏头,“你是说用米醋洗手?” 沈月然点头,“是,在水里滴上几滴,能除臭去味。” “没问题,爹爹一向嗜酸,后厨就有不少,我去拿些。”梅采玉转身跑开。 梅采玉走后,偌大的梅家后院只有沈月然一个人。 她随意走了两步,然后伸长脖子,向东边的一间内室望了望,一个白色的人影从紧闭的窗纸上一晃而过。 梅氏一家三口,父亲梅长生、长女梅采莲、次女梅采玉,是三年前从西南蜀地迁到文池的。 按说西南乃富庶之地,西北乃苦寒之地,梅氏一家怎么会安心居于文池? 这事还得从梅采莲的状况说起。 听说梅采莲原本身量苗条,性情温顺,却在豆蔻之年,前额忽地生出一只肉瘤。梅家遍寻药方无果,肉瘤越长越大。见过梅采莲真容的人道,那肉瘤生得蹊跷,又丑陋无比,透明光亮,内里仿佛有百虫蠕动,令人见之恶心不已。 古人一向看重前额,认为人的智慧、运气、祸福都与前额有关。梅采莲前额生瘤,破了相不说,更令百姓惶恐不已。 “那是凶兆!” “那是灾星!” “那是野鬼的印记!” 这类荒唐之言一传十,十传百,梅采莲的婚事就成了个大麻烦。 丑是一个方面,“祸”才是真正的原因。 谁愿意娶进门一个人人都道的不详之物? 三年前,有人为梅家说上一门亲事,说文池有个鳏夫,看过梅采莲的画像,不计较那瘤,愿意娶她为妻。 梅长生大喜,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地凑足了盘缠和嫁妆,从西南赶至西北。 谁知,那鳏夫见到梅采莲真人时,却反悔了。 他道,只见画像,不觉肉瘤可恶,如今见到真物,实在不堪忍受。 他自知理亏,赔了十两银子,想打发掉梅家。 男方言明不娶,女方还能赖着不走不成?何况,梅家本就是异乡人,拿什么与男方争执? 梅长生吃了个闷亏,只得忿忿地带着两女离去。 真正的祸事还在后头。 梅家返回客栈,才发现压在枕头下的包裹不翼而飞。 包裹里可是梅家的全部家当啊! 梅长生哭天抢地,跑去衙门击鼓喊冤。 县令派出文书调查此案,文书查封客栈,拷问众人,就是毫无头绪。 梅长生耿耿于怀,不愿离去,非要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利用鳏夫给的十两银子,租了个铺子,一边干起老本行酥饼生意维持生计,一边日日去衙门打听案情。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客栈早已关门歇业,当年的住客也分散各处,淡忘此事,梅氏失窃案更是查无可查,成了一桩悬案。 算是柳暗花明,梅家酥饼却意外在文池站稳了脚跟。百姓都道酥饼好吃不贵,口感香甜。梅长生见收入可观,生活富裕,也就不再提返乡之事。 经过失窃之事,梅采莲是灾星之说更甚,再加上她闭门不出和越来越孤僻的性子,别说上门提亲了,百姓对她生出几分畏惧来,每每谈之色变,避之不急。 所以,当她方才突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惊慌地四处逃窜。 沈月然对她也有几分畏惧。她与梅采玉交好,却从未与她搭话。 诡异的肉瘤是其一。毫无血色的面容是其二。总是一袭白布衣裙是其三。时常躲于房内,偷窥她与梅采玉的玩闹则是其四。 可是今天,她觉得,有必要对她道声谢,谢她将她从难堪中解救出来。 “喂——” 她走近梅采莲居住的内室,隔着窗户,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 沈月然知道她一定在听。于是干咳一声,口气诚恳,“谢谢你。今天要不是你,他们说不定还会怎么羞辱我呢。谢谢你,救了我。” 仍然没有回应。 意料之中。 沈月然耸了耸肩,抬脚离开。 这时,内室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一个虚弱低沉的女声。 “我只是恰巧路过,你不用谢我。” 第七章 姐妹 沈月然停下脚步。 是不是路过她还不清楚吗? 一向闭门不出、羞于见人的梅采莲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偏偏挑选一个温暖的午后,不遮不掩地独自走上热闹的街道,说是恰巧,未免太牵强。 何况,待到人群四处逃散后,她也迅速返回梅家,路过一说,更是毫无根据。 沈月然心里明白,梅采莲是在帮她。 不过,既然她不需要感谢,她何必多言? 沈月然笑笑,“哦”了一声,再次抬脚。 出乎意料地是,梅采莲再次开口。 “其实,他们和你玩,是喜欢你。” 沈月然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你说他们是在和我玩?还喜欢我?每次见着我不是奚落就是讥笑,老姑娘,懒丫头,扫把星,拖油瓶……什么难听他们说什么,是在和我玩?天天变着法子地戏弄我,看我出丑,是喜欢我?今个儿那场面你又不是没有瞧见,谁会那样对待一个喜欢的人?”沈月然忿意难平。 内室不再有声响,一片寂静。 又在意料之中。 不怎么开口的人,难得开口,却被一通抢白,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才怪。 沈月然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第三次抬脚。 “那你为何总是上当?” 沙哑的声音不气不恼,再一次意外地传来。 “我——” 这下,沈月然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那是孩子吗? 她心头一击。 “是我蠢咯!” 她没好气地丢下这句话。 “我觉得很有趣。”梅采莲这次的声音居然有了笑意。 她在笑?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被戏弄,她倒觉得有趣?果然是个怪人。 她提了嘴角,刚想说什么,梅采玉跑来。 “你怎么站在这里?有没有吓到你?别怕,别理她就是。”梅采玉慌忙拉她走开,叠声说道。 窗后人影一滞,垂下头来。 二人返回水盆处,梅采玉把米醋往水盆里倒了一些,又加了些热水,沈月然双手放入水中,适宜的温度令她大呼舒服。 趁她洗手的空档儿,梅采玉拿出一只油纸袋,又撑开她带来的布口袋,将油纸袋中还热乎的酥饼一个个装进布袋里。 “沈大哥掏力,吃得多,这几个肉泥饼给他,顶饱。沈大嫂喜甜,保证她吃了这些豆沙饼能舒坦几日,不找你麻烦。沈爹爹牙口不好,芝麻酥饼入口即化,香甜可口。还有你,最挑剔的沈家小姐,梅家饼铺的招牌,莲蓉酥饼。悄悄告诉你,这些个莲蓉酥饼可不是余的,是今个儿早上刚出炉的,方才我趁爹爹不注意,偷偷拿来几个。” 梅采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不一会儿,容量不小的布口袋被装得鼓鼓囊囊。 沈月然笑了,“谁要娶了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从几个余饼就能瞧出你为人伶俐,心思细腻,行事周全。” 说起她和梅采玉的交情,还要从余饼说起。 但凡经营过熟食生意的,都会遇到剩余的问题。 过夜的酥饼,就是余饼。 梅长生从卖饼的第一天起就宣称梅家饼铺不卖余饼,当天出,当天卖。当天卖不出去的,第二天三折出售。 余饼不是不能吃,而是不够新鲜,有损风味。 可是对于三折的价格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实惠。 这样的便宜,吴兆容不可能不占。 梅沈两家相隔不远,沈家西头挨着梅家北头。吴兆容仗着相邻,能说会道,哄着梅长生天天留些余饼给她。 可她又羞于去拿,就打发沈月然去拿。 一来一去,沈月然与梅采玉就熟识了。 二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很快成了心意相通的好姐妹。 这会儿的梅采玉听了沈月然的笑言,非但没有得意,反而垮下了脸。 她斜眼看了看东边,小声嘀咕,“真要是上辈子有福分,为何不让我投胎做个长姐?” 沈月然喟然。 夏朝民风淳朴,讲究长幼有序。长女不嫁,哪里轮得到次女? 所以,就算梅采玉出落得婷婷玉立,相中她的男子不计其数,梅采莲嫁不出去,她也只好待字闺中,不言嫁娶。 想到这里,沈月然不禁一哂。 人生的际遇真是莫测。她是能嫁不想嫁,梅氏姐妹却是想嫁嫁不出。不同的是,梅采莲是没人敢娶,梅采玉则是不能逾越。三个女人,不同的境况,不同的心思,却遭遇了同一种尴尬——年纪。 女人如花,花期有限呵。 见梅采玉情绪低落,沈月然碰了碰她的胳膊,也看了看东边。 “前阵子听嫂嫂说,梅爹爹托了个在京城的亲戚帮她寻人,可有回音?”她轻声问道。 吴兆容是个包打听,尤其对京城的事敏感,谁打京城而来,谁要赶往京城,京城生了哪些事,全都一清二楚。 梅采玉翻了翻眼,“什么京城的亲戚?离京城还有百十里路呢。人家倒是答应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当初那个西北的鳏夫都瞧不上她,何况京城的人?找了也是白找,白花银子罢了。” “那不一定。京城繁华,南来北往的人多,说不定就能碰上有心人呢。” 说到这里,沈月然嘻嘻一笑。 “她若嫁了,就轮到你了,巴不得嫁人的梅采玉。” 梅采玉红了脸,啐一口,“呸,谁巴不得嫁人了,瞧我不撕碎你这张嘴。” 说着,她双手扭上沈月然的脸颊,沈月然笑着躲开,二人闹成一团。 “咦——” 梅采玉突然停下,抓住沈月然的双手闻了闻。 “果真没有味道了,米醋真的管用。” “那是当然。” 沈月然伸出双手,张开五指。 十根如柔荑、似青葱的白嫩手指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梅采玉不由上下打量起日头下的沈月然。 明明发若青丝,却以一只方布包于脑后。明明肤似白雪,却不事妆扮。明明身量轻盈,却总是身着老气横秋的短襦长裤。 沈月然察觉到梅采玉的目光,笑道,“你看什么?” 梅采玉凑近了,压低声音,“旁人都道你五年前中邪了,可有此事?” 梅家三年前才来到文池,对往事了解得不多。沈月然立誓一事又过去许久,以讹传讹,传到梅采玉的耳朵里,就成了中邪。 梅采玉半信半疑。 可若不是中邪的话,一个俏生生的姑娘,为何不愿嫁人? “有啊。”沈月然吐吐小舌,瞪大眼睛,趁梅采玉不备,从她的衣袖中抽出一本破旧的书。 “《凤求凰》!”沈月然将书挥舞在空中,笑道,“中邪后,人就变得通透,什么都瞒不过。所以,梅采玉,你还是招了吧,看上哪家公子了。” “死丫头!还给我!”梅采玉连连跺脚。 “不给!” “还给我!” …… 第八章 罚银 从梅家返回沈家,已是酉时。 沈月然如往常一样,把余饼放到后厨后,拿出两个莲蓉酥饼,返回居室。 过了一会儿,门板咯咯吱吱地作响,然后是木刷撞击木桶,木桶碰上木门,木门磕上门框的声音。 “妈的,什么破门儿。” 沈日辉开始咒骂。 沈月然心中默数,“一、二、三——” 果然,“三”字刚落,只听“咣当”一声,沈日辉骂声更大。 “妈的,什么破门儿,每次都碰头。” 随后走来的沈明功不住地喘息。 沈月然则掩嘴偷笑。 沈家门梁低矮,沈日辉长得魁梧,又手脚毛燥,每次进门都是手中洗具撞击一番门槛,再轮到脑门与门楣亲热一番,任沈明功说过他多少次也无济于事。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洗具放置好后,沈日辉高声呼叫,“娘子,娘子。” 他拿起布巾胡乱地往身上拂去,四处张望。 得不到回应,信步走到南室窗下。 沈月然听到脚步声,整了整容。 她与这个所谓的哥哥关系一向淡薄。 刚穿越时,这个哥哥倒是常来看她。 不过每次都是受不住吴兆容的哭闹而来。 他也从不掩饰,张口闭口“你嫂嫂说”,言语之间软磨硬施,总之一个目的,就是希望她收回誓言。 初时,她充耳不闻,后来心中生厌,甩了两次冷脸,回了几句刻薄的话。 沈日辉觉得有损颜面,一气之下,摔门而出。 从那之后,兄妹二人甚少独处,实在有躲不掉的场合,了了数语也就过去。 这会儿,沈日辉走到窗下,定是想问吴兆容的去处。 沈月然等他开口。 不料,沈日辉站了一刻,什么也没问,转身走了。 不问就不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沈月然翻眼。 后厨,沈日辉手忙脚乱地劈柴、生火、烧水、糊面、煮汤。东屋,沈重磨磨叽叽地临摹练字。北室,沈明功半眯着眼,躺在床榻上歇息。南室,沈月然斜倚在床头,翻着古书,有一口没一口地啃莲蓉酥饼。 酉时三刻,吴兆容如同一阵旋风一般,推门而入,大声叫嚷。 “懒丫头你给我出来!” 沈月然蹙眉。 发什么疯?下午不还好好的吗?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来拿她撒气? 她换了个姿势倚着,翻眼扁嘴。 “娘子,怎么了?”沈日辉慌慌张张地闻声出来。 “怎么了?”吴兆容怒气冲冲,连门也不关,直奔西间而去,站在堂屋朝着南室就骂了起来。 “你还问我怎么了?今个儿要不是我出去一趟,看见了县衙的告示,你父子二人还要瞒我到何时?” “沈日辉,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否则,昨晚你好端端地和我商量什么,揽下城头洗刷的活儿。就你那懒劲儿,就你那吃了上顿不管下顿的窝囊劲儿,要不是出了告示,你肯多干才怪!” “你父子二人合起伙儿来骗我,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吴兆容干嚎。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听我说,听我说……”沈日辉笨嘴拙舌。 沈月然坐不住,趿拉着布鞋,打开房门。 “吵什么?什么县衙的告示?和我有关?”她粗声说道。 吴兆容见她露出不耐烦之色,想起那一摔,咽了咽口水。 旋即,她又抓住沈日辉的胳膊,直起脖子,“废、废话!当然和你有关,如果不是和你有关,我骂你做什么?原本为了公公的身子,相公的颜面,我这个当嫂嫂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处处忍让你这个懒姑子也就算了。没想到,压根儿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县衙的告示上说了,年满十六不嫁,逾今五年者,要再罚银百两!你说,这百两银子咱们上哪儿弄去?而且,罚了一次,还要再罚第二次,谁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第四次?你若一直不嫁,一直这么罚下去,沈家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呦,小姑子拖油瓶,相公和公公又合伙儿欺瞒,这日子还怎么过……” “娘子息怒,全是我的错。”沈日辉连忙安抚吴兆容,“这件事爹爹与我的确是早就知晓的,不过那告示不过是三日前才贴出,我们也就早两日知晓而已。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想着事已成定局,何必多一个人烦心?娘子快别恼。” “就恼,就恼。”吴兆容撒泼,“早就知晓为何不告诉我?你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有,有,当然有……” 吴沈二人一个吵,一个哄,乱音入耳,沈月然满腹窝火。 她怎么觉得这告示摆明就是针对她的? 好些个适婚年纪的姑娘还有没有嫁出去的,何况她这个“老姑娘”? 好些个恨嫁的姑娘还有没有嫁出去的,何况她这个立誓不嫁的? 就像吴兆容说的,如若她终身不嫁,难不成还要罚一辈子? 嫁娶之事,本就是你情我愿,她不想嫁碍着谁的事了? 衙门想银子想疯了吧? 什么鬼告示?! 该死的适婚令! “狗屁不通!”她气上心头。 吴兆容耳朵灵,反应快,“你骂谁,死丫头?” 沈月然正在气头上,“谁搭腔骂谁!” 说完,转身走进内室,呯地一声把门带上,双手捂住双耳。 “啊——”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的吴兆容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 “让我去死!被小姑子指着鼻子骂,我这个当嫂嫂的还有何颜面待在沈家?老的老的不吭气,少的少的不言语,全由那遭雷劈过的死丫头任意妄为!爹爹啊爹爹,瞧您当初办的好事,为了一句指腹为亲的戏言,就让女儿嫁到沈家来。这下可好,您就等着替女儿收尸,白头人送黑头人吧……” 她哭喊着,向墙壁撞去。 沈日辉紧紧抱住她,“娘子”“娘子”地唤个不停。 听见动静的沈重也跑来,不过他并未踏进堂屋,而是扒着窗台冲沈月然扮鬼脸。 “喛,快来,沈家又有好戏瞧了。”一个妇人端着一碗捞面,倚着沈家大开的木门。 “真的?等等我——啧,挪个地儿,看不见了。”另一个妇人拿着一张油饼,兴冲冲地伸长脖子。 全都是一群吃饱了撑得、闲得找骂的主儿! 沈月然心中骂道,瞪了沈重一眼,气冲冲地拉开房门。 第九章 告别 “够了!” 这时,沈明功走出北室,厉声喝道。 吴兆容的哭声戛然而止,看热闹的妇人屏住了呼吸,沈月然溜到嘴边的恶语也咽了回去。 坦白说,沈明功对沈月然而言,更多地像一个符号,一个沈家长者的符号,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父亲”。 如果说与沈日辉的兄妹关系还能用“冷淡”来形容,那么与沈明功的父女关系,根本就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因为,她根本就不觉得她和沈明功是父女。 这五年来,她和沈明功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无论她五年前的誓言对沈家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无论她整日里待在家里做什么,无论吴兆容对她明里暗里怎么指桑骂槐,沈明功永远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雨不改。 沈明功给她的感觉甚至像一个没有情绪的人。 他不曾指责过她,也不曾劝说过她。他不曾埋怨过她,也不曾安抚过她。 他既不像一个慈父,也不像一个严父。 所以,与其说她和吴兆容一样对沈明功有一种敬畏,不如说是一种距离感。 太陌生了…… 沈明功佝背偻腰,眼球晦暗,不怒而威。 “如果是因为银子,家嫂不用担心,我会想法子。”他平静地说。 吴兆容一怔,圆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公公这话的意思是——果真还藏有巨款? “是,是,娘子不用担心。”沈日辉连忙接话,“爹爹与我已经去过衙门,找文书说了洗刷城头的事。这次罚款一直到年底才缴清,所以银子一定能凑得齐。” 凑得齐?吴兆容翻了个白眼。 凑得齐的意思就是说这百两罚款得从沈家父子的工钱里扣、从沈家的日常开支里挤或者开口向哪个熟人借? 公公是不是怕她再要拿去百两才肯罢休,所以才不敢泄露尚有巨款一事? 一定是! 吴兆容整了整容,看了沈月然一眼,道,“瞧她那倔样儿也知道,嫁人是没戏。既然如此,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有银子,就赶紧缴了罚款,省得误了期限,让衙门找着借口生事。” “那是,那是。”沈日辉又连忙接话,“若是有银子,当然早早缴了罚款,关键是没有。” “你是没有。公公也许——”吴兆容挑了挑眉,如有所指地看向沈明功。 沈月然这才反应过来,吴兆容今晚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银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丛浩和宋婷为了金胜的财产能够推她坠楼,吴兆容耍这点儿小伎俩算得了什么? “没有。” 反应过来的不止沈月然,还有沈明功。 他依然平静,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吴兆容陡然变脸。她觉得,自己是当众挨了一个“耳光”。 不待吴兆容发作,沈明功又甩下一句话,“你如何做一个嫂嫂,如何做一个妇人,是你个人的德性,是沈家欠你的,我一个‘不’字也不会说。可若你再信口开河,诅咒吴监正,别怪我替他管训子女。”说完,他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返回北室,并关上了房门。 吴兆容这下终于明白,她挨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耳光”…… “你——” 她不敢冲沈明功发火,却敢指向沈月然。 “我怎么了?德性!”沈月然懒得再和她多说,和沈明功一样,转身回屋关门。 “她、她——”吴兆容第一次张口结舌,气得两眼翻白。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沈日辉老生常谈。 “嗳呀,沈家公是什么意思?沈家欠沈家嫂子什么了?” “谁知道?这下沈家嫂子不好过了。” …… 门外的妇人依旧嚼着舌根。 皎洁月光下,沈重隔着窗棂,冲沈月然竖起小拇指。 她一阵心烦,走到窗前,推开沈重的小脑袋,呯地一声关上窗子。 按说沈明功刚才那样说吴兆容,她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倒觉得堵心? 西北风沙之大,她是早就领教过的。洗刷日夜裸露在外的城头,更是无比艰苦、肮脏、危险的活儿。 否则,衙门那么多衙役怎么不做,要出银子包给外人? 百两,百两——沈家父子得干多少个日夜才能凑够这百两? 该死的适婚令,该死的朝代! 沈月然拿起早就变冷的莲蓉酥饼,泄愤似地塞进嘴里。 咬了两口,又呸呸地吐出来。 做馅饼五大忌讳,一忌(面)发太过,二忌馅干柴,三忌甜(咸)到齁,四忌皮不匀,五忌烤过头,这五忌梅家酥饼全占了,怎的倒门庭若市了? 那晚之后,吴兆容又寻死觅活了几次,还煞有介事地请来郎中瞧心病,除了沈日辉日日瞻前顾后地伺候,沈家其他三人权当没有这回事儿一般。 洗刷城头的活儿很快包了下来,剩下的就是开工。 吴兆容见闹了几日,沈明功始终不肯和她再多说一个字,自觉无趣,慢慢也就消停了。 沈家的日子又恢复平常,沈月然依旧吃了睡、睡了吃,沈家父子依旧早出晚归,沈重依旧磨磨叽叽地练字,拖拖拉拉地去学堂,吴兆容依旧躲在后厨偷吃。 时间如白驹过隙,很快到了七月底。 这一天,梅采玉来找沈月然。 “上京?”沈月然问道。 梅采玉点头,“是的,上京,明日就走。” “这么急?” 五年来,梅采玉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她唯一的善意。她走了,她强烈地不舍。 梅采玉握住她的手,流下两行清泪。 “我也不想这么赶,可是那人是跑船的,时而在家,时而不在,亲戚算好了日子,要我们务必初十之前赶到,否则误了见面时刻,还得再等一个月。爹爹昨晚草草收拾了行装,今个儿去面铺、糖店讨了尾款,明日一早就出发。” 梅长生托亲戚去京城为梅采莲寻亲的事有了回音。一个名叫赵安扬的船工看了梅采莲的画像和八字,说只要梅家不嫌他身材矮小,时常不在家,愿与梅采莲结为秦晋之好。梅长生收到回信大喜,即刻准备上京。 “那你们还回来吗?”沈月然问道。 第十章 贵公子 “……”梅采玉不语。 沈月然黯然。 采玉不说,她也明白。虽然梅家只说此次上京是为了梅采莲的亲事,可是这一走,八成不会再回西北了。像梅长生这样的手艺人,去哪里都可以一样生存。当初从西南来到西北,要不是因为丢失的银两一直下落不明,或许早就离开文池。这一次,举家赶往京城富庶之地,更没有回来的道理。毕竟,京城繁华,人密,梅家的酥饼在那里或许可以卖得更好。 分别在所难免,二人相对垂泪,忆了些往事,梅采玉道时候不早,抬脚告辞。 送出门槛,梅采玉踌躇片刻,指了指沈家后巷。 沈月然会意,带上大门,二人来到无人处。 “月然,这件事我只能拜托你,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可以依托的人。”梅采玉压低声音。 “何事?”沈月然不由禁张起来。 梅采玉并非小题大作之人,能让她这般小心,肯定是不一般的事。 梅采玉却突然忸怩起来。 她绞了绞衣角,红了脸,道,“往年每到八月初十,都有一位外地的贵公子来梅家买饼,我二人虽然说过的话语了了,可是我、我……我也知道他、他……喛,今次这一走,人海茫茫,再想相遇,谈何容易?可若不走,万一从此与爹爹失散……我想来想去,决定留个字迹,写下个去处……就算见不着,只当发梦一场,了无遗憾。” 原来是这样! 沈月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一段话虽然被梅采玉说得支离破碎,可她还是听明白了。 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只差一层薄纸没有捅破的时候,一方却要远行,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如若能帮自己的好姐妹成就一段姻缘,为何不帮呢? 她莞尔,“我就说嘛,一定是动了春心,看上哪家公子,还不承认呢,嘻嘻,这下招了吧,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梅采玉嗔怪地看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和一纸信笺。 “我想让你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 沈月然接过香囊和信笺,心中一哂。 梅采玉性情伶俐,为人周全,唯独女红一项,实在不敢恭维。 两只鸳鸯硬生生地被绣成两只野鸭,形态怪异。 她面露难色,“可是,我从未见过那位贵公子,如何帮你?” “这好办。”梅采玉早有准备地接道,“那位贵公子好认得紧。第一,他一定是初十早晨巳时左右前来,第二,他一定骑一匹白色骏马。那日,你只要在饼铺附近见到这般装扮的男子,问他是不是打算买二十只梅家的豆沙饼,他若说是,只管放心将东西交给他就是。” “这——”沈月然想了想,“他可有何体貌特征,我怕认错了。” “不会。”梅采玉自信满满,“你绝不会认错,他面上就写着‘贵公子’三个字。” 沈月然无奈,只得收起香囊和信笺。 二人走出小巷,梅采玉转身离去。 沈月然怔怔地望着梅采玉的背影好一会儿,垂下眼眸,返回沈家。 人生聚散浮云似,回首明年。 何必尊前。 怅望星河共一天。 她这个穿越而来的人,是不是就应该得过且过?对任何人、任何事不带一丝留恋? 她轻叹一声,抬脚推门。 ——咦,不对,刚才明明带上门的,这会儿怎么是虚掩着的? 心思转动,暗自咒骂,偷吃又偷听,无聊! “文池的三大‘老姑娘’一下走了俩,剩你一个可怎么办哟。”吴兆容抓一把瓜子,倚着东间的门槛,挑眉笑道。 沈月然笑眯眯,阴阳怪气,“吃嫂嫂的,喝嫂嫂的,用嫂嫂的呀。” 吴兆容气得一把把瓜子扔出去,甩手回屋。 梅家说走就走,值钱的家当变卖了,带不走的也就留下了。梅家饼铺,梅家宅院,连把锁都不曾落下,可见梅长生是不打算再回西北。 梅家父女刚走,沈家出了事。 八月初四,沈明功爬上城头,清洗飞檐,不料一阵狂风袭来,脚下一滑,跌落地面。 待沈日辉把沈明功扛回沈家,沈明功已是没了半条命。 气若游丝,心跳虚弱。 沈日辉吓得面色苍白,吴兆容吓得惊叫连连,沈重吓得失声痛哭。 沈月然请来郎中,针灸,点穴,烧艾,推拿,折腾半夜,总算让沈明功睁开了眼睛。 “沈家公腰部重创,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他年事已高,又一向有褥苍在身,因此一来康复极慢,三年五年算是快的,二来即使康复,也不适宜再做粗重之活。我已尽到全力,余下便由你们悉心照料,自求多福吧。” 郎中交代一番,告辞离开。 郎中走后,众人伺候沈明功睡下。 沈日辉刚吹熄了油灯,吴兆容拉着沈月然走到庭院。 “你——” 吴兆容咬牙切齿,指向沈月然。 “嫁人我是不会嫁的。”不待她说出第二个字,沈月然冷冷地道。 再明显不过,沈明功一伤,沈家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银子,吴兆容当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既能赶她出沈家、又能拿到聘礼的机会。 吴兆容见她不仅一语将自己的心事戳破,还毫不犹豫地拒绝,恼羞成怒,抓住沈日辉的胳膊,“她——” “用不着废话,银子的事,我会想法子。”沈月然咬了咬下唇。 就算她曾经恨透了人性,曾经发下重誓,可是,沈明功的伤,和她总是有脱不开的关系。她没有办法熟视无睹,更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她今生不愿再受到伤害,也不愿他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吴兆容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 懒丫头说了什么? “你——” “行了,明日起我要外出,你和哥哥在家里照料爹爹,一个月后,拿回来百两银子就是。”沈月然说完,转身回屋,留下目瞪口呆的沈吴二人。 沈月然敢这么说,是心中有数的。 梅家一走,文池就少了一家卖酥饼的买卖。 梅家酥饼那么难吃,还整日供不应求,说明文池百姓有这个需求,同类的东西很少。 再加上中秋将至,百姓有月下摆饼乞福的风俗,重开饼铺,应时应景。 第十一章 开张 梅家留下了灶台、吊炉、格架、铁锅、面板,面粉、馅料、调料、油需要她自己解决。 五年来,她攒了一些碎银子,但是杯水车薪。 她不打算向吴兆容开口,开口也是遭一顿奚落,自讨没趣罢了。 她决定有多少银子,买多少原料,先做出来几个就卖出去几个。 这样虽然辛苦费时了些,可是到底有一个开始。 成本有限,不能像梅家一样,各种口味都有,她想了想,决定只做一种口味——蛋黄莲蓉。 蛋黄莲蓉原料易得,成本较低,口感既容易被大众接受,又能凸显风味,是再好不过的招牌饼。 梅家之前的招牌也是莲蓉酥饼,但是,她既然上手,当然全部经过改良。 她以蒸馏水代替井水,去除当地水质中的涩味;以蜂蜜代替砂糖,保证酥饼甜而不腻;以烫面代替发面,防止面饼洇皮;以猪油代替菜籽油,使饼香四溢;再以温度较高的炭火代替柴火,使面饼能够在高温炙烤下达到饱满酥脆。 然后,她亲手磨制莲蓉。先打碎莲子,再加入油和砂糖研磨。时逢八月,她别出心裁,加入桂花,口感清香。 最后,她用盐和白酒并配以黄沙腌制好蛋黄。 所有原料全都准备齐妥,又把梅家饼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之后,已是五天后,八月初九。 事不宜迟,说做就做。 和面,拌馅,生火,刷油,烤制,一气呵成,一炉香喷喷的酥饼制成后,酉时。 她累极,再加上八月高温,大汗淋漓地一手不停抖衣扇风,一手拿起一只酥饼放进嘴里品尝。 真香。 “小诺,这酥饼真香,是怎么做的?”丛浩吃得满嘴油光。 元小诺笑道,“你一个大男人知道这些厨房的事做什么?快吃,待会儿婷婷过来。” 丛浩放下酥饼,皱眉,“她来干什么?” “来学做酥饼啊。”小诺眨眨眼睛,“她说要学习厨艺,估计是有心上人,想着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胃了。” 丛浩微微一笑,又抓起一个酥饼塞进嘴里,“她做财务报表不错,做饭是不行。” “你怎么知道她做饭不行?”小诺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随口问道。 “唔……”丛浩用力咽下口中的饼,“听同事说的。” 沈月然咬下一大口。 早有端倪的事情,为什么她就是要笨到最后一个才知道?! “老姑娘卖饼,越卖越老。” 一个轻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抬眼望去,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饼铺前,摇着一把蝶坠绢扇,出言讥笑。 这是城中绸庄的大少爷杨家立,仗着家中有钱,虽然妻妾成群,整日里穿扮得富丽堂皇,在外面拈花惹草,是个名声极差的登徒浪子。 天下乌鸦一般黑,没有男人不风liu! 沈月然瞪着他,鼓着腮帮子将满口的酥饼吞咽下去后,一指面前的酥饼,没好气地问,“买不买?” “啧啧。”杨家立笑道,“你这般凶巴巴地卖饼可不行,得学学人家梅家小女,娇滴滴,羞答答,低眉顺眼地摸摸小手,那样来买的人才多呢。” “呸!”沈月然啐一口,“买就买,不买就不买,你管我如何卖饼?!自个儿是副浪荡样,却要污蔑他人与你一般,龌蹉!” “哈哈。”杨家立嘻皮笑脸,“牙尖嘴利,对本少爷的胃口。行,你要卖,本少爷有的是银子。” 他一语双关,甩下一碇银子。 “来,给本少爷拿两个尝尝,不用找了。” 银子。 明晃晃的银子。 沈月然双眼发亮。 开张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就当吞了一只死苍蝇。 她压了压怒火,收下银子,拿出油纸袋,以筷子夹起两个,装好递给他。 杨家立不接,直了直身子,“送出来。” 沈月然翻眼,走出柜台,递到他面前,“给。” 杨家立合上绢扇,伸出手来,不去接饼,反而一把握住沈月然的手。 沈月然不动,抬眼看他。 杨家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色胆更起,一手猥琐地摩挲她的手背。 “妹子,这就对了嘛。本少爷老远就闻到了饼香,以为是那伶俐的梅家丫头又回来了。走近一瞧,才知道原来是沈家老姑娘。沈家老姑娘也不错,不仅做的饼比梅家的闻着香,这小手也比梅家的细滑呢。往后呀,别再一脸凶相,讨得少爷开心,少爷有的是银子。别人不要你,少爷疼你。”杨家立说完,就向沈月然的粉面上凑去。 吞下一只死苍蝇可以忍,吞下一筐死苍蝇怎么忍? 沈月然不动声色,反手扣住杨家立的外关穴(前臂背侧,手脖子横皱纹三指宽处),狠狠使力。 外关穴乃三焦经气血胀散外行之地,如若使力,对方立刻如断一臂。 杨家立仗着手中有几个银子,整日里游手好闲,打着买东西的旗号,将文池县内小贩人家的姑娘都调戏了个遍。一般人家不愿得罪他这个大主顾,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一见他来了,赶紧让自家的姑娘躲起来,所以,杨家立万万没有料到沈月然有此一手。 “喛呀,喛呀,你、你松、松开——”他反扭手臂,拼命挣扎。 沈月然趁机抽出双手,用力向他疏于防范的眼球扣去。 “啊——” 杨家立捂住双眼,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 他跌跌撞撞地退出饼铺,昏头转向,半天睁不开眼睛。 沈月然拿出还没有暖热的银子,狠狠地砸在杨家立的身上,掐腰而立,大声骂道,“姓杨的,我告诉你,莫要仗着自个儿有几个臭钱,就以为什么都能买得到,就以为别人都和你一般下贱!这次算是轻的,往后再让我瞧见你光天化日之下满口胡言、调戏女子,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才怪。” “臭丫头!”半晌过去,杨家立的眼睛仍旧火辣辣地疼。他捡起银子,骂骂咧咧,“怪不得没人要,怪不得人人骂,原来是个泼烂货!老子肯调戏你,是看得起你,你倒拿起了性子。哼,你等着,你等着……” “呸,我就等着,等着看你这种臭男人没有好下场!”沈月然不屑,作势拿起一把笤帚。 第十二章 下毒 杨家立见沈月然又要动作,心有余悸,三步并两步拔腿就跑。 此时,围观的百姓已是不少,或掩面讥笑,或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买饼的进来,不买饼的走开!”沈月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斥。 就是这帮看客,只知道看热闹,不懂得伸援手,才使杨家立那种无赖日益猖狂。 想到梅家和梅采玉面对这种无赖时的忍气吞声,她就更加忿忿不平。 百姓见她这般凶悍,谁还敢上门买饼?几个闻香而来的也纷纷调头,避之不及。 沈月然哼一声,把笤帚丢到一边,转身走进饼铺。 地上躺着两个完好的酥饼,和一个撕裂的油纸袋。 开张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人! 她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弯下腰,拾起饼。 手指刚碰到酥饼,低垂的视线便瞥见宝蓝色锦袍一角。 他倒真的再找上门! 沈月然抓起酥饼,直起身子向来人扔去。 “臭无赖,还敢来,砸死你!” 视线聚集,人影初现,她不由“啊”了一声。 来人是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不错,可却不是杨家立。 男子头戴白玉水纹簪,腰缠松柏绿绕金线丝绦,脚踏玄色马靴,右手抓住沈月然扔来的酥饼,有些莫名。 “咳,咳。”沈月然干咳两声,伸头看向门外,确定他不是杨家立派来的,才整了整容,走进柜台后面,生硬地招呼道,“买酥饼?” 男子没有立刻回应,看了看手中酥饼,凑近闻了闻。 “这不是梅家酥饼?”男子问道。 面如冠玉,衣饰华丽,声音沉稳,身姿挺拔,神色从容。 沈月然上下打量男子,脑中突然窜出“贵公子”三个字。 她在文池县内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不是梅采玉口中的外地贵公子是谁。 可是,今天不是八月初十,现在不是巳时,他更没有骑白马而来。 到底是不是? 沈月然拿不准。 “这不是梅家酥饼?”男子走近一步,重复一遍问题。 “是——也不是——”沈月然语塞。 说是梅家酥饼,和梅家酥饼完全不一样。不是梅家酥饼,又是在梅家饼铺造的。 男子皱眉,“到底是不是?” 沈月然瞪眼,“甭管是谁家的,你是不是要买饼?” 男子点点头,“麻烦打包三十个。” 三十个?不是二十个?也没有指明要豆沙馅的,那就不是。 沈月然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利索地逐个夹起酥饼装进油纸袋。 不多不少,一炉刚好三十个。 刚收下银子,一颗小脑袋伸出柜台。 “姐姐,给我来十个酥饼。” 沈月然抬眼,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根麻花辫,脸上虽有不少黑色污迹,可是形容乖巧。 “没有了呢。”她答道,然后把打包好的酥饼递给男子。 小女孩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着男子接过酥饼。 “一个都没有了吗?闻着好香呢,尝尝也好。”小女孩哀求。 沈月然笑道,“一个都没有了。” 眼见男子抬脚迈出饼铺,小女孩攸地红了眼圈,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真没用,呜呜,连个酥饼也买不到……小姐要是知道了,非得拿鞭子抽烂我的屁股不可……”小女孩边哭边说。 女孩的哭诉令沈月然心里七上八下。 她走出柜台,拉起女孩道,“先别哭,姐姐这就再做一炉,你等半个时辰可好?” 谁知,女孩非但没有安静,反而哭得更大声。 “呜呜,小姐只给我一刻钟,说是买不到酥饼,就赏我十个鞭子……这十个鞭子今个儿我是吃定了……” 谁家小姐这般跋扈?沈月然恨道。 “别哭,别哭。”她可见不得孩子哭。她想了想,道,“你等一会儿,姐姐去去就来。” 说完,她跑出饼铺,男子果然并未走远。 “公子,留步。”沈月然大声喊道,快步追赶。 时值日落时分,霞光满天,男子停下脚步,逆光而立。 沈月然满头大汗,急声道,“那女孩是人家的丫头,带不回去酥饼是要吃主子鞭子的。公子能不能先让给她十个,我马上重做一炉——八个,唔,五个!五个行不行?做好后,戌时,戌时之前,一共十五个立刻给公子送上府去,绝对不会误了公子的事。” 沈月然开门见山。 男子个子很高,霞光从他背后照来,令她一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以第二炉的十五个,换第一炉的十个,可是要等,他会不会同意? 沈月然忐忑不安。 男子似乎想了想,看了看天边的火烧云,道,“不用你送,我等等就好。” 沈月然大喜。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饼铺,女孩还倚着柜台抽泣不己。 沈月然将十个酥饼打包好递给女孩后,又殷勤地递给男子一张小几。 女孩欢喜地离开,沈月然开始动手,男子也不坐下,双手负后站在门槛通风处,一会儿看看天外,一会儿看看忙碌的她。 第二炉比想像中快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三十个酥饼已经出炉,这时她浑身被汗水打湿。 她将酥饼从格架上逐个取出、晾晒,打包好后递给男子。 “这不是梅家酥饼。”目睹做饼全过程的男子接过酥饼,用了一个肯定的口气。 沈月然笑笑,不置可否,“好吃再来。” 男子不再多说,提起酥饼,再次抬脚走出饼铺。 “忽忽忽”,一个人影飞扑而来,男子敏捷地侧身,人影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姐姐,这酥饼有毒,你为何要害我?!”刚才从饼铺出去的小女孩举着手中的酥饼,大声叫道。 有毒?! 沈月然大惊,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男子也露出惊讶之色,他蹲下身子,眯眼向女孩手中的酥饼看去,饼面果然沾有白色粉末。 他小心地沾取一些在指腹,白色粉末在红色霞光的映衬下呈现出晶体的形状,并发出骇人的光芒。 “砒霜。”男子站起身,面若冰霜,看向沈月然。 砒霜?!沈月然怔在原地。 她的饼上怎么可能会有砒霜? 她可是打算卖饼挣钱的,怎么可能在饼上抹砒霜? 这样一来,她往后还怎么卖饼?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弄错了! 第十三章 争执 “你放屁!”沈月然口不择言,指向男子,“你说是砒霜就是砒霜了?你凭什么说我在酥饼里下毒?我还说是你在酥饼里下毒呢?我辛辛苦苦地做饼卖饼,我害谁了——” 男子皱眉,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连声道,“你害我被我家小姐冤枉害死了花花。” “什么?”沈月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女孩刚要开口,饼铺外传来一声马儿的长嘶,一架华丽的马车应声停下。 门帘掀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由两个丫头挽扶着,喘着粗气下车大步走来。 女子身着海棠红纱裙,手持圆扇,全身珠光宝气。 沈月然认出她来。她是城北李家炭行的千金李心仪,今年十六,据说许配给了县衙文书方明的公子,月底成亲。她前几天去炭行买炭时见过一面,对她有些印象。 李心仪眼里可没有别人,她一见小女孩,变了脸色,尖声道,“跑!跑!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本小姐也要把你这个心肠歹毒的余小莹抓起来,让你再也没有法子祸害他人!” 说着,她向左右两个丫头使个眼色,丫头得令,抬脚向前。 还未碰到余小莹的身子,余小莹如同疯了一般,惊叫连连,手脚用力摆动,连酥饼也被甩在了地上,踩得稀烂,两个丫头更是不敢前进一步。 “姐姐,姐姐救我,这沾了砒霜的酥饼是你卖予我的,你要替我作主申冤啊。”余小莹惨叫。 沈月然蹙眉心焦,小女孩是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对待,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可是,她的确没有在酥饼上抹砒霜啊—— “余小莹,你够了啊!”李心仪厉声喝道,“你这种把戏骗骗外人还可以,骗不了我!再胡闹下去,我带你去见文书大人,看你有几斤几两能够吃得住衙门的廷杖!带走!” 余小莹吓得不敢动弹,两个丫头一左一右架住她。 沈月然看不下去了。 仗着自己未来的公公是县衙文书就肆意欺凌弱小,这个李心仪简直太过份! 她上前一步,拦住四人,“李大小姐,可否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 李心仪斜她一眼,口气轻蔑,“老姑娘,此事与你无关,你若有闲心,不如关心关心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我们走!” 说着,抬脚起步。 沈月然不动,反而张开双臂,“不行,既然小莹是因为酥饼有毒而受罚,这酥饼又是我做的,我就得问个青红皂白。” 李心仪瞪眼。 “姐姐,不要管我了,我不会有事的。”余小莹抽泣道。 “不行!”沈月然斩钉截铁,“今个儿是我第一天卖饼,就被人说酥饼有毒,往后谁还敢上门买饼?我要还酥饼一个清白!” “莫名其妙!”李心仪翻了翻眼,没好气地道,“人们都道老姑娘性情古怪,果真如此,偏偏要把一盆子脏水往自个儿头上淋。好,我告诉你,让你看清楚这个余小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丫头的爹爹余子强两年前来我炭行做拉炭工,我见这丫头没有娘亲,日子可怜,便收了她做点儿针线活儿,谁知这丫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主儿,整日里不是偷些金线,就是顺着绸带,家里的嬷嬷发现她的恶行便来告诉我。 我找到她,她一个劲儿地叩头认错,我一时心软便放她回去。谁知,不出两日,告状的嬷嬷竟跌落水井而亡!我怀疑此事与她有关,无奈这丫头嘴硬,拷问几次就是声称嬷嬷之死与她无关。 我没有法子,只得将这歹毒的丫头收在身边,紧盯着她,防止她再祸害他人!我千盯万盯,谁知今个儿还是让她钻了空子。 午休过后,日落时分,我漫步庭中纳凉,忽然闻到一股饼香,我感到肚饥,便让下人买几个酥饼来尝尝。这丫头自告奋勇,说是鼻子灵,知道是哪家饼铺传来的香味。我见这丫头近来的确老实许多,又想着饼铺不远,便由她去了。 谁知,这丫头居然暗藏祸心,在饼上抹了砒霜,喂予花花吃……” 说到这里,李心仪掩面抽泣,“花花,花花,伴我多年的花花便一命呜呼了!” 末几,李心仪抬起头来,咬牙切齿,“余小莹,你这个心肠歹毒的人儿,害了一个不算,还要再害第二个,我今个儿若不把你打死,你迟早连我也要害了去!让开,我们走!” “慢着!”沈月然不为所动,冷哼一声,“满口胡言!” 李心仪愕然,“你说什么?” 沈月然目光炯炯,“我说你满口胡言!” “放肆!”李心仪怒不可遏,“我回去……” “又要回去告诉文书大人是不是?”沈月然扁嘴,“我且问你,花花可是你豢养的猫儿?” 李心仪不妨沈月然有此一问,怔住,“你、你怎么知道——” “废话!如若花花是个人,你早就闹到衙门里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饼铺里哭哭啼啼!”沈月然的话把李心仪唬得一愣。 沈月然接着道,“事情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而是这样! 今个儿午后或者稍早些时,你与花花嬉闹,花花突然狂性大作,向你扑来,你惊慌失措,大呼‘救命’,两个丫头忠心护主,抓住花花用力扔出去,花花脑壳撞上围墙,顿时一命归西。 你早就看这个丫头不顺眼,计上心头,寻着闻到饼香的借口,命令她出来买饼,还说下买不到饼来便罚十鞭的重话。余小莹依令行事,买回饼后,你悄悄在饼上抹上砒霜,又拿出花花的尸体,造成是花花吃了有毒酥饼而死的假象,企图将一切栽赃到她的身上!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心肠歹毒的人儿,我看你才是冤及无辜的恶人!” 李心仪面红耳赤,“我、我——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沈月然冷哼一声,一把抓住李心仪的胳膊,捊上衣袖,露出手臂。 几道紫红的猫儿抓痕赫然眼前。 李心仪瞠目结舌,“你、你怎么知道?” 第十四章 推理 沈月然正色,“味道,你手臂上有一股淡淡的白酒味道。虽然被脂粉香气掩盖,离近了的话还是可以闻得到。” 李心仪抬臂闻了闻,果然有一股酒味。 “就算我手臂上有一股酒味,又能说明什么?”她不解。 沈月然道,“消毒。你曾经用白酒涂抹手臂消毒。被猫儿抓伤之后,必须火速用白酒擦洗,否则猫毒入体,后果不堪设想。你手臂上的酒味就是花花曾经抓伤你的证据。” 李心仪藏起手臂,扬了扬下巴,“就算花花曾经抓伤过我,也不能证明我冤枉了这个死丫头!” “能。”沈月然平静地道,“花花能够证明你就是在冤枉余小莹!” 众人屏住呼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姐姐你莫要管我,花花已经死了,让我跟着小姐一同回家,有爹爹在,小姐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余小莹喊道。 李心仪瞪眼,“闭嘴!就是你有一个没用的爹爹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她又看向沈月然,挑衅道,“好,你倒是说说看,花花如何能够证明我是在冤枉这个死丫头。” 沈月然深呼吸,一字一句,“花花是只猫儿,猫儿尝不出甜味,猫儿不爱吃甜食。别说是余小莹,就算是你这个主子喂予花花吃这香甜的酥饼,它都未必肯低下头来品尝一口。你豢养花花多日,你仔细想想,花花是否吃过糖,是否喝过甜水?俗话都道,偷腥的猫儿。什么时候说过,偷糖的猫儿? 所以,你说花花是吃了沾了砒霜的酥饼而死,根本就是污蔑余小莹的谎话。花花之死,与她无关。你若还想继续冤枉她,不如我们去看看可怜的花花,看看花花是不是头骨撞裂而死!” “扑通”“扑通”原本架住余小莹的两个丫头突然面如死灰,双膝一软,双双跪下。二人嘴唇噏动,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心仪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老姑娘怎么可能知道花花是被摔死而不是被毒死的! 李心仪恼羞成怒,指向沈月然,“你——你这个扫把星,谁见着了谁倒霉!” 沈月然笑道,“你若是个行得端、坐得正的,还怕我这个扫把星?” “你——等着!”李心仪甩下狠话,带着两个丫头气鼓鼓地乘车而去。 沈月然无所谓地耸耸肩,让她等着的人今天似乎特别多! “姐姐,谢谢你。”余小莹哽咽着,拉住沈月然的手。 沈月然抚了抚她的脑袋,“快回去找爹爹吧。往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些,不要让别人抓住了把柄。” 余小莹咧嘴一笑,露出两只可爱的虎牙,“姐姐,如果不是你,这份冤曲我怎么也洗不掉,方才我还误会了你,是我不好。” “没关系,快走吧,天色暗了呢。”沈月然大度地笑笑,将女孩送出铺外。 目送女孩离开,沈月然转身回铺子。 这一个张开得,有够热闹! 她刚想伸个懒腰,“哈”了一声。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刚才一直顾着与李心仪唇枪舌战,居然忘了铺子里一直还有一个人! 男子一脚直立,一脚曲起,倚着柜台,露出沉思之色。 “总得确定这酥饼是否清白才能安心。”男子举了举手中的酥饼。 沈月然想起她方才说要还酥饼一个清白的话,笑了笑。 “喂,我要关铺子了。”她走进柜台,打算将剩余的十五个酥饼打包,今天太累了,累得想立刻回家倒头睡觉。 男子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直了直身子,饶有兴致地道,“我有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沈月然忙着手中的活儿,头也不抬。 “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推断出花花是只猫?要知道,花花这个名字很普通,就算不是一个人,也未必就是只猫儿,可能是只狗儿,或者鸟儿。”男子有些费解。要知道,沈月然后面的所有推断全部基于“花花是只猫”这样一个事实。 沈月然打包好酥饼,整了整衣袖,“我没有推断出花花是只猫。” 男子侧身,让她从柜台后面出来。 “我只是看见了。”沈月然清扫地面狼藉。 她去炭行买炭,当时李心仪正抱着一只彩纹猫,而且,她也亲耳听见李心仪口中唤着“花花”。 男子一怔,旋即了然于心,明明简单的事,他却想得复杂了。 “第二个问题,你说你闻到了那位姑娘身上的酒味,为什么却能一口咬定她是用白酒来消毒伤口呢?” 换句话说,白酒的用途很多,仅凭酒味,为什么就能推测到“消毒”? 沈月然翻了翻眼,继续垂头打扫,道,“是啊,对于你们男子来说,酒可是好东西,解渴,消暑,壮胆,解忧,助兴,可是对于女子来说却不一样。尤其像李心仪这样待嫁的大家闺秀。 别说她会不会饮酒,好不好这口,就说她敢不敢。方家是雍梁有名的书香门弟,言行规矩,家风严厉。而李家是做木炭生意,虽然家境不错,可是论到人品、才情、家世,县内比那李心仪好上百倍的女子比比皆是。李家与方家联姻,那是李家高攀。 李心仪当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张嘴闭嘴就是‘告诉文书大人’,颇以自个儿即将嫁入方家为荣。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带着酒气外出? 三姑六婆的那张嘴我可是领教过,啧啧,白的都能被说成黑的,别说本来就是灰的了。过不了几天,你瞧好了吧,这屁大的文池县内到处传言,李家大小姐是个不守妇德的酒鬼! 所以,她的身上绝对不可能带有酒气,哪怕是不小心沾染上,也会仔仔细地清理掉。可是,我就是闻到了——” 沈月然说到这里,抬头朝男子耸了耸鼻子。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必须用——除了消毒,你还能想到其它的解释吗?” 男子偏了偏头,唇角泛起一抹弧度,算是接受了她的推理。 第十五章 夜宴 沈月然将污物清理好,关上铺门,男子跟着走出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星星铺满了夜空。 “第三个问题,你是如何推断出花花是摔死的?”男子紧随其后。 夜风吹来,缓解了一天的燥热,沈月然感到很舒服。 “我唬她的,没想到中了。”她轻松地道。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花花是怎么死的。花花对李心仪来说意义非凡,是她的心头宝,八月这么热的天还时刻抱着,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花花如果在李家出了事,唯一能伤害它的就是李心仪。再联系到李心仪手臂上的抓痕,沈月然大胆推测,花花是在慌乱之中摔死的。 男子点点头,“你所有的推测只能证明花花之死与余小莹无关,还有两个很关键的问题你没有证实。第一,酥饼上的砒霜来自何处。第二,李心仪为何要冤枉余小莹。” 沈月然脚下不停,不甚友善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在认为是我在酥饼上下毒?” 男子摇了摇头,肯定地道,“不是你。你没有动机,也没有机会,而且,手段也不对。如果你想下毒,直接将砒霜和在馅里就行,不用抹在饼面。” “算你聪明!”沈月然横他一眼。 她顿了一顿,接着道,“这还用说吗?既然明摆着是李心仪将花花之死赖到余小莹的头上,还用废话什么?!酥饼上的砒霜不就是她冤枉余小莹的手段吗?她若不在酥饼上下毒,怎么能将花花的死赖到小莹的头上?这还需要证明吗?” 她想起李心仪对待余小莹的厉害模样,忿忿不平,“那李家小姐一看就是飞扬跋扈之人,仗着家中有钱,又攀上文书之子,不把下人当人看。她道小莹偷窃,又道小莹害人,她若有证据,为何不直接把小莹投去官府,反而要留在身边?而且,两年前的余小莹不过才十岁,能杀死一个身强力壮的嬷嬷吗?她诬赖小莹,又怕小莹把她的丑事说出去,当然就想着法子地折磨小莹了。 所以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千万不要被女子的外表迷惑了!越是娇滴滴的女子,心肠就越是狠毒!” 就像宋婷一样! 沈月然咬牙切齿。 “噗——”不同于沈月然的愤怒,男子莫名笑了。 “你笑什么?”沈月然不满。 “你不是妇人?”男子问道。 “……”沈月然瞪眼。 抬眼已到沈家,她紧走两步,跳进门槛,呯地关上房门。 要不是见你一口气买了三十个酥饼,鬼才和你废话这么多! 走进沈家,径直进入沈明功的房间。 此时,沈日辉正陪着沈重在东边练字,沈明功已然熟睡,吴兆容趴在桌几上打瞌睡。 她探头看了看沈明功。 双颊虽然深陷消瘦,略带病容,面色却较前几日好一些,看来恢复得不错。 她将酥饼轻轻放到桌几上,转身离开。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个儿不来讨债来还债了。”吴兆容睁开眼睛,看了看面前的酥饼。 沈月然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实在懒得再和她斗嘴。她当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返回南室,关上房门。 “德性!”吴兆容扁嘴,随手拿起一只酥饼放进嘴里。 吃了一口,眼前一亮,又吃了一口。三口五口,一只酥饼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 “死丫头在哪儿买的酥饼,这般好吃,莫非还真的赚到银子了?”她咂巴咂巴肥厚的嘴唇,又拿起一只酥饼塞进嘴里。 月朗星疏,凉风阵阵。 文池县衙,院落设宴,桂花树下,畅饮正酣。 文池县令张文兴,举杯叹道,“今日能与卫大人一见,实乃小令三生有幸,来,这杯我先干为敬。” 卫奕浅笑,与张文兴一同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物。 他原不会惊动县衙的。只因所骑白义驹突然腹泄病倒,才不得不找到张文兴,一来希望借用县内良驹,隔日继续赶往天水,二来麻烦张文兴暂时代为照料白义驹。 张文兴区区一介县令,久居西北,偏安一隅,深感晋升无望,这次听闻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卫奕有事相求,欢喜得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不仅派出文池最快的马儿,还找到最好的大夫照料白义驹。知道卫奕明日就要离去,他大摆宴席,盛情款待。不料卫奕事先言明,此次乃是奉旨而行,不可张扬,张文兴才不得不取消夜宴,改为月下对饮。 “卫大人年轻有为,谈吐不凡,小令深感惶恐,再敬一杯。”张文兴再次举杯。 卫奕又笑笑,一干而尽。 “卫大人真性情,真英雄,杯杯见底,豪爽过人。小令仰视,再敬一杯。”张文兴又一次举杯。 这次,卫奕摆了摆手。 其实,他并不擅长与官场上的人打交道。他的酒量虽是足够,却不喜欢你一杯、我一杯的敬来敬去。他一直觉得酒是一种随心的东西,情绪到了,酒能够助兴,情绪不到,酒只能伤身。 ——所以,他并不完全赞同那个女子的话,酒,对于男子来说,也不全是好东西。 饮酒,要看心情。 但是,他却能从张文兴的眼中看出谄媚、拘促和卑微。所以,他只有耐下性子,陪他坐了一坐。 可是,凡事总有限度。为了他人,委屈自己,就实在没有必要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大人盛情卫奕心领,不如改日再叙?”卫奕说着,主动站起身。 “不敢不敢,不敢称呼‘大人’,大人才是大人,小令不是大人——”张文兴不知是有了醉意,还是一时慌乱,竟语无伦次起来。 卫奕不再多说,整衣向备好的客房走去。 张文兴弯腰跟随其后,絮絮叨叨,“卫大人,西北地处偏远,民风淳朴,百姓愚钝,小令更没见过什么世面,摆过什么排场,所以——不知今晚这酒大人喝着还尽兴?” 卫奕想起饼铺一幕,心中一哂。 民风是不是淳朴不知道,百姓愚钝绝对是空穴来风。 第十六章 凶案 依他看来,这儿的百姓不仅不愚钝,还倒聪明得很。 胆大,泼辣,心细,别出心裁,除了有些愤世嫉俗,主观,那个女子的表现令他眼前一亮。 他想不到,她利用非常不起眼的生活小常识解决了一件看起来很棘手的纠纷。 张文兴见卫奕不语,继续道,“小令不懂得说什么好听的话儿,更不懂得如何讨大人欢心,可是大人吩咐的,小令定会全力以赴。白义驹大人尽管放心,此马精贵,小令就是再孤陋寡闻,也不敢怠慢半分。大人明日定可放心上路,小令定会将白义驹照料得舒坦周到。对了,卫大人,此去天水尚有几日路程,可需备些干粮?” 卫奕又想起饼铺。 往年,他一般都是八月初九到达文池,让白义驹歇息一晚补充水份、草料之后,第二日,也就是八月初十一早继续前行。临行前,他会来到梅家饼铺,带走二十个豆沙酥饼作为沿途干粮。 今年却有些特别。 饼铺还在,饼却变了。 仅仅一眼,金黄酥脆的饼面,就令他怦然心动,一口气买下三十个。 回去一品,果然意料之中的好吃,饼馅香甜可口,饼香诱人口津。 酥饼咬之咔嚓,入口浓香,细品之下,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唇齿之间。 他很意外,在文池能吃到么好吃的酥饼。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那女子操作,他简直以为回到了京城吃上了御膳饼。 藏龙卧虎。 他想到这个词,心中又是一哂。 “不用,已经备好。”他说着,关上房门,把一脸殷勤的张文兴关在门外。 次日辰时三刻,他洗漱完毕,打开房门,又见到张文兴。 张文兴一脸倦容,一见到房门打开后,立刻精神了起来。 想来他是不敢打扰,问他几时出发,又怕贪睡耽误了送行,才一直在门外守候。 卫奕有些哭笑不得。 做个官而已,用得着这么殚精竭虑吗? 二人随意说了些话,张文兴前面领路,走出县衙,一匹健壮的马儿现于眼前。 卫奕满意地抚了抚马儿,正要说些感谢的话,文书方明慌慌张张地跑来。 “大、大人,出、出、出大事了——”他话不成句。 张文兴不满,瞥了他一眼,“没瞧见我正与大人送行吗?何事待会儿再说!” “不、不、不——”方明不知是跪下还是瘫倒,整个人扑在二人脚下,“李、李家炭行大小姐李心仪死、死了——” 李家,布满衙役,守卫森严。 廊下,卫奕面色肃然,从容地戴上手套、脚套和面巾。 “待会儿将我所说所做,全部记下,不得有差漏。”他吩咐道。 “是,大人。”方明持一笔一卷垂头应道。 卫奕点头,手指触上李心仪闺房大门,“大门完好,门栓不见伤痕。” 推开大门,环视一周,“墙体干净,桌椅摆放有序,无异味,无打斗痕迹,不确定是否为凶杀第一现场。” 目光向下,“地面清晰可见一行脚印,从正门奔向床榻,再原路返回。” 蹲下身子,仔细察看,“有一大一小两种脚印。” 伸掌测量,“其中较大脚印长七寸八,目测为男子,体型较胖,身高五尺两寸半左右。较小脚印长六寸半,目测为女子,体型较小,身高四尺五寸左右。” 目光移动,“除此之外,分别在床榻边、窗户下、桌几下、巾架旁发现八枚第三人脚印,长七寸半,目测为男子,体型较瘦,身高五尺一寸左右。第三人脚印略为杂乱,没有明显走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奇怪,第三人脚印呈单向,只见出,不见入。” 他想了想,起身走向四面窗户,仔细察看窗栓、窗棂、窗纸,“窗户完好,无脚印,无指纹,无破窗痕迹。” 李心仪是待嫁女子,闺房内如若设暗室或者后门,是要被人耻笑的。那么,在没有暗室、没有后门、不存在破窗的情况下,第三个人是如何只出不入的呢? “将三种脚印分别取样,标注,存卷。”他对身后的方明道。 奇怪的脚印,第一个疑点。 走近床榻,方明不由“嘶”了一声。 卫奕目光淡然,看向床榻上死去的李心仪。 “死者仰面平卧,双目突出,口中塞满木炭,死相可怖。” “颈部有明显勒痕,初步推断,死者系被凶手勒颈窒息而死。” “全身僵硬,出现明显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昨晚亥时至子时。” “手指弯曲,握拳,看不清楚指甲。头略倾向右侧。下肢伸直。足尖略向外翻。” “死者身着中衣中裤,衣裳完整,不见撕扯,初步排除性侵害。” “被褥平整,无挣扎痕迹,应当是在死者死后被人移尸床榻之上。” “死者发髻散落,头发凌乱,右边耳洞有拉伤,生前似乎与人搏斗过,可是面容却非常干净——” 目光转向,一只白色的绢帕静静地躺在床脚,他弯腰拾起。 绢帕上绣着两只喜鹊飞绕枝头。 李心仪的遗物。 他略一沉吟,将绢帕盖在了李心仪的面上。 “凶手杀人后应该曾经擦拭过死者的脸庞,还盖住了死者的脸——忏悔?” 他眉头更紧,逐个拉开床榻旁的小屉,内里空空如也。 “既然表示出忏悔,为何还要贪婪地拿走死者所有的珠宝?” 他道,“通知张大人,立刻派人手盯紧县内当铺、赌坊、金铺,一旦遇到有人拿珠宝首饰变卖或者抵押,马上来报。” 方明应是,却没有即刻退出,而是迟疑片刻,道,“大人,李家小姐实在死得冤,死得惨。不瞒大人知道,还有几就要嫁入方家,成为我方家的儿媳,谁成想,临近这关头却被恶人残害。恳请大人,一定要查出真凶,为她申冤,为李家作主,还文池百姓一个太平啊。” 方明哽咽不已。 他曾听人说过,这位汴京府的四品带刀侍卫一向有“七破”之称。意思是说任何命案只要到了他的手上,不出七日,定能将真凶捉拿归案。他与张文兴共事多年,对张文兴的能耐再清楚不过。所以,他只有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偶然路过的卫大人身上。 第十七章 查案 卫奕扶起方明,道,“看来文书对这位待嫁儿媳十分中意?” 方明掩面拭泪,“是,心仪是个好姑娘。虽然年纪尚小,性情骄纵了些,却是心性淳良之人。从对待家中下人的善心仁义就可瞧出她的品性。方明恳求大人,定要抓住那胆大包天的恶人,为心仪报仇。” 卫奕心下恍然,方明口中的李心仪似乎与他昨晚所见并不相同。 他道,“文书节哀顺便。我只是初步验明现场,待死者尸僵退去,由仵作进一步验视才能确定死因,目前说什么都为之尚早。” 方明连声应是,垂头退下。 卫奕又站了一会儿,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命衙役贴上封条,严加看守。 “明镜高悬”金字牌匾之下,三尺法桌之外,一个身材瘦小的丫头面色苍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连声道,“大人,小姐遇害与奴婢无关,与奴婢无关,与奴婢无关啊。” “放肆!”坐在太师椅上的张文兴一拍惊堂木,黑口黑面,“本官问你你便如实作答,有没有关系由本官定夺!快说,今早都瞧见了什么?” 丫头抽抽泣泣,道,“今早如往常一样辰时差一刻的时候,奴婢去叫小姐起床。在门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以为小姐睡得沉,于是推门而入。径直走向床榻,却见小姐平躺在床上,仅以绢帕掩面,被褥都不曾放下。奴婢以为小姐早就醒了,是自个儿整理好被褥躺在床上静养呢。奴婢不敢动静,于是悄悄转身。没想到,这一转身把小姐脸上的绢帕带落床脚,小姐她、她——” 丫头双目流露出惊恐之色,说不下去。 “所以你就去告诉李老爷,李老爷又派人通知了方文书?”张文兴问道。 丫头连忙点头,“正是。老爷从小姐的房间走出来,两眼不住翻白,让嬷嬷去通知文书大人,之后老爷就捂住心口昏死过去——再然后,奴婢就被差大哥带进了衙门。” “这么说,除了你和李老爷没有他人进入过你家小姐的闺房?”张文兴又问道。 “是的,大人。”丫头垂头。 这样看来,现场出现的一行一男一女脚印应该是分别属于这个丫头和李家老爷的。 站在暖阁后的卫奕想了想,对一旁的衙役耳语两句。 衙役听令,转告张文兴。 张文兴点头,道,“你今早推门而入觉得有何异常之处?” 丫头想了想,道,“干净,特别地干净。往常都是先服侍小姐起床更衣洗漱,然后趁小姐外出散步时再打扫房间,可是今天早晨奴婢一把门打开就发现地面特别地干净,好象被人打扫过,还有桌几、案台都明晃晃的,反正就是瞧得见的地方都被擦拭过。” “这有何异常之处?不会是你家小姐打扫的?”张文兴道。 “不会。”丫头十分肯定地摇头,“小姐马上就要嫁入方家,这几日对自己的仪容可在意呢。昨晚才染了指甲,不会动手做这些活儿的。何况,房里一向不算邋遢,奴婢们又整日打扫,不脏也不乱,奴婢实在想不出小姐怎么会动了打扫的念头。” 张文兴再次点头,眼角不由瞄向一旁的卫奕,却发现不见了踪影。 将丫头收押,整理好案卷,张文兴走进大堂后的议事厅。 此时,卫奕一手拿着李家宅院的构造图,手指轻叩桌几若有所思。 按照丫头所言,凶手在杀死了李心仪之后,还打扫了现场清理了污物。 既然如此,分散房内的八枚第三个人的脚印又如何解释呢? 一般人在行凶后,第一反应就是马上逃离现场。 可是这个凶手却不一般。 行凶后非但没有立刻离开,反而不慌不忙地卷走死者珠宝,整洁死者面容,打扫现场,清理污物。 如此镇定的心理素质,就是他这个曾经抓获无数凶徒的“七破”神探也感到不可思议。 而且,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老练的凶手居然留下了脚印,还是八枚?! 费解! “大人。”张文兴小心翼翼,递上案卷,“那丫头和李老爷的脚印已经取来,下官马上交给文书比对。” 卫奕接过案卷,整了整容,抬脚起步。 “大人,午宴已然备好,请!”张文兴忙道。 卫奕摆摆手,“不了,我去义庄和仵作谈谈,你自个儿吃吧。” 无利不起早。 因为有了前一天的盈利,沈月然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先去面粉店买面再去干货店买莲子,采买齐全之后统统带回饼铺。 和面、磨馅、生火、刷油、烤制,一口气烤出两炉酥饼,差一刻午时。 日头正浓,饼铺更是热得待不下人。 沈月然热得跑出饼铺站在通风处扇凉风。 太热了…… 总是不如躺在床上舒服啊。 想起五年来的好吃懒做,她不禁莞尔。怪不得吴兆容张嘴闭嘴“懒姑娘”,相比较这几日的辛苦,她以前是有些太懒了。 刚落了些汗,远远看见一群人向这边走来,为首的一个女子叫道,“对,就在梅家饼铺!” 沈月然大喜,饼香四溢客似云来,这就财源广进了! 她连忙跑进饼铺,走进柜台,整容微笑。 脚步近了,为首的女子冲进铺子,指着她道,“就是她!扫把星!别让她跑了!” 沈月然一怔,变了脸色。认出来人是昨日陪同李心仪一道来饼铺的两个丫头之一。 哗哗啦啦,梅家饼铺一瞬间涌进十来号人,有家仆打扮,有丫头打扮,个个怒气冲冲,露出吃人一般的凶狠眼神。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饼铺是卖饼的,不是杂耍的!”沈月然正色喝道。 “呸!”丫头怒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小姐,就是你!如果不是你,小姐好生生的怎么会被害死!” “死?谁死?怎么死的?”李心仪的死的确意外,可是这个时候沈月然才不想知道李心仪是怎么死的,她只知道如果待会儿不想办法逃出去,恐怕今天冤死于乱拳之下的人就是她。 她紧了紧牙关,一只手悄悄拿起铁铲伸进烤炉。 第十八章 衙门 “我家小姐死了!昨晚被人害死了!”丫头突然放声痛哭,“小姐都快出嫁了却被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就是你,如果小姐昨天不是碰到你怎么会死!你把我家小姐还给我!” 丫头的痛哭触到了一众下人的神经,他们有的诅咒,有的愤怒。 “小姐平日里待我们好好。” “小姐好生生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要不是你这个扫把星小姐怎么会死?” “打死她,替小姐报仇。” “打死她,打死她,打死她——” 群情激愤。 铁铲的手柄传来灼人的温度,沈月然明白,时候到了。 她拿出烧得火红的铁铲四处挥舞,弄得火星四溅。 她大声叫道,“李心仪被人害死你们不去找出凶手反而来我这里闹事,该死,该死,该死——” 众人不明就里,一见火光,轰地一声散开。 她趁机冲出饼铺,用力将烫手的铁铲扔向众人,没了命似地撒腿就跑。 “追!追!追!” 众人喊道。 跑!跑!跑! 沈月然披头散发,张大嘴巴,用尽全力,拼命奔跑。 行人纷纷驻足避让。 “沈家老姑娘又在作什么精?” “谁知道。” “肯定是和谁结仇了。” “难说,她那张嘴可没说出过好话。” “怦”地一声,她一头撞上一个人。 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站稳了才发现两条腿不停地打颤。 “你一个人两条腿跑得过他们二十多条腿?” 被撞的那人向她身后看了看,然后一把扶住她。 “也、也、也、也好过被打死——”她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她还想跑,无奈两条腿仿佛灌铅了一般抬也抬不起。 有趣,有趣,看她昨晚泼辣伶俐的样子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怎的今天被追得只有跑了。 就算犯了天大的事,十几个对一个,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那人低笑一声,把无力的她往身后塞了塞,朗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追打一名弱女子成何体统!” 众人赶到,丫头叫道,“就是她害死了我家小姐!只要抓住这个扫把星就天下太平了!” “抓住她!” “把她交出来!” “这儿没有你的事!” 众人虎视眈眈。 那人却心头一动,抓住她就天下太平了?! 他心思转动,眯了眯眼,喝道,“放肆!有关人命岂可滥用私刑,统统带回衙门!” 沈月然有些茫然。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是一群凶徒追杀她,她拼命跑。 然后一头撞上昨晚买饼的男子。 男子似乎有意护着她…… 结果怎么就被带进了衙门? 而且最重要的是,县令审案暖阁前左右铺就两块青石,左为原告席,右为被告席,李家下人齐齐跪在了左边原告的位置上,她怎么就跪在了右边被告的位置上? “威——武——” 廷杖点地,衙役高呼,众人噤若寒蝉。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张文兴正襟危坐。 “说!谁是杀死李心仪的凶手?”张文兴看向李家下人大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你,回话!”张文兴指向为首的丫头。 丫头吓得面如死灰哆哆嗦嗦,“回、回大人,奴、奴婢不知……” “放肆!”张文兴大怒,“既然不知,口口声声当街追打要替你家主子报仇是为何事?” 丫头不敢不答,将昨晚李心仪与沈月然如何交恶,回去后丧命闺中,她气不过上饼铺滋事的经过说了个明白。 张文兴听罢,陷入沉思。 沈月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那丫头虽然冲动了一些偏执了一些,到底是个老实人。她结结巴巴,也把这些下人们一时失了理智、仗着人多势众拿她这个名声不好的老姑娘出气的事实说清楚了。 她应该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吧—— “啪”地一声,张文当再次拍响惊堂木。 “大胆刁妇沈月然速速将你谋害李心仪之事从实招来!” 沈月然愕然。 丫头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她张口结舌,“大、大人,奴婢是说她克、克死小姐,没、没说她杀死小姐,对,对,是克、克死……” “放肆!”张文兴瞪眼,“公堂之上岂容你一介贱婢无法无天,翻口为云覆口为雨!来人,拖下去掌嘴五十!” 五十?! 丫头来不及呼救,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衙役一左一右架起丫头,不一会儿堂外传来阵阵哀嚎。 一时间没有人敢再发出半点儿声响。 “沈月然,速速招来!”张文兴再次喝道。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和李心仪不过就是斗了两句嘴犯得着夺人性命吗? 按照这个逻辑下来她沈月然岂不是要杀尽文池县内一半的百姓? 何况她连李心仪是何时何地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招什么啊? “沈月然,你不说本官替你说。”张文兴道,“你好吃懒做多年未嫁,性格变得心胸狭窄、睱眦必报。昨个儿在饼铺遇到杨家立调戏,心生恨意,将砒霜抹于酥饼之上意图以饼诱之将其害死,不料杨家立逃过一劫。 之后李家丫头余小莹来饼铺买饼,你不小心将毒饼放入袋中。后来因为李家花猫之死,使你在饼中下毒之事暴于人前。李心仪与你争执几句,你再次怀恨在心,当晚潜入李家重手杀死李心仪。 沈月然,你说,事情经过是不是这样?!” 什么乱七八糟! 狗屁不通的推理!狗屁不通的逻辑! 沈月然冷声道,“大人,民女一来从未在酥饼上下毒,二来不会因为与他人争执几句就动了杀意,三来连李家大门朝哪儿开都不晓得如何潜入李家行凶?李心仪之死与民女无关,请大人明鉴!” “哼,还敢狡辩,本官这就让你心服口服!”张文兴高喊,“传证人!” 沈月然循声望去,衙役带着余小莹、吴兆容、邻家妇人冯素花和买饼的男子四人走来。 又是他! 沈月然蹙眉,心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余小莹、吴兆容、冯素花依次跪下,卫奕立于一侧。 第十九章 陷害 “冯素花,本官问你,今日早集时分沈月然的嫂嫂吴兆容都和你说了什么?”张文兴问道。 第一个被点名的冯素花战战兢兢,边想边道,“就是家长里短的那些话——说伺候沈家公累死了,说沈家公定是藏着银子不让她知道,说她定要从沈家公口中套得银子的下落,说她倒了八辈子的楣才嫁到沈家来,说她相公的脚好臭嘴巴更臭……” 吴兆容低垂着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张文兴面色一沉,不耐烦地打断她道,“本官问你,关于沈月然,吴兆容说了什么?” “老姑娘?”冯素花看了看沈月然,“沈家大嫂说起她的小姑子还能有什么好话?不外乎就是好吃懒做、拖油瓶、扫把星之类的。——对了,今个儿早集沈家大嫂倒还真的说起了老姑娘。她道老姑娘这几日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做什么,还道老姑娘好象有银子了。” “行了,闭嘴。”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张文兴看向吴兆容,“吴兆容,本官问你,冯素花所言你道沈月然突然富贵一事是否属实?” 沈月然愈发不安。 张文兴居然于轻描淡写间将冯素花口中的“有了银子”说成“突然富贵”,这难道只是无意的口误? 吴兆容看了沈月然一眼又马上收回视线。 “回大人,属实。”她轻声道。 “嫂嫂,公堂之上话不能乱说!”沈月然喊道。 “住嘴!明知公堂之上岂容放肆!”张文兴怒道,“吴兆容,本官问你,你为何这么说?” 吴兆容咽了咽口水,目不敢斜视,“大人,小姑这几日行为的确异常。众所周知小姑一向深居简出不与外界来往,五年前更立下重誓今生一不事内务二不入后厨三不做女红宁愿孤老终生。可是前几日因为衙门的大龄罚款,她突然夸下海口道一个月后定能拿回百两银子。她早出晚归不知在外面做什么,昨天晚上更是带回来十五个酥饼!大人是不知道,那些酥饼好吃得哟,香酥甜脆,口齿留香,民妇居文池多年竟从未吃过这等酥饼……” 吴兆容想起昨晚的滋味满口生津。 “行了,闭嘴!”张文兴粗声打断她,看向沈月然,“沈月然,本官问你,吴兆容所言是否属实?” “属实,可是那酥饼是民女亲手做的不是偷得银子买的。”沈月然突然明白张文兴究竟想把案子审向何处了。 “不可能!”不待张文兴发话,吴兆容尖叫出声,“五年来你如当初立下的誓言一般不曾做过一次饭怎么可能做得出那样的酥饼?!那样的酥饼连梅长生都做不出来你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闭嘴,闭嘴,闭嘴!”张文兴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响,两只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 吴兆容吓得连声谢罪。 聒噪的妇人! 张文兴心中暗骂。 “余小莹,本官问你,昨晚你在酥饼上可曾发现砒霜?”他再次发问。 余小莹人小,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被张文兴一问早就吓得七魂失了六魄。她哆哆嗦嗦,“有,有——有是有,但是不是——哇——” 余小莹结结巴巴,见张文兴黑脸吓得放声大哭。 女子与小人! 张文兴心中再次暗骂。 “行了,行了。”他大手一挥,整了整容,看向一旁的卫奕。 “卫——咳,卫公子昨晚于饼铺可瞧见异常之处?”他态度恭敬。 沈月然不由看向卫奕,紧张得双手扭成一团。 “有,大人。”卫奕对沈月然的目光视而不见,从容回道,“我昨晚曾于酥饼上发现砒霜。” “你——”要不是身后衙役拉着,沈月然快要冲扑上去,“你昨晚明明说下毒的人不是我,还说我没有动机、没有机会、手段不对什么的。你快把剩下的话说完,不能只说一半啊!” “喔,是的,话不能只说一半。”卫奕点了点头,拍了拍脑袋。 “呼——”沈月然冷静下来,原来是自己太心急了。 “大人,我昨晚不是在饼面上发现了砒霜,而是在饼馅中发现了砒霜。”卫奕眯了眯眼。 沈月然目瞪口呆。 “昨晚我亲眼看见这位女子做饼,又亲眼看见她把酥饼卖给余小莹,更亲眼看见她与李心仪因花猫之死争执。可惜的是那只被下了毒的酥饼昨晚先被余小莹踩踏又被她清理,早已不能成为呈堂证据。”卫奕指向沈月然,言之凿凿。 “贱男人,臭男人,你为何要诬陷我,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沈月然大叫,恨不得将眼前的男子生吞活剥。 “住嘴,住嘴,住嘴!”张文兴腾地拍案而起,“够了,今天这案子审到现在已经再清楚不过。沈月然,杀死李心仪的凶手就是你。是你,先是与李心仪争执两句心生恨意,后又见她乃炭行之女,想起曾与吴兆容夸下的海口,见财起意,深夜潜入李家偷盗,不料被尚未熟睡的李心仪发现,于是你新仇旧恨一起算,残忍地杀死了她!”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杀死李心仪!你们全都诬陷我,你们全都不是好人,你们害了我一次还想再害我第二次!”沈月然拼命挣扎,大声喊冤。 阴谋! 一切全是阴谋! 从买饼的男子出现,一切全变成了一场阴谋! “带走!收监!退堂!”张文兴不顾沈月然的哀嚎,起身退庭。 沈月然被两个衙役拖着走,一路走一路骂。 不一会儿,她觉得不对劲儿。 眼前哪里有半分牢房的景象,分明就是曲径通幽的园林楼阁。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她叫道。 “进去!”衙役打开一间厢房的大门,推她进去,紧紧关上了房门。 “哇!”沈月然尚未站稳,惊呼出声。 锦榻玉屏,丹桌珠凳,金杯银盏,满席佳肴。 这般富丽堂皇之处竟是牢房?! 她不敢抬脚半步,转身大力拍打紧闭的房门,大声呼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闭嘴!”衙役的一声喝斥之后是两声宝剑出鞘的声音,沈月然攸地闭上嘴巴。 第二十章 画像 县衙大堂后侧有平房两间,是衙皂房。过衙皂房即至重光门,门上悬挂“天理国法人情”金字匾额。 张文兴端手身前,立于匾下。 不一会儿,卫奕阔步走来。 “卫大人,下官方才所为是否合乎大人心意?”张文兴躬身问道,低垂的眉角间带着几分得意。 之前卫奕因为白义驹主动找上门来,他还思忖,得好好把握这个大献殷勤的机会。无奈这个卫大人表面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清高难以接近,令他屡屡有热脸贴上冷屁股之感。他正暗自懊恼没能抓住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料临别之际李家命案突发,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讨得这个汴京府红人的欢心。 卫奕提了提唇角,似笑非笑,“不错,张县令的冤案审得不错。” 这个张文兴有意思,让他审个丫头他问了两句就不知道如何问下去,让他把一个无罪的审成一个有罪的,他倒是一点就透。 张文兴身子一颤。 这话语,这表情,到底是实夸他还是暗损他? 他讪笑道,“那是卫大人好计谋,一招‘引蛇出洞’定能让真凶放下懈惫露出破绽。大人请放心,下官已遍布眼线于城中各处,一旦凶手现身变卖盗得的珠宝首饰下官定将他捉拿归案。” 卫奕微微颔首,道,“可派衙役安抚沈家家人?” “大人放心,下官已命文书前去妥善安抚此事,不会生出岔乱。”张文兴回道。 卫奕不再多说,抬脚起步。 “卫大人,晚宴已然备好,请!”张文兴忙道。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大人一直忙于查案,从晨起就没有进食。 “不了。”卫奕依然摆手,“空腹令人保持清醒。” 穿过回廊,经过琴房,绕过桂花树,向衙役点头示意后,推开厢房大门。 沈月然正大快朵颐,左手拿一只卤鸡腿,右手端一碗燕窝粥,听见脚步声,只是抬了抬眼皮,口中却没有停下半分。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厚颜,无畏,苟且。”卫奕唇角挂着一抹嘲讽,走到临窗小榻边,撩袍坐下。 “我也没有看错你,冷酷,自负,狡猾。”沈月然满嘴油光,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哦——”卫奕挑了挑眉角,一只手倚上窗棂,颇有兴致地道,“愿闻其详。” 沈月然把没有吃完的鸡腿丢到一边,沿着瓷碗溜边喝粥喝得啧啧作响,待打了一个饱嗝后才放下瓷碗,用桌布抹了抹油腻的双手,道,“你为了引出杀死李心仪的凶手不惜利用一个无辜的女子是为冷酷,你深信你能够利用一个无辜的女子引出杀死李心仪的凶手是为自负,你能想出利用一个无辜女子引出杀死李心仪凶手的法子是为狡猾,怎么样,大大人,民女说得对不对?” 她不否认,在大堂上时她是又惊又怕,可是,当她被送进这间厢房,她立刻冷静了下来。 不对头! 非常不对头! 县令大人不对头,买饼的男子不对头,整件事更不对头! 如果他们意在陷害她,根本没有必要在判她有罪后还要为她准备一间奢华的厢房,并且奉上满席热腾腾的饭菜。 如果他们意不在此,煞有介事地庭审又是为何? 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一个理由—— 引蛇出洞。 反正她恶名在外,反正她被李家下人追打在先,反正她与李心仪确有争执,于是她不幸地被选中成为了“饵”。 而且,从买饼男子的当街一喝,从县令大人对买饼男子的态度,她也能判断出买饼男子非富即贵,地位远在县令之上,所以,她称呼他一声“大大人”怎么都能说得过去。 “哈哈。”卫奕朗声笑道,“我还是没有看错你,胆大,心细,聪明。” 他原本就不打算向她隐瞒他的计划。他的时间不多,八月十五之前赶去天水是必须的,所以,他只能采用这个激进的方法引出凶手。 他来这里一是为了避开张文兴的讨好,二是冷静梳理案情,三是安抚无辜的她。不过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未曾开口她已经全部想到。和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省事很多。 沈月然两手一摊,道,“这么说就是承认了,大大人打算何时放我出去?” 卫奕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夕阳,道,“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不出子时。” 故弄玄虚! 沈月然在心里冲他翻了个白眼,重重地踏着布鞋,走到铺满云罗锦的罗汉床前和衣躺下。 睡了五年硬梆梆的高脚床,终于有机会睡一次软绵绵的罗汉床,今天受的这份冤曲,值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不一会儿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月上枝头,烛火曳曳,亥时了。 她感到有些口渴,翻身下床找水,目光所及,才发现男子仍旧斜倚于临窗小榻之上,右手持笔,左手持笺,身边满是丢弃的纸张。 她盛了一碗已经冷掉的三鲜菌菇汤,踱到男子一侧,好奇地问,“大大人在做什么?” 卫奕神情专注,眼帘低垂,“查案。” 沈月然忍俊不禁,“大大人莫要欺负民女无知没有见过文书查案。大大人分明是在画像,哪里是在查案?” 她说得不错。 卫奕的确是在画像。 他手中的纸张,丢弃的纸张,全都画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像。 卫奕不语,仍旧专心持笔,想一想,画一画,想一想,再改一改。 不一会儿,卫奕举起手中画像,“像不像?” “什么像不像?”沈月然一怔。 “像不像凶手?”卫奕正色。 沈月然仔细一瞧,嗤笑出声,“大大人当真是在欺负民女无知,这哪里像凶手,这连个人都不像啊。” 只见画中人生就一副成年人的躯体,却四肢短小瘦弱;白发丛生,神情哀伤,却双目圆睁,口水横流,露出孩童一般的馋相。 “我倒觉得挺像。”卫奕偏头看向画像,一本正经。 从义庄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疑窦丛生。 根据仵作进一步的验视,李心仪确系被人用绳索勒劲窒息至死,不过,勒痕不止一道,而是一共七道,深深浅浅,长长短短。 七道! 整整七道! 凶手就是一心要取李心仪的性命啊! 第二十一章 疑点 既然如此,第二个疑点又出现了。 凶手既然一心要取李心仪的性命,为什么先后勒了七次? 李心仪是个富家小姐,经丫头证实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所以,凶手如果得勒七次才能致李心仪于死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本身手脚有残疾,使不上力气,二是凶手的身高、力气比李心仪更小,还是个孩子。 可是他很快又推翻这两种可能。 这次犯罪明显是有计划而来。 凶手熟悉李家地形,熟悉李心仪的作息。 李心仪因为喜欢花草香气,闺房紧邻后花园,而后花园又与李家炭行相通。凶手若想从李家正门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潜入李心仪的闺房而不被李家下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路径只能是通过炭行进入后花园或者一直潜伏在花园的植株假山之中,再趁李心仪已经梳洗完毕喝退贴身丫头打算歇息之时潜入房中杀人。 凶杀绝不是一时兴起。 凶手带去的作案工具除了有事后被清理走的绳索,还有清理不走的木炭。 绳索用来杀人,木炭则用来塞住李心仪的口舌,防止她呼救引来李家下人。 只是,凶手忽略了八月高温天气加速了尸僵的发生,当凶手从行凶的激情中回过神来再去取出塞在李心仪口舌中的木炭时,早已僵硬的下颌关节阻止了他。 所以,如果凶手本身手脚有残,为何不干脆选择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杀死李心仪——比如投毒,比如使用利刃——而偏偏选择了一种他最不擅长又最容易失败的方式? 凶手能够精心选择作案时间,周全考虑行凶工具,为何在杀人方式上如此不谨慎? 不合逻辑。 凶手显然并非手脚有残之人。 那么第二种情况呢,凶手会是个孩子吗? 他认为不太可能。 凶手行凶之前有明确的杀人对象和计划,行凶过程中表现出嗜血无情,行凶之后又从容不迫地清理现场。 这般冷酷,这般淡定,这般老练,就是一般成年人也做不到,何况一个孩子? 他始终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是他没有理顺的,所以,诡异的勒痕成为第二个疑点。 矛盾的动机则是第三个。 据仵作查看死者尸斑发现李心仪并非躺在床榻上遇害,而是坐着被勒死后再被移尸到床上。 如果说凶手行凶后清理现场是出于自保的考虑,那么对李心仪做的事情是否太多了? 先是移尸床上,然后擦拭整洁面容,又以绢帕盖住脸庞。 凶手做的这一切除了表示浓浓的忏悔还有什么? 不对! 凶手根本就不是一个会自责的人。 凶手视生命如草芥,冷血,残忍,贪婪,行凶后还能坦然拿走死者的珠宝首饰,这样的人会自责? 他不相信。 “凶手若真的长成这副尊容,哪里还用得着大大人费尽心思以民女为饵诱他现身,放眼一瞧不就能捉住?”沈月然扁嘴。 卫奕心中一哂,的确,凶手如果长得这样突出显眼,倒省事了。 沈月然喝完碗中汤水,搬来一张小杌子,在离卫奕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了。 案子呢,她是没什么兴趣知道,她打的另外一笔如意小算盘。 既然是大大人,非富即贵,口袋里定是装有不少银子,加上一口气买三十个酥饼的豪气性子,和冤枉她后又以佳肴款待的补偿心理,她若不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敲两下竹杠、占两下便宜岂不愧为吴兆容的小姑子? “大大人觉得此案是何人所为?”她想了想,找到一个开场白。 卫奕抬了抬眼皮,吐出两个字,“机密。” 嘁! 沈月然心底翻眼,面上却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大大人不认为是民女所为吗?” “没有动机,没有机会,而且手段也不对。”既然是拿她作饵,当然是认为此案另有真凶。不过,卫奕并不认为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聪明的她还要多此一问,所以,他停下手中的笔,看向她。 沈月然掩嘴笑道,“大大人的话和昨晚一模一样。” 她顿了一顿,又道,“民女曾与李心仪争执,大大人当时亲眼看见,为何认为民女没有动机?因为口舌之争一时乱了心性冲动杀人,这样的事并不少见。” “是不少,但你不会。”卫奕道。 “为何?”沈月然偏了偏头,心底莫名升起一股暖意。 “性格。” “性格?” “对。”卫奕道,“你早已习惯了周边的人对你冷嘲热讽,或许你本身就生活在冷嘲热讽之中。有些话,有些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一种耻辱,可是对你来说却习以为常。你与李心仪的冲突对你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我不认为一个厚颜苟且的人能够因为一语不合冲动杀人。” 刚刚才被自己的嫂嫂、邻居、李家下人和他当堂冤枉,这边转眼就能放开胃口大吃大睡,她的所有反应只能令他推出一个结论——她只对自己是否被冤这件事感兴趣,而对身边的人如何看自己、说自己根本不介意。一个压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的人怎么会因为口舌之争杀人? 沈月然嘴角抽动,心中骂道,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干脆直接说我没脸没皮不就行了?!你是还我清白还是借机骂我呢,自大狂! “怎么,我说得不对?”卫奕见她一副想骂又骂不出声的模样忍俊不禁。 “对,对,大大人明察秋毫,民女佩服。”沈月然干笑两声,又道,“大大人说没有机会从何而来?” 卫奕沉吟片刻,道,“熟人,这次凶杀是熟人作案,而你并非李心仪或者李家的熟人。” 李心仪既然是坐着被害,也就是说她遇害时是清醒的。在门窗完好的情况下,只有熟人才能悄无声息地进入房间,并趁李心仪不备将其杀死。 而且,凶手在杀人后并没有立刻跑掉,而是逗留了一阵子。 他怀疑,这个熟人可能并不仅仅是“熟”那么简单,还有可能就是李家的人。 李家只有李老爷、李夫人和李心仪三人,其余全是李家下人和偶尔出入的炭行工人。李老爷和李夫人当晚外出参加喜宴,没有作案时间,更没有动机。他将目光锁定在了李家下人和炭行工人的身上。 第二十二章 脚印 “呵呵。”沈月然又讪笑两声,“那么手段呢?李心仪是被何种手段杀害,而大大人又以为民女如果要杀人会使用哪种手段?” 卫奕不语。 他始终记得昨日黄昏她满头大汗地向他跑来,恳求他让出十个酥饼给素不相识的余小莹的模样。那时的霞光很刺眼,她向光而立,被迫眯起了眼睛,因为不知道他会如何作答而忐忑不安。 他无法把这样的她,和能够亲手勒死一条人命的冷血凶手联系在一起。 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手段的问题,而是人。 他不认为她会杀人。 “你么,还是那句话。你若是想杀人,直接在酥饼馅里下毒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多事。”他敷衍她道。 沈月然受用地点点头,伶俐地欠身道,“既然大大人认为民女是清白的,如果今晚真凶因为民女被捕之事现身,民女是不是可以提前向大大人讨个赏?” 早就知道你另有图谋,市侩的女人! 卫奕侧了侧身,“你想要什么?” “五十——”沈月然想了想,又连忙摆手,“不,不,一百,一百行不行?” “一百什么?”卫奕不悦。她是在狮子大张口吧,要知道百两银子足够在文池县内买一间民舍。 “一百个酥饼。”沈月然道。 卫奕愕然。 “对,是一百个酥饼。”沈月然越发肯定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如意,得意地道,“如果能够捉拿凶手,民女希望大大人能再买一百个酥饼。” 当然,她希望他能再买一百个酥饼的目的并不是在于他“吃”,而是在于他“买”。要知道,他可是让县令都言听计从的人,这样的人物一口气买下一百个酥饼,那可比在城头上挂一面布招还要引人注目。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用不了多久,文池县内的百姓都会慕名来买她的酥饼。 想起客似云来的那一天,沈月然暗自窃喜。 “就这样?”卫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可是被扣上了杀人的帽子! 自打她被关,她不想着如何恢复自己的名誉,如何安抚自己的家人,反倒好吃好喝好睡一番再来“请求”他买她的酥饼?! 这个女人是够——奇怪! “嗯,一百个,行不行?”沈月然忐忑。 “行。”他爽快地答应,“如果抓住真凶,我买你两百个酥饼。” 两、两百个! 沈月然兴奋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才好,她瞧见地上散落的纸张,一溜烟儿地跑去角落拿来笤帚,一边忙不迭地殷勤打扫,一边连声道,“大大人,说好了的,两百个,两百个,大大人说话一定要作数……” 前后判若两人的模样令卫奕哑然失笑,他正要抬起双脚,突然怔住。 “你——再扫一遍?”他皱起眉头,沉声道。 沈月然的双手一滞,旋即笑道,“大大人定是在公堂之上听了民女嫂嫂之言,以为民女连个地都不会扫。其实民女会做,只是不想做而已……” “不是,你把笤帚拿到身前再扫一遍。”卫奕似乎想到了什么。 “拿到身前?”沈月然按照卫奕所说,笤帚在前,身子在后。 她笑道,“这样扫是扫不干净的。扫地时只有后退着扫才能扫干净,前进着扫只能留下一串脚印。” 扫地和拖地都要遵循一个最基本的原则,由里及外,由内及表,才能把污物彻底带出空间。道理虽然非常简单,但是高高在上的大大人或许根本就没有碰过笤帚,不知道也不奇怪。就像养尊处优的丛浩一样,记得他第一次要帮自己做家务,结果帮尽倒忙…… 呸呸呸—— 想那个渣男做什么?! 她在心底冲自己连啐几口。 “一串脚印?!”卫奕喃喃。 怪不得被打扫过的地面却留下了脚印! 怪不得脚印只见出不见进! 怪不得脚印遍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他豁然开朗。 凶案现场的那一串脚印原来是这样来的。 奇怪的脚印,第一个疑点解开。 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就不可能是李家下人。凶手有可能是一个和他一样,从来不理内务的人。 如果不是李家下人,还有谁能够于夜深人静时潜入李家呢? ——只有李家炭行的工人! 如果凶手蓄谋已久,会不会早就不动声色地配制了一把炭行大门的钥匙呢? 他眼前一亮,正待拿起放在一旁的卷宗,门外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大人,大人,抓到凶手了,抓到凶手了……”张文兴兴奋地喊道。 他面色一凛,一个箭步,门开。 “大大人别忘了两百……” “呯”地一声门落。 沈月然吃了今晚的最后一道菜——闭门羹。 “大人,那人一现身,下官就果断派人抓捕……” “大人神机妙算,令下官佩服……” 张文兴高亢的声音伴着二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越来越远,沈月然兀自沉浸在两百个酥饼允诺带来的欣喜中。 她将纸张清理进纸篓,想了想,又抽出一张,折好放进袖口。 大大人的亲笔画,没准儿哪天还能拿个鸡毛当令箭耍一把威风呢。 她无事可做,爬上柔软的罗汉床,半睡半醒,闭目养神。 似乎没有过去太久,衙役拍打房门,“喂,走了!” 她翻身坐起,不由抬头望了望窗外,月儿当空,子时差一刻。 垂头跟随衙役一路前行,径直向沈家走去。 月朗星疏,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二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差大哥,抓住杀死李家大小姐的凶手了吗?”沈月然不敢靠衙役太近,又不敢远离,她有些不安,可又说不出不安是源自夜深还是因为衙役腰间的配刀,只有没话找话。 “嗯。”言语不多的衙役沉哼一声。 “敢问凶手是谁?”沈月然又问。 “余子强。”衙役脚步不停。 余子强?! 沈月然一怔,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李心仪曾经提过余小莹的爹爹余子强在炭行做工,所以,杀死李心仪的人是余小莹的爹爹! 第二十三章 回家 那么余小莹怎么办? 她本来就没有了娘亲,爹爹再被捕,就成了孤儿。 而且,余子强杀死了李心仪,往后哪里还有她在李家的立足之地? 小小的人儿,无依无靠,又戴着一顶杀人凶手女儿的帽子,别说去哪里做工,就是想在文池县内讨两口饭吃也不容易。 想起余小莹娇小乖巧的模样,沈月然揪住了心口。 “喂,快走。”衙役见沈月然没有跟来,回头喝道。 “哦——”她应一声,快步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经过梅家饼铺。 白日里,她刚做好一炉酥饼就被李家下人追赶。 她仓皇而逃,饼铺的大门却一直敞着。 她心中惦记,目光已然飘去。 子时刚过,稀薄的云雾遮住皎月,视线变得模糊。 隐约可见饼铺满地狼藉,连布招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冤有头,债有主,李心仪的凶手是余子强,你们一帮下人拿我沈月然出什么气?全是一群孱头! 她正暗骂,饼铺大门门后突然传出一个喷嚏声。 她心头一惊,不禁“咦”了一声。 衙役停下脚步,回头看杀死她,“怎么了?” 她指了指饼铺,对衙役讨好地笑道,“白日里拉下一条手帕,这会儿刚好路过,差大哥稍等片刻,民女去拾起就走。” 衙役哼了一声,转过身子,算是应允。 沈月然不敢耽误,她大起胆子,走进饼铺,猛地拉开大门。 依稀月光下,余小莹双手抱膝,睁大双眼,口中塞满酥饼,簌簌发抖。 “姐姐——” 不待沈月然发问,余小莹哇地一声吐出口中的酥饼,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抱住她的身子,痛哭流涕,“姐姐,他们骂我,他们打我,他们说爹爹是杀人凶手,还把我赶了出来……” 小女孩哭得悲悲切切,稚嫩的声音在黑夜中倍显凄楚。 沈月然肝肠寸断。 只是一个孩子,为何要遭受这么多的苦难? 她蹲下身子,抹去余小莹的泪水,轻声哄道,“小莹莫哭,他们都是坏人,他们都没有好下场,你什么都没有做,和你没有关系……” 这时,衙役等得不耐烦,高声催促道,“喂,快走。” 沈月然站起来,看看漆黑的门外,又看看满脸泪痕的小莹,下了决心。 她紧了紧握在手中的小手,道,“小莹,愿不愿意和姐姐一起回家?” 她的想法是这样,余子强十之八九会被处以极刑,可是小莹还小。若是任由小莹自生自灭,安危和饥饱是一回事,会不会走上歪路又是另外一回事。何况,自己的爹爹突然成了杀人凶手,无论在心理上还是情感上,都需要一个逐步接受并正视的过程。 这个时候,小莹需要一个人,给她一个“家”。 她知道,她想充当这个“救世主”的角色很难。经济是一个方面,吴兆容和沈家父子能不能容得下又是另外一个方面。还有她的名声一向不好,本身就是个受尽白眼的主儿,能不能够庇护一个小女孩她心里也没数。 可是这个时候,她想不了太多,总之不能让小莹一个人睡在大街上…… 余小莹一怔,抽泣道,“家?” “是的,家,回姐姐的家。”沈月然柔声道,“姐姐的家很穷,可是姐姐会做酥饼,至少不会让你挨饿。若是别人骂你,姐姐也会把他们骂走,不会让你受欺负。” 余小莹眨巴眨巴大眼睛,破涕为笑,“好,回姐姐的家。” 真是个孩子! 沈月然心中喟然,拉起余小莹的小手,走出饼铺。 转过一个弯,沈家近在眼前。 沈月然谢过衙役,衙役掏出一只钱袋。 “大人道回头姑娘得空做出了酥饼直接送到衙门就行,这饼钱今个儿就预付了。”衙役按照卫奕吩咐的说道。 不用言明,沈月然也明白衙役口中的“大人”是谁。 虽然她有些失望,大大人没能亲自到她饼铺买饼,顺便为饼铺打个广告,不过装满真金白银的钱袋到手,她也只有惊喜没有矫情的份儿。 接过钱袋,只掂分量,已知只有多没有少。 既然他言而有信,她不能虚与委蛇。 明天早起,开始做饼! 再次谢过衙役,衙役离去。 “姐姐饼铺生意好好,衙门的人都来光顾。”余小莹一脸艳羡。 沈月然笑笑,心想,小孩子懂什么?见着了钱袋子,就忘了她在公堂上受到的惊吓吗?说来说去,若不是她看出大大人存了些许内疚,她哪有与他谈交易的份儿? 所以说,这人就是不能心存善念,一旦心中有善,就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她一边感慨,一边拉着余小莹的手,叩响沈家大门。 不一会儿,大门就被沈日辉打开。 “月——”他又惊又喜,刚喊出一个字,又赶紧缩了缩脖子,一把把沈月然拉进门内,然后生怕有人冲进来似地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月儿,有没有事?傍晚要不是文书来一趟,哥哥都快要急死了。怎么样,那真凶可有抓住?衙门的人有没有为难你?让哥哥瞧瞧——嘘,小点儿声,这事儿一直瞒着爹爹的,这会儿他已经睡下了。”他上下打量沈月然,并压低了声音。 沈日辉应该一直没睡,衣裳和鞋子都是整整齐齐地,他在等她回来。 沈月然有些受宠若惊,“月儿”这个称呼她好几年都不曾听过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道,“抓到了,是炭行的一个工人。” 她没有直接说出余子强的名字。一来是怕刺激到身旁的余小莹,二来也怕吴兆容知道她把一个杀人凶手的女儿带进沈家后的反应。她想先瞒着,瞒不住了再说。 沈日辉轻应一声,抱怨道,“幸亏抓住了,若是抓不住难道还要一直关着你吗?这衙门也是,为了抓住真凶不择手段!查案就查案,耍什么兵法,还引蛇出洞。万一这事儿传了出去,沈家如何在文池立足……” 沈月然瞄一眼一旁的余小莹,只见影影绰绰下的小脸苍白。 “咳,咳。”她打断沈日辉的话,道,“哥,夜渐深,先去歇息了。这事儿既然没有告诉爹爹就一直瞒着他吧,反正我也没事,省得他再担心。” 沈日辉连声应好,刚想转身回屋,吴兆容身披外衣从东厢房走来。 第二十四章 初现 “她是谁?” 吴兆容面若冰霜,一指站在沈月然身后的余小莹。 大大咧咧的沈日辉这才意识到沈月然身后一直站着一个小姑娘。他探头看了看余小莹,习惯性地附和道,“是啊,这丫头是谁?” 沈月然与吴兆容“交手”多次,当然知道她会因何事而喜、因何事而怒。而余小莹的到来,自然是属于惹怒她之列。不过,这一次她是铁了心。何况惹怒这个嫂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从来没在怕过。 她扬起下巴,紧了紧握住余小莹的手,不容质疑地道,“旧相识,暂时住几晚。”说着,带着余小莹向南室走去。 “旧相识?”吴兆容不信,伸手一拦,“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懒姑娘哪里来的旧相识?快说,尖嘴猴腮的野丫头是谁?这是沈家,不说清楚立马把她赶出去!” 沈月然怒火中烧。 本来在公堂之上,吴兆容当着众人力证她有图财害命的动机已经令她恼火,这会儿张嘴辱骂余小莹更是令她怒不可遏。 她把余小莹往身后一塞,冷声道,“知道是沈家就好!知道是沈家就闭上你姓吴的嘴!” “死丫头,反了你——”吴兆容破口大骂。 “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沈日辉一手捂住吴兆容的嘴,一手把她向屋里拖去,“月儿刚从衙门回来,先容她压压惊,明个儿早起再说也不迟。” “何况爹爹都睡了,万一吵醒了他……” “只是一个小丫头,睡一晚就睡一晚,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日辉连声劝道。 可能是夜太深,可能是的确困了,也可能是听进去了沈日辉的话,吴兆容并未坚持,而是一边由着沈日辉把自己拽向里屋,一边骂道,“一个大拖油瓶,还要再带回来一个小拖油瓶,你就是来向沈家讨债的……” “野丫头,你瞪什么瞪!再瞪瞧我怎么收拾你……” 呯地一声,房门关上,把吴兆容的骂骂咧咧关了进去。 呼—— 沈月然长出一口气,终于安静了。 “姐姐,那个婶婶好凶,会不会欺负小莹?”余小莹可怜巴巴,扬起小脸。 “不会,有姐姐在,不会让别人欺负你。”沈月然坚定地道。 虽然前一晚睡得晚,次日一早辰时左右沈月然还是醒了。 她洗漱完毕,穿着整齐,看见余小莹还在呼呼大睡。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能酣睡一宿,真是个孩子! 她笑着摇了摇头,凑近看了看余小莹的睡颜,轻轻带上房门离去。 路过北室,她下意识地向内瞥了一眼。 室内光线不好,依稀看见有早起习惯的沈明功正坐在窗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朝北的房间潮湿、阴冷,一年四季见不着阳光,通风透气条件都是极差,别说如沈明功这样需要康复的病人,就是健康的人久居其中也难免染上风湿、气喘、腿脚抽筋之类的病痛—— 待忙过这两百个酥饼,和他换换房间。 让他住南室,她和余小莹搬往北室。 她暗自计划着,抬脚出门。 沈月然前脚刚走,吴兆容后脚推开南室的大门。 “野丫头,起来!”她二话不说,掀开盖在余小莹身上的薄单。 这个时候,沈家兄妹俩齐齐外出,沈重去学堂,沈明功又不得动弹,她不趁机赶走野丫头更待何时?她倒要让沈月然看看,这个家究竟是她姓吴的说了算还是姓沈的说了算。 余小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左看看,右看看,问道,“沈姐姐呢?” “少废话,起来穿好衣裳!”吴兆容两手掐腰,气势汹汹。 余小莹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凌乱的头发。她用眼角斜睨着吴兆容,眼神中有挑衅,有不屑,就是没有害怕。 “早就知道你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是装的!”吴兆容凶相毕露,“你骗得过那个老姑娘,骗不过我吴兆容!一瞧见你那恶毒的小眼神就知道你是个骗吃骗喝的小骗子!我告诉你,沈家穷得叮当响,养不起你这位小神仙!你最好赶紧地穿好衣裳走人,别逼我动手!” 余小莹还是不动,镇定自若的神情中有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老练。 她偏了偏头,懒懒地打着哈欠,重复之前问过的问题,“我问你,沈姐姐呢?” “老姑娘已经被我赶走了,这个家我说了算,识相的话赶紧走!”吴兆容随口应道,一只手伸向余小莹的胳膊。 余小莹直觉地向后一躲,可是马上她又转了转眼珠子,由着吴兆容把自己拉下床榻。 她什么也没说,在吴兆容的虎视眈眈下,慢吞吞地拿起外衣套在身上,慢吞吞地穿好鞋子,慢吞吞地理了理垂在胸前的两根麻花辫子,又慢吞吞地走出沈家。 直到余小莹的身影彻底在沈家不见,吴兆容莫名打了个冷战。 “哼。”她回过神来,冷哼道,“和姑奶奶耍心计,你还嫩点儿!” 赶走了余小莹,她心情大好,摸了两下汴绣,不一会儿,嘴巴又馋了。 她放下花绷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关紧房门后,取出藏在暗层里的长粒米。 淘尽,加水,上锅,蒸煮,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开水沸腾声,长粒米香四溢开来。 真香—— 她咽了咽口水,趁热盛出满满一碗。 刚取出一双筷子,厨房的门被叩响。 “谁?”她心头一惊。 敲门声停止。 难道听错了?她感到莫名。 不过一秒钟,敲门声又起。 “谁?”她再度发问。 敲门声又止。 不过一秒,敲门声第三次响起。 “要是让我知道是你个死丫头在装神弄鬼,沈家往后别想有好日子过!”她放下碗筷,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门。 “啊——”一团红色的粉未向她扑面袭来,她被辣得睁不开眼睛,还来不及放声尖叫,就被一棍子当头打倒在地。 “这米真香,真好吃!”余小莹捧着那碗长粒米,狼吞虎咽。 “你、你——”吴兆容手脚被缚,双眼流脓,额上肿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嗓子沙哑得无法再吐出一个字。她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不停地蠕动,泪水、鼻涕、口水流得哪里都是。 余小莹却哈哈大笑,一边大口地吃米,一边道,“婶婶,辣椒水的滋味好不好?要不要再灌你喝一碗!” 第二十五章 真凶 余小莹一口一口把长粒米吃了个精光,连沾在碗边的米粒也不放过,伸长舌头舔进肚子里。 她打着饱嗝,放下碗筷,找到一只木盆洗净了手,蹦蹦跳跳地跑到吴兆容的身边,蹲下。 吴兆容不知道她还要做什么,目露惊恐,浑身颤抖,艰难地以头点地,哀求不已。 余小莹却咧开了嘴,眯着眼,天真地笑了。 她偏了偏头,突然伸手把吴兆容双耳上的耳坠拽下来,吴兆容疼得掉下眼泪。 余小莹擦尽耳坠上的血滴,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她又伸出手,伸进吴兆容的脖子、衣裳、腰间摸索,摸了一会儿,从亵衣里掏出一块成色十足的蝶形玉佩。 她大喜,再次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她站起身,手脚并用,把吴兆容推进厨房。 掏出一条早就备好的绳索,一头连向燃烧的炉灶,一头与吴兆容的头发打了个结。 眼看火焰顺着绳索燃起,她尖叫着跳起来,手舞足蹈,哼着不成调儿的小曲跑出沈家。 吴兆容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团,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娘子,娘子——”沈日辉哭丧着脸,颤声唤道。 吴兆容睁开双眼,见是沈日辉,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死死抓住沈日辉的手,张着嘴,嘶嘶哑哑。 “娘子,别说话,乖乖躺着。”沈日辉呜咽着,安抚她,“郎中来瞧过,煎了药水洗了眼睛和喉咙,说全是皮外伤,不出三日就能恢复。” “呜——呜——”吴兆容睁大眼睛,拼命摇头。 沈日辉将她放躺在床榻上,连声道,“娘子莫怕,那小鬼跑了,但是月儿全都看见了。她怕那小鬼肚饿于是回家送酥饼,刚好全都看见了。是月儿救了你,她如今去衙门见大人,你放心,定会抓住那小鬼替你报仇。” 吴兆容这才松开双手,疲惫地闭上眼睛。 八月烈日当头,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沈月然攥紧手中的画像,面色比阳光更苍白,跌跌撞撞地向县衙跑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怎么会,怎么会—— 要不是亲眼看见,就是天皇老子告诉她,她也只会一口啐去“胡说!” 余小莹只是个孩子啊—— 一个孩子怎么会一而再地害人、伤人甚至杀人?! 她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做过?她都做了什么? 她还要弄清楚,她为何要杀人?!是谁教她的?! “你说你要找谁?”张文兴照旧黑口黑面,打着哈欠问道。 卫大人嫉恶如仇,视命案如命令,一时不破案,一时不进食,这就苦了他。 想想人家一个过路的四品京官为了文池的一条人命都专心查案不言吃喝,何况他这个七品的父母官,哪里敢吃喝在前头? 昨晚抓住余子强,连夜审问后余子强画押认罪,卫大人终于肯喝了两碗清淡白粥,今天一早启程赶赴天水。 送走大人,他才松了一口气。刚命后厨备了些海味,打算吃下后睡个回笼觉,又被这老姑娘的鸣冤鼓声惊动。 “民女要找大大人。”沈月然不卑不亢。 她仔细想过,只有一心查案的大大人才能帮她弄清楚她想知道的真相。 何况,所有的一切只是她根据大大人的画像所做的推测,所以,只有找到大大人才能够说得清。 “找谁?”张文兴一愣。 沈月然这才反应过来,大大人只是她对他随口的一个称呼,他的名号来历她还全不知道。 想起昨天县令曾在公堂之上唤他为“卫公子”,于是她道,“卫大人。” “卫大人?”张文兴冷哼。 昨晚与卫大人共处一室就以为自己与大人很熟了,还敢跑到公堂之上招摇?!要知道,卫大人完全是为了查案,如果不是为了查案,会瞧你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姑娘一眼么? “卫大人走了。”张文兴大手一挥,起身退堂。 “大人,别走。”沈月然急道,“民女找卫大人有要事,是关于李家大小姐之事。” 张文兴意兴阑珊,余子强画押认罪,他终于又能高枕无忧,才不会没事找事。 他脚下不停,厉声喝道,“凶案自有衙门处理,岂容你一介妇人说三道四,来人,把她赶出去。” 衙役听令,一左一右架住沈月然,向外拖去。 沈月然大叫,“大人,余子强或许不是真凶,你让民女把话说完……” “拖出去,拖出去。”张文兴不耐烦,身影已经消失在海水朝屏风之后。 “大人——”沈月然被推搡在地,高声呼喊。 “滚!”一个衙役厉声喝道,拔出腰间配刀。 凌厉的刀锋在烈日炎炎下发出骇人的白光。 沈月然惊惧至极。 “放肆!” 这时,一条马鞭向衙役手中的配刀袭来。 鞭至,刀断,衙役握住半截刀柄,目瞪口呆。 卫奕扬鞭立马,面色凝重,风尘仆仆。 沈月然仰头看向日光下的他,威武,从容,熠熠生辉。 贵公子! 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三个字。 时间回到今日辰时。 辰时,卫奕告别张文兴,跨马启程,一路向天水疾驰,脑中却在不断回放昨日的种种。 去当铺当换首饰的余子强被埋伏的衙役抓个正着,于是垂头认罪。 “大人,李心仪是我杀的。” “她总是动辄打骂小莹,我早就怀恨在心。” “昨天,她又冤枉小莹害死花花,我气不过,决定杀死她。” “我配了炭行后门的钥匙。” “我从后门经过后花园潜入她的房间。” “我用木炭塞住她的嘴,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 “我杀死她后,把她平放到床榻上,又打扫了房间,拿走她的全部首饰,临走时,我又以一条手绢盖住她可恶的嘴脸。” “昨晚我听人道,衙门捉住了凶手,是沈家的那个老姑娘。我以为自己无事,于是拿着首饰去当铺兑换,没想到,却中了大人的计。”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李心仪一命,我还她一命就是。我余子强生无可恋,可是小莹还小,少不更事,只望大人能够念在是小民一时冲动所为的份儿上,往后给小莹一条好去处,莫要让她流落街头,被人欺负。” 第二十六章 两人 脚印,勒痕,动机,余子强的供述解开了所有的疑点。 再加上对比成功的现场脚印,张文兴大手一挥,判处极刑,秋后问斩。 他却没有半分捉到凶手的喜悦。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心头萦绕。 他总觉得什么不对,可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太顺利了—— 一切全部按照他预想的进行,余子强的落网,余子强的供述。 尤其是余子强的供述。 简直是天衣无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一向都不是一个依赖直觉的人,这一次却因为太过完美的供述感到不安。 师父曾道,人命大于天,任何一次失误都有可能放走一个凶手,冤枉一个好人,累及无辜。 他不能带着一路的不安去见九哥。 即使今年的他迟到了,九哥也一定会原谅他。 他大喝一声,拉紧缰绳,调转马头。 县衙,公堂一侧,议事厅内。 “你说,你觉得余子强或许不是杀死李心仪的凶手?”卫奕问道。 “是。”沈月然连连点头,拿出口袋里的画像,摊开,平整。 “大胆刁妇,居然拿出一张孩童画作戏弄大人!”闻听卫奕折返的张文兴也在一侧,他探头看去,放声骂道。 卫奕瞬间黑脸。 沈月然翻眼,“大人,此画可是大大人所作啊。” 张文兴一个激灵,不禁看向卫奕,卫奕冲他点点头。 张文兴吓得腿脚酸软,话不成语,辩解道,“卫大人息怒,下官无意冒犯,只是此画中人实在生得怪异,下官才脱口而出……” 卫奕面色更沉,张文兴急得抓耳挠腮,越描越黑,“不,不,下官不是说卫大人画得怪异,而是说这人,这人本就生得怪异……” 沈月然懒理张文兴的尴尬,拿起笔墨。 她将画中人的头发染成黑色,添两根麻花辫于胸前,又将画中人的躯体缩小至如四肢一般的瘦弱。画中原本生得怪异的人,变成一个娇俏的小姑娘。 “是她!”卫奕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一眼就看出来,重新被沈月然修改过的画像是谁。 “是。”沈月然庄重。 她一早去了饼铺,心中却时时惦记余小莹,一面怕她肚饿,一面又怕吴兆容趁机伤害她。于是,一炉酥饼出炉后,马上打包几个返回沈家。尚未走近沈家,就看见余小莹站在围墙外探头探脑。她正想唤道,余小莹却一个猫腰,从墙角的狗洞钻了进去。 她心中起疑,轻手轻脚地走进沈家,藏于门后,把余小莹残害吴兆容的全部过程看了个清清楚楚。 撒辣椒粉,灌辣椒水,迎头棒击,缚手缚脚—— 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能够做出来的事吗? 当余小莹端起那碗长粒米狼吞虎咽,她的心仿佛被什么重击。 她拿出私藏的画像,画中人贪婪的神情,和眼前的余小莹简直一模一样。 不会的! 不会是她! 小莹只是个苦命的孩子,一时嘴馋罢了。 李心仪之死和她无关,李家嬷嬷之死更和她无关。 可是随后的事却让沈月然不再那么坚定。 余小莹吃完米饭,将吴兆容搜刮一番,点燃了绳索…… 待余小莹蹦蹦跳跳地离开沈家,她救下晕厥过去的吴兆容,还仿佛置身恶梦中。 “大大人,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沈月然叩头道,“民女恳求大大人,一定要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李心仪一个清白,还余子强一个清白,也还小莹一个清白。小莹她还那么小,定是有人背后唆使,民女恳求大大人一定要查出这背后之人救出小莹。” 卫奕拿起画像,陷入沉思。 沈月然没有去过凶案现场,也没有见过李心仪的死状,她所有的推断,凭借的只是主观感觉。 当她听说他画了一张凶手的画像,便对画中的人儿有了印象。 当她又看见余小莹贪婪的吃相和歹毒的所为,便理所当然地把余小莹和画中的凶手联系到一起。 他可以认为她完全是在主观臆测,因为她除了看见余小莹对吴兆容的所为,没有其它任何证据。 可是同时,他也可以认为她正在单纯地接近凶案的本质。 正是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才能对人的本性做出最直接的反应。 而谋杀案的本性正是人,一个人会不会杀人,会不会被杀,如何杀人,如何被杀,全是由这个人的性格决定。 ——对了,性格。 他终于明白令他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余子强的性格。 余子强寡欲,清贫,为人懦弱,试问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一时之气冲动杀人? 可若不是他杀的,怎么解释他在凶案现场留下八枚脚印? 除非—— 卫奕拿起一旁的笔墨,沉吟片刻,在画纸的空白处迅速地画了几笔。 画完后,他拿起画纸递给沈月然。 沈月然接过画纸,只见卫奕重新画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瘦削精壮的成年男子,一个是目露凶光的小女孩。 沈月然似懂非懂,“大大人之意是——” 卫奕以为她已经领会他的意思,微微颔首。 成年男子是余子强,小女孩则是余小莹。 怪不得他在试图描绘凶手外貌时总是觉得有很多矛盾的地方。 如果本来就不是一个凶手,而是两个,那么,所有的矛盾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一个歹毒地杀人,一个冷静地清理现场,一个贪婪地掠去所得,一个无奈地忏悔。 沈月然接着道,“是这个男子唆使了小莹?” 卫奕瞬间石化,哭笑不得。 女人啊,拥有比男人更为强烈的直觉是一件好事,有时可以帮她们绕过繁琐的理性分析,直达问题的本质。可是,若直觉过于强烈,就容易形成偏见。就像眼前的这个女子,哪怕亲眼看见余小莹的歹毒行为也不愿相信,仍旧一厢情愿地认为余小莹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卫大人的意思是说是这二人协同作案!”一旁的张文兴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得意地见缝插针。 “来人,全城通缉余小莹,一旦发现踪迹,即刻捉拿归案!”张文兴下令。 “慢着。”卫奕沉声喝道。 他双手负后,朗声道,“即刻放了余子强。” 第二十七章 真相 黄昏时分,余小莹拿着从吴兆容身上搜刮来的耳坠和玉佩,跑去城西的当铺当得二十两银子。拿到银子,又去城中最大的食肆要了两只烧鸡、一只羊腿和几个素菜,打包扛在瘦弱的肩上,步伐轻快地向余家走去。 眼看快到,一群吵吵嚷嚷的百姓和着三五个衙役把余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众人中心正是目光呆滞的余子强,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 她心头一惊,不敢上前,躲进巷角偷看。 “差爷,这余子强不是杀了李家大小姐么,为何又被放了回来?”一个老者问道。 “是啊,衙门如今也没说人不是他杀的啊。”衙役含糊地回道。 “既然人是他杀的,为何又要放他回来?”一个妇人目露惊恐。 “哪有许多为何?大人说放就放,谁敢有二言?”衙役瞪眼。 “那、那、那……”妇人结结巴巴,当真不敢有二言。 “那什么那?”衙役吼道,“都散了去,有什么好看的!” 众人一动不动,继续指指点点。 一个杀人犯,被捕了不过一日又被释放,不是放虎归山是什么? 这般草菅人命的事衙门也能做得出来。 可是衙役们的言之凿凿就在眼前,谁敢有异义? 众人不服,又不敢言,只有指指点点。 “你们再看、再指、再议论惹恼了他,他发起狂来,动起手来,误伤了谁,误杀了谁,可别说我哥几个没有提醒过你们!”一个衙役灵机一动,指着余子强对众人威胁道。 这话果然奏效,众人心惊胆战地各回各家,紧紧关上自家房门。 吓跑了围观的百姓,几个衙役说说笑笑,一同离去,余子强呆呆地又坐了一会儿,垂头走进余家。 余小莹背贴墙壁站了一会儿,确定余家附近再无旁人出入,也走进余家。 “爹爹。”她轻声唤道。 回头见是余小莹,余子强一改之前的木然态度,神情变得慌乱,连忙把她向外推去,“小莹,快走,快走,离开这里,往南走也好,往东走也好,总之不要再回来。” 余小莹拉住门槛,问道,“爹爹,究竟是怎么回事?衙门——为何又放了你?” 余子强道,“不知,衙门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让回家。小莹,我恐怕县令大人不相信爹爹的话,查出是——”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接着说,而是压低了声音,“总之,你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余小莹刚跑出两步,又想到什么,她停下脚步,落泪道,“爹爹,你待小莹太好了,生我养我,如今还……小莹就这么走了,实在于心不忍,不如最后一次侍候爹爹喝壶酒可好?” 余子强听女儿说得悲切,想到这一别就是永别,含泪答应。 余小莹铺桌设菜,转身去厨房拿酒,余子强静候。 “大大人的这招叫什么?还是引蛇出洞?”正在屋顶上目睹一切的沈月然轻声问一旁的卫奕。 “非也。”卫奕答道,“偷梁换柱。” “偷梁换柱?”沈月然不解,“偷什么梁?换什么柱?” 卫奕伸出一根食指,“嘘”了一声,指向厨房里的余小莹。 余小莹准备妥当,端一壶酒,缓步走来。 余小莹一杯接一杯地布酒,余子强一杯接一杯地独饮,父女二人都不多话,一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眼见酒过三巡,余小莹开口道,“爹爹,你莫要担心小莹,可以放心地去了。” 余子强以为她指入狱一事,轻叹一声,“小莹,说到底都是爹爹的错,是爹爹没有教好你。当年我父女二人初入文池,同在客栈做工,你清理客房时无意发现梅家藏在枕头下的包裹,见财起义,偷回家中。我这个做爹爹的,非但没有训斥你,要你退回去,反而也鬼迷心窍,与你一同花了那些银子。那年你才八年,如果那一次爹爹狠狠地打你骂你,你也不会一步一步地走到今日。子不教,父之过,是爹爹的错,是爹爹没有教好你,爹爹往后再也不能保护你了。” 余子强哀伤。 余小莹笑道,“小莹不用爹爹保护,小莹知道往后怎样才能不受欺负,那个老姑娘说得对,只要行事小心,莫要让人抓住把柄,就能安然无恙。” “老姑娘?”余子强连连叹息,“那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外出众人辱骂,在家嫂嫂不容,爹爹实在不忍再让她背上杀人的罪名,才下了决心拿着首饰现身当铺啊。” 余小莹撅嘴,“爹爹就是心软!其实小莹早就计划好了,保管冤得那老姑娘翻不了身,谁知爹爹却偏要跳出来认这个罪。” “你这孩子——”余子强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 “我怎么了?”余小莹不满,“李家嬷嬷该死。她背后告状,就是想让我出丑,就是想让我挨打。我只是骗她锦绢掉进了水井里,她就真的伸手去捞,半个身子挂在井边,我不趁机推她推谁? 李心仪该死。整日看着我,不给我好吃不给我好喝。我寻着机会买来酥饼,抹上砒霜害死她那只天天叫个不停的花猫,谁知那花猫早就被摔死了。我灵机一动,想把酥饼上的砒霜赖到老姑娘的头上,李心仪就一路追到饼铺,对我又打又骂。 我深夜从狗洞钻进李家,她一见是我,还以为我是来向她认错的呢。看着她挥舞着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我就有气,凭什么她就能整日里穿好的吃好的,还要嫁进方家? 我假意给她散发,趁她不备用木炭塞住她的嘴巴,掏出绳子紧紧勒住她。勒了一次不行,她还有气,所以我就勒了一次又一次…… 还有那个老姑娘。前一天晚上还说要保护我,第二天早晨就不见了,由着那个胖嫂嫂欺负我。 爹爹,她们全是坏人,她们都该死!” 余小莹恨意满满。 “……” 余子强如同看一个怪物一般看着自己的女儿,嘴唇噏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仰天掩面痛哭,捶胸顿足,“我的错,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第二十八章 内疚 “行了。”余小莹露出厌恶的眼神,倒尽壶中最后一滴酒水,“爹爹护着我宠着我,小莹心中有数,回头定会去爹爹的坟上多烧些银子,让爹爹在那边不愁吃不愁喝,做个有钱人。” “你这孩子——” 余子强一巴掌拍在桌几上,腾地站起来。 “怎么?”余小莹扬起下巴,“她们欺负我,你也要打我吗?说到底,若不是你这个做爹爹的无能无用,我怎么会连想吃只烧鸡也要去偷别人的银子。” 余子强双目圆睁,胸口剧烈地起伏。 忽然,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人都死了,打你骂你又有什么用?我余家背上的两条人命,今生还不了,来生接着还!”他颓然地道。 他喝得晕晕乎乎,趴在桌几上,不住地喃喃,“我的错,谁的错,我的错,谁的错……” 余小莹冷眼旁观,不一会儿,目露讶异。 她皱了皱眉,站起身,走到余子强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余子强的脸。 余子强含糊一句,摆了摆手,把脸扭向另一边,继续呼呼大睡。 “奇怪。”她小声嘟囔,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看了看。 “明明放得就是砒霜,怎么不管用?”她暗自纳闷。 皎洁月色下,徐徐微风中,卫奕手持一只酒壶,阔步走来,朗声说道,“不是不管用,而是放了砒霜的酒水在这里。” 余小莹大惊,循声望去。 夜色低垂,两个如天神降临一般的身影站在门槛处,室内光线越发暗淡。 她努力睁大双眼,待认出来人后,颤声道,“沈、沈姐姐,卫、卫哥哥……” 沈月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下她手中的害人毒药。 “真的是你?!”她痛心疾首,“我什么都听见了,什么都看见了,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酥饼上的砒霜是你放的,李心仪是你杀的,李家嬷嬷是你推的,我家嫂嫂是你害的,公堂之上你是故意的,如今你还想来害替自己顶罪的爹爹!余小莹,你这么小,却这么残忍,冷血,阴毒!这是天生的,天生的,天生的!” 不是谁教的,不是谁的错,人格,典型的人格! 余小莹一下子跪到,双手抱住沈月然的双脚,痛哭流涕,“沈姐姐,你听小莹解释,小莹是胡说的……” 沈月然冷哼一声,抽出被余小莹抱住的双脚,冷声道,“你还是叫我老姑娘吧!虽然我沈月然在这个文池县内早已恶名远扬,可是‘沈姐姐’这三个字你仍然高攀不起。” 说完,她没有再看余小莹一眼,红着眼眶跑出余家。 余小莹攸地瘫软在地。 是了,刚才在厨房下毒时听见门外有异响,她心虚地出去查看—— 原来全是骗她的。 莫名把爹爹放回家也是骗她的。 她骗过了所有的人,却骗不了这个姓卫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卫奕眯了眯眼,大手一挥,“人赃并获,将案犯余小莹带走!” 从余家跑出来,沈月然没有直接回沈家,而是选择独自在街巷上游荡。 月朗星疏,凉风习习,宜人的盛夏夜晚,她却感到份外堵心。 有了余小莹这一出,吴兆容往后怕是再也容不了她—— 想起沈家以后不得安宁的日子,她长出一口气。 穿越而来,眨眼已是五年。 这五年间,她似乎仍未从前世的伤痛中走出来,整日里浑浑噩噩,只想着冷冷清清地过完属于沈月然的一生。 所以她愤世嫉俗,她尖酸刻薄,她我行我素。 可是,她遇到了余小莹。 余小莹命运凄苦,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最重要的是,余小莹只是个孩子。 她握住余小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被唤醒。 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她,谁知—— 沈月然苦笑。 说到底,她还是前世那个天真的元小诺,她看不清丛浩和宋婷的心,同样也看不清余小莹的心。 她垂头丧气地走着,夜色渐深,子时的钟声从远方传来。 子时,沈家人应该都熟睡了吧。 沈月然叹息一声,悄悄走进沈家。 次日一早,吴兆容趿拉着布鞋,呯呯地敲打南室的门板。 “起——来,快出——来!”她声音嘶哑,急声喊道。 沈月然睁开双眼,颇有些无奈地抓了抓头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始终会来。 她想骂就骂吧,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她是无辜的。 沈月然这样想着,起身下床,简单地漱了漱口,打开房门。 吴兆容的额头、双眼已消肿不少,嗓子虽然沙哑,说话有些费力,可是不再说不出话来。 她神情亢奋,一指门外,“快,县令大人——设宴,有请。” 沈月然一怔,县令大人设宴有请?请谁?请她?为何? 见吴兆容言之凿凿,她转念一想,难道是他? 昨晚她从余家跑出来,他定是将余小莹连夜收押审问。 也好,她也有不少疑问想问他。 想到这里,她“哦”了一声,转身回屋净面净手,穿戴衣裳。 吴兆容啧啧两声,跑回东间,不一会儿,她手中拿着两条质地上乘的纱裙跑来。 一条桃红滚金边,一条月白泛青碧。 “这是——”沈月然大概明白吴兆容想做什么。 吴兆容不多说,依次把两条纱裙在沈月然身上比划,最后,举起桃红那条,“换——上。” “我不换。”沈月然直觉地摇头。 她五年来全是襦衣长裤的装扮,忽然让她着裙装,她不习惯。 “你——”吴兆容又想发作,无奈嗓子疼痛,龇牙咧嘴。 沈月然心中一阵内疚。 若不是她把余小莹带回沈家,她也不会受这些罪。 终于,她难得地妥协,指了指月白那条,“换这条。” 太艳的颜色,她一时还接受不了。 吴兆容大喜。 伺候沈月然换上长裙,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坐在铜镜前的小杌子上。 挽起发髻,略施粉黛。 做完这一切,吴兆容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十九章 释疑 小姑子五年来深居简出,反而躲过了西北的风沙和日照,皮肤比五年前更为白嫩。再加上原本就秀丽的五官,稍微一捯饬,就是一个标致美人儿。 虽然她不清楚此次设宴为何,不过长居文池多年,还从未听过县令大人款待平民。所以,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哪怕是个妾室,也是只瘦死的骆驼。 她欢天喜地地把沈月然送出沈家大门,交到衙役手中。 沈月然想起什么,说声“等会儿”,转身跑回南室。 吴兆容一阵忐忑,还好,沈月然马上就出来,只是腰间多了一只荷包。 “走吧。”沈月然道。 衙役听令,带头前行。 吴兆容目送二人离去,哑声嘀咕,“嫁——出去,这笔账就不和你算了——” 沈月然随衙役一路前行,从衙门后门进入,沿着曲折小径,园林渐见。 那天她被“捕”,也曾见过这座园林。 不过那时只一心叫骂,没有半分心情观赏。 此时朝阳初现,整座园林笼罩在一片晨曦之中,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她不由心旷神怡,只觉压抑了一宿的情绪也得到了舒解。 穿过两曲两折,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空地现于眼前。 衙役自觉退下,沈月然抬眼望去。 桂花树下,案几一旁,卫奕双手负后,直身而立。 果然是他。 沈月然双手合于身前,欠身唤道,“卫大人。” 卫奕回头,见是她,微微一怔后,提唇浅笑。 眼前女子粉面端容,长身安然,素雅清秀,哪里有半分文池“老姑娘”的影子? 觉察到他的注视,沈月然感到一阵拘促,不由垂下眼帘。 “坐。”他施礼,撩袍坐于案几上手。 沈月然垂头坐于案几下手。 “这里虽是衙役,你也唤我一声大人,不过此次宴请纯属私人往来,你不必拘礼。”卫奕看出她的不自在,出声安抚。 谁知,他不说还好,一说沈月然就越发窘迫,手心竟没来由地微微渗出汗来。 没出息! 她握紧双手,在心中暗暗骂自己。 卫奕心中一哂,这女子时而泼辣,时而羞涩,倒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想了想,拍拍手,两行丫头捧着装满瓜果的金盆银碗应声从游廊走来。不一会儿,不小的案几上摆放琳琅满目的瓜果。 夏季水果种类多,色彩艳,口感丰富,营养充沛,一席瓜果宴,比一席山珍海味还要应时应景,令人垂涎。 沈月然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瓜果,有些馋了。 “请用。”卫奕道。 沈月然难敌诱惑,抓起一把樱桃,和着几个荔枝,大快朵颐起来。 美味下肚,方才的拘束一扫而光,沈月然打开话匣子,“卫大人,她可全招了吗?” “招了。”卫奕唇角带着一抹居高临下的笑意。 沈月然抬眼瞥见,心头一动,看来这位卫大人并不擅长与人聊天,否则,也不会特地摆上瓜果宴以消除她的紧张感,然后再等她开口。 原来是个个性矜持的人。 沈月然这样想着,轻松许多。 她自在地边吃边问,“卫大人如何令她招的?民女以为她还要抵赖呢。” 卫奕道,“余小莹虽是无情冷血之人,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抓住了这一点,她什么都说了。” “什么弱点?”沈月然十分好奇。 “馋。” “馋?”沈月然尴尬,捧在手中的哈密瓜不知是该塞进嘴里还是放回盆中。 “对,馋。”卫奕道,“每个人都有弱点,她也不例外。她每每偷盗,害人,说白了全是为了拿到银子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所以,只要拿美食诱惑她,她自然什么都招了。” 沈月然讪讪地把哈密瓜放进嘴里,咽下肚后,轻叹一声,“说到底,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只知道贪一时之欢、泄一时之愤的孩子。” “是个孩子,但也是个犯了案的孩子。”卫奕强调。 “那她——”沈月然问不出口。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何况两条人命,余小莹她—— 卫奕会意,“不会被处以极刑,汴京府牢署有一所特殊牢狱,专门关押不满十六岁的案犯,我会把她带去。” 卫奕虽然轻描淡写,可是沈月然心中明白,余小莹这样杀人放火坏事做绝的,就算不死,估计往后也在牢中渡过了。 想到这里,她垂眸黯然。 或许,这是余小莹最好的去处。 二人相对沉默了会儿,沈月然道,“卫大人,民女有三个问题想问你。” 卫奕浅笑,“请说。” 沈月然见他露笑,才想起二人初见那晚,他也曾问过她三个问题,这会儿,她倒是还给他了。 她也笑了,道,“第一个问题,卫大人是从何时开始认定余小莹是杀人真凶的?” 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卫大人是看了她的画像,才会将怀疑的目光集中到余小莹的身上。 卫奕道,“应该说,余小莹的凶手形象是一点一点地在我脑海中清晰起来的。其实,在饼铺那晚,余小莹就至少露出两个破绽。一是她对李心仪的态度。你还记得她闻着饼香来到饼铺,当她听说酥饼没有了之后的说的第一句话吗?” 沈月然想了想,道,“我记得她那时很惋惜地说,‘一个都没有了吗?闻着好香呢,尝尝也好’。” 卫奕点头,“是的。她的第一反应是惋惜而不是害怕。如果她惧怕李心仪,当她没有完成李心仪交代的事情,是不可能仍旧耿耿于怀自己没有尝到闻着很香的酥饼,甚至乞求一个来尝尝,而是应当如她后来那样说李心仪会打自己云云。我那时就在想,这个丫头可能未必如她表现一般,那么惧怕自己的主子,那么地软弱可欺。 后来,从方文书的讲述中,从李心仪死后李家下人的痛哭中,我更加肯定,李心仪并非是一个苛待丫头的人,她纠着余小莹不放,必然有她的道理。不过,这全是后话,和那晚无关。 其二,是她对酥饼的态度。 她拿着抹了砒霜的酥饼来饼铺喊冤,在我确认饼上之物的确是砒霜之后,酥饼就成了一个重要的物证。她若要力证自己清白,将罪名赖到你的头上,那她就应该仔细护着酥饼,千万莫要让你夺了去。可是你回忆一下,她都做了什么?当李家丫头要来捉她,她突然发作,又蹦又跳,将酥饼踩在脚下,踩个稀烂。” 沈月然忍不住插嘴,“卫大人之意她其实是在趁机销毁她下毒的证据?” 她那晚也觉得余小莹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些。李家丫头根本还没对她做什么,她已经开始歇斯底里地反抗。 “是。”卫奕道,“只是那晚的我,只是认为下毒的有可能是余小莹,并不能肯定她下毒指向的是谁,是人还是猫罢了。” 沈月然了然于心。 怪不得那晚的他特意指出,她的推理只是解释了花花的死去,并不能解释是谁在酥饼上下毒。原来,他心中早已有了推论。 卫奕接着道,“余小莹第二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是在我检查了凶案现场之后。熟人深夜作案,力气并非很大,手段中透着狠却没有透出稳,动机缺乏自律,这些疑点,通通指向李心仪身边的丫头,而曾与李心仪发生争执的余小莹自然首要其冲。 但是,我那时并没有多少时间将李心仪身边的丫头逐个抓来审问,只好兵行险着,利用你引蛇出洞。没想到,这一引,却引来护女心切的余子强。再加上你当时指出那奇怪的脚印,我一时受到迷惑,听信了余子强的供述。” 沈月然不好意思地掩嘴轻笑。 卫奕也笑笑,“余小莹第三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是你拿着画像来衙门喊冤。我顿时明白了之前想不明白的症结在哪里。可是,那也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而且,余子强供述后一心求死,如果再公然通缉余小莹,余子强极有可能自戕以护女儿周全,所以,我选择了放虎归山。” “万一余子强跑了呢?”沈月然问道。 “不会。”卫奕肯定地道,“他既是为余小莹顶罪,在不能确认余小莹安危的情况下就不会逃跑。我预想过这父女二人见面的种种情况。没想到,最不想看到的一种,发生了。” 余小莹并不是他见过年纪最小的案犯,也不是他见过最凶残的案犯,却是他见过最凶残的案犯中年纪最小的,也是同龄案犯中最凶残的,连自己的亲生爹爹都不放过。 他有了片刻的伤神。 原来一向平静自持的卫大人也有真情流露的时刻。 沈月然抬眼看他,心头一动。 沉默片刻,她道,“第二个问题,卫大人可否告知民女,余小莹她究竟都做了什么?” 第三十章 转交 卫奕略一沉吟,“你真的想知道?” 沈月然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民女想知道。” 哪怕真相远比她想像得残酷百倍千倍,她也想知道。从今天开始,她想学会面对,而不再是一味地逃避和得过且过。 卫奕看向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不解后,又浮现一抹赞许。 他没再多说,整容道,“余子强为人木讷,对余小莹疏于管教,孤独的余小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钻狗洞,翻墙头,说谎,和偷。刚开始只是小偷小摸,后来发展到入室偷窃。三年前,她从客栈偷得一大包银子,余子强非但没有责骂她,反而带她连夜逃往邻县。 余子强不敢用偷来的银子,投奔到一个花鸟商人的门下。余小莹去花鸟店铺打杂,却常常趁人不备虐待笼中的鸟儿。花鸟商人发现后,将父女二人暴打一顿,并搜刮一空,父女二人再次一无所有。 余子强无处可去,见客栈盗窃案风声已过,又带她返回文池,进入李家炭行。 长期的盗窃早已使余小莹养成了顺手牵羊的毛病,李家嬷嬷发现她的恶习,李心仪训斥她,她没有悔改却怀恨在心。她趁嬷嬷不备,将嬷嬷推下水井。李心仪怀疑她,没有证据,后来余子强以人头担保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杀人,李心仪只好作罢。 余小莹外出买饼,趁机去药铺偷得一包砒霜,将砒霜抹于饼上。她想把李心仪和李心仪的猫一并毒死。不料,当她把酥饼放进花花的食盒时,却被李心仪逮个正着。李心仪发现酥饼上的毒药,正愁抓不着余小莹的罪证,索性将花花的死赖到她的头上。谁知,她也是个机灵的,又将下毒之罪赖到你的头上。 饼铺风波过去后,她回到余家,发现余子强醉酒大睡。她毒计再生,偷得炭行后门钥匙,在炭行随手拿来一根捆炭包的麻绳和一把木炭,从后花园进入李心仪的房间。她趁李心仪不备,勒住李心仪的脖子,把她勒死后,又习惯性地卷走梳妆盒里的首饰。 余子强醒来,看见眼前的珠宝首饰大吃一惊。此时的余小莹早已没了当初的羞愧,她毫不隐瞒地告诉了余子强她杀死李心仪和李家嬷嬷的经过。余子强又惊又慌,悄悄潜进李家查看,趁李家丫头打盹,进入李心仪的房间。他心生愧意,把李心仪抬到床上,并为她整理遗容,以一方巾帕盖住她的脸,他说这样李心仪就可以安息了。然后又彻底清扫了房间,将污物带出李家。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 沈月然沉默。 后面的事,她的确都知道了。 她费解,她纳闷,她震惊,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如此泯灭人性,可是她更想知道,余小莹为何如此。 本来只是一粒丑陋的种子,却经过后天的冷漠、放任和一次又一次地纵容,终于,这粒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名为邪恶的大树。 余小莹是害人者,也是受害者。 余子强是受害者,也是始作俑者。 “沈姑娘?”卫奕见她始终不语,轻声唤道。 沈月然转眸,愧疚地道,“是民女无知,数次是非不分不说,还屡屡干扰大人断案。先是在饼铺自以为是,给了余小莹一个杀死李心仪的机会。后又将余小莹带回沈家,再次令她犯下杀人放火之罪。还曾以扫地之说误导大人,民女……” 沈月然红了眼圈儿,说不下去。 卫奕哈哈大笑,“怎的把罪过都怪到自个儿的头上?从你身上我可学到不少东西。” 沈月然讶异,受宠若惊,“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卫奕说道,“被猫狗抓伤后要立刻用白酒消毒,猫儿不爱吃甜食,扫地时后退着才不会留下脚印,被辣椒水辣伤后要用盐水清洗,这些看似平常又十分实用的道理,令人眼前一亮呢。” 沈月然转悲为喜,红了脸庞,轻笑出声,“大人见笑。” “好了,第三个问题。”卫奕也是心情大好,饶有兴致地问道。 沈月然垂眸看向腰间的荷包。 荷包里是一只香囊和一纸信笺。 信笺是梅采玉写下的字迹,香囊却是她重新绣的。 吴兆容爱好汴绣,她一旁观看多年,早已胸有成竹。 既然采玉把那人称为“贵公子”,以一只绣工粗糙的香囊作为定情信物肯定不行,没准还会吓退那人。 她盘算着先绣一个顶着,万一贵公子与采玉真的相遇,凭采玉的聪明伶俐,想必也能体会她的苦心,并把此事瞒过去。 “卫大人。”她抬眼道,“卫大人往年是否也来过文池的梅家饼铺买饼?” 卫奕以为她还要问与案情相关的,没想到,却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他怔了一怔,还是坦白地答道,“是,每年八月初十我会来梅家饼铺买下二十个豆沙酥饼。” 是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喜悦。 沈月然垂头从荷包中掏出香囊和信笺,起身双手递给卫奕。 卫奕接过,只见香囊上的两只鸳鸯形态饱满,栩栩如生,亲密嬉戏之态跃然丝线之上。 他心头一暖,非但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多出一份柔情。 “你绣的?”他轻声道。 “不,不,不。”沈月然连忙摆手,否认道,“卫大人莫要误会,卫大人每年来梅家饼铺买饼,梅家次女采玉早已对大人暗自倾心,她举家迁往京城,恐怕与大人失了联络,于是拜托民女在饼铺守候大人并转交信物。” 卫奕面色一沉,站起身来。 “哦。”他哼了一声,抓起香囊和信笺,负于身后。 突然的变脸令沈月然不知所措。 她偏了偏头,恐怕是自己没有把采玉的意思转达清楚,于是又道,“卫大人,采玉勤快伶俐,样貌出众,上梅家提亲的公子不计其数,可是采玉偏偏对不具名的大人情有独钟……” “行了,我知道了。”卫奕粗声道。 什么采玉采石的,他压根儿都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何况,他是京城太傅之子,又身居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每年上卫家提亲或者向他表现爱慕的女子也是不计其数,他可没什么心思听一个连样貌都回忆不起来的女子如何倾慕于自己的。 他并不是一个缺乏修养的人,这会儿却烦躁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沈月然感到惶恐,连忙欠身,“民女唐突,大人见谅。” 她心中忐忑,生怕弄砸了采玉的姻缘。 这时,晨光隐退,日头微斜。 他抬头看向天边,不知不觉已快巳时,该启程了呵。 “保重。”他没再多说,抬脚离开。 偌大的园林只剩下沈月然一人。 第三十一章 弥留 卫奕走后,沈月然没有直接返回沈家,而是径直赶往饼铺,打扫,整理,重起炉灶。 卫大人说走就走,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害羞了——可是,大大人无论是生气还是害羞,她沈月然除了赶紧做好承诺中的两百个酥饼送到衙门,还能做什么? 何况,今日已是八月十三,还有两日就是中秋,若不赶紧开工,误了佳节,酥饼的销量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她想到就做,一炉接一炉地忙活开。做完两百个酥饼,已是下午申正时刻(四点)。 她不敢耽误,将酥饼打包,借了辆独轮车,歪歪扭扭地推到衙门。 张文兴见到两百个热乎乎的酥饼,似乎早有准备,二话不说,带领两个衙役,让沈月然一道,给文池县内老弱病残鳏寡孤独之人免费送饼去。 每到一处,张文兴殷勤介绍,这是沈月然重新改良过的梅家酥饼,香酥可口,时逢佳节,衙门借花献佛云云。 沈月然如坠云里雾里。 虽然她不知道县令大人为何要唱这一出,可是她明白,这一出是好戏、是善戏,于她而言,酥饼得到推广,于百姓而言,得到实惠。 当然,最重要的是,文池百姓全都因为她做的酥饼惊讶了。 “这是老姑娘做的饼?” “是啊,县令大人都说是她做的,还会有假。” “沈家嫂子不是整日里说她这个小姑子生性邋遢,好吃懒做,怎的会做出这般好吃的酥饼?” “哎呀呀,真的是,难不成有什么误会?” …… 沈月然心中一哂,她邋遢、懒惰是真的,她做出酥饼也是真的,众人无论奚落她也好,还是赞叹她也罢,其实她还是她,那个不愿意出嫁的老姑娘。 两百个酥饼看起来很多,分发出去,也没有多少,不到黄昏时分,已经分完。 她躬身谢过张文兴,谁知张文兴连连摆手,说是大人吩咐的,还望她往后在大人面前多美言几句才好。 既然是张文兴口中的“大人”,那自然就是卫大人了。 沈月然顿时释然,大大人既然还肯替她安排,那今天早晨肯定就不是因为负气而走。既然不是因为负气,那就是——害羞? 看来女人的直觉是很厉害的,采玉当时忸怩的情态历历在目,果然是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 不过要她美言几句可就难为她了,她连大大人的全称、职务、家世都不清楚,何况,今后估计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要去哪里美言? 但是见到张文兴尽力谦恭的模样,她决定不要太老实。 狐假虎威么,谁不会? 她装出矜持的样子,“哦哦”地含糊两声算是应答。 她越是含糊,张文兴就越是觉得她与卫奕的关系不一般,因此态度越发恭敬。亲自把她送回沈家不说,还特意进门看了看病床上的沈明功,留下五两银子,了表心意。 张文兴一走,吴兆容乐开了花。 她受的罪没有白费,花的心思也没有白费,苦等了五年,等来了个七品县令大人妾室之嫂嫂的身份,也是值得的。 她心情舒畅,伤势恢复得很快,对沈家人和气许多。 沈月然一心想着趁热打铁,赶紧做出更多的酥饼,卖到更多的银子,哪里能够揣测吴兆容的小心思。她只当她因为余小莹受到惊吓,于是收敛许多。 姑嫂二人一个盼,一个忙,沈家有了几日的安宁。 可惜的是,这份安宁并没有持续太久。 九月初一,临近酉时,沈月然正在饼铺忙乎,冯素花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是沈明功不行了。 沈月然大吃一惊,前阵子才听复诊的郎中道沈明功恢复得不错,能够拄着拐杖走上一阵子,怎么突然不行了。 她连忙赶回沈家,吴兆容已经伏在床榻边哭得昏天暗地。 “公公哟,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哟,媳妇还没好好侍候你……都是媳妇的错,都是媳妇的错……为了沈家,为了日辉,公公千万不能就这样去了哟……日辉还没回来,公公一定要撑住啊……” 吴兆容哭天抢地,沈明功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如死灰。 沈月然心生不妙,颤声问向一旁的郎中,“爹爹他——” 郎中连连摇头叹息,“沈家公年事已高,之前摔伤,已是重创,今次再摔,怕是凶多吉少,不行了,不如早早准备后事为上啊。” 沈月然恨不得捂住双耳。 怎么可能? 出门前还好端端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她还没腾出空儿来和他换房间住,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她又气又急,连推带搡地把郎中赶出门外,“你说不行就不行?是你医术不高治不了,凭什么说爹爹不行了!你走,爹爹不用你瞧,不用你治,你走!” 这边把郎中赶出门,那边走进南室,拿起荷包就往外走。 这阵子卖饼赚了不少银子,她要请来最贵的郎中救治沈明功! 还没走出西间,吴兆容呜咽着出来拉住她,“爹爹睁眼了,说要单独和你说说话……” “月儿。” 沈明功苍老的声音一出口,沈月然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爹爹,你好生躺着,方才那个郎中全是胡说的,月儿如今有银子了,去请来最贵的郎中替爹爹医治。”沈月然抽泣道。 沈明功虚弱地摇了摇头,眼角挤出一丝苦笑,“爹爹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行不行不是谁说了算,而是这条命早就该是老天爷的了。活到现在,爹爹知足了。月儿莫哭,好好与爹爹说会儿话,好不好?” 沈月然含泪答应。 沈明功握住她的手,凄然开口,“月儿,这么多年来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莫要怪日辉,要怪就全怪爹爹吧。全是爹爹,才连累你兄妹二人流落西北,全是爹爹,才连累你兄妹二人受尽白眼,全是爹爹的错。” 沈月然泣不成声,“不是爹爹的错,是月儿的错……” 不,不是沈明功的错,也不是沈月然的错,全是那对狗男女的错! 若不是被那对狗男女逼上天台,她怎么会穿越到沈月然的身体上来! 若不是她穿越而来,真正的沈月然怕是早就嫁给那卖长粒米的陈家公子,吴兆容不会天天把沈家闹得鸡犬不宁,沈日辉不用起早贪黑地外出做工,沈明功更不会从城头上掉下来! 她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第三十二章 遗言 沈明功轻抚她的发髻,哑声道,“月儿莫哭。你是沈家的小女儿,本应锦衣玉食,承欢膝下,却因爹爹一心尽忠,小小年纪就随沈家一同流落西北苦寒之地。所以,你心中有气,对爹爹有气,我不会怪你。” “我——”沈月然泪眼朦朦,她怎么会对他有气? 沈明功喘息着接着道,“你自小聪明伶俐,琴棋书画一点就通,不足髫年,上门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你打小就见识过不少风度翩翩的王公贵子,眼光颇高,流落文池之后,看不上那些人也是情理之中。 你嫂嫂贪财好利,性情霸道,从来把你的亲事当作一桩买卖,因为嫁娶之事,没少给你脸色。日辉惧内,凡事只想着和稀泥,我这个做爹爹的又装聋做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忿,全由你一个人承担。所以,你立誓不嫁,旁人不解,爹爹却知,那是我的月儿生气了,在赌气呢。 月儿是沈家的骄傲,是爹爹见过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哪怕如今有朝廷的适婚令,爹爹也从不认为月儿会嫁不出去。爹爹知道,只要月儿开口想嫁,好多个公子哥儿都得在那儿排队候着,到时候谁还敢笑话咱这个文池‘老姑娘’?” 沈月然的眼泪再次决堤,痛哭出声,“月儿没有爹爹说得这般好,是月儿自私,是月儿不孝……” 沈明功紧了紧握着的沈月然的手,用力扬了扬脖子,“可是月儿,你为何愿意嫁给那张文兴做个妾室?” 沈月然愕然。 她愿意嫁给张文兴为妾? 呸! 谁说的?! 沈明功目露苍凉,“就因为这些年来的凄苦日子吗?就因为这些年来受到的白眼欺侮吗?就因为那百两罚银吗?月儿,你立誓不嫁,爹爹不恼,因为爹爹知道,我沈家的女儿就应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可是,你为何愿意嫁给那张文兴?!就算是个妾室你也愿意?!难道全因为他那七品官职吗?” 沈明功一口气提不上来,翻眼咳嗽。 沈月然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扶起顺背,连声解释,“爹爹莫要恼,莫要急,此事定是误会,月儿绝对不会嫁给张文兴为妾。”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且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是沈日辉的连声发问。 “爹爹怎么了?怎么会摔倒?为何摔一下就不行了?郎中是怎么说的?”他带着哭腔,声音中透着急切。 “我、我——”吴兆容支支吾吾。 沈明功听见动静,摆了摆手,他松开握住沈月然的手,指着她道,“月儿,记得你对爹爹说过的话,沈家世代傲骨,沈家女儿更是不可为妾,不可为妾。你去把日辉叫来,爹爹还有事情要和他交代。” 说完,他重新躺下,双目圆睁,望向屋梁,用力地呼气吸气。 沈月然抹泪应是,整理好沈明功的衣裳,垂头出去。 沈月然怔怔看向窗外出神,手中的衣角快扭成了碎片。 穿越五年,沈明功和她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刚才一席话多。 她一度以为,一定是真正的沈月然和他父女之间发生了什么误会或者不快,才使他对待她的态度如此冷淡。 她也曾经想过,一定是她这几年来的所做所为令他寒心,才使他心中怄气,对她不管不问。 她还想过,或许沈明功本性就是一个寡言、冷漠的父亲。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沈明功对她的冷漠竟全是因为对她的理解,甚至还有赞同。 他不愿她委屈自己,草草出嫁,他不愿她向世俗低头,不愿她向强势的吴兆容低头! 他曾经说过,沈家对不起吴家,所以他对吴兆容的作威作福视而不见,但是,在沈家女儿的亲事上,他绝不苟同。 他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默默地支持着自己的女儿。 父亲,余子强,沈明功…… 父爱如山,父爱也通常难懂。 她现在才懂,会不会太晚? 沈月然再度垂泪。 这时,吴兆容讪讪地走过来,期期艾艾,“那个——公公可说了什么?” 沈月然抬眼看她。 吴兆容双眼红肿,神情中透着小心翼翼。 她冷哼一声,看着吴兆容的双眼越睁越大,“怎么?心虚了,害怕了?害怕你做的丑事败露了?小心老天爷迟早封了你这张嘴,让你再也不能偷吃,再也不能胡说!” 她愿意嫁给张文兴为妾这种无稽之谈除了这个一心赶她出沈家的嫂嫂还有谁能编造得出来?! 吴兆容不由向后一缩,面如白纸,冷汗瞬间渗满额头。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来,无力地回了一句“有病”,然后又跑到北室门前,伸长耳朵贴上门帘。 不一会儿,沈日辉走出房来。 “哥哥,爹爹怎么样了?”沈月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急声问道。 沈日辉没有答话,垂头丧气地对吴兆容道,“爹爹让你进去。” “我?”吴兆容目露惊恐。 “爹爹说有话想和你说。” 沈日辉说着,把吴兆容推进北室,拉上门帘。 “哥哥,爹爹究竟怎么样了?”沈月然仍旧惦记着沈明功,“用不用再去请来个郎中瞧瞧?” 沈日辉摆手,走到门槛处一屁股坐下,伸手抱住从学堂归来的沈重,哑声痛哭。 “不用了,不用了,爹爹怕是真的不行了,爹爹放心,孩儿一定教好重儿……” 沈重大声哭喊着“祖父”“祖父”,沈月然掩面啜泣。 又过了一会儿,沈月然约摸着吴兆容进去已有一盏茶的功夫,是时候该出来了,她不由探头向房内望去,隔着门帘,只见到吴兆容垂头跪于沈明功的床榻前,似乎还在与沈明功说话,可又听不到任何动静。 她踌躇片刻,正思忖着该不该进去,吴兆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公公,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这就是您的临终遗言吗?这就是您对日辉最后的交代吗?” 沈月然大惊失色,冲进北室,扑向床榻上的沈明功,只见沈明功双眼紧闭,早就没了一丝气息。 沈日辉拉着沈重随后赶来,也扑向床榻,哀声连连,“爹爹,爹爹,醒醒,醒醒,你不能就这样走了,爹爹,爹爹……” “祖父,祖父,祖父……”沈重时值八岁,早已懂得了生死,哭得惊天动地。 沈月然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的父亲,去了…… 第三十三章 进京 沈明功入土的前一天,吴兆容把沈家兄妹和沈重都召集到堂屋,说是有话说。 “进京?”听完吴兆容的话,沈月然蹙眉。 “是,进京,公公临终前是这样说的。”吴兆容道。 “为何要进京?”沈月然不解。 文池居西北,汴京居中原,两地相距千里,路途遥远,何况,她从未听说过沈家在京城有亲戚,何来进京一说? 吴兆容道,“沈家世代居于汴京,八年前才从汴京迁入文池,所以,公公希望能够落叶归根,葬入汴京土中。” 沈月然不语。 八年前,是她穿越之前的事,她一无所知…… “爹爹是这样说的?爹爹为何没对我说?”沈日辉奇道。 这么大的事,爹爹不可能不对他这个长子交代。 “当然!”吴兆容翻眼,“你能料得到公公何时闭眼?公公说走就走,谁能想得到?他一口气上不来,当时又只有我在身边,只能让我传达了。” 沈日辉摇头,“可是……” “可是什么?”吴兆容气上眉头,“我好心好意地传达公公遗言,替你尽孝,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你却不知安得是什么心思,问东问西,疑神疑鬼。” 沈日辉苦着一张脸,“娘子此言差矣,我能安有什么心思,我只是……” 吴兆容撒起泼来,“只是什么?我吴兆容是贪图你沈家什么了还是从你沈家捞着什么好处了,竟惹来你这般居心叵测的怀疑?你若不愿尽这份孝心,回头莫要累了我与重儿被公公的冤魂缠着不放!” 一旁的沈重听闻吴兆容说得可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沈月然忙拉过他,轻声哄劝。 沈日辉板起脸孔,“娘子越说越荒唐!我不是疑你,只是想不通爹爹临终前为何如此交代!沈家定居文池之后,爹爹一直谨言慎行,人前不敢出头半分,更是从未提过回京之事,你如今突然告知,说要回京安葬爹爹,这——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有何难以接受?”吴兆容不悦,“公公一直不提回京之事,并非他不想回京,而是他认为时机不到。他弥留之际,自然就不会考虑那么多,只愿能够落叶归根,让自己的尸骨重归故里,与自己的族人葬在一起。如此合情合理,你到底是拗在了哪根筋上?” 沈日辉喃喃,“话是不错……” 他看了沈重一眼,压低了声音,“可是沈家当年之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沈家隐居西北不就是为了能够安然度日吗?如今贸然回京,会不会再次惹来他人忌惮,恶人告状?而且,你娘家也在京城,万一连累了监正岳丈大人,又该怎么办?” 沈日辉将自己的担心全部说了出来。 吴兆容胸有成竹,“不会!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四处托人联络娘家人。前阵子梅长生一家迁往京城,我又托他捎去书信。没成想,这回真就收到了娘亲的亲笔回信。喏,你瞧。”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纸信笺,递给沈日辉。 沈日辉双手接过信笺,仔细过目。 “果然是丈母大人的亲笔信。”沈日辉道。 吴兆容指着信笺道,“你看这落笔不如以前有力,说明娘亲身子骨不如以前硬朗,你再看这纸上的水渍晕染,定是娘亲一边提笔一边思女落泪。我母女二人一别八年,如今风声已过,沈家旧事早已被人们淡忘。你能守在公公床前为他送终,可是我呢,连娘亲瘦了还是胖了都不知道,万一哪天娘亲她就…………” 吴兆容话说一半,泪水涟涟,沈月然探头来看信笺。 沈日辉一脸内疚,想安抚又不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道,“娘子莫悲,娘子莫悲。” 沈月然匆匆略过书信内容,不禁发问,“通文只见婶夫人道如何思女,未曾见她提及回京一事,何来风声已过之说?” 虽然她不太明白沈日辉口中的“沈家旧事”指的是何事,可是她能推断得出,肯定不是好事。 吴兆容凄凄切切,“娘亲既然肯回信,就说明风声定是已过。否则,她是不会留下字迹,让人捉了把柄去。” 她望向沈日辉,柔声道,“辉哥,我拿出娘亲书信不过为了让你放心,莫要再整日惦记沈家旧事。兆容嫁鸡随鸡,早就习惯了文池的日子,如今我个人的思乡情切算不了什么,主要是公公他的临终心愿,人死为大啊。” 沈日辉犹豫了。 他天性不通诗书,身无长技,性情优柔,胸无大志。年少时一直跟着沈明功,沈明功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做。后来娶妻生子,吴兆容性子强势,为人精明,他也就乐得坐享其成。只管每天外出做工,家中大事小事全由吴兆容说了算。 对于他来说,只要每天吃饱喝足,只要跟着家人在一起,安然地过着小日子就行。 可是,现在却需要他拿一个主意。 他沉吟片刻,看向沈月然。 “月儿,你说呢?” 沈月然沉默。 沈明功苍老的面孔再次现于眼前。 他生前,她不能理解他的苦心。 他死后,她或许可以代真正的沈月然尽一次孝心。 她拿定了主意,目光熠熠,清晰地道,“进京。” 沈日辉不语,吴兆容大喜。 沈月然接着道,“嫂嫂这一次说得对,人死为大,既然是爹爹的临终心愿,我们只有万全。此去来回行程一个多月,一路上少不了奔波劳顿,不过,我手头上存了不少银子,路途上的开销应该不成问题。” “月儿,你应当知道哥哥担心的并不是路途银子这样的事情,我只是——”沈日辉没再往下说。 沈月然明白他指的还是“沈家旧事”,只因担心沈重年幼口上无门,才吞吞吐吐。 沈月然想了想道,“月儿明白哥哥的担忧,不过我们只是进京葬父,凡事力求低调,不会引来旁人注意。” “是啊,辉哥。”吴兆容连声道,“只要我们行事低调就不会生出岔子。这次连月儿都站在我这边,你还在担忧什么。” 这时,一旁玩耍的沈重终于听出了大人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跑到沈日辉的跟前,哀求道,“爹爹,进京吧,听人说京城可好玩了,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沈日辉终于招架不住,点头道,“好,进京。” 第三十四章 绿苏 九月的天气虽然日见凉爽,可是热力持续不减,考虑到要护送沈明功的遗体,时不宜迟,第二天沈日辉就从驿站找来一辆马车。 马车很简陋,胜在大,一路上几人吃睡可以全在车里解决,省去住店打尖的费用。 不过马夫见要运尸,心生忌意,不愿接活。 沈月然提出加两倍车费,吴兆容又拿出一枚上好玉佩,好说歹说,马夫提出要将遗体隔离安置在车尾后,才总算答应。 沈家原就一贫如洗,值钱的物件少得可怜,除了吴兆容总是有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嫁妆之外,几乎不需要怎么收拾,沈家兄妹俩都是带了随身的衣物就可以出发了。 启程定在次日一早,九月初五。 一打开房门,沈月然吓了一跳,赶来送行的男女老少在沈家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奇怪! 不是早就商量好要“凡事力求低调”的吗?怎么左邻右舍的全知道了。 她看了一眼满面春光的吴兆容,心里明白了一半。 进京么,多么有面子的事,还不得趁机炫耀炫耀? 她撇了撇嘴,自顾自地提物上车,然后坐在车梁上,晃着双腿看好戏。 “沈家嫂子,我连夜蒸了一笼馒头,带上路上顶饥。到了那边,要是还记得咱这个姐妹,就写封信来。” “沈家大哥,这是哥几个凑的棉衣,带上御寒。平日里没少得大哥的照顾,一路平安。” “沈重,你上次想玩我的沙包我舍不得给你,这次你要走了,我送给你。” …… 沈月然听着听着就眼白朝上了。 只是进京葬父,又不是一去不回,用得着这么装模作样的么,嘁! 她正想回身上车,几个红着眼眶的老人家围住了她。 “京城富庶人多,要是瞧着个顺眼的公子哥儿就嫁了吧,别再守着那荒唐的誓言了。”一个老者语重心长的道。 “就是就是,沈家公抱憾离去,往后别再让沈大哥沈大嫂担心了。”另一个老者连忙附和。 “还有啊,往后为人勤快些,嘴巴可不敢再恶毒了。”第三个老者赶紧补充。 “沈家丫头呀,你这一走,文池少了一个‘老姑娘’,可我老人家心里咋还怪惦记的呢,呜呜……”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突然想起梅采莲隔着窗纸和她说的一句话。 “其实,他们和你玩,是喜欢你。” 或许,这就是他们喜欢自己的方式? ——好特别。 她逐个和这些老人家们抱了一抱,嘻嘻笑道,“好啊好啊,那你们就一个个地好好保养自个儿,最好来个颐养天年,长命百岁,别回头我拖家带口地来了,看到的只有一抔黄土。” 老人家们顿时全黑了脸。 在马夫的再三催促下,沈家人终于启程。 马车颠簸,再加上路途漫长,崎岖,最初的行程肯定很难适应,沈月然想到这点,一早就做了晕车准备。 她准备了充足的应季新鲜桔皮,一早只进了些流食,又准备了一条柔韧十足的布巾。 上车后,她用布巾把自己固定在椅背上,防止身子晃得厉害,又将桔皮握在手中,一旦出现不适,对折放于鼻下,吸入油雾,缓解症状。 她闭目养神,不看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景物,不一会儿,倦意来袭,沉沉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好象也没多久,她觉察到马车缓缓停下,睁开眼睛,只见吴兆容和沈重二人争先恐后地跳下马车,弯腰呕吐。 “月儿可还好?”沈日辉见她醒了,轻声问道。 沈日辉干了多年的粗活儿,整天爬上爬下,适应得很好,没有出现眩晕的症状。 “好。”沈月然应道,指了指窗外,“到了哪里?” 沈日辉笑道,“连文池边境还没出去呢,兆容和重儿都快不行了。” 沈月然笑笑。 应该说,多数的晕车是一种症状,而不是一种病。可是这种症状一旦发作,比一般的病痛更为折磨人。幸好她做了万全之策,要不肯定也如车下的二人一般,翻肠倒胃,面色苍白。 她趁机解开布巾,下车透气。 边境之地,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漫漫黄沙在正午阳光的直射下,如同一只只在空中飞舞的微生物。 她只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睛干涩,灼热不已。 她揉了揉眼睛,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渐入黄沙深处。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次揉了揉眼睛。 只见那个身影东倒西歪,仿佛再也走不动,瘫倒在地。 “嘿,那是——”她脱口而出。 她确定,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 “哼。”马夫冷漠的声音传来,“每年,想靠着一双脚走出西北的人不计其数,可是,又有多少人最后死在了这片荒漠。” 沈月然黯然。 自古以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向往繁华,谁不向往富庶,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享受到真正的繁华和富庶? 她再次远望,那个身影似乎动了一动。 还活着!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呕吐的吴兆容和沈重,不顾马夫的阻止,毅然向倒下的人影跑去。 “绿苏?” 沈月然扶起那人,惊呼出声。 就是那个带着一众李家下人来饼铺找她算账、后来又在公堂之上替她澄清的李心仪贴身丫头之一绿苏。 绿苏口唇干裂,有气无力,睁眼见是沈月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沈姐姐,救我,救我,救我……”她意识回笼,发出连声的呼救。 “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沈月然想都没想,连声答应,扶起绿苏,走向马车。 “说好了一共五个人,怎的多出来一个人?”马夫面露不悦。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她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办。”沈月然打着商量,“到了前面驿站就放她下去行不行?” “不行,走走停停地,耽误行程不说,马儿容易尥蹶子。”马夫拒绝。 沈月然心中暗骂,什么尥蹶子,不过想坐地起价罢了。 她摸了摸干瘪的荷包,想了想,让绿苏先倚着车轮,然后走到吴兆容的跟前。 吴兆容正吐得头晕脑胀,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二话不说,抓起吴兆容的手腕,冲内关穴(手臂内侧,腕横纹三指宽处)狠狠按下去。 第三十五章 赶路 “喛哟——”吴兆容大叫,疼得呲牙咧嘴。 她气急败坏,指着沈月然骂道,“死丫头,干什么你?” 沈月然笑眯眯,偏了偏头,“嫂嫂有没有好一些?” “什么好一些?”吴兆容揉着被按出红印的手腕,没好气地问。 “头晕,恶心,呕吐,也就是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沈月然又问了一遍。 吴兆容一怔。 “这么一说,是觉得好些了……”她喃喃道。 沈月然得意地道,“我知道如何治晕车的毛病,不过刚才那一下只是治标不治本。你若同意,我可以保你一路像我一样,安然渡过。” 吴兆容怦然心动。 “我若同意什么?”她听出她的话外音。 沈月然指了指她耳朵上的水纹金坠子。 吴兆容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是马上又想起晕车时翻江倒海的难受滋味。她骂骂咧咧地取下一对儿耳坠,塞到沈月然的手中。 “居然算计起你嫂嫂来,等到京城有你好瞧!”她不甘心地补上一句。 沈月然存了心眼,收起一只金坠子,只给了马夫另外一只。马夫得了便宜,不再多言。 她从包裹里找出暂时不穿的衣裳,搓成长条先后将吴兆容和沈重固定在椅背上。又拿出提前备好的新鲜生姜片,分别贴在二人的肚脐上。之后,给二人一人冲调了一杯兑有少量食醋的温水,让他们喝下。然后,又给了二人一人一包新鲜桔皮,示范如何吸进油雾。最后,教二人找到内关穴的位置,说明难受时紧紧按住。 二人一一照做,又加上已经吐了个干净,再次上路,果然舒服很多。 安置好那母子二人,她得下空来,与绿苏说话。 “粉姐姐,你们要去哪里?”绿苏喝过热水,气色好了许多,她轻声问道。 沈月然这才发现,绿苏的两颗门牙不见了,说话时露风,“沈”字发成了“粉”。 她指了指绿苏的牙齿,“你这里怎么了?” 绿苏不好意思地捂住嘴巴,“那、那天被塌的。” “塌的?”沈月然不解,想了想,恍然,是被“打”的。 那天,张文兴命掌嘴五十,打掉了她两颗门牙。 沈月然唏嘘不已。 “那你又怎么会晕倒在边界?”她又问道。 绿苏红了眼圈儿,“小姐死了,糊(夫)人说看见我们几个丫头就难过,塌(打)花(发)我们一些银子,让我们另寻主子。他们都少(笑)话我,说我为人冲动,好生事非,没有主子愿意用我。我一时去(气)起,想离开文曲(池),弗(不)料,晕倒在半路。” 沈月然想了又想,终于弄清楚绿苏究竟在说什么。 李心仪死后,李夫人触景伤情,打发走了曾经侍候过李心仪的一众丫头,其中就包括她。余小莹被捉拿归案后,李家下人将当初上饼铺闹事的罪过全都推到她的头上。再加上被县令掌嘴的事情传开,没有人家愿意用她。她无依无靠,只得一路东行,却晕倒在黄沙之中。 “粉姐姐,那天是我的错,弗(不)该带人去你的饼服(铺)胡闹,可是我也瘦(受)到惩罚了,粉姐姐千万别去(记)恨绿苏。”绿苏抓起沈月然的手,如同抓起汪洋中的一根浮木。 沈月然笑道,“我若记恨你,方才就不会带你上车。可是,你想去哪里,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依她看来,这个丫头虽然个性纯真,有颗忠肝护主的心,却是个行事鲁莽,不怎么灵光的主儿。她不过是连遭了几次白眼,觉得文池待不下了,于是选择东行。可是,对于往后的日子,心里半根谱也没有。 ——不过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沉稳到哪里去? 果然,绿苏挠了挠头,一脸迷茫。 “那粉姐姐要去哪里?”她没有办法回答沈月然的问题,只好继续自己的问题。 “京城。”沈月然坦白告之。 绿苏眼前一亮,神情变得亢奋,“听书(说)京城很美很塌(大),粉姐姐能不能带绿苏去看看?” 沈月然面露难色。 马夫那里好说,还有一只金坠子,大不了也给了他,关键是—— 她下意识看了看对面。 吴兆容和沈重母子俩皱着眉头,依偎在一起沉沉入睡,沈日辉则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无所谓的手势,随后又指了指吴兆容。 沈月然明白沈日辉的意思,他是没意见,关键是吴兆容。 ——可是她的问题也是吴兆容。 见沈月然不语,绿苏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碎银子,急声道,“粉姐姐,这是糊(夫)人给的银子,我全给你,去哪里都是做丫头,弗(不)弗(如)去京城,粉姐姐,绿苏求求你带我丑(走)吧……” 沈月然顿时就招架不住了。 她推回绿苏的银子,连声道,“好,好,绿苏莫急,既然已经上车,就好好休息几日,我们一路走一路商量。” 绿苏大喜,收回银子,喜孜孜地看向窗外景物。 吴兆容和沈重经过最初也是最难过的两天后,终于适应了马车上的生活。 绿苏父辈是边疆的牧民,她自小在马背上长大,所以即使在颠簸的马车也行动自如。她是做丫头的,虽然为人不算灵光,但是胜在勤快、听话,又对沈月然心存感激,一路上把沈家人侍候得极为周到。 吴兆容自然少不了骂骂咧咧,拖油瓶之类的话语不绝于耳,还时不时地提起余小莹,要沈月然小心重蹈覆辙。可是在马车上的她自身难保,只能过个嘴瘾,不敢有大动作。 沈月然心情好时,充耳不闻,心情不好时,就回她两句。 绿苏也是大大咧咧的一根筋,无论吴兆容骂得有多难听,只要沈月然不开口,她就是全当没听见。 就这样,一车五人,吵吵闹闹地却也平平安安地,翻山越岭,九月二十五日,到达京兆。 “过了京兆,不出三日,就能看见京城的地界了。”马夫遥指东方,高声呼喊。 “连日赶路,不如趁着今日凉快,都各自出去走走,人也舒展舒展,午时原地集合可好?”沈日辉提议。 众人皆赞,三三俩俩结伴离去。 第三十六章 红枫村 临近巳时,村落的集市已有人气,沈重吵着要去看看,吴兆容带他向深处走去。沈日辉与马夫留在附近看守马车。沈月然也不想走远,与绿苏结伴,只在村头转转。 这看起来并非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放眼望去,灰黄一片,稀落的房屋,稀拉的人烟,一脚踩上略为结块的泥土上,仔细一听,还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响。 盐碱地。 沈月然边走边想。 盐碱地在北方常见,由于气候、地势、土壤质地等因素都可能导致土地碱性,碱性高的地区甚至寸草不生。对于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来说,盐碱地通常意味着极低的农作物产量和贫瘠的物种,所以,难怪这个村庄不怎么有人气了。 走了一时,实在没有什么景色可看。她觉得有些索然,带着绿苏去村口的一家酒肆坐坐。 “冯(红)冯(枫)酒肆。”绿苏兴致勃勃,看见空中飞舞的白底红字布招,大声念道。 “哈哈。”店小二见有客人,出门招待,听见绿苏的念词,不禁大笑。 “那是红枫!红色的红,枫树的枫!”店小二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模样是个性情开朗的人。他以为绿苏认错了字,于是大声纠正。 绿苏面上一红,垂下头来,不敢再说话。 沈月然浅浅笑了笑,要了两份枸杞茶。 “小姐好眼光,枸杞茶枸杞酒乃是本店两大招牌,小姐一下点中其一,稍等。”年轻人说着好听的话,转身离去。 沈月然不动声色。 盐碱地么,还能指望吃上什么好吃的?就算是有,估计原材料也是从外地运来。倒不如点选本地特产,新鲜又有特色。 不一会儿,年轻人端上茶来。 沈月然轻抿一口,笑道,“色泽鲜艳,颗粒饱满,若是再加上蜂蜜或者蜜饯之类的甜味调剂,可以去除水中的涩味,口感更好。” 年轻人“啧啧”两声,沮丧地道,“茶做得再好有何用,村里人少又穷,除了来往的路人肯坐下来吃杯茶酒,平时还有谁来光顾?如今酒肆里只剩下一个调酒的师傅,快干不下去喽。” 沈月然听出年轻人的话外音,上下打量他一番,“这么说,你是这家酒肆的掌柜的?” 年轻人被沈月然的目光看得一窘,讪笑两声,“怎么,不像?什么掌柜不掌柜的,如今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人,小二掌柜全是在下。” 沈月然也讪笑两声,胡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 “我以为‘红枫’或许是老板娘的名字。【ㄨ】”她指了指布招上的大字。 “哈哈。”年轻人再次大笑,“果然是过路人,这是红枫村,村口的酒肆当然就叫做红枫酒肆了。” 红枫村?这下沈月然是真的惊奇了。 一望无际的黄土,光秃乏味的山脊,贫瘠没落的村庄,居然有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 “这里为何叫做红枫村?”她问道。 年轻人一指南方,“酒肆后面,村口正南头有一片红枫林,村庄因此得名红枫。这片巴掌大的红枫林枝叶茂密,色彩鲜艳,是方圆百里绝无没有的景色,二位来时没有看见么?” 绿苏一听红枫林,低垂的小脑袋攸地抬起,露出一脸期待。 沈月然也来了兴致,打听了远近,偕绿苏走去。 “已是巳时,正是红枫神开坛作法的时候,小姐有眼福了。”年轻人补充道。 二人一路向南,果然,没多远,一片红枫林现于眼前。 绿苏惊呼出声,沈月然也不禁暗自赞叹。 红枫林果然如年轻人所言一般,面积不大,枝叶茂密,色彩鲜艳,尤其立于一片荒瘠之中,更是显得红得似血,红得似火。 这时,林中齐聚了不少百姓,将一个浑身,仅以枫叶遮体的中年男子团团围住。 只见男子手拿刻满枫叶状的木剑,脸上、身上涂满枫叶状的红漆。他挥舞着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枫神敕令,土神行孙借法,诛邪!枫神敕令,火神祝融借法,诛邪!枫神敕令,风神借法,隐身!枫神敕令,水神借法,冰封!枫神敕令,雷神借法,诛邪!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只听哗啦一声,突然从红枫林中跳出三男一女,四人皆做乩童打扮,各持红色锦锻的一角。 红色锦锻上以金线绣的也全是枫叶形状,四人撑起锦锻,将男子罩于其下,然后绕着男子快速转动。 眼花缭乱间,红色的枫叶漫天飞舞。 男子大喝一声,乩童停止转动,纷纷翻眼倒地。 男子掀起头上的锦锻,以木剑指向地面,众人望去,惊呼出声。 原本光秃秃的黄櫨泥面上,居然有了一个“凶”字! “凶”字由落下的枫叶组成,诡异得令人心惊肉跳。 “啊——”绿苏大叫出声,指着地上红色的“凶”字,只一个劲儿地揪着沈月然的衣袖,却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月然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男子接着大声道,“枫神显灵,赐予神兆,尔等罪孽深重,还不快快忏悔!” 众人惊惧,人群中一个农妇打扮的中年妇人扑通一下跪倒在男子脚下。 “枫神,原谅民妇的罪过,请赐给好收成,请收回神兆,无论付出多少香火,民女都愿意!”农妇虔诚至极。 男子含笑点头,正待双手扶起农妇,却听人群中发出“噗嗤”一声轻笑。 这笑声似忍无可忍,又似有意奚落。 男子皱了皱眉,循声望去,厉声喝道,“放肆!道法重地,岂容凡人嗤笑!是谁,站出来!” “是啊,是谁,要是惹恼了枫神怎么办?” “惹恼了枫神唯他是问!” “站出来!” …… 一时间群情激愤。 沈月然知道她是躲不过了,也根本没有打算躲。 她坦坦然地扬了扬下巴,迎着众人的目光,看向男子,“是我笑了,怎么了?” “怎么了?!” 面对沈月然的公然挑衅,男子怒不可遏。 他目露凶光,以木剑指向沈月然,“怎么了?惹恼了枫神,天打雷劈,颗粒无收,生灵涂炭,这些后果,全将由你一力承担!” 第三十七章 追问 众人皆愤怒地看向沈月然,仿佛要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沈月然在心中冷哼一声。 蜗居文池五年的生活,早已把她的脸皮打造得比城墙还厚,何况,这会儿她看出了端倪,本着一颗为民除害的心思,更是不可能退缩。 沈月然不退反进,上前一步,大声回道,“若真有天打雷劈,颗粒无收,生灵涂炭的后果,也全是你这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造成的!” 假道士大怒,喝道,“哪里来的泼妇在此胡言乱语?速速报上名来。” 沈月然拍手笑道,“你看,露怯了吧。你若真有几分道行,现场请神作法被人当面挑衅,怕是早就施咒语让那不敬之人口哑眼盲双耳流脓了,还用得着说‘报上名来’这样的话来探探我的底细?” 那道士的意图她清楚着呢。 她若是个寻常百姓,他就继续妖言惑众,装神弄鬼,她若是个微服出行的世家小姐之类的,他就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假道士见她口齿伶俐,应对自如,想来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转了转眼珠子,冷哼一声,“枫神仁义,世人可以对他不敬,但他不会滥用手中神力,只会一视同仁。有名也好,无名也罢,神迹自在人心,信则有,有则多,多则达!” 说到这里,他抓起一把枫叶抛向空中,嘴里念道,“枫神显灵,庇佑众生,枫神显灵,丰衣足食。” 他摆出一副三清指于身前,一边念,一边向枫林中走去。 想走?没这么容易! 沈月然跨步上前,拦下他。 “我问你,你口口声声地枫神枫神,你口中的这个枫神,究竟是哪种枫的‘枫神’?”她问道。 假道士一怔。 围观的众人却不满意了。 “什么哪种枫?枫神就是枫神,何来哪种枫?”一个妇人尖声道。 “急风,微风,凉风,热风,姑娘说是哪种风?”一个男子笑道。 “这丫头摆明是找事,不让我们红枫村好过!”一个老者骂道。 沈月然不气不恼,随手捡起一片枫叶,高举过头顶,问向假道士,“第一个问题答不出,那么我再问你第二个,你既然与枫神很熟,你告诉我,枫叶叶掌有几裂?” 假道士又是一怔。 “什么几裂?” “就是枫叶上开了几个岔儿!” “这有什么好问的,一数不就清楚了?不就是开——开五个。” “对,对,一、二、三、四、五——对了,就是五个。” 众人窃窃私语。 沈月然依然不理众人耳语,再次高声问向假道士,“你说,枫叶叶掌有几裂?” 假道士满腹狐疑,但又实在猜不出沈月然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他想了想,扬了扬头,“五、五裂,怎么了?” 果然! 沈月然暗喜。 枫树有不同的品种,常见的有五角枫、鸡爪枫、元宝枫、三角枫等等,除了花期、果期、树干各有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叶掌裂片,比如五角枫掌状五裂,鸡爪枫掌状七裂,三角枫掌状三裂或不裂。 眼前的这片红枫林是五角枫不错,可是她的两个问题其实是在试探假道士和当地百姓对枫树及枫叶的了解程度。而假道士和众人的反应只能证明一件事,就是他们一点儿都不懂枫树,更不懂枫叶。 所以,当无知的红枫村百姓碰上一个无知的骗子,就演变成一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大笑话! 沈月然哼哼两声,“我说枫叶不止五裂,有十八个裂,你说对不对?” “轰”地一声,众人大笑出声。 “还十八个裂?姑娘以为这是在包包子呢,姑娘是馋了吧。”一个年轻人高声嘲笑。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假道士自以为占了上风,整了整容,再次目露凶光,对沈月然道,“你这刁妇再三冒犯枫神,回头受了诅咒,不得好死,别说贫道没有提醒!” 说完,他又要趁机离去。 “慢着!”沈月然就是纠着他不放,“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说,枫叶有十八个裂,你说对不对?” 假道士气急,出手推向沈月然,一旁的绿苏尖叫着,以自己的身子护住沈月然。 “贫道一忍再忍,你这破烂货却阴魂不散,诸位都瞧好了,不是贫道无礼,而是这娘们太过份!”假道士口不择言,大声骂道。 沈月然推开绿苏,毫无惧色,“你管我是什么货色!我就问你,枫叶有十八个裂,你说对不对?” 假道士终于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你这个娘们有病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枫叶有五个裂,五个裂,只有五个裂,你听清楚了没有!臭娘们,再纠着老子不放,老子弄死你!” 话音掷地,众人目瞪口呆。 没有一个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道士居然说出如此凶狠的话来。 正中下怀! 沈月然打了一个响指,拿起盖在乩童身上的红色锦锻。 “七个裂,七个裂,七个裂……”她逐个指出锦锻上以金线绣制的枫叶叶掌形状。 众人睁大眼睛仔细望去,果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枫叶竟全是七个裂! “既然你说枫叶只有五个裂的,那么这些都是什么?这是枫叶吗?这不是枫叶是什么?你自称枫神的代言人,却用不是枫叶的红锦来作法,你是敬神还是欺神?你现在说说看,天打雷劈,颗粒无收,生灵涂炭,是不是全是你这个臭道士一手造成的?”沈月然咄咄逼人。 “这、这——”假道士张口结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泼妇不仅一点儿没病,还早就设好了局在这儿等着他呢。 “这是绣工大意了,关我屁事!”他敷衍道,伸手就要去抢那红锦。 沈月然机警地向后撤去,把红锦藏于身后。 红锦可是证据,不能轻易让他拿去。 突然,绿苏又尖叫一声,不待沈月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扑倒在地,她只觉双手一麻,手中的红锦被一个人影用力拽了去…… 第三十八章 乩童 众人骚乱。 “粉姐姐,你怎么样?” 绿苏从地上爬起来,又连忙去扶沈月然。 “那个曲(乩)童突然跳弗(出)来,绿苏想去躺(挡),被他塌(打)倒,粉姐姐有没有瘦(受)桑(伤)?”她急声解释刚才的事情。 沈月然只觉后背有些疼痛,扑倒在地时胳膊也有些扭伤,可是并无大碍,遗憾地只是红锦被抢走了。 抢走红锦的乩童很快消失在枫叶林中,剩下的三个乩童倒是尴尬了,继续装昏躺在地上不是,起来也不是。 假道士就更是面红耳赤。 被施了法术的乩童突然跳起来抢走红锦,简直是不打自招了嘛。 第一,法术是假的。第二,乩童是假的。第三,他这个道士也有可能是假的。 刚才那泼妇不过是指出他们利用绣错枫叶图案的红锦施法,他没准儿还能想出法子圆一圆,好歹混过了这次,大不了往后换张红锦再去别的村子行骗就是了。可是这下可好,他就是枫神在世,估计也没法解释乩童所为了。 “你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瞧见了吧!” 沈月然趁热打铁。 那个乩童是抢走了红锦,可是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帮了她的忙,令局势产生大逆转。 她大声冲不明所以的红枫村百姓道,“红锦有问题,乩童有问题,法术有问题,这个臭道士更有问题!你们不要再相信他,不要再给他银子,他根本就是一个从荆楚之地流落红枫村的大骗子! 他见这里庄稼收成不好,民众无知,于是假称可通枫神,趁机行欺诈之事。我告诉你们,你们与其用口袋中的银子买香火,再向神灵乞求好收成,不如自个儿勤快些,深耕深翻适时耙地,改良你们的土地,再去外面买来刺槐、垂柳、臭椿栽种,保护你们的土地。 红枫村的贫穷不是因为不敬神,红枫村的贫穷也不是因为神灵不在,而是因为这片土地。你们要想过上好日子,首要的是改良你们的土地,而不是相信这个假道士的话!” 假道士目瞪口呆。 说真的,沈月然后面说了什么他压根儿没有听进去,因为当他一听到“荆楚”二字就懵了。 这个泼妇究竟什么来历,为何连他从哪里来都一清二楚? 不过懵归懵,他清楚地知道,红枫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回过神来的民众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于是,他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躺在地上的三个乩童一见主子跑了,也马上从地上爬起来追随而去。 围观的百姓这才反应过来,一部分人追着逃跑的假道士和假乩童又打又骂,另一部分人则团团围住了沈月然。 “姑娘,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红枫村贫穷是因为这片土地?”一个老者问道。 “是。”沈月然不知如何解释“盐碱地”三个字,她也只是从园艺方面的书籍上读到的普及性知识。 “在土地得到改良之前,这里并不适合种植稻米或者小麦,不过你们可以尝试种植甜高梁,也能得到不错的收成。”她道。 “不对。”另一个老者摇头道,“红枫村的贫穷不是因为这片土地上的土,而是因为这片土地被枫神诅咒了!” 沈月然不禁皱眉。 刚才都明摆着呢,枫神什么的就是一场骗局,为何还在执迷不悟? 她道,“不对,根本没有枫神,根本没有诅咒,你们全都被骗了。” “胡说!”一个男子怒声道,“有枫神!有诅咒!红枫村就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否则,为何单单这片红枫林长得如此喜人而其它庄稼就长不好呢?” “是啊。”见沈月然答不上来,一个妇人附和道,“我早就听老人家说过是因为枫神曾经显灵,将红枫村中所有的灵气带来滋养这片红枫林,才导致村里收成不好!我们只有乞求枫神将灵气还给我们才能有个好收成!” 嘁,什么鬼话! 沈月然面露不屑,不耐烦地道,“行啊,那你们就继续向那假道士乞求,继续添香火,然后继续被骗好了。” 妇人被她呛得满脸通红,不服气地小声嘀咕,“道士是假的,枫神可是真的。” “是的!”之前摇头的老者瞪眼道,“道士是假的,枫神是真的,诅咒也是真的!任何亵渎了神灵的人,必将受到神灵的惩罚!” “就是,就是,枫神是真的!”众人纷纷附和。 沈月然翻眼。 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时,绿苏指了指头顶上的日头,拽拽沈月然的袖口,“粉姐姐,午时了。” 沈月然也懒得再与他们多说。她扁了扁嘴,道,“好吧,你们说有枫神就有枫神,有诅咒就有诅咒,反正亵渎神灵的人不是我,回头受到惩罚的人也不会是我。” 说完,她带着绿苏走出红枫林,留下一众不服气的红枫村百姓。 “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那道士是假的,这丫头也未必是个什么好人。” “就是,她方才还口口声声地说咱们无知呢,好象她多能耐似的。” “要是如她所言,是村里的土不好,这片红枫林怎么长得这般好?” “是啊,我听说大辟山上有个道士挺灵,不如再请他来求求枫神开恩,解了当初的法咒?” …… 二人走向马车,吴兆容也带着沈重回来。马夫歇息过来,扬鞭再次启程,告别红枫村。 马车一颠簸,沈月然才发现,后背背心疼得厉害。 绿苏觉察出她的异样,撩起衣衫一看,赫然一个大巴掌印! 那乩童手不小,力道也不小。 绿苏拿起药酒,轻揉慢推,沈月然慢慢舒服了些。 “粉姐姐,绿苏还是有一事不明白。”绿苏想起红枫林的经历,边揉边道。 沈月然哼唧一声,算是应答。 绿苏道,“去(既)然那道士是假的,凶字从何而来?” 她可是亲眼看见,地上突然出现一个血红血红的“凶”字,渗人得很呢! 沈月然笑道,“那凶字只是其中一个乩童趁众人眼花缭乱时用枫叶在地上摆放而成,雕虫小伎,不足挂齿。” 绿苏恍然大悟。 那时假道士和四个乩童皆被掩盖在巨大的红锦之下,红锦又快速转动,真要趁乱做了什么,外面的人还真就看不出来。 “粉姐姐的眼神这般好!”绿苏叹道,“别人都瞧不出来的事,粉姐姐都瞧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谋杀 沈月然笑笑,没有说话。 其实,假道士最先露出的破绽并非在红锦之上,而正是在那个由枫叶组成的“凶”字上。 植物的叶子,不仅叶面的颜色比叶背鲜艳,而且重量也较大,当树叶落下时,通常较重的叶面朝下,较轻的叶背朝上。 而乩童或许是为了显出“凶”字血淋淋的红色,统统将颜色鲜艳的叶面朝上,这刚好就说明这个“凶”字根本就不是什么神兆显灵,而是人为摆放而成。 她先看出这一点,再存了心思,仔细留意,又看到红锦上绣的全是鸡爪枫。 在一片五角枫林之中,拿一件绣有鸡爪枫的红锦作法,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笑掉大牙的事情。 于是,她不断以话语误导那假道士,终于令他脱口而出“枫叶只有五裂”。 “哼,那曲(乩)童真是心狠瘦(手)辣,为了抢冯(红)锦,下瘦(手)这么重!”绿苏一边揉一边抱怨。 沈月然咧了咧嘴,叹道,“那几个乩童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估计都是跟着假道士混口饭吃。假道士若是被戳穿了,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 绿苏点点头,想了想,又道,“这样看来,枫神、诅咒什么的都是骗人的了?” “那是当然!”沈月然干脆地答道,又抿紧了嘴唇。 她原想再补充一句“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神的”,话到了嘴边,又转念一想,若是没有鬼神,她这个穿越而来的人算什么? 她不禁莞尔。 “好了,已经不疼了。”她放下衣角,揽过绿苏瘦弱的肩头。 绿苏在红枫林中护她两次,她全都记在了心里。 “睡吧,睡一觉,就是京郊了。”她看向窗外,轻声道。 九月二十六日。时值深秋,虽已卯时,天还是漆黑黑一片。卫奕日夜兼程,从天水赶回京城,经过京兆,有些乏了。 他记得附近有家日夜经营的酒肆,于是牵了白义马,向酒肆走去。 酒肆大门紧闭,只有白底红字的布招随风轻摆。 他拴好白义马,叩响大门,不一会儿,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打开了大门。 “还不到辰时呢,想喝口酒也用不着这么早啊……”他正连声抱怨,待看清来人,瞬间变了脸色。 年轻人露出殷勤的笑容,连忙弯腰把卫奕请进酒肆,“原来是恩公,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 卫奕笑笑。 他来往天水与京城之间,有时会停下来歇息片刻,品一品这里的枸杞茶。有一年路过这里,恰逢酒肆被盗,老掌柜不幸身中数刀。待他将几个盗贼捉拿归案,带到酒肆,老掌柜却已一命呜乎。 他随年轻人向里走去,问道,“我记得不是日夜经营么,怎么今个儿关起了大门?” 年轻人唉声叹气,“恩公不知,如今这红枫酒肆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别说晚上了,就是白天也很少见着客人,不如关上门来好好睡一觉了。” 他侍候卫奕坐下后,“恩公照旧是枸杞茶一壶吗?” 卫奕点头,“是。一切照旧。” 年轻人说道“稍等片刻”转身离去。 年轻人走后,偌大的酒肆除了一点烛火,空荡荡、黑漆漆地一片。 卫奕将马鞭放于桌上,揉了揉略显疲惫的双眼。 算起来,他来往天水与京城之间已经有五年了。 这一次,九哥留他住了快一个月,也和他说了好多的话。 “你回去告诉皇上,我李彧八年前起誓,从此驻守天水,不再踏进京城半步,就绝不会食言。” “八年来,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看,我学会了牧羊,骑驼,制囊和酿青稞酒。” “我生性淡泊,一心向往能够过上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如今这里虽然贫寒,却是一样可以悠庭慢步。” “生在皇族,是我不能选的,卷入皇权之争,也非我所愿。可是如今的日子,却是我自个儿的心之所向心之所往。我想,西北大概就是我李彧的葬身之处了。” 卫奕叹息一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否就是九哥内心的真实写照? 抑或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还是暗流涌动? 卫奕再次叹息一声,双臂抱于胸前,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缕明亮的晨光斜入窗棂,他才睁开眼睛,辰时了呵。 “恩公,醒了?”年轻人一见卫奕醒了,连忙端上一壶还冒着热气的枸杞茶。 年轻人一边布茶一边道,“恩公累了的话待会儿不如去楼上客房歇息歇息再赶路。” “不了。”卫奕摆了摆手,这次离开京城已经一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了。 他端起枸杞茶,小抿一口,顿了一顿,又小抿一口。 “这茶——似乎与往日不同了。”他道。 年轻人小心翼翼,“恩公觉得这茶是好喝了,还是难喝了?” 他笑道,“自然是好喝了。增加了甜味的口感不说,还醇厚了许多。” 年轻人松了一口气,欣喜地道,“果然,那女子没有骗我!” 他见卫奕专心品茶,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昨个儿酒肆来了一个女子,一下子就点中咱的招牌枸杞茶。品过后她道,若是加些蜂蜜再小火慢炖,口感会醇厚许多。我当时听闻,只当一个闲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方才见恩公熟睡,不忍打扰,又想起那女子的话来。于是,我令师傅加入蜂蜜重新炖了一炖,没成想,却对了恩公的口味,真是妙哉。这样看来,世道上的能人多着呢,多听听,多做做,就能做出新品味来。” 年轻人长篇大论地发着感慨,卫奕从容地喝着茶水。 不一会儿,晨曦洒满了酒肆。 卫奕从怀中掏出一碇银子,起身告辞。 年轻人哪里肯要,又将银子塞回卫奕的手中,说着当年若不是恩公缉凶,父亲怎能安息云云。 卫奕正想着如何说服他,突然,南边传来一声惊叫。 “死人了,红枫林死人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命案如命令。 他面色一凛,拿起马鞭,循声追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个樵夫惊慌失措地向他跑来。 “那、那道士被吊、吊死在红枫树上了……”樵夫惊惧至极,簌簌发抖。 卫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红艳艳的红枫林中,一个全身涂满红枫图案的中年男子吊在一棵红枫树上,如同一幅人体布招,随风摆动…… 第四十章 现场 卫奕令年轻的掌柜请来里正,他在红枫林中看守现场。 “我、我每日辰时都会从红枫林穿过,去东边的山上砍柴。没成想,今个儿却碰上这么渗人的事!你们看,那道士全身都是红枫,离远了根本瞧不清楚是个人!”最先发现尸体的樵夫心有余悸,与随后闻讯赶来的乡里乡亲说着他的见闻。 众人议论纷纷。 “假道士昨个儿不还好好的么。” “是啊,昨个儿还在这林中施坛作法呢,怎的今个儿就死了,还死得这般稀奇!” “会不会是……” “什么?” “诅咒!” “啊?!” “假道士装神弄鬼,惹怒了枫神,受到了神灵的惩罚!” “啊!” 一时间,人人惊恐,更有不少善男信女当场就跪地叩起头来。 卫奕皱起了眉头。 他一向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尤其面对凶案时,更是不能怀有任何幻想或者懈怠。 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大脑。 一个道士,全身画满了红枫,又死在一片红枫林中,这样精心布置过的案发现场本身就能泄露出凶手的心机。 道士全身,双脚距离地面一丈有余,很明显,这是一次凶杀。 凶手杀人后没有选择掩尸、弃尸或者焚尸之类的行为,而是公然挂于红枫林中,显然,凶手是希望道士的尸体被红枫村的百姓发现。 那么,第一个疑点来了,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是想恐吓震慑红枫村的百姓,还是一场公然的挑衅,抑或是,“红枫”和“红枫林”代表了什么特殊的含义? 沉思间,年轻人与里正匆匆赶到。 里正多年前因为红枫酒肆盗窃杀人一案见过卫奕,再次见到他,二话不说就跪伏在地,叩起头来。 “大、大人,红枫村自打酒肆盗窃杀人案后,一直平安无事,连个偷鸡摸狗的都不曾有,谁知今个儿一早就发生了这、这等大案,还让大人赶上了!真的凑巧了,两次都凑巧了,大人若是不信——” 里正随手拉过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使了个眼色道,“喛,喛,张老儿,你算是这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你说是不是这样?” 张老儿还真的认真地想了想,道,“那——半年前在这林中吊死的哑女算不算?” 里正瞬间变了脸色,喝道,“大人面前不得放肆!陈年旧事,早已了结,不过是一个寻了短见的女子,能称得上案子吗?大人,村中真的一向太平,民风淳朴……” 卫奕再次皱紧了眉头。 为官的里正一心遮掩,围观的百姓又一口咬定与神灵有关,他若想依赖这二者破案,怕是指望不上。 他打断里正的表白,冷声道,“村里可有仵作?” 里正连忙回道,“村里这几年人口流失得严重,唯一的一间义庄也在前年拆了,最近的义庄在百里之外的京兆……” “行了。”卫奕手一摆,双手负后。 凶手费尽心思布置出一个充满玄机的凶案现场,无论动机何在,有一点毋容置疑,凶手决不会就此离开红枫村。甚至,他还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凶手就在现场! 所以,他这一次不仅要捉拿真凶,还要和时间赛跑,而且,还要想方设法“留”住这个凶手。在凶手离开红枫村之前,抓住他! 他没有时间等待从京兆而来的仵作,只有亲自动手验尸。 “你,带着两个小伙儿去酒肆搬来一张桌几,两张杌子,拿来笔墨。”他指了指年轻的掌柜。 “你,去请来死者的家人、亲戚、族人,但凡与死者相熟的,全都请来。”他又指了指那个称为“张老儿”的老者。 “你,带几个民丁前来,围住红枫林,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入内。还有,把红枫村三年来的村志拿来。”他最后吩咐里正道。 里正连声答“是”,却不见挪步。 他踌躇片刻,问得诚惶诚恐,“敢问大人何意?” 又是搬桌子,又是搬杌子的,他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了。 “现场破案。”卫奕答道。 围观百姓窃窃私语,纷纷望向红枫林中的卫奕。 官爷现场破案?! 那可是闻所未闻之事,别说红枫村,就是邻村的百姓也拖家带口地赶来瞧热闹,把红枫林密密实实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卫奕仿若置身事外,正襟坐于杌子之上。 他身后是一脸小心、随时听候吩咐的里正,身左是执笔记录的张老儿,身前则依次跪了三男一女四人,四人年纪都不大,约摸在十六、七岁左右。 卫奕神情淡然,垂头翻看手中两份卷宗。 一份是刚才的验尸记录,一份是红枫村三年来的村志。 “这四人就是死者吕天生的门徒?”他收起手中卷宗,问道。 吕天生是外地人,在本村除了这四个门徒以外没有熟人。吕天生一死,四人就成了重点排查的对象。 里正答道,“是,这四人原名分别是何家成、董来宝、陈书利和张秀儿,被吕天生收为门徒后,以师兄妹相称。他们跟随吕天生四处寻道作法,充当道童,吃住全在一起。大约半年前,从外地来到红枫村。” 半年前?卫奕记下这个时间。 半年前,吕天生一众来到红枫村,半年前,哑女在红枫林自尽,同样的时间点,仅仅是巧合? “根据死者尸斑尸僵的情况,本官推断出你们的师父死于昨晚子时至丑时,你们都说说,这个时候,都在做什么,有何证人吧?”卫奕说这些话时,面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口气却是轻松的。 “大人,师父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卫奕话音刚落,排行第二的董来宝就要扑上去。 他生得白白胖胖,却略显口歪嘴斜,说话时口水不断外流,带有一副痴相。 “二师弟,不得放肆!”一旁的何家成连忙抱住他,连声向卫奕解释道,“二师弟天生不够灵光,言行常有冒犯,请大人莫要怪罪。” 卫奕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说你师父不是你杀的,那你说你师父是谁杀的?” 董来宝嘶嘶地吸着口水,瞪大眼睛,指着枫树林大叫,“是枫神杀的,是枫神杀的,枫神降临,惩罚了师父,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就轮到我们四人了!” 第四十一章 审问 里正探头望去,大吃一惊,“此人就是凶手吗?小的这就将画像贴于村口通缉。” 卫奕哑然失笑。 只有年轻力壮的男子才能将重达一百八十斤的死者悬吊于林中,只有满腔愤怒仇恨的凶手才会选择拿起铁槌这样的凶狠之物给了已经伤痕累累的死者以最后一击。 凶手的特征和动机决定了其行为,而他作为一个缉凶者,正是要从尸体和凶案现场反推出凶手的行为,再描绘出凶手的特征,甚至外貌。 不过,目前仍然为之尚早。 他摆了摆手,垂头翻看红枫村村志。 贫穷,落后,迷信,是他对这个村落的总体印象。 而半年前的哑女自尽事件也被归于贫穷所致。 一个不知从哪里流落至此的哑女,饥寒交迫,无依无靠,最终一根绳索缠上脖子,一命呜呼。 哑女死后,枫神诅咒一说更甚,村民们更是恐慌,希望天神降临,解除枫神对红枫村的诅咒。 而那时正好云游至红枫村的死者——道士吕天生——就成了村民的救命草。 他们将吕天生奉为唯一能够与枫神对话的神明,一次一次地祈求吕天生施展神力,帮助红枫村和村里的百姓远离贫困,得到好收成。 可是如今,吕天生却死了。 他合上卷宗,抬眼看向跪在桌几面前的四人。 里正介绍道,“这四人原名分别是何家成、董来宝、陈书利和张秀儿,被吕天生收为徒弟后,以师兄妹相称。他们跟随吕天生四处寻道作法,充当道童,一路来到红枫村,平时里吃住全在一起。” 吕天生是外地人,在本村没有熟人,吕天生一死,四人自然是重点排查对象。 “你们的师父死在昨晚子时至丑时,你们都说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有何证人吧?”卫奕问四人话时,面上一直没有什么表情,口气却是轻松的。 “大人,师父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卫奕话音刚落,排行第二的董来宝就连声喊冤,自证清白。 他生得白白胖胖,却略显口歪嘴斜,说话时口水不断外流,带有一副痴相。 “二师弟,不得放肆!”一旁的大师兄何家成连忙抱住他,连声向卫奕解释道,“二师弟生有癫痫,头脑不够灵光,言行常有冒犯,请大人莫要怪罪。” 卫奕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说你师父不是你杀的,那你说你师父是谁杀的?” 董来宝嘶嘶地吸着口水,瞪大眼睛,指着枫树林大叫,“是枫神杀的,是枫神杀的,枫神降临,惩罚了师父,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就轮到我们四人了!” 围观百姓一下子炸开了锅,嘈杂声四起。 何家成一把抓住董来宝的头发,把他使劲向地上按去,厉声喝道,“再胡说,再胡说你就等着挨饿吧。” 董来宝一听“饿”字,大口大口地咽下口水,伏在地上,双肩不停地抖动,不知是抽搐还是哭泣。 “大人,这傻子说得没错,假道士就是枫神杀的!”人群中的一个男子高声喊道。 “是啊,是啊,这假道士装神弄鬼,骗我们的银子,他是被枫神诅咒了,他早就该死了!”众人纷纷附和,场面混乱。 “肃静!肃静!”里正大叫,“莫要妨碍大人办案!” 卫奕似乎对这痴痴的董来宝很有兴趣,他起身走到董来宝的跟前,道,“他不给你吃的,我给你吃的。你快快抬起头来,告诉我,昨个儿晚上子夜时分,你在哪里,做了什么,可有听见什么动静?” 董来宝一听“吃”字,似乎又来了劲头儿,抬起头来,忙不迭地点头道,“谢大人,谢大人。” 他一边挠头一边说道,“昨个儿子时,我、我、我应该是在房里睡觉吧,对,对,就是睡觉,一直睡啊睡的,睡到今个儿早晨,大师兄才来叫醒我。大师兄那时可慌着呢,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向外跑,说师父死了,说是红枫村待不下了,说要赶紧跑……” 一旁的何家成顿时变了脸色,连忙捂住董来宝的嘴巴,讪笑着对卫奕道,“大、大人莫要听二师弟胡言乱语,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卫奕收起眼底的笑意,冷眼望去,“那你说,你昨个儿子夜时分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又是怎么样的?” 何家成心头一惊,颤声道,“小、小民昨个儿子夜也在房中睡觉啊,一直到今个儿早晨听隔壁的大婶来说师父死了。小、小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卫奕见他有所隐瞒,拂袖怒道,“大胆刁民,你不知道你跑什么跑?师徒一场,得知师父遇难,不说前去探望,入土为安,却立刻就要逃跑,不是心虚是什么?何家成,速速将你杀师灭祖之事道来,否则,夹棍,老虎凳,木手,轮番大刑伺候!” 何家成一听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有方才大师兄周到稳当的样子。他连连叩头,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小民说,小民说。昨个儿师父的骗术被一个女子当场戳穿,村民追着我师徒又打又骂,更有几人跑到我师徒的住处,将银子、衣裳、值钱的家当全拿了去。 师父见红枫村待不下去,本想连夜收拾包袱就走,谁知二师弟突然旧疾发作,口吐白沫,抽搐不已。我们师徒几人都被打得不轻,合计后向师父请求,要不次日一早再走。师父也要养伤,于是答应了请求,没、没想到,次日一早却听闻师父死了。 小民害怕极了,生怕是红枫村的百姓来找师父寻仇。想来我们师徒几人在红枫村骗吃骗喝骗银子半年多,如今他们发现被骗,心中定是有气。他们连师父都敢杀,剩下的不就是我们师兄妹四人了吗。所、所以,小民赶紧拉了二师弟、三师弟和四师妹,打算逃跑,不料,却被大人截住。 大人,小民是清白的,是清白的啊。” “女子?” 卫奕脑中浮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脱口而出。 第四十二章 辨凶 “是啊,三师弟,你行事冲动,屡屡坏了师父的法事,昨日你又跳出来抢了那女子手中的红锦,师父回去后大骂你一通,你心中不服,于是杀了师父!”陈书利补刀。 姚进谦大笑,“好一个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便是如此对待我这个三师弟的!好吧,既然大人命令咱们说实话,咱们便实话实说!我是恨透了那个吕天生,可是你二人就不恨吗?大师兄道二师兄有动机,可是大师兄就没有吗?师父一死,他包袱中的银子会归了谁?二师兄道大师兄有时间,二师兄就没有吗?昨晚二师兄看见大师兄捅了师父一刀,我后来还看见二师兄又捡了一块砖头走进师父的房间呢。大师兄,二师兄,如今我兄弟三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要指着谁。” “银子和法器我一样都没有落着,师父的死和我无关!”何家成叫道,扑向姚进谦。 “师父不是我杀的!”陈书利也大声叫道,加入战局。 三人再次厮打成一团儿,一旁的张秀儿神情慌张,“咿咿哑哑”地张着嘴巴,想去阻止又不知如何伸手。 卫奕皱紧了眉头。 又一个哑女! 另一旁的董来宝则亢奋地大叫大跳,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 卫奕思绪如飞,哑女,红枫,红枫林,仇恨,铁槌,道士,它们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突然,董来宝指着红枫林大声叫道,“枫神降临,惩罚了师父,下一步,就轮到我们了,就轮到我们了!” 围观百姓一下炸开了锅,嘈杂声四起。 “大人,这傻子说得没错,假道士是枫神杀的!”人群中的一个男子高声喊道。 “是啊,是啊,这假道士装神弄鬼,骗了我们的银子,他是被枫神诅咒了,他早就该死了!”众人纷纷附和,场面混乱。 “肃静!肃静!”里正大叫,“莫要妨碍大人办案!” 卫奕听出门道,问张老儿,“他们道这吕天生是假道士,骗了他们的银子,被枫神诅咒,可有凭据?” 张老儿如此这般那般将沈月然昨天戳穿吕天生的过程说了一遍。 卫奕听完不禁乐了。 这女子鬼灵精的很。 利用枫叶有五裂、有七裂的常识,再加上一点小心机,轻易就让吕天生跳进陷阱里。 ——等会儿! 五裂,七裂。 卫奕眼中精光一闪,急步走到已经被放下的吕天生的尸体前,弯腰察看。 果然! 他居然看漏了这一点! 若不是那女子所言,他真的就要错过了这一点! 真正的凶手就在五人之中! 他心思转动,有了主意。 他朗声道,“好了,都别打了,也都别吵了。既然你们都道吕天生之死与自己无关,那咱们就来场测试如何?” 众人一听测试,好奇地屏住了呼吸。 卫奕拿出五张白纸,让五人各持一笔一纸,背靠背,圆形,面向外而立。 他一边踱步一边道,“古语有云,相由心生,常人皆以为是人的相貌由心性决定,这人若是善心,便是个善样,这人若是恶心,便是个恶样。可是,本官判案多年,捉拿的凶手不计其数,却深知这‘相’,有时候是可以伪装的。一个好人,或许生有一副凶相,一个恶人,却能扮得无辜又天真。 反倒另一‘像’,画‘像’的‘像’,很少有人能够伪装得来。因为‘像’由手生,手又直通心底,所谓手心手心,就是此理。 所以,本官要你们五人即刻画作一幅,就画本案的死者、也就是你们的师父吕天生,画题由本官写好,再由你们随机抽取。画出来后,本官一看便知谁是凶手。” 卫奕话音落地,围观百姓再次炸开了锅。 “看‘像’辩真凶,没听说过。” “是啊,凭一幅画就能找出凶手,那还要衙门作什么?” “这大人相貌堂堂,言行有礼,看起来是个有为之官,为何尽做莫名之事?” 卫奕浅笑,对众人道,“恶人画出来的人即是凶相,善人画出来的人即是良相,善恶之间,你们不知,本官心里清楚着呢。好了,话不多说,即刻开始抽签画像。” 五人依次排队,何家成抽了“身披红锦打坐”,陈书利抽了“身穿枫衣唱词”,姚进谦抽了“枫神附体显灵”,董来宝抽了“执剑问道枫神”,张秀儿则抽了“穿行枫林念咒”。 五人拿到画题,或蹙眉,或动笔,只有董来宝吸着口水,略显茫然。 卫奕安抚他道,“莫要多想,本官出的题目皆是吕天生施法时的几个常见动作,你只要把记忆中的画出来就行。” 董来宝这才嘿嘿了两声,垂头提笔。 一盏茶的功夫,五人都已画好,卫奕将画纸收过来,逐张细看。 看到最后一张,卫奕变了脸色。 居然是他?! 师父曾经说过,对于缉凶者来说,没有不可能,任何不可能只要找到证据,就皆是可能。 所以,就算这个人再不可能,也可能是他要找的真凶。 卫奕黯了双眸,看向董来宝。 “董来宝,你可知罪?”他问道。 众人哗然,何陈姚张四人更是目瞪口呆。 “大、大人,您是、是说阿宝他杀了师父?”何家成结结巴巴地问道。 卫奕不置可否,凌厉的目光紧锁住董来宝,又问了一遍,“董来宝,你可知罪?” 董来宝突然咧开嘴笑了,以衣袖抹去鼻涕道,“大人,阿宝不知罪——对了,罪是什么,能吃么?” 卫奕冷笑,“装得可真像,本官都差一点被你骗过了呢,不过,装的始终是装的,稍不留神就会露出破绽。” 董来宝又笑,“破绽是什么,能吃么?” 卫奕提了提唇角,“你不招没关系,本官只有法子让你招。” “吕天生施坛作法时带有几个道童?”他问道。 众人互看一眼,身为大师兄的何家成出声道,“回大人,四个。师父通常带四人外出,留一人看家。” “那么昨天参与作法的是哪四人?”他又问。 “是小民,二师弟,三师弟和四师妹四人,昨天轮到阿宝在家看守。”何家成回道。 卫奕笑了,“也就是说,董来宝是你们五人中唯一一个没有看见女子戳穿吕天生骗局的人,对不对?” 众人应“是”。 “这就对了。”卫奕举起其中一张画纸,巡视一周之后,大声道,“所以,董来宝也是唯一一个在画纸上画下了七裂枫叶的人!” 接着,他向后一指,指向吕天生的尸体,道,“而死者吕天生身上所画的枫叶也全是七裂!” 第四十三章 击西 “大人之意是——”何家成小心地接道,“凶手在师父身上画的枫叶全是七裂。【ㄨ】而昨天凡是在场的人应当都知道枫叶是五裂,红锦上的七裂是绣错了的,所以,凶手是一个不知道枫叶是五裂的人,也就是阿宝?” 卫奕道,“是的。不过,昨天那女子只是有意误导吕天生。其实枫叶分为不同的树种,有三裂、五裂、七裂甚至不裂。此林中的红枫为五角枫,是为五裂,红锦上的红枫为生于荆楚之地的鸡爪枫,是为七裂。无论五裂七裂,都属于枫叶的一种,只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罢了。” 他若要每人画下一片枫叶,恐怕暴露意图,打草惊蛇。所以,他说出一番画“像”辨凶的道理,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吕天生。同时,又巧妙地将枫叶融入红锦、木剑、枫林等场景之中。果然,在董来宝所画的木剑上面,让他发现了七裂枫叶。 众人这才恍然。 董来宝扁了嘴,伸出手指头,张开,委屈地道,“什么五裂七裂的,阿宝听不懂,大人要阿宝画师父,阿宝就画了,大人还说阿宝是凶手。” “是啊,大人。”姚进谦道,“阿宝只是按照大人所言画出他记忆中的木剑而已,小民也记得,师父木剑上的枫叶就是七裂。所以,小民以为,大人若以此认为阿宝就是凶手未免过于牵强。” “放肆!”一旁的里正黑脸喝道,“大胆刁民,口出狂言,统统拖出去掌嘴!” 卫奕摆了摆手,道,“董来宝,你装疯卖傻欺骗本官,本官也声东击西骗你一回,你可服气?” 董来宝只笑不语。 卫奕又对姚进谦道,“如果董来宝是个练家子,你还会道本官的推断过于牵强吗?” 姚进谦愕然,其他人也摸不着头脑。 “练家子?”姚进谦一指流着口水的董来宝,“大人道阿宝会功夫?” 董来宝乐不可支,双手胡乱比划地叫道,“功夫阿宝,大人道我是功夫阿宝。” 卫奕挑眉,“依本官看来,不仅是‘会’而已,至少练过十年以上。” “来啊。”他挥手,对里正吩咐两句,里正离开片刻,带回来一块巨石和一条绳索。 他将绳索挂在树干上,一头连在巨石上。 他道,“死者吕天生身材高大,可以称得上是个彪形大汉,身重至少一百八十斤。要将一个重达一百八十斤的重物挂于树上离地三丈,绝非常人能够做到。这地巨石方才里正已经称过,刚好一百八十斤,现在,谁愿意上来试试?” 话音落地,围观百姓跃跃欲试,几个稍稍年轻的男子主动站出来,挨个用力拉动绳索,巨石最多升上两尺有余就落了下来。 卫奕又看向跪着的五人。何家成带头,用力拉动巨石,升上两尺落下。陈书利第二,升上一丈落下。姚进谦第三,升上两丈落下。张秀儿未拉动巨石。轮到董来宝,只见他额前青筋尽显,满头大汗,也才拉高一尺。 姚进谦道,“阿宝从来只知吃喝,双手没有二两劲儿,大人亲眼见到,阿宝就是使了吃奶的劲儿,也才拉高一尺而已。” 卫奕哈哈笑道,“你以为本官让你们上来试试,就是要试你们的力气吗?” 姚进谦一怔,“难道不是么?” 卫奕哼道,“那你可太小看本官了。现在,把你们的双手,摊开,伸平,枫神早已将神兆写在了凶手的左手手心里。” 几人不明就里,伸出双手,垂头互看。 这一看,看出了不同。 五人手心里皆赫然一道黑色墨印,不同的是,其他四人出现在右手手心,而董来宝的在左手手心。 “这是——”姚进谦不解。 卫奕再次对董来宝道,“董来宝,本官又骗了你一次,用的还是声东击西,看来招数不在多,管用就行,你可服气?” 这一次,董来宝没有笑。 卫奕对众人道,“本官不会蠢到以巨石试力气找凶手,因为本官早就说过,凶手是会假装的。所以,这一次,和上一次一样。上一次的测试,你们以为本官要试的是你们笔下的‘吕天生’,其实本官的目的在于‘枫叶’。而这一次,你们以为本官要试的是你们的力气,其实在于你们的习惯用手。 每个人都有一只习惯使用的手,或为左手,或为右手。这种习惯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尤其在危急时刻,表现得特别明显。而且,这只习惯使用的手由于经常使用,比另外一只手要灵活,力气也更大。方才,本官命里正在绳子的末端涂上了黑墨,如果是惯于使用右手的人,自然会先伸出右手,握住绳子末端,右手手心染墨。如果是惯于使用左手的人,自然会先伸出左手,左手染墨。 你们仔细想想,董来宝是不是你们之中唯一一个惯用左手的人?” 陈书利连声道,“对,对,大人说得没错,好几次小民与阿宝一起吃饭,总是胳膊打胳膊,那时小民还笑他,说他人傻,连拿双筷子也与旁人不同。” 卫奕道,“而本案中的凶手也是惯用左手之人,董来宝,你还有什么可说?” 凶手十分憎恨吕天生,绝不会从背后给予致命一击。尤其在吕天生已经多处负伤,奄奄一息的情况下,凶手一定是从正面打击。因为他要亲眼看着吕天生死去,才能发泄心头之恨。所以,吕天生右脑侧的铁槌伤,一定是凶手正面左手打击造成,那么,凶手一定是一个惯于使用左手的人。 “证据呢?”姚进谦又道,“大人,证据何在?就算阿宝是唯一一个画出七裂枫叶的人,就算阿宝是唯一一个惯用左手的人,这——也可以称之为巧合。大人的推论再高明也只是推论,没有证据恕小民不服。” 卫奕第三次对董来宝道,“董来宝,本官知你满腔愤恨,本官也知这吕天生恐怕是死有余辜,可是,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杀了人就应该偿命,没有原谅的余地。不过,本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在本官出示证据前,你若招了,本官当你自首,饶你一命,你若不招,那就怪不得本官了。” 董来宝突然露出一个无比悲切的笑容。 “大人,证据能吃么?”他傻傻地问道。 第四十四章 证据 卫奕拂手撩袍,不再多言。 年轻的酒肆掌柜端出早已备好的梅子饼,有见多识广的百姓一语道出,“大人是要验尸?” 卫奕点头,“死者生前并不得人心,从死者下腹、前额、四肢、身体曾经遭受过多次不同的击打就可见一斑,可是,死者的致命伤却是在右侧脑部,铁槌一击击碎死者头颅。所以,本官猜测,凶手杀人时的姿势应当是这样。” 他令里正扮作吕天生,仰躺在地,自己则左手拿了一根红枫树枝当作凶器。 他左脚踏上里正的胸口,曲腿弯腰,挥起左手,击向右侧脑部。 众人恍然。 卫奕解释道,“人的头颅是最坚固的,年轻男子哪怕使用钝器,也很难一击击裂,而凶手能够一击击碎,一是可见凶手有多恨,二是可见凶手当时有多狠。凶手是个内力深厚之人,虽然他平时存心掩饰这一点,可是到了最后独自面对死者的关头,他所有的愤恨倾巢而出,全部的力量集中在那一击。而他踏在死者胸前的左脚,就不自觉地成了这一击的支撑点。 虽然他剥光了死者的衣裳,在死者身上画满了红枫,又把死者转移到红枫林中,可是他忘了他留在死者胸前的脚印。【ㄨ】 死者死后一直被悬挂,尸斑集中在下肢、下腹部。如今,本官利用梅子饼,令连凶手都没有见过的脚印重现天日。” 众人屏气宁神,既好奇又紧张地看向卫奕等人的动作。 没过多久,随着一声“啊”,惊奇声、啧啧声、赞叹声此起彼伏。 吕天生的胸口慢慢浮现出一个成年人的左脚脚印! “来人,取脚印!”卫奕朗声道。 “不用了。”董来宝颓然跪地,垂头低语。 “在与姐姐走散前,我并不算一个真正的孤儿。虽然那时我们乞讨为生,连个家都没有,可是姐姐总是尽她最大的能力保护我,照顾我,从来没有让我挨过一次饿,受过一次欺负。 太初三年,也就是我五岁那年,我们乞讨的地方突发洪水,百姓、村庄全被淹了,待我被好心人从水中救起,已经找不到姐姐了。 一个路过的杂耍人见我年纪小,可怜我,愿意收我为徒,我才算是有口饭吃,活了下来。可是,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寻找姐姐。我一面跟着师父学功夫,一面四处打听姐姐的下落,就这样,一晃过了十年。 半年前,我终于从一个看杂耍的客人口中打听到这样一件事,他道,路过京郊附近时,曾遇到一个名叫吕天生的道士带着四个弟子向红枫村走去,其中一个女弟子约摸十七八岁,是个哑巴,听吕天生唤她作‘来凤’。 我一听大喜,姐姐天生失语,的确叫做‘来凤’,而且,姐姐年长我三岁,她若还活着,就是十七八的年纪。于是,我连忙向师父告别,赶往红枫村,期待找到失散多年的姐姐。 可是,见到姐姐后,她除了最开始开心得搂着我又哭又笑之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好象有什么心事。我告诉姐姐,这么多年来存了不少银子,要姐姐跟我走。姐姐含泪答应了,并约定次日一早在村口见面。 谁知,次日一早,当我赶到村口,却见姐姐吊死在红枫林中! 是谁?是谁这么狠心杀死了姐姐!她那么好,那么善良,我们姐弟俩分散十年,马上就要团聚了,是谁杀死了她?!是谁杀死了我唯一的亲人?! 我去问里正,里正道姐姐因为不堪忍受红枫村贫瘠所以自尽身亡。我不相信,要里正彻查此事,里正却把我赶了出去,道姐姐的死没有可疑,还道此事已经上报刑部,我若再去闹事,就把我打入大牢……” 听到这里,里正不禁“啊”了一声。 “原来是你!”里正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董来宝。 董来宝怒目而视,“怎么会没有可疑?我是姐姐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我们姐弟俩终于能够团聚了,姐姐却要自尽?这根本就是没有道理的事!你们为官的不能为姐姐申冤,找出凶手,那我就自己来! 姐姐生前一直跟着吕天生,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她的死,八成与吕天生几人脱不了干系。于是,我扮傻扮痴,拜吕天生为师,一边搜集吕天生的罪证,一边偷偷打听姐姐的死因。 与吕天生一伙儿人待在一起的日子越久,就越发觉得这伙儿人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吕天生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都来,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又各怀鬼胎,一个贪,一个谄,一个冷。一个月前,吕天生从外地又带回来一个哑女,并让我们称其为小师妹,我才惊觉,这吕天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众人也隐约猜出了端倪,齐齐看向一直垂着头的张秀儿。张秀儿双手掩面,轻声啜泣,瘦弱的肩头如同秋风中簌簌抖动的残叶。 “看什么看?!是那个畜生,你们应该骂吕天生那个老畜生才对!”姚进谦恼羞成怒地吼道。 “对,那吕天生就是个畜生!”董来宝接着道,“他云游四处,专挑孤苦伶仃的哑女下手。他假称收徒,谎称夜间修行,却行苟且之事!我终于明白了姐姐的难堪,姐姐的痛苦,姐姐的欲言又止!不论姐姐是被杀还是自杀,吕天生都该死!并且一定要死! 我买来铁槌,绳索,暗自密谋杀人计划。谁知,昨天他们几人却早早地从枫林回来,后面还被一群愤怒的百姓追赶。吕天生大骂那个女子,道红枫村待不下去了,打算次日一早就离开。除了小师妹,他让我们四人每人拿十两银子,各奔前程,就此散了。 我却知道,该动手了。若让他离开红枫村,计划恐怕就会泡汤。于是,当天晚上,我悄悄潜伏在他的房梁之上,打算找机会下手。这一藏,却让我看到了连番的好戏。” 说到这里,董来宝停了下来,嘲讽的目光依次落在何陈姚张四人身上。 第四十五章 无憾 他道,“恶人自有恶报,这话一点儿不假。 昨天晚上子时左右,大师兄先闯进了吕天生的房间。大师兄道他跟着吕天生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给十两银子简直就是打发乞丐的。吕天生却哈哈大笑,道我们师兄弟几人若不是遇见他,本来就是一辈子的乞丐。大师兄恼羞成怒,掏出一把匕首,威胁他交出在红枫村骗得的银子。吕天生自恃人高马大,伸手就去抢匕首,二人争执间,大师兄一刀捅在了吕天生的肚子上。 大师兄看着挺凶,却是个贪财的孱头,一见双手沾血,还以为自个儿杀了人,吓得哭爹喊娘,撒腿向外跑去。那一刀并未捅及要害,吕天生骂骂咧咧,自个儿找来布条止血。我正想着要不要动手,二师兄来了。 二师兄恐怕早就在窗外看见了大师兄的所为,预先在身后藏了一块砖头。他假意替吕天生包扎伤口,却一直问及施坛作法的法器和打坐修行的道书。吕天生早就知道二师兄的心思,因此那会儿一听就恼了。他一把掐住二师兄的脖子,道,他们干这行的,说白了就是个做独门生意的,二师兄想学这些个骗术就是想抢他的饭碗,还说早就看出来二师兄不安好心云云。二师兄急了,拿出早就备好的砖头向吕天生的前额砸去。一共砸了两次,吕天生终于被砸倒在地。 吕天生倒下去后,二师兄到处寻找他要的东西,我怕他久待误事,于是故意发出声响,他仓皇而逃。我第二次打算下来,小师妹又来了。她悄悄地走到吕天生的身边,待探到他还有鼻息时,拿起大师兄落下的匕首,就要向他的心脏刺去。 其实,我并不希望吕天生死在他人手中,是他侮辱了姐姐,这个仇理应就由我亲手来报。我正想发力,三师弟冲进来抢去了小师妹手中的匕首。他对小师妹道,明白她曾经受到的凌辱,如果她想杀了吕天生,不如让他来吧。小师妹哪里肯,二人抱头痛哭。哭了一阵,三师弟要小师妹放下过往,跟他离开红枫村,小师妹含泪答应了。 二人走后,我从房梁上下来,这时,吕天生也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见我手拿铁锤,很是吃惊,问我到底是谁。我一脚踏上他的前胸,令他不得动弹。我对他说,我是董来凤的弟弟,查他许久,知道他犯下的一切罪行。他若是说实话,就饶他一命,他若是有一句谎话或者隐瞒,就一锤砸死。他早已失了半条命,意识不清,以为我真的会饶过他,就全说了。 他真的是个畜生!算上我姐姐和小师妹,被他糟蹋过的哑女不下十个!他四处云游,只要见到伶俐些的流浪男童,就收为徒弟,许以银子或者道术,让他们跟着他充当道童,四处行骗。骗局一旦被戳穿,他便抛弃他们,换个道号,换身行头,换个地方,重新再来。若是见到不能说话的流浪女童,他便威逼利诱,带在身边,日夜凌辱。 而且,我姐姐根本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是那个畜生杀了她! 那天,姐姐回去悄悄收拾行装,被他发现后,姐姐求他放了她,谁知他不但不放她,反而把她关进柴房。当天晚上,他大醉之后再次企图对姐姐不轨,姐姐不从,争执间被这个畜生掐死了!” 董来宝泣不成声,众人泪下。 董来宝抹去眼泪,“腾”地起身站起,双手握紧拳头,肌肉贲张,双眼因为仇恨变得猩红。 里正不由再次“啊”了一声,他指着董来宝,缩头躲到卫奕的身后,颤声道,“大、大人,他、他、他和画像上的人一、一模一样!” 董来宝大喝,“狗官,你要躲到哪里去!你收了吕天生五十两银子,就睁着眼睛说瞎话,看都不肯多看一眼,见到姐姐吊在红枫林中就道姐姐自尽身亡!是你,是你这个只认银子不认公道的狗官,令姐姐不得安息,令姐姐含冤而死!” “狗官!” “狗官!” “狗官!” 众情激愤,里正抱头哭道,“那掐痕和勒痕,根本就是一模一样的,我一个里正,哪里懂得去分?” 卫奕黑面冷声道,“掐痕有指印,勒痕不闭合,只要多看一眼,都能看出端倪。你虽是一介里正,却是面对冤案的第一人。在你这里,良心比头脑更重要。你不懂,自有懂得的人,可是你若失了良心,不仅害了他人,还会害了自己。” 里正面红耳赤,不敢言语。 卫奕对董来宝道,“后来,你就杀了吕天生?” 董来宝稍稍平静,道,“是,我越听越气,如大人猜测一般,挥起铁锤杀了吕天生。后来,我将他的衣裳剥光,全身画上枫叶,布置成枫神诅咒的模样,吊于红枫林中。一来,是祭奠在天之灵的姐姐,二来,是告诉红枫村村民,吕天生一直在欺骗他们,如果真的存在枫神,那么首先受到诅咒的就是他吕天生,是跟着吕天生一起行骗的人,而不是红枫村!” 董来宝说完,原本嘈杂的现场在一瞬间变得寂静。 是不是只有经历死亡,才能从无知走向光明…… 卫奕看向他,目光变得沉重,“董来宝,你应当知道,过了今天,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董来宝慨然,“我当然知道。从知道姐姐的死,扮傻装痴跟在吕天生的身边,就早就预料有这么一天。只是昨天那个女子的出现,令这一天提前了而已。其实阿宝要谢谢大人,正是因为大人的明察秋毫、现场破案,才使阿宝有了当众伸冤的机会。姐姐,可以安息了,阿宝,死而无憾了。” 卫奕叹息一声。 仇恨可以使人疯狂,仇恨也可以穿越生死。 大仇得报的董来宝终于可以平静了,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值得吗? 董来宝被带走后,卫奕正襟坐于桌几之后,判道,“红枫村里正,为官不正,渎职受贿,今罢免官职,罪杖五十,罚银五百,永不录用,以儆效尤。” 里正哪里敢有二言,领令叩恩退下。 卫奕又道,“何家成,陈书利,你二人可认罪?” 第四十六章 抵达 何陈二人虽未杀人,可是伤人在先,不能逃脱刑罚。 何陈二人对视一眼,连连叩头,“大人,我二人伤人完全是一时冲动,而且,我二人伤人之后也都回来自首,请大人开恩。” 卫奕道,“你们以为这样的谎话可以骗得了本官?你二人先后手持凶器进入死者的房间,下手皆在致命处,还敢道是一时冲动?二人逃跑后听村民道死者的尸体被挂于红枫林中,于是心存侥幸,一个来拿银子,一个来取法器,这也能算是自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拖进大牢,听候刑部发落。” 何陈二人被带走后,卫奕看向张秀儿。 “大人。”姚进谦察觉到卫奕的目光,将张秀儿挡在身后,紧声道,“千错万错皆是小民的错,小师妹是无辜的,更是受害者,请大人开恩。” 卫奕问道,“你怎么错了?” 姚进谦一时语塞。 “小、小民知情不报。”他道。 “哦。”卫奕点头,等着他说下去。 姚进谦涨红了脸,“其实,来凤姐与吕天生的事小民早就知道,可是大师兄和二师兄道,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只要吕天生愿意给咱们一口饭吃,咱们就莫要多管闲事。小民一时糊涂,不愿刚刚不用挨饿的日子又要失去,于是昧着良心,装聋作哑,跟着吕天生这个假道士四处行骗。是小民,都是小民的错,小民当初若是肯报官,来凤姐就不会死,阿宝就可以和来凤姐团聚,还有秀儿——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张秀儿红了眼圈儿,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伸手搂住姚进谦的脖子,一个劲儿地摇头痛哭。 姚进谦也红了眼圈儿,任由张秀儿抱住自己,发泄内心的情感。 卫奕干咳一声,二人分开,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 卫奕装作视而不见,道,“你犯下的错不止知情不报这一桩,在发现端倪之后不报官,却希望凭借自己的能力,保护你想保护的人。你和董来宝没有不同,你们都别有用心地潜伏在吕天生身边,你们都恨他入骨,你们都不相信他人,只相信自己。要说不同,唯一的不同在于董来宝最终举起了手中的铁锤,你却选择和自己的爱人远走高飞。” 姚进谦愕然。 “大人如何知道?”他很惊讶,卫奕能够把他半年来的心路历程说得一清二楚。 卫奕浅浅一笑,“你与张秀儿走了又回来,本官猜想,是因为你听闻吕天生的死状就想到或许与董来宝有关系吧?” 姚进谦连声道,“对,对,大人所言极是。其实,小民早就觉得来凤姐死得蹊跷。尤其后来瞧见吕天生悄悄塞给里正银子,这种怀疑更甚。 小民起了疑心,又见吕天生带来秀儿,才恍然来凤姐根本不是自愿的,来凤姐的死一定和吕天生有关。小民自责,懊悔,暗自发誓,不能让秀儿变成第二个来凤姐。于是一边暗中保护秀儿,不让吕天生再碰她,一边密谋带秀儿离开。 昨天那个女子当众戳穿吕天生,小民灵机一动,跳起来抢走女子手中的红锦。今早儿小民与秀儿的确都已离开了红枫村,后来听闻吕天生被吊死在红枫林中,与来凤姐的死状一样,小民马上想到,定是什么人来报仇了。 那时,小民才把怀疑的目光投向阿宝。昨晚,最后留下的只有他。可是,小民又不忍见他偿命,因为吕天生实在该死!所以,方才小民才、才屡次冲撞大人。” 姚进谦说到最后难堪不已,脑袋快深埋进地下。 卫奕站起身,阔步走到他的面前,“念你二人确有悔罪表现,且其情可表,本官决定对你二人从轻发落。” 姚进谦与张秀儿大喜。 “罚,是一定要罚的。若每个人都意气用事,滥用私刑,像你与董来宝一般,凡事不懂报官,心中满是仇恨,世上岂不乱了套?” 二人连声道是。 卫奕眯了眯眼,话锋再次转道,“可是,本官如今缺一个马童。若有人自愿担当此职,本官愿意给他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姚进谦一怔,张秀儿倒是先反应过来,赶紧冲他点头。 “大人之意是——”姚进谦也终于反应过来,不解地问,“可是为何是小民?” 卫奕眯了眯眼,沉声道,“机灵,强壮,沉着,胆大,有情义,富有正义感,怎么,还要本官如何夸你?” 女子戳穿吕天生骗术是突发事件,却能临危不乱,顺水推舟,是为机灵。 拉高巨石两丈,是为强壮。 潜伏吕天生身边半年,是为沉着。 敢当场质问他,是为大胆。 对张秀儿不离不弃,是为有情义。 感到自责,懊悔,决心补偿,坦白面对,是为有正义感。 把白义驹交给这样一个年轻人,卫奕觉得很合适,也很放心。 “不敢,不敢,大人莫要再夸小民了,小民承受不起。”姚进谦惶恐不已,连连摆手。 “可是,小民不懂喂马啊——”姚进谦想到什么,愁眉苦脸。 死脑筋! 卫奕瞪他一眼,大声喝道,“来人,杖棍五十——” “喛,喛,喛——”姚进谦忙不迭地叩头,改口道,“谢主子恩典,谢主子恩典!” 九月二十九日,沈月然一行到达京郊,与马夫告别后,几人停下行程,暂住京郊客栈。 吴兆容道要先带沈重去娘家吴氏探探,说明情况,以防几人突然出现太唐突。沈氏兄妹一听在理,同意了。 吴兆容张罗着给自己与沈重洗漱,换衣,修容,整整折腾了一天,直到申时过后才起身。 吴兆容走后,绿苏道想出去转转,见见京郊风貌。沈月然一来没什么兴致,二来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于是借口懒得动,打发她自个儿出去,并吩咐亥时之前一定要回来。 绿苏出去后,沈月然简单地梳洗后,在客栈的大堂找到正在听书的沈日辉。 只见沈日辉捧着一壶热茶,坐在角落里,兴致勃勃地听搏君人说“七破”神探。 推荐好友力作: 作者:落凡的一天 书名:月夜引魂灯 简介:莫依依四岁那年掉入河中溺亡,被引魂一族未来族长兮墨施展招魂之术救回。不过,醒来的却是她十八岁的灵魂… 有喜欢灵异鬼怪的亲们不要错过啦! 第四十七章 下嫁 沈日辉见沈月然走来,连连挥手,招呼她坐下后,他挤眉弄眼,朝说书人努嘴,“‘七破’神探,神着呢,再复杂的凶案也没有超过七日结案,据说最快的不出一个时辰。” 沈月然见大堂的人不多,又坐在僻静的一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于是讪笑着附和两句,沉下心陪沈日辉听一段。 说书人眉飞色舞,比手划脚,“‘七破’神探身长六尺,双眼似鹰,长鼻似犬,薄唇似豹,四肢似猿,背阔似虎。他既能身轻如燕,自由穿行于树林之中,屋檐之上,又能力大如牛,只手托起千斤重的铜鼎。他视命案如命令,讲究一气呵成,真凶不拿,绝不进食……” “喂,说得这么玄乎,说一件案子来听听呀。”另一边的客人大声道。 “听好啰!”说书人一拍醒木,张嘴就来。 沈月然微微蹙眉。 若让沈日辉听进去了,一件案子若是不说完,怕是很难告诉她想知道的事,所以,干脆从开始就别让他专心听好了。 想到这里,她赶紧拍了拍沈日辉的手肘,轻声道,“哥哥,嫂嫂的娘家究竟是何人?” 沈日辉正听在兴头上,随口问道,“你怎么问这个?” 沈月然道,“往常总听嫂嫂道娘家如何如何,却一直不敢细问。之前见过婶夫人的字迹,娟秀有力,想来非一般人家。这次又一同前来,月儿恐怕万一相见,失了礼节,所以想提前打听打听。” 沈日辉伸长脖子看向说书人,“你还打听打听?你都忘了吗?” 沈月然撩起一络发丝放到耳后,“是啊,好多年了,月儿那时还小,记得不太清楚了,唯恐惹来嫂嫂不快,所以才来找哥哥确认确认。” 听他们之前提及,沈家是八年前迁往文池,那时真正的沈月然不过豆蔻之年,所以她如今借口年纪小,记不清楚,也算有情可原。 沈日辉一听“惹来嫂嫂不快”几个字,双眼才从说书人那里挪开。 他皱了皱眉,正色道,“这倒是。兆容一向看重她娘家人,万一哪方面怠慢了,她又得发火。还是月儿想得周全,哥哥差一点儿疏忽了。” 他倾了倾身子,低声道,“兆容的爹爹是京城钦天监的监正吴丁儒,娘亲是江东柳家的嫡长女柳秋嫦。兆容还有一个弟弟,名叫兆言,比她小个七八岁。我记得沈家走时,他也就比如今的重儿大一点儿,现在得有十七八岁,怕是也有婚配了。 说起哥哥的这个岳丈大人可是个奇人,据说他曾经为前朝效力,后来李家夺得天下,一众旧臣全被处死,唯独太祖可惜他这个人才,把他留了下来。他如今也是年过半百,不知还在不在位上。” 沈月然不由上下打量起沈日辉来。 父亲是朝中元老,母亲是大家闺秀,这吴兆容的出身委实不低,看来她之前的“忆当年”也是真的。既然如此,问题来了,她为什么嫁给了五大三粗的沈日辉? 沈月然拍拍脑袋,连声道,“对,对,哥哥这么一说,月儿也想了起来,嫂嫂的娘家着实尊贵,明个儿月儿出去转转,买两样像样的见面礼,哄得嫂嫂开心开心。” 沈日辉嘿嘿笑笑,又要去听说书。 “喛,哥哥。”沈月然又道,“咱们沈家以往是不是与嫂嫂的娘家有何过节?月儿记得爹爹生前曾道,沈家亏欠吴家。月儿怕哪句话说冒了,触了以往的伤疤可不好了。” 沈日辉“喛”了一声,道,“哪有什么过节?还不是爹爹与我一直觉得亏待了兆容吗?若不是当年那件事,沈家与吴家也是门当户对。后来爹爹东窗事发,少祖都下令处斩了,又收回皇命,沈家才算保住一命。可是爹爹的官职、俸禄,沈家的名声全没了。 要不我说岳丈大人是个奇人呢。人人对沈家喊打的时候,爹爹都主动上吴家退亲了,岳丈大人偏是不肯。道当年虽是指腹为亲,也是一诺千金。如若沈家如今失势,吴家就不认这门亲事,那他吴丁儒岂不成卖闺女了?在他的力主下,兆容嫁进了沈家,又随沈家一起迁往文池。” 怪不得吴兆容总是满腹牢骚,怪不得沈明功与沈日辉父子俩处处忍让,怪不得沈明功什么都可以忍,就是不能容忍吴兆容指责吴监正。 沈月然恍然大悟。 原来吴兆容当真算是“下嫁”啊。 沈日辉拍了拍沈月然的胳膊,道,“月儿,其实你嫂嫂那个人说是心眼儿坏倒没多坏。你想啊,她原本可以在京城吃好的喝好的,偏偏因为自己的爹爹要信守当年的承诺,就跟着沈家到了文池,还落魄到连口米饭也吃不上。我若是她,怕是心里也总有股子气儿没处撒了。哥哥明白,你也是个性子要强的,你嫂嫂有时候是过份了一些。都是一家人,忍忍就过去了。” 沈月然垂头。 其实她对吴兆容没有什么恶意,不过就是有时候嫌她管得多,事儿多,贪财,虚荣,喜欢骂人,自以为是,态度恶劣,作威作福,欺负沈家父子老实,还有一心想把她嫁出去…… 想着想着,沈月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受到伤害,穿越而来,碰上这样一位极品嫂嫂,无形中就把前世所有的委屈、怨气全部发泄在了这样一个“假想敌”的身上。 仔细想想,多大点儿事啊。 沈日辉见她笑了,端起一杯茶水也咧嘴笑道,“不过兆容也没占着什么便宜,哈哈。” 兄妹二人对视一笑,沈月然道,“哥哥,爹爹当年何事事发?” 这才是她今天主动来找沈日辉聊天的重点,令沈日辉谈之色变的沈家旧事究竟是什么,令沈日辉不愿来京城的沈家旧事究竟是何事。既然在她心中,已经承认了沈明功这个父亲,她就想要知道。 “噗”地一声,沈日辉将刚喝入口中的茶水喷出。 “月儿连这事也忘了?”他连忙擦去污物,讶异地道。 第四十八章 贪官 沈月然干笑两声,娇声道,“没有全忘。自从五年前被雷劈过,一动脑子就觉得脑壳疼,有时忆起往事也觉得模糊。沈家当年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月儿唯恐记错了细节,说错话嘛。” 沈日辉点点头,关切地道,“怪不得你这几年总是待在房中,原来旧伤未愈,也不早点儿告诉哥哥。” 他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注意,才压低了声音,“当年我也不大,爹爹又不愿多提,细节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当初沈家的管家说,当年江北发水灾,身为水利司务的爹爹贪了一笔水利赈灾款,数目还不小呢。” 贪污? 沈月然愕然。 沈明功是个贪官? 怎么可能? 他那种一身傲骨,临终前交代自己的女儿千万不可屈身为妾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贪官? 可是沈日辉不可能冤枉自己的爹爹是个贪官啊! “那银子呢?”沈月然脱口而出。 沈明功若是个大贪官,为何只带了区区两百两白银迁往文池?待交了百两罚银,百两给了吴兆容后,又因为贫穷爬上文池城头! 她想不通,一个贪官的晚景会如此凄凉。 沈日辉斜眼看她。 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沈月然忙辩解道,“月儿的意思是说,爹爹当年究竟贪了多少,才导致举家迁往文池?” “这我可不知道。”沈日辉道,“爹爹当年的事,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有人陷害,有的说咎由自取,有的还道爹爹是替人顶罪。当年少祖新皇即位,要求彻查三年来的赈灾款项,查到爹爹头上,爹爹承认了贪污一事,可就是不肯说出贪污的银子藏到哪了。少祖大怒,下令斩首,后来不知何故,又收回了皇命。沈家是平安了,在京城却待不下去了。那时娘亲已经病故,爹爹带着我兄妹二人与兆容连夜赶往文池,一住就是八年。” “既是如此,那咱们如今回京,会不会再度引起是非?”沈月然不禁担忧。沈明功一死,银子的下落就更说不清了,反正沈家人是没有落着。问题是,谁信啊。 沈日辉摇头叹息,“所以当初我才犹豫要不要上京。不过爹爹的遗愿在先,只好照做。其实我始终纳闷,爹爹生前对往日之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怎的临终突然想起落叶归根来了?难道真是回光返照,想念起京城日子来了?喛,来也来了,赶紧让爹爹入土为安,咱们早早回文池。天儿马上就凉了,路上不好走啰。好了,不说了,好不容易来趟京城,文池可没有这么好听的故事,听书,听书。” 说着,沈日辉再次专心听说书人说神探故事。 沈月然暗自思忖。 原来沈家还有这么一番前尘往事。 无论她信不信,沈明功是个贪官,沈日辉算是个没落官弟子,吴兆容颐指气使是源于贫穷和委屈,还有那说不清楚的赈灾款,全都摆在那里。 穿越而来,她第一次正面“沈月然”的人生—— 这时,说书人已经说完一段,搏得听客阵阵掌声。 “喂,先生,神探这么神,在哪里可以得见真容?”一个听客问道。 说书人道,“哪里有命案,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神探这么猛,一定妻妾成群,儿女成荫吧。”一个听客玩笑道,众人窃笑。 说书人道,“非也非也,奇人通常都有怪癖。就拿这‘七破’神探来说,有人道是龙阳君,还有人道专宠下堂妇,总之不知何故,至今还未婚配。” 那人笑道,“神探该不会把劲儿都使在探案上,所以房中没劲儿吧。” 众人大笑,沈日辉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沈月然见越说越不像话,起身向沈日辉告辞,回房休息。 隔日午后,吴兆容带着沈重返回客栈。回到客栈,她关上房门与沈日辉私语一番。大约半个时辰后,才去叫来沈月然。 沈月然一见吴兆容,有了片刻的失神。 不知是不是沈日辉告诉了她关于吴家及吴兆容的往事,令她对吴兆容也产生了如同沈家父子一般的内疚感,还是沈明功的死令她开始审视起自己荒唐而又无所事事的五年,总之,当吴兆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居然头一次觉得吴兆容其实是个不错的嫂嫂。 对哥哥算是有情有义,对爹爹算是伺候周到,对沈重算是细心呵护,对她这个性情古怪的小姑子也算是仁至义尽。 所谓相由心生,这一刻,她眼中的吴兆容,破天荒地与“风韵”二字沾了边。 吴兆容一向喜欢亮色,桃红、海棠、石榴红、鸭黄皆是她的最爱。 以往见她穿得鲜艳,只觉肤浅,庸俗,今日一见,却觉得衬得体态圆润,肤色剔透,别有一番风韵。 “看什么看?”吴兆容觉察到她的眼光,不悦地瞪眼。 沈月然主动揽上吴兆容的胳膊,撒娇地道,“哥哥娶了嫂嫂实乃三生有幸。” 吴兆容眼睛瞪得更大,推开她的双手,“有话一口气说完,别把好话说在前头,坏话藏在后头,让人讨厌!” 沈月然嘿嘿一笑。 她姑嫂二人唇枪舌战了五年,吴兆容的反应在情理之中。 伤了人家的心,她要慢慢暖回来—— 沈月然再次揽上吴兆容的胳膊,笑道,“这次只有好话,没有坏话。对了,嫂嫂来叫月儿何事?” 吴兆容又怀疑地看了看她,才把她拉进房间,关上房门。 “总之就是别乱说话,别乱动作,一切看你嫂嫂眼色行事。” 吴兆容说完,沈日辉赶紧补充道。 沈月然抿嘴浅笑。 吴兆容在吴家待了两天,想必已经把沈家的种种全都告诉了吴丁儒夫妇。吴丁儒夫妇二人念及旧情,打算于迎宾楼设宴款待沈家兄妹二人。吴兆容生怕沈家兄妹不懂礼节,给她丢面儿,于是提前交代一番。 沈月然点头,“嫂嫂交代月儿记在心里。只是不知叔叔和婶婶喜欢何物,明个儿早起月儿买了来,孝敬二老,聊表心意。” 吴兆容再次投去怀疑的目光。 第四十九章 家宴 “不用了,我已备好,明个儿你直接拿了,就说是你买的。”她果断地拒绝。 “也好。”沈月然又想了想,道,“不知上次嫂嫂借给月儿穿的月白纱裙可还在?月儿没有裙装,唯恐简陋的衣着唐突了二老。” 吴兆容更加惊奇。 上次让她着裙装,她叽叽歪歪了半天,怎么今天主动要求了? 不过穿条裙子能有什么鬼? “那条纱裙如今穿有些凉了,你若想穿,我再给你找一条,明个儿给你送去。”她道。 “不用麻烦嫂嫂,明个儿我自己来拿。”沈月然露齿一笑。 她又问了些琐事,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若是没什么事,月儿先回去了。” 恭敬有礼的态度令吴兆容目瞪口呆。 “她这是怎么了?又中邪了?”她指着沈月然离去的背影道。 沈日辉笑道,“她往常顶撞你,你生气。她如今顺着你,你又道人家中邪。你这个嫂嫂不好当,她那个小姑子也不好当。” 吴兆容撇嘴,“哼,要是让我发现她暗中存了什么坏心眼儿,看我怎么收拾她。” 沈日辉嘻笑着凑上来,在吴兆容身上磨蹭,“别想着怎么收拾月儿,先想着怎么收拾收拾你相公吧,赶了一个月的路,快憋死我了。” “呸!”听出话意的吴兆容红了脸,一把把沈日辉推开,没好气地道,“又脏又臭,离我远点儿。” 沈日辉讨了个没趣儿,兴致大减。他耷拉着脑袋向床榻走去,“以前也是这么脏,这么臭,不照样亲热?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么,嘁。” 次日,在吴兆容的张罗下,三人一道赶往迎宾楼。 宴席时间定在午时,三人虽是提前一刻到达迎宾楼,可是吴丁儒夫妇还是已经到了。 沈日辉依次叫过岳丈、丈母,沈月然依次叫过叔叔、婶婶,又将吴兆容提前备好的礼物送给二老,说了一些吉利话儿,几人欢欢喜喜地各自坐下。 吴丁儒与沈日辉倚窗而立,轻声交谈。柳秋嫦则拉了沈月然与吴兆容一同坐在侧席,闲话家常。 “月儿这两日在京城可还住得惯,可有出去转转?”柳秋嫦如吴兆容一般,是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可是眉眼间却比吴兆容生得和善,言谈也更显轻柔。 其实沈月然在来之前,早已想好吴氏夫妇会说的开场白。对于她这样的老姑娘来说,长辈们一旦问起不外乎就是“月儿多大了”“可有婚配”“为何不婚配”云云。她是不想回答,可是她也知道,这是她逃不开的话题。所以,她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柳秋嫦居然没有问。 她不由心生感激,对柳秋嫦好感顿生。 她轻声细语,道,“住得惯。京城比文池干净,湿润,宜人,还不曾出去见识。” 柳秋嫦笑道,“那真的该出去走走。京城有不少好看的景儿,有不少好玩的地儿,相国寺的集市,望花园的园艺,都是远近闻名,还有勾栏、瓦肆的曲艺,值得一听。如今我这身子骨是不行了,不能久站,若是再年轻两岁,一定陪着月儿把京城逛遍。” 吴兆容觉得有些吃味。 她斜了沈月然一眼,扁了扁嘴道,“兆容回来两日,娘亲也不说陪兆容逛京城的话,现下见着月儿,倒又是相国寺又是望花园了。” 柳秋嫦宠爱地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可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的,什么好看的景儿没有见过,这会儿和月儿争什么争?” 吴兆容声音更大,一指沈月然,“她也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的啊,有什么好看的。”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柳秋嫦握住沈月然的手,连声道。 沈月然刚想问问柳秋嫦的身子,小二来问,说是饭菜备好,是否准时开席。 不待吴丁儒回答,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人都到齐了,准时开席。” 沈月然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年纪不大,估计尚不满二十。身材与吴丁儒有些相像,清瘦,挺直,只是更结实一些。明明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着一身玄色锦袍,双手负后,神情带着几分老成。 吴兆言。 沈月然心道。 吴兆容昨晚说了好多次,她这个年轻有为的弟弟如今在汴京府任校正(注:校准度量衡的官职),今天得去了公务才能赶来。原以为他会迟到,没想到,最准时的却是他。 吴丁儒简单地介绍一番,与柳秋嫦并肩坐上宴席左右首席。吴兆容自然地偎了柳秋嫦,坐在她的下手。沈月然则跟着吴兆容,依次坐在她的下手。 吴兆言正要坐上吴丁儒的下手,吴丁儒皱了皱眉,“日辉,你来。” 沈日辉不敢动,看向吴兆容。 吴兆容讪笑道,“爹爹,坐在哪里都一样。” 吴丁儒仿佛没有听见似的,提高了声调,“日辉,你来。” 吴兆容不敢多言,沈日辉更是不敢再不动,弯身坐上吴丁儒的下手。 吴兆言无所谓地耸耸肩,没有依次挨着沈日辉坐,反而抬脚走向了右手边。 沈月然连忙识趣地起身让开,让他坐在吴兆容的下手,自己则坐在最末。 坐好了位次,小二依次布菜。 柳秋嫦道,“咱们今个儿算是家宴,各位都用不着拘谨,尤其是日辉、月儿,千万不要客气。这迎宾楼被誉为天下第一楼,久负盛名的就是它的灌汤包子,连当朝少祖吃了都大赞汁多味美,皮薄肉嫩。你兄妹二人离开京城得早,那时此楼尚未建起。如今来得巧,正是此楼兴盛之时。不尝此味,是憾事一桩。” 几人谢过,说了一番客气话,宴席算是正式开始。 沈月然垂头看向面前的菜式。 八只形如菊花、晶莹剔透的灌汤包子圆形摆盘,居于正中,周围则是八碟小炒、白灼、凉拌等各种时令小菜,还有甜粥、咸粥各一碗,素汤、荤汤各一碗,清茶、清酒各一壶,筷子、勺子有序地摆放一旁。 菜品丰富,色泽鲜艳,荤素搭配,香气袭人,不愧为第一楼。 沈月然暗自赞叹。 第五十章 灌汤包 众人正要开动,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吴兆言突然活跃起来。他冲对面的沈日辉高声道,“大哥,快吃,趁热吃,否则凉了夺了口感。” 沈日辉受宠若惊,笑着回礼,下一秒钟却露出难色。 筷子,勺子,两段清洗干净的芦苇杆,哪一种餐具是吃灌汤包子的? 他极力保持镇静,双眼悄悄向一旁瞄去。 “爹爹,娘亲,姐姐。”吴兆言这下不仅是说,还直接站了起来,“别忙着吃,先听兆言讲讲今个儿在汴京府遇着的趣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吴家三人见他说得热烈,停下动作,齐齐看他。 “大哥,你不要停,只管吃。”他又冲沈日辉高声,然后兴致勃勃地道,“今个儿金满堂周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为了一件成色不足的金箔碗闹到汴京府了!大少爷周忠则指责二少爷周孝则财迷心窍,铸金时加了铱,暗中牟利。周孝则大声喊冤,道他铸金没有问题,全是周忠则陷害,是炼金的周忠则给他的金块就不纯。二人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把府尹赵大人都给惊动了——喛,大哥,你不要光听不动,只管吃,只管吃!” 吴兆言见沈日辉不动,又连忙招呼。 沈日辉硬着头皮,拿起筷子,向灌汤包子夹去。 “那后来如何?”柳秋嫦十分有兴致,连声问道,“金满堂可是百年老店,连朝廷如今用的也有他家的金饰,闹出这等丑事,往后如何立足?” 吴兆言瞥见沈日辉的动作,忍住笑意,道,“赵大人也不敢乱说话,京城周家的少爷,那是只有天家才敢发落的人,谁敢妄断?赵大人道,周家老爷夫人去江淮探亲未归,此事谁是谁非不好定论,不如先将金箔碗封存,待周老爷回来再判定。周家两少爷不服,非要争出个是非。这时,周忠则的发妻江氏跑了来,说是小妻(注:对妾的雅称)吴十娘突然动了胎气,就要生了。兄弟俩这才罢休,赶回周家。” 柳秋嫦显然对周家事务十分了解,听吴兆言一说,就明白了个中缘由。她叹道,“一山难容二虎,这两个孩子都是百里挑一的出众,机灵,又有能耐,如今一个在金满堂炼金,一个在金满堂铸金,个个都是好手,难免相互较量一番,结下心结。只是今个儿居然闹到府衙上去,就有点儿不识大体了。要知道兄弟内伤,伤的可是金满堂的名誉啊。” 吴丁儒道,“听说周廉安这次去江淮是接回一直养在姑母家的庶子周岸则,倒是难为周老夫人肯放下多年心结,认了这个艺伶的孩子。” 柳秋嫦笑道,“这下可好,周家两虎变成三虎,不知是会从此得安生,还是更不得安生。” 几人笑谈周家家事,一旁默不作声的沈月然却瞧出了端倪。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吴兆言之前座位时目中无人,之后却又数次殷勤地招呼沈日辉,怕是想看没有吃过灌汤包子的沈日辉出丑吧。 眼见沈日辉手中的筷子夹向了包子,沈月然不动声色地干咳一声。 算沈日辉机灵,闻声立刻向沈月然看去。 沈月然冲他眨眨眼,然后拿起一支芦苇,插入灌汤包子的顶口吮吸汤汁。 普通包子一般是一斤肉打入三两高汤,灌汤包子却是一斤肉打入一斤二两高汤,所以,吃灌汤包子,汤列第一位,肉馅第二位,面皮是最后。 不讲究的话,掂起一个,一口塞进嘴里,连皮带馅带汁一起嚼了咽了,也是一种吃法。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讲究。 既是讲究,就得按照人家的礼节来——先开窗,后喝汤,再满口香。 沈日辉略一迟疑,学了沈月然的样,拿起芦苇吸吮汤汁。 吮毕,沈月然放下芦苇,拿出小勺,拨开顶口,挖出一块肉馅,慢慢品尝。 然后,拿起筷子,轻轻夹起剩余,放入口中,细嚼慢咽。 沈日辉有样学样,一只包子轻松入肚。 这时,那边的谈论还在继续。 “兆言,回头万一府尹大人让你去验那金箔碗,该如何是好?”听出门道的吴兆容想到弟弟身居校正之位,不由担忧。 吴兆言却见沈日辉有条不紊地吃进去一个包子,顿时变了脸色。 “该如何就如何。”他没好气地回道,一屁股坐下。 “这孩子,对待姐姐怎么这般无礼?”柳秋嫦斥道。 “不碍事,不碍事。”吴兆容笑道,不以为意。 沈月然暗自咋舌。 一向斤斤计较,吃不得半点儿亏的吴兆容在这个吴兆言的面前,倒是显得谦卑、宽容有礼了,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几人不再多说,专心进食。 一餐饭结束,吴丁儒与柳秋嫦相偕而出,吴兆容跟在柳秋嫦的身后。沈日辉刚想抬脚跟上,吴兆容回头剜他一眼。 沈日辉缩缩脖子,转身冲身后的吴兆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吴兆言眼白朝上,捂着鼻子从沈日辉身旁走过。 话分两路。 沈家兄妹和吴兆容回到客栈后,沈月然借口还长裙,单独把吴兆容叫了出来。 吴兆容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什么事?”她不耐烦地问道。 沈月然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那个——嫂嫂有没有仔细瞧过大哥的脚?”她想了想,还是问了。 沈日辉的脚臭她是领教过的,刚才吴兆言的捂鼻动作估计也是针对沈日辉的脚臭。吴兆容与沈日辉朝夕相处八年,对这种臭味恐怕早就产生了一种麻木感。可是外人不一样,尤其是目中无人又对沈日辉没什么好感的吴兆言,更是感到不可忍受。 如何让吴兆言对沈日辉有好感,她恐怕做不了什么,也轮不到她做什么。不过去个脚臭、治个脚气,倒是她能力范围之内的事。 吴兆容讶异,瞪眼,“懒丫头说什么呢?我瞧你大哥的脚做什么?” 沈月然抿嘴笑道,“月儿就是想知道大哥的脚上有没有水泡,红斑,糜烂,或者渗出之类的,这事除了问嫂嫂,难不成还要去问沈重吗?” 第五十一章 避嫌 脚气和脚臭虽然不是一回事,可是脚臭的人通常伴有脚气、脚气通常也会导致脚臭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她要弄清楚沈日辉有没有脚气,严不严重。 吴兆容见她态度坦然,不像有什么龌蹉的样子。她想了想,道,“好象有,在趾间好象总是有几粒小水泡,我见他有时临睡前挠一挠,抱怨过几次。” “没有红斑,糜烂或者渗出之类的吗?”她追问道。 “没有。”吴兆容肯定地道。 那不严重,只是水疱型脚气而已,一个疗程就能搞定。 沈月然心道。 “嫂嫂,你瞧大哥的脚臭都这么多年了,之前一直忙碌,没有放在心上,如今趁着空闲,不如治治如何?别小看脚臭,有些脚臭可是会传染的,沈重现在还小,待他慢慢长大,万一也染上了,像大哥一般难受,多可惜。”她劝吴兆容。 吴兆容一听沈重也会被传染上,动了心思。 “那如何治?脚臭难道不是天生的吗?”吴兆容奇道。 沈月然笑道,“有些脚臭可能是天生的,有些脚臭却是可以去除的。月儿有一个偏方,嫂嫂拿去给哥哥治一治,万一治好了,不是皆大欢喜么。” 吴兆容“啧啧”两声,伸手向沈月然的脑门上点去。 “你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懒丫头哪里来这么多的偏方?治晕车你有方儿,治脚臭你还有方儿,这是哪门哪派的方儿?”她奚落道。 沈月然嘿嘿一笑,心中暗道,这是全职主妇自成一派。 她递给吴兆容一纸亲笔写下的方子,道,“每晚洗脚两次,先用米醋兑温水,泡脚一柱香(注:十五分钟),再用开水兑凉水,高温泡脚两柱香。泡完脚后,以布巾擦干,再以棉球撑起脚趾,直到完全干燥为止。从今日起,大哥要单独使用一个脚盆,一条布巾,不食辛辣之物,而且他原先穿过的鞋子、袜子也要全部经过蒸煮暴晒之后再穿。嫂嫂多辛苦,只要能坚持五到七日,哥哥的脚臭定能得到缓解,还有可能清除。” 吴兆容半信半疑,接过方子。 “等哪天有空了再试吧。”话是这么说,她却小心地收起方子,一扭一摆地回到客房。 沈月然捂嘴偷笑。 另一边,当晚亥时柳秋嫦安排沈重睡下后,派丫头把吴兆言叫到卧房。 吴兆言已然睡下,听闻娘亲招呼,又重新穿戴,束发,步至谧香阁。 吴丁儒早已坐在堂前桌几旁等候,柳秋嫦听见动静,撩帘而出。 吴兆言见二老面色皆沉,欠身道,“爹爹娘亲这么晚唤孩儿来,可是有要事商议?” 柳秋嫦拿出一纸亲笔信,递给吴兆言,道,“兆容午时悄悄塞给娘亲的,你爹爹已经看过,你也看看吧。” 吴兆言接过信纸,草草过目。 “姐姐想回来?”他挑眉问道。 柳秋嫦道,“是,这几日兆容说得最多的就是文池如何穷如何苦,她是如何想念家人想念京城,她道主要是怕耽误了重儿。重儿聪明,诗书一点就通,就是缺个好先生,重儿若是在京城,估计能是个人才,若是在文池,怕是往后就如那沈日辉一般了。我这做娘亲的,做外祖母的,听见这话,心里难受得紧呢。” 吴兆言哈哈大笑,“娘亲不用难受,我见姐姐现在过得好着呢。她眼睛一瞪,那沈日辉不敢有二话。而且,她看上去可比沈家兄妹俩富态多了。” 柳秋嫦“噗”地一声破涕为笑,指着吴兆言道,“你这孩子,嘴巴总是不饶人,今个儿在宴席上的鬼把戏别以为娘亲没瞧见。兆容是越见圆润,可是京城就是京城,哪里是西北文池能比拟的?兆容想回来,也是人之常情。” 吴兆言想起今日午宴情形,嘻嘻笑道,“好想见那傻大个儿用筷子夹起灌汤包子然后被汤汁淌一脸的窘相,可惜了,可惜了。” “闭嘴!”吴丁儒瞪眼,“论出身,沈日辉是原三品水利司务沈明功的长子,不比你低,论辈份,他是你姐夫。当年若不是沈明功事发,他沈家怎么会迁往文池,他沈日辉又怎么会一事无成?往后不许再对人家无礼,知不知道?” 吴兆言不以为然,“反正孩儿就是瞧他不顺眼,傻不啦叽,又臭烘烘的,一见就想戏弄。” 吴丁儒再次瞪眼。 柳秋嫦忙打圆场,“兆言的性子一向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向如此你为何不严加管教?还是你也瞧不起那沈家人?”吴丁儒喝道,“人家大老远地从西北赶来,日夜兼程,到了京城不说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吃个家宴,尽地主之谊,你可倒好,请去了迎宾楼,我吴丁儒生平就不曾做过这等薄情寡义之事!” 柳秋嫦面上一红。 亲家去世,女婿大老远而来,她至今连吴家的门槛都不曾让人家踏过,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好在沈家兄妹看起来都是不拘小节之人,否则,怕是早就拂袖而去。可是,她也有苦衷。沈明功当年贪腐之事轰动一时,虽说最后少祖不查,沈家外迁,不了了之,可是到底是有案底在身。吴丁儒明年致仕(注:退休),吴兆言又初入汴京府,她可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生出什么事端。 柳秋嫦委屈得红了眼眶,“好,好,你吴丁儒重情守信,你吴丁儒顶天立地,小人全由我柳秋嫦来做!当初你执意把兆容嫁到沈家,我悔了八年,悔得肠子都青了。如今你还要如当年一般犯傻吗?那是沈家,那是曾经犯下贪腐罪的沈家,个中嫌隙,我能不避吗。” “避嫌!避嫌!兆容就是沈家的长儿媳妇,你能避到哪里去?”吴丁儒回道。 柳秋嫦怒了。 “还不是你,还不是你,当年若不是你坚持当年指腹为亲的诺言,兆容能嫁给罪臣之子吗?”柳秋嫦气得直拍心口。 “爹爹息怒,娘亲息怒。”吴兆言忙扶起柳秋嫦。 “咱们还是商议姐姐的事。她说她想回来,是想回京城,还是回吴家?”吴兆言言归正传。 第五十二章 思虑 柳秋嫦了解吴丁儒的犟脾气,深知若真呛住了他,遭秧的还是吴家人。这时吴兆言给了一个台阶,她也就不再争执。 她一怔,道,“回京城是个什么说法,回吴家又是个什么说法?” 吴兆言笑道,“回吴家就是让沈日辉做个上门女婿,或者让姐姐与他和离(注:双方自愿离婚),之后单独带着沈重住回吴家,这两样,娘亲觉得哪样能成?” 柳秋嫦嗔道,“你这孩子连娘亲也戏弄不是?上门女婿,失婚妇人,都是让人笑话之事。娘亲不能答应,日辉不能答应,兆容怕是更不会答应。” “想都别想!”吴丁儒竖眉补充道。 吴兆言摊手,“既然如此,那就只是回个京城,这事儿不就好办了,不过就如当初从京城迁往文池一般,再从文池迁回京城罢了。如爹爹所道,姐姐是沈家的长儿媳,有这层关系在,吴沈两家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干净的。娘亲若是忌惮沈家的过往,不如往后就让他们隐姓埋名,凡事低调,咱们也少与他们在明面儿上来往。反正他们是沈家人,不会缺银子。” 柳秋嫦闻吴兆言提及“银子”,不由蹙眉道,“银子?我怎么瞧那沈家兄妹也不像有钱人,虽然看起来都是相貌端正、举止有礼之辈,可是衣着未免太寒酸。而且,听兆容道,他们在文池过得全是苦日子,不知沈明功当年贪下的巨款用在何处了。” 吴兆言道,“用在何处肯定不会告诉咱们,更不会告诉姐姐,娘亲不用费思量。” 柳秋嫦正色道,“吴家又不缺银子花,娘亲费什么思量?我不过是替沈家唏嘘,因为银子丢了官,丢了名,丢了家,结果还一个子儿也没享用上,多不值。” 吴兆言又道,“享没享用上,如今只有沈家人才能说得清,外人是瞧不出来的。” “哼。”吴丁儒再次竖眉,“就是你们这些满口‘阴谋’的人,当年才把沈家逼往了文池。我与明功共事多年,对他的脾性再清楚不过。为人傲骨,忠义仁孝,当年贪腐一案,定是有人陷害!” “哪有人陷害?当年是他向少祖自首的,何来陷害一说?”柳秋嫦对往事也记得清楚得很。 眼见二老又要杠上,吴兆言忙道,“反正孩儿的意思就是,姐姐若是想回来,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替他们找处地方,让他们住在外边。毕竟当年之事已经过去了八年,而且,太祖当年不也没有说过不许沈家现身京城之类的话么。既是如此,咱们也没有拒绝姐姐的理由。” 柳秋嫦道,“那是自然。我与兆容一别八年,甚是想念。否则,两个月前接到她的亲笔信后,也不会贸然回信。就算兆容不提留京之事,我也舍不得重儿。如今个头儿都快赶上我这个做外祖母的了,儿孙催人老啊。” 柳秋嫦说着不停地以锦帕拭泪,吴丁儒唯有垂头叹气。 伤心了一阵子,柳秋嫦对吴丁儒道,“不知婶母如今如何,身子可还硬朗?” 吴丁儒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柳秋嫦点头,“沈家旧宅如今早已夷为平地,让他们再另找住处,我这心里总是不忍。城北婶母一直寡居,那里旧是旧了些,可是清静,也敞亮。不如让兆容与重儿去那里,双方都有个照应。你觉得如何?” 不待吴丁儒答应,吴兆言道,“住处倒是个好住处,可是沈家那个老姑娘怎么办?” “她?”柳秋嫦迟疑。 吴丁儒也皱起眉来。 吴兆言的顾虑不无道理。 吴兆容一家住到婶母家去,算是个族内亲戚,沈月然算什么? “听姐姐道,那个老姑娘的性情十分古怪,一直都嫁不出去,还整日里与她顶嘴抬杠,是个非常讨厌之人。她若也住到婶母家去,惹出些事非来如何是好。”吴兆言又道。 “这——”柳秋嫦为难了。 “你不也未曾婚配吗?有何资格说人家!”吴丁儒就是听不惯吴兆言目中无人的言论。 “孩儿是瞧不上,和她能一样么。”吴兆言不服气地回嘴。 “行了,接着商量兆容之事。”这时候,又换柳秋嫦来做“和事佬”。 “兆言的话有道理,可是咱们也不能不管那姑娘,她刚死了爹爹,再离了哥哥,又没有男人,人生地不熟,往后如何过活?”柳秋嫦道。 到底是为人娘亲的,柳秋嫦的慈母心态在这个时候表露无疑。 吴兆言打了个哈欠,瞧一眼沙漏。 明天是卫大哥返京后来汴京府履职的头一天,几个同僚商量着为久不见面的卫大哥来个欢迎仪式,他可不能误了时辰,得比一向习惯早到的卫大哥更早到才行。 “不如这样吧,爹爹,娘亲,这事儿毕竟涉及沈家,所以咱们说了也不算,不如待沈家公的丧事办妥,孩儿去找沈家兄妹探探口风,再做决定也不迟。”吴兆言露出几分困意。 “也好,问问日辉的意见。”吴丁儒点头,交代道,吴兆言告辞退去。 吴兆言走后,柳秋嫦入内室看了看沈重。见沈重仍在熟睡,她放心地出来,主动挽了吴丁儒的手。 “丁儒,莫要怪我总是旧事重提,当年若不是你执意让兆容嫁到沈家,如今我们三代同堂,该是何等的幸福。”她轻声叹道。 吴丁儒悲悲凄凄地道,“或许那就是兆容的命吧,生在吴家,有一个如我这般的爹爹。” 吴丁儒的话令柳秋嫦再次悲从中来。 她抽泣道,“算了,不说了,如今也挺好。他们都回来了,日辉又处处让着兆容,兆言如今也会拿主意了,你瞧他方才的思虑多周全,比咱们都要想得多。” 吴丁儒叹道,“我就是怕他太聪明,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次日酉时,卫奕从汴京府返回卫家。回到家中,他向父亲卫中鸿、母亲刘惠琳问过安后,返回言若阁。 离开京城两个月,汴京府堆积了一堆事务,他第一天履职,既要处理旧务,还要写下炭行千金遇害和枫林道士被杀两案的卷宗,又要应付同僚们的热情,忙得头晕脑胀。 终于回到家中,只想躺到床榻上好好睡一觉。 他脱下外衣,脱去鞋履,正要躺下,想起同僚们送的礼物。 他揉了揉额角,拿过封存完好的木匣。打开木匣,他不悦地随手丢到一边。 第五十三章 铜镜 一枚铜镜。 一枚正面雕以星云纹理、背面镶有金丝银线的盾形铜镜。 铜镜镜钮、钮座一应俱全,一看就知是制作精良、品质上乘之物。 他却看都不看,“啪”地一声扣上木匣盖子,随手丢到桌几上。 “怎么了?”刘惠琳端着一只白瓷青纹茶盅推门而入。 一进门就见儿子黑着脸,盯着仇人似地盯着眼前的木匣子。 卫奕见是娘亲亲自端着茶盅而来,连忙上前接下。 “这种粗事就叫下人来做,娘亲何必亲力亲为?”刘惠琳还没说,他也知道这茶盅中装的又是什么十全大补汤了。 卫奕是卫家长子,也是独子。 刘慧琳之后又接连诞下两子,但皆活不过周岁,就早早夭折了。后来来了一个算命先生,说是卫奕命硬,命中克兄弟姊妹,要卫家莫要再勉强。刘慧琳连失两子,又听算命先生判命,痛苦不已。卫中鸿心疼爱妻,说服家中长辈,道此生只要卫奕一个孩子足矣。好在卫奕从小聪明活泼,通诗书,习武艺,精琴棋,善御射,成为卫家骄傲。 卫中鸿任职国子监,曾是一众皇子的诗书先生。后来三皇子李忠被立为太子,他又被太祖指为太傅,专职太子授课。卫奕从小与一众皇子一起长大,与皇子们情同兄弟,年满十八岁时,已经即位的少祖对他道,朝中职位任选。不料卫奕却极有主见,不愿佐政,只想进入汴京府,跟着当时颇具盛名的提刑官慕容晋学习缉凶验尸。 卫刘二人一向极宠卫奕,卫奕也从未让二老失望,所以,虽然卫奕的选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二老仍是大力支持。少祖也一向视卫奕为亲弟弟,见他坚持,便不再多言。尤其是刘惠琳,整日里嘘寒问暖不说,还从各处搜来补汤方子,直道儿子如今之位费力费心又费脑,不好好补补怎么行。卫奕也是个极孝顺的,既是刘惠琳的心意,他便不管好喝难喝还是能喝不能喝,全部照单全喝,一饮而尽,每每把刘惠琳哄得十分开心。 今晚当然也不例外,卫奕接过茶盅,揭开茶盖,问也不问一声,咕噜咕噜全喝下了。 刘惠琳笑道,“娘亲想走动走动,见你房中还亮着灯,就一个人来了。” 她指了指桌几上的木匣,问道,“内里装有何物惹来我儿不快了?” 卫奕放下茶盅,道,“不是不快,只是用不上,不如娘亲拿去吧,是一枚今个儿同僚送的铜镜。” 刘惠琳听是“铜镜”,掩嘴笑道,“看来那帮同僚事先没有打听清楚,不知奕儿从来不用那玩意儿不说,还仿佛与那玩意儿有仇似的,每每见到都要避之不及。这下可好,倒给老身添了件摆设。” 卫奕也笑了,扶刘惠琳坐下道,“男子嘛,用那玩意儿做什么。” 刘惠琳接道,“只可惜了奕儿这张俊俏的脸。” 卫奕但笑不语。 刘惠琳见他身着中衣,道,“奕儿这就打算睡下吗?陛下来了,正与中鸿在文若阁下棋,待会儿怕是要见你。” 卫奕一听,沉了脸,垂头坐到刘惠琳身旁。 “陛下前来,怕是还要问天水之事,你可想好说辞?”刘惠琳低了声音,握住卫奕的手。 卫奕长出一口气,“有何说辞?每次孩儿都是实话实说,只是陛下他——”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 自古帝王多猜疑。 九哥李彧曾与少祖李忠竞争过太子之位,后来李忠被立为太子,九哥成了九王爷。 太祖逝世后,李忠即位,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清查同姓王府。 表面说是清己正身,反腐自上而下,为天下百姓树个榜样,明眼人都明白,这是新皇开始清除异己呢。 轰轰烈烈地查了半年,抓的却全是九哥的老部下和曾经与九哥有过来往的达官贵人,这时朝中众臣才恍然,少祖恐怕还在记恨当年与九哥为了太子之位斗得你死我活之事呢。 九哥坐不住了。 他递上一份奏请,道自愿终生驻守西北天水,永不回京,守住李氏江山云云。 天水? 那是个好地方,戈壁荒滩,寸草不生,飞沙走石,严寒酷暑,人畜难活。 少祖很快就批准了奏请。 为什么不呢?他忌惮的人是九哥,九哥一走,倒省得他落下个“兄弟相残”的名声了。 只是,九哥走了,却没有带走少祖的疑心。 少祖始终“记挂”着这个远在西北受苦的亲弟弟,时不时地派人适逢中秋佳节前去“探望”。而他,与少祖九哥都有一起长大的兄弟情份,又非皇族之人的四品带刀侍卫,就成了少祖眼中最合适的人选。 想到这里,卫奕抚了抚额头。 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角色。 刘惠琳叹道,“皇族之中,哪有兄弟情义,有的全是猜忌与防备。只是可怜了我儿,一年年地天水京城两地儿跑。别说是人,就是向来以健硕著称的白义驹也吃不消,破天荒地生了病。娘亲心疼你啊。” 卫奕浅浅笑道,“孩儿年轻,多出去跑跑是种历练,苦了白义驹倒是真的。三岁服役至今,已有十个年头,再过两三年怕是就该退役了。孩儿这次为它物色了一个合适的马童,能好好照料它。” “你这孩子。”刘惠琳嗔道,“年轻?你如今都双十有三了,还道自个儿年轻?与你同龄的刑部右侍郎之子邵阳厘如今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你呢?何时能让娘亲抱上孙儿?” 卫奕黯下双眸。 要说他唯一愧对卫家二老的就是此事。 他乃卫家独子,深知传宗接代之使命,也理解爹爹娘亲盼着他成亲的心情。 可是,曾经沧海的他,又怎能轻易为水? 刘惠琳见卫奕消沉,软下心肠,连声道,“奕儿莫要把娘亲的唠叨放在心上,娘亲只是图个嘴痛快。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奕儿深思熟虑那是理所应当。娘亲不急,娘亲不急。再说,我儿何时令人失望过,回头定给娘亲带来一个既温柔又贤惠的好儿媳。” 卫奕心头一暖,反握住刘惠琳的手,轻声道,“娘亲。” 第五十四章 香囊 母子二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刘惠琳见时间尚早,卫奕又没了困意,于是道,“一路上的行装是否还未收拾,趁着这空儿,娘亲帮你拾掇拾掇。” 卫奕面上一红。 他诸事一学就通,唯有一样,不通内务。 不过,他生活简单,基本上是汴京府、言若阁两点一线,并没有需要他亲自动手的时候。 记得第一次远行,面对着一堆衣裳、物品竟不知从何下手,最后索性什么也不带,只带了一包银子,一路上缺什么买什么。 走的时候好说,回来的时候就有点儿麻烦了。 用过的,用旧的,用废的,有用的,没用的,乱糟糟地包了一包袱。 私人物品不便由下人整理,只好自个儿整理。 自个儿又是一见到就头昏,只好由娘亲动手。 见刘惠琳垂头将他的包袱打开,逐一拿出衣裳物品分类整理,他感到一阵窘迫。 刘惠琳见他面露尴尬,不禁笑道,“奕儿害什么羞?你如今虽是威风凛凛的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可是在娘亲心中,还是那光着屁股在庭院中四处乱跑的小小子呢。” 卫奕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步至黄梨木四打门书架前,抽出一本笔记,垂头翻看。 不一会儿,刘惠琳整理完毕,拿起一只绣有鸳鸯图样的香囊嘻嘻笑道,“女子送的?” 卫奕抬眼,看向香囊。 他合起书本,道,“娘亲若是喜欢可以拿去。” 刘惠琳嗔道,“怎么什么都让娘亲拿去?同僚送的,娘亲拿去也就算了,女子送的,娘亲不要。” 她瞥了卫奕一眼,道,“这个叫梅采玉的女子真是心灵手巧,瞧这汴绣的手艺就知绝非一般人家的女儿。” 她见卫奕没有露出反感的神色,又接着道,“汴绣前朝就有,到了今朝,技艺成熟,诸多富贵人家的小姐都以精于此绣为荣。只是汴绣针法复杂,绣线精细,层次错落,跨度极大,没有个三年五年的研习,是绣不出个像样儿的东西的。 可是你瞧这采玉姑娘的手艺,叠彩绣、十字绣、齐套绣,三种绣法交替使用,相辅相成,又不露痕迹。还有这绣线。分股开丝,穿针引线,针脚细密,处处透着小心翼翼。依娘亲看来,这女子实乃用心又有艺之人呐。” “是么。”卫奕动了心思,拿过香囊再次细看。 他刚拿到此香囊时,就觉得那两只鸳鸯形态可爱,栩栩如生,这会儿娘亲又头头是道,令他顿觉小小香囊中藏有不少心思。 “是啊。”刘惠琳笑眯眯地道,“所以如此精贵之物娘亲怎能拿去,奕儿定要好好珍藏才是。” 卫奕面上一红,不置可否,干咳一声,随手将香囊夹入书本之中,放回书架上。 刘惠琳捂嘴偷笑。 看来儿子还是喜欢女子的,外面那些传言简直是无稽之谈。 眼见半个时辰已经过去,她提醒道,“一盘棋快要下完,奕儿赶紧换身衣裳,随娘亲去文若阁外候着。陛下虽然视你若兄弟,可是君臣礼节万万不可疏忽,伴君如伴虎,老生常谈之言奕儿要时刻牢记。” 卫奕点头应是,换了身藏青净面锦袍,穿过九转游廊,随刘惠琳垂头候在文若阁外。 不多不少,半个时辰过去,卫中鸿从文若阁步出。 卫奕向卫中鸿躬身问安,卫中鸿微微颔首,看了一眼阁内,卫奕点头,阔步入内。 卫府五进五出,九曲回廊贯通南北,园林景观,假山怪石,应有尽有。四座阁楼分立四角,原先名为青龙阁、白虎阁、玄武阁、朱雀阁,后来更名为文若阁,行若阁,言若阁,思若阁。卫家长辈居思若阁,卫奕独居言若阁,卫家族亲居行若阁,文若阁暂空。可是,文若阁却是四阁中最为金碧辉煌,最为奢侈华丽之处。原因无它,只因文若阁肩负着招待天子——城中最尊贵客人的使命。 卫奕轻叩黄铜门扣三声,而后推门而入。 李忠双目微阖,着一身紫色暗绣金龙锦袍,躺在铺满雪白貂绒的红木躺椅之上。 他神情安详,正为他揉按额角的内务总管徐士根抬眼见到卫奕,向躺椅一旁的红木木凳努了努嘴。 卫奕叩头请安,道“谢陛下赐座”,然后轻轻撩袍坐于木凳之上。 “不是告诉过你,我二人独处时唤朕三哥么。”李忠睁开眼睛,声音略显疲惫。 卫奕咧嘴一笑,轻声道,“三哥。” 李忠笑了笑,再次闭上眼睛。 约摸过了一刻钟,他向身后的徐士根挥了挥手,徐士根躬身退下。 偌大的文若阁只有李忠与卫奕二人,还有静静散发香气的龙涎香。 “他——学会了制青稞酒?”李忠盯着雕梁画栋的巨大承尘,缓缓开口。 卫奕面无表情,心中却忍不住叹息一声,又来了…… 他回到京城不过三日,三哥已经第四次问他关于九哥的近况和天水之行了。 他已经知无不言,三哥却一问再问,唯恐错漏了任何细节。 他努力回想昨晚回答三哥这个问题时的答案,直到确定一字不差,才道,“是,九哥学会了制作青稞酒,还端来一碗让微臣品尝,口味独特,回味悠长。” 李忠笑道,“想不到他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他还学会了牧羊?” 卫奕道,“是。九哥学会了牧羊,如今那里有了羊奶饮用。” “哦。”李忠来了兴致,“有酒有奶,看来他虽蜗居西北,日子过得倒是不错。这人啊,就是得有个精气神儿,无论去到何处,都不能忘了自个儿是谁。” 卫奕不语。 三哥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 三哥怕是连做梦都在琢磨九哥是否有卷土重来的一天。九哥虽然蜗居西北,可是,仍然活着。 而“活着”二字,就是三哥最大的忌惮。 “怎么,奕弟有何异议?”李忠微微起身。 “微臣不敢。”卫奕忙道,“微臣只是觉得九哥一直想忘了自个儿是谁。” 李忠低笑两声,“奕弟有话不妨直说。” 第五十五章 搬迁 “九哥常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若是可以选择,他宁愿来世投生做一介乡野村夫,牵一条老狗,有一个老伴,拥一亩良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闻窗外事,只问风与雨。” 李忠笑道,“他是这般说的?” 卫奕垂头,“是,九哥是这般说的。” “他这个人倒是有意思,喜欢种田,哈哈。”李忠摇了摇头,食指掠过唇上的髭须,然后转过脸去,双眼再次盯向承尘。 文若阁又恢复了寂静。 卫奕屏气宁神,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三哥的疑心,总算是消了…… 李忠躺了一会儿,作势起身,卫奕连忙搀扶。 李忠摆了摆手,自个儿立起来。 “天色已晚,不必远送,回去告诉太傅,如今朕的身子不如从前,坐上半个时辰已是足够,下次一定要早一点儿输给朕。”李忠双手负后,步出阁门。 卫奕一怔,旋即跟上,“那下次三哥一定不能让老,得让爹爹输得溃不成军才成。” 李忠哈哈大笑,徐士根和一众大内侍卫就位,离开卫府。 沈明功的葬事办妥,吴兆言找上客栈来。 “地方绝对足够,住处离吴家不近,但是胜在清静,附近也有集市。婶母奶奶为人和气,听闻姐姐的心思,二话不说就道随时可以搬进去。你们行李不多,如果同意的话,明日咱就过去,省下一笔打尖儿的银子。”吴兆言不紧不慢地说明来意。 “搬?搬家?”沈日辉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姐姐迁居文池多年,如今想回京城,于是爹爹娘亲就为你们找了一处住处。怎么,姐姐没有与你谈及此事?”吴兆言问道。 沈日辉顿时黑了脸。 “兆容,沈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京城绝非久居之地。我们在文池住了八年,就是有再多的不便也都变成了习惯,这个时候,你不要无理取闹。”沈日辉斥道。 吴兆容则红了脸,眼睛瞟向房中的另外两人,吴兆言和沈月然。 沈月然嘛,她倒是无所谓,文池八年,她与沈日辉一言不合就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沈月然早已见怪不惯。可是吴兆言不同。 吴兆言年轻有为,吴兆言养尊处优,吴兆言是她的亲弟弟。 她不想在吴兆言面前坏了姐姐的形象。 吴兆容只红脸不还嘴,可令沈月然惊奇了。 她正等着嫂嫂惊天动地呢,怎的哑声了? 见吴兆容的目光掠过吴兆言,沈月然恍然。 一物降一物么…… 她浅浅笑道,“这事儿的确来得突然,哥哥与嫂嫂定是有许多话说,不如咱们先去外面候着,待哥哥嫂嫂商议出了个结论,再一起说说也不迟。” 吴兆言这时也瞧出了吴兆容的心思,应声“好的”,与沈月然步出客房,关上房门。 沈月然无聊地倚上栏杆,吴兆言则更无聊地左顾右盼。 不一会儿,客房传来茶碗破碎的声音。 沈月然吐吐小舌,笑道,“省下了打尖儿的银子,可是得赔上茶碗的银子。” 吴兆言闻声,转头看了看她,目光中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懂得不少。”他开口道。 沈月然有些莫名。 “不知吴公子所言何事?” 按辈份来说,她与吴兆言是平辈,又比吴兆言年长两岁,吴兆言应该称她一声姐姐,她可以直接唤他的名字。不过,她心里清楚,吴家人对她兄妹二人是不怎么待见的,从沈明功的丧事只有吴丁儒露过一次面问银子够不够而柳秋嫦母子不闻不问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不过,沈日辉没有表露出不悦,她也不会主动挑事。所以,她虽然是直直地迎上了吴兆言的目光,可是,称呼中却是谦让的。 “灌、汤、包。”吴兆言一字一顿。 沈月然莞尔,“不足挂齿。” “脚、臭。”吴兆言又是一字一顿。 沈月然再次笑道,“雕虫小伎。” 吴兆言翻眼。 他天生鼻子敏感,尤其对气味的辨识度特别高。那一天,他一靠近沈日辉,就闻到了一股属于脚底的臭味。所以,他临走的时候,故意夸张地以手掩鼻,以此表达内心的讥讽。可是,今天他再次与沈日辉同处一室,那令人厌恶的气味却没有了。想起那一天,看见他这个夸张动作的只有走在他身后的沈月然,又联想起沈月然教沈日辉吃灌汤包的情景,他认定,这个老姑娘或许并不是如姐姐口中一般,无为不堪。 “希望这些不足挂齿的雕虫小伎以后可以帮到你。”他如有所指。 他清楚地很,这个老姑娘往后无论是跟着哥嫂一起住到婶母奶奶家,还是嫁人或者独居,日子都不会好过。 “现在能帮到大哥就很高兴了。”沈月然还想不到那么多。 吴兆言冷哼一声。 不过是一个得过且过的女人。 二人话不怎么投机,各自无聊地或垂头或仰头,互不理睬。 过了约半个时辰,房门依旧紧锁,除了隐约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再也没有吵闹或者打骂声。 沈月然有些担心了。 之前顾及着吴兆言也就罢了,如今房内只有她夫妇二人,吴兆容也这般安静,太不对劲儿了。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沈月然面色一凛,抬脚就要向客房走去。 “你干什么?”吴兆言一手拉住她的胳膊,粗声道。 沈月然瞪眼,拍掉他的手。 “这么半天了,都没有动静,一定是出事了!”她正色道。 吴兆言哈哈大笑,“温柔乡,英雄冢,姐姐好手段,姐夫好福气。” 沈月然顿时红了脸颊,别过脸去。 待客房房门被打开,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留、留京。”这是沈日辉垂头丧气的声音。 “是,兆言,你回去告诉爹爹与娘亲,我们明个儿就搬去。”这是吴兆容趾高气扬的声音。 “好啊,不出所料。”吴兆言促狭一笑,问道,“几人?” “几人?”沈日辉皱眉,“什么意思?” 吴兆言看向沈月然,挑眉道,“月然姐姐,你说几人?” 第五十六章 三人 沈月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问我?几人?”她不解。 吴兆言笑道,“是啊,问你,几人。四人容得下,三人更容得下。” 沈月然顿时大悟。 怪不得吴兆言要亲自上门商议此事。 怪不得吴兆言说帮到她的奇怪的话。 原来,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不行。”沈日辉显然也听出了吴兆言的话外之音。 “爹爹临终前再三交代要我照顾好月儿。若要搬到婶母奶奶家去,月儿一定要同行。否则,即刻回文池。”沈日辉断然否定。 沈日辉决绝的态度刺怒吴兆容,她面如冰霜,走到沈日辉的面前,狠狠在他腰上掐上一把。 “哎哟,娘子息怒,娘子息怒。”沈日辉龇牙咧嘴,照例先求饶。 “你——”吴兆容刚想破口大骂,又瞥了一眼吴兆言,低了声调,咬牙道,“你别忘了刚才是怎么答应我的!” “兆容,方才我是答应了你,可是我以为月儿是一起的,这会儿突然又道不容月儿,我……”沈日辉连声解释。 “姐夫,这话可不对!”吴兆言正色打断他道,“谁都没说过不容月然姐姐的话!这是你说的!我只是问,你们去几人。我也说了,四人容得下,三人更容得下。至于到底是四人还是三人,决定权在你们!” 沈日辉一见高高在上的小舅子发了火,额头顿时渗满冷汗,忙道,“是,是,话是我说的,问题是月儿……” “你刚才可没有这么多‘问题’!”吴兆容伸出手来在曾经掐过的地方又掐了下去。 沈日辉躲都不敢躲,讨好地笑道,“娘子,刚才那种情况不一样……” “无论哪种情况,吴家都不会说出不容谁的话!”吴兆言还嫌沈日辉不够乱,落井下石般地接过话头。 “是,是,吴家没有说过……”沈日辉又连忙对吴兆言道。 “那你刚才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吴兆容气势汹汹,第三次出手。 “喛哟,娘子别掐了。”沈日辉一脸苦相,“当然记得,我说的话当然记得……” “对,话是你说的!”吴兆言又道。 “对,话是我说的,可是月儿她……” “你刚才也没有这么多的‘可是’!” …… 沈月然看着夹在姐弟俩中间完全招架不住的沈日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日辉,嘴好笨。 她一笑,三人齐齐看向她。 她双手合于身前,风轻云淡地笑着,唇边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月儿,你先出去。”沈日辉仿佛这会儿才记起沈月然就在当场,连声道,“总之,哥哥绝对不会丢下你。” 沈月然道,“好,待会儿就出去,可是哥哥,月儿现在有话说。” 沈日辉一怔,道,“现在?” 沈月然点头,“对,现在。” 沈日辉看了吴兆容一眼,又看了沈月然一眼。前者满脸不悦,后者一脸平静。 “你、你说。”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哥哥,嫂嫂。”沈月然轻声唤道,缓缓开口。 “就算月儿不说,哥哥嫂嫂也能看得出来,五年来,月儿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因为月儿不嫁,沈家受罚,嫂嫂受累,哥哥受气,爹爹受罪。更令人发指的是,五年来,面对爹爹哥哥嫂嫂的辛苦劳作,月儿始终无动于衷,最后更连累爹爹。爹爹的死,与月儿有脱不掉的干系,月儿不孝,月儿不善。 月儿只想苟且混过这一生,不料,爹爹临终前,握住月儿的手,叮嘱月儿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有心气,凡事一定要勇敢,爹爹还道,不能再依赖哥哥和嫂嫂,哥哥和嫂嫂对月儿已经仁至义尽,月儿这才痛定思痛。 其实,方才吴公子问三人还是四人,月儿真的好生纳闷,本已打算搬出去独居,只是这阵子一直忙于爹爹的丧事,才没来得及向哥哥开口,吴公子怎么会未卜先知?不过也好,一直不知如何开口,这下倒省事了。” “爹爹临终前这样叮嘱你吗?”沈日辉不信,“爹爹明明说要我照料你的。” 沈月然笑道,“这不矛盾啊,就算搬出去独居,哥哥一样可以照顾月儿。之前一直在爹爹、哥哥、嫂嫂的庇护下生活,又笨又懒又不懂事,回头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找哥哥救急,哥哥千万别推辞就行。” “你也打算留在京城?”吴兆容蹙眉问道。 沈月然点头,“文池偏远,物资匮乏,气候恶劣,总是不如京城来得舒适。” 她仔细想过,如果她独自返回文池,沈日辉怕是不能同意。吴兆容一旦闹起来,吃亏的还是沈日辉。 对于吴兆容来说,京城是她的家,文池只是委屈求全之处,所以她一心回京。对于沈日辉来说,沈明功一去,有吴兆容和沈重的地方就是家。可是对于她来说,哪里都一样。所以,这个时候站在吴兆容一边的理应是她,得先让沈日辉答应她独居。 吴兆容又问,“你道你早有打算搬出去独居,可想好如何过活?” 沈月然嘿嘿一笑,“嫂嫂忘了月儿会做饼吗。” “不行!”沈日辉再次否定,“月儿不能出去卖饼。” “为何?月儿做的饼好吃得紧,连嫂嫂都说好吃。”沈月然撅嘴,表示不满。 “对,真的好吃。”吴兆容赶紧附和道。 “不是好吃不好吃的事,而是沈家的女儿怎么能出去卖饼。”沈日辉摇头。 沈月然笑道,“在文池都这么做了啊,为何到了京城不行。” “文池是文池,而且那时爹爹受伤,没有法子才由着你胡来,可是这里是京城,京城是京城。”沈日辉道。 沈月然娇声道,“文池如何,京城又如何?月儿做的饼在文池卖得动,在京城一样卖得动。怎么,哥哥还要月儿做一个受人白眼、遭人耻笑、赖在娘家不走的老姑娘吗?月儿可是受够了。这次因为爹爹的遗愿,举家迁至京城,月儿认为正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好机会,求之不得呢。好了,话说完了,哥哥嫂嫂继续与吴公子商议吧,可是,三人就是三人,千万别算月儿的份儿。” “月儿,不是,是……”沈日辉急得说不出话来。 沈月然没再理会,冲三人一笑,推门离去。 客房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沈月然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攸地就红了。 沈日辉,嘴就是好笨…… 第五十七章 借条 “房租,用品,棉衣,食物,油灯……” 沈月然一手抚一枚从客栈借来的算盘,一手持笔墨,嘴里小声念叨。 “粉姐姐,你怎么还弗(不)睡?”绿苏一觉醒来,已过子时,见沈月然还端坐在灯下,盘算什么。 她披了一件外衣下床,走到沈月然的身后,两只瘦弱的小手抚上沈月然的肩头,轻捏慢揉。 沈月然握住她的手,抱歉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我这就去睡。” 绿苏摇摇头,“没有。姐姐在扇(算)什么?” 沈月然轻叹,“算银子啰。房租,基本的用品,御寒的棉衣,日常的食物,哪一样不用钱?我得尽快安顿下来,才能让哥哥放心。” 她与沈日辉之间的兄妹情义冷了五年,终于重修旧好。那一天当着吴家姐弟的面对沈日辉说的话,虽然半真半假,可是有一点却毋容置疑,她是真的愧对沈家父子俩。 如今,沈日辉的生活面临转机,她怎能又成为他的累赘。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房子,尽快安顿下来,尽快让沈日辉觉得她可以独立。 绿苏迟疑了一会儿,道,“粉姐姐,若是银子不够,绿苏那里有一些,这一路上尽得粉姐姐和沈大哥照料了。” 沈月然笑了,转身捏了捏绿苏的小脸。 “你那些银子还是留着补门牙吧。”她促狭地道。 一路上,她仔细观察过绿苏。绿苏乖巧,老实,本份,心眼儿直,既勤快也能干,唯一一点,对银子看得特别重。让她掏力,她二话不说,拼尽全力,让她掏银子嘛,她就哑火了,能躲则躲。 她能够主动开口,已是难得。不过,当初从荒漠救下她就没有想到得到她的回报,如今,更不会因此让她拿银子。 绿苏闻听“门牙”二字,涨红了脸。 “绿苏年纪不小了,再过两三年就该曲(出)嫁了,绿苏无父无五(母),又这个样子……”绿苏说出心中的想法,有些难堪。 沈月然哈哈大笑,拉了她坐在身旁。 “傻丫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为自个儿打算筹谋是天经地义的,姐姐支持你。”她豪爽地道。 绿苏如释重负。 “粉姐姐为何不为自个儿打算筹否(谋)呢?姐姐模样好,又有叟(手)艺,在京城寻个好人家,不比土(独)居强吗?”绿苏天真地问道。 沈月然语塞。 的确,嫁人比独居强。 两个人,一个家,凡事有照应,凡事有商量,凡事有依靠,所以她才会年纪轻轻地就嫁给了丛浩…… 想着想着,沈月然脑中警铃大作。 “独居为何不是为自个儿打算筹谋!嫁人有什么好?嫁人之后处处受制相公和公婆,不如独居来得自在!我自个儿往后要养活自个儿,绝不再寄人篱下,依靠任何人!”沈月然愤愤地道。 突然的变脸令绿苏不知所措,咽了咽口水。 沈月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抚了抚绿苏的手,柔声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可一概而论。” 绿苏似懂非懂,点头道,“那绿苏也支持粉姐姐就是了。”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随后的几天,沈月然带着绿苏一道四处找房子,四处采买。 之前在文池重开饼铺,她也忙碌过一阵子。可是,文池地小,境内的米铺、炭行、糖铺就那么一两家,几乎全是一口价,她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倒也省事了,找到铺子只管买回来需要的东西就是。 如今在京城,不一样了。地方大是一方面,卖家多又是另外一方面。不懂得货比三家,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懂得讨价还价,吃亏的还是自己。 说到采买,她不在话下,也乐在其中。前世的主妇生活足够她游刃有余地精打细算,分辨好坏,挑选成色,量入为出。只是说到跑腿就有些吃力了。五年来,她几乎没怎么运动过,这几日光是几家店铺就令她跑断了腿,每天都是快虚脱才回客栈。 沈日辉虽然见识过她的固执,那天之后,还是来劝说过几次,要她与他们一道,去婶母奶奶家住。她不似往常那般冷面拒绝,可是软言细语间就是坚持独居,令沈日辉没了法子。 吴兆容也来找过她一次。冷冷地瞅着她算了半天的账,突然道,“你当初卖饼赚了多少银子,怎么能买这么多东西?” 沈月然心中一哂,垂头拿过纸笔,写下什么后递给吴兆容。 “又是什么方子。”吴兆容不屑。 看过后,她再次怀疑眼前的小姑子是不是又中邪了…… “借条?玉簪?耳坠?长粒米?寄居费?食材费?斗嘴费?怄气费?白眼费?不得安生费?大伤脑筋费……”吴兆容越念越摸不着头脑。 沈月然则神情凝重,主动握住吴兆容的手。 共处五年,她第一次握住吴兆容的手,不似想像中冰凉,反倒肉乎乎的,温暖宜人。 吴兆容如临大敌,转身就想跑。 “嫂嫂,对不起。”沈月然庄重地道。 吴兆容瞠目结舌,怔住。 “嫂嫂,对不起。”沈月然再次道,“这五年来,嫂嫂为了月儿的事不少心,生了不少气,月儿今日郑重向嫂嫂道歉,望嫂嫂念及月儿年幼无知,莫要记恨月儿。往后,月儿虽然不与嫂嫂共居一处,可是月儿还会定期前去探望。这张借条嫂嫂收好,五年来的一切月儿全部记在心里,定会悉数奉还。” 吴兆容的眼睛在借条和沈月然之间来回流转,终于,她忍不住大叫,“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沈月然笑道,“是,月儿只求哥哥嫂嫂相敬如宾,阖家幸福。” 吴兆容再次瞠目结舌。 过了良久,她用力抽回被沈月然握住的手,扬起借条。 “别以为我会中了你的诡计,说什么将往事一笔勾销的话!这是我该得的!” 她收起借条,抬脚向外走去。 刚踏出门槛,她想起什么,期期艾艾地回头。 “那个——若是待不下去,就来城北找——你大哥。” 沈月然笑开了颜。 第五十八章 花园 三天后,赶在吴家马车来接沈日辉一行人之前,沈月然和绿苏搬出了客栈。 这是一处普通民居,面积不大,带有小院,两间卧房,一间厨房。 沈月然看上这处,一是租金便宜。这里地处京郊,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她与绿苏一人一间不多不少,租金不到京城的一半,以她目前的荷包来算,租上两个月不成问题。二是房子有七成新。稍微捯饬下就能入住,省去好多清理的过程。三是自带小院。她想着往后自个儿种些蔬菜瓜果,又能省去一笔银子。 沈日辉把二人送到民居,记下地址,又帮着打扫、清理、点火,直到黄昏才离去。 沈日辉走后,沈月然和绿苏各自在房中忙活开来,一夜无话。 次日黄昏,绿苏见收拾得差不多,走进沈月然的房间,想问问是否需要帮手。 推开大门,绿苏不禁惊呼出声。 两间卧室是一般大小,摆设也全都简单得一目了然。惨白惨白的墙壁,蛛网密布的横梁,风一吹来就吱吜吱吜的对开窗户。还有一模一样的高脚床,连个支架都没有,仅仅四摞砖头架起一块床板。一模一样的腐迹斑斑的桌几,案面留有令人不悦的划痕。一模一样的小杌子,凹凸不平的表面。唯一新买的是两个巾架,沈月然各自在巾架上挂了一面小镜子,当作梳妆台使用。 绿苏觉得这样的简陋根本没什么要收拾的,不过一盆水,一条布巾,将各处擦拭干净就行了。所以,她忙活了一天,房间只是干净许多,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变。 可是,当她推开沈月然房间的大门,却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四面墙目光可及之处,全是一层淡淡的哑光精白色,干净,透亮。一张霜色桌几,配上两把霜色杌子,桌几和杌子的腿脚皆为朱红基柱,桌面和杌面绘有鸭黄色祥云图案,大气,庄重。对开窗户被改造成拱形模样,看起来像是一扇精致、雅趣的通向园林深处的石拱门。一落丹红双开门衣柜矗立一角,衣柜配以一袭灵动的珠帘,飞鸟穿行星月之中。一床粉色镶赤金边床单拖曳而下,将绿苏的目光引向靠近高脚床的那面墙。 不对,那不是一面墙,而是一座花园! 五颜六色的花朵,郁郁葱葱的绿竹,到处撒欢打滚的狗儿、猫儿,几只欢快歌唱、自由飞翔的鸟儿,甚至,还有淡淡的花草香味…… 绿苏完完全全地震惊了。 看到绿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月然知道自己的“作品”成功了。 她得意地笑道,“姐姐的秘密花园。” 绿苏却按捺不住了,她一指四面墙,好奇地道,“墙桑(上)四(是)什么?” 沈月然笑道,“从纸扎铺子买来的白纸,浸油曝晒后,形成哑光泛青面。” “桌曲(几)和杌子桑(上)的四(是)什么?” “霜色是布料,朱红是瓷泥,鸭黄是颜料。” “窗弗(户)是怎么回四(事)?” “竹篾加铁钉,弯制而成。” “衣柜呢?姐姐新买的吗?” 沈月然摇头,一撩珠帘,道,“只是用木材钉成的架子,下搁挡板,再用丹红布料包裹,珠帘上的鸟儿、星星和月儿是我自个儿折的。” “那这座发(花)园呢?这些发(花)和动物呢?” 沈月然拉了绿苏的手,与她一起坐到床榻上。 “花儿是这几日从外面采来的野花,悬挂风干,制作成形。竹子是捡来的竹筒,涂上绿色的涂料,粘贴而成。小狗儿、小猫儿、小鸟儿是用废旧的布头、丝线,缝制而成。”她一一指着,解释道。 “这么简单?”绿苏满脸不相信。 “对,就是这么简单。”沈月然点头,“除了布料、颜料、白纸花了些银子,其它东西全是捡来的,或是废旧的。” 绿苏想起她的那间卧房,不禁红了脸。 “粉姐姐,教教我,绿苏也想有一座这样的发(花)园。”绿苏请求道。 沈月然心中一哂,她说得简单,原料也简单,可是论到制作工艺,却先后用到了剪纸、折纸、干花、裁剪、缝制、绘画和陶艺,绿苏想学,怕是一个大工程。 她一揽绿苏孱弱的肩头,道,“好啊,回头等咱们安顿下来,姐姐慢慢教你。” 她一指顶上的木梁,道,“还有好多地方都没有捯饬呢,等姐姐赚到了钱,买来一把梯子和更多的原料,再把上面也收拾收拾。” 绿苏咧嘴一笑,道,“粉姐姐,你四(是)打算卖饼吗?” 沈月然偏了偏头,认真地道,“不知道。当初在文池卖饼也不过是见梅家留下了现成的吊炉和格架,捡个现成罢了,如今在京城,不知道京城人的口味呢。” 她当时对沈日辉说得她仿佛很有计划的样子,其实,她根本就是一个不懂计划为何物的人。 绿苏握紧了她的手,“错(做)吧,姐姐错(做)的酥饼可好吃了,是绿苏吃过最好吃的酥饼!” “你吃过?”沈月然问道。她不记得绿苏有来买过酥饼。 绿苏不好意思地点头,“四(是),吃过。那一嗤(次)绿苏带了李家下人去饼铺闹姐姐,姐姐用酥饼扔我们,一只扔到了绿苏的脸上,绿苏忍弗(不)住咬了一可(口),好吃得紧!” 沈月然被逗笑了。 那时候那种紧张的情况下,她还有心情吃,真是一个小丫头! “好,姐姐明个儿就去寻个店面,再开饼铺!”她答应她。 “岑(真)的?”绿苏喜道,“那绿苏也不曲(出)去找活儿,给别人当丫头四(使),还弗(不)如给姐姐当个帮手!” “好。”沈月然心头一暖,欣然应道。 “以后我姐妹二人就相依为命,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京城,重新开始。”沈月然握紧小手,振臂呼道。 绿苏却蹙起眉来,“弗(不)四(是)谁也弗(不)认识,那天,就四(是)刚到京郊的第一晚,绿苏见到灰(卫)公子了呢,不过灰(卫)公子骑着排(白)马,一下子就过去了。” 他?沈月然一怔,脑中浮现出卫奕的模样。 玉面,长身,锦袍,扬鞭,立于马上,背后透过金色光芒,耀眼得仿若天神降临一般。 沈月然甩了甩头。 他也来到京城,是特意来找采玉的吗? 当初并未料到自己也会来到京城,没有记下采玉的地址。她也在京郊,不知能不能遇上,还有梅采莲,不知嫁出去了没有,梅长生是否仍在做饼…… 沈月然胡乱想着。 “粉姐姐。”绿苏拽了拽她的衣袖,“明日就开空(工)吗?” 沈月然回过神来,甜甜一笑,“对,明日就开工。” 第五十九章 红痣 有了前几日的经验,沈月然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租下一间店面。 店面与民居一样,越是靠近城中就越贵。她仔细盘算过,城中当然人多,繁华,生意也更好做一些。但是,成本也会随之增加。别的不说,就她与绿苏两人每日来回车马费就是一笔大开销。而且,马上进入十月底,寒意渐浓,夜黑得早,万一碰上个大雪封城之类的险情,她二人的安全就难保。所以,店面最好在二人居处附近为妙。 严格来说,她看上的这个店面并不算是个店面,而是临近集市的一处拐角。 左边是一家油坊,右边是一家茶楼,两家店铺呈夹角,堆放了不少杂物。 她主动找上房东,说明来意。 房东纳闷,上下打量她,“你要租下那处污物角?” 沈月然心中一哂,对于旁人来说,那处的确就是一处垃圾堆,可是对于她来说,弥足珍贵。 这里距她与绿苏的住处不过一刻钟的路程,来回方便。临近集市,人流量大,不愁没有客源。而且,最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把这里当作店面,租金上面一定好商量。 “对。”沈月然肯定地道。 “与其空着堆放杂物不如租给我,我可以出三分之一的租金。”沈月然商量道。 房东心动了。 一笔意想不到的收入,怎么不好? 不过,当他看见拐角,面露难色,“不是不好,而是那里如今全是杂物,你若租下,那些杂物让我搬到哪里去?光是清运就得好几日,雇人来做又是一笔银子。” 房东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 沈月然想了想,道,“如果我来清理,能不能抵去一个月的房租?” “一个月?不行,不行。”房东连连摇头。 “——半个月,行不行?”沈月然也改口。 “只是抵去半个月的房租,一来可以整理多年的污物,二来可以增加往后几个月的房租收入,房东先生,这笔生意太划算了。我若不是个卖饼的,用不了好大的地儿,也不会来租这处拐角。并不是人人都是这样想的,错过就错过了。”沈月然好言劝道。 房东再次心动。 “那你得先交三个月的租金。”他最后强调。 “没问题。”沈月然爽快地答道。 “可是,清理污物的那几日不能算在房租里面啊,房东先生。”沈月然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房东哈哈大笑,“精细的女子,当然不算。” 既然已经租下店面,当然是越早开张越好。 沈月然租来一辆独轮车,与绿苏二人一道,搬运清理了整整两日,终于把拐角清洁一新。 她一鼓作气,又去集市拉来二手的吊炉、格架、铁锅和必要用具,一番摆设之后,一间小巧的饼铺雏形初现。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住处,烧开两锅热水,关上门窗,不管外面寒气正浓,试好水温后,直接跳进了水桶中。 呼…… 她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前世今生都没有像这几日这般臭过、累过、大汗淋漓过,哪怕就是重感冒,她也要好好地泡一泡,洗一洗,干干净净地明天开张。 泡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她感到几分困意,这时,门外传来绿苏的声音。 “粉姐姐,绿苏又骚(烧)了一锅开谁(水),你要弗(不)要?” 沈月然随手抓过布巾掩住身子,打开房门,绿苏闪身进来,兑好热水,却没了走的意思。 “绿苏也想泡一泡。”绿苏嘻嘻笑道。 沈月然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她道,“赶紧脱衣裳,别冻凉了。” 绿苏大喜,脱下衣裳,跳进水桶中。 绿苏欢喜极了,一会儿撩起布巾在身上擦拭,一会儿掬起一捧热水撩向头顶,一会儿又扑腾扑腾双脚,好象浮水一般。 她玩腻了水,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向沈月然。她看看自己,又看看沈月然,看看沈月然,又看看自己。 一个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一个是曲线毕现的成熟女子,其中的差距一目了然,绿苏的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沈月然察觉到她的目光,窘迫地背过了身子,趴在水桶边。 “咦,粉姐姐,这四(是)什么?”绿苏好象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只手抚上沈月然的后背。 沈月然身子一颤,向一旁撤了撤。 “什么是什么?”她面露不悦。 五年来一直习惯与人群保持距离的她,突然与一个人裸裎相待,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女孩,也感到难堪。 “就四(是)——”绿苏嘟起嘴巴,“红痣,一、二、三、四……一共有九颗呢。” 红痣? 沈月然感到惊奇。 穿越而来,她留意过这具身子。 这是一具极美的少女身子。肤若凝脂,婀娜多姿,减一分则太瘦,增一分则太胖。五年来不仅没有染上岁月的风霜,反而出落得更加精致。 可是,她从未发现过后背的红痣。 绿苏以为沈月然不相信,小手又要抚上沈月然的后背,打算描绘出红痣的形状。 沈月然发现她的动作,索性转过脸来。 “——胎记。”她敷衍她道。 绿苏恍然,点点头,眼睛又直勾勾地盯着沈月然瞧起来。 沈月然再次哭笑不得。 躲过了小丫头的咸猪手,躲不过她的好奇心,她若再问出几个令人尴尬的“为什么”,她该如何作答? 她当机立断,伸手拿过布巾,裹住身子,走出水桶。 “我洗完了,你赶紧洗,水凉了容易生寒气。”她叮嘱道。 “好。”绿苏嘻嘻笑道,目光却仍追着沈月然不放。 “粉姐姐身上发(滑)发(滑)的,岑(真)好摸。”她得出一个结论。 沈月然眼白朝上。 居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调戏了…… 次日,二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二人分了工,绿苏带柴火去饼铺生火,沈月然则去集市买原料。出门前,沈月然关上门窗,解下衣襟,拿起镜子,照向后背。 女子光洁白滑的玉背不见一丝杂色。 “哪有什么红痣?还九颗!小丫头眼花了吧。” 她嘟囔着放下镜子,穿起衣裳,向集市走去。 第六十章 大雪 当初在文池选择只做一种莲蓉蛋黄酥饼,成本考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见着梅家的莲蓉和豆沙两种酥饼卖得最好,想到文池百姓口味可能偏甜。 如今到了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又是地位京郊,外来人口占了大部分,沈月然想到,不能只做一种口味,必须得有甜和咸两种基本口味,而且无论甜还是咸,都得大众化才行。 甜口味她最终选择了豆沙馅,红豆沙。冬季红豆比较便宜,口味又平和,还能补气血,是个不错的选择。 咸口味她最终选择了芝麻椒盐,白芝麻加椒盐调制,作为一种新的尝试。 想好口味,买来原料,开始动工。 有了文池的经验,她胸有成竹,只是在用油一事上,换了法子。 之前用猪油,是看上猪油的浓香。可是,猪油不适合冬季使用。冬季气温低,猪油易凝固,吃到嘴里糊嘴,口感极其不佳。换了花生油,利口许多,而且清香不减。 隔壁的油作坊就有压榨花生油,要价又是全集市最低,沈月然去买来一壶,算是混个人缘。 油坊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自称魏东明,大腹便便的模样,笑起来挺厚道。 “吃好了再来。”他殷勤地帮沈月然把油掂到饼铺。 “回头咱都是邻里邻居的,有什么事儿言语一声,大哥别的不会干,出出力倒是没问题。”魏东明热心地道。 沈月然笑道,“谢谢魏大哥。” 有了绿苏的帮手,一炉三十个酥饼很快出炉,十五个豆沙馅,十五个椒盐馅。分别盛在两个竹篾子里,下面用热水保温,上面用笼布覆盖。她吩咐绿苏不要让火熄了,起身净手向集市走去。 半个时辰后,她回到饼铺,见绿苏无精打采地倚着墙根儿打哈欠。 “粉姐姐的饼这么好次(吃),为何半天了一个人偷(都)没有。”绿苏抱怨道。 沈月然安慰她道,“万事开头难,不要急,慢慢来,你若是困了回去睡会儿。” 绿苏摇头,“不肯(困),粉姐姐干属(什)么去了?” “央人做了条布招,五日后能取。”沈月然道。 “布招?”绿苏显然没有想到。 “嗯,‘梅字酥饼’。”沈月然点头。 既然要做饼,就好好地做,给饼起个名字,口口相传,形成口碑效应。 离了文池,“梅家酥饼”是不能叫的,“梅字酥饼”倒是不错。“梅”本身是姓,但也是花。回头她做几个梅花模具,令“梅字酥饼”神形兼备。 再者,她心中也有个不切实的想法。 若是采玉或者梅家人听说京郊有一家“梅字酥饼”,会不会好奇而来? 那时,她在京城才是真正地不孤单了。 布招做好的那日,饼铺也接了一单大生意,一个回头客一口气要了五炉豆沙酥饼,说是家中摆酒席,备梅字喜饼,好看,喜庆。 沈月然与绿苏二人喜上眉梢,看着飘扬在寒风中的布招,全都笑开了花。 饼铺生意渐好,可是毕竟历经寒冬,外出的人少,客源有限。冬日里酥饼又需要时刻保温加热,炭火开支不小。于是,从十一月初开始,二人不到酉时就熄火关铺子,早早躲回小屋避寒。 为了节省炭火,姐妹俩干脆挤到一间屋子去。绿苏跟着沈月然学习剪纸、绘画、缝纫,沈月然则利用空闲,腌制咸菜。 冬天是腌制咸菜的好时机。 自个儿做个佐粥的小菜是一个考量,以后若能搭配着酥饼一起卖是另外一个考量。 沈月然选择了成本较低、口味鲜明的脆口萝卜、辣白菜和黄豆酱三种,各腌了三坛子。 沈日辉隔三岔五地来看她,送些炭火、食材、棉衣什么的。她不好推辞,听沈日辉道吴家人喜辣,于是托他带去一坛辣白菜和一包酥饼。 沈日辉说着他的近况。 “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心气,凡事不好动脑子,能有个粗活儿干干就不错。兆言在汴京府,人脉广,会做人,连金满堂老板周廉安都要卖他几分薄面。我如今在金满堂做工工,磨工。累是累点儿,那石磨都是极重的,又要将矿石碾成粉末,可是工钱却不错。而且,整日里待在金满堂的厂房,不用与他人打交道,清静自在。 兆容为重儿找到一家私塾,没事儿在家里绣个汴绣,陪重儿读读书。你若有空了,不如去找她聊聊,省得她闷得慌。 如今天气凉了,晚上就莫要出门,万一遇上风雪,生出些什么好歹,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也不会安心。你也是犟,偏偏要搬出来住,其实婶母奶奶那儿大些呢,别说你一人,就是再住个三人五人也不成问题。 不过见你这里捯饬得挺利索,人看着也比以前有精神,我就放心了。对了,辣白菜和酥饼还有吗?上次带回去的都吃光了。” 沈日辉走后,进入大雪时节。从十一月初十开始,一场暴风雪如期而至,持续了整整三天。厚厚的积雪牢牢压住门板,直到次日才有了化去的迹象。 姐妹二人合力推开房门,将炭渣和污物清理出户外,撒了一圈盐巴在门前,掂起一包木炭,缩着脖子跑回屋子。 下雪不冷,化雪真是冷啊…… 待黄櫨地面干透,已是十一月二十。 沈月然走出屋外,顶着刺眼的日头,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冬眠”了整整十日,是时候活动活动了。 麻利地做出一炉酥饼之后,花生油见底儿。沈月然吩咐绿苏照看铺子,自个儿掂了油壶去隔壁作坊买油。 魏东明见是她,热情地招呼,嘘寒问暖一番。 她说明来意,魏东明一指屋后,道,“今儿早刚榨出一桶油,油桶还在后屋呢,沈姑娘随我一道去取。” 沈月然不疑有它,掂着油壶跟魏东明一道走到屋后。 “来,来,沈姑娘递来油壶。”站在油桶前,魏东明伸手笑道。 沈月然递上油壶,魏东明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沈月然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异常憨厚的魏东明。 男、人! 她咬紧了牙根。 魏东明见她不喊也不叫,越发大胆。 “哟,小手好冷,魏大哥给你暖暖好不。”他笑得令人恶心,左手拉起沈月然的右手就往怀里揣。 第六十一章 采玉 沈月然顺着魏东明的力量向他的怀中靠去,却在碰到他左边衣襟的那一刻,突然抬起右手肘,狠狠地向魏东明的左胳肢窝击去。 魏东明猝不及防,喛哟一声,向后一个趔趄。 沈月然得到自由,快速转身,正对着他,抬起右腿,一脚踢中魏东明下体。 “唔——”魏东明闷哼一声,捂住下身,哀嚎连连。 他龇牙咧嘴,“臭婆娘”“臭婆娘”地骂个不停。 沈月然啐一口,弯腰掂起掉在地上的油壶向外走去,正碰上从外面回来的油坊老板娘王翠芝。 王翠芝一手抱着自家三岁小儿魏炮儿,一手掂了几个油纸袋。 估计魏东明是惯犯,她一见这情形就明白了八九分。 她把小儿放在地上,又把油纸袋甩手一扔,然后抓起一把笤帚朝魏东明的身上打去。 “活该!让你不正经,让你好偷腥,如今敢偷到家里来了,你还要不要脸了……”她一边打一边骂。 魏东明接连被打,恼羞成怒,一把抓住笤帚,怒道,“你这个臭婆娘还有脸说我!你瞧你那怂样儿,整日里邋里邋遢,家里家外臭烘烘的,你还好意思说我……” 王翠芝打得更凶,“是你下贱!炮儿病了快半月,你管过没有?不全是我这个当娘的照料……” 夫妻俩扭打成一团,魏炮儿人小不懂事,只当爹爹娘亲在顽呢,他跑到王翠芝丢下的油纸袋里翻弄什么,然后拿起一只酥饼欢欢喜喜地跳回屋里。 沈月然冷哼一声,抬脚向外走去。 男人偷腥总有理由,而且理由还通常在于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其实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男人变了心,女人错是错,对也是错,存在就是个错。 她没有打到油,沉着脸回到饼铺,坐在杌子上怄气。 “怎么了,粉姐姐?”绿苏连忙问道。 沈月然说都懒得说。 出了这档子破事,往后还怎么在这里卖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一炉酥饼卖完了?”她见竹篾子上空空如也。 绿苏点头,“方才查(茶)楼的要去了二十个,油弗(坊)老板娘要去了十个,卖完了。” “卖完了就收工!” 沈月然想起油坊一幕,怒火再起。她实在不愿意再待在这里,至少今天不愿意。 绿苏见她脸色不好,不敢多问,跟她一起收拾东西。 二人正垂头拾掇,一个清脆的声音传入耳朵。 “沈月然,把我家招牌还给我!” 沈月然心头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体态妖娆的女子着一件鸭卵青水纹锁石榴红双襟边曲裾棉袍,寒风中含笑而立。 女子笑得开颜,眉角上都全是喜悦。 “梅、采、玉!” 居然真的见到了采玉! 沈月然喜出望外,顾不住擦拭双手的污物,三步并两步从饼铺跑出去。 她要给她好久不见的好姐妹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啧啧。”梅采玉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她笑道,“你真是大变样儿啊,老板娘!”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着。 松花色锁松花绿滚边片裙,裙身还沾有不少污迹。 相形见绌了。 她吐吐舌头,回到饼铺,净水净脸,又拿起布巾仔细擦拭裙面。 梅采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问道,“这饼铺可是你开的?你怎么也来到了京郊?” 大雪刚过,虽然日头正浓,可是仍然刺骨的寒冷。沈月然拉了梅采玉坐在生有炭火的饼铺里,二人低声交谈。 “原来如此。” 听闻梅家离开文池后,沈家居然发生这么多事,梅采玉不禁唏嘘。 “你也不必过份自责,生死之事,早有天定。就算没有从城头摔落,或许也会有其它意外。再说,沈家公后来不是有了好转吗,好端端地在家里怎么又会摔倒?所以说,都是命。”梅采玉安慰她道。 沈月然垂头不语。 是命。 就像她穿越而来,除了“命运”,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安排…… 可是,即便这样,她对沈家人就能坦然无愧了吗? 梅采玉见她说起往事情绪显得低落,拉起她的手笑道,“没想到你倒是深藏不露的,既然这么会做饼,当初为何还总要来捡梅家的余饼?你让我与爹爹情何以堪。” 沈月然有些不好意思。 她抬头问道,“梅爹爹如今还在做饼吗?” “做,不过不止酥饼。”梅采玉答道,“当初我们一家人来到京郊,姐夫与姐姐的亲事倒是成了,可是姐夫那点儿跑船的工钱太少,一家四口连吃喝都显得紧紧巴巴,别提过日子了。爹爹往京城跑了几趟,对京城的繁华印象深刻。九月初,他用多年积蓄在城中买了家店铺,本来只卖酥饼。后来发现京城百姓口味偏咸,甜酥饼生意不好做,于是搭配着卤味,改卖火烧(注:烧饼)。 这一下,生意火了。如今爹爹又雇了三五个小工,整日里忙前忙后。几日前,一个小工拿来一个酥饼,说是他在京郊的亲戚捎来的梅字椒盐酥饼。‘梅字’‘梅家’一字之差,爹爹好奇,拿起酥饼一尝,甚是惊讶,道想不到咸酥饼也会这般好吃。他打听了梅字酥饼的位置,即刻就想来瞧瞧,谁知碰上一场风雪。今日,地全干了,马车也通了,可是店铺又接到一桩大单,他走不开,于是打发我来。没成想,还真的碰上旧相识。” 说到这里,梅采玉伸手抱住沈月然的肩膀。 “月然,真的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方才见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姐妹俩又相聚了。”梅采玉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红了。 沈月然想起半年来的种种,也不禁感慨万千,姐妹俩垂头,落下喜悦的眼泪。 “梅爹爹当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当初从西南迁至西北,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站稳了脚,后来从西北迁至京城,短短数月又生下了根儿。无论在哪里,都能游刃有余。”沈月然由衷地叹道。 说到梅长生,她将余小莹当初偷盗梅家银两之事告诉了梅采玉。 “呸!”梅采玉听完,不禁怒道,“糊涂老爹与歹毒女娃,若是让我瞧见,非砍掉她的一手一脚!” 沈月然知道梅家当初因为银子失窃之事受了不少罪,所以对于梅采玉的愤怒也能理解。 她安抚她道,“如今余家父女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过去就过去了。对了,你知道抓住余小莹的人是谁吗?” 梅采玉摇头,“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不是县衙的人吗?” 沈月然刚想开口,王翠芝披头散发哭天喊地地从油坊跑出来,冲进饼铺一把把沈月然揪出去。 “你这个狐狸精,勾引我家相公不说,还要来害我的鸡仔儿,害我的孩儿,你还我孩儿,还我孩儿……”王翠芝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到沈月然的身上。 众人惊讶间,一直待在饼铺外面的绿苏不顾一切扑上去,护住沈月然。 “老板娘轰(疯)了,老板娘轰(疯)了,快去泡(报)官,快去泡(报)官……”她大声尖叫。 第六十二章 油坊 汴京府,敛尸房。 “男性尸体,约摸五十岁上下,四肢健全,营养状况偏上。尸斑、尸僵存在,尸斑现于身体低沉部位,以背、臂部位为重,呈暗红色。全身皮肤无色素沉淀,眼睑无水肿。口、鼻腔可见明显血性泡沫状分泌物,口唇紫绀。胸壁平坦,左右对称,四肢和下体未见其它异常。死者无明显外伤,无法判定死因,请师父动刀。” 卫奕看向躺在停尸台上的男尸,缓缓开口。 慕容晋神情严肃,接过刀具。 锋利的刀刃触及死者胸腹,一股暗红色的血液倾刻涌出。 “呕——” 卫奕只觉胸腔内一阵排山倒海,一股气流从喉咙倾泄而出,令他不能自己。 慕容晋厉目喝道,“出去!” 卫奕努力压抑呕吐的冲动,应声“是”后抬脚走出。 走出房外,他看向当空的烈日,握紧了拳头。 还是不行! 就算他见过无数凶案现场,碰过无数死尸,可是解剖这一关,就是过不去! 他无法亲眼目睹死者开膛破肚的一幕,更别提握住那把解剖刀了! 师父年事已高,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休政(注:辞职)奏请递了无数次,他若不尽快学会解剖,怎么能够独挡一面? 虽然他盛名在外,“七破”神探如雷贯耳,可是他明白,若没有师父的一双验尸鬼手,很多凶案他是无法窥得真相的。 所以,他必须要尽快,尽快适应,尽快拿起解剖刀! 想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再次向敛尸房走去。 “卫大哥。” 一个声音拦住了他,他回头,是同僚吴兆言。 “来了。”他回道。 吴兆言身负校正之职,在一众同僚中年纪是最小的,资历也是最轻的,为人却很圆滑、老练。平日里对府内长官尊敬有加,对他也时时流露出几分崇拜,“大哥”“大哥”唤得亲热。 吴兆言快走几步,迎到卫奕身前,抱手再次施礼。 “卫大哥,今日公务可忙?”他微笑问道。 卫奕“嗯”了一声。 大雪封京城,路有冻死骨。如今积雪融化,敛尸房中堆满了尸体,需要他与师父一一查验死因。 不过,他不认为这些情况同在汴京府的吴兆言会不知道,所以,他也不想过多解释。 “那慕容伯伯呢?仍然在里面忙吗?”吴兆言再次问道。 “嗯。”卫奕又应了一声,见他手持一个包裹,于是问道,“你有事?” 吴兆言笑道,“有点儿事,也不算个事儿。” 说着,他打开包裹,露出一只黑底儿铁口白面瓷坛子。 “听说慕容伯伯是湘楚人士,好吃辣。巧了,我吴家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也好这口。前阵子亲戚带来一坛辣白菜,家人一尝,都道辣得正宗,辣得美味。于是天一见好,兆言赶紧带来一坛,让慕容伯伯尝尝。” 卫奕正想回话,慕容晋从敛尸房走出。 “什么东西让老夫尝?”他显然已经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吴兆言连忙掀起坛盖,递上前去,“辣白菜,慕容伯……” “请叫老夫提刑,吴校正。”慕容晋双手负后,神情冷淡。 吴兆言的脑门顿时渗出些许冷汗,方才还乖巧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笑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地双手更是出在半空中,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 卫奕深知师父脾性,一向厌恶阿谀奉承之事。身为同僚,吴兆言不唤官职却唤“伯伯”,看在师父眼中,就是有意拉近二人关系,行曲迎献媚之事。 虽然他也看不惯吴兆言的言行,可是师父当众一个“耳光”甩过去,吴兆言毕竟年轻,未必能承受得了。 “师父,这辣白菜看起来色泽鲜艳,菜叶饱满,汁多料足,闻起来更是香气扑鼻,连吴监正都赞好的东西,您不想尝尝?”卫奕双手接过瓷坛,冲吴兆言使了个眼色。 吴兆言如获大赦,讪笑道,“是,真的很好吃,爹爹都道好吃,慕容——提刑可以尝尝。” 暖回了场子,他明白久留只会徒增尴尬,于是一拍脑门,躬身道,“呀,兆言还有公务,不做打扰,告辞,告辞。” 说完,抬脚快步走出提刑府,连与匆匆跑来的衙役撞了个满怀也不在意。 “方方正正的吴丁儒居然有一个圆不溜秋的儿子,笑话!”慕容晋抬眼看向吴兆言的背影,不咸不淡地道。 卫奕不禁乐了。 “师父这个笑话才是真的好。”他笑道。 慕容晋横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他瞟一眼他手中的瓷坛。 “你想吃你拿去!”他黑脸道。 卫奕笑意更深,“徒儿不能吃辣……” 这时,衙役已经跑到跟前。 “大人,京郊油坊发生命案!”衙役大声报道。 不待卫奕反应,慕容晋双手飞快抱过瓷坛。 “还不快去?!”他瞪眼道。 “是,师父!”卫奕飞身向外奔去。 京郊,油坊。 卫奕清退众人,命文书跟在身后记录,戴上手套、脚套和口罩后,走进油坊。 “普通店面,向南店铺,向北民居,居中一处庭院,堆处杂物,命案发生在民居东侧厢房,是为油坊一家三口日常居住之处。” “庭院杂乱,脚印凌乱,笤帚、油纸袋、酥饼、污物,随处可见,明显有拉扯纠缠过的痕迹。” 他一路向东,走向厢房,推门而入。 “门板八成新,却满是油污、划痕、污物。” 凑近一处已经凝固的黄色污物看了看。 “鼻涕?!” 他不禁皱眉。 走进厢房,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气味难闻,扑面而来,油味、鸡粪味、尿骚味、潮湿味、霉腐味——如何居住?” 放眼看去,频频摇头。 “墙壁、地面满是油污,粮食、食材随意堆放角落,肮脏的锅碗堆积成摞,床褥、布巾散发恶臭——如何居住?” 看向地面,七八只死去的鸡仔儿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掂起一只鸡仔儿仔细察看,而后又放下,将死去的鸡仔儿排成一排,看出了端倪。 “所有的鸡仔儿死时都呈一种姿势,头、脚向后扭曲——明显是中毒的症状。” 拿起鸡仔儿的食槽。 “酥饼,酥饼,全是酥饼?油坊用酥饼喂鸡?” 将鸡仔儿和食槽交给文书,吩咐道,“包好带回府衙检验。” 第六十三章 重逢 最后,他定了定心神,看向躺在床榻上已经死去的三岁孩童魏炮儿。 “小儿男性尸体,三岁左右,四肢健全,体形偏胖。” 他俯下身子。 “无尸斑,四肢出现尸僵。如今是正午差两刻(注:十一点半),死亡时间推测为一个时辰以前,巳时(注:早上九点)左右。——衙役道报案时间为巳正过三刻(注:十点四十五分),也就是说,死者死后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被死者父母发现?” “口、鼻腔、眼角、耳孔均有黑色血液流出,口唇发黑,死者生前内脏应当受到过损伤或者剧毒感染。” 以手按压胸腹。 “胸壁鼓胀,腹壁突出,下肢水肿明显。” 仔细观察死者双手双脚。 “死者手脚蜷缩,有抽搐的迹象,右手仍旧维持在紧紧抓住右侧季肋部(注:肝脏区)的姿势,看来死者生前曾经因为肝部剧痛,打滚,抽搐,痛苦不已。” 掰开死者嘴巴。 “死者口中尚含有食物,双手遗留残渣,衣裳残留被踩踏、碾压过的食物碎片。” 的确是中毒而亡,只是何种毒物有待师父查明。 “来人。”卫奕唤道。 “将死者口中、手中、衣上、地上之物分别装包,还有隔壁饼铺所用油、面、料、锅及酥饼连同死者尸体一起运回府衙,交给提刑。” 衙役听令,运走男童尸体,候在店面外的魏东明与王翠芝齐齐扑上来。 “大人要把炮儿运到哪里,大人要把炮儿运到哪里……”王翠芝痛不欲生。 “让开,大人办事如何向尔等解释!”衙役斥道,径直抬走死者。 卫奕叹息一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是,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他唤来二人,道,“本官有话问你们。” “你们平日里便住这间厢房?”卫奕问道。 “是。”魏东明、王翠芝对看一眼,小心回道。 “怎么住?”卫奕的眉头快皱成一个“川”字。 夫妻二人怔住,还是魏东明先反应过来,指着王翠芝就骂。 “懒婆娘,脏婆娘,自个儿的住处都收拾不利索,大人见了都嫌!”他气道。 卫奕有些恼了。 “你平日里不住这里吗?为何全赖到你婆娘身上。”他粗声道。 魏东明一时语塞。 “你怎么不答大人话,你平日不住这里吗?你为何不把你干的那些下贱事儿告诉大人,让大人看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贱种!连隔壁卖饼的你都不放过,还往家里带,炮儿就是被你害死的!”王翠芝又哭又骂又打。 “闭嘴。”卫奕喝道。 “我且问你,你平日里就与小儿住在这里?”他问王翠芝。 王翠芝红了脸,垂头道,“是——” 然后又连连摆手,“不过,不是民妇懒,不是民妇脏。一来我夫妇二人是榨油的,油坊与厢房就连在一起,进出难免沾上污迹。大人不知,那油迹难得清洁着呢。二来,小儿幼小,正是不懂事的年纪,四处翻,到处闹,有时还会尿床,民妇实在收拾不及。三来,这死鬼整日在外面厮混,民妇有气,越气就越懒得捯饬。四来,这里又不是自个儿的住处,只是个租来的店面。我夫妇二人为了生意便利,暂时住在这里。所以,民妇想着,收拾了也不是自个儿的,也是为他人忙活,于是就、就疏忽了。” “一派胡言!”卫奕斥道,“榨油的就理所应当地肮脏吗?你若这样说,往后谁还敢来你家买油?你说油迹不好清洁,那锅碗怎么也不洗?门板上的污迹怎么也不擦?小儿幼小,难免淘气,人之常情,可是这大日头都出了好几日了,床褥总得拿出去晒晒吧。你埋怨你的男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男人回来后的心情?还说什么不是自个儿的地方,吃住睡全在这里,怎么不是自个儿的地方?” 王翠芝脸红到了耳朵根儿,不敢说话。 “那粮食、食材和鸡仔儿怎么还都搬进了屋里?”卫奕顿了顿,又问。 王翠芝道,“前阵子大雪,民妇怕它们受冻,于是全挪进了屋子,后来天晴了,又忘、忘了。” 卫奕黑脸。 说什么忘了,恐怕还是懒得动。 ——他都懒得说这懒妇人了。 “你二人将隔壁饼铺的女子关在了哪里?”魏东明夫妇俩私自囚禁他人,是为罪过,不过念在他俩刚失爱子,情绪难免极端,他决定先不追究,救出女子再说。 魏东明忙道,“柴房,小民带大人去。” 油坊,柴房。 沈月然搂着满身是伤的绿苏,神情木然,梅采玉则不安地踱来踱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被关进柴房来,梅采玉问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问题。 沈月然面露愧色,“对不起,连累了你。” 当然,还有她怀中的绿苏。 刚才绿苏冲出来护着她,王翠芝疯狂的拳头和撕扯全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后魏东明带着几个壮汉将三人齐齐包围,二话不说,扔进了柴房。 “你和我还犯得着说这种话吗!?”梅采玉气不打一处来。 “那妇人说害死她孩儿的话是怎么回事?咱们不能就这样被关在里面,得想想法子才行。”梅采玉冷静下来。 沈月然苦笑,“我若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她怎么可能下毒害人,何况对方是个——孩子。 梅采玉气道,“那他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关了咱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月然幽幽地看向窗外,“不是报官了吗?只求官府能够告诉我们一个真相。” 小炮儿她见过好多次,胖乎乎的,圆圆的小脸,贪吃得紧,见到什么都往嘴里放,小嘴从来没有闲过—— 怎么说没就没了? 沈月然黯下眼眸。 “就在这里,大人。” 魏东明带着卫奕走向柴房,一边打开门锁一边道,“那姓沈的女子是主谋,其他两个也脱不了干系。别看那女子柔柔弱弱的,可是有两下子,小民若不是带了几个帮手去,还真拿不住她。” 女子? 会两下子? 在自个儿做出的酥饼上下毒害人? 姓沈? 卫奕想起西北文池。 柴房房门打开,三张女子的脸庞现于眼前。 “真的是你!” 卫奕脱口而出。 第六十四章 剧毒 是他?大大人! 沈月然一怔。 梅采玉也是一怔。 贵公子?! 她欣喜若狂。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贵公子?! 而且,贵公子还一眼就认出了她! 刚才还忐忑不安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柳暗花明。 原来,命运在这里等着她—— 她正待整容上前,另一个人比她更快。 绿苏从沈月然的怀中跑出,向卫奕扑去。 “灰公子,救救我们,粉姐姐没有害人,绿苏也没有害人……” 两个时辰后,汴京府,敛尸房。 待慕容晋一脸疲惫地走出,卫奕连忙迎上去。 “师父,死者与鸡仔儿所中何毒?”他急声问道。 慕容晋白了他一眼,朝他胸前拍去一本卷宗。 “自个儿看去!”慕容晋没好气地说道,扬长而去。 卫奕打开卷宗,仔细。 “死者胃肠出血,肝脾肿大变硬,出现黄疸,腹水,下肢肿大明显。” 的确是中毒身亡,他暗自思忖。 “死者胃中与鸡胃中检出同一种毒素,毒性是砒霜的六十倍有余。” 六十倍有余?岂不是舔一口就能致命!他不禁愕然。 谁会对一个孩童下此狠手?! “送检残渣碎片和饼、面、油等经查无毒。” 那么酥饼就是清白的了,他莫名想起这句话来。 “死者胃内食物变软,外观清晰可见,估计死亡时间在巳正(注:早上十点)左右。” 巳正?这与他根据尸僵推断出的死者死亡时间为巳时(注:早上九点)足足差了半个时辰! 剧毒之物,死亡时间,两个疑点 他合上卷宗,眯了眯眼,向牢房走去。 汴京府,大牢。 沈月然垂头坐在角落里,梅采玉、绿苏二人则齐齐握住围栅,踮脚向外眺望。 望了一会儿,梅采玉觉得脖子酸了,坐回沈月然的身旁。 “采玉,方才我已向卫大人言明此事与你无关,你为何还要与我一同受这无妄之灾?”沈月然道。 梅采玉笑道,“你忘了,好姐妹见者有份嘛,何况,我信你是清白的,还怕来大牢走一趟。” 沈月然笑了,握住梅采玉的手。 虽然从柴房被关进了牢房,牢房一点儿不比柴房舒服,还阴森可怖得紧,可是,心里却坦然许多。 有了英明神勇的卫大人,又有了同心同德的姐妹,还怕被冤吗? 梅采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红了脸,道,“你还记得我离开文池前对你说的‘贵公子’吗?” 沈月然莞尔,“当然记得,而且我还知道,‘贵公子’就是卫大人呢。” 她也是方才才知道,原来卫大人是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也就是人称的“七破神探”,怪不得张文兴会对他如此躬前身后。 梅采玉讶异,“你怎么知道?” 想到什么,又恍然道,“难道抓住余小莹的人就是他?” 沈月然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道,“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是,抓住余小莹的人就是卫大人,而且,卫大人的确去梅家饼铺买饼了呢。” 说到这里,她眼珠转动,向梅采玉的粉颈凑了凑,促狭道,“看来大人之意不在‘饼’,而在——‘玉’。” 梅采玉推开她,掩面嗔道,“瞎说!” 沈月然嘿嘿笑道,“我可没有瞎说,我有证据。” “证据?”梅采玉眨眼。 “嗯,卫大人临走前,我把香囊和信笺交给他,他全都收下了。而且,方才他还一眼就认出了你,可见他对你有多么地念念不忘。”沈月然道。 梅采玉面上红晕更深。 当初只是抱着不想留有遗憾的心理,才把香囊和信笺托沈月然转交给“贵公子”。后来从京郊搬往京城,住址早已换了几处,对“贵公子”的期待也逐渐不再。怎料,当真有柳暗花明之事,让她重遇“贵公子”! 而且,最最令她惊喜的是,“贵公子”居然就是城中待嫁女子的心之所向——人人称道的太傅之子卫奕! 家世,人才,样貌,样样皆是上乘。 从文池到京城,她与“贵公子”的缘份一直未断。 这是命运的安排。 梅采玉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 见沈月然在一旁偷笑,梅采玉娇羞地扭了扭身子。 “今个儿我倒让你给取笑了。卫大人也见过你,还摆过瓜果宴招待你,或许方才那一眼是认出了你。”她酸溜溜地道。 不料,沈月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梅采玉蹙眉,“笑什么,难道不是吗?” 沈月然捂住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梅采玉,我今个儿算是见识到你的醋劲儿了。还有人吃我沈月然的醋?太可笑了,你看看你,再看看我,男子怎么可能一眼认出我而认不出你?”沈月然指着她笑道。 梅采玉扁扁嘴,却真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沈月然。 论相貌,沈月然其实是不输她的,可是论到衣着、气质、身段、眼神、性情,沈月然就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她如今无论到了何处,外人一见,都知道必定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沈月然呢?一看就是个不怎么讲究的平民女子。 所以—— 她不禁笑了,这个醋,自己吃得的确莫名其妙。 她心里舒坦许多,拍了拍沈月然。 “别笑了,我问你,你对男子就一点儿心思都没有吗?”她问道。与她相识多年,就从未见她对哪个男子多看两眼。 沈月然不笑了。 “你就没有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男子吗?”梅采玉又问。 沈月然别过脸去。 “你……” 梅采玉还想再问,沈月然笑嘻嘻地转过头来,“你就那么怕我把你的‘贵公子’抢走吗,干脆今个儿晚上和人家洞房不就得了!” 梅采玉大臊,伸手去捏沈月然的脸。 “不害臊,瞧我不撕碎这张小嘴!”梅采玉红着脸啐道。 “你才不害臊,被说中了心思就要来‘灭口’!”沈月然笑着向后躲去。 姐妹俩咯咯咯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回彻在阴暗潮湿的牢房。 这时,绿苏看见一个修长的人影越来越近,兴奋地叫道,“灰大人,灰大人来了……” 闻声的卫奕却有些哭笑不得。 再一次被冤坐牢,犯得着这么开心吗? 她倒是一如既往看得开呵。 第六十五章 小儿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卫奕确认道。 “是。”沈月然隔栏而立,道,“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民女从油坊出来后,就一直在饼铺与采玉说话,对油坊内发生的命案一无所知。” “对,灰大人,绿苏可以错(作)证,粉姐姐说的四(是)四(实)发(话)。”绿苏附和道。 梅采玉瞄了绿苏一眼,微微蹙眉。 她整容双手合于身前,柔声道,“卫大人,此事民女采玉也可以作证,月然的确与民女一直在饼铺交谈,没有出过饼铺半步。而且,民女与月然于西北文池相识多年,一见如故,情同姐妹,民女相信月然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害人性命之事。” “你可还记得当时从油坊出来是几时?”卫奕又问沈月然。 沈月然想了想,道,“巳时一刻(注:早上九点十五分)。民女今个儿早晨辰正(注:早上八点)到了饼铺,一炉酥饼要半个时辰。之后民女去油坊打油,再与魏东明冲突,离开油坊就是在巳时一刻左右。” 卫奕又问,“那么王翠芝前来闹事又是何时?” 沈月然又道,“巳正两刻(注:早上十点半)。” 卫奕沉思。 如果说,沈月然从油坊出来的时候是巳时一刻,就是说,死者那时仍然活着。那么,死亡时间就不可能是他根据尸僵推测出来的巳时,而应当是师父根据胃内食物推测出来的巳正。 可是,这样一来,死者的尸僵如何解释? 寒冷的冬季,尸僵一般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出现,为何会提前出现半个时辰? 尸僵只有在高温的情况下才会提前出现,也就是说,死者死后曾经经历过高温。 那么,新的问题来了,高温是如何产生的? 还有,就算死者死于巳正,王翠芝与沈月然冲突却是在巳正两刻,中间将近两刻钟的空白时间又该如何解释? “你可确定?”他问道。 不待沈月然回答,绿苏连忙道,“四(是),粉姐姐梭(说)得弗(不)错,那老板粮(娘)跑出来就四(是)巳正两刻,绿苏站在饼铺麦(外),一子(直)瞧着隔壁茶楼的钟。” 梅采玉也道,“这一点民女也可以作证,那妇人冲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巳正两刻,民女那时也瞧了瞧茶楼的钟。” 卫奕不禁皱眉。 剧毒,高温,空白的两刻钟—— 他微微摇头。 少了一环。 “卫大人。”梅采玉目光脉脉,轻声唤道。 卫奕抬眼,少的那一环,究竟是什么? 梅采玉道,“不知邻家小儿因何身亡?” 卫奕看了看沈月然,道,“中毒,不过毒物并非源于酥饼。” 梅采玉闻言红了眼圈儿,以锦帕拭泪,“是谁如此狠心,对一个三岁的小儿也下得了这般狠手?不过才三岁,能招来什么仇、什么怨?又有什么仇、什么怨非得发泄在一个小儿身上,民女心痛难忍,直恨不得替那小儿受过才好……” 沈月然却眼前一亮。 是啊,谁会对一个三岁的小儿用毒? 既然是中毒,会不会是—— 沈月然的异样逃不过卫奕的眼睛,他紧声道,“沈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沈月然道,“大人是不是曾经说过,在凶杀案中,一个人如何被杀,一个人如何杀人,还有这个人使用何种手段杀人,都能从他的性格、体貌、年纪、身份中找出端倪?” 卫奕道,“是,本官是这样说过。” “那么就如方才采玉所言,谁会对一个仅仅三岁的小儿下毒?”沈月然问道。 她特意强调了“三岁”两个字。 卫奕意识到她如有所指,“你是说——” 沈月然点头,道,“民女觉得,小儿中毒身亡,或许这‘毒’未必是人为投毒,也有可能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卫奕的目光更加专注,“你再说。” 沈月然定了定心神,道,“食物中毒是一种常见、危害巨大,但也最容易被忽视的居家之祸。俗话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一些轻微的食物中毒的确不需问医,多喝些水,多吃些瓜果青菜,再吐上一吐,拉上一拉,没准儿就好了。可是,严重的食物中毒却会夺去人的性命,尤其是小儿,如魏炮儿一般的黄口小儿更容易受其祸害。 小儿好奇,多动,什么都喜欢放进口中尝一尝,手脚又整日里东摸西抓,难免吃入有毒食物。要说大多数食物其实是无毒的,可是,若是不注重食材的存放、清洁和烹调的方式,大多数原本无毒的食物在潮湿、闷热、脏乱的情况下,也会变成有毒之物,比如出芽、长毛、发霉、变馊、糜烂。如果这时家中大人再疏于看管,小儿一旦误食,哪怕毫厘,都有可能致命。” 卫奕豁然开朗。 他想起案发厢房堆积如山的食材,和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霉腐之味。 原来,他漏掉的一环不是毒物,而是食物! 他一直从“毒杀”的角度来看待这个案件,却从未从三岁小儿的角度思索! “等我!” 他说着,大步向外走去。 沈月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一暖,卫大人,相信她。 她松了口气,转身,却不由“啊”了一声,梅采玉的目光冷得能结冰。 卫奕再次火速赶往京郊油坊。 他没有直接进入案发厢房,而是先唤来两个衙役。 命一个衙役仔细清理屋后污物角的污物,命一个衙役唤来附近炭行老板,然后才第二次进入厢房。 戴上手套,逐样盘点堆积在墙角中的食材,并一一清理。 “大米,白菜,萝卜,蒜头,甘薯,鸡蛋,黄豆,腊肉……” 这妇人倒是备得齐全,他一边清点一边暗道。 待清空墙角,他忍不住翻眼。 一块巨大的长毛霉斑赫然眼前。 屋顶积雪融化,雪水顺着墙缝蜿蜒而下,积聚墙角,日夜积累,又逢屋内生有熊熊炭火,闷热加上潮湿,再加上女主人不事清理,不发生霉变才是稀奇! 霉变的源头找到了,毒物是哪一种? 他再次看向清理出来的食材。 大米,白菜,甘薯—— 手中拨弄各式各样的食材,眼中精光闪过。 花生呢? 什么都有,为何就是没有花生? 一个榨花生油的作坊,却找不到一粒花生的影子,岂不蹊跷!? 第六十六章 公堂 四个时辰后,汴京府。 沈月然、梅采玉、绿苏三人跪在右侧被告席,魏东明、王翠芝夫妇跪在左侧原告席,间中摆放一张巨大的赤金阳纹案几,上面并排放了三个铁笼子,每一个铁笼子里都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白鼠。 府尹赵显阳端坐于公堂之上,一指案几,问向立于阶下左侧的卫奕,“卫侍卫,此举何意?” “回大人,是为了证实下官的猜测。下官认为,油坊小儿被害一案完全是一起误食事件,可是,同时也是一起黑心商人害人终害己并企图嫁祸他人的典型案件!”卫奕指向魏东明、王翠芝二人,冷面喝道。 二人战战兢兢,齐呼“冤枉”。 卫奕哼道,“冤枉?本官会让你夫妇二人心服口服!” 赵显阳点头,示意卫奕说下去。 卫奕领命,道“来人”。三个衙役依次进入公堂,各自端一副朱漆托盘立于三个铁笼子之前,每副托盘都以红锦遮掩,看不见内里。 卫奕道,“本案有一点毋容置疑,死者魏炮儿和鸡仔儿皆是中毒而亡,而且,毒物相同,问题在于毒物源于何处。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魏东明,王翠芝,本官需要各向你夫妇二人求证一件事情,你们要如实作答。” 魏王二人叩头应是。 卫奕先问王翠芝,“王翠芝,你患有腿疾,天生畏寒,每年冬日都要烧上大量炭火取暖是不是?” 王翠芝点头,“回大人,是,民妇的两个膝盖一着凉就疼痛难忍,冬日几乎离不开炭盆,因此,要烧上比其它人家多上三倍有余的炭火。” 卫奕点头,这一点,从炭行老板的证词中已经得出答案。 “本官若要道,你家厢房温暖如春,你可认同?”卫奕道。 王翠芝回道,“回大人,民妇认同,有外人去过民妇家中,也曾说出与大人一般的话来。” 卫奕再问魏东明,“魏东明,本官问你,你是何时发现死者身亡?” 魏东明看了王翠芝一眼,道,“回大人,小民是巳正过两刻(注:早上十点半)发现小儿身亡。” 卫奕道,“你可确定?” 魏东明道,“回大人,小民确定。” 卫奕道,“结合本案被告沈月然的交代,本官将今早发生之事逐一梳理。今早巳时(注:上午九点),沈月然去油坊打油。巳时一刻(注:早上九点十五分),她从油坊走出,碰到王翠芝带着死者回到油坊。巳正过两刻(注:早上十点半),你夫妇二人发现死者死亡。巳正过三刻(注:早上十点四十五分),衙役接到报案。你可认同?” 魏东明道,“回大人,小民认同。” 卫奕点头,唤道,“传证人。” 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人垂头走进公堂,跪于下方。 “大人,小民是茶楼打杂的,今早扔污物时,在屋后见到油坊魏老板。当时他掂了一个包袱,扔进污物角后还用脚往里踹了踹。小民一向与他没什么来往,又听说过他在外面勾三搭四之事。想来那包袱里定是不堪入目之物,怕被油坊老板娘发现所以才扔了。小民觉得此事羞耻,于是矮了身子,待他走后,才现身把污物倒掉。”年轻人作证。 “你口中的油坊魏老板可是此人?”卫奕指着魏东明问道。 年轻人道,“回大人,是,油坊老板魏东明,谁不认识?” “那么你见到他时是几时几分?”卫奕问道。 年轻想了想,道,“巳正过两刻。” “你可确定?”卫奕道。 “确定。”年轻人肯定地道,“茶楼有钟,小民有瞧钟的习惯,错不了。” 卫奕点头,小二被带下,魏东明的额头渗满冷汗。 卫奕喝道,“小儿这边身故,那边就去扔污物,魏东明,你那包袱中究竟是何天大之物,竟比死在自个儿怀中的小儿都要重要?!” 魏东明改口道,“回大人,小民记错了,小儿不是死于巳正过两刻,而是更早,早一些。” 卫奕拿出慕容晋的备书,道,“慕容提刑推断出死者魏炮儿死于巳正,可是此时?” 魏东明连声道,“是,是,就是巳正,就是巳正,小民记起来了,提刑大人明察秋毫。” “哼!”卫奕道,“那就更怪了!从发现小儿身故,到王翠芝冲出油坊闹事,中间足足隔了两刻钟!王翠芝,本官问你,那两刻钟你都在做什么?” “民妇——”王翠芝一惊。 卫奕突然露出一个笑意,打断她的话道,“你是小儿的娘亲嘛,小儿突然身故,白头人送黑头人,你那时一定抱着小儿尸体痛哭,痛不欲生,是不是?” 王翠芝嘴唇噏动,“民妇——” “对,对,回大人,拙荆是,小民也是。”魏东明连忙接道,“事出突然,小民与拙荆都傻住了,回过神来才有下文。” 卫奕道,“如此最好。” 他转身,对众人道,“本官已向魏东明、王翠芝夫妇二人求证了本官想要知道的事,一是油坊厢房也就是本案的案发现场温暖如春,再加上前几日大雪封城,家家户户都紧闭房门,所以,说是‘闷热’也不为过。二是魏王二人发现死者身故的时间是巳正,报案却在两刻钟之后。下面,本官将现场试验,找出毒害小儿的毒物。” 众人屏气凝神。 只见一个衙役出列,掀开红锦,原来托盘上是一碟花生油。衙役将花生油喂予其中一只小白鼠。小白鼠一口气吃光,一盏茶之后,逐渐显出无力的症状。 第二个衙役掀开红锦,托盘上是两粒剥了壳的花生,不过两粒都已经霉变。衙役将其中一粒花生喂予白鼠。白鼠只是闻了闻,就跑开了。衙役强行将花生塞进白鼠的嘴里,不一会儿,白鼠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轮到第三个衙役,卫奕制止了他。 “坦白说,当慕容提刑告诉本官,本案毒物比砒霜毒上六十倍有余时,本官出离愤怒。如多数人一般,本官不解,何人,因何事,竟会对一个三岁的孩童下此狠手!本官一心要找出动机,对,仇恨的动机。没有仇恨,谁会拥有这剧毒之物?可是,就在本官顺着‘仇恨’二字走入死胡同之际,一位友人提醒了本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双眸瞟向跪在右侧的沈月然。 沈月然碰到他的目光,埋下了头。 第六十七章 真相 “她说,谁会毒害一个三岁的小儿?中毒可能源于毒物,也可能源于食物。当食物不善存放、清洁或者烹调时,就有可能变成毒物。本官这才豁然开朗。死者生前居住之处,闷热,潮湿,肮脏,人畜共居,极易生出霉变、腐烂之物,加上死者娘亲又是个懒惰、邋遢之人,食物中毒一说绝非空穴来风。本官第二次进入案发厢房——确切地说,在魏东明扔出去的包袱中,终于找到此物。” 他拿起第二个托盘上的花生,道,“花生,霉变的花生。” 他命衙役将花生呈给赵显阳,道,“大人,霉变的花生可以产生剧毒,经慕容提刑检验,霉变花生之毒与小儿及鸡仔儿所中之毒为同一毒素。用霉变的花生榨出的油——也就是第一只白鼠喝下的油——同样含有毒素,虽然含量不及霉变的花生高,久食也会伤身。” 赵显阳看了看花生,“卫侍卫道霉变花生有剧毒之事,本官也曾有所耳闻。只是,这霉变花生一眼就能看出,而且口味极其苦涩,方才那白老鼠都不肯吃下,本案死者会吃吗?就算本案死者如白老鼠一般,吃下了霉变花生,如今那白老鼠不也仍然活着吗?” 卫奕回道,“大人所言极是。如果本案死者是因为误食了霉变花生而中毒,那么,本案就如下官方才所言,只是一起小儿误食事件。可是,令死者丧命的真凶却不是霉变花生,而是比霉变花生含毒量更高的——” 卫奕说着,亲手掀开第三张红锦,拿起盘中之物,高举示众道,“花生饼。” 众人侧目。 “花生饼,可不是花生酥饼,而是花生经过压榨之后形成的花生残渣结块。无毒的花生经过压榨后,自然是无毒的花生饼,可以作为家畜饲料。可是有毒的花生经过压榨后形成的花生饼,就是高纯度的致命毒物,哪怕舔一口,也有可能致命。” 他拿起花生饼,递到魏东明的眼前。 “不如,魏老板来试一试?” 魏东明面红耳赤,连连罢手,“不敢,不敢,小民不敢。” 卫奕道,“你不敢,你的胆子大着呢。王翠芝,待会儿本官会用这只被你相公扔出去的花生饼喂给那白老鼠吃,白老鼠只要舔上一口,就会肠穿肚烂、七窍流血、翻滚扑腾、哀鸣阵阵,就如——” 王翠芝浑身颤栗,泪如雨下,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住地摇头。 卫奕低下身子,凑近了她,一字一顿,“——你家炮儿临死前的模样,你马上就能再次亲眼目睹。” 他不再多说,拿起花生饼,伸进铁笼子。 小白鼠见有人喂食,吱吱一声,欢天喜地,向花生饼扑去…… 有人别过了脸,不忍再看。 “啊——” 一声凄惨的哀嚎响彻公堂。 王翠芝双手扯发,痛不欲生,如同疯了一般冲向案几。 “炮儿别吃,别吃,是娘亲没看好你,是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让那些花生生了霉,是娘亲害了你……” 待一切平静下来,赵显阳黑面道,“刁妇王翠芝,本官若不是念及你才失小儿,情难自控,一定不会依卫侍卫之言,饶你冲撞公堂之罪。现在,你便戴罪立功,将真相原本道来,若有半句谎言,本官绝不再次轻饶!” 王翠芝泪流满面,叩头谢恩。 “半个月前,炮儿就身子不适,出现厌食、呕吐、腹胀等症,民妇带炮儿去瞧郎中,郎中道怕是吃坏了东西,抓几副泻药,让炮儿清清肠胃就能好转。民妇以为并无大碍,又逢上大雪,于是没太在意。今日大雪过去,炮儿又道腹痛难忍,民妇以为他久居家中闷得慌,借口外出,于是,带炮儿去外面走走。 炮儿道想吃隔壁饼铺的梅字酥饼,民妇一口气买了十个。巳时一刻(注:九点十五分),民妇回到家中,看见梅字酥饼的沈月然正与魏东明拉拉扯扯。民妇当然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个什么东西,怒火中烧,放下炮儿,与他厮打、对骂。 待民妇听见厢房中传来异响,已是两刻钟后。民妇跑进厢房,只见炮儿满地打滚,抓住自个儿的衣裳,一个劲儿地道,娘亲好疼,娘亲好疼。民妇见到死在地上的鸡仔儿,还有花生饼,就全明白了。 一定是这黑心下贱的魏东明又拿那霉变的花生来榨油,阴差阳错间有毒的花生饼还未被清理,就被好奇的炮儿拿回厢房,照着民妇以前喂食鸡仔儿的模样,把花生饼喂予鸡仔儿,只是,不知何故,那花生饼又落入了炮儿的口中。 民妇抱起炮儿就想出去看郎中,却被魏东明拦下了。他道不能让外人知道油坊用霉变花生榨油一事,否则,油坊的生意就没法儿做了,他也要受罚。况且,炮儿只是中毒了,灌上几口粪水吐吐就好了。民妇一时糊涂,听了他的话,粪水还没找到,炮儿就…… 民妇哭天喊地,魏东明道,炮儿已经死了,再哭也没有用,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炮儿是被有毒的花生饼毒死的。民妇问道,怎么瞒过此事。他道,炮儿生前吃过隔壁的梅字酥饼,不如就把此事赖到梅字酥饼的身上,反正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衙门怎么会分辨得出哪个有毒哪个没毒呢。民妇信了他的话,于是去梅字饼铺吵闹,魏东明则趁机去屋后丢掉所有花生和花生饼。 方才,卫大人问民妇,发现炮儿中毒身故后的两刻钟在做什么,民妇不是不愿道出实情,而是民妇羞于启齿。炮儿身故后的两刻钟,民妇没有想着如何为炮儿申冤,反而还在与这个下贱黑心的魏东明商议如何掩盖真相。只是,当白老鼠扑向花生饼时,民妇再也无法昧着良心,民妇不能够再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物因为吃下有毒的花生饼丧命,因为那会令民妇想起炮儿。 大人,事情真相就是如此,民妇有罪,魏东明有罪,沈月然等人是无辜的,民妇听凭一切惩罚,只求告慰炮儿在天之灵。” 事情真相大白,众人恍然。 “魏东明,你可认罪?”赵显阳问道。 “小、小民认罪。”魏东明见无法抵赖,面如死灰,早已瘫倒在地。 赵显阳拍响惊堂木,大声道,“油坊小儿中毒一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黑心商人利用霉变花生榨油在先,小儿误食有毒花生饼在中,歹毒夫妇企图嫁祸他人在后。本官宣判,本案被告梅字饼铺沈月然等三女当堂释放,本案原告魏东明、王翠芝关入大牢,听候刑部发落。有冤诉冤,无事退堂!” 第六十八章 告诫 沈月然三人走出公堂,已是临近戌时。 寒冬的戌时,路上行人了了无几,冷冽的青石板路蒙上一层霜色。 沈月然不由缩了缩脖子。 饼铺有炭火取暖,平时收工又早,寒意未至,与绿苏二人已经躲回小屋取暖,因此每天外出穿得并不多,一件棉衣,加一件片裙,暖和谈不上,只能说是不冷。 现在,她感到寒意刺骨。早知道今天会有此事,就多穿一件外衣了,哪怕只是一条凌风也好。 看看绿苏,小丫头更是冻得手脚通红,连小小的鼻头也是红的。 “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往她的身边靠了一靠,吸着鼻子问道。 沈月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目光瞄向一旁的梅采玉。 梅采玉不知在想什么,双目只是盯着府衙大门。 自打卫大人从牢房走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若有所思,又仿佛心事重重,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她虽然不太明白采玉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与卫大人有关,与她也有关。 所以,至少在今晚离去之前,她应该与采玉聊两句。 心中有所酝酿,卫奕从府衙大门阔步走出。 梅采玉原本显得沉重的脸庞露出欣喜之色。 “卫大人。”她欠身施礼。 卫奕点头,算是还礼,然后对沈月然道,“还怕追不上你呢,幸好你也没走远。” 沈月然一怔,见他官服未卸,神色匆匆,不禁心惊。 “是案子——”她可不愿再回牢房。 卫奕浅笑,“莫怕,不是案子,而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沈月然更惊奇了。 “大人想请民女帮忙?”她纳闷。 卫奕点头,“是。案子虽是结了,反应出的问题却不小,魏东明能用霉变的花生榨油,其它油坊也会这么做。或许不止油坊,其它行当的店铺也存在原料霉变、腐烂、变质的情况。赵大人打算将此案上报户部,请求派来司农,对集市上的店铺做一次统一排查。” “那民女能做什么?”沈月然越听越莫名。 卫奕又笑,“这件事你当然做不了什么,你能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油坊花生霉变虽然只是偶然事件,与王翠芝的邋遢、腿疾还有连日的化雪都脱不了干系,可是,居家食材的存放却是个普遍问题,如王翠芝那般一股脑儿地全部堆积到墙角的家庭不在少数。 如今虽是寒冬,食材不易变质,可是过了年,开了春,天气一暖和,就难说了,保不准还有多少如魏炮儿一般的黄口小儿误食误伤。本官想着,集市上有排查,家居再有个告诫书,双管齐下,就再好不过了。你似乎对家居一事特别熟悉,于是请你帮忙写下一份。” 沈月然恍然,对卫奕生出几分敬意。 他当真是个体恤之人,食材安全并不是他份内之事,他却想到了。 要说写一份家居食材存放须知,于她而言轻而易举,也是一件积功德的好事,只是—— 她又瞄了一眼梅采玉。 冰,仍在。 她想了想,对卫奕道,“大人屡次还民女清白,民女对大人感激不尽,唯独此事却无能为力。一来民女读书不多,字陋文寡,不敢献丑。二来临近年关,饼铺繁忙,实在无暇他顾。三来,有人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卫奕先是些许失望,听到“三来”又露出喜色,“何人?” 沈月然推了一把身旁的梅采玉,自己则顺势后撤半步,道,“采玉,采玉比民女更能胜任此事。” 梅采玉回头,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沈月然冲她眨了眨眼睛,接着道,“采玉聪慧伶俐,行文出众,对家居一事又比民女更为精通,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是不是,采玉?” 梅采玉定下心神,收回视线,整容道,“卫大人,月然过誉,不过快则五日,慢则七日,民女定会奉上告诫书。” “好。”卫奕应道。 沈月然明确拒绝,梅采玉又满口应承,他没有必要强人所难。 “那就有劳梅姑娘。”他谢道。 梅采玉笑道,“卫大人可折煞采玉。若不是卫大人,采玉今晚恐怕就要在大牢里渡过,这是采玉应该做的。” 卫奕笑笑,偏了偏头,目光越过梅采玉,落在她身后的沈月然身上。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他问道。 “四(是)啊,粉姐姐,咱们怎么肥(回)去?”绿苏又问了一遍。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目前的困境。 这个时候早已没了去京郊的马车;事发突然,身上又没带银子,想住客栈也不行;京城倒是有哥哥嫂嫂可以投靠,问题是—— 梅采玉转身,握了她的另一只手道,“月然,你我姐妹二人久别重逢,实在难得,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随我去梅家促膝长谈,才能一解半年来的相思之苦。爹爹、姐姐和姐夫这几日刚好也都在家,正好让他们瞧瞧如今的月然大不一样了。” 沈月然苦笑。 问题刚好就是她现在的样子—— 不用照镜子都知道一定非常潦倒不堪,再加上以前的恶名,又带着绿苏,这会儿无论去谁家,都会惹来厌恶。 她虽然得过且过,却不想自取其辱。 卫奕看出她的难色,道,“这会儿府衙有事,本官走不了,马童刚好无事,不如送你二人一程。” 然后,不等她答应,回头扬声,“进谦,备车!” 沈月然转忧为喜,绿苏也连连称谢。 现在,她才知道她是有多么地想回那个属于她和绿苏的家。 她对梅采玉道,“今个儿天太晚了,况且白日里折腾得够呛,我只怕体力不支,不能与你聊一宿。不如我们改日再约,你也早些回去,梅爹爹这会儿怕是正在担心呢。” 梅采玉接道,“这话倒是,爹爹向来管教甚严,哪有出去这么久的时候,是得赶紧回去安抚他老人家才是。既然卫大人安排妥当,我也不用白费心思。不过,我得与卫大人亲眼瞧见你上了马车才能安心。” 二人又说了些改天再相聚的话,卫奕不禁皱起了眉头。 平日里应声就到的姚进谦在磨叽什么呢。 他再次扬声,“进谦,备车!” “唔,唔,主子,进谦来了,来了。” 只见姚进谦头戴毛毡、颈缠毛巾、身披外衣,直把自个儿捂了个严严实实,笨拙臃肿地跑了来。 卫奕黑脸,“你这是做什么?” 姚进谦正值年少气盛,一向不畏寒,冬日生怕他冷,让他多披件外衣他都嫌热,这会儿是怎么了? “唔,咳,咳。”姚进谦捂住胸口,垂头哑声道,“回主子,受了风寒,郎中交代要多穿些。” 卫奕瞥他一眼,并未多说,交代将沈月然二人送回京郊云云,双方告别。 第六十九章 两个穿 夏朝的普通店面多是前商后民的格局,向南的一面经商,向北的一面人居,中间留有一处偌大的庭院,用来备作仓储、加工。 梅家大女婿赵安扬在京郊是有住处的,只是有些逼庂。后来梅长生在京城永安民巷附近盘下一处店面,梅采莲总是趁赵安扬外出跑船的时候,跑回娘家铺子帮手。 其实帮手是一方面,看病是另一方面。 她打听到京城名医欧阳邈曾经做过切除面部肉瘤的手术,于是前去仁济堂问诊。不料欧阳邈如今外出游医,回京时间不定,她只好时不时地前去询问。 梅家饼铺改卖火烧后,生意见好,人手不够,梅长生找来赵安扬商量,不如辞了船工,卖了京郊的房子,一同来饼铺帮手,一来不用在外风吹日晒,二来省得梅采莲两头跑。 赵安扬倒没多想,道他与码头的包身契签到了明年春季,若是跑不到日子,不仅拿不到之前的工钱,还要赔码头一笔银子。不如先腾出一间厢房让梅采莲在店面住下,不用她大冷天地来回奔波,待到明年春天,他领到工钱,就来与她团聚。 梅长生一听在理,也知道赵安扬是个厚道人,不懂推脱之词,于是收拾出一间厢房,让梅采莲在饼铺住下了。 如今,梅家饼铺后的三间厢房分住梅氏父女三人,再加上庭院中诸多面、油、肉等原料存放,也是不够宽敞。 梅采玉面若冰霜,双眸阴郁,从饼铺后门径直回到厢房。 梅长生与梅采莲听见动静,连忙披着外衣来瞧。 “采玉,又去哪里了,怎的这么晚才回来?”梅采莲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白粥,问道。 梅采莲自打与赵安扬成亲后,人变开朗许多,不再羞于见人,言语也多了。 梅采玉却是满怀心事。 “爹爹,那梅字饼咱家还有吗?”她一边喝粥,一边不答反问。 梅长生一怔,道,“没有了,小工一共才拿来两个。怎么,这会儿饿了?” 梅采莲忙道,“我去给你腾个火烧来。” 说着,向后厨走去。 梅采莲走后,梅长生问道,“你今个儿去京郊没寻着梅字饼吗?” 梅采玉再次不答反问,“那梅字饼究竟是何滋味,爹爹能形容得出吗?” 梅长生笑道,“滋味总是很难形容得出,不过那梅字饼倒是爹爹吃过最好吃的咸酥饼就是了。表皮酥软而又有嚼头,内里喷香筋道,椒盐馅调制得恰到好处,不咸,不淡,不冲,不腻,总之就是——很好吃,吃过就不会忘记。” 梅长生说得口舌流津,梅采玉却越听越有气,将面前的白粥一推,沉脸怄气。 “采玉,怎的今晚一回来就带着气儿,可是在外面受了欺负?”梅长生问道。 他这个二女儿一向精明,有主见,会算计,多少年来也的确帮梅家生意立下不少功劳,因此,梅长生对她凡事高看一分,自然也就纵容一分,凡事都由着她的性子。 “哼,只有我欺负她,何时轮到她来欺负我?”梅采玉恨恨地道。 “她,她是谁?”梅长生不解。 意识到自己失言,梅采玉站起身道,“爹爹,采玉今个儿去京郊累了,明日再细说。爹爹早些回去歇息,那梅字饼不必挂在心头,区区一个破饼而已,女儿也能做得出来。” 梅长生一听梅采玉道出此言,以为她是拿到了什么配方,喜出望外,连忙道,“行,行,你赶紧歇息,明日再说。” 走出门槛,他想起什么,“采莲还在后厨忙活呢,那火烧你还吃不吃了?” “让她自个儿吃了!对了,明个儿把铺里变质的食材全收了扔了,半分也不能留下!”梅采玉说着,紧紧关上了房门。 夜幕低垂,寂静无声,死寂一般的夜色中,唯有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显示出主人内心的不安。 是她! 她不敢说百分之百,至少十之八九像她! 梅采玉双手紧握于身前,如同一只被困的猛兽,在房里踱来踱去。 同样是五年前,晴天霹雳,之后突然性情大变,更是发誓终生不嫁。 听说曾经是个受尽爹爹和哥哥宠爱的小丫头,后来却总是带着一股子怨妇气,仿佛所有人都欠了她一般。 尤其对男人,永远是敬而远之、嗤之以鼻、心如止水的态度,就算如卫大人那般出色的男人摆在她眼前,都不肯多看两眼。 敏感,自闭,矫枉过正,愤世嫉俗。 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不是一个弃妇是什么? 深藏不露的精湛厨艺,连梅长生都称赞的酥饼味道,头头是道地说起家庭食物中毒,卫大人夸赞的那句“似乎对家居之事很熟悉”。 ——不是一个家庭主妇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一眼看上的男人,还是看上了她! 梅采玉双眸腥红,咬牙切齿,吐出三个字,“元、小、诺!” 说出这个名字后,梅采玉重重地坐到妆奁前,解去发髻,摘掉首饰,抹去脂粉,灯影绰绰间,一张少女的素颜现于铜镜之中。 这是一张清秀、端正的脸,说是一个标致的美人儿也不过份,只是,它就是再美,也不是宋婷的脸。 宋婷的脸是意气风发的,是风情万种的。 她费尽心思,得到了丛浩的心,得到了私募的器重,眼看金胜也要被收入囊中,却被一个晴天霹雳毁了所有! 在她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她居然穿越了! 她恨穿越,恨那个害她穿越的人——元小诺! 若不是她,她怎么会追上天台,又怎么会被雷劈? 她气得将铜镜扣在案几上,几次深呼吸后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 如果沈月然真的是元小诺魂穿而来的话,那么,曾经一个大胆的念头就得到了证实——魂穿而来的,不止她一个! 她顿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 如果元小诺魂穿而来成了沈月然,却还是与她宋婷魂穿而来的梅采玉成为了好姐妹,如此惊人相同的命运安排是否预示着,她还是会抢了她看上的男人? 如果天台上的她与元小诺二人都魂穿了,那么第三人丛浩呢,他的灵魂在哪里? 如果命运会再次重演,是不是意味着卫奕就是丛浩魂穿而来的? 她捂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她前世败给了元小诺,没能成为丛浩的妻子,今生一定不能再让她捷足先登! 夜,渐深了,梅采玉的思绪却刚刚开始。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第七十章 懒惰 夜深人静,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身处京郊的姐俩儿。 就在绿苏发出第五十九次“啧啧”声后,沈月然终于忍无可忍。 “你到底睡不睡?”她撑起身子,黑脸道。 一脸兴奋的绿苏却咧嘴笑了,也撑起身子,“粉姐姐还没睡吗?” 沈月然眼白朝上。 废话,一个人不停地在你耳边“啧啧啧”,你能睡得着?! 她想动怒,才发现自己疲倦得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 “快睡吧,啊,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她打了个哈欠,就要躺下。 绿苏可来了精神。 “粉姐姐弗(如)果睡弗(不)着,咱们来说会儿子发(话)好不好?”绿苏道。 沈月然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丫头估计也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今晚若不让她说,怕是能“啧啧”到天明。 “你说吧,我听着呢。”她平躺道。 绿苏也躺下,想了片刻才道,“粉姐姐,你说,世桑(上)真有那么那么好的男子吗?” 沈月然心道,有,世上多的是那么那么好——色的男子。 绿苏接着道,“今个儿在公堂桑(上),当灰公子——哦,弗(不),现在应该叫灰大人,跟着府尹大人走曲(出)来的时候,绿苏嚓(差)一点儿都要尖叫出声呢,若不是做了充足的准备,早已紧紧捂住嘴巴,绿苏嗔(真)的就要犯戒了。粉姐姐,你说,他怎么那么那么好看呢,啧啧,那衣裳,啧啧,那帽子,再也没有人能比他穿得好看,啧啧,嗔(真)的,粉姐姐,你说是不是?” 绿苏小脸通红,眼睛闪闪发亮,比夜空中的星子还要明亮几分。 沈月然一动不动,脑中却也不由浮现出今天卫奕身着官服在公堂之上的模样。 墨色乌纱,两束红穗垂双鬓。 火赤官服,万涛蓝浪压单袍。 她第一次见他着官服,再加上神清眸正,正义凛然,的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他很聪明,不到四个时辰就窥得案件的真相,令清者清,令众人服。 他甚至很狡猾,或许从审案伊始,他的目标就是王翠芝,所以他步步紧逼,终于将王翠芝内心的懦弱、自私、无知击垮,令她说出真相。 可是,他又很仁义。 当王翠芝失控,府尹大人大发雷霆时,是他挺身而出,令王翠芝免去皮肉之苦。 “粉姐姐,你说是弗(不)是很好,是弗(不)是很好,灰大人说救咱们出来就真的救咱们出来了。”情窦初开的绿苏执意要得到身边人的认同。 等我。 沈月然睁开眼睛。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快,说得很轻,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她当时听到,只觉得很亲切,很放心,只觉得自己有救了。可是,当他真的还了她们一个清白,她再想起他的话、他的眼神,却没来由地心跳加速。 “等我”。 “真的是你”。 两句她不认为是他会对她说的话,他全说了。 在他心里,自己是—— “粉姐姐,你说灰大人是弗(不)是很好?”绿苏仍在追问。 沈月然收回纷飞的思绪,目光落到挂在床尾的那件松花绿片裙上。 自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以做酥饼为生的无知平民女子。 她再次闭上眼睛,翻过身去,吐出两个字,“普通。” “普通?!” 绿苏炸了,她哪里能够忍受“普通”来形容她的卫大人? 她坐起身子,喋喋道,“脏(长)得好,人好,待人好,斗(头)脑又好,哪里普通了?他简直四(是)绿苏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粉姐姐还记得他在公堂上的模样吗?他今天梭(说)的每一句话绿苏都记在心里,他梭(说)……” 沈月然却又想起什么,翻过身来,推了推正在比手划脚的绿苏。 “绿苏,你老实说,我是不是有些像王翠芝?”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绿苏被问懵圈了。 “粉姐姐和油发(坊)老板娘?哪里像?”她不解。 “就是——”沈月然一时也难以启齿。 “懒惰。”她还是说了。 绿苏又炸了。 “怎么会?粉姐姐哪里懒了?若不四(是)粉姐姐起早贪黑地做酥饼,绿苏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粉姐姐才弗(不)懒!是不是谁欺负粉姐姐了,绿苏去骂她。”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道,“我不是说真的懒惰的懒惰,而是说——” 她又语塞了。 绿苏偏了偏头,等着她说下去。 “一种心里的懒惰,你明白吗?”她问道。 绿苏摇头。 她叹息一声,索性举起例子,“你看王翠芝吧,她的男人不争气,她心中就生出一股子怨气,越来越懒,家不收拾,自个儿也不拾掇,整日里不见个笑模样,一见她男人不是打就是骂,就连对自己的孩儿也是过一天算一天,结果导致炮儿……她的男人是伤害了她,可是她自己也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自己的孩儿。她若不是这么懒,这么得过且过,炮儿或许就不会……” 沈月然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沈明功,想起了文池。 她似乎听到一阵伤口撕裂的声音,她感到灼心蚀骨般地疼痛,可是,放眼看去,那个将内心深处的口子重新划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坚定起来。 她不像王翠芝,也不会变成王翠芝。 王翠芝不会回头看,她会,她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一般,坦坦荡荡地回头看着那曾经的沈月然,曾经的元小诺。 对面的绿苏还在纳闷,“粉姐姐,老板娘,哪里像了?粉姐姐没男人,也没有孩儿,屋子没有霉片(变),粉姐姐的撵(脸)白白的,身子发(滑)发(滑)的,虽然和老板娘穿了一样的片裙,口(可)是粉姐姐好看得多……” 沈月然又看了看挂在床尾的那件松花绿片裙。 “好了,不说了,不像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快睡吧,困死了。”她打断绿苏的比较,哈欠连连,缩进被窝里。 绿苏也有了几分困意,打着哈欠钻进被窝里,只是闭上眼睛前,嘴里仍不服气地嘟囔着,“子(只)是普通吗……” 第七十一章 取悦(万更求首订!) 待饼铺解封,沈月然与绿苏从衙门取回被扣留的原料,已是三日之后。 随二人一同而来的还有府衙主薄如。 如将油坊一案的判决文书宣读一番,议论纷纷的众人才明白事情原委。 如走后,沈月然不敢耽搁,麻利儿地收拾饼铺,又让绿苏去集市另一头打来一壶油,然后手脚加速,不到午时,两炉香喷喷的酥饼出炉。 还有一月就是年,夏朝百姓又一向有囤积年货的习惯,她得趁着年关的红火劲儿,赚够银子和绿苏过个欢欢喜喜的新开年。 可是,二人一直坐到午后未时,也不见一个人影儿。 沈月然有些纳闷。 两炉酥饼不算多,就算是刚开张的时候,一个时辰也都卖得差不多了,何况她的“梅字酥饼”如今是已经打出了招牌的。 眼见绿苏昏昏欲睡,她也感到无趣,走到饼铺外透气。 隔壁茶楼的老板见到她,主动走过来打招呼。 “别等了,不会有人来买饼了,趁早关了铺子省去炭火钱。”老板劝道。 沈月然蹙眉。 “为何?”她问道,茶楼似乎也没有生意。 “还问为何?不全是那黑心商闹的!”老板忿忿道,“咱们这一条巷子用的都是他家的油,如今查出来他家的油用了霉变的花生,谁还敢来咱们这条巷子上买吃的?你不见俺家茶楼从早到晚不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吗?所以,趁早关门。” 沈月然恍然。 “可是,饼铺如今用的油不是他魏家的油啊,是今个儿早上才从另一家打来的。”她不服气地道。 “那有什么用?俺也说俺家用的油不是他家的油!问题是,谁信啊。何况,你敢说另一家的油就没事儿?吃不死罢了。” 老板呛得她无话可说。 她到现在才完全明白,卫奕那天道,府尹大人请求户部派司农来排查集市的真正意义,保证安全是一个方面,避免恐慌、收回民心恐怕才是根本。 “所以,别在这儿瞅着了,怪冷的,赶紧关铺子回家吧。”老板好心劝道,缩着脖子走回茶楼,关了店门。 沈月然砸吧两下嘴巴。 就这么回去了,她不甘心。 她执拗劲起,想了想,借来笔墨,写下“本店酥饼所用油绝对无毒无害”几个大字,贴在饼铺前。 “管用吗?”绿苏问道。 “谁知道。”沈月然耸耸肩,“总之不能就这样回去。” 说着,她走出饼铺,迎着寒风,拿起酥饼放进嘴里,边吃边吆喝,“自个儿做的酥饼自个儿吃了,梅字酥饼外酥里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吃后悔啰……” 可是,直到第三日一早,仍旧无人问津。 沈月然吃不消了。 或许,在朝廷派人排查集市之前,饼铺的生意都不会有起色了。 她吸吸鼻子,无奈地接受这一事实,耷拉着脑袋,与绿苏一起收拾东西。 二人刚走出饼铺,梅采玉款款而来。 “怎么这么早就关铺子了?”她问道。 梅采玉今天仍旧是一件曲裾棉袍,不过颜色比之前更为艳丽,朱红杮蒂纹锁雪青双襟边,显得整个人更加出挑。 沈月然简单地告诉一番,问道,“你今个儿来可有事?” 梅采玉笑道,“瞧瞧你、说说笑笑不就是事?” 沈月然转转眼珠子,道,“可是我却要麻烦你一件事。” 原来,沈月然早就想去集市上的成衣铺子转转,添两件新衣裳。可是五年来没有正儿八百买过衣裳的她,一时间竟有些手怯,拿不定主意。今天梅采玉刚好过来,便邀她同行,一起帮忙参考参考。 梅采玉闻之此事,欣然答应。 三人一道,先回到住处。沈月然与绿苏搁放东西,梅采玉四处看看。 低矮,破旧,逼仄。 这就是她如今的居住环境。 梅采玉觉得一阵莫名的舒坦。 信步走进房间,不禁愣住。 摆设虽然简单,却井然有序,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却处处流露出温馨与精致。尤其是细节之处,你看那瓷泥捏制的桌几基柱,纹理清晰,凹凸有致,你看那珠帘上的纸折飞鸟,栩栩如生,你看那粉色床铺,平整板展,连一丝褶皱都不见。 粉色。 梅采玉的双眸变冷。 你不是元小诺是谁?! 从前世到今生就是喜欢这种粉不啦叽的颜色,喜欢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恶心死了! 这时,沈月然走来,净过了双手,腰间挎着一个满满的荷包。 “采玉,累不累,要不歇会儿再走?”她问道。 梅采玉露出一个笑容,“不累,现在就走吧。” “采玉,这件怎么样?” 临近新年,成衣铺子里的衣裳新增不少样式,沈月然一眼看上一件月白流云纹镶酡红边直裙。 梅采玉道,“还不错,只是酡红有些突兀了,若是清淡一些就更好了。” “是么。”沈月然喃喃。 “那这件呢?水红西番莲配藕色,颜色挺柔和。”她又看上一件。 “嗯。”梅采玉想了想道,“颜色倒是不错,可是料子看起来不怎么新,有些旧旧的。” 旧旧的?谁愿意花钱买一件看起来“旧旧的”衣裳? 沈月然“啧啧”两声,又去挑别的衣裳。 梅采玉不动声色,上下打量她。 今天,从一见到沈月然她就觉得她哪里变了,虽然仍旧身着老气横秋的片裙,可是,面上打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神采飞扬。 她是不是—— 梅采玉心里一咯噔,若无其事地道,“月然,女为悦己者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沈月然白了梅采玉一眼,嗔道,“你呀,就是小心眼儿,人家买个衣裳你也多寻思?谁说女子妆容就一定是为了取悦他人,我就是要取悦自个儿,我自个儿看着舒心,穿着舒服,我就开心!” 梅采玉似乎并不同意她的说法,道,“月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话是不错,可是问题是饼铺才有了盈余,如今又逢上变故,往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你又一向要强,不会拿别人的分文施舍,所以,量入为出的道理,你可仔细想过?”(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行头(万更求首订!) 沈月然笑道,“谢谢采玉为我的荷包着想。我当然不会拿别人的半分施舍,可是我有手有脚,能干会赚也懂算计,银子的事我有考量,绝对不会因为一两件衣裳就承受不住。” 梅采玉又道,“即使如此,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挺好,简单,朴素,大方……” “得了,得了。”沈月然笑着打断梅采玉的话,“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好?喏,这就有枚铜镜,你瞧瞧你自个儿是什么样,再瞧瞧我是什么样。” 梅采玉气不打一处来,心中暗道,还想和我比?你也不想想你前世总是身着一套家居服的拙样儿! 她心中有气,面上自然就不好看。 “你愿意买就买,我管不着!我只是不想见到你太辛苦,或者因为一时冲动乱花银子,说得好象我不愿意你妆容似的。”她生硬地道。 沈月然见她黑脸,连忙哄道,“这话可就说远了,你怎么能存了那样的心思,我又怎么会那般误会你!行了,不说了,喛,你瞧那件象牙白泛青色的怎么样?” 梅采玉眼白朝上,“不耐脏。” …… 二人先后逛了几家铺子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合适的。”梅采玉说道,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沈月然倔强地扬起下巴,“没有合适的我自个儿做!” 某人的嘴角顿时悬在半空中。 说做就做,东家买布料,西家买针线,南家买珠饰,北家买花边,足足掂了两大包,二人回到家中。 临近正午,沈月然挽留梅采玉在家中吃饭,梅采玉指名要吃梅字酥饼,还甜、咸两种口味都要尝尝。沈月然不疑有它,备上酥饼、腌菜,煮了一锅小米枸杞桂圆粥,三人简简单单又热热闹闹地围坐一起。 饭间,梅采玉仔细问了酥饼是怎么做的,又问了家居食材该如何存放,沈月然一一详细告之。 申时,梅采玉坐马车离去,沈月然拿起布料、针线开始为自己缝制行头。 打版时,她想来想去,决定不用夏朝女子一般穿着的曲裾直统样式,而是采用上衣加半身裙的两截搭配,这样一来色彩可以更活泼一些,二来显得身材更为修长,三来也便于她出入饼铺。 上衣是较为简单的对襟短襦,不过做了两处改动。衣领别出心裁被做成竖领,微微向外绽放,防风,保暖,又能衬托她小巧的脸型。袖子则摒弃了宽袖,采用窄袖,便于劳作,也显得干练。 裙装她选择了留仙裙(注:类似于现代的百褶裙),不过也做了两处改动。腰封被拉宽,勾勒出腰部的线条。裙身下摆钉上花边,一来增添美感,二来增加垂感,令裙子看起来折而不皱。 设计出样式,再搭配颜色。上衣荼白,下身则采用她喜欢的粉色,花边用秋香色点缀。 量体裁衣,穿针引线,两日后,大功告成。 她瞧着铜镜中的自己,明媚,灵动,出挑。 掂起裙角,在镜前转移莲步。 她不会变成王翠芝。 她再一次坚定了这个念头。 就在沈月然为自己着装忙碌的时候,那边的梅采玉也没闲着。 从京郊返回梅家她便找来梅长生,将酥饼做法一一告之。梅长生边听边记,之后赶紧去后厨比葫芦划瓢。梅采玉则将自己关进厢房,拿出纸笔,一一写下家居食材存放事宜。 次日,她妆容一新,手持信笺,来到府衙门前,求见卫奕。 彼时,卫奕正在整理案宗,听闻梅采玉求见,先是一怔,然后命人将梅采玉带入府衙后巷,同时命姚进谦快马回一趟卫府。 梅采玉满心欢喜地等了片刻,卫奕阔步走来。 “卫大人。”梅采玉欠身施礼,娇声道,“采玉突然到来,可有打扰卫大人公务?” 卫奕的目光掠过她的脸,看向围墙上的飞檐。 原来她就是梅采玉。 他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虽然每年都去梅家饼铺买饼,可是不过是图个便利,他对饼铺有印象,对人就—— 当时收下书信和香囊,是不想为难沈月然,再加上他根本没有去寻找的念头,也不认为二人有再见面的机会,所以就随手丢进了包袱里。 没想到,却真的遇见了。 那天一心查案,没有半分精力关注他人,倒是事后,回去写下破案笔记时,看到香囊,才再次想起这个名字。 只是不知为何,之前没有印象时,每每见到香囊,只觉亲和有趣,这次有了印象,再见那香囊,倒觉得索然无趣。 他对女子的态度一向随性,虽然不会排斥,更不会讨厌,只是这么多年来令他愿意有进一步来往的却了了无几。他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想找个自个儿瞧着顺眼的,可他又整日里不是忙于缉凶就是跟师父学艺,几乎没有时间结识女子。 刘惠琳为他张罗的、上门提亲的不少,有些他也去见了,只是见过后就如雁过无痕,在心里激不起一丝涟漪。刘惠琳气急,问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嘿嘿笑道,只有见过才知道。如此几次下来,刘惠琳也没了脾气,只能叹缘份未到。 对梅采玉没有印象之前,他心中还存了些隐隐的期待,可是瞧着人之后,原先的期待荡然无存。 他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瞧着不顺,总之就是不愿再有进一步往来,所以,他打算快刀斩乱麻,省得人家姑娘芳心错付,误了终身。 目光再次转移到梅采玉的脸上,已从容许多。 “有一些。梅姑娘可有何事?”他老实答道。 梅采玉不禁掩面嗤笑,嗔道,“大人真是个老实人,连说句好话哄哄采玉也不会。大人若道打扰了,那人家走好了。” 说着,她扭身,真就做出一副抬脚离开的模样。 “慢着——”卫奕摸向腰间,心想,你若走了,姚进谦专程回卫府取来的香囊我还给谁呀。 梅采玉“咯咯”笑着,转身送给卫奕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大人,不许这般逗弄人家。”梅采玉满面通红。 卫奕纳闷,谁逗你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庶子(万更求首订!) 他决定长话短说,于是拿出香囊,递给梅采玉,“此乃姑娘之物,本官原物奉还。” 梅采玉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庞顿时僵住。 “你——”她不解地看向卫奕。 “是这样。”卫奕打算解释两句,“当初在文池,本官是去梅家饼铺买过两次饼,不过只是路过,并非有意停留。后来沈姑娘将此物交给本官,本官明白她是受人所托,不愿她为难,于是收下此物。后来在油坊再次遇见梅姑娘,本官便寻思着找机会将此物还给梅姑娘,不料,今日梅姑娘主动上衙,正好了却本官心愿。梅姑娘,本官不记得曾经说过或者做过任何暗示或者明示姑娘的话或者事,令姑娘芳心错付,如果有,本官愿意道歉,如果没有,请姑娘请回心意,莫要辜负大好年华。” 梅采玉面如冰霜。 哪个去梅家饼铺买饼的男子不是想多看她梅采玉两眼,不是想趁机摸一下她的小手,难不成还真的有人喜欢吃梅长生做的饼不成? 卫大人就算长得正义凛然,不也是个男人么!他连着几年同一时间千里迢迢地去饼铺买饼,不是冲着她梅采玉而去是什么?! 可是,现在卫大人居然说得好象完全不记得她这个人一般。 一定是她! 那个披着沈月然皮囊的元小诺! 一定是她在卫大人面前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才令卫大人如此干脆地拒绝她。 当初,丛浩也是先认识她才认识元小诺的,结果她却成了第三者。 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梅采玉拿出信笺,摊开递给卫奕,道,“采玉能不能请求卫大人看完这封告诫书再考虑要不要收回刚才那番话。” 她与丛浩共事多年,丛浩不可能不认识她的笔迹。 卫奕接过信笺,草草过目,道,“本官替百姓谢谢梅姑娘苦心。” “就这样?”梅采玉脱口而出,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他不是丛浩? 卫奕“哦”了一声,将香囊递给梅采玉,道,“就这样。本官还有公务繁忙,就此告别。”说着,抬脚离开。 梅采玉不甘心。 “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她大声吟道。 她第一次送丛浩去机场,二人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拥抱亲吻,她目送他过安检,待他安全到达目的地后,发来的报平安信息只有这十个字,暗合她的名字。所以,她没有忘记,他更不可能忘记。 卫奕充耳不闻,脚步不停,身影很快消失在围墙之内。 不是他。 梅采玉心中五味杂陈。 不是他,那么丛浩在哪里? 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要去哪里寻找? 她感到一阵颓然,目光落在香囊上,却又大怒。 她狠狠地把香囊摔到地上,并用脚踩了两下,昂首离去。 梅采玉走后,一直隐在巷角窥视的吴兆言走出来,拾起香囊,自言自语,“人美,身娇,手又巧,送上门的都不要,难道真如外界传言那般?” 琢磨间,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吴校正。” 他循声望去,收起香囊,敛起神色。 “三少爷,这么巧。”他招呼道。 来人是金满堂周家的三少爷周岸则,也就是前阵子周家大老爷周廉安与周家大夫人江燕学特意去江淮接来的周家庶子。 周岸则年方二十有三,生得白净,五官儒雅,一表人材,无奈身子不好,总是病怏怏的模样。周岸则早年娶妻江东陈氏,成亲多年,一直无所出。周家姑母劝他纳妾为周家延续香火,谁知他一心体恤陈氏,惟恐妾室先有身孕,往后母凭子贵欺负了陈氏。他道,反正他也从未被周家承认,延续香火一事就由不曾见面的两个哥哥承担好了。 此事传到周廉安和江燕学的耳朵中,二人都不好受。 周廉安当然是一心想接这个不曾亲近过的庶子回京,当年是怕人笑话他年轻时犯下的糊涂事,才一直由姑母养着。可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血,哪有不惦记的道理?何况,如今金满堂的生意越做越大,也的确需要一个自己人帮衬。所以,在听到周岸则道“反正从未被周家承认”的话,他感到一阵心酸。 江燕学则是心虚。 其实当年周廉安与艺伎生子,她有脱不了的干系。当年的她如同如今的陈氏一般,久婚未出。她心中恐慌,生怕周家有了纳妾的打算,保不住往后长嫡母的位置,于是生出借腹生子的念头。她相中艺伎无依无靠,年轻,单纯,模样又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于是将之介绍给周廉安。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很快打得火热,谁知命运就是这般作弄人,江燕学却在这时发现自个儿有喜了。 估计是紫薇化科,主生贵子,她开孕开得晚,两年连生两子,令周家长者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二子周孝则月子还没出,艺伎挺着快要临盆的大肚子找来了。 周家彼时已凭制金手艺在京城站稳了脚,成为有名的望族,坚决不肯承认艺伎及她腹中的孩儿。周廉安那时又刚刚接手金满堂,不愿生出岔子,于是装聋作哑。江燕学更不会说半分好话,她已有两子在手,周家地位稳若金汤,怎么可能再要一个自个儿相公与艺伎的孩子? 可怜艺伎,独自流落河岸边,借着水草的掩映,生下一子,取名岸则之后一命呜呼。周家姑母一生未嫁,独居多年,见此心生怜意,悄悄带回岸则,连夜赶赴周氏江淮老家。周家长者事后听闻,无奈人已离去,也就作罢。就这样,京城旧士都知道周家有个三子在江淮,可是谁都不敢提及。 不提及并不代表忘记。随着年纪的增长,江燕学对当年之事愧意渐深,又听闻周岸则道出“母凭子贵”“妻妾相争”的话,知道他已听说当年之事,心中更是唏嘘。 如今过去二十多年,周家长者相继离去,只有周廉安生母邬元英仍旧在世,老太太吃斋念佛,是个慈眉善目的主儿。于是,周江夫妇二人商议,向大夫人请求接回岸则。老太太思虑几日后答应了,但是约法三章,一不能称父子,二不能上族谱,三不能入金满堂账房。(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休假(万更求首订!) 周氏夫妇原也没想那么多,只盼接来岸则,各自了却心头余念,见老夫人点头,便连声答应,即刻赶去江淮接来岸则一家。 吴兆言曾与周岸则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他并不清楚周岸则今日特意来府衙后巷是为何事。 周岸则提了提唇角,未曾开口,捂住胸口咳出两声。 吴兆言不禁皱眉,“你这身子一向如此?” 周岸则抱手道,“多谢吴校正关心,岸则这身子是天生的,让校正见笑了。” 吴兆言哼道,“什么天生后生的,说到底都是病!即是病,岂有治不了的道理?你以往在江淮,地偏人稀,医术匮乏,治不好的病说是天生的就罢了。如今到了京城,仁济堂、传世堂、百晓堂,名医名馆多得是,你若再抱着什么天生的态度,不懂得瞧病,那就让人笑掉大牙了。京城不比江淮啊。” 被吴兆言一通抢白的周岸则没有动怒,反而自嘲道,“吴校正说得是,京城不比江淮,京城是龙脉汇聚之地,岂能与江淮相提并论?京城医馆多,大夫多,类别也多,不像江淮,一个大夫不分男女老幼、不论全身上下哪儿都能瞧。岸则来京多时,还每每有懵圈之感,有时就是想去瞧病,都拿不准上哪家医馆找哪位大夫。” 吴兆言哈哈大笑。 周岸则道,“三日后是小侄儿满月,老爷特意于周家后花园设宴款待亲朋好友,想必校正已经收到请柬。不过老爷唯恐怠慢了校正,让岸则再来通知一番,请校正一定赏脸。” 周岸则口中的“小侄儿”是指周家长子周忠则小妻吴十娘一个月前诞下的孩儿,承袭周家“承”字辈,取名“承坤”。周岸则发妻江氏生有一儿周承乾、一女周天娇,如今小妻又诞下一子,周家人十分高兴,大宴宾朋。 吴兆言点头道,“回去告诉周老板,我一定准时赴宴。” 说完,抬脚起步间,听周岸则小声嘀咕,“出门时还特意问过白管家安民巷子在哪儿,怎么说会儿话的功夫就又忘了。” 吴兆言心道,土老冒儿。 周岸则抬眼看他,脸红红地道,“校正,京城真真不小,岸则转了几日,连个大貌也没摸着。这不,临出门时刚向白管家问过的路,这会子就又忘了,看来下回非得画张图不可。岸则闻校正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不知校正得不得空儿,待会儿能不能指点两步,省得岸则再走冤路。” 吴兆言想了想,道,“这会儿怕是不行,不过午时倒是能空闲出个把时辰。” “那敢情好。”周岸则道,“岸则正好在附近办事,不如岸则午时还在此处等候校正可好?” 吴兆言点头应允,二人约定,不再多言。 眼看到了年底,天气渐暖,大街小巷的年味也渐浓,各家有各家的事务,日子忙碌而平静。 户部接到赵显阳的上书,派来司农排查集市店面。司农检查过后,合格的店面就贴上红色标识,查出问题的店面就贴上黑色标识,百姓一看颜色,一目了然,不再胡乱猜测。 待排查过后,已是腊月初十。沈月然不敢耽误一刻,再次忙碌起来。只要不到腊月二十三,就还有生意可做。既然有生意,能赚一些就是一些。 沈日辉来送过一次年货,有腊肉、有灶糖、有年画,他道如今在金满堂干得不错,周家管金库的老管家白世纲非常器重他,好些个跑腿的活儿也交给他做,所以,工钱又丰厚不少。那一次,沈重也跟着来了,孩子长高不少,眉宇间与沈日辉越发相像。 梅采莲终于等到京城名医欧阳邈云游而归,动刀切除了额前的肉瘤,只是留下一块疤痕。即使这样,梅采莲也十分高兴,欢天喜地地憧憬着赵安扬年后从码头返工见到她的情景。 梅长生得到酥饼的做法,味道却总是不尽如人意,他催促梅采玉再去京郊看看,仔细看那椒盐饼馅到底是个怎么配法。梅采玉吞吞吐吐、磨磨叽叽地去了几次,每次却都负气而归。 自己做的衣裳,比外边买来的还要合体美丽,她倒是坏心办了一件好事。 不过有气之余,也有收获。 沈月然大方地为她做了一件石榴红直裙,并仔细地绣上了牡丹花纹,她别别扭扭地试穿后,却不愿意脱下来,大小合适,样式漂亮,而且应时应景,真真是一份不错的心意。 人人都沉浸在年关的气氛之中,只有一人,仿若置身事外,仍旧汴京府、卫府两点一线的生活,整日埋首在堆积如山的案卷之中。 腊月二十三,卯时,卫奕准时推开敛尸房的大门,空无一人。 是啊,整个汴京府都休假了,连师父都回家过年了,这里除了守门的衙役还有谁。 他照例拿起明晃刺眼的解剖刀,照例在碰到尸身后怎么也刺不下去。 他又感到一阵翻肠倒肚的恶心,放下解剖刀,冲出敛尸房。 过罢年,师父就该正式致仕,可他还是—— 心烦意乱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这个家伙,他沉下脸。 “姚进谦!”他喝道。 姚进谦讪笑着跑出来,“主子何事?” 何事?卫奕黑脸。 这阵子姚进谦总是神神叨叨,吞吞吐吐,有话不敢说的模样。他平时忙碌,懒得理他,今日正好拿他出出气。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开门见山。 姚进谦冷不丁儿被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忙叩头,直呼“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没有”,那就是“有事隐瞒”了。 卫奕连唬带吓,“我这般问你,定是掌握了证据,你若说,按自首处理,你若不说,我也能查得出来。只是,若让我查出来,后果——哼,你自个儿想!” 姚进谦跟在卫奕身边多时,当然知道主子的本事。他哪里敢隐瞒,一股脑儿地将他在红枫林中打了沈月然一掌的事统统道来。 说完后,他道,“那晚,主子让小的送两位朋友回去,小的探头一看,吓一跳,谁能想到主子的朋友正是红枫林中的女子!小的生怕那女子认出小的,于是包了个严实。回去后,小的把此事对秀儿说,秀儿却不依小的。她道若不是主子,小的和她如今恐怕还要流落街头,哪有眼前的安稳日子?她道小的若存了私心,对主子有所隐瞒,就是不忠不义之人。……”(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上门(万更求首订!) “……小的原没想那么多,只是一时露怯。后来听秀儿一言,越想越有道理。主子给小的吃,给小的穿,还把秀儿安置在绣庄,小的若再瞒主子,真是天理难容。 主子,小的就这么大点出息,为了这件事好几日地翻来覆去,就是不知该如何向主子开口。请主子开恩,请主子莫怪,小的若是知道 那女子是主子的相识,说什么也不会下手!” 听完姚进谦一番话,卫奕知道 他应当继续 黑脸,训斥姚进谦一番往后莫要冲动云云,可是,他的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直到变成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是她! 原来,红枫林中戳穿吕天生骗术的女子是她! 那个他认为鬼灵精的女子是她! 他只觉得心底最深的角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喜悦感染,整个人开心得不能自已。 是巧合,还是缘份? 他第一次感到惊喜。 一种令他无法从容、无法平静的惊喜。 姚进谦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卫奕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情态。 他恐慌极了,忙不迭地叩头,“主子莫要吓唬小的,小的知错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出手伤人,小的这就找那女子认错去……” 卫奕终于止住笑,抚了抚前额,白了姚进谦一眼,嘟囔道,“什么女子女子的,人家有名有姓!” 沈、月、然。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忘记了。 姚进谦更是不知所措。 主子刚才那是什么表情,是嗔怪吗? 他懵懵懂懂,顺着卫奕的字面意思机灵地改口,“小的失口,应当唤作沈小姐。” 沈小姐? 卫奕皱眉。 倒不如粉姐姐来得亲切。 粉姐姐和灰公子。 他心中一哂,扬声道,“备马,启程!” 他想见她,一刻也不能等。 经过近半月的忙碌,到了二十二,饼铺的生意终于告一段落。沈月然与绿苏累得精疲力筋,双双撂倒,一刻也不想动弹。可是,当姐妹俩裹着被褥数银子的时候,二人又兴致勃勃,盘算着明个儿早起再去赶个年前最后的小年集,买够年货,欢喜过年。 次日,二人睡到辰时才起,妆容一新后,这边刚落上院门锁,那边碰上卫奕与姚进谦主仆二人。 四人相见,各有各的形态。 绿苏不用说,自然是小脸兴奋地通红,“灰大人”“灰大人”地唤个不停,崇拜的目光恨不得将卫奕生吞活剥了。 姚进谦心虚地跟在卫奕身后,只等着主子一声令下,他就赶紧叩头认错。 主子除了命案发生,何时有过说走就走的情况,可见这沈小姐对主子有多重要 了。 卫奕与沈月然二人则齐齐愣神。 卫奕脑中甚至有了短暂空白。 眼前的女子素面白净,利落精致,明媚动人。 那种感觉,就如半年前在文池县衙后花园,于一抹温暖晨曦中转身,见到她长身安然的模样。 他有些恍然,两次初见她,似乎都是在她落魄之时,可是,转眼间,她又两次都能从尘埃中蜕变开来,变得让他认不出。 惊艳,却又不仅仅是因为样貌。 更为重要 的是,这样的感觉,她给了他两次。 沈月然则是因为卫奕的到来乱了阵脚。 他径直走来,绝对不是路过。 所以,她该搁置计划迎客,还是声明有事送客? 她一时犹豫不决。 “卫大人今日到来何事?” 她决定先问过再说。 卫奕回过神来,却又语塞。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来得实在仓促。 一大早,两手空空,顶着门就站在了人家门口,说是做什么都说不过去。 他面上一红,反问道,“你要出去?” 沈月然扬了扬手中的布袋,道,“是。” 谁知,一个“是”字尚未落地,一旁的绿苏摇头又摆手。 “刚回来!”绿苏脆生生地道,她怕她的灰大人走了。 卫奕皱眉,看向她,又问道,“你要出去?” “是。” “刚回来。” 两个答案同时落地。 沈月然忍无可忍,狠狠地瞪了绿苏一眼,绿苏红了脸,垂头不敢吭气。 卫奕提了提唇角,第三次问道,“你要出去?” 沈月然刚想再吐出一个“是”字,转而一想,不对。 卫大人可是神探,怎么可能连绿苏的小心念都不知道 。 既然知道 ,一连三遍地明知顾问是为何? 她恍然想到文池的瓜果宴上,他明明有话说却就是不开口的模样。所以,眼前的他也是不想走却又不肯明说,只会一个劲儿地问到她主动将他迎进门为止? 她有些哭笑不得。 卫大人缉凶挺灵,怎么在某些事上矜持又幼稚。 不过,看来今天的赶集计划是要泡汤啰。 她道,“原本是想赶场小年集,想来也没什么可买,卫大人请随民女入院。” 卫奕满意 地点点头。 他来就是想见她,她若去赶那什么集,他怎么办? 沈月然打开院门,然后又想起什么,对卫奕道声“大人稍等”,独自进屋。 绿苏见沈月然进屋,得了个空儿,嘿嘿地冲四处打量院落的卫奕傻笑。 “灰大人,你今个儿怎么弗不穿官服了?”她问道。 卫奕一怔,垂头看了看身上的石青宝相花纹锦袍。 “穿锦袍不好吗?”他问道。 “弗不四是,弗不四是,灰大人穿什么都好,灰大人穿什么都好……”绿苏估计都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灰大人怎么弗不戴官帽了?”绿苏又问。 卫奕假装没听见,看向别处。 “灰大人,绿苏那天在公堂,一心记得汤当粗初在文池的教训 ,一句发话都不敢吭,就连大人走出来,绿苏死使尽劲捂住自个儿的嘴啪巴,才没有说出哇来,嘿嘿,绿苏棒不棒……”绿苏自顾自地向卫奕描述她的心情。 卫奕干咳一声,侧了侧身子,看向姚进谦。 姚进谦暗笑,主子在向他求救呢。 他忍住笑意,一拉绿苏,道,“你不是要去赶集吗?走,我刚好有空,我俩一道去。” 绿苏不乐意了,她甩手,“水谁要和你一道去?人家还有发话和灰大人梭说呢。” 姚进谦才不管她有话没话,连拉带拽,“我要和你一道去行了,你要是不走我就抱你去……” 绿苏惊叫,“无辣赖。” “不走就抱!” “无辣赖,放叟手。” “抱了……” …… 眼见二人打打闹闹地走出院落,卫奕抚额浅笑,终于清静了。未完待续。 ~亲,你可以在网上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七十六章 作客 不一会儿,沈月然走出来,见只有卫奕一人立在院落。 “那二人去集市顽去了。”卫奕主动开口。 二人的确去了集市,他只是隐去了前因,不算撒谎,他在心中这样安慰自己。 沈月然没有多想,道,“去吧,年前最后一个集,转转也好。” 然后她侧身,“寒舍简陋,多有怠慢,卫大人请进。” 卫奕走进小屋。 这的确是一间简陋的房间,暖阁、屏障、帘幔、雕梁、多余的摆设,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方方正正,一眼就可览下全貌。 可是,他却莫名觉得舒服。 他的身份决定他必须面对死尸,面对血流成河的案发现场,面对各式各样的污物,所以,履职之外哪怕有半分的脏乱,他也不能容忍。 他喜欢温馨而又整洁的环境,就如这间小屋一样。 东西不多,却都很实用。无论桌几还是用具,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细节之处,更是能透露出主人的心灵手巧。 抬眼望去,一条布单倾泄而下,遮住了内里的视线,只露出床榻的四脚。 他这才恍然她刚才进来做什么了。 提前遮住床榻。 请他入室是为尊敬,有所避讳则是界限。 一个懂得分寸的女子。 沈月然拿出瓷碗,斟上一碗茶水,拘促地道,“卫大人请坐,没有杯具,只好以碗盛茶,大人莫要介意。” 卫奕落坐,看向面前的瓷碗。 他是不曾使用瓷碗喝过茶水,可是干净透亮的白瓷,澄净的茶水,配上精巧的瓷托,他也丝毫不觉得被怠慢半分。 他端起瓷碗,一饮而尽,道,“甘甜入口,还有吗?” 沈月然不禁莞尔,之前的怯意一扫而光。 她斟上第二碗,笑道,“谢卫大人赏脸。” 卫奕示意她在对面坐下,道,“往后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称我为大人。” 沈月然一怔,令她心头一动的不是不必称大人,而是“往后”两个字。 卫奕接着道,“其实,我今天来是向你道谢的。” 沈月然接道,“大人救了——” 在看到卫奕不悦的眼神后,她改口道,“卫公子接连救我两次,还我清白,应当是我感激才对。” 卫奕不置可否,将红枫林一案道来。 沈月然没有想到在她走后,红枫林中居然上演了如此一幕爱恨情仇。她听完不禁感慨,“真是个丧尽天良的假道士,倒是可惜了董来宝,年纪轻轻的,全因为仇恨二字断送了!” 卫奕叹道,“吕天生的确死不足惜,董来宝伏法也是罪有应得。” 不过沈月然马上又咧嘴笑道,“成全了姚进谦与张秀儿一对璧人倒是可喜可贺,民女就是再挨上一掌也是值得的。” 卫奕也笑道,“不止那一掌,当初若不是你在红枫林中利用枫叶有五裂、七裂的常识误导了众人,我也不会那么快就锁定董来宝的嫌疑,令他当众认罪。说起来,我能够接连破获三起案件,功劳应当全都算在你的头上。” 沈月然红了脸,道,“民女不才,我只是碰巧知道一些锁碎又全无意义的小事,微不足道罢了。” 卫奕不同意她的说法。他道,“一次是碰巧,两次三次也是碰巧吗?千万别小看你自己,也别小看你知道的那些小事,你的所谓‘小事’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助我。” 沈月然面上红晕仍在,心里却乐开了花。 她能够帮助鼎鼎大名的卫大人惩恶缉凶,她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全职主妇。 “可是,红枫村死了一个吕天生,往后或许还会有张天生、陈天生,只要那片奇怪的红枫林仍在,红枫村村民对枫神的迷信就一日不会消除。”她担忧地道。 卫奕道,“是的,百姓对怪力乱神的迷信由来已久,要想清除,绝非一时一日之事。” 沈月然想起什么,道,“其实红枫村的枸杞很可口,为何不能大力种植呢?” 卫奕解释道,“红枫村的百姓一向敬畏红色之物,认为红色就是枫神诅咒的印记,所以枸杞林在红枫村中的数量有限。” “可惜了。”沈月然惋惜不已。 这样看来,阻碍红枫村发展的还是迷信了。 越迷信,越落后,越落后,越迷信。 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 卫奕听她提及枸杞,问道,“红枫酒肆你可去过?” 沈月然道,“去过。还是那家酒肆的年轻掌柜告诉我们红枫林在哪里。” 卫奕又问,“那么告诉掌柜如何改进枸杞茶的女子也是你了?” 沈月然道,“是,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卫公子如何知道?” 卫奕哈哈大笑。 原来全是她! 他今天来找她,是唐突了些,却是来对了。 笑罢,他道,“你不一向居于文池吗,如何知道那家酒肆的招牌是枸杞茶?” 沈月然道,“什么样的土地结出什么样的果。红枫村土地贫瘠,泥土结块,这样的土地是种不出可口的食材的,只有枸杞之物或许可以尝尝。所以,我就点了枸杞茶。” 卫奕微微颔首,却又皱紧了眉头。 什么样的土地结出什么样的果,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大实话。而红枫村的迷信也正是源于此,贫瘠不堪的土地中,却长出一片妖娆的红枫林,任谁都觉得稀奇。 一样的土地,却结出了不一样的果—— 他想起红枫村村志上的一句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沈月然眨巴眨巴眼睛,这样忍俊不禁的卫大人倒是少见。 “卫公子笑什么?”她问道。 卫奕道,“我若说,你第四次帮我解开了一个谜题,你往后还会认为自己懂得的那些全是毫无意义又微不足道的吗?” 沈月然愕然,第四次? 卫奕接着道,“你方才说,什么样的土地结出什么样的果,是不是?” 沈月然点头。 卫奕道,“所以,村民们之前一直疑惑,为何都在红枫村,一样的土地却结出不一样的果,一边是贫瘠的庄稼收成,一边是茂盛的红枫林,于是,他们相信有枫神的存在,认为是枫神赐予了红枫林活力。可是,反过来想的话,如果不一样的不是果,而是土地呢?不一样的土地,当然就会结出不一样的果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发物 沈月然若有所思,不一样的土地。 那么什么可以改变土地的酸碱度? 她恍然,“卫公子是道红枫林下是——” 卫奕点头,“对,矢(注:屎)。” 沈月然红了脸,双手掩面,身子扭向一边。 “卫公子。”她轻声嗔道。 人畜的粪便可以使土地变得肥沃,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直接说出来。 卫奕一本正经,他见过的凶案现场可是污秽百倍。 他道,“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出恭!因为吕天生一案,我曾在村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村口积粪,多年未清’,当时并未在意。方才听你提及土地,才突然想起,无论畜粪还是人矢,经年积累,都是可以改变土地的结块现象。如果红枫林所在的土地,正好是曾经矢量富足的粪池,那么,它们就是会比别的地方的植株长得茂密……” 矢啊粪啊的字眼不绝于耳,沈月然臊得再也听不下去。 她掂起桌几上的茶壶,转身向外走去,“茶水凉了,民女再去加热。” 越是慌乱就越是容易出错。 双腿踢上杌子,茶壶撞上门板,门板撞上额头,沈月然手忙脚乱,顾得了茶壶顾不住脑门,如一只团团转的陀螺。 卫奕再次哈哈大笑。 他今天果然来对了。 二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午时。 沈月然见绿苏与姚进谦二人没有回来,卫奕又没有告辞的迹象,于是起身道,“卫公子稍等片刻,民女去准备午饭,即刻就来。” 卫奕看了看屋外,日头正中,居然都午时了。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他没有推辞,道,“好。” 沈月然不禁莞尔,卫大人倒是不客气。 她转身抬脚,又想起什么,道,“公子可有忌口之处?” 卫奕摇头,“我不挑食,就是有些东西吃下不太舒服。” “哪些东西?”沈月然问道。 卫奕道,“辣椒、鸡蛋、韭菜、南瓜、葱、姜、蒜、香菜、芫荽、羊肉、牛肉、竹笋、黄鱼、狗肉、香椿头、芸薹、芥菜、菠菜、豆芽、莴苣、茄子、茭白、蘑菇、黄豆、醪糟、腐乳。” 沈月然听着听着就傻眼了,这还叫不挑食? “就来,就来。”她回过神来,默默记下,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后厨升起炊烟,一股食材的清香随风飘来。 卫奕不禁抚了抚胃口,倒真有些饿了。 两刻钟后,沈月然端着一只托盘款款而来。 卫奕净过手,撩袍坐于桌几前,沈月然依次布菜。 四菜一汤,两碗米饭,两套餐具,摆放有序。 卫奕一向对吃没什么研究,也没什么讲究,只要干净煮熟了,合他胃口便多吃一些,不合胃口就少吃一些。 他正要提起筷子,沈月然阻止了他,盛了半碗汤,双手递给他。 “我没有饭前喝汤的习惯。”卫奕道。整日里光是刘惠琳的十全大补汤他就喝到够了,所以他不喜欢再喝额外的汤。 沈月然笑道,“那卫公子可有两眼干涩、手心出汗的习惯?” 卫奕一怔。 他一向极少生病,身子好得很,有时喝过补汤后倒是会出现双眼干涩或者手心出汗的情况,可是,他不认为她会知道。 沈月然又道,“卫公子不要怪民女冒犯。卫公子可知,方才说的那些吃了不舒服的食物,其实,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发物。” 刚才卫奕说了一串,她初时是有些懵懂,可是第二遍念及,心中了然,原来卫大人说的那些吃了会不舒服的东西全是所谓的发物。 “发物?”卫奕不解。 沈月然道,“简单来说,发物就是能加重旧疾、助火助邪的食物。发物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可是吃,却要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和身体状况。卫公子既然道吃下发物觉得不舒服,就说明卫公子体内有火,若再火上加火,自然就会觉得不舒服,而两眼干涩,手心出汗或许就是引起的症状。” 卫奕看向她手中的汤,道,“不用问,这汤自然就是去火之物了?” 沈月然心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力气。 她俏皮地道,“可以叫它白玉翡翠汤,也可以叫它白萝卜豆苗汤,卫公子若是信得过民女,不妨试试。” 卫奕笑了笑,双手接过汤碗,拿起勺子,盛起一口。 “咸淡正好,清澈入口,香而不腻,好汤。”他一边品,一边尝,不一会儿,一碗汤见底。 沈月然不动声色。 饭前汤以清淡为宜,可是卫大人却说“咸淡正好”,看来他的口味偏淡。 卫奕放下汤碗,指向面前的菜式,饶有兴致地道,“喝完汤是不是可以吃菜了,这些菜又有什么讲究?” 沈月然依次道,“冬笋烧肉,和中润肠。拔丝山药,固肾补水。清炒藕片,补心生血。白菜粉丝,清肺去躁。外加一碗米饭,保管卫公子吃得美味又舒坦。” 卫奕第三次开怀大笑,拿起碗筷。 屋内笑语不断,院外也是一派“欢快”。 “你凭四(什)么弗(不)让我进去?”绿苏气道。 她朝思暮想的灰大人来了,就坐在她平日里吃饭睡觉的屋子,可是眼前这个马童居然横竖拦着不让她进去,实在是太气愤了! 姚进谦掏掏耳朵,一边看向院落,一边痞气十足地道,“你说什么?” “我梭(说)让我进去,我鹤(饿)了。”绿苏气急败坏。 这句姚进谦倒是听懂了,他掏出一张从集市上买来的饼,“饿了先垫点儿。” “水(谁)要次(吃)你的破饼!我要去次(吃)粉姐姐做的唤(饭)。”绿苏跺脚。 “吃饭,不是唤。”姚进谦大笑。 “就是唤。”绿苏拼命咬字,小脸憋得通红。 “饭。”姚进谦笑得捂住肚子。 “噗,唤。”绿苏也忍不住笑了。 “饭。” “讨厌,唤。” …… 那天之后,卫奕又来了京郊几次。 他每次都是一大早顶着门来,两手空空,一副闲庭信步的模样。 沈月然照例每次都会先问他到来可有何事,而他则每次都不答反问她是否要出去。 这样一来一回,沈月然心中就有数了,矜持的卫大人估计要吃过午饭才会走。(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探监 眼看新年将至,舂米、祭灶、打扫、宰杀,家家户户都忙得不亦乐乎。 沈月然原本以为这是她与绿苏的第一个新年,可能会应付不来,可是卫奕时不时地带姚进谦前来,帮了她们不少忙。 就连之前令她头疼的屋梁杂物,在卫奕面前也变成小菜一碟。 她见卫奕身轻如燕,上下自如,于是灵机一动,信手用红锦做了几只蝙蝠,又用红丝线打了几个络子,交给他后,由他一一悬于梁上。 开门关门间,红色的蝙蝠带着长长的红络子在空中微微摆动,为小屋平添几分年味。 卫奕见此物喜庆,开口要来。 难得卫大人开口,沈月然当然不会拒绝。 她想了想道,“此物只是一时兴致所至,略显粗糙,不如公子多等几日,民女稍加修饰后才敢拿得出手。” 卫奕点头,不再多言。 除夕守夜,沈月然拥着绿苏坐在炭火前,姐妹二人一边剪着窗花,一边忆起一年间的种种。 沈月然剪下羊头、猪头、牛头和鸡头、鸭头、兔头,一一拜过后全烧了去。 绿苏知道她是在祭拜沈明功,也陪着剪了几个金元宝一并烧了。 沈月然看着红红的剪纸在火红的炭火中逐渐变成灰烬,眼前浮现出沈明功临终前苍老灰白的模样。 她垂下眼眸。 如果他还活着,该有多好…… 年初一,汴京府重开大门,卫奕恢复履职,没有再去过京郊。 年初五,沈月然与绿苏放了一挂破五的炮仗,年初六,饼铺重新开张。 年初十,年味还不曾散去,姚进谦驾着马车找到正在饼铺忙碌的二人。 “沈小姐,快关了饼铺随小的去汴京府走一趟。”姚进谦二话不说,请沈月然上马车。 沈月然见他独自一人,不禁纳闷,“卫大人呢?” 姚进谦一拍脑门,拿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喏,这是主子的令牌,是主子让小的来接沈小姐,路上细说。” 沈月然见他神色匆匆,又手持令牌,心知不妙,她叮嘱绿苏照看好饼铺,坐上马车。 一路上,姚进谦一边驾车,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原来,与京城一水之隔的应天府有个年过半百的同姓王,名为李兆。年前,李兆向金满堂订下一只金箔碗,金满堂允诺初八送到府上。初八,李兆如约拿到金箔碗,却发现金碗成色不足。他带着金碗赶到汴京府,指名要求老校正方伟中当场做个验证。府尹赵显阳不敢不从,请来早已赋闲在家的方伟中。谁知,方校正还真就当场检验出金箔碗中加了铱。 李兆大怒,指责金满堂以次充好。赵显阳唤来周廉安,周廉安却道早就怀疑金满堂有内鬼,暗中勾结他人,在成品上动手脚,从中牟利。这下刚好使那内鬼现了形。赵显阳根据周廉安的指控,分别缉来从金库取出金箔碗的周家管家白世纲、将金箔碗送到码头的金满堂磨工沈日辉和将金箔碗送到王府的船工赵安扬。 卫奕并不负责此事,今日外出时无意瞥见站在府衙门外的吴兆容。他曾经在文池县衙见过她一面,认出是沈月然的嫂嫂。他存了心思,回去一打听才知原来疑犯之一沈日辉正是沈月然的哥哥。他走进牢房了解情况,见到昏迷的沈日辉。他唤醒沈日辉,只听沈日辉奄奄一息地胡言乱语,临死前一定要见上妹妹月然一面。于是,他立刻命姚进谦快马去京郊接来沈月然。 沈月然听完,心纠到了一起。 沈日辉生性淳厚,安份守己,绝非见财起义之人,何况,他一向忌惮吴兆容,这份在金满堂的工是吴兆言给找的,他就算再糊涂,也不敢在金满堂动手脚。 她相信,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她相信有什么用,关键是府尹大人。 她忿忿不平,“赵大人就没有怀疑金满堂的金箔碗有问题吗?为何被查出成色不足,不说碗有问题,偏偏要说人有问题?” 姚进谦道,“这些小的不清楚,府衙如今也没个定论,只是不停地提审。” 见沈月然心焦,他又补充道,“喛哟,瞧小的光顾得说案子,倒忘了主子的话。主子道沈大哥暂时无恙,沈小姐莫要惊慌。” 沈月然这才稍稍安心。 她想知道的一切,只有到汴京府才能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二人到达汴京府,姚进谦要沈月然在后巷等待。不一会儿,卫奕大步走来。 “路上进谦可把案子说了?”来不及寒暄,卫奕上来就问。 沈月然道,“说了,可是民女想听哥哥说。哥哥现在如何,能不能让民女见上一面?” 她最关心的还是沈日辉的安危。 卫奕沉吟片刻,道,“可以,不过你大哥嫌疑未脱,会见时得有旁人在场,你可介意?” 沈月然连声道,“不介意,不介意,民女只是想确认哥哥无事,不会有其它非分之想。” 卫奕点头,前面带路,沈月然垂头随他一路疾行。 府衙的大牢她并不陌生,到了大牢门口,卫奕又站住。 “此案由赵大人接手,并不在我职务范围。如今只是能带你来瞧瞧,可是,并不能左右此案的审理,你可能谅解?”他问道。 沈月然抬眼望向他,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只是眼神中多了一份关切。 她的心没来由地一阵慌乱。 他是公务繁忙的四品大人,不在他职务之内,完全可以对此案视而不见。 他不仅派姚进谦去京郊接她,还特意带去话语安抚她。 他同意带她去见沈日辉,已是仁至义尽,却一而再地在意她的感受。 他—— 沈月然微微别过了脸,欠身道,“民女相信哥哥是清白的,也能体谅卫大人的难处。民女相信此案定会有个说法,如今只求见上哥哥一面。” 卫奕再次点头,唤来两名衙役,带沈月然走进牢房。 阴森可怖的大牢如她记忆中的一般,当她于一片衣衫褴褛中找到鼻青脸肿的沈日辉时,忍不住泪如雨下。(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线头 按说周家两少爷为了一件金箔碗闹上府衙的事不算小,为何他身在汴京府却不知道?虽然他一向负责凶杀案件,对纠纷一事甚少过问,可是茶余饭后的也没有听同僚提及,岂不怪甚? 是有人刻意捂住,还是不值一提? 不足半年,一向以足金足量获得美誉的金满堂接连在金箔碗上出事,难道全是偶然? 看来,要想查明今日之事,恐怕还得弄清当日之事。 他沉吟片刻,道,“你既来了,今个儿就别忙着走,住处你不用担心,若是不愿去你哥哥嫂嫂那里,我会交代进谦安排妥当。我见你嫂嫂在府衙门前等待,不如你现在去劝她一劝。我这会儿去见个人,查清一件事,酉时我们再在这后巷会面可好?” 沈月然垂头应是,又道,“大人,民女现在可以做些什么?只是这样干等着,民女实在心焦难耐。” 卫奕道,“这件案子的关键在于证明沈家大哥从接到包裹到送出包裹的这段时间,包裹是完好的,是没有被打开过的。可是,沈家大哥当时独自一人,恐怕……” 剩下的话卫奕没有说。 其实这件案子还有一个难点在于周廉安的指控。就算有证据证明沈日辉没有打开过包裹,可若周廉安一口咬定是白世纲、沈日辉、赵安扬三人勾结作案,沈日辉的嫌疑一时半会儿还是洗脱不掉。 所以,要想还沈日辉一个清白,恐怕还是要找出真相。 沈月然听闻,却来了劲头儿。 她的眼睛有了神采,道,“只要能证明包裹是完好的,就能洗脱哥哥的嫌疑了吗?” 卫奕点头,“是,对于沈家大哥一人来说,是这样的。” 可是对于整个案子来说,远远不够。 沈月然却仿佛于茫茫大海中看见一座灯塔,她豁然开朗,道,“民女知道了,大人去忙,酉时再见。” 二人分开,话分两路。 沈月然绕至府衙门前,果然看见吴兆容两眼肿得仿佛水蜜桃一般,一边拭泪,一边四处张望。 只要有人从汴京府走出来,她就赶紧整容上前追问,可有见着沈日辉,沈日辉如何云云。 沈月然鼻头一酸,心中生出几分羡慕。 患难见真情,此话不假。 一个说莫要守寡,一个就在四处打听。 看来婚姻也不全是束缚,还有牵肠挂肚。 她快走两步,紧了紧声音,唤道,“嫂嫂。” 吴兆容转头,不禁怔住。 没想到身在京郊的小姑子突然出现是其一,小姑子判若两人的利落行头则是其二。 她上下打量她,“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沈月然再见吴兆容却显得亲切许多,她主动挽上吴兆容的手臂,声音虽小,却很清晰,“嫂嫂不必担心,方才月然已去瞧过哥哥。” 吴兆容惊讶,“你去探过日辉?兆言都没法子探到,你如何能探到?” 沈月然瞥见不远有家食肆,什么也没说,揽了吴兆容过去。 二人落座,她要来一壶茶,两碗捞面,然后拿出一双筷子塞进吴兆容的手中。 “嫂嫂得先容月然把这碗面吃了,否则什么也别想知道。” 如今已是午后,她敢肯定吴兆容一直滴水未进,她是不怎么饿,不过她不能让吴兆容饿着,尤其沈日辉在牢里受冤的时候,她得替哥哥好好照顾这个嫂嫂。 吴兆容瞧了瞧面前热腾腾的捞面,嘟囔一句“故弄玄虚”之后接过筷子。 姑嫂二人草草吃完,沈月然为吴兆容倒了一杯茶,之后简单地将她在京郊油坊重遇卫奕及刚才卫奕带她去见沈日辉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是说在文池县衙冤枉你的卫公子就是汴京府的神探卫大人?”吴兆容觉得不可思议。 沈月然道,“是,不过此事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方才亲眼见到了哥哥,他很好,府尹大人只是找他了解一些事情,嫂嫂不用担心。” 这个时候多一个人知道沈日辉在牢房里的遭遇只是徒增担心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吴兆容听她说得有前有后,有名有姓,终于放下心来。 沈日辉一大早被衙役带走,她跑回娘家求助。谁知吴丁儒道府衙不会平白抓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无奈,又去求吴兆言去府衙探探情况,吴兆言嘴上答应着,却再也没有下文。她坐立不安,只好到府衙门前四处打听。 “佛祖保佑,佛祖显灵,日辉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沈月然不禁侧目,嫂嫂什么时候信起了佛? 她道,“嫂嫂,哥哥虽然暂时无事,可是有些事还是得向府衙说明才行。不过你也知道哥哥那个人,一向马马虎虎,卫大人怕他话不走心,生出不必要的误会,于是让月然来问问嫂嫂。” 吴兆容忙道,“卫大人考虑得是,你问。” 沈月然道,“嫂嫂仔细回忆一下,初八那天哥哥下完工之后都做了什么,可有不寻常之处?” 吴兆容想了想,道,“没什么不寻常之处。他如往常一般酉时到家,换了一身行头之后来厢房寻我,那时我正在做女红。他道他白日里又帮白管家跑了一次腿,白管家赏了他十个铜板。我收起铜板,见天色不早,起身去后厨烧饭。做好之后去厢房叫他,他倚着绣架睡着了。我生怕他压着绣好的屏布,正要伸手推他,却见他一只手紧紧握住线头……” 说到这里,吴兆容垂头落泪,哽咽道,“你大哥那个人就是心拙手也拙!想来定是我忙着起身,没有将线头结好,他瞧见了,生怕绣线秃噜了去,我重新返工麻烦,可他又连个线头都不会结,于是索性一直用手抻住。月然,不是我瞧不上日辉,而是我真的想不到他那样一个笨到骨子里的人能与府衙扯上什么关系?你实话告诉嫂嫂,府尹大人想了解的是不是沈家那笔赃款的去向?”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低很低。(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绳结 沈月然连忙否定,“嫂嫂莫要胡思乱想,爹爹是被冤枉的,月然不相信爹爹是贪腐之人,今日之事更是与当年之事无关。” “是么。”吴兆容斜她一眼,喃喃道。 “那么后来呢?哥哥又做了何事?”沈月然接着问道。 吴兆容道,“后来还是叫醒了他,吃饭,睡觉,中间去瞧了瞧重儿,不到亥时,他就睡了。” 沈月然暗道,看来沈日辉的确什么也没有做过,既然如此,就是要找出证据了。 她踌躇片刻,对吴兆容道,“如今已快申时,嫂嫂不如先回去接沈重下学堂。这里有我盯着,又有卫大人帮衬着,哥哥不会有事。嫂嫂尽管把心放宽,等着哥哥回家就是。” 吴兆容与沈月然一番交谈,心中宽慰不少。她想了想,起身道,“也好,我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回去照料重儿。今个儿你就别走了,天黑了直接去婶母奶奶那里,我给你收拾出一间厢房来。” 这还是吴兆容第一次主动提出为她做些什么。 沈月然甜甜一笑,道,“好,有劳嫂嫂。” 目送吴兆容离开,沈月然决定去一趟梅家。 初时一听说赵安扬这个名字,就觉得耳熟,后来再听说是码头船工,便大概确定此人就是梅家的大女婿。 梅家女婿被抓,梅家人定也焦急难安,四处想法子,她这时去一来探望,二来顺便看看有没有线索。 她一路打听梅家饼铺,不一会儿,来到永安民巷。 梅家并未因赵安扬一事停业,她如愿见到正在后厨忙碌的梅采莲。 梅采莲眼睛红红,显然哭过。 二人乍一见面,沈月然想起她以往的孤僻性子,怕自己突然出现惊到了她,正思忖着如何开口,梅采莲二话不说,一把抱住她,哭道,“相公被抓走了,相公被抓走了……” 终于劝住梅采莲,二人在庭院中找了两张杌子坐下。 “初八是相公在码头最后一天当值,初九一早,他就打了个包袱来到梅家。相公道他与码头契约期满,往后就听爹爹的安排,在饼铺做工。我听他往后不用再外出跑船,可以与我厮守,自然十分欢喜,不料,这喜悦还未持续一日,今早府衙的人就闯入饼铺,带走了他。” 梅采莲抚住沈月然的双手,啜泣道,“你说,我的命为何这么苦?终于有个男子愿意娶我,不嫌弃我,如今又被我克入大牢。扫把星不是你,而是我……” 沈月然百感交集。 再见梅采莲,梅采莲由内而外都变化许多。 不再一身惨白的白衣是其外,不再羞于见人则是其内。 赵安扬的出现令她有了底气,不再自卑,过起了普通妇人的生活。 所以,如果这次赵安扬真的出事,她恐怕又要回到以前与世隔绝的状态,而且更甚。 梅采莲接着道,“相公被抓走了,我也要跟着去问个明白,却被采玉拦下了。采玉道她与汴京府的神探卫大人相熟,由她出面先去打听打听是为适宜。爹爹也道,不如此事就交给采玉去办,我还是在饼铺帮手。外面的事我是不如采玉,所以只好在家等消息。” 沈月然心头一动,采玉也去汴京府找卫大人了么,怎么没有听他提及? 她道,“你不必担忧,此事可能只是误会一场。昨日赵大哥回来可有向你提及任何关于初八之事?” 梅采莲道,“提了一句,说初八最后一天的活儿十分轻松,为金满堂送一份包裹到应天府,不足两个时辰就一来一回。” “那他对金满堂那日与他交接之人可有印象?”沈月然又问。 梅采莲道,“金满堂的人?没有听他提及。他那个人一向不喜交友,码头里整日人来人往,他有时连一起外出的船工都不认得,别说外面的人了。” 这倒说明了赵安扬与沈日辉的确并不相识,不存在偕同作案的可能。 沈月然暗自思忖。 “采莲姐,能不能容我瞧瞧赵大哥的包袱?”她请求道。 如果赵安扬与此案有关,次日一早就收拾包袱离家的他,会不会带走什么东西? 她是这样考虑的,可是这个请求的确唐突了些—— 梅采莲对她倒是极为信任,她起身道,“好,随我来,他带回的包袱还不曾打开呢。” 沈月然有些失望。 说是包袱,不过就是一张大布巾打了个结,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连条多余的手帕都没有。 太简单了。 看来,想通过赵安扬这边来证明沈日辉的清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梅采莲重新为包袱打结,沈月然的目光却有些发直。 右手绕至左手,打一个单结,左手绕至右手,打一个单结,两边用力拉紧,结块形成。 “渔人结。”她若有所思。 渔人结是一种连接结,适用于棉、麻、化纤等摩擦力较大的绳索,这种结易打不易松,结构简单。她前世曾经打了一只中国结挂在丛浩的车里,也因此特意留意过各类绳索打结,只是没想到梅采莲能运用自如。 梅采莲听得真切。 “你叫这种结‘渔人结’,渔夫也是这般打结的吗,我以为只有船夫这样打结。”她从字面理解。 “只有船夫这般打结?是赵大哥教你的?”沈月然蠢蠢欲动。 梅采莲道,“是。相公是船工,船工首先要学的不是游水,而是打绳结。相公会打各种各样的绳结,也教过我许多,不过我生得愚钝,只学会这一种。” 打结…… 沈月然眼前一亮。 每个人都有各自习惯打结的方式,沈日辉也说过金满堂的货物一向用红锦包裹、以锻带束扎,所以,若是包裹被调换或者中途被打开过,那么,绳结有可能是不一样的。 所以,要想证明沈日辉的清白,不在于什么人的证明,而在于那包裹上的绳结! 她变了脸色,对梅采莲道,“采莲姐,你不是扫把星,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赵大哥很快会被放出来,相信我。” 说完,她匆匆离去,留下梅采莲一人怅然。(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算盘 走出梅家已近酉时,她一路打听,向金满堂走去。 金满堂地处京城最繁华的街道朝阳道上,找起来并不困难。 不一会儿,一座高达三层、占地八间,满是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建筑物现于眼前,门头上以真金铸造的“金满堂”三个大字,尽显气派和尊贵。 不过,沈月然可来不及欣赏它的阔气,因为金满堂眼看就要打烊了。 她急急一脚跨进门槛,却发现偌大的店铺整整洁洁,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禁愣住,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姐,金满堂要打烊了,有何需要明日再来吧。” 沈月然回头,一个身着霜白锁边绾色云雷纹锦袍的男子徐徐走来。 男子手中拿着一个纸篓,身形清瘦,面容柔和。 “你——”沈月然上下打量他。 看衣着不像是在金满堂做工的,倒像是周家的人,可是周家的人怎么会亲自出去倒污物? 男子冲她笑了笑,道,“小姐是来瞧金货的,还是来找人的?” 沈月然回过神来,故作镇定,“我——既是来瞧金货的,也是来找人的。” 她心中是这样盘算的。 既然装有金箔碗的包裹分别经手白世纲、沈日辉和赵安扬三人,那么,只要能分别找出三人的习惯打结方式,再与原来包裹上的绳结一对比,或许就能找出线索。白世纲长期打理金满堂金库,一定会在金满堂的包裹上留下绳结。 只要有可能,她都要一试。 “哦。”男子应一声,然后走进柜台,等着她说下去。 她刚要开口,一个小工从后仓跑出来。 “三少爷,是不是可以走了?”小工向男子躬身请示。 三少爷?那个叫做岸则的周家庶子? 沈月然原想不动声色,可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形容俊逸,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儒雅,却是京城旧士笑话的庶子,男人的风流债啊—— 不料这一眼被周岸则抓了个正着。 周岸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口中应着小工,“你先走吧,这里有位贵客需要招呼,打烊的事交给我。” 小工道谢离去,偌大的店面只有沈月然与周岸则两人。 沈月然感到一阵窘迫,本来就有些许心虚,再加上刚才那一眼—— 她面前上红晕更深。 “白管家让我今日来金满堂取包裹。”她决定速战速决,尽量简短地描述“事实”。 “哦,可有纸契?”周岸则问道。 “……有,不过我当时走得急,纸契落在了白管家那里。不知白管家现在有没有空闲,让他出来一问便知。”她明知白世纲不可能出来见她,故意这样说。 果然,周岸则没再多问。 他道,“稍等,客人预订的包裹都在后仓,我去瞧瞧。”随后撩帘走开。 沈月然纠紧了手中帕子,心中默念,只一眼,只一眼就好,只要瞧上一眼白世纲打的绳结扭头就走。 不一会儿,周岸则从后仓出来,手中却空无一物。 他愧疚地道,“赶上过年,后仓积了不少客人预订的包裹,我实在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是小姐所道的包裹,白管家这会儿又不在这里,不如小姐先回去,改天再来取吧。” 改天再来? 找证据查案是能改天再来的事么? 沈月然面上挤出一个笑容,讨好地道,“三少爷,人都来了就莫要让我空手而归,麻烦您再去瞧瞧,就是一个这么大、这么高的包裹,很好找的。” 她胡乱比划着。 周岸则面露难色,“不是我不帮,而是后仓包裹实在太多,万一乱了摆放,不好收拾,要不——” “什么?”沈月然问道。 “要不小姐随我一道去后仓瞧瞧?”周岸则道。 “我?去后仓?”沈月然讶异。 “自个儿的东西肯定自个儿一眼就能瞧出来,用不着到处翻找。反正这会儿店面也没人,小姐又是白管家的熟客。不过小姐若是觉得不便,不如先回去,改天再来取。”周岸则解释道。 话是不错,可她一个女子…… 沈月然犹豫了,瞧瞧门外,日落西山,都酉时了。 沈日辉哪怕在大牢里多待上一时一刻都是煎熬。 她抿抿嘴唇,欠身道,“有劳三少爷。” 金满堂的后仓比她想像得更大,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箱子整齐有序地摆放,数十辆独轮车一字排开,成摞的账本堆积如山,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挂于四面墙上数十把算盘。 每一把算盘看上去都有些年头,每一粒算珠都油光发亮。 想像着白日里后仓的掌柜人手一把算盘,噼里啪啦一刻不能停地算出库、入库,算出账、入账的忙碌景象,沈月然不禁叹道,金满堂贵为京城第一金,果然名不虚传。 “喏,那边就是存放包裹的柜台,全是由白管家从金库取出并包扎好的。”周岸则一指角落。 沈月然收回思绪,再次欠身道,“有劳三少爷。” 她走向柜台,弯腰仔细观察包裹。 每一件货匣都以红锦包住,再以红锻束扎,宛若一朵盛开的花儿。 她凑近了看,双扣结,双扣结,双扣结…… 每一件包裹打得都是双扣结。 双扣结结型简单不失美观,小巧不易松散,名字中又含有一个“双”字,寓意吉祥,是包裹打结的不二选择。 这么说,白管家在送给王爷的包裹上打的应该也是双扣结! 对于一个线头都不会打的沈日辉来说,当然不会打双扣结。 那么,只要精通各种绳结的赵安扬能够证明他拿到包裹时,包裹上打的仍是双扣结,沈日辉的嫌疑不就能洗清了吗? 必须要赶快把这一线索告诉卫大人! 她欣喜转身,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周岸则撞了个满怀,连周岸则手中的算盘也飞了出去。 她猝不及防,站立不稳,身子倒向柜台上装着金饰的包裹。 眼看包裹摇摇欲坠,周岸则叫道“小心”,他用力推开沈月然,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包裹。 本就没站稳的沈月然被他一甩,借着力量向前冲去,脚下却踩上一把滑溜溜的盘算。 这下可好,刚刚找回的重心再次丧失,只听哧溜一声,她重重地滑倒在地,不得动弹。(晚上还有三章:)连续三天万更求首订!谢谢亲!)(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等待 周岸则怔住了。 “你怎么样?” 他蹲下身子想把沈月然扶起来。 沈月然摆摆手,自个儿扶着墙根儿挣扎着站起来,左脚刚一着地,疼得呲牙咧嘴。 “估计崴到了。”她痛苦地道。 “抱歉了,我原想拿来算盘算算小姐的出货,没想到——”周岸则面露愧色,显得手足无措。 沈月然倚着墙根,垂头试着转动脚踝,没有接话。 他该抱歉的应当是那后来的一甩手吧。 为了保护包裹里的金饰,情急之下不惜推开她,她才会踩上算盘滑倒。 “嘶,嘶——”估计崴得不轻,左脚踝根本动不了,沈月然疼得咬牙。 周岸则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双手却又有些尴尬地握了握拳。 “那包裹是金满堂的,我——”他又说了半句话。 不用看,沈月然也能想像得出此时周岸则面上的难堪。 庶子么,尤其是京城周家的庶子,外表光鲜,却连倒污物、打烊这样的事都要亲力亲为。他紧张在意金满堂,生怕包裹出了岔子惹来周家人的不悦,情理之中。 “和你无关,是我不小心才摔倒的。”她咧嘴道。 周岸则露出一个感激的眼神。 “用不用去瞧郎中?”他关切地问道。 “不用。”沈月然忙道,“没什么大碍,在家休养几日就能过来,我得走了。” “走?”周岸则温和地笑了,“小姐这个样子如何能走?” 沈月然瞧瞧脚下,的确,如何走。 “要不我派车送你吧?”周岸则道。 沈月然抬眼看他,派车? 周岸则又是一笑,不过这一次有些苦涩。 “庶子么,派辆马车倒是不成问题。”他看着她的眼睛道。 卫奕站在府衙后巷,等得有些烦躁。 将近戌时,人怎么还没有到。 一个女子,无亲无故,哥哥被关,嫂嫂不睦,约好的酉时,她能去哪里? 他不敢走远,令姚进谦四处寻找,姚进谦道府衙、吴家、梅家、京郊饼铺都找过了,就是不见踪影。 他担心之余,不禁暗自责怪自己。 之前见她茫然,怕她胡思乱想,于是点醒一句,告诉她此案的突破点,可是他忘了她的聪明。 一个聪明的女子,又曾经历各种案件,面临自己的亲哥哥被冤,怎么会坐以待毙? 他午后与她分开后,做了三件事,一是派出衙役去码头,二是拜访兆王爷,三是找到宋少如。宋少如身为汴京府主薄,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数月前金满堂金箔碗纠纷一事。他以查案为名,要求看当初纠纷一案的卷宗,不料宋少如道,当初纠纷实乃误会一场,不曾立案,更没有卷宗。他更加怀疑另有隐情,缠着宋少如道,就算没有卷宗,总得有个前因后果。宋少如无奈,只得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原来,周忠则周孝则因为一只金箔碗闹上汴京府后,赵显阳遂将金箔碗封存。待周廉安从江淮回来,现场召来吴兆言检验,谁知吴兆言检验的结果却是成色十足,足金足量。周廉安大怒,指责两子受人挑唆,无事生非,周家两子又是叩头又是道歉,道全是误会一场,二人皆因一时冲动唠扰公堂,愿认罪领罚云云。赵显阳道既是误会一场,此事就此了结,不再提及,周家人随后领了金箔碗,物归原处。 卫奕听完,旧的疑问解开,新的疑问又来了。 兆王爷拿到的金箔碗与周家闹上公堂的金箔碗可是同一只? 如果不是同一只,此案好办。既然老校正方伟中道兆王爷手中的金箔碗添加了铱,那就查明这只碗的来龙去脉就行了。 可若是同一只,此案就复杂了。 首先,吴兆言与方伟中的检验结果为何互相矛盾,谁在说谎? 其次,金箔碗中的铱从何而来? 再次,周廉安曾道两子受人唆使,这人是谁?与如今调换金箔碗的是否为同一人,是否就是本案的黑手? 最后,则是赵显阳的态度。 他入职汴京府五年,资历虽不算老,但也不算轻。在他心中,赵显阳是一个无功无过的太平官。他在处理任何问题上都是不紧不慢,没有亮点,也不见纰漏,没有作为,也绝不懒政。 三哥曾经说过,汴京城是龙脉之地,安定是重中之重,所以,汴京府之首,首要的就是稳重,而他器重的,也正是赵显阳的稳重。 可是在金满堂一事上,一向以稳重著称的赵显阳却显得轻率了。 就如沈月然所说,碗也可能有问题,为何一口咬定人有问题? 还有,不留下卷宗不说,对沈日辉等人更是接连用刑。 他隐隐觉得,事情可能并不简单,而他要想窥得真相,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非一朝一夕之事。 他见酉时已至,惦着与沈月然的约定,匆匆告别宋少如,来到后巷,却等不来人。 他越想越不安,一件连他都觉得深不可测的案件,她一个弱女子若贸然卷入,惹来祸事,如何是好? 心中七上八下间,一辆马车在巷口停下,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男子先行下车,撩起车帘,对车内人说着什么。 车身一阵轻微晃动之后,一个女子姿势奇怪地走下马车。 是她! 卫奕大喜。 刚想抬脚,却见沈月然倒入那男子怀中。 卫奕冷了双眸,面如冰霜。 这是一辆带有隔间的华丽马车,绣幔屏风,珠帘玉饰,朱漆雕刻,车内铺有红毯,座上垫有白裘,偌大的座榻,可坐可躺可卧。 沈月然惬意地坐在里间,脚边跪着一位正替她揉擦药酒的婢女。 沈月然双目炯炯,眉飞色舞地将午后之事告诉了卫奕。 “卫大人,您说打结一事能洗脱哥哥的嫌疑吗?”她万分期待地问道。 坐在外间的卫奕瞧着车外的景物,心不在焉,片刻后才“哦”了一声。 “能还是不能?”沈月然完全沉浸在兴奋之中,得意地道,“一定能,对不对?!嫂嫂说了,哥哥连个线头都不会打,何况双结扣?哈,没想到哥哥一向手笨脚笨的,这次倒帮了他一个大忙。” 话音落地半晌,卫奕又“哦”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夜访 沈月然感到些许失落了,她期待着他的回应,他却连回她两个“哦”。 是她的分析完全没有意义,还是—— 她生出不详的预兆,颤声道,“卫大人,可是哥哥在牢中出了事?” 是不是沈日辉出了什么事,所以,她无论发现了什么都为时已晚? “没有。” 这一次卫奕倒是应得很快,口气也不再冷冰冰,“你专心养伤,莫要胡思乱想,打结一事对案子至关重要,沈家大哥不出三日就能出来。” 沈月然宽下心来,也“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卫大人有些奇怪。 她一心惦着与他的约定,不顾周岸则的讶异,请求带她来到府衙后巷。谁知见到了他,他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算问她晚上可想好去哪里的时候,眼睛也是看向别处的。 卫大人是讨厌她还是无视她? 可是似乎都不对。 在她应道要去嫂嫂家暂住一晚后,他又派来马车,唤来婢女,带上药酒,即时替她消肿。 所以,卫大人是怎么了? 沈月然有些纳闷。 她想到什么,问道,“卫大人,采玉今个儿去府衙找您了吗?” 卫奕一听“采玉”二字,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染了霜。 沈月然接着道,“卫大人可知那船工赵安扬正是采玉的姐夫呢,您说这事巧不巧?采玉今个儿一听说姐夫出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向卫大人求助,可见卫大人对她来说是……” “闭嘴!” 卫奕越听越恼,粗声喝道。 沈月然吓得攸地闭上嘴巴。 一向平静的卫大人居然发火了,所以,他今天是怎么了…… 把沈月然送到城北,卫奕不顾已至人定时分,径直敲开了赵府的大门。 沈日辉这件事他若按公务来办,有越职之嫌,若按私事来办,倒有了商量的余地。 已经睡下的赵显阳听闻是他来访,有些纳闷,却又立刻从床榻起身至前堂接待。 卫奕绝对是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能令他深夜造访的事,绝非一般。 “卫侍卫是为那金满堂的磨工而来?” 赵显阳听完他的来意,意兴阑珊。他以为是何种要事呢,原来是为了个磨工,真真扰人清梦! 卫奕正色道,“下官不是为谁而来,而是不忍见大人公务繁忙,想替大人分忧解难。” 赵显阳抚额大笑。 他与卫奕共事五年,又比卫奕年长二十岁,所以,卫奕会说什么话,不会说什么话,他一听便知。 这等谄媚之话若是旁人说了,他定会多存个心眼儿,认为说者必有所求,可是卫奕说,他反倒轻松了。 因为神通广大的卫神探从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求得真相。 笑罢,他道,“卫侍卫,这种连本官听了都要脸红的话,你就莫要说来了。实话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线索?” 卫奕嘿嘿笑道,“赵大人英明,下官的心思半分也逃不过大人的法眼,不知大人得不得空,能不能听下官说上两句?” 赵显阳道,“得不得空如今也被你吵醒了,长话短说吧。” 卫奕应是,开口道,“金满堂立足京城数十年,一向足金足量,这次却被证实在金箔碗中加了铱,下官如同大人和周老板一般,认为此案定是有人故意调换,要么是有人蓄意毁坏金满堂声誉,要么是有人暗自从中牟利。” 他仔细考虑过,此案非他份内,彻底推翻、从头调查不仅不可能,恐怕还会惹来赵显阳的忌意。一旦让赵显阳觉察到他对此事的疑心,再想找出真相就难上加难。何况,如今他手上的证据,也只能证明沈日辉与赵安扬的清白,所以不妨先救出二人再说。 果然,赵显阳频频点头,道,“卫侍卫接着说。” 卫奕道,“此案并不复杂,一件包裹分别经手白世纲、沈日辉和赵安扬,包裹完好,里面的真碗却变成了成色不足的次碗,毋容置疑,黑手定是在三人之中。而三人无论是谁,要想偷梁换柱,都必须经过解开锻带结块、取出真碗、放入次碗、系上锻带打结这一过程。” 赵显阳来了兴致,“卫侍卫是道这锻带结块就相当于包裹的封印?” 卫奕道,“赵大人令下官佩服。是,一百个人能打出一百种结块,而此案中的白世纲惯于打双扣结,沈日辉不会打结,赵安扬擅长打各种绳结,那么,首先可以排除嫌疑的就是中间的沈日辉。” “这么说擅长打结的赵安扬嫌疑更大?”赵显阳问道。 卫奕道,“之前下官也是这么想,可是问过兆王爷后,下官的想法又变了。因为据兆王爷回忆,他接到包裹时,包裹上锻带完好,结块无损,唯一一点令他不悦,金满堂的包裹居然打了一个死结。大过年的,收到一个打有死结的包裹,任谁都会大怒。而他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同寻常的死结,才对金碗起疑,执意要找方校正做个验证。” “死结?”赵显阳道,“你方才不是说白世纲打的是双扣结吗?” “是。”卫奕回道,“这正是令下官觉得赵安扬是清白之处。下官从兆王爷那里得到包扎金箔碗的红锦和锻带,按照扎痕重新还原结块之后发现,白世纲打的的确是一个双扣结,只是不知何故,他居然在两绳绕行时多绕了一圈,生生将一个双扣结打成了一个死结。赵安扬曾经运送过金满堂的包裹,又一向精通打结,不会不知道白世纲一向打的都是双扣结。所以,他若是有心以假碗糊弄兆王爷,那么在重新系上锻带的时候,就应该重新打上一个双扣结,免得王爷疑心才是。” 赵显阳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卫奕躬身道,“下官之言全是推测,并无确实证据,真相只有赵大人才可查明。下官今晚冒昧前来打扰,望赵大人千万莫要怪罪。” 赵显阳道,“卫侍卫真知灼见,本官岂会怪罪?只是本案疑点多多,若是仅凭一两个绳结就此定案未免太过草率。不如卫侍卫先回,待本官再行审问后再来定案。” 赵显阳下了逐客令,卫奕也不便逗留,他再次叩谢,转身离去。 看着卫奕离去的身影,赵显阳黯了双眸,喃喃自语,“不是沈日辉,也不是赵安扬,就只有委屈你白世纲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云如 卫奕回到卫府已是子时,他见言若阁的灯火仍然亮着,脚下快走两步。 轻轻推开阁门,果然,刘惠琳斜倚着床幔睡去,桌几上是一盏已经冷却的补汤。 估计根本就没睡着,卫奕已经足够蹑手蹑脚,刘惠琳听见动静,还是醒了。 “奕儿,你回来了。”她一如既往地温柔地笑道,只是眉眼显得略有些浮肿。 卫奕心生愧意。 “娘亲,往后不用等孩儿返工,孩儿没事了就会早些回来,您也要早些歇息才好。”他顾不上脱下官服,连连上前搀扶。 刘惠琳道,“道理娘亲都懂,只是每日不瞧着你平安回来,不瞧着你喝下补汤,娘亲是睡不着的。方才闲来无事,想来言若阁收拾收拾,不料,竟睡着了。” 说完,她向外喊道,“熙春,把少爷的汤拿去热热。” “不要麻烦了。”卫奕直接把盛有汤水的茶盅向嘴里送去。 “不行,不行。”刘惠琳急忙按下茶盅,连声道,“冷了的补汤喝了伤身,还是让熙春热热吧,反正娘亲也有些急事要与你商议。” 卫奕听闻只得与刘惠琳并肩坐下。 “不知娘亲有何事?”他问道。 刘惠琳道,“今晚戌时左右,阳厘(注:户部右侍郎邵甲之子,见第五十三章)来府上了,一直等到人定时分你也没回,只得先行离开。不过他倒是把话说清楚了,是为了他家妹子邵云如而来。” 邵云如? 卫奕微微皱眉,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可又想不起来样子。 刘惠琳嗔道,“又忘了是不是?去年春上曾跟着邵甲一道来参加过卫府的家宴,后来又与你们几个世家子一道去围场狩猎,那时她还不曾见过血腥,见到她哥哥阳厘射中一只麋鹿,当场大哭,被众人耻笑,想起来了吗?” 卫奕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小丫头哇哇大哭的模样。 “记起来了。”他道,“她怎么了?” “还怎么了?阳厘道他家妹子害病了。”刘惠琳掩嘴笑道。 “哦,何病?”卫奕问道。 刘惠琳轻轻向卫奕脑门戳去。 “还说记起来了,我看全是糊弄娘亲的话。”刘惠琳瞪他一眼,“那时云如那丫头哭,你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卫奕有些茫然。 “你当时说,围场是男子的天下,就如绣房是女子的战场一般,如果让你们几个男子去绣房,只怕不出半日,谁都会像她一般哇哇大哭,还会哭得更凶。当时她破泣为笑,你又把她送回邵府,可是如此?”刘惠琳道。 卫奕想了想,道,“是有此事。我记得那上门,专程绣来一把锦扇送予娘亲,娘亲称道她手艺精巧。后来,在围场见到她被重伤的麋鹿吓哭后,孩儿才会那样说道替她解围。至于送回邵府,则是阳厘临时有事,受他所托。此事过去许久,娘亲重提为何?” 刘惠琳道,“不是娘亲重提,是那丫头一直惦着呢。年前,云如满了十六,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邵甲相中了刑部侍郎温裘的三公子温子轩,遂安排二人见了一面。二人见面,初时聊得还算投缘,后来云如突然问了温子轩一个奇怪的问题,她问道,你认为女子是什么。温子轩莫名,道女子不就是女子嘛,就是人妇和人母啊。云如一听,当场冷脸,扭头就走。 二人不欢而散,邵甲责骂云如不懂事,拂了温家的脸面,谁知云如却道,是温子轩瞧不起女子才令她当场大怒。她道,这世上只有奕哥哥一人才是真心疼爱女子的,其他男子全把女子视为如同饮茶的杯子一般的用具。她初时并不懂得其中的分别,后来见到了温子轩,才恍然,原来每个男子对女子的看法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她要嫁的人是奕哥哥,而不是别人。” 刘惠琳说完,含笑看向卫奕,卫奕略显尴尬,面上微红。 他没想到,当初一句现场解围的话却令邵云如记在心里,念念不忘,甚至左右了她的亲事。 “那么阳厘的意思是——”他问道。 他与邵阳厘交情颇深,阳厘不会不知道他的脾性,他若对邵云如有意,不会一直不理不睬。 刘惠琳道,“阳厘当然知道你的性子,他是这样道的,之前你与云如是有过见面,可是她那时毕竟是个小丫头,你或许压根儿就没往别的方面想去,可是如今的云如却是大姑娘了,与往日肯定不同。难为她一个姑娘家不顾脸面肯指名道姓,反正过几日就是上元灯节了,要不你俩约出去再见上一面,瞧瞧眼缘?” 卫奕不语。 邵云如是阳厘的亲妹子,阳厘为她打算是情理之中,而他与阳厘又素有交情,若是连个面都不肯去见,未免说不过去。 可是—— 他脑中却不知为何浮现出沈月然倒向周岸则怀中的情形。 虽然他事后知道是因为沈月然脚踝崴伤,虽然他事后也知道沈月然是为了救沈日辉才与周岸则在金满堂相遇,他都明白,可他就是不高兴。 一个女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跟着一个男子进入空无一人的后仓? 一个女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上了一个男子的马车? 一个女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倒在一个男子的怀中? 他越想越气。 “怎么了,奕儿?”刘惠琳觉察出他的异动,道,“娘亲觉得阳厘的这个想法很好啊,上元灯节本就是男女老少走上街头的日子,你与云如就当是相识一般,观观灯,猜猜谜,你若对那丫头有好感,往后就约她,要是没有意思,就与她说清楚,省得人家惦记。” 刘惠琳想起什么,又道,“你前些日子不是与采玉姑娘生出不快么,刚好也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走,散散心。” 卫奕听出问题。 “孩儿前些日子与采玉姑娘生出不快?”他是哪个字都听不明白。 刘惠琳意识到自己失言,讪笑道,“年前有一不是让进谦回来取香囊吗?让娘亲碰了个正着。娘亲原以为你是睹物思人,一刻见不着那香囊就想得慌。后来娘亲几次来收拾房间时发现不对头,那香囊不见了。我说奕儿,你该不会是与采玉姑娘生了嫌隙所以把香囊还给人家了吧。”(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应允 卫奕语塞。 他是把香囊还给了梅采玉,可是前因后果和刘惠琳以为得完全不一样。 刘惠琳以为他又忆起与梅采玉之间不快的往事,安慰他道,“还就还了吧,采玉姑娘的样貌虽然也生得不错,可是仔细瞧,并没有云如生得精巧……” 这下,卫奕可是听明白了。 刘惠琳又多事了。 “娘亲。”他露出些许不悦。 刘惠琳意识到自己再次失言,只得再次讪笑道,“娘亲不是好奇么,能令我儿思念如此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反正那采玉姑娘之前给你的信笺中也写了地址,娘亲就让熙春去打听打听,结果熙春把我带到了安民巷的梅家饼铺。那时采玉姑娘正在柜台算账,我瞧着那利索劲儿,倒是个精明的女子。只是眉眼中太多伶俐,对来来往往的买饼男子诸多注目这一点令人生出不悦。这女子啊,最重要的还是本份、踏实,心思太多的女子,娘亲不喜欢。” 这时,熙春端着热好的汤水走进来,卫奕端过茶盅,一饮而尽。 刘惠琳见话说得差不多,再说下去怕卫奕又生出什么心思,于是起身道,“汤喝了,娘亲就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上元灯节一事咱就这样定了,阳厘那日酉时来接你。” 卫奕不想去。 他一向视邵云如如妹妹,她却对自己生出情意,二人若是成了倒好,若是不成,倒累了卫邵两家和他与邵阳厘多年的交情。 可是,他若不去也会惹来邵家及阳厘的不快。 两难间,他又想起某人说的话。 “……采玉勤快伶俐,偏偏对不具名的大人情有独钟……” “……采玉行文出众,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采玉一听说姐夫出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向卫大人求助……” 采玉,采玉,张口闭口就是采玉,她以为她是谁,天字保媒一号吗? 乱点鸳鸯! 卫奕再次气上心头。 “好,娘亲。”他应允下此事。 刘惠琳大喜,由熙春搀扶走出言若阁。 沈月然脚伤未及筋骨,又有及时揉擦药酒,因此只在城北吴氏婶母家歇了两日就无大碍。 她抽空回了一趟京郊,探了探绿苏,便又返京与吴兆容一起等消息。 正月十三,汴京府宣布沈日辉与赵安扬无罪。 正月十四,吴兆容一早去府衙接回沈日辉,沈月然在后厨备菜。 大牢乃阴湿之地,沈日辉又接连受刑,补气血必不可少,可是大伤之后大补又容易伤身,所以,她选择了温补。 很快,三荤五素两份热汤依次完成。 三荤是生焗乌江鱼、糯米鸡与糖醋小排,五素是南荠山药、竹荪炒鹌鹑蛋、蜜汁红枣、蛋黄豆腐和小炒平菇,两份热汤是当归羊肉汤和阿胶猪肝汤。 她心知沈日辉为人粗放,生怕他一时贪吃,令已经变得虚弱的肠胃不堪重负,反而导致消化不良,于是每样菜都只做了半份,而且口味适量清淡。然后,熬了一份白米粥,一并端出。 果然,沈日辉一见好吃的,问也不问一句就狼吞虎咽起来。 吴兆容倒是显得矜持许多。 “这鱼是你烧的?”她尝一口乌江鱼问道。 “是。”沈月然点头。 “这汤是你熬的?”她喝一口羊肉汤又问。 “是。”沈月然点头。 “啧啧。” 吴兆容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虽然她早就知道小姑子有几分手艺,从酥饼和辣白菜就可见一斑,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不止几分手艺。 眼前菜式或炒或炖或煮或煎,样样精美可口,她实在想不出,小姑子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要藏起来,还要说什么嫁人后一不事内务、二不做女红、三不入后厨的话。她原以为是她懒,是她不会,可是如此看来,她不仅不懒,还精通得很。 奇怪。 她心中思忖,口中却不停。 不一会儿,几人吃饱喝足,听沈日辉讲述公堂之事。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那白世纲才是幕后黑手,是他早就在金库换了金箔碗!当我与赵船工拿到手里的时候,早就是一个已经被调换过的金箔碗!幸亏我不会打结,要不真就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沈日辉忿忿地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话一点儿也不假!那白世纲平日里多得周老板的器重啊,金库除了他与周家人,外人根本无法入内,就连取货入货这么大的事,周老板也交给白管家,可见对他有多么信任!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满足,居然想到用一只添加了铱的金箔碗去换足金足量的金箔碗,好赚取中间的差价。哼,不过这样的小伎俩怎么能够逃得过府尹赵大人的法眼,赵大人利用那锻带上的结块,一下子就证明了我与赵船工根本就没有打开过包裹! 证据确凿,白世纲才招了。想起他昨日在公堂之上向赵大人自首请求宽恕的样子我就有气!早你怎么不认罪啊,我和那赵船工都快被打得脱掉了一层皮,他才说出实情!怎么能这般祸害人啊!” 沈月然心头一动,看来卫大人还是将锻带结块之事告诉了赵显阳,才令此案真相大白。 她问道,“那么赵大人是如何处置白世纲的?” 沈日辉道,“当然是依法处置了!白世纲不顾金满堂的声誉,企图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触怒了兆王爷,赵大人处以流放西南。” 那就是往后京城之中再也没有白世纲这个人了呗,沈月然暗自思忖。 “那只金箔碗如何了?”吴兆容问道。 沈日辉不禁笑了,“说来那碗真真可笑。赵大人原本打算销毁那碗,却被兆王爷拦住了。兆王爷道他平生没甚嗜好,唯一爱好就是收藏,而且收藏的全是瑕疵之物。比如少了一只角的麋鹿,长出双蒂的柿子,做成一顺的靴子,兆王爷道,这只添有铱的金箔碗就是瑕疵之物,是他中意之物,他要带回应天府收藏。兆王爷既然开口,赵大人只得将碗送给他。你们道此事可不可笑,兆王爷因那金碗告上汴京府,一番折腾后又要收藏那碗,奇哉怪哉。” 沈月然笑道,“这正正说明兆王爷乃性情耿直之人,从来求的都是一个真相。” “是吧,是吧。”沈日辉道,“反正人家是王爷,爱怎么办咱们管不着。” 他一脸兴奋,转头对吴兆容道,“兆容,还有一件事说来你肯定也会觉得太巧了,你道那赵船工是谁么?”(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红梅 吴兆容见沈日辉跟个没事人一般,丝毫没有受到牢狱之灾的影响,放心许多。 “是谁?”她问得满眼都是笑意。 “是梅长生的大女婿赵安扬!”沈日辉道,“我与他可是患难之交,回头一定与他喝一杯。” “你?”吴兆容不屑,“你连一两的酒量都没有,还要与人喝酒,算了吧。” 沈日辉嘿嘿一笑,拉起吴兆容的手道,“所以我说喝一杯嘛,一杯,就一杯,还是娘子惦记我,怕我喝坏了身子。” 吴兆容红了脸,看了沈月然一眼,抽回手。 “还没喝就醉了是不是?”她嗔道。 沈月然顿时意识到自己是多余的了。 她笑道,“哥哥嫂嫂多日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要道,月然先回去收拾衣裳。” 吴兆容道,“你明个儿就要走?” 沈月然道,“是,叨扰哥哥嫂嫂多日,月然该回饼铺瞧瞧了。” 吴兆容沉吟片刻,道,“过了明天再走行不行?那辣白菜兆言和爹爹都爱吃,我想学了来,回头就不用再烦你。而且,明个儿是上元灯节,京城热闹非凡,我与重儿一早说好了带他出去转转,你刚好也可与我们一起同行,见识见识。” “是啊,月儿,你一直住在京郊,哥哥平日里没法子照顾你,不如趁着节日在这里多住两日。”沈日辉早有心思挽留,碍于吴兆容才不敢开口。这会儿见吴兆容主动开口,连忙连声附和。 “好,那月儿就过了明日再走,有劳哥哥嫂嫂。”沈月然应允。 正月里家家都有囤积,饼铺生意不好,她在这边多住一日两日并不成问题。何况,她与吴兆容好不容易处得像一家人,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思。 说完,她抬脚离开,身后的房间立刻传来夫妇间的嬉闹声。 这下,嫂嫂再也不会埋怨哥哥笨手笨脚了吧,她边走边想。 次日不到酉时,沈重就迫不及待地在门前呦喝着“赶紧的,去迟了站不上好位子”。 只见他头戴束发银冠,身穿一件大红锦袍,披一件石青滚金边坎肩,十足世家子小少爷的装扮。 沈日辉笑呵呵地道着“来了”,也见利索。 一件黝色棉衣搭一件蟹壳青坎肩,贵气不足,却是干净大方。 沈月然走到门槛,见着沈家父子二人的穿着,又见吴兆容尚未露面,于是返了回去。 吴兆容素来讲究衣着,以往在文池条件有限,如今回到京城,布料、样式充余,连带沈家父子二人也装扮得有模有样。 今个儿是上元佳节,举家同游的日子,她若一路同行,生怕吴兆容挑了她的仪容。 衣裳是没法换的,不如换一个发髻,也算是有所妆扮。 没有发簪和首饰,就用发绳代替。 她走进吴兆容平日刺绣的厢房,见红色绣线线头剩余较多,灵机一动,打出一只红梅花形发绳。 对镜梳好倭坠髻,以发绳代替发簪,固定缠绕。 这边妆扮好,那边听见门外传来吴兆容的声音,她赶紧走出门外。 见到吴兆容,她才恍然,学做辣白菜估计只是其一,说亲保媒才是其二。 吴兆容身旁立着一个矮胖、油面的男子,正呵呵地望着她傻笑。 吴兆容见到沈月然,笑开了花。 “盛老板,您瞧,这就是小姑月然,是不是长得就像一朵花儿。”她挽上沈月然,对男子笑道。 盛老板却突然黑了脸。 “哪里像是一朵花?沈家嫂子可是胡说。”盛老板直勾勾的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沈月然的脸上。 众人俱是一怔。 “像是一树海棠。”盛老板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哈哈大笑。 吴兆容这才回过神来,瞧了一眼沈月然发髻上的发绳,讪笑道,“是,是,果然是一树海棠。” 沈月然忍不住眼白朝上,去你的一树海棠! 几人一路同行,向街市走去。 “玉漏铜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夜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说得便是上元灯节的盛况。这一日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要点灯。大名府家门前更是扎起灯棚,燃放烟火。而官府也会在汴京府、护城河、相国寺、望花园等处放置鳌山(注:鳌山原是指古代传说海上有巨龟背负神山,后元宵节拟其形,把无数盏绚丽多姿的彩灯扎架起来,供游人观赏,谓之鳌山),供百姓观赏游玩。 沈重欢天喜地地跑在最前面,沈日辉则与盛老板闲话其后,吴兆容拉着沈月然走在最后。 “喏,城中的盛家漆行就是这盛明尧的祖家店,你可莫要小瞧了此人。买得起漆画的、用得起漆具的全是非富即贵的,盛老板可结识不少达官贵人呢。好些个多有脸面的人,见着了盛老板,还得瞧他的脸色。盛老板今年正值而立,年纪是大了一些,可是人家口袋鼓啊。他一心想找个年幼的,是我道你样貌出众,他才肯前来见上一面。听嫂嫂的话,你若是能嫁到盛家做个老板娘不比整日里在京郊做那梅字饼舒坦?我知你有主见、性子犟,所以提前没告诉你,你也别多想,就当个相识的一起逛逛灯市如何?”吴兆容轻声说道。 “哦,哦。”沈月然心不正焉地应两声。 人都来了,她还有说“不”的权利吗? 何况吴兆容的话中句句为她着想,口气中又满是商量,全没有以往那种颐指气使的劲儿,她哪里还能再针锋相对。 吴兆容见她没再一口回绝,喜不自禁,冲她眨眨眼,快走几步,追上盛明尧。 沈日辉知趣地后辙两步,等着沈月然。 “盛老板人挺风趣,哈哈。”沈日辉笑道。 沈月然又一次眼白朝上,去他的一树海棠! 她想起什么,道,“哥,那一去大牢探你,你要我记起娘亲幼时唱的歌做什么?” 沈日辉顿时露出窘色。 “啊,啊,那一日,哥哥真的以为自个儿快没命了啊,哈哈,所以就,哈哈。”沈日辉抓耳又挠腮。 说完,他目露向往,轻声唱了起来。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在家蒸糕糕,我一去,又买糖,又做糕,吃不完,带回家去给囡囡。骑大马,呱哒哒,一跑跑到外婆家,见了外婆问声好,外婆对囡笑哈哈。”(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同行 兄妹二人没聊两句,吴兆容又转了头,唤来沈日辉。 “日辉,你瞧那边好多人,怕是在猜灯谜,不如咱们带重儿一起去瞧瞧。”吴兆容提议道。 “好。”沈日辉应道,快步追上沈重,一家三口向人群走去。 沈月然心知肚明,这是让她与盛老板单独相处呢。 果然,盛明尧笑嘻嘻地向她走来。 她面无表情。 她虽不敢以貌取人,可是如此油腻,又有几人能够吃得消? 再加上之前嫌她年纪大的心思,和连红梅、海棠都傻傻分不清楚的眼力。 她不想浪费时间。 那边的盛明尧已经开始寒暄。 “沈小姐二十有一吗,瞧着可不像啊……” “沈小姐常居西北,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吧……” “沈小姐常年独居,可有何雅趣……” 眼见离沈家三口越来越远,沈月然抬了抬眼,道,“我平时独居喜欢猜灯谜,不如说一个盛老板听听?” 盛明尧一怔,笑眯了眼,“上元灯节猜灯谜,应时应景,沈小姐好有心,请讲。” 沈月然道,“化作草木心不悔。” 盛明尧笑道,“有意思,容盛某想……” “是个梅字。”沈月然不待他说完,自顾自地指了指头上的梅形发绳。 “呵呵。”盛明尧讪笑。 “离休此后每宽心。”沈月然又道。 盛明尧又是一怔,“哦呦……” “还是个梅字。”沈月然又指了指头上的发绳。 盛明尧的笑容变得尴尬。 “君子指鹿傲风雪。”沈月然第三次抛出谜面。 这一次,不待沈月然比划,盛明尧不由瞧了瞧她头上的发绳。 沈月然拍手道,“盛老板好头脑,不错,正是一树海棠的梅花。” 盛明尧不笑了。 沈月然却笑了起来,装作没有瞧出他的不悦。 “盛老板,再猜一个,三条水牛依次排,田间争出头,猜猜是个什么字?”她眨巴着眼睛偏了偏头,一根青葱手指若有似无地点了点盛明尧的脸庞。 盛明尧被她的娇态逗弄得心猿意马,忘了刚才的尴尬。他正要开口,沈月然突然一指他身后,叫道,“哥哥,嫂嫂,这里!” 盛明尧转头,再转过头,咦,人呢? 眼前人山人海,哪里还有沈月然的影子。 有句话盛明尧倒是说对了,沈月然还真的没有瞧过这般热闹的景象。 此时,她正悠哉悠哉地穿行在人群之中,欣赏着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花灯。 街道上人很多,或举家出行,或三五成群,她虽是一个孤身女子,挤在人群中也不显突兀,她兴致大好,享受着这份既亲近人群又逍遥自在的乐趣。 见到路边一个小丫头兜售手扎小灯笼,一两银子一个,她见着可爱,动了心思。 她一眼相中一只红脸兔子的灯笼,伸手去取,与另一只手在半空中相遇。 她扭头看去,是一个面色苍白、目光涣散的妇人。 妇人头戴白色毛毡,身披绿沈披风,双手套着一只白色狐裘筒子,虽然此时正值正月,又是夜黑,可是妇人一身厚实装扮仍显夸张了些。 妇人冲她笑了笑,笑容腼腆又无力。 “姑娘也瞧上了这只小兔子?”她道。 沈月然不置可否。 “那姑娘拿去吧,我再瞧瞧别的。”妇人说着,真就去挑其它的样式。 沈月然耸耸肩,取下灯笼,垂头掏银子。 抬头间,一个熟悉的人影走来。 “娘子怎么不要了?”来人问向妇人,口气温柔得生怕大声一些就会惊到她似的。 来人她认得,是前几日累她伤及脚踝的金满堂周岸则,而那妇人毋容置疑是他的发妻江东陈氏,沈月然暗自思忖。 妇人笑着答道,“不想要了呗。” 周岸则不解,“娘子生于卯年卯时,不是一眼就瞧中那红脸兔子么,怎么不要了?” 二人的对话落入一旁沈月然的耳朵里,沈月然觉得有些难堪了。 她干咳一声,道,“周少爷,周夫人。” 周岸则这才看见她,露出一个笑容,“原来是沈小姐。” 说着,他转头对陈氏道,“这就是我告诉过你,那天在后仓无意伤及的沈小姐。” 陈氏柔柔弱弱地点了点头,对沈月然道,“相公回去好生内疚,不知沈小姐的脚伤可痊愈了?” 这样一说,沈月然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 她笑道,“早就没事了,那天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最后还劳烦周少爷送一趟才是。” 她接着道,“方才冒昧听见三少爷所言,夫人是肖兔?” 陈氏应是。 沈月然把红脸兔子递到陈氏的手中,道,“那这灯笼应当归夫人所有才是,我只是随意拿了一个,并无他意。这里多得是,容我再选个别的。” 陈氏也不推辞,接过灯笼,饶有兴致地与沈月然一起另选灯笼。 最后,沈月然选中一只虎头模样的灯笼,陈氏连赞有趣,付给卖灯笼的小丫头二两银子。 沈月然要将银子还给陈氏,陈氏不要。 “沈小姐若是觉得不好意思,不如陪我四处转转,方才与岸则走了一会儿,我说什么灯笼的颜色、样式、作工他全是不懂,好无趣的呢。”陈氏抿嘴笑道,嗔怪地瞪了周岸则一眼。 周岸则浅浅笑着,伸手替陈氏拿过灯笼,“那些女子的东西我怎么会懂。” 沈月然顿时又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了,可是她又没有理由拒绝陈氏。 她想了想,道,“那就谢过周夫人,能与夫人一路同行是我的荣幸。” 陈氏笑笑,主动挽住她的手,二人走在前,周岸则跟在后。 临近戌时,行人渐多,气氛也见热烈。 猜谜的、诗词接龙的、对对联的、即时作诗的雅趣活动此起彼伏。 陈氏性情温和,言语间又处处流露出几分关切,一路上问及沈月然的身世,沈月然隐去沈明功一事,其它一一作答。 二人边走边说,走至街口,陈氏揪了揪心口,从荷包里掏出几颗红枣放入口中。 沈月然问道,“夫人血虚吗?” 红枣是补中益气、养血生津的重要滋补品,民间有“日食三颗枣,百岁不显老”之说。 陈氏点头,解释道,“我这身子一向不好,四肢无力,气血不足,有时就如废人一般。岸则与我成亲之前身子好着呢,后来为了照料我,夜不能寐,生生地把他自个儿的身子也拖垮了。他四处搜寻补品,从蓬莱寻来此枣,说是服用有奇效。我便带在身边,一旦觉得头晕气短了,就吃上两三颗。” 这时,周岸则也察觉出陈氏的疲态,指了指前方,道,“前头有个活动,不如娘子去那里歇上一会儿再走。” 陈氏应允,三人一同前往。(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接龙 是个诗词接龙的活动。 主事人说前句,围观百姓答下句,连答中三句奖赏一只灯笼。 游戏规则很平淡,奖赏也不怎么诱人,所以围观的百姓并不多,只有主事人懒懒散散地拿着灯笼有一句没一句地呦喝着。 显然,周岸则并不是想玩这个游戏,而是看中那里冷清,刚好留有杌子能让陈氏歇上一歇。 三人径直走去,主事人来了精神。 “来,来,接诗句,中红笼,上元灯节闹一闹。”主事人呦喝道。 周岸则小心地将陈氏扶下杌子,问道,“接上三句就有红笼送么吗?” 主事人回道,“连续接上三句就有红笼送,不能隔过去。” 周岸则来了兴致,看向沈月然,道,“反正闲来也是无事,不如沈姑娘一起?” 陈氏也道,“是啊,莫要陪我干坐着,不如一起玩。” 沈月然点头答应。 周岸则对主事人道,“我二人能不能一起算?” 主事人也是个不肯吃亏的,道,“二人一起得连续答上五句才行。” 周岸则哈哈笑道,“精明的主事,开始吧。” 主事人敲响锣鼓,引来不少路过的百姓围观。 主事人瞄了沈月然一眼,道,“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 沈月然面上微红,众人哄笑。 周岸则朗声道,“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主事人道,“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这个她知道,沈月然看了一眼周岸则,周岸则会意,冲她点点头。 沈月然接道,“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主事人见沈月然开口,笑着冲她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众人听闻又是哄笑。 这个—— 沈月然面露难色。 倒不是不会,而是主事人摆明有调戏之意,她若答了,岂不是应和? 周岸则哼了一声,道,“比目鸳鸯真可羡,双生双去君不见?” 沈月然向周岸则投去感激的目光,周岸则则温和地笑了笑。 主事人又道,“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 沈月然这次扬了扬下巴,道,“同来望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 这时,人群中有人发出紧张的“嘘”声,答出这句便是连续答对四句,离那红笼只有一句之遥。 主事人被动了。 “拜言不得留,声结泪满堂。”主事人想了想,才吟出此句。 沈月然心中一咯噔,只剩最后一句,却有些卡壳了。 红笼倒是其次,问题是若输了,她方才被主事人接连两次出言调戏岂不白受了? 她不由瞄了一眼周岸则,却见周岸则露出一个踌躇满志的神情。他想都没想,张口接道,“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发出一声声赞叹。 阵阵喝彩声中,主事人乖乖地取出红笼,双手递给沈月然。 沈月然满心欢喜,与周岸则对视,周岸则偏了偏头,潇洒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沈月然俏皮一笑,正要接过红笼,突然,一只白猫不知从哪里窜出,直向红笼扑去,主事人吓得向后一仰,倒向身后挂着一排红笼的竹竿。 竹竿哗地倒地,引起人群纷纷避让,一阵混乱。 陈氏吓得惊呼,周岸则忙去搀扶,随后传来一个女子“绒白”“绒白”的尖叫声。 沈月然被慌乱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之际,一只大手抓上她的手臂。 “跟我走。” 待那人说出这三个字,沈月然发现她已经身处人群之外。 时间回到一个时辰之前,酉时。 邵阳厘带着一家五口、邵云如和几个丫头一行将近十人,热热闹闹地赶到卫府。 卫中鸿、刘惠琳夫妇听闻邵阳厘带着三个孩子来了,喜孜孜地迎进家门,命下人拿出好吃的、好玩的逗弄孩子。三个孩子最大的只有五岁,正是调皮捣蛋,最小的一岁半,正在呀呀学语,几个孩子齐呼“卫祖父”“卫祖母”,直把二人哄得合不拢嘴,卫府前堂一派欢声笑语。 邵阳厘见卫奕没有露面,轻车熟路地走到言若阁。 “啧啧,是妆容呢,还是害羞呢。” 邵阳厘见卫奕磨磨蹭蹭不肯出门,出言讥讽。 卫奕白他一眼。 “哪样都不是,是你来早了。”他没好气地回道,慢吞吞地换上锦袍。 邵阳厘笑道,“说实话,要不是认识你够久,知道你的性子,就你这般不识抬举,还得云如亲自上卫府来接你的态度,就够我打你十拳。” 卫奕又慢吞吞地换上靴子,抬了抬眼皮,“是你说要上门来接我,又不是我说的。” 邵阳厘道,“得,说不过你行了吧,谁让亲生妹子瞧上你了呢,这个怂说什么也得认了。快走吧,神探大人。” 卫奕关上阁门,二人一道走上九曲游廊。 “你是不是犯了那赵显阳的忌讳?”邵阳厘见四下无人,边走边道。 卫奕皱眉。 他与阳厘说话一向开门见山,很少转弯抹角,所以,阳厘既是这般问,一定是有根据的。 难道是—— 他想起夜访赵府一事。 邵阳厘接着道,“爹爹前几日与赵显阳因为公务碰了个头,谈起慕容提刑即将致仕之事,爹爹一时感慨,道慕容提刑收了你这个好徒弟,回家也能安心度晚云云,不料赵显阳却道,连个解剖刀都掂不起来,何来安心之说?爹爹听闻,想再细问,赵显阳估计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又打着哈哈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是啊,是啊,此话不假。” 邵阳厘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赵显阳一向是个言行稳当之人,又素知你我交情。他能当着爹爹的面说出的那话,绝非无意而是有意。我想他定是心中对你有所忌意,又不便明说,只好以此作一个警告。所以,我来问你一问,你是不是招惹着人家却不自知?”他目露担忧。 卫奕不语。 他不是不自知,他是明知而为之。 对于赵显阳来说,他年纪轻,资历浅,官职低,虽然如今于缉凶之事上屡获功绩,可是到底是一个后生晚辈。所以,他早就明白,金满堂一事他不便插手,可是—— 他双眸一黯。(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茶楼 邵阳厘见他不语,心中明白了八八九九。 “知道你勇,知道你猛,可那到底是汴京府,是赵显阳的地盘,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何行事这般冲动。”邵阳厘语重心长。 卫奕噗地一声笑出来。 “阳厘,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谁吗?”他问道。 邵阳厘莫名,“像谁?” 卫奕笑道,“像礼部唐尚书。” 礼部尚书唐绍是个老先生,凡事好思虑,多忧虑,言行小心,说起什么来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再加上满面白须,喜好摇头晃脑,是他们几个世家子平日里喜好模仿嬉笑的对象。 邵阳厘摇头晃脑地笑道,“我才不像唐尚书,我倒觉得我如今比较像卫太傅。” 卫奕捶他一拳,“你都有三个孩儿了,还不够烦、还不知足么。” 邵阳厘挑挑眉,倾身在卫奕耳边耳语。 卫奕闻之大笑,“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看来方才那句话我应当原封不动地还给你,知道你勇,知道你猛,知道你能五年抱四。”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来到前堂。 刘惠琳抱着小子,与一旁邵阳厘发妻聊天,眉眼全是宠爱,邵云如带着一只白色长毛猫与另外两子嬉笑追逐。 见二人走出,众人见时辰不早,齐齐走向马车。 邵阳厘思虑周全,派了两辆马车来,卫奕心中了然,挽了邵云如的手没有与邵氏夫妇同乘一车。 卫中鸿、刘惠琳瞧着马车徐徐向街市走去,对视一笑,眼中满是欣慰。 马车极其缓慢地穿行于人群之中,耳边不断传来过往行人的嘈杂与嬉闹声。 卫奕与邵云如相对而坐。 二人其实早有相识,并不陌生,不过那是在一个视一个为妹妹、一个视一个为长兄的情况下,可以称得上心无芥蒂,可是如今不同了。 邵云如已经抛出非君不嫁的话,甭管她是年幼无知也好,还是一时冲动也罢,今晚大家心知肚明,决定权全在卫奕手中。 卫奕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今晚之所以愿意与邵云如结伴,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想做出一个姿态。 一个顺从的姿态。 爹娘的盼望,朋友的惦记,他全能体会,也不愿伤害,所以,他们愿意他去,他便去,还主动挽了云如上车。 “喵——喵——”估计是进入到一个狭小的环境,邵云如怀中的白猫不怎么安份起来,四处张望,有些不耐烦。 邵云如搂了搂它,轻声道,“绒白,绒白,莫要急,一会儿就下车了。” 卫奕的目光落到邵云如的身上。 邵云如今晚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 粉面桃腮,唇似点绛,披一件白裘翻领粉红锦锻斗蓬,华丽又不失活泼。 粉色—— 他的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绒白这个名字很好听。”他收起心思,对邵云如道。 邵云如露出喜色,偏了偏头,“奕哥哥也觉得好听么?云如取的是长绒洁白之意,刚刚就是这猫儿的模样。” 卫奕点头,“很恰当。” 邵云如暗喜。 出门前,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带绒白。 按说,今晚这场合多了谁都是多余,可是她又怕冷场,二人生出尴尬,于是决定带上绒白,没想到,居然得了卫奕两句夸赞,绒白功劳不小。 她正得意,马车停了下来。 邵阳厘撩帘道,“前面有个茶楼,我已预订了靠窗的茶座,你二人若是想走走,便四处转转,瞧瞧花灯,若是不想动弹,就去茶楼坐会儿,品一品那上好的大理洱茶。” 邵云如看向卫奕,“奕哥哥的意思呢?” 卫奕想了想,道,“不如去茶楼吧。” 年年上元灯节年年如此,他是没有什么兴致赏灯猜谜。 “那行。”邵阳厘接道,“茶楼清静,适合二人说说话。” 说完,他不忘冲卫奕挤了挤眼睛,卫奕倒是面上自若,邵云如先红了脸。 邵阳厘哈哈笑着,请二人下车,安排妥当后,与家人离开去街市赏灯。 茶楼位置很好,地处三条街巷交叉口,即使是夜晚,视野也很开阔。 卫奕倚着窗棂,手中端一杯热茶,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邵云如闲聊。 “云雅永叙,好名字。”他迎着微凉的夜风,道。 邵云如兴致大好。 能与卫奕共处一室是其一,卫奕肯听她叙说是其二。 此时的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担心和拘谨,打开了话匣子。 “太好了,奕哥哥喜欢这个名字。云,不用多说,就是我邵云如了。雅,是吏部主事的大千金王雅心。永,是光禄寺主膳的三千金史永依。叙,是学监编修的大千金何叙蓉。云雅永叙,各取我四人名字中间的字。我四人从小在一起长大,有说不完的话,彼此的情义比亲姐妹还要深厚。如今我们都满了茾年,生怕往后各自成为人妇冷了交情,所以成立云雅永叙,约定往后要时不时地一起出来聊聊、各自话话家常,谁也不能伤害谁,谁也不能偏向谁,谁也不能不理谁。”邵云如说起自己的小姐妹们,颇以为荣。 “是么。”卫奕的目光明显被窗外吸引,向外倾了倾身子。 “是啊,我们还起誓了呢,奕哥哥可知我们起誓那天发生了什么吗……”邵云如兴致勃勃,见到卫奕倾身,只好住了嘴,抱了绒白起身。 “奕哥哥瞧什么呢。”她好奇地问道。 巷口似乎在办什么活动,聚焦了不少围观百姓,人群中间是三个人,一个主事人和一男一女。 女子发髻间的红梅发绳在月光下份外显眼。 “哦,诗词接龙。”邵云如瞧出了门道儿。 “无趣的游戏。”她接着道。 这样可不好,她的奕哥哥都不听她说话了。 卫奕却置若罔闻,目光变得凝重,面色也越发暗沉。 邵云如嘟了嘴,心中不满,一个诗词接龙有什么好瞧的?既然说要到茶楼不就是不想凑那些热闹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兴致? 想是这般想,面上可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悦。 既然奕哥哥喜欢,她附和便是。 她又探了身子,一男一女赢了游戏,脉脉对视微笑。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不过,本朝一向早婚,怕是成亲多年的夫妇,才会有如此默契。 她随口道,“瞧着还挺热闹,尤其那夫妇二人,仿若心有灵犀一般,这下,主事人可得折去一个红灯笼……” 正说着,怀中的绒白突然发了狂性,一跃而起,向楼下扑去,正正坠落主事人的红笼之上。 邵云如大惊,“绒白!奕哥哥,绒白!” 扭头求救,她才发现身边的卫奕不知何时不见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后山 坦白说,有一瞬间沈月然是害怕的。 突然被一个男子趁乱从人群中带离,任谁都会惊慌。 可是待她看清带走她的人是谁时,又放下心来,不仅毫不慌张,反而主动跟上他的步伐。 卫大人么,她还怕什么? 只是卫大人的速度太快了,她的手臂被拽得好痛。 转过一个行人较少的巷子,卫奕停下了脚步。 沈月然这才有空喘了口气。 “卫大人,可、可是有案子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喛——”话没问完,卫奕揽上她的腰肢,飞上屋檐。 突然的腾空令她心惊肉跳,一手捂住眼睛,一手紧紧抓住卫奕的前襟。 再次落地时,她发现自己置身一座园林之中。 枝枝蔓蔓,曲径通幽,怪石嶙峋之中一座假山平地而起,铺满银色月光的台阶如同一条巨龙蜿蜒而上,神秘而静谧。 卫奕几乎是把她推开的,粗鲁而又仓皇,之后,他独自沿着碎石甬路一路上行。 沈月然被推了一个踉跄,站稳后,打量起四周。 这是哪里? 她缩了脖子,唤一声“卫大人”,一路小跑跟了过去。 卫奕双手负后,步伐缓慢,拾阶而上。 沈月然亦步亦趋。 “卫大人,是不是有案子要查?”她轻声问道。 除了案子,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够令卫大人突然出现? 卫奕不语。 是,还是不是。 她拿不准了。 “卫大人,是不是有什么案子?”她小心地跟着卫奕的步子踏上台阶,再次问道。 卫奕还是不吭。 奇怪! 从那天在府衙后巷开始,卫大人就变得奇怪了。 是有何心事,还是遇到何种难题? 沈月然心中不安,又不敢再问,步步紧随,不一会儿,到达山顶,一座八角飞檐凉亭现于眼前。 她借着月光大着胆子向下望去,亭台阁楼,四通八达。 她只觉格局眼熟,想了一阵子,才突然想到,是汴京府! 她之前被关入大牢,依稀对汴京府的格局有印象。 那隐约可见的楼阁、大门,还有府衙门前的一对儿石狮子,不是汴京府是哪里? 卫大人居然带她“飞”进了汴京府! 这样看来,就是有案子发生了。 她既紧张又兴奋。 “卫……”她正要开口,卫奕先开了口。 “为何要跟上来?” 他撩袍坐在木榻上,背倚栏柱,双手抱胸,面色一如既往地平淡,目光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清冽的月光从背后映来,使他原本英挺的面容蒙上一层白凉的霜色。 沈月然抬眼望去,却莫名打了个冷战。 卫大人既没有恼也没有怒,可是眼底分明是满满的寒意,令她不寒而栗。 “我——”她一时语塞。 是啊,她为何要跟他上来,因为二人相识? 呃,这的确是个理由,可似乎哪里不对头。她并不是一个因为相识就失去戒心的人。 因为她以为有案子发生? 呃,也是个理由,可又似乎哪里不对头。汴京府的案子与她何干? “只要是个男子,你都会跟上来吧。”卫奕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她的答案,接着道。 沈月然愕然。 “他已有妻子,你愿意做小。”卫奕再问,口气异常地轻蔑和肯定。 沈月然如同置身冰窖。 卫奕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夜空中的圆月,幽幽地道,“周家么,京城第一金,虽然是个庶子,也是只瘦死的骆驼。陈氏身子不好,就算能够残喘几年,于子嗣一事也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名义上是小,一旦诞下孩儿,怕是连陈氏都得让你几分。过不了多久,周家三少夫人的地位非你莫属。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懂得风物长宜放眼量,懂得步步为营。 先是以查案为名,投怀送抱,令他对你有所印象——我猜,连那脚伤,八成也是故意的。今晚又主动邀约,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眉目传眼,把你与他有私情之事坐实。用不了两日,周家就会迫于压力上沈家提亲。哈,好一招于无声处,在下佩服。” 说完,他转头看她。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他明知他不应该这样说她,也明知他说得或许并不是事实真相,甚至还能想像得到,她听到这些话之后从此不再理他,记恨他,可他就是想说。 当他在茶楼再次看见她与周岸则比肩而立时,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这几日来的恍惚和气愤是为什么。 他根本不是介意她因为脚伤倒在了周岸则怀里这件事,他只是介意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不是他! 沈日辉出了事,纵使他心里清楚该怎么做,可是见她在大牢里痛哭掉泪,他就生出一种责无旁贷感。 可是这一切明明与他无关。 他并非一个愣头小子,他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可是—— 换来得却是她一而再地与另外一个男子亲密! 她不能明白,当他看见她与周岸则脉脉对视时他有多气。那种默契,那种对彼此的熟悉,那种可以不用言语就能获知彼此的心意,瞬间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平静全部击毁。 所以,她必须要还给他。 把他的愤怒、伤心与平静还给他! 谁知此时的沈月然却不恼不怒,一声不吭。 “怎么?我说得不对?”一股怒气未下眉头,再上心头,他咄咄问道。 沈月然涩然一笑,欠身道,“卫大人说得对,民女可以走了吧。” “你——”卫奕腾地起身,双眼变得腥红。 “怎么?”沈月然扬了扬下巴,“卫大人对民女的训诫还没完吗?需要民女再听上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 “这不是训诫。”卫奕瞪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内心。 “那是什么?羞辱还是赞美。”沈月然回瞪着他。 “卫大人,在文池您曾经用过‘苟且’这个词形容民女。那时的民女的确每一天都在得过且过,每一天都在混日子。可是,苟且并不代表不会生气,不会愤怒,苟且并不代表没有自尊。就像民女今晚跟着大人来到这里,并不代表大人就能肆意侮辱民女。民女是贫穷,可是并非只有依靠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民女是无父无母又被嫂嫂嫌疑,可是并非只有嫁人才能得到内心的温情。 您是高高在上的卫大人,您愿意怎么说是您的事,您喜欢怎么说民女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如果大人的话说完了,那么民女这就告退。” 沈月然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下山。(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妒忌 “站住!” 卫奕恼了。 他一个箭步跨到沈月然面前,两只脚踩在下两级的台阶上,与她平视。 “莫名其妙!你穷,你孤苦无助,你得过且过,我一早就知道,我何时因此瞧不起你,羞辱你?” 他只是气愤她与周岸则的亲密! 沈月然也恼了,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你刚才就瞧不起了,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羞辱我。你把我当成你的犯人,无凭无据就判了我的罪。” 文池五年的生活早已教会她反击,教会她表达内心的不满,哪怕眼前是她一向尊敬的卫大人! 卫奕皱眉,脱口而出,“无凭无据?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怎么能是无凭无据?” 亲眼所见? 沈月然心头一动,卫大人都看见了什么? 这么说,他的那些所谓亲眼所见才是他今晚莫名动怒的原因。 对了,他刚才道她与周岸则眉目传情,所以他是看见了她与周岸则才动怒—— 沈月然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估计是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卫奕的耳根儿子微微发烧。 他不自在地移开原本怒视沈月然的目光,落在凉亭的飞檐上。 他悻悻地道,“是啊,我是瞧见了,我当时在茶楼,下面又很吵,想不注意也难,那只白猫是我……我只是、只是——”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窘迫,话不成句。 沈月然的耳根儿子也在发烧,垂头看向脚下的青石台阶。 他对她的好,她不是没有觉察到,可她以为男人一向多情,她以为那是卫大人。 她没有想到他会因为她而失态,因为她当街制造混乱。 原本对视的二人,这会儿一个望远,一个垂头,只有同样红透的耳后根儿,似乎隐约透露着什么。 沈月然先忍不了了。 她的心快要跳出来,她真的怕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天色已晚,民女告退。”她匆匆撂下这句话,连头都不敢抬,仓皇抬脚,走下台阶。 卫奕兀自愣神,尚未从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明白。 窄小的台阶本就只容一人通过,卫奕不动,沈月然只好侧身从他身右绕过。 她心中慌乱,不敢触碰到他,谁知却是躲避,脚下就越是不稳,一不小心踩空,身子向后仰去。 她还来不及尖叫一声,只觉自己的身子被一个有力的臂弯横腰揽住,一瞬间飞起又落下。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越是不想靠近他,就越是靠得更近。 几乎是在落地的一瞬间,她一把推开揽着她的卫奕,如同他之前推开她一般,那样地仓皇而粗鲁。 谁知,这一次的卫奕没有再愣神,几乎是在沈月然推开他的一瞬间,反而得寸进尺地抱住了她。 “你不能走,我的话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卫奕的声音沙哑而执拗,如铁一般的双臂紧紧拥着怀中的人,令沈月然不得动弹。 沈月然脑中一片空白。 她知道她应该再次推开,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半晌,卫奕才开口。 “我是妒忌了。”他的口气有些挫败。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也说不出来是从何时起,反正我就是妒忌了,妒忌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像我。方才我就在茶楼,清楚地看见你与他不用言语就能懂得彼此的模样。当时真的恨不得一脚踢开他,代替他。我只觉窝火,带你来这里,也是想狠狠地骂你几句,一泄心头之气。我心中有些酸,又有些涩。我不明白你与周岸则之间的默契从何而来,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我不明白你为何对周岸则生情,明明我哪里都不输他。我不明白你为何不向我解释,难道我的误解对你来说一文不值吗?月然——” 说到这里,他更紧地拥住了她,喊出她的名字。 “是我不够好才让你对我视而不见吗?”他喃喃道。 沈月然的心感动得快化成了一滩春水。 卫奕的话很直白,不动听,也不好听,几乎没有任何修饰,可她就是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她——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她用额头抵住他宽厚的胸膛,轻声道。 “是,是你不好,你弃我选他,是你不好,眼光不好。”卫奕口气里哀怨十足。 话语中的孩子气令沈月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抹去眼角的湿润。 “笑什么?”卫奕松开双臂,皱眉问道。 这可是卫奕生平第一次坦白心事,有什么可笑的? 沈月然白他一眼,转身坐到木栏上,把今晚如何与哥哥嫂嫂分开又是如何遇到周岸则夫妇之事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她道,“我与周岸则夫妇是偶然相遇,玩接龙时陈氏就在杌子上坐着呢。你只是瞧见了我与周少爷比肩而立,却没有瞧见一直在一旁观看的陈氏。我若真与周少爷有私,怎么会当着陈氏的面?何况,你不见那白猫坠地引起混乱时,周少爷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保护陈氏,可见人家夫妇二人情有多深,我就算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啊。卫大人,您缉凶挺神,为何今晚就失了理智?” 说到这里,沈月然嗔怪地看他一眼,噘嘴道,“我看根本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白白发来一通脾气,还敢说有凭有据!” “真的?”卫奕的内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狂喜席卷,双目因为喜悦而显得格外明亮。 “你是说——”他走到她面前,急声道,“是我误会你了?” 沈月然啐一口,“你不是误会了我,你是冤枉了我,误判了我。” “好,好,是我冤枉了你,是我误判了你,我罪该万死。” 这个时候卫奕才不会笨到与她斗嘴,因为沈月然的脸上、眼中分明都写着两个同样的大字。 娇羞。 再加上她刚才说不是他不好,而是她不好的话,所以她是—— 卫奕一只大手紧紧裹住她的两只小手,目光急切而热烈。 “那么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何要跟上来?”(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心动 他素知她的脾性,并非软弱无知之人,也并非不懂避嫌之人。他带她来到汴京府后山园林,可是并未强迫她。她若不是愿意跟他上山,二人不会在这凉亭之中说了这会子的话。 他心中有一种隐约的期待,他想听她说。 “我——” 沈月然张了张嘴,又别过脸,躲开了他的目光。 她当然知道卫奕想听什么,可是她—— 她前世被爱人抛弃杀害,今生对男子嗤之以鼻,立誓不嫁,突然一个男子向她表白心意,坦白说,她很难完全相信。 或许这一刻,他是真的在意她,那么下一刻呢,谁敢保证? 丛浩当初也是因为爱她才与她结婚的啊,结果呢? 她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来都不是。 她本就是懦弱、软弱的,就算今生学会了自立,学会了独自生活,可是始终忘不掉前世的伤害。当她在初恋中经受挫折与痛苦之后,不可能一转身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义无返顾地投入到下一段感情。 何况,那是卫大人,是无可挑剔的卫大人。 或许正是因为早就意识到他的出色,就连他曾经对她的好,她也可以平静视之。 因为太远了…… 他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甚至连“梦想”都不敢有——她从来没有幻想过与他有朋友之外的任何情谊,她不想被人嘲笑不自量力。 还有一点是,他是采玉一眼就看上的男子。 前世闺蜜与渣男的纠葛已令她丧命,今生她不愿重蹈覆辙。 对面的卫奕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一般。 “你是不是在顾忌梅采玉?”他问道。 沈月然不由抬眼看他。 卫奕道,“其实你当初把香囊给我,我以为那是你绣的才收下了。不过你放心,香囊我已经还给了她,也把话对她说了清楚。” 沈月然顿时哭笑不得,满腔柔情蜜意。 傻瓜,那香囊就是我绣的啊! 她心中活络,面上绷不住,笑了出来。 卫奕见她露出笑颜,喜出望外。 “月然,你笑了,是不是就说明你、你、你——”他激动不已,一时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沈月然心头一酥,眼眶又红了。 他是真的很在意她,至少这一刻。 “卫公子,你可知我在文池立下的誓言?”她决定与他好好地聊一聊。 “知道,之前曾经听你嫂嫂说过,审问李家下人时也听他们说过。”他老实地答道。 “可是我不认为那个誓言有什么实质的意义,我认为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你不想草草成亲的借口。”他接着又道。 沈月然不禁苦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把我想得太好了。那不是一个借口,那就是我会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我就是一个胡闹、任性、只会混日子的女子。我的年纪不小了,样貌算是说得过去,家世就谈不上了,除了懂些内务,其余一无所知。爹爹曾经因我受难,嫂嫂也为碎了心。我曾经抱定过孤老终生的念头,也做好了孤老终生的打算。可是卫公子你不一样。你是人中龙,是多少女子企盼的对象,你……” 卫奕听不下去了。 “你莫要说以前,也莫要说我,你就坦白告诉我你现在的想法。”他粗声打断她。 之前听阳厘抱怨女子多愁善感,他原以为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自己此时也有了同感。若要任由着她说,二人怕是说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到正题。 沈月然一怔,喃喃道,“我……” 卫奕长出一口气。 “你若说不好,我问,你答,行不行?”他轻声道。 沈月然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配不上我?”他问道。 对于二人家世、地位、身份上的差距,他当然是心知肚明,他不介意,可是他觉得她介意。 沈月然点头。 确切地说,不是配不上,而是压根儿不敢配。 “你是不是不讨厌我?”他问道。 沈月然点头。 的确不讨厌…… “往后我若对你好,你会不会赶我走?”他又问道。 沈月然摇头。 谁会赶走一个对你好的人,何况又不讨厌。 卫奕咧开嘴笑道,“那么我若说我有足够的耐心,你可愿意多花些心思来关注我?” 沈月然怔住。 卫奕笑得更开心,小心地将她轻拥入怀。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目光落在那根明艳的红梅发绳上。 “月然,无论是你曾经发过的誓言,还是你曾经坚持的想法,那都是你,我会珍视,绝不会鄙视,更不会让你改变。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很好,不会逼你做一个决定,或者做一个选择。而我问你的想法,也只是想知道往后应该怎么对你好,怎么做才会让你不反感。对于你来说,我今晚的言行可能是有些突然,令你来不及思考,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是你不用急,并不用因此有负罪感。你只需要慢慢地想,心安理得地过你的日子,我有足够的耐心和信心,等你看到我,发现我,钟意我。” “卫奕——” 这番话彻底击垮了沈月然心中仅存的一点点防线,她再也忍不住,呜咽一声,整个人深深地埋进卫奕的怀中,抽泣不已。 该死! 原来发什么毒誓根本没有用,心动一刻,谁也无法抵挡得住。 “你太好了……”她快哭成了泪人。 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是喜,是悲,还是有感而发。 可她就是想哭,穿越五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 卫奕看着她的眼泪把前襟打湿,心疼不已。 他轻声哄她,“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好……” 如果他告诉她,他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人,她会不会骂他是个骗子? 沈月然抬起头,泪眼朦朦,带着浓浓的鼻音道,“你哪里不好了?” 卫奕哑然失笑,她还真的会问—— “我——”卫奕想了想,道,“我没有法子拿起解剖刀。” 沈月然抹去眼泪,眨巴眨巴眼睛,“为何?” 卫奕黯了眼眸,坐到她身旁。 半晌,他道,“我不想杀人,只想救人。”(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比方 明亮的月空之下,稀薄的雾色之中,山顶两人依偎而坐。 沈月然似懂非懂。 “你是说,拿起解剖刀令你觉得仿佛在杀人?”她问道。 卫奕点头,随后红了脸。 “看着刀锋划入皮囊,鲜血喷涌而出,我就再也下不去手。虽然那些人已经死了,可是我——” 他垂下头。 他是家中独子,自小乖巧聪慧,可以说是众星捧月一般长大。成人后,身边不是与他交好的友人,就是对他心生爱慕的女子,还有汴京府的同僚,包括府尹赵显阳,因为卫家与天子的关系,也会对他高看两眼。 而他自己也争气,从未给卫家丢过脸面,于缉凶一事上更是屡破奇功,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自己是无所不能,是游刃有余的。 唯有这一事,他让师父失望了,也让一些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落了把柄。 可是他却想让她知道。 除了一件事他可以瞒她,其它的事他半分也不想隐藏。 沈月然噗笑出声。 卫奕感到些许恼羞成怒。 他第一次在人前示弱,她怎么能给他一个这样的反应? 他佯装黑脸,瞪眼,“居然敢嘲笑我,啊。” 沈月然捂住了嘴巴,却捂不住抽动的嘴角。 “真的很好笑。”她的眼中满是笑意。 卫奕继续瞪眼。 沈月然双手掩上他的双眼,娇声道,“先别瞪,先别恼,听我说一个小故事好不好。” 卫奕抓住她的两手,笑道,“好。” 沈月然道,“道定法师十二岁时到南岳衡山,出家当了和尚。一天,他的师父怀让禅师见他整天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于是问他,你整天坐着做什么?道定道,我想成佛。怀让禅师闻之,什么也没说,拿起一块砖,在石头上磨了起来。道定不解,问道,师父您磨砖做什么呀?怀让禅师说,我磨砖作镜子啊。道定纳闷,磨砖怎么能作镜子呢?怀让禅师笑道,磨砖不能作镜子,静坐又怎么能成佛呢?你学的是佛,佛并没有一定的形状,如果你拘泥于坐相,岂不是扼杀了佛?” 她看向卫奕,接着道,“卫公子,您是我见过最神勇、最智慧,也最正直的缉凶者,我想,您初时拜师学艺,一心求学,初衷只是希望将所有的坏人绳之于法,为死者讨回一个公道。我不懂验尸,也不懂缉凶,您耿耿于解剖刀一事,可见,能不能剖解死尸对于能不能缉拿到真凶来说很重要。既然如此,您若还拘泥于是不是亵渎了死者这类的条条框框,岂不就相当于那只会打坐的磨砖做镜之举了?要知道,当您拿起解剖刀划向死者的时候,或许离真相、真凶就不远了。” 说完,沈月然感到些许惶恐。 卫大人是太傅之子,懂得不比她一介妇人多?她是否有些班门弄斧了。 卫奕却笑了。 “你怎么懂得这些?”他问道。 沈月然红了脸。 “我瞎说的,卫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她暗自后悔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 “你告诉我,你怎么懂得这些?”他执拗地问道。 沈月然垂下头,“我一直不敢亲手宰杀活鱼,一来是怕,二来也受不了满手血腥。今年年关想着为饼铺讨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于是特意去集市买来一条活鱼。拿起刀子,我就在心中默念,鱼儿鱼儿莫要怪我,谁叫你生为食材,就算我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你也活不过年关。你落在我的手中,我一定会将你烹得美味,烹得好看,还要吃得一点不剩。就这样一边念一边动手,真就做成了——”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双目中满是惊慌。 “呸呸,卫公子,这个比方不好,我不是说您验尸就像我宰鱼一般,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喛呀,我说呸呸也不是针对您说的,我的意思是说、是说——” 见到她语无伦次的模样,卫奕哈哈大笑,双手拉过她,在她额上狠狠印下一吻。 他明亮的眼睛在月空下熠熠生辉,“我懂,既然没有什么比缉拿真凶更重要,我又何必放不开,拘泥于内心的执念。就像宰鱼一般,既然那鱼迟早会成为口中之物,又何必在意是不是自己亲自动手。呃,这个比方的确不怎么好,不过,却正正是你沈月然会说的话。” 因为那突如其来的一吻,沈月然有些恍惚。 “为何是我会说的话?”她傻傻地问道。 卫奕促狭一笑,“琐碎中见真理,日常里有领悟,你说,这不是你会说的话还会是谁说的?” 沈月然面上一红。 或许这才是她无法拒绝他的原因,当她自己都对自己没有信心的时候,只有他,懂她,惜她,看重她。 卫奕站起身,牵起她的手,道,“跟我去个地方,验证你的话。” 深夜的汴京府一片静谧,尤其今晚又是全城观灯的日子,人们全都涌上了街头,府衙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卫奕拉着沈月然,轻车熟路地穿行于回廊之中。 不一会儿,他在一间楼阁前停下,拿出钥匙打开阁门。 “这是哪里?” 沈月然只觉四周漆黑一片,隐约还能闻到一股腐朽的气味,她的喉咙发紧,连手心都渗出了些许冷汗。 “敛尸房。” 卫奕突然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不待沈月然惊呼,就把她推了进去。 正月十六,辰时,城北吴家。 见天大亮,沈日辉满脸焦急,草草穿上衣裳和鞋子。 “兆容,我得马上去府衙一趟。月然在京城无依无靠,却一宿未归,定是出了事。”他边穿边道。 一旁的吴兆容有些不以为然。 她打着哈欠,意兴阑珊地从床榻上坐起,“要我说她定是心虚回了京郊。” “心虚?她有何心虚?喛,我的坎肩呢。”沈日辉四处寻找他的棉坎肩。 吴兆容把坎肩从床尾抓起来扔给他。 “这还不明白?昨晚盛老板再见到咱们的时候,一脸愠色,我问他怎么没跟月然在一起,他没好气地回我,让咱们回去问她。你自个儿的亲妹子你还不知道么,那张嘴若是刻薄起来,能把人噎死。我想,她昨晚定是得罪了盛老板,觉得无颜再回吴家,于是索性独自回京郊了。” 沈日辉正系着盘扣的双手一滞,好象也有道理。(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回味 “要不我现在即刻去京郊瞧瞧,若是不见人,就直接去府衙报案。” 沈日辉不敢耽误,系完盘扣,打开大门。 大门刚开,只见沈月然聘聘多姿地向这边走来。 “大哥,这么早要去哪里,送重儿去学堂么?”她若无其事,巧笑言兮。 沈日辉不禁怔住。 “你、你是何时回来的?”他们昨晚亥时回来,屋内一片漆黑,他以为她仍在外面贪玩,于是虚掩了大门,一直留意门外动静。到了今早,始终不见人影,心生不妙,不料,她却好生生地从自个儿的房间走了来。 沈月然道,“昨晚不到亥时、房门未落锁时就回来了,回来后只觉乏得慌,于是去榻上躺会儿,想待哥哥嫂嫂后再出来言语一声,不料,这一躺竟沉沉睡去,一气儿睡到天大亮才起。” 说到这里,她面露愧色,“哥哥为月儿留了一宿的门么?让哥哥嫂嫂担心,是月儿的疏忽。” 这时,吴兆容听见声响,披了一件外套,从房中探出一个头,上下打量沈月然。 沈日辉见沈月然安然无恙,也就放下心来。 “原来是这样,那看来是误会一场。当你在房中熟睡的时候,我却以为你尚未归来,怪我了,应当去瞧上一眼就好了。好,好,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爽朗地笑道。 沈月然欠身,“临行前却生了岔子,让哥哥嫂嫂费心费力,全是月儿的错,月儿再次赔罪了。” “这就……”沈日辉估计是想开口挽留,一旁的吴兆容斜眼发声道,“啧啧,这就走了?” “是啊,月儿,再多住两日吧。”沈日辉接下话头。 沈月然再次欠身,“不了,叨扰哥哥嫂嫂许久,如今这灯也瞧过了,热闹也凑过了,该走了。” 吴兆容从房中走出来,白了沈日辉一眼,然后对沈月然道,“我是说,你这就走了,不应当为昨晚的事解释解释么?” 沈月然这才想起盛明尧一事。 “你昨晚是不是给了人家盛老板脸色?”吴兆容黑脸道。 “你就算相不上人家,人家好歹也是个贵人,你这般坏了关系,往后让我这个嫂嫂如何与人来往?”她越说越气。 沈月然连声道,“嫂嫂莫要误会,月然不知道盛老板是如何对嫂嫂说的。昨晚我与盛老板说了个灯谜,之后因为人多走岔了,并未起任何冲突,何来给不给脸色之说?” 吴兆容不信。 若不是起了冲突,盛老板怎么会恼得满面通红。 “说灯谜?你说了什么灯谜?”她问道。 沈月然莞尔,“就是一个字谜,三条水牛依次排,田间争出头。” 吴兆容蹙眉,沈日辉伸手在手心中比划。 “啊——”吴兆容先猜到谜底。 恍然之后破口大骂,“死丫头,祸害精,还敢说没给脸色,这比脸色要命!” 眼见吴兆容就要暴走,沈月然缩了脖子,吐了舌头,一溜烟地向门外跑去。 “谢谢嫂嫂费心,往后就让月儿自求多福好了,哈哈。” 她欢快的笑声回荡在晨曦之中,就连停在树枝上的鸟儿也纷纷附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见姑嫂二人一个骂、一个跑,沈日辉一把拉下吴兆容。 “娘子,这是何字,你气成这样?”他问道。 吴兆容跺着脚,两手扭上沈日辉的脸。 “油,是个油字,你妹子在说人家盛老板是张油脸!”她把气全撒在沈日辉的脸上。 “哦,哦,哟,哟,哈哈,娘子轻点儿,轻点儿……” 不同于吴家的鸡飞蛋打,卫府安静许多。 “奕儿,云如昨晚妆扮得挺漂亮,是不是?” 刘惠琳听闻家丁来报卫奕昨晚丑时才回府,不禁喜上眉梢。 见天一亮,她就赶到言若阁,借送早点之名,闲话家常,想从卫奕嘴里探出一二。 卫奕垂头喝粥,眉眼中全是笑意。 是很漂亮。 一笑一颦间全是娇羞,举手投足间全是柔情。 尤其是昨晚身处敛尸房,明明怕得要死,却故作镇定、若无其事的模样,令他忍俊不禁。 刘惠琳见卫奕眉眼弯弯,心中大喜。 她倾了倾身子,又问道,“昨晚你二人聊了这半夜,都聊了什么?” 卫奕拿起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只笑不语。 聊了很多…… “你要一边听一边在心里跟着我默念哦。”她用锦帕蒙住双眼,微微扬起下巴,一脸庄重。 他绷住嘴角,拿起解剖刀,学了她的样子,也露出一脸庄重,“好。” “冤死的人儿你莫怕,你的魂灵已经升天,往后会享尽那极乐之福,无论你的肉体经受何种检验,全都是为了查出那害你的人儿。冤死的人儿你莫慌,只要是你留在肉体上的证据,我都会细心发现,小心查证,让那害你的人儿不会逍遥太久。冤死的人儿你莫怪,我若不伤你,你的冤曲就不得昭雪。你放心,我虽剖了你的肚,划了你的肉,可那害你的人儿也会马上现出原形。冤死的人儿你莫恨,有我七破神探在,不出七日,定会将那害你的人儿缉拿归案……” 他知道这个时候手握解剖刀的他应该严肃,可是耳边听着她的念念叨叨,再也绷不住,噗地就笑了出来。 “怎么了?”她有些不满意,锦帕下的小嘴噘道,“我是不会吟诗作对,出口成章,可这话全是大实话。” 他笑道,“是说得不错。” 其实她说的道理他全都懂,只是他一直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不带任何情绪地面对躺在敛尸房里的死者,所以才会连带产生恶心甚至呕吐感,可是如今有她在身旁就不一样了。一来,他觉得很安心,二来,她那如同念咒一般地嘀嘀咕咕也让他彻底抛开了内心的执念。 他想起什么,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号?” 想起二人认识许久,似乎还未真正地了解过对方。 她俏皮一笑,“当然啦,但凡身在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一入京郊就听说书先生说……” 她突然住了嘴,小脸攸地红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金兰 “怎么了?”他看出她的异样,问道。 她的双手扯上蒙住双眼的锦帕。 “没、没什么,你可完成,我能把锦帕摘了吗?”她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气息略显不稳。 瞧着她那羞赧的模样,他心中猜了个八八九九。 外面那些闲话他也听说过,不过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这种事,根本无法解释,只有交给时间证明。 不过,她会因此而心慌倒是让他觉得十分有趣。 他恶作剧心起,收拾一下后道,“可以,把锦帕摘了吧。” 她松开锦帕,双眼刚睁开一道缝,赫然看见一颗头骨! 她惊叫连连,想都没想窜进他的怀中,引来他哈哈大笑。 那种鬼话怎么能信,傻丫头。 他乐开了花…… 眼见卫奕手拿酥饼却忘了放进嘴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刘惠琳乐得合不拢嘴。 “奕儿,你与云如聊得这般投机,竟能让你回味至此么?好,好,娘亲瞧着云如那丫头也不错,你喜欢就更好了。”刘惠琳掩嘴笑道,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把这个好消息与卫中鸿分享,让他也高兴高兴。 “云如?”卫奕似乎这时候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孩儿昨晚与云如不到亥时就散了,没聊几句。”他道。 刘惠琳份外讶异,“不到亥时就散了,那么看门的家丁道你丑时才回来?” “哦——”卫奕面上浮现出一丝羞涩。 “后来遇到一个旧相识,所以聊得晚了一些。”他胡乱找了一个借口。 她虽说不讨厌他,但也并未说接受他,所以他想暂时保密,等二人有些进展再说。 “旧相识?”刘惠琳纳闷了。 什么旧相识会让奕儿直到今早还失神窃喜? 她想到一个名字,话已经溢出了嘴边,“啊,你该不会是昨晚又遇见采玉姑娘了吧。” 卫奕哭笑不得。 不过别说,刘惠琳这一提,他倒真是想起什么。 昨晚当周岸则接上最后一句诗词,为沈月然赢得红笼的时候,他依稀瞧见人群之外有一个站立很久的身影。但他当时正是妒火中烧,没有心思顾及其它,如今听刘惠琳一说,越想越觉得那个身影就是梅采玉。 奇怪,她与沈月然不是好姐妹么,怎么当时远远站着而不现身? 金满堂金箔碗事件发生之后,她曾去汴京府找过他,不过他借口公务繁忙,并未出府相见。昨晚她定是又瞧见了他当街拉走沈月然,二人会不会因此交恶? 他心中隐隐不安。 “旧情复燃?”对面的刘惠琳兀自浮想联翩。 卫奕抚额笑道,“娘亲,您无事不要胡思乱想,孩儿与梅采玉之间根本从无来往,那封书信与那只香囊纯粹就是一个误会,如今误会解除,什么事也没有,您往后也莫要再提。” “不是她,还有哪个旧相识?”刘惠琳不肯罢休,执意问道。 卫奕吃得差不多,净过手后站起身拿衣裳。 “反正就是一个旧相识,聊得很投机,改天带来让娘亲瞧瞧。”他一边穿衣裳,一边挤眉弄眼。 刘惠琳不免失望。 “啧,傻孩子,娘亲瞧你那旧相识作甚?娘亲是想知道你与云如聊得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后续?”她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 卫奕穿好衣裳,主动过来抱了抱刘惠琳。 “娘亲,今日沐休,孩儿有事外出,不用等我回来用饭,大补汤搁在桌上就行,孩儿照旧喝个精光。” 刘惠琳既然不气不恼,说明阳厘昨晚并未到卫府“告状”,他得在阳厘向他“兴师问罪”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 至于他与邵云如的事,当然是由女方向卫邵两家说明白比较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推门走出房外。 “这孩子——” 刘惠琳冲着卫奕的背影无奈地叹道。 她站起身,唤来熙春收拾桌几。 “你不说,娘亲还不会问么。”她自言自语。 卫奕从卫府离开直奔邵府,见到邵阳厘后,兄弟二人聊了近一个时辰。 邵阳厘将卫奕送出府后,无限感慨,“还指望能与你亲上加亲呢,看来是泡汤了。不过你既然肯对我坦白,我便回去劝劝那小丫头,你放心就好。” 卫奕再次说声抱歉,勒绳上马。 “怎的今个儿还有公务吗?”邵阳厘见他独自一人,身边没带马童,于是问道。 卫奕嘿嘿一笑。 只是刚刚分开三个时辰,他就开始想她了…… 邵阳厘见他那羞涩模样,心中了然。他白他一眼,笑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卫大人不动心则已,一旦动起心来只怕也是情种一个。你莫要只顾着儿女情长,昨晚我与你说的赵显阳之事,你可要放在心上,绝对不能疏忽。” 卫奕笑道“知道了,邵太傅”之后扬长而去。 卫奕走后,邵阳厘换了一身行头,走向邵府深处。 别看邵云如人小,结识朋友的能力可不小,邵府时常有客上门,不是来找邵氏父子而是来探她的。她原本与邵夫人共居一阁,后来阁中宾客渐多,小姑娘的声音又吵又响,邵夫人嫌不得安生,索性腾出一间楼阁由她独住。她也乐得正好能与小姐妹们一起谈天说地,欢喜地将楼阁命名为金兰阁。 邵阳厘脚步渐近,金兰阁中的声响也听得越发清楚。 他心中一哂,小丫头怕是又与姐妹们相聚了。 他走进楼阁,邵云如正哭得梨花带雨,身边围着三个或坐或立的同龄女子。 三个女子面色或沉重或愤慨,一看就是在替云如不平。 他对这样的场面显然已经见惯不怪。 他干咳一声,沉声道,“云如。” 邵云如抬头见是他,娇纵心起,随手抓起桌几上的茶盅扔去。 “都怪你,都怪你,人家明明无意,你却偏要安排见面,这下可好,往后云如哪里还有脸面见奕哥哥?” 邵云如原本红润的小脸一气更是红通通。 “哈?”站在邵云如身左的女子忍不住轻呼出声。 她面色略黑,身形微壮,嗓音也略显粗哑。 “你往后还打算再见他?他连你的绒白都能利用,你还理他作甚?”女子忿忿不平。(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解释 这句话无疑于火上浇油,邵云如又气又恼,转头对女子黑脸道,“叙蓉,我不许你这般说他。我相信奕哥哥昨晚一定是有要事发生才会弃云如而去,无论怎样,他都是我邵云如的奕哥哥。” 何叙蓉眉眼中全是不服。 “他都……”她还想再说什么,坐在邵云如身旁的女子开了口。 “行了,叙蓉,云如心中不痛快,你就少说两句。”女子声音沉稳,看模样是四人中年纪最长的史永依。 史永依不怒而威,站在邵云如身右的王雅心冲何叙蓉使了个眼色,何叙蓉瞥了嘴,倒真的不吭气了。 邵阳厘有些哭笑不得。 若不是她说出非君不嫁的话来,他怎能好事地安排二人见面?如今卫奕心有所属,她倒怪起他这个大哥来了。 “云如,不许胡闹。”他敛起神色,“今日大哥来此,就是向你说明昨晚之事。” 史永依听闻,连忙识趣地站起身,对邵云如道,“云如,不如我带着雅心与叙蓉先回去,改天再来探你。” 不料,邵云如连连摆手。 “不要,史姐姐,咱们四姐妹早就说过,彼此不能有秘密。大哥说的任何话你们都能听,不要走。” 说完,她露出一脸期待,对邵阳厘道,“大哥,这么说是奕哥哥让你来的啰?” 邵阳厘轻叹一声。 就算史永依三人走了,云如事后怕是还是会将他的话全部转述,他不如当面说了。 他对面露难色的史永依点了点头,然后道,“云如,大哥把你当做一个懂事的女子才会告诉你实话,你可不要辜负大哥的期望。” 邵云如听出他的话外音,变了脸色,眼眶立刻泛满了泪水。她嘴唇噏动,“可是奕哥哥他……” 邵阳厘狠下心来。 长痛不如短痛,趁云如尚小,情根不深时断了念想,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道,“是,卫奕方才的确来过了,他对大哥讲明了态度,并希望求得邵家人、尤其是你的原谅。他道在他心中一直把你当作妹妹看待,希望你再另觅佳缘。” 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邵云如听见“妹妹”两个字哇哇大哭。 “大哥胡说,奕哥哥昨晚主动挽了云如的手,还夸赞云如起的‘绒白’好听,他昨晚定是有急事才会离去,云如不怪他,真的,大哥,你去告诉奕哥哥,让他莫要因为内疚不理云如。”邵云如泣不成声。 一旁的三姐妹面露尴尬,哄不是,不哄也不是。 邵阳厘道,“云如,昨晚卫奕肯出来相见,完全是因为卫邵两家的交情,他肯与你同行,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不愿拂了邵家的脸面。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对你如何,你心中一点底儿都没有吗?他在感情上有多固执决绝,你就算没有亲眼看见难道还不曾听闻吗?大哥安排你二人昨晚同行,其中的用意我不相信你一点儿都不明白。正是因为大哥了解他,了解他的喜好和脾性,才有此安排,才对他今天的态度并不意外。往后,别人不会说你的闲话,你也不用耿耿于怀,你与他不过就是上元灯节一同外出赏灯,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邵云如喃喃,她多日的相思就化为“仅此而已”四个字么。 她悲从中来,伏在桌几上痛哭。 何叙蓉被她的哭声闹得心烦意乱。 “阳厘哥,那他就没对昨晚的事解释一二么?他昨晚先是惊了绒白,随后又趁着混乱当街牵走一个女子,把云如搁在茶楼不管不问。这些他都不解释么,他就这般目中无人么?”何叙蓉连声质问。 不待邵阳厘发声,史永依喝道,“叙蓉,那是云如的哥哥,岂能无礼?” “那个——”一直没有言语的王雅心喏喏开口,“史姐姐,雅心觉得叙蓉问得挺对,卫大哥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正是他昨晚那奇怪的举动才伤到了云如,为何不解释呢?” 王雅心生得柔弱,声音也细小,不仔细听,如同蚊蝇哼唱一般。 邵阳厘再次轻叹。 卫奕的话言犹在耳。 “阳厘,我明白这么做是极大地伤害了云如,可是,我不愿欺骗她,不愿让她存了任何幻想,更不愿因此伤害另外一个女子。所以,这就是我的解释。” 邵阳厘抿了抿嘴,道,“他的解释就是不解释。” 众人一怔。 最沉不住气的何叙蓉先嚷开了。 “什么叫做解释就是不解释,到底解释还是不解释……”她气愤不已。 邵阳厘道,“他说昨晚之事是他个人的事,无需向他人解释,他相信云如能够理解他,待到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上门向云如请罪。” 此言一出,有人不解,有人皱眉。 邵云如却止住了哭泣,眼泪巴巴,一个劲儿地扁嘴、抽泣,模样楚楚可怜。 “奕哥哥他真的这么说?”她哽咽道。 邵阳厘点头,“是的,卫奕真的这么说。云如,事到如今,哥哥只能叹一声情深缘浅,你切误再执着才是。” 邵云如抹去眼泪,也庄重地点点头,“好,奕哥哥既然说愿意上门,那云如就等他好了。” 不待邵阳厘说话,何叙蓉就又炸了。 “你还等他?他根本就是敷衍你,你等他有何用?等他上门告诉你他与那个女子何时成亲吗?”她一副怒其不幸的模样。 “叙蓉。”史永依再次黑脸,“你今个儿屡次失了分寸!这是云如的事,不是你的事,你没有资格替她做决定。” 何叙蓉不服气,“我哪里有替她做决定?我是怕她再糊涂下去。” 邵云如不知何时,转忧为喜。 她嘻嘻笑着拉了何叙蓉的手,道,“我才不糊涂,奕哥哥说我能够理解他,我便要做个样子让他瞧瞧。” 何叙蓉没好气地道,“还说不糊涂?人家越是对你冷酷无情,你便越是遂了人家的心意。” 王雅心细声细语,“你是你,他是他,你只需对得起自己,何需做出什么样子取悦他人。” “那——”邵云如一时也没了主意,看向史永依,“史姐姐一向最稳重最得当,云如最信赖的就是史姐姐,史姐姐说说云如应该怎么办?” 眼见姐妹四人旁若无人地聊得热火朝天,邵阳厘第三次轻叹,不动声色地离开金兰阁。 情根种下是在一瞬间,要想拔去恐怕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愿云如在友情的陪伴下能够顺利渡过此关。(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打听 邵阳厘走后,金兰阁里的讨论仍是如火如荼。 “史姐姐,这次你不能再如上次歃血结盟一般懦弱,不能让云如吃了这个哑巴亏。”何叙蓉一向心直口快,大喇喇地就将了史永依一军。 四人年纪是差不多的,只有史永依大了年份,其他三女全是差了月份,所以三人皆唤史永依为长,她们相互之间却以名字相称。数月前,四人结为“云雅永叙”,学了江湖人士的样儿,在月夜下歃血为盟。不过四人个个都是千金小姐,自然不能真的取了自己的血,就取来鸡血饮用。 谁知史永依一见鸡血就发晕,后来不小心将鸡血洒到身上,更是如同失了狂性一般,大哭不止。因为史永依一向以长姐自居,又是个稳重自持的样子,突然的失态不仅没有得到其他三女的同情,反而引来三女的一番嘲笑。这不,性子最冲动的何叙蓉说着就把旧事提了起来。 见史永依耳根儿发热,王雅心忙道,“史姐姐只是不敢见血,并不代表行事懦弱。我倒是觉得云如要么就落得个潇洒,从此对那卫大哥忘情忘爱,要么就莫要介意他人眼光,直接再上卫府找他。” 话音未落,史永依不但不领情,反倒恼了。 “胡说!你的性子一向温和,怎的最近鲁莽许多?方才叙蓉问得无礼,你也附和!卫邵两家一向交好,云如若是直接上卫府折腾,让邵叔叔的脸面往哪里放?”她怒斥。 王雅心红了脸,没有回嘴。 “啊——”邵云如不乐意了,双脚在桌几下胡乱扑腾。 “那依史姐姐说云如就要从此忘记奕哥哥吗?岂不是太窝囊了!”她情窦初开,要她忘记,她一时难以接受。 “当然——不是。”史永依直了身子。 “要不咱们先打听打听那女子如何?”她沉吟片刻,提议道。 “卫大人虽然不解释,可是有一点却毋容置疑,昨晚是他有意制造混乱并当街拉走了一个女子。不如咱们先去打听打听那女子,看卫大人到底是为了查案还是别有目的?”她接着道。 “好!”邵云如一听来了兴致。 如果奕哥哥昨晚离去是为了查案,她岂不是还有希望? 只是“好”字刚出口,她又泄了气。 “那女子是个生脸,当时又离得远,我根本不认得她,去哪里打听?”她沮丧地道。 她只隐约记得那女子扎了一根煞是好看的红梅发绳,其余一无所知。 “你不是道那女子与周家庶子一起玩接龙么?不认识那女子还不认识周家那个勤劳的庶子么?”何叙蓉冲着邵云如挤眉又弄眼。 邵云如眼前一亮,嘻笑着扑向史永依的怀中,何叙蓉则与王雅心笑成一团,金兰阁一派欢快。 酉时,周岸则将账本交由邬元英的贴身嬷嬷金荷带回周家后,开始清理污物,擦拭柜台。 这时,一个皮肤略深的女子走进店面,左瞧瞧右瞧瞧。 周岸则抬了抬眼皮,照例道,“本店要打烊了,有何需要姑娘明日再来吧。” 女子道,“你打你的烊呗,我瞧瞧还不行么。” 周岸则果真不再搭理她,埋头做自己的事。 女子瞧了一阵子,道,“我认得你。” 周岸则将门板依次嵌入横沟,“呵呵”两声。 “我并不是听人说起你的,而是上元灯节那晚瞧见你的。” 女子自顾自地道,“那晚,你赢了接龙,赢了红笼,好生意气风发哟。” 周岸则再次“呵呵”两声,净过手,站到门槛处,拿起锁头冲女子晃了一晃。 女子知道他是在下逐客令,随他走出门槛,接着道,“没想到你这般有才华。” 周岸则充耳不闻,锁上门锁,双手负后,徐徐向周家走去。 “喛,别走。”女子追上他。 “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人家说好听的话,你也不理人家?”女子性子有些暴躁。 周岸则住了脚,“金满堂开店至今,姑娘是头一个上店来光说好听话的。你不如直说,到底有何事?” 女子脸微红。 “我——其实我是那晚被与你同行女子头上的红梅发绳吸引了。我回家念念不忘,想依样画瓢,无奈怎么也打不成形,可我又不认得那女子,只好来向你打听。我都说了这会儿子话,轮到你来说说了呗,那女子是哪里人士,身在何处。不要说你不认识,那晚我瞧得真,你与那女子配合得十分默契,定是旧相识来的。”女子言之凿凿。 周岸则笑道,“原来如此。姑娘直说就好,何必绕了一个大圈子。那女子是京郊梅字饼铺的老板,姓沈,名月然。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哥哥在金满堂做磨工。我与她并不熟,那晚她只是与拙荆一见如故之后结伴同行。” 沈月然,梅字饼。 女子喜出望外,默默记下这两个名字,连声“谢谢”都忘了说,转身就跑开了。 周岸则看着女子离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个弧度。 “越乱越好……”他幸灾乐祸地笑道,步伐轻快地抬脚离去。 亥时,周家,北偏厢房。 陈氏披着外衣半卧在床头,接过周岸则手中的瓷碗,小口慢饮。 喝罢,她将碗递给周岸则,周岸则随手将碗放到一旁的案几上。 “岸则,我这身子恐怕就是这样了,往后莫要再为我炖来那银鱼汤,喝了只会费银子。”陈氏愧疚地道。 周岸则挽起她的手,道,“莫要胡思乱想,我既炖来你便喝,银子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想法子。” 陈氏长出一口气,红了眼眶。 “来京城有什么好?处处遭人白眼不说,时时还有捉襟见肘之嫌。你就算不是他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个金满堂的小工,做了这许久,每个月不得给些零用钱么?如今倒好,在店面里做牛做马,连个金库的边儿都不让碰,真是把咱们当白工使了。” 她捂住心口,用力地喘了一口气,接着道,“岸则,不如咱们回江淮吧?”(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骄傲 周岸则变了脸色,斜睨她一眼。 陈氏身子一缩,喏喏地垂下头。 “睡吧。”周岸则撩袍起身,淡淡地道。 陈氏顺从地拉起被褥盖住身子。 “你又要出去吗?”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 周岸则径直走出房外,轻轻掩上房门。 陈氏轻叹一声,阖上眼帘,沉沉睡去。 京郊茶楼。 这几日茶楼迎来四个奇怪的客人,全是年轻俏丽的女子,衣着华丽,出手大方。她们一般巳时左右来,午时左右走。来的时候几人坐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几,走的时候乘坐一座宽敞的马车。 她们每次来都会点上茶水和小吃,可是几乎每次都要剩下不少。而且几人相当有趣,总是两人端坐,两人外出,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依次轮换。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邵云如迫不及待地问向从外面回来的王雅心和何叙蓉。 王雅心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后,道,“瞧见了,可是饼铺有两个女子,一个高一些,一个矮一些,不知是哪一个。” 何叙蓉点头,“一个年长一些,一个年幼一些。” 邵云如腾地起身,拉起史永依,“走,史姐姐,轮到咱们出去瞧瞧,那女子的样子我记得。” 二人走后,何叙蓉面露不屑,“你说一个卖饼的女子能和卫大人有何干系?” 王雅心笑道,“还能有何干系?不过就是陪着云如胡闹罢了。卫大人虽未说明原因,却是明白地拒绝了她。咱们再不让她折腾折腾,泄泄心头的窝火,回头哭出毛病了怎么办。” 何叙蓉顿时了然,笑着揽过王雅心瘦弱的肩头。 “雅心,我有时觉得你比史姐姐还要明事理,你为何那么怕她?”她口无遮拦地问道。 王雅心连忙捂住她的嘴,向外望去,见邵史二人不见了人影,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话可不能乱讲,你知道史姐姐的性子一向好强,若要让她听见,又该骂我了。”王雅心苦着脸。 何叙蓉白她一眼,“你就是软弱!你是吏部主事的千金,她不过就是个厨子的女儿,你怕她作甚?” 王雅心道,“不是怕,而是让,一团和气地不好么,生那些个事端最终伤害的还是咱们云永雅叙。” 何叙蓉不服气,“一昧地忍让就是纵容!” 王雅心笑笑,没有言语。 何叙蓉转转眼珠,又低了声音,“喛,前个儿爹爹告诉了我史家的往事,你想听吗?” 王雅心一听“史家的往事”,两眼发亮,连声道,“喛,我也听说了,是不是史姐姐她娘亲……” 何叙蓉连忙点头,两颗小脑袋碰到一起嘀嘀咕咕。 茶楼外,邵云如与史永依隐在梧桐树后,远远地瞧着梅字饼铺。 “很普通嘛,不过就是比我高了一些,有什么嘛。”邵云如酸酸地道。 “你是说那个高的就是周岸则口中的——”史永依一时记不起名字。 邵云如点头,目光紧紧盯着在饼铺忙碌的沈月然。 “对,就是她,那晚我瞧见的女子就是她,沈月然。”邵云如恨恨地道。 史永依纳闷。 “奇怪,卫大人上元灯节牵走一个做饼的女子做什么,莫非真的是查案?可是卫大人一向负责的是凶杀案,瞧那女子神情自若,怎么看也不像是牵涉进凶案的样子啊。”她满腹不解。 邵云如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管它的,反正咱们先盯住她再说。盯梢儿这事,耗的是耐性。我听哥哥说,奕哥哥曾经为了捉拿一个凶手,埋伏在草丛里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呢。奕哥哥有耐性,云如也有,这样才能让奕哥哥高看云如。”邵云如扬起下巴,目光中全是倔强。 沈月然兀自在饼铺忙碌,刚做出一炉酥饼,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沈掌柜,忙着呢。” 沈月然抬头望去,是梅采莲。 “采莲姐,你怎么来了?”沈月然喜出望外,净过手后出铺迎接。 时值正月底,气温有所回升,梅采莲不再着棉衣,却戴了一顶厚厚的棉帽,估计是为了遮住额前的疤痕,模样有些奇怪。 梅采莲笑道,“早就该来了,只是正月里事多,才一直赶到今日。你莫要管我,快去忙。” 沈月然瞧了瞧茶楼的钟,道,“没事,才巳时,这会儿客人不多,我让绿苏盯着铺子,采莲姐随我上家里坐会儿。” 梅采莲应允,沈月然唤来绿苏,二人离去。 绿苏在饼铺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眼前黑压压一片,她抬头望去,四个女子并排立在饼铺前,遮住了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光线。 “要买饼么?”绿苏问得不怎么有底气。 几个女子虽然形态各异,却一看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四千金一起来买饼,这事儿有些蹊跷。 “这饼是你做的?”一个肤色略深的女子问道。 绿苏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今个儿这饼弗(不)四(是)我做的,弗(不)阔(过)我也费(会)做。”绿苏认真地回道。 “哈哈——” 四个女子被绿苏说的话逗得哈哈大笑,有的捧腹,有的掩面。 “弗阔,弗阔……”肤色略深的女子做着鬼脸,学着绿苏的话。 绿苏满面通红。 “到底买弗(不)买?”她有些生气。 “买。”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问道,“这饼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 “我姐姐做的。”绿苏回道。 “哦,你姐姐,那你有姐夫吗?”肤色略深的女子问道。 绿苏脸更红。 “木(没)有木(没)有。你们到底买不买饼?”绿苏有些不悦。 “买啊。”一个细细的声音道,“可是听说你姐姐最近惹上了凶案,我们可不能买了这样的人做的饼。” “弗(胡)唆(说)!”绿苏顿时火冒三丈。 “灰大人早就烦(还)了我姐姐清白!你们莫要听那些人嚼瑟(舌)根,油坊小儿的死根本与我们没有关系!”绿苏连声解释。 油坊小儿之事过去许久,怎的还有人提起,真是的! 绿苏忿忿不平。 “灰大人?”最后一个肤色略白的女子问道,“你想说的是不是汴京府的神探卫奕卫大人?” “四(是)啊,就是他,待我与姐姐真正好的灰大人。”绿苏目露向往。 肤色略白的女子变了脸色,肤色略深的女子哼道,“卫大人身居要职,捉拿凶手乃份内之事,你有什么可骄傲的?” 绿苏可受不了这般激将。 她瞪圆了眼睛,道,“我当然敲(骄)好(傲)!灰大人去过你家吗,灰大人吃过你姐姐做的饭吗,灰大人帮你姐姐舂过米吗,灰大人帮你姐姐……” 她话未说完,肤色略白的女子泪流满面。 只见她“哇”地一声推开身旁的三女,掩面跑开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梦游 沈月然为梅采莲斟上一壶茶后,找来锦锻、布头、珠饰和针线,二人相对而坐。 “你这里虽然紧凑,可是拾掇得挺舒服。”梅采莲新奇地左瞧瞧、右瞧瞧,啧啧赞道。 沈月然招呼她坐下,笑道,“本就紧凑,再不拾掇利索点儿不就不成样子了。” 梅采莲笑笑,指了指挂在屋粱上的几只红色蝙蝠结。 “头上蝠,好寓意,瞧着挺精致,全是你自个儿做的?”她问道。 沈月然点头,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问话。 “这六十六个蝠结全是你自个儿做的?”卫奕看着眼前快堆成一座小山的蝙蝠结,似乎有些目瞪口呆。 “当然啦。”她不太满意他的反应。 要知道这些个蝙蝠结可不再是她信手拈来之物,而是费尽心思而成。填充物用的棉花和布头经过香料浸泡再晒干而成,表皮锦锻自掏腰包买来上好货色,一针一线不敢马虎,就连那垂悬的络子也被分别打成了万字结、团锦结和同心结三种。 她挑战夜战,却换来他的质疑,她好生委屈。 “是你向我要来我才赶工做的,如今做好了,你又不相信人家。”她嗔道。 “我哪里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惊奇和感动!”他解释道,“短短不过一月,你做好了这些个不说,还个个精致、饱满、有形,做工远远超出你原先做的那几个。而且,中间又经历了沈家大哥的冤狱之灾,你还能如此有心,你说,我怎么会若无其事?” 她面上一红。 近来与他在一起时似乎特别爱脸红——这个毛病不好,得改。 她娇声道,“那你还要不要了?” “当然要。”他双手一伸,还真就打算一把抱起那六十六个蝙蝠结。 可惜所谓百炼钢不敌绕指柔,以他的臂力对付重物绰绰有余,对付这类软柔之物却是无计可施。 只见他顾得了这个顾不上那个,夹起了这个又掉了那个,不一会儿,区区几个蝙蝠结竟把堂堂神探卫大人折腾得满头大汗。 她笑得弯下了腰。 是他变蠢了还是她之前没有发现他的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好问题。 她抓过一张纸,草草写下一个字。 “卫公子,这个字你认得么?”她拿起纸笑道。 他抬眼,“是个串字,我怎么会不认得?喂,别光笑,快来帮手啊。” 她笑得更大声,然后拿来针线。只见她双手灵巧地在六十六个蝙蝠结中穿行,不一会儿,六十六个蝙蝠扎结成串。 她将串好的蝙蝠结甩上他的右肩,歪头笑道,“卫公子,还需要我帮手吗?” 不料,他不仅不脸红,反而笑嘻嘻地抓住她,朝自己的左肩努了努嘴。 “当然要,没瞧见偏沉着呢,来,来嘛,压压秤。”他一本正经地鬼扯。 “不要!”她扮了个鬼脸,一眼看穿他的“伎俩”。 “哎哟,只有一边真的好沉,来帮忙啊。”他继续装模作样。 “不要!”她嘻笑着跑开。 “来嘛。” “不要!” …… 一只小手现于眼前,有些迟疑地晃了晃。 沈月然“啊”了一声,目光聚集,才看见梅采莲有些纳闷地看着她。 “啊,是我做的。”她佯装镇定。 近来他不在时似乎特别爱走神——这个毛病也不好,得改! 梅采莲笑道,“你的手真是巧,之前瞧着你给采玉做的那条直裙就挺漂亮,没想到做起这蝠结来也不遑多让。” 沈月然闻她提及梅采玉,拿起桌几上的针线和材料一边忙活一边问道,“采玉近来在忙什么?年前她常来这里的,年后不怎么来了。” 梅采莲垂了头,半晌,她才道,“其实,我今个儿来找你,也不全是探探你,还有件事情想与你说说。” 沈月然见她面色凝重,双手一滞,心中咯噔,“可是采玉怎么了?” 梅采莲苦笑,“我就是不知她是怎么了才要来问你。你二人在文池就交好,如今来到京城更是时时走动,我没有结识过金兰友人,却常常见着她与你的来往。我想,依着她与你的交情,就算不告诉我这个姐姐也会告诉你吧。” 沈月然心中慨然。 以往因为梅采莲头部的恶瘤,总觉她的性子也一定是孤僻,甚至是不近人情的,如今她的肉瘤切除,再与她来往,觉得她不仅不孤僻,内心还十分地天真、单纯、向往真情。人们都道“相由心生”,看来,“心”也会由“相”生。 “采莲姐,你莫要担心,先说说你都瞧见了什么。”她安抚梅采莲道。 梅采莲沉吟片刻,道,“这事我只对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他人。” 见到沈月然点头,她才道,“大概上元灯节过后,采玉就常常不在铺子里。我初时也觉得没什么,因为她从年前起就时常往外跑,爹爹问她做什么,她道开铺做生意不能总等宾客上门,得出去走走、问问才能广开财路。爹爹一听,觉得有理,也就不怎么管她。我当然更不会在意,直到正月二十那一晚,才觉得不太对劲儿。 那晚我不知吃什么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泄,直到子时还在起夜更衣。大约就是子时一刻左右,我瞧见她衣着一新从后门悄悄溜出门外。我心生纳闷,又不敢胡乱猜测,于是仔细留意起厢房动静,谁知,直到卯时她才从后门回来。 你道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地出门是为哪般,我那时想,她一定是梦行!听人道,梦行这种事可怕着呢,有人睡梦中还会杀人放火。我越想越怕,想着一定要叫醒她。于是,第二日子时,当我又瞧见她出门,悄悄尾随,不料——” 说到这里,梅采莲的面色突然变得忸怩不堪。 “怎么了?”沈月然听得都有些紧张了。 梦行也就是梦游,一般多发生在儿童或者成年男子身上,所以,她敢断定梅采玉绝对不是梦游,而是另有它因。 果然,梅采莲压低了声音,“原来,采玉是去见一个男子。”(未完待续。)29 第一百一十章 抹额 “男子?”沈月然等着她说下去。 “对,是一个男子,可惜我只瞧见那男子的背面,没瞧见他的正脸。”梅采莲略带惋惜地道。 “那你可认得那男子?”沈月然问道。 梅采莲摇头,“不认得,我若是认得就直接找他去了,何必特意来问你?” 这倒也是。 沈月然暗自思忖,采玉倒是经常在她面前提及东家的公子哥儿、西家的玉面郎,可是言语中通常是不屑,少有钦慕。 她有时在想,她之所以会与采玉交好,二人对男子的态度有相通之处或许是基础。 她是嗤之以鼻,采玉则是眼光颇高,总之都带有些嘲讽。 唯一一次见采玉流露出小女人该有的情态,估计就是在文池提及卫奕那一次—— 想到他,她不禁心头一动。 采玉夜会的男子该不会就是他吧? 采玉对他有情由来已久,俗话又在前,女追男隔层纱。而且,上元灯节过后他旁敲侧击过几次,问采玉有没有来找过她之类的话,她当时并未在意,只当作随意聊聊,现在一想,有几分作贼心虚之嫌了。 “那你可见着她与那男子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心中犯了嘀咕,声音也有些颤抖。 梅采莲抬眼看了看她,道,“当时我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瞧着。二人一开始立着说话,后来估是发生了争执,都有些激动。只听采玉喊了一句,离开她,跟我走!而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再后来二人离开,我就跟丢了。” 离开她,跟我走! 沈月然瞬间如同置身冰窑之中,四肢冰凉。 梅采莲再次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怎么觉得你今个儿怪怪的,方才是傻笑出神,这会儿又突然面色苍白,是身子不舒服,还是——”她目露期待,“你知道那男子是谁?” “——不知道。”沈月然垂下头,两只手飞快地穿针引线。 “真的?”梅采莲问道。 “真的。”沈月然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哦,想来这么重要的事,你也不会骗我。”梅采莲叹口气,“说起来我这个做长姐的有愧,有愧啊!当初若不是因为我貌丑,采玉的亲事不会被耽搁,依她的姿色和才智怕是早就寻着户好人家嫁了。如今我嫁了,她倒落了单,我总觉得是我欠了她,所以拼着命地对她好。她若能寻着一个真心待她的男子,我只愿她二人能白头偕老。可是你道,那男子是真心惜她之人么?女子的名节一向最为重要,二人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深夜私会,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采玉的脸面往哪里搁?还有,你听听采玉说的那句话,‘离开她,跟我走’,可见那男子定是有所瓜葛,至少是不清不楚,甚至还有妻室或者婚约的。你说,这等行事不端、三心二意之人,会是真心之人么?” 梅采莲分析得头头是道,沈月然只垂头不语。 男人么,不一向是寡情薄幸之人么,这是她用性命懂得的道理,所以,有什么可悲伤的—— 就是,她有什么好悲伤的? 男未娶,女未嫁,她又没有答应过人家什么,人家做什么关她何事? 嘶—— 她低呼一声,细针刺破她的手指,渗出一点血丝。 “怎么?”梅采莲问道。 “没什么。”她掩去手指上的血迹,若无其事地道。 哪怕被刺伤,如今的她也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渣男与闺蜜的纠缠她已经受够了,如果让她来选,她选择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全身而退。 梅采莲收回视线,接着道,“喛,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这事儿我不敢告诉爹爹,也不敢告诉安扬哥,更不敢直接问采玉,生怕惹恼了她。可我又藏不住,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来找你了。” 沈月然抬头,双眸中已多了几分淡然。 “采莲姐说得全都对,只有一事不对。”她说着,皓齿咬断手中的丝线。 “何事?”梅采莲问道。 沈月然将手中锻带在梅采莲的头上比了一下,调整了长度。 “采莲姐不仅不丑,还俏丽得很呢。” 她替梅采莲摘去棉帽,一番收拾后,拿来一枚小耙镜。 梅采莲怯生生地看向耙镜中的自己,只见镜中人儿面色白晳,眉目清秀,谈不上绝色,也可称得上丽人。尤其额头上一抹绛紫泛赤金水纹抹额,不仅遮住了原先难看的疤痕,更为她原本纯朴的气质平添上一抹典雅。 “这是你做的?”她又惊又喜。 沈月然点头,道,“采莲姐,这是不是比棉帽好瞧许多?” 梅采莲喜不自禁。 “今个儿算是让我见识到什么叫做心灵手巧了。”她拿起耙镜,看着镜中的自己,竟不舍得放下。 沈月然俯身,搭上她的肩。 “所以采莲姐莫要担心,何事都如这疤痕一样,都有解决的法子。采玉是个有主见的人,定定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我想,过不了几日,她或许就会主动解释,到时不就真相大白了。”她安慰她道。 “但愿吧。”梅采莲喃喃,又看向镜中的自己。 金兰阁里,哭声骂声一片。 “云如,别哭了,都哭了这些时,眼睛都肿了。”史永依心疼不已。 邵云如置若罔闻,放声大哭。 “你够了啊,为了一个男子,至于嘛?你若有骨气,就再也不看他一眼,把他忘得干净,让他后悔!”何叙蓉又气又恼。 邵云如哭得更大声。 “让她哭吧,她心里难受,哭哭也好。”王雅心细小的声音简直要被淹没。 谁知,这一句邵云如却听得真切,哇地一声扑进王雅心的怀中,把她抱了个满怀。 “雅心,你说我哪里比不上那个买饼的女子?奕哥哥明知我的心意,却弃我不顾。你听听那豁嘴丫头说的,奕哥哥吃她做的饭,还帮她舂米!你说,我是哪里比不上一个买饼的女子?”邵云如心中不甘。 王雅心连声哄劝,“云如莫哭,感情是不能拿来比较的,不是谁出色就会钟意谁,谁比谁好就会欢喜谁。谁相中谁的一眼,或许就是一瞬间,月老儿就把红线牵了,谁也预料不了,谁也改变不了。” 邵云如只觉王雅心的这番话有些玄虚,又有些高深,她似懂非懂,抹去眼泪。(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代价 王雅心搂了她入怀,轻声道,“云如,我知你心里难过,可是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你喜欢卫大人,他又心有所属,不如你就真心愿他好,连他喜欢的人也一并喜欢了去,这样,卫大人才会从心底敬你服你。” “真的?”邵云如泪眼朦朦,哽咽地道。 对于她来说,爱情的逻辑如此简单。只要能讨卫奕欢心的事,就值得她去做。 “真的。”王雅心双臂一紧,心疼不已。 姐妹二人紧紧相拥,多少话语全在不言中。 不料,一旁的何叙蓉大笑不已。 “喂,雅心,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要不怎么有那么多心得?”她问得干脆而直接。 王雅心不防这么一问,涨红了脸。 “呸,嘴上不把门儿的疯丫头,咱们是来劝云如的,怎么扯到我身上?”她啐道。 何叙蓉笑得更大声。 “这么说就是有啰,不打自招!”她冲邵云如挤眉弄眼。 邵云如又惊又喜。 何王二人一向走得近一些,何叙蓉这么说,当然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真的么,雅心,怎么没有听你提起?你忘了咱们的誓言,彼此不能有秘密吗?你告诉叙蓉却不告诉我,我要生气了。”她虽然道着“生气”,可是语气里是欣喜的。 王雅心连连摆手,“你莫要听那个疯丫头胡说!咱们几人都过了十六,谁不曾去见过几个世家子,哪里有心得之说?不过就是有感而发。” “啧啧,云如听见了没有,她自己都道有感而发。”何叙蓉笑道,“她都有感了,还说是我胡说,哈哈,她自己说漏嘴了。” “疯丫头!瞧我不撕烂这张信口雌黄的嘴!”王雅心气得连连跺脚,站起身真就要去撕何叙蓉的嘴。 何叙蓉捂住嘴巴,躲在邵云如身后,邵云如嘻嘻笑笑,王雅心又笑又骂,不一会儿,原本哭哭啼啼的金兰阁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呯”地一声,追逐嬉闹的三姐妹惊了一惊。 史永依右手拍向桌几。 “怎么了,史姐姐?”邵云如问道,与其余二人面面相觑。 “这就算了么?”史永依缓缓立起身,没头脑地来了一句。 “什么算了,史姐姐?”邵云如快步走上前,挽住史永依的胳膊。 “你看上的男子被别的女子抢走了,你就这么算了?”史永依这话是问邵云如的,可是脸却是冲着何王二人。 邵云如噘嘴,“不这么算了能怎么办?奕哥哥根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余地。初时不知道有那个沈月然,我还能为他那晚的举动找些个自欺欺人的理由。如今知道了那女子,就连他事后一句都不解释,也是在替那女子考虑,怕我去滋事呢。雅心说得对,强扭的瓜不甜,我何必非得让奕哥哥为难?” “哈。”何叙蓉未语先笑,两只小手拍个不停。 “想不到你邵云如能说出这般明事理的话,果然是刑部侍郎的千金。”一番好话被她故意说得阴阳怪气。 “呸。”邵云如再次笑道,指向她身旁的王雅心,“这疯丫头的嘴巴果然该撕,快动手,我这会可不拦着了。” 眼看三人又要闹成一团,史永依黑脸道,“懦弱!人家都欺负到咱们云永雅叙的头上来了,你们还有心思搁这儿顽呢。” 三人再次怔住。 史永依道,“咱们四人成立云永雅叙时是怎么说的,你们全忘了吗?咱们道,彼此不隐瞒,彼此不伤害,谁若伤害了云、永、雅、叙,其余三人都要去替她报仇,你们全忘了吗?” “当然没有忘!”何叙蓉快嘴接道,“史姐姐,你直说你想做什么吧,这般绕着圈子我可受不住。” 史永依正色道,“那个叫沈月然的抢了云如的心上人,你们就这般欢喜,这般听之任之吗?她不过是个稍有些姿色的做饼女子,论家世,论才情,论品性,哪一点比得上云如?我看不过就是懂得三两招媚术,卫大人只是一时半会儿地鬼迷心窍罢了。咱们就算不替云如出口气,也得替卫大人着想。何况,如此卑贱的女子居然抢走咱们云永雅叙相中的男子,这事若是传了出去,谁还会把咱们四人放在眼里?她既然有胆抢,咱们就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邵云如眨巴眨巴眼睛,何叙蓉若有所思,只有王雅心小声道,“什么抢不抢,说得好难听。” “你说什么?王雅心,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早就不把我这个结义长姐放在眼里了!”史永依指名道姓,勃然大怒。 史永依性子一向温和稳重,别说发怒,就是大声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突然的一怒,惊呆了三女。 王雅心缩了脖子,侧过脸,隐在何叙蓉的身后,何叙蓉想说什么,邵云如先开了口。 “史姐姐别恼,你想怎么样你说嘛,我们全听你的好不好?”邵云如柔声道。 史永依直了腰杆,“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咱们不能懦弱,不能让人瞧不起,咱们得让她知道,抢了别人的,就要付出代价!” 一个时辰后,王雅心与何叙蓉走出金兰阁,沿着碎石甬路向外走去。 “喛,你说,她发那么大的火,是不是与她一夜间由嫡女变成庶女有关?”何叙蓉小声问道。 王雅心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心不在焉。 “呃,可能吧。”她随口答道。 “我看就是。”何叙蓉道,“她心中有气,又无处可泄,全朝那个做饼的女子发去。不过也不能怪她,谁摊上了这事儿,怕是都受不住。我以为她会找咱们来哭诉呢,没想到她倒是沉得住气,绝口不提。做了十几年的史家三千金,突然有一日一个素未谋面的妇人找上门来,说自己才是她的亲生娘,这事怎么听怎么为难。认了亲娘,就失了嫡女的身份,不认亲娘,良知何在?她想出出气,咱们就陪她耍耍吧,不过就是个做饼的女子。” 王雅心“哦哦”两声,算是应答,二人走出邵府,各自散去,不再多言。(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通房 沈月然有些不耐烦,第五次推开在眼前晃动的小手。 “我真的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她有气无力地第五次解释道。 “嗔(真)的?”绿苏还是不相信。 自从梅采莲走后,粉姐姐就不太对劲儿。 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有空儿就出神。 她几次见她眼睛都直了,问她她又说没事。 “真的。”沈月然抬了抬眼皮,起身掂起墙角的篓子。 出去透透气也好,在饼铺里总也提不起精神。 “喛,不是没睡好么,让我来,粉姐姐歇着。”绿苏连忙拿过篓子,向饼铺外的污物角走去。 将污物倒入角落,转身时,绿苏只觉眼前又是一暗,光线被遮去了大部。 她觉得这种情景似曾相识,还未抬起头来,八只手已经在她身上分工协作。 两只手捂嘴,两只手束手,两只手抬脚,两只手抱腰。 等到被放下,绿苏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死巷子里。 看清来人后,她又惊又怕,“又四(是)你们四个!” 对方第二次找过来,绝对是有备而来。而且以一敌四,她也不是对手。 她吓得全身颤栗,紧紧贴住墙壁。 “你不用惊,也不用怕,我们一不图你的财,二不图你的命,你站好了,咱们商议件事儿如何?”史永依起了个开场白。 绿苏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四人莫名找到饼铺,那一日又莫名离去,今个儿又莫名出现,还道要与她商议事情,她本就不怎么灵光的小脑瓜儿变成一团浆糊。 “你是不是喜欢奕——卫大人?”邵云如问道。 四人计划时,仔细回忆过那天这豁嘴丫头的言语和情态。那种发自心底的骄傲和溢于言表的崇拜,绝对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再加上卫奕于她又有救命之恩,她暗生情愫并不意外。 绿苏不防这么一问,红了脸。 “不说就是默认了,喜欢卫大人是天经地义之事,没什么可害羞的。”何叙蓉接着问道,“你今年十几?” “十、十弗(五)。”绿苏有些懵。 “十五,刚好,你愿不愿意侍奉卫大人?”史永依问道。 绿苏的眼珠子快瞪出来。 侍奉卫大人?! 谁? 她吗? 史永依道,“卫大人一直未娶,卫夫人十分着急,想着不如先为卫大人找个通房丫头,算是有个暖床的人。既是丫头,卫夫人的意思是哪怕出身低微些,只要能够真心待卫大人,听话乖巧,模样不要太差就行。我们四人是卫夫人的贴身丫头,奉命盯了你许久,觉得你正正符合卫夫人的心意,所以今个儿又找了上来。” 这番话是四人合计过的。 首先,“饵”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上来就许“妻”或“妾”的,这丫头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信?其次,通房丫头一事由她们四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确实难以启齿了些,可是言语不能太含蓄也不能太婉转,否则这丫头听不懂,理解岔了,反而不好收场。 果然,史永依说完,在场的五人全忸怩起来。 绿苏更是羞得双手掩面,生怕自个儿的耳根子会烧起来。 通房丫头,卫大人的通房丫头—— 光是脑海中的画面已经足够她神魂颠倒,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史永依干咳一声,接着道,“卫夫人还说了,只要能为卫家生下个一儿半女,卫家绝对不会亏待她,就算不能纳为妾室,也是与妾室同等待遇。” 绿苏的心怦怦直跳,跳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别嗦(说)了。”她背过身去,声音是颤抖的。 还有一儿半女?她还能有卫大人的孩子—— 她快要晕过去。 “我们此次的来意已说清,上次去饼铺也是探探你的口风。你若不愿意,全当我们没来过,你若愿意,明个儿我们就带卫夫人来瞧瞧你。”史永依继续依照计划而说。 根据这豁嘴丫头的反应,她可以断定,这丫头已经上钩。 “灰(卫)糊(夫)人?”绿苏扭头惊呼,堂堂卫夫人要来瞧她? “是的,不过那时你最好独自在饼铺。你也知道,你姐姐的模样比你周正多了,又比你得卫大人的欢心,万一卫夫人再相中她怎么办?”史永依道。 这倒是。 卫大人对她与粉姐姐是有区别的,她就是再笨也能觉察到这一点。如果粉姐姐有心与她争,她是半分也争不赢。 绿苏的私心被激起。 “那——怎么办?”她茫然问道。 史永依佯装沉吟片刻,道,“最好把你姐姐引开。不过,若是近了,万一中途回来怕是坏了事,要不去京郊的大哀山。明日我们四人刚好要去那里葺墓,可以替你拖住她。” 大哀山山如其名,是一座坟山。那里离饼铺约有两刻钟的时辰,不太远,又足够远。 绿苏心动了。 “就这样说定,明个儿巳时你把你姐姐带去大哀山,然后寻个借口离开。待到你见过卫夫人,我们就把你姐姐带回来。”史永依快刀斩乱麻,不给绿苏思考和拒绝的机会。 她说完,立刻冲邵何王三女使了个眼色,四人的身影快步消失在巷子之中,只留下绿苏一人兀自愣神。 自打父母双亡,她已注定是一条丫头命,如今有了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她蠢蠢欲动。 四人走出两条巷子,停下来喘气。 “那丫头若将此事告诉了沈月然,这事儿岂不就黄了?”王雅心的神情说不上是担忧,还是庆幸。 黄了? 邵云如心头也是一动,真若黄了倒如释重负了。 “哼,杞人忧天。”史永依白她一眼,道,“沈月然与她朝夕相处,她不可能不知道卫大人对沈月然的心思。她就是知道,才会视卫夫人为唯一的胜算。所以,你们瞧好了吧,她不仅会瞒着沈月然,明个儿还会准时把沈月然带去大哀山。这种女子我见得多了,也不瞧瞧自个儿的样子,连话都说不清楚还一心只想攀龙附凤。” 王雅心别过脸去,像往前一样,没有接话。 何叙蓉突然转了口风,笑道,“史姐姐方才好厉害,一人就将那丫头说得无力招架,根本不需要我们帮手。” 史永依冷笑,“对,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厉害!”(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大哀山 次日一早,沈月然收拾好要带去饼铺的原料,站在门口等绿苏。 如今虽已是二月,可是寒意仍未完全褪去,所以姐妹二人还是共居一室。不过昨晚绿苏提出两人同床有些挤,天暖和了想一个人歇息。沈月然一听在理,二人总不能一直挤一间屋子、空一间屋子,还是分开住着宽敞一些,于是给她抱来一床新被褥,绿苏也简单地收拾衣物,二人各住各屋,一夜无话。 这会儿将近辰正(注:早上八点)时分,绿苏的房间仍然紧闭,沈月然不禁哂然。 小丫头估计是一个人睡过头了。 她正想去瞧瞧,只见房门推开,绿苏姿势有些奇怪地走了出来。 她抬眼望去,想笑又忍住了。 绿苏为自己梳了一个牡丹髻,发髻上戴满五彩绦丝,颜色杂乱而无章。而她的脸上也不遑多让,棕红眼晕,朱红腮红,酡红唇色,远远望去令人只觉眼花缭乱。 她双手合十放于身前,一步一扭,徐徐走来。 小丫头知道爱漂亮了,只是用力过猛了…… 沈月然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是笑着的。 “很好看,走吧。”她赞道。 女子爱漂亮是天经地义之事,绿苏只是不懂如何妆容,心意却是没错的,她不愿意一开口就打击她。 绿苏微微一笑,不再如往常一样接过沈月然手中的东西,而是跟在她的身后,向饼铺走去。 到了饼铺,沈月然忙碌起来,绿苏倚在墙根儿,两只手绞着衣角,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过了约一刻钟,眼见晨曦快要完全散去,绿苏似乎下了决心。 她放下手中的衣角,道,“粉姐姐。” 沈月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她。 绿苏今天与往日不同,她是有感觉的,不过她想听她说。 沈月然一注视,绿苏就慌了。 “那个——”早就想好的说辞一开口变得支离破碎。 “铁(爹)铁(爹)凉(娘)亲死去多时……那时窘(穷)……听人嗦(说),早(找)块地也能得庇佑……所以……所以想让粉姐姐一道去、去大哀山瞧瞧。”绿苏结结巴巴,再加上本就吐词不清,连她自己也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好。”沈月然想都没想,满口答应。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爹爹娘亲去世时还小,身无分文,只以草席裹尸,草草了事。你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是孝义,也是人之常情。前阵子我也听云游到此的道士说过,哪怕没了尸骨,没了衣冠,去大哀山上找块地,焚上香,再唱上两日招魂曲儿,也能令故人安息,生人得到庇佑。行,你先出去,我收拾一下就来。咱们去大哀山上找处宝地儿,了了你的心愿。”她替绿苏把没有表达的意思表达清楚。 这就行了? 绿苏心中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难以置信,她懵懵懂懂,忐忑不安,走出饼铺。 沈月然踌躇片刻,也走出饼铺。 绿苏见她只是在腰间挂了一只荷包,松了一口气,二人一前一后向大哀山走去。 大哀山山势奇特,四面低山,林木茂密,居中平地而起一座数百米极陡峭壁。据说百年前曾有得道高僧路过此地,认为那峭壁形如香,低山形如炉,成祭拜焚香之样,于是赐名“大哀”,取此地可寄托哀思之意。后来经过历代修葺,葬于此处的尸骨越来越多,逐渐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山。 二月的上山行人不多,山路也修得十分平整,绿苏带着沈月然一路上行,快步走了约两刻钟,停下了。 “这里?” 沈月然感到纳闷。 夏朝百姓于丧葬一事上一向讲究风水,认为东南朝阳乃吉向,西北背阴为凶向,所以,大哀山也呈“东南兴、西北荒”的有趣局面。清明时节,东南山区人来人往,香火不断,而西北山区则荒无人烟,如同野山。 而绿苏则带她径直向西北走去。 是绿苏不懂此间的道理么? 绿苏连声道,“弗(不)四(是),粉姐姐在这里先歇息一会儿,我的瘦(手)帕掉了,去捡肥(回)来。” 说完,不待沈月然答应,扭头跑开了。 沈月然无奈,只好找了块石头坐下。 这是一片密林,虽然初春的枝叶还没有茂密,可是枝枝蔓蔓层层叠叠间也能瞧出盛夏时节繁茂的景象来。 此时,巳时的阳光透过树枝,映在黄櫨泥面上,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 左顾右盼间,瞧见四个女子并肩走来。 “她不会回来了。”史永依道。 她就知道,那豁嘴丫头一定会中了她们的计。果不其然,不到巳时,就把人带到约定的地方,如今欢天喜地地回去等着卫夫人去相她呢。 密林中除了她们五人没有其他人,所以沈月然没有吃惊太久。 这句话一定是对她说的,而女子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绿苏。 “为什么?”沈月然站起身,目光淡淡,依次扫过面前的四个女子。 容貌可人,衣着华丽,气质不凡,这四人个个比她富有,比她尊贵,所以她们利用绿苏诱她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感到好奇。 “不、不为什么。”不知为何,邵云如竟有些心虚了。 坦白说,她自从昨天从京郊回去就开始后悔了。 奕哥哥如果真的喜欢这个沈月然,一旦他知道了她们是怎么对待沈月然的,一定会伤心的。 她不想让奕哥哥伤心,又不敢说明。因为她不想被姐妹们视为懦弱,更不愿拂了姐妹们的情义。 说到底,这个计划是替她出气,是因她而起,她怎么能第一个说放弃? 尤其是这个时候。沈月然若是惊慌失措,她心里还能舒坦些。沈月然这般镇静,她先乱了阵脚。 “就是来玩、玩玩……游玩。”她语无伦次。 “玩?”沈月然笑着,步步上前,“一边是埋葬尸骨之地,一边是荒无人烟之地,如今我们五人在这交界之处,小姐却道是游玩,好有雅趣。” 她仔细掂量过,对方人数占了上锋,可是个个看起来娇娇弱弱,一旦动起手来,未必是她的对手,她不如先在气势上占得上锋。 邵云如本就心虚,这会儿见她越走越近,更是又慌又乱。 她一只手捂面,一只手拽向身后的麻绳。 “别过来!你别过来!”她叫道。 语音未落,沈月然惊呼一声,一张大网从林中降落,将她套了个正着。然后只听“嗖”地一声,大网连同她一起升起,高高悬于密林之中。(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暴雨 陷阱成功! 邵云如和王雅心二人却是面色惨白,史永依和何叙蓉也是既紧张又不安的模样,倒是半空中的沈月然,显得比地上的四女坦然许多。 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蜷缩的姿势,冲邵云如喊道,“小姐,如今我都这样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了吧。” 邵云如吓得整个人快瘫倒在王雅心的身上。 计划顺利得不成样子,她怎么越发恐惧? 这下真的不能回头了。 她结结巴巴,“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这时,史永依扬了扬下巴,脆声道,“因为你抢了她的东西,所以就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沈月然不禁纳闷。 “什么东西,珠宝、锦锻、首饰、身份、名声……” 她把想到的全都说了一遍,说完后才发现,这些东西她全都没有。 “是一个人,她的心上人。”史永依指着邵云如道。 “无论是谁,只要抢了别人的心上人,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她沉着声音,咬牙切齿地接着道。 心上人? 沈月然脑中浮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史永依还想再说什么,邵云如连连在身后拉扯她的袖角。 “快走,快走……”她小声道。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奕哥哥勃然大怒的情景,不愿意在这密林中多待一时。 王雅心与何叙蓉也有些慌张,听到邵云如一声令下,连忙一左一右架着她转身离开。 史永依似乎犹不解恨,又道,“总之抢了别人的就要付出代价,哼。”之后追上三女。 邵云如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 “你、你好生待在里面,莫要挣扎,越挣扎网结就越紧。我们就是让你在上面待一会儿,受受风吹日晒罢了。一会儿你那个姐妹发现通房丫头一说是骗她的,自然就会来救你。你莫要恼我,你连他的心都得到了,受这点儿苦值了。” 她说得又轻又快,说完,不敢再看沈月然一眼,与三女快步走出密林。 绿苏满心欢喜地回到饼铺,一边时不时地拿出小耙镜照照妆容,一边双手和上面团儿,象征性地揉捏两下。 就这样一边做样,一边等,临近午时,她心里开始犯起嘀咕。 光是灰夫人那四个贴身丫头就足够俏丽、尊贵的了,何况是灰大人的通房丫头,怎么会专专相中了她?而且,依灰夫人的身份,会特意赶来京郊相一个丫头吗? 她记得那四个女子第一次来饼铺问东问西时,一个女子是哭着跑开的。那时她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说灰大人如何待她和粉姐姐好,那个女子哭什么? 她心中发怵,一只脚踏出饼铺又收了回来。 再等等。 或许灰夫人早就悄悄地来瞧过她,只是没有让她知道罢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又安下心来。 未时(注:下午一点),天空起了变化。 大片大片的乌云涌来,向南方飘去,气压低沉,不时有电闪划破云层。 她心中一咯噔,云往南,水飘船,这是大雨将至的迹象。 灰夫人到底来不来? 粉姐姐怎么也没有回来? 还是粉姐姐知道她瞒住她,所以生气了? 她越想越不安,熄灭炭火,关上饼铺,向住处走去。 这时,雨点儿已经密密麻麻地落下,待她见到住处的大门紧锁,二话不说,跑向大哀山。 虽然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有一点毋容置疑,粉姐姐如今还在大哀山上! 她一路跑,一路喊,跑到西北密林,哪里有半分人影? 偌大的林中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麻绳网,如同一张被吹破的蜘蛛网,挂在半空中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 她正发懵,一阵狂风袭来,一只女鞋从网中吹落,掉到她的头上。 她拿起女鞋,定睛一瞧,嚎啕大哭。 是粉姐姐的! 此时,风雨更急,阵阵碎石和着泥土从峭壁奔涌而下,砸进密林,树林倒了一片。 绿苏尖叫着,将鞋子揣入怀中,向山下奔去…… 见到下人手忙脚乱地关窗户,邵云如越发不安,在金兰阁中走来走去。 怎么能让那豁嘴丫头去救下沈月然呢? 那丫头若是脑瓜儿够用,就不会被她们骗了。 万一那丫头是个死心眼儿的,偏偏要等到卫夫人现身,沈月然岂不惨了,要一直被挂在林中? 尤其又下起了暴雨,万一碰上个碎石、狂风什么的,生出好歹…… 她越想越不安。 喛呀,要是离开京郊的时候去和那丫头说清楚就好了,这会儿也不会担心得坐立难安。 她懊恼不已。 申时(注:下午三点),雨势倾盆,她终于下了决心,让马夫备车,向汴京府赶去。 她只是不服气,并不想害人。 在恶作剧没有变成恶行之前,她要向奕哥哥坦白。 卫奕眉头紧锁,双手负后,盯着窗外的大雨出神。 师父如期致仕,汴京府验尸、查案、缉凶的工作就全落到他一个人的头上。 其实公务再繁忙他都能应付得来,也乐在其中,只是人事上的琐碎却令他时时心烦。 阳厘总提醒他留意赵显阳,他明白阳厘的意思,也明白阳厘并非夸大其辞。 赵显阳是他的上级,上级对他生了忌惮之意,往后的日子定是不好过。 可是,对于这种忌意,他不想正面回应。 他应该怎么回应呢? 主动宴请赵显阳,送上一份厚礼,说些莫要怪罪的话——他不屑。 从此避让赵显阳,事事不再出头,沉默是金——他做不到。 找到三哥,诉说委屈,让三哥压制赵显阳——他不愿意。 他能做的、能做到的就是稳稳拿起解剖刀,不漏掉一个疑点,不放过一个真凶。 他揉了揉额角,瞥一眼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 世上总是有那么多无辜受害的生命,所以,他哪有心思去想什么赵显阳? 一旦得了空闲,他还想去瞧瞧京郊的她呢。 他的时间不宽裕,与她在一起,就是简单地吃吃饭、聊聊天,再帮她打理打理杂务。 她近来做的饭菜是越来越可口,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口味上的小偏好,都被她注意到了。 口味偏淡,不喜辣,但是能接受麻与酸。能接受葱、蒜等异味物,不能接受香椿、腐乳等臭味物。喜欢米多过面,喜欢小碟小盘的清炒干煸多过大盆大碗的蒸煮炖菜。食材偏好劲道而不是软烂。汤中不喜加入葱花、芫荽,不喜面上一层浮油,喜欢一饮而尽。 他想着想着,只觉口舌生津,心内也满是惬意。 好几日没去探她了,明个儿沐休一早就去。 他定下心思,轻松许多,重新坐回案几后。 刚拿出一份卷宗,吴兆言走了进来。 “卫大人。”吴兆言行过礼后,面露喜色,“府尹大人通知议会,请大人即刻起身前往正堂。” 议会? 他刚刚松开的眉头再次皱起。 “有劳校正通传。大人可有说何事?”他抬眼问道。 吴兆言笑道,“好象是有关大人授职一事。” 慕容提刑致仕,空出提刑一位,卫大人作为慕容提刑的唯一弟子,皇上早已钦点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卫大人如今已官拜四品,可若再兼一职,得双份俸禄不说,还得双份头衔,是锦上添花之事。 他正好路过,听见衙役说道,想来讨个好彩头,于是主动揽下通传一事。 原来是这件事。 卫奕了然,起身,整容,走出。 刚踏上回廊,姚进谦浑身湿淋淋地跑来。 “主子,主子,主子。”他远远地看见卫奕,顾不上行礼,连声疾呼。 “何事?”卫奕心中不安。 姚进谦并非毛燥之人,这般张皇定是有急事。 姚进谦气喘吁吁,扑倒在卫奕脚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搜山 “胡闹!” 卫奕听完原委,勃然大怒。 他抓过姚进谦手中的鞋子,紧紧攥在手心。 “那两个丫头呢?”他厉声道。 他虽愤怒,还不会乱了阵脚。 大哀山密林成群,这会儿又风狂雨疾,只有尽量将范围缩小,才能尽快找到她。 “回主子,全在府衙门前候着。”姚进谦回道。 “拿我令牌,调来一队衙役和马匹,统统去前门集合。立刻,马上!” 卫奕将令牌扔给姚进谦,飞身离去。 事发突然,与他同行的吴兆言也听了个大概。 大意就是邵家千金利用一个叫绿苏的丫头把一个姚进谦称为沈小姐的女子骗进了林中的陷阱。如今陷阱仍在,人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只鞋,听卫大人的派遣怕是要即刻赶往大哀山救人去了。 可是,卫大人走了专为他授职而开的议会怎么办? “喛,卫大人……”吴兆言想着已经喊出了声。 “卫某情急所至,不得不走,他日定当向赵大人负荆请罪。” 卫奕洪亮的声音传来,人却早已没了影儿。 吴兆言茫然地看着白花花的雨帘,兀自愣神怎地一瞬间人就从眼前消失了。 半晌,他回过神来,“哦哦”两声。 “卫大人说他去去就来,让赵大人等一会儿。”他说道,慢慢向前堂走去。 两刻钟后,吴兆言来到前堂,经由衙役通传后步入议室。 一众同僚显然已等候许久,嘀嘀咕咕,赵显阳更是面露不悦。 宋少如一见是他,连声问道,“吴校正,卫侍卫呢?怎的这半天还不见人来,莫非是没通传到?” 吴兆言大惊,“卫大人还未现身么?方才下官去通传,他道有事去去就来的啊。” 赵显阳本就不悦的面色更加阴沉,冷哼一声。 宋少如对赵显阳道,“大人,卫侍卫行事一向稳当守时,看来定是有急事才误了这时辰,不如再派个衙役去瞧瞧。” 吴兆言也附和道,“大人,卫大人的确一向稳当守时,他道让赵大人等一会儿,这都过了两刻钟,看来‘一会儿’也该到了。” 赵显阳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卫侍卫一向守时,说让本官等一会儿本官就得等一会儿,少一分都不行啊。” 一众同僚闻言,尴尬地笑着,找了些其它的话题来聊。 又过了两刻钟,卫奕仍未现身。 赵显阳起身,道,“今个儿召开这个议会是为了卫侍卫的授职,不过他既然并未放在心上,本官与尔等不用白费心思。想来卫侍卫的心思也能理解,他是皇上的义弟,又一向英明神勇凌架于众人之上,眼界宽广乃是情理之中,区区的提刑之位岂能放在眼里?尔等不用再等了,先散去吧。” 众官不敢多言,纷纷退下。 “吴校正,你留下。”赵显阳又道。 “是,大人。”吴兆言应声转身,恭敬地立于一侧。 “奕哥哥,云如只是想出气,并不想害人!我也是在府衙门口碰见这个叫绿苏的丫头才知道那沈月然出了事的。我以为绿苏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发现自个儿受骗了,就会去救沈月然的,没想到她一直耗到这会儿……”邵云如连声解释。 一旁的绿苏插不上话,急得抓耳挠腮,时不时冒出一句“肥弗肥”。 “……肥(会)弗(不)肥(会)有野人……” “……肥(会)弗(不)肥(会)有野兽……” “闭嘴!” 卫奕气急。 现在可不是听二人说话的时候,沈月然若是真出了事,说什么也没用。 “你可确定,这鞋子是她的,而且还是从网中掉落的?”他问绿苏。 绿苏连忙点头,“四、四、四,四粉姐姐的……” 她少了一只鞋,不会走远,看来此时应该还在密林之中。 “那密林可是位于峭壁西北?”他又问邵云如。 邵云如道,“是,那密林就在峭壁脚下,抬眼可见。当时我们姐妹几个商量,怕是东南人多,瞧见了不好收场,于是选在西北……” 话音未落,卫奕提绳上马。 不能再耽误,暴雨倾盆,峭壁随时有碎石落下,除了搜山,他别无他法。 “奕哥哥。” 邵云如泪流满面,张开双臂站到白义驹前,任大雨把自己的千金之躯淋得通透。 “如果,云如是说如果沈月然有何不测,奕哥哥往后还会再见云如吗?” 邵云如这辈子也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悔恨、这般卑微过。 她不是希望,而是乞求。 乞求沈月然能够平安。 “她若有不测,就没有往后。” 卫奕说罢,扬鞭策马,众人众马飞疾在暴雨中,溅起一滩滩泥水。 邵云如怔怔,喃喃道,“没有往后……” 奕哥哥说“没有往后”,是说沈月然没有往后,还是说他与她没有往后,或者—— 她心头一惊,或者是说他没有往后? 她感到绝望。 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绝望,令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心动了。 大哀山,风鸣雨啸,暴雨持续。 卫奕布阵,一队衙役分别从东南西北四面八个角向西北密林搜寻,彼此约定三长三短啸声作为信号,他则直入密林,方圆百里之内仔细搜寻。 安排妥当,他身披蓑衣,窜入密林之中。 从峭壁滚下的碎石和泥土已将树林压倒大片,隐约见到露出一截麻绳,早已没有了“网”的模样。 他大声疾呼,在大雨中四处奔跑。 他原想保护她,才不愿告诉邵云如实情,谁知反倒害了她。 她若真的出了事,他也有推脱不了的责任。 说到底,她是因为他而受到伤害,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大哀山在暴雨中发出阵阵咆哮,她却消失了将近四个时辰。 他又急又悔,气血上涌,用尽胸腔之力,大声道,“月——然——”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却被汹湧的雨水迅速稀释,变成血水,蜿蜿蜒蜒地流向地面,变成一条红色的小溪。 “卫——大——人——” 卫奕猛然回首,雨声,风声,似乎还有女子的声音。 他循声找去,发现声音来自峭壁脚下。 “月然!”他捂住胸口,再次大喊。 “卫大人,我在这里!” 女子的声音再次传来。 是她! 真的是她! 峭壁下,山脚旁,隐约一抹粉色的身影在风雨中不住地跳动。(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委屈 卫奕大喜,飞身奔去,解下蓑衣抛到一边,双脚还未完全着地,就将沈月然抱了个满怀。 沈月然几乎是脚下腾空被他抱起,两手全部蜷缩在他的怀中,不得动弹。 她觉得这个姿势有些难受,轻轻地“嘶”了一声。 “别动。” 卫奕双臂更紧,头埋在她的发髻上。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现在动不了……”他尴尬地低语,声音虚得不能再虚。 沈月然红了眼眶。 他的双臂是颤抖的,双脚是麻木的,再加上那颗在她耳边怦怦跳动的心脏,就算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能想像得到他经历了怎么样的大喜和大悲。 而她,是他大喜大悲的始作俑者。 沈月然安静了。 安静地享受着在狂风暴雨围绕下的一份感动。 卫奕跃上一处突出的山石,仰天发出三长三短的啸声后,返回洞穴。 说是洞穴,更像是一个倒着放的漏斗,外宽内窄,越走越窄,走到十丈有余处已经狭窄得无法再进入,只有一个直径大约在一米左右的洞口,隐约可听见传出水滴声。 洞口四周满是树枝、落叶,这会儿倒起到了遮风挡雨的作用。 二人并肩坐在落叶上,任洞外风疾雨啸,洞内却始终平静如初。 “你怎么在这里?”卫奕问道。 沈月然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左脚踝,道,“赖它啰。” 卫奕望去,虽然隔着裤管看得不真切,但也能大致瞧见一个肿起。 “又伤到了这里。”他的话与其说是责问,不如说是嗔怪,口气心疼至极。 他记得上次她在金满堂伤到的也是左脚踝,旧伤加上新患,最易形成积疾,往后稍不留神就会复发。 他从袖口掏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瓶,递给她。 “这是很好的消肿去淤药膏。”说着,他微微别过了脸。 沈月然接过药膏,心中哂然,卫大人倒挺迂腐。 她一边上药,一边道,“你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虽然那四个女子没有明说,可是“心上人”和“通房丫头”两个关键词已经足够她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绿苏对卫奕的心思她当然是知道的,不过她一直以为绿苏会和自己一样,只会深藏,不会泄露,更不会因此破坏她姐妹二人之间的情义。 可是事实证明,她错了。 一个“通房丫头”就足以让绿苏抛开一切。 原来,懦弱的人从来只有她一个。 不过,她不打算向卫奕坦白。 在她眼里,今天的事根本就是几个女子之间的争风吃醋,她不愿他因此而动怒或者内疚。 卫奕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见她不答反问,含糊其辞,沉了脸。 “我问你,你就答。我既然找到这里,当然是知道了的,你还想替那几个丫头瞒住什么?”他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 她不愿告诉他自己因为他而受到的委屈,是不是认为他没有能力去解决这样的纠纷?或者是她根本就在埋怨自己因为他而受到了委屈? 与其说他在气她,不如说他在气自己。 沈月然微微一怔,眨巴眨巴眼睛,轻声道,“是,卫大人。” 卫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他明明是心疼她的,怎么又让她受委屈了。 他倾身,再次拥她入怀。 “月然,对不起,是我,都怪我。是我自以为是。我以为只要我态度坚决,云如慢慢就会忘了,没想到……我不愿见到你受委屈,更不愿你因为我而受到委屈。我怕你因此怀疑我,因此责怪我,我……月然——” 他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他的气息热热的,又低低的,弥漫在她的颈边,引来她心中的悸动。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是生气而是愧疚啊。 她轻轻推开他,笑道,“我哪有受到委屈,我是陪她们玩呢。” 卫奕皱眉,“玩?” 她故弄玄虚地笑着,从随身荷包拿出三件小东西。 卫奕看去,原来是一枚锋利的铁片,一块打火石和一叠油纸。 “你瞧,我早就想好了万全之策,哪里会受到委屈?” 她接着道,“其实,今个儿一早我就瞧出了绿苏不对劲儿的,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特意引我去大哀山。我与她朝夕相处,我有什么她不会不知道,同样地,她有几斤几两我也不会不清楚。正是因为我清楚,才更想知道她为何骗我。 我虽然同意跟她来大哀山,可是临行前还是往荷包里装了这三件足以防身的小玩意儿。我就是想着,万一是坏事,她被坏人利用了或者胁迫了,回头还有个逃生的机会。没想到的,这枚小铁片倒真的派上了用场,我用它割断了绳网。 不过,看来那几个女子是十分地恼我,把陷阱悬得离地面足有三丈高,我的左脚踝又曾经受过伤,不怎么灵活,向下跳的时候一不小心挂到了网眼中,摔了个底儿朝天,还有把鞋子落到了网中。所以,我哪里是受到了委屈,明明就是自个儿贪玩嘛。” 卫奕哭笑不得。 她倒是唱了一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让他好一通担心。 他刮了下她挺秀的小鼻头,道,“往后可不许再这般胆大!这是大哀山,不是别处,万一迷路了,也不是说着玩儿的。” “是,卫大人。”她俏皮地笑道。 卫奕也笑了。 同样的话语,可是意思不一样,他听得明白。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个洞穴?”他道。 沈月然道,“我当时摔到地上,脚踝肿了老高。崴脚后最好是要呆在原地不动,把受伤的部位平放,不要使其受力,等剧痛缓解下来后,再轻轻按摩,轻微扭动。我想着,少了一只鞋子,就算勉强走山路下山,万一再摔在了半路上,加重了伤处,岂不是雪上加霜。所以,我索性不动,坐在原地,一边按摩,一边等着消肿。谁知,肿还没消,暴雨就来了。我躲避不及,瞧见这里有个洞穴,就来这里避雨。再后来,听见了你的呼喊……” 说到这里,她看向卫奕,道,“其实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是我吓到你,让你担心,卫大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蝙蝠 最后一句“卫大人”她唤得很轻很柔,两抹红云飞上了脸颊。 卫奕见她这般娇羞情态,又惊又喜。 她今天一共唤了他四次“卫大人”,却分别是四种不同的情绪。 第一次,她站在暴雨中呼喊,“卫大人”中全是欣喜。 第二次,她受到了委屈,“卫大人”中有些许怄气。 第三次,她坦白了原委,“卫大人”实乃调侃。 而这一次,是真情流露。 他原先不喜欢她唤自己“卫大人”,总觉得有些距离感,居高临下了似的,可是如今“卫大人”三个字在他听来却格外顺耳。 他能感受到她在这三个字中包含着对他的信赖、敬重与爱意。 他情不自禁握住她一双素手,动情表白,“月然,你能感受到我的心情,对吗?你知道当云如告诉我她们是如何设计诱你时,我有多气,又有多怕,我怕你……” 沈月然抽出手,掩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能,我能,我能感受得到。”她连声道。 “可是你呢,就这般冲动吗?仅凭一只鞋子就认定我或许是遭遇了不测,不顾这大雨倾盆的就冲进了密林?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蠢笨,轻易就被那几个丫头欺负了吗?”她瞪圆了眼睛,佯装黑脸。 卫奕心中满是甜蜜。 好话赖话一听就知,她也在担心他,就如同他的担心一模一样。 他笑出声,看了看并排在脚下的三件小玩意儿。 “就是,你才不好欺负呢,脑子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冲你带的这三件小玩意儿,别人就想不到。铁片乃利器,用来逃生。打火石乃火器,用来求生。只是这油纸我不太懂,危急时刻能有何用?”他早就想问她了。 沈月然笑道,“别小瞧这油纸,它们的作用大着呢……” 她还想接着说,只听扑啦啦一阵乱响,一只白色的不规则巨型怪物从深处的洞口向洞外飞去。 怪物飞得又快又响,沈月然尖叫不已。 怪物越飞越近,她才看清,那“怪物”似乎不是一只,而是由无数只白色的小怪物组成。 它们全长着尖尖的嘴巴,长长的耳朵和大大的翅膀—— 是蝙蝠?! 她恍然大悟。 只是蝙蝠为何是白色的?! 卫奕反应更快,翻身拿起蓑衣,掩住二人,将沈月然紧紧护在胸前。 沈月然只听那扑啦啦的声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嘈嘈杂杂,将近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安静了。 她惊魂未定,从卫奕怀中探出头去。 洞里平静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她长出一口气,推了推卫奕,“喂,它们是……” 这一推,才发现他双眼紧闭,气息浑浊,面色苍白,唇色紫绛,似提息运功。 她大惊,心思转动得极快。 如果那些个白色的小怪物是蝙蝠的话,那么这洞穴附近必定有蛇! 穴居蝙蝠的天敌是蛇,哪里有蝙蝠,哪里就有蛇! 所以,他是被—— 她大着胆子看去,果然在他身后发现两条早已被碎尸万段的青色大蛇,而在他的右手背上,赫然一个铜钱大小的蛇牙咬印! 卫奕望去,心头一惊,是蝙蝠! 居然是白色的蝙蝠! 想来那洞中洞就是这群穴居蝙蝠的栖息之地,而此时黄昏已过,这群昼伏夜出的小家伙要外出觅食了。 他不确定那洞中洞里还有什么,更不敢确定这群小家伙有没有剧毒,于是不敢轻举妄动,拿起蓑衣,将沈月然护在身下。 片刻,当听见身后传来“嘶嘶”的声响,他才恍然,原来在这洞穴中存在着比那小怪物更可怕的东西——蛇。 他不动声色,捡起脚下枯枝,以枝代刀,手起“刀”落,身后的大蛇立刻被斩成数段。 谁知,螳螂蜅蝉,黄雀在后,另外一条大蛇从洞顶飞出,凶恶地咬上了他的右手背。 他运用内力,将大蛇碎成数段,才发现蛇毒已经渗入皮肤。 他护住沈月然不得动弹,屏气宁神,自封经脉,防止蛇毒进一步蔓延至心肺。 他正运气,只觉那蛇毒竟一点点抽离身子。 他大喜,借力用力,将蛇毒慢慢逼出体外。 不一会儿,他恢复了经脉运行,深呼吸后,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样?” 沈月然连声问道。 卫奕看见她嘴角的,突然想起那股令蛇毒逐渐抽离身体的力量。 “你……” 他骇然变脸,明白她做过什么。 要知道以口吸毒是十分危险的,如果口腔中有伤口或者溃疡,或者毒液不小心顺着津液流下,在没有内力防身,或者解药的情况下,必死无疑。 她怎么能为他如此?! 卫奕二话不说,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亲了上去。 沈月然吐尽口中污物,仔细观察他的面色。 慢慢地,由白转红,鼻息渐清。 她大喜。 蛇毒被清除了。 不一会儿,卫奕睁开眼睛,她连忙问道,“你怎么样?” 那两条大蛇纵然碎成肉泥,看起来也是相貌可怖,阴森可怕的。她只管在他的庇护下安然无恙,却不知他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恶斗。 若不是因为要护着她,他怎么会受伤? 这个笨蛋,只会一动不动么。 她柔肠寸断…… 不料,卫奕下一秒的举动却令她满腔的柔情蜜意化为乌有。 “唔——唔——” 她睁大惊惧的双眼,被动地承受着他粗鲁的狂吻。 他连她脚踝受伤都要避嫌,这会儿的强吻是从何而来? 难道是蛇毒未清,使他乱了心智,狂性大发? 坏了,卫府的通房丫头岂不先让她歪打正着了…… 她正胡思乱想,卫奕突然松开了她。 “怎么样?”他问道。 什么怎么样?! 她拼命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眼白向上。 哪有人强吻了还要问怎么样? 那她应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要回他“热力有余,柔情不足”吗? 她涨红了脸,指着他,“你——” 你是真的中毒还是趁机揩油啊! “还不够吗?” 卫奕低语,又亲了上去…… “唔——” 这一次沈月然有了防备,双手捂嘴,向后坐了一坐。 依他那样不得章法、只知道用力吮吸的吻法,不把她的嘴巴亲成香肠才怪! 想到“吮吸”二字,她突然明白过来,他哪里是在亲她,根本是想替她吸出蛇毒才是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桃花 “你——” “你——” 二人同时欲言又止。 卫奕先开了口。 “你可觉得四肢发冷、恶心、麻木、身子酸痛、呼吸困难、腹痛……” 沈月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果然是关心则乱吗? 她若真的因为替他吸毒而中了蛇毒,哪里还能任由他吻了那么些时,又听他说了这些话? 她笑着打断他,“卫大人,您瞧,我不是好生生的嘛。若真的中了蛇毒,怕是还没听完您说的那些个症状就要一命呜乎了呢。” 卫奕还是不放心。 “可是,你方才替我吸过蛇毒。你若吸过,口中就必定会留下余毒。你没有内力,哪怕些许的毒液也会侵入内腑。”他言之凿凿。 沈月然止住笑,道,“我是替你吸过蛇毒,可是,我用了这个,就不会在口中留下余毒。” 她拿起一张油纸。 “它?”卫奕不解。 沈月然偏了偏头,道,“你方才不是还问我带这玩意儿有何用吗?您瞧。” 说着,她将油纸摊开放在卫奕的手背上,隔着油纸做了一个吮吸的动作。 卫奕恍然大悟。 沈月然接着道,“无论是蛇毒还是其它的毒液,直接用嘴吮吸当然会导致另外一个人意外中毒,可是中间隔上一层不透水的油纸就不同了,既能吸出毒液,又不会造成无辜伤害。这平凡的油纸随处可见,作用却大着呢。” 要是有保鲜膜或者塑料袋的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当然,这个时代不可能有那些东西,所以她也没提。 卫奕哈哈大笑。 “我倒忘了你是个不好欺负的!连那几个小丫头合起伙儿来也骗不了你分毫,何况小小的蛇毒。” 他笑着说着,脸就别去了一边。 怎么一遇到她,自己就变得好像一个笨蛋,除了做蠢事就是傻笑…… 他懊恼不已,尴尬得恨不得面壁。 沈月然一开始也跟着笑,可是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劲儿了。 虽然她前世已为人妇,可是今世却是未出阁的姑娘,稀里糊涂地被男子白白吻了半天,最后被证明是一场误会,对方却在哈哈大笑,那她到底是笑还是不笑? 二人各怀心事,目光各自闪躲,不经意间撞到一起,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笑容,然后又赶紧移开,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咳,那个——” 到底是男子脸皮厚一些,卫奕又先开了口。 “咱们得赶紧生火,一来御寒,二来防身。”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 自然界中的野兽都是害怕火焰的,要想不再受那群小家伙儿和长家伙儿的侵扰,生火是必须的。 “哦哦。”沈月然垂头应道,不用他再吩咐,主动搜集起洞穴里干燥的树枝和落叶。 卫奕拿起打火石点火,二人配合默契,不一会儿,一团红色的火焰冉冉生起。 二人围着火堆相对而坐,洞外是狂风呼啸,洞内是噼噼哩哩的火焰燃烧声。 卫奕照看着火堆,眼睛却不由向对面的沈月然瞟去。 此时的她估计是身子有了些暖意,本就白晳的小脸在火光下显出几分绯红,俏生生地煞是好看。 有一个形容女子的词叫做“面若桃花”,他原先以为不过是诗人的雅喻,可是现在一瞧却不由感慨,根本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如桃花一般灿烂。 他想着想着,脑中浮现出刚才吻她的情景。 那时她的脸比现在更红一些,双眼也睁得更大一些,有惊慌,有不解…… 自己一定是吓着她了,他再次懊恼。 “卫大人。” 沈月然似乎有话说,动了动嘴,开口唤他。 卫奕的目光又落到她的唇上。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他原先以为这还是诗人的雅喻,没想到还是真的。 他并不是一个好色的男子,也一向矜持自持,唯独对她,常常有乱了分寸之感,令他屡屡流露出天性中的一面。 这是否如那蛇与蝙蝠一般,她就是他的天敌? 他思绪万千。 “卫大人,那群飞禽可是蝙蝠?”沈月然见他目光直直,以为他在听,于是问道。 “唔——”卫奕回过神来,略显茫然。 “你在问我?”他呆呆地问道。 沈月然纳闷,“我当然是在问您了,难道还要去问那群小怪物,喂,你们是不是蝙蝠不成?” 卫奕不好意思地垂下头,挑了挑火堆。 人家女子都这般大方了,他还拘泥个什么劲儿? 再次抬起头,面色从容了些。 “对,它们是蝙蝠,是蝙蝠的一种。”他答道。 “真的是蝙蝠!”沈月然来了兴致。 “那它们为何是白色的?”她问道。 卫奕道,“这与那洞中洞里的环境有关系,若那洞中洞是个钟乳石洞,世代生活在其中达千年以上的蝙蝠就有可能退化成白色。” “千年?”沈月然咋舌。 “这么说,那群小家伙儿全都比咱们老了?”她问道。 卫奕不禁笑了,“你也有出错的时候。这千年当然不是指单只的寿命,而是指它们世代繁衍的结果,要在千年以上。若是单只的寿命长达千年,那真要成了精了。” 沈月然红了脸。 “明明是您刚才说,只有千年以上的蝙蝠才有可能变成白色,怎的怪人家出了错。”她不服气地嗔道。 卫奕笑着,立刻认输,“好,好,是我说的,总之在你面前我是占不到一点便宜。” “瞎说。”沈月然再次嗔道,“您刚才不是……” 呃,她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明明是想缓和下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才主动没话找话,怎的说着说着又绕回去了? 她暗自懊恼。 卫奕瞧着她羞涩的模样,本就不怎么平静的心湖再起波澜。 他是否太矜持了一些,居然让她一个女子处处主动? 他向她身旁靠了一靠,轻声问道,“我刚才那样待你,你可欢喜?” 沈月然一颗芳心七上八下。 她当然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是刚才的误会,可又不止于此。 经过今晚,她对他的心意他怕是早就看穿,所以,他要来问她一个答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头骨 回想起刚才被他强吻的一幕,自己有惊慌,有不解,没有的却是拒绝。 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那一吻的动机和方法都存在误会,她的确有些乐在其中。 她红了脸,身子扭向一边。 “不知道。”她轻声道。 卫奕喜上眉梢。 他就是再迂腐,也知道这个时候女子的“不知道”意味何意。 他就是再矜持,也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 他情不自禁,轻轻环住她的身子,低头寻找她的双唇。 沈月然只觉自己此时仿若情窦初开的小丫头一般,紧张,不安,又有些期待,向往。 她循着他的气息,羞涩地转过头…… 目光所及,一个白色的什么东西隐在那洞中洞的洞口,露出两个黑色的空洞,仿佛一双阴森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咦——”她不禁出声。 卫奕不悦。 这个时候怎么能够分心? 当真是他刚才那通“狂风暴雨”令她心有余悸? 这一次要温柔一些。 他还要凑上去,沈月然突然捧住他的脸颊,让他向洞中洞望去。 “那、那里好象是个人的头、头骨!” 她惊惧不已,声音颤抖。 他曾经在敛尸房用头骨吓唬过她,所以她不会看错! 头骨? 卫奕面色一凛,收回心思,让她坐在原处,拿起蓑衣护住头脸,然后他捡起一根枯枝,蹑步走去。 轻轻将枯枝伸入洞中,引来一阵扑啦啦的响声和吱吱的尖叫。 蝙蝠因为受到惊扰,从洞中飞了出来,不过,在遇到火焰后又急忙飞了回去。 不断有蝙蝠在身边飞来飞去,卫奕一手遮掩,另一手小心刺探。 沈月然虽然害怕,可又好奇,时不时露出双眼,一会儿看看卫奕,一会儿看看那到处飞舞的蝙蝠。 之前咋一见,觉得它们惨白可怕,后来听卫奕道,原来它们的颜色是由于退化而成,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她的目光随着它们在空中舞动,只觉怪物不怪,仿若飞翔的白色精灵一般,实在罕见。 不一会儿,卫奕挑出三块人骨,这群白色的小家伙儿也重归洞中,恢复了平静。 “头骨,胸骨,盆骨。”卫奕将人骨依次排列,手抚下巴,皱眉沉思。 沈月然心悸未褪,掩在卫奕身后,只露出一个脑袋。 “只有这三块骨头吗?”她问道。 卫奕道,“应该还有。不过用枯枝能挑出来的只有这三块。其它的估计得打通洞口才能拿到。” 沈月然又看了一看。 “这骨架不小,是个成年人吧。”她估计道。 卫奕道,“年纪得带回敛尸房才能判定,不过性别倒是一目了然。” “性别?从哪里瞧得出?”她好奇。 在她看来,这副骨架纤细了些,更像是个女子。 卫奕指了指那盆骨,道,“男子盆骨较窄,底部开口是心型,而女子盆骨较宽,底部开口是椭圆型。你仔细瞧瞧,是男子还是女子?“ 沈月然仔细一瞧,果然,那盆骨较为窄小,底部开口有一个明显的凹入,呈心型。 “若是个男子,会不会是这附近的猎户,为了捕捉那稀有的白色蝙蝠所以卡进洞中洞里不得动弹,最后饥饿而死?”她脑洞大开。 卫奕道,“身份得回去查一查户籍,或者失踪人口才能确定。不过,他或许并非意外而亡,而是被人谋杀。” “谋杀?” 沈月然大惊,不觉又向卫奕身上蹭了一蹭。 死亡现场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凶案现场,她心惊肉跳。 卫奕受用地顺势搂住了她,道,“你看,他的左侧第5肋间隙是不是有一道裂缝?” 沈月然点头。 卫奕接着道,“那是心脏的位置,而那道裂缝极像是刀刃所致,所以,我想,如果他不是罕见的心脏错位者,就是被凶手一刀刺中心脏而亡,再被投入洞中洞毁尸灭迹。” 沈月然不禁唏嘘,“一刀毙命,看来凶手恨他入骨。” 卫奕陷入沉思。片刻,他喃喃道,“蓄谋,亲密,谨慎,专业。” 沈月然歪头看他。 “卫大人心中定是已有了凶手的模样,快告诉我,没准儿我又能帮大人缉凶呢。”她娇声道。话语中的自豪感与其说是为自己,不如说是为他。 卫奕敲了她的脑门一下。 “你以为查案缉凶全是好玩吗?很多凶手比你想像的凶残百倍,又隐秘百倍,或许当你还未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他们,他们就已经先对你动了杀机。你呀,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她似乎与各种凶案特别有缘,又总是能与凶手擦肩而过,令他不得不开始防备。 沈月然不乐意了。 “如今这人身份、年纪都没有确定,何来危险一说?大人快说说,是怎么得出那四个词的。我知道,那四个词一定与凶手的样貌、性情或者身份有关,对不对!”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卫奕无奈地叹口气,看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估计是得不到答案不会罢休了。 他拉她重新坐回火堆旁,道,“先说蓄谋。” 这就被说服了! 沈月然大喜,双手捧脸,仿若小学生一般,仰头聆听。 卫奕看她一眼,心头一动,忍不住低头在她红润的唇上啄了一下。 好好的一个吻被打断了,怎么着也得捞回来一点儿。 然后,在她还未反应之前,他敛起神色,一本正经地道,“这个洞穴有可能是凶杀现场,也有可能是抛尸现场,不过,无论是哪种现场,凶手一定是蓄谋已久,绝不是一时冲动而杀人。一刀刺中心脏,再抛入洞中洞,神不知,鬼不觉,我想,今天若不是暴雨惊扰了那里面的一群小家伙儿,估计头骨也不会被咱们瞧见。 大哀山虽然香火兴旺,可是到底是埋尸之地,常人不会无故来此。而西北密林更是一向被视为荒野、不详之地,更加不会有人来此游玩。而这洞穴就更妙。今个儿是二月间,林木稀松,才能露出洞口,若是赶上盛夏,满是郁郁葱葱的藤蔓,谁会知道这洞穴的存在?谁还能知道这里有个洞中洞?所以,凶手要么是十分熟知这大哀山的一草一木,要么是蓄谋已久,早就特意来踩过点儿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心脏 果然,沈月然听得入迷,早就忘了自己又被占了便宜一事,频频点头,“大人所言极是。” 卫奕心中得意,忍不住故计重施,又低下头在她唇上啄了一啄,然后,再次敛起神色,一本正经地道,“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凶手与死者的经历或许如你我二人一般,因为种种巧合,无意间发现这个洞穴,二人又恰好起了冲突,凶手又刚好随身携带刀刃,动了杀机,又正好一刀刺中死者心脏,将死者塞入洞中洞,毁尸灭迹。” 沈月然忍俊不禁,“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 卫奕道,“的确,不过凶案之所以能够发生,本来就是伴随着很多巧合,所以,在没有彻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推测,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既然都有可能,那我还有一个大胆的推测,凶手与死者应当是十分亲密的关系。” “亲密?”这是他说到的第二个词。 “对,亲密,二人的关系可能是亲人、爱人、情人、相识多年的友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他道。 沈月然似懂非懂,“大人是道只有关系十分亲密,死者才会放心跟着凶手进入这个洞中?” 说完后,她又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卫奕大笑,拥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对,我是这个意思,只有关系十分亲密的二人才会相偕进入这个洞中。当然,这种推测是建立在这个洞穴就是凶杀现场的基础上。凶手早有预谋,带上凶器,以某种死者不会拒绝的借口将死者约来此洞,再趁死者不备,行杀人抛尸之事。说二人关系亲密还有一个理由,是那肋骨上的刀痕。那刀痕虽未进一步证实,不过依我目测,应当是一种近身短柄短刃。凶杀发生时,二人或许不止面对面,有可能更近,才能趁其不备,比如——” 说着,他垂下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第三次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沈月然红了脸。 卫大人的话好有画面感,令她心猿意马。 “那么谨慎和专业呢?”她又问道。 卫奕道,“一刀毙命说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我曾见过无数凶杀现场,能够一击即中死者要害的少之又少,能够一刀刺中心脏的更是了了无几。如果不是巧合的话,我想,凶手一定是个从事专业行业的人,比如大夫,人像画师,工匠,手工艺者,或者屠夫。他只有足够熟悉、谨慎、稳当,才能够在近身的情况下准确无误地刺中死者心脏。否则,一旦失手,面对一个成年男子,他自身难保。” “大夫,人像画师,工匠,手工艺者,屠夫……”沈月然喃喃自语,努力在脑中搜寻曾经见过从事这类行业的人群。 卫奕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乐了。 她倒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他道,“好了,别再想了,天色不早了。这件案子还有很多可能。比如死者是个愚人,凶手不用与他交好,用张饼、用颗糖就把他哄来这个洞中。再比如凶手不止一人,或者死者早就被捆绑,被迷药致晕,凶手在死者不得动弹的情况下,一刀刺中他的心脏。缉凶便是如此,推测可以许多,而真相只有一个。所有的一切,只有找到证据后才能定论。” 沈月然打了个哈欠,真的困了。 她向卫奕的怀中靠了一靠,耷拉着眼皮。 “万一这火熄了,那群小家伙会不会又飞出来找吃的?”她懒懒地问道。 卫奕道,“我不睡,不会让火熄了,你安心睡吧。” “哦哦。”她真就安心了,闭上了眼睛。 “大人还在想案子吗?”她揉着眼睛。 “嗯。” “大人说说呗,我听着……”她含糊不清。 卫奕心中一哂,都困成这样了,还想听。 他道,“其实这件案子真正的疑点并不在于凶手的身份,而在于死者。通常而言,心脏对一个人的意义是特殊的,也是有所象征的,而且,心脏并不是一个容易攻击的位置,凶手选择以短刃直击心脏,我觉得,他是在表达一种极致的情感,或是爱,或是恨,他在二人距离最近时,伸出利刃,夺出死者性命。如果这种推测成立,凶手与死者之间存在情感纠葛,那么第二个疑点也随之而来,为何死者是纠葛中的男子?如果这里只是抛尸之地,一个女子独行上山已属不易,哪里还有力气运送尸体?如果这里是凶杀之地,那更不合情理。要知道,女子对于男子而言,无论在力量上还是身材上均处于劣势,她把男子带到这偏僻之地,就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会失手吗?”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头,“不过,还是有很多种可能。或许女子有帮手,或许女子身手不凡,有足够能力制服一名男子,或许这男子身子极度虚弱。如今只是发现三块骨头,离真相远着呢……” 他自嘲地笑着,低下眼帘,怀中的她早已安然入睡。 他垂下头,在她发髻上印下一吻。 “睡吧,月儿。” 他轻声道。 次日一早,雨停了。 姚进谦带着一众衙役赶来修好吊桥,卫奕令人将白骨封好送回汴京府,送沈月然下山。 沈月然见他眼底微红,知道他一宿未眠,又听说他今日沐休,于是留他在房中歇息,卫奕想了想,道,“我还是去马车里歇息,你也再去躺会儿,今个儿就别去饼铺了,中午做些好吃的给我。” 沈月然知道他是怕惹来旁人闲话,也怕她太辛苦,欣然应允。 正午,沈月然端来四菜两汤。四菜是麻油猪腰、清炒胡萝卜、肉沫茄子和虾仁蒸鸡蛋,两汤是粉葛生鱼汤和枸杞银耳莲子羹。 熬夜对人体危害极大,尤其是有损肝气与肾气,容易引起眼睛干涩,皮肤松弛,腰膝酸软等症状,熬夜之后不可油腻过重,以补充明目、去火、优质的食物为宜。 卫奕照例胃口大开,二人边吃边说了会儿闲话,已是午后。 沈月然知他一向嫉恶如仇,昨晚洞中白骨虽然身份未明,案件也尚未定性,可是毕竟事有蹊跷,他定是放不下。她不愿他因为自己耽误了公务,于是对他道,如今一切安好,不如先回去,莫让家人惦记。 卫奕见她体贴,心中欢喜。 二人依依不舍,温存的话儿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马车走出十丈开外,卫奕才收回身子,沈月然也才转身回去。 转身间,一个小小的身影躲进一旁的梧桐树后。 沈月然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黯下双眸。 “绿苏,别躲了,你出来吧。” 她冷声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芥蒂 绿苏双手掩面从梧桐树后走了出来。 沈月然淡淡地注视着她,不语。 坦白说,她对绿苏谈不上什么恨或者怨。 一来,她毫发无伤。只是崴着脚,并没有大碍。二来,她与卫奕因祸得福。她原先对他还存了疑心,经过昨晚,却是深信不疑。三来,她前世遭受过闺蜜的背叛,明白女子面对情感时的私心,而绿苏的行为与宋婷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她没什么想不通的,也没什么想不开的。 但是,她能理解绿苏的一时鬼迷心窍,并不代表她就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从在文池郊界救下绿苏,她就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妹看待。她不敢说给了绿苏什么,因为她拥有的也不多,可是至少“同甘共苦、相依为命”八个字,她还是能够担当的。 所以,她这会儿觉得心很凉。 绿苏脑子不怎么灵光,被那四个女子欺骗,信了通房丫头一说,她不意外。她意外的是,她居然真的会忌惮她、支走她、隐瞒她。 她不敢相信,屡次在危难中挺身护住她的绿苏,居然因为一个通房丫头就背叛了她! 卫奕对她而言就那么重要,值得她抛开一切吗? 还是她对绿苏而言根本就不重要,随时可以抛开呢? 她不想再想下去,想得越多,只会越丧气。 如果说沈月然此时的沉默对绿苏而言有如鞭挞,那么她脑中不断浮现出邵云如的话语,则是凌迟。 “你到现在还要来问我,卫夫人有没有去瞧过你吗?” “那全是我们骗你的,只是为了利用你骗沈月然上大哀山!” “别说是奕哥哥的通房丫头,就是卫府最低等的拾粪下人,也不是你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丫头能担当得了的!” “你别做梦了!” …… 绿苏终于承受不住,扑到沈月然的脚下,痛哭流涕。 “粉姐姐,你原酿(谅)我,别弗(不)理我,你若弗(不)理我,我弗(不)知道该去哪里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次(痴)心妄想,不该对灰大人动心,不该瞒着你,不该相信她们,不该……” 眼见绿苏的哭诉引来邻人的探头,沈月然扶起她,冷声道,“回屋再说。” 绿苏跟着沈月然回屋,一路走,一路哭,一路求。 沈月然让她坐到杌子上,她不坐,说是不求得粉姐姐的原谅她就不坐。 沈月然瞥了她一眼,没有再让坐。 二人一个坐,一个站,一个不吭声,一个哭哭啼啼。 沈月然看起来冷静自若,心中早已翻江倒海。 她应该怎么办呢? 赶走绿苏,从此不相往来? 她不忍。 她想过,绿苏之所以对卫奕有幻想,与她的态度也有关系。她若肯早一些放下心结,正视对卫奕的感情并接受他,绿苏或许就不会这么做。 而且,从卫奕口中得知,绿苏当时也是吓坏了。 她想来想去,开了口。 “绿苏,你别顾着哭,也别顾着求我原谅,你先告诉我,你那时是如何想的?” 她觉得,她应该给绿苏一个机会,让她说,而不是以自己的想法代替她的想法。 绿苏抹去眼泪,抽抽泣泣,断断续续,说了快半个时辰,沈月然总算是听明白了。 对卫奕的爱慕是其一。 恐怕自己因为豁嘴嫁不到好人家是其二。 知道她曾经立过终身不嫁的誓言是其三。 想不到那四个女子会对她不利是其四。 总之,一点点动心,加上一点点私心,还有一点点担心,和一点点无心,就造成她如今悔恨不已的局面。 沈月然了然,心中又释怀许多。她想了想,起身从衣柜中翻出一只荷包,将里面大约一共五十两银子全部倒出来,给了绿苏。 绿苏愕然,“粉姐姐……” 沈月然道,“这些银子是我这半年来攒下的,你拿去补你的门牙吧。” 绿苏盯着桌上的银子一动不动。 沈月然接着道,“绿苏,想来你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不过就是信了别人的话,把我骗去大哀山而已。至于后来的陷阱、暴雨,全与你没有关系。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恼你,我恼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绿苏抬头。 “你总说你是丫头命、丫头命,这点我不与你争辩,有人做主子,就有人做丫头,这或许就是命,就是为了求生而不得不服从的命运。可是,那几个女子说的通房丫头,也在你说的丫头命之内吗?你是一个服侍他人的丫头,可你也是个女子。卫大人若是喜欢你,另当别论,问题是卫大人并不喜欢你。你明知他不喜欢你,为何还愿意将女子最宝贵的贞操献给他?若有一日,你遇到一个与你两情相悦的男子,你该怎么办?” 两情相悦…… 绿苏不禁痴了,喃喃道,“肥(会)吗?” “为何不会?”沈月然道,“你的手、你的脚可以侍候他人,难道连你的情感也要去侍候他人?你为了生计,唤他人一声主子,可是在情感上,你是独立的,你是没有主子的,你的主子就是你自己。绿苏,我不想看到你因为一时痴心或者一时糊涂把自己的终身都给葬送了,那不值得。你是一个好姑娘,勤快,善良,单纯,会有男子真心爱你的。” 说完,她将银子塞到绿苏的手中,“这些银子你拿去,我所有的就是这么多。因为卫大人,我姐妹二人的芥蒂已是种下了,往后也不会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半年来,你帮了我许多,也多次在危难中护我,这些银子是你应得的。你去京城补个门牙,再寻条生计,各走各路吧。” 闻言,绿苏没有痛哭,泪水却染满了整张脸。 “粉姐姐是要赶我丑(走)吗?”她声音颤抖。 沈月然一时语塞。 “我不是赶你走,我哪有资格赶你走,这里都不是我的家,我只是——”她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她不想再回避与卫奕的感情,她想正视,想继续,她不想再刺激绿苏,不如各自安好。 “是因为灰大人吗?”绿苏问道。 沈月然别过了脸。 是的,她在心中答道。 她并不擅长谋算人心,也不擅长解决人际关系,前世的主妇生活令她性子变得直接而简单,不懂得迂回和筹谋。 所以,这是她能想到最合理的解决方式。(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和面 绿苏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沈月然不知所措。 她本就不是一个气性大的人,刚才又说了半天话,心中怨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如今更多的反而是忐忑和不安,她不敢确定,她这样安排她和绿苏往后的日子,是对还是错。 “你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她道。 绿苏摇头,哭道,“粉姐姐以为,绿苏就是再出(蠢)再弗(不)知羞,在经历此事后还会对灰大人心存次(痴)念吗?灰大人是很好,可是只对粉姐姐好,刚才在素(树)后绿苏都看见了。绿苏骗了粉姐姐,粉姐姐还拿所有的银子给我,绿苏羞愧难趟(当)。绿苏不求粉姐姐原酿(谅)了,不要粉姐姐的银子,只求粉姐姐别让我丑(走)。只要粉姐姐还愿意搜(收)留绿苏,绿苏做什么都行。” 沈月然心软了,脑中不断回想起二人这半年来相处的光景,初开饼铺时的艰辛,除夕守夜的相拥…… 绿苏真若走了,她也舍不得。 她流下眼泪,扶起绿苏。 “好了,绿苏莫哭,我不怪你,往后我姐妹二人还相依为命好不好?” 说出“不怪”的话来,她心中竟然也舒服很多。 绿苏忙不迭地点头,紧紧抱住了沈月然。 二人又哭了会儿,说了些温情的话,绿苏仰头问道,“粉姐姐往后要是与灰大人层(成)亲,绿苏还能一直跟着粉姐姐吗?” 沈月然一怔,面色红了白,白了又红。 成亲? 对啊,这个朝代哪有恋爱一说? 她与卫奕若是两情相悦,随之而来的就是成亲! 她只是无法拒绝卫奕,无法不对他动心,可是成亲—— 她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 “或许你比我更早成亲呢。”她岔开话题,笑道。 绿苏露出一脸向往,也笑了笑,却是苦笑。 “绿苏连发(话)都索(说)不清楚,谁会来娶?” 看来通房丫头的事对她打击挺大,沈月然心中感慨,那四个女子先是为她吹起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汽球,随后又以无比残忍的方式戳破,绿苏的沮丧不难想像。 “谁说的。”她故意板起脸孔,冲桌几上的银子努了努嘴,“回头补上门牙,看谁还敢笑话咱们绿苏?” 绿苏先是一怔,随后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嘴唇噏动,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再次紧紧抱住了沈月然。 次日,沈月然带绿苏去京城补牙,安顿好后,向梅家饼铺走去。 她与绿苏重修旧好,还有一个人也得需要她去瞧瞧。 她倾心卫奕,也念及梅采玉。 临近午时,梅家饼铺正是忙碌之时,梅长生站在柜台后面算账,见是沈月然来了,连忙净手相迎。 “沈家丫头来了,来,快坐,上茶。”梅长生热情有加,张罗让坐。 沈月然欠身笑道,“梅爹爹莫要客气,我是来找采玉的,不知她在不在。” 梅长生执意让沈月然坐下,与她相邻而坐。 “在,她姐妹俩这会儿应该都在厢房。”梅长生起身为沈月然沏茶。 “沈家丫头莫要急,久来不见,与梅爹爹坐下说会儿话可好?之前听采玉说你也到了京城,就打算去探望的,只是饼铺一直脱不开身。后来你为了安扬的事,来饼铺找采莲,那次我又刚好外出,没能说上话。今个儿见着了,刚好来叙叙旧。怎么样,在京郊那一带住得可还惯?”梅长生笑容可掬。 沈月然一边喝茶,一边将来京郊半年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梅长生频频点头,“沈家公去得意外,还好你与日辉都争气,如今各有各的行当,沈家公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说来这沈梅两家都是缘份。我与沈家公投缘,你与采玉情同姐妹,因为金满堂一事,日辉与安扬也有了交集,近来更是走动频繁。这不,前几日安扬才喝得大醉,还被日辉搀扶着回来呢。” 沈月然抿嘴笑道,“哥哥为人不拘小节,多有得罪,请梅爹爹莫要见怪。” 梅长生连连摆手,“哪里的话,安扬性子木讷,沉默寡言,如今离开干了多年的码头,来到饼铺帮手,难免有些不适应。他能出去走走,认识几个谈得来的友人,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何来得罪之有。要我说,你兄妹二人于我梅家,全是贵人,福星,哈哈。” 沈月然心头一暖。 坦白说她对梅长生是十分敬重的。身为长辈是其一,勤劳能干是其二,擅于经营是其三。他独自一人,带大两个女儿,实属不易。 梅长生笑罢,冲饼铺的小二挥了挥手。 不一会儿,小二端来一个拖盘,盘里有四个小碟,沈月然瞧去,一个小碟上放了一个热呼呼的饼。 “这是豆沙馅饼,这是椒盐馅饼,这是素火烧,这是肉火烧。”梅长生依次介绍,道,“今个儿难得来,不如尝尝梅爹爹的手艺。” 沈月然心头一动。 恐怕叙旧只是表,试菜才是里吧。 不过她并不介意,梅长生花费心思向她请教,她认为是对她的肯定。 她欣然应允,拿起四个饼,各自往口中尝了尝。 “如何?”梅长生急声问道。 他屡次让梅采玉去京郊打听梅字饼的做法,可是总也做不出那日吃到的味道。今日好不容易等到沈月然上饼铺来,得好好把握机会。 沈月然不答反问,“梅爹爹除了做馅饼和火烧,可曾做过包子?” 梅长生一怔,老实道,“包子?做过两三次,可是买的人并不多。” 沈月然笑道,“恕月然直言,我想也是,其实馅饼、火烧和包子有共通之处,在于和面。” 梅长生露出一个“这不是废话么”的讪笑。 沈月然不以为意,“可是和面的讲究梅爹爹注意过吗?” 梅长生一怔。 和面的讲究?是指和面的力道,还是指和面和稀了或者和干了? 沈月然接着道,“面有发面、烫面、死面、半发面、嫩发面。发面用酵子,烫面用开水,死面有时需要加入盐和鸡蛋增加韧性,半发面是发面加上三成死面,嫩发面则是发面加上两成烫面。什么样的馅要配上什么样的面,馅硬的就要用发面,口感暄软,馅软的就要用死面,不会洇皮,包得住汤汁。就拿包子来说,一斤肉馅打上三两高汤的,要用嫩发面,一斤肉馅打上八两高汤的,要用半发面,而一斤肉馅打上一斤二两高汤的,就要用死面。可是您看这四个饼,馅是不一样的馅,可是面用的全部都是发面,口感当然会大打折扣。”(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厨娘 如同贯口一般的“讲究”令梅长生瞠目结舌。 这是沈家丫头? 这是在文池受尽白眼、整日里昏昏沉沉的沈家丫头? 发面、烫面、死面、半发面、嫩发面,他做了十几年的饼,竟从来不知道只是和个面而已,居然有这么多的讲究?! “你、你、你再说一遍。” 他慌忙起身,跑去柜台取出纸墨,再拿回桌几,连声问道。 沈月然于是一字一句,将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 梅长生一一记下,道,“沈家丫头的意思是这四个饼要分别用不同的面来做?” 沈月然点头,道,“我瞧梅爹爹的豆沙馅拌得软糯稀软,不如用半发面做豆沙馅饼。椒盐馅较干,用发面来做。夹进火烧里的素菜多带有汤汁,也可以用半发面。而肉火烧里的肉馅是卤肉,为了突出卤药的风味,不如用温水和面,既不会夺了卤肉的味道,又能在经过高温烤制后仍能保持劲道的口感。” 梅长生频频点头,道,“言之有理。” 怪不得他总做不出梅字饼的味道,原来差异在这里。想来是采玉不懂后厨的学问,只知馅饼的不同在馅,却没有想过是面大有不同。 沈月然又瞧了那肉火烧里的卤肉一眼,没有接腔。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就是食材的新鲜度。 无论馅饼还是火烧,食材的新鲜度、尤其是肉馅至关重要。不要以为肉被切烂、剁碎、腌制,再被包入面中,经过烤制,就能以次充好。肉馅新鲜不新鲜,行家一吃便知,甚至一看就知,根本无需多言。 所以她没有说。 和面的讲究梅长生或许不知道,可是食材新鲜不新鲜她不认为梅长生会不知道。 她虽然还不太懂得迂回,可也不会耿直到什么都说,尤其是这种明知说了只会增加彼此尴尬的大实话。 梅长生兀自欢喜,将记下的条条文文又看了一遍,仔细收好。 “哦,对了,你是来找采玉的,光顾着叙旧呢,来,跟我来。”梅长生一拍脑门。 梅长生在前,沈月然在后,二人走向后厢房,梅长生想起什么,叹息道,“你与采玉交好,不如劝劝她,她近来实在有些不像话。都到京城半年了,亲事还是没个着落。之前给她说的公子哥儿她还去瞧瞧,近来可好,整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提亲事就捂耳朵,直说自个儿心里有数。我这做爹爹的可真是愁死了,先是为大女儿愁,如今又为小女儿愁……” 沈月然却只听到“日上三竿”四个字。 这倒佐证了梅采莲的话,采玉的确是每晚出去和男子幽会,那男子会是他吗? 她忐忑不安。 正说着,店小二大声喊道,“掌柜的,周家陈嬷嬷来了。” 梅长生闻之,立刻停下了脚步。 沈月然见状忙道,“梅爹爹有事去忙,我自个儿去找采玉就行。” 梅长生点头,道,“喛,喛,采玉就在东边厢房,我先去忙,贵客不敢得罪。” 梅长生走后,沈月然径直向东边厢房走去,走到门前,手刚碰上门环,却见门环动了一动。 她抬眼,只见门框上隐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以为是梅采玉要出门,于是侧了侧身子,不料,房门未动,却听见房中传出一个尖锐的女声。 “你若是敢走,我就如同那个老姑娘一样,立下终身不嫁的重誓,看你如何向爹爹交代!” 老、姑、娘! 那个老姑娘! 沈月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女声再熟悉不过,是属于梅采玉的。 她不敢相信的是,采玉居然能以如此轻蔑的口气说出“老姑娘”三个字。 她与采玉相识多年,她以为最能理解她的人就是采玉。哪怕所有的人都对她指手划脚,嘲笑她不嫁云云,只有采玉不会。因为采玉与她有着同样的尴尬境地,她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 不可能! 采玉口中的“老姑娘”一定不是她,她一定是断章取义了,沈月然屏住呼吸,继续听下去。 这时,门框上的人影一滞,转头道,“采玉,你莫要如此胡闹,你这般强迫姐姐有何用呢。” 房中是采莲采玉姐妹俩,正在为何事争执。 “你莫要管我何用,我既让你去,便有我的用意,因为你,我的亲事才耽搁至今,你欠我这个人情,你就得还!”梅采玉理直气壮。 沈月然不禁蹙眉,她一向知道梅采玉精明、伶俐,却不知她对梅采莲说起话来如此颐指气使。 梅采莲口气中颇有几分无奈。 “采玉,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怕是早就嫁了个好人家,不用拖到今时今日。可是,姐姐不明白的是,你偏要姐姐去周家做个厨娘有何用意?与你的亲事有何干系?如今饼铺也缺人手,安扬除了能干些体力活儿,后厨的事根本帮不上忙,再说,周家给的月钱又不是很高,我……”梅采莲争辩。 沈月然眉头更深,采玉让采莲去周家做厨娘,这事从何说起? “住嘴!”梅采玉高声喝道,“你莫要问东问西,也莫要说三道四,我只问你,去是不去?” “采玉……”梅采莲的声音越加无奈。 “我梅采玉对天起誓,今生不……” 不待“嫁”字说出口,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估计是梅采莲捂住了梅采玉的嘴,不让她说下去。 “好,好,好,姐姐怕你了,我去还不成吗?”梅采莲几乎是低声下气的。 “这还差不多!你若做好了这个厨娘,你连累我多年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梅采玉道。 “可是,我若去了,饼铺怎么办,爹爹和安扬忙不过来。”梅采莲思虑。 “这你莫要管!爹爹一向最听我的话,饼铺我自有安排。陈嬷嬷那边我已经打理好,你明日直接去周家后院找她便是。”梅采玉显然已经胸有成竹。 “好吧,去周家需要备什么行头,总不能说去就去。” “这我不清楚,你明日去问陈嬷嬷。” …… 姐妹俩继续说着话,沈月然悄悄挪开了脚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输赢 夜半幽会,周家陈嬷嬷,厨娘,采玉是越来越令她不懂了…… 正想着,听见厢房动静,沈月然连忙抬起脚步,梅采莲从房中走出。 “采莲姐,采玉可在房中?” 她若无其事地问道,佯装才从前堂走来。 梅采莲没有生疑,一见是她,面露欢喜。 “在房中,你今个儿特意来找她的?”她揽住沈月然的手,摆出打算聊两句的姿态。 沈月然点头,道,“是,特意来瞧瞧她。” 一边说着,她冲梅采莲眨了眨眼睛。 梅采莲会意,指了指后院西边的一角,二人快步走去。 “采玉每晚仍旧外出吗?”站定后,沈月然低声问道。 梅采莲扁了扁嘴,“也不是每晚,但也差不多。前个儿晚上出去了,昨个儿晚上没出去,不过照样睡到这会儿,怕是今晚还要出去。” 前天晚上出去了? 沈月然被这个细节吸引住。 前天晚上她与卫奕在大哀山过夜,采玉还是外出了,说明与她幽会的男子不是卫奕。 她欣喜若狂。 “怎么,你今个儿来是特意问她的?”梅采莲看出她的异样,问道。 “……是。”沈月然敛起神色,回道。 梅采莲向东厢房瞧了一眼,没好气地道,“问了也没用!我今个儿实在忍不住,怕她泥足深陷,于是趁爹爹去忙,问了她。她倒好,不仅不回应,还一个劲儿地指责我跟踪她,说我偷听云云。我说你若有心上人,不妨光明正大地来往,何必这般夜半幽会,惹来闲话如何是好?谁知她说,她会不会被旁人说闲话,全要看我怎么做。她执意让我……” 话说到这里,似乎又勾起梅采莲的满腹怨气,她跺了跺脚,“喛呀,不说了,你去劝劝她也好,我可说不过她。” 沈月然点头,二人走出角落。 “对了,你待会儿若是有空去我房中坐会儿,你做的抹额好看得紧,我想学来。”梅采莲道。 “好。”沈月然爽快答应。 叩响房门,梅采玉来开门,见是沈月然,唇角勾起一抹嘲讽。 “你怎么来了?”她向梳妆台走去,拿起铜镜,瞥向铜镜中的沈月然。 她为何要来? 她讨厌她,一点儿都不想看到她! 沈月然怔立。 若说刚才无意中听到的一句“老姑娘”她可以不放在心上,那么眼前这种赤果果的厌恶,她该如何回应? 她仔细回想,与采玉长达一月未见,最后一次见面并未发生不快。 是她无意中得罪了她却不自知,还是因为其它的事? 其它的事—— 她与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卫奕了,一个让二人都动了心的男人。 她心头一黯,下一秒又提起勇气。 这一次,她想尝试着处理好与闺蜜、恋人的三角关系,不想再如前世一样逃避,如前世一般狼狈。 她踌躇片刻,开了口。 “采玉,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想与你聊聊。”她没有自己坐下,而是选择站在离梅采玉约有半丈远的地方。 梅采玉背对着她,伏在梳妆台上手抚铜镜,意兴阑珊,“聊呗,你想说什么?” “关于卫大人。”沈月然道。 “哪个卫大人?”梅采玉连眼皮子都没有抬,随口应道。 沈月然再次怔住。 采玉怎么了? “哦,那个卫大人。”梅采玉似想起什么,转身看她,“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向你表明心迹了?” 沈月然不由“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个“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梅采玉甩出一个白眼。 元小诺,无论你穿越成什么样儿,你就是你,我永远都是最了解你的宋婷,你也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 梅采玉想着,越发得意。 “你今日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她接着道。 沈月然再次“啊”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个“你怎么全知道”的表情。 梅采玉“啧啧”两声,起身走到沈月然的面前。 “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能不能难以捉摸一些,这样显得有趣一些,就算我赢了也有快感一些。每次都猜中你要说什么、做什么,很没有意思啊,沈、月、然。”梅采玉微扬起下巴,眼神中全是不屑。 沈月然抬眼,与梅采玉对视,目光中全是不解。 采玉究竟是怎么了?! 厌恶,轻视,居高临下。 这是她从梅采玉的眼神和言行中读到的所有信息,仿若一个高高在上的赢家对待一个败得一塌糊涂的输家。 问题是,她哪里输了? 二人没有比赛,没有争执,连个斗嘴都不曾有过,何来输赢? 难道还是因为卫奕? 也不对! 如果非要以输赢来定的话,现在卫奕爱上的女子是她沈月然,而不是梅采玉,她是赢家才对,她拽个什么劲儿?! 沈月然越想越莫名,挺了挺腰杆,道,“你赢了什么?” 这会儿轮到梅采玉怔住了。 依着元小诺的性子,在听到她刚才的一番奚落后,一定会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难以捉摸?好难哦,我只能做到简简单单。” 想都不用想,她说这话时,一定再配上一个天真烂漫、童叟无欺的微笑。 从来不与他人发生争执是元小诺的做人原则。 就算发生了争执能让则让、能躲就躲是元小诺的行为守则。 她与元小诺大学同窗四年,后来一起进入金胜,比丛浩还先认识元小诺,怎么会不了解她的一言一行? 只是,这样一个元小诺这会儿居然反问是几个意思? 不服气?! 梅采玉上下打量她,“一目了然,还用得着明说吗?贫穷、土气、孤苦是你。天真、幼稚、莫名其妙是你。自以为是,让人一窥到底,整日里做着无关紧要、毫无意义的事情的人还是你。你自己说,我赢了什么?” 沈月然炸毛了。 我招你惹你了,心中顾及着你的感受才特意来找你,一见面话都没有说上整句,就先把我数落了个浑身不是!或许你是中邪了,或许你是失心疯,无论你到底怎么了,我今个儿若是就这么从梅家饼铺走出去,在文池五年岂不是白待了?! 她敛起神色,冷冷地道,“是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个儿半分也没输了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还嘴 梅采玉瞪圆了眼睛。 眼前的人不仅会反问,还还起嘴来?! 她在心中冷哼。 会还嘴怎么了,会还嘴也不是我的对手! 她嘴巴张,手指比,刚吐出一个“你”字,沈月然抢先开口。 “贫穷,对,我是穷,可是我能够赚银子养活自己,我输在哪里?土气,是,我是没有穿过锦衣玉履,可是我做出的直裙,连你都爱不释手,我输在哪里?孤苦,是,我是无父无母,可是我有哥哥嫂嫂的惦记,有绿苏的陪伴,我又输在哪里? 我今个儿来找你,来意的确如你猜测一般,与卫大人有关。可是,我来,不是为了求得你的原谅或者你的首肯。谁钟意我,我钟意谁,就算你是我最好的姐妹,也没有资格干涉我或者指责我。我来,不是为了让自己好过,而是因为我珍惜与你多年来的姐妹情义。 如果这样的做法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毫无意义的话,那么我只能说,或许我与你多年来的姐妹情义就是无关紧要、毫无意义的,或许我或者卫大人对你来说,就是无关紧要、毫无意义的。 和你比起来,我是不够精明,不够伶俐,在你看来,我还是一个令你一窥到底、索然无味的女子。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若把每一个人都当作你的对手,只想着谁高谁低、谁赢谁输,那么,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姐妹。 我这一次让你看穿了,在你眼中就是‘输’了。可是我下一次一定不会再让你‘赢’,你不可能次次都‘赢’我,我也不可能次次都‘输’。” 梅采玉的眼睛瞪得更圆。 眼前的人不仅还嘴,还头头是道起来?! 在她宋婷面前,何时轮到口笨嘴拙的元小诺口若悬河?! “哼,你上一次输给我,你这一次还会输,我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就……” 她气急,脱口而出,而后又攸地闭上了嘴巴。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事情正在顺利进行中,露了口风恐怕坏了大事。 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论如何她得暂时忍下这口气。 沈月然反应迅速,面色一凛,“你早就怎么样?” 梅采玉转过身,拿起桌几上的茶水喝下。 “我早就对那个卫大人没什么意思了。”她道。 对于卫奕,她确是动心过,也不是没有寻着各种借口找过他,可是几次下来,卫奕连个面儿都不肯露。她虽一向积极主动,可到底是个女子,男子不露面,她总不能每天去汴京府或者卫府堵他。她见他态度坚决,索性断了念想。 所以,她算是对沈月然说了句实话。 不过,话是圆回来了,气势却觉得低了两分。 “那卫大人是个龙阳君,他就算对你表白心迹也只是为了掩饰他的癖好。你被人利用了还喜孜孜地到我面前来炫耀,我不说你说谁?”她酸之又酸。 沈月然笑了。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正正用在此处不是。 “如果你是因为卫大人才对我生出厌恶、口出恶言,那么采玉,这一次我不与你计较,我们仍是好姐妹。”她认真地道。 经过绿苏的事,她明白一个道理。 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算再气再恼,也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不想与采玉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所以主动让了一步。 梅采玉却有些烦躁,尤其是抬眼看到沈月然那双无比透澈、晶莹的眸子后。 她讨厌这双眼睛。 丛浩曾经说过,最喜欢的就是元小诺的眼睛,明亮、澄静,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呸! 她嗤之以鼻。 一个婆婆妈妈的家庭主妇,不用外出工作,哪里知道奔波忙碌的辛苦?什么没有一丝杂质,在她看来就是没有一丝活力,没有一丝主见! 她多想告诉她,收起你的善良,收起你的宽容吧,我宋婷不需要,从爱上丛浩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想过和你还有什么情义? 闺蜜?!在爱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她现在不能说,她要忍,她要在最恰当的时候给她致命一击,看她还得意不得意。 她提了提唇角,别扭地吐出三个字,“你随便。” 梅采玉的别扭看在沈月然眼中却更像是忸怩,她有些释怀。 看来,采玉还是因为卫奕的事才对她不善。 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口气也柔软许多。 “采玉,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会惹来你的不悦甚至厌恶,可是,既然你能猜到我今日为何前来,自然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不想瞒你,只想对你坦白。你若对我有气,慢慢消消气,过些日子我再来探你。” “你随便。”梅采玉不冷不淡地又丢出三个字。 沈月然明白,这是采玉在逐客呢。她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房门,手指碰上门环,又转过头来。 “采玉,你一向比我精明、比我伶俐,看人比我看得准,看事儿也比我看得透。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你心中清楚得很,根本不用我班门弄斧。我只想说,一个男子若是真心喜欢一个女子,是不忍心让她受到半点儿委屈或者做出半分有辱她名节的事情。我不想见到你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梅采玉先是一怔,随后心中了然,不用说,定是那个梅采莲多嘴了呗。 “你管我!” 她闷声回道,侧卧在床榻,背朝外,面朝里。 沈月然看了她的背影一眼,抬脚离开。 她闷闷不乐,走出饼铺,直到走出两个巷子,才记起梅采莲之前的请求。 回去吗? 万一又碰上采玉怎么办? 二人不欢而散,她这会儿再巴巴地回去找梅采莲,不是找骂呢? 踌躇间,身后一男一女快步走来。 “不行了?”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问道。 妇人衣着华丽,妆容整洁,左袖口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周”字。 “谁知道?整日里有气无力,和死也没两样了。”一个年纪同样在四十左右的男子答道。 男子体形较胖,左袖口同样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周”字。(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依赖(karlking和氏璧加更) 二人只顾垂头说话,将怔在原地的沈月然撞了个踉跄。 “喛哟……”那妇人先叫唤起来。 “走路不长眼睛的,撞坏了要你赔的!”妇人操一口江浙口音。 “好了,别计较了,回去晚了担待不起,走吧。”男子催促道,随手揽住了妇人的腰背。 妇人骂骂咧咧,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男子推走。 沈月然莫名其妙。 她在前,妇人在后,撞上了也算是追尾啊,妇人凶个什么劲儿? 今天遇到不讲理的人真是不少! 说到“不讲理”,她又想起梅采玉那厌恶的眼神。 ——算了,自讨没趣的事儿还是别做了。 见天色尚早,她去集市买了些种子,又随意逛了逛,待到绿苏补好牙,二人一并回去。 小屋后院有一块空地,她早就动了心思,不过刚搬来那会儿适逢饼铺开业,忙不过来。再加上那时冬季,可种的菜种有限,于是她不着急播种,而是以深耕施肥为主,专心等土壤更加肥沃。 如今,时值三月,春暖花开,正是播种育苗的好时机。 她买来茄子、丝瓜、苦瓜、青椒、苋菜、芫荽、大葱等这类常见蔬菜的种苗,播种,平土,搭架,浇水。 一番忙碌过后,绿苏见还有一包青苗,好奇地问道,“沈姐姐,这还有一包青苗,是什么?” 沈月然道,“是薄荷。” “薄荷?”绿苏一怔。 “哦,银丹草。”沈月然接着道。 古时的人多称之为银丹草,说薄荷难免生疏。 果然,绿苏一听“银丹草”,频频点头。 “可是那种有异味的银丹草,为何不一并种下?” 现在的沈月然在她心中可是集美貌、智慧、温柔、宽容、勤劳于一身的圣母级的“沈姐姐”,是她认真学习的对象,所以,一举一动都要经心着呢。 沈月然瞧着绿苏既认真又紧张的模样,噗笑出声。 “这银丹草既可以药用,也可以食用,既可以作为调味剂,也可以用作香料。不过我买它来主要是为了利用它的异味防蚊虫。待会儿咱们找几个容器,将这薄荷分株种下,分别放在你我二人的房间。再过两月就是夏季,提前栽下免得到时受蚊虫之害。” 蚊帐在这个时代是富贵人家才能拥有的东西,她买不起,不如就用这天然驱蚊剂了。 绿苏显然似懂非懂,眼中的迷茫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药用?食用?调味剂?香料?这和银丹草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圣母姐姐这样说了,就一定是对的! 她忙不迭地点头,“对,沈姐姐思虑得周全,沈姐姐说得对,绿苏这就去找容器。” 见她说风就是雨,沈月然拉住她。 “绿苏。”她整了整容,轻声道。 “什么事,沈姐姐。”绿苏摆出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姿态。 沈月然道,“绿苏,虽然我之前说了咱们二人要相依为命的话,可是咱们不会永远住在这里,你与我也不是主仆的关系,你还是得为自个儿打算打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敏感地觉察到,绿苏似乎有了些变化。 绿苏以前也依赖她,但那不过是生活上的。她依赖,也有自己的私心。她背着她,一直偷偷攒下银子,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其实绿苏有私心,有自己的打算,她没觉得不好,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她二人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人生经历又大不相同,往后的路肯定也不一样,她盼望绿苏能好,不要像她一样,被人嘲笑。 可是现在的绿苏,不一样。 她仍然对她依赖,但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似乎还有一种精神上的。 她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只是隐隐感到一种责任。 她有些畏惧…… 绿苏一听,变了脸色。 “沈姐姐又要赶我走吗?”她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沈月然软下心肠,抚了抚她的鬓发。 “哪有,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为之前的事对我产生愧疚,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做,若是别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会如我一般。所以,你还是要为自己打算,明白吗?” 她在生活上能够照顾他人,可是在精神上却是习惯依赖他人的。如今有一个人反过头来依赖她,她感到惶恐,怕自己不能保护好她。 绿苏连连点头,“绿苏明白,我没有愧疚,我只是想报恩。” 沈月然哭笑不得。 报恩? 不如内疚了…… 绿苏又道,“沈姐姐不用为我担心,我好着呢,只要沈姐姐不赶我走,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就愿意跟在沈姐姐身后,侍候沈姐姐,沈姐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沈姐姐待我如此好,我……” 沈月然无声地叹息一声,和着她刚才说了什么这丫头全没听明白。 算了,她愿意,她还能说什么? 她微微一笑,打断喋喋不休的绿苏。 “你往后还是叫我粉姐姐吧,听着亲切。”她笑道。 “好,粉姐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绿苏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笑颜如花。 女子之间的友谊一向难以捉摸,又难以明说。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金兰阁里的友谊,悬了。 “他再也不会见我了……”邵云如憔悴地倚在临窗小榻上,不知是第多少次喃喃自语。 虽然她从汴京府打听到,沈月然安然无恙,可是卫奕那日临走时的决绝,却让她每每想起都绝望不已。 她伤害了他最爱的女子,他一定恨死她了…… “邵云如,你够了啊,不见就不见,你都说过无数次了,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何叙蓉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捂住双耳,连名带姓地嚷道。 王雅心瞥她一眼,目露不悦。 “说起来这事咱们都有责任,你就别吵了,让云如安静一会儿。”她细声细语地道。 何叙蓉扁了扁嘴,瞄了一眼一旁的史永依。 “都有责任?是某人有责任吧。”她阴阳怪气地道。 史永依面红耳赤。 “你说什么,你就没有参与吗?谁去找的那周家庶子,谁先开口问那豁嘴丫头的?”她连连发问。(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决裂 何叙蓉毫不示弱。 “做是我做的,可是主意都是谁出的?一开始,雅心让云如忘了卫大人,你说那样做太窝囊,要去打听打听那女子。后来打听到那个沈月然,雅心又劝云如放下执念,爱屋及乌,云如都答应了,你又道要替云如出气,设下陷阱教训教训那沈月然。如今云如伤成这样,你说,不是你的责任是谁的责任?”何叙蓉本就是个吃不得亏的人,刚才被史永依反呛,更是火冒三丈。 估计是意识到何叙蓉的言语太过份,邵云如回过神,从小榻上站起身,拽了下何叙蓉的袖角。 “别说了。”她小声道。 坦白说,她也有些恼史永依。 正如何叙蓉所说,那时雅心都已经把她劝下了,她也打算就那么算了,是史永依,口口声声地道不能让外人欺负了云永雅叙云云,她才会一时糊涂,做出伤害奕哥哥的事情来。 王雅心连忙打着圆场。 “叙蓉,这话可不对,咱们四人结拜时可说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的一出事就相互埋怨起来?这件事不能只怪史姐姐一人,咱们都……” “闭嘴!” 史永依怒气冲冲,把三人吓得一个激灵。 “何时轮到你说话!”她指着王雅心骂道,“最懦弱的人就是你,你有何资格说话?出主意时你不吭声,执行计划时你还是不吭声!你若说得都是对的,为何当时不说,非要屡次来做那事后诸葛亮?做好人的是你,扮善人的还是你,好事全让你占了!我瞧你根本就是居心叵测,等着瞧我出丑是不是?!” “我……”王雅心眼中噙着泪光,嘴唇噏动,史永依突如其来的一番指责令她手足无措,没有半分招架之力。 她呜咽一声,双手掩面从金兰阁跑了出去。 “雅心——” 邵云如叫道,追了出去。 何叙蓉暴跳如雷。 “你凭什么这般说雅心?你做不了好人,做不了善人,是你自个儿蠢,凭什么指责别人?”她一向与王雅心要好,又本就对史永依不服,这会儿见王雅心受责难,无疑于火上烧油。 “我凭什么?”史永依见王雅心哭着跑了,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她扬起下巴,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当初义结金兰时,你们是如何说的?我乃长姐,是你们三人的长姐,你三人就要听从我,服从我。”她的声音异常冰冷。 “呸!”何叙蓉不屑。 “你就是个庶女,连进入金兰阁的资格都没有,谈什么长姐?”她口不择言。 史永依面色顿时变得铁青,双眸也泛起几分腥红。 “你说什么?”她咬着牙根问道。 这下,估计连何叙蓉都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些过份了。她不再如之前理直气壮,取而代之的是目光中的闪躲。 “没、没说什么。”她选择否认。 “是不是王雅心告诉你的?”史永依追问。 何叙蓉一怔。 “不、不是。”这一次,她说的是实话。 史永依一夜之间由嫡女变成庶女,是京城茶余饭后的一件谈资,就如同那周家庶子一样,她也是从长辈的谈话中偶得一二。她是曾经与王雅心谈论过此事,不过二人知道得都不多。 “还说不是,就是她!” 史永依哪里肯信何叙蓉。 “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一切全是她在背后捣的鬼!我说你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居然当面指责我!我说云如为何也突然变了态度,与我越见疏远!原来你们都知道了,你们全都知道了!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说的!你们笑吧,尽情地耻笑我这个庶女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史永依声嘶力竭地喊出最后一句话,夺门而出。 邵云如没有追上王雅心,回来时又与史永依撞了个正着。 “史姐姐——” 史永依哪里肯听,头也不回地跑掉。 见她比王雅心跑得更快,邵云如知道追也没用,索性垂头丧气地走进金兰阁。 “一个二个这是怎么了。” 她嘟囔着,抬眼见到何叙蓉。 “你怎么待史姐姐了,她为何也跑了?” 她心中纳闷,口气听起来不怎么友好。 何叙蓉闻之,心中怒火更甚。 “不全怪你?!为了一个男子,整日里哭哭啼啼的!若不是为了你,咱们姐妹四人怎么会闹成这样?”她气急攻心,看谁都不顺眼。 “谁让你们为了我了?我哭我的,关你们何事?主意是你们出的,陷阱是你们设的,到头来被奕哥哥讨厌的人是我!我的冤曲怪谁?”邵云如红了眼圈,满腹委屈。 “行,行,行。”何叙蓉跺着脚。 “当初就不该帮你,当初就不该多管闲事,当初就不该义结金兰!”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邵云如也恼了。 “你走,你走,雅心走了,史姐姐走了,你也走好了,从此以后没有金兰阁,没有云永雅叙!”她连推带搡。 “我自己走,不用你赶,没有就没有,没有就没有。” 何叙蓉嚷着跑开,偌大的金兰阁只剩下邵云如一个人。 到了卫奕的沐休日,沈月然起了个大早。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她拿起五彩丝绦,编了两只精致的蝴蝶悬在耳垂。转身间,两只蝴蝶随风摆动,平添几分灵气。 绿苏瞧得眼睛都直了,嚷着要学。沈月然见天气不错,拿了两张杌子放到院子里。二人坐在杌子上,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其乐融融。 不到辰时,听见马车的声响,沈月然放下丝绦,卫奕已经带着姚进谦推门而入。 绿苏不知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卫奕,还是刻意为之,主动走开。她见到二人走来,赶紧拉住了姚进谦。 “马童,和我一道去饼铺,我今个儿教你做饼。”她不由分说,紧紧攥住姚进谦的胳膊,把他向外拉去。 “喛哟,我去,你着什么急,容人喘口气啊!再说我也不姓马呀。”姚进谦抱怨道。 “姓马不姓马都得马上!” “咦,你怎么说话这么利索?呀,门牙补上了,好晃眼!” “就晃,就晃,就晃你的眼……” “得了,得了,别咧了,再咧又掉了……” “闭嘴,快走,马上!” …… 眼见二人吵吵闹闹地走出小院,卫奕拥住了沈月然。 “我好想你。”他轻声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秋千 卫奕看着眼前长长短短的木材、大大小小的钉子、形态各异的铁器和一团麻绳,表情略显尴尬。 “这是……” 他的确是认真地想了半天,也的确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才难为情地开口问道。 沈月然忍俊不禁,卫大人只是见到三块白骨,就能大致描绘出案件的来由和凶手的轮廓,眼前这么多“线索”给他,他却摸不着头脑了。 她微微一笑,指了指院落里的歪脖梧桐树。 “有树干,有木材,有麻绳,卫大人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吗?”她偏了偏头。 卫奕喃喃,“树干,木材,麻绳……” “哦——”他恍然大悟,“要做竹筏!” “……” 沈月然偏着的头一时正不过来。 大人,要不要这么没有情趣?! “秋千?!原来你想做一个秋千,哈哈哈哈。”卫奕笑着笑着又转过了头,目光落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耳根儿子却微微发红。 沈月然看得真切。 咦,卫大人是不是一尴尬就会大笑着看向别处啊? 这个特点……有意思。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正是荡秋千的好时节。这些钉钉锤锤的事我一个人做不来,只好待大人来时再帮手了。”她半是解释,半是撒娇。 卫奕瞪眼。 “汴京府十沐一休,也就是说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日。我一大早来,想与你外出踏青,你却让我做苦力,哪有这般待客之道?”他声情并茂地“控诉”。 不是他不愿意做,而是他不满与一个秋千架相提并论! 难道他思念了她这么多日,就是为了帮她做一个秋千架? 卫奕表示很受伤。 沈月然也瞪眼,与他大眼瞪大眼。 “汴京府十沐一休,也就是说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日又八个时辰又三刻。我一大早起,等你到来做只秋千架,你却不乐意,哪有这般坐客之道?”她委屈地吸着鼻子。 卫奕当然听出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目光顿时变得炯炯。 “月然,你也在计算我们分开的日子吗,你也在期待我来吗?”他之前的抱怨全无,像个孩子一样露出单纯的喜悦。 沈月然心内酥成一团。 果然,无论男女,一旦动了心,智商都会急线下降呵…… “是,我是期待你来——”她眨巴着眼睛,唇角一抹盈盈笑意。 卫奕喜出望外,目光在她的红唇和脸颊之间游移。 人家都承认思念他,那么这次应该亲嘴还是亲脸…… 不待他动作,沈月然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卫奕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居然主动亲了他…… “——期待你来帮我做秋千架。” 沈月然坏笑着跑开,卫奕仍在原地懵懂。 她居然主动亲了他…… 卫奕拿起铁锤敲敲,放下,拿起铁钉瞄瞄,放下,拿起木材比划比划,放下,拿起麻绳拽拽,放下…… 这般拿起放下反复了无数次,沈月然忍不住了。 “卫大人,您在试什么呢?”她问道。 卫奕红了脸,不过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 “我会用铁锤,会钉铁钉,会锯木头,会打绳结,可是,我不会做秋千架。”他无奈地宣布。 是真的不会,装也装不会的那种不会,卫奕感慨。 沈月然“噗”地一声笑出来。 看来,她是难为他了。 他醉心查案,生活上处处简单随意,再说秋千架这样的东西又一向是妇人和幼童喜好的,他一个单身男子,估计都没有留意过秋千架的模样。 她莞尔,“那就够了,我说,大人做,如何?” 一个时辰后,一座精致的秋千架现于院落。 卫奕坐在秋千架上,试着麻绳的力道,颇有些自得。 “想不到我这双手除了能够解剖尸体,缉拿凶手,还能够做出一副秋千架,哈哈。”他得意地笑道。 沈月然想了想,转身跑回屋,拿出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绦来。 “你还要做什么?来这里试试绳结打得紧不紧。”卫奕侧了侧身,让沈月然在他身旁坐下。 沈月然坐下,分出丝绦,卖了个关子,“做出来大人就知道了。” 卫奕低笑一声,双眼盯着她那灵巧穿行于五彩丝绦之中的双手。 “大人,洞穴中的白骨是谁,凶手是谁?” 她一边忙活一边随意地问道。 “七破”神探嘛,如今过了十日,当然已经真相大白。 卫奕黯下双眸,头一偏,倚在了她的肩头上。 那天午后从京郊离开后,他先是回卫府向卫中鸿与刘慧琳报了个平安,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返回大哀山洞穴,彻查洞中洞。 果不其然,那洞中洞实乃是个钟乳石洞。不过那时又至黄昏,他不想惊扰到那群白色的小家伙儿,于是等到第二日一早,趁着小家伙儿们休息的时候,悄悄凿开洞口,进入查看。 尸化白骨一般至少要历经一年以上,再加上洞中阴凉、潮湿,洞中线索不多,除了人骨,就是早已腐蚀的布料。他将人骨和布料全部带回敛尸房,拼凑出人骨,恰好是一具成年男子的尸体,年纪约在二十岁左右。而在布料之中,他找到一块没有完全腐蚀的玉石。他大喜,盘算着凭借玉石如何确定男子的身份。 不料,临近酉时,宋少如来了。 宋少如见他埋头忙碌,不禁皱了皱眉头。 “卫侍卫今个儿一整日都在敛尸房?”宋少如问道。 “是,宋主薄来有何事?”卫奕专心做事,问道。 宋少如连连摇头。 “卫侍卫,你是真的不知觉还是假的装糊涂?那不告而别,府尹大人与一众同僚等了你将近两个时辰。你今日回来,连个照面都不与府尹大人打,这样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宋少如颇有些怨气。 他比卫奕年长三十岁,二人可以称得上忘年交。他知卫奕为人正直、淡泊,只一心查案,不喜理会人际。可是这一次,他也觉得卫奕有些过份了,所以忍不住来提醒他。 “赵大人?”卫奕略有些茫然。 他那日是不告而别,他也知道那日议会是因为他加职一事,但是,当时的情况很紧急,他不得不走。吴兆言亲眼目睹,亲耳所听,他以为这就(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人心 “那日府尹大人为何要与众同僚等了近两个时辰?”他问道。 从汴京府去京郊大哀山,不说大雨中寻人,就是快马来回,也得一个半时辰左右,他不明白,赵显阳为何要等他。 宋少如一听更气,“你道去去就回,还说让府尹大人等一会儿,府尹大人自然就与一众同僚等了你近两个时辰!卫侍卫,我宋某人浸淫官场几十年,不敢说是公正不阿,也算是是非分明。老夫明白恃才傲物的道理,心中也一直惜才爱才。可是,纵使再有才干,也得有个分寸不是?这一次,恕我直言,是卫侍卫过份了。” 卫奕皱起眉头。 那确实走得匆忙,但也确实没有说过“去去就回”的话。 是吴兆言听错了,说错了,还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宋少如见他面色沉重,口气缓和不少。 “算了,谁还能没个急事儿?既然已过去,就莫要再想。不过,卫侍卫,听宋某一句,哪天专程去找府尹大人说说,当时那么多同僚都在场,府尹大人能忍到现在,是个好修养的了。”宋少如语重心长。 卫奕收回思绪。 他明白,宋少如能这样和他说话,是把他当作知己,就和阳厘当初的提醒一样。 而这一次,他的确是过份了…… 沈月然觉察出卫奕情绪的低落,垂下眼眸。 “怎么了,卫大人?”她轻声问道。 卫奕手中拨弄着垂下的丝绦,叹道,“卫、大、人——我若不做这个大人,就不能缉拿到那些个凶手,我若做这个大人,又得处理这个大人与上下的关系,好烦。” “哦。” “啊。” “是吗?” “再说吧。” 待他见到赵显阳,解释那日之事后,赵显阳就是这般不冷不淡的态度了。 其实,只是态度的话,他可以忍受,问题是随之而来的做法。 不再提提刑官一事,不再提兼职一事。 洞穴白骨一案案卷押下,何时去问,何时说正在审查。 不发搜查令,不调失踪人口资料,令他无处下手。 最妙的是,以善后为由,令他远走红枫村。 他申请带两个司农一并赶往红枫村,向村民讲述了红枫林茂盛的原因,并由司农教会了村民种植枸杞、甜高粱、旱柳等适合盐碱地种植的作物,待他赶回汴京府复命,已是七日之后。 沈月然似懂非懂。 “卫大人可是为人际关系烦恼?”她问道。 卫奕揉了揉额角,“我想说不是,因为那些事情于我而言根本毫无意义,我只是一个缉凶的侍卫,可是我不能。” 回到汴京府后,赵显阳主动来找他,美其名曰与他商议人事之事。 话,赵显阳说得十分冠冕堂皇。 刑部有意派官员来汴京府挂职巡察,他不忍见卫奕身兼数职,疲于奔命,又素来敬仰他生性淡泊,看破名利,于是打算暂时安排提刑之位、请他成全云云。 卫奕心知肚明。 赵显阳是汴京府之首,又与他有心结在先。那日无论出于何故,他的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所以,锦上添花、官上加官的事赵显阳定是不会轻易便宜了他。 可是,他与三哥的交情又是路人皆知,赵显阳忌惮三哥的关系,只能暗中使绊,便想来挂职巡察这一招。 正如卫奕所言,有些事情于他而言根本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他欣然应允。 而且,他也明白,这次若不让赵显阳出出心中恶气,往后恐怕是非不断。 只是,应允后,他才发现诸多不便。 别的不说,只说那敛尸房次日就被换了锁,就令他始料不及。 他也是那时才知,原来,“忍一时就会风平浪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的。 沈月然轻叹一声,“大人之意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嗯。”卫奕应道。 沈月然不禁感叹,她不由想起她与绿苏、采玉、梅采莲之间的姐妹情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是挺难处,因为人心就是难测的,何况与之维持一段关系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纷争。将心比心,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不过,我不觉得是卫大人无法处理好这些关系,只是您不愿意面对罢了。”她道。 卫奕正起身子,眉眼弯弯。 “哦,为何这样说?”他问道。 沈月然双手不停,道,“我一向觉得,真相有时或许是最残忍、最能看透人心的东西。大人以追求真相为己任,仅凭只言片语或者蛛丝马迹就能窥出凶手的性格,可见您于人心的认识有多么地深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连最虚伪、最自私、最恶毒的人心大人都曾见过,何惧人际之间的勾心斗角?正如大人所言,那些事情于您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您不屑去做,不屑去维护,但是,这并不代表您无法处理好。” 不排除沈月然的话语中有安抚、奉承的意思,可是听在卫奕的耳朵里,却是格外动听。 “你觉得我能处理好?”他又问道。 “这还用说么?”沈月然已经开始扫尾,一手打结,再以皓齿咬断丝线。 “卫大人当然处理得好,要知道,那些个杀了人、犯了事却仍旧逍遥法外的凶手正等着卫大人缉拿归案呢。” 她说着,站起身,拉起手中之物。 是一串五颜六色的蝶形结。 她将蝴蝶缠绕在秋千架两侧,坐回卫奕身旁,卫奕脚尖点地,秋千飞上飞下,两旁的蝴蝶翩翩起舞,二人仿若置身仙境之中。 沈月然咯咯地笑着。 “大人,此处可比踏青来得美妙?”她俏皮地问道。 卫奕心头一荡,一手揽住她的纤腰,低头吻住了她。 “这才是真正的美妙。”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梅字饼铺。 姚进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着面,眼睛却瞅着一旁的绿苏。 “我告诉你,你若敢把我今日流泪的事告诉卫大人,你就完蛋了。”绿苏带着重重的鼻声,一边抹眼泪,一边瞪着姚进谦。 姚进谦笑道,“我才没那么多事,你放心好了。不过你也是奇怪,不是你说教我做饼的,怎的一到这饼铺就哭了起来?难不成用泪水和面?那梅字饼的味道能好么?“ 绿苏啐一口。 “胡说!不许这么说梅字饼,梅字饼是粉姐姐辛苦做出来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金镶玉 姚进谦笑道,“粉姐姐,粉姐姐,说实话,你粉姐姐待你真的不错,不与你计较,还给你补牙,你知那日情况有多危急吗?我就不曾见主子那般着急过!” 绿苏扁了扁嘴,耷拉下脑袋。 粉姐姐是待她很好,可是她一见到卫大人,心还是会痛…… 姚进谦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道,“算了,别想了,谁还没有个意乱情迷的时候?都会过去的。” 绿苏瞥他一眼,“说得好象挺有心得一般。” 姚进谦笑得更大声,“我娘子都快有喜了,你说我怎么会没有心得?” 秀儿昨日告诉他有身孕一事,他欣喜若狂,还未来得及告诉主子,这会倒先脱口而出了。 绿苏上下打量他,“咦,你成亲了吗?” 她二人经常拌嘴,加上姚进谦面相稚嫩,在她眼中就是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毛头小子。 姚进谦道,“当然,说起来这也是我与主子的缘份。你若是不哭了,我就告诉你。” …… 卫奕坐在返回卫府的马车上,只觉连日来堆积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 正如沈月然所道,有些事他并不是不能处理,只是骨子里的清高令他不屑作为。可是如今,那些令他不屑的事已经妨碍到他,他就必须面对。 回到卫府,他换上一身便服,向思若阁走去。 思若阁中无人,他问了下人,下人道卫夫人外出,只有卫老爷在书房,于是,他径直向书房走去。 卫中鸿正在书房摆弄玉石,见是他,抬了抬眼。 卫奕行过礼,好奇地道,“爹爹在做什么?” 卫中鸿是个文官,喜好收藏,家中不少珍稀古物和奇珍异宝。不过,平日里卫中鸿都把它们一股脑儿地摆放在文若阁,今晚却拿到书房,定是有用意。 卫中鸿道,“金镶玉。” “金镶玉?”卫奕不解。 卫中鸿斜他一眼,道,“整日里不是在汴京府忙碌,就是不知所踪,对京城的事一概不知。半个月前,金满堂宣称从西南请来了个手艺师傅,专专订做金镶玉。据说以金子包裹或者装饰玉石,取金玉满堂之寓意,既能增色,又能护玉。我特意去瞧过,手工确是不错,于是趁着空闲,摆弄摆弄这些玉石,看看哪块适合拿去镶上金子。” 卫奕了然。 金满堂到底是百年老店,屹立多年不倒,没有点儿经营头脑定是不行。就拿这金镶玉来说,生财有道,又雅趣十足,绝非一般经商之人能够想到。 “城中这般风雅之事,孩儿的确知之甚少。”他笑道。 卫中鸿也笑了。 “你有你的专业,这等附庸风雅之事就由我这个老头子来做好了。” 他接着道,“这个时辰来,可是有事?” 卫奕与他与刘惠琳之间的父子、母子关系,一向是他引为以傲的,也是不少同僚羡慕的。 刘惠琳平日里嘘寒问暖多一些,与卫奕的母子关系显得亲密一些。而他毕竟有个父亲的威严在里面,又各有不同的公务,因此平日里与卫奕交流得少一些。不过卫奕似乎没有出现过像其他世家子一般的叛逆心理,对他这个父亲始终尊敬有加。父子二人算是既是父子,又是知己的关系典范。 卫奕听闻卫中鸿问道,不再隐瞒,将汴京府一事统统道来。 他仔细想过,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与赵显阳之间的私怨所致。 私怨,当然要私下解决。 卫中鸿听完不语。 他沉吟片刻,道,“你如今将此事告诉爹爹,是希望爹爹怎么帮你?” 卫奕施了个礼。 “爹爹,赵大人始终是孩儿的长辈。孩儿虽入汴京府五年有余,可是大部分时间全在敛尸房,与赵大人交流甚少。这一次,又的确是孩儿的疏忽大意所致,所以,孩儿想向爹爹打听打听赵大人此人,看看有没有和解的余地。凶案不破,孩儿始终耿耿于怀。”他回道。 挂职巡察一事无论是凑巧了,还是赵显阳有意安排,他与赵显阳之间的心结算是种下了却是不争的事实。他明白,下一步他如何做至关重要。所以,他选择来问卫中鸿。 卫中鸿为人豁达,客观冷静,又身居太傅一职,对京城人事了解甚多,父子二人更不会隐瞒彼此,是最佳人选。 卫中鸿听完卫奕的话,始终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情绪波动。他曲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道,“赵显阳此人谨慎,老练,沉稳,能忍,外表看来,并非小气冲动之人。看来,这一次,你是打着人家痛处了。” 卫奕欠身,“是孩儿的过失。” 卫中鸿接着道,“可若只以事而论,赵显阳不至于如此。他主政汴京府多年,汴京府又一向是人才济济、权贵集中之地。恃才傲物的,仗势欺人的,甚至有皇亲贵族撑腰的不在少数,你的作为,依爹爹看来,并非大逆不道,赵显阳也不是不能忍的——” 他想了想,又道,“赵显阳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爱财,你可是在钱财上与他争过利?” “财?”卫奕皱眉。 “没有。”他断然否认。 他对钱财的概念很淡,几乎没有与赵显阳应酬过,不存在争利一说。 卫中鸿再次沉吟。 “若不存在争利一说,仅仅是因为你道的那些琐事,那么爹爹劝你,最好按兵不动。”他建议道。 卫奕再次皱眉。 按兵不动,就还是要忍、要避的意思了。 他能够忍、能够避,问题是冤死的灵魂怎么办? 有案子发生,却不让他参与,简直比受到鞭刑还要痛苦。 卫中鸿看出他的心思,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头。 “奕儿,放松些。你心急破案,爹爹明白。不过,这天下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懂得破案,懂得缉凶。刑部挂职一事我也有所耳闻,平调的官员据说是慕容晋曾经的同门师弟,聂麒麟。此人在刑部主管律法,声望不在慕容晋之下。赵显阳既安排他来,便让他来。赵显阳有意架空你,便遂了他的性子。除了凶杀案,还有很多例如绑架、勒索、偷窃、强盗这类案子等你解决。你相信爹爹,才能是你自个儿的,不会随着一次两次的人事变动而消失,更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喜好而受到影响。” 他说着,随手从案几上拿起一块玉石,道,“许慎曾道,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骑墙 “……润泽以温,仁之方也;勰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所谓君子如玉,做人也要做那温润、坚固、平滑之人。赵显阳将敛尸房交给聂麒麟,你便不动声色,做好本份,处理好其它事务。时间久了,赵显阳自然会明白,你只是性子使然,而不是故意令他难堪,心结自然会解开,奕儿觉得呢?” 卫奕的目光却落在卫中鸿手中的玉石,有些发直。 “爹爹,这是什么玉?” 他想起来,这块玉似乎与他在洞穴中找到的玉石很像,一层白色,一层糖色。 卫中鸿扬了扬手中的玉石,道,“你问这个吗?” 他有些跟不上卫奕脑子转动的速度,明明之前还在说做人,怎的突然跳到了玉石上? 卫奕点头。 卫中鸿道,“这是和田玉的一种,被称为糖白玉。” “为何是这种颜色?”卫奕又问。 卫中鸿解释道,“玉石是天然形成,形成过程中难免会出现两种甚至多种颜色,这种现象称之为骑墙。爹爹手中拿的这种,是白玉被糖色侵染所致,因此叫做糖白玉。” “糖白玉?骑墙?”卫奕喃喃。 既是和田玉的一种,就是相当名贵了。 凶手杀人,却没有拿走和田玉,就不是为财。 卫中鸿笑道,“怎么,又在想你的案子?” 卫奕有些不好意思。 卫中鸿说了半天的话,就是劝他莫要执着,能屈能伸,他却始终放不下案子。 “爹爹,您的意思孩儿已经明白,孩儿定会照做,学那玉石的品质,守住本份,谦和待人,请爹爹放心,此事孩儿不会莽动。” 他对卫中鸿一向尊敬,而且卫中鸿的话也有道理。 不是只有他一人懂缉凶,也不是只有凶杀案,他还有许多事可做,时间可以证明一切。 父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不知不觉,已快亥时。 “娘亲今晚去了哪里,怎的这么晚还没回?”他问道。 往常的这个时候,刘惠琳早就来张罗着让他喝下大补汤了,今晚却不见人影。 卫中鸿白他一眼。 “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他道。 “我?”卫奕一怔。 “你与云如的事不了了之,惠琳可是心疼那孩子的紧,又恐怕坏了卫邵两家的交情,因此这几日总去卫府,找那孩子聊天,都是过了亥时才归。喛,奕儿,你不小了,可有认真考虑过终身大事?”卫中鸿问道。 卫奕微微一笑。 “孩儿自有分寸,爹爹不必过份忧虑。” 他踌躇满志。 亥时过两刻,刘惠琳回到思若阁,如往常一样换衣上榻,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即刻入睡。 “喛。” 她睁着眼睛,盯着床幔许久,似乎终于藏不住,推了推一旁的卫中鸿。 卫中鸿闭着眼睛,“嗯?” 刘惠琳撑起一边身子,笑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打听到奕儿最近在做什么了。” 卫中鸿听闻与卫奕有关,睁开了眼睛。 “奕儿?” 刘惠琳兴致大好,一点儿困意也没有。 “奕儿好象有心上人了!”她兴奋地道。 “心上人?”这下,卫中鸿彻底醒了。 这可是稀奇事! 卫奕长这么大,还没见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 刘惠琳得意地道,“是,心上人。云如本来不愿意说,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我一来二去,套了她几次话,她就泄了口风。原来,上元灯节那晚,奕儿是丢下她和一个女子相会去了。而且,奕儿似乎很紧张那个女子,他一夜未归,就是因为要救那个女子。” “谁家的姑娘?”卫中鸿问道。 怪不得他刚才提起此事,卫奕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孩子,口风太紧了。 刘惠琳道,“听说叫沈月然,有个哥哥在金满堂,她如今自个儿在京郊卖酥饼。” “卖酥饼?”卫中鸿有些失望。 他翻了个身,道,“快睡吧,若是有戏,奕儿定会告诉咱们,他不说,定是还未想好,你就莫要替他操心了。” 刘惠琳嗔道,“我不替他操心谁替他操心?我可是日夜盼着抱孙儿,别说你不想。依我看来,奕儿性子矜持,这事儿呀,还是得有人主动,否则,说着说着黄了怎么办。” 她见卫中鸿不搭理她,也不恼怒。 她平躺下,道,“我知道你嫌那姑娘出身不好,怕误了奕儿的前程,不过我可告诉你,只要奕儿喜欢的,咱们就不能干涉。甭管卖酥饼的,还是卖什么的,只要贤惠乖巧,到了咱卫家肯替咱卫家延续香火,我看就成!” 卫中鸿鼾声渐起,她却越说越兴奋。 “赶明个儿我就去京郊瞧瞧她——啧,不行,马上是清明,家中事务太多。这样,过了清明。过了清明就去瞧她,我也正好再去金满堂打听打听,替奕儿把把关……” 新任提刑官聂麒麟上任,卫奕第一时间去拜见。 聂麒麟比慕容晋年幼两岁,据说二人曾经同门拜师学艺,以师兄弟互称。聂麒麟人长得较为精瘦,双眼微凹,举手投足间很是利落。 他见到卫奕,不待卫奕招呼,便先笑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此话不假,卫侍卫一表人材,瞧起来可比慕容师兄体面得多。” 卫奕谦虚地笑道,“提刑过誉,只是徒有虚表罢了。师父的一言一行皆是卫某效仿的对象,不能逾越。” 二人客气一番,卫奕提及洞穴白骨一案。 “卫侍卫是道此案要往情感纠葛方向查去,而非谋财害命?”聂麒麟问道。 “是的。”卫奕答道。 虽然他答应过卫中鸿,在没有得到聂麒麟的许可下,不主动去碰凶杀案,可是,糖白玉这个重要的线索他认为有必要提供给聂麒麟,因为,这会影响命案的走向。 聂麒麟点头,“卫侍卫言之有理,本提刑牢记在心。” 这时,陆续有其他同僚前来拜见,卫奕不愿多留,于是告辞。 走出厅堂,卫奕唇角露出一丝苦笑。 彬彬有礼,却就是不提案子。 主动提及,也被一笔带过。 看来,他实在是多此一举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扫墓 十天后,卫奕仍是一早来到京郊。 沈月然提议踏青,他却提不起来精神。 “不想动,只想坐着,看着你。”他挽着她的手,坐在秋千架上。 沈月然心中一哂,卫大人有时像个会撒娇的孩子,而且还有些黏人。 她笑道,“那刚好,卫大人若是不想外出,替月然试试甜品如何?”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月然从后厨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有一个瓷碟,一个细高的瓷杯。 卫奕抬眼看去,碟子上是两个黄色的方方正正的糕体,细高瓷杯中则是红色的液体。 “这些是什么东西,闻起来很香。”他问道。 沈月然笑着将黄色糕体放进他的口中。 “尝尝就知道了。”她道。 卫奕咬下一口,笑道,“滋味不错,是甘蕉(注:香蕉)。” 他又拿起瓷杯,饮下杯中物,道,“有红豆的味道。” 沈月然问道,“大人如今可觉得精神好些了吗?” 香蕉是高热量的食物,可以快速缓解疲劳。红豆中铁磷含量丰富,有助于补充气血。因此,她做了两个香蕉班戟和一杯红豆薏仁茶。 卫奕笑着,吃一口班戟,喝一口红豆茶,以行动作答。 “大人可是公务劳累?”沈月然问道。 卫奕苦笑,“是,是公务劳累,整日里失踪、偷盗,案子不停,忙得人晕头转向。” 沈月然不禁睁大眼睛,“京城竟如此不太平么,大人定是累坏了。快说说最近破获的一起案子,月然很喜欢听。” 她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关心。 卫奕道,“行,行,听好了。李家的大壮和二壮不见了,超过了四个时辰,怀疑与邻家琼州张氏有关,来汴京府报案。我一听,心里咯噔,这可是失踪案件,还是多人同时失踪案件。一般失踪案件的黄金破案期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今已过去了四个时辰,非同小可,于是,我立刻赶往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与张氏只有一墙之隔,而且平日里李张两家因为院落占地的问题一向不合,所以,李家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房门被撬开,案发时值深夜,屋内的人并未听见异响,凶手应当是预谋潜入作案。我深入案发现场,发现现场凌乱不堪,臭味熏天,没有挣扎的痕迹,倒是在角落里发现几块肉糜和槟郎壳儿。 李家久居京城,家人并无嚼食槟郎的习惯,而且,大壮二壮近来没有食用肉糜,于是,我怀疑,那肉糜和槟郎壳儿都应当是凶手遗落,而邻人张氏正是喜好吃槟郎的琼州人士。我当机立断,派出出两队衙役,一队搜查张氏房中,一队去集市上追查。果然,在集市上发现了正在贩卖大壮与二壮的张氏……” 沈月然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贩卖二字,不禁打了个哆嗦。 “贩卖?如今的人竟敢当街贩卖孩童?”她气愤至极。 卫奕拍手大笑,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就知道你会上当,告诉你吧,大壮和二壮是李家的两头猪,案发现场是猪圈,张氏觉得李家的猪圈占了他家的院落,多次交涉未果,于是心生恨意,深夜撬开猪圈木门,以肉糜引诱两猪出圈,再于次日一早悄悄赶到集市上卖去,没想到,他爱嚼槟郎的毛病却出卖了他,哈哈……” 沈月然却笑不出来,眼圈儿红了又红。 他是堂堂的四品带刀侍卫,大名鼎鼎的七破神探,提刑官慕容晋的唯一弟子,他一向负责凶案、要案,如今却要处理这些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 她呜咽一声,抱住了卫奕。 “对不起,卫大人,都怪我,若不是因为我,您也不会受到如此不公对待,对不起,卫大人,是我连累了你……”她心痛不已。 他的强颜欢笑,对她而言无疑于痛上加痛。 卫奕不以为然,受用地由着她抱住自己,爽朗地笑道,“我不觉得不公,也不觉得是被你连累。大案小案都是案子,都值得我用心去做。你不知道,当我把肥嘟嘟的大壮和二壮交给李家人时,他们有多么地开心,开心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沈月然嗤笑出声,别过脸去。 “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玩笑,不理你了。” 不得不说,卫奕开朗的心态的确影响到她,令她觉得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大案小案都是案子,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帮助他人。 卫奕拉过她的双手放在心口,道,“你不理我谁理我?我如今吃也吃饱了,苦也诉过了,元气大增。过几日就是清明,家中祭祀事务繁多,我恐怕不能来陪你,不如今个儿出去走走。” 沈月然笑道,“是,卫大人。” 距清明还有四五日的时候,沈月然抽了个空,赶往城北吴家。 今年是沈明功入葬头一年,扫墓的事务她认为有必要与沈日辉商议商议,看看应该怎么做。 “公公头一年,咱们当然是该隆重些。京城人士一般就好请个道士,作个法,请个引魂幡什么的。我的意思是,公公生前就对魂灵一事不太感冒,如今咱们也不必太执着,非得做出个孝子贤妇的样子给谁看看。不如咱们形式上从简,祭品就做得丰富些,让他老人家多得些实惠,在那边也过得富足些,你们看如何?” 沈月然明白,这种事沈日辉一般是没什么想法的,所以,一切还是吴兆容说了算。 她没有反驳,垂头道,“是,全听嫂嫂吩咐。” 吴兆容道,“既然你没有意见,咱就先这么定下来。只是说到祭品丰富,丰富到个什么程度却没个准头。如今祭品种类繁多,又临近清明,我只怕准备不周,回头有所怠慢。” 沈月然听出她的话意。 她道,“嫂嫂思虑极是,如今祭品繁多,是不好周到。月然有个想法,不知嫂嫂愿不愿听?” 吴兆容道,“你说。” 沈月然道,“祭品是不少,可是总归有两种,一种是纸扎品,一种是食材。纸扎品有元宝、钱幡、纸币、成衣等等,食材有糖糕、麻糖等等,不如咱们姑嫂现在就分工,纸扎品由月然来做,食材就麻烦哥哥与嫂嫂,回头再一并汇合,这样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打听 吴兆容听闻她愿意揽下纸扎一事,如释重负。 纸扎费时又费力,而且到时全烧了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她愁的正是这个,没想到小姑子却乖巧地承担了。 “行,就这样办。”她痛快地应道。 沈月然见事情谈妥,起身告辞,吴兆容把她送出门外,转身回屋之际,瞧见巷角一个笑眯眯的老妇人在向她招手。 “我?”吴兆容转了转头,见四下无人,有些纳闷地问道。 老妇人已在身旁丫头的搀扶下徐徐走来。 “是,是你,老身想与你聊两句,不知夫人可有空闲?” 老妇人脸上挂着和气的笑容,举止间却是逼人的贵气。 “你想打听刚才离开的那个女子?” 吴兆容再次上下打量老妇人。 眉眼和善,鬓角银发隐现,可那圆润的脸庞,却不见一丝岁月浸染的痕迹。 她想不到这样一个贵夫人为何要特意来打听她那个性情古怪的小姑子。 老妇人显然瞧出她的疑虑,笑道,“夫人莫要多疑,老身吃过京郊的梅字饼,今个儿恰好路过,见那姑娘眼熟,似乎正是那卖梅字饼的女子,所以来问问。” 吴兆容意兴阑珊,一脚就要往屋内迈去。 “原来是梅字饼。啧,吃过梅字饼的人多了,难不成都要来打听打听?”她一边说道,一边就要关上大门。 “喛。”老妇人身旁的丫头不乐意了。 “老夫人话未问完,你这是什么态度?”丫头伸手拦道。 吴兆容斜那丫头一眼,骂道,“我关自家的大门,还要什么态度?狗仗人势。” 丫头恼了。 “你为何骂……”她怒气冲冲。 “熙春!”老妇人冷声喝道,看了丫头一眼。 丫头立刻闭了嘴,可是到底忿意难平,小脸涨得通红。 “夫人,的确是老身唐突了。老身只是一时好奇,随意问问罢了,夫人若是觉得冒犯,老身这就离开。梅字饼订不上,还有别家的喜饼可订。”老妇人说着,真就抬脚离开了。 吴兆容却听得真切。 她虽然对沈月然颇有微词,可是对她在京郊开饼铺却是支持的。 小姑子能够养活自己,她这个嫂嫂就省了好多事,何乐不为? 所以,她一听说“订喜饼”,来了兴致。 “喛,慢走,你刚才说什么,要订喜饼吗?”她走出门槛,问道。 老妇人不与她计较,停下脚步,道,“是的,五月十八家中摆喜宴,我吃着那梅字饼不错,味道好,形状好,于是来问问。” 吴兆容露出一个灿笑。 “原来是这事,不早说!方才离开的那女子是我小姑子沈月然,梅字饼铺正是她开的。你别瞧她年纪小,做出来的东西却相当有水准。除了梅字饼,腌菜、炖汤、烹煮、手工,她样样在行。”吴兆容生怕这单生意跑了。 老妇人眉开眼笑,赞道,“沈姑娘真是个心灵手巧、勤快贤惠的女子,不错,不错。敢问沈姑娘芳龄?” 吴兆容道,“都满二十二了。” “二十二?”老妇人不禁皱眉,“可曾婚配?” 这个朝代,二十二绝对算是大龄女子。 吴兆容道,“不曾。所以请您放心,她一个人麻利儿着呢,定能把喜饼准时送到府上。” 老妇人又问,“按说沈姑娘模样标致,又有才能,不愁婚嫁,为何到了这般年纪仍未出阁,可是夫人不给操心?” 吴兆容瞪眼,“什么话?我这个做嫂嫂的可是为她操碎了心,是她自个儿不愿意嫁,怎的怪咱们头上来。” “好生生地为何不愿嫁?”老妇人更是惊奇。 吴兆容这才意识到老妇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沉下脸,道,“你只是订喜饼,管那做饼的人嫁不嫁做什么?是她当初发下重誓,说什么终身不嫁,又说就算嫁了人,到了男方家也一不事内务、二不做女红、三不入后厨。你若想订饼,今个儿先交个订金,回头我去和她说去,你若是有别的意图,趁早走人。” 老妇人身旁的丫头再次被激怒了。 “你这妇人真是无礼之人,你知道她是……”丫头忿忿不平。 “熙春!”老妇人再次出声喝住。 “那行,老身问也问了,这就先回去商议,待有个准信儿再来告诉夫人。”老妇人说着,与丫头一同离开。 走出巷子,熙春仍旧板着个脸。 “夫人真能忍!若不是夫人屡次拦着,熙春真就要和那市井妇人打起来。竟从未见过这般无礼又贪财之人,您是没瞧见她方才那眼神,一听说要‘订喜饼’,眼睛都放光!”熙春嘟囔个不停。 刘惠琳的心思却不在那吴兆容的身上。 二十二了仍未出嫁? 立誓终身不嫁? 这个沈月然…… 她一定得去瞧瞧! 熙春见刘惠琳若有所思,也识趣地闭上嘴巴,心里却仍在骂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嫂嫂就这般粗俗,那什么沈姑娘能好到哪里去?就算回头真成了卫府的少夫人,也甭想从她这个大丫头口中讨得半分好处! 吴兆容又要回屋,听见马车的声响。 “兆言来了。”她眉开眼笑,小跑迎接。 吴兆言从马车上走下来,向老妇人离去的方向瞧了瞧。 “那妇人是谁?” 他坐在马车上,与老妇人擦身而过。他只觉眼熟,又不敢肯定。 “谁知道?说是来订喜饼,却一直问东问西,不知所云。” 吴兆容是怎么看自家兄弟怎么顺眼,连忙接过吴兆言手中的手信,笑开了花。 “下次来就来,莫要再掂东西,姐姐这里什么都有。”她道。 吴兆言仍旧看向老妇人离去的方向,心不在焉地道,“我也不想带,娘亲非让带的。” “哦。”吴兆容有些尴尬。 “那老妇人都问了什么?”吴兆言又问。 吴兆容道,“就是问梅字饼和沈家丫头什么的。来,快随姐姐进屋坐坐。” 沈家丫头? 吴兆言心头一动。 姐弟俩一同进屋,吴兆容又是让座,又是沏茶,之前沈月然来了,她只坐着不动,这会儿却恨不得将家中私藏的宝贝全部拿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病故 “雨前茶,好不好喝?” “新鲜的凤梨,可不可口?” …… 见吴兆容殷勤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吴兆言有些不耐烦。 “姐姐,我在想事情呢,你莫要捣乱。”他道。 “哦。”吴兆容喏喏地坐回一旁,果然不再言语。 片刻,吴兆言似乎有了头绪。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对吴兆容道,“姐姐来瞧瞧,可认得这只香囊?” 吴兆容一听吴兆言有事问她,又提起了精神。 “香囊……” 她仔细看着,想起什么,眼前一亮。 “瞧着这图案和形状很像是梅家二丫头离开文池时交给沈家丫头的,不过我记得当时手工很粗糙,怎的这下看来,变成只精品来的。” 她也不敢十分肯定了。 原来如此。 吴兆言嘴角露出一抹嘲讽,收起香囊。 文池,梅采玉,沈月然,卫大人,邵云如,大哀山,卫夫人…… 好一个情有独钟。 只是片刻,嘴角的嘲讽被沉吟取代。 老姑娘若是与卫大人成了亲,他可是半分好处也捞不着了…… 因为揽下纸扎一事,沈月然没有直接回京郊,而是找了家京城的纸扎铺,借着买纸扎的理由,在一旁瞧着纸扎师傅如何动手。 只见师傅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织成灯窝之状,即成盂兰盆,再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烧。 她本就精通手工,一看就懂。又看了看其它的样式,例如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缎带、五彩衣服等,铭记在心。然后买下竹竿、竹篾、纸张、彩纸等一并带回京郊。 绿苏一边跟着学,一边帮着做,二人熬了几个通宵,做出足足堆满一辆独轮车的纸扎品,包括纸人、纸马、摇钱树、钱幡、金山银山、牌坊、家禽等等。 清明时节,并没有出现雨纷纷的场景,只是天空稍显灰暗。 沈月然推着独轮车,早早在大哀山脚下等待。 不一会儿,沈日辉一家三口乘坐马车赶到。 吴兆容算是说得过去,糖糕、麻糖做了整整两包,还买了香火。 几人一并上山,扫扫墓,烧烧纸,沈家兄妹相对垂了会儿泪,忆了些往事,吴兆容道天黑路不好走,催促回去。 沈月然不想走。 她有时觉得沈明功似乎去世了很久一般,因为来到京城后发生了许多事情,可有时又觉得沈明功刚刚去世,因为她每每想起那天他离去的情景,犹如昨日。 人事无常,她唏嘘感叹,内心仍有些许悔恨。 “哥哥,嫂嫂,不如你们先带重儿回去,我离这里近,走走就到了,我想在这里陪爹爹待一会儿。”她说道。 “那行。”沈日辉没有勉强。 “你看着天,别忘了时辰,回去晚了。”他叮嘱道。 沈月然应允,目送沈家三口下山。 沈月然独自跪在沈明功墓前,啪嗒啪嗒落下眼泪。 直到感到寒意,大约将近酉时,她才起身,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坟头一眼,慢慢向山下走去。 这时,拜祭的百姓大抵离开,山上香气、人气渐少。她转过一个山头,依稀看见一个身着丧服的男子背影,跪在一座坟前,一动不动,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泥土新鲜,估计是新坟落成,亲人才去…… 她不禁感伤,正要抬脚,却见男子从身旁拿起一个红脸兔子形状的灯笼烧了去。 红脸兔子? 她脚下一滞。 一个苍白的面孔现于脑海。 “不行了?” “谁知道?整日里有气无力的,和死也没两样了。” 她莫名想起那天那两个佩戴周家袖标的下人的对话。 难道是—— 她快步走到男子面前,望向那墓碑,只见上刻“先贤妻陈氏正魂”七个大字。 陈氏? 哪个陈氏? 待她的目光落在跪着的男子的脸上,惊住了…… “患病五年,卧床一月,丧命一时,入土为安。” 周岸则神情落寞,低声喃喃。 陈氏病死了?! 沈月然哀伤不已。 那是一个柔弱、善良的妇人,虽然孱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可是突然知道她走了,仍然很难接受。 “她生前总说想回江东瞧瞧,直到她走,我却连头都不曾点过,她是带着这辈子也回不去的心思走的。” 周岸则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平静还是压抑,淡淡的,凉凉的,可是沈月然却心有戚戚焉。 她只觉他的感受她全都能体会,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什么比再也无法挽回更令人懊悔的了…… 沈月然跪在他身旁,冲陈氏的墓碑叩了三个响头,又上了三柱香。 “三少爷莫要自责,死者已矣,生者保重才是。” 她既是对周岸则说,也是对自己说。 周岸则唇角泛起一抹苦笑。 “死者不会安息,生者不会安心,死亡,有时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枷锁。”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陈氏的墓碑上。 “为何?”沈月然不解。 她能感受到周岸则身上浓浓的愧疚感,可是她不明白,这种愧疚从何而来。 “你见过如此草率的白事?”周岸则看向她,目光中不容质疑。 沈月然放眼四周。 没有作法,没有引魂,没有唱台,就连荒草也不曾拔尽,这样的白事,对于周家三少夫人而言,的确寒酸了些…… “我——” 沈月然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是庶子,妻为庶妻,周家的轻视、怠慢全在这里,她根本不用装好心人说好话,说出那些令她听来都觉得虚假的话。 “你见过如此窝囊的男人?”周岸则又问道,目光中仍是不容质疑。 沈月然当然明白他口中的“男人”指的是谁。 “三少爷,不是你的错——”她无力地道。 生而嫡庶,是谁能选择的吗? 她明白他的苦楚,却又不知如何帮他。 “不是我的错,那是谁的错?” “明知地位尴尬,为何要带她来京城?” “明知她身子孱弱,为何要她受那舟车劳顿之苦?” “明知她需要静养,为何要她随我东奔西走,探亲访友?” “明知她需要陪伴,我却没有常伴左右,是谁的错?” “明知她命不久矣,却不肯带她回江东,让她落得客死他乡,这又是谁的错?!” 周岸则原本波澜无惊的双眸,泛出点点泪光。(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气血 沈月然被他的咄咄发问问得不知所措。 坦白说,周岸则若是大哭一场或者痛骂一次,她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是眼前的他,隐忍而又压抑,令她肝肠寸断。 “三、三少爷,您不要这样。我有幸见过三夫人,三夫人是个友善、和气的女子,这样贤惠之人,上天是不会轻易剥了她的寿命去的。只是三夫人身子的确虚弱,说句不中听的话,所谓油尽灯枯就是如此。三少爷,我明白您与三夫人伉俪情深。那晚上元灯节,白猫落地,引起混乱,三少爷奋不顾身保护三夫人的情景,我犹记在心。您真心待三夫人,三夫人自然也不会希望因为她的离去,令您从此陷入自责不可自拔。您做得很好,对得起她,您不要怪自己。” 沈月然竭尽所能地安慰他。 “是么。”周岸则又看向墓碑,沉默不语。 片刻,他道,“你很善良。” 沈月然叹息一声。 日落西山,周岸则起身,“走吧。” 沈月然黯然。 她觉得这两个字他既是对她说的,也是对陈氏说的。 二人并肩下山,沈月然见周岸则面色不再那么阴郁,才问道,“恕我冒昧,不知三夫人是何时病故的?” 她如今只是知道陈氏病故一事,却对详情一无所知,她不免好奇。 “七日前。”周岸则道。 沈月然见他似乎并不介意,于是又道,“那晚我见三夫人,已觉气色不是很好。不知三夫人究竟何病,身子一直虚弱?” “不知,请过多个郎中,试过多种方子,只说气血不足,多调养。”他答道。 沈月然不禁蹙眉。 “气血不足,多调养”,这般笼统的话说了不和没说一个样儿嘛。 造成气血不足的原因有很多,先天的,例如先天不足;后天的,例如缺铁性贫血;生理上的,例如长期慢性出血;生活习惯上的,例如偏食、挑食等等。 气血不足的确可以导致脏腑功能的减退,引起早衰的病变,可是,也并非无药可治,郎中只说一句“多调养”,未免没有尽到责任。 她不禁气愤。 “啧,气血不足简直成了郎中百试不爽的借口。有气无力是为气血不足,头晕耳鸣是为气血不足,面色苍白是为气血不足,恶心腹胀还是气血不足。一句气血不足简直可以诊断出所有的疾病。问题是,气血不足完全就是脾胃虚弱所致,并非什么疑难杂症,为何拖了这许久,还是把三夫人的身子拖累了?要我说,就是没有尽心尽力查到病根儿才是。”她忿忿不平。 周岸则提了提唇角,“人都去了,追究责任还有什么用?” 沈月然来了劲头儿。 “话可不能这么说!三少爷刚才那般自责,把所有的罪责全揽到自个儿身上,让人瞧着心里真是难受。若让咱们知道是哪个郎中草菅人命,说什么也要替三夫人讨回个公道。”她义愤填膺。 周岸则笑笑,没有立刻接话。 他顿了一顿,才不置可否地侧脸看了看她。 “公道?公道是什么,银子,权势,还是平步青云?”他问道。 沈月然的心头仿佛被针刺了一般。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嘲讽,愤世嫉俗,不屑,质疑—— 就如五年前她刚穿越而来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停下脚步,扯住了周岸则的袖口。 “三少爷,人,生而有命。有人是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人却是以不被欢迎的方式出生,世间凡人出生在哪里,出身在哪户人家,有什么样的父母,有什么样的兄弟姐妹,这些或许早就刻在了那三生石上,谁也无法改变。可是,人不能因此消极,因此懈怠,甚至因此放弃自己。公道自在人心,日久就能见人心。就算不受欢迎怎么样,就算受人欺负又怎么样,我们有手有脚,有脑子有精力,只要还活着,就不能辱了这一世。” 她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个道理是她用了五年才想明白、想透彻的,她不愿再看到第二个“她”。 周岸则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渐渐从嘴角向眼角荡去。 “我不记得曾经告诉过你我的出身,可你似乎是一见到我就知道了。”他在陈述一个事实。 沈月然想到初见他时,在金满堂被他捕捉到的那一眼。 原来他看似文弱的外表下竟有一颗如此敏锐的心。 她不禁红了脸。 “听、听说的。”她局促低语。 她在劝他莫要介意自己的庶子身份,可他的庶子身份偏偏又成为一个谈资传到了她这个不相干的人的耳朵里,不能不说是一个悖论。 “呵呵。”周岸则发出一阵低笑,扬了扬还被她扯住的袖口。 “沈姑娘教诲的是,我不会自尽,也不会堕落,这样说,沈姑娘可能放心?”他促狭地道。 沈月然连忙松了手。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莫要多言,多说多错,尽在不言中。”周岸则难得地幽了一默,缓缓向山下走去。 沈月然望了他的背影一眼,抬脚跟上。 夕阳下的大哀山多出几分柔美与静谧,二人一路走,一路说,不一会儿到了山脚下。 来时运纸扎品的独轮车仍在山脚搁着,沈月然问道,“三少爷待会儿如何回去?” 这个时候,从京郊去京城的马车怕是已经停了。 周岸则道,“京郊有个友人,说好了去借住一宿。” 说话间,他看到了独轮车。 “这是你的?”他问道。 沈月然应“是”,正要告别,周岸则主动接过独轮车,道,“不如我送你一程,反正也无事可做。” 见他气色见好,神情中也多了几分生动,沈月然没有拒绝。 “好。”她应道。 独轮车的轮子咿咿呀呀地碾压过结块的黄櫨地面,二人的身影被火红的霞光拉得很长。 “三夫人不是一直有吃红枣吗,怎么气血仍旧不足?”她想起来陈氏随身携带红枣一事。 周岸则一怔,道,“不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食补 沈月然叹道,“吃归吃,补没补上可就另说了。食补是最有效的,可也是最容易破功的。” 周岸则问道,“为何?” 沈月然道,“因为食物会相生相克啊。人是吃五谷杂粮,可不是只吃一样食物。有些食物碰到一起会补上加补,可有些食物碰到一起就会伤身。” 周岸则脚步放缓,看了看她,眼神变得浑浊。 “相克?你继续说。”他道。 沈月然见他有兴趣,接着道,“引起食物相克有三种原因,一是一方阻碍另一方的吸收或存留,例如没有经过开水氽过的菠菜与豆腐同食,容易形成结块,造成腹胀或者腹泄。二是一方遇到另一方形成有毒物质,例如橘子与河虾同食,就可能引起中毒。三是一方与另一方属性相克,例如补气的羊肉和顺气的西瓜同食,就会引起紊乱,伤了元气。” 周岸则不认同。 “正如沈姑娘之前所言,人吃五谷杂粮,而非单一食物,像菠菜与豆腐,橘子与河虾,我或许无意中也曾经同时食用过,可是并未见有异样。”他生出疑惑。 沈月然道,“三少爷疑虑得是,只是日常食用,于一般身子康健的人来说,并不会引起异样,问题是长期、大量、单一地食用,就会引起各种症状,伤身,伤元气,最终还会损耗性命。” “哦。” 周岸则眉头紧锁,“原来食物不仅能活命,还能致命,我竟不知。” 沈月然道,“三少爷打理金满堂事务,当然不会知道这些后厨之事。就拿那三夫人经常食用的红枣来说,也有诸多忌讳,例如虾皮、大葱、鳝鱼等,就最好不要同食。对了,还有一种产于洞庭洞的小银鱼,简直是红枣的大忌。二者若是经常同时食用,不仅会伤腰腹,还会引起慢性中毒,可谓杀人于无形之中。” 周岸则唇角泛起一抹笑意。 “没想到沈姑娘如此精通此道,说来令人耳目一新。我听娘子曾道,沈姑娘是才从文池迁往京城的,以往可是在文池学过医理或者膳食?”他问道。 沈月然连连摆手,“哪里,三少爷过誉,我没有学过医理,也没有学过膳食,就是知道一些边角料的东西而已。” 周岸则道,“好一个边角料,好有用的边角料,受教了。” 大哀山离住处本就不远,二人说着说着就到了。 霞光下,绿苏站在门外,翘首盼望。 “粉姐姐!” 她见到二人走来,迟疑片刻,才跑了过去。 “粉姐姐,怎的这么晚才回来,绿苏真怕你迷路了呢。” 她对沈月然道,可是眼睛却不停地在周岸则身上瞄来瞄去。 沈月然道,“没事,拜祭地久了一些,放心。” 周岸则适时放下独轮车,拱手道,“沈姑娘平安到家,岸则拜别。” 沈月然欠身施礼,周岸则离去。 “他是谁?” 不待周岸则走出十米远,绿苏小脸绷着,眉头皱着,不悦地问道。 沈月然看了她一眼。 “金满堂周家三少爷周岸则,怎么了?”她不解她的怒气从何而来。 “还是灰大人好。”绿苏没头没脑儿地来了一句。 沈月然哭笑不得。 她揉了揉绿苏的小脑袋,道,“说什么呢?周少爷的娘子七日前才病故,我是刚才在大哀山偶然遇见人家才一路同行的。” “是么。” 绿苏砸吧着嘴巴,又向周岸则离去的方向望了望。 奇怪,为何一见着他与粉姐姐走在一起,就觉得二人相识很久似的…… 清明过后,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 沈月然去布庄买了两匹纱布,一匹粉色,一匹水绿,为她与绿苏各做了两件纱裙,分别在袖口、前襟和裙摆绣上团花、翠竹、锦霞和蕊蝶。绿苏看上那条水绿绣翠竹,她则穿上粉色绣锦霞,姐妹二人一红一绿,美不胜收。 这一日,绿苏外出采买,她独自在饼铺忙碌,远远瞧见走来主仆二人。 丫头搀扶着中年妇人,中年妇人步伐缓慢,不失优雅持重。 怕是贵客。 沈月然暗自思忖。 见二人径直走向饼铺,她净了净手,整容道,“夫人,要买梅字饼吗?” 妇人生得慈眉善目,见到沈月然后更是眉眼弯成一道。 “比那日所见还要水灵。”她拍了拍身旁丫头的手,低声笑道。 “嗯。”丫头却显不屑,随意应付了一声。 “姑娘,你这梅字饼是怎么卖的?”妇人问道。 沈月然殷勤地道,“有豆沙和椒盐两种口味,全是五文钱一个,不过夫人若是要得多,可以给个优惠,只盼夫人能吃个好,回头再来。” 妇人笑意更深,再次低声向旁边的丫头道,“瞧这伶俐劲儿。” “嗯。”丫头又应一声。 妇人道,“家中要摆喜宴,听闻梅字饼可口又讨巧,于是慕名而来。老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姑娘能不能现场做出几个,让老身一边瞧瞧,尝尝,心里好有个底儿。” 不就是想看她做饼吗,这算什么不情之请? 沈月然爽快地应道,并拿出一张小杌子给她。 “行。不过夫人莫要站在风口,怕是待会儿生火熏着了夫人,先坐一会儿。”她道。 妇人连声应道,“行,姑娘想得周到。” 沈月然利索地和面、调馅,妇人坐在一旁。 “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以往从未见过。”妇人问道。 沈月然一见这妇人,就莫名产生一种亲近感。 她道,“西北文池人士,去年才迁往京城。” “哦,怪不得。”妇人点头,“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二十二。” “二十二?那怕是不该称姑娘,该称夫人了。”妇人笑道。 沈月然面上一红。 的确,她这个年纪,又在这个早婚的朝代,妇人猜测她已成亲,不是没有道理。 “我尚未成亲。”她老实地答道。 “尚未成亲,为何?”妇人一脸吃惊。 “……” 沈月然语塞。 “可有心上人?”妇人又问。 “这……” 沈月然忸怩。 “姑娘钟意什么样的男子?”妇人再问。 “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追问 沈月然垂下眼眸。 “老身认识不少出众的公子哥儿,要不要给姑娘说说?”妇人主动请缨。 “不、不、不……”沈月然连连拒绝。 “哦。”妇人显然没有打算给沈月然招架的机会。 “姑娘不愿嫁,是不是?”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是。” 沈月然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姑娘为何不愿嫁?”妇人紧问不舍。 “我……” “身子有隐疾?” “……” “一心向佛,看破红尘?” “……” “不喜欢男子?”妇人脑洞大开,连连发问。 …… 沈月然觉得,再由妇人这般问下去,自己会被问疯。 “缘份未到,无关其它,夫人不用过度揣测。” 就像“气血不足,多调养”一般,她给出一个适合大多数情感问题的答案。 “缘份未到……”妇人喃喃,若有所思。 沈月然瞥了妇人一眼,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不过,她并没有轻松太久,片刻,妇人又开始了第二个话题。 “瞧着姑娘手脚麻利,当是个内务、女红、后厨全都精通的主儿,谁家若是娶了姑娘,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沈月然面上一红。 “若是嫁了人,月然倒是不想做这些了。”她轻声道。 “为何?”妇人再度发问。 “……” 沈月然觉得,这妇人是上天派来问疯她的。 “姑娘婚后想做什么?”妇人又问。 “……” 想做什么? 她没有想过。 她只是不想如前世一般。 见她面露难色,妇人独自低语,“不事内务,不做女红,不入后厨,不做就不做吧,反正有下人来做,那……” “传宗接代可好?”妇人猛地抬头,目光中全是急切。 沈月然面如死灰。 孩子…… 妇人执意得到她的答案。 “姑娘这样的年纪,不仅婆家盼,怕是娘家也会催促,尽快孕育孩儿,传宗接代。这是大事,在老身看来,比那什么内务、女红、后厨要紧得多。添丁进口,是女子的天职,也是一份荣光,老身若是得一儿媳,便何事也不求,只求这一样……”妇人喋喋不休。 沈月然怔怔出神。 孩子…… 妇人见她异样,偏了偏头,“姑娘可肯传宗接代?”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口气里却全是企盼。 传、宗、接、代—— 沈月然茫然地看了看妇人,什么也没说,垂头跑出了饼铺。 在失控之前,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妇人纳闷地起身,望着沈月然仓皇跑开的身影。 “奕儿钟情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是真的看不懂了。 那天后,沈月然无心饼铺,不怎么有胃口,也不怎么有精神,时而坐在秋千架上发呆,时而缩在床角出神。绿苏以为她生病了,问她,她又说没事,只说前阵子太累了,想歇两天。 期间周岸则找上门来一次,沈月然以为他有事,他说是访友路过。 二人在庭院站着说了会儿话,周岸则似乎对食物相生相克的话题挺感兴趣,沈月然倾囊相告。 次日,周岸则再次来访,还带来不少名贵山珍。说是见她气色不佳,家中正好尚有结余,让她补补身子。 沈月然不要,让他带回去。 周岸则倒是没有为难她,真就带了回去。 只是第三日,周岸则又带着那些个山珍来了…… 如此来回了几次,沈月然瞧出端倪。 她若是一日不收,这周岸则怕是都会来的。 她索性收下山珍,谁知第二日,周岸则又来了,带了两只野鸡…… 沈月然招架不住了。 无功不受禄是其一,不愿与周岸则来往过多则是其二。 虽然她能明白他刚经历丧妻之痛,需要朋友的劝说和安抚,可她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来往过密。 她总觉得,自己于他而言,总归是个外人。 于是次日,她干脆锁起院门,一大早就去饼铺,忙到天黑…… 回到卫府的刘惠琳也不好过。 “这沈姑娘究竟在想什么……” 她想不通,愁眉不展。 这一日,熙春道,“夫人,城中新开了家戏楼,听说从江东请来几个越曲名伶,唱腔婉转,灵气动人,夫人去瞧瞧可好。” 刘惠琳没什么心思,她正思忖着要不要再去京郊探探那沈月然。 “不了。”她摆手道,“春困,懒得动。” 熙春侍候刘惠琳多年,甚得刘惠琳欢心。刘惠琳膝下无女,一向与她亲如母女,因此她在卫府中算得上大丫头的地位。二人独处时,她也敢无伤大雅地撒娇使性。 “去嘛,夫人。”她拉了刘惠琳的手道。 “春暖花开,正是活动的好时节,夫人总闷在家中容易伤身。听说那几个名伶的拿手曲儿是化蝶,夫人不一向好听这些个哀婉、悠远的么,这个刚刚的机会,莫要错过。”她娇声劝道。 刘惠琳被闹得没法,笑着看她一眼,“怕是熙春想听化蝶吧。” 熙春笑道,“熙春想听不错,可想拉夫人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不假,夫人这就是答应了,熙春服侍夫人换衣。” 刘惠琳笑笑,算是默认。 主仆二人来到戏楼,寻了个二楼的房间坐下。 不一会儿,锣鼓敲响,戏曲开唱,刘惠琳安然听曲,熙春一旁进进出出地小心伺候。 听过一折,中场休息,刘惠琳道去更衣,回来时,瞧见房间外立着一个长身白衣男子。 男子眉目有神,面相端正。 “卫夫人。”男子欠身施礼。 刘惠琳客气地问道,“不知公子是哪位?” 男子再次欠身,“在下姓吴,名兆言,是汴京府的校正,与卫大人是同僚。之前曾有幸见过夫人来汴京府等卫大人,斗胆记下夫人音容,今个儿在下正在楼下听曲儿,瞧见夫人侧颜,于是冒眛来访,请夫人见谅。” 刘惠琳道,“你可是吴监正的公子?” 吴兆言应是。 刘惠琳赞道,“吴监正敦儒刚直,公子风度翩翩,谈吐有礼,实乃虎父无犬子。” 吴兆言笑道,“夫人过誉,兆言受之有愧。” 刘惠琳见二折未演,于是邀请吴兆言就位,吴兆言欣然应允。(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听曲 不一会儿,二折开演,二人不再多言,专心听曲。 二折听罢,刘惠琳道,“吴世侄平日里也爱听曲吗?” 吴兆言面上突然泛起一抹绯红,他笑道,“兆言平日里公务繁忙,今个儿是恰巧赶上沐休,闲逛至此处,一时动了心思,才与夫人有了相见的缘份。” 刘惠琳见他莫名露出羞涩情态,不禁掩嘴笑道,“一时动了心思?世侄这话说得可令老身不得不遐想。这曲儿名叫化蝶,不知世侄是否如有所指?” 吴兆言但笑不语。 刘惠琳道,“如果老身记得没错,世侄是否尚未婚配?” 吴兆言应是。 刘惠琳有感而发,“如今这人心不知是怎么了,天家越是催得紧,年轻男女倒是越不放在心上。一个个不知在想什么,这个不愿嫁,那个不愿娶,难不成非得等到年华老去才想起成亲之事?只急得我们这些老人家哟,吃喝不稳,日夜难安。” 吴兆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目光落寞地看向戏台。 “世侄怎么了?”刘惠琳恐怕是自己失言。 “世侄莫要在意老身的话,老身只是想起奕儿,才有感而发。”她解释道。 吴兆言连忙施礼,“夫人客气,兆言怎会计较夫人所言,夫人句句真玑,兆言受教,只是……” 他再次欲言又止。 他越是这般,刘惠琳越是认为他有心事。 “世侄有话不妨直说。” 刘惠琳外表优雅持重,内里却是童真满满,温和可亲,见吴兆言流露出倾诉的欲望,连忙问道。 吴兆言踌躇片刻,道,“实不相瞒,兆言近来颇有些为难。”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香囊,垂头叹道,“都是亲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话说了一半,怕她听不懂,话说得过了火,又怕她过激,真真难煞个人。” 刘惠琳不禁直了眼睛。 “这香囊是——” 她不可能看错,这香囊正是奕儿收藏在笔记中的那只,她收拾过多次,一定不会错。 奕儿明明道已经将香囊还给了梅采玉,怎么会落到吴兆言的手中? 吴兆言道,“兆言的姐姐八年前嫁往西北文池,去年年底因为亲家爹爹病逝,所以回京城定居,一道回来的还有姐夫、侄子和姐夫的亲妹子。爹爹娘亲怜惜姐夫兄妹二人,于是在迎宾楼设宴欢迎,岂料,那女子在宴席上对兆言一见倾心,从此紧追不舍。 听姐姐道,那女子仗着自个儿在后厨和女红上颇有些手艺,是个尖酸刻薄之人,整日里不正经做活,在文池根本寻不着婆家。可她生怕被人嘲笑,说是自个儿立誓不嫁。兆言婉言谢绝她的心思,谁知她一往情深,不但不惧被拒绝,反而处处想讨好兆言。 她原本与姐姐之间的姑嫂关系处得很糟糕,为了讨兆言欢心,主动向姐姐示好,求得原谅。她原本在文池没个正经事儿,为了讨兆言欢心,如今在京郊开了个饼铺,自立更生。她原本好与人争执,惹口舌是非,为了讨兆言欢心,如今性子和善很多。 坦白说,兆言很感激她的心意,可是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兆言心烦意乱,只求夫人赐教,如何再与那女子交谈?那女子如此执着,又是姐夫的亲妹子,兆言真是拿捏不准这其中的分寸啊。” 西北文池? 京郊饼铺? 立誓不嫁? 刘惠琳脱口而出,“世侄口中的女子可是叫做沈月然?” 吴兆言惊讶,“夫人如何得知?” 旋即,他又大悟,“喛,看来,八年前的沈家旧事谁都不曾忘记啊。” 刘惠琳的目光再次落在香囊上。 “这么说,这只香囊是沈姑娘送你的了?”她问道。 “是的。”吴兆言点头。 “这手工倒是不错,可见她是真心待兆言,只是……”他连连叹息。 刘惠琳想了想,道,“世侄可认得一个叫梅采玉的姑娘?” 吴兆言也想了想,道,“不能说认得,是听说过,听姐姐忆起文池旧事时听说过这个名字。姐姐道,沈月然在文池名声不好,只有隔壁梅家饼铺的梅采玉真心待她。后来梅家因事去年七月从文池迁往京城,临别时,梅采玉将一个香囊和一封书信转交给沈月然,让她交给倾心已久的贵公子。不过听姐姐说,梅采玉的手艺粗糙,做工远远不如沈月然这只来得精致。” 刘惠琳听完,心中翻江倒海。 七月。 吴兆言话是不假。 奕儿每年八月去天水路经文池,今年从天水回来,包袱里就多了这只香囊。 饶她还苦苦猜测那沈月然是否另有隐情,想不到,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子! 两面三刀,满口谎言,文池一个样,京城一个样。 好姐妹看上的男子,她却偷梁换柱,暗渡陈仓。 在文池向奕儿暗送秋波,到了京城仍不满足,不知羞耻,屡屡示好更年轻的吴兆言。 她怒火中烧,腾地站起身。 不行! 如何能让这样一个狐媚女子骗了奕儿? 如何能让这样一个虚伪女子嫁入卫家? 她说过,只要奕儿喜欢,她不介意女子的出身、地位甚至样貌。 可是,这是事关品性,事关一个女子最重要的品性,她绝对不能妥协。 吴兆言一惊,也连忙站起身。 “夫人为何问起梅采玉,可是认得此女?”他问道。 刘惠琳回过神来,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听说过,所以随口问了问。依老身看来,世侄若是不钟意那沈月然,直接告诉她行了,或者给她一笔银子打发了,这样的女子,比咱们想得精明得多,也市侩得多,不用放在心上。”她道。 吴兆言连连点头,“夫人赐教得是。” 这时,台下锣鼓又响,吴兆言道,“三折开始,请夫人落座。” 刘惠琳摆了摆手,道,“老身记起有一事未办,恕不奉陪,告辞。” 说完,带了熙春匆匆下楼,离开戏楼。 她要保护奕儿,多耽搁一秒都不行! 吴兆言悠哉悠哉地听完五折,走出戏楼,已近黄昏。 他哼着小曲儿,没有向吴家走去,反而向卫府走去。 他绕至卫府后门,又转过两个巷子,见到了在那里等候许久的熙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交易 “谢谢熙春姐姐帮衬。” 吴兆言一见着熙春,就施了个大礼。 熙春连忙还礼,“校正大人,这可使不得,熙春只是一介婢女,受不起大人这般大礼。何况此事事关少爷,熙春只是不忍少爷日后伤心。” 吴兆言叹道,“是的,卫大哥一向英明神勇,若因情痴一时蒙了双眼,卫太傅和卫夫人怕是也承受不起。” 熙春气道,“幸亏校正大人及时将真相对夫人道了出来,夫人气归气,可到底还能收拾。万一让这样的女子进了门,才真是卫家的灾难。” “说真的,方才若不是听校正说,熙春真想不到那女子是如此恶劣的人!”熙春心有余悸。 吴兆言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正是如此。” 他顿了顿,再次施礼,“其实今日之事,在下也是有私心的。” 他面有愧色。 熙春再次还礼,“校正大人有话请讲。” 吴兆言道,“那沈月然毕竟与吴家有亲,在下也是生怕因为她坏了卫吴两家的关系,才出此下策,劳熙春姐姐将卫夫人带到戏楼。所以,说到底,在下并非全为了卫大人,也是为了自个儿。在下只怕万一此事被卫夫人知晓,恐怕……” 熙春不以为然。 “校正大人若是介意此事,当是不必要。熙春能明白大人的处境和心意,所以,此事只有大人知,熙春知,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回头夫人断了少爷的这门心思,往后谁还会记得沈月然这个人,谁还会提及戏楼之事?所以,校正大人尽可把心放进肚子里去,熙春把得住这其中的分寸。”她说道。 吴兆言笑道,“熙春姐姐思虑得是,看来是在下多虑了。” 见天色不早,熙春欠身告辞。 “夫人对此事相当重视,一回来就派了下人赶往文池查证此事。熙春道别,校正大人也早些回去。” 吴兆言目送熙春离去,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才步伐轻快地转过了身。 “是你?” 待吴兆言看清来人,不禁怔住。 来人也不施礼,从巷口徐徐走来,目光玩味十足地在他脸上打量。 “是我,吴校正。”来人微笑道,态度却是戏谑十足。 吴兆言变了脸色。 瞧这般架式,来人定是有备而来,至少方才他与熙春的对话他是全听了去的。 吴兆言沉下脸,骂道,“堂堂周家三少爷,尽干些偷窥觊觎之事,岂是君子所为!?” 他先发制人,说着,抬脚离开。 不料,周岸则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吴兆言恼羞成怒,喝道,“你放手!” 任吴兆言如何用力,周岸则纹丝不动,只是瞧着他,目光中全是挑衅。 吴兆言冷了眼眸,一手被周岸则钳制不得动弹,另一手朝周岸则脸上呼去。 周岸则眼明手快,另一手一把抓住,两手使力,吴兆言被推了个踉跄。 力量上的绝对弱势令吴兆言心中的愤怒逐渐变成恐惧。 “你——好你个周岸则,人前弱不禁风,人后却是练家子,你、你想怎么样?”他口中强硬,身子却步步向墙角靠去。 周岸则笑道,“就是想找校正谈笔交易,校正若有意,移步隐处咱们细聊。” 这一日,沈月然早起正准备与绿苏一道去饼铺,卫奕带着姚进谦来了。 沈月然见了卫奕自然欢喜,可又奇道,“今个儿不是沐休日,卫大人怎的来了?” 卫奕见她一脸欢快,心中也是喜悦。 他刚想上前一步,又停下,瞪了一眼身后的姚进谦。 姚进谦缩了缩脖子。 “主子呀,容人喘口气呀,这两脚都没有站稳,就急着赶人家走。” 他话语中是不满,手脚却没闲着,两手推起独轮车。 绿苏笑着,快步跟上他。 二人走后,沈月然嗔道,“瞧你,每次来都急着赶人家走,我连沏茶待客的机会都没有。” 卫奕嘻嘻笑着,握住她的手,“那两个大活人多碍事,和你在一起,耽搁一秒一刻都是浪费。” 沈月然甜笑,投入卫奕怀中。 六年了,久违的爱情如甘霖一般滋润她的心田,令她沉醉不已。 “喛,你还没说你今个儿怎么来了的?”她仰头问道。 卫奕从怀中掏出一只锦盒,打开,是一支精雕细琢的玉簪。 玉簪通体血红,却又晶莹剔透,质地温润,造型别致,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红梅花。 “这是……” 沈月然只觉那簪头的红梅样式分外眼熟。 卫奕道,“上元灯节那晚我拐走你时,你头上戴的就是一只红梅发绳。我依样画瓢,让工匠用鸡血石雕刻了一枚玉簪,好不好看?” 沈月然又惊又喜。 喜的是,这般琐碎的事,又隔了这许久,他居然还记得,还记得分毫不差。 惊的则是,这玉簪过于名贵。 鸡血石含有朱砂、石英,产量有限,是一种贵重的矿石,是少数达官贵人们用来做印章的原料。 可是他却用来为她打造了一支玉簪! 她感到惶恐。 “我……” “怎么了,不喜欢?”卫奕不免失望。 他没有送过女子东西,也不知道女子喜欢什么。只是那晚见她发髻间的红梅在月光下格外耀眼,才一直记在心里。 他以为她会喜欢这些个东西,因为他总见她在袖口、衣襟上绣个图案,或者自个编个样式挂在身上。 可是,她这时的神情却露出几分却步。 “不,不是不喜欢。”沈月然连忙否认。 前世的经历和卫奕的出身,始终是她心头的一块症结。 她不愿在“钱财”上面有所理亏,虽然她明白这是他的心意,可是于她而言,始终贵重了些…… “那是什么?”卫奕不明白。 二人表白了心迹,他精心为她打造了一件礼物,她不应该欣然接受吗,这会儿的吞吞吐吐是为哪般? “是……” 沈月然抬眼看他,在他眼中看到浓浓的失望和不解后,又垂下头来。 “是什么啊?”他不禁心急。 他性子矜持,骨子里清高,对任何事都可以从容淡定,唯独对她,有时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令他心浮气躁。 “是很喜欢。” 沈月然再次抬头,笑语盈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山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还拘泥什么呢? 卫奕咧开嘴笑了,单纯而简单。 他将玉簪插入沈月然的发髻中。 如想像中一样明艳动人。 “今个儿跟我去一个地方。”他道。 沈月然恍然,嗔道,“怪不得要送我玉簪,原来是怕我会出丑是不是?” 卫奕大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夫子诚不欺我!玉簪是早就做好的,今个儿是师父寿辰,师娘家中设宴,我请了一日假,特意来接你,全是巧合。” “慕容提刑寿辰?” 沈月然再次惶恐。 慕容提刑的寿宴,她一介平民女子,如何能去? 卫奕再次大笑,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你瞧你,又流露出这般神情。师父一向不喜热闹,也不喜应酬,因此今个儿说是设宴,不过只有师父、师娘和你我四人。你不用想太多,只当与长辈一起用个饭而已。师父师娘很好相处的,不会为难你。走吧,边走边说,我与师父许久未见,有好些话要聊。” 沈月然揉了揉鼻头,他总是令她不能拒绝…… “可我没给慕容提刑备手信,恐怕失礼。” 她勉强想到了一个理由。 “我早想好了,给师父带去坛你自个儿腌的辣白菜就行。”他道。 “辣白菜?” 沈月然哭笑不得,哪有寿辰送人辣白菜的? “不行,太失礼了。”她连连摆手。 “我说行就行,那辣白菜对于师父来说抵得上山珍海味,你若觉得失礼,可以带去两坛。”他好心地为她出主意。 “两坛……” 她再次哭笑不得。 慕容晋名满天下,素有“鬼手”之称,依靠一把解剖刀破案无数,是皇帝御封的正三品提刑官。 他喜好独处,崇尚宁静,不喜热闹,厌恶应酬。致仕后,就搬离之前的提刑府,带领一众家眷远离城中喧嚣,寻了处依山傍水的田间住下。 卫奕将马车停在村口,一手掂着手信,一手牵着沈月然,沿着田间小路,一路慢行。 清明过后,雨水充足,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金灿灿、明艳艳,一阵风起,花香醉人,此起彼伏,仿佛万千蜂蝶翩翩起舞,大地一派流金溢彩。 沈月然感到心旷神怡。 “油菜花开满地金,鹁鸪声里又春深。” 她叹道,“慕容提刑是个真真会懂得享乐的人,致仕后,为自己寻得这样一处人间天堂安享晚年,妙哉,乐哉。” 卫奕笑道,“这话你若说给师父听,他定会十分高兴。这个村子叫做三岔村,村子有座三岔山,人口不多,大约几十户,多依靠种庄稼而生。师父正是看中了这片田野,才将慕容山庄建在此处,更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兴修、改造。师父行事直白,甚至偶有不近人情之举,不过我明白,他心中其实是始终平静淡泊的,就如同这片田野一般,开阔而丰沃。” “慕容夫人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沈月然好奇。 卫奕道,“端庄,贤淑,温柔,善良,师娘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她,如有所指,“——之一。” 这么明显的暗示沈月然当然听得懂。 哪个女子会不喜欢男子夸赞自己的美貌,尤其还是自己也钟情的男子。 她心里乐开花,嘴上却是嗔怪。 “谁要与师娘争风吃醋来的,卫大人不害——呃……” 她满面通红,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师娘…… 她居然称呼素未谋面的慕容夫人为师娘,她把自己当成人家什么人了…… 一顺口就说秃噜嘴了,不害臊的人是自己才对。 卫奕哈哈大笑,眉眼弯成两道新月。 “是你自个儿自愿改了称呼的,卫、夫、人。”他一脸促狭,把她向怀中揽去。 “讨厌!” 臊得无地自容的沈月然推开他,掩面跑开。 “小心,卫夫人。”卫奕笑着,快步追上。 “讨厌!” “看路,卫夫人。” “讨厌!” “转弯,卫夫人。” “讨厌!” “到了,卫夫人。” “……” 慕容山庄大气,古朴,是三岔村中唯一的大型建筑,即使周围全是绿荫覆盖,也格外显眼。 沈月然跟着卫奕穿过三进院落,在前堂见到了慕容晋和夫人白卿若。 几人行过礼,寒喧一番,卫奕送上手信,是一把以纯金打造的解剖刀,下镶翡翠底座。 沈月然之前在敛尸房曾经见过解剖刀,不过那时是深夜,她心中又充满胆怯,因此不敢近观,只是略知解剖刀与一般刀具不同而已。 这次,工匠将解剖刀放大数倍,做成饰品,她才一窥真容。 只见刀身细长,刀柄圆润有防滑痕,刀锋尖利,刀刃有断口,四周有齿纹。 虽然以纯金打造,多了几分贵气,少了几分戾气,可是沈月然看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顫。 寿辰送人解剖刀,这是得有多么亲密又坦荡的师徒关系才能做出的事啊。 这边正在心中翻眼,那边卫奕笑道,“祝师父年年益寿,宝刀未老。” 原来是这个寓意,沈月然再次忍不住翻眼。 慕容晋黑脸道,“我拿了一辈子的解剖刀,终于致仕了,你这小子还是不打算放过我,拿回去,拿回去!” 卫奕道,“不是我不放过您老人家,是这个世道还需要您。实不相瞒,徒儿今日来,为师父贺寿是其一,与师父商讨案子是其二。” 慕容晋一听案子,脸黑得更厉害。 “你这小子故意找气儿是不是?我刚才说过了,老夫致仕了,不听,不听。” 卫奕不以为然,拿过沈月然手中的瓷坛,“徒儿的手信师父不喜欢,那月然的辣白菜师父可钟意?” 慕容晋一听“辣白菜”三个字,两眼有了异样的神采。 上一次吃完吴兆言送的辣白菜后,他意犹未尽,后来吴兆言又来送,他没有推辞就收下了。不过,后一次的味道不知为何,总是不如第一次的好。 他的馋虫被勾起,眼睛向瓷坛瞄去。 卫奕笑着,打开瓷盖,一股扑鼻的香气迎面而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析案 白卿若令丫头收下卫奕的手信和两坛辣白菜。 “好了,奕儿,你可莫要再逗弄你师父了。谁不知道你师父是个口硬心软的主儿,口中说着致仕致仕,心里却一刻也没有放下。这不,昨晚还和我唠叨,说是明个儿奕儿来了,定要好好问问那大哀山洞穴白骨一案。待会儿用过饭,你师徒二人好好聊案子,我得向月然姑娘请教请教,如何做出能让你师父瞧直了眼的辣白菜。” 白卿若一番话,说得三人全笑了。 四人气氛融洽,吃过午宴,慕容晋与卫奕前堂饮茶说话,白卿若带沈月然向庭院走去。 “师父也留意过洞穴白骨一案吗?”卫奕问道。 慕容晋点头,“清明去大哀山,瞧见有衙役出没,随口问了问,道是西北洞穴发现白骨,官府封洞云云。此案隐秘,久远,线索不多,又是麒麟上任后的第一桩案子,所以当时多问了两句。” “那师父怎么看?”卫奕又问。 “现场没去瞧过,尸骨也未见着,单凭猜测的话,不好定论。”慕容晋答道。 卫奕沉吟片刻,道,“此案已经结了。” “结了?”慕容晋皱眉,“说说。” 卫奕道,“被害人乃黄淮新县人士,名叫区楚修,被害时,只有二十岁。三年前,他因家中父母急病双亡,于是来到京城投靠亲戚。不料,半路遭劫,不仅身上财钱被抢,更是慌乱中一脚踏空,坠入低谷,左腿骨折,昏迷不醒。后被路人相救,经由京城名医欧阳邈救治,才捡回一条命。 他伤愈,向往京城繁华,因为人瘦弱,腿脚受伤,干不起劳力,便在归云楼做起小二。据归云楼的掌柜回忆,他是去年过完年后不见的。归云楼初五开业,没见他复工。因为他一向出手大方,那时,大家都以为他是寻着了亲戚,在京城有了靠山,不干了,所以全没多想。区楚修性子寡言,与归云楼签下的是包身工,吃住全在楼里,他失踪后,掌柜的将他的东西全扔给了街上的乞丐,慢慢也就淡忘了此人。 直到聂提刑拿着在洞中洞里找到的糖白玉找到归云楼,一个与区楚修平时吃住在一起的小二才想起,曾在区楚修的枕头下看见过这块糖白玉。聂提刑在白骨左胫骨内侧发现骨裂,与区楚修曾经骨折的位置不谋而和,再加上区楚修失踪时间、年纪与尸体白骨化的时间、年纪也是高度吻合,所以,聂提刑认定,洞中白骨就是区楚修。 聂提刑再次返回洞中,仔细勘验,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残缺的血脚印。脚印虽不全,但大致能推算出主人应当是一个身长五尺三寸的男子,而区楚修身形瘦小,不足五尺一寸,所以,此血脚印是凶手留下无疑。 几日后,衙役缉来一个中年男子,是大哀山的守坟人,名叫高大勇。衙役道,此人总是鬼鬼祟祟地隐迹树林,偷窥洞穴,几次还扮作无意路过,向衙役打听案件进展,行迹相当可疑。最重要的是,此人身高正正五尺三寸。聂提刑几番审问,此人招了。 原来,此人某一日路经归云楼时,因为让座、上菜之事,与区楚修生了口角,令他自觉被怠慢,于是怀恨在心。后来他临近年关进城,见区楚修独自一人在集市上采买,便起了坏心,以有上等年货为由将区楚修骗到了大哀山西北洞穴中。 他原想吓吓他,不料,区楚修反应激烈,对他拳脚相向,他慌乱中,拿出随身匕首向区楚修心中插去。区楚修一击毙命,他将尸体投入洞中洞里,仓皇而逃。 他原以为此事神不知,鬼不觉,不料,竟在事发一年多之后,白骨重现天日。他日夜难安,于是前去打听案情,却因此败露,更因为一只血脚印留下罪证。” 卫奕说完,再次问道,“师父怎么看?” 慕容晋不语,饮过一杯茶后,反问道,“你怎么看?” 卫奕面露为难之色。 “聂提刑是师父师弟,伦理上是徒儿的师叔,我……” 慕容晋再次黑脸。 “怎的几月不见,迂腐许多。我只问你怎么看这件案子,又没有让你于情于理,你说那些个不相干的话是何意?” 卫奕得到应允,起身施礼道,“徒儿总觉此案疑点重重,不足结案。” 慕容晋看他一眼,示意他接着说。 卫奕道,“第一,高大勇身高五尺三寸,体格健壮,面留络腮,一瞧便是粗犷之人。他既与区楚修有过口舌之争,区楚修平日里又并不拮据。而区楚修竟然因为一句‘上等年货’就跟着只有一面之缘的高大勇去了坟荒之地,此事未免不合情理。 第二,就算区楚修一时财迷心窍,跟了高大勇去洞穴,他在洞穴中的举动还是不合情理。当他意识到高大勇来者不善,依常理推之,他应当智取而非强攻。一来,二人体型对比摆在那里,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硬碰硬,如同鸡蛋碰石头,区楚修饶是再笨,也不会笨到主动激怒一个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二来,那是一个隐密的洞穴,又是高大勇熟悉的大哀山,他就算有足够的本事打倒高大勇,也未必有能耐跑得过高大勇。所以,高大勇口中的‘拳脚相向’,徒儿觉得,有待考证。 第三,是关于血脚印。 此案距今一年多有余,若不是因为一次机缘巧合,区楚修的尸骨可能会永远不见天日。可是,也正是因为那洞穴隐秘,距今一年多有余,说那血脚印是守坟人高大勇的才更加不合情理。高大勇熟知大哀山,又知道自个儿在洞穴中杀了人,就算他当时一时慌乱,仓皇而逃,可他事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再去洞穴中清理打扫啊。就算他没有使出将洞口封死或者一把火烧了的这类狠招,他也不会让一只血脚印留下一年之久,最后还成为了指向他的罪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麒麟 慕容晋不置可否。 “如今凶器可有找到?”他问道。 卫奕道,“找到了,高大勇被捕后,聂提刑派衙役去高大勇家中搜查,在他家后厨的灶台下,发现了一把短柄短刃匕首。经过与尸骨心口上的伤痕比对,正是此刀。” “这不就结了!”慕容晋白他一眼。 “你方才所言的三个疑点不过是你认为的不合情理之处,并不代表死者或者凶手就不会那样去。反而是如今口供、凶器、动机、血脚印,一应俱全,高大勇是真凶无疑。”慕容晋肯定地道。 卫奕极力主张。 “不是的,师父,此案还有许多未解的疑点。如果这些疑点不得到解决,无论何时,说那高大勇是真凶都为之尚早!区楚修只是一个小二,收入有限,却一向出手大方。归云楼的人都以为他在京城有亲戚,可是案发至今,他那个亲戚连个面都不曾露过,这不可疑吗?而且,就算他确实有个亲戚,什么样的亲戚会甩手一块糖白玉给他?我去玉器铺问过,那糖白玉价值不菲,足可以在京城买下一幢庭院,这般豪爽的亲戚与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徒儿自从在洞穴见到那尸骨第一眼起,就有一种强烈的念头在心中萦绕,那就是此案或是情杀,凶手正中死者心口绝非巧合。凶手是一个极其冷静,心思极其缜密的专业人士,而非如高大勇一般的守坟人!” 慕容晋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慢悠悠地道,“证据呢?” 他斜着眼睛瞧面色微红的卫奕。 卫奕语塞。 是啊,证据呢,说了半天,全是他的猜测,证据在哪里? “徒儿如今地位尴尬,进不去敛尸房,就连查找案卷也得经过聂提刑之手,关于案子都是从同僚谈论中得知,所以……”他垂头低语道。 慕容晋将茶杯放在桌几上,长叹一声,站起身。 卫奕以为他要赐教,于是倾了身子,不料,慕容晋一手扯上他的耳朵,没好气地道,“所以,所以什么?你说这么半天疑点疑点,既然有疑点,那就去查啊!进不去敛尸房,可能进得去归云楼?看不见案卷,可能见得着死者生前的友人?聂麒麟是提刑官,你是什么?你是堂堂汴京府四品带刀侍卫,是我慕容晋的弟子,唯一的弟子!你师父我就教会了你迂腐吗,你师父我就教会了你畏手畏脚吗,你师父我就教会了你发现了疑点却置之不理吗?你今个儿不去查案,还有心思来与为师商讨案情,真是气煞个人!” 卫奕被他扯得仪态尽失,一边讨好,一边求饶。 “师父莫恼,师父莫急,徒儿知道怎么做了,徒儿知道怎么做了……” 慕容晋这才放手,拂平袖口,冷哼一声,“看来,我与聂麒麟那点陈年旧事你也打听到了?” 卫奕一怔,连忙否认,“没、没有,什么旧事?” 慕容晋白他一眼,“还敢否认?你若非是打听到了什么,怎么会特意来探探为师的口风?” 卫奕嘿嘿一笑,算是默认。 此事还是从宋少如口中得知。 当年慕容晋与聂麒麟同时拜师山间隐士白术门下,共同学习法律。慕容晋重实践,为人不羁,于解剖、缉凶上颇有心得,聂麒麟重理论,为人谨慎,于律法上颇有造诣。师兄弟二人虽然专注点不同,可是各得白术真传,学成后更是在各自领域都有建树,一时传为美谈。 白术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名为卿若,与师兄弟二人十年同窗,朝夕相处,情谊颇深。眼看三人都至适婚年纪,如所有套路一般,师兄弟二人都钟情上了这个形容标致、温柔善良的小师妹。白术一向待师兄弟二人不分伯仲,一时为难,只好去问白卿若的意思,谁知白卿若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有人建议白术,既然师兄弟二人师出同门,不如就来比试专业,见个高下,以输赢定论。白术一听在理,于是设计比试方案,谁知慕容晋和聂麒麟二人术业各有专攻,这一局慕容晋在验尸上赢了,下一局聂麒麟一定会在律法上赢过来,就这样,二人比试了上百场,从年头比到冬月(注:农历十一月),历时近一年,竟场场皆是平手。 白术更加犯难,再这样无休止地比下去,卿若别想出嫁了。他瞧见自家门前一片荷塘,灵机一动,对二人道,你二人既然在专业上不相上下,不如不比专业,比试拔莲藕好了,谁率先拔下一担莲藕,谁就娶了卿若。 那时师兄弟二人正值年少气盛,一听师父放话,二话不说,不顾寒冷的冬季,争先恐后地脱去外衣,跳下荷塘拔起莲藕。不料,半个时辰后,聂麒麟惨叫一声。原来,荷塘中居然有蛇,咬住了聂麒麟的小腿。众人连忙施救,聂麒麟保住了一命,却失去了一只小腿。 好好的比试,却成惨剧。白术与慕容晋心中皆是有愧,白术屡屡令白卿若前去探望,慕容晋也主动避让,申请一纸调令,远走他乡。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聂麒麟用一只小腿换来美娇妻之时,再出意外。白卿若每次去探望聂麒麟,都有一个名叫翠烟的丫头同行,不知是聂麒麟一时糊涂还是如何,居然与翠烟有了男女之实。翠烟寻死觅活,白卿若气愤不已,众人指责,聂麒麟不堪重负,娶了翠烟,了结此事。 三年后,慕容晋因为业绩突出,调回京城,白卿若仍旧独身,而聂麒麟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白术作主,将白卿若许配给慕容晋,成就一段佳话。 卫奕听说此事,感慨良多。 一是感慨师父与师娘情比金坚,好事多磨。十年同窗,三年分离,最后还是等到彼此,终成佳偶,不得不说是天赐的缘份,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二是感慨聂麒麟命运多舛。再怎么样的情深,居然也抵不过一时的意乱情迷,其中的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朝颜 慕容晋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之色。 “当年之事虽说已经过去三十年,可是我知道,麒麟心中一直放不下。从我回京至今,进出刑部无数次,居然从未与他见过一面,便是最好的证明。他是心中症结仍在,时时处处躲着我呢。三十年来,我研读他的律法,他审阅我的案卷,可我二人就是不曾见过面,也算是奇谈了。”慕容晋苦笑。 卫奕不语。 他之所以特意来告诉师父洞穴白骨一事,的确如师父所言,是来试探他的口风,试探他对往事的态度。 虽然他如今进出敛尸房有困难,经手的也全是偷盗这类小案子,可是,既然有疑点,凭他的本事,暗中追查不在话下,他主要是在意师父的感受。 他知师父为人虽然习惯黑口黑面,厉声厉色,可是骨子里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从他三十年来与师娘相濡以沫、五年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就可见一斑。 他能感受到师父对聂麒麟有一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内疚感,毕竟,最终娶到师娘的人是师父,而失去一只小腿的人是聂麒麟。所以,他想要知道师父的态度。 慕容晋双手负后,踱至窗前,看向庭院中的牵牛花。 “去查吧。”良久,他沉声道。 “没有什么比捉拿真凶更重要,麒麟会明白的。” “是,师父。”卫奕应道。 慕容晋又瞧了一会儿,转过头时,面上神情已轻松不少。 “你可得好生待人家沈姑娘,不许欺负人家——”他破天荒地笑着道。 卫奕心头一暖。 师父就是这点可爱,明明看似毫不在意,却什么都逃不开他的一双眼睛。就如他带月然上门,师父明明没怎么招呼过月然,也没有多问过,可是他的心思却全被师父看在眼里。 ——想来也是,自从进入汴京府,他身边何时有过女子?今日居然主动带月然来给师父贺寿,可见他存的是什么心思了。 “是。”他又应道。 只是“是”字音未落,慕容晋咂巴咂巴嘴巴。 “——为师往后若是吃不上辣白菜,唯你是问。”他话锋一转,又恢复了一惯的黑口黑面。 卫奕哭笑不得。 师父,您这般贪吃,师娘知道吗? 沈月然跟着白卿若穿过庭院,庭院四处栽满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枝枝蔓蔓,姿态万千。 “下回月然姑娘早晨来,那时的景象才是真正的美。” 白卿若见沈月然目光停留,于是笑道。 沈月然抬眼看向白卿若。 眉目如画,桃腮带笑,身量轻盈,虽然年近半百,却丝毫不曾流露美人迟暮之感,反而便显幽静如兰气质。 第一眼见到白卿若时,她就恍然卫奕的不吝称赞。年老时生得如此,年轻时必定是个倾倒众生的美人。 “素罗笠顶碧罗檐,脱卸蓝裳著茜衫。牵牛花美则美矣,却只在清晨开放,夫人为何种来这般娇嫩之花?”她问道。 牵牛花花朵娇嫩,只在清晨开放。到了正午,阳光渐足,花朵就会逐渐枯萎,所以牵牛花也叫做朝颜花。 白卿若不答反问,“月然姑娘也懂花道吗?” 沈月然红了脸。 “不懂,不懂,只是略知一二。” 确切地说,她是懂得一些的。前世丛家花圃是她一手打理,她有专门过花卉方面的书籍,也有请专业的园艺师上门讲解。 白卿若笑道,“月然姑娘谦虚。此花多彩,易栽种,不停向上,扎架即可成形。我不喜欢浓烈的花香,反而钟意它们淡淡的清香。我习惯早起,瞧着它们在眼前一朵朵拼命绽放,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此花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娇嫩了些,可是于我而言,却是最适合。就算只在清晨开放,也足够回味许久。” 沈月然不禁叹道,“夫人心境幽远,见识非凡,月然自愧不如。” 二人一路观景,一路前行,在一间精致的耳房前停下。 沈月然随白卿若走进,才发现这是一间茶艺房。 鸡翅木茶具一应俱全,榻榻米整洁干净。 二人就坐,白卿若道,“男子品男子的茶,女子品女子的茶,玫瑰、雏菊、茉莉,月然姑娘钟意哪种口味?” 沈月然暗自思忖,玫瑰护肤调经,雏菊明目清火,茉莉提神醒脑,怪不得慕容夫人保养得如此之好,原来不仅懂得种花,更是深谙花艺之人。 “雏菊。”她想了想,道。 慕容晋口味偏辣、偏咸,家中饭菜口味也较重。可是她方才在席上注意到,白卿若面前放了一只盛着白开水的水杯,有些菜式白卿若是涮过一道才入口。这令她想到,白卿若本身或许并不喜辣或者喜咸,只是为了迁就慕容晋才一同进食。所以,她选择清热去火的菊花茶,一解白卿若口舌刺激。 白卿若笑道,“月然姑娘好见识。” 片刻,丫头端茶、沏茶,二人对饮,闲话家常,不知不觉,已至申时(注:下午三点)。 沈月然见白卿若眼底微有血丝,神情也显出几分倦怠,意识到她定是生出困意。 习惯早起的人,通常都有午休的习惯。 今日为了招待她,想来就放弃了午休。 沈月然佯装瞧了瞧天色,道,“夫人,住处距离稍远,回去天黑路不好走,不如此时月然就拜别了。” 白卿若挽留数次无果,对丫头吩咐两声,丫头端来一只托盘,托盘上面是一张红锦。 白卿若掀开红锦,笑道,“月然姑娘执意回去,我不能强留,只是今个儿老身实在开心,送上一份薄礼,还请月然姑娘收下。” 沈月然一听“薄礼”二字,连瞧也不敢瞧那东西是什么,就连连摆手。 “使不得,夫人,使不得,月然实在受不起如此大礼。”她不安地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全要送她礼物? 她避之不及。 白卿若轻轻握住她不停摇摆的双手,道,“月然姑娘,奕儿跟随大师兄学艺五年,是大师兄唯一的弟子。我与奕儿不敢说是情同母子,也可算是师徒一场。今个儿奕儿带你上门,我与大师兄虽然面上都很平静,不曾大张旗鼓,可是我们心中清楚,奕儿定是已在心中认定你,才有此举。……”(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求亲 “……老身送出一份见面礼,是情理之中,也是情之所至,月然姑娘莫要觉得受之有愧,这实乃我与晋哥的一点心意。” 说着,白卿若拿起托盘中的翡翠玉镯,就带在了沈月然的手腕上。 “月然姑娘兰心慧质,肤白若雪,玉腕绿镯,最般配的一对儿。”白卿若抿嘴笑道。 沈月然看着手腕上的玉镯,叹息一声。 二人离开慕容山庄,贪图田野花田风光,在田间嬉笑了好一阵子,才返回村口。 时值黄昏,二人随意找了间食肆吃了晚饭,卫奕驾车,沈月然倚在他身后,伴着徐徐夜风,马车缓缓向京郊驶去。 春末夏初,叶绿花红,白日渐长,哪怕日落西山,也不妨碍二人一路观赏沿途美景。 “师父师娘人很好,是不是?”卫奕心情舒畅,问道。 沈月然垂头瞧了瞧手腕上的玉镯,没有说话。 “怎么了。” 卫奕见她不语,问道,“你与师娘下午聊了许久,都聊了什么?让我猜一猜,嗯,一定在聊我对不对?” 沈月然被逗笑。 “谁要聊你?自作多情!”她笑道。 卫奕皱眉。 “这可不对,我以为我是你与师娘唯一的话题!”他一本正经。 沈月然掰起手指头,“我们聊了牵牛花,聊了花茶,聊了家常……就是不曾聊过你。” 卫奕大笑,“那是师娘不想你尴尬,才找了那些个话题,故意绕开‘我’这个现成的话题。早就告诉过你,师娘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女子——” 他顿了一顿,故伎重施,瞥了一眼沈月然,道,“——之一。” 这次,沈月然却没有高兴。 她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抬起手,道,“喏,这是慕容夫人临别前送我的。” 卫奕道,“送你的你便收下,不用特意告诉我。” 沈月然噘嘴,娇声道,“今个儿若不是与你一道去慕容山庄,慕容夫人怎么会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说到底,这礼物不是送我,而是送你的。” 卫奕抽出一只握住缰绳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知道就好,大家都明白的事儿,只有你一个人还在逃避。”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逃避? 沈月然心头一惊,不敢看卫奕的眼睛,别开了脸。 原来—— 她所有的心思全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我——”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逃避。 是的,她的确是在逃避。 那天绿苏问她会不会成亲,她心中就生出些许不安。 那天那个妇人问她会不会生子,她更是惶恐至极。 确切地说,并非只有不安和惶恐,还有慌乱、忐忑与心虚。 她不明白这种不安源于何处,也不明白如何消除这种不安,她只知道,她既期待与卫奕相处,可又害怕与他更进一步。 她是穿越而来的人,又曾经被爱人伤害,卫奕的出现如同一道阳光,照进她原本荒芜的心田,令她感到久违的温暖。 她只想时间停驻在这一刻,与他相处的每一刻,可是她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朝代,没有恋爱一说,只有成亲与生子。 她是幸运的,可以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男子,可是,她并不能超脱于这个时代之上。 就算她曾经立下誓言,可是,她不能眼看着卫奕如她一般,受人白眼,遭人耻笑。 她凌乱不已。 “月然,你是如何想的,告诉我好吗?”卫奕专心驾车,双眼看向前方。 沈月然瞄了一眼他的侧颜,俊美的线条在月光下份外柔和,更令她心乱如麻。 “是我没有说出口,所以你才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师父师娘与我而言如同再生父母,我以为,今个儿带你去参加师父的寿宴,便是已经把意思表露了。” “若你是因为我没有说清楚而对我还存有疑虑,那我现在说会不会草率了一些?” 他边想边道。 沈月然心中一哂,你若现在说才不会显得草率,反而那就是你,随性,而又有些傻气的迂腐。 不过,下一秒钟,她就在心中打了个哆嗦。 现在说?! 她连忙捂住卫奕的嘴,“别说,别说,什么也别说,一个字也别说!” 她当然明白他要说什么,可是问题是,他若说了,她怎么回答? 卫奕拉下她的手,勒停马车,转头看她,双眸深邃,神情庄重。 “月然,嫁给我。” 他平静地说道。 圆月当空,萋萋绿草丛中,一辆华丽的马车静静伫立路边,一个长身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手中折一枝绿柳,半倚在车头,颇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那个走来走去的粉色身影。 半个时辰。 整整半个时辰。 自从他说出那句话后,她就整整踱了半个时辰的步子。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若要任由她这般踱下去,整整一宿也有可能。 他不能再等,扔掉手中柳枝,大步下车,扳过她纤细的肩头。 “月然,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好吗?”他第二次问道,目光灼灼,令她不得躲开。 “我——” 沈月然硬着头皮对上他的目光。 “你不是说对我有耐心,愿意等我的吗?”她索性耍赖。 “是,我是说过。”他不否认。 “可是,那是在我并不知道你的心意的情况下才说的,如今我已明白了你的心意,还要再等什么呢?”他是真的不明白。 “因为那个誓言?一个誓言有什么关系?你若介意,大不了回头寻个道师破了便是。”他开始自问自答。 “……” “因为太突然了?你若没有做好准备,就当我今日没有说过,明日我再重新说过一遍,行不行?” “……” “因为不够隆重?明日我就请媒人上门行不行?” “……” “怕你哥嫂反对?怎么会,好多女子都想嫁给我,沈大哥和沈大嫂一定不会反对。” “……” “怕卫府的人反对?更不用担心。娘亲整日里盼我娶亲,我若成亲,他们只有高兴的份儿,谁也不会反对。” “……” “还是——” 他又想到一种可能,目光不安地在她脸上游移。 “还是,你只是贪图我对你好,却不想与我成亲?”(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差异 沈月然无地自容。 她呜咽一声,把头埋进卫奕的怀中,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卫大人,你别对我好了……” 他全是在为她着想,可她想的却全是自己。 她贪图他,又不愿迁就他。 她想喝汤,又不愿吃肉。 好难堪的比喻。 她羞愧地掩面。 “你是这样想的。” 她的反应对于他来说就是默认,他有些失望。 “为何不想与我成亲?” 眼看他又要开始第二轮的自问自答,沈月然招架不住,抬头捂住了他的嘴。 “卫大人,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嫌犯看待,我不想被你审问。” 她有一种快被他扒光的感觉。 “我不是在审问你,我只是想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也想知道我自个儿的问题在哪里,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调整。”卫奕认真地道。 听他说得如此谦卑,她更是惶恐不安。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用调整,你做得很好,是我……”她连忙否认。 “是你什么?”卫奕问道。 “是我——不想成亲,不是不想与你成亲,就是不想成亲。”她垂头低语。 卫奕皱眉,好拗口。 “此话怎讲?”他问道。 “就是——”她双手紧握,“就是不想。” “为何不想?”他追问。 “没有为何,不想就是不想。”她再次耍赖。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三世因果,循环不失。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不想’是果,‘为何’就是因,没有‘为何’的‘不想’,就是无因之果,何处存之?”卫奕连声道。 沈月然目瞪口呆。 她到这会儿才意识到二人的差异。 一个是感性的,遇到问题能逃则逃,能避则避,满足于表面的安宁与平静。 一个是理性的,遇到问题客观冷静,孜孜寻求,只为事情的真相与答案。 她也生出一个不详的预感,若是任由他这么问下去,二人的下场全是疯——不过一个是问疯,一个是被问疯。 她转身跑回马车,“我要回去。” 冷静,她需要冷静。 卫奕跟上来。 “也好,边走边说。” 沈月然一听,差点儿没从马车上掉下去。 谁要和你边走边说…… 马车再次上路,吱吱呀呀,伴随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到了京郊。 沈月然跳下马车,匆匆丢下一句“告辞”向住处跑去。 “喂。”卫奕勒马喊道。 沈月然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 他会继续追问她的想法,还是如上元灯节那晚,拥着她,轻声告诉她,他会耐心等她? 她自私地希望是第二种…… 她无助地垂下双肩,等他开口,谁知,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传来一阵马嘶车响。 她蓦然回头,那人—— 走了。 “喂什么喂,真是,连声再见都不说!” 她既失望,又懊恼,拖着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向住处走去。 三日后,轮到卫奕正常沐休,姚进谦照例备好了马车,不料,卫奕却独自骑马离开。 那晚他与沈月然二人不欢而散,他失落不已,回到卫府,更是辗转反侧。 他暗自懊恼,或许是自己太心急,才会吓到她。 既然她想静静,不如就让她静静, 他心中惦记洞穴白骨一案,整日里又被汴京府的琐事缠身,只有趁着沐休之日,去归云楼走一趟。 他始终认为,洞穴白骨一案应当从“情杀”的角度查起。 既然是情杀,当然与人有关,而死者生前的人际关系就是重中之重。 他谎称官府重验笔录,将归云楼的掌柜和曾与区楚修同吃同住的小二召集到一起。 根据聂麒麟的前期调查,区楚修从老家来到京城再到失踪的三年间,就一直在归云楼打工,所以,他的人际来往,只有归云楼的掌柜和同行最清楚。 将近申时,他垂头丧气地从归云楼走出来。 问了半日,他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区楚修仍旧是众人口中的那般。 面相白净,性子寡言,出手大方,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事、家事。 而他最想知道的男女交往方面,众人更是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统一口径。 “没有,三年来,从未见他与一个女子来往过,年少的没有,年老的也没有。” 这就奇了! 按说那时区楚修已经过了适婚年纪,他孤身一人,若想在京城立足,首先想到的或许就是成家。不说其它,至少能逃过官府一笔不小的罚款就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难道,区楚修与月然一样,不想就是不想,没有为何? 他摇头苦笑。 正沉吟间,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 他转身望去,原来是邵阳厘。 “这么巧,卫大人?”邵阳厘笑道。 “居然能在酒楼外碰见卫大人,难得,难得。”他出言调侃。 谁不知道这个卫大人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如今居然在酒楼前见着了他,不是难得是什么? 卫奕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与一个朋友约在归云楼谈了些事情,这会儿散了。你还没说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邵阳厘甚是好奇。 卫奕笑道,“查案。” 果然! 邵阳厘大笑,“查案能查到酒楼来,你若不是卫奕,我还真就不信了。行了,咱哥俩儿难得一见,不如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可好?” 卫奕倒是有时间。 “行。”他爽快地答应,与阳厘的确好久没见。 他指了指归云楼,“这不就是可以聊天的地儿吗?” “走,我带你去个新鲜的地儿。”邵阳厘不由分说,拉卫奕离开。 二人坐上马车,七拐八弯,一幢朱红三层楼阁,闹中取静,现于眼前。 “舞袖居。” 卫奕瞧见那正中三个金色大字。 “这里可是听曲儿观舞之地?”他问道。 邵阳厘神秘地一笑,“跟我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二人走进舞袖居,只见楼台雕琢,装璜精致,倍显贵气。 一位浓艳徐娘快步迎来。 “两位客官,楼上请,楼上有雅间。” 她声音略沙哑,满面堆笑地招呼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舞袖 二人走上二楼,进入雅间,邵阳厘要了一壶酒水,几碟小菜,与卫奕相对而坐。 “哦,我忘了,卫大人正在查案,在案件没有个水落石出之前是不进食的。”邵阳厘笑道。 卫奕白他一眼,“就是取笑我在行!确切地说,我今个儿并不是在查案。” 说着,他将汴京府之事大致道来。 邵阳厘听罢,道,“不算是查案,那就先把归云楼的事放一边,陪我饮一杯。” 卫奕举杯,抿了一口,算是回礼。 “喛,既然说到了公务,我且问你一件事情。”邵阳厘放下酒杯,向前凑了凑身子。 “你说。”卫奕回道。 “你觉得,聂麒麟这次平调挂职巡察是赵显阳的意思,还是他自个儿的意思?”邵阳厘低声道。 卫奕一怔。 这两个“意思”他都没有考虑过。 邵阳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就知道你想不到这些。爹爹早就觉得这事不对劲儿,可是此事并不在他份内,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我原以为你会找一趟天家,拦下此事,谁知你倒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要说此事是赵显阳的意思,并不意外,因为他早就对你流露出忌惮之心,可是爹爹纳闷的是,为何偏偏选中了聂麒麟这样一个律官,而聂麒麟居然也答应了?” “聂提刑如何?”卫奕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邵阳厘道,“聂麒麟在律法上的造谐的确无人能及,可是论到破案缉凶,就——”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端起酒杯自顾自地饮了一口。 “我只能说是无人见识过。”他接着道。 卫奕不语。 从最近汴京府的风评来看,同僚对聂麒麟还是信服的,都道他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赏罚分明云云。而从师父对他的态度来看,聂麒麟也并不是一个无能之人。 他只是对洞穴一案有异议,并非对聂麒麟的办案能力有异议。 “拭目以待吧。”他不置可否,换了一个话题。 “云如最近如何?” 他从大哀山救出沈月然后,有派衙役去向邵云如报过平安,之后,二人再无来往。 “挺好。”邵阳厘轻松地道。 “哭了几日,也就不哭了。最近一阵子张罗着跟娘亲学刺绣,好不认真。不过她的那些个好姐妹们,不知是因为何事闹崩了,近来再也没有见她们在金兰阁耍过。这样也好,邵府总算是安静了。你可不知道,她那几个姐妹们平日里聚在一起,一会儿哭,一会儿吵,一会儿又笑,不得安生呢。”他道。 卫奕这才稍稍安心。 他心里明白,他那样决绝地待邵云如,实在是冷酷了些,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拖拖拉拉当断不断,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刀斩断。 二人说着话,只见琴乐声响,一个苗条的浓妆女子步态优雅,敲门而入。 一番介绍,此女名叫漫舞,是今日的舞伎,为客人带来的舞曲是汉宫秋月。 邵阳厘点头,掏出一两银子扔给她。 “请吧,姑娘。”他道。 漫舞收下银子,舞曲声起,她翩翩起舞。 卫奕浑身不自在。 很少进入这种场合是其一,与邵阳厘这个有妇之夫一同观赏又是其二。 虽然他知道,京城世家子中有不少喜好女色,甚至有狎妓之趣,可是,他并不以为阳厘也在之列。 他记得上元灯节那晚,阳厘还道娘子有孕,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场合,说不过去。 “阳厘,要不咱们——”他踌躇片刻,开了口。 邵阳厘冲他飞了飞眼。 “嘘,仔细瞧这姑娘的身段,婀娜多姿。”他小声道。 卫奕只得闭上了嘴,目光落在不停扭动的漫舞身上。 男子的面子还是挺重要的,他不愿被阳厘笑话。 只这一瞧,瞧出了不对劲儿。 喉结?! 漫舞喉间的突起是什么? 喉结?! 女子怎么会有喉结?! 这时,漫舞低吟轻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低沉沙哑的嗓音,妩媚至极的眼神,漫舞一边歌舞,一边解去腰间锦带,脱去外衫,脱去中衣…… 卫奕面红耳赤,他只觉漫舞的举动仿佛一根根狗尾巴草,一下一下膈应着他的心脏。 吟到高音,漫舞一把扯去红色肚兜,卫奕正要下意识地闭上眼晴,却见到一副男子精瘦的胸膛! “胡闹!” 卫奕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拂袖离开。 卫奕快步下楼,邵阳厘嘻笑跟随,直到走出五十米开外,卫奕愤意难消。 “这舞袖居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带我来是有何意?” 卫奕气得满面通红。 邵阳厘笑道,“舞袖居,舞袖居,舞的自然是那断袖之癖,怎么,卫大人不喜欢?” 卫奕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 “谁告诉你我喜欢?” 他扭头就走。 邵阳厘拉住他,讨好地道,“好了,别气了,听我说完再发火也不迟。” “这舞袖居是最近才在京城出现的一个风月场合,我也是偶然从一个世家子那里听说的。爹爹一向负责京城风化志的编撰,他让我私下来瞧瞧。所以,我今个儿是奉爹爹之命,只是碰巧见着了你,便邀你一同来了。”邵阳厘道。 “是吗?”卫奕斜他一眼,余怒未消。 “当然是了。”邵阳厘笑道,“怎么,大开眼界吧。告诉你,这舞袖居里的所有人皆是男扮女装,雌雄难辨,那‘漫舞姑娘’是男子,那出门迎接的‘半老徐娘’还是男子。听说开业一月以来,生意兴隆得很呢,可见京城中好此道的人士不少。” 不说便罢,一说那涂满脂粉的半老徐娘,卫奕脑中浮现画面,只觉一阵翻江倒海。 雌雄难辨,真的是雌雄难辨! 突然,他灵光一闪! 如果,如果区楚修也是此道中人呢? 那么,他三年不娶,从不与女子来往,岂不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夫 他丢下邵阳厘,匆匆再次赶往归云楼,又把掌柜的和小二召集到一起审问。 “男子?谁会留意到小区子与什么男子来往?”掌柜的显然不悦。 “就是,这事儿都过去三四年了,如今再来问我们小区子与什么人来往过,我们怎么说得清楚。”小二们纷纷附和。 卫奕沉下脸,喝道,“官府办案,岂容尔等说三道四,本官让你们想,你们便认真去想。想不到,是为不尽心,想得到,本官有赏!” 众人闻之有赏,又嘀嘀咕咕了起来。 卫奕道,“本官可以提示,第一,此人非富即贵,生活水准至少可以算得上富足。” 据同行道,区楚修一向出手大方,他想,或许与这人有关系。 众人思索。 “第二,此人年纪约在三十至五十之间,身高在五尺三寸左右。” 那血脚印毫无疑问是凶手留下的,因为自从区楚修的尸骨被发现,洞穴一直封锁,无人进出,也就不可能有人事后伪造。 至于年纪,则是凭借他多年办案的经验。 尽管区楚修身形瘦小,可是到底是年轻人,年过半百之人,未必能够在体力上制伏他。 不足而立,又过于浮躁,恐怕做不到如此冷静、谨慎。 “大人接着说!” 一个小二突然睁大眼睛,尖声叫道。 “第三。” 卫奕眯了眯眼,“体面,受人尊重,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区楚修若能与此人来往三年而如此隐密,那么必须具备两个条件。 一是住处。此人要么有一处极其隐密的住处,要么能够让区楚修自由进入而不被他人怀疑,这需要他有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 二是身份。此人已对区楚修动了杀机,而区楚修却浑然不知,还跟着此人去了洞穴,可见此人定是有着不同一般的身份,或者至少在区楚修心中,是值得敬重之人。 卫奕话音刚落,那个睁大眼睛的小二忐忑不安地出列。 “大人说得可是欧阳大夫?” “欧阳邈?” 卫奕面色一凛。 欧阳邈的医术和欧阳邈的仁济堂在京城皆是极富盛名。而且,据聂麒麟调查,区楚修的左腿曾经骨折,的确是在仁济堂治愈的。 “对,是仁济堂的欧阳大夫。”小二连声道。 “大人方才说了那么多,唯一能够符合那三个特征的就是欧阳大夫了。欧阳大夫受人尊敬,身高得有五尺三寸,年纪小的不知,估计约在不惑左右,而且,找欧阳大夫瞧病的可都是达官贵人,自然少不了银子。 说起欧阳大夫,那可是小区子的贵人。小区子初入京城就被劫了,是欧阳大夫为他接上左腿,更捡回他一条命,最后见他孤苦无依,连一两医药费也没有让他拿。小区子之后总说左腿痛疾发作,三天两头地往仁济堂跑去,欧阳大夫也来归云楼瞧过他,还总拿着药膏。这事儿,归云楼的下人全都见过。” 小二说完,众人附和。 “是,是欧阳大夫,欧阳大夫待小区子格外得好。” “欧阳大夫宅心仁厚,治病救人。” “说起来,欧阳大夫是常来归云楼。” …… 说着说着,倒是掌柜的反应了过来。 “喛呀,大人问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欧阳大夫杀了小区子,不是说凶手已经抓到,是守坟人高大勇吗?” 掌柜的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卫奕两眼一瞪,“再说一遍,官府办案,岂容尔等猜测!今个儿本官累了,问话到此为止,谁若敢把今日之事泄露出去,令案子出现差池,唯归云楼是问!” 会是欧阳邈吗? 卫奕面色变得凝重。 次日,他借口身子不适,向汴京府告假,然后一大早,赶往京郊。 他仔细想过,赵显阳、聂麒麟怕是一样的人。 当初,他为了救沈日辉,虽然打着私事的旗号,向赵显阳说出绳结之事。但是最后,赵显阳还是落下了心结。 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直接向聂麒麟道出线索或者证据。万一聂麒麟如赵显阳一般心胸狭窄,反而不利于案件的侦破。 他想到了高大勇。 如果此案另有真凶,那么从高大勇家搜出的匕首如何解释?高大勇的口供又如何解释? 他觉得,此案迄今为止最大的破绽或许就在于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高大勇。 如果能让高大勇道出实情,那么,既不需要他与聂麒麟正面冲突,也不需要聂麒麟自个儿推翻自个儿,就能抓住真凶,是一举两得之事。 只是想得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但是再难,他也得一试。 他快马加鞭,赶到了沈月然的住处。 沈月然显然还未睡醒,披着外衣就来开门。 “月然,赶紧收拾一下,跟我去一趟大哀山。”他急声道。 沈月然一怔。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二人最后一次分别算是不欢而散,怎的他好象没事儿人似的? “为何要去大哀山?”她走回小屋。 “边走边说。”卫奕跟着她也要踏进小屋。 “呯”地一声,沈月然关上了房门。 “等会儿!”她的声音传来。 卫奕挑了挑眉,揉了揉险些与房门亲密接触的高挺鼻子。 这是消气了还是没消啊! 他也琢磨不透了。 沈月然很快换好了衣裳,二人同行,边走边说。 “原来,你来找我是为了案子。” 沈月然看了他一眼,幽幽地道,“卫大人。” 她这几天好没出息,茶不思,饭不想,一听见马车声响就赶紧跑出门去观望。 她想见他,又不敢找他,她怕他再提成亲之事,她还是无法回答。 今个儿一见是他,她别提有多高兴。 谁知他倒好,闭口不提那晚之事,张口闭口都是案子。 卫奕嘿嘿笑道,“破案缉凶乃是天职,还死去冤魂一个公道也是德性,如此积德从善之事,你不想做吗?” 沈月然“呵呵”两声,丢给他一个白眼。 用得着这么冠冕堂皇吗,卫大人? 卫奕也呵呵笑着,然后笑着笑着就别过了脸。 喛,如何向一个女子面对面地求和解,师父没有教过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牵拉肘 大哀山上一共有三个守坟人,分居在大哀山的山脚、十里路和二十里路,高大勇与家眷住在二十里路。 二人一路上行,约在二十里处瞧见两间黄土青砖泥房。 荒无人烟,一目了然,这间定是高大勇的住处。 彼时,阳光正好,一个头戴蓝底白花方巾的妇人正坐在木栅栏围成的庭院中捧着竹篾剥豆子,一个约有五六岁大小的小儿在一旁戏耍。 “那应该是高大勇的发妻高杨氏和高大勇的独子高龙龙。”卫奕在沈月然耳边低语一声,并冲她使了个眼色。 沈月然会意,甜笑着唤了高杨氏一声“大嫂”。 “大嫂,我二人来大哀山拜祭,见着天好,就贪玩多走了会儿。这会儿实在口渴得慌,不知能不能向大嫂讨口水喝。”沈月然谦和有礼地笑道。 高杨氏生得黑面方口,抬眼见二人俱是眉清目秀之人,又态度温和,于是起身道,“行,二位稍等。” 二人站在栅栏外,卫奕快速打量此处。 一间正室居中,两间偏房两侧,左边一间堆满木柴,是柴房,右边一间大门紧闭,有炊烟升起,是发现匕首的厨房。 这时,高杨氏端了两碗水走出来,二人道谢,接过水饮下。 卫奕借口更衣走开,高杨氏递给沈月然一张小杌子,沈月然隔着栅栏与高杨氏说起闲话。 “大嫂剥的这是什么豆?”沈月然明知故问。 初夏是吃毛豆的好季节,这时毛豆虽然豆荚尚未饱和,可是皮嫩肉鲜,是一道佳肴。 “毛豆(注:古时也叫菽)。”高杨氏答道。 “大嫂都剥了皮儿,打算怎么吃?”沈月然又问。 “腌酱。”高杨氏手中不停。 “可是豉油毛豆酱?”沈月然问道。 高杨氏见她似乎懂得,抬起头来,“姑娘也吃过?” 高杨氏祖上是粤西人,保留了吃豉油的习惯,而京城人却喜好吃酱油,因此,能一下说出“豉油毛豆酱”的人并不多。 沈月然讨好地笑道,“吃过,味道鲜美,是一道顶好的佐饭下酒小菜。” “大嫂知道,这毛豆除了可以腌酱,还可以有很多种做法吗?”沈月然见她有兴趣,于是顺着说下去。 高杨氏道,“我见着集市里也有人用盐水煮了来吃,不过没有尝过。” 沈月然道,“是,剪去毛豆两头,加盐加大料连荚煮食,既可做点心,也可做菜肴。毛豆性味甘平,可以健脾除湿、润燥解毒。吃毛豆除了可以煮食、腌制,还可以炒食、焙干熏制、做汤、酱烤。不过,毛豆不能多吃,正常人每天最多能控制在两到三把的量就可以。另外,毛豆还要一定煮熟,否则容易引起中毒。” 高杨氏哈哈大笑,“姑娘知道的真不少,说起来头头是道。” 沈月然也跟着笑道,“我也喜欢吃毛豆,所以就说得多了些,大嫂莫要见笑才是。” 二人说着话,亲密许多,沈月然索性抓过一把,帮高杨氏剥起来。 眼见豆子快剥完,沈月然眼角向厨房瞄去。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前,她就见着卫奕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厨房,怎的这会儿还没出来? 高杨氏剥完豆子,起身笑道,“有姑娘帮手,快了许多,这就拿去厨房。” “喛。”沈月然情急,一把拉住她。 高杨氏不解地看着沈月然,面露不悦。 沈月然连忙松开手,解释道,“哟,冒犯了,大嫂手臂上刚才落了一只臭虫,我一时情急,直接用手弹开了。” “原来如此。”高杨氏这才释怀。 “住在山间,虫蝇再所难免,小儿皮娇肉嫩,若被咬上一口,心疼得紧呢。”沈月然瞥见了一旁上窜下跳的高龙龙,想到一个高杨氏可能感兴趣的话题。 果然,高杨氏又坐了下去。 “可有什么办法?住在这荒山里,整日里就得与虫蝇为伍。前几日,小儿脑门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叮了一口,肿起一个好大的包,可把我吓坏了。” 高杨氏心有余悸,慈母心态可见一斑。 沈月然轻叹一声,“大嫂只恨不得那包叮在自个儿身上吧。” 估计这话刺激到了高杨氏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把儿孙作远忧。可是,同样都是小儿,看看别人家的小儿锦衣玉食,再看看咱们家的小儿住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穿的又是什么……” 她正牢骚间,只听哗啦一声,高龙龙哇哇大哭。 高杨氏连忙跑了过去,一把抱起了高龙龙。 “龙龙,怎么了?”高杨氏急声问道。 高龙龙痛哭,指着一边胳膊,连声道,“疼,疼,疼……” 沈月然看着散落一地的枝叶,还有扯断的树枝,再看看高龙龙无力下垂的胳膊,明白了。 估计是龙龙淘气,抓着树枝打提溜,不料,用力过度,胳膊脱臼了。 5岁以下的宝宝,桡骨头未发育,肘部环状韧带不能很好的紧密包绕桡骨头,极易发生桡骨头脱臼,也叫牵拉肘。 这时,卫奕听见动静,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从厨房溜出来,站到沈月然的身后。 沈月然忙道,“大嫂,龙龙估计是牵拉肘,需要马上复位,你千万莫要碰他的胳膊。” 高杨氏惊慌失措,打开栅栏门,让二人进来。 “怎么办,怎么办?”她焦急地问道。 “大嫂莫要惊慌,在下懂得复位。”卫奕主动道。 沈月然也道,“大嫂,让我抱着小儿,牵拉肘得尽快复位,否则容易造成习惯性牵拉肘。” 高杨氏将高龙龙递给沈月然。 沈月然抱着高龙龙坐在小杌子上,将龙龙的肘屈起九十度。这时,卫奕一手握住龙龙上臂下端,将拇指置于桡骨头处,另一手握住龙龙患肢手腕。只见他微微施力,“咔吱”一声,龙龙又“哎呦”一声。 “我的儿……”高杨儿惊呼,一把夺过高龙龙。 “我的儿,怎么样,怎么样……”高杨氏仔细检查高龙龙的胳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神人 高龙龙双手抱住娘亲脖颈,抽泣不停。 沈月然笑道,“瞧这小手抱得多紧,就是没事了。” 高杨氏这才放心下来,“谢谢二位,若不是二位在此,真就把人急死了。” 高龙龙估计是胳膊上的疼痛消了,哭声也小了。他撑起身子,乖巧地道,“娘亲莫急,龙龙这不是没事了,就像爹爹一样,爹爹的手也经常这样,咔吱咔吱的,龙龙见过……” 高杨氏面色一沉,喝道,“闭嘴,全是你淘气惹的祸,还敢多言。” 卫奕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他道,“大嫂,龙龙这胳膊光复位不行,还得固定、消肿,才能彻底康复。” 高杨氏面带拘促,“如何固定、消肿?” 卫奕笑道,“拙荆曾习医道,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说着,他仿佛生怕高杨氏不知他口中的“拙荆”指的是谁,特意指了指沈月然。 沈月然恨不得用目光杀死他。 求亲的事还没有了结,这会儿居然未经她许可唤她“拙荆”? 再说,谁拙了?! 卫奕全不在意,云淡风轻地继续笑着,“是不是,娘子?” 谁娘了?! 沈月然讪笑着,对高杨氏道,“是的,大嫂,我数年前学过些许医道,略懂此事。” 高杨氏大喜,对二人更是亲近几分。 沈月然要了木板、布带,在高龙龙身上打起颈腕带。 小孩子很是好奇,又见沈月然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于是问东问西,沈月然耐心解答。高龙龙听说沈月然从京城来,就吵着要听京城的故事,沈月然索性抱起他,坐在杌子上,一边打绷带,一边编着故事逗他。不一会儿,二人混熟了,嬉笑声不绝。 五月的大哀山绿树荫荫,鸟语花香,若不是那一个个坟头显得碍眼了些,实在是一处风景胜地。 高杨氏长出一口气,对卫奕笑道,“瞧这孩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卫奕笑了笑,左右瞧了瞧。 “怎么没见着大哥?”他状似随意,开口问道。 高杨氏面露尴尬。 “大哥出门了?”卫奕接着道。 “唔,今个儿天气不错。”高杨氏含糊其辞,不愿多说。 卫奕了然。 不愿面对,那就旁敲。 “龙龙挺喜欢听京城的事,大嫂经常带他下山吗?”他问道。 “小孩子就是喜欢听个新鲜。”高杨氏不置可否。 “那大嫂可听人说过汴京府新任了一位提刑官,名叫聂麒麟?”他又问道。 “哦。”高杨氏流露出一秒钟的慌乱,之后又恢复了常色。 “是吗。”她再次不置可否,声音却明显有些颤抖。 卫奕自顾自地道,“说起这聂提刑真是太神了,京城现在人人都在谈论他的事迹。” “是吗。”高杨氏若有所思。 “当然!就拿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白骨案来说——喛,在下好象听说,那白骨就是在大哀山发现的,是不是,大嫂?”他问道。 高杨氏一怔。 卫奕又道,“喛,管那白骨在哪里发现的,反正就是这么一件案子吧。大嫂可知,那人都死去一年多了,都化成了一堆白骨,结果聂提刑愣是从那堆白骨中找到线索,令凶手现了形,你说这聂提刑厉不厉害?” “厉、厉害。”高杨氏回道。 “是厉害!问题是聂提刑不光厉害,他是神啊!”卫奕越说越兴奋,一挽袖子,比手划脚。 “听说那凶手是个曾经与死者有过口舌之恨的大汉,那大汉也全都认了,说是自个儿一时气急,捅死了那死者。大嫂说说,这案子查到这里不就结了吗?众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啊,只有聂提刑。只见他眉头紧锁,频频摇头,他道,口供易得,证据难求,所以,他更相信证据,不轻信口供。” 卫奕边说边学样子,绘声绘色。 “那后来呢?”高杨氏不禁问道。 “后来聂提刑还真的发现了几处破绽,说是真凶另有其人呢。”卫奕言之凿凿。 “啊——”高杨氏面色铁青。 卫奕装作没有瞧见她的反应,滔滔不绝。 “第一个破绽,那大汉看着挺壮,谁知是个习惯性骨头脱落患者。喏,就像方才龙龙那样,一不留神,或者一用力,骨头就从骨窝里掉出来,所以,那大汉就算拿得起刀子,也捅不进去死者心口。因为死者胸骨上的刀痕又深又长,不使出十成力道,根本没戏。所以,聂提刑怀疑不是那大汉所为。” “第二个破绽,大汉说他一年前杀了人之后,就把匕首藏在灶台里面。聂提刑却说不是。聂提刑派人取走大汉家灶台上的泥土一对比,瞧出了问题。陈灶土又黑又结实,新灶土又黄又疏松。而匕首上的土却是又黄又疏松,这其中的问题一目了然。” “第三个破绽,聂提刑派人跟踪那大汉家人,发现自从那大汉入狱后,大汉家人突然阔绰起来,整日里去外面酒楼吃喝。这还不算,那大汉家人居然在应天府买下一幢庄园!大嫂说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高杨氏嘴唇噏动,双目直直地看着正与沈月然说笑的龙龙。 “那——后来呢?”她木然地问道。 卫奕两手一摊,“那还有什么后来?这就很明显了,大汉定是受人钱财,替人受过了嘛。聂提刑找到大汉,道,你若招了,本官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放你一马。你若执意认罪,哼,让本官查出真凶,就灭你九族!” 高杨氏面如死灰。 “灭、灭九族?!”她喃喃。 “当然啦,聂提刑最恨的就是这种妨碍缉凶、包庇真凶的人,他说这种人比真凶更可气,因为这种人居然敢骗他堂堂提刑大人,简直是对他的藐视!” 这时,沈月然打好绷带,牵着高龙龙的手,向二人走来。 “瞧你眉飞色舞,和大嫂说什么呢?”沈月然把龙龙递给高杨氏,笑着问道。 卫奕回道,“说神通广大的聂提刑呗。”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对高杨氏道,“大嫂,这事儿咱们可就是私下说说,回头大嫂可不敢出去乱打听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道理 “为何?”高杨氏略显茫然。 “这还不明白?这个时候谁打听这事儿,谁不就是作贼心虚吗?在下可不愿让大嫂惹上什么麻烦。”卫奕笑道。 “哦。”高杨氏答道,牵紧了龙龙的手。 话说得差不多,卫奕与沈月然告辞,走出两步路,沈月然又转了回去。 “大嫂,龙龙这胳膊虽是接上了,可是往后还是要经心。孩子小,又正值淘气年纪,稍不留神就易复发。平日里那些腌菜、辛辣的东西就莫让龙龙吃了,多让他吃些活血的苋菜和红豆,还有滋养筋骨的猪脚和牛筋之类的食物。 不过,食补再好,也是事后补,总是不如大人在旁边小心照料,事先预防要好。大嫂方才羡慕人家孩子锦衣玉食的,可是我瞧着龙龙一点儿不比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差。孩子最欢喜的是还是能够与爹爹娘亲同在一起,不受人白眼,不受人欺负,大嫂说是不是?” 沈月然说完,追上卫奕,二人悠然下山,独留下怔怔出神的高杨氏。 走出十里路,沈月然掩住怦怦直跳的心口。 “喂,你刚才和她说了什么?”她的小脸因为紧张而泛出几分潮红,既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 卫奕不答反问,“那你先说你之前都和她说了什么?” 他潜入厨房许久,高杨氏居然毫无觉察,只一个劲儿地与沈月然隔着栅栏聊天,不得不让他佩服她的闲话家常能力。 沈月然道,“我见她门牙上有两个浅窝,就是所谓的瓜子牙,想到她必定是个爱吃之人,于是就先和她聊了手中的毛豆怎么吃、怎么做。后来又见她虽与我说话,却时不时地注目一旁玩耍的高龙龙,是个慈爱的娘亲,于是又和她聊了孩子。” 卫奕笑道,“果然是个细心的女子。” 当然,他也不差。 先是找到了些蛛丝马迹,然后连续诈了高杨氏三次。 从龙龙的话语与高杨氏的态度中,他想到,高大勇或许是个习惯性脱臼患者,于是他利用匕首刺中心口这一点使出第一诈。 在厨房见到残缺的灶台,想来应当是官府找到匕首时保留下了一部分证据,于是利用陈土、新土的区别使出第二诈。 在房间的纸篓里发现许多酒楼打包用的油纸袋,这些油纸袋上还留有或新鲜或结块的食物残渣,在高杨氏的枕头棉花里又被他找到一张应天府的房契,这样的油纸袋和房契与高家简陋、破败的环境、与高大勇微薄的守坟收入格格不入,于是他更加认定,高大勇是受人钱财,代人受过。 高杨氏能在高大勇入狱后出入酒楼,说明她对高大勇受冤之事是知情的。或许高大勇早就考虑清楚,要用自己一命,换取妻儿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既然如此,他就要诈她一诈。 诛九族,连妻儿的命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 不过,高杨氏到底会怎么做,却是他无法预料的。 沈月然见他又陷入沉思,不满地投诉,“我都说了,你还没说你方才都和她说了什么呢。” 卫奕故弄玄虚,揽上她的肩头,“回头再告诉你。” 沈月然侧了侧身,躲开他的“咸猪手”,目露鄙夷之色。 “卫大人不正经。”她噘嘴道。 卫奕哈哈大笑,“我哪里不正经了?” “你刚才唤我——”沈月然脱口而出,却又红了脸。 “反正就是不正经。”她垂下头,双手绞着手帕,快步下山。 “喛,慢点儿!”卫奕喊道,追上她。 “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原因,没有道理,只要是你说的,我就听,行不行?”他讨好地笑道。 “你——”沈月然停下脚步,瞪他。 “你就是在说我不讲理了?”她小脸通红。 “我哪有?”卫奕申诉,“你不是不愿意和我讲道理吗,那我就不听道理,只听你的话,这还不行吗?” “不行,不行。”沈月然跺脚。 她不想他只听她的话,她希望他能理解她,像以前一般待她好。 “那怎么办?” 卫奕又一头雾水了。 “我要和你讲道理,你说没有道理,没有因果,我不和你讲道理了,你又说不行,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沈月然气得跳脚。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那一天晚上我不想和你讲道理,不代表我今日也不想与你讲道理!” “好吧,你说,你为何不愿意与我成亲?”卫奕双手抱胸,好整以睱地看着她,问出他一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 沈月然再次语塞。 看着她的难堪模样,卫奕反而笑了。 “让你说,你不说,不让你说,你又说你有道理,女人心,海底针,真让人琢磨不透。”他挤眉弄眼地道。 谁知,卫奕这般调侃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沈月然。 她为了他日夜难安,见到他,希望二人能够和好如初。不料,他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照常查案,这会儿还有心思取笑她。 她气得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你有道理,你不在乎,以后我们各走各路!” 她一把推开卫奕,向山下跑去。 这下,卫奕傻眼了。原来女人的心不仅像海底针,脾气还像六月的天空,说变就变…… 不对,什么叫“各走各路”?! 卫奕回过神来,三步并两步,一只手拎住了一路狂奔的沈月然。 “你说什么?!”他气呼呼。 “你管我说什么!”她更气。 “你再说一遍?!”他凶巴巴。 “就不说!”她更凶。 “你——”他瞪着她。 “哼——”她回瞪着他。 …… 卫奕哪里受过这般对待。 女子对他向来爱慕有加,他在女子面前也一向风度翩翩,游刃有余,可是今日却让他彻底束手无措了。 束手无措? 他还有嘴! 卫奕头脑一热,吻住了她…… “怎么又哭了?” 卫奕简直要给沈月然跪下了。 刚才不已经老实了么,怎么一放开又哭了,难道还要? 他又要上前,沈月然抽泣着,可怜巴巴地抹去眼泪。 “你都不在乎我。” 她悲惨地控诉。(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和好 “怎么又哭了?” 卫奕简直要给沈月然跪下了。 刚才不明明已经老实了么,他还在暗自窃喜,终于找到能够让怀中人冷静下来的一招。怎么一放开又哭了,难道还要? 他正要上前,沈月然巴巴地抹去眼泪。 “咱们先离开这里,去山脚下聊聊行不行?” 她抽泣道。 卫奕瞧了瞧四周,新坟旧坟,漫山遍野。 咳咳,的确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地方。 “行,咱们先下山。”卫奕应道。 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向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下,卫奕道,“月然,我怎么会不在乎呢?” 他想了一路,总算想明白了她为何要生气。 他一早来找她,从她眼中看到了期待。 他说要带她去大哀山,她二话不说,跟他就来。 听说是为了案子,她虽然流露出失望之色,还是默契十足地配合他。 就算刚才气急,也是丢下一句“你不在乎”的话。 这一切都说明,她介意的只是他和他的态度,而不是事情本身。 男女之间常有争执,或许一部分原因就源于此。女子通常从情感角度出发思考问题,而男子通常从现实角度出发思考问题。当二人发生了争吵,女子想的通常是“他还在不在意自己”,而男子想的则是“这件事该如何解决”。所以,她生气,认为他不在乎,就不难理解。 卫奕接着道,“那一晚,我瞧着你走进庭院,都已经出声叫住了你。只是转念一想,又作罢。一来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想着你或许已经累了,二来见你情绪很低落,怕是再惹来不快,令你更加难受。于是,我就先回去了。回去后,我天天想着你,想见你,可又怕你以为我来找你,只是想重提成亲之事。直到今个儿终于找着一个查案的理由,才忐忑不安地来找你。月然,你知道的,我这人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随性散漫得惯了。唯独对查案和你,肯花费心思。所以,我怎么会不在乎你呢,我只是太在乎,才总会希望去了解你,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这时,初夏的暖风吹来,吹起沈月然鬓角的发丝,也吹入她的心田。 原来,他是在乎她的,比她以为的更在乎。 那阵暖风逐渐扩散开来,成为她心中最美丽的涟漪。 卫奕握住她的手,“月然,咱们别吵架了,你不愿成亲就不成亲,不管你是有道理还是没道理,我都不再提及此事。咱们就好好地相处,每一天都欢欢喜喜的,好不好?” “好。” 沈月然呜咽一声,投入他的怀中。 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他越是大度,她便越是愧疚。 或许,前世的事就是一场噩梦,如今她沈月然的人生才是真实的。 所以,她是不是应该好好地考虑一下“成亲”? 为了他,她不再逃避,要去面对。 二人重修于好,说说笑笑,向饼铺走去。 时值午时,来往客人不多,绿苏独自一人守着饼铺,张着嘴巴,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瞧着绿苏困极的模样,二人对视一笑。 沈月然把绿苏唤醒,让她回去午休。 绿苏应允,向卫奕问过好后,走出饼铺。 卫奕挽起袖子,“我来代替她。” 沈月然笑道,“那么敢问公子是会和面,还是会和馅?” 卫奕大言不惭,“都不会,可我会学习。” “那晌午就等着吃卫大人做的酥饼喽。” 沈月然说着,果真端来一个面盆。 二人一个说,一个做,不知是玩耍,还是做活儿,欢快的笑声不时溢出饼铺。 一团面还没有和好,沈月然只觉眼前一暗,抬眼望去。 一个妇人站在饼铺外,面如冰霜,寒气渗人。 她只觉这妇人眼熟,想了想—— 哦,原来是那天说要来订喜饼的夫人,后来她跑出饼铺,此事当然不了了之,难道今日上门是再来订喜饼的? 她刚想整容招呼,又觉不对。 那天那妇人是慈眉善目的,怎的这会儿仿佛与她有仇似的? 她心生怯意,不由碰了碰身旁埋头和面的卫奕。 卫奕正伤脑筋,如何达到沈月然所言“面光、手光、盆光”的三光境界。 他抱怨着抬起头,道,“这面粉一见水就变成了黏的,根本甩不掉,怎么可能会光……” 待到目光触及妇人,他大吃一惊,“娘亲!” 娘亲?! 沈月然睁大眼睛,这妇人居然是卫奕的娘亲、太傅夫人?! 二人慌忙净了手,从饼铺走出来。 卫奕刚想开口,刘惠琳冷声道,“奕儿,跟娘亲回府。” 卫奕不动。 梅字饼铺虽然生意不错,但是绝对没有兴隆到可以吸引堂堂太傅夫人光临的地步。 卫奕想起刘惠琳曾无意中道出私下瞧过梅采玉的事,难道她这次又是故伎重施? 他心中哀呜,面上装作无事。 “娘亲,您如何在这里,路过吗?对了,这是沈姑娘,奕儿未来得及向娘亲介绍。” 说着,他向沈月然使了个眼色。 沈月然连忙上前,欠身施礼道,“夫人……” 刘惠琳始终盯着卫奕。 “奕儿,跟娘亲回府,不要让娘亲再说第三遍!” 刘惠琳极少动怒,这时又是明显压抑着满腔怒火,令卫奕更觉事态严重。 他面露难色,看了看沈月然。 沈月然冲他眨眨眼睛,以口型说道“去吧”。 卫奕会心一笑,挽住刘惠琳。 “娘亲,走吧,回府。”他讨好地笑道。 母子二人走出饼铺,沈月然黯下双眸。 一个正眼都不瞧她,任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无奈地托起下巴,到底是何时惹来老人家不快了? “娘亲,您究竟是怎么了?冷了孩儿一路,如今可以说了吧。” 从京郊返回卫府,一路上,无论卫奕说什么,刘惠琳都不搭腔,始终冷着脸,看向车外风景。这会儿母子二人到了言若阁,卫奕又忍不住问道。 “你——” 刘惠琳刚张了张嘴,就握住卫奕的双手掉下眼泪。 “她居然舍得你去做那粗笨之活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分辨 卫奕哭笑不得。 “原来娘亲气的是这个!” 他如释重负,笑道,“和面怎么了?挺好玩的。月然和完面,手上、盆里都是干净的,孩儿却弄得哪里都是面粉。以前觉得挺简单的事,如今自个儿做了,才发觉没有那么容易……” “住嘴!” 刘惠琳勃然大怒。 “奕儿,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这双手是用来缉凶的,不是用来做那些个下人才做的事!你不知道你刚才那个模样,身上、手上、面上全是面粉,哪里有半分世家子的模样!” 卫奕乖巧地闭上了嘴。 如果仅仅是因为和面一事令她动怒,他可以接受。 刘惠琳见卫奕不吭声,心头一软。 “奕儿,听娘亲的话,以后莫要再去京郊好不好?”她柔声道。 她近来忙于调查沈月然在文池的往事,只想待到事情有个大概,再抽时间单独与奕儿聊聊,没想到,这二人居然荒唐如此?! 今日听闻卫奕莫名告假,又听姚进谦道他赶往京郊,就知他定是又去找那沈月然。 她不禁气急。 沈月然居然将奕儿迷惑到无心例常公务、就算告假也要去见她的地步,不是祸水是什么?! 她当机立断,不能再等。 她要亲自去京郊,把奕儿带走,她要让沈月然知道,她能迷惑的了奕儿,迷惑不了她! “奕儿,听娘亲的话,以后莫要再去找那女子好吗?”刘惠琳又道。 卫奕抬眼看她。 “为何,娘亲,你是不是去查月然了?” 他早就觉察出刘惠琳今日来者不善,只是努力向好的方面想,没想到,还是应验了。 刘惠琳站起身,语重心长地道,“实话告诉你奕儿,娘亲是调查那女子多日,对那女子的底细一清二楚,你是被她骗了啊。” 与吴兆言分手后,她便派出两路亲信,一路去吴家打听,一路快马赶去文池。 她对吴兆言的话并非全信,所以要逐一验证。 不久,信息反馈回来,她目瞪口呆。 果然,沈月然曾经立誓不嫁。 果然,沈月然曾经以尖酸刻薄出名。 果然,沈月然与自家嫂子关系恶劣,文池百姓皆知。 果然,沈月然曾与梅采玉情同姐妹。 果然,沈月然是来到京城之后,才有了变化。 这一切,全都说明吴兆言的话是真的! 但是,最令她吃惊的是,那沈月然居然是沈明功的女儿! 沈明功贪腐案过去许久,如今大家或许已经淡忘,可在当时却是轰动一时。 怪不得,她一听到沈月然这个名字就觉得耳熟,原来,她是沈明功的女儿。 她既是沈明功的女儿,就是贪官之女、罪臣之女! 奕儿与这样一个女子有了感情,她绝对不能容忍。 卫奕却笑了。 “娘亲,月然哪里骗孩儿了?”他问道。 刘惠琳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吗?” 原来是这件事。 卫奕了然,平静地道,“知道,前水利司务沈明功之女。” 沈月然从来没有说过,他也从来没有问过。 不过,他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因为金满堂一案,他从档案馆调出了沈家宗卷,才知道沈家旧事。 刘惠琳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知道你还要与她来往?沈明功贪腐案发时你还小,娘亲可记得清楚,当时可是轰动一时。皇上都下了斩首令,最后若不是被九王爷拦下,沈家怕是一命难逃……” 卫奕面色一凛。 “娘亲说什么?您说当年是九哥救下了沈明功?” 他查阅宗卷,上面只道少祖施恩赦令,并未提及九哥一事。 刘惠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她支支吾吾,掩饰道,“当年的事娘亲也只是听说,过去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谁会记得清楚。” 她慌张的神色岂能躲得过卫奕的双眼? 他暗自思忖,此事大抵就是真的了。 稀奇! 他与三哥、九哥交好多年,竟从未听二人中的任何一人提及此事! 而且,依时间推断,那时三哥刚刚即位,与九哥已经有了心结。九哥明知三哥对他不满,为何还要救下一个贪官? 而更为稀奇的是,对九哥不满的三哥还真就答应了这样一个看起来荒唐的请求? 难解。 他眉头紧锁。 刘惠琳喝下一口茶水,稍稍平复慌乱。 她顿了一顿,又道,“总之,沈明功贪腐是个不争的事实。爹爹就是个贪心的,女儿能好到哪里去?沈月然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银子,她是个虚荣、贪婪的女子。” 卫奕不认同。 “娘亲此话差矣,孩儿不敢苟同。上一代的事,已经过去了,不应该累及下一代。何况,孩儿从认识月然起,她就在饼铺劳动,凭借自个儿的双手挣钱。她与孩儿相处至今,不曾开口向孩儿要过一两银子,也不曾央孩儿为她添过一缕锦带。前几日,孩儿主动送了她一支玉簪,她虽然没有拒绝,可是孩儿瞧得出来,她是不想收授孩儿任何东西。您说,这样一个自立更生女子,怎么会是虚荣贪婪之人?”卫奕分辨道。 “傻孩子,她这样做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刘惠琳脱口而出。 “为了什么?”卫奕追问。 刘惠琳想起吴兆言的请求,又闭上了嘴。 “而是为了蒙敝你的双眼!” 她气不打一处来,气结咳嗽,卫奕连忙上前搀扶、顺背。 她稍稍平静,又道,“我说她虚荣、贪婪你不相信,那她是个不详之人,这可是事实。她在文池就被当地百姓称为扫把星。她先是克死了自个儿的爹爹。沈明功是因为替她攒取官府罚款才会摔下城头,不久后就在家中去世。到了京城,她又把自个儿的哥哥克入大牢,无辜受那牢狱之灾。如今,她又来克你。若不是她,你早就成为本朝第二任提刑官,哪里需要如今时时处处屈居他人之下?” 卫奕仍不认同。 “沈明功是因为官府罚款才从城头摔落,可是,他最终去世却是在家中再次摔倒。他的离去更像是一个意外。至于沈日辉,更是一个巧合,如今官府定论,是白世纲坚守自盗,此事与月然没有半分关系,倒是月然的发现,才救了沈日辉一命。关于孩儿落任提刑官一事,孩儿只能道,不积跬步,不足以致千里,绝对不是仅仅因为大哀山一件事导致的。”他再次分辨。(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释怀 32  刘惠琳气得直想扭卫奕的耳朵。 “意外!巧合!怎地到了你的嘴里,全变成了与她无关?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如此执迷不悟!” 卫奕笑道,“月然什么药也没有灌,她只是用她的行动感动了孩儿。孩儿不知娘亲是从何人嘴里知道了那些关于月然的事情,才会对她误解至深。她或许是有不足,可是,她对于孩儿来说,是最好的。她聪明、善良、温柔,既能够与孩儿一起缉凶查案,又能够时时理解体贴孩儿,还能够在生活上照料孩儿。娘亲是没有吃过她做过的饭菜,可口又有讲究,哪天娘亲与孩儿一起去尝尝可好?” 刘惠琳一向对卫奕宠爱有加,今日由着她数落了这么久,卫奕却始终不气不恼,笑脸相对,耐心解释,让她就是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她长叹一口气,握住卫奕的手。 “奕儿,娘亲说不过你。可是娘亲全是为了你着想,娘亲只是生怕你因为一时糊涂,断送了大好前程啊。” 卫奕见刘惠琳态度软下,心中不免得意。 看来这几日与月然闹些小别扭还有了些心得。 这女子无论年老的年少的,都吃不住一个“哄”字,只要你态度够好,够有耐心,再大的矛盾也能化解。 “娘亲一心为了孩儿,孩儿岂能不知?孩儿正是知道,所以才会如此慎重对待自个儿的亲事。所以娘亲放心吧,月然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不会有人比孩儿更清楚。”他接着道。 刘惠琳摇头苦笑,“儿大不由娘,这话可是不假。你是个大人了,娘亲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喽。” 卫奕笑道,“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儿子大了,娘亲就要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这才叫儿、大、不、由、娘、担、心!” 刘惠琳抿嘴笑着,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子。 “你呀,说不过,说不过,娘亲认输。” 卫奕拉了刘惠琳在桌几前坐下,亲手为她倒上一杯茶。 “娘亲,反正孩儿今日也告了事假,不如就在家中陪娘亲说说话可好?” 所谓打铁要趁热,刘惠琳这会儿被他哄得十分开心,他要再接再厉。 “好,好。”刘惠琳连声应道。 “奕儿想说什么?”她问道。 “嗯,要不就说孩儿最近结识的沈姑娘如何?”卫奕笑道。 刘惠琳面色一沉。 卫奕又道,“娘亲莫要急着生气,其实这事全怪孩儿。若是孩儿一早就带月然来见娘亲,娘亲也不会误信他言,对月然生出误会。娘亲既然肯听他人言,为何不肯听听孩儿之言?孩儿保证,绝不打诳语。” 刘惠琳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若敢打半句诳语,娘亲就要如小时候一样罚你,用柳条抽你屁股。”她故意板着脸道。 “是,娘亲。” 卫奕作揖笑道。 母子二人聊了许久,就连晚饭,刘惠琳也是在言若阁吃的。吃过晚饭,又盯着卫奕喝下大补汤,她与熙春才向思若阁走去。 刘惠琳沿着回廊慢行,回忆起方才卫奕的讲述,对熙春笑道,“没想到,没想到,奕儿居然与那沈月然来往了这么久,竟全把我这个娘亲蒙在鼓里呢。” 熙春讪笑着附和,“是,少爷隐藏得真好,估计是怕夫人惦记呢。” 刘惠琳叹道,“这个傻孩子,这是好事啊,一直瞒着我作甚?我若早知他对哪个姑娘有意,不还能帮着他一起瞧瞧吗。不过方才听完奕儿一番话,我也是糊涂了。喛,熙春,你道那沈月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你说她好吧,她过往落下的坏名声是怎么来的?你说她恶毒吧,听奕儿道,她对一个捡来的小丫头都能做到宽容大度,倾囊相助。这样的女子,会是虚荣、贪婪之人吗?” 熙春没有接话。 刘惠琳又道,“还有那吴校正所言,当时听闻相当气愤,可是如今静下心来想一想,也有不合情理之处。既然他道沈月然钟意他,为何沈月然不索性住在京城,这样就算想亲近他,也来得容易不是,何必独自住到郊外那么偏远的地方去?还有香囊。沈月然若是有心从梅采玉手中抢过奕儿,那就干脆连她的亲笔书信也扔了去,为何还要转交给奕儿?熙春,你看,这全是疑点,可咱们当时只听吴校正一言,就对那沈月然先入为主了。” 熙春小心地道,“可是,想来那吴校正没必要说谎骗夫人。” “也是。”刘惠琳道。 她转念一想,似乎又放下心来。 “喛呀,管那吴校正是怎么回事?反正千金难买我儿乐意!奕儿可是堂堂的‘七破’神探,岂能识不破一个小女子的骗局?那沈月然若真的是个坏女子,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而她若真是被人冤枉,也迟早会还她一个清白。” “这么说,夫人就是允许少爷与沈姑娘来往了?”熙春见刘惠琳态度转变,也赶紧变了口风,从直呼“沈月然”变成了“沈姑娘”。 刘惠琳欣慰地笑道,“奕儿到底是在意我这个娘亲的。我今个儿发怒,他便向我保证,往后定会以公务为重,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误了正事。而且,他过两日就要公差,去一趟东海,来回怕是得一个月,自然也就见不着那沈月然了。这样也好,咱们刚好可以趁着这段日子再好好观察她一番。” 熙春赞道,“夫人为了少爷操碎了心,真真是心如绵里针。” 主仆二人说着话,到了思若阁,刘惠琳回房歇息,暂不多言。 次日黄昏时分,吴兆言从汴京府出来,没有直接回吴府,而是转了几道弯,拐去了一间隐藏在民巷中的民居。 这间民居从外观上看,如普通民居一般,实则是间食肆。 吴兆言与食肆老板很熟,客气话不多说,便被迎进了一间由厢房改成的雅间。 他点了几道时令小菜,一边吃,一边翘脚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头戴笠帽的长身男子推门而入。 “这么晚?等了好久。”吴兆言不耐烦。 周岸则摘去笠帽,坐在吴兆言对面。 “是吴校正来得早。” 他温和地笑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密谋 吴兆言抬眼看他,皮笑肉不笑。 “不知你这副模样骗倒了多少人。”他道。 周岸则自个儿给自个儿倒了杯茶,道,“多谢校正夸赞。如今天气渐暖,日头渐长,校正有可空闲出去走走?” 吴兆言白他一眼,“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找你可不是说废话的!我时间不多,咱俩见面的次数也不宜频繁,直接就商量正事吧。” “校正请讲。”周岸则恭敬地道。 吴兆言道,“这么说吧,卫家夫人那边可能黄了。” “为何?”周岸则问道。 吴兆言道,“那妇人耳根儿子软,三言两语地就被自个儿儿子说服了,如今态度大变,一心想着抱孙儿呢。如今二人一个有情,一个有义,若再过了老太太这一关,亲事不就成板上钉钉了?” 周岸则略一沉吟,没有顺着吴兆言的话接下去,反而转了一个话题。 “吴校正确定沈明功当年的确是藏了那笔银子吗?”他问道。 吴兆言道,“当然确定。若不确定,我费这大半年的心思为何?家姐说,沈明功临终前拉着沈日辉说了好些的话,她听到二人在说银子,又听到沈明功说‘在月儿身上’。” “哦。”周岸则抬眸,“在‘在月儿身上’是何意?是指只有沈月然知道那银子藏在哪里,还是说那银子藏在哪里与她有关?” “我若知道还用得着与你这个庶家子共分一杯羹?据说沈明功藏下的那笔银子足足有十个亿!回头分你个零头,也够你几世荣华富贵了!”吴兆言没好气地道。 “十个亿?这么多?”周岸则颇为意外。 “有!”吴兆言肯定地道,“当年爹爹与沈明功交好,特别关注过沈家贪腐一案,当年新朝初定,碰上江北水患,刚刚平定的人心再次混乱。皇上为了安稳人心,平复世道,前后三次拨款江东,累积下来足足有十几亿!不过,那十几亿只有零头儿用在了百姓身上,大头全被沈明功贪了。” 周岸则再次沉吟。 “总之,校正的意思是这笔银子定是与沈家兄妹两人都有关系?”他字斟句酌。 吴兆言斜眼看他,讥讽道,“装蒜!你若不是打听到沈家旧事,又想到或许与沈家兄妹有关,何必费尽心思跟踪我,让我着了你的道儿?” 周岸则不怒反笑。 “校正此言差矣。岸则如今能与校正同桌而坐,其实是天大的缘份,是上天的安排,是上天派我来帮助校正的。”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的处境校正应当清楚。身居江淮二十三载,只有姑母奶奶照应。有爹有娘,如同无爹无娘。如今娘子病逝,膝下无子,只想着能有二两银子傍身,不至于落得晚景凄凉的下场。之前我的确有冒犯校正之处,还请校正莫要放在心里。岸则并不贪心,回头校正赏个饭钱,岸则足矣。” 这番话在吴兆言听来显然颇为受用。 “行了,你莫要在我面前扮可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道本就如此。你周岸则算不上正人君子,也谈不上十恶不赦。你我能惦记沈家那笔银子,旁人也会。所以,有你帮手也是好事,凡事有个商量。”他口气软下。 二人举了举杯,吴兆言又道,“沈日辉那边有家姐盯着,如今主要是沈月然。若让这个老姑娘嫁给那个刚正不阿的神探,以后咱们再想查那笔银子就难上加难了,弄不好还要让他捷足先登呢。” 周岸则笑了笑。 “若让沈月然嫁入周家呢?”他问道。 吴兆言一怔,一时不明白周岸则之意。 “嫁入周家?谁会娶她?年过半百的周安廉?还是周忠则或者周孝则?”他一边饮茶,一边思索。 “在下。”周岸则平静地道。 噗—— 周岸则拿起布巾,擦拭满脸的茶水。 吴兆言面色微红,有些尴尬。 “你说你要娶那老姑娘?”他干咳一声,问道。 “是。”周岸则回道。 “娘子刚去,又无子嗣,老夫人的意思是不要急着续弦,免得惹来闲话。不过见我年纪不小,又无妾室,为了周家人丁兴旺,不如先纳小妻,添个一儿半女再做打算。”他解释道。 “小妻?”吴兆言皱眉。 沈月然的年纪是摆在那里,可是算不上貌丑贫寒之人。沈明功虽是贪官,也曾经官至三品。再加上如今吴兆容又和沈日辉回了京城,沈月然也算是吴家的亲戚。嫁入周家,还是成为周家庶子的妾室。他觉得沈月然未必会应允。 “沈月然年纪不小,迟早会嫁人。与其让她嫁给别人,不如干脆娶了她,校正以为呢?”周岸则道。 吴兆言不语。 他明白周岸则的话有理。 既然明知银子与沈月然有关系,干脆把她娶回家,岂不是一劳永逸?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娶了沈月然,不管那银子藏在哪里,谁都能理所应得地分到一杯羹。 只是,他娶吗? 他堂堂监正之子、五品校正,岂能娶一个这样的女子为妻? 何况还有沈日辉这层关系在里面,万一往后惹来闲话如何是好? 周岸则道,“岸则只是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难免仓促。自古以来,婚嫁皆是你情我愿之事,沈月然若是不愿意,谁也勉强不了。不过,若是由着卫大人一直与沈月然往来,咱们可就更加被动了。” “这倒是。”吴兆言收回思绪,道,“听熙春道,卫奕过两日要去一趟东海,来回需要一个月。你认为,这可是个好时机?” 周岸则笑道,“当然是个好时机!在下倒是生出一条妙计,不知校正愿不愿意听来?” 说完,他与吴兆言耳语片刻。 吴兆言听罢,挑眉道,“你小子能耐不小,连学监的千金都能糊弄得住,才能不小。” 周岸则不以为然,“女子其实很好哄,校正只是醉心公务,懒理这些风月之事而已。” 吴兆言哈哈大笑,“周岸则啊周岸则,就凭你这张嘴,我就自愧不如!哈哈。”(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打包 卫奕临行前,去了一趟京郊,不消多说,是与沈月然告别的。 “东海?一月?这么久?” 沈月然感到突然。 “是的,是为公务。” 卫奕道,“上次已经打算告诉你的,没想到娘亲突然出现。这次公务是朝廷一早安排下来的,出发时间定在明日午后。” “哦。”沈月然应一声。 二人一个居京城,一个居京郊,平日里见面次数实在不多。卫奕又公务繁忙,虽然心中总惦记着她,也只有趁着沐休时间才能来探望,一解相思之苦。如今此去一月,又是万里之外的东海,她心中满是不舍。 卫奕瞧出她的心思,道,“怎么,舍不得我?” 沈月然红了脸,别过身去。 “呸,谁舍不得你。”她垂头低语。 卫奕笑道,“你啊,除了你,谁还会舍不得我?” “哦。”他一拍脑门,装作突然想到,“倒真的还有一个女子也舍不得我。” 沈月然抬眼瞧他,眼底带着愠色。 卫奕嘻嘻笑着,“那个女子就是我娘亲啊,我娘亲定是也舍不得我走。” “卫大人。”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她面红耳赤,娇呼一声,跺着脚跑开了。 卫奕追上她,拉她坐在秋千架上。 “好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心里清楚。先不逗了,说会儿话可好?”他认真地道。 沈月然顺从地倚在他怀中,柔声道,“好,你说。” 卫奕怔了怔,才道,“上次,我娘亲可有吓到你?” 沈月然黯下眼眸,拨弄着手指头,“吓倒不会吓到,不过卫夫人不喜欢我却是真的。” 她就是再笨,也知道那天卫夫人去饼铺是冲她而去。 卫奕不置可否。 “我回去后和娘亲谈过,娘亲似乎对你有所误会,你之前是不是与娘亲有过来往?”他问道。 那一天,刘惠琳大发脾气,表达对沈月然的不满。他原以为,或许只是因为二人出身上的不匹配,才导致刘惠琳如此介意与生气。可是后来听她细说,才发现她早就把沈月然和沈家调查了个清清楚楚,那一天去饼铺也显然是有备而去。 只是这样一来,问题也来了,刘惠琳是如何对沈月然产生这么多成见的? 虽然他有本事安抚刘惠琳一时,可他不能时时处处盯着这两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女子。 他若想与沈月然厮守终生,那么他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刘惠琳的成见从何而来。 沈月然却心头一惊。 卫夫人之前是来饼铺见过她,还试探了她关于传宗接代的意思。 是啊,传宗接代—— 想必这四个字,才是卫夫人对她不满的根源所在。 她不语,卫奕自顾自地道,“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来往,你在京郊,娘亲在京城,又一向不喜走动,怎么会有来往?月然,我走后,若是娘亲再来瞧你,你莫要慌,莫要乱,只要照平时那样就行。娘亲那天虽然凶了些,其实是个温和的女子,她只是太在意我而已。” 他的体贴令沈月然心头暖意丛生。 她又向他怀中偎了一偎,嗔道,“瞧你,把我想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了?这些你不用交代,我也会做。我对卫夫人从来只有尊敬没有其它。这次你走,也要放心,我等你回来。” 卫奕笑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吻。 二人依在一起,安静地享受着属于二人的初夏阳光。 半晌,沈月然抬起头,“你明日要走,行装可曾打包好?” 卫奕道,“那用什么打包?我就带两件衣裳,再带些银子就好,回头路上缺什么就买什么。” 他一向如此,否则,也不会每年都去梅家饼铺买饼充饥,更不会因此认识她。 “那怎么行?” 这样的做法对于沈月然这样一个全职主妇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什么叫做缺什么再买什么?路途遥远又艰辛,万一一个驿站与下一个驿站隔上好远,想买的东西买不上,或者急需用的东西没有,怎么办?”她一本正经。 “不要。”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断然拒绝。 他可不愿背着一个又大又蠢的行囊上路,像个负重而行的老马。 他喜欢自在地轻装上阵。 “不要带那些有的没的东西,根本用不上。只要有银子,什么都解决了。”他轻松地道。 “不行。银子当然要带够,可是不能只带银子,还要带上必备品的。”沈月然坚持。 卫奕不禁皱眉,“什么是必备品?” 沈月然掰起手指头,“干粮、水、衣裳、金创药、解毒丸、火折子、纸、墨、胰子、遮阳遮雨工具、茶叶……” “停,停。”卫奕听出门道儿,打断她道,“你之前说的那些倒都有点儿意义,只是这茶叶,为何也算必备品。我这一路上可没有心思泡茶。” 沈月然笑道,“茶叶不是让你喝的。如今正值五月,天气暖和,你一个大男人连日赶路,难免有大汗淋漓之时,又定是无论何物都一股脑儿地往包袱里塞去。时间长了,那包袱里的气味一定不好闻,而这茶叶刚好可以除臭去味。保你无论何时打开包袱,都不会有难闻的气味扑鼻。” 卫奕笑道,“说得也是。可是这么多东西,要打多少个包。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件麻烦事。” 沈月然嫣然一笑,跳下秋千架。 “不麻烦,咱们今个儿就把东西备齐了,我来帮你打包可好?” 她想为他做些什么,好让他这一路上都能时时刻刻地想着她。 “行。”卫奕爽快答应。 对于他来说,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都愿意。 二人去了集市,边逛边选,一个时辰后,返回住处。 卫奕瞧着足足堆满一个桌几的东西,再看看沈月然手中的方形锦布,摆出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既然她道这么多东西能打进一个包里,他倒要看看,她如何变这个“戏法”。 沈月然大展身手,边说边做。 “下装可能会重复穿,所以一般来说是两件上衣配一件下装,而上衣最好是一件浅色,一件深色,便于搭配。” “选好衣裳,最好不要叠起来,而要卷起来,这样最省地方。” “外衣衣领需要固定,把玉扣腰带卷成圆形,塞在衣领处,防止路上挤压变形。”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隐疾 “多准备几个颜色不同的布袋,易碎品、药品、胰子以油纸袋包裹后分别装入,记住颜色,需要时便于取放。” “怕折、易打结或者怕丢的东西,比如麻绳、缎带,理顺后,用夹子夹起来,” “根据需要,将东西分成常用和不常用两种,一般而言,常用放在上面,不常用放在下面。” “装包时,按照东西的‘大小’‘软硬’来摆放。大而软的放在最下面,耐压,不怕皱。大而硬的放在中间,不易碎。小东西就塞在两侧。” “装包完毕,打一个打包结,大功告成!” 卫奕口瞪口呆。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方才那些个东西,居然全被沈月然装进了一个包裹里! 他试探着伸出手,掂了掂那个包裹。 份量着实不轻,可是牢固,不勒手。 他将包裹背上肩头,也不觉得负重或者硌得慌。 二人又说了些互相叮嘱的话,日落西山,卫奕离去,次日,按时启程,话不多说。 卫奕走后,沈月然不愿再耽搁,一大早,独自一人去了京城。 她戴了一顶笠帽,找了一间瞧起来顺眼的医馆。 郎中一番搭脉施诊之后道,“恕老夫才疏学浅,对姑娘此症无能为力。” 沈月然不禁怅然。 魂穿六年,虽然每日里都是粗茶淡饭,也不曾享受富贵,可是她总是把自个儿料理得很好。 平时注意荤素搭配,合理饮食,适当运动。 所以,六年来,她的身子一直很好,偶尔伤风感冒,喝碗姜汤就能抵抗过去。 唯有一事,她从未对外人说过,便是这六年来,她从未出过一次葵水。 刚穿越的头两年,她情绪低落,自我封闭,对周围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是带有敌意的,所以,她并未在意这个,只觉混一天是一天。 后来,慢慢认清了现实,也逐渐接受了“沈月然”这个身份,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同。 她的第一反应自然认为这是一种病,一种与内分泌有关妇科病。 可是瞧她肤白身轻,面洁如月,不仅没有一丝内分泌失调的症状,反而出落得比其他女子水灵,令她着实纳闷。 她估计或是身子发育的迟缓不同,于是暗中以养生方子调理,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都满了二十二,仍然没有反应。 她一直没有去瞧过郎中,一来是羞于启齿,二来也是心结仍在。 她很怕,是因为自己的魂穿,才造成了葵水不出的问题。 她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得了,反正不痛不痒的,不料,卫奕出现了。 他对她的认真,让她不得不认真地对待他,对待自己。 谁都清楚,葵水与女子的生育能力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她忍住羞怯,来了京城,想弄清楚自己的状况。 “无能为力?”她失望地道。 郎中点头,“老夫从未见过此症,也未听说过。依姑娘的脉象,平稳,有力,绝非有疾之象。可是依姑娘的自述,又实在奇怪。老夫一时无从判断。” 沈月然只好起身离去。 走出两步,郎中喊道,“姑娘请留步!” “姑娘若是有空,不如出门打听打听,去仁济堂瞧瞧欧阳邈。”郎中建议。 “欧阳邈?”沈月然一怔,只觉这名字十分耳熟。 “对,欧阳大夫有两手绝活儿,一是刀子,二是女子。城中谁的手脚断了,或者哪家妇人得了隐疾,他说能治就能治,他若说不能,就是神仙下凡,也治不了。所以,老夫建议姑娘再去瞧瞧欧阳大夫,不过他的诊金收得很贵,姑娘自个儿权衡。”郎中笑道。 去听听这位擅长外科和妇科的欧阳邈怎么说也好。 沈月然思忖着。 她谢过郎中,一路打听一路向仁济堂走去。 仁济堂的门面很显眼,大气,尊贵,一看就知不是贫寒人家能够瞧得起病的医馆。 不过,这会儿吸引她注意力的不是仁济堂的门面,而是仁济堂外围着的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男女老少都有,个个垫脚翘首,并不时窃窃私语。 “怎么了,大嫂?”她随口问向一个看热闹的妇人。 “听说欧阳大夫杀人了。”妇人瞪大眼睛,整张脸因为这个消息显得震惊而激动。 “杀人?杀谁?”沈月然讶异。 “好象是死在大哀山洞穴里的那个人。”妇人回道。 那具白骨? 沈月然二话不说,拼命向里挤去。 “欧阳邈,你给我说清楚!你和那小区子,是不是真的?”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大声痛哭,拉扯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而这个男子却手戴镣铐,并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架着。 看来这高大男子就是欧阳邈了。 沈月然不禁上下打量。 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白衣袂袂,即使镣铐加身,也丝毫不减仙风道骨之气。 一代名医,名不虚传。 她暗自叹道。 “欧阳夫人,请让开,耽误了向提刑大人复命,你可担当不起。”一个衙役对妇人道。 欧阳邈的妻子方氏显然已经失控,对衙役的劝告充耳不闻。她泪流满面,只是扯着欧阳邈不放。 “欧阳邈,你给我说清楚!你和那小区子是不是真的?”方氏执意要得到一个答案。 欧阳邈不语。 方氏凄凄苦苦,“我知我没能为欧阳家生下一儿半女,是我不好,是我不孝。这么多年,我屡次劝你纳妾入小,你却只说你不愿让我受了委屈。我心生感激,对你,对欧阳家感恩戴德,时时处处小心翼翼,就连咳嗽都不敢大声一些,只怕惊扰到你。我为了你,为了欧阳家,尽心尽力,没有一日敢贪睡,没有一事敢疏忽。我如此待你,是因为我有愧于你,有愧于欧阳家。可是你、你、你——哪怕你去那迎春楼耍去,我也毫无怨言,你为何要与那小区子生有龌蹉啊你!” 此话一出,人群一下子炸开了! “龌蹉?!” “嗯,就是那回事啊。” “咦,真的?欧阳大夫好男色?” “欧阳夫人亲口说的,还会有假?” …… 沈月然也是一惊。 断袖之癖古来有之,可若亲耳听见、亲眼瞧见还是头一桩。 尤其眼前这个一袭白衣、一尘不染的欧阳邈,着实令她意外。(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人 她不禁回忆起大哀山那晚,当卫奕看见白骨和白骨上的刀痕,做出的判断,如今看来,全都应验了。 她一时感慨,五味杂陈。 眼看围观百姓现出骚乱,衙役大喝,“别吵,别吵!” 众人稍稍安静,一个衙役对方氏道,“你与欧阳大人之间的纠葛那是你夫妇二人的私事,回头你去牢里送欧阳大夫一程的时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会儿可不是扯皮的时候。” 方氏似乎这才冷静下来,可是随后又被衙役的话点醒,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你玩就玩好了,杀了他作甚?杀了他作甚?往后这仁济堂怎么办,欧阳家怎么办,我可怎么办啊……” 方氏又气又急,双手胡乱向欧阳邈的后背捶去。 面对方氏的声泪俱下,围观百姓的各种眼光,欧阳邈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一个衙役拦住了方氏,喝道,“欧阳邈如今是官府重犯,案件如何判定,自有提刑大人定度,不容你一个妇道人家在此撒泼犯浑!” 另一个衙役道,“这次若不是高大勇的娘子高杨氏找上提刑大人,陈述欧阳邈唆使高大勇替他代过,还真就让这欧阳邈逍遥法外了。你若想知道你相公为何杀人,就等到过堂审问之后吧。行了,都散了,带走!” 两个衙役推搡着,把欧阳邈带出人群,只留下痛哭流涕的方氏和议论纷纷的众人。 沈月然心头一动。 不知高杨氏的自首是否与卫奕那天带她去大哀山有关? 当时她问他,他故弄玄虚,只说以后就知道了,是否就是预指今日的情形? 这样看来,卫奕这个时候去东海公务倒是件好事,至少避免了与聂麒麟的正面冲突。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众人散去。 临走时,又瞧了方氏一眼。 妇人七出,无子,为其绝世也,名列第二。 她往后也会如这方氏一般吗? 因为无子,所以心存愧疚,任劳任怨,战战兢兢,却换来这般下场。 在婚姻生活中,方氏是弱者,如今,欧阳邈犯下错事,她仍然是受害者,苦不堪言。 沈月然轻叹一声,拖着沉重的步子悄然离去。 没有看成病的沈月然重新回到京郊,开始了简单重复的生活,每天几乎就是饼铺、住处两点一线地奔走。 因为卫奕的离开,也因为自个儿的身子找不出病因,她心情一直低落,不过,在妆容方面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卫夫人既然能探过她一次,估计还会再来探她第二次、第三次,何况,卫奕也明白地提醒了她,所以,她虽然还是照常做着她的梅子饼,在仪容方面,每一天却都会尽力做到赏心悦目,想到至少回头能讨个好印象。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这一月间,卫夫人并未出现,倒是周岸则与吴兆言二人,把她缠得不可开交。 这二人似乎商量好了似的,今个儿这个来,明个儿就那个来,这个上午来,那个就下午来。而且都不说是为了什么事,反正瞧起来全是一副闲来无事的姿态。 一来二去,沈月然没急,绿苏先急了。 “周少爷与吴少爷不都是有个正经事儿做的人吗,二人天天来饼铺杵着是什么意思?” “那周少爷还好一些,态度温和,手脚又勤快,有时还能帮咱们提壶油,挑担炭火,张罗张罗,可那吴少爷是做什么来的?” “每次一来,双手抱胸,昂着个头,只拿余光盯着粉姐姐瞧,半天找不出一句话来。一见饼铺生了火,起了烟,跑得比谁都快,赶紧跑到隔壁茶楼凉快去。” “粉姐姐,你说这二人该不会是来照顾隔壁茶楼生意的吧?” 沈月然哭笑不得,她若知道这二人为何来,不就不烦恼了吗。 其实周岸则倒好。 一来,她知道他刚经历丧妻之痛,二人又曾经算是倾谈过,所以,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来京郊,偶尔来找她,或许是为了换个环境,不再沉迷于旧事。 二来,正如绿苏所言,周岸则的举止儒雅,言语得体,令人很难生出厌恶感。而且,她对他也有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她不知这种熟悉从何而来,只觉二人似乎挺有默契。有时,她一个动作,他就知道她想要什么。有时,他一个眼神,她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令她苦恼的是吴兆言。 她知道吴兆言是个心气颇高之人,别说对她这个外人,就是对吴兆容这个亲姐姐,也时时流露出怠慢之意。她一向对他敬而远之,只求相安无事。不料,他却主动找上门来,令她摸不着头脑。 她问他,“吴校正所来何事?” 他道,“没事,天气渐暖,来京郊转转。” 她只好不语。 过了几日,细雨绵绵,他照常前来。 她又问他,“吴校正所来何事?” 他道,“没事,天气凉爽,来京郊避暑。” 沈月然心中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天气好来,天气不好也来,你整出这番风雨无阻是给谁看呢? 来就来,只要不耽误她做生意就行。 她一切照旧,数着卫奕回来的日子。 这一天,绿苏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后,与沈月然说着京城的趣事。 绿苏对一切都感到新鲜,那耍猴的,斗蛐蛐儿的,捏糖人儿的,说快板的,炸糖糕的,样样都值得她绘声绘色一番,姐妹俩嬉笑着,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飘来。 “土老冒儿,这有什么可说的?全是臭遍大街的行当,瞧得瞧腻了。”吴兆言不屑一顾。 二人这才意识到,饼铺外还站着一个人呢。 绿苏白他一眼,扁扁嘴,拿起从京城买来的小玩意儿先回去,沈月然想起什么,问道,“吴校正,你身在京城,可听说那洞穴白骨一案?” 吴兆言道,“自然听说了。” 沈月然十分好奇。 “那案子如今如何了?可有定论?真凶可是欧阳邈?”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吴兆言见她有兴致,道,“对,真凶是欧阳邈。说起来这件案子也是一波三折,你可愿意听?” 沈月然连忙点头,“愿意,愿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心 吴兆言道,“被害人叫区楚修,人称小区子,是一个二十岁左右来京城投靠亲戚的穷小子。他初入京城,被贼人抢去银子,左脚骨折,后来被欧阳邈救了。谁不知道仁济堂的诊费是京城最贵的,那穷小子哪里付得起。穷小子付不起诊费,就想赖账,整日里借口报恩或者腿疾发作,去仁济堂缠着欧阳邈。谁知,欧阳邈却是个有断袖之癖的,正正瞧上了穷小子的斯文白净。二人各怀鬼胎,没多久,穷小子就‘以身相许’了。 穷小子攀上欧阳邈这个金主,胃口越来越大,今个儿要银子,明个儿要金子。欧阳邈虽然有钱,可是总这样任取任予的,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买了块上好的糖白玉,想安抚这小白脸。谁知,穷小子拿了糖白玉,仍不满足,还要欧阳邈把他弄进仁济堂,便于往后二人时时偷欢。 欧阳邈这下急了。他家的老婆不会生,再来一个不能生的穷小子,他该如何是好?再加上穷小子越来越强势,不再老实听话,他逐渐生出杀意。他以云游、行医为借口,提前踩点好了大哀山西北密林的那处洞穴,又备好匕首,以幽会为由把穷小子骗到洞中。 可怜那穷小子,以为欧阳邈邀他共赴云雨,欣然前往,没想到,欧阳邈趁其不备,一刀刺中穷小子心脏,穷小子一命呜乎。欧阳邈把穷小子的尸体投入洞中洞后,正打算清理现场,不料,那洞中洞里突然飞出一群白妖,欧阳邈又惊又怕,拿起匕首就跑了。 事后,他大病一场。待身子恢复,已是半年之后。虽然当时的仓皇出逃,令他心中屡屡生出不安。但他之后每每踏进大哀山,脑中就会想起那群扑面而来的白妖。他心有余悸,于是安慰自己,洞穴隐秘,不会被人发现云云。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案发一年多后,穷小子的尸骨居然因为你和卫大人的巧合得以重现天日。他惴惴不安,扮作扫墓来大哀山打听情况,与守坟人高大勇碰了个正着。他旁敲侧击,问高大勇案件进展,高大勇却直接问他,尸骨是否与他有关。 原来,高大勇因为手腕经常脱落,得过欧阳邈的医治。一年多前,他守坟当晚,曾看见一个人影匆忙从西北密林中跑出来。他觉得像是欧阳邈,又不敢冒认,于是就将此事放到了一边。如今,先有官府调查,认定了案发时间和凶手身高,后又有欧阳邈心虚打听,令他一年多前的那一眼印象不断重合,终于让他确定,案发当晚,他见到的那个人影就是欧阳邈。 欧阳邈见事迹败露,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将是身败名裂,于是打算跳山自尽。高大勇却打着小算盘,打算用自个儿的命来换取妻儿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他与欧阳邈订下协议,他替他顶罪,他就要给他银子、房子,还要把一身技艺教给自家小子高龙龙。 欧阳邈一一应允,高大勇这个蠢才就去官府自首。此事若是就此了结,只能算是一般受过案件。可是,总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人就是高大勇的娘子高杨氏。高杨氏乃一介无知妇孺,收了银子,享了几日富贵,又觉得不踏实了。她见银子、房子已到手,生怕欧阳邈待他家男人死后会再夺了去,于是找到提刑大人,咬出了欧阳邈这个真凶,这才令洞穴白骨一案真正大白于天下。” 吴兆言口若悬河,说得眉飞色舞。 沈月然有了片刻的失神。 这样说来,卫奕那天带她去大哀山,就是为了劝高杨氏自首的。而且,他定是早就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才选择以高杨氏为切入口。 所以,洞穴白骨一案,虽不是他亲自经手,却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沈月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他可真是—— 她越发心神荡漾起来,连耳朵根儿也红了。 ——狡猾! 吴兆言说完,瞧见她面上的红晕,不禁一怔。 “你脸红什么?”他不解。 “哦,饼铺里热。”沈月然低下头,掩饰内心的悸动。 吴兆言斜她一眼,“怎么样,案子是不是挺精彩?这其中的推理、证据、审问环节多着呢,你一个妇道人家,只能听个乐儿,听不了门道儿。” 他的口气一如既往地高高在上。 沈月然收回思绪,仔细回味起吴兆言的话,心中生出异议。 从吴兆言的话语中,洞穴白骨之案大抵就是一个穷小子因为贪欲被一个黑心大夫杀了,而这个黑心大夫逃跑时又被一个愚蠢的守坟人瞧见了。最后,是贪心的妇人使出一招“过河拆桥”,反咬一口,解开了整个案件的真相。 区楚修、欧阳邈、高大勇三人她不认得,不作评论,可是,她曾经与高杨氏有过一面之缘,却知高杨氏并非一个黑心妇孺。高杨氏言语间颇懂得分寸,对高龙龙的关切、呵护溢于言表。虽然她不知道卫奕到底与高杨氏说了什么,可是她觉得,高杨氏去向聂提刑自首,绝不是为了“利”,反而极有可能是为了高龙龙。 不过,这种动机怕是势利的吴兆言根本看不见的。 “吴校正,您认为人心是什么?”她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吴兆言回道,“人心就是人心喽,哪有是什么。” “若让吴校正找出三个词来形容人心,校正会用哪三个?”沈月然又换了一种问法。 吴兆言哼道,“还想考我?人心难测,人心不古,人心隔肚皮,人心不足蛇吞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不都是人心,何止三个?” 沈月然“啧啧”两声。 “校正说了这么多的人心,可有听过人心如镜?”她问道。 吴兆言皱眉,“这是释证法师说的。” 沈月然笑道,“对,这是释证法师说的,人心如镜,照山是山,照水是水。校正的心难测、不古、隔肚皮,自然也会认为他人的心也是难测、不古、隔肚皮了。” 吴兆言(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翻案 吴兆言挑起眉角,就要发怒。 沈月然双手扯住耳垂,做出一副讨好的模样。 她笑嘻嘻地道,“校正莫要恼,先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吴兆言白她一眼,冷哼一声。 沈月然道,“校正身居汴京府要职,由校正口中描述出洞穴白骨一案,当然与百姓口中的捕风捉影或者说书先生口中的夸张演绎不同,是最接受事实真相的。可是,案子是由人犯下的,既然是人都有‘心’。凶手有‘心’,被害者也有‘心’,可是为何月然从校正的描述中只听出了‘利’却听不出‘心’呢?” 吴兆言扬了扬下巴,“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不用绕圈子。” 沈月然道,“洞穴白骨一案一共牵涉到四人,分别是凶手大夫欧阳邈,死者区楚修,顶罪者守坟人高大勇和揭发者高杨氏。先说区楚修。 校正言,是区楚修的贪得无厌、强势索取令欧阳邈对他生出了杀机。可是,校正有没有想过,如果区楚修一开始就只是想赖去欧阳邈的医药费,他为何不索性一走了之?他原本就是外乡人,说是来京城寻亲,可寻来寻去一无所获。他若不想付那高昂的医药费,大不了离开京城再寻个地儿打工就好,或者干脆换个名字,反正京城这样大,大不了往后绕着仁济堂走就行了。可是您瞧瞧他,却偏偏硬撑着未愈的身子就要去归云楼打工,还三天两头地在欧阳邈面前晃悠。校正觉得,他这是想赖掉医药费吗?” 吴兆言挑眉,面上带着轻浮的笑容。 “你是说区楚修本身就是个龙阳君,他对欧阳邈一见钟情,然后以筹还医药费为由勾引欧阳邈?”他奚落道。 沈月然偏了偏头,“这样看来,校正心中不仅全是‘利’,还有‘图谋’。校正难道不明白,心动的一刻是无法计划也无法控制的吗?” 吴兆言收起笑意。 沈月然接着道,“区楚修本身是喜欢女子还是喜欢男子,这一点谁都不能得知。我只是想说的是,区楚修一开始对欧阳邈或许只是单纯地感激,单纯地想偿还那笔医药费的。他一个外乡人,初来京城,就遇劫难,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下,只有欧阳邈救治他,照顾他。他一时意乱情迷,对欧阳邈既感激又感恩,既尊敬又仰望,这许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令他钟情上了一个不该钟情的人。 感情上的越陷越深,令他渴望获得的回报也越来越多,他向欧阳邈索取的或许不只有财富,还有感情甚至一个名分。感情是会令人冲昏头脑的,也会令人越发想去控制对方,而这种占有欲和控制欲,或许才是区楚修最终遇害的真正原因。” 吴兆言冷哼一声,“我以为你会说出什么人心呢,原来不过是这些如同妇人一般的小心眼儿。” 沈月然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继续道,“再说欧阳邈。欧阳邈医术高超,仁济堂门庭若市。就是这样一个名利兼收的人也有心结,那就是他的娘子方氏。不过,我觉得,他介意的并不是方氏不能为欧阳家续后这件事,而是他本身擅长妇科,却面临着不能医治自个儿娘子、‘医者不能自医’的尴尬。他一直不肯纳妾添小,就是他始终对方氏存了一份愧疚的最好证明。只是这样一来,问题也随之而至。 方氏对欧阳家心存愧疚,而他又对方氏心存愧疚。感情或许可以由愧疚而生,可是夫妇间的长远相处哪里再能由愧疚主导了彼此?夫妇间的相处需要包容与理解,两个人若都对彼此愧疚,彼此小心翼翼,相互端着掂着,这日子根本没法儿过。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没有区楚修,也会有张楚修,李楚修。 欧阳邈对区楚修动了杀机,最根本的或许在于他对方氏的那一份愧疚。他不能治愈方氏,又深感方氏多年来的付出,于是,当区楚修提出要搬进仁济堂,并扬言与方氏发生正面冲突时,才令他终于动下杀手。” 吴兆言听罢,目光玩味十足,盯着沈月然瞧起来。 “你看什么?”沈月然被他盯着心里发毛。 “你成过亲?”吴兆言冷不丁儿地问道。 “咳,咳——”沈月然咽了一口口水。 “没有啊。”她眨巴两下眼睛。 “没有说得跟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夫妇俩若是彼此愧疚日子就没法过?要我说,夫妇俩就得对彼此愧疚,才能彼此珍惜。”吴兆言道。 强词夺理! 偷换概念! 沈月然眼白朝上。 “那高大勇呢?”吴兆言问道。 沈月然笑道,“校正这会儿有兴致了吗?” 眼看吴兆言脸色又要变,她赶紧正色道,“至于守坟人高大勇,我觉得,高大勇替欧阳邈顶罪,并非全是为了银子。高大勇若只是为了银子,有很多种方式,不一定非要牺牲自己才可以达到目的。校正听听,随便一说,就能说出很多种比顶罪更有效的方式,比如敲诈、勒索、写匿名信。” “所以我就说高大勇是个蠢才喽。”吴兆言不屑地道。 沈月然莞尔,“我觉得,高大勇顶罪,一来是为了妻儿的荣华,二来也是为了保全欧阳邈。他的手腕经常脱落,曾经得到过欧阳邈的救治,所以,他或许才是真正‘以身相许’的报恩人。” 吴兆言讥笑,“好一出‘以身相许’。” “至于高杨氏。不管校正如何认为,月然是觉得,可怜天下父母心。高大勇夫妇俩一个顶罪,一个反案,最终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年幼的孩子。高杨氏或许曾经被所谓的荣华富贵蒙蔽了双眼,可她最终还是迷途知返,使真凶显了形,使无辜者洗了冤。校正说她无知也好,说她愚蠢也罢,事实却是她救了自个儿的男人,保全了自个儿的家庭,她才是真正的赢家,不是么?”沈月然最后道。 吴兆言抬眼看她,“所以,你认为洞穴白骨一案就是一个年轻人迷恋上了一个不该迷恋上的人,一个大夫因为愧疚产生了不该产生的杀机,一个守坟人因为报恩顶了一桩不该承担的罪过,一个妇人最终悬崖勒马、在银子与良心之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乞丐 “校正果然聪明!”沈月然狗腿十足。 “所以,你所谓的人心就是指区楚修的痴迷纠缠,欧阳邈的情义两难,高大勇的知恩图报和高杨氏的回头是岸?”吴兆言又问道。 “对。”沈月然点头。 卫奕早就说过,这件案子与“情”有关。而且,她也不能认同吴兆言将案件的起因缘起、来龙去脉全部归因于一个“利”字。 “哈哈。”吴兆言看她一眼,干笑两声。 沈月然蹙眉。 她当然知道她这样翻译洞穴白骨一案肯定会惹来吴兆言的不满,因为她与吴兆言根本就是想法南辕北辙的人,就像猫和狗。 当狗在向猫摇尾巴示好的时候,猫却会以为狗竖起尾巴是在向它示威。 所以,她也做好了被他奚落的准备,只是这样的“哈哈”是什么意思? “校正‘哈哈’是何意?”她学了他的样子,哈哈两声,真就问了。 吴兆言挑眉,“‘哈哈’就是‘哈哈’,你说是何意?” 说完,他又干笑两声。 沈月然扁嘴,“校正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发出这般哈哈的笑声,怪渗人的。” “是吗?” 吴兆言又看她一眼,第三次干笑两声。 沈月然索性不理他了,坐回杌子上,挑了挑炉洞里的火苗。 居然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连炉火快熄了都不知道。 她暗自责怪自己大意。 吴兆言见她不再言语,垂头忙起手中的活儿,倒觉得讨个没趣儿了。 他向外挪了挪脚步,踌躇片刻,扬长而去。 坐上马车,返回京城。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了热度。 吴兆言撩起窗帘,看向窗外。 “凶手有‘心’,被害者也有‘心’,可是为何月然从校正的描述中只听出了‘利’却听不出‘心’呢?” “这样看来,校正心中不仅全是‘利’,还有‘图谋’。” …… 眼中是窗外的景物,脑中一直回荡着刚才的话语,心中满是不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则为利往。 人不为利,谁肯起早? 无知的女人,懂什么? 他一阵心烦,不顾闷热,放下窗帘,双目微闭,静心养神。 过了片刻,马儿突然发出一阵长嘶,引来马车一阵颠簸,伴随着马夫的粗言,马车停下。 他两手扶住窗框,稳住身子,问道,“怎么了?” 马夫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语无伦次。 “那人……突然……转弯……他倒没事……惊着了少爷怎么办……”马夫又气又急。 吴兆言探出头去,只见马车前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双手撑地,身子后倾,目露惊慌。 见是一个转角,他心中了然。 马车转弯,与乞丐碰了个正着,马夫突然勒马,马儿尥起蹶子,吓倒乞丐,引起慌乱。 不过是个乞丐而已—— 他扔出一枚铜板。 铜板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蹦了几下,滚到乞丐的脚边。 “走。” 他命令。 既是对马夫,也是对乞丐。 马夫听令,再次勒紧缰绳,乞丐却一动不动。 他正要落帘回身,瞥见乞丐不动,皱了皱眉。 他又扔出一枚铜板,再次喝道,“走。” 谁知,那乞丐两眼只是贼溜溜地盯着两枚铜板,仍然一动不动。 马夫先恼了。 “喂,讨饭的,滚开!是你瞎了眼自个儿撞上来,拿了两枚铜板还不滚!”马夫凶狠地道。 乞丐却捡起两枚铜板,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乞丐的脸上满是污垢,可是目光中的鄙夷却是清晰可见。 “你——”马夫又想发作,吴兆言制止了他。 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实在懒得再与一个乞丐争论。 他又掏出五枚铜板,一把甩到了乞丐的身上。 “滚!这下够了吗?”他道。 乞丐一怔,垂下头,逐个捡起铜板。 吴兆言冷笑。 有钱有什么了不起? 瞧见了吗,七枚铜板就能让你这个讹人的乞丐滚蛋! 他再次落帘回身,不料,那乞丐竟将手中七枚铜板全部冲他身上砸去! 他猝不及防,躲避间跌下马车,幸亏马夫及时搀扶,才不至于当场摔倒。 马夫扬起马鞭,就向乞丐身上抽去。 “xxxx,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瞎了狗眼,连我家少爷都敢砸……”马夫满口粗话。 乞丐抱头躲避,大声嚷道,“来人啦,来人啦,有钱少爷当街抽打一个讨饭的,快来瞧,快来瞧……” 时值午后,街道上行人不少,乞丐的叫喊很快引来众人围观。 “怎么回事?” “谁知道呀,打一个讨饭的做什么?” “这是谁家少爷,与一个讨饭的有多大的仇?” …… 听见百姓议论纷纷,吴兆言喝下马夫。 他身居汴京府五品校正,当街与一个乞丐冲突,若被人认了出来,并传扬出去,的确有损官威。 他轻描淡写,对众人道,“这乞丐意图讹诈在先,污辱本少爷在后,本少爷小惩大戒,各位不必惊慌,全散了去吧。” 他准备回车,那乞丐却像与他杠上了似的。 “你胡说!谁讹诈你了?谁污辱你了?”乞丐愣愣地指着他道。 “你去打听打听,这街角一向是俺老乞丐的地盘儿。今个儿日头正好,俺正睡得美,你的马一脚踢到俺头上,俺啥也没说,你为何要拿铜板砸俺?砸了一次不中,还砸了一次又一次。”乞丐一脸耿直。 吴兆言皱眉,“你是个讨饭的乞丐吗?” 乞丐一怔,抹了把鼻涕,“俺是啊。” 众人笑道,“这不明摆着吗?” 吴兆言收起颜色,黑面喝道,“你是个讨饭的,本少爷扔给你铜板何错之有?你不说感激本少爷,还敢对本少爷无礼,岂有此理?!” 众人更是大笑,“老乞丐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下轮到乞丐又气又急。 “俺是个讨饭的怎么了,俺是个讨饭的也不要你的铜板!你的马车撞到了俺,俺没有伸手向你讨,也没有装假扮可怜,俺什么也没说,你就拿铜板来砸俺,还说我俺诈你辱你了!有钱有什么了不起?你有钱,别人都要图你的钱吗?你图钱,别人也都图个钱儿?俺就不要你的钱,你拿俺老乞丐咋样?”乞丐跳着脚叫道。 “这样看来,校正心中不仅全是‘利’,还有‘图谋’。” 吴兆言没来由地又想起这句话。 他打了个哆嗦,甩了甩头。 看来,今天他走的是个“背”字儿。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丢下一句话,抬脚上车。 “走!” 和一个乞丐计较,无论输赢,输的都是他,不如走为上策。 马夫听令,马车再次启动,留下众人的讥笑和乞丐的叫骂不绝于耳。(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姐弟 这一日清晨,吴兆容还在懒床,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她以为是早起开工的沈日辉又忘记带上什么东西返转回来,于是慢吞吞地从床榻上爬起来,趿拉着布鞋,咒骂着向大门走去。 满脸不悦地打开房门,却在看清来人后立刻换上一副殷勤的笑容。 原来门外站着的是吴兆言。 “兆言,怎么是你?” 吴兆容喜出望外,顾不得整理自己睡眼惺忪的仪容,赶紧把他向屋里迎来。 “今个儿沐休吗?特意来瞧姐姐?你平日里公务繁忙,若是赶上沐休,就好好歇着,莫要东奔西走。” 吴兆容连声说着客气话。 二人走进前堂,吴兆容照旧张罗着好吃好喝的,吴兆言道,“姐姐,我今个儿来是有事问你,你莫要忙前忙后的,就是坐着可好。” 吴兆容一听他又有事要问,挨着他坐下了。 “兆言有事尽管问,姐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笑着道。 吴兆言沉吟片刻,从袖口掏出一只香囊。 “我——我想多知道些沈家旧事。” 自从那日回京,他就没有再去过京郊。 不是公务繁多,也不是琐事缠身,而是不愿再去。 那一日,他与沈月然谈的明明只是洞穴白骨一案,沈月然说的那些话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妇人之见。可是回京后的他却每每想起二人当时的对话,都莫名感到一种心虚和慌乱,仿佛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凶手一般。 他讨厌这种感觉。 他一向自恃老成圆滑,工于心计,不料,却在一个他根本瞧不上的老姑娘面前露了怯。 “这样看来,校正心中不仅全是‘利’,还有‘图谋’。” 对,他讨厌的正正是这句话,还有那老姑娘说这句话时的眼神与神情。 一句话就仿佛剥光了他所有的衣裳! 他越想越窝火。 凭什么他轻易地被那老姑娘看穿了,凭什么那个脏不啦叽的老乞丐也要说出一样的话来? 他忿意难平,找到吴兆容。 他也要看穿她,才能扳回一城。 吴兆容瞄一眼他手中的香囊,面露嫌弃。 “上次姐姐不是告诉过你,这是那老姑娘的手工吗?你怎的不扔了,反倒——” 吴兆言不悦。 “我来问你沈家旧事,你管我拿什么手工。”他黑面瞪她。 吴兆容咽下溜到嘴边的话,整容笑道,“不管,不管。沈家旧事弟弟想知道哪一桩?” 吴兆言想了想,道,“你可确定当年沈明功贪下的银子是被他藏了起来?” 吴兆容道,“确定!十分确定!我原也没这么想过,还是六年前,官府罚银罚到沈家,沈明功一下子拿出了两百两银子,才让我动了心思。后来我几番试探,无奈那沈家父子一个整天不语,一个装傻充楞。直到沈明功摔伤在家,日辉整日外出,那老姑娘又整日张罗着饼铺,我才拿住了他……” 吴兆言打断她。 “你之前不是说她整日无所事事,怎的张罗一整天?”他问道。 吴兆容一怔。 “她?谁?老姑娘?”她为吴兆言称呼沈月然为“她”感到意外。 “就是沈明功受伤之后她才良心发现的,学了梅长生的模样,做起了酥饼。”她道。 “哦,那沈明功受伤之前她整日里都做什么?”吴兆言又问。 “就是烧烧水,煮煮饭,洗洗衣裳什么的。”吴兆容回道。 “你不是说她什么也不做吗?”吴兆言问。 “……” “我说她什么也不做,是说她没能为沈家赚得一两银子。”吴兆容勉强解释过去,问道,“弟弟,你问得这般仔细做什么?” “我——” 吴兆言语塞。 “你管我问这般仔细做什么,后来呢?”他故伎重施,黑面瞪她。 吴兆容言归正传。 “你想啊,沈明功瘫在床上,吃喝全得指望我,想知道点儿什么消息也全得指望我。刚好,老姑娘那时又不知怎的得到了文池县令张文兴的垂青。张文兴不仅请她吃席,还帮她卖饼,更主动上门探望沈明功,搁下十两银子……”她侃侃而谈。 吴兆言皱眉。 “那她如何对张文兴?”他再次打断吴兆容的话。 “还能怎样?她若是从了,成了文池县令的小妾,姐姐我就不用挖空心思地回京城了。嗳哟,不过回来也好,文池到底是文池,哪里能和京城的分毫相比。”吴兆容得意地叹道。 “她为何不从?除了张文兴,还有其他男子对她献过殷勤?她可有与哪个来往过?”吴兆言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吴兆容的话上。 吴兆容挠了挠头发。 “没有。谁知道她啊,她就是个怪人,见了男子跟有仇似的……” “为何?”吴兆言再问。 吴兆容招架不住了。 “弟弟,你到底是想问沈家旧事,还是想问老姑娘旧事?”她是越听越糊涂了。 “哦。”吴兆言握着香囊的手不由一紧,面上也不由飞上一朵红云。 “你接着说。”他整容道。 吴兆容奇怪地瞧他一眼。 如果她没有看错,弟弟方才应该是脸红了吧。 ——说着说着,脸红什么? 她收回思绪,道,“别看沈明功平日里不怎么与老姑娘说话,实际上对老姑娘看得可紧了。之前老姑娘整日里不出门,他才没多问。后来因为做饼,老姑娘出去得频繁,他天天问我,月儿做什么去了,月儿做什么去了。我故意对他道,老姑娘和张文兴勾搭上了,要做上县令小妾了。沈明功一听,果然大怒,一个劲儿地让我扶他去找老姑娘。 我就趁机道,你去找也没用,老姑娘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为了钱,全是不想再受贫寒的苦。你就算这次找回来了,不改变沈家的状况,老姑娘还是会为了银子出卖自个儿。你若心疼你的女儿,不如就把私藏的银子交出来,缴了罚款,再为老姑娘备上一份丰厚的嫁妆,寻个好人家,大家全都省心。 谁知,沈明功不仅不领我的情,反而大骂我,说我居心叵测,说我图谋已久,说我枉为吴家儿女云云,后来我一恼,就……” 吴兆容攸地闭上了嘴巴。 吴兆言瞟了她一眼,幽幽地道,“后来你就摔门而出,外出泄愤,待到气消返回沈家时,沈明功已经摔倒在地,奄奄一息。”(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撕打 “对,对,弟弟说得对。” 吴兆容鼻孔微张,一只手抓住心口,声音紧而涩。 吴兆言不再看她,目光低垂,看向自己的脚尖。 “她知道沈明功去世的消息如何?悔恨还是自责?”他低声问道。 “她——” 吴兆容张了张嘴。 尚未从前一秒钟的惊慌平复是其一,没有料到吴兆言会问及沈月然的感受是其二。 “哦。”吴兆言抬眼。 “沈明功弥留之际可有对她说过什么?”他换了一种问法。 吴兆容恍然,“有,说了好些话,不过当时我并未偷听到。到了京城后,有一日提及那老姑娘的亲事,日辉说冒了嘴,说爹爹临终前道,沈家女儿不可为妾。” “不可为妾?”吴兆言心头一动。 这么说来,周岸则就没有机会了…… “对。”吴兆容点头,“日辉是这样说的。后来沈明功又把日辉叫进去交代一番,我明明听到‘银子’‘月儿身上’这几个字。在来京城的路上,我有问过日辉,不料那死鬼说我听错了,还说沈明功的原话是‘往后多攒些银子,照顾好月儿的身子’。” “她身子有恙吗?”吴兆言紧张地问道。 “哪有。”吴兆容不以为然,“天天能吃能喝,能跑能走的,又没遭过什么罪,哪里像是身子有恙的人?不过是日辉搪塞我的借口。” 吴兆言想起沈月然在饼铺的利索劲儿,微微一笑,的确,她挺能干,不像身子不好的人。 这一笑,心情也好了许多。 “姐姐,可有吃的?”他问道。 一大早就来了,空着肚子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饿了。 “有,有,姐姐去去就来。”吴兆容喜笑颜开,连忙起身向后厨走去。 习惯了吴兆言的爱搭不理,今个儿居然主动开口要吃的,她受宠若惊。 姐弟二人边吃边聊,吴兆容又说了些文池旧事,直到巳时左右,吴兆言才起身告辞。 吴兆容把吴兆言送出门外,吴兆言走出两步,又转过头来。 “沈家旧事莫要对外人提起,银子的事我正在查,你莫要打听,要沉得住气。你且记住,你是沈家的长媳,你的任何言行都会引起他人的猜测。”他交代道。 “是,是。”吴兆容连连应承。 见吴兆容答应,吴兆言不再多说什么,阔步离开。 吴兆容瞧着吴兆言离去的身影,双手合十,念叨了句“阿弥陀佛”,回身之际,瞥见巷角闪过一个人影。 谁? 她眼尖脚快,三步并两步冲过去,一脚踩住那人的裙角。 “是你?!” 看清来人,吴兆容不禁蹙眉。 那人年纪约在二十四五,长脸削肩,丫头装扮,正是那一天陪同一位妇人来订喜饼的女子,妇人唤她熙春。 在她印象中,这一主一仆言行颇有些奇怪,明明说是订喜饼,却一个劲儿地打听沈月然的亲事。妇人就算了,至少态度是和蔼的,只这丫头,又凶又恶,与她屡屡冲突。 她心中不悦,张口就骂,“臭丫头,为何鬼鬼祟祟藏匿巷角偷听人家说话,有何企图?” 熙春原就对吴兆容印象不佳,这会儿又被逮了个正着,恼羞成怒。 “你少血口喷人,我是恰巧路过,谁听你们说话来的?”她一口否认。 “胡说!”吴兆容见她不承认,心中更气。 “这就是个死胡同,你说你路过,我倒要问你,路的是哪门子的过?是去瞧地王爷还是去瞧恶鬼叉?”她气势汹汹。 熙春捂住双耳,跳脚尖叫,“你这妇人话语太难听,嘴里不干不净的,该被抓去灌粪水。” 吴兆容骂道,“你才该被抓去灌粪水!把你的耳朵眼儿里都灌上,看你往后还怎么偷听人家说话。” 熙春虽是个丫头,可是常年跟在刘惠琳的身边,极其受宠,半分骂也没有受过。这会儿居然被吴兆容指着鼻子骂,她是怎么也忍受不了。 她气急,两手就去扯吴兆容的嘴。 “让你嘴巴臭,让你嘴巴臭,我今个儿就撕烂了它。” 吴兆容哪里会让,也双手迎上,二人骂骂咧咧,撕打成一团。 二人扯衣裳、拽头发,不分上下,只听“嘶啦”一声,吴兆容一把扯烂了熙春的袖口,一条金光灿灿的锦帕飘然落下。 熙春不肯罢休,还要上前,吴兆容捡起锦帕,气喘不已。 “等会儿!你先说说这锦帕从何而来咱们再战?” 锦帕用的是上好云锦全以金线刺绣而成。 令她吃惊的不是这锦帕的名贵,而是锦帕上的刺绣,正是她一个月前绣下的群蝶戏牡丹。 一月前,吴兆言拿来云锦和金线,说是送个人情,要她三日内绣上个一般女子会喜欢的图案。她想了想,选择了牡丹图样。后来觉得只有牡丹过于单调,又绣上了蝴蝶。 她原以为吴兆言是拿来送给什么女子,不料,竟是一个丫头! 熙春似乎这才意识到自个儿的锦帕被吴兆容捡了去,她一把拽过锦帕,塞进怀中。 “你管这锦帕从何而来?先赢了我再说!”熙春不服气。 吴兆容却像明白了什么。 “你是跟踪兆言的吧?”她问道。 熙春一怔。 她的确是跟踪吴兆言而来。 少爷离开后,夫人心中始终惦记着沈月然一事,几次想再去京郊瞧瞧,每次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她不解,问夫人为何。夫人道,少爷开诚布公地待她,她也不愿再做那偷偷摸摸之事。况且少爷临走前答应了她,待他从东海回来,便找个日子,让她与沈月然正经见上一面。那时,沈月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全凭她自个儿判断。 熙春知道她心中还是放不下,于是主动讨好道,夫人因为少爷的允诺不能去,她这个丫头可以去。她可以常去京郊转转,暗中观察着那沈月然,再把当日见闻回来告知。夫人一听大喜,欣然应允。 她在京郊转了近半月,沈月然一切如常,倒是吴兆言的举动引起她的怀疑。 按照吴兆言当初对夫人所言,是沈月然钟情他在先,他避之不及在后,怎的少爷前脚刚走,他后脚就黏了上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故事 今个儿打听到吴兆言沐休,她以为他又会去京郊,所以暗中跟随,不料,他却来到了城北吴家。她存了心思,在巷角徘徊,希望打听到什么,又被吴兆容抓了个正着。 熙春的愣神看在吴兆容的眼中更像是心虚。 “哦。”她恍然。 “一定是你早就瞧上了兆言,所以三番四次来这里希望偷偷见上兆言一面,还偷去了他的锦帕私藏对不对?” 她是怎么也不肯相信锦帕是兆言主动送给一个丫头的,一定是这丫头用了什么手段得去的! 上一次,这丫头前脚刚走,兆言后脚就来了。这一次,兆言前脚刚走,这丫头后脚就现身。若说二人不认识,鬼才信呢。 熙春瞪大了眼睛。 “呸!你这个泼妇冤了我一次又一次,谁瞧上了吴校正,这锦帕是他酬谢我的!”熙春气急败坏。 “呸!”吴兆容才不相信“酬谢”一说,也啐道。 “还不承认!你口口声声地唤兆言校正,还不承认与他相识!兆言年轻有为,哪有女子不钟情这样的男子?” “呸呸呸!你这个疯妇!你以吴校正为荣,你家小姑子钟情他,别的女子就也得钟情他?”熙春口不择言,早把吴兆言对她的叮嘱抛之脑后。 吴兆容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谁钟情兆言?”她面色大变。 熙春见她变脸,知道这话刺激到她,心中越发得意。 “就是你家那个不嫁人的小姑子!她对吴校正一见钟情,为了讨校正欢心,什么都做……” 熙春一股脑儿地将吴兆言在戏楼对刘惠琳的话全倒了出来。 说完,她只觉之前的恶气尽消,丢下目瞪口呆的吴兆容,扬长而去。 吴兆容怒不可遏。 怪不得! 怪不得那老姑娘自打进入京城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是看上了兆言! 呸! 这个扫把星,当初在文池祸害沈家不算,如今到了京城,又要来祸害吴家! 门儿都没有! 她头脑一热,关上大门,向京郊赶去…… 沈月然早起去集市买来五六个菠萝,做好一炉酥饼后,趁闲时拿起小刀打算削菠萝,周岸则阔步走来。 “削菠萝吗?小心伤手,我来。” 周岸则不由分说,挽起衣袖,自在地接过刀子和菠萝,削皮,剔除内刺,一气呵成。 沈月然见他动作娴熟,没有多言,端来一盆盐水放在柜台上,打算待会儿将削好的菠萝放入盐水中浸泡。 “三少爷好吃菠萝吗?手法挺熟练。”她搬给他一张杌子,自个儿蹲在一旁瞧他。 周岸则摇头,“不怎么好。你好吃菠萝,一下买了这么多?” 沈月然也摇头,“我也不怎么好。只是如今正是菠萝贱卖的时候,想试着做出几炉菠萝馅的酥饼。” 红豆沙和椒盐两种口味的酥饼在京郊站稳了脚跟,她如今也有了些结余,于是打算再推出一种水果馅。 周岸则笑道,“好一个精细的掌柜!不过五月果蔬一向丰富,为何单单选择了菠萝?” 沈月然解释道,“成本是一方面,口感和存储则是另外两个方面。菠萝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混合蜜糖腌渍,用来做馅儿再合适不过。另外,菠萝比起其它的时令水果,例如草莓、桑果更易存储。万一做出来卖不动,回头我还能与绿苏过个菠萝瘾。” 周岸则大笑。 “这可不好,还没做就先想着卖不动。既然打算做,就全力把它做好才是,莫要给自个儿留后路才是。”他一本正经地道。 沈月然当然知道周岸则明说“不好”,实际上是为她打气。她笑道,“是,三少爷。” 二人笑语盈盈,这时,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说什么这么开心?” 沈月然抬头,见是吴兆言。 她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吴兆言有好几日不曾露面,她如释重负,以为他往后不会再来饼铺,没想到今日又来了,还与周岸则碰了个正着。 吴兆言瞥了一眼垂头削菠萝的周岸则。 “怎么,他能来,我就不能来?”他面露不悦。 沈月然不愿与他冲突,走回柜台后,不吭气。 周岸则抬头笑道,“校正来了,这么巧。瞧,我这正在削菠萝呢,占着手,没法儿施礼,请校正见谅。” 吴兆言单手倚着柜台站立。 “你还有这能耐呢,少见。”他似笑非笑,对周岸则道。 周岸则嘿嘿一笑,不多言语。 “你想吃,他就削来?”吴兆言又转头对柜台里的沈月然道。 沈月然一怔。 她总觉得他这话问得暖味不明,可又找不出不回答的理由。 她摇头,把打算用菠萝制馅儿的想法说了一遍。 吴兆言听罢,道,“用水果做成饼馅儿,想法不错。有三少爷帮手,菠萝也是现成的。不过,若想卖得好,光动手可不行。” 沈月然没有想到吴兆言真就与她讨论起了水果馅饼的话题。 “校正的意思是还需要——”她问道。 “编故事。”吴兆言道。 “编故事?”沈月然不解。 周岸则也放下手中刀子,恭敬地道,“愿听校正灼见。” 吴兆言道,“食物若想卖得好,色香味是一方面,有故事则是另一方面。做出色香味可以让客人吃了还想吃,可是做出了故事,就能让千里万里之外的客人慕名而来。远的不说,就拿如今京城最火的几种食物来说,个个都是有故事的。 麻婆豆腐,相传创始人面上微麻,人称‘麻婆’,专为船工、马夫而做,由此得名。东坡肉,相传是苏东坡任杭州太守、百姓感激他的功劳,由苏东坡发明。夫妻肺片,是为了纪念郭朝华夫妻俩的勤劳、精细,区别于其它的肺片。西湖醋鱼,则是讲述了一段叔嫂恩义的故事,劝告做人莫要有了甜就忘了曾经的酸。 所以,食物好不好吃是一方面,只要能有说道的故事,这就仿佛那妇人面上的脂粉,男子腰间的玉带,顿时能增色不少。” 沈月然恍然。 品牌文化! 吴兆言说的居然是这个意思,她始料未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心 周岸则连声赞道,“校正真知,令人佩服。” 吴兆言有些许得意,眼角余光瞄了沈月然一眼。 “只是,不知一个酥饼能编出什么样的故事来?”周岸则接着问道。 吴兆言一怔。 “这——也需要我来说明吗?”他翻眼。 沈月然忙道,“对,校正指明了方向,剩下的容月然慢慢想想,才能体会校正话语中的精髓,做出有故事的酥饼来。” 吴兆言微微颔首。 “你可以从菠萝的方面思考。”他提醒道。 “菠萝?” 沈月然喃喃,“菠萝性平,味甘、微酸、微涩、性微寒,具有清暑解渴、消食止泻、补脾胃、固元气、益气血、消食、祛湿、养颜瘦身的功效,不过一次不宜吃太多。” 吴兆言想了想,“这些全是口味与功效,有没有特殊之处?” 沈月然沉吟,抬头道,“菠萝一生只开一次花,算不算特殊之处?” 吴兆言道,“算,当然算,只是,你可确定?” 沈月然点头,“确定。菠萝开花之后,母株再存活一段时间就会死去,所以一株菠萝一生中只开一次花。” 周岸则接道,“佛教中有一种花,名曰彼岸,据说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有人因为这种花的花叶不相见,于是用来形容没有结果的爱情。有人却道即使爱情没有结果,彼岸仍会开出盛放的花朵。其实,花仍是花,想法不同,寓意就不同。既然菠萝有此特性,不如就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沈月然眼前一亮,“不如把菠萝馅儿做成心型如何?” 她接着道,“菠萝一生只开一次花,就如‘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卓文君一般,执着,痴情,坚守,三少爷认为,这可牵强?” 周岸则正要回答,吴兆言插嘴,“说着容易,菠萝馅儿可好成形?” 沈月然踌躇满志。 “这些校正大人莫要担心,馅饼的做法月然自有办法,拿不准的是这样编故事是否显得牵强。”她笑道。 吴兆言斜她一眼。 “先做出来再说。如今光是说,没有见着实物,说什么都是牵强。”他教训她道。 “也是。” 沈月然点头。 吴兆言说得对,做出来再说。 周岸则不知想起什么,咧嘴笑了。 “沈姑娘若真的做出这饼来,是不是梅字饼就该换招牌了。”他笑道。 “换何招牌?”沈月然问道。 “一心饼啊,既然是一心人,当然得叫一心饼。”周岸则盯着她,如有所指。 一心饼。 沈月然心头一动,是一心还是奕心? 她天天数着他返京的日子,还有七日就能见到他。 不知东海冷不冷?他可已在返京的路上? 她心神荡漾,顾不上去想周岸则是有意双关还是一时巧合,面红红地垂下头来,装作翻面酥饼。 “嘁。” 吴兆言换了一只胳膊倚在柜面上。 “一心饼,真难听。”他撇嘴,低语。 “要叫也得叫无心饼才是——” 周岸则听得真切,笑道,“校正大人今日好反常,居然吃这干醋,不如叫月心饼,皆大欢喜。” 吴兆言面上一红,瞪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只是张了张嘴。 沈月然懵懂不知,道,“月心饼不如一心饼有说法,校正大人以为呢?” 吴兆言一听更气,哼一声,借口更衣,匆匆离开。 不一会儿,周岸则把菠萝削好,沈月然连声道谢,端出水盆和布巾让他净手。 二人比肩而立,一个人影旋风一般地冲进饼铺,直直地撞上了沈月然。 周岸则眼明手快,一把推开沈月然,沈月然勉强站住,惊呼出声。 “嫂嫂,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从城北吴家赶来的吴兆容,只见她气势汹汹,两手掐腰,如同一只护犊的母鸡。 “我怎么来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来了?我若不来,你不要把全京城的男人全勾引了去?你这个扫把星,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吴兆容二话不说,破口就骂。 沈月然面红耳赤。 “嫂嫂,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上门来撒泼,总得有个说法!我沈月然若是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任你打,任你骂,半分怨言也没有。”她莫名其妙,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呸!”吴兆容啐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个儿做了什么样的事你自个儿不清楚?说出来简直都怕脏了我的嘴!我告诉你沈月然,你不要仗着自个儿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搔首弄姿,我吴兆容不吃你这套,吴家不吃你这套,兆言更不会吃你这套!兆言是我吴兆容唯一的弟弟,更是吴家的骄傲,你就是再年轻十岁,就是换上一副天仙的面孔,你也配不上他!你趁早省省吧,明天——不,你今个儿就收拾铺盖滚回文池去,往后别在我吴家人面前出现!” 沈月然被骂懵了。 什么吴兆言吃不吃套,什么配不配的?她好端端地在京郊卖饼,招她惹她了,让她这一通臭骂?! 旁观者周岸则先反应过来。 “这应该是沈家大嫂吧。”他依然恭敬有礼。 “我看此事定是有误会,不如大嫂去问问吴校正再来质问沈姑娘可好?”他劝道。 “呸!”吴兆容忿意难平。 “还用问什么?!我告诉你,你千万莫要上了这沈月然的当!我原以为她是转了性子,才会变了个人,没想到,原来全是因为看上了兆言!” 说到这里,她又指向沈月然,“扫把星,活该被雷劈,六年前的晴天霹雳就该再劈狠一点,免得祸害完我吴兆容,又来祸害兆言!” “哈哈!” 沈月然终于理出了个头绪,不怒反笑。 “嫂嫂,您今个儿来饼铺兴师问罪,是因为有人告诉你,我勾引了吴校正是不是?”她问道。 吴兆容一怔。 “不要脸!”她骂道,算是默认。 沈月然又问,“那吴校正可有对嫂嫂表示过他钟情月然?” 吴兆容连声否定,“呸呸呸!兆言是什么人,怎么会看上你这个老姑娘?!” “这不就结了。”沈月然两手一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冲突(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吴校正既然看不上我,你来我饼铺闹什么闹?”沈月然突然收起面上笑意,板起了脸。 “我——”吴兆容语塞。 “嫂嫂,我早说过,也对您不止一次表达过我的愧疚与歉意。文池五年光景,全是有赖嫂嫂照顾,月然感激不尽,永世铭记在心。示好的话,讨好的事,我能说的、能做的全都说了或者做了,就连欠条也打过,只为化解当初因为无知幼稚而在嫂嫂心头种下的心结。 如果嫂嫂仍然对我有误会,觉得我做这些事是另有图谋,月然无话可说,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往后要加倍努力才是。可是如果嫂嫂对我的品性存了偏见,一心侮辱,那么别怪月然与嫂嫂计较。 嫂嫂说我勾引了吴校正,我说我没有,我二人全是口说无凭,不如先将此事搁置一边,咱们就来说说校正大人如何。正如嫂嫂所言,校正大人年轻有为,人才出众,与月然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既然如此,嫂嫂还有什么担忧?难道校正大人的眼光竟不如嫂嫂?难道校正大人是那种受不了女子三言两语诱惑的人?嫂嫂未免太小瞧了校正大人! 嫂嫂爱弟心切,月然明白,如果我的确做了什么令校正大人造成困扰的事,或者惹来旁人说了闲话,嫂嫂指出,我愿意改正,甚至弥补、赔偿。可若嫂嫂半分证据也拿不出,只这样一味撒泼犯浑,别怪月然不客气! 谁都是有爹有娘的,嫂嫂这般指着鼻子诅咒别人去死,若有一天,别人指着嫂嫂这般骂道,监正大人会如何?重儿又将如何?月然明白嫂嫂的心情,不代表就认同嫂嫂的作法,嫂嫂若是还有廉耻,就在月然没有动怒之前赶紧离开!” 这时,饼铺外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沈月然说完,走出饼铺,对众人道,“一场误会,全散了吧。” 吴兆容哪里肯罢休。 沈月然越是淡定从容,她就越是怒火中烧。 她瞥见周岸则脚边的水盆,就要去端。 周岸则觉察到她的举动,先一步端起水盆,喝道,“你要做什么?” 吴兆容落了个空,又瞥见放在柜台上沈月然打算泡菠萝的盐水。 她头脑一热,端起盐水,就向沈月然头上泼去…… 沈月然对众人喊话完,正要转身,听见动静,瞧见了吴兆容的动作。她正要躲避,谁知一左一右两只手臂同时拽上了她。 “小心!” “小心!” 一只手臂来自刚刚放下水盆的周岸则,一只手臂来自刚刚从外面回来的吴兆言,正中的沈月然不得动弹,被淋了个通透…… “那妇人在哪里?我去替粉姐姐出气去!”绿苏见到返回住处的沈月然成了只落汤鸡,又气又急。 沈月然略显尴尬。 她拿干布巾沾了沾发髻上的水珠,对绿苏苦笑道,“你先去替我烧来两壶热水,我想泡个澡。” 五月的天气很暖和,她一路从饼铺走回住处,身上的水珠已经干得差不多。不过那是盐水,水份可以蒸发,盐渍却留在了她的身体上,很涩,很蛰,令她极不舒服。 绿苏点头,瞧了瞧立在庭院里的周岸则。 “粉姐姐要泡澡,让三少爷走吧。”她道。 沈月然想了想,道,“你去烧水,我有话和他说。” 绿苏点头离开,沈月然站在窗口,隐去身子,唤了一声。 周岸则听见,垂头走来,也识趣地隐去了身子,二人隔着一堵墙。 “沈姑娘可有大碍?”他问道。 “无碍,让三少爷见笑了。”沈月然回道。 “那就好。既然无碍,在下先告辞,沈姑娘好好休息。”周岸则放下心来,打算离开。 “三少爷。”沈月然开口唤道。 “月然有话说,还请三少爷留步。”她拨弄着手指,心中有些不安。 “沈姑娘请讲。”周岸则道。 沈月然沉吟片刻,放下手指,看向窗棂。 此时,霞光微斜,落在窗棂上,形成一轮迤逦的光晕。 “三少爷,今日之事您是目睹了整个经过的,月然觉得委屈,但更多的是难堪。一个女子,被自个儿的嫂嫂当街指责,就算我心中无愧,怕是也会留下话柄让外人谈笑……” 周岸则连声劝道,“沈姑娘莫要耿耿于怀,今日之事我当然是清楚的。沈姑娘若是介意街坊邻居的言论,在下挨个儿向他们解释。” 沈月然苦笑,“要解释也轮不着三少爷解释。何况,月然想的并不是如何解释,而是为何会变成这样。想来想去,月然觉得,全是自个儿的错。” “沈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周岸则似乎感觉到她想要说什么,声音变得粗哑。 沈月然接着道,“三少夫人刚刚去世,三少爷情绪低落,月然原本想着,若是换个环境,想些其它的事儿,三少爷或许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是,今日的事让月然恍然,原来三少爷心情好不好,根本与月然无关。因为旁人不会理会你为何这样做,他们只会看到你做了什么。所以,在旁人眼里,在我嫂嫂眼里,就是我沈月然打开了大门,让您与校正大人堂而皇之地进进出出。 我一个人习惯了,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一个人,才会惹来不少是非。从文池到京城,各种猜测、闲话从未停止。嫂嫂今日是当面骂了出来,可是我想,比她骂得更难听的话还有,只是我没有听见而已。树欲静而风不止,若想平息这一切,除了我自己,没有其它的出路。” “所以——”周岸则道,“你是想说从此不再与我相见,还是你不久就会嫁人?” 沈月然别过头去,美丽的侧颜越过窗棂,投影在周岸则的眼前。 周岸则盯着她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又道,“其实你不用绕圈子。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说,正是因为我与吴校正近日接连来饼铺找你,才会惹来旁人的闲言碎语,导致今日的冲突。你与其说是自责,不如说是指责。”(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变化 沈月然提了提唇角。 他果然是懂她的。 “既然三少爷明白,恕月然不远送。”沈月然扬了扬下巴,不置可否。 周岸则说得对,她的确是恼怒,除了对自己,还有对吴兆容,对吴兆言,对他。 吴兆容能从京城赶到京郊,一是护弟心切,二是一定听见或者看见了什么,不过,沈月然不打算与她解释。 正如她之前所说,这是口说无凭之事,更是无稽之谈之事,她越解释,越显得自个儿心虚,再加上吴兆容一向对她有偏见,说得越多,只会越错。 可是,她觉得,周岸则和吴兆言欠她一个解释。 她与二人都谈不上熟识,只能算是认识。是这二人,整日里有事没事地来她饼铺。如果说周岸则是为了解闷,那么吴兆言呢,来饼铺是因为何事? 再加上今日依她所见,这二人是早就认识的,就不得不让她多想。 还有刚才被盐水浇身之事,也足够她哭笑不得。 她明明是可以躲得过去的,谁知这二人一左一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正正地拉住她,她才被浇了个正着。 所以,如果说她今天是十分尴尬,那么三分在自己,三分在吴兆容,还有四分,这二人平分。 周岸则没有动。 他沉吟片刻,吐出三个字,“你变了。” 沈月然不愿再与他多言。 “是吧。” 她敷衍地答道,转身坐回杌子上,解开干涩的头发。 “当然。”周岸则道,“变得敢表达愤怒,也会表达愤怒。变得不再一味指责自己,变得有自己的原则。懂得拒绝,也懂得顾及体面。不再软弱,也不再天真,这很好。” 沈月然理顺发尾的双手一滞。 说得仿佛相识许久似的…… 她心中暗道。 “既然如此,月然再请三少爷离开。”她道。 周岸则发出一阵低笑。 “你说完了你想说的话,就赶我走,我还有话没说完怎么办?” “我说完了我想说的话,不用你赶,自然会走。” 沈月然屏住了呼吸。 “今日之事,有巧合,也有必然。你对我生疑,我不怪你,因为我至少在三件事上骗了你。” 沈月然冷笑。 周岸则接着道,“我来京郊,说是探友人,是骗你的。我来京郊,是为了见你。 娘子去世,我来此散心,是骗你的。娘子去世,我当然伤心,可是散心的法子有很多种,我用不着舍近求远,大老远地跑来京郊。所以,我来京郊,还是为了见你。 还有一件事,谈不上骗,只能算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与吴校正,的确早就相识。他时常来饼铺,我也是瞧见过的。可是,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来,更不知道他今日会来。我不知道他来的目的是否和我一样,只是为了见你。” 沈月然的嘴角逐渐变得僵硬,胸口也起伏不平,周家三少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刚才表明态度,一是希望我从此不再来找你,二是有了嫁人的念头。抱歉,这两个愿望我都无法答应你。第一,我往后还来,第二,你若想嫁人,可不可以先考虑我。” 沈月然怔坐原处。 周岸则居然在向她求亲?! 这太令她震惊了! 周岸则继续道,“我的样貌你瞧得见,我的品性由你判断,我在周家的身份和处境路人皆知。我身为庶子,娶妻自然也为庶妻。不过,连庶妻我一时也无法给你,如今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纳房妾室。今日这话于你而言或许突然了些,可是于我而言却是思虑了许久。好听的话我不懂得说,可是我曾经如何对待娘子,你也是瞧见了的。我只能说,你肯点头,即使是我周岸则的妾室,也如同嫡妻。你肯点头,我待娘子如何,待你只会更好,不会有差。 好了,我的话说完了,我也会给你时间考虑。你今日也累了,好好歇息,回头我会再来。” 周岸则说完,抬脚离开,长长的身影在夕阳下拖曳,蔓延。 周岸则前脚刚走,绿苏后脚就推开门跑了进来。 “粉姐姐,周少爷方才是在向你求亲吗,那灰大人怎么办?”她又惊又慌,仿佛被求亲的人是她。 沈月然看她一眼。 这丫头,偷听好象光明正大似的。 她抿了抿下唇,道,“先洗洗吧,身子实在难受得紧,容我想想再说。” 绿苏反锁上房门,合上窗帘,桶中盛满温水,小屋里一时间水汽缭绕。 沈月然仰躺在桶中,乌黑的青丝铺洒桶边,绿苏拿来淘米水和皂角。 绿苏一边替沈月然净发,一边道,“粉姐姐是怎么想的,刚才为何不直接拒绝了周少爷?” 沈月然不答反问,“你都听见了,你觉得他有给我拒绝的机会吗?” 绿苏连连点头,“粉姐姐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周少爷面相斯文,平日里为人挺和善,言行也是不紧不慢的。就是有时见到我绿苏,也总是温和地笑着。可是他方才的话,却有些……” 说到这里,她想了想。 “霸道!” “呃,也不全是,绿苏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好象粉姐姐不会拒绝他似的。”绿苏尽力准备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沈月然不语。 她也有同感。 准确地说,周岸则刚才的表现并不是霸道,而是踌躇满志。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她对他的感觉,他更像是在通知她,而不是请求她。 和卫奕的求亲相比,他显得平静自信许多。 可是,她仔细想了想,她并没有说过或者做过半分让他误会的话或者事。二人的相处,很平淡,一直很平淡,平淡到她现在想,都想不起来任何值得回忆之处。 莫非,是他性格使然,才使他如此有把握? 莫非,是他觉得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莫非,其中又有什么误会? …… 那边,绿苏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周少爷挺不错,样子不错,脾气也好,虽然是个庶子,可那是周家的庶子啊,有句俗话不是说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过,粉姐姐和灰大人才是一对,他就别妄想了。灰大人是不是再有几日就该回来了?喛呀,快回来,快回来把粉姐姐娶回家,省得他惦记。他说他回头还会再来,哼,我才不会让他进门……” 沈月然心中哂然。 就是,想别人做什么。 她专心做她的一心饼,等她的一心人,等他回来,她可是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呢……(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红斑 沈月然想起卫奕,心中又轻松许多。 绿苏替她净完发,她泡得也差不多,身子暖烘烘的。她拿起布巾,从水桶中走出来。 回眸间,又瞧见绿苏直勾勾地盯着她。 二人同吃同住许久,亲密无间,彼此间的尴尬少了许多。 她想起半年前二人一同泡澡的情形,不禁笑道,“绿苏,上次你说我背上有九颗红痣,我后来瞧了,什么也没有,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说笑来的。” 绿苏眨了眨眼。 “说笑?粉姐姐说笑还是绿苏说笑?就是九颗红痣啊,绿苏正瞧着,越瞧越稀奇呢。”绿苏不解地道。 沈月然蹙眉。 “正瞧着呢……” 她嘴里喃喃,拿起铜镜,侧身望去。 果然,九颗如火似血一般的红色小痣弯弯曲曲地分布在她光洁白滑的背心附近,煞是显眼。 “真的呢。” 她大吃一惊。 上一次明明什么也没有的! 绿苏自顾自地直了眼,“粉姐姐,这些红痣好像、好像、好像……” 她又是咂嘴,又是歪头,“好像”了半晌,就是说不出下文。 “我也说不好像什么,像一座山,又像一条龙,像天上的星星,又像一条弯曲的小河。”她伸出食指,试图连接起那九颗红痣的形状。 沈月然从铜镜中无法看得真切,试着用手指去摩挲,也并未觉得明显突起,不痛不痒。 准确来说,是红色的小斑点。 她暗自思忖。 身体突现红斑,有可能与血管有关,也有可能与皮肤炎症有关,比如过敏,湿疹。 她记得上一次绿苏说看见红斑,是泡澡时。这一次,又是泡澡时。 莫非,红斑的出现与水温或者体温有关系?还是她的皮肤敏感,泡澡后就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她正想着,绿苏的目光从身后移到了身前。 “粉姐姐胸前才是两座山。”她大大咧咧地说道。 沈月然大窘,抓起布巾扔到了绿苏的头上,然后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 倒忘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 周岸则走出庭院,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吴兆言和吴兆容。 “她怎么样?” 吴兆言也看见了他,快步上前问道。 “无碍。”周岸则答道。 “哦。”吴兆言不由向小院瞄了一眼。 “那她——可有生气?”他又问道。 “没有。”周岸则又道。 吴兆言稍感安心,身后的吴兆容慢吞吞地走来,听见二人的对话。 “不过一盆盐水有何介意,还能净身消毒呢。”她不以为然。 吴兆言回头瞪她一眼,又看了看周岸则。 周岸则灵巧地道,“明白,校正大人,岸则先回去。” 说完,他垂手施礼离开。 吴兆容见周岸则离去,不满溢于言表。 “兆言,快走吧,都说那老姑娘没事了。你非要守在这里,让别人瞧见了笑话你怎么办。”她催促吴兆言离开。 她也是奇怪,水是她为他泼的,气是她替他出的,他到现在一句话都不和她说是何意? 吴兆言转眸,目光清冷。 “娘亲是不是曾经说过,吴家的正气全被爹爹一人占去了,剩下的邪气你我姐弟俩平分。” 他盯着吴兆容的脸,是问句,也是陈述。 吴兆容莫名。 “娘亲是这样说过,不过是玩笑着说的。怎么了,兆言,你有些奇怪,莫要吓唬姐姐。”她心中不安。 吴兆言道,“当时是玩笑着说,可是却是一句实话。今日之事,因是我种下,果却是你造成。我姐弟二人各打五十大板,所以,我不与你计较。” 吴兆容越听越莫名,“兆言,你在说什么,姐姐为何听不懂?那老姑娘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她谁倒楣!” 吴兆言冷哼一声。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沈家兄妹一般好糊弄。沈明功是怎么死的,临终前又对你交代了什么,你费尽心机,从文池迁往京城,也全是为了我?” 吴兆容大惊失色,嘴唇噏动,“兆、兆言,姐、姐姐我……” 吴兆言看她一眼,“沈家旧事我已清楚,你与她的恩怨我也了然,若说她有愧,你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次是最后一次,往后你若再来行骚扰之事,别怪我不顾及姐弟情份。” 说完,他欲拂袖离开。 吴兆容却像突然恍然一般,一把拉住了吴兆言的衣袖。 “兆言,是不是这样,你上午才警告过姐姐,要姐姐莫要轻举妄动,结果下午姐姐就闹出了这么一出,所以你才会生气,说出那样决绝的话来?” “所以,还是为了沈家的银子对不对?”吴兆容向四周瞧了瞧,压低了声音。 吴兆言一怔。 吴兆容拍拍脑门,道,“一定是的,兆言。喛呀,全怪姐姐,姐姐一听那丫头道老姑娘对你存了心思,就什么都忘了,居然把这等大事也抛之脑后。兆言放心,往后姐姐一定会三思而后行,不会再惊扰到老姑娘,不会打草惊蛇……” 吴兆言一言不发,抛手离开,吴兆容一手捧住心口,絮絮叨叨地跟上他,“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弟弟你一定是为了银子才跟姐姐发火的……” 吴家姐弟俩返回京城,吴兆容径直回了城北吴家,吴兆言借口公务,七转八拐走进了隐藏在民巷之中的食肆。 推门进去,周岸则安然自若。 “校正大人来了。”他起身,彬彬有礼。 吴兆言坐下,端起桌几上的一杯茶,冷热正好。 “三少爷好精细。”他抬了抬眼皮。 周岸则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今日校正姐姐闹这一出,算是歪打正着。这样一来,用不着咱们多说,那沈月然的名声估计也是保不住了。”周岸则也坐下道。 吴兆言不语,专心品茶。 周岸则接着笑道,“说来今个儿的事算是有趣,几个巧合全碰到了一起。今日我来,校正大人也来。校正大人原本说来唬卫夫人的话,却传到了校正姐姐的耳朵里去。还有校正姐姐一发火,你我二人又刚好把沈月然拉住,一盆盐水,从头到尾,浇得个通透。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比咱们计划得更有意思。” 吴兆言看了看他。 “有意思吗?”他问道。 周岸则仍旧笑道,“没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吴兆言又问。 周岸则识趣地住了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无心 周岸则叫来几个家常小菜和一壶酒,二人边饮边吃,一顿饭罢,吴兆言道,“往后你我都莫要再去京郊罢。” 周岸则问道,“为何?” 吴兆言道,“经过今日一闹,想必闲话已经传开,往后也没人再会对她生出什么心思,咱们不如歇两日。” 周岸则笑道,“歇什么,打铁不应该趁热么?就是趁着如今闲话满天飞,才好趁虚而入,女子在被人误解的时候通常最脆弱。” 吴兆言道,“可是,我以为她或许并不知道银子的下落。” 在吴兆容的口中,沈月然是一个懒惰、粗俗、刻薄之人,可是据他近一个月来的观察,沈月然不但不懒惰,反而很勤快,手脚相当利索;不但不粗俗,反而很得体,妆容、言行都没有失礼之处;不但不刻薄,反而待人很和气。就算今天吴兆容闹上门去,她也没有恶语相向或者大打出手,只是据理力争而已。 他很难想像,这样的她会拥有一笔不见天日的巨额财富。 银子,在他心中,是欲望之本,也是人心所向。没有人不爱财,也没有人会视钱财如粪土。穷人,富人,一目了然,不在于有没有穿上锦衣,全在于举手投足间的气质。 他不认为,一个人在明知自己拥有巨额财富的情况下,还能如她一般,勤劳,恬静,整日里安于饼铺繁琐、枯燥又不算轻松的劳作。尤其是今天,当他说出要为酥饼编一个故事,她的眼中顿时有了动人的神采。 他能够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用心在做。 可那只是区区一个酥饼,一间饼铺啊。 一个酥饼就算再有故事,能赚得几文钱?一间饼铺就算客似云来,又能赚得几两银子?那全是起早贪黑的血汗钱! 她若知道沈明功把银子藏在了哪里,还会如此勤劳用心地打理饼铺,还会如此平静从容地面对吴兆容的无理取闹? 他在心中划上一个问号。 周岸则道,“她知不知道有何关系?沈明功已死,银子的下落一定与沈家兄妹俩有关。如今沈日辉被校正姐姐盯得死死的,咱们再把沈月然的姻缘切掉,不就相当于把银子囊入怀中了吗。” “可是——”吴兆言迟疑,“她到底是个女子,今个儿姐姐这一闹,她已是难堪至极。” 周岸则面露不解,道,“校正大人这是何意?同情还是不忍?为何在下觉得校正大人似乎对沈月然的态度不同了,而且,自从校正姐姐泼了沈月然一头盐水后,校正大人似乎就挺——” 他仔细想了想,才道,“窝火,对,大人就是挺窝火的模样。” “哪有。”吴兆言端起茶水,作势垂头饮茶。 “不是?” 周岸则皱眉,随后恍然大悟,“莫非校正大人看上了那沈月然?” 噗—— 周岸则再一次淡定地用布巾擦去脸上的茶水,吴兆言再一次一脸尴尬。 “胡说!” 吴兆言的声音虚弱而无力,“我怎么会看上一个比自个儿年长的女子,瞧你说的,滑天下之大稽。” 周岸则擦干水珠,笑道,“倒是岸则多心了,校正大人无心就好。不去就不去罢,反正邵小姐那边也赶到了东海,回头不用咱们出面,也够他们费神的。静观其变,校正大人有见地。” 吴兆言“哦哦”两声,算是应答。 过了一会儿,他向窗外瞧了瞧,借口天色不早,起身告辞。 “总之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咱们从长计议。” 他再次交代一句,推门离去。 周岸则恭敬地目送吴兆言离开,待房门重新关上,眼中的恭敬变成不屑…… 算到卫奕回来的那一天,沈月然不到天明就起来,赶到饼铺忙碌。 周岸则当初说叫做“一心饼”,或许有戏谑的成份在里面,可是她却觉得挺合适。 面好活,馅也易做,主要是“一心”,费了她不少心思。 馅饼做成“心”型容易,一个模具就成。 饼面上再裱上一个“心”型也容易,些许草莓酱加上一枝自制的裱花笔就成。 但是她觉得远远不够,她希望卫奕一口吃下去,就能够看见一颗“心”,一颗用菠萝馅做成的心。 她做了几次,馅儿不是稀了,不成形,就是稠了,影响口感。 还有火候。烤得过了,馅儿容易洇皮,毁了形状,烤得轻了,又不熟。 直到将近午时,满头大汗的她才终于掌握住分寸,烤出两个“一心饼”。 她把“一心饼”盛入一只精白蓝口瓷盘,再以洗净的新鲜果蔬装点一番,装入竹篮,盖上白巾,欣喜地坐上去京城的马车。 来到汴京府,她向守门的衙役打听,衙役倒挺客气,一听说她是找卫大人的,一指后巷。 “姑娘来得巧,卫大人刚到,马车正停在后巷,卸东西呢。” 沈月然整了整容,脚步轻快,向后巷走去。 她并未与卫奕说好,要来看他,也不曾提前告诉过他。 卫奕走的时候只说为期一个月,确切的日子她是从吴兆言口中得知的。 吴兆言与卫奕是同僚,自然不会说错,所以,她满心欢喜,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 转过弯,果然看见一辆马车,还有几个衙役进进出出,搬运大件的包裹。 他在车里! 沈月然快步上前。 “咯咯咯……” 一串清脆的笑声溢出车帘。 “奕哥哥……” 沈月然不由怔住。 这声音很熟——对了,好象是那个叫邵云如的声音! 邵云如也来接他? “奕哥哥,云如的大不大?” 果然是她! 什么大不大? “不大不小,口感滑腻。” 这是卫奕的声音,他口中似含有什么东西,含糊不清。 沈月然不由捂住心口,竖起了耳朵。 衣料摩挲,摩挲,摩挲。 “唔……”邵云如低呼一声。 “奕哥哥轻一点。”她娇声道。 “让你心急!偏要在这里,一刻也等不了。”卫奕回道。 邵云如笑道,“就要在这里!待会儿见了他们,哪里还有咱们做这事的份儿。云如跟着奕哥哥去东海,足足一个月呢,奕哥哥可不许辜负了云如。” “辜负谁也不敢辜负你。”卫奕笑着应道。 …… 马车外的沈月然面如死灰,双手紧紧握住竹篮,飞也似地跑出后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追随 卫奕听见动静,正要起身探头,被邵云如一把拉住。 “奕哥哥,卖荔枝的老农家说了,要一气呵成,不可分心。” 邵云如仰着小脸,嘻嘻笑道。 卫奕重新坐下,瞧了瞧手中用云锦包裹住的几颗荔枝核儿,又瞧了瞧邵云如的小脸。 “你的脸已经很小了,为何还要听那老农家的胡言,你瞧不出,那老农家只是唬你买他的荔枝吗?” 二人从东海返回京城,路过闽地,在驿站休息时遇见一个卖荔枝的农家。 那农家估计是瞧二人衣着华丽,出手贵气,于是缠着邵云如,兜售自个儿的荔枝。 农家恭维邵云如,道,荔枝性温,开胃益脾,前朝的皇族贵妃专好此物,实属养颜佳品。 哪知邵云如一听“前朝贵妃”二字,撇了嘴,道,谁不知道前朝贵妃是个胖子,她才不要吃胖贵妃爱吃的东西。 农家见话拍在马蹄子上,又连忙改口,道,荔枝分成肉和核儿,姑娘若是不喜那荔枝肉的滋养,只用干净的核儿来推拿身子,推到哪里就能瘦到哪里。 这明显是胡诌的话,邵云如却信了。一口气买了两大筐,运来京城。 刚才在马车上,就迫不及待,要卫奕吃下荔枝吐出核儿,清洁后用云锦包住,替她推拿脸颊和下巴。 见卫奕质疑,邵云如嗔怪,“谁会嫌自己太漂亮!奕哥哥懂功夫,有内力,推拿起来力道刚刚好。怎么样,有没有成效?” 邵云如尖起嘴巴,问向卫奕。 卫奕哭笑不得。 “只一会儿的工夫,怎么可能见着成效?推拿塑身一说,是有几分道理的,不过怕是得长期坚持,才能瞧出变化。” 邵云如道,“云如就是觉得下巴有点儿肉肉的,以前不觉得,后来瞧着那沈月然的,就觉得自个儿的不怎么好看了。” 卫奕提了提唇角。 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仿佛就在眼前。 “她是挺好看的。”他眉眼弯弯,笑语盈盈。 分别一月,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无奈云如跟随,只得先回京城,再计划去京郊探她。 邵云如撅起嘴巴。 “奕哥哥一点儿都不顾及云如的感受,哪有这样当面夸心上人好看的?” 她醋意满满。 卫奕皱眉,“怎么?一到了京城,就忘了在东海说过的话?” 他抵达东海的第二日,邵云如千里迢迢,追随而去。 他一见是她,勃然大怒,劈头盖脸骂她一番,让她回去。 她却有备而来,执意要他听完她的话。 她说,经过大哀山一事,她明白了他的心意,也知道自个儿做错了。她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就是因为心中有愧,没有颜面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她曾经的几个好姐妹,也因为此事,不再有了往来。 她十分难过,情绪低落,每日里就是跟着娘亲学刺绣,打发无聊的光景。 不久前,何叙蓉的突然造访,令她又有了另一番心思。 何叙蓉道,她也承认,几人当初的确是做错了,可是,错的并不在动机,而在方法。自己喜欢的人,却喜欢别人,自己努力争取当然没有错,错的只在于,她们把“劲儿”全使在了无辜的沈月然身上。她这一阵子,深感自己过去的冲动与幼稚,对沈月然感到抱歉。 她道,若是重新来过一次的话,她仍然会劝云如莫要轻易放弃卫大人,仍然会劝云如争取,只是绝对不会赞成史永依的说法,认为是沈月然抢走了卫大人。她觉得,如果一个人钟情另外一个人,第三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抢不走的,所以,她会对云如道,争取机会让卫大人倾心自己才是正道。 离别时,何叙蓉又道,卫大人会离开京城去东海公务一个月,她希望云如不要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何叙蓉走后,邵云如再也坐不住。 最后的机会。 她得承认,何叙蓉的话鼓动了她,也诱惑了她。 她虽然知道奕哥哥心里装的是沈月然,可是她并不明白她到底输在哪里。她想来想去,认为是自己与奕哥哥相处的日子少了,奕哥哥对自己了解不够,所以才没有看见自己的好。这次奕哥哥东海公务一个月,沈月然不会跟随左右,而她却能够私调邵府马车追随而去。 眼看奕哥哥远行日子在即,她跃跃欲试,终于动身,在东海追上了他。 她千里追随而至,与他约法三章。他不可躲她,不可赶她,不可恼她,在没有沈月然的情况下,像待一个普通女子一般待她,与她相处。她倒要看看,她能不能抓住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独处机会,得到他的倾心。 卫奕听完她的一番话,没有再恼,沉默不语。 坦白说,邵云如千里追随的作法的确震动了他。 且不说这千里路途,就说她一个娇弱千金,冒着被家人责骂的风险,为了他,不顾一切,前往东海,这份心意和勇气着实难得。 还有邵云如的话,也令他意外。 他以往总是把邵云如当作妹妹看待,尤其经过大哀山一事,更是认为邵云如心智幼稚,言行欠妥。可是邵云如此时的话,却令他不得不把她当作一个成熟而理性的女子看待。 她不再哭哭啼啼,而是深思熟虑后与他谈判。 她不再一味痴缠,而是给自己订下了期限和条件。 她的不服气,于他而言,更像一种考验,考验的是他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答应了邵云如的条件。 邵云如欣喜,他也附上自己的条件。 “我可以不躲你、赶你、避你,甚至还能许你与我同吃同行,可是,公务完结之后,我若仍是钟意她,你往后就不可再纠缠此事,更不可再骚扰她。” 二人达成协议,相伴左右,离开东海前,邵云如终于认输。 “奕哥哥,我算是服了你,也服了沈月然。不为你无论瞧见什么女子总是认为她最好看,不为你无论吃上什么小菜总是认为不及她做得美味,也不为你常常走神、不自觉地画出她的画像,就那一只包袱,就足够令我邵云如输得心服口服。 你道那包袱是你临走时沈月然替你打的,这一路,无论你打开过那包袱多少次,始终完好如新,无论你放进去或者取出来多少东西,始终方方正正。这一份小心翼翼,精心呵护,怕是我邵云如再怎么努力也争取不来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逃兵(karlking和氏璧加更!) 他听完,不禁大笑。 “云如,你没有输。你什么也没有损失,却变得成熟,有主见,懂得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而不是只一味听从。云如,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子。” 二人把话说开,兄妹情义更胜从前,一路说说笑笑,从东海返京。 所以,当她表示出不满,卫奕才不解。 邵云如白他一眼。 “奕哥哥缉凶挺神,为何对女子的心思却半分也捉摸不到?就算我不再有痴念,也不代表就能容忍你当面夸赞另一个女子好看。容貌,是一个女子最在意的东西。”邵云如一本正经地“教训”他。 卫奕不认同。 “我是说她好看,可也没有说你难看,你这醋吃得莫名,小心眼儿。”他回道。 邵云如冲他耸了耸鼻子,奚落道,“女子都是小心眼儿啊。奕哥哥若不信,敢不敢当着沈月然的面儿,夸我邵云如好看,看她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卫奕一怔,似乎真就认真思考起来。 邵云如哭笑不得。 “喛哟,我的奕哥哥,你还真打算试一试啊。你该不会还打算把我跟着你去东海的事也一并告诉沈月然吧。” 卫奕又是一怔。 这事,他倒真的没有想过瞒她。 邵云如一见他的反应,急了。 “奕哥哥,我告诉你,这件事千万不可以说,知不知道?”她急声道。 “为何,怕她笑话你吗?”卫奕皱眉。 邵云如忍不住翻眼。 “你以为我是担心自个儿的名声吗?我若担心自个儿的名声,就不会大老远地追到东海去!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留有遗憾,才千里万里地追去,而且,我也相信奕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云如,不会让云如受到半点伤害。可是,奕哥哥,你想过沈月然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吗?你我如今虽以兄妹相称,可是到底孤男寡女,共处数日,你认为她不会介意吗,你认为她不会恼怒吗?比容貌更令女子在意的是什么?是男子,尤其是自己钟情的男子!”邵云如越说越激动。 “这么说,要瞒着她?”卫奕犹豫。 “当然了。她不问,你就不要说。她若问了,你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绝对不能专专把这事告诉她,你若说了,你觉得自个儿是胸怀坦荡,她还以为你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回头她与你生气,你可不许赖我。”邵云如先把自己撇清了。 卫奕想起与沈月然之前因为求亲之事怄了几日气的情形,不禁打了个冷战。 “不说就不说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道。 “对沈月然不说可以,可是待会儿对阳厘和侍郎大人,我可是要实话实说的。”他黑了脸,沉声对邵云如道。 邵云如红了脸,心虚地道,“说就说呗,反正哥哥和爹爹早就知道我的心意,娘亲又一向疼我,不会拿我怎么样。” “那就最好!”卫奕瞪她一眼。 邵云如绷着小脸,自顾自地拿起荔枝核儿,又向下巴推去。 “当然。这趟回来,我最怀念的就是我的云永雅叙。我这就要约史姐姐、雅心和叙蓉一起再来金兰阁做客,尤其是叙蓉,若不是她,我的心结还打不开呢。” 她望向窗外,计划着,向往着。 当夏天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床榻上,蜷缩在床角的沈月然微微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她一阵恍惚。 “小诺,我要出趟差,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回去。” “小诺,这边事没有处理完,可能还需要三天。” “小诺,这边还是走不开,后天就回去了。” “小诺,怎么是你?!” “元小诺,你都看见了,你不用怀疑,我宋婷就是与丛浩在一起了。我们这半个月来白天黑夜地待在一起,丛浩一刻都没有想过你!” “小诺,我……” “丛浩,小诺都跟踪你跟到酒店来了,你还不做个选择,是我还是她?” “小诺,要不你先回去……” “元小诺,你别走,迟早都要面对,你走到哪里也没用!” …… 她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令人难堪的场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耳边却传来一个女子“咯咯咯”的笑声。 “奕哥哥……奕哥哥……奕哥哥……” 她绝望地捂住双耳,如同一只驼鸟,把头埋进松软的枕头里。 有些事,她以为她已经忘记,不料,当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昨日重现,她仍然是一个逃兵! 就这般浑浑噩噩地不知躺了多久,房门吱吜一声被推开。 “粉姐姐,粉姐姐,灰大人来了,灰大人来了。” 绿苏雀跃不已,连蹦带跳地闯进来。 沈月然“哦”了一声,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来。 “咦,粉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绿苏这才看见她的异样。 面色苍白,就连唇色,也淡得几不可见。 “没事,昨晚没有睡好。” 沈月然别过脸去,胡乱扒了扒头发。 绿苏当真。 “灰大人带了好多东西来,全是绿苏见都没有见过、吃都没有吃过的玩意儿,如今堆满了庭院,粉姐姐快出去瞧瞧,快出去瞧瞧。” 绿苏一脸兴奋。 沈月然黯下双眸。 这一世,她不想再被骗,再被他人当作一个傻瓜。 她道,“绿苏,庭院的东西你先莫要动,你——让他进来。” 绿苏一怔,随后又拍了拍脑门,吐着小舌道,“瞧我,真是没眼色,粉姐姐与灰大人一月未见,定是有不少话要说,我居然把这等大事忘了。行,绿苏这就去叫灰大人,粉姐姐赶紧妆容。” 绿苏说着,一溜烟儿地跑出小屋。不一会儿,卫奕就阔步走来。 “月然!”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朗。 沈月然转头,他已经步至身前。 “月然,我好想你。” 这一刻,他只想拥她入怀,好好地诉一诉一月来的相思之苦。 不料,沈月然后退一步,垂头施礼。 “卫大人。” 她的态度出其的恭敬。 卫奕的双臂滞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月然……” 他不解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 思念了一个月的人儿,终于得见,她的态度为何这般生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分歧 卫奕尴尬地缩回双臂,目光流转,瞥见了床头桌几上的竹篮。 竹篮上的白色布巾被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两个酥饼。 沈月然觉察到他的目光,正要阻止,卫奕已经把酥饼从竹篮中拿出来。 “好漂亮。” 他由衷地叹道。 酥饼金黄,心型圆润,面上各画了一颗红色的桃心。 “这是你做的?” 他明知故问。 沈月然看他一眼。 是为你做的。 她心道。 “这叫什么饼,心心相印吗?” 一个酥饼,入眼的是两颗桃心,于是他笑道。 他咬下一口,只觉得酸甜可口,酥软适中,放眼再看,一颗黄色的心型馅夹在酥饼之中。 他心情大好,心中更是甜丝丝的。 她如他思念她一般思念他呢。 “原来不是心心相印,是三心二意,哈哈。”他玩笑道。 沈月然原本稍稍弛然的面色攸地绷紧,白他一眼,背对着他一屁股坐在杌子上。 “哈哈,哈哈。” 卫奕的笑声逐渐变得尴尬,目光不自在地移向别处。 他三口两口把酥饼吃完,又拿起另外一个,绕到沈月然的面前。 “月然,这酥饼真好吃,你瞧,我一个都吃完了。”他曲下膝盖,讨好地道。 “这是什么饼,里面是什么馅,可是菠萝,为何想出来用菠萝做饼馅?”他颇有兴致,连连发问。 沈月然瞧见他唇边的饼屑,心内酥成一团。 一月未见,她是多么地思念他。如今这张英气十足的脸依然如故,触手可及,而且对她百般讨好,小心翼翼,她是否过于敏感了? 或许是误会? 她心念转动,伸手拂去他唇边的碎屑,柔声道,“是菠萝,这叫做一心饼。” 然后,她把菠萝一生只开一次花和“一心人”的典故说了出来。 卫奕听完,握着她的手笑道,“菠萝一生的确只开一次花,不过,这与一生只愿得一人白首的卓文君可不是一个意思。其实,像菠萝这种一个生长周期内只开一次花的植株并不少。最常见的就是好多一年生植株,比如棉花、大豆、高粱,还有蝴蝶花、向日葵、翠菊等,这些植株都和菠萝一样,母株开过一次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不过,来年,也就是它们的下一个生长周期内,又会开出美丽的花来。这就是它们的存活方式,不值得如此牵强附会。” 沈月然不服气。 她大费心思、大做文章的菠萝酥饼,为何到了他的嘴里,就变得如此平淡寡然,成了牵强附会了? 她道,“你认为这是它的存活方式,我却认为这是它的动人之处。你知道佛教中有一种花,名曰彼岸的吗?一样的花,却有不同的寓意,就是因为看待的眼光不同。” 卫奕大笑,“彼岸花?你说的是不是‘死人花’?” 沈月然目瞪口呆。 卫奕接着道,“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这种花在许多佛经中都有出现,甚至传说和歌讼,被称为曼珠沙华。但是,这种花只是石蒜花的一种,因为生命力强,喜爱生长于墓地,又被称作死人花。许多人喜好对此花解读,一是因为这种花,花落后叶才生,花叶不相见,令人生出关于爱情的联想。二是因为这种花通常开在上坟的时节,又开在墓地,火红火红,远远看去,像是用鲜血铺就的地毯。有人道它们是黄泉路上的唯一风景,也有人道它们是灵魂的指引者。” 说到这里,他仍嫌不够,得意地道,“其实,它们只是一种喜好生长在石缝和坟头的野花。开棺验尸时,我与殓尸房的同僚经常见到。” 沈月然只觉一股无名火从头烧到脚,令她忍无可忍,腾地一下从杌子上站起来。 “谁要听你的解释!谁要听你的死人花!你走,你走!” 卫奕莫名,也站起来。 “月然,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为何突然发脾气?”他皱眉,不解。 “你——” 沈月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怀着无限思念,包含无限心意,做出一心饼,还讲来各种有关爱情的故事,为何到了他那里,他一点情感上的共鸣都不给她,反而一本正经地拿起银针,一个个地把她吹起的美丽汽球全部戳破?! 对了,对了,她倒是忘了,她和他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一个感情至上,一个执着真理。再说下去,分歧只会越来越大。 “算了,算了,我不想说了。”她摆手道。 “就是一个酥饼。一心也好,三心也好,什么馅儿都好,能填饱肚子就行。”她意兴阑珊。 卫奕一怔,吃不透她是何意。 他昨天先把邵云如送回邵府,与阳厘和邵侍郎聊至黄昏。后来赶回卫府,又与卫中鸿和刘惠琳聊至亥时。他压抑住深夜去京郊探她的念头,今日一早去汴京府点了个卯,就借口查案,连赵显阳的面儿都没见,直接赶到了京郊。见到她,原以为她会欣喜地拥住他,告诉他她有多么地思念他,没想到,她先是给了他脸色看,后来又发火,干脆赶他走,这会儿更是让他捉摸不透。 他就是再好的性子,也难免失望。 他没有接话,沈月然也没有开口,二人谁也没有搭理谁,小屋里静悄悄的。 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主子,主子,府衙来信,报失踪案,让主子赶紧回去一趟。” 姚进谦急声道。 卫奕正愁有火没地方发,粗气喝道,“是谁家的猪走失了,还是谁家的鸡被偷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不理!” 姚进谦道,“不,不,不,这回不是猪,也不是鸡,而是人,是吏部主事的大千金王雅心。吏部主事一家老小如今都在汴京府,府尹大人急召主子回去。” 卫奕看了看沈月然,有些无可奈何。 “月然,我……” 他—— 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呵。 沈月然垂了头。 “你走吧,救人要紧。”她轻声道,眼眶却不由红了。 卫奕大步上前,紧紧拥她在怀中。 “月然,对不起,我想了你一个月,今个儿一早专程来探你,没想到却惹来你的不快,总之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带了许多小玩意儿给你瞧,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好不好?”他唯恐失去她一般,急声道。 沈月然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嗯,我等着你,你这一路上,一个人,定是有许多趣事罢。” 她屏住了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对,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是遇到了许多趣事,回头告诉你。” 卫奕说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匆匆离去。 一个人? 那邵云如算什么? 沈月然垂下眼帘。(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失踪 卫奕快马赶回汴京府,见到了报案的吏部主事夫人王许氏。 王许氏哭哭啼啼,说了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卫奕算是大概了解了事情经过。 失踪的人正是王雅心,吏部主事王刚的长女。昨天午后申时左右,王雅心接到了邵府千金邵云如发来的请柬,邀她戌时(注:晚上七点)去金兰阁一聚。王雅心接到请柬,十分欢喜,对王许氏道,她与姐妹们许久未见,打算促膝长谈,彻夜不归,让王府下人莫要为她等门。因为王雅心之前也曾在邵府金兰阁过过夜,所以王许氏并未多言。 今日早餐时,她见王雅心未归,于是派丫头去邵府打听,谁知,邵府的人道雅心昨晚亥时(注:晚上九点)左右就离开了邵府。王许氏大惊,慌忙来汴京府报案。 卫奕看了看时辰,午时(注:早上十一点),如果王雅心昨晚的确是亥时左右离开邵府,便是失踪了七个时辰。 他问道,“王夫人去邵府求人未果,可有去其它地方找找?” 王许氏道,“也派丫头去了附近的亲戚家和雅心相熟的友人那里,可都不见人影。” 卫奕想了想,道,“令媛年满十六,按说已是适婚之龄,夫人可有为令媛安排亲事?” 王许氏连连摆手,“卫大人,这话可是要毁了雅心名节的。雅心尚未出阁,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子,绝不会跟男子整夜厮混的。” 卫奕安抚她道,“夫人莫要敏感,本官只是依例询问,逐一排除,并无定论,夫人只要据实相告即可。” 王许氏这才安下心来,道,“雅心今年年初满了十六,老身与她爹爹是为她张罗了不少。可是,每次见面她总是不言语,垂着头只管自个儿抠手指。她这般,男方自然觉得无趣,不会再有下文。老身说过她几次,她当时也答应得好好,说下次一定会改云云,谁知,到了下次,她依然如故。喛呀,雅心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儿小,特别小,平日里连与人说话都不敢大声。她这般害羞,老身都不敢想像,如何与男子相处。所以,卫大人尽可以排除,她的失踪一定与男子无关。” 卫奕点头,又道,“令媛最近有没有与何人结怨?” 王许氏道,“没有。她不善交际,从不与人冲突。从小到大见她来往密切的只有邵府千金邵云如、何学监的次女何叙蓉、史家的史永依三个外姓结拜姐妹。昨日若不是知道是邵府的请柬,我说什么也不会让雅心去,雅心定是被坏人掳走了……” 王许氏说着,忧心不已,再度痛哭。 卫奕见王许氏情绪不稳,心知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线索。 他想了想,道,“夫人,此案本官已经受理,定会尽快找出令媛。此案尚未定论,未必是绑架勒索,不过夫人若是收到任何书信或者口信,切不可轻举妄动,务必派人通知本官。另外,本官还需再问问平日里侍候令媛的丫头婆子,请夫人代为通传。” 王许氏应允,由下人挽扶着离开。 卫奕唤来衙役,打算去邵府走一趟,不料衙役道,邵阳厘与邵云如兄妹俩以及何府千金何叙蓉、史家姨娘段氏在府衙外等候多时。 几人甫一见面,邵云如就扑了上来。 “奕哥哥,雅心不见了,史姐姐也……” 邵云如小脸苍白,惊慌失措。 “云如,这是汴京府,不得无礼。” 随后而至的邵阳厘厉声喝道。 邵云如这才如梦初醒,端端地施了个礼,凄凄地道,“卫大人,雅心和史姐姐都不见了。” 卫奕眉头紧锁。 一瞬间,一人失踪变成了两人失踪?是意外还是蓄谋?是绑架勒索还是另有隐情?是两起案件还是一起案件?王史二人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厉目一扫面前四人,问向邵云如。 “云如,你把昨晚的事情经过详细说一遍,记住,千万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正色道。 邵云如点头,整了整容,道,“昨天一回府中,我就迫不及待地写下三张请柬,要请史姐姐、雅心和叙蓉来金兰阁一聚。到了戌时,叙蓉先到。大概一盏茶后,史姐姐也到了。我们三人边聊边等,一直到将近戌正(注:晚上八点)时分,雅心才到。事隔一个多月,我们四姐妹再度重逢,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本想畅聊至天明,不料……” 说到这里,邵云如瞄了一旁的段氏,道,“聊到亥时,史姐姐先走了。史姐姐走后,叙蓉也坐不住了,第二个离开,之后就是雅心。雅心走的时候,我记得还特意瞧过时间,是亥时过两刻(注:晚上九点半)。我闷闷不乐,没想到计划好好的姐妹重聚又是不欢而散。今早辰时左右,雅心的娘亲找上邵府来要人,我才知道雅心不见了。我大惊,慌忙去找叙蓉,又与叙蓉一同去找史姐姐。谁知,史家人道史姐姐昨夜也没有回来……” 看来,有一点毋容置疑,王史二人都是从金兰阁离开后不见了的。 他暗自思忖。 “史家有没有接到过任何勒索书信或者口信?”他问向段氏。 段氏是个形容老态的妇人,白发苍苍,声音沙哑。 “没有。”她答道。 “直到午时左右邵小姐和何小姐找到了府中,民妇才知道永依失踪了。”她显然也是哭过。 卫奕皱眉。 “为何?” 王雅心失踪,王许氏是一早就发现了的,为何同为大户人家的史永依失踪,段氏直到午时才知道? 段氏面露难色,垂头不语。 “民妇疏忽,是民妇疏忽。”她兀自自责。 疏忽又是何意? 他正要再问,邵阳厘突然干咳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 卫奕心知有异,没有追问。 “昨天令媛从府中离开,可有异样?”他换了一个问题。 段氏道,“没有。大约申正(注:下午四点)左右,永依接到了邵府的请柬,便钻进房里拾掇,民妇问她用不用吃过晚饭再去,她说不用。后来民妇去了后厨,再回来时,大约酉正(注:下午六点)时分,永依已经走了。” 卫奕沉吟片刻,把方才对王许氏交代的话又对段氏交代了一遍,段氏逐一应允退下。 “现在,你们可以道出实情了吧。” 他抬眼,对面前的三人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离枝 邵阳厘瞪了垂头的邵云如和何叙蓉一眼,对卫奕道,“这几个丫头,没有一个省心的,有事没事儿地偏要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疯疯颠颠。上一次京郊沈月然一事,是你大度,不与她们计较。现在可好,四个人丢了两个!今早爹爹一听说出了事,生怕真的出了岔子,赶紧令我同着她们来了。” 卫奕明白邵侍郎父子俩为人一向周全,这会儿由邵阳厘一起到汴京府,估是怕云如年纪小,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为邵家或者自个儿惹来什么麻烦。 他对邵阳厘道,“目前说什么都为之尚早,王家或者段家都没有收到勒索信息,也没有衙役来报意外伤害。你先别急着责骂云如,或许与她无关。我的意思是,既然二人都是在从金兰阁离开后失踪的,不如咱们往前捋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二人若是安然无恙,自然最好,二人万一有何不测,我这边也好立刻反应,不至于全无头绪。” 邵阳厘点头,道,“言之有理。” “说起昨晚的事儿,还得从史家的家事说起。”邵阳厘接着道。 “光禄寺主膳史一丁,也就是史永依的生父,年轻时是地方上的一个厨子。因为手艺精湛,家境富裕,当年一口气迎娶了段家嫡庶两姐妹。嫡姐为妻,庶妹为妾。之后,段家两姐妹相继为史家诞下骨肉,一家几口,其乐融融,一时也被传为美谈。 不料,适逢战乱,段家姐妹走散,妹妹从此沓无音信。史家为谋生计,举家迁至京城。史一丁本就有个好手艺,又因机缘巧合得到朝中大官举荐,得以入职光禄寺,官拜主膳。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此,史家在京城算是站稳了脚跟。 史家安定下来,史夫人见找寻妹妹多年无果,也就认了命。她以为妹妹定是遭遇了不测,又心疼妹妹的孩子,生怕孩子长大后受委屈,于是对外宣称,孩子为她亲生,取名永依。” “原来。”卫奕道,“史永依的嫡女身份是这样来的。” 邵阳厘叹息一声,道,“可是世事总是难料。今年年初,一个苍老妇人找到了史家,对史家人道,她就是失散多年的段家妹妹。她道她当年被贼人掳去,百般折磨,所幸命不该绝,逃脱出来。她一路乞讨南下,重回故地,不料早已物是人非,史家人不知去向。她苟延残喘,只为能再见到女儿和姐姐一面。她四处流浪。终于,在京城重新见到了史家人。” “这么说,你口中的妇人就是方才那位史家姨娘段氏?”卫奕适时地插话。 邵阳厘点头,“史一丁史夫人再见到这妇人,俱是痛哭不已,感怀万千,谁能想到,分别十多年的姐妹、夫妻、母女能再相聚!史夫人与段氏本就姐妹情深,听闻段氏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心中更是觉得有所亏欠,于是与史一丁商量,让段氏重回史家。史一丁也算是个念及旧情的,没有嫌弃段氏老态,不仅腾出史家老屋让其居住,还令史家下人皆以姨娘称呼段氏,算是给了段氏一个名份。 这本来是一桩破镜重圆的美事,到了史永依那里,却成了两难。认了亲娘,失了嫡女身份。不认亲娘,情理难容。史夫人爱妹心切,力主母女团聚,史永依自是不敢违抗,于是一夜之间,史永依由嫡女变成庶女,成为京城的笑柄。” 卫奕叹道,“京城的确有此陋习,嫡庶之分泾渭分明,跟嫡顶庶,一旦被打上庶子、庶女的烙印,便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生而嫡庶岂是常人能够选择?既然如此歧视庶出,为何当初还要纳小?” 几人一时感慨史永依处境,卫奕顿了顿,道,“只是这嫡庶之分与王史二人的失踪有何关系?” 邵阳厘瞪了邵云如一眼,没好气地道,“剩下的,让这两个丫头说罢。” 不待邵云如开口,何叙蓉先扬了下巴。 “卫大人,让叙蓉先说吧。简单来说,就是史姐姐心眼儿小。明明大家伙都知道的事儿,她偏偏容不得别人说,整日里装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还疑神疑鬼,认为是雅心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令她在我们姐妹中抬不起头来。一个多月前,因为大哀山一事,她就曾经放下话,会让我们付出代价。这不,昨晚几人刚一相聚,之后雅心就出了事。”何叙蓉急声急气。 “你的意思是,王雅心是被史永依掳走的?”卫奕问道。 “叙蓉,公堂之上,不许妄自猜测!” 邵云如连忙喝下何叙蓉。 “我不是猜测,我有证据!”何叙蓉嚷道,“昨晚第一个走的人就是她,说明她早有预谋,她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好陷阱设计雅心!” 邵云如急急掩嘴,对卫奕道,“卫大人,叙蓉乱说的,不可当真。” “那她说的可是实情?”卫奕问道。 “这——” 邵云如一时语塞。 片刻,她理了理思绪,道,“是的,卫大人,叙蓉说的是实情。而且,说起史姐姐与雅心昨晚的确都有些反常,方才顾及史姐姐娘亲在场,云如才未道明。” 她接着道,“昨晚史姐姐是第二个到的,原本我们三人畅聊甚欢,谁知,到了戌正左右,当雅心来了,史姐姐就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停地插话,打断雅心的话,坐不是,站不是,频频走动,期间有过几次,我还瞄到史姐姐双眼腥红,盯着雅心,就仿佛、仿佛——” “仿佛捕猎的猛兽一般蠢蠢欲动。”何叙蓉接道。 邵云如不置可否,又道,“还有雅心,也不对劲儿。雅心性子一向很软弱的,之前史姐姐怎么说她,她从来都是不吭声,置之不理就过去了。可是昨晚,雅心屡屡还嘴,有几次,我都觉得她是在故意与史姐姐斗嘴。” “因何事斗嘴?”卫奕问道。 邵云如想了想,道,“许多,比如荔枝。昨晚我拿出从东海带来的新鲜荔枝招待她们,史姐姐说这荔枝不可离枝,一旦离枝,皮会变色,肉会变味,雅心偏要说可以离枝,只要有冰,就可以保鲜。二人争执,不相上下,还打起赌来。二人各自拿了一挂荔枝,雅心的离枝,放入一个装满冰的匣子里,史姐姐的不离枝。二人约定次日早起再来看看。后来史姐姐道为了防止雅心作弊,还拿起随身锦帕包住了那一挂不离枝的荔枝……”(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香炉 “二人打赌归打赌,之后又因何散了?”卫奕又问。 “剩下的就该叙蓉说了。” 邵云如向何叙蓉努了努嘴。 何叙蓉扬起下巴,“说就说,怕什么,反正我问心无愧。我见史姐姐总是对雅心疑神疑鬼,肆意凌架,早就看不惯。她只是一个厨子的女儿,还是个庶女,雅心就算再懦弱,也是个三品主事的嫡长女,她凭什么如此对雅心?我气不过,替雅心打抱不平,说了她几句……没想到,她一怒,就走了……” 何叙蓉也并非始终理直气壮,说到最后几句话,声音几不可闻。 卫奕暗道,这样看来,是何叙蓉骂走了史永依。 “史姐姐一走,叙蓉似乎也觉得无趣,不消片刻,说自个儿不舒服,第二个走了。倒是雅心,又陪着我坐了一会儿,约摸亥时过两刻,她低声道,人都散了,不如都散了罢。原本好好的聚会,再一次不欢而散,我心中郁结,无心挽留,就由着她走了。”邵云如接着道。 “我若知道史姐姐与雅心离开金兰阁后会遭遇不测,昨晚说什么也不会让她们走。”邵云如满是愧疚。 “是啊,我若知道会闹成这样,就提前把我这张嘴给缝上。”何叙蓉也是一脸自责。 邵阳厘对卫奕道,“据我事后对金兰阁、邵府下人的问话,事情经过的确如二人所言。史家人之所以直到午时才发现史永依失踪,是因为自从认亲后,段氏就与史永依同住在后院老屋。段氏今个儿一早就去柴房忙碌,而史家人以为史永依仍在屋中未出,直到云如与叙蓉找上门去,众人才知,史永依同王雅心一般,一夜未归,不知所踪。” 怪不得方才段氏面露难色,原来羞于告知他人如今在史家还要做着下人的活儿。 卫奕沉思。 这时,衙役来报,说王家与史家的下人带到,卫奕问邵阳厘,“事发后,可再有人出入金兰阁?” 邵阳厘道,“应该没有。王夫人一早就到邵府去闹,云如走出金兰阁后也没再回去,其他人更不会擅自进入。” 卫奕点头,“暂时封锁金兰阁,待我问完下人,去邵府走一趟。” 申时,卫奕出现在邵府金兰阁。 窗棂紧闭,床榻未整,屏风上几件女子中衣,显然是早起匆忙离去的情景。 桌几上布满未收拾的水果、点心、茶水、果皮,香炉中仍留有燃尽的香蒂。 临窗小榻上果然有一只青铜小匣,打开小匣,袅袅白烟升起,白花花的冰块中间,是几颗早已变黑的荔枝,而小匣旁边那挂用锦帕系起的荔枝却新鲜如初。 史永依赢了…… “来人。” 卫奕喝道。 阁外守候的丫头闻声而入。 金兰阁外,邵氏兄妹比肩而立。 “奕哥哥进去许久,为何还不出来?” 邵云如伸长脖子,焦急不已。 邵阳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自然是查案。” 他显得比卫奕更加踌躇满志。 邵云如却有些沉不住气。 “如今史姐姐与雅心都不见了,奕哥哥不说去外面找去,围着邵府和金兰阁转来转去做什么……” 她正嘀嘀咕咕,丫头来报。 “小姐,卫大人有请。” 邵云如转忧为喜。 “奕哥哥定是发现了什么。” 她一路小跑向金兰阁跑去。 “云如,你把昨个儿晚上的经过再说一遍?我再说一遍,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卫奕的厉声厉色令邵云如心头一惊。 “就、就是——” 她突然笑了起来。 “喛呀,奕哥哥,莫要这么板着脸,好象审问犯人一般。昨晚的经过云如方才已经告诉你了啊。” 她扯着卫奕的衣袖撒起娇来。 “是么。” 卫奕拂去她的手。 “你有事瞒我。” 他盯着她瞧,不容她再嬉笑。 “我——” 邵云如撩起一缕发丝放在耳后,“——怎么会有事瞒着奕哥哥。” 卫奕勾起唇角,拿起香炉。 “你自个儿数数,这香炉中有几根香蒂?” 邵云如探头一看,灰色香烬中,四根香蒂若隐若现。 “四根。”她不敢不答。 卫奕沉下脸。 “四根。我方才问过金兰阁丫头,她说你这香炉中的香是依兰香,助眠去乏,每日戌时点燃,安睡熄灭,一个时辰一炷。一共四根,说明你昨晚直到凌晨丑时(注:凌晨三点)才入眠,可是你道王雅心离开金兰阁之后,也就是亥正,你已睡去。这其中足足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差,你如何解释?” 邵云如别过脸去,“原来是这件事。昨晚她们不是都走了么,我心中郁结,睡不着,于是就让丫头多点了两炷香。云如以为这是寻常小事,无足轻重,所以方才奕哥哥问的时候就没有细说。” “是么。”卫奕道,“你可确定?” 邵云如笑道,“确定啊,奕哥哥若是不信,可以叫来丫头再问啊。” 说着,她还真就向房门走去,作势伸手要唤来丫头。 卫奕朗声道,“不必了,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不用问丫头,再问问香炉就知道了。” 邵云如一怔,回了头。 “奕哥哥在说什么,香炉又不会说话,怎么能断定真伪?奕哥哥若是不信,可以去问呗,云如问心无愧……” 她一边轻摇发髻,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卫奕手中的香炉瞄去,却在一眼之后,惊呼出声。 “啊。” 她目瞪口呆。 在香炉中的明明是四根香蒂,一眨眼却变成了两根?! 她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 哪里是四根?根本就是两根! 只是两根的两端都有被香火燃尽的黑色痕迹,方才又被香灰遮掩,她才误以为是四根! 是两根,那她刚才言之凿凿多点两炷香的话不就成了空穴来风! “奕哥哥,你使诈!” 邵云如跺着脚,指着卫奕嚷道。 卫奕把香炉丢到桌几上,冷了音调。 “使诈也好,斗智也罢,你如今自个儿咬着了自个儿的舌头,就赶紧把实情道来。昨晚亥时两刻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邵云如无奈,端端地向卫奕施了个礼。 “奕哥哥,我若道出实情,你可千万不许对外人道来。” 得到卫奕的应允后,她道,“昨晚雅心前脚刚走,我转身就瞧见了她的耳坠子掉到了地上。我见那时窗外满天星斗,刚好心情又有些憋闷,于是叫上丫头,一面是打算追上雅心,还她耳坠子,一面也是想走走,散散心。我向着王府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都没瞧见她的人影儿,我正暗自纳闷,她怎么走得这样快,谁知,却让我瞧见了叙蓉……” “何叙蓉?”卫奕皱眉。 “是。”邵云如道,“何府与王府在一条道儿上,就算碰到了也不意外。我远远地瞧见她,她站在巷口,似乎正在等人,来回踱着步子,十分焦急的模样。我正要唤她,谁知——” 邵云如的小脸攸地变得通红,声音却不由变得很轻。 “她上了一个男子的马车。”她瞪大眼睛道。 “男子?”卫奕再次皱眉。 邵云如连忙点头,“对,是个男子。我离得远,看不清楚那男子的模样,可是我能断定,绝对是个男子。” “后来呢?”卫奕又问。 “叙蓉与那男子似乎很熟,我自是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走了。我忐忑不安,也没了还耳坠子的心思,与丫头原路返回了金兰阁。” “奕哥哥,叙蓉的性子是直了些,说话有时也不得分寸,可是心地却是很好的。她屡次当面与史姐姐争执,都是替雅心打抱不平。就是因为她性子如此,容易受人煽动,所以我才担心,怕她受了欺骗,做下错事。” “奕哥哥,你说,叙蓉为何要深夜与一个男子见面?史姐姐和雅心失踪一事,与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邵云如忧心忡忡。(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藏头诗 卫奕沉吟。 在来金兰阁之前,他特意在安和民巷里走了一遭。 安和民巷地处京城腹地,闹中取静,坐南朝北,横贯东西,是京城百姓口中的朝官家眷一条街。三品以下和六品以上的朝中文官及其家眷,绝大部分住在这里。 安和民巷东西步行约需两刻钟,南北宽可并行四辆马车,户户宽至五间,前门后院,气派,工整。为便利出行,分别自东向西依次开辟一元洞、双喜通和三羊路三个进出口,使整条安和民巷看起来更像一个上下闭合的“非”字。 邵府位于民巷正中偏西,东邻双喜通。史家位于民巷西头,倒数第一户。王府位于民巷正中偏东,东邻一元洞。何府位于民巷东头,西邻一元洞。 昨天邵云如发出请柬,并在请柬中注明促膝长谈,不欢不归,还要三人都莫要带丫头或者马夫随行。因为王史何三家离邵府都不远,于是三人应约而至,孤身步行前往金兰阁,却在离开时,失踪了两个人。 王史二人都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娇生惯养,外出几乎都是以车代步,卫奕觉得,二人若是因为一时好奇或者生了玩心,独自外出的可能性并不大。且不说二人平时的家教如何、性子如何,就那足够迷路的距离,也非二人脚力能够承受。 而且,可以确定的还有一点,史永依是亥时离开金兰阁,王雅心是两刻钟后离开金兰阁。二人离开的时间皆不超过亥正。六月的亥正时分,入睡的百姓并不多,天儿也不算是全黑,如果行走在安和民巷中的二人都遭遇到了劫持或者绑架,为何两旁的住户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听到? 熟人作案? 还是劫匪动手之前,作了充分的准备,将二人迅速制服? 若真是绑架,这都快过了十二个时辰,为何王史二家半分勒索信也没有收到? 他初时从王许氏口中得知王雅心失踪,曾想过王雅心或许是被流匪劫持。之后得知史永依也不见了,二人相继失踪,他又想到一种可能,就是流匪劫持一人时,被另一人刚好看见,于是流匪索性一并劫去。 可是,刚才邵云如的话又令他彻底推翻了这种推论。 按照邵云如所说,四人昨晚相继都离开过金兰阁,依次是向东走的史永依,向西走的何叙蓉,向西走的王雅心和追赶王雅心的邵云如。如果流匪先劫持了第一个出门的史永依,那么为何紧随其后的何叙蓉什么也没有看见,反倒是两刻钟后才从金兰阁离开的王雅心失了踪? 还有,邵云如说她追赶王雅心时,看见何叙蓉站在双喜通北口等人。夜深人静之时,若在一个巷子的东西两个方向接连发生两起劫持,为何何叙蓉还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排除了走失,排除了劫持,剩下的还有一种可能。 私奔。 这也是他会询问王许氏关于王雅心亲事的原因。 可若是私奔,另外一个更棘手的问题随之而来,为何是二人?二人如此有默契地同时私奔?可能吗? 另外,他询问过王史两家下人,确认王史二人的离家时间。王雅心临出门时觉得有些腹痛,由丫头连翘伺候去了几趟茅厕,所以迟了半个时辰才到金兰阁。可疑的是史永依。史家下人道史永依是黄昏(注:晚上六点)出的门,可是云如道史永依是过了戌时才到金兰阁,区区一盏茶的路程,史永依为何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男子?” 卫奕收回思绪,“云如,你仔细回忆一下,你们四人在一起时,可有谁主动提起过哪个男子,或者因为同一个男子争执?” 邵云如快嘴答道,“我们谈得最多的男子就是你了,为了你,云永雅叙都闹翻了呢。” 卫奕翻眼。 “除了我,还有谁?”他好脾气地问道。 邵云如想了想,道,“倒真的还有一个,他叫程明维。” “程、明、维……”卫奕喃喃低语。 “就是一个晋商的公子,祖上是做票号的,如今定居京城,家中甚是阔绰,来往皆是达官贵人。程公子年约十八,相貌堂堂,颇得女子欢心。因为到了适婚之龄,跟着爹娘一起外出相了不少世家女,听说史姐姐、雅心和叙蓉都和他见过呢。我们曾经聊过他,不过史姐姐和雅心的兴致并不高,就是我与叙蓉在聊,所以聊了几次,也就不聊了。” 邵云如说到这里,不由瞟了卫奕一眼。 “奕哥哥,云如很乖是不是,都不与其他男子见面的。” 卫奕却面色一凛,完全没有把邵云如后来的话听进耳朵里。 他大步走到临窗小榻前,解下史永依系在荔枝枝上的锦帕。 “明日复明日,维梦牵相思。” 他唤来邵云如,“可是这个明和维?” 邵云如探头望去,不禁讶异。 “对,是这个明维。难道史姐姐她——咦,不对,据说二人并无深交,不过一面之缘罢了,为何史姐姐会在随身锦帕中绣有藏有他名字的诗句,还是如此哀怨的诗句?” 卫奕收起锦帕,看了看窗外,霞光满天,傍晚了。 “云如,此事或许不是外人所为,我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 他看向邵云如,目光清冷。 正如邵云如所言,几人若像她计划一般,在金兰阁彻夜长谈,就不会生出今日之事。而几人再起口角,不欢而散是谁也不曾预料到的,所以,这起事件也是突发而不是蓄谋已久。昨天晚上,知道史永依或者王雅心独自离开金兰阁的,只有她们四人。所以,他改变思考方向,更多地将目光投放在这姐妹四人的恩怨之中。 邵云如心中一阵发毛。 “不是外人所为是何意?难不成是叙蓉绑了史姐姐和雅心?还是史姐姐绑了雅心或者雅心绑了史姐姐?” 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她第一次觉得,她并不了解这三个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的姐妹…… 卫奕告别邵氏兄妹,步出邵府,马车静静地驻立在夕阳之中。 程、明、维。 他再一次念叨这个名字。 兵贵神速,一刻也不许耽误。 他撩帘上车,正要吩咐姚进谦启程,却见车内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妇人似等他许久,笑眯眯地道,“奕儿,与云如处得可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娘亲 卫奕哭笑不得,撩袍坐在了妇人身旁。 “孩儿查案呢,娘亲怎么来了?” 刘惠琳笑道,“就是知道你查案所以才来啊。” 说罢,她转身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乎乎的汤汁。 “谁不知道我儿一查起案来那是不吃不喝就连觉也能省则省,既然如此,就只有劳烦我这个老妇人端着补汤来了。” 卫奕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空腹可以令孩儿清醒。” 饮罢,他将汤碗递还给刘惠琳。 “孩儿这边不知会忙到何时,补汤也喝了,娘亲趁着这会儿天还亮堂,不如先回去。” 说着,他起身欲扶起刘惠琳。 哪料刘惠琳侧过了身子。 “娘亲不回去。”她干脆地道。 “不回去?娘亲有事?孩儿正在查案啊。”卫奕莫名。 “你查你的案,不用管娘亲,娘亲就是想在这马车上坐一会儿。而且,你方才不是吩咐小谦去什么城东程家吗?刚好,顺路,到了程家,娘亲一转弯,就到家了。”刘惠琳似乎早就盘算好。 卫奕无奈,只得令姚进谦启程。 马车平稳地驶出安和民巷,刘惠琳道,“奕儿查的可是吏部王主事和光禄寺史主膳的千金俱俱失踪一案?” 卫奕有些吃惊于刘惠琳的消息灵通。 “这么快就传到了娘亲那里?” 刘惠琳叹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是两个朝官家的闺女齐齐失踪,这种事儿在京城传得最快了。” “奕儿可有头绪?”她问道,一脸关切。 卫奕不答。 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是不负责任的。 “娘亲,孩儿暂时什么都不可以说。”他道。 刘惠琳双手掩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对娘亲保密,与云如就能商议许久,果然是不一样呢。” 卫奕听刘惠琳又把话题引到邵云如的身上,有些不悦。 “娘亲,孩儿是在查案。”他再次强调。 刘惠琳仍旧笑着,“与云如一起查案吗?” 她其实早就来到邵府,听邵阳厘道,卫奕正与邵云如待在金兰阁询问案情,于是就欢喜地等在了马车里。 “娘亲。”卫奕不满。 “王府千金与史家姑娘都是昨晚从金兰阁离开后才失踪的,孩儿当然要向云如多了解一些情况了。”他解释道。 “那云如有没有帮到奕儿?”刘惠琳又问。 “有。”卫奕老实地答道。 虽然邵云如因为顾及何叙蓉的名声,刻意隐瞒了何叙蓉夜会男子一事,不过还好,她最终还是道出了实情,把他的思路引向了正确的方向。 “是么。” 刘惠琳笑得眉眼都弯了。 “这么说,云如也是能帮到奕儿缉凶的女子啊。” 她神情夸张,特意咬清了“缉凶”和“女子”四个字。 卫奕这才恍然,原来她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曾对刘惠琳坦白过他与沈月然是如何相知相许。 文池炭行一案,令二人不打不相识。红枫村假道士一案,令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默契丛生。油坊小儿意外身亡,令二人重逢。金满堂金箔碗一案,令二人互生情愫。大哀山洞穴白骨之案,更是令二人和好如初,情感更胜从前。 他曾经对刘惠琳叹道,月然是这个世上最能懂他最能帮他又最能照顾他的女子。 不料,刘惠琳居然揪起了他的话把子! “娘亲——” 他沉下脸,沉声唤道。 刘惠琳收起笑意,白他一眼。 “娘亲,娘亲,娘亲又不是菩萨,一遍一遍地唤娘亲有何用?奕儿,总之娘亲告诉你,娘亲还是喜欢云如,就是不喜欢那沈月然。这世上比沈月然有才情、懂节操的女子多的是,她不过是碰巧说了那么几句话,做了那么几件事,帮你破了几件案子。是你太过重视缉凶一事,才认为她帮了你天大的忙似的。就算没有她,你也一样可以缉拿到真凶。她懂得的那些门道儿和道理,别的女子一样都懂。” 刘惠琳总算把存了许久的心思和盘托出。 这一月来,她不便再去京郊探沈月然,就隔三差五地拜托熙春跑一趟。 谁知,熙春每次带回来的消息都足够令她怒火中烧。 “周家的那个庶子今个儿在饼铺待了一天,二人说说笑笑的,她做饼,他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妻店呢。” “吴校正今个儿在饼铺待了一下午,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算起来,这一月,周家庶子去了十几次,吴校正去得没那么频繁,至少也有十次左右。” “喛呀,夫人,一场好戏没瞧见。听说昨个儿吴校正的姐姐闹上饼铺,引来吴校正和周家庶子齐齐护花,那场面……” …… 她是真的很生气。 她原就对那沈月然没什么好感,后来是因为奕儿的态度,才有所松动。她还暗自自省,是否自己先入为主,对那沈月然存了偏见。不料,奕儿前脚刚走,那沈月然后脚就接连与两个男子拉拉扯扯,过从甚密,着实令她失望。 她更加坚信自己之前对沈月然的判断。 这样无才无德的女子,如何能进卫家的大门? 不过,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也因为知道奕儿的性子和心思,她决定“软磨”而非“硬施”,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非强硬。 奕儿曾对她道,是她对那沈月然存了偏见。她倒要让奕儿明白,是他被那沈月然迷了心窍才是。 “娘亲。” 卫奕又唤道,“娘亲应该明白,孩儿之所以钟情于月然,并不是因为她曾经帮过孩儿缉凶破案或者她懂得什么道理。” “那是什么?因为她会调理你的胃口吗?你若对卫府的厨子不满意,大不了娘亲回去换了就是。”刘惠琳不以为然。 “当然更不是。”卫奕哭笑不得。 “那是什么?因为她会打包,打结,做衣裳,绣香囊?”刘惠琳咄咄逼人。 卫奕摇了摇头。 女子一旦无理取闹起来,无论身份、地位、年纪、学识,都令人招架不住啊。 “是……” 他正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停下,姚进谦下马叩头。 “主子,城东程家到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瓜架 这么快就到了? 刘惠琳瞄了一眼窗外。 “奕儿。”她握住了卫奕的手。 “你知娘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我之所以对那沈月然有看法,自然有自己的道理。你已经说得太多,如今娘亲不想再听你说,只希望你能听听娘亲怎么说。去东海前,你要我答应莫要再去惊扰那沈月然,怕我为难她,娘亲做到了。将心比心,你也要答应娘亲一件事,才算公允,对不对?” 刘惠琳显然有备而来。 “何事?” 卫奕问道。 “在娘亲没有对那沈月然改观之前,不要给她任何许诺。娘亲的意思,你可明白?” 此时,刘惠琳一向慈爱的面容里多了几分严肃和严厉。 卫奕抬眼看她。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她指的是求亲,是他曾经向月然求过,却没有得到应允的亲事。 她疼他,紧张在意他的亲事。他早就对她表白过对月然的心意,而她始终不能对月然改观,于是想到使出这招缓兵之计,令他与月然的关系暂时不得再进一步。 其实,凭她太傅夫人的身份和地位,若想拆散他与月然,尽可以使出若阴若阳若明若暗十八般伎俩,而她哪一种都没有用,只是开诚布公地与他谈。 她爱他,又不愿引起他的反感,更不愿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 她是一个好母亲。 卫奕心中感动,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娘亲,孩儿答应你。” 为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终身大事。 刘惠琳的这点儿请求,实在不过份,何况,他一向对自己有信心,对月然也有信心。 刘惠琳知道卫奕的性子,一向守信,他既答应,就一定会做到。 她放下心来,面色安然,又恢复了往常慈眉善目的模样。 卫奕惦记查案,吩咐姚进谦将刘惠琳送回卫府后,便起身告辞下马。 刚走出两步,刘惠琳又撩起帘幔唤他。 “奕儿,瞧娘亲这记性,光顾着那些事,倒把中鸿吩咐的正经事忘了。”她责怪自己。 “何事?” 卫奕听闻是卫中鸿吩咐,赶紧回头走近刘惠琳。 刘惠琳道,“王史两家的闺女接连失踪一案,中鸿也听说了,于是特意让娘亲来叮嘱你一句。这件案子,与王史何邵四姓都有关系,除了史一丁是个主膳,其他三人全是三品官员,而且,失踪的王雅心和史永依又全是刚满二八年华的大姑娘。朝中对此议论纷纷,天家也有耳闻,如今是说什么的都有。中鸿知道你一向不求得真相不罢休,不拿到真凶不甘心,所以,你专心此案,一心缉凶,爹爹与娘亲都支持你。只是,这毕竟是起失踪案件,王史两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家闺女的安危。换句话说,只要找到人,人安然无恙,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管那来龙去脉是不是?” 卫奕只觉她话里有话,皱眉道,“娘亲口中的‘来龙去脉’是指何意?” 刘惠琳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身子,“万一是这姓王或者姓史的姑娘跟着哪个男子跑了,或者这几个小姑娘为着哪个男子争风吃醋了,你也要把这等笑话搞得清清楚楚吗?” 卫奕不语。 或许对于京城的官户来说,宁愿自己家的闺女是被人绑了去,也不愿是跟人私奔了去。 名声,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刘惠琳接着道,“中鸿怕你一心只想着查案,疏忽了这其中的情面。找人归找人,查案归查案,万一此案真的与风月之事有关,你就算把人找到了,却为王史两家落下个笑柄,当时人家是感谢你,回头一旦因此事受着耻辱,还要记恨你呢。所以,这件案子,点到为止,找到那两个闺女就行,其它的莫要深究,奕儿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 卫奕明白无论卫中鸿也好,还是刘惠琳也罢,所有的思量全是为他。 可是,一个“七破神探”,不探明真相,谈什么缉凶? 他没有多言,对刘惠琳道,“奕儿明白了。” 如今案子只是有了方向,说什么都为之尚早。 何况,他说的是“明白了”,而不是“照做”。 刘惠琳再次放下心来,放下帘幔,母子俩再次告别。 那边卫奕马不停蹄,这边沈月然也时刻惦记着,但凡见着从京城回来的邻居或者客人,都要问上人家几句,知不知道京城又出了大案。 百姓通常见天吃饭,六月的天黑得晚,饼铺也就相应打烊得晚一些。 她与绿苏戌时才关了铺子,收拾收拾,回到住处已经是戌正时分。 绿苏在后厨烧水做饭,她则去后院采摘成熟的果蔬。 三月间种下的果蔬,经过她精心栽培,长势良好,如今皆已开花结果。 她弯腰走进丝瓜架下,一手挽篮,一手采摘,琢磨着待会儿做个丝瓜虾皮汤。 谁知,刚摘了两根,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扑倒在地。 后院全是软土,摔一跤并无大碍。 她就势翻了个身,正要坐起,看见了那绊倒她的东西。 人! 她大吃一惊,腾地向后坐去。 瓜架下居然有个人!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大着胆子望去。 女子! 一个面容肮脏、发髻凌乱、衣衫不洁的年轻女子蜷缩在地,一动不动! 死人?还是活人? 沈月然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试探着向女子的鼻息探去。 就在她的手快碰到女子鼻子时,女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救我,救我……” 女子如同在汪洋大海中抓住了一叶扁舟,紧紧握住了沈月然的手。 “啊——” 沈月然仿佛见鬼一般,抽出手就往后外跑去…… “粉姐姐,她是谁啊,为何会昏倒在咱们的瓜架下,是来偷瓜的贼吗?” 绿苏瞧着床榻上昏睡的女子,仔细端详,好奇地问道。 沈月然端来热水,为女子擦拭脸颊。 她方才虽是被吓得七魂失了六魄,可是跑出去不远,又冷静下来。 “救我,救我……” 女子凄楚的声音犹在耳边。 她壮起胆子,又返回瓜架,女子已经气若游丝,昏睡不醒。 她唤来绿苏,二人合力将女子抬进房间。 “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绝对不是偷瓜的贼。” 沈月然看着女子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寻找 “为何?”绿苏不解。 沈月然指了指女子脚上的木屐。 “你瞧她的木屐,虽然很脏,可是白色珠饰却是光洁明亮,质地上乘。能穿得上镶有珠饰的鞋子的女子非富即贵,怎么会来咱们这里偷丝瓜。” “不是偷瓜贼,那她为何出现在瓜架下?若如粉姐姐所言,非富即贵,为何又会独自昏倒在京郊?” 绿苏更是不解。 沈月然耸了耸肩,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床榻边。 “谁知道,只有待她醒来再问她了。” “她睡榻上,粉姐姐今晚睡哪里?”绿苏问道。 “不如粉姐姐去绿苏的房间里睡,我在这里看着她。”她主动道。 “不用了。”沈月然道,“我方才试了试她的体温,又大概瞧了瞧她的身子,只有几处跌倒淤青,并无大碍。不过瞧着嘴唇干裂,面色苍白,估计是吓着了,再加上滴水未入,才会昏睡不醒。我在这里守着她,万一半夜发了恶梦,也好处置。你先去歇息,万一她明日还是不醒,我就得去请个郎中来,那时饼铺还得你一个人招呼。” 绿苏一听,是这个道理。 “那粉姐姐若是有事一定记得言语一声。” 她说罢,返回邻屋歇息。 绿苏走后,已是亥正,昏暗的小屋里烛火曳曳。 沈月然提前备好热水、布巾,又预留了一碗白粥,生怕女子万一半夜醒来喊渴喊饿。 又试了试女子的体温,确认无恙,才返回桌几,一手托腮,瞧着床榻上的女子,哈欠连连。 不知他怎么样了? 听姚进谦道似乎事情挺急挺大的样子,连府尹大人都惊动了。 抛开其它的事先不说,就这一件事,她就挺佩服他的。 事业上的起起落落,官位上的高高低低,人情上的冷冷暖暖,于他而言,似乎全没有太大的意义。只要哪里有案子发生,他就会尽心尽力,绝不会懈怠半分。 单纯。 是的,用“单纯”来形容一个成年男子或许矫情了些,可是他在她心中就是一个这样单纯的人。 心中只有职责,没有其它。 可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为何竟与邵云如在马车上…… 她又想起那天在车外听到邵云如“咯咯咯”的娇笑。 她越想越气,两只手捧住气鼓鼓的小脸,泄愤似地啧啧出声。 “唔——” 动静似乎惊动了床榻上的女子,她嘶哑一声,翻了个身。 沈月然连忙安静下来,待女子再度发出平稳的鼻息,才起身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肩上,俯在桌几上,打瞌睡。 阖上双眼前,又瞧了床榻上的女子一眼。 奇怪,这女子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卯时,天刚蒙蒙亮,王许氏已经整装,唤来丫头,又要出门。 “这才几时?昨个儿已是找了一天,待过了食时再出门找罢。” 吏部主事王刚睡意未褪,躺在床榻上,不满地抱怨。 王许氏面容憔悴,黑眼圈很重,一整宿都没有睡好的样子。 “你不着急,我着急,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她吸着鼻子,瞪着自个儿的相公。 王刚长叹一声,“这话可是胡说,雅心是你的心头宝,也是我的心头宝,问题是你这般不得章法地寻找,找不到人不说,还累了自个儿的身子。再说,昨个儿赵显阳不是派出了两队衙役全城搜查吗,咱们不如安心等消息罢。” “呸呸呸。”王许氏恼怒。 “自家的闺女不见了,倒指望别人来找?汴京府的那些个衙役平日里全是朝廷养着吃干饭的主儿,谁会帮咱们尽心尽力地找?万一一个疏忽,让那绑了雅心的流匪从眼皮子底下溜了怎么办?万一那流匪见事情败露,起了杀机怎么办?喛呀,我的闺女……” 王许氏越想越怕,最后悲从中来,竟掩面痛哭起来。 王刚见她伤心,下床安抚。 “晓得你爱女心切,可是咱也别老往坏的地方想去,这件案子不是由卫太傅的公子卫奕负责吗?听说他于缉凶破案上从未失手,耐心等等,或许今个儿就有消息了。” 王许氏抽泣不已。 “那倒是!咱家的闺女不见了,赵显阳若不派来最会缉凶的神探来,我就是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上门闹去!” 王许氏话说得虽满,情绪却逐渐平复。 她止住哭泣,道,“对了,昨个儿那卫奕问我雅心可有婚约?” “你怎么说?”王刚忙问道。 “我当然说没有,事实上就是没有。那程家公子是看上了雅心,也私下里与雅心来往了几次,可是雅心始终不表态,就是八字差一撇的事儿。”王许氏回道。 “对,对,对,就该这么说。”王刚连声道,“如今尚不知雅心到底是被人掳走了还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千万不许张扬了出去。万一到头来闹得满城风雨,让王家如何在京城立足?” “呸。”王许氏又啐道。 “说什么王家如何立足,我看你就是担心你那张老脸挂不挂得住!” 王刚心虚,没有吭气。 王许氏见他不语,又担心起来。 “喛,万一雅心的失踪真的与此事有关,咱们隐瞒了此事,不就是枉顾了女儿的性命?” “呸呸呸。” 王刚也学会了她的样子,啐起来。 “张口闭口的,净说这等丧气话!放心罢,连死人躺在那里,那卫奕都能找出证据,缉到真凶,何况这等区区失踪案件?不会的,不会的,雅心不会出事的……” 二人正说着,王许氏近身伺候的大丫头急急叩响了房门。 “夫人,夫人,找到了,找到了……” 王许氏心头一惊,连忙打开房门。 “你好好说,什么找到了,谁找到了?” 昨晚,不对,应该是今晨,卫奕返回卫府已是丑时。 他没有脱去鞋服,而是拿起卷宗,径直走向书房,继续思索此案。 因为有了刘惠琳的叮嘱,他见到程明维时,并未深入地追问,只道依例询问,收集信息而已。 程明维长相果然不错,是个翩翩公子,只是言语间颇有些冷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枯井 “在下这几日身子不适,全在家中研习书法,家中上下老小和郎中皆可作证。” “二女在下是都见过,不过印象都不深,恐怕不能详尽地回答卫大人的问题。” “王雅心?不怎么言语。她都不吭声,在下当然无法与她交流。不交流,何来了解?所以,她失踪一事,恕在下无能为力。” “何叙蓉?那个黑黑的丫头。很吵,很闹,与在下不是一路人,没有下文。” “史永依?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卫奕挑眉。 史永依会为了一个不记得她的男子在自个儿随身的锦帕上绣上两句藏头诗? 程明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再问也没有意义。 而且,如果程明维案发前后都被证明没有外出,也就是没有作案的时间,之前怀疑是他诱拐二女或者与二女私奔的推测就不成立。 程明维作案的嫌疑可以排除,可是,二女失踪一案未必与他无关。 卫奕不认为他说了实话。 他告别程明维,从程家出来,转了个弯,溜到程家后院,潜入程明维的厢房,偷偷地将史永依的锦帕塞进了枕头下。恐怕程明维看不见,还特意露出了一角。 ——是的,实话有时候不一定是“问”出来的,也可以是“诈”出来的。 就如他对邵云如一般。 沈月然曾经告诫过他,隔夜茶、隔夜水最好不要喝,久喝对身子不好,所以,他才留意起隔夜茶水。 隔夜茶水颜色较深,会随着时间的变化和冲泡的次数呈黄绿色或者红色。 他在金兰阁的桌几上发现了四只茶杯,其中摆在主位上的茶杯中的茶水与其他几只明显不同,颜色较浅。 这令他想到,在王史何三人走后,邵云如应当是重新斟起了茶水喝的。 而他与邵云如在东海相处一月,知道她并非喜好饮茶之人。尤其茶水是使人清醒之物,当时又是戌正,当王雅心走后,她若打算休息,为何还要重新泡杯茶喝? 所以,他认为,邵云如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于是,他利用邵云如是个千金小姐,未必留意过依兰香香蒂这一点,问出了实情。 想来邵云如是看见何叙蓉夜会男子,心中不安,又不敢告知他人,才返回金兰阁独自饮茶解忧。 他布置妥当,悄悄地又从程明维的厢房溜出来,飞身一跃,跃上屋顶,揪起一块青瓦,屏气宁神,等着观察程明维看见锦帕时的模样。 这一等,等到了将近子时。 快到子时,程明维才手持两张宣纸,从书房走回厢房。 莫非,他还真的在研习书法? 卫奕暗自思忖。 程明维关上房门,将两张宣纸各自摊开,放在案几上。 是两幅书画。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他念念有词,摇头晃脑。 “不知平川郡主喜欢哪幅,是这幅秦少游的,露骨一些,还是这幅柳三变的,哀怨一些?”他自言自语。 平川郡主?那不是六王爷李康的小女李瑶的封号吗?程明维研习书法是为了追求王族之女? 卫奕有些吃惊。 “嘁,这些世家女们最喜装腔作势,明明心中想要的不得了,偏偏装出一副清高的模样,让人瞧了都生厌!好罢,好罢,你们喜欢表里不一,本公子只好惺惺作态了。” 他说着,收起了秦观的鹊桥仙,扔进了纸篓里。 这边脱去外衣,那边净过脸手,正要脱鞋上榻,瞧见了枕头下的锦帕。 他抽出锦帕,仔细一瞧,大惊失色。 他一个箭步冲到房门前,双手正待拉开房门,又怔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一边摇头,一边自语。 他想了想,拿起锦帕,掀开灯罩,点燃了帕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回床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不过几次偷欢,倒当了真,如此愚蠢的女子,怎配成为我程明维的娘子?” “还是那个总是垂头偷笑的看着顺眼,娶来做老婆顶好,省心又服贴,不过她爹爹只是个吏部主事,啧啧,与郡主没法儿比啊。” “不见了更好,省得总是缠着我。” “女子啊,就如同衣裳,穿旧了就扔……” 他喃喃说着,很快进入了睡乡。 屋顶上的卫奕忍不住啐一口。 如此贱男! 作贱一个,相中一个,又追求一个。 引得史永依芳心错付,到头来只得他一句“不见了更好”。 这样的人,不撕开他的真面目,难以平息他心头之愤! 卫奕怒过,又冷静下来。 这样看来,王史二人的失踪的确与他无关。 那么,究竟是何人所为?二女如今又在何处? 他返回卫府,一边理顺白日里的所见所闻,不一会儿,困意来袭,一手托着脑袋,沉沉睡去…… 这一迷瞪,迷瞪到了日出时分。 他伸了个懒腰,随意净了手和面,整装走出言若阁,正碰上姚进谦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何事?可是案子有了消息?” 他与姚进谦相处多日,早已有了十足的默契,这个时候能令姚进谦如此着急的恐怕只有案子。 “是,是,主子,是有了消息。”姚进谦忙不迭地点头。 “王府那边派丫头传来口信,说是找到了。” “王府的人找到了王雅心?” 卫奕大喜。 “不是,是王府的人在王府后院枯井中找到了史小姐。” 姚进谦回道。 “回大人,老妇与孙女絮儿是这安和民巷的清污人。平日里家家户户都把污物倾倒在后院,每隔两日由老妇与絮儿一同抬上清污车,然后拉到污场倒掉。今个儿早上,老妇与絮儿如往常一样,收拾到王府后院时,听见后院一口满是杂草的枯井传来虚弱的呼喊声。老妇怕是有人意外落井,于是一边扔下麻绳救人,一边让絮儿赶紧去通知王府的丫头。从枯井中拉出来的姑娘,喏,就是那跪着的,头戴紫色绢花的姑娘。” 一位老妪垂头回答卫奕的问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鲜血 汴京府厅堂,十几号人,或跪或立,或怒或喜。 卫奕端坐于正中案几后,正前方跪着的女子正是失踪一天的史永依,而刚才回话的老妪与孙女则跪在史永依左后方。 除了这三人,还有王刚夫妇,王府的丫头连翘和两个嬷嬷,和各自从府中刚刚赶来的邵云如和何叙蓉。 老妪指认过后,卫奕看向史永依。 “史永依,本官问你,老妇所言可是属实,你为何出现在王府后院的枯井之中?”他正色喝道。 “回、回卫大人,属、属实,的确是她拉小女上来的,可、可是卫大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待我醒来,就已经置身枯井之中……” 史永依面容苍白,发髻凌乱,綘紫色绢花更是早就不成形状。 不待她说完,王府丫头连翘一个箭步上前,扑倒在她的面前,咚咚地叩起头来。 她边叩边喊,“史小姐,史小姐,我求求您,求求您,把小姐交出来,把小姐交出来,什么仇什么怨什么恨什么气,您全朝我来撒!我为你做牛马,我给你打给你骂,只求您能开开恩,把小姐还给我们!小姐乃千金之躯,受不得苦,这都快两日了,连翘怕小姐她受不住啊,求求您,把小姐交出来罢……” 连翘哭声响亮,叩头声更响亮。护主心切,令在场众人无不为之动容。 “是啊,永依,无论你与雅心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先把雅心交给老身行不行?老身就这一个闺女,不能没有她啊,你把闺女还给我……” 王许氏由丫头搀扶着,痛哭流涕。若不是碍于公堂之上,恐怕早就对史永依拉拉扯扯了。 “我,我,我……” 史永依嘴唇噏动,一脸茫然,似被眼前哭天喊地的情景惊住。 “卫大人,请卫大人明鉴!永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王府小姐的失踪与永依无关,永依被关了一天一夜,你们莫要吓着她……” 史家段氏与此事无关,虽然听说女儿史永依被找到了,闻讯赶来,却被衙役拦下,不得入内。这会儿她见史永依被众人“围攻”,爱女心切,更是恨不得冲进去。 “呸!” 王刚横眉冷对,怒声喝道。 “如今人赃俱在,证据确凿,你史家人还有什么可说?我告诉你,你若是个识相的,就赶紧劝你女儿把雅心交出来,否则,大人一会儿用刑,有得你女儿好受!” 段氏一听“用刑”二字,吓得腿都软了。 “卫大人,请您相信永依,相信老身,永依不会这么做的,永依不会这么做的……” 她苍老而嘶哑的哭声,如同低空哀鸣的秃鹫。 “肃静,肃静!” 卫奕一拍惊堂木,厉目一扫众人,众人不敢再吵。 “本官断案自有章法,岂容尔等肆意妄断!” 他再次问向史永依。 “史永依,你既然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且把你十六日晚上亥时左右从金兰阁离开后的行踪清楚向本官道来。” 史永依想起那晚情形似乎仍旧惶恐不已,她战战兢兢地道,“那晚小女从金兰阁负气离去,便径直向家走去,不料,经过三羊路时,不知何人突然从胡同中冲出来,冲小女泼来一、一、一盆鲜血。小女什么都不怕,唯独怕那血红血红的鲜血。平日里只是手指上划个口子,也会觉得头晕目眩,别提一盆血水!小女当时只觉头脑一蒙,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待小女醒来,就置身一口枯井之中。小女只得拼命呼喊,之后的事,就如同清污老妇所言一般。卫大人,小女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信笺和雅心的耳坠子为何出现在小女的口袋里,小女全不知情啊。” “卫大人,史姐姐的确怕血,见血犹如见鬼,这一点,我与叙蓉都可以作证。”邵云如连忙附和道。 “是,卫大人,史姐姐怕血这一点的确属实,可是,血呢?” 何叙蓉瞄了一眼史永依,提出一个疑问。 是啊,血呢? 史永依如梦如醒,低头,伸出双手,又摸了摸脸颊。 衣裙的确很脏,染上不少污物,指甲、指缝中也满是泥土,可是,血呢? 明明是一盆鲜血泼来,为何一丁点儿血痕都不见? “难道史姐姐见血昏倒醒来后,自个儿回去换了身衣裳,还顺便洗了个澡,然后又跳回枯井中喊救命吗?” 何叙蓉话中满是嘲讽。 “我——” 史永依面红耳赤。 卫奕不语。 史永依的衣着与十六日傍晚离开史家时一模一样,藕色纱裙配上绛紫绢花,所以,何叙蓉的话当然只是揶揄。 他垂头看了看案几上的信笺和耳坠子。 耳坠子与邵云如手中的正好配成一对儿,是王雅心的无疑,而那信笺上更是写道,“偕雅心郊外一游,莫要惊慌,莫要报官,否则白头人送黑头人”。 黑色字迹别别扭扭,明显是书写人怕被认出笔迹,用反手书写而成,所以,这个书写人一定是熟人。 所以,是史永依吗? 他沉吟片刻,对俯在史永依身前的连翘道,“你先起身,将今晨发生的事详细对本官道来。” 连翘转了身子,对卫奕道,“回大人,昨个儿小婢找了小姐一天,直到子时才返回家中,今早卯时小婢又要出门去找,不料,与那个叫絮儿的清污小丫头碰了个正着。絮儿道,王府后院枯井里掉进去了一个女子,她祖母正在救人。小婢一听,不禁想到,那女子会不会是小姐?府中后院杂草丛生,久未清理,那口枯井更是被废弃许久,除了清污的祖孙俩隔日去清理一次,几乎不见人迹。小婢连忙又喊上了两个嬷嬷,与絮儿跑到后院。那时,絮儿的祖母已经把女子拉上来,小婢一瞧,不是咱家的小姐,却是史家的小姐! 小婢跟在小姐身旁多时,自然认得这史家小姐,也知道史家小姐与小姐同一晚失踪,于是小婢就去问那史家小姐,为何出现在王府后院,又问她知不知道小姐在哪里?哪知史家小姐只是装糊涂,一个劲儿地问小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小婢只一心想知小姐下落,与她争执拉扯间,信笺和耳坠子从她的袖口掉落,喏,就是大人案几上的。” 王府的两个同行嬷嬷叩头道,“回大人,事情经过的确如连翘所言。” “是的,卫大人。”王许氏也欠身道,“待老身赶去后院,的确见着信笺与耳坠子从史永依袖口中掉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连翘 连翘见有夫人和嬷嬷撑腰,说话底气更足。 “卫大人,此事已然清楚。定是史家小姐先绑了小姐,然后趁着夜黑从后院溜进王府,打算悄悄丢下勒索信笺,却不慎一脚踩空,掉入枯井之中,一天一夜之后才被清污祖孙俩救上来。大人,连翘求求您,莫要相信史家小姐的话,一定是她把小姐藏了起来!连翘求求您救救小姐,救救小姐。” 卫奕皱眉。 从目前的证据来看,的确有这种可能。 连翘的话再次激起众愤,王府的人齐齐附和,“交出小姐”“交出雅心”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 众矢之的的史永依却急得只知指手划脚,嘴巴张了又张,除了毫无意义地一遍遍地说着“我没有”“我没有”,就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永依,你莫要慌!” 堂外的段氏见史永依张口结舌,简直急得恨不得代她受过。她高声喊话,连连跺脚,为爱女申冤。 “你且告诉卫大人,你与王府千金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你不会对她做出这种事来,你快说,快说啊。” “不会?为何不会?” 连翘更是怒从中来,一指身后的史永依,冲段氏嚷道,“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你只是个半路来的娘亲,可有养大她,可有了解她怎么想?我跟在小姐身边侍候了十年,小姐就忍了她十年,她如何待小姐,你都知道吗?” “我——” 这下,轮到段氏张口结舌。她此时的神情,与方才的史永依一模一样。 “永依……” 段氏悲从中来,掩面抽泣。 那丫头骂得没错,她这个半路来的亲娘自打进入史家,就一心只想着讨好史家人,为史家人做牛做马,还史家恩情,却从未体会过永依的感受。她消失多年后凭空出现,认了永依,又与永依一同搬至老屋。她对史家感激涕零,因为曾经的兵俘身份卑微到极点,可是,永依呢?她何时真正地试着去了解这个十多年不见的女儿? 王许氏却听得真切。 “连翘,你说什么,你说谁忍了谁十年?” 她又气又急。 “是啊,你最好说清楚,谁忍了谁十年?” 史永依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屑一顾。 “是她忍了我十年,还是我忍了她十年?云永雅叙里就数她最软弱,最愚蠢,最胆儿小,若不是我时刻护着她,她早就被人欺负了。” “你胡说!” 连翘怒道,“没错,小姐是不喜与人争执,遇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宁愿自己受委屈了,也不愿伤了姐妹间的情义,可是,这不代表她怕你,她不如你,她事事都要迁就你!是你自以为是,心胸狭窄,以为自己居于姐妹之首,就要事事争得上锋,生怕被人轻视!大哀山之事,根本就是你的错。你从嫡女变成了庶女,路人皆知,你却道是小姐害你抬不起头来。那程家公子看上小姐,更不是小姐的错! 可你却一股脑儿地把什么怨恨都撒到小姐的身上,认为是小姐抢了你的!你利用对付那京郊沈月然的机会,屡屡刻薄小姐。小姐视若不见,你又扬言要让小姐付出代价。甚至,待小姐十六日接到邀约打算赶往金兰阁时,你也突然出现,道金兰阁从此有你没她! 你因为自个儿的出身,自卑,敏感,以为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你,所以你逞强,不许旁人议论你!可是,小姐一直把你当作好姐妹看待啊!说到底,你根本一直就在妒嫉小姐!你妒嫉小姐的出身,妒嫉小姐有爹爹娘亲的疼爱,妒嫉小姐得到程公子的青睐,更妒嫉小姐越来越有主见!你所谓的保护她,就是要她永远不如你,顺从你!你自个儿说说,到底是谁忍了谁?”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各有各的情态。 卫奕面无表情,不知在思索什么。 邵云如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她总觉得史永依于大哀山一事上过于激动了些,原来意在杀鸡儆猴。史永依认为是雅心抢走了她钟意的程明维,于是,屡屡声称“抢了人家的就要付出代价”,明则替姐妹出气,暗则威胁雅心。 王府人气愤不已,指着史永依和段氏骂骂咧咧。 段氏只顾掩面,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言,只能从指缝间无助地注视着自己这个不曾了解过的女儿。 史永依强迫自己不听不看,依旧倔强地扬起头颅,只是,不断抽搐的嘴角却分明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嘁。” 这一声是何叙蓉发出的。 “终于有个明白人了。”她阴阳怪气,轻声道。 “卫大人,如今证据确凿,动机查明,是这史家姑娘嫉恨雅心在先,意图泄愤绑走雅心在后,老夫恳请卫大人严加拷问,莫要贻误救人时机才是!” 王刚言辞恳切。 卫奕闻之,摇了摇头。 此案审问至此,他一直冷眼旁观,心中却有不同的看法。 王雅心失踪若是史永依所为,的确如王刚所言,证据确凿,动机查明。 第一,信笺和耳坠子是从史永依身上得到的。第二,史永依与王雅心的确早有冲突,互有心结。第三,史永依痴情程明维是事实,而程明维也的确玩弄过她,更曾对王雅心表示出好感。第四,史永依有作案时间。十六日晚间,史永依是第一个走出金兰阁,王雅心是第三个,中间足足隔了两刻钟,史永依有充分的时间准备。第五,史永依道鲜血淋身一事,明显是谎言。而且,她至今无法为自己为何身处一个与史家完全相反方向的枯井提供合理的解释。 可以说,如今所有的证据,全都指向史永依。 可是,他的注意力永远放在那些未解的疑点上。 第一,是连翘。首先,连翘对王雅心的忠心不容质疑。而这样一个忠心的丫头,为何当初盘问她时,她并未提及史永依曾来找过王雅心,反而以王雅心身体抱恙为由,圆过了王雅心当晚迟到半个时辰一事?其次,是连翘的口才。他记得当初例行盘问王府下人时,连翘言辞贫乏,形容有限,是个笨言拙语之人。可是你瞧她方才堂上的表现,句句珠玑,掷地有力,有理有据,哪里像一个丫头所言?这前后的反差,他不得不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苍耳 第二,是史永依。就算史永依坠入王府后院枯井是一个意外,王雅心失踪的确与她有关,她也有很多法子,不至于令自己在公堂之上,陷入如今千夫所指的境地。首先,关于她为何置身枯井之中,她大可以编出数十种突然遇袭的情形,而不用说出“血水淋身”这种明显不合情理的谎言。其次,当清污祖孙俩发现她在枯井之中,曾经的信笺和耳坠子于她而言,就从勒索的工具变成了指控她的证据。她此时应当毁掉信笺,再趁乱扔掉耳坠子,而不是仍旧放在袖口里,导致与连翘争执时,当众掉落在地。第三,是何叙蓉。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何叙蓉在这个案子上一定扮演了一个角色,最起码,是一个知情者。他记得从一开始审问时,她就曾经道出,王雅心是被史永依绑去了。这说明她早就知道王史二人的纠葛。还有,今日堂审,当邵云如对此事表现出难以置信、痛心的时候,她却始终奚落,落井下石,没有一丝意外,仿佛她早就获悉一切。 卫奕觉得,若不弄清楚这三人背后的秘密,无论何时,说这件案子“证据确凿,动机查明”都为时尚早。 “莫非卫大人不同意老夫所言?” 王刚沉下脸。 卫奕笑了笑,好言道,“主事大人只愿尽快找到令媛,而非征得本官的认同,对不对?” 王刚一怔,“当然,老夫当然是希望尽快找到雅心,其它的,老夫不理会。” 卫奕起身,走到王刚面前,“是的,主事大人,本官也是这样想。无论这件案子是何人所为,又是因何而起,不找到令媛,说什么都是枉然。可是,找到令媛就需要充分而确实的证据……” 王刚按捺不住,拂袖瞪眼,“难道那信笺和耳坠子还不能成为证据吗?” 卫奕摇了摇头。 “那信笺是人用反手所写,看不出笔迹,所以,可以认为是史家小姐写的,同样的,也可以认为不是她写的。耳坠子就更不值一提,因为邵府千金手中也有一只相同的耳坠子。本官若以一只耳坠子定下史家小姐的罪,岂不也要以另外一只耳坠子定下邵府千金的罪?” 他有预感,此案查到现在,离真相已经不远了。所以,他更要沉下心来,不能被外界干扰。 王刚皱紧了眉头,不再顾及什么身份、礼仪。 “你莫要翻来覆去地逞口舌之快!老夫只知,这史家丫头莫名出现在王府后院,莫名身带勒索书信,莫名藏有雅心的饰物,就是有鬼之人!老夫抓来了嫌疑人,你不说严加拷问,反而道证据不足,是何居心?!是不是这丫头绑走了雅心,一问就知,为何偏偏要这里浪费时间?!上拶指,上银针,上竹签,老夫倒要看看,是那刑具硬,还是这丫头的嘴硬!” 他咄咄逼人,再次力主拷问,王府人齐声附和,“用刑”、“用刑”。 史永依一听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原本还倔强的小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哆嗦着,无助地回头看向段氏。 “娘亲……” “永依……” 段氏再次悲从中来。 “是娘亲对不起你,是娘亲对不起你……” 她只知道歉,只知愧疚,却不知还能为女儿辩驳什么,做些什么。 卫奕也变了脸色。 他一向反感严刑拷问。查案讲究的是证据,而不是认罪就了事。对于他来说,要经过严刑拷问才能找出真相,简直就是侮辱。 他毫无惧色,看向王刚,“本官能够体谅主事大人救女心切,可若主事大人一而再地干扰本官审案,扰乱厅堂秩序,莫要怪本官立刻将主事大人与王府的人全部清出厅堂!” 王刚只当卫奕有心庇护史永依,又仗着自己官高一品、资历老成,心中更加气结。 “想把老夫赶走?门儿都没有!今个儿你若不对史家丫头用刑,不把雅心找到,我告诉你,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闹到府尹大人那里,哪怕闹到天家上去,也再所不惜……” 二人一个愠,一个恼,互不相让,眼看矛盾一触即发,厅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爹爹,娘亲……” 这声音虽细,虽小,软绵绵的,此时出现,却比惊天雷更为响亮,令原本闹哄哄的厅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来人,王许氏痛哭出声。 “雅心,雅心,真的是你……” 她心心念念的女儿,突然失踪一天一夜之后,居然又突然出现了! 王雅心从厅堂外快步走到王刚夫妇面前,泪如雨下。 “让爹爹娘亲担心,是女儿不孝,是女儿不孝。” 时间回到今日卯时,当王许氏惦记着女儿,打算再次外出寻找时,京郊那名昏倒在瓜架下的女子也有了动静。 “你醒了?” 沈月然听见床榻上的女子发出“嘶”地一声,连忙揉揉双眼,起身探望。 “我……” 女子一脸茫然,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沈月然。 “你昨晚昏倒在我家后院的瓜架下,现在睡在我的床榻上。” 沈月然唯恐再次惊吓到她,并不敢伸手搀扶,而是站在距床榻一步之外,微微弯腰,轻声解释。 “哦……” 女子似乎并未太惊慌,微微点头,却又发出一声“嘶”。女子伸手探向后颈,在凌乱的发髻间碰到一个毛刺刺的小颗粒。 沈月然忙道,“是苍耳。” “苍耳?” 女子试探着摘取苍耳,却又因为拉扯到头皮,第三次发出一声“嘶”。 沈月然笑道,“你莫要慌。我昨晚就瞧见了,不过怕惊扰到姑娘,才由着它们待了一晚上。姑娘这样生拽不仅会损伤头发,还会伤及头皮。既然醒了,不如散下头发,我来帮你。” 女子应允,翻身下床,坐到杌子上,拿起铜镜,取下发簪后,沈月然凑近了她,仔细摘除粘在发丝间的苍耳。 “你不记得我了?” 女子从铜镜中瞧着沈月然,问道。 沈月然眨了眨眼睛。 “你是不是那天与邵府千金在一起的女子?”她问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归来 她昨晚就觉得这女子好生眼熟,想来想去,想到似乎是与邵云如一起在大哀山诱她入绳网的三个女子中的一个。不过当时她并未言语,因此她对她印象不深,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王雅心面上一红。 “你记起来了。”她的声音软软的,此时又带有几分羞怯,犹如喃喃细语一般。 沈月然笑了笑。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能与邵云如并肩同行的女子肯定非富即贵,倒验证了她之前对她的猜测。 “你既是千金小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又问道。 王雅心垂下眼眸。 “我……” 她的神情说不上是哀伤还是怅然,欲言又止。 “现在是何时?”王雅心想起什么,问道。 “卯时过两刻。” 沈月然替她清除掉最后一颗苍耳,放到桌几上。 “我是问几日?”王雅心转过头来。 “哦,十八。” “十八?”王雅心这才露出惊慌之色。 “十六,十七,十八,就是已经三日了吗?不行,我要走了,我得马上走了!” 她说着,披散着头发就向门外奔去。 十六? 不就是卫奕被案件唤走的那一天! 吏部主事之女? 与邵云如一般的世家女! 沈月然心头一动。 “你是不是名唤王雅心?”她脱口而出。 王雅心脚下一滞,“你怎么知道?” 她知道她是谁,可是她能直接说出她的名字,倒是意外。 那就是了。 沈月然大喜,这么巧! 他要找的人居然在她家瓜架下! 她居然又帮到了他! 她赶紧拿起一个荷包,往里塞了些银子,又随手从桌几上抓起一把梳篦和王雅心取下的发簪。 “这里是京郊,离京城远着呢。我送你回去,在路上边走边说。” 她不由分说,拉起王雅心向外走去。 一码事归一码事,孰轻孰重她还是能够掂量得清。 人口失踪案件,找到失踪者是关键。 刻不容缓。 二人坐上马车,一路疾驰,沈月然替王雅心重新梳好发髻,径直赶向汴京府。 汴京府的衙役一见找了几日的王府小姐突然出现,自是格外惊喜,连忙带王雅心进入厅堂,于是,就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王史二女接连失踪,如今又接连出现,令卫奕如释重负。 失踪案件,最关心的当然是失踪者的安危。如今二人无恙,压在他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可以落地。 既然王雅心安然归来,那么,是谁绑了她,这个问题最好就由她来回答了。 “在回答卫大人这个问题之前,小女有几句话想与史姐姐说,不知卫大人能否应允?” 王雅心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出一个请求。 卫奕见她眉眼间全是平静与淡然,知她定是有备而来,于是没有多言,点头应允。 史永依似乎仍未从王雅心突然出现的惊喜中平复过来,一听有话对她说,倒着急起来。 “雅心,你现在和我说什么啊!你要赶紧向卫大人解释,解释你的失踪与我无关,你瞧,他们都说是我绑了你,方才还说要用刑,你快向他们解释啊……” 王雅心越镇静,她就越心急。 “史姐姐。” 王雅心的声音仍旧细细软软,不紧不慢的。 “史姐姐,雅心以后有自己的主意,可不再听你的了。” 她像在撒娇,又像在嗔怪。 史永依一怔。 “你……” “史姐姐,你方才害怕吗?” 王雅心突然露出皓齿,笑得温温柔柔。 “我……” 史永依的眼中真就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种惊恐。 能不怕吗? 拶指,银针,竹签,哪一样都令她闻之丧胆! “史姐姐,你方才后悔吗?” 王雅心又问道。 “我……” 史永依心惊肉跳。 坦白说,有一瞬间,她真的以为绑走王雅心的人就是自己!是自己因为鲜血刺激失了常性,所以才会在心智失常的情况下,做出一件自己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 连翘的话全是事实。 她讨厌王雅心,妒嫉王雅心。这种厌恶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因为某一件事,也不是因为某一句话,就是每每见之都恨得牙根儿痒痒,希望她不得好。 明明是一个她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人,明明是一个从来只会跟在她身后轻声附和的人,明明是一个在她看来处处不如自己的人,不知从何时起,说出的话比她更有见地,做出的事比她更为稳妥,就连在云永雅叙中,也比她更得叙蓉和云如的待见。 她妒嫉她的成熟,妒嫉她有爹娘的疼爱,妒嫉她能拥有叙蓉和云如的友情,妒嫉她能得到程公子的青睐…… 哦,想起那个贱男人,她后悔。 ——不值得。 想起段氏,她也后悔。 若不是史夫人力主,若不是碍于旁人谴责,她是不愿认这个娘亲的。 谁愿意一夜间由嫡女变成了庶女?任人耻笑不说,其中冷暖又有谁知? 可是方才,当她害怕、无助,看向她时,她能够感受得到,她是真的疼爱她。 当她快沦为阶下囚时,史家人没有一个露面,陪伴她的,只有这个半路来的娘亲。 她还没有尽过一天孝道,怎能就此断送一生? 后悔之余,又有些许庆幸。 庆幸自己终究没有一时冲昏头脑,犯下悔恨终生的错事来! “史姐姐,你方才可有为雅心安然归来真心欢喜过?” 王雅心接着问道。 “当然。” 这一次,史永依没有迟疑,点头答道。 安然无恙。 她到现在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 “那就好。” 王雅心再次露齿一笑,转身对卫奕叩头。 “卫大人,是小女的错,是小女的罪过,全怪小女一时贪玩,夜观天象,越走越远,竟入大哀山中,迷路不得返途。待到天明,小女找到山路,已是精疲力尽,幸得京郊沈月然救助,才得一命。今日一早,得知铸成大祸,连忙从京郊赶回,向爹娘请罪,向卫大人请罪。卫大人,此事全是小女的错,与史姐姐无关。请卫大人还史姐姐清白,请卫大人严惩小女之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撞见 沈月然站在后巷,隐去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汴京府大门。 二人来到汴京府,衙役见是王雅心,乐得一门心思带王雅心进去邀功,早把她这个不相干的百姓丢到了一边。 她尴尬地站在原处望了一会儿,实在无人问津,只得蔫蔫地挪出府衙。 走出府衙,又觉得不甘心。 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这么走了,是不是有些不划算? ——是了,是不划算,搭一辆从京郊到京城的马车需要五两银子呢,她可不能刚落个脚就走了。 她打定主意,溜到向来冷清的后巷,时不时地张望。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从府衙大门鱼贯而出。 众人之中,她只认得王雅心。 王雅心气色不错,一直与身旁妇人交谈,她感到稍稍安心。 失踪者找回,他应该可以减轻一些压力罢。 她暗自思忖间,却又看见邵云如与一个女子紧随其后走出。 她心头一沉。 好姐妹失踪,所以邵云如也要跟着来查案吗? 他之前说,她能够帮助他查案,如今轮到邵云如来帮忙了吗? 她莫名又想起那天。 也是在这后巷,邵云如“咯咯咯”的娇笑…… 原本不错的心情瞬间又变得酸涩不堪。 她有些恼火,跺了跺脚。 “沈月然,你真是个笨蛋,方才又没有人留你,直接走了不就算了?如今又看到了不想看到的,这下划算了罢。” 她垂头指着自个儿的影子,恨恨地道。 “你不想看到什么?” 当卫奕快步赶到后巷,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沈月然跺着脚,伸出一根葱白一般的手指,立在阳光下,指着自个儿的影子气愤不已。 他觉得好笑,又有些好奇,上前一步,与她并肩,也垂头瞧着她注视的地方。 那是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爬上了对面的墙壁,看起来有些滑稽。 沈月然直了身子,抬手遮住半分脸颊。 “不想看到日头,好晒。” 她不看他,脸也别向一边。 他噗笑出声,随手拉住了她的手。 “那刚好,随我进厅堂凉快去。” 她的小别扭他当然看在眼里,不过,他还有要事问她,二人的事只能先放一放。 “不去。” 她抽开手,绷着小脸。 “卫大人公务繁忙,小女不敢打扰,这就告辞。” 说着,她真就抬脚离开。 卫奕哪肯放她? 一抬手,又拉住了她的手。 “别走,我有要事需要你帮忙,关于王雅心失踪一案。” 他向她求助。 “她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还有何事?”她闻之与案子有关,来了兴致,停下脚步。 “人是找到了,可是还有许多疑点。你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所以,只有你才能帮到我。” 这话他说得有假公济私之嫌,不过,于他而言,却是一举两得之事。 “只有我?” 沈月然心头一动。 不知为何,她面上红了,双眸也有了神采,失落了两天的心里,这会儿突然充盈起来。 她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不禁情难自禁,凑近了她。 “月然,只有你,我……” 他还要再进一步,一群同僚从后门说说笑笑地走出,碰了个正着。 撞上熟人就算了,还是一群人? 沈月然面红耳赤,急急掩面,脸别向墙根儿。 那群同僚显然也是一惊。 卫奕年纪虽然只有二十几,可是十八岁就入汴京府履职,论起资历来,算是汴京府的老人,可以说无人不知。再加上他能力出色,本身又为太傅之子,更与天子有儿时一同长大的情份,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吸引他人注意。 他一直未娶,什么传言都有,这会儿冷不丁儿地撞破他与一个女子在后巷私会,还举止亲密,可是天大的见闻! 人一多了,各有各的情态。 有人装作没有看见,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从二人身边走过去。有人抿起嘴,一边偷笑,一边冲二人挤眉弄眼。有人则此地无银三百两,指着头顶上的日头,对同行的人道,今个儿日头好刺眼,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 沈月然感觉被一辆火车碾过似的,只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只有卫奕。 脸不红,心不跳,神情自若,握住她的手始终不放。 待众人散去,沈月然才如梦初醒,慌忙甩开他的手。 卫奕不松开,笑道,“看都看见了,更不会放开你了。走吧,跟我去厅堂坐一会儿,那里定不会有人路过,哈哈。” 沈月然跟他走进厅堂,听闻他将案子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你是希望我回想一遍,见到王小姐时,可有何异常之处?” 她听明白他的意思,确定道。 “是的。” 卫奕点头。 如果仅凭王雅心的只字片语他就判定此案是普通的迷路案件,岂不枉费他“神探”的称号? 对于旁人来说,此案既是失踪案件,只要失踪的王雅心和史永依都找到了,而且全都安然无事,此案应该就到此为止了。 他却不认同。 如果王雅心当晚只是因为夜观天象才走失,那么,她一定会遇见当时站在双喜通巷口等人的何叙蓉。 据邵云如回忆,王雅心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发现了耳坠子,于是追出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王雅心若想离开安和民巷,消失在邵云如的视线里,唯一的路径只有双喜通。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也来了。 既然二人相遇,何叙蓉知道王雅心只是夜观天象去了,为何不说?这是其一。 其二,何叙蓉夜会男子并非光彩之事,见到好姐妹为何不躲,反而又被随后而至的邵云如撞见? 还有史永依为何置身枯井,信笺和耳坠子从何而来,她曾经提及被鲜血淋身究竟是真是假,王雅心在厅堂之上,公然问她的几个问题又是何意,这些疑问一日不得到解决,说案件侦破都为之尚早。 沈月然想了想,道,“若说异常之处,她居然昏倒在我家后院的瓜架之下,就已经很奇怪。” “何出此言?”卫奕问道。 沈月然道,“那片瓜架是我今年刚拾掇出来的,并不大,远远看去,也不显眼。她若是困了累了渴了饿了,附近有许多民居,有的距大哀山更近,有的还带有瓜棚。而且,她昏倒的那个时辰,也并非只有我家点灯。我总觉得,似乎太巧合了些。” “嗯。”卫奕点头。 “还有吗?”他又问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打更 沈月然又想起一事,问道,“若是与她无关的异常之处也算吗?” “算。”卫奕道。 “苍耳。” “苍耳?” “对。”沈月然点头,“苍耳一般七、八月间开花,九、十月间结果,可是,今早我却从她的头发中取出了三四颗苍耳。当时我也奇怪,不过随后一想,又觉得没什么。植株的开花结果本就是随着气候、温度而变化,或许苍耳种子碰上了正好适宜它们生长的环境,于是就提早了一个月开花结果,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之后又碰巧粘到了她的头发上,不过……” 沈月然一边说,一边回忆,某一个细节倒是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 “不过什么?”卫奕忙问。 “也没什么。”沈月然想着,又摇了摇头。 “我从她的头发上取下苍耳后,发现其中一颗苍耳上粘有少许丝线,可是她并未身着或者头戴任何绢丝之物。不过,这也不难解释,那苍耳既然可以粘到她的头发上,自然也可以粘上其他人的什么东西,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呢。” 卫奕眼前一亮,“你说那苍耳上还粘有丝线?” “是的。”沈月然答道。 “而且还是绛紫色的。”她接着道。 这个时代,真丝属于贵重物,染色的丝线,更非普通百姓所有,所以,她才会特别留意了的。 卫奕露出惊喜之色。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晚史永依的发髻上就是戴了一朵绛紫色的绢花,这么说,这两起失踪案件的幕后真凶是她? “月然,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知道吗?” 他双手握住她的肩头,眉眼弯弯。 “真的?” 沈月然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帮到了他,可是见他如此开心,她也觉得十分舒心。不过,只消片刻,她又沉下脸来。 “帮你的人多着呢,我算什么?” 她嘟起嘴,背对着他。 这么明显的醋意卫奕若还是听不出来,可就真是太迟钝了些。 他绕到她身前,道,“月然,我从东海回来那天,你是不是有来后巷等我?” “……” 沈月然转过身去,再次背对着他。 “没有。”她否认。 卫奕又绕到她身前,第二次问道,“我从东海回来那天,你是不是做了两个一心饼来后巷等我?” “没……有。”沈月然不敢看他。 卫奕第三次问道,“我从东海回来那天,你是不是做了两个一心饼来后巷等我,并且听见了我与云如在马车里的动静?” “你——” 沈月然转过头来,眼眶红了又红。 他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一直都不向她解释?害她难受了这几日,最后还毫无尊严地站在后巷等他…… 她希望自己变得如石头一般冷漠,如潭水一般冷清,这样就可以不伤心,不难过,可是,她还是做不到。 卫奕轻叹一声,果然如此。 他去京郊找她,却在她的床头发现两个冰冰冷冷的隔夜夹心馅饼,已经觉得奇怪。这样造型精致、摆放用心的馅饼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表达心意。 再见她面色憔悴,明显是一夜未眠。 后来因为姚进谦催促得急,他来不及细问,匆匆离去。 方才又在后巷见到她探头见到邵云如离开府衙后冲着地上的影子生气又跺脚。 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他不难明白她因何疏远他。 只是明白之后,又为自己的一句“我一个人”懊恼不已。 “月然,对不起,我不该骗你。”他看着她,目光真诚又自责。 “云如的事我稍后与你解释,我和她之间绝非你听到的那样,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做错了两件事,一是没有从东海返京后第一时间就去京郊探你,二是不该当你问我时,还执意隐瞒云如东海同行一事。月然,我只是不希望你我之间因为一个外人而生出不快。每次与你争执过后,看着你生气,看着你流泪,我都感到手足无措,捉摸不透。月然,我不知该如何表白自己的心意,可是我对你是坦白的,是问心无愧的,你是不是也该信任这样的我,不要仅凭自己的想像就判了我的罪?” 沈月然抿紧了下唇。 一句“外人”足已令她郁结了几日的不快烟消云散,可是一句“捉摸不透”又令她始终不想正视的问题再次浮现。 她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人。 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他认为她捉摸不透,她有时也会认为他不近人情,木讷呆板。 就算没有邵云如,她和他也会争执,也会生出不快…… 卫奕见她神色凝重,再次握上她的肩头。 他刚要开口,厅堂外传来衙役的脚步声。 “卫大人,打更的张老头带到。” 衙役在门外通传。 “太好了。” 卫奕脱口而出。 失踪案件发生后,他已经派人去传在安和民巷附近打更的张老头。 那晚,就算附近居民没有看见案发经过,可是时常夜行民巷的张老头却一定能够提供一些线索,只是张老头刚好有事离京,直到今日才返回家中。 沈月然抬眼看他。 官服未脱,官帽未卸,面颊略陷,眼底有微微血丝,唇色也略深。 这家伙,一旦破起案来,是不是又不吃不喝外加把打盹儿当睡觉了? 她不觉又柔情顿生,轻声道,“你有公务先去忙,我这就回去。” “我——” 卫奕迟疑,“你——别走。” “这件案子尚未结束,之后对王雅心的调查还需要你的配合,你不如暂住城北哥哥家,这边若是有需要或者新的证据,我也好尽快找到你。” 他又想到一个假公济私的理由。 “这样——” 沈月然踌躇片刻,认为缉凶为重,于是应允。 卫奕把沈月然送出府衙,唤来姚进谦,打算送她一程,她婉言谢绝,道她也无事可做,想随便逛逛,给沈重买些手信。卫奕见此行并不太远,于是没有强求,叮嘱她几句,匆匆返回府衙,审问打更老张。 沈月然沿着府衙大道慢慢向城北走去,这时,时值正午,街道两旁的食肆茶楼都飘出了诱人的香气,她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昨晚坐了一宿,今天一早又跟着王雅心来到京城,这会儿觉得饥饿难耐了呢。 她左右瞧了瞧,选择一家名为“淮南人家”的食肆,正要抬脚进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月然姐。” 她听出了这个声音,却有些摸不着头脑。(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同桌 “吴校正,这么巧。” 她转身,向身后的吴兆言施礼。 吴兆言笑道,“月然姐,是准备用午饭吗?” 沈月然抬眼看他,咽了一口口水。 肉麻的称呼是其一,笑得令她打颤是其二,神情间的讨好则是其三。 如果她没有记错,吴兆言可是从来都用下巴看她的那种人,这会儿的判若两人是为何? “是的,校正大人。” 她心中思忖,面上自若,态度有礼。 “那刚好,我也没有吃,不如一起,月然姐?”吴兆言发出邀请。 “不要,不要。” 沈月然顿时有些心惊,连忙摆手。 倒不是怕他,而是实在太过意外他的主动邀约。何况,她自认为自己和他一向不怎么聊得来,若是同桌而食,岂不要尴尬而死? “不敢,不敢,月然只是路过此处,随意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校正公务繁忙,月然不打扰,这就告辞。” 她急急说完,抬脚就走。 “月然姐,别走。” 吴兆言拦下她。 “月然姐不用‘不敢’,更不用‘不要’,既然有缘相见,不如由兆言作东。仅仅一顿饭而已,月然姐若是不赏脸,可是不惦记姓吴的情面。” 他一口一个“月然姐”,竟把沈月然叫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拒绝。 “这家食肆味道不足,换一家。” 吴兆言不由分说,带她走进不过十米外的另一家相邻食肆。 “蜀来饱。” 沈月然轻声读出食肆的名字,心中哂然。 川菜。 吴兆言嗜辣,自然会认为注重本味、口味清淡的淮扬菜系不够可口。 吴兆言是这里的常客,简单对小二吩咐两句,不出一刻钟,八样热腾腾的菜式摆于桌几之上。 沈月然一看,全是闻名远扬的川菜,辣子鸡丁、鱼香肉丝、水煮牛肉、火爆腰花、回锅肉、麻婆豆腐、石斛花生米和夫妻肺片。 “这几道全是这里的招牌菜,月然姐尝过一定会很难忘。” 吴兆言热情有加。 沈月然忍不住眼白朝上。 招牌自然是招牌,可是点菜的四大忌——一忌荤素不均,二忌口味单一,三忌数量与人数不匹配,四忌自作主张——吴兆言全犯了。两个人,八道菜,一道素菜也没有,还全是清一色的红油辣椒味,难道他就没有想过她可能是个不喜欢吃辣或者不适合吃辣的人吗? “月然姐不喜欢吃辣吗?” 吴兆言看出了她的迟疑。 “哦,不是,喜欢,喜欢。” 不过就是一顿饭而已,吃不了辣还不能吃米吗?早吃完早走,沈月然不愿多言,硬着头皮拿起碗筷。 吴兆言嘿嘿一笑,也没有多言。 二人相对,一餐饭结束,沈月然长出一口气,打算起身告辞。 “月然姐,你只吃米饭不配菜,不觉得无味吗?” 吴兆言抿起嘴角,无视她的意图,又叫来一壶清茶。 “还好罢。” 沈月然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月然姐不喜欢吃辣,我是故意的。”吴兆言笑着道。 沈月然第二次抬眼看他。 “知道你还……” 她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自己今天是被这小子耍了。 “可是我喜欢。” 吴兆言一本正经,“我知道我与月然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是我想告诉月然姐的是,我喜欢吃辣,月然姐不喜欢吃辣,也并不妨碍我们可以同坐一桌吃饭。” 说罢,他又转头唤了一声小二,小二似等候许久,应声手持托盘而入。 小二依次将四个盘碟放在沈月然的面前,道,“粉蒸排骨,锅巴肉片,甜烧白,开水白菜,请姑娘慢用。” 沈月然看着眼前四道以不辣闻名的川菜。 “校正大人是让我再吃一遍吗?” 她觉得自己的好脾气快用光了。 吴兆言哈哈大笑,“月然姐若是想吃就吃,若是不想吃,也不勉强,只要月然姐能够明白兆言的心意就行。就算是不同的人,在同一家食肆,也可以分别找到各自的口味,最重要的是,并不妨碍二人坐在同一张桌几上去。” 沈月然蹙起眉头。 不同口味的人当然可以同桌而食,分歧是存在的,理解与宽容才最重要。 他的话是没错,问题是为何要对她说?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像“往后咱们一起同桌而食的机会多着呢”。 谁要再和你一同吃饭—— 很快,沈月然明白自己的话说得太早了,吴兆言不仅话说得像,而且就是这样做的。 她在城北吴家暂住的那几天,吴兆言也住了进来。二人同桌而食不说,还同屋而寝——一墙之隔。 吴兆言不知是找了何种理由住下,不过就算没有理由,吴兆容估计也巴不得这个年轻有为的亲弟弟肯与自己亲近亲近。 沈月然原先想着,突然寄宿城北几日,又有了之前饼铺的冲突,姑嫂二人怕是再起纷争,于是打算提前买些沈重爱吃的、爱玩的小玩意儿,希望相安无事地混过几日就算了。不料,从蜀来饱走出,吴兆言问明她要做什么后,连推带搡地把她塞进马车里。 “她上饼铺找茬,还泼你一身盐水,是她有错在先,你何必买些东西主动示好,显得自个儿低人一等似的。你对她没有什么可亏欠的,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走,我带你去,看她还会不会给你脸色看!” 沈月然再次一脸懵懂。 吴兆言是怎么了? 不过,估计是因为吴兆言的陪同,吴兆容这一次的确和气许多。说话时轻声细语,眉眼间也全是小心翼翼。 当吴兆言外出履职,家中只有她姑嫂二人,吴兆容也不主动露面,更不曾再生事非,只是安心待在自个儿的厢房中,不时传出嘀嘀咕咕的诵经念佛之声。 也好。 相安无事,得过且过,一向是她希望的。 三日后,巳时,吴兆言返回城北,径直敲开她厢房的房门。 “月然姐,我待会儿启程去趟洛阳,不知你可有何想要的物件?”他问道。 “我?” 他特意回来,就是问她要不要捎带什么东西? 沈月然受宠若惊。 “对,洛阳的酒水、老八件、花茶、刺绣、玉石都是极其不错的,虽然不算是稀奇之物,不过值得捎带。你想想,有没有喜欢的?” 沈月然摆手,“不用,校正大人公务繁忙,不用捎带东西。何况,那些东西在京城都能买得到,我若是需要,就近买了,不用麻烦校正大人。” 吴兆言见她婉拒,也未多言,见天色不早,便道,“好罢,我瞧着办罢。” 说着,他抬脚离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召集 沈月然垂头将吴兆言送出门槛,待他的身影转过厢房一角,才转过身来。 转眸间,一个石榴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隐在厢房另一角。 “嫂嫂。” 她出声唤道。 同住一个屋檐下,这般躲躲闪闪得要到何时,何必呢。 “哦,月然。” 吴兆容讪笑着从墙后走出,一手拿着一只精巧的绣架,一手缠着一缕白色丝线。 “嫂嫂绣到一半,竟不知如何下手了,特意拿来让你瞧瞧呢。” 吴兆容一指绣架上绣到一半的睡莲。 睡莲只见黄色的花蕊和绿色的枝叶,不见花瓣。 沈月然瞄了一眼,接过绣架和丝线,双手即刻灵巧地穿行开来。 “睡莲花瓣质厚,宜用四至五丝粗的线来绣制,而且绣制时线条要排列紧密,才能显出花瓣饱满之感。另外,绣刺花朵时,线条宜平整,丝理可以按照以花芯为中心直丝理绣,边缘线条宜带点旋,会显得生动。” 她一边说,一边绣,三下五去二,一片饱满润泽的纯白花瓣初现。 “喏,剩下的嫂嫂可以依着向外片片绣来。” 她将绣架交还给吴兆容。 “哦,哦,哦。” 吴兆容连忙将凝视的目光从她的粉脸上移开。 “这就好了?行,嫂嫂照着这片花瓣来绣就成。” 吴兆容说着,手捧绣架,欲返回厢房,听见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她去开门,沈月然事不关己地返回自个儿的厢房。这边尚未关上房门,那边就听见吴兆容一声惊呼。 谁? 她不由探头张望。 “你、你、你、你、你——” 来人似乎自报过家门,只听吴兆容结结巴巴,半晌还是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谁? 她好奇,向外走去。 “请问,沈月然沈姑娘在吗?” 是个清逸俊朗的男子声音。 是他! 她大喜。 等了几日,他终于来了,是案子破了,还是又找到了新的线索!? 她快走两步。 “月然。” 还站在门槛外的卫奕见到沈月然,侧过身子,目光越过仍在震惊的吴兆容,露出一脸灿笑。 “月然,随我去一趟安和民巷。” 他说着,朝沈月然伸出一只手来。 沈月然一听“安和民巷”,又见他眉眼间皆是喜悦,方才的猜测进一步得到证实。 “是不是案子破了?” 她兴奋得竟忘了吴兆容尚在一旁,自然地伸出手去,与他的手牵在一起。 “是,来,边走边说。” 卫奕也顾不得柞在一旁的吴兆容,只顾拉起沈月然,二人说说笑笑,并肩向房外的马车走去。姚进谦扬鞭策马,不消片刻,马车就消失不见,只有吴兆容仍然一手抚在门板上,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目瞪口呆。 年初,沈日辉被无辜牵涉进金满堂一事时,她已经知道沈月然与赫赫有名的京城太傅之子神探卫大人有几分交情。 ——不过,只限于知道,并未多想,更别提往别的方面想去。 太简单了,怎么可能?! 一个在文池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怎么可能与这样的天之骄子有瓜葛?人家不过是依例办案,咋还指望人家多看咱们一眼呢? 可是方才,那天之骄子一看到沈月然,就连眼角都满是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主动伸手,不顾还有外人在场,牵了沈月然的手! 这二人已经—— 她没有再往下想。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两个打成一团的小人,一个在说“不可能”“不可能”,一个在说“是的”“是的,我亲眼看见的”。 她揉了揉脑袋,想把打架的小人赶出去,可是,这边还没有消停,那边又跳出来两个打成一团的小人,一个说“好事啊,这可是鸡犬升天的好事啊!既能找到太傅这个大靠山,又能断了兆言的念想”,一个说“不行,不行,若让神探成了沈家的女婿,万一……”。 她只觉脑壳子一阵阵地疼痛。 早就盼着这个一直不嫁的小姑子嫁个有钱人,她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聘礼,如今小姑子居然攀上了太傅之子,她为何还害怕了呢? “这个扫把星,真是有够丧气!在文池为你嫁不出去苦恼,到了京城又生怕你嫁得出去,干脆两个都别嫁了,嫁给一个有银子却抬不起头的最好……” 她跺脚咒骂着,突然,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生出一道霹雳,响彻云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她被吓得七魂失了六魄,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信女兆容说着玩儿的,不是诅咒,不是诅咒,佛祖莫要当真,信女这就再去念经打坐,消除心中业障……” 卫奕与沈月然赶到安和民巷,众人已在等候。 王刚王许氏夫妇并肩而坐,王雅心立于一侧,连翘与王府嬷嬷撑伞侍候。段氏偕史永依立于一侧。邵云如与何叙蓉居中,还有打更老张、程明维和邵府的一众丫头。 沈月然下车后,按照卫奕的吩咐,悄然走到打更老张身旁站立。 “喂,是她。” 何叙蓉认出她来,轻轻地用手肘碰了下身旁的邵云如。 “嘘。” 邵云如白她一眼,目不斜视,“专心听卫大人断案。” “卫大人,此案三日前不是已经结案,为何今日又召集大伙儿前来?”王刚不耐烦地问道。 卫奕挑起双眉。 “主事大人若是这样问,本官是否可以认定,主事大人已经知道了案件真相?”他似笑非笑,如有所指。 王刚一怔。 “好罢,卫大人有话快说,老夫不是很有时间。”他粗声应道。 卫奕提起唇角,不再理会,目光巡视一周后,道,“三日前,失踪的王府千金和史家小姐接连出现,一个道因为见到鲜血失了心智,不明所以,一个道因为贪玩,夜观星象,幸得贵人相助,才得以返家。无论怎样,失踪案件,找到了失踪的人,这案子大抵就算是破了。天大地大,人命为大。人命无事,就是最好的结果。所以,本官今日特意把众人召集于此,不是说案子,而是说故事,说一个女子,如何惊天动地地自救并且救人的故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虎群 “有这样四个女子,同住一条巷子,自小一起长大,彼此间的情义比亲姐妹还要亲上几分。她们时常一起分享心事,一起谈天说地,偶尔红了脸,却又马上和好,甚至比以往更好。眼看四人都满了碧玉之年,各自往后都会有各自的归宿,四人依依不舍,学着江湖人士的模样,歃血为盟,相约无论发生任何事,姐妹间的情义都不可改变。 情义不可变,变化的却是人。四个人慢慢长大,彼此的关系也在经历着微妙的变化。就好比一个虎群,本来只有一只虎王,受着幼虎的依赖与信任。可是,当其中一只幼虎逐渐长大,逐渐变得比虎王更强壮,更有魄力,更得其它幼虎的依赖与信任时,虎王的地位岌岌可危,一场恶斗一触即发。 人,终究不是动物。动物间的争斗通常用暴力来解决,而人,手段就多得多,动机也更复杂。凡事都有导火索,这里也不例外。四人中原本的‘虎王’,一夜间遭遇了家事的尴尬,由嫡女变成了庶女,就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导火索。” 说到这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史永依。 史永依将身子隐在段氏身后,垂头不语。 卫奕接着道,“一开始只是因为虎王有晕血的毛病。她认为晕血令她在幼虎面前丢了脸,于是想方设法重树威望,不料,却险些铸成大错。后来,因为家事变迁,她无力改变,只有索性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后来,她看上的男子,却看上了幼虎中她一向最轻视的那一只。原本自信的她,变得敏感多疑而又自卑。她开始意识到,那只幼虎长大了,变得比她更有见地,比她更得其他幼虎的喜爱,顷刻间,一种叫做妒火的东西将她吞噬。 她如疯了一般,用最难听的言语辱骂那只幼虎,并不计后果,定要把男子从幼虎的手中抢来。她甚至还生出过最恶毒的念头,希望那只幼虎永远都不要出现在她的眼前。 故事说到这里,似乎偏离了之前的主题,因为这明明是一个两虎相争的故事,哪里能与拯救联系在一起?是了,如果这只幼虎如动物一般,只会用争斗来解决这件事情,那么,事情反而会比现在容易许多。如果这只幼虎继续秉持她以往柔弱、顺从、不语、不争的态度,那么,事情会比现在复杂许多。妙就妙在,这只幼虎,既不斗,因为她的性子决定她不懂何为斗;也不想再继续示弱,因为她发现虎王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不仅可能伤害到她,也有可能伤害到自己。于是,她想到一个法子,设计出一种假象,就像是一枚铜镜,用一个虚假的事实,把虎王心中最阴暗的一面给投射出来。虎王不是希望她消失吗?可以,她就消失,而且,这消失还要看起来与虎王有关。” “卫大人是说雅心?” “雅心才是那晚两起失踪案件的真凶?” 邵云如与何叙蓉前后脱口而出。 虽然卫奕一直以“虎王”和“幼虎”代替,可是本就是其中之二的邵云如与何叙蓉早就反应过来,“虎王”和“幼虎”指代的正是史永依和王雅心二人。而且,事实正如卫奕所言,经过大哀山一事,何邵二人的确认为王雅心在为人处事上比史永依更成熟、更值得信赖。所以,二人听闻是王雅心自编自导了这两起失踪案件,才更加难以置信。 “对。” 卫奕点头,厉目扫向王雅心。 王雅心面色从容,目光平淡,仿佛卫奕所言与她无关。 “是她,这两起失踪案的幕后真凶就是王雅心。面对史永依的屡次恶语相向,她始终忍受,可是她忍受,不见得她没有想法。十六日那一天,史永依特意提前半个时辰离开史家,赶至王府后院再次警告她,莫要出现在金兰阁,莫要再来姐妹们的聚会。史永依走后,王雅心觉得不能再忍。本官想,她一定是那时看到了史永依手中的锦帕。‘明日复明日,维梦牵相思。’她与这个程明维见过,程明维更私下向她献过殷勤,所以,程明维的为人,她怕是早就看得清楚。她不愿再受史永依的欺负,当机立断,唤来忠心耿耿的贴身丫头连翘。主仆二人商议一番,直到戌正时分,她也赶到了金兰阁。 在金兰阁中,她一反常态,不断挑事,明知荔枝不可离枝,偏要与史永依打赌,引来史永依的怒火和何叙蓉的袒护,史永依一气之下,愤然离去。早就躲在三羊路中的连翘,按照之前吩咐,成功将史永依制服。两刻钟后,她按照计划,离开金兰阁。她当然不会向东边的王府走去,而是径直向西行,与连翘汇合,这也是为何第四个离开金兰阁的邵云如并没有看见她的原因。 两人藏于暗处,待到民巷中没有人烟,一前一后,托着昏迷的史永依,赶到王府后院,将史永依丢进枯井之中。之后,她趁着夜色,向大哀山的方向走去,连翘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溜回王府,等待次日的审问。十八日,也就是清污人去王府后院劳作之日,连翘备好信笺和耳坠子,以盘问小姐失踪为名,趁乱当众从史永依袖口掉出,令众人以为,她的失踪与史永依有关。就在史永依百口莫辩之时,殊不知,她正安然无恙地坐在从京郊赶往京城的马车上。而这些,就是这起惊动朝廷的朝官千金接连失踪一案的真相。” 卫奕说完,众人目瞪口呆。 段氏拥着史永依泣不成声。 “你这个黑心的丫头,何苦如此冤枉我的女儿来的?就算她有错在先,你想报复,也可以有别的法子,为何偏要让众人都跟着你担惊受怕?盼了半辈子终于再见的女儿,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你可知那两日老身是如何过的?” 段氏指着王雅心,大声痛骂。 此时,王雅心一直平静的面容才有了微微异样,就连眼眶也泛起了红圈儿。(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渣男 “你——” 王许氏眼见女儿受到辱骂,不可忍受。她指向段氏,正要反唇相讥,又心思转动,调转了指向。 “卫侍卫,你空口无凭,凭什么如此诋毁我王府的女儿?”她指向卫奕,眼前这个神探卫奕才是今日一切的始作俑者。 卫奕微微一笑。 “看来,王夫人也早已知道了事情真相,对不对?” 王许氏红了脸,一时无言。 一旁的王刚冷哼一声,“什么真相不真相,老夫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刚才的说法完全不合情理,根本经不起推敲。 首先,不仅雅心,还有史家姑娘、何府千金也都与那个叫程明维的公子哥儿见过面。可是,这全是正常应酬。而且,之后雅心与程公子并无来往,反而老夫曾听过不少有关史家姑娘与程公子的风言风语。雅心既对程公子无意,那么,程公子与史家姑娘如何又关雅心何事?雅心为何要在见到史家姑娘为程公子绣的锦帕后动了心思?这完全没有道理。 其次,史家姑娘有晕血的毛病,不止雅心知道,邵府千金与何府千金同样见过。而且,史家姑娘也承认,当晚的确是因为见到鲜血所以才昏倒,那么,血呢?卫大人不要告诉老夫,血水也可以干涸,了无痕迹罢。” 王刚意在为王雅心辩驳,当然也意在为她表白,表白她之前并未与程明维私下来往。 卫奕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也不多言,冷笑道,“主事大人的两个问题提得好,不过,本官答不了,本官可以请出两位替本官答。” 说着,他挥了挥手,人群中的程维明和打更老张上前一步。 程明维的气色明显不太好,口气也不甚和善。 “卫大人,在下早就说过,此事与在下无关。卫大人若是以为仅凭那些长舌妇的嚼舌之谈就能定了我程某的罪行,那么卫大人恐怕要失望了,我程明维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从被传唤到安和民巷,他就已经预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然,这卫奕并不如那一晚好糊弄,早就不动声色间将他与王雅心、史永依的瓜葛查了个清楚。 卫奕不置可否,从袖口掏出一张宣纸,打开,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痴心人明维献上,川平郡主惠存。” 送给川平郡主的那幅,他当然不易得,可是被扔进废纸篓的,对他而言,却易如反掌。 “你——这是偷盗!” 程明维气急。 卫奕笑了笑,“程公子扔到纸篓里不要的东西,也不能让人随手捡了去吗?程公子也未免太贪心霸道了。” “你——” “这又能说明什么?” 程明维转了转眼珠子,反问道。 卫奕扬起纸张,道,“于本官而言,这的确毫无意义,像程公子这般,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嫁’入皇族的男子多得是,程公子不算是最要脸的那一个,但也不算是最不要脸的那一个。不过,这两句诗若是与王雅心、史永依还有你程明维同时摆在一起,那就不同了。它就成了一份证据,一份证明你程明维始乱终弃、肆意将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卫奕说着,重重将纸张甩到了程明维的脸上,程明维面红耳赤,不敢再语。 史永依却按捺不住,一步一步地走到程明维的面前,举起了右手。 “你、你敢!” 程明维条件反射性地捂住了脸,对史永依道,“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谁知你便信了。你气我骗了你,我还气你也骗了我呢?说得好好的,是史家嫡女,为何后来又变成了庶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聚好散……哎呦——” 程明维痛苦地捂住下身,哀嚎不已。 史永依收回右脚,恨恨地道,“你以为,我还会愿意再多听你说一句话吗?你以为,我还会气到给你一个耳光脏了自己的手吗?我失踪的那两天,却不见你来问一句,我就知道是我史永依瞎了眼!对,我史永依是不自爱,不该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不该被你三言两语就哄得脱去了自个儿的衣裳,我有今日的下场我谁也不怪。可是你,程明维,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坏,更惨,更悲凉,因为所有的报应都会应验在你的身上!” 史永依红着眼圈儿,咬着牙齿,泪水明明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不让它们掉下来。 段氏痛哭,跑去抱住史永依。 “永依,你想哭就哭吧,是娘亲不好,是娘亲没能好好看着你,才让你一时鬼迷心窍,上了这个贱男人的当。往后,就算没人疼你,娘亲疼你,娘亲好好活着,咱们娘俩都好好的……” 谁不知道这个朝代女子的贞节最重要,段氏想起自己曾经遭受过的折磨,哪里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女儿也会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史永依抹去快要溢出的泪水,扬起倔强的下巴。 “娘亲,莫要哭,莫要替女儿难过。你瞧,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混蛋的真面目,有什么不好?永依觉得,这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谁说往后没有人疼女儿?只要女儿真心待他人,怎么会没有人疼女儿。” “好,好,永依这么想就好……” 这边段氏母女互相安抚,那边程明维灰溜溜地躲到一旁,不敢抬头见人。 “呸,贱男人!” 何叙蓉骂道,“当初瞧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 “得了。” 邵云如瞥她一眼,心道,先瞧好你夜会的男子再说别人罢。 她对卫奕道,“卫大人方才说到一个词,拯救,莫非是指雅心早就知道了这程明维的真面目,才不得已如此让史姐姐醒悟一事吗?” 卫奕道,“这个问题待会儿让王雅心自个儿答你。接下来,打更老张,你来回答主事大人的第二个问题。” 打更老张躬身,拿出一块红色的锦锻,双手呈给卫奕。 “那晚,也就是十六日的子时左右,小民如往常一般沿着安和民巷打更敲钟。因为安和民巷住得全是大官,所以小民就有个习惯,好一边打更,一边翻翻各家门后的污桶,总寻思着万一翻出来个有用的物件,怎么也比再花银子买来得强。那晚,小民敲到三羊路口,借着灯火,瞧见巷子深处倒着一只木盆,木盆下还压着一块锦锻。小民一摸那锦锻,滑溜溜的,就知定是上等之物,于是顾不得那木盆,把锦锻往怀里一揣,便带回家里去了。卫大人,小民说得全是实话,那晚就随手得了这么个便宜,其它的事小民可半分也没瞧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证据 站在王许氏一旁的连翘不由“喛呀”一声,惹来王刚夫妇的怒视。 卫奕令打更老张起身,又令衙役拿来一只木盆。 “那晚所见木盆可是如此?”他问道。 打更老张瞧了瞧,道,“回大人,大抵这般吧。那晚天黑,瞧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这么大小。” 卫奕点头,将红锦摊开,放入木盆之中,双手握住两边,然后冷不丁儿地大喝一声。 “史永依,血……” 正与段氏相拥的史永依闻声回头,却见红艳艳的一片红色向她扑来,不禁失了颜色,来不及惊呼,就两眼翻白,倒入段氏怀中。 段氏大惊,早就一旁待命的府衙大夫急忙上前救治。不一会儿,史永依睁开了眼睛。 “抱歉了,史姑娘。”卫奕道。 史永依回过神来,瞧了瞧卫奕手中的木盆和红锦,惊魂未定,“卫大人,这是——” 卫奕再次拿起木盆和红锦,依样又作势向史永依泼去。 “这样,史姑娘还会心惊吗?” 史永依当然不会再怕,似懂非懂,“卫大人莫不是想说那晚袭击永依的不是鲜血而是装在木盆中的红锦?” 卫奕看了一眼王雅心。 “是的,这个法子足以证明幼虎的聪明。当史姑娘道自己是因为鲜血淋身导致昏倒,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全在那‘鲜血’二字。要知,鲜血沾染到衣裳或者皮肤上,是极难清除的,何况当时史姑娘又身处枯井之中。若想在一个无水隔离的环境下,清除满身的鲜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正是因为这种‘不可能’,所以,更加令史姑娘百口莫辩,似乎坐实当晚另有隐情一事。幸运的是,本官找到了打更老张。当老张拿出红锦,本官瞬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鲜血’,有的全是一个假象。史姑娘一向畏血,简直到了闻‘血’色变的地步。当晚时值亥时,是一个隐约瞧得见又瞧不清楚的时刻,史姑娘见一盆红色向自己泼来,又听连翘大喝‘血、血’,于是先入为主,想当然地认为那就是一盆鲜血。她脑中不断浮现出以往见到鲜血时的恶心感受,尤其想到满身鲜血的情景,更是一时心惊,昏了过去。” 史永依恍然大悟,“怪不得,卫大人,小女也一直纳闷此事,明明是一盆鲜血泼来,为何小女从枯井醒来后衣裳和身子上什么也没有。原来,根本不是鲜血,而是红锦!” 卫奕点头,对王刚道,“主事大人,不知这两个问题本官答得可令大人满意?” “哼,全是推测,空口无凭!打更老张捡到一张红锦就能赖到我家闺女的头上,程家公子风流成性,也能成了我家闺女的动机,荒谬,荒谬!”王刚连声指责。 卫奕冷笑,“主事大人想要证据么?行,本官这就拿上来。” 一旁的衙役应声,端来一只托盘,托盘上是三颗苍耳。 “沈——姑娘,你来向主事大人解释一下这三颗苍耳之事。”卫奕看向站在最后排的沈月然,唤道。 沈月然明显在走神,不过马上施礼应道,“是,卫大人。” 说罢,她将如何从瓜架下救来王雅心,又是如何替王雅心梳发,并送到汴京府的经过说了一遍。 “回卫大人,苍耳的确是民女从王府小姐的头发中取出来。”她道。 卫奕微微颔首,拿起一颗苍耳,对王雅心道,“方才沈姑娘所言,你可认同?” 王雅心回道,“回大人,小女认同,沈姑娘的确替小女取出了藏在头发里的苍耳。” “可是,一颗苍耳又能说明什么?雅心曾去大哀山观天象,就算在头发上粘到了一两颗苍耳,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卫侍卫居然拿起它们当成了证据,笑话!”王刚接着道。 卫奕反问,“一颗苍耳是没有什么值得好惊讶的,可是一只生在六月的苍耳呢?苍耳本是九月结果之物,为何生在了六月?” 王刚仍旧狡辩,“植株提前开花结果的从来有之,更不值一提。” “还在狡辩!”卫奕露出愠色,“主事大人以为本官这三日在做什么,吃饭聊天睡大觉吗?这三个夜夜,本官带领十个衙役,将大哀山里里外外寸草寸土翻了个遍!大人知道本官找到了什么?大人一定不想知道,因为本官连半颗苍耳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大哀山根本就没有苍耳,那么令媛头发上的苍耳从何而来!” 王刚估计是被卫奕的怒气所慑,有些心虚。 “你说——从何而来?”他的气势弱了不止三分。 “王、府、后、院。” 卫奕一字一句,“贵府曾在后院修过马厩,后来马儿老去,马厩逐渐荒废,可是积年的马粪却把后院的泥土滋养得相当肥沃,再加上马厩框架仍在,说那里就是一间温室也不为过。相信主事大人一定听府中下人抱怨过,后院杂草难清,今个儿才除,明个儿又疯长。而苍耳喜温暖稍湿润的环境,也向来好与野草相伴而生,所以,六月的安和民巷,只有贵府后院生有此物。” “这——” 王刚与王许氏对视一眼,一时语塞。 卫奕趁热打铁,将手中苍耳举过头顶。 “不过,比这只苍耳更能证明令媛罪行的是这苍耳上的绢丝。” 众人闻言,皆睁大了眼睛,灼白日光下的苍耳,果然可见一缕丝线伸出,像是美丽的光晕。 王雅心垂下双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卫奕接着道,“相信大伙儿还记得当史永依从枯井中被救出来的时候的装束,绛紫色的绢花格外引人注目。而这只苍耳上的丝线,正是来自那朵绛紫色绢花。本官猜测,那晚的情形应当是这样的。史永依身形较大,而王雅心与连翘皆是小体格之人,一人无论如何也抱不起昏睡不醒的史永依。于是主仆二人一分工,主子托头,下人抬脚,一路小跑,将史永依抬进王府后院。 王府后院满是杂草污物,二人又心慌意乱。连翘还好,毕竟是个丫头,脚上还算利索,王雅心就不同了,哪里做过这等卖力活儿,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也让史永依的脑袋着了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挑事 “……二人更加慌乱,生怕史永依醒来。王雅心吓得赶紧双手托起史永依的脑袋,而连翘也顾不得扶起主子,一个使劲将史永依甩进枯井。做完这一切,王雅心终于松了口气,躺在地上喘气,而就在她喘气的空当,一颗刚才勾住史永依头上绢丝的苍耳,正正粘入了她的发髻之中,最后更被沈姑娘发现,亲手摘除,成为指控她的证据。” 众人啧啧。 “太巧了,太巧了,真的是太巧了!” 卫奕正色道,“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本官早就说过,只要曾经做过,就会留下痕迹,这不过应了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主事大人,本官说得可有道理?” “……” 王刚再次语塞。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王雅心似下了决心,上前一步,立在众人之中。 “卫大人,爹爹娘亲年事已高,莫要再为难他们。此事与他们无关,从头到尾,全是我一人所为。” “雅心,真的是你!” 邵云如还是难以置信。 虽然说到现在,案子已经基本清楚,可是听到王雅心亲口承认,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与邵云如一样惊讶的是史永依。不过,她并未发声,只是定定地看着王雅心,眼神中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释然。 “在小女坦白之前,小女想再问卫大人一个问题,大人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小女的?”王雅心问道。 卫奕道,“本官听闻此案伊始,第一感觉就是这绝非一起偶然事件,而是有所筹谋。安和民巷是一条路人皆知的官巷,朝官聚集,出入之人非富即贵,家家户户几乎全配有守卫,所以,要想在这条巷子里干出些坏事,目标又是两个大活人,没有点儿通天的胆量或者本事,仅凭一时冲动恐怕不太容易。既是蓄谋,第一个疑点也就随之而来,为何失踪的人是你与史永依? 当天晚上,史永依、何叙蓉、你和邵云如四人其实是先后离开金兰阁的,也就是说,你们四人都有独自外出的时间。若是随机绑架勒索,那么绑匪绑走一个史永依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特意跳过第二个何叙蓉而绑走第三个离开金兰阁的你? 若说绑匪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你与史永依,就更不可能。本官记得,云如是十六日上午回到京城,当日下午就发出了请柬,可是她的本意是彻夜长谈。也就是说,若按照请柬所言秉烛夜谈的话,就不会发生失踪之事。再换句话说,绑匪定是能够提前预知云永雅叙四人最终还是会不欢而散的那个人。那么这就很明显,谁制造了四人的不欢而散,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先挑起事端的人无疑是你。本官曾问过清污祖孙俩,据她们回忆,近日从王府后院清理出来的污物里有不少新鲜的荔枝壳儿,之后本官又询问王府下人,得知王夫人钟爱此物,近期更是采买了不少,还特意吩咐下人学习如何保鲜,以供她食用。所以,你无疑是知道荔枝不可离枝一说,才故意与史永依打下一个必定会输的赌。而何叙蓉却在一旁推波助澜,反说史永依欺负你,令史永依感觉受到了排挤,不堪忍受,愤然离去。 这只是本官第一次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你,第二次,是你昏倒在了京郊瓜架之下。正如沈姑娘所言,京郊那么多民居,她家的瓜架不是最大的那一个,也不是最亮的那一个,更不是在通向京城必经之路上,就算你筋疲力尽,为何端端昏倒在了她家的瓜架下?只是巧合还是你根本意在找来沈姑娘作为你的证人? 第三次,当然就是你在厅堂之上问史永依的那三个问题。不过,你既然敢当着本官的面问史永依,估计也早就做好了今日被本官揭穿的准备。或者说,你根本不介意本官如何判定此案,无论本官如何判定,你都会义无返顾地去做。” “是,卫大人,您说得全对。无论您如何判定此案,无论您如何定小女的罪行,小女都不后悔自个儿所为。” 王雅心扬起下巴,一旁的王刚夫妇齐齐长叹一声。 “卫大人,您能想象一个女子整日里遭受另外一个女子轻视、怠慢、喝斥的情景吗?您能想象一个女子为了得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友情整日里低声下气、不言不语的模样吗?是,我王雅心是软弱,从小到大没有和人生过争执。我只是很讨厌争吵,认为那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大伙儿一团和气地不好吗,就象云永雅叙四人,明明可以很开心,为何偏要生出嫌隙?小女天真地以为,凡事只要我忍了、我让了,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史姐姐会变成以前的史姐姐,云永雅叙只会比从前更加亲密。 可是事实绝非如此。气焰,有时不仅不会因为你的忍让而熄灭,反而会更加嚣张。 云如一向与史姐姐最亲近,因为大哀山一事,她对史姐姐产生了不满,史姐姐不怪她。叙蓉一向最敢说,与史姐姐不知争吵过多少回,史姐姐还是不怪她。只有我,处处忍让史姐姐,处处顺从史姐姐,到头来,她怨恨的人却是我! 卫大人,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就因为小女软弱,所以就可欺吗?就因为小女忍让,所以就可辱吗?就因为小女不争,所以就要把有的没有的怒气全部发泄到小女的身上吗? 史姐姐一夜间由嫡女变成了庶女,我私下与叙蓉议论过几句,她就道是我令她在姐妹间抬不起头来。程明维私下曾向我示好,她就道是我抢走了她的心上人。云永雅叙因为大哀山一事争吵,她又说是我离间了姐妹四人。 我愤怒,不知如何表达。我委屈,不知如何倾诉。我惶恐,只能放在心里。终于有一日,我明白了,史姐姐根本不是怨恨我,她只是妒嫉我!她生怕有一比她聪明,比她更得云如和叙蓉的喜爱,她生怕有一会成为一个比她更出色的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渣男 “我——只是不想惊扰到爹爹娘亲。”王雅心把头偏向另一侧。 “不想惊扰到主事大人,可是你已经惊扰到了。凡事并不如你以为的那般美好,你想维护或者掩盖的那些事,可能根本不需要你去维护或者掩盖。”卫奕如有所指。 王雅心只是垂头不语。 卫奕摇了摇头,三分无奈三分奚落,“若是想让你这种闷葫芦一般的性子主动开口,恐怕咱们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他不再看她,而是转向史永依。 “‘明日复明日,维梦牵相思。’史姑娘,本官接下来要说明的事实与你有关,你可能承受?” 史永依心头一惊。 “卫大人都知道了……”她红了脸,然而又毫不犹豫地点头,“大人说罢,小女不愿别的女子如永依一般受骗。” 卫奕露出赞许的目光,随后大喝一声,“程、明、维。” 程明维诺诺地上前一步,气色明显不太好。 “程明维,你可知本官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何事?” 程明维不敢答话。 从被传唤到安和民巷,他就已经预知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果然,听到这里,想必这卫大人早就在不动声色间将他与王雅心、史永依的瓜葛查了个清楚。 “这会儿装聋作哑了?” 卫奕冷笑一声,从袖口掏出一张宣纸,打开,朗声念道,“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痴心人明维献上,川平郡主惠存。” 送给川平郡主的那幅,他当然不易得,可是被扔进废纸篓的,对他而言,却易如反掌。 “你——” 程明维惊讶。 一个堂堂的四品侍卫行偷窥之事不说,还去翻他家的废纸篓! “大人这是偷盗!”他恼羞成怒。 卫奕哼道,“程公子扔到纸篓里不要的东西,也不能让人随手捡了去吗?程公子未免太贪心霸道了些呢。” “你——” “这又能说明什么?” 程明维转了转眼珠子,反问道。 卫奕扬起纸张,道,“于本官而言,这的确毫无意义,像程公子这般,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嫁’入皇族的男子多得是,程公子不算是最要脸的那一个,但也不算是最不要脸的那一个。不过,这两句诗若是与王雅心、史永依还有你程明维同时摆在一起,那就不同了。它就成了一份证据,一份证明你程明维始乱终弃、肆意将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证据!” 卫奕说着,重重将纸张甩到了程明维的脸上。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你做的丑事本官不屑于说,如今二女全在这里,你想为自己辩驳,本官听着!” 程明维当然不敢再狡辩,连看都不敢看王史二女一眼。 史永依按捺不住,一步一步地走到程明维的面前,举起了右手。 “你、你敢!” 有卫奕在场,程明维自是不敢还手,只是捂住了脸,露出一副无赖相。 “我当初只是随口一说会与你成亲,谁知你便信以为真。谈婚论嫁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哪里能仅凭男子一时冲动之言?是你自个儿蠢咯。你说我骗了你,我还说你也骗了我呢?当初说得好好的,是史主膳家的三嫡女,为何后来又变成了庶女?还有一个被人作贱过的半路娘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莫要挡我的发达路,你想要多少银子我赔了你,好聚好散……哎呦——” 程明维痛苦地捂住下身,哀嚎不已。 史永依收回右脚,恨恨地道,“你以为,我还会愿意再多听你说一句话吗?你以为,我还会气到给你一个耳光脏了自己的手吗?从我失踪到现在,你问都不曾问过一句,你以为,我还会再对你有什么期待吗?对,我史永依是不自爱,不该听信你的花言巧语,不该被你一句成亲就哄得脱去了自个儿的衣裳,更不该因为你对自己的姐妹生出怨恨。我有今日的下场我谁也不怪。可是你,程明维,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坏,更惨,更悲凉,因为所有的报应都会应验在你的身上!” 史永依红着眼圈儿,咬着牙齿,泪水明明在眼眶里打转,却就是不让它们掉下来。 段氏痛哭,跑去抱住史永依。 “永依,你想哭就哭吧,是娘亲不好,是娘亲没能好好看着你,才让你一时鬼迷心窍,上了这个贱男人的当。往后,就算没人疼你,娘亲疼你,娘亲好好活着,咱们娘俩都好好的……” 谁不知道这个朝代女子的贞节最重要,段氏想起自己曾经遭受过的折磨,哪里想到有一日自己的女儿也会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史永依抹去快要溢出的泪水,扬起倔强的下巴。 “娘亲,莫要哭,莫要替女儿难过。你瞧,我终于看清了这个混蛋的真面目,有什么不好?永依觉得,这叫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呢。谁说往后没有人疼女儿?只要女儿真心待他人,怎么会没有人疼女儿。” “好,好,永依这么想就好……” 这边段氏母女互相安抚,那边程明维灰溜溜地躲到一旁,不敢抬头见人。 “呸,贱男人!” 何叙蓉骂道,“当初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色!” “得了。” 邵云如瞥她一眼,心想,你夜会的那个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史永依逐渐平复,吸了吸鼻子。 “所以,卫大人方才所言的维护掩盖是指……” 她说不下去,只定定地看向王雅心。 “是的。”卫奕道,“王姑娘,余下的你是希望本官替你说,还是你自个儿说。” 王雅心长出一口气。 “卫大人,您已经帮了小女太多,余下的就由小女来说罢。小女在意的始终是史姐姐的感受,她既然能够直面,我还有什么可避讳?” “数月前,小女无意从一个友人那里获悉这程明维的丑行。其实,他不止欺骗了史姐姐一个,还有不少其他的女子。他仗着自个儿有几分样子,家中又有几两银子,以年龄适婚为由,四处约见世家女。对方若是个有些家世的嫡女,他便大献殷勤,审时度势,企图攀得一门富贵姻缘。对方若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他便生了觊觎之心,使出各种下作手段,引得女子主动投怀送抱。……“(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助攻 “……他明白,女子出于羞愧,遇上此事一般是不敢声张的。何况又是个庶女,就算事情败露,对方人家碍于情面,顶多向他讨要些银两,也就将此事作罢。所以,这个衣冠楚楚的混蛋屡屡得手。 十六日午后,我收到云如的请柬,十分欢喜,兀自装扮。酉时左右,史姐姐来了。这一次,她不仅要我退出云永雅叙,还拿出锦帕向我炫耀,道程明维应允娶她云云。我一听,便知她定是已经上当受骗,于是劝她。谁知她不但不听,还道是我妒嫉她,是我眼气她这个庶女有一日也能得到嫡女能够拥有的东西。 那时,我才惊觉,史姐姐恐怕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那程明维,她只是在与我斗气、与她自个儿斗气。她认为,因为我令她在金兰阁失了脸面。她觉得,她从嫡女变成了庶女,大伙儿全都瞧不起她。所以,她要证明自己,不知不觉间将程明维当成了一个征服的对象。可是同时,她也在不知不觉时,成为了程明维的猎物。” “卫大人,小女那时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小女不知还能如何向史姐姐解释,因为已经说得太多了,史姐姐却只道我居心叵测。另一方面,小女也不敢向他人提及,因为此事毕竟是有关史姐姐的私事。小女想来想去,只有铤而走险。就像卫大人一开始所言,史姐姐不是巴不得再也见不到我吗?那好,我就如她所愿,她见不着我,也见不着旁人,看她怕不怕、悔不悔?可是只一时半会儿可不行,我要让她知道程明维的真面目。程明维那种无赖之人,大抵就是对方有难、跑得比对方还快的那种人罢。所以,我利用清污人隔日清污的特点,将史姐姐困了在枯井中一天两夜,又教会连翘,将史姐姐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当我算好时辰,从京郊赶回汴京府,见到史姐姐惶恐的模样,问了她三个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问她再次见到我是否欢喜,她没有半分迟疑地答我时,我才发现,最悔恨的那个人是我。史姐姐只是因为家世变迁才一时糊涂,就像她晕血一般,她只是一时失了常性,乱了心窍,才会口出恶言伤及姐妹,更一时争强好胜所托非人,我却为何要与她计较,要她遭受这样的灾难?我这样做,与落井下石有何区别?我已经逆来顺受了十年,为何不能再多忍受她一年?我更加后悔,于是在厅堂之上将失踪归结为夜观星象走失。” “卫大人,小女明白,小女只是雕虫小计,在您面前,更是不堪一击。所以,您对小女的指控,小女全都服气。小女认罪,是不愿您再深究此事,查出史姐姐被程明维欺负一事。没有想到的是,您早就洞悉了一切。” 卫奕摇了摇头,“你可能已经忘了,本官原给此案的定论就是‘拯救’,因为在本官看来,这件案子除了惊动了汴京府和王史邵何四家之外,带来的全是好处。史永依认清了贱男,也与自个儿的娘亲更加亲密,而你,更是不必担心往后还会受到欺负。因为你已经用你的胆识和智慧证明,你绝非软弱之人。你既‘救’了自己,也‘救’了史永依,所以,你何罪之有?” “大人是说小女她……”王许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卫奕笑道,“本官早就说过,本官只是查明真相,并不负责定罪,不过,本官会把来龙去脉如实写进案宗,主事大人与主事夫人尽可等待消息。” 王刚夫妇喜出望外,拉着王雅心连声向卫奕道谢,段氏与史永依也上前,两家人相逢一笑,恩仇尽泯。 众人逐渐散去,何叙蓉这边正要与邵云如道别,却被卫奕独自叫下。 “不知卫大人唤叙蓉有何事?”何叙蓉款款施礼,眉眼含笑。 卫奕冷了眼眸,开门见山。 “本官说过,今个儿说的不是案子,而是故事。何小姐可愿再听本官说上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心机’的故事。” 何叙蓉的笑意僵在眼角,垂下眼皮,“大人请讲。” 卫奕道,“和第一个故事的开头一样,有这样四个女子,情同姐妹,歃血为盟,结成金兰。慢慢地,年长的那一个作为四人之首越来越力不从心,最活跃的那一个也就逐渐生出心机。她先是利用长姐晕血的弱点,生出奚落之心,令一向好胜的长姐失信于众人前。之后又因为长姐家事,生出非议之心,令长姐变得敏感、多疑。最后,当她意识到四人之中有一人比长姐更适合担当长姐之位,于是生出分化之心,她屡屡袒护一方,指责一方,令小事化大,姐妹间嫌隙渐大。 真正令她大展拳脚的是又一次的姐妹相聚。那一日,其实她也提前离府,打算偕同与她相距不远的姐妹一同同行,不料,却被她无意瞧见长姐进出。她存了心思,当晚不断推波助澜,佯装无意,实则有心,气走长姐。长姐走后,她借口离去,真正目的却为助攻。待她瞧见长姐被丫头制伏,才心满意足离去。何小姐,你说,这个女子,是不是心机太深?人前扮耿直,人后却全是歹心。” 何叙蓉面不改色,“卫大人不如直说了罢,那女子是叙蓉对不对?” “知道就好。”卫奕冷声。 “卫大人,您的才能从云如那里,从百姓那里我已经知道得太多,方才也亲眼所见,所以您说我那晚早就获知雅心的意图,暗中推波助澜,我不否认。可是卫大人,我代表的是正义之士。您是没有瞧见史姐姐之前是如何对待雅心,任谁瞧了都会动怒。雅心能忍,我不能忍,我只是做了一个好姐妹应该做的,我是为了雅心,没有什么好羞愧。”何叙蓉理直气壮。 “是么。”卫奕抬眼。 “那么何学监的渎职一案何小姐也不羞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五章 忠告 何叙蓉的父亲何赛之官居学监。去年腊月,十王爷李鑫幼子李满在国子监内身亡。经慕容晋确认,死因系误食夹竹桃毒发身亡,并判为意外身故。十王爷悲恸欲绝,不肯接受这一现实,大闹汴京府和国子监,一口咬定小儿是被人蓄意害死,要找人替小儿偿命云云。 这本是十王爷一时不能面对爱子离去的胡言乱语,结果却被本就与何赛之有心结的官僚利用,告到了天家,道李满之死乃何赛之失职之过。 这件事在朝廷传开,迅速分成两派。一派道,何赛之应当承担责任。因为他身为学监,李满死在了国子监,他负有监管不当之职,理应按渎职定罪。甚至有激进者道,何赛之理应为皇族偿命。 另一派却不认同。他们觉得,李满当时年值龆年(注:八岁左右),并非什么都不懂。何况,何赛之曾经有在夹竹桃树前立下字牌,提醒勿食。只是那几日阴雨连绵,字牌被打湿后拿去晾晒、之后没有及时重新挂上才导致悲剧发生。所以,这件事论到根儿还是李满淘气,明知有毒偏要品尝所致,所以,何赛之不用承担责任。 因为这件案子是师父致仕前经手的最后一件案子,所以,师父格外关注,他也留意不少。他记得,那时两派各说各有理,各自引来律法典藏,整日里唇枪舌战,好不热闹,三哥也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将此案交由刑部处理。谁知,这件事到了刑部仍是各说各的理,直到现在,尚无一个完全的定论,何赛之一直以察看以由,闲职在家。 何叙蓉听闻卫奕提及何赛之一案,变了脸色。 “卫大人,那是小女的家事,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 卫奕道,“有没有干系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如今这事到了刑部,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这根本就是刑部侍郎邵甲与刑部员外郎马东明之争。邵甲向来对地方律法、人情风化熟知,认为此案毕竟涉及人命,又是小儿无辜陨命,所以何赛之理应负有责任。而马东明则一向负责律法编撰,认为律法上并未说明学监之责,那么何赛之就不应当承担责任。二人一个谈情,一个说理,谁也不让,可谁也说不过谁。 我想,你定是从家人那里得知了此案内情,并且曾经央求过姐妹们帮你向邵侍郎求情,可惜的是,她们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你,她们大抵还反过来劝你,那全是父辈之事,晚辈莫要插手为妙。你不甘心,怀恨在心。你明着对抗一个,暗着袒护一个,可是,你的真实意图在于——”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另一边的邵云如。 ——慢着,他眨了眨眼睛。 云如在做什么? 聊天? 和谁聊天? 月然! 邵云如居然正在与月然聊天,而且还聊得热火朝天样子! 他一时竟有些目眩。 倒忘了那二人落了单…… “在于什么?”何叙蓉紧声问道。 卫奕收回思绪。 “在于拉拢另外一个。所以,你明知王雅心恐怕会对史永依不利,不仅没有阻止她,反而不停地煽风点火,最终,令她犯下绑人自绑的事来。幸运的是,王雅心并未酿成大错,史永依也及时醒悟。本官得恭喜你,你成功了。经此一事,史永依往后怕是无颜再出现在金兰阁,王雅心估计也因为愧疚不会再露面,你成为了邵云如最后的好姐妹。不得不说,你作为子女,算是为爹爹尽了最大的努力。” 何叙蓉甜甜一笑,“谢谢卫大人夸赞。卫大的故事说完了,小女可以走了吗?已是午时,爹爹娘亲怕是仍在等候小女吃饭呢。” 卫奕也是一笑,“说完了。你是个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本官现在不能拿你奈何,可是,念及云如的情份,本官仍有三句忠告给你。第一,凡事若只顾着自个儿的私心,枉顾他人的感受甚至性命,早晚会沦为自私自利、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总有一天,本官会亲手抓你。第二,云如年幼,心性单纯,并不代表她就没有主见,可以任人摆布,你的心机,怕是白费心机。第三,周家三少爷为人城府颇深,你最好敬而远之。” 何叙蓉冷哼。 “看来卫大人早就将小女查了个清清楚楚。不过大人不要替小女担心,不如先替自个儿担心罢。” 说着,她也朝邵云如的方向看了看,随后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转身离去。 何叙蓉走后,卫奕定下心神,走至沈月然身后。 “卫大人。” 沈月然见他靠近,连忙欠身施礼。 邵云如嗤笑出声。 “怎么还这般客气?奕哥哥,你可是平时都给月然姐姐脸色看吗,令她如此怕你?” 卫奕白她一眼,“胡说!这哪里是怕,这是周到,谁像你一般,没大没小。” 邵云如捂住双耳,嚷道,“忍不了,忍不了,奕哥哥一句话,不过十几个字,就把月然姐姐捧上了天,把云如贬进了地,不公平,不公平,这分明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太不公平了。” 沈月然听她言语露骨,红了脸颊。 “邵小姐,莫要胡说。”她嗔道。 邵云如笑道,“行了,知道你脸皮儿薄,不逗你了,我不能再做这个没有眼力架儿的,得走了。对了,奕哥哥怕是五天五夜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全靠卫夫人的那几碗补汤撑着,待会儿你得好好给奕哥哥做顿饭,犒劳他一番。他在东海那一个月,无论吃什么喝什么,都是一脸苦大深仇的模样,说这个不如你做得香那个不如你煮得甜呢。” 邵云如边说边学样子,把卫奕逗得哈哈大笑。 “我是这般吗,胡说。”他想板起脸来,却怎么也绷不住。 “是不是月然姐姐知道就行。” 邵云如冲他扮个鬼脸,步伐轻快,很快消失在二人眼前。 正午时分的安和民巷,经过方才的短暂喧闹,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附近树上的知了传出此起彼伏的聒噪叫声。(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六章 知己 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灼人。两个衙役忙着清理杂物,卫奕带沈月然钻进马车里。 甫一进入,沈月然就觉出不同,外面是高温炙烤,里面却是凉爽宜人,完全是两重天。 之前来的时候,时值辰时,里外温差并不大,又一路专心听他吩咐,所以并未留意,这会儿午时,温差凸显,令她十分意外。 空调? 她脑中最先蹿出这个词,随后又嘲笑起自己,这个朝代哪有空调。 “马车里为何如此凉快?”她问道。 卫奕指了指车顶,“上面铺了一层冰袋和隔热层。” 怪不得! 冷空气较重,装在车顶的冰袋无疑于就相当于一台空调。 沈月然恍然,不过马上又生出第二个疑问,“这个时候从哪里能够找到冰块?” “冰雪谷——” 卫奕有些不满,“月然,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关心一下我才是?” 他的口气里居然带有几分娇气。 沈月然心中一哂。是啊,他自东海返京已有五日,二人却从未面对面坐下来一诉衷肠。先是因为邵云如二人生出误会,之后因为案子他无睱他顾。这会儿案子破了,邵云如方才也主动解释了东海一事,她居然关心起冰块来,当真是不够体贴呢。 她软下身子,主动向卫奕肩头靠了一靠。 “那天是我误会你,对不起。”她轻声道。 其实,他今天特意带她来安和民巷,她已经猜到他的意图——一方面是为了案子,另一方面也是用行动让她吃下一颗定心丸,他与邵云如之间绝无私情。 很简单,他与邵云如若是有些什么,还怎么会任由二人碰面?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她在场时,他与邵云如是如何相处的,她不在场时,他也是这般与邵云如相处的。 想起邵云如如他一般坦荡的模样,她垂下眼眸。 “月然姐姐,云如还是很钟意奕哥哥的。没法子,谁让奕哥哥那么好,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和他一样好的男子。” “欢喜归欢喜,欢喜也分好多种,云如现在对奕哥哥的喜欢就是那种只看不争的喜欢。” “月然姐姐,奕哥哥真的很喜欢你呢。那一天堂审,雅心一提及得你救助,当时我也在厅堂之上,瞧见奕哥哥的神色都变了呢,整张脸变得——呃,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很有神采的模样。奕哥哥破起案来可是从来雷厉风行专心致志的,能让他分心的,估计只有月然姐姐了。” …… “邵小姐——真的很好。” 人美,心好,家世又好,最重要的是,豁达,开朗,虽然不情愿,沈月然还是赞道。 卫奕一怔,随后又了然。 “看来方才云如那丫头都和你解释过了。” 他原还担心二人会生出口角,不过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他实在太小瞧二人了。 “是,都解释过了,是我断章取义。”沈月然再次道歉。 卫奕提起唇角,揽她入怀。 “你也很好。她曾经设计害你,你还能夸赞她、谅解她,你也很好。我有预感,你和她往后会成为很好的知己。” 他由衷地道。 知己? 沈月然心头一动。 当她方才终于弄清楚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心中五味杂陈。 她无法评说王雅心与史永依二人究竟谁对谁错,因为看起来二人似乎都没有错,王雅心的出发点还是为了她口中的“史姐姐”,而史永依无端被绑更是无辜。可是细想,二人似乎又都有错,王雅心算是——呃,怎么讲,防卫过头,而史永依,相当一部分可以算是自作自受。 无法评说不代表没有偏向。从她内心深处而言,她是偏向王雅心的。因为,她似乎从王雅心的身上,看到了元小诺的影子,也就是六年前的她,前世的她。 元小诺何尝不是逆来顺受,不喜欢争吵,不争不抢,哪怕被人欺负到了头上,也只会忍让,一忍再忍,以为凡事只要忍了,就会过去。 事实上是吗? 不是的。 王雅心选择忍受,史永依却变本加厉。 元小诺选择忍受,宋婷最后居然唆使丛浩对她下了狠手。 而后者,曾几何时都宣称过自己是对方的知己! 如果说爱情曾经伤害过她,那么友情给予她的伤害不相伯仲。 是不是如王雅心、元小诺这般软弱的性子就不可能得到另外一个女子真正的友情? 她不由想到了梅采玉。 穿越而来,她对男子始终持有一份怀疑,对女子也保持着距离。 绿苏是离她最近的女子,可是二人之间既有主仆之义,也有姐妹之情,于她而言,相依为命的意味更重一些,所以,绿苏在她心中是她的亲人,不算朋友。唯一令她生出友情的人是梅采玉,可是…… 卫奕觉察出她的低落,低下头,“怎么了,又在想什么?最近觉得你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沈月然一只手抚上他的前襟,试探地问道,“你如何看待雅心小姐?” 卫奕见她突然提及王雅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何意?” “就是——”她努力措词,“她的性子,比如逆来顺受,不懂争执,懦弱,凡事忍字当头……你,喜欢这样的性子吗?” 她仰头,不安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个意思。” 卫奕干脆地道,“不喜欢。” “为何?” 沈月然的眉头快皱成了一个“1”字。 “她不好吗?你不觉得她善良,和气,凡事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伤害他人,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她不好吗?” 她气得简直想揪住卫奕的领子来回晃他,质问他为何要说“不喜欢”。 卫奕有些莫名。 “你激动什么呀,我是说我不喜欢她,你气什么,你又不是她。” “我——” 可我以前就和她差不多。 这句话沈月然放在了心里。 卫奕笑道,“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有句话说得好,女子是水做的,男儿是泥做的。女子就该柔情似水,温柔似水,上善若水,总是如水一般透明,纯洁,包容。三从四德里也有说,女子就该低眉顺眼,轻声细语,遇事不急不躁,凡事不争不抢。若是这样认为的话,那么王雅心可算是女子中的女子,一个顶好的女子了。可是,你问的是我的意见,问我喜不喜欢。你若问我,我便答,不喜欢。”(未完待续。) 楔子 日常 闹钟定在六点一刻,元小诺如往常一样,六点整,准时睁开了眼睛。 身旁仍旧空空如也。 她没有时间惆怅,换下睡衣,穿上家居服,简单洗漱后,空腹小口喝下一杯200毫升蜂蜜温水后,开始眼前的忙碌。 二两鸡肉丁,一个蛋黄,加上一份小饼干,配上100毫升温水,一式两份,白云白朵的最爱。 她两手托盘,走向后院。 路过猫舍,白云白朵果然还在熟睡,她没有惊醒它们,将食物放在食槽。 后院如今俨然是一座植物园,因为她的精心打理,观赏性花草与食用性果蔬相映成趣。 翻土,浇水,施肥,除草,修剪,一气呵成。 再次路过猫舍,白云白朵不知何时醒来,吃饱喝足后伸着懒腰,冲她喵呜撒娇。 她蹲下,为它们顺毛发,挠痒痒,顺便清理粪便,露出今天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微笑。 六点四十分,她准时到达厨房。 公公爱中餐,口味偏重,云吞一碗,白粥一份,煎蛋一枚,酱黄瓜、醋泡花生、卤水海带丝、凉拌鹅肠,各一小碟。 婆婆好西餐,目前正在减肥,全麦面包两片,脱脂酸奶一杯,清水煮蛋一枚,白灼生菜一份。 七点二十分,陪公公婆婆吃过早餐,将前一晚已经擦拭干净的公事包从棉布袋中取出,双手递给公公,目送公公出门。 再次返回厨房,戴上清洁手套,备好清洁剂,依次清洗碗、筷、锅、台面、地面、桌布和水槽。 这边刚刚收拾利索,婆婆的声音已经响起。 “小诺,脖子好疼,可能是落枕了,你来看看。“ 她答应着,洗净了手,拿起一块热毛巾。 热敷五分钟过后,伸出一指,找到疼痛点,以此为中心,向侧颈、肩背部方向依次按摩,直到婆婆呲牙喊疼为止。 如此反复两三次,再以空心拳与轻叩交替按摩。 如此又反复了两三次,婆婆的疼痛似乎舒缓了许多。 “小诺,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商会,可是这会儿马上要出去一趟,你替我搭配出一套出席的衣服,最好在我回来之前熨烫挂好。“ 婆婆的话是请求,也是命令。 走进足有二十平米的衣帽室,她眼花缭乱,脑中却异常清醒。 既是商会,不可过于高调,惹来同行侧目,也不可过于低调,招来闲言碎语。 婆婆肤色偏白,不挑颜色,可是体型稍富态,脸型更是不遑多让。 她想了想,选择了一套淡紫色圆领正装,突出气质,一条精白75毫米长款珍珠项链,拉长脸型,一双方跟绒面皮鞋,舒适高雅,外加一条限量版羊绒披肩和一枚蓝色宝石胸针,低调中显奢华。 伸展,固定,熨烫,蒸发,晾干,做完,已是九点整。 她将白云白朵装进宠物包里,拿起一打环保袋,开着小排量轿车,按照前一天已经制订好的清单和规划出的路线,依次购买日常食物、家居用品、换季衣裳和缴纳各种杂费。 十一点,她返回家中,把购买的东西一一摆放规整后,打开燃气,不过五分钟,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挂面出锅。 提起筷子,她觉得恶心,突然就没有了吃下去的欲望。 她环视一周,偌大的房间,上下三层,里里外外,角角落落,全都整整洁洁,出自她手,可是,这是她的家吗? 她感到一阵眩晕,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纸合同,打开,又是一阵眩晕。 离婚协议书。 甲方:丛浩。乙方:元小诺。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守护 “女子当然应该若水。女子若水,宽容,温柔,纯净,固然都十分重要,可是比这些更重要的,我以为是柔韧。” “柔韧?”沈月然歪头看他。 “是的,柔韧。”卫奕握住她的手。 “水,可圆可方,可高可扁,可伸可屈,川流不息,你何时见过水的形状,你何时量过水的长短,因为它随处可见,润物无声,所以,你常常会无视它,甚至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你的指缝间溜走也不在意。可是,谁敢说他能够战胜水?大禹治水,历经千辛万苦,三过家门而不入。黄河一旦泛滥,城池尽毁,人畜全无。你一拳打在水中,力量越大,它溅起的水花也就越大。你努力想抓住它,控制它,你越使劲,它只会跑得越快。 水,压不扁,挤不破,打不碎,煮不烂,哪怕从悬崖坠落,也会崩出千尺高的惊艳水花。待到重归大海,那些曾经遭受过的湍流、颠沛、澎湃,都会成为它静静流敞的底蕴。 女子若水,柔情似水,可是一昧地忍让,委曲求全,只会成为一潭死水。我对那样的女子当然不会指责,可是也谈不上赞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无论是水,还是人,我看重的始终是生命力。 所以,你问我,喜不喜欢王雅心那样的性子,我会说,不喜欢。可是,你若问我,会不会喜欢王雅心以后会拥有的性子,我或许会说,喜欢。因为她已经在发生改变,从忍让到反抗。虽然她的这次反抗分寸过失,手段过激,可是,那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不懂得表达愤怒,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郁结于心中,或许才是一切仇恨的源头。” 沈月然定定地看着他,一时竟有些痴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时仿佛只懂破案缉凶,不懂女子的心思,不懂人情世故,可是,有时又像一个最睿智的老者,能够洞悉世间一切真理。 卫奕揽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有些啼笑皆非。 “方才我还埋怨,你不说来关注我反而要去留心什么冰块,这会儿我倒也跑了题,谈起别的女子来?我到现在还记得初次在文池饼铺瞧见你的模样,凶巴巴,气冲冲,把人家堂堂七尺男儿打得落荒而逃不说,仍不肯罢休,最后还要拿起馅饼当暗器,赶尽杀绝呢。” 沈月然不防他突然提及往事,忍俊不禁,噗地一声笑出来。 “胡说!我是这样的吗,赶、尽、杀、绝,卫大人好夸张。”她嗔道。 卫奕也笑了。 “是夸张了些,不过也差不多。所以,你不用多心。我知道,你以往受过不少欺负,可是你不是王雅心,你是沈月然,你和她是不同的。你不用做对号入座,而且,我往后也不会再让你受到欺负。” 沈月然眨眨眼睛,心中的郁结因为他的话一扫而光。 他于她而言,就像她生命中的阳光,总是在她低落、沮丧的时候照进心田,拂去她心中所有的尘埃。 她柔情顿生,主动向他怀中倾去。 “是我不好,全是我多心,无凭无据,误会了你,现在咱们都查明了真相,卫大人,你罚我罢。”她低声道。 卫奕道,“好啊,让我想想怎么罚。” 说着,他还就真的思考起来。 沈月然哭笑不得,嗔道,“你还真的要罚我啊。” 卫奕一本正经,“当然了,云如都说了,我这几日全靠娘亲的补汤撑着,都没正经吃过饭,不如——” 他凑近了她,目带促狭,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 “不如什么?” 狭小的空间不得动弹,沈月然心跳加速。 “不如正经地吃你——” “不正经!” “做的饭如何?” “……” 卫奕哈哈大笑,双臂一紧,在她面红耳赤的面上亲了一下。 “月然,待我写完这件案子的案宗,和我一起去见见娘亲,好不好?” 沈月然尚未从方才的难堪中平复过后,又陷入另一轮的不安。 他的娘亲,那个慈眉善目、一心盼得孙儿的太傅夫人。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卫大人,你总是戏弄人家。”她言左右顾其它。 卫奕笑道,“方才是不正经,这次绝对是正正经经。月然,我明白你有很多顾虑,可是,无论如何,咱们都先向前走着好不好?我不想再等了,尤其这一次从东海返京,我更是想每一天都见到你。” 沈月然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欧阳邈……”她喃喃出声。 “你在说什么?”卫奕见她似乎又神游太虚了。 沈月然转头,“卫大人,你从东海返京,可有再跟进欧阳邈杀区楚修一事,最终有定论了吗?” 卫奕道,“有,欧阳邈已经认罪。因为区楚修对他的依赖越来越深,情感越来越强烈,最后更提出搬进医馆好方便二人往后私会的请求,欧阳邈不肯,区楚修以公开二人关系为要挟。欧阳邈为安抚他,斥巨资买下一块上等糖白玉讨好他,不料,此举却又被区楚修认为他在意他,离不开他。区楚修更加恃宠而骄,也终于令欧阳邈动了杀机。他提前备好匕首,踩好洞穴,以幽会为由,约区楚修见面。二人亲热时,他一刀捅向区楚修的心口。他将区楚修的尸体扔进洞中洞时,却不想惊扰到了那群白色的蝙蝠。 他做贼心虚,以为是区楚修显灵,惊慌失措,来不及清理现场,留下一只血脚印,仓皇而逃。回去后,他大病一场,借口行医,外出调理,直到去年年关才返回医馆。他也曾想再返回洞穴清理,可是一想到那群白色的妖怪,便心生怯意,不敢再进一步。就这样,他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洞穴隐蔽,又适逢天寒地冻,不会有外人发现,过一日是一日。不料,却被咱们捷足先登,发现了他曾在那洞穴中犯下的罪恶。” 沈月然不禁感慨,“人们常说心中有鬼,心中有鬼,欧阳邈手上沾有鲜血,自然就会将罕见的白色蝙蝠当成了妖魔鬼怪。这样看来,倒是那群白色的小家伙儿最后守护了区楚修的冤魂。”(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沈重 卫奕点头,“情字,最难说得清,道得明。我想,区楚修到死估计也不明白,欧阳邈究竟是真的爱过他,还是真的恨过他。而欧阳邈怕是也不会说得清楚,杀死区楚修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或是因为怕?他那一把刺向区楚修心口的匕首,同时也刺向了自己的心口,人活着,心却已经死了。” 沈月然感到心惊。 这样一种极致而浓烈的感情,她无法理解。 可是,一个“死”字又把她拉回现实。 “死?” 她道,“那么欧阳邈大夫会——” 卫奕正色道,“当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欧阳邈杀区楚修有预谋,为私欲,手段坚决而残忍,之后更企图利用高大勇顶罪,他若不被处以极刑,哪有公义可言?” “可是,欧阳大夫也救了不少人。”沈月然心软,不知是真的为欧阳邈还是为自己。 卫奕提起唇角,“妇人之仁。不过,朝中持此论的官僚也有不少,他们认为欧阳邈乃当世医学奇才,而且正值壮年,就这般杀了实在可惜。更有甚者,扬言杀了一个欧阳邈,就会有千千万万个病患面临无医可治的境地。” “是啊,难道不是吗!”沈月然脱口而出。 “欧阳大夫若死了,谁来替——呃,他们治病?” 欧阳邈是她唯一的希望,可却身负命案,是天意,还是巧合? 卫奕频频摇头,“当然不是,你不用忧虑,这世间奇人异士大有人在,需要为区楚修偿命的却只有欧阳邈一人。如果一个人仗着自己的旷世才华就横行于世,不用为自个儿的行为负责任,那和流氓无赖有何区别?律法,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他是天才还是蠢才。” “哦。” 沈月然怅然若失。 道理是没错—— “你又怎么了?” 卫奕笑道,“觉得你今日怪怪的,总是为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蹙起眉头,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友人正打算找欧阳邈救治?” “……没有。”沈月然否认。 这种事应该怎么说出口? 或许她又是想多了,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她转了话题,“你是不是饿了,真的五天五夜没有吃东西吗?” 她琢磨着,待会儿整出来个适合盛夏食用的清凉解暑补中益气养脑安神的八菜一汤,心中已经自动生成菜谱,手中比划出来。 “待会儿做个竹笋炒虾仁,西芹百合炒腰果,干煽豆角,手撕茄子,盐水毛豆,红油肚丝,鸡丝蕨根粉,豉香蒸排骨和人参柴鸡汤。你这时是不能吃柿子、山楂、香蕉、桔子和白薯的,因为这几种食物若是空腹食用的话,会导致胃痛胃酸胃胀,对身体产生一定的危害……” 她细心交代他。 卫奕听着那些诱人的小炒,不禁口舌生津,不过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子为自己的身子费尽心思,心里的甜蜜早已战胜了口中的饥饿感。 “这么说,你答应随我去见娘亲了?”他哪里肯放过她。 “我——” 沈月然再次迟疑,却在触到他欣喜的目光后,咽回去了溜到嘴边的话。 “不拒绝就是默认,我真笨,居然不懂女子的矜持。行了,这事咱们先说定了。”他咧开嘴笑着,像一个讨到糖吃的孩子。 沈月然哭笑不得,竟不知这眼前的卫大人是真“笨”还是装“笨”了。 二人相处的时间过得很快,在他的一再挽留下,沈月然竟不知不觉在京城住了六日。她住在城北吴家,沈日辉自然是高兴的,还有一人也很高兴,那就是沈重。 沈重已至幼学之年(注:十岁),于诗书方面似乎遗传了沈日辉,总也不怎么开窍,平日里虽有吴兆容严加管教,像模像样地摇头晃脑读经诵书,可是一论到下笔,就全露了馅儿。他无心诗书,可是又没有相熟的伙伴,每天只是私塾吴家两点一线地来回,相当苦闷。所以,沈月然住到吴家,还时不时地买些小玩意儿给他,于他而言,简直就仿佛过年了似的。 这一天,卫奕送沈月然回去,这边沈月然刚在巷口下车,那边沈重就堵了上来。 “姑姑,这男子是谁啊?”他探头探脑。 沈重体型也随沈日辉,人高,肩宽,大块头,比同龄孩子瞧起来高出一头。 “不得无礼。” 沈月然轻声喝道。 她与卫奕的来往,一直没有正式与沈日辉、吴兆容二人说过。不过那一日,卫奕当着吴兆容的面把她拉走,相当于就是宣告了二人的关系。 她回来后,做好了被盘问的准备。殊不知,吴兆容却是一反常态,只字不提。 吴兆容沉得住气,她倒没有了主意。 与吴兆容相处多年,她的性子她最清楚,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寻个有钱的人家嫁了,让她这个做嫂嫂的好收笔聘礼。 可是这一次,吴兆容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她一向不擅长算计人心,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意思,更不知自己是该主动告之,还是心照不宣。 这般踌躇着,今日就被沈重撞了个正着。 小孩子这个年纪最鬼灵精,卫奕方才拉着她的手下车,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有礼无礼也得知道那人是谁啊。”沈重理直气壮,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在卫奕身上打量个不停。 沈月然眼白朝上。 这点倒是像你娘亲,无论何时都很有理。 “他是——” 沈月然看了一眼一旁神情自若的卫奕,想着应当用哪一个头衔才最合适。 卫奕呵呵两声,接过话头。 “我叫卫奕,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他笑道。 “那怎么可以?” 沈月然连忙摆手,再次对沈重喝道,“重儿,不得无礼,这就快向卫大人施礼问安。” “卫奕?” 沈重对沈月然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呆呆地看着卫奕。 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用力一拍脑袋,恨不得在自己的脑门上拍出五个手指印来。 “你就是那个汴京府的神探?” “重儿——” 沈月然还要喝斥,却被卫奕拦下。 “对,是我。怎么,你听说过我?”他问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九章 拜师 沈月然眼睁睁地就瞧见沈重的手脚和嘴唇全哆嗦了起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卫奕的面前,叩了一个响头。 “沈重,你这是做什么?” 沈月然大窘,急手急脚,有卫奕在前,她扶起沈重不是,不扶也不是。 卫奕也似乎颇为惊讶。 “你有何事不妨起来说。”他对沈重道。 沈重一抹鼻子,又叩了一个响头。 “不起来,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叩首,方才只是两个,才差一个。” 说着,又要再叩一个。 “师父?” 沈月然惊呼出声,卫奕也赶紧一手拉起了沈重。 真要让这愣头小子叩足了三个头,怕是这徒儿就收定了。 收徒,可是一件他从未规划过的事情。 其实他更想做他的姑夫而不是师父…… 卫奕依旧和颜悦色。 “拜师可不是这样拜的,一厢情愿只会把人吓跑。”他笑道。 沈月然也反应过来,想必沈重定是从哪里听到了卫奕的神探名号,心之所向,今日得见,更生起拜师之念。 她沉下脸,对沈重道,“重儿,莫要淘气了,赶紧回去,待会儿嫂嫂不见你练字,又该动怒了。” 沈重急声解释,“姑姑,重儿不是淘气,重儿是认真的,重儿根本不喜欢练字。” “重儿一不喜欢默书,二不喜欢写字,三不喜欢谈古论今,平日里全是做样子给娘亲瞧。重儿常去街上瞧那江湖人士耍刀弄棍,打擂,卖艺,瞧得精彩了,连吃饭都忘记了……” 沈月然听着听着,脸就绿了。 “慢着,你说要拜师,是说要拜卫大人学功夫?” 沈重点头,“是啊,重儿去看打擂时,若是有人打败了,那人就会说待俺学会了汴京府卫奕的轻功再来如何如何,待俺学会了汴京府卫奕的刀法再来如何如何,待俺有了汴京府卫奕的脚力再来如何如何。重儿听得多了,就把卫奕这个名字记下来,想必只有学会卫奕的轻功、刀法、脚力就能所向无敌了。方才见姑姑与一男子手拉着手,重儿只是好奇,没想到,他居然就是卫奕!卫奕,卫奕,重儿听了许久的名字,终于见到了大活人!姑姑,你真是太好了,不仅给重儿买糖人和小玩意儿,还为重儿带来了卫奕!” 沈重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似乎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竟然翻起了跟头。 沈月然哭笑不得。 居然要拜一个神探学功夫,这是叫暴胗天物,还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瞧着沈重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她一阵尴尬。 卫奕,卫奕,他倒叫得顺口。 “重儿,叫卫大人……” 她无力地道。 卫奕却是大笑。 “想不到我卫奕最出名的居然是功夫。行了,沈重,你先莫要兴奋,你既要拜师,我先来问你几个问题。” 沈重连忙站好,目光炯炯。 “你为何想学功夫?”卫奕问道。 “喜欢。”沈重毫不犹豫地答道。 噗—— 沈月然眼白朝上,倒是和大哥一样坦白啊。 “卫大人是问你为何想学功夫,为了什么,你得答出一个道理,你懂吗。” 不待卫奕回答,沈月然抢先道。 沈重似懂非懂,想了想,“懂了,没有道理,就是喜欢。” …… “一见到二人打来打去重儿就高兴,就觉得手痒痒,脚也痒痒,想去试试。” 沈月然更窘,蹙起眉头。 “学功夫可不是让你学会打架,打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 卫奕似乎不太认同。 他既是对沈月然道,也是对沈重道,“喜欢没有错,喜欢是做好任何事情的第一步。功夫讲究十八般武艺,你想学哪一种?” “十八般?这么多?” 沈重挠了挠脑袋,一脸茫然。 “对,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种,你想学哪一种?”卫奕问道。 沈重皱起眉来,瞧了瞧自己,又瞧了瞧卫奕。 “卫大人使的是哪一种?”他问。 卫奕道,“鞭。” “为何?”沈重追问。 “可长可短,刚柔合度,既可远击,也可近攻。” 沈重面上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片刻,他认真地道,“我想学棍。” “为何?” 卫奕面上也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惊讶,也有惊喜。 谁知,沈重再次挠头,“因为、因为、因为——我手劲儿大,同学和我扳手腕,从来没有输过。” 噗—— 还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呢,原来满脑子全是打架论输赢,这可怎么行? 沈月然听不下去了。 “行了,重儿,由着你在卫大人面前胡闹了这些时,够了啊。走,随姑姑回去罢。” 她一手拉起沈重,就要回去。 沈重个头快与沈月然一样高,块头更比沈月然大,所以,他若不想动,沈月然除了动动嘴皮子,手上是拿他没办法。 沈月然向卫奕使眼色,卫奕却仿佛没有看见似的。 “我若收徒,与旁人不一样。”他道。 沈重忙问,“有何不一样?” 卫奕道,“旁人只管教功夫,我还要考诗书。” “什么诗什么书?”沈重愣愣地问道。 “四书五经自不用说,还有增广贤文,昭明文选,幼学琼林,十七史蒙求。” “这么多……” 沈重面露难色,喃喃自语,片刻,他仿佛下了老大的决心,对卫奕道,“一年,不,两年行不行,卫大人给重儿两年的时间,重儿两年内定把所有的全部背熟了。可是卫大人莫要强求重儿全部都懂得,说实话,好些个诗书重儿都认识,就是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卫奕被沈重粗糙而老实的言语逗得哈哈大笑。 “行,那先这么说,由你姑姑做个鉴证,两年后,你来汴京府找我,叩完剩下的一个头。” 沈重大喜,又翻起了跟头。 “太好了,太好了,我沈重有师父了,我沈重有师父了……” 卫奕正色,“现在可不许这么称呼,你承诺的要做到才算数。” 沈重喜不自禁,连忙点头,“能,能,一定能,我沈重有一百个毛病,就是说话作数,这就回去默书。” 他撒腿就向吴家跑去,跑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璞玉 “姑姑,爹爹和娘亲今个儿去外祖母那里,明个儿才回来,你不用急着回去。” 他冲沈月然挤眉又弄眼,笑着跑开了。 沈月然窘得满面通红,卫奕大笑,赞道,“好徒儿。” 夕阳下的巷子被铺上一层橘色的霞光,伴随着四处袅袅升起的炊烟,有一种宁静而恬适的美丽。 二人散步至不远处的河边,并肩坐在河堤上。 河水波光粼粼,偶有鱼儿窜出水面,景色宜人。 “沈重只是小孩子,方才说的那些话可以不作数的。”沈月然难为情地道。 在她眼中,沈重就是个愣头青,无论多大,永远是那个在文池只会与她一起斗蛐蛐的小屁孩。她恐怕卫奕只是碍于情面,才会与他订下两年之约。 “那怎么可以?”卫奕笑道,“越是小孩子,说话越要作数,否则,会被他们记一辈子的。” “你不用为难,我对沈重订下约定,不是为了你,也不是顾及你嫂嫂,而是因为沈重的确是个可塑之人。”他接着道。 “可塑?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打架,又对功夫一窍不通,哪里可塑了?”沈月然不解。 卫奕笑道,“越是混沌不通,才越是可塑。玉石之中,价值最高的就是璞玉。因为你不知道他会成为什么样子,所以才无法估计他的价值。何况,沈重并非一窍不通,他至少有两点令我颇为欣赏。” 沈月然更是不解。 谈及欣赏已经很意外,还是两点? “莫非卫大人赏识他长得又高又壮不成?”她撇嘴道。 卫奕笑道,“身材当然也是他的优点之一,不过他还有另外两个优点,一是果断,二是直觉。” “你回想一下,他是一认出我来就立刻叩头,而且十分清楚地表达出,他希望拜我为师,学习功夫的。凭他的年纪,能迅速反应、做出一个决定、并且有勇气立下两年之约,不是果断是什么?” “也可以叫做莽撞。”沈月然小声接道。 卫奕不理会她,又道,“他想学棍棒也是让我觉得惊喜之处。棍棒号称无刃之器,乃‘兵器之首’,是一种近身搏斗之物。虽然棍棒的攻击范围较大,可是杀伤力却是所有兵器中最小的。比起刀、剑、戟、叉等招招见血,棍棒造成的多是钝器伤和瘀伤,可以说棍棒防身的意义大于攻击。 沈重若是了解兵器之后打算学棍棒,那就另说。可是,在不了解的情况下,他凭直觉选择了棍棒,至少说明一点,他心中是没有杀机的。而胸中无杀戮之人,才是最适合学习功夫之人。而且,棍棒于他而言,也是一种极适合的兵器。他体格偏大,四肢粗壮,棍棒重力、阳刚、鲜明,与他极配。十八般武器之中,他能够一下挑中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着实不容易,也足以说明他的直觉和眼力。” 沈月然听闻卫奕一番解释,豁然开朗。 在她眼中永远长不大的沈重,在他眼中,居然如此可贵。 “卫大人过誉。还是卫大人慧眼,才能发现重儿的那些优点。” 卫奕欣欣然地道,“那是,没有几分识人的眼力,怎么能够破案缉凶。” 他顿了一顿,一手揽住沈月然的纤腰,眉眼弯弯。 “没有几分识人的眼力,又怎么能够从茫茫人海中,找到最适合我的你。” 这时,日头已经完全隐去了圆圆的脸蛋,只剩下几缕霞光仍在河的那边跳跃,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沈月然心中满是甜蜜,垂下头来,双颊早已被红霞渲染。 “我也是。” 她的声音虽小,可是却很清晰。 卫奕大喜。 从他向她表白过心意以来,他虽然感觉她也是钟情他的,可是,从未在口头上听她明确说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女子一向比男子矜持,羞于说出口是情有可缘。不过,方才突然听她说出那三个字,他自然是十分惊喜。 “月然,你……” “月然,我……” 他起了两次头,还是激动得不知从何说起。 沈月然莞尔,双手掩住他的口,含情的目光脉脉而坚定。 “卫大人,你已经说得太多了,今天让我来说。” “茫茫人海中,只有卫大人是真心待月然、惜月然,除了卫大人,不会再有别人。” “卫大人,我也是。卫大人心中是如何认定月然,月然也是如何认定卫大人,不会比卫大人少,只会比卫大人多。” 沈月然鼓足勇气,说出她以为一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说出口的话来。 随后,她做了更大胆的一件事,双眸微闭,凑近了他。 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认定他,渴望亲近他…… 一秒,两秒,三秒…… 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沈月然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卫大人,你鼻子出血了!” 卫奕掏出手帕,擦去鼻下的鲜血。 “唔,天热,上火而已。”他尴尬地道。 一个吻而已啊,卫奕,你是不是太没出息了些…… 他暗自嘲笑自己。 “上火到鼻血出?” 沈月然不相信,“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卫奕想起大哀山那一次。 不过那一次是呕血,这一次是鼻血,相同的是,都与她有关。 “……没有。”他否认。 沈月然仍是不放心,“走,咱们去医馆瞧瞧,鼻血出可大可小,不可轻视。” 说着,她就要起身。 卫奕拉住她,稍稍使力,她就倒在他的怀中。 “没事,有娘亲的补汤,哪里用得着瞧大夫。方才哪个女子不害臊地求我吻她,我可不能让她跑了。” “谁求你了。”沈月然大窘,因为他的话,也为这样亲密的姿势。 “谁说你了。”卫奕顽皮地挑起眉角。 “你——” “嘘——” 沈月然离开城北吴家的那一天已是六月底。 临走前,吴兆言风尘仆仆地赶来。 “幸亏赶得上,要不还要再等十日,待我下次沐休时才有空给你送去。” 他拿出一盏八角飞檐灯笼。 灯笼呈八棱柱体,由木头制骨,以透雕和浮雕交替花边,以白绸做面,水墨作画,看起来相当奢华。 “洛阳宫灯。” 沈月然认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宫灯 洛阳宫灯是洛阳特产之一,原只限于宫廷节庆时使用。因为它具有用时撑开、不用时合上,伸缩自若,方便易携带的特点,后来逐渐流出宫廷,得到普通百姓的钟爱。洛阳宫灯由于不同的材质、架构、形状、大小、做工,价值也不尽相同。而吴兆言手中的这只,沈月然估摸着,应当是宫灯中的上品。 吴兆言很是意外。 “之前听嫂嫂说你长居文池,以为你见识浅薄,没想到,如何吃灌汤包你懂,连洛阳宫灯也是一瞧就知。我还想着你会脱口而出‘灯笼’二字,到时候再嘲笑你一番,你却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吴兆言显得十分兴奋。 “在洛阳办完公务,闲来外出转了许久,一直想着捎带着什么东西。洛绣其实很好,可是你本身就擅长汴绣,我再带来没什么意思。老八件的味道是不错,可是你本身是做酥饼的,我怕你一见到那些糕点就会腻味。花茶、玉石之类的我也去瞧了瞧,都挺不错,不过稍显平常,没什么新意。后来与两个同僚去白马寺,见着了这宫灯,才动了心思。这不是普通的宫灯,是白马寺住持严光大师亲手绘制的寺中光景,你瞧,这是天王殿,这是大佛殿,这是接引殿,这是毗卢阁……” 吴兆言一边旋转宫灯,一边指着灯面解释。 “校正大人。” 沈月然越听越惶恐,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校正大人,这宫灯可是送给月然的?” 且不说是德高望重的严光大师亲手绘制,就说吴兆言费尽心思挑选,再从洛阳带回汴京,这份心意就足够令她不安。 “是的。” 吴兆言道,“你住的那里我虽然没有进去过,不过在门口瞧过,简陋偏远得很。而且,京郊不比京城,总是灯火通明的。现在还好,天黑得晚,回头一过九月,天就黑得早,出门有盏灯,总是方便些。” 沈月然哪里肯要? 一来他是吴兆言,二来那宫灯价值不菲,三来无功不受禄。 她连忙施礼,“月然感激校正大人想得周到,可是月然不需要,也不能要,还请校正大人谅解。” “不谅解。” 吴兆言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拒绝,想也没想,断然接道,“不需要这话肯定是假的,你那里又没有宫灯,怎么会不需要?不能要这话也是虚的,不过收下一盏宫灯,为何不能?恐怕不想要才是真的。” 沈月然一时语塞。 “校正大人,莫要难为月然。” 她实在想不出来理由拒绝,只有默认。 吴兆言冷哼一声。 “就知道你不想要,因为是我买的,你就不想要。若是卫奕买的,你就想要了是罢。” 卫奕与一个女子在后巷卿卿我我,是这几日汴京府上下最轰动的新闻。一听同僚说那女子白白净净,生着一副精致的鹅蛋脸,他就是想假装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也没有办法。 二人已经到了公然的地步…… 他沉下脸。 沈月然听他如此说,更是不语。 这话语中浓浓的醋意,她就是想假装不知道也没有办法。 “不想要也得要!” 吴兆言见她再次默认,更是恼羞成怒。 “你若不要,我便让姐姐给你。哼,你不会不知道,只要我发话,姐姐无论如何也会做到。”他索性耍起无赖。 沈月然听闻他居然搬出了吴兆容,哭笑不得。 谁不知道那吴兆容一向是最令她头痛之人。 倒不是惧怕,总之就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校正大人,这又是何必,何苦强迫月然来的?”她软下声调,可怜兮兮,仿佛应该道歉的人是她。 吴兆言故意不去看她。 “行了,若不想惊动姐姐,你就乖乖收下,大不了我往后不再为难你就是。” 这话说得,竟不知是强迫还是妥协了。 沈月然无奈,只得收下宫灯。 这边次日一早找好了马车,路过永安民巷时,沈月然多给了马夫一两银子,让他稍等片刻。 梅家饼铺的招牌仍在,楼牌、门面似乎重新装整过,与之前比起来高档许多。 王史二女失踪一案,令她重新惦记起梅采玉这个曾经的好姐妹。 倒不是之前不惦记,说到底,还是有气。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可是她一想起梅采玉当时对她的不屑、嘲讽,心中还是一阵不舒服。 莫名,委屈,恼火,大抵就是她当时的感受。 虽然她当时顾及脸面,抛下一句“过些日子再来探你”,可是,她事实上的确没有再来探望梅采玉的计划。 她还期待着,采主若是哪一天想通了,会去京郊找她…… 喛,她还是太天真了。 梅家饼铺店面似乎拓宽不少,打杂的、跑堂的多出许多她不认识的生脸。 这个时候,饼铺有不少吃饭的客人,小二忙得满头大汗。 梅长生不在饼铺里,倒是看到了赵安扬。 赵安扬立在柜台后算账,瞧见她,主动打了招呼。 “沈家妹子来了,是来找采玉的吗?”他笑着问道。 赵安扬人生得瘦小,相貌也有些磕碜,和如今的梅采莲站在一起并不般配。不过,他肯辞去码头的工,做了梅家的上门女婿,对梅采莲和梅家的这份心意还是难能可贵的。 “……不是。”她否认。 梅采玉若是知道她来过梅家,自然明白她的来意,不用她多言。 “路过,闻着香味,来尝尝梅爹爹的火烧。”她笑道。 “那敢情好,妹子坐下,我这就让后厨备去。” 赵安扬招呼着,沈月然选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一荤一素两个火烧配就一碗绿豆粥和两碟咸菜一并端出。 沈月然不是太饿,挨个尝了尝,笑道,“梅爹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记得上次来,还没有豆粥和配菜,如今全齐活儿了,挺丰富的一顿早点。” 赵安扬在她对面坐下,道,“岳丈的手艺是不错,不过论到做生意,当属采玉。听采莲道,之前饼铺只是一个卖饼的门面,是采玉道要拓宽,能把客人请进来最好,又想出一并卖粥送咸菜这样的主意。说实话,初时我与岳丈都是反对的。因为卖饼卖火烧本就是小本生意,再送咸菜,不全亏进去了。采玉骂我们见识浅薄,说做生意讲究的是人气,只要人气上去了,还愁没有盈利。现在看来,她说得挺对。” 沈月然笑笑。(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二章 乞巧 采玉的伶俐与精明她一向是知道的,只是以往在文池,并没有她大展身手的机会,如今到了京城,她的头脑全用上了。 沈月然见饼铺客人渐多,于是对赵安扬道,“大哥先去忙,我自个儿坐会儿,待会儿就走。” 赵安扬起身笑道,“那行,我先去忙,这会儿正是人多的时候。你随便吃,不收银子。” 沈月然道谢,又想起一事。 “对了,赵大哥,采莲姐如今还在周家做厨娘吗?” 赵安扬道,“早就不在了,也就做了一个月左右就回来了。饼铺这边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空去外面做工……” 这时,有客人吆喝着“掌柜的,结账”,赵安扬顾不得再说,连声应道“来了,来了”,忙去了。 离开饼铺,沈月径直回到京郊,为那盏宫灯犯了愁。 挂起来当然是不妥的,一方面是怕卫奕看见不悦,另一方面,她看见也会生出几分不安。 势利、肤浅又自以为是的吴兆言居然对她…… 她不想再想。 这个时候,绿苏帮了她。 “粉姐姐,这宫灯好漂亮,造得漂亮,就连那画也漂亮。” 她伸出手指,拨动宫灯,好奇地睁大眼睛。 “这就是白马寺吗?听说好多修为极高的大师全在那里讲经读法,绿苏还想什么时候去拜拜呢。没想到,这会儿就能瞧见了。” 沈月然心头一动。 “你喜欢吗?你喜欢你拿去,挂在床头,当作照明。” 吴兆言只说送给她,又没有说不可转送她人。 她暗自得意,找到一种妥善处理的方法。 绿苏闻之大喜。 “真的吗,粉姐姐给我吗?太好了,绿苏这就去挂起来。” 绿苏欢天喜地地挂好宫灯,点燃蜡烛,宫灯通体火红,室内一片光明,分外美丽。 “谢谢粉姐姐。” 绿苏咧嘴笑道,为自己房中有个如此出众的摆设兴奋不已。 沈月然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谢我,这几日饼铺全是劳烦你一个人照看,我应该谢你才是。” 绿苏想起什么,皱起小眉头。 “饼铺倒没什么,就是那个周家的三少爷太烦人。粉姐姐不在的时候,他隔三差五就来瞧瞧,问你去哪里了。” 沈月然心里一咯噔,倒忘了还有这个人。 “那你是怎么回的?”她插嘴问道。 “不知道!” 绿苏一伸脖子,“任他如何盘问,我就是一口咬定,不知道,不知道粉姐姐去了哪里,不知道粉姐姐何时走的,不知道粉姐姐何时回来,把他气得脸都快绿了。” 沈月然想像着二人对话的情景,不禁哈哈大笑。 她双臂一伸,就抱住了绿苏。 “绿苏,我的好绿苏,谢谢你!明后两天你在家里好好歇息,烧水、烧饭、饼铺的活儿我全包了。” 卫奕对沈月然道,希望她与刘惠琳见上一面,并非一时冲动之言。 就如他所说,事情总得向前走,若是一直停滞不前,恐怕不进则退。 他答应过刘惠琳,不再向月然提及成亲一事,并未应允不再与月然来往。 他与月然的关系可以暂时停滞,可是,刘惠琳与月然的关系却可以改善。而且,只要刘惠琳对月然改观,往后的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他明白,刘惠琳是个慈母心态,无论对月然有偏见也好,还是有误会也罢,所有的出发点不过是为了他。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他才更觉得有必要让月然与刘惠琳见上一面。 是尊重,也是示好,更是化解心结的一种方式。 这件事他想了许久。之前因为东海之行耽搁了,后来又因为王史二女失踪一案再次向后延期,这一次,他定在了七月初七。 七夕本就是妇人乞巧之日,女子于月下穿针引线,祈祷祝福,制作女红,浪漫,神秘。 他见过月然的手艺,十分有信心,想着趁此机会,向刘惠琳展示一二,成为消除偏见的一个契机。 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能与月然共度第一个七夕是其一,送给月然一个惊喜是其二。 这一天,他早早地命姚进谦把月然接来京城,酉时左右,离开汴京府与月然汇合,二人一道经过卫府后门走进后花院。 央求刘惠琳与月然见上一面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过幸好,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只要刘惠琳点头,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 这几日来,他一有空就找刘惠琳,不停地好言好话,刘惠琳估计也是不堪其扰,终于答应见上一面,不过却言明,不许走正门,要走后门。 刘惠琳的心思他当然明白,走正门的是客人,走后门的是下人。 不过,他也说了,走后门可以,要以家宴款待。 家宴招待亲人,茶水招待客人。 母子俩打个平手,各退一步,将此事说定。 亭阁经过装点,琉璃彩灯,火红丝帛,朱红案几,梨木方椅。 不出意料,刘惠琳并未准时到达,卫奕拉着沈月然的手,在下席的位置上坐下。 等了约摸两刻钟,除了偶有丫头一旁走动,再无他人。 沈月然感到拘促。 如此明显的怠慢,她不会意识不到。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没什么。” 不想惹来他的不快。 沈月然偏头问他,“这般妆容可好?” 卫奕看向她。 发似青丝,肤胜白雪,眉若新月,唇似点绛,发髻间一根火红的梅型发簪,夺目,艳丽。 “好,很好。” 他的目光竟有些发直。 二人对望间,刘惠琳由熙春搀扶着,徐徐走来。 “卫夫人。” 沈月然起身,走下台阶施礼,态度恭敬。 刘惠琳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三人依次坐下。 不一会儿,各种佳肴和瓜果鱼贯而上,摆满案几。 一番寒喧过后,卫奕切入正题,提议道,“娘亲,今个儿是乞巧节,咱们有幸缘聚于此,不可浪费这等佳节。月然一向精于女红,不如,让她绣个应景的小玩意儿让娘亲瞧瞧如何?” 刘惠琳不动声色。 “好啊,乞巧节,应该的。熙春。” 她吩咐道,熙春拿来一副绣架和丝线,双手递给沈月然。(。) 第一百九十三章 喜鹊 沈月然接过绣架,想了想,道,“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8 『Δ1 中文网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宵。卫夫人,今个儿既是乞巧,不如绣上两只喜鹊,讨个好彩头可好?” 刘惠琳掩嘴笑道,“好,你就是绣架鹊桥,再绣上个牛郎织女我也没意见——” 沈月然只当她是应允,正要拿起针线,不料,刘惠琳接着道,“反正我也不瞧。” 沈月然双手一滞,面上红了一片。 “娘亲!” 卫奕皱眉唤道。 刘惠琳仍旧笑眯眯。 “怎么了,奕儿,娘亲道的可是实话。如今娘亲这眼神儿不好,别说瞧这针线了,就说看人,都分不清楚好坏了。” “娘亲——” 卫奕看了沈月然一眼,沈月然冲他眨眨眼睛,拿起针线自顾自地绣起来。 在踏入卫府后门门槛的那一刻,她就明白可能会遭受到的种种。 不过,为了他,她愿意忍受。 卫奕见她态度自若,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心中也稍得舒解。 他看向刘惠琳,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娘亲说的是哪里话?谁不知道娘亲是卫府最精的人,谁若敢在娘亲面前说上一句谎话,那可是白费心思。所以,您瞧奕儿多乖,说月然擅长女红,月然真就擅长女红。” 刘惠琳瞪他一眼,嗔怪道,“瞧你这心思转得,怎么从来不见你对娘亲如此上心?人家擅长归擅长,可是人家也曾过誓,将来无论嫁进谁家,都一不事内务,二不入后厨,三不做女红。那可是毒誓,你能耐人家何?” 刘惠琳斜眼看向垂头忙活的沈月然,虽无指名道姓,可比指名道姓还令沈月然难堪。 卫奕正想说什么,沈月然立刻收起针线,起身垂头施礼。 “卫夫人,这般荒唐誓言小女的确立过,请卫夫人责罚。”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只有垂头认错,才是上策。 刘惠琳当然不会放过她。 “责罚?我有什么资格责罚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又不会嫁入我卫府,与我何干?” 她句句似刀,刺向沈月然。 卫奕忍无可忍。 “娘亲,您答应过奕儿,今晚会好好地与月然见上一面。” 卫奕虽是坐着,不怒而威。 刘惠琳笑道,“娘亲答应过你的全做到了,你说见一面,娘亲就来了,你说设家宴,娘亲就设了。只是何为‘好好地’见上一面?沈姑娘,老身哪里对你不好了?奕儿就在这里,你尽可明说,省得往后暗语。” 沈月然抿紧下唇。 来了是来了,却迟到两刻钟。 家宴是设了,却要走后门。 见是见上一面,可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瞧过她。 还有那句句刻薄…… 哪里称得上“好好地”? 她始终没有抬头,垂头道,“没有,卫夫人待小女很好,卫大人莫要多虑。” 刘惠琳翻眼,“奕儿,听见了没?娘亲说了,你不信,偏要沈姑娘开口。行了,沈姑娘莫要站在那里挡住视线,快绣完手中的活儿罢。” 沈月然垂头坐下,双手再次飞快地舞动。 “奕儿,王史两家千金失踪一案可有定论?” 刘惠琳转了话题,问向卫奕。 卫奕压下心中恼火,将案情原本说了一番。 “这么说,刑部最终还是给了王府千金一个月的劳役当作小惩?”刘惠琳问道。 “是。”卫奕回道,“毕竟王雅心绑了史永依在先,后来又谎称自个儿走失大哀山在后。史家倒是说不计较,王府想必也通过各种渠道求过情的。不过,刑部按照律法办事,故意陷害他人,就算没有造成伤害,一样得得到惩罚。于是,罚了王府千金一个月的劳役。” 刘惠琳点头,“也是,两个女子虽是安然无恙。可是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王府、史家和你们汴京府,全都跟着担惊受怕。给她一个月劳役,算是小惩大戒,让她往后不许再如此胡来。最近刑部风头很劲,许多大事天家处理不了,都交由刑部处理。刑部一句‘依律法办事’,不知堵住了多少人的口舌。” 卫奕道,“这样挺好,凡事有法可依,依律行事,一视同仁,井然有序。” 刘惠琳笑道,“奕儿还是太年轻。依律行事,但愿吧。待到欧阳邈和何赛之的案子有了定论,就知道这依律行事四个字是不是空话了。” 卫奕不语。 欧阳邈的案子有关才华与品格之争,何赛之的案子事关人情与律法之争,无论怎么判,都会对往后产生巨大的影响。 “那个史家丫头如何?还有那祸害人的什么程公子又如何?”刘惠琳又问道。 卫奕回道,“史永依与段氏一道,决定离开京城,回南方老家。离开的那一日,她特意来汴京府找过孩儿。孩儿问她,可是史家逼迫。她道不是,是段氏身子孱弱,恶梦频,自知命不久矣,于是生出落叶归根的念头。而她打算陪在段氏身边,走完最后一程。” 刘惠琳唏嘘不已,“是不是逼迫,恐怕只有史家人才说得清楚。回去也好,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尽得清静。” 卫奕接着道,“那程明维着实令孩儿恼火。孩儿起告示,让曾经受到他欺骗侮辱的女子皆来告,可却石沉大海一般。史永依倒是说过愿意作证的话,不过这一搬迁,想来也是后续无望。眼睁睁地瞧着那个混蛋逍遥法外,孩儿当真气结。” 刘惠琳连声劝道,“奕儿莫气。经此一事,程家想必在京城无法立足。喛,这种事,哪个女子愿意站出来?从古至今不全是这样?还有些文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拿来这些个登徒浪子的事迹吟诗作赋,有伤风化。” 说着,她有意抬眼看了沈月然一眼。 “这女子啊,若是无心的,当是可怜。若本身就是个水性杨花的,那也不值得同情,活该!” 沈月然充耳不闻,绣完最后一针,收起丝线,起身双手递给一旁的熙春。 熙春有些惊讶。 “绣好了?”她难以置信。 沈月然点头。 “有劳姐姐将小女拙作交给卫夫人。” 她称呼了熙春一声“姐姐”。(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为难 /script 熙春将绣架交给刘惠琳,刘惠琳显然也有些意外。 这么短的时间是其一,精致的针线走脚是其二,小巧的画面构图则是其三。 刺绣,针法是根本,构图则是锦上添花。 许多针法上乘的绣娘,往往因为构图不慎,绣出的成品沦为廉价货。 可是,瞧着眼前这幅,却令她眼前一亮。 严格来说,沈月然并没有完全完成两只喜鹊的绣制,而只是用上黑色丝线,完成了喜鹊头部、背部和翅膀的绣制,再巧妙地利用白绢的底色填充,成为两只倚靠在月下梢头的喜鹊。 这样一来,既节省了时间,又体现出平面的凹凸,更显立体感。 只见那月儿细细弯弯,梢头轻若柳枝,喜鹊恬静安适,仿佛在窃窃私语,图画和谐完美。 沈月然垂头解释道,“恐怕夫人久等,只好采用阴阳交替针法,以虚代实,请夫人责罚。” 以虚代实,说来容易,仿佛偷工减料一般。可是精于女红的人都会明白,这种以“无”代“有”的工艺却是最考验绣娘的手法和构图能力。 明明没有的东西,偏偏要令看客看着像有,多一针,少一针,都至关重要。 卫奕虽是不懂其中门道,可是看见刘惠琳半晌不说话的模样,心中了然。 他笑道,“娘亲,怎么样,月然的绣工是不是很巧,今日乞巧是否应时应景?娘亲这下可是亲眼所见,比之前只用耳朵听的更加真实可信是不是?” 他颇有些得意,暗自冲沈月然竖起大拇指。 刘惠琳扁了扁嘴,将绣架随意向案几上丢去。 “绣工嘛,说得过去,小聪明倒是有几分。明明说是绣两只,却绣成两只倚靠在一起的,那一只只绣了背和脚,不作数。” 刘惠琳鸡蛋里挑骨头。 卫奕哈哈大笑。 刘惠琳的“胡搅蛮缠”他是见识过,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破案方面的“奸诈”或许就是遗传于此。 “好,既然娘亲说不作数,那就不作数。幸亏月然会的不少,除了女红,还有烹饪,娘亲要不要尝尝?”他再次提议。 刘惠琳一指案几上的佳肴,“这还不够吃吗?你道要家宴,娘亲可是提前一天让主膳做了准备的。” 卫奕嘿嘿一笑。 “不是不够,而是不够新鲜。整日里吃一个厨子的手艺,娘亲不腻味吗?偶尔换个口味也挺好。” 刘惠琳知他既然说得出口,定是有备而来的,若不让沈月然露一手,怕是过不了他这一关。 她想了想,道,“奕儿既说要尝鲜,不如让沈姑娘这就跟着熙春去后厨料理如何,现做现吃,哪有比这更新鲜的。” 卫奕一怔,看了看一旁的沈月然,沈月然冲他点点头。 刘惠琳估计得不错,二人来之前的确有商量过,也准备了。不过刘惠琳并非好糊弄之人,一句“现做现吃”,将二人之前所有的准备全打了水漂儿。 “行。” 卫奕见沈月然面色从容,知她胸有成竹,也毫不犹豫地应道。 刘惠琳见二人踌躇满志,却迟疑起来。 她转了转眼珠子,道,“整日里尽吃五谷杂粮,也是腻味,不如今晚改个口味如何?” “娘亲打算如何改?”卫奕忙问。 刘惠琳随手一指面前的瓜果,“盛夏,瓜果最是丰盛,也最新鲜,沈姑娘不如就以这瓜果为食材罢。” 卫奕皱眉,刚想开口,沈月然问道,“卫夫人之意可是说用瓜果入菜?” 刘惠琳点头,“是,盛夏燥热,老身时常觉得困乏,没有食欲。后厨有时做来以冷水冰过的瓜果粥,甚是爽口。方才奕儿提及尝鲜,不如就劳烦沈姑娘随意选择一种瓜果入菜好了。” “娘亲,这不好罢。” 卫奕不赞同,“娘亲也说了,盛夏燥热,吃瓜果可以解暑纳凉,月然若是把那新鲜的瓜果全煮了炖了,哪里还能解暑纳凉,不全糟蹋了东西?不如就让月然去后厨瞧瞧,看有没有新鲜的食材,再随意做出两道小菜来让娘亲尝尝可好。” “不好。” 刘惠琳摇头,看向沈月然笑道,“你瞧,奕儿多紧张你,生怕我这个老妇人为难你呢。你是个聪明的,估计今个儿从踏进卫家的门槛就已经想到会遭受到的种种,所以一直低眉顺眼的。不过,你也不用记恨我,因为你今个儿来,在我看来,就是来受责难的。你受到的责难越多,奕儿反而会更怜惜你,是这个道理不?所以,选择一种瓜果入菜,于你而言,不是困难,而是一个你期待许久的机会。” 刘惠琳说这话时始终是微笑着的,再加上本身就生得慈眉善目,不像为难,更像是激励。 既来之,则安之。 为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这个机会。 沈月然定下心神,抬起头,看向刘惠琳。 “卫夫人,小女会尽力做好。”她目光坚定。 刘惠琳笑意更深,“只能用一种瓜果?” “是。” “不许旁人帮手?” “是。” “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是。” “今个儿是七夕,应个景,那就七道菜。”刘惠琳再加法码。 “是。” “再加一例汤。” “是。” …… 整个亭阁一片静谧,除了丫头们难以置信的目光,就连卫奕,也屡屡看向沈月然,拼命使眼色。 一种瓜果,却要在半个时辰内做出七菜一汤,不是故意刁难是什么? 只是,明明知道刘惠琳有意刁难,她为何还要一一答应? 万一不成,岂不前功尽弃? 卫奕心急如焚,哪知沈月然却始终低头垂眼,无论他发出多大的动静,始终目不斜视。 刘惠琳冷了眼眸,冷哼一声,“好,你既一一应允,那便随意挑上一种瓜果去吧。” 沈月然欠身施礼,踌躇片刻,要丫头抱走两个西瓜,随熙春向后厨走去。 沈月然走后,卫奕不乐意了。 “娘亲,何苦这般为难月然?” 他皱眉,瞪眼。 刘惠琳抬起胳膊,搭在一旁的椅靠上。 “我怎么为难她了?她若是觉得为难可以拒绝。她若不拒绝,还欣然应允,就只能说明她虚荣,好胜,强出头。”(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五章 瓜宴 卫奕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娘亲,娘亲,孩儿的好娘亲,你莫要为难孩儿,也莫要为难月然行不行?” 他走到刘惠琳身后,声调软软的。 “娘亲可知孩儿今晚可比月然还要紧张万分。” 刘惠琳白他一眼,“瞧你这点儿出息,京城那么多世家女,你全看不上,偏偏要看上一个罪臣之女。你既执拗,为何不许娘亲也执拗一回?娘亲对她有成见是事实,她若是真心待你,受些考验又有什么不妥?何况,娘亲乃堂堂太傅夫人,就算蓄意为难一个平民女子,谁又能挑出半点毛病来?” 卫奕无语。 刘惠琳士族出身,从小尽享优待与富贵。与卫中鸿成亲后,也是尽得宠爱,可以说,一辈子全是在前呼后拥中生活。所以,哪怕如今已是中年,性子中的娇纵与霸道却是丝毫不减。他明白,刘惠琳今日肯设宴招待月然,又肯当面说出给月然一个机会的话,已经是十分难得,完全是顾及他的情绪。所以,他无话可说,只得在刘惠琳身后时不时地长吁短叹两声,表达心中不满。 刘惠琳却不知想起什么,忽而就掩嘴笑了起来。 “娘亲笑什么?”卫奕问道。 “挺有趣儿的。”刘惠琳偏头看向身后的卫奕。 “什么有趣儿?”卫奕又问。 刘惠琳笑道,“赶明儿你若娶个媳妇儿进门,回头有事没事的也能让娘亲如此考验考验,也是一件挺有趣儿的事。” 卫奕哭笑不得。 “娘亲,明明是刁难人家,你却当成有趣儿,哪里来的道理?”他也笑道。 刘惠琳显然心情大好。 “好了,好了,不说往后的话了。最近你与汴京府的同僚处得如何,赵显阳可有再给你脸色看” 母子俩说说笑笑,不觉半个时辰已经过去。 卫奕心中始终惦记着沈月然,约摸时间到了,瞧了一眼钟漏。 “半个时辰已到,娘亲,孩儿去瞧瞧。” 他说着,就向后厨的方向走去,刘惠琳刚想说什么,那边,沈月然迎着卫奕走来。 卫奕见她准时归来,心中忐忑。 “怎么样?”他小声问道。 沈月然冲他眨眨眼睛,绕过他,径直走到刘惠琳面前欠身施礼。 “卫夫人,西瓜宴已然备好,请夫人品尝。” 话音落下,熙春带着几个丫头依次进入,沈月然依次报上菜名。 “糖心爽口西瓜球,拔丝西瓜,爆炒酸辣西瓜皮,杂果鸡丝凉面,三色蒸蛋,五彩鱼丁,西瓜蒸排骨,西瓜银耳羹。” 七八个或圆或方或红或绿造型各异的精致菜式,摆满案几。 卫奕大喜,顾不得还有丫头婆子在前,不顾形象,抄起一双筷子,一边品尝,一边嚷嚷开来。 “月然,这红色的晶莹小球是什么,瞧着甚是可爱。” 沈月然忍住笑意,道,“糖心爽口西瓜球。以铁勺挖出球形瓜瓤,再向里注入些许蜂蜜、酸酪,拼盘时加入薄荷汁水调味,解暑,润体。” “那这又是什么?一根根青青脆脆的,排列有序,入口甚香。” “爆炒酸辣西瓜皮。将西瓜去瓤去绿,只留瓜白,改刀,切等长条。以食盐腌制一刻钟,挤出多余水分。再以调料爆香,加入白醋、干辣椒、腊肉调味。” “这个呢?是什么鱼?吃起来既有鱼肉的鲜嫩,又有西瓜的清甜。” “桂鱼。鱼肉去皮切丁,加入蛋清、食盐、淀粉抓渍,瓜瓤切丁。鱼丁滑油,加入玉米粒、青豆、火腿、香菇调味,最后加入瓜瓤调色。” “这个呢?是排骨吗?乍一看以为盛放在一只绿色的祥云图案的瓷碗上,没想到,却是用瓜皮拼凑成的一只圆盅。排骨清香四溢,圆盅清翠可人,令人不禁望之流涎。” “行了,行了。” 刘惠琳按捺不住,出声打断二人的你来我往。 她沉下脸,抄起一双筷子,熙春连忙上前伺候。 “是吃东西还是说东西呢?话这么多,让娘亲如何品尝?” 卫奕嘿嘿一笑,乖乖坐回方椅上。 “吃东西,吃东西,孩儿这就闭上嘴巴,光吃不说。” 刘惠琳不再多言,目光流连在案几之上,看似随意,倒也把所有的菜式全都品尝了一遍。 “的确是七菜一汤,每道菜式都各自体现出西瓜或瓤或皮的独特口感,和或香甜或清香的特别滋味。” 刘惠琳放下筷子,如此评论。 “哈哈。” 卫奕嘴上不停,含糊不清,“娘亲也承认月然的手艺的确不错了罢。” “可是,却缺少了那么一点周到。” 刘惠琳话锋一转,看向沈月然。 “今个儿既是设家宴款待沈姑娘,那么沈姑娘定能想到,老身与奕儿皆是晚食未进而来。这会儿都快到戌时,沈姑娘在做这些个精致的西瓜菜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老身与奕儿一直空着肚子吗?吃不吃得饱是其次,如今这日子,谁也不会为少吃一口饭怎么样,老身的意思是指,周到的心意,你明白吗?” 卫奕放下筷子,将口中的食物拼命咽进肚子里。 “娘亲何意,是指没有饭食吗?”他问道。 “当然。” 刘惠琳道,“一桌宴席,没有饭食,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菜式再香、再甜,也只是菜式,缺少饭食,便只是摆设,算不上宴。” 卫奕不满。 “娘亲这便是强词夺理了。方才只道让月然瓜果入菜,又设下半个时辰、七菜一汤的苛刻规定,如今月然样样照做,为何又要来饭食?何况,西瓜如何用饭食,用瓜皮盛米饭还是用瓜瓤包饺子?” 卫奕的维护之情,溢于言表。 刘惠琳瞪他一眼。 “我是和沈姑娘说话,哪里轮到你来献言谏策?烹出一桌宴席,不是只有做到就可以,还有心到。如若不能设身处地地为吃席人考虑,便是失责。” 刘惠琳理直气壮。 沈月然唇角上扬。 “卫夫人说得是,虽是瓜果入菜,也不能只顾菜式,没有主食。所谓主食主食,可见饭食才是一桌宴席的主角。菜式吃得再香甜,没有那最后的饭食,也总觉得缺少什么。卫夫人,不知瓜皮馅饺子和果味发糕两道面点可合夫人口味?”。 第一百九十六章 巧妇(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刘惠琳一怔,不由看了看身后的熙春。 熙春有些莫名,不动声色地冲刘惠琳摇了摇头。 沈月然接着道,“回夫人,小女忙里偷闲,做来两道饭食。不过方才一瞧见半个时辰到了,只顾着卫夫人言明的七菜一汤,倒把做好的给忘在了蒸笼里,麻烦熙春姐姐再去取一趟来。” 熙春面露难色,站在刘惠琳身后,左瞧瞧,右瞧瞧。 卫奕扬起声调,“还不快去?!” 熙春哪里还敢耽误,连忙应声跑去厨房。 不消片刻,一盘饺子,一盘发糕,摆在了刘惠琳的面前。 “月然,你道这饺子是用瓜皮做馅?” 卫奕越发得意,抄起一个饺子放入口中。 “好吃,好吃,面皮筋道,汤汁香浓,薄皮馅大,若不是事先知道这是用瓜皮入的馅,还以为拿了什么上好的食材调制而成呢?” 卫奕动作夸张,一口一个,直把口中塞得满满当当。 “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这话,说得粗俗,可是全是道理。好吃,饺子好吃。” 沈月然心中哂然,瞧着他毫无仪态的模样,既想笑,又感动。 “瓜皮入馅,一是要擦碎,二是要挤水,三是要配料。因为瓜皮本身的味道并不足,就在馅中再加入鲜肉、木耳或者香菇,提高馅的美味度。” 沈月然又指了指那一旁的发糕。 “卫大人也可以尝一尝那发糕。如果说瓜皮饺子刻意抹去了西瓜的本味,那么果味发糕则是特意突出了西瓜的味道。取出瓜瓤,挤出汁液,用汁液和面、发酵。再把挤出汁液的瓜肉与糖、油一起和入面中,上笼蒸熟。” 卫奕连忙又去夹起一块发糕,连连赞道,“的确如月然所言,糕体松软,入口即化,唇齿间满是瓜香。” “娘亲,您也来尝尝。” 他讨好地对刘惠琳道,“娘亲说得对,吃完菜式,再吃些饭食,果然觉得胃口舒服许多呢。” 刘惠琳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卫奕也不再多言,只管狼吞虎咽。 就这样,不出片刻,刘惠琳眼瞅着卫奕将一桌瓜宴一扫而光。 “吃饱了?” 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多么丰盛的珍馐佳肴,从未见他如此放开胃口大吃。今日这顿西瓜宴,倒让他仪态尽失。 就如他自个儿说的那句话,今晚,他比沈月然更加紧张。 这个“瓜儿子”哟,看来是动真情了。 儿大不由娘,或许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是否思虑得太多了 卫奕手捧胃口,满足地笑道,“吃饱了。” 刘惠琳轻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沈月然的面前。 “沈姑娘,你抬起头罢,老身有话与你说。” 沈月然应声抬头,目光平静而淡然。 “沈姑娘,你应当清楚,老身并不喜欢你。” 刘惠琳注视着她,不急不徐。 “若不是奕儿的一再恳求,老身压根儿不会再与你见上一面。不过,今晚来了,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见着了一个巧妇,见识了一双巧手。” 卫奕闻之大喜。 “娘亲这么夸赞月然就是说往后允许” 刘惠琳转头瞪他一眼,“急什么?奕儿,你今晚可是急进毛躁得很,至少不及人家沈姑娘细心冷静。” 刘惠琳瞄了一眼案几,道,“你瞧,你连瓜盅里的巧字都没有瞧见,是不是太粗心了些?” 卫奕也向案几看去。 西瓜银耳羹盛放在一个以半个瓜皮雕刻而成的瓜盅之中。他之前只是注意到了瓜皮表面雕刻的祥云和飞鸟图案,却没有向里瞧去。这会儿经刘惠琳提醒,仔细一看,果然,汤尽之后,一个雕刻于瓜白之上晶莹剔透的“巧”字,凹凸呈现。“巧”字经过汤汁的浸润,更显饱满。 “小女拙计,夫人见笑。”沈月然垂头,轻声道。 刘惠琳道,“七夕乞巧,应时应景,何拙之有?无论是你在绣工上表现出来的聪明,还是在烹饪上表现出的细心,这个巧字为你加身,老身无话可说。尤其,你明知老身令熙春跟着你去后厨,就是起监督之意,你还能绕开她的监视,不动声色,做出饺子和发糕,这份手艺,这份心机,不得不让老身刮目相看。沈姑娘,你是个灵巧的女子,也是个聪明的女子。可是,老身想告诉你的是,一个女子,能够安身立命,能够尽得宠爱,最根本的绝不是她懂得什么,而是她本身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子。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她的才情,而是她的品性,这点,你可认同老身的话?” 沈月然心头一动。 她一直以为,刘惠琳对她怀有成见,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她的现状。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惠琳居然提到了“品性”二字。 联想到她之前说到程明维时刻意瞪她的一眼,说的那句“水性杨花”,沈月然有所顿悟。 怪不得当卫奕去东海公务时,那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轮番到饼铺柞着。 怪不得吴兆容莫名其妙地跑到饼铺来闹,说她勾引某人云云,原来如此 她气得牙根儿痒痒。 “卫夫人所言极是,小女愿用一切证明小女的品性。”她收回思绪,认真答道。 刘惠琳放下心来,点头微笑,“很好,这是你说的,你要记住。同样,老身说的,老身也会记住。奕儿,你来。” 卫奕应声,与沈月然并肩而立。 刘惠琳道,“奕儿,你之前总说娘亲对沈姑娘有误会,有偏见,娘亲不与你斗嘴,可是,你也不许因此记恨娘亲,因为娘亲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从今个儿起,你可以常把沈姑娘带来陪娘亲说说话。咱们娘俩一起努力,看能不能把这误会和偏见消除了,行不行?” 卫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娘亲,你是说答应孩儿与月然” 他兴奋不已。 刘惠琳板下脸。 “说你今晚急进毛躁你就变本加厉了?娘亲只是说往后愿意与月然说说话,其它的,可没有许给你。” 月然,而不是沈姑娘! 卫奕伸开双臂,不顾外人在场,就给了刘惠琳一个满怀。 “娘亲,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您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娘亲”。 第一百九十七章 突变 他说着笑着,连连朝沈月然使眼色。 沈月然连忙欠身,声音中竟带有几分哽咽,“谢谢卫夫人。” 事隔多年,当她再一次陷入爱河,为他付出,与他携手,只为了二人的未来,竟觉得一阵慨然,每一分都来之不易,弥足珍贵。 卫奕激动不已,拉起沈月然,就向外跑去。 “卫大人,你要做什么,卫夫人还在这里!” 沈月然羞红了脸,惊呼。 “月然,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快走,过了子时,就不是七夕的心意了。”他笑着,脚下不停。 “卫夫人,我……” 沈月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任由卫奕牵着自己,面上满是羞赧之色。 “去罢,去罢。” 刘惠琳慈爱地笑着,冲二人摆手。 “今个儿本就是你们年轻人的日子,倒是我耽搁许久呢。” 亭阁里丫头婆子见此,窃笑私语,卫府的后花园里,经历了方才的紧张,如今嘻笑声一片。 沈月然被一种豁然开朗后的幸福感塞满,她看向二人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心波荡漾。 跟着他,总是不会错的…… 事发许久之后,沈月然每每想起那一年的七夕,总是心有余悸。 事实证明,幸福很狡猾,总是在你以为紧紧抓住它的时候溜走。 你以为它是你的,其实,它只是路过,稍纵即逝。 那一晚,卫奕尚未走出五步远,突然停下了脚步。 “月然,我……” 他转头,皱紧了眉头,似是极为难受。 月光下的他一手捧住心口,面色变得苍白,额头渗出阵阵虚汗。 她大惊,连忙扶住他,“卫大人,你怎么了……” “噗——” 那一晚,还站在亭阁中目送二人的刘惠琳似乎也察觉出异样,唤来熙春,疾步走出亭阁。 “奕儿……” 夜色中的她看得并不真切,只有急声唤道。 待她走近,看清如何,两眼翻白,来不及惊呼一声,就晕了过去。 “夫人,少爷,夫人,少爷……” 那一晚,熙春手忙脚乱,一手扶住晕倒的刘惠琳,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夫人,少爷……” 对于那一晚,她记得只有这么多。 卫夫人的晕厥,熙春的慌乱,和他的七窍生血。 她无助地抱住浑身是血、早已经昏迷不醒的他,惊慌地看着同样昏迷的卫夫人和忙做一团的卫府下人。 她只觉周围全是呼喊与哭泣,令她有种恍然,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可怕又看不到底的恶梦。 “你说,你究竟在饭菜里动了什么手脚?为何夫人与少爷吃了你做的瓜宴,全都昏迷不醒?” 熙春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两个高头大马的家丁围上来,将她拖向一边。 “我没有,我没有……” 她无助地看着被家丁抬走的他,哭喊着摇头。 “没有?等老爷回来你再申冤罢。不过,今晚可能会委屈你,沈姑娘。” …… 她在耳房里待了一宿,也哭了一宿。 那一晚,卫府的灯火没有熄灭过,一直点到天亮。 不断有人出入,马车声,脚步声,询问声,络绎不绝。 她不断拍打着门板和窗棂,拼命向外望去,只求能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可是,哪怕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人愿意搭理她,在这个已经乱了套的卫府,她仿佛成了被大家遗忘的那个人。 她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双手,手掌、指缝间的血迹在月色下发出渗人的青光。 太突然了! 明明,前一刻,卫夫人才应允她从此与卫奕来往。 明明,前一刻,卫奕才兴致勃勃地嚷着有礼物送给她。 明明,前一刻,她与卫奕的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明明,前一刻,她还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为何下一刻就…… 她惶恐着,没有一刻合上过眼睛,直到第二天辰时,姚进谦匆匆走来。 姚进谦打开房门,送来一盆温水和一件干净的衣裙,嘴里叨叨不停。 “沈小姐,您快清洗一下,换件衣裳。本想去成衣铺子里给您买上一件,可是这个点儿,哪家铺子也没有开门,只得从秀儿那里拿来一件将就,沈小姐千万莫要怪罪。” 沈月然哪里顾得上清洗,盼了一夜终于盼来一个卫府的人,她二话不说就抓住了姚进谦。 “进谦,他如何,他如何,他现在如何了……” 她既紧张又不安,心中却一直告诫自己“没事,没事,他一定没事”。 姚进谦面露难色,左右瞧了瞧。 “这样,您先换好衣裳,待会儿边走边说。” 边走边说?走去哪里? 沈月然大喜,“你是说待会儿就能见到他吗?” “唔,您、您先换好衣裳罢。”姚进谦含糊其辞,带上房门,隐去身子,垂头立在门外。 沈月然生怕耽误了半分,赶紧净了净手和面,脱去血衣,换上衣裳后,走出耳房。 姚进谦在前,她紧随其后,忍不住又问道,“他如何?是不是醒了?大夫怎么说?” 姚进谦脚下不停,闷声道,“主子他——没醒。” 沈月然脚下一滞,又赶紧追上他。 “没醒?是不是还需要静养与康复?” 她拼命向好的方向想去。 “主子他——” 姚进谦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换了一个起头,“昨晚府里没有一个人合过眼,就连老爷,也是整夜未眠,言若阁、思若阁两处往返。小的一直守在言若阁外,从亥时到子时,短短一个时辰,出入其中的大夫不下五个。每一个进去,不消片刻,又都摇头晃脑地出来,一脸惶恐地找老爷请罪去。大概丑时左右,慕容提刑来了。过了片刻,一位小的从没见过的老者也走入言若阁内。小的只听老爷出来迎接时唤那老者‘田御医’。这下,言若阁才总算清静,几人和几个侍候的丫头一起待在里面,直到现在。” “那他——究竟如何了?” 眼看二人已经走出卫府,沈月然心急如焚。 “不是带我去见他吗,为何出去了?” “主子他——” 姚进谦这才停下脚步,“听言若阁的丫头道,主子估计是中毒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八章 等待 “中毒?” 沈月然突然想起熙春昨晚质问她的话。 “你说,你究竟在饭菜里动了什么手脚?” 她心里一哆嗦,“中了何毒?” 姚进谦摇头,“不知道。言若阁阁门整晚紧闭,小的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从进出的丫头那里才能打听到只言片语。不过——” 说到这里,他目光闪烁,看了她一眼。 “不过,老爷昨晚命人将花园亭阁里的案几连同案几上的食物一起搬到了言若阁,听说是——方便慕容提刑与田御医查毒。” 沈月然绞着双手。 不重要,她不重要。 她问心无愧,她担心的,只是他的安危。 “可有查出何毒?”她问道。 姚进谦再次摇头,“小的不知。不过沈小姐不用担心,应当只是例行查验,与昨晚的瓜宴无关,否则,方才老爷也不会小的把沈小姐送走。” “我不走!” 沈月然答得斩钉截铁。 “无论有没有关,无论谁让我走,我都不走!我要见他一面!不见他一面,我怎么可能会走?进谦,你带我去见见太傅大人,让我去求太傅大人,让我见他一面,行不行?” 沈月然再次抓住姚进谦,苦苦哀求。 姚进谦也是一脸难色,反过来哀求沈月然。 “沈小姐,您莫要难为小的,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实在做不了主。您与主子一向情深,小的哪会不知?小的也是动过情的人,当然明白您的担心。正是因为小的明白,小的方才才道边走边说,想着先把您哄出来,怕您在府里就闹了起来,不好收拾。不过,您也要放心,老爷把提刑和御医都请来了,主子定不会有事。老爷这么吩咐,定是有他的道理,定是为了主子。所以,沈小姐您就先回去歇息,待这边主子一醒来,小的就去请您如何?” 姚进谦个性圆滑,嘴上有时显得油腔滑调一些,可是心思细密,行事也较为周全,这番话说得更是让沈月然再也没有请求的余地。 “我不走!” 沈月然不再请求他,但也不打算离开。 “你不愿帮我,大可以回去向大傅大人复命,就说已经把我赶出了卫府。可是,出了卫府,我想怎么样,旁人再也不能如何。我就站在这里,见到每一个进出卫府的人,我都会询问,直到知道他已经无事,直到见到他,我才会走。” 她倔强地道。 她心里明白,这样做是盲目的,更帮不了他半分,可是,现在她若是离开,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姚进谦见她态度坚决,想了想,无奈地道,“好罢,沈小姐不愿离开,小的也不能勉强。这样,沈小姐先在附近待会儿,每隔一个时辰,小的就溜出来一趟,告诉您主子的情况,这样可好。” “好,好。” 沈月然连声道谢。 姚进谦这边打算离开,她又问道,“卫夫人如何了?” 姚进谦道,“卫夫人昨晚丑时左右醒来,醒来后一直唤着主子的名字,要来瞧瞧主子,老爷怕夫人再次触景生情,于是让大夫熬了碗宁神汤,这会儿夫人还在熟睡。” 沈月然稍稍安心,目送姚进谦走进卫府。 姚进谦果然守信,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出来与沈月然会一次面。 有时,端来一碗热水,有时,拿出两个热馒头。 沈月然口中道着谢,却是半分食欲也没有。 她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卫奕为何一破起案来就不吃不喝,还道“空腹令人清醒”的话。 原来,当心思全部集中到一处,被提到了嗓子眼那里,就是没有胃口的。 无论吃什么,都觉得咽不下去。 “他怎么样,醒了吗?” 她每一次都问相同的问题。 这几日,不断有华丽富贵的马车停在卫府门前,上下之人皆是衣冠楚楚,又来去匆匆,她就是想上前搭个话,问问情况,也没有机会。姚进谦是她唯一与卫府联系的途径。 可是,姚进谦每次也都回她同一个表情——摇头,面露哀伤。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她心急如焚,只能不停地张望、徘徊、等待。 不安,紧张,可又不愿绝望,只好自我安慰,他一定会醒来。 这一日,一行人走出卫府,她放眼望去,不禁大喜。 众人中,一位精瘦的老者和一个白裙飘飘的妇人,正是慕容晋与白卿若夫妇。 她快走几步,来到夫妇二人身前。 “慕容提刑,慕容夫人。” 她轻声唤道,欠身施礼。 慕容晋夫妇见是她,皆是一怔。 “这么说,月然姑娘在卫府门外等了三天三夜?” 距卫府不远的一间食肆里,慕容晋夫妇与沈月然相对而坐。白卿若替沈月然要来一碗白粥和两份小菜,关切地问道。 沈月然既无心眼前的白粥,也无心白卿若的问题。 “慕容提刑,卫大人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现在如何了,何时能醒来?”她急声问道。 “……” 慕容晋看了白卿若一眼。 白卿若会意,将白粥向沈月然的面前推去。 “月然姑娘,我们知道你关心奕儿,可是,奕儿若是知道你这般为他伤心,这般为他日夜守候,不会安心的,你说是不是?事已至此,每一个人都在竭尽全力,你也得为了他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你瞧你,双眼里满是血丝,面上唇上不见一丝颜色,别说奕儿,就是我见了也是心疼。月然姑娘,你不如先回去歇息两日可好?”她好心劝道。 终于燃起的希望又被浇灭,沈月然只觉气急攻心,腾地一下从杌子上站起来。 “都让我走,都让我走!卫太傅让我走,姚进谦让我走,如今慕容大人和夫人也让我走!为何都让我走?我走了他就能无事吗?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姚进谦说他一直没有醒来,究竟是个怎样没有醒来法?一个好端端的人为何会昏睡这么久,一个好端端的人又为何会中毒!我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我不明白,为何你们个个都要让我走?!” 沈月然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泪珠如同断了线,连日来的委屈与不安全都倾泄而出。(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毒根 白卿若本就是心软之人,见她如此,也是泪流满面。 她起身,抱住沈月然,呜咽道,“月然姑娘,莫要伤心,好,好,不走,不走,谁也不会让你走……” 沈月然抓住白卿若,再一次请求。 “慕容夫人,我知道您与慕容提刑定是去见过他的,我求求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他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她苦苦哀求。 白卿向慕容晋,泪光涟涟,“大师兄,不如……” 慕容晋长叹一声,道,“你真的想知道,就坐下来听罢,奕儿的情况并不乐观。” “没错,奕儿的确是中了毒。可是,中了何毒,何时中的毒,何时还会毒发,用何物能够控制住毒性,这些,老夫全不知晓。” 慕容晋面带愧色,“想我慕容晋数十年来经手的毒杀案件不计其数,更是自恃阅毒无数,可是,奕儿中的这种毒,却并不在老夫的认知范围之内。这种毒,毒根深厚,毒发突然,毒性狠辣,旨在夺人性命。老夫几日来翻遍古书,竟没有找出一种相似之毒物,实在汗颜。” 沈月然打了个哆嗦。 毒根深厚,毒性狠辣,旨在夺人性命,谁与他有如此深仇大恨,恨不得他死?! “那他……” 如果查不出毒物,就找不出解药,如果找不出解药,就只有—— 等死。 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慕容晋道,“幸好卫太傅请来了田尘开。田尘开贵为御医之首,向来只为天家服务,这一次,卫太傅能夜半把他请来,也是奕儿命大。田尘开一向以胆大心细著称,见到奕儿只剩半条命,二话不说,决定放血。” “放血?!” 沈月然惊呼出声。 放血,她曾经听老人说过,就是利用针灸和穴位,放出毒血,再利用自身的造血功能造出好血,达到清除体内毒素的目的。 慕容晋点头,道,“是的,放血。若不放血,任由毒血攻入心脉,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救不回奕儿。初时,卫太傅也如你一般,大惊失色,认为奕儿已然昏迷,再行放血,恐怕奕儿承受不住。可是,若不放血,就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奕儿毒发身亡。卫太傅不得已,只有听从田尘开的建议,放血,保命。” “那后来呢?”沈月然连忙问道。 慕容晋道,“说到底,还是那毒物太奇怪。放血过后,我们原本以为就会无事,不料,过了四个时辰,奕儿体内竟又生出毒血,向心脏攻去。” “再生?”沈月然大惊。 慕容晋看她一眼,“再生?形容得不错。对,的确是再生。因为,当我们第二次放血之后,又过了四个时辰,奕儿体内再次生出毒血。” 沈月然简直不能呼吸。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放血!他是一个人,身子里一共才有多少血?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放,就算没有毒发身亡,迟早也会……” 她想像着鲜血一滴滴地从他身上流走的情景,仿佛自己身子里的血液也在一点点地流干似的。她情难自控,双手掩面,痛哭不已。 慕容晋与白卿若互看一眼,各自叹息一声,谁也没有再劝沈月然一句“莫要哭”的话。 “哭罢,月然姑娘。” 白卿若道,“这几日,你怕是想哭却一直忍着,不如哭个够罢。” 沈月然摇摇头,抹去眼泪。 “让慕容大人与夫人见笑,月然不哭了。如今不是哭的时候,他还活着,他不会有事。”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异常坚定。 “慕容提刑,既然查不出毒物,有没有从下毒的方向考虑?” 她平复下心绪,换了一种思路。 “月然觉得,他既是身子中毒,又是如此狠辣之毒,这毒肯定不是大风吹来的,也不是空中飘来的,总之不会是凭空冒出来的。他缉凶探案多年,神探威名远扬,爱戴他、钦佩他的百姓不计其数,可是,恨他、怨他的人也为数不少。慕容大人有没有调查过曾被他缉拿在案的凶手或者凶手的家眷?会不会是他们怀恨在心、报复投毒害人?” 也就是说,虽然查不出毒物,可是只要查出下毒人是谁,就能顺藤摸瓜,查出毒物来源。 慕容晋闻之,目露赞许。 白卿若叹道,“怪不得奕儿曾经赞你,是最聪明,也是最适合他的女子,就凭在这种情况下,尚能如此冷静并且有理的分析,就不是一般女子所能企及。” 慕容晋接着道,“的确,沈姑娘所言的确是一种法子。不过,这种法子很快被老夫推翻了。” “为何?”沈月然问道。 慕容晋道,“因为奕儿所中之毒毒根甚深,至少在三年以上。” “三年?”沈月然蹙眉。 “对,至少三年,也就是说,有这样一个人,一直潜伏在奕儿的身旁,每日不停地对他用毒。奕儿的生活一向简单,除了查案,便是汴京府、卫府两点一线。老夫初步排查过,两府并无具备如此作案条件的人。” 沈月然眼前一亮,“补汤!” 是了,他曾对她道,卫夫人每晚都要炖一碗补汤给他。若是如慕容提刑所言,至少三年,还要不间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卫夫人,只有卫夫人的补汤! 慕容晋不动声色,“看来沈姑娘觉察出了什么。” 沈月然道,“是的,卫大人每晚都要喝上一碗卫夫人亲手熬制的大补汤。前阵子,卫大人因为王史二女失踪一案,连续数日不曾进食,卫夫人心疼他,便天天送来补汤,让他空腹饮用。后来,卫大人有一次还出了鼻血……” 说到这里,她懊恼不已。 她那时也以为只是上火导致—— 若是坚持带他去医馆瞧瞧,怕是就不会有现在的惨状。 她收回思绪,接着道,“七夕那晚,卫大人为了替小女讨得卫夫人的欢心,一口气将小女做的一席西瓜宴吃了个大半。西瓜乃寒凉之物,与温补之物极易相克。卫大人当晚进食过量,结果就与他体内的补汤相冲……” 沈月然说着说着,变了脸色。 “这么说,竟是我害了他么——”(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贵客 她悲痛不已。 慕容晋提起唇角,“沈姑娘先莫要急着自责,听老夫说完。沈姑娘说的是,又不全是。” 沈月然等着他说下去。 慕容晋正色道,“补汤一事事关重大,若不是沈姑娘提及,老夫怕是绝口不会提及,这点,你可明白?” 沈月然了然,点头。 “慕容大人,您放心,卫大人贵为太傅之子,又身为汴京府带刀侍卫,他身中奇毒,并且数年之久,这其中的份量,小女掂得清楚,只求卫大人能够安然无恙。” 补汤是卫夫人每晚亲手熬制,事关补汤,自然就与卫夫人脱不了干系,可是,哪里有会毒害自个儿亲生儿子的娘亲?所以,这其中定是有不可名说的内情,沈月然能够理解慕容晋的担忧。 慕容晋与白卿若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道,“如沈姑娘所言,西瓜的确与补汤相冲,犯了忌讳,可是,这并非奕儿中毒的根本原因。那晚的瓜宴,只是一个引信。引信,沈姑娘可明白?” “补汤,引信,补汤,引信……”沈月然冥思苦想,喃喃自语。 片刻,她灵光一闪,拍了拍脑门,凑近身子压低了声音,“大人之意是否可以这般描述,早就有人暗中通过补汤将毒物深埋于卫大人体内,好比一堆静静摆放的炸药。而七夕那晚的瓜宴,就相当于点燃了这堆炸药上的引信,顷刻之间就……” 她清楚地记得,那晚,他从觉得不舒服到七窍生血,不过一个转头的瞬间。 慕容晋不语,白卿若也不语,可是二人的表情分明说明了一切。 “是谁?” 沈月然瘫坐到座椅上,越想越觉一股渗人的寒气由脚心窜上头顶,恐怖异常。 是谁,如此恨他? 是谁,视他如草芥? 是谁,要做他性命的主宰? 不,肯定不会是卫夫人! 卫夫人心心念念的只是希望他好,他能娶妻,他能生子,所以,毒害他的人肯定不是卫夫人! ——那就是给了卫夫人补汤方子的人?! “是谁给了卫夫人那个补汤方子?”她握紧了拳头,咬牙问道。 慕容晋没有开口,白卿若伸出一指,蘸上茶水,在桌几上写了一个“六”字。 “六?” 沈月然不解,“六和塔?六味丸?六哥?六叔?六爷?六代表何物,一个人,还是一个地方?” 慕容晋站起身,向天际看去。 昏暗不明,阴晴不定。 “沈姑娘,今天老夫能够说的,可以说的,只能到此为止。你若真的替奕儿着想,不如就且回去。保住自己,才是奕儿最大的心愿。” 他不再多说,也不再多看沈月然一眼,双手负后,缓缓马车走去。 沈月然兀自焦急不安。 “六为何意?” 她不敢拦下慕容晋,只好拦下白卿若。 白卿若拍了拍她的肩头,“月然姑娘,此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大师兄之所以肯坐下来与你详说一番,是念及你与奕儿情深一场,不忍你独自忍受煎熬。而卫太傅在得知瓜宴并无蹊跷时,立刻令下人赶你出卫府,也是不希望你无端被牵涉其中。你的担忧我能理解,可是,我早说了,你也要放心。卫太傅,大师兄,汴京府的同僚,还有……” 白卿若没有接着说下去。 “总之,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奕儿渡过这一关,大师兄明日就会启程去各处寻找毒源,为了奕儿,你要善待自个儿。” 白卿若说完,追上慕容晋的步伐,二人乘坐马车,消失在沈月然的视线之中。 是夜,卫府不复前几日的喧嚣和人来人往,大门紧闭,后门紧锁,两队守卫整夜巡逻,神情凝重。而一众丫头婆子也皆是垂头低语,就连走路,也不敢发出声响。 贵客要来。 卫府人心知肚明。 子时刚过,言若阁的灯光突然暗了又明。一行人在卫中鸿的带领下,步入言若阁。 守候在床榻一旁的田尘开听见动静,连忙起身叩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忠从他身旁走过,径直走到床榻前。 只见卫奕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起来罢。奕弟如何?”他并不忌讳,落坐于床榻一边,轻声问道。 田尘开垂头道,“回皇上,恕臣无能。卫大人身中何毒一直不能查明,目前只能靠放血维持性命,一直昏迷,请皇上赐罪。” 卫中鸿见田尘开自责,也连忙叩头。 “皇上,田御医这几日日夜不眠,照顾奕儿,实在是尽了全力,望皇上开恩。”他替田尘开开解。 李忠点头,道,“田御医一向医术精湛,宅心仁厚,朕不会怪罪于他。朕来是为了了解奕弟的情况,并非怪罪于谁,二位卿家请起。” 卫田二人应声而起,垂手而立。 “连慕容晋也找不出毒物来源吗?”李忠问道。 卫中鸿道,“回皇上,慕容晋认为此毒物或许非中原之物,明日打算启程,去边疆四处瞧瞧。” 李忠不禁皱起眉头,“非中原之物?奕弟曾与疆外人士结下过仇怨?” 卫中鸿道,“回皇上,奕儿缉凶无数,恐怕树敌结仇而不自知。目前,微臣只求奕儿能够平安无事。” 李忠正色道,“奕弟的身子固然重要,可是查出是谁胆敢对奕弟下手,更为重要。奕弟乃太傅之子,更乃汴京府缉凶能手,谁敢对奕弟下手,就是对朕不满,就是对公道不满。不揪出此人以正视听,恐怕人心更乱。” 卫中鸿和田尘开再叩头,“皇上所言极是。” 李忠沉吟片刻,又道,“放血只是权宜之计,田卿家可有更好的法子替代?” 田尘开面露难色,踌躇片刻,道,“请皇上责罚。” 不是没有,而是责罚。 李忠看他一眼,面露不悦。 这老御医什么都好,便是磨叽这点颇为讨厌。估计是医者本性,做何事都要瞻前顾后,思虑再三才敢开口或者动手。 “莫要只求朕责罚,朕既将奕弟交给你,你便有话直说,不用顾及太傅,无论需要什么,朕都会仔细考虑。”(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天山 田尘开第三次叩头,“卫大人经过数次放血,体内毒素却仿若野草一般,屡屡再生。若是任凭毒血生一次、放一次,卫大人恐怕尚未毒发身亡就已虚弱至死。微臣以为,斩草当要断根,只有彻底清除毒根,方能彻底清除毒素。” 李忠点头,“此话有理。可是,如何才能彻底清除毒根?” “回皇上,卫大人身中奇毒,这毒奇就奇在生于血中,而非藏于肾脏。所以,只要卫大人还活着,有新的血液被造出,这毒就会随着卫大人本身的造血功能不断再生。而要彻底清除,只有换血。”田尘开回道。 “换血?”李忠皱眉。 “对,换血。”田尘开肯定地道,“只有换血,才能彻底清除卫大人体内毒素。可若想做到换血,只有去西域的天山血池。” 李忠不语。 西域的天山血池据说是由被困的上古神兽血滴凝聚而成,上万年来与世隔绝,纯净,没有杂尘,具有起死回生之神效。因为它的神秘与神奇,历朝历代一向重视,视之为天家重地,不允许外姓人入内。 奕弟,与他情同兄弟,到底是姓卫的啊…… 李忠心绪复杂,目光再一次落到卫奕的脸上。 无论听到过多少人道卫奕破案缉凶的神勇之事,在他的印象中,他似乎永远都是跟在一众小皇子身后奔跑的黄口小儿。 人,自然要救,可是事关天家惯例,他不得不慎重。 他踌躇片刻,开了口,“田卿家此法有理,可是,换血一事只曾耳闻,并未亲见,是否可行,是为其一。另外,天山距京城所去甚远,路途艰辛,气候恶劣,奕弟身子虚弱,能不能承受是为其二。田卿家应当一切全以奕弟身子为考量,不可草率行事。” 田尘开和卫中鸿齐齐叩头,“皇上思虑得周全。” 李忠颔首,又问向卫中鸿,“太傅夫人可已恢复?” 卫中鸿道,“谢皇上关心。拙荆已无大碍,只是奕儿一事,老臣尚没告知,生怕再次惊吓到她,只道奕儿需要静养,不便打扰。” 李忠提起唇角。 “太傅之心朕能体谅,可是,瞒得了一时,怎能瞒得了一世?这个时候,太傅夫人最大的心愿恐怕就是能够守在奕弟身旁罢。” 他似乎颇有感触。 卫中鸿垂头道,“皇上所言极是,倒是老臣偏颇了。” 君臣三人又说了会儿话,约摸凌晨时分,李忠离开卫府。 目送李忠离开,田尘开与卫中鸿各怀心事,并肩踏上游廊。 夜色中的卫府静谧而昏暗,二人行至拐角幽静处,卫中鸿曲膝就要向田尘开行下大礼。 田尘开连忙扶起,口中急声,“使不得,使不得,太傅请起,太傅请起。” 卫中鸿轻叹一声,沉重而哀怨的叹息声为静谧的卫家平添几分伤感。 他沉声道,“田御医的大恩大德,中鸿铭记在心。明月作证,清风为鉴,我卫中鸿此生感激不尽。” 他发下重誓,一来感动于田尘开这几日为了照顾卫奕尽心尽力,衣不解带,二来,则是震惊于他居然敢提及天山血池。 身处官场数十年的他不会不明白田尘开敢当着皇上的面提及天山血池,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胸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氏家族既得天下,天下就皆归李姓所有,自然包括那天山血池。而田尘开替卫奕向皇上讨得天山血池,一来有觊觎天家宝藏之嫌,二来,也令皇上陷入为难的境地。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足以令这个为天家效力多年的老御医身陷囹圄。 所以,卫中鸿感恩戴德。 田尘开道,“老夫只是尽到医者本份,太傅大人不用多谢。何况,老夫其实也是在报恩。” “报恩?”卫中鸿不解。 田尘开笑笑,“说来话长,如今卫大人仍未脱离危险,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太傅定要把心放宽,莫要带有包袱。有句话道顺天应命,也有句话也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夫行医多年,对这个道理是深信不疑。” “但愿罢。”卫中鸿再次叹息。 “奕儿是个好孩子,忠孝两全,仁义兼备,突遭此难,想必是上天的考验,只愿他能安稳渡过一关。” 二人相互说着安慰的话语,慢慢向言若阁走去。 夏皇宫,慈宁宫,丑时。 曹太后年逾古稀,睡眠极浅,这会儿虽已安睡许久,还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惊醒。 她睁开眼睛,沉声问道,“芳若,何故?” 转过身子,守夜的芳若姑姑一脸惶恐,叩头请罪。 “惊扰太后歇息,奴婢该死!是皇上他……” 曹太后这才看见仙鹤锦锻屏风后依稀立着一个人影。 “皇上?” 她认出来人,讶异出声。 李忠听见动静,连忙拱手道,“母后莫惊,是忠儿。” 曹太后命芳若伺候穿衣完备,李忠步入寝殿,落坐。 “皇上这时到访,可是宫中急务?”曹太后开口问道。 李忠沉吟片刻,道,“回母后,是急务,却不是宫中之事,有关卫家。” 曹太后有些失望。 “卫家?卫家何事?用得着皇上一宿未眠?皇上近来越发不注意身子,要知皇上的身子不止是自个儿的,还是天下百姓的。” 曹太后板起脸孔,加以训斥。 李忠垂头,道,“是,母后教诲得是。只是此事着实着急,事关人命,孩儿才不得不冒然惊扰母后。” 按照田尘开所言,卫奕已经昏迷三天三夜,期间共经过九次放血。饶是正常人经过数次放血,也会承受不住,何况卫奕本身身中巨毒。从卫府出来后,他反复思虑,最终决定直奔慈宁宫。 “人命?”曹太后讶异。 “卫家出了人命?何人?” “回母后,是卫奕。” “卫奕?”曹太后更是讶异。 “怎么可能?是不是儿时总跟在你与老九身后玩耍的那个卫家孩童,算起来,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怎会闹出人命?” 李忠将在卫府见闻一一道出。 曹太后闻之大怒。(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皇弟 “好一个田尘开,是不是自恃效力天家多年,就觉得可以目中无人了?居然胆敢觊觎起天山血池?如此张狂之人,还不快革职查办?” 李忠不以为然,道,“母后不必动怒。正是因为田尘开效力天家多年,孩儿深知他医者仁心的秉性,所以,才不会与他计较。这件事若是外人提出,孩儿恐怕当场就会翻脸。若是田尘开,孩儿反倒会静下心来考虑,是否奕弟真的只有这一种法子可救?” 曹太后道,“顺天应命。凡人命数自有天定,皇上今个儿为了一个卫奕彻夜不眠,明个儿又会为了谁辗转反侧?皇上贵为九五至尊,天下大事,运筹帷幄,如此分神,实不应当。” 李忠叹息一声,“若是他人,孩儿怕是不会如此,可是,他是卫奕,是太傅的独子,也是与孩儿情同兄弟的奕弟。” 曹太后冷哼一声,“皇上如此说,大抵便是心意已决了?” 李忠垂头道,“孩儿不忍心瞧着奕弟离去。且不说旧时情义,单就这五年来,奕弟每年往返西北,便是为孩儿解去不少心头之忧。而且,奕弟履职汴京府多年,功劳赫赫,屡破奇案,深受百姓爱戴。这样的人才,孩儿实在不忍年纪轻轻就断送了性命。” 曹太后想起别的事来,向前倾了倾身子。 “如今距中秋只有一月,卫奕这会儿毒发,想是无力再赴今年中秋之约,皇上可有思虑此事?” 李忠伸出一指,在曹太后手心写下一个字。 “六?” 曹太后蹙眉。 “母后以为他可能胜任?”李忠询问。 曹太后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卧,道,“初时咱们千挑万选,选择一个中间人赶赴天水,就是希望这个中间人既是咱们的人,又不会引起老九的反感。毕竟当年是老九主动提出驻守天水,皇上并未捉到他的痛处,老九并非戴罪之身。其实,从皇弟中择一人,是最好的选择。打着叙兄弟之情的旗号,师出有名,堂而皇之。 不过,皇上那时选中了卫奕,哀家也就默认。毕竟路途遥远,卫奕年轻有力,又颇有探密头脑,旧时与皇上、老九都有交情,是个不二人选。如今卫奕身中巨毒,重任自然就落到皇弟身上。先皇出五子,老大战死,皇上继位,老六懒政,老九外迁,老十因为年前幼子误食夹竹桃而亡,如今神情变得恍惚,怕是指望不上。这下看来,那平庸而无为的老六倒成了唯一人选。 说起老六康儿,哀家好生佩服他。多少年来,身为王爷居然都能做到不谙政事,只一心观鸟赏花。据说他不仅疏于公务,就连家事也懒得过问。前阵子家中长女川平郡主与一个晋商的公子闹出传闻,令天家一阵蒙羞。派他去,对皇上自然是无害,可是哀家只怕他过于无能,反过来被老九算计。这一点,皇上有可考虑?” 李忠道,“母后思虑得周全。不过,这一点母后不用担心。奕弟中毒之事,一直秘而未发,如今只有卫府至亲和汴京府若干人知道,那远在西北的九弟更不会知道。回头孩儿派六弟西去,更不会大张旗鼓。所以,九弟不见到六弟,便不会知晓此事。他就是有心动作,也无时间准备。母后担心六弟被瞒,是多虑了。” 曹太后想了想,道,“也好。卫奕到底是个外姓人,派老六去探探老九也好,省得往后令皇上落下个兄弟相间的名声。” 说起“兄弟”二字,曹太后不禁眼眶微微湿润。 “老九,彧儿,多年未见,你还好么……” 曹太后忆起往事,痛心疾首,一时悲从中来,干咳不已。 李忠连忙起身,唤来芳若。 “母后莫要思虑过重,凤体为安。” 曹太后在芳若的护理下逐渐趋于平静,声音也变得低沉几分。 “皇上,天山血池之事你自个儿拿主意罢。的确没有外姓人出入过是事实,不过若是行事机密,外人也不会知晓。你既此时到访,可见心中重视,哀家不会不知趣儿,还要枉顾人命拿来祖训加以阻拦。万一那卫奕有个好歹,倒落下来咱们母子二人的心结。哀家老了,最近也总觉得身子骨儿不如从前,睡得浅,吃得少,怕是油尽灯枯的那一天不远了。哀家如今最看重的就是母子间的情份,最盼望的就是有一日你们兄弟几个能够聚在哀家的床榻前,陪哀家说说笑笑,那就足矣。可惜的是,老九他……” 曹太后说着说着,又提到了九王李彧,她说不下去,再次悲恸。 李忠见状,连忙施礼,道,“母后千万莫要胡思乱想,母后定会长命百岁。孩儿这就退下,母后好生歇息。” 曹太后手捧胸口,微微颔首,“皇上也快回去歇息。” 李忠提了提唇角,“这个点儿,孩儿便不回福宁宫,直接去延和殿打个盹就到早朝了。” 曹太后叹息一声,再次颔首,“皇上辛苦。” 李忠走后,芳若侍候曹太后就寝,曹太后摆了摆手,道,“这个点儿,皇上睡不着,哀家也睡不着,不如芳若陪着说会话可好?” 芳若应声,跪在床榻旁,伸出双手,握住曹太后的手腕,反复在大凌、内关、通里、太渊、列缺、神门六处穴位轻轻按摩。 曹太后觉得平静许多,双眼望向床幔,声音里全是悲凉。 “十年了,有十年了罢。十年前,老九遣往西北,哀家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最年幼的孩子。” “当年,他是那么英姿勃发,最得先皇宠爱,谁知,却因为一时疏忽,断送了大好前程。” “老九,老九,你莫要怪哀家,手心手背都是肉,哀家心有余,力不足啊。” “不管老九当年做了什么,做过还是没有做过,哀家只盼能再见他一面……” “会的,太后。”芳若轻声安抚。 “皇上宅心仁厚,勤政为民,饶是对待一个异姓兄弟都能慷慨相助,何况手足?太后不必难过,会见到九王爷的。” “是么,但愿罢……” 曹太后苦笑。说着说着,觉得一阵困意再次袭来,不久,便沉沉睡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同心结 因为慕容晋和白卿若的劝告,沈月然回了一趟京郊。 回到京郊,绿苏见她神情憔悴,问她这几日做什么去了。她没有告诉绿苏实情,只道卫奕偶感风寒,她放心不下,就在哥哥嫂嫂那里住了几日。绿苏见她消瘦不少,又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她说吃不下。绿苏见她情绪低落,双眼红红,知道她有心事,不敢再多问,乖巧地端来一盆热水,之后独自返回屋里。 沈月然净了净身子,双手抱膝,坐在床板上,望着那件满是鲜血的粉色衣裙怔怔出神。 那一天,出门前,她还好一阵踌躇,抱着一枚铜镜瞧了许久。 蓝色衣裙清秀,白色衣裙飘逸,黄色衣裙明艳,花色衣裙素雅…… 想来想去,她选中了她最钟意的粉色。 她喜欢粉色,从前世到今生都是。粉粉的,静静的,不太浓,不太艳,淡淡的颜色,令人赏心悦目。 可是如今,这件粉色的衣裙却…… 她将头深埋于两膝之中,头疼欲裂。 恍惚间,听见院外急促的叩门声。 “沈小姐,沈小姐……” 她揉了揉眼睛。 是姚进谦! 可是他醒了?! 她连滚带爬地跑下床榻,跑去开门,姚进谦二话不说,把她拽上马车。 “可是他醒了?” 沈月然这才发现,居然已是卯时,她就那样在床板上坐了一夜。 姚进谦一边驾车一边道,“不是,沈小姐莫要心急,听小的把话说完。” “小的也不太明白这其中的缘因,反正把知道的全说了罢。就是今早寅时左右,老爷突然下了命令,让下人们替主子收拾衣裳和行装,还有田御医也一同随行。我斗胆问老爷,可是主子有救。老爷瞪眼,说不许多嘴。我不敢多嘴,就只好给老爷跪下了。我道没有主子,就没有进谦的今天,无论主子要去哪里,进谦都会跟随,侍候左右,请求老爷让进谦跟着同去。老爷想了想,道,也好,主子身边总得有个得力的人照料。于是,老爷又派出一个丫头、一个护卫,还有田御医与小的,一行五人,辰时出发,不可耽误半刻。” “去哪里?”沈月然问道。 “不知道。”姚进谦道。 “去多久?”沈月然又问。 “不知道。”姚进谦又答。 “无论去哪里,去多久,小的想此去都事关重大,于是特意来带沈小姐去见主子一面,不枉沈小姐在卫府门外守了三天三夜。待会儿主子会先被抬上马车,小的趁机引开老爷和夫人,沈小姐赶紧地去见主子一眼。” 姚进谦计划着,沈月然道谢,应允。 “进谦,秀儿是不是快要生了?” 沈月然想到姚进谦的家事。 姚进谦略一迟疑,不置可否,“沈小姐不用为进谦担心,进谦早就安顿好秀儿。” 沈月然“哦”了一声,当是应答。 到了卫府,沈月然隐在一角,果然看见蒙蒙晨光中,卫府人进进出出,搬运行李,卫中鸿与刘惠琳并肩立在门鼓处,卫中鸿指挥张罗着,刘惠琳不停地拭泪。 过了一会儿,几人抬着一副单架走出来,卫中鸿夫妇指挥着将单架放入马车,二人也随之进入马车。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才从马车里出来,刘惠琳眼睛更加红肿,卫中鸿脸上也有了些泪痕。 这时,姚进谦喊了一句什么,卫中鸿夫妇走进卫府,沈月然知道时机已到,闪身钻入马车内。 只看了一眼,沈月然就潸然泪下。 马车里宽敞、明亮,温度宜人,布置奢华。他只着中衣,静静地躺在雪白雪白的貂绒上,面容苍白,两颊凹陷,唇色暗淡,耳边还有淡淡的水渍,想来是方才卫中鸿夫妇留下的泪痕。 这是他吗? 她记忆里的他总是英姿勃发,神正眸清。 她到现在还记得,文池初遇,他立于马上,逆光而立,那样的他,简直太迷人,仿若天神降临,不可轻亵。 七夕那一晚,夜空中的星星有多么地璀璨,他就有多么地活跃,他见缝插针,替她美言,不顾形象,放开胃口大快朵颐…… 沈月然再次悲从中来,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庞。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全怪我,全怪我……” 这时,车外现出一阵骚动,只听姚进谦大叫,“好了,好了,来了。” 她心里一咯噔,这就要走了? 等了四天四夜,终于与他相见,却不过眨眼的时间! 她从怀中掏出一缕青丝,双手飞快,打下一个同心结,塞进了卫奕的手中。 “绾作同心结,一心盼郎归,我等你。” 她说得飞快,俯身在他干涸的双唇上印下一吻,然后跳下马车,重新躲到巷子里去。 也就前后脚的功夫,姚进谦与一个老者、一个强壮的护卫、一个丫头相继上车,在卫中鸿夫妇的目送下,马车一路向西。 沈月然失魂落魄,双手紧紧抠住墙壁,才忍住了追赶马车的冲动。 “我等你……” 她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三个字。 “回去罢。” 卫中鸿长叹一声,揽上刘惠琳的肩膀。 刘惠琳顺势靠进卫中鸿的怀中,痛哭不已。 “奕儿,我的奕儿,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那一晚,她实在是惊吓过度。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亲眼看见奕儿七窍生血的模样。 她到现在还不敢回忆,也不许身边的丫头再提及七夕那晚。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根本没有办法面对。 卫中鸿轻轻抚背,道,“放心罢,田御医既敢向皇上开得了这个口,就是有十成的把握的。奕儿定会没事,相信我。” 刘惠琳呜咽,“就算奕儿无事,经过此祸,也会大伤元气。究竟为何,汴京府的人可查出奕儿为何中毒?” 卫中鸿垂下眼皮,看了看刘惠琳因为伤心哭泣而不断抖动的身子。 “没有。”他回道。 慕容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补汤,并非没有道理。 奕儿生活简单,除了公务,极少在外地流连,所以,除了刘惠琳的补汤,他想不出来还有其它的东西可以把毒根种在奕儿体内长达三年之久。(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王妃 那一年太后寿辰,他与刘惠琳也在受邀之列。席间,刘惠琳与六王妃安氏相聊甚欢。安氏询问奕儿可有婚配,刘惠琳答无。安氏便拿出一纸配方,塞到刘惠琳的手中,道此方乃天家祖传之方,可补男子精血,调和阴阳,只要长期服用,保管令奕儿成亲后一索得男。刘惠琳闻之大喜,深感六王府中六子七女,的确可以算得上子女成荫,想来是这方子之效,于是拿回卫府,为奕儿每天熬制。 若奕儿此次中毒当真与六王妃的方子有关,那么,此事至少有三个疑点。 一,六王妃为何要害奕儿?卫府与六王府向来无怨无仇,毫无冲突,六王妃动机何在? 二,六王妃如此行事,六王爷可知情? 三,最为令人难以捉摸的一点是,早在两年前,六王妃就已经得急症而亡。 六王妃一死,方子就是死无对证之物,若想通过下毒人找到解药更是无稽之谈,所以,慕容晋才不顾已是致仕之年的年纪,外出找寻毒物来源。 他与慕容晋都觉此事深不可测,像是一个无底深渊。 六王妃的死,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 奕儿的毒发,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 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还是一切全是一个巧合? 此事,身为人父,他自然要彻查到底,还奕儿一个公道,可是,却不能大张旗鼓地查。 体恤到刘惠琳的情绪是其一。她若知道奕儿是喝了她熬制的药,怕是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就算奕儿康复,她也无法面对这个结论。 六王妃病逝两年是其二。面对一个已经过世两年的王妃,若无确凿的证据,冒然追究,只会令自己被动,毫无胜算的可能。 所以,他与慕容晋商议,此事只可暗中进行,绝对不可对外人泄露。 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只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刘惠琳想起什么,道,“那晚奕儿吃了好多那个沈姑娘做的瓜宴,是不是那瓜宴有何问题?” 卫中鸿拍拍她道,“没有,瓜宴没有问题,沈姑娘我也派人早就送出了卫府。你就莫要胡思乱想,安心养好身子。待到奕儿返京,时时处处都得需要你这个娘亲照顾呢。” 刘惠琳只得不再多言,抹去眼角泪水。 转眸间,却见巷角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 隐忍,悲恸,侧面向西,目光痴缠。 是她? 刘惠琳暗自下了决心。 姚进谦虽未明说,沈月然不能当作不知道。 她当天没有回到京郊,而是打听到了姚进谦的住处,买了一篮鸡蛋,前去探望。 算着日子,张秀儿分娩在即。姚进谦情义不能两顾,只好舍弃了张秀儿,选择追随卫奕而去。 将心比心,她自然要替姚进谦担负起照顾张秀儿的重担。 好在,张秀儿虽然不能言语,却是个心地颇善之人。听闻沈月然简单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便指着自个儿的大肚子,连连摆手,又向西方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沈月然了然,张秀儿的意思是说姚进谦做得对,不用顾念自己。 沈月然十分感动,问了张秀儿的分娩日子,张秀儿比划道,两个月后。 两个月后,便是九月中。 沈月然思忖片刻,与张秀儿打起了商量。 姚进谦此行不知何时能归,张秀儿独自一人挺着大肚子住在京城,没有个照应。而她又身在京郊,不能做到每天往返。不如让张秀儿跟着她一起去京郊住下。回头无论是临盆,还是侍候月子,她都可以帮得上忙。 张秀儿原本是拒绝的,一直摇头,意思是说不敢,不敢打扰。 沈月然道,既是快为人母,一切就要以腹中孩儿为重。只要对孩儿好的,就无所谓讲究和忌讳。万一有个闪失,谁都不愿意看到。 张秀儿动了心思,踌躇片刻,答应下来。 当天午后,张秀儿随着沈月然一道来到京郊。沈月然腾出自个儿的房间让秀儿居住,自己则与绿苏共挤一处。白天,她与绿苏分工,一人上午去饼铺,一人下午去饼铺,总之,总得有一人在家中照料秀儿。 沈月然时常坐在庭院中的秋千架上发呆,每到这个时候,绿苏与秀儿就会心照不宣地躲到一边。二人虽不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也能猜到,定是与卫大人有关。 张秀儿曾经在绣坊做过绣娘,精于女红。绿苏以前常缠着沈月然教她,如今张秀儿来了,又常缠着秀儿教她。每当饼铺收工后,三个女子共聚在庭院,围桌而坐,同桌而食。吃过饭后,一起刺绣,聊天,平淡而温馨 进入伏天,一天比一天炎热,沈月然逐渐从之前的不安、忐忑和紧张中冷静下来。 正如姚进谦所言,无论去哪里,无论去多久,卫家人不放弃,她就不能绝望。 临别时,虽然匆忙,当她的手指碰到他的脸,当她的双唇印上他的唇,还是感到了他的温度。 淡淡的,弱弱的,很微弱,却依然能够灼痛她的心。 他不放弃,她就更不能放弃。 她说过,她会等他。他也说过,要与她成亲。 她相信自己,也相信他。 在不知道尽头的等待中,她先等来的是刘惠琳。 “月然。” 时隔半月,刘惠琳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斑白,皱纹丛生。 “月然,你瘦了。” 就算刘惠琳曾经说过嘲讽、奚落她的话,沈月然对这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也气不起来。 是卫奕的娘亲是其一,总能感觉到她对卫奕的宠爱则是其二。 她穿越而来,再也没有体会过母爱,看着刘惠琳对卫奕眼底眼角全是满满的溺爱,她羡慕不已。 那一晚,刘惠琳是应允了她与卫奕往后来往的,她甚至开始幻想,马上又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慈爱的母亲,谁知下一秒就…… 她呜咽一声,仿佛儿时跌倒在马路牙子上,正强忍着疼痛的泪珠儿,转头又看见了自己的妈妈一般。 “卫夫人……” 她痛哭。 刘惠琳泪水涟涟,安抚道,“哭罢,哭罢,月然,我知道你担心奕儿,我知道你有委屈说不出来,今个儿我来探你,就是让你好好哭一场。” 沈月然不再隐忍,痛痛快快地将几日来的担惊受怕全哭了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荆棘 “哭罢了,能不能听老身说一句话?” 刘惠琳进入正题。 沈月然点头,平复下心情。 她当然不会天真得以为刘惠琳特意为京郊就是为了看她哭。 刘惠琳似是极难为情,踌躇片刻,下了决心。 “无论这次奕儿能不能安然渡过,月然,答应我,离开奕儿,好不好?” 她说着,便要向沈月然行下大礼。 沈月然怔立原处。 离开? 又让她离开? 她已经不在卫府门前徘徊了,为何还要让她离开? 她现在连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还要怎么离开? 一旁的熙春连忙搀扶。 “夫人,您这是何苦?” 熙春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半月来,您何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何曾吃过一顿安生饭,今日大老远地赶到京郊来,还要行下如此大礼,您受得住,熙春受不住啊。” 她见沈月然不发声,更是气急败坏,跺着脚。 “沈小姐,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受得起这一拜?少爷重病你可心安理得?您已经害了卫府少爷,难不成还要来害卫府夫人……” “熙春。” 熙春的指责更是令刘惠琳心乱如麻。 她黑脸喝道,“你先出去,你先出去!让我与月然好好聊一聊,记得,不要让旁人进来。” 熙春看看沈月然,又看看刘惠琳,知道再也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只得闭了嘴,吸着鼻子从屋中跑了出去。 “卫夫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沈月然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当然明白“离开”二字为何意,她不明白的是为何。 刘惠琳长叹一声,握住沈月然的双手。 “老身明白,这件事是我不该,是我出尔反尔。奕儿出事那晚,我明明应允过你,就像此时一般,握住你的手,握住奕儿的手,应允你们往来。月然,相信老身,那一晚,我是发自肺腑。因为我不仅亲眼看到了奕儿对你的情意,更是用心感受到了。所以,我不愿做那破坏牛郎与织女的王母,我想做那成全有情人的鹊儿。可是,那是在奕儿出事之前啊。如今,奕儿出事了,被人下了极重极重的毒,随时可能命丧黄泉,你可能明白老身的心情?” 刘惠琳力气不大,却把沈月然的双手握得生疼。 沈月然道,“卫夫人,小女能明白您的心情。小女有多么地担心、惦记卫大人,卫夫人就有十倍地担心、惦记卫大人。可是,我不明白,这与卫夫人方才的要求有何干系?” 刘惠琳面露难色。 “月然,老身曾经派人去文池查过你,你不会怪老身罢?”她问道。 “不怪,小女以前的确不够好。”沈月然再一次认真地道歉。 刘惠琳道,“不是你好不好,你是个不错的女子,是你命不好,你懂吗?” “命不好?”沈月然蹙眉。 刘惠琳换了一种说法,“或者说不是你的命不好,而是与你亲近的人命都不好。” 沈月然眉头更紧。 “你的亲娘早逝。沈明功死于意外。沈日辉被冤入狱。如今奕儿又……月然,你不觉得这——” 刘惠琳难以启齿。 “这一切似乎早有注定吗?” 她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词,用了“注定”而不是“诅咒”。 沈月然点头,“或许世事皆是注定。不过小女还是不明白,这一切与小女有何干系?” 刘惠琳似乎有些动气,甩开握住沈月然的手。 “为何还是不明白呢?偏要老身把那个字说出来吗?是你克了奕儿啊!扫、把、星!在文池的时候,大伙儿不都这么称呼你!拖、油、瓶,你嫂嫂哪一天不骂你!老身不想把话说破,不想拂了你的脸面,为何你就是不明白!” 沈月然提了提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我想,不是小女不明白,而是卫夫人不明白。人人自有天命,何来相生相克一说?那些所谓命中带有灾星、克夫克亲的鬼话,堂堂太傅夫人也会相信?没错,娘亲的确早逝,爹爹也的确意外身故,哥哥年初因为误会无辜入狱,可是,这一切,皆是有因有果,并非凭空出现,怎么就全是我沈月然的错了?” 刘惠琳捂住耳朵,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有气,知道你委屈,你不用把老身看作什么夫人,我只是奕儿的娘亲。如今,奕儿身中巨毒,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能为他做的就是请求你离开。月然,你自个儿想想,奕儿与你来往后,可有一日好过过?他明明可以成为本朝第二任提刑官的,他明明有大好的前程的,他明明可以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的,他明明可以不用受这样那样的苦!可是,你瞧瞧他,他如今连命都快没了啊。” 刘惠琳痛不欲生。 “卫夫人。” 沈月然同样痛不欲生,“卫夫人,我明白您的爱子之心,可是,您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到我的头上来,对我而言,是不公平的啊。” 那一碗补汤,那一碗碗补汤,那三年来不曾间断过的补汤,才是毒害卫大人的罪魁祸首啊! 沈月然在心底呐喊。 刘惠琳指着她,声嘶力竭,“不公平,不公平,那么奕儿如今这样就是公平了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钟情于你而已,就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吗?是你克了他,是你克了他……” 刘惠琳情难自控,捶胸顿足。 …… 沈月然沉默了。 如果她面对的是恶意的指责,无论对方是谁,她都会反唇相讥。可是,她面对的是一个无助的母亲的迁怒,她只有沉默,尤其在这个时候。 不知何时,不知何人,悄悄在刘惠琳心中种下一颗荆棘种子。这片荆棘无论生长还是蔓延,都与卫奕有关。当刘惠琳为卫奕高兴时,这片荆棘就停止生长。当刘惠琳为卫奕难过时,这片荆棘就开始无尽蔓延。 沈月然放眼望去,这片荆棘是有尽头的——尽头就纠缠在她的身上。 不幸地是,她成了刘惠琳的眼中刺,能拨出这根刺的只有卫奕的安然无恙。 刘惠琳发泄过后,终于平静下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宋婷 “月然,我知道,你定会在心里把我骂了个体无完肤,因为我无凭无据,因为我出尔反尔,可是,你若站在我的立场上,就会明白此时的我有多么地无奈,多么地惶恐。月然,我只是一个软弱的妇人,只有奕儿这一个孩子,我不能够让他冒一丁点儿的危险,只有用自个儿的方式去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伤害。今日我可以不来的,可还是来了。我来,并非束手无措,而是念在你与奕儿往日的旧情。我往后不会再来见你,往后无论奕儿如何,都与你无关。” 刘惠琳说完,整了整容,又恢复原本慈眉善目的太傅夫人的模样,向房外走去。 “卫夫人,请留步。”沈月然道。 刘惠琳停下脚步。 “你还想说什么尽管说罢,可若想为自个儿辩驳,大可不必。”她淡淡地道。 沈月然压根儿不想为自己辩驳。 偏见,从来不是能够用嘴巴清除的。 不与一个不比自己少关心卫大人一分的人针锋相对,她觉得,是明智的。 “卫夫人,我想知道,您是不是曾经从外人口中听到了关于月然的闲言碎语?” 她生怕刘惠琳不够清楚,又近一步问道,“这个‘外人’或是姓吴或是姓周?” 刘惠琳一怔,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这么说来,吴校正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她初时对吴兆言的话深信不疑,后来越想越觉得错漏百出,这会儿被沈月然冷不丁儿地一问,便道出心中疑惑。 沈月然咬紧了牙根。 吴、兆、言! 怪不得吴兆容会气势汹汹地冲进饼铺,怪不得刘惠琳会如有所指道她“水性杨花”,她就是不再问下去,也明白吴兆言究竟说了什么?! 见沈月然没有再说什么,刘惠琳也不愿多问。 “好了,好了,真也好,假也罢,老身早已无心追究。月然,你与奕儿今生有缘无份,不如各自安好。只要你肯离开奕儿,无论要求什么,老身都会答应你。在奕儿返京之前,我希望你能思虑清楚。” 刘惠琳说完,便与门外守候的熙春一道离开了。 她等到的第二个人,是梅采玉。 刘惠琳走后,她低沉了一阵子,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来。 她甚至对自己说,若这个世上真有“谁克谁”一说,若她的离开能换来卫奕的平安,她愿意。哪怕二人从此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只要他能平安,她愿意。 她能理解刘惠琳的心情,她尊敬刘惠琳,更不愿伤害到刘惠琳。 刘惠琳不仅是卫奕的娘亲,还是一位慈爱的母亲。虽然她的爱很自私,却的确深深地爱着卫奕。 如果刘惠琳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卫奕,她有什么不能忍受? 梅采玉的到来,却令她忍无可忍。 那一天,天气异常闷热,颇有几分山雨欲来之感。 张秀儿正在房中午睡,她则怏怏地躺在凉荫下,把玩着那支血红血红的红梅簪子。 白灼的日头下,簪子发出刺眼的光芒。 她看着看着,不觉眯起眼睛,提起了唇角。 他当时送来这支簪子就是打算求亲的罢? 结果,二人反倒因此吵了一架,互不理睬了好几日。 想起他那时吃憋的模样,她抿嘴微笑。 好傻! 她想着,笑着,迷迷糊糊地睡去…… 似做了一个梦,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仍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仍是在午睡,手中仍然握着那支血红色的红梅簪子,不同的是,她依稀看见前世的宋婷在轻轻地唤她。 “小诺,小诺……” 她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不是宋婷,而是梅采玉。 梅采玉身着一件轻薄樱草色纱裙,神采飞扬地弯腰望着她。 “采玉!” 采玉定是听说她曾去梅家吃过酥饼,所以接过她抛去的橄榄枝,前来探她。 采玉肯来找她,就说明二人还有和好的机会! 她欣喜。 梅采玉笑眯眯,直起身子,“小诺,是我。” 笑容顿时停滞在沈月然的唇角。 小诺? “采玉,你在唤谁?” 她不是装糊涂,而是真糊涂。 梅采玉伸出一根葱白玉指,点上她的脑门。 “我在唤你啊,元小诺。” 元小诺?! 沈月然腾地站起来,目瞪口呆。 元小诺?!六年了,这个只在她回忆里出现的名字,为何从采玉的口中吐了出来? 对了,做梦! 是的,做梦!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大眼睛。 梅采玉嗤笑出声,“别揉了,你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元小诺,我是宋婷。” 宋婷?! 沈月然又一次瞠目结舌。 “你……” “我……” “那他……” 她提了几次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太震惊了! 是真的! 除了宋婷,不可能有别人喊出她前世的名字! 原来,当初穿越而来的不只她一个!宋婷居然穿成了梅采玉?! 梅采玉似乎对她吃惊的模样十分满意。 她斜她一眼,洋洋得意,“傻了吧,是不是?刚知道你就是元小诺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震惊得整宿睡不着觉。谁会想到,你和我都穿越了,而且,穿越后还能再次相遇,成为邻居,并更成为好姐妹。这大概就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命运。” 沈月然只觉脑子一堆浆糊,眼前冒出无数个问号与惊叹号。 她以为,因为卫奕的出现,她已经与前世的元小诺说再见了,谁知,前世的仇敌居然宿命般地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而她居然再一次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当成了好姐妹!那么—— 她心头一惊。 当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她这一次爱上的人,会不会又—— 她不敢再想。 梅采玉白她一眼,向庭院四周瞧了瞧,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到了秋千架上。 “眼前很多问号是不是,很多惊叹号是不是?我今天来,可不是看你这副惊讶得合不上嘴的傻模样的。” 沈月然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你起来。” 她表情严肃。 梅采玉一怔,瞧了瞧身下的秋千架,目露鄙夷。 “藤蔓,络子,蝴蝶,粉色,你元小诺就是喜欢这种调调,真受不了……” 不待她说完,沈月然再次扬起声调。 “你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三个穿 那是她和他一起第一次深吻的地方,怎么容得了他人?何况是她恨之入骨的宋婷! 梅采玉讪讪。 “嘁,谁稀罕你的秋千架,起来就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屁股。 沈月然终于从一团混乱中找到一个出头。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元小诺,为什么今天还要特意来告诉我?” 这样看来,数月前,二人于梅家生起争执,那时的梅采玉就已经知道她是元小诺,才会对她屡屡口出恶言,嘲讽奚落,莫名说出谁输谁赢的话来。 亏她还天真地以为,她是因为卫奕才会对她前后判若两人;亏她还因此对她心存愧疚,特意前去说明;亏她事后还惦记着她,专程跑去梅家找她。 她实在是太蠢了!居然再一次把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当成了好朋友! 梅采玉拍起手来。 “这个问题问得好,至少你说中了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早就’,一个是‘特意’,不算太蠢。对,我的确早就知道了你是元小诺,而我今天也的确是特意来告诉你的。” “为什么?”沈月然不解。 “你既然早就知道了我是元小诺,还依然记恨着我,为什么不趁我不备、背后戳我两刀?这种暗中伤人、背后放冷箭的事,你宋婷不是一向最擅长的吗?” 她满是嘲讽。 梅采玉不怒反笑,反唇相讥,“看来,六年来你并非一事无成,至少这张嘴,变得利索了许多。是,你说得对,我是记恨着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成了丛家的媳妇,与丛浩过着神仙般的快活日子。是你,遭来雷劈,才导致了我的穿越,我宋婷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特么居然穿越了?!元小诺,你厉害!你这一招玉石俱焚比什么背后放冷箭的厉害多了!” 沈月然冷哼一声。 “我若是有能耐遭来雷劈,就祈愿这会儿再来一道晴天雷,把你劈回去,省得碍我的眼!” 梅采玉笑道,“看来你是把这里的日子过舒坦了,不愿意回去了!怎么,是因为有了个带刀侍卫的宠爱,就乐不思蜀,忘记自己以前是如何被人抛弃的吗?咦,说来尴尬了,带刀侍卫怎么还不娶你?莫非又被人抛弃了?” 听她态度轻薄地提及卫奕,沈月然肝火大怒,爆出粗口。 “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如今你是梅采玉,我是沈月然,我们之间没有丛浩,也没有丛家,更没有其他人。” 梅采玉见她动怒,越发得意。 “这话可错了,我们之间可以没有丛浩,也可以没有丛家,可是,一定要有的便是输赢!元小诺,你和我之间一定要分出一个胜负的。否则,我宋婷从堂堂的财务总监沦为一个饼家女,岂不是白糟蹋了?” “你说罢,我听着呢,究竟谁胜谁负,为什么输,为什么赢。你今天特意来找我,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赢了吗?”沈月然冷冷地道。 梅采玉道,“和现在的这个沈月然说话轻松很多,不像以前的元小诺,只会问为什么,只会哭,只会哀求。” “行,言归正传。在告诉你谁输谁赢之前,我先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金镶玉,你一定听说过吧?” 沈月然道,“听说过。金满堂的新业务,好多达官贵人都把自己家中的上等好玉拿到金满堂配上足金镶嵌,寓意金玉满堂。听说金镶玉为金满堂赚了不少钱,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垄断了京城的玉石装饰买卖。” “说得对。” 梅采玉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第二,舞袖居,听说过吧?” 沈月然道,“也听说过。京城的新乐子。据说舞袖居里的舞伎、艺伶、丫头全是男子妆扮而成,令人雌雄莫辨,京城对此颇有争议。” “哼,知道得不少。” 梅采玉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个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 “第三么——” 说这句话时,梅采玉始终笑着,盯着沈月然的脸,仿佛要盯出一朵花来。 “我要嫁人了。”她故意拖长了语调。 “恭喜。”沈月然不动声色。 “为什么不问我要嫁的人是谁?”梅采玉问道。 “是谁?”沈月然问道。 梅采玉转了转眼珠子,“不告诉你,先卖个关子。” 她起了兴致,扭动纤腰,在沈月然面前翩翩起舞。 “元小诺,你说,那一天,你到梅家饼铺,我说我赢了你,你不服气,还与我斗嘴,现在想想,是不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可笑?” 她边舞边说,说得仿佛唱得一般。 沈月然眼白朝上,态度冷漠。 “不可笑。我到现在还是不服气。术业有专攻,人无百样好,你一向都很有头脑,你和我之间,能够用输赢来衡量的一向不是这些做生意的点子。” 梅采玉停下动作,微微一笑。 “那么男人呢?比如,前世的丛浩,今生的丛浩?” 沈月然面色一凛。 “你什么意思?”她无法再冷漠,粗声问道。 丛浩?前世和今生? 难道丛浩他也…… 梅采玉哈哈大笑。 “你不会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当初穿越的不止你,不止我罢?!当时站在天台上的一共有三个人,分别是你,我,丛浩。既然你和我都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为什么单单留下了丛浩呢?你就没有想过,丛浩也穿越而来了,还分别再与你我二人相遇了吗?!” 闷热的伏天,沈月然却如同置身冰窖。 丛浩,丛浩,这个她在回忆里恨过无数次的名字,当再一次有了生命,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她所有的情感竟瞬间被凝结。 “你找到他了?他是谁?” 沈月然从紧之又紧的喉咙里发出涩之又涩的声音。 占尽上锋的梅采玉别提有多么地开心。 她趾高气扬,指着沈月然道,“事实证明,无论在哪个时空,哪个时代,一个女人能够取悦男人的,永远都是她的头脑,她能够为这个男人做到什么!只要她对这个男人来说是有价值的,这个男人就会对她死心塌地。所以,无论你是沈月然也好,还是元小诺也罢,我的始终是我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当初丛浩娶了你,是他一时糊涂。前世,我把他从你手中抢过来,今生,我一样会得到他。” 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宣读着霸道的归属宣言。(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往事 沈月然恍然大悟。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特意来找我的目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元小诺,却一直到今天才告诉我的原因?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计划着,打算着,就是为了这一天,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了今生的丛浩,并且马上就要和他结婚?你前世是个极品小三,今生却成了原配夫人?” 梅采玉冲她挺了挺鼻子。 “羡慕吧,妒嫉吧,恨去吧。说我前世是小三,你今生连个小三都做不上。何况,前世本来就是我先认识丛浩的,要不是你因为高原的离开,装可怜,装软弱,横刀夺爱,丛浩又怎么会对你动心!” 前世的种种再次涌上心头,如同老式电影胶片一般,在沈月然眼前一晃而过。 大学毕业,元小诺与宋婷同时被金胜集团录用,一个进入人事部门,一个进入财务部门。新同事聚会中,二人认识了同为新人的李浩。李浩性格沉默,在一众新同事中不算惹眼。元小诺初入茅庐,与人事高管高原有了交集。高原年轻有为,是金胜高层中最年轻的管理者,也是元小诺的顶头上司。二人原本是上下级的关系,后来却越走越近。 元小诺曾经私下对宋婷承认过,对高原有过心动的感觉。正当宋婷取笑她假公济私之时,高原丢下一封辞职信,从金胜、从元小诺的生命中突然消失。元小诺感到失落,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胸口涌动。算不上失恋,也谈不上暗恋,就是一种无疾而终的感觉。可是,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开始,又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高原走后,李浩被调进人事部门。李浩的话不多,是一个很成熟、很体贴的男人。那个时候元小诺因为高原突然离职一事,时常恍惚,有时出错,都是李浩替她遮掩过去。半年后,李浩主动约她。半年后,李浩向她求婚。 宋婷劝她考虑考虑,毕竟她当时只有23岁,还很年轻。她想来想去,还是答应了。她一直都是一个憧憬爱情、向往婚姻的人,总觉得往后有个人能陪着她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工作、一起变老,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她答应了李浩的求婚,李浩十分开心。那时,李浩才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原来,他是金胜合伙人之一丛大胜的独子丛浩,化名进入金胜是为了避嫌。她当然十分意外,不过随后又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她要嫁的人是丛浩,不是丛家。 两个人很快完婚,婚后第一天,丛浩的父母便向她提出来一个要求——辞去工作,全职顾家。理由是,丛家的媳妇不用工作。丛浩也赞成,认为妻子的贤惠比什么都重要。她想了想,就答应了。论才干,她是不如宋婷的,不如干脆回家相夫教子好了。她用了五年的时间,把自己打造成一个事事游刃有余的全职主妇。 婚后不能说没有过幸福,她与丛浩也有过甜蜜和浪漫。不过,再幸福的婚姻,在背叛面前也不堪一击。其实,关于丛浩和宋婷的风言风语她早就耳闻,只是不愿意相信。她问过这两个人,可是这两个人永远都是口风一致——工作,工作,我们只是在工作。一直到宋婷的肚子大了起来,再也藏不住,所有的谎言才不攻自破。 她找到二人对质,二人翻脸不认人。丛浩说,离婚,没有回旋的余地。宋婷则说,全是你的错,是你抢了我的,是你抢了我的还不懂得珍惜,我只有再把他抢回来。 那一天,她再一次主动去金胜找丛浩,结果,却无意中在天台听到丛浩与宋婷商议,联合私募大鳄入股金胜,侵吞金胜资产,将金胜创始人陈家右先生赶出金胜!她怒火中烧,大骂丛浩与宋婷狼子野心,不料,却因此引起二人的杀机,欲将她从天台上推下去! 哼,恶人,从来都只会认为全是他人的错! 她一口啐道,“宋婷,前世的种种,你清楚,我也清楚,这会没有别人,你根本不用在我面前混淆黑白,搅乱视听。” 梅采玉道,“行,那咱们就不说前世,只说今生。前世,是你自己蠢,才拴不牢丛浩的心,今生,更是你自己蠢,丛浩就在你身边,你却丝毫未曾觉察过。” “谁?丛浩到底是谁?”沈月然逐渐失去了耐性。 梅采玉白她一眼,一字一句。 “周、岸、则。” 是他? 沈月然心中涌起一股五味杂陈。 有惊讶。她没有想到,丛浩穿越而来,居然成了周岸则,一个从江东来到京城、地位尴尬的周家三少爷。 有感慨。一道晴天霹雳,彻底改变了他们三个人的生活轨迹。令曾经如此熟悉的三个人如同轮回一般,在另外一个时空聚集京城,屡屡面对面而不相识,不能不说是一种作弄。 有庆幸。说真的,她真的怕,万一梅采玉说出卫奕是丛浩穿越而来的,她该怎么办?当她再一次爱上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她该怎么面对这份感情? 幸运的是,她先遇见了卫奕。 梅采玉眼瞅着沈月然的表情,一时紧张,又一时松懈,就是没有她想像中的痛苦。 她不解,随后又明白过来。 “装作不在乎,啊?” 她冷笑一声,“没关系,你越是不在乎,我就是越是高兴。往后啊,在这个时空里,我就要与丛浩比翼双飞、共结连理了。哼,抱歉了,往后我与丛浩的生活,你可能只会耳闻,没有参与的份儿了。” 沈月然抬眼看她。 还有疑惑。周岸则曾经向她提过亲,那么,他是否和梅采玉一样早就知道了她是元小诺?他是在知道她是元小诺的情况下动的心思,还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动的心思?二者有本质的区别。还有,瞧着梅采玉这般不可一世的模样,是知道周岸则曾经向她提过亲,还是不知道?想必是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她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她若是不知道,就说明周岸则对她根本没有付出真心! “你说你要嫁给周岸则?”她问道。(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滚 梅采玉这才释怀,脸上乐开了花。 “是啊,我,前世的宋婷今生的梅采玉,马上就要嫁入周家,成为前世的丛浩今生的周岸则的妻子,你是不是太后知后觉了一些?” 她异常得意。 “妻子?” 沈月然看着她,幽幽地道,“是妻子还是小妻?” 看着梅采玉的笑容凝结,她还嫌不够,补刀道,“或者庶妾?” 周岸则向她提亲时,曾经说过他目前在周家面临的困境。而且按照当地风俗,陈氏去世不足一年,为表对先人敬重,是不可续弦的。所以,她敢断定,梅采玉只是嫁进周家为妾而已,还是个庶妾。 梅采玉不笑了。 “小妻又如何?陈氏不在了,哪怕是小妻,也是岸则唯一的妻子,这些名义上的事,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在乎。” 梅采玉理直气壮。 “是,你当然不在乎,你若在乎,就不会做了第三者。”沈月然幽幽地再次补刀。 梅采玉瞪她一眼,没好气地道,“小妻又怎么了?小妻逆袭的事儿多着呢。只要进了周家的门,只要能成为岸则的妻子,如何做,全在我。我前世没能成为他的妻子,今生,一定要一偿所愿。只要能与岸则厮守的人是我,我就赢了你。那些形式上的事,我就是不在乎。” 梅采玉说这话时,微微扬起了下巴,别过脸,躲开了与沈月然相对的视线。 沈月然凄然一笑,竟生出几分悲凉。 女人不在乎,可是男人在乎。 如果一个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他会在乎这些形式上的事。他会努力为女人争取到这些形式上的事,你可以说这是男人的占有欲也好,或者虚荣心也罢。可是,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受到半分委屈,却正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表现。 就像卫奕。 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她不认为宋婷或者梅采玉不懂。 宋婷或者梅采玉不是不懂,而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被谎言蒙蔽了双眼。 如宋婷或者梅采玉这一类的女人,看似强大,好胜,精明,能干,实则不了解男人,不懂得爱情。在她们的心中,只有等价交换。因此,她们一旦动了真情,就会不停地付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依赖她们,离不开她们。 她们没有想到的是,有一类男人,是不懂感恩、不懂回报的,如果他爱的只有自己,付出的再多只会喂了狗! 这是她用了十年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可是眼前的梅采玉显然不会听得进去,尤其这个道理是她沈月然的口中说出。 说到底,宋婷是一个可怜的人,比她更可怜。 “行了,你走吧,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不想再追究什么前世,说到底你还是一无所有。往后我们各走各路,老死不相往来。” 沈月然拂了拂额头,垂下眼眸。 她不是没有恨过丛浩,不是没有恨过宋婷。她甚至想过,如果有一天,再见到这对狗男女,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狠狠地甩给他们百十来个耳光。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时间能够带走一切,所有的爱,和所有的恨。 尤其是六年后,当她再次经历了爱情,再次对生活有了新的感悟,再次有了心中期待的那个人,她面对着宋婷,唯一的念头就是—— 滚!离我越远越好! 梅采玉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突地就红了。 “你不想追究前世,我还想追究追究呢!若不是你跟踪丛浩,若不是你嚷着要去告发我们,怎么会发生三人同时穿越这样的荒唐事!元小诺,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我的孩子,也在那次穿越中失去了!” 梅采玉咬牙切齿,“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恨你了吧!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看着你伤心,看着你难过了吧!我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丛浩,而是为了我那还没见过天日的孩子!我要报仇,我要报复,我恨不得每一天都笑着看着你哭!” “滚!” 沈月然忍无可忍,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喊出这一个字。 “你走,你走!” 她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流泪,可是泪水却断了线似地往下掉。 孩子,孩子,那是她心中永远不能抚平的伤口。 三个月,和一个月,有什么区别?! 她以为她那一天突然去金胜找丛浩是为了什么? 她在那次穿越中失去了所有,她就没有吗? 她为了她的孩子,恨她,报复她,伤害她,那她该怎么办? 沈月然泪如雨下。 梅采玉被她的反应吓到,讪讪地向外挪去。 “你、你、你凶什么凶?话说完了,我当然会走!” 梅采玉说着,拉开院门,刚踏出一步,又转回了头。 “看在咱们来自同一个时空的份儿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要是打算哭着喊着去告诉现在的丛浩,你就是元小诺,根本毫无意义,只会引来他的厌恶。你瞧瞧你,六年了,你还是一无是处,还成了众人嘲笑的老姑娘。所以,我劝你,别丢这个人了。” 沈月然泪眼朦朦,冷笑一声。 “你是不是怕了?” 梅采玉一怔,“谁怕了?” 沈月然指着她,双眸间全是愤怒。 “你,你怕,你怕他会对我内疚!六年前,是他伸出双手,把他的妻子和……推下天台。你根本就对他毫无把握,你根本就明白自己的处境。丛浩从来没有想过要娶你,他只是利用你。前世,他利用你侵吞金胜,今生,他利用你为金满堂牟利,讨好周家的人。宋婷,我元小诺从来不曾欠过你半分,前世,我敢这样说,今生,我还是一样的说法。如果你不相信,咱们走着瞧,有一天,我会笑着看着你哭!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去找周岸则。我不去找他,不是因为你,而是如你所说,毫无意义。如今的他于我而言就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想再与他、再与你,有任何关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中秋 “那、那就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梅采玉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然后呯地一声带上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采玉走后,下了一场大雨。 伏天的雨,又急又大,伴随着轰轰的雷声。 斗大的雨珠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哩叭啦的声响。 沈月然跑去后厨,把梅采玉曾经送给她的锦锻和周岸则拿来的山珍干货全部扔了出去,并且狠狠地踩、踩、踩。 她一脚一脚地踩在那些丑陋的东西上,泥土混着雨水,飞溅。 她终究是个凡人,不可能做到无爱无恨,不可能做到相逢一笑泯恩仇。 宋婷计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给她致命的一击!她到底做了什么,令她如此恨她?! 绿苏和张秀儿趴在窗口看她,看她在大雨中,发疯一般,浑身全是晕成大片的泥点子。 张秀儿指了指沈月然,又指了指绿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绿苏心领会神。 “我?让我去?”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这样的粉姐姐,她从来没有见过。 张秀儿连忙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头,又假装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做出一副病容。 “是啊。” 绿苏为难地砸吧两下嘴巴,“不去的话,粉姐姐就会染上风寒,生病了。” 她跳下窗台,拿起一把雨伞,跑到沈月然的身后。 “粉姐姐,别这样,有什么事咱们进屋说去。” “粉姐姐,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绿苏,绿苏替你报仇!” “粉姐姐,雨下得好紧,咱们回去罢,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绿苏踮起脚尖,为沈月然撑起雨伞,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却落在伞外,淋得通透。 沈月然充耳不闻,只一脚又一脚地向那锦锻和干货踩去。 老死不相往来?! 实在是太便宜了那两个人! 她恨,她恨,她怎能不恨?! 为何全都来指责她?! 她不懂得指责他人,所以,她们就全都要来指责她吗? 这一切,全是她的错吗? 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声嘶力竭。 绿苏又惊又怕,急得绕着沈月然团团转。 “粉姐姐,你别吓绿苏,卫大人不在这里,万一你有个好歹,绿苏往后该怎么办……” 绿苏说着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月然住了脚。 卫大人?! 是啊,她还有卫大人,她不再是前世那个无依无靠的元小诺。 她有了卫大人,抵得上她曾经失去的所有,还要与那对狗男女计较什么?! 她爱上了卫大人,哪怕他生死未明,可是,那是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而宋婷不同,十年了,她只爱过丛浩一个男人!还是个渣男! “卫大人……” 她转过头,心中的怒火和怨气似乎在一瞬间被这倾盆的大雨浇灭。 她轻声喃喃,木然的目光落在绿苏的脸上。 雨水把绿苏全身上下淋得湿湿的,可是她仍然倔强地为她撑起手中的伞。 沈月然呜咽一声,抱住了绿苏。 如今的她,实在不应该再因为梅采玉的只言片语就失了情态,她除了有卫大人,还有绿苏。 “绿苏,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是粉姐姐不好,是粉姐姐不好……” 道歉,只有在关心自己的人的面前,才有意义,否则,就是自取其辱。 这场大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就如沈月然的喷嚏一般。 虽然被绿苏及时劝住,她还是着了凉,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浑身一阵凉一阵热的。 绿苏张罗着为她请大夫,她摆摆手,只说莫要让张秀儿靠近她。 小小的伤风感冒,难不住她。 生姜一片,大枣五枚,带须葱白三段,香菜一把,放入锅中烧开五分钟,再冲以红糖,小口慢服,直至浑身发热为止。 她的身子底儿本就不错,再加上方子得当,不出三天,流涕、喷嚏、头疼等症状全都没了。 八月十四,张秀儿道肚子渐大,想去城里买些布匹,一来为自己做几件衣裳,二来也为即将到来的孩儿做几件衣裳。沈月然恐怕街市人多,不放心张秀儿独行,让绿苏跟着一道去,顺道去京城逛逛。绿苏却想着她的粉姐姐这阵子连遭打击,情绪低落,不如让她出去放松一下,于是对沈月然道自己身子不太舒服,推脱了去。 沈月然想着好歹都要去京城走一趟,又临近中秋,不如顺道去城北给大哥和沈重送些酥饼和桂花酒,于是和张秀儿商量,要不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五再进城,容她准备准备。 张秀儿答应后,她上午酿制桂花酒,下午打酥饼。 酿酒不仅需要场地,还需要时间,她没有条件做到,只有酿制简易的桂花酒。她摘来新鲜桂花,配以冰糖、枸杞和老白酒。将桂花筛去杂质、洗净、擦干、糖渍后,和着冰糖和枸杞一起放入老白酒中,然后封好瓶口,等待发酵。 下午打酥饼,她想到沈重喜欢吃甜食,于是拿来剩余的桂花,和着白糖、蜂蜜一道,做成桂花焦糖酥饼。 次日一早,她掂着一个大包袱,和张秀儿一道坐上往京城去的马车。 临走时,绿苏把二人送上马车。 “粉姐姐,你若是想与沈大哥沈大嫂一起过节就去罢,不用惦着饼铺,你放心,这里我一个人也能打理得好。” 沈月然亲昵地拍了拍她,“我今个儿陪秀儿买完布匹,再去哥嫂家送去酥饼就会回来。今天是人月两团圆,晚上咱们三姐妹也要一起在圆月下好好聚聚。你可不许趁机偷懒,做些好吃的等我们回来。” 绿苏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的手艺和粉姐姐比起来差多了,可不想在秀儿面前丢了丑。要不这样,今个儿晚上咱们吃火锅可好?我只要备些下锅的食材就行。对了,我再去挂上几盏灯笼,备上西瓜和酥饼,等着两位姐姐回来。” 张秀儿听着惊奇,碰了碰一旁的沈月然。 沈月然大笑。 与绿苏待在一起久了,教会绿苏不少现代的玩意儿,火锅的吃法和做法就是其中一种。所以,当绿苏说出“火锅”二字,张秀儿当然不明白那是什么。 她转头对张秀儿卖起了关子,“回头见着你就知道了,现在先保密。” 又对绿苏道,“好,火锅就火锅,吃着热闹。” 绿苏应承下来,目送二人离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一章 食肆 无论哪个朝代,中秋于百姓而言都是佳节,夏朝自然也不例外。 坐在马车里,瞧着集市上人来人往,张秀儿一路指指点点,沈月然一路说说笑笑,把连日来的阴霾暂时忘到一边。 二人先去了城北吴家。 叩响门后,来开门的是沈重。 沈月然把包袱交给沈重,沈重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酥饼啃起来。 “你今个儿怎么没去学堂?” 不过才两个月,眼瞅着沈重似乎又长高了一截子。 沈重边吃边道,“今个儿过节,先生让我们回家默书。” 沈月然应道,“那哥哥和嫂嫂呢?” “听爹爹道今个儿周家金满堂拜月,咦,好象就在京郊那一带,离姑姑的住处不远。爹爹不用开工,随娘亲一道去外祖父家瞧瞧。” “哦。” 沈月然应一声。 夏朝有拜月的传统,朝廷、府衙会于中秋节在各处拜月楼、望月亭搭设祭台,供百姓拜月祈福,赏月游玩。而有些大户人家也会自起祭台,行祭礼,唱祭歌,发放免费瓜果和酥饼,行乐善好施之事。京郊与京城中间有一处凸起的平地,视野开阔,交通便利,久而久之成了许多人家拜月的首选之地,并被赐名拜月堂。沈月然对此是一早就知道的,不过并没有什么兴趣。张秀儿肚子渐大,不宜去人多拥挤的地方,倒不在家里围坐一团吃个火锅来得快乐。 她不再多言,向沈重交代了一番桂花酒的饮法,便要离去。 “姑姑,卫大人怎么没有来?” 沈重叫住她。 “他——” 沈月然微微一怔,道,“他外出公务,怎么了?” 沈重憨厚地笑道,“没什么。上次卫大人不是与我订下两年之约么,要我默书。这才过去两个月,我就把增广贤文默熟了。若是见到卫大人,我想背来让他听听呢。” 沈重的眉眼间全是得意。 沈月然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他若知道的话,也会十分得意罢。因为重儿是他相中的徒儿,他没有看错。 她欣慰地道,“好样儿的。下次见到他,你背给他听,他一定很高兴。” “是。” 沈重一抹满脸的饼渣,咧嘴笑道。 中秋之节,秋高气爽。张秀儿道坐马车颠簸得不太舒服,不如走走,沈月然也无要事,于是二人一道,沿着民巷,向集市走去。 这一路并不近,走到集市已临近正午,张秀儿微微有些气喘,沈月然怕她累着,伤及胎气,于是建议道,“秀儿,要不咱们先找间食肆吃点东西,吃完饭再去布庄买布匹如何?这里食肆不少,而且离布庄也不过十步左右。” 张秀儿应允后,沈月然选中一家名为“鲁味坊”的食肆。 鲁菜以咸、鲜为特色,以清香、鲜嫩、味醇而闻名,有“一菜一味,百菜不重”的美称,用高汤调制是其一大特色。张秀儿孕后口味较重,沈月然觉得,重视营养、配料丰富、口感鲜香的鲁菜应该适合她。 二人点了三道菜和一份主食,分别是宫保鸡丁、奶汤蒲菜、干烧鲳鱼和盘丝饼,外加两份白粥。 估计与过节有关,食肆里的客人不少,又正值饭点,后厨和小二忙得不亦乐乎,看座的、催菜的、结账的、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乱哄哄地一片。 等菜的空当,张秀儿累了,俯在桌几上小憩,沈月然无聊地张望。 不一会儿,原本乱哄哄的食肆突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被掀开的门帘之上。 走进来的是三名年方皆在十六七左右,衣着华丽,气质不凡的女子,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小二点头哈腰,将三名女子迎向早就备好的一落屏风后就坐。 这个点儿还能预留出雅座,可见三名女子的来头非同一般。 众人各有各的目光,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可看,不一会儿,食肆里又恢复了之前的乱哄哄。 沈月然只看了一眼,认出其中一个女子后,就把目光转向另外一边。 王雅心。 曾经企图利用她作为她的证人最后却被卫奕戳穿的王雅心。 吏部主事的大千金。 怪不得食肆会特意留座,还奉上雅间。 听卫奕道,她曾被罚劳役,看来如今是解除了。 她装作看向窗外,直待三人在屏风后落座,才回过头来。 她可能并不想看到自己。 沈月然这样想着。 菜很快上来,她与张秀儿吃过饭,走出食肆。 正打算向布庄走去,停在路旁的一辆马车的门帘掀开。 “沈姑娘。” 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轻声唤道。 沈月然循声望去,王雅心!? 咦,她不是在食肆里吗? 王雅心走下马车,走向沈月然,细声道,“沈姑娘,好巧,方才食肆人多,不便招呼,只好借故更衣出来等你。” 她笑着道,仿佛面对一个多年相识的老朋友。 张秀儿真就以为二人相识,于是对沈月然指了指布庄,摆了摆手,又指了指食肆,做出一个“等待”的手势,然后独自离开。 沈月然直直地坐在王家的马车上,双眼不知该看向哪里。 这样说来,王雅心早就看出自己是装作没有看见她了? 她感到一阵尴尬。 王雅心似乎并不介意,先开了话题。 “方才那个有喜的女子是沈姑娘的亲人?” 沈月然摇头,“不是,是友人,目前住在一起。” 王雅心“哦”了一声,又问,“那么之前与沈姑娘一起住的小丫头可是沈姑娘的亲人?” 沈月然又摇头,“也不是。” 王雅心双眸中闪过一丝羡慕。 “沈姑娘真幸福,有那么多好姐妹陪在身边。” 沈月然看她一眼,心说,你不也有很多好姐妹吗?之前有云永雅叙,方才还有两个女子一同跟随。 王雅心仿佛看穿她的心思似的,解释道,“方才食肆里的两人是族内亲戚,今个儿偏要说为我洗洗晦气,带我来吃这里的招牌红烧肘子。” 沈月然心中一哂,有些地方的确有这样的讲究,经历了是非最后又平安无事的,要吃肘子或者肘子面线来清除晦气。 “可是我不喜欢吃肘子,油腻,不利口。”王雅心蹙起眉头。 “我喜欢吃清淡爽口的东西,以往去云如的金兰阁,她明白我的口味,总是吩咐厨子拌些爽口的小凉菜来,像莴笋、萝卜、甘蓝、藕丁儿……叙蓉总取笑我是属兔子的呢。” 她回忆起往事,笑容挂在唇角。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复仇 “现在呢,现在你还去吗?” 沈月然看着一脸向往的王雅心,脱口而出。 卫奕最后单独与何叙蓉谈话的内容她并不知情。她只是觉得,经历了安和民巷的一场闹剧,云永雅叙四人怕是不会再和好如初,如她初次在大哀山上见到她们四人一般,并肩携手,同进同退。 王雅心的笑意僵在唇角,垂下眼皮。 “不去了。史姐姐走了,叙蓉变得越来越奇怪,云如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我又服过劳役,何必总往别人府上去,招来人家的忌讳。” 她的声音原本就小,这会儿情绪低落,让坐在一旁的沈月然听清楚都费劲。 沈月然不禁动容,又问道,“那雅心小姐后悔吗?” “后悔?”王雅心显得有些讶异。 “为何要后悔?”她问道。 沈月然一时语塞。 她想了想,道,“雅心小姐的初衷是为了挽救史小姐,用自个儿的法子提醒她,可是同时,雅心小姐也是用了自个儿的法子——” 她顿了一顿,才看向王雅心,道,“为自己复仇。” 她心里清楚,自己这般问王雅心是不合适的,可是,她还是想问。 王雅心对史永依的“忍”,她曾经经历过,就像元小诺对宋婷的“忍”一样。王雅心对史永依的“忍无可忍”,她也经历过,就像沈月然对梅采玉的“忍无可忍”一样。 如果说王雅心设计出了一种假象,把史永依内心深处的邪恶冲动给投射出来,令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那么,王雅心对史永依做的事情,于她沈月然而言,也是一种投射,把她想不到也做不到的事情做了出来,令她暗呼痛快。 所以,她才更想了解王雅心。 王雅心似乎并不介意,反倒有些讶异。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如果沈姑娘的好姐妹如史姐姐一般待雅心,沈姑娘会如何,还能泰然处之、逆来顺受吗?” “不、不然呢?”沈月然结巴了。 王雅心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如果有人无端地恶意地骂了沈姑娘,沈姑娘会如何?”她又问道。 “生气地骂回去。”沈月然干脆地回道。 穿越而来,她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了愤怒,也学会了表达愤怒。 王雅心双手一摊,“这不就结了?他人骂你,你知道骂回去,他人欺负你,你为何不懂得为自个儿讨回个公道呢?” “为自个儿讨回公道?”沈月然喃喃。 是啊,当有人打她骂她,她当然知道还手还口。为何当宋婷与丛浩在一起厮混的时候,她想到的为何全是如何令丛浩回心转意,想到的从来就不是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呢? 被感情蒙蔽双眼的人究竟是她还是梅采玉? 王雅心接着道,“就算我用自个儿的法子为自己复了仇又如何?复仇,并非是记恨。不复仇,也不代表就能放下。复仇,只是为了还自己一个公道,还无辜的人一个公道,更是为了给坏人一个警告和教训。凡事忍让,不代表就能相安无事。一个软弱的女子,从来得到的不是尊敬,而是越来越严重的欺辱。反观,只有那些性子真正柔韧的女子,才能得到他人的敬重。” 柔韧?! 沈月然心头一动。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一次是从卫奕的口中,一次是从王雅心口中。 王雅心似是有感而发,越说越多,“沈姑娘不是我,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我在意史姐姐,在意云永雅叙,在意姐妹之间的情意,可是,不代表我就要一直忍受史姐姐无端的指责和挑衅。我若继续忍受下去,史姐姐的下场有可能更糟,程明维还会继续祸害女子。雅心觉得,哀莫大于心死,无动于衷,才是最无药可救的。” 无动于衷—— 沈月然又想起卫奕的话来。 “女子若水,柔情似水,可是一昧地忍让,委曲求全,只会成为一潭死水。我对那样的女子当然不会指责,可是也谈不上赞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无论是水,还是人,我看重的始终是生命力。” “我到现在还记得初次在文池饼铺瞧见你的模样,凶巴巴,气冲冲,把人家堂堂七尺男儿打得落荒而逃不说,仍不肯罢休,最后还要拿起馅饼当暗器,赶尽杀绝呢。” 原来,于他而言,自己最可贵的并不是能够帮他缉凶或者做出可口的饭菜,而是面对欺辱时的反击与强韧!这是她最本能的反应,是最真实的应对,才是他最珍视的! 王雅心见她始终不语,偏了偏头。 “沈姑娘还在怪雅心吗?当初专专昏倒在了沈姑娘家后的瓜架下。” 沈月然收回思绪。 “我怎么会怪你?无论那天昏倒在瓜架下的人是谁,我都会救。”她认真地道。 王雅心微微一笑,“沈姑娘心地真好,怪不得卫大人只钟情于你,连云如都不要。我当时假装昏倒在那里,一来是知道沈姑娘与卫大人的关系,以为救我一事若由沈姑娘口中说出,卫大人定是不会起疑。二来也是凭着一种直觉,认为沈姑娘定会出手相救。不过,没想到的是,最后戳穿我的倒是沈姑娘从发髻上取出的一只小小苍耳,我竟不知是愚笨还是聪明了。” “当然是聪明。”沈月然促狭地笑道,“若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会懂得为自个儿争取、为自个儿复仇?” 王雅心红了脸,向沈月然的身旁靠了一靠。 “沈姑娘,其实——你觉得这件事,雅心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她看着沈月然,目光急切中又有些期待。 所以,她虽然说得理直气壮,心里还是有愧疚的罢。她到底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在意别人的目光,会因为他人的一句话或喜或悲。 沈月然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道,“坦白说,月然是没有办法回答雅心小姐这个问题的,因为无论对还是错,不是由我来判定,不是由他人来判定,更不是由府衙来判定。” 王雅心望着她。 “那应当由什么来判定?”她懵懂地问道。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见 沈月然莞尔,“下一次。” “下一次?”王雅心不解。 沈月然提起唇角,“对,下一次的雅心小姐。下一次,若你遇到相似的情况,仍旧这么做,说明你认为自己是对的。若你没有这么做,说明你认为自己是错的。” 王雅心若有所思。 沈月然接着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府衙也有了定论,就连史小姐都不怪雅心小姐,他人就再没有资格对你说三道四。唯一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的人只有雅心小姐你,所以,有资格判定对与错的也只有雅心小姐自己。” 王雅心点头,“说得有道理。只要问心无愧,自个儿明白,就不用在意他人的眼光,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月然也点头道,“是。宽容,并不一昧忍让。争取,并不伤及他人。恩怨分明,心怀坦荡。这个道理,是雅心小姐教会月然的。” 王雅心甜甜一笑,“这个道理,也是沈姑娘教会雅心的。” 二人越说越投机,直到与王雅心一同前来的两名女子前来催促,沈月然才与王雅心道别。 从马车出来,已是申时。沈月然在食肆门口等了一阵子,瞧见张秀儿掂了几捆布匹从布庄走出来。她赶紧迎上去,接过布匹。二人又逛了逛,买了些必备的物件,将近酉时,雇了一辆马车,赶回京郊。 这时,已有不少百姓向拜月堂涌去,马车跑不开,只得走走停停,令本就不适的张秀儿更加恶心难受。沈月然一路照顾着她,见她难受得紧了,便赶快张罗着对马夫说两句好话,让秀儿下车透透气。就这样,二人走走停停,到了京郊,已是将近戌正时分。 中秋之夜,天清如水,月明如镜。 二人回到住处,沈月然打开院门,将买来的东西归置放好,又搀扶张秀儿进屋躺下,这才奇怪绿苏为何还没露脸。 院子的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歪脖梧桐树上挂起几盏火红的纸扎灯笼。院落中间摆放了桌椅,火锅,炭火,西瓜,桌几上泡着粉条、腐竹、鸭血等食材,一副等人来到就立刻开饭的架式。 沈月然心中一哂,绿苏定是等急了罢。 只是,她呢? 小小的庭院一目了然,厨房,小屋,后院,空无一人。 她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绿苏呢?等不急她和秀儿,所以出去瞧热闹了? 沈月然点起炭火,做好底料和配料,边做边等,一直等到差两刻亥时,圆月都升到了头顶,还是不见人影。 沈月然觉得不太对劲儿,让张秀儿好生在家里歇息,独自向院外走去。 她一路小跑,跑到饼铺,只见铁将军把门。她不敢耽搁,马上调头,向拜月堂径直跑去。拜月堂的祭祀早已散了,只有三三两两晚归的路人悠闲地边走边聊。她上前询问,比划着道有没有见到如绿苏一般的女子。路人都道,拜月的人很多,谁会注意到一个小丫头。 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又原路跑回住处。 当她远远地看见张秀儿掂着一盏灯笼在门口张望,心道坏了,绿苏定是还没有回去。 绿苏和她一样,无依无靠,平日里全是饼铺、住处两点一线地来回。京郊附近又满是山坡和低谷,行路并不算便利,这么晚了,她一个人不吭一声跑去哪里? 张秀儿见她独自回来,比手划脚,急红了脸,一会儿指指东,一会儿指指西,大意是说再去哪里找找云云。 沈月然扶着额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回来时,是用钥匙打开了院门的,而且院落里整齐干净,屋子里也摆放有序,并无冲突的痕迹,至少说明绿苏是自愿走出家门的。 走到桌几旁,伸手摸了摸泡在水里的腐竹。 柔软,细滑,展开。 腐竹完全泡开需要两个时辰左右,现在是亥时过两刻(注:晚上九点半),也就是说,绿苏大约是在酉时(注:下午五点)左右回到家中,开始着手准备食材,这与她每日收工的时间基本吻合。 目光转动,伸出一指,挑起一根泡在水里的粉条。 柔韧,有弹性,能够挂在指尖,用指甲轻抠,粉条断开,估计泡了约一个时辰左右,向前推算,大抵是戌时左右泡下的。 这么说来,从酉时一直到戌时,这一个时辰内,绿苏应当是在院落里忙碌的。 而且,粉条泡开一般只需要两刻钟左右,若是泡得久了,一入热水中,就会断开,浆糊,最后还会导致糊锅。这是吃火锅的大忌,她曾经告诉过绿苏,粉条泡了两刻钟后就一定要捞起来沥干。所以,绿苏不会放任粉条一直泡在水里。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走得匆忙,忘了粉条。二是她以为出去不过两刻钟左右。 什么样的事导致她走得匆忙?什么样的事又导致她以为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呢? 沈月然想不通。 张秀儿见她只是垂头沉思,更加着急,咿咿呀呀地又指向院外。 沈月然看向院外,此时,邻人家的灯火已经灭了大半,只有寥寥数盏还亮着。不过,和今晚夜空中明亮的圆月比起来,那几盏灯火实在显得微弱。 若绿苏大约是在戌时左右离开院落,或许有人瞧见。 顾不得天色已晚,她与张秀儿一道,逐个敲开邻居的房门。 邻居们一听说有个小丫头不见了,披着外衣,打着哈欠,纷纷探出头来,互相打听、询问着。 不一会儿,沈月然和张秀儿被指指点点的邻居们包围了。 “不见了?何时不见的?”一个妇人问道。 沈月然摇头,“不知,只可大概推测出应当是戌时。” “戌时?那正是拜月的时候啊。家家户户要么在家中吃饼拜月,要么去了拜月堂凑热闹还没回来,谁会注意到一个小丫头?反正俺是没瞧见,你们可有谁瞧见了?”妇人问向众人,众人也是摇头。 沈月然心急如焚,哀求道,“再想想!再想想!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何况她应当是走出家门的,今晚又这么亮堂,总会有人瞧见了什么是不是?” 妇人附和道,“也是,又不是深更半夜的。那个点儿,总有人在外面逛着,对不对?喛,我说,你们就再想想,这两个丫头就是在集市口卖梅字饼的那两个姑娘,平日里为人又老实又厚道,咱们都帮着出出主意。” 众人一听说是梅字饼,似乎都有了印象,上下打量起沈月然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四章 看见 “梅字饼,我吃过,滋味挺不错的,没想到,那两个女子就住在咱们对面。” “是啊,住了这么久,居然对不上号,这下可是对上了。” “今个儿是中秋,那丫头该不会给人家送饼结果迷路了罢?” “是啊,一时玩心起出去耍了呢。” …… 众人议论纷纷,沈月然越听越心急。 送饼? 贪玩? 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她还是放心不下。 “可是这会儿都这么晚了,无论是去哪儿也得回来了。我请求大伙儿再想想,有没有瞧见过绿苏,或者见过什么人进出过院落也行。”沈月然道。 这话或者提醒了一个老者,他想了想,道,“倒是有过一个人,不过不是姑娘说的戌时,而是将近酉正(注:晚上六点),我瞧见他走进了院落。” 沈月然忙道,“老人家可肯定?老人家可认得那人?” 老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围观的众人,面露难色。 沈月然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心焦。 “老人家,有话您就直说,只要能把绿苏找到,其它的没关系。” 老者这才道,“那时老头我出门倒污物,瞧见了一个男子走进院落。” “男子?”沈月然奇道。 “是的,一个男子,不过这个男子姑娘应当是认得的。因为我曾经见过他进出院落,还不止一次。” 老者说到最后,苍老的脸上竟然泛起红晕。 “哦,老头子一直偷瞧人家两个小丫头……” 众人取笑,指指点点。 男子?进出过院落?不止一次? 卫奕、姚进谦、大哥? 与她相熟的男子只有这几人,可是,不可能是他们! 沈月然蹙起眉头,冥思苦想。 除了他们,不止一次进出过院落的男子还有谁? 对了,还有一个人—— 周岸则! 她居然把这个人忘记了! 自从在饼铺被吴兆容闹过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之前有一阵子因为他是常来的! “老人家,那男子是不是衣着华丽,身形瘦削,大约这么高?”她比划着,急声问老者。 老者点头,“是的,有一次我还瞧见他手中拿着干货,想着是姑娘的亲戚还是族人什么的。” 是他! 沈月然只觉一阵眩晕,幸得张秀儿及时伸手搀扶,才没有倒地。 他又来做什么? 他又来做什么! 他就是一个杀人凶手,他来做什么?! 绿苏在他来到之后就不见了,与他有关吗?! 若是别人,她还觉得有些指望。若是他,她简直无法再沉得住气。 听绿苏道,他曾经因为找不到她而与绿苏发生过冲突,他会不会…… 沈月然当机立断,拿过张秀儿手中的灯笼,道,“秀儿,你先回去,我去找绿苏。” 张秀儿大惊,连忙双手拦住她,指指天,指指山路,咿咿呀呀。 一旁的妇人看不下去,黑脸道,“你们俩一个带着身子,一个弱不禁风,这么晚了去哪里找人?要我说,既然是熟人,你还着什么急?不如回家待着,没准儿明天那个叫绿苏的丫头就自个儿回来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要找到她!相信我,绿苏定是出了什么事,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沈月然心中的不安因为周岸则的出现变成一种强烈的直觉——绿苏定是出了事! 她不管不顾,拿起灯笼,就要向深夜中走去。 妇人一把拉住她。 “喛,你急什么?就算是要找人,也不能你一个人去啊。” 她将原本披在肩上的外衣穿在身上,搓了搓手,仗义地道,“让这个有身子的先回去是对的。来,我和你一道去。” 沈月然原本乱糟糟的心情,因为妇人的言行,变得平静了些。 绿苏,你一定不能有事! 她在心中默念。 一旁围观许久的百姓似也瞧不下去。 “夜这么深,只你两个妇道人家去找人,把咱们这些人放在了哪里?走,既然都出来了,不如就一道出去找找!” 一个中年男子提议,众人附和,不一会儿,召集了十来个壮年。 沈月然想了想,道,“不如大伙儿分头找,一个时辰之后,不管找不找得到,全都来这里汇合可好?” 众人应道,分成几个小组,分头找去。 京郊地广人稀,附近山脉、峡谷不少,地势复杂。沈月然与妇人还有两个壮年一道,沿着山路一路找一路喊。 夜色越深,山林也显得异常幽远。一片静谧之中,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喊,为这个中秋之夜蒙上一层阴影。 几人走到一处坡地,沈月然被地上一处滑痕吸引。 滑痕新鲜,脚印深,似乎是留下没有多久。 她举起灯笼,向下探去。 满眼荆棘,深不见底。 她不甘心。 几人手挽手,拉成人绳,她尽力向下走去,再次探去。 这次看见了! 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正蜷缩在一片荆棘之中。 “绿苏!” 她尖叫一声。 当两个壮年把绿苏从坡底抬出来,沈月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血肉模糊,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绿苏,绿苏……” 沈月然想抱起她,却不知从哪里下手,因为绿苏的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无助地将绿苏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她到现在还记得今早临走时,绿苏笑语盈盈的模样,不过十几个时辰,为何就变成了这样?! 那个她在文池郊外捡到的绿苏,那个总是用自个儿的身躯护住她的绿苏,那个会为了卫奕存下私心的绿苏,那个一口一个“粉姐姐”的绿苏,去哪儿了? 是谁?! 是谁把她变成了这样! 气愤,悲恸,沈月然浑身颤栗着。 妇人和壮年见此,唏嘘不已。几人对了对眼神,妇人上前一步,正要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只听一声嘤咛从绿苏口中传出。 “粉、粉姐姐……” 绿苏睁开了眼睛,黑黑幽幽的双眼,在月空中仿若两个无底的黑洞。 沈月然喜出望外,泣不成声。 “绿苏,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沈月然嘴里说着没事,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绿苏凄然一笑,想要抬手为沈月然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沈月然握住她的手,就要抱她起来。 “绿苏,你没事就好,姐姐这就带你回家,走,咱们回家。”(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五章 报官 “不、不用了……” 绿苏闭上眼睛,头无力地向沈月然怀中靠去。 “绿苏!绿苏!” 沈月然大声呼喊,“你别睡,你别睡啊!你睡着了就见不着灰大人了,他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睡着了就见不着秀儿的孩子了,她马上就要生了!绿苏,绿苏,你别睡,别睡……”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怀中的人儿唤醒。 绿苏听见了,耷拉着眼皮,咧起嘴角。 “灰、灰大人,好、好好看……秀儿的孩子,好、好好看……粉、粉姐姐,也好、好看……可惜,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 沈月然只觉绿苏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是谁?” “是谁害了你?” “是谁把你推下山崖?” 她不相信,绿苏是自己失足跌下山崖! “周、周、周……” 绿苏喃喃。 果然是他! 沈月然怒不可遏,紧紧抱起绿苏,“是不是周岸则?!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那个杀人凶手!!! 绿苏突然睁大了眼睛,紧紧抓住沈月然的衣襟。 “是周家的……” …… 京郊地广人稀,百姓住得聚集,不出一日,山坡死了一个小丫头的消息就传开了。 不时有人找到梅字饼铺,找到沈月然的住处,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听说闹了一夜?” “可不是!听说一直找到后半夜,才找到了那丫头。喛,找到也晚了,人都死硬了。” “怎么回事?好好的中秋节,怎的发生这种惨剧?” “谁知道!有人道是自个儿跌下去的,不过她家姐姐偏要说是有人谋害。这不,府衙的文书来了,听听官爷怎么说罢……” …… 院落外是人山人海,院落内却一片悲凉。 沈月然跪在早已用白布蒙盖的绿苏身旁,似乎还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 那一个瞬间,她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把绿苏的灵魂从她的体内抽走一般,她感到怀里一轻,再垂头看去,绿苏已经没了气息。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连哭泣都忘了。 她只呆呆地看着绿苏,直到有人拿出一张白布,盖住她的身体,直到张秀儿从屋里冲出来,无声地嘶喊大哭,她才回过神来。 “不许看,不许看,秀儿,不许看!” 有身子的人,不能见到死尸,这是古来有之的忌讳。 她把张秀儿锁回里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报官!” “报官!” “我要报官!” 府衙的人次日巳时赶到院落,来的人是文书宋少如。 宋少如大概了解了情况,将一干无关人等请空后,问沈月然,“你道死者是被人所害?” “是,是的,大人,绿苏是被人害死的,是被周岸则那个混蛋害死的!” 沈月然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周岸则碎尸万段。 “哦。” 宋少如显然知道她口中的“周岸则”是哪位。他颇有兴致,“你可有何证据?” “有。” 沈月然道,“昨晚,周岸则来过此处,当时只有绿苏一人在家中,后来,绿苏就不见了。而且,绿苏临死前,也一直说‘周、周、周’,不是周岸则还有谁?!” 宋少如微微一笑。 “沈姑娘的心情本官理解,情同姐妹的义妹突然离去,谁也无法接受。可是,姑娘若因此乱了心智,疑人偷斧,不仅不能为义妹讨回公道,还会再添冤屈,姑娘说是不是?” 沈月然极力分辨,“不,不是的,宋大人,您要相信我,我没有冤枉周岸则,他就是一个杀人凶手!他能够下得去一次手,还会下得去第二次、第三次!” 宋少如笑意更深,“哦,沈姑娘为何如此指控?周岸则曾杀过谁?尸体何处?可有人见证?为何无人报官?为何沈姑娘不早说,偏要等到死者死去才说?” “我——” 沈月然张口结舌。 宋少如的问题,她一个也答不上来。 宋少如弯了腰,拍了拍沈月然的肩膀。 “沈姑娘,你莫要着急,也莫要慌,你先听听看,本官说得有没有道理行不行?是,昨晚的确有人瞧见了周岸则出现在此处,可那时是酉正。你自个儿也说了,绿苏离开的时候应当是戌时。也就是说,如果是周岸则把绿苏引去山坡,并推她下山,二人足足在此处逗留了半个时辰!而你又说了,绿苏与周岸则曾经生过口角。那么,本官问沈姑娘,绿苏会与一个曾与自个儿发生过口角的人——还是个男子,在家中共处半个时辰之久吗?所以,这件事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周岸则或许的确来过此处不错,可是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至于绿苏后来戌时出门,再向哪里,周岸则是不知道情的。” “第二,据妇人和壮年的口供,昨晚你们找到绿苏时,她已经气若游丝,意识不清,喃喃说了许多话。他们离得远,没有人听清楚,而离绿苏最近的沈姑娘或许是听到了‘周’字。可是,仅凭一个读音,又怎么就能指控周岸则呢?可能是‘周’,也可能是‘粥’,更可能是‘丑’或者‘愁’。就算是‘周’好了,京城那么多姓周的百姓,难不成都有杀人嫌疑?” “宋大人。” 沈月然气急,忍不住再次抬头辩道,“小女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绿苏临死前说的是——” 她想起什么,攸地闭上了嘴巴。 绿苏说的是“周”没错,可是,当她问她是不是“周岸则”时,绿苏又说“是周家的……”。若凶手是周岸则的话,绿苏直接说“是”或者“是他”就行了,为何偏要多出“周家”两个字? 绿苏想说的是“是,周家的三少爷”还是“是周家的某某”?! 她也拿不准了。 宋少如见她欲言又止,再次笑道。 “看,这下连沈姑娘都弄不清楚了罢。再说一遍,沈姑娘的心情本官能理解,只是,事关人命,绝不可凭借偏见妄测。沈姑娘与其执意认为绿苏是被人谋害,忿意难平,不如接受本官的说法更为容易。本官派人去瞧过死者坠崖的地方,那个山坡是一条通向拜月堂的小路。……“(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可疑 “……在死者坠落的地方又找到一盏已经破烂不堪的宫灯。所以,本官推测,昨晚死者原本是想等沈姑娘回来一起拜月,不料,左等右等等不来,于是就想出去瞧瞧热闹。可是,那时已是戌时,她怕从大路走到拜月堂时热闹已经结束,就从小路贪近。谁知,一脚踩空,坠入山崖,才失了性命。至于死者临终前与沈姑娘说的话,本官以为,不用太介意。临死之人,说出含糊不清的话来,沈姑娘应当体谅,而不是较真,对不对?” 宋少如态度和蔼,言语里时时打着商量,仿若一个亲切的长者,掏着心窝子与沈月然说话一般,令她无法再辩。 与卫奕待在一起久了,她明白凡事不可感情用事,凡事都要讲究证据。 而她,的确没有证据。 宋少如见她不吭声,挥手唤来衙役,抬走绿苏的尸体。 “这件案子府衙既已受理,沈姑娘放心,定会给姑娘一个说法。总之,节哀顺便。” 宋少如走后,沈月然告诫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卫奕,绿苏,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她的怀中,她不能什么也不做! 因为慕容晋夫妇的劝告,她眼睁睁地看着卫奕离去,肠子已经悔青了。如今,绿苏再遇不测,她不能再听之任之! 白日里,她沿着住处与山坡的小路,绕着京郊,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问,期望能够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夜里,她回到家中,不放过一个角落,搜查家中之物,看有没有丢失什么或者多出什么。 夜更深了,她便仔细回忆起与绿苏的点点滴滴。 张秀儿也非常地难过。 她想哭,又怕哭多了对腹中胎儿不好,只好忍着,可是忍着忍着,眼眶就湿了,垂下泪来。 这一晚,沈月然听见隔壁传来张秀儿因为睡不着而发出的阵阵叹息,心如刀割。 她俯在桌几上,泪光涟涟,仿佛又听见了绿苏的叹息一般。 绿苏害热,喜出汗,一到伏天总是一副挥汗如雨的模样。到了晚上,她躺在床榻上,也是翻来覆去哀声连连,不过子时,一刻也不得安生。 记得有一晚,她被绿苏的动静吵醒,起身抗议道,“绿苏,你这样还让我怎么睡嘛!” 绿苏热得一手拿起扇子,一边粗喘。 “是真的很热啊,粉姐姐,你就不热吗?我的衣裳都汗湿了!” 她扯起果然已经湿透的衣领,拿起一把扇子,向里拼命扇风。 沈月然被她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 “你若热,不如把衣裳脱了睡罢。” 她说完,转过了身子,背对着绿苏。 绿苏不知是犹豫还是愣神,半晌没有动静之后,是一阵衣料的悉悉索索的声音。 “脱了,粉姐姐。” 不用看,也知道她一定又是那副笑嘻嘻、色眯眯的模样。 沈月然再次哭笑不得。 绿苏若是在现代,一定是个小。就冲她总是盯着自己看的那种眼神和劲头,就得格外提防。 这边正想着,就感到一根小手指头在痒痒她的背心。 又占便宜! 沈月然转过身子,一把推开了绿苏在她后背上比划着的小手。 “睡觉!不许乱动!” 她黑脸,再次背对着她。 绿苏讪讪地缩回手指。 “粉姐姐的衣裳也湿了呢,不如一起脱了可好?” 她还不知耻地打起了商量。 “睡觉!闭嘴!” 沈月然再次喝道。 她也热,薄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可是,她不敢脱。 有这个小丫头在此,她得保护好自己…… 她想着想着,嘴角就成了一个弧度。 “不脱就不脱。” 绿苏还在嘀嘀咕咕,似乎也翻了个身儿。 “粉姐姐怎么到了伏天还这么白?瞧瞧绿苏,手背、面上、脖子,凡是露在外面的,都快成木炭的颜色了,哪像粉姐姐,还和冬日里一样白……” 她说着,一只手又不安份地攀上了沈月然的后背。 “咦,这九颗红痣怎么小了许多似的……喛呀,这形状好象是、好象是……”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原本只是用手指触摸,如今整只手掌都贴了上来。 “睡觉!” 沈月然可无心听她说什么红痣不红痣,她只知道再由这个丫头闹下去,她今晚甭想睡觉了。 她坐起身来,瞪眼,第三次吼道。 绿苏委屈地扁扁嘴巴,缩回手指。 “睡就睡嘛,睡就睡嘛……” 她又是嘀嘀咕咕,不一会儿,沉沉睡去。 沈月然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俯在桌几上失声痛哭。 绿苏,绿苏,陪伴了她夜夜的绿苏,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一阵夜风袭来,凉风顺着没有闭严的窗棂嗖嗖地向屋里灌去,引得她后背一阵寒意。就仿佛记忆中的那一晚,绿苏在她身后抠抠摸摸一样。 她望向床榻,泪眼朦朦中,仿佛又看到了绿苏。 绿苏怯怯地,笑嘻嘻地,手指在她后背上比划着,又指向床头一侧—— 床头? 沈月然没来由地心头一惊。 绿苏那一晚指向的方向应该是床头的宫灯! 那宫灯是吴兆言从洛阳带来,灯面是白马寺住持严光大师亲手绘制的寺中光景。 那一晚,绿苏所谓的“这形状好象是”指的是什么? “这形状”应该是指她背后红痣的形状,“好象是”应该指的是宫灯。 她身后时隐时现的九颗红痣的形状与白马寺有何关系? 宋少如说,在绿苏坠落的地方不远,发现了一盏破烂不堪的宫灯。如果说,绿苏的确是掂着宫灯去拜月堂凑热闹最后不慎失足坠崖,宫灯的出现是合理的。那么,在绿苏已经告诉她,她并不是失足坠崖,而是被人谋害的情况下,宫灯的出现是否就牵强了一些?! 宫灯?白马寺?红痣?还有中秋出现在京郊的周岸则?究竟谁才是导致绿苏被害的元凶?! 卫奕,绿苏,两个与她最亲密的人接连被害,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夜更深了,沈月然却发现,她从未如此清醒过,从未如此清楚地看待这个她身处的世界……(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七章 结案 绿苏坠崖的七日后,府衙来了通知,让沈月然去府衙走一趟。 沈月然来到府衙,见到了端坐于厅堂上的聂麒麟。 “死者,夏绿苏,年方十五,西北雄州人士。因跌落山崖,突起山石、荆棘伤及四肢大经脉,短期内大量失血而亡。死因没有可疑。下一位。” 聂麒麟照本宣科,简单地读过竹简之后,随手丢给了堂下的沈月然。 “提刑大人,死因没有可疑是何意?” 沈月然抱着竹简,问道。 聂麒麟皱眉,“没有可疑便是没有可疑的意思!若是不懂何意,找个私塾先生问问去!” 沈月然仰头道,“提刑大人,小女知道没有可疑是何意,小女说的不是字面的意思,小女是问谋害绿苏的凶手是谁?” 聂麒麟甚是不耐烦。 “本官道没有可疑,你问没有可疑是何意。本官要你去问私塾先生,你又道知道没有可疑是何意。既然知道没有可疑是何意,为何还要问凶手是谁?” 沈月然要再分辨,聂麒麟一拍惊堂木。 “下一位!” “提刑大人,小女……” 沈月然不甘心,还要再说,却瞧见宋少如不知何时出现在暖阁后,向她招了招手。 她只得住了嘴,捧着竹简,垂头退出厅堂。 不一会儿,宋少如快步走来,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走过,说了一句“跟我来”。 沈月然不动声色地跟上宋少如的步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府衙,来到后巷。 “宋大人,这难道就是结案了吗?” 刚一站定,见四下无人,沈月然拿出竹简,指着上面的“没有可疑”四个字。 宋少如笑道,“对,这就是结案了,沈姑娘的释义是对的。” 面对着宋少如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沈月然就是再急,也发不出火来。 她压低了声音,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没有可疑?明明是有疑点的!是,绿苏可能是在跌落山崖的过程中,被突起的山石或者荆棘伤及经脉,大出血而亡。可是,若是有人推了她下去,就是谋杀啊!” 宋少如微微一笑,“证据呢?” 沈月然不禁翻眼。 又来? 她若有证据,还要府衙的人做什么? 宋少如道,“沈姑娘说的关于周岸则于当晚出现在京郊一事,本官已经查过。当晚,周家人四代同堂赶往拜月堂祈福祭祀,周岸则的确曾于酉时两刻(注:下午五点半)左右离开过。可是当祭祀开始之后,也就是从戌时差两刻(注:晚上六点半)到戌正(注:晚上八点)这段时间里,周岸则一直待在拜月堂,没有离开半步。而聂提刑的鉴定结果也证明,死者是戌时(注:晚上七点)以后遇害,所以,周岸则是没有作案时间的。这一点,周家人都可以证明。” 不是他,还会是谁?! 沈月然脑袋里的问号越来越多。 “沈姑娘,回去罢。” 宋少如劝道,“府衙办案是讲究证据的,不能全凭猜测,这点,沈姑娘应当从卫侍卫那里学到不少,不用本官多说罢。” 沈月然抬眼望他。 他知道她与卫奕的关系? 宋少如嘿嘿一笑,指了指后巷通往府衙的后门。 “那一天,卫侍卫与沈姑娘在此,本官刚好也在一众同僚之中。赶往京郊的那一天,本官就已经觉得沈姑娘眼熟,后来仔细一想,确定是那日见到的女子无疑。念在卫侍卫与本官一向交好的份儿上,本官才与沈姑娘解释这么多。所以,哪怕沈姑娘再不甘心,此案恐怕一时半会儿只能如此。沈姑娘若再执意苛求,只会为自个儿招来祸患。” 沈月然沉默了。 失去了卫奕,她的那些关于案件的分析和直觉,就全部变成了海市蜃楼,空中楼阁,除了引来他人的笑话和喝斥,毫无意义。 宋少如见沈月然不语,知她情绪低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摇头晃脑地向后门走去。 “若是卫侍卫在,哪里轮得到本官跑一趟。说来这卫侍卫也是奇怪,多少年了连个喷嚏都不打一个,怎的说病就病了,还病得见不着人影儿……” 沈月然见宋少如的身影消失不见,只觉提了多日的精气神一瞬间全没了。 没有可疑? 没有可疑! 聂麒麟这四个字一落,绿苏就成了一条冤死的魂灵! 她无助地倚靠在墙壁上,欲哭无泪。 没有了卫奕,没有了绿苏,她终于成了孤单的一个人了…… 又一次,她的影子被拉长,延伸到对面的墙上,弯弯曲曲地爬上了墙头。 上一次,影子还是一双,今天,只剩下她一人。 “卫大人,快快好起来,快快好起来罢……” 她盯着自己的影子,垂下泪来。 拿到府衙判案竹简的第三天,沈月然和张秀儿一道把绿苏安葬在大哀山上。 二人叩过拜过,张秀儿还要长跪不起,沈月然拉起她。 “走罢。” 她看着绿苏的坟墓,哀恸不已。 “死者已矣,你要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张秀儿泪流满面,伸手拍打自己的肚皮。 都怪我!都怪我!若不是我张罗着去城里买布匹,若不是我身子不适,一路上走走停停,绿苏就不会死,都怪我! 她无声地喊道。 沈月然连忙握住她的手,抱住她,泣不成声。 “秀儿,好秀儿,别这样!” “你若这般责怪自己,我又该如何面对?” “如今说什么后悔的话全是没用,只有找到真凶,才能让绿苏瞑目啊!” 对,她一定要找出真凶,找出真相,替卫奕、替绿苏复仇! 复仇,不是记恨,而是要讨回一个公道!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一天,沈月然在绿苏坟前,暗下誓言。 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悲剧,更易得到他人的同情。当京郊的百姓知道梅字饼铺的丫头死了,仿佛约好了似的,今个儿他来送些吃的,明个儿她来送些用的。还有几个在大户人家做过丫头的婆子,主动承担起照顾张秀儿的责任,有事儿没事儿地来屋里坐坐,陪张秀儿说说话,做做棉衣。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秋意渐浓,悲凉中,又有那么一丝温暖。 绿苏头七过去,沈月然安顿好张秀儿,坐上去京城的马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武器 她径直来到府衙,拿出早就写好的书信一封,交给了守门的衙役。 片刻,衙役出来告诉她,吴校正今日沐休,又将书信还给了她。 她有些失望,只好又坐上马车,返回京郊。 到了京郊已是午时,她心事重重,走回住处,却见吴兆言正端坐在院落中。 “月然姐姐,你去了哪里?” 吴兆言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沈月然抬眼看他。 “出去走走。” 她不动声色,“怎么,校正大人有事?” 吴兆言道,“我昨个儿无意中从殓尸房那边瞧见了近来的竹简,发现一张竹简上面有你的名字,才知道一直与你一同居住的小丫头死了,所以今个儿一大早就赶了来,一直等到现在。” 沈月然再次看他。 身子微微前倾,嘴唇微微干裂,眼中全是焦急。 原来,如他一般肤浅、势利之人,一旦动了心,也会流露出真情。 那么—— 她垂下眼眸,他的真情,便是她的武器。 她翩然转身,丢下一个无比哀怨的“哦”。 吴兆言跟着她走进里屋,沈月然坐在桌几旁,暗自垂泪。 只见她瘦弱的双肩如同秋日里犹挂在树枝上的枯叶,瑟瑟发抖。 吴兆言提了提双手,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双手负后,长叹一声,“月然姐姐莫要太伤心。与自个儿相处许久的姐妹突然离去,的确是一件悲伤的事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你再难过也是无济于事。” 他在她身后踱步。 “要不,你不要住在这里了!这里又小又窄,又死过人,太不吉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时常想起往事,更是伤心。月然姐姐,不如你搬去城北,与姐姐他们一起住如何?”他提议道。 “姐姐那边你不用担心,有我,她不敢说什么。” “婶母奶奶那边更是不用担心,有我,让娘亲去说说就是。婶母奶奶年事已高,平日里只在庭院里晒晒太本管不了那么多。你只是一个人搬进去,与她而言没什么关系。” “你这边有个饼铺,到了城北那边一样可以再起个炉灶。城北那里也有个集市,平日里来往的人不少,不用担心不如这里的生意好。” …… 吴兆言絮絮叨叨,兀自计划着,盘算着。 沈月然暗自冷笑。 这会儿吴兆言居然提议她搬去城北,岂不是自打嘴巴?! 当初,是谁说出“四人住得下,三人更容得下”的话?! 当初她是一个人,如今还是一个人。当初婶母奶奶那边住得下,如今也住得下。 一切都没有变,变的只是吴兆言的心。 她凄凄楚楚,抬起眼皮。 “有劳校正大人好意,不过月然怕是不能过去。” “为何?”吴兆言问道。 她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愿”,他当然要问个明白。 沈月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只手抵在额角,支支吾吾。 “因、因为月然不舍得离开京郊,在这里待得久了,生了感情。” 吴兆言摇头笑道,“你啊,就是感情用事!当初你在文池住了那些年,不照样离开了。如今只是在京郊住了一年,又生出不舍来?再不舍,这里也不是你的家啊,与哥哥嫂嫂住在一起,不比住在外面强?” 吴兆言说得有理。 沈月然面露难色,又道,“因、因为月然还要照顾有了身子的秀儿。” 吴兆言再次摇头。 “那就更应该搬去城北啊。方才那女子来开门,我有问过她两句。她原本的住处离城北很近,你若真想照顾她,搬回城北才最合适。何况,京城的婆子、郎中多,万一要生了,也有个照应。” 沈月然双手掩面,低声道,“因、因为月然想离大哀山上的绿苏近一些。” 吴兆言啼笑皆非。 “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就算是想拜祭她,也不用时刻拜祭。从城北去大哀山乘坐马车便利的很。往后你若再想回来,我派出吴家的马车接你就是。这怎么也能成为一个理由了呢?” 沈月然不再说话,轻声啜泣。 吴兆言绕到她身前坐下。 “月然姐姐,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说了这会子的话,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在顾左右而言他?” 沈月然暗自翻眼,你才知道! 她俯在桌几上,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别问了,别问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卫大人病了,不知去了哪里,绿苏也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了……” 她失声痛哭,把吴兆言哭得肝肠寸断。 他再次抬起双手,又再次放下了。 “月然姐,你先别哭,先别急着哭,你方才为何说出‘不能’的话来,先把道理告诉我行不行?”他急声道。 沈月然抬起头来,当着他的面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 她欲言又止。 “你什么?”吴兆言忍不住追问。 沈月然面上一红,道,“我病了,不愿去麻烦哥哥和嫂嫂。” “你病了?何病?”吴兆言上下打量她。 “女子的病。”沈月然背过身去。 吴兆言面上也是一红。 “那你为何不去瞧瞧?没有银子吗?” “不是,唯一能看此病的人在牢里。” “唯一能看此病的人在牢里?” 吴兆言恍然大悟,“你指的可是欧阳邈?” 沈月然微微点头,手心不觉渗出了汗。 她在京郊转了几日,半分线索都没有找到。 除了那老者见到周岸则酉正左右进入院落之外,再没有其他的目击证人。 若绿苏最后说的那句“是周家的……”指的是周岸则的话,那么,她需要找到周岸则杀人的证据和手法。 若绿苏指的不是周岸则的话,那么,她面临的问题更大。 周家上下那么多人,她除了周岸则,一个都不认识,连个嫌疑人都无法锁定。 她不能在原地打转,便想到换一个思路。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与她有关,那么,她身上最神秘之处便是身后那若隐若现的九颗红痣了。 她于夜深人静之时,曾烧足热水,泡得满头大汗之后,点亮烛火,拿出两枚铜镜,一前一后,仔细审视那背上的红痣。 红色,渗于皮肤之中,能够随着温度的变化而显现。 她只想到一种东西。(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九章 医者 朱砂。 这是一种古代道法中经常会使用的东西,不过于她而言,太过神秘了些。而本身师从道家、又擅长治疗女子身体的欧阳邈或许会懂得其中关键。 只是欧阳邈身陷牢狱之中,又是府衙重犯,她与他非亲非故,根本无法探望。而吴兆言虽然是校正,却是汴京府的五品官僚,她能够利用的人只有他。 “除了欧阳邈就没有他人可以帮你吗?” 吴兆言再次问道。 他当然知道欧阳邈的医术高超,尤其于外科和妇科,世人无人能及。所以,当沈月然提及欧阳邈,他并未起疑。 沈月然面带羞赧之色。 “是的。我曾去京城里的医馆瞧过,大夫是这样说的,说此病除了欧阳邈无人可治。” “怎么可能?” 吴兆言不以为然,“欧阳邈的医术高超是不假,不过若说除了他无人可治也太过绝对,你可有再去试过其他的大夫,问过其他的医馆?” 沈月然蹙起眉头,面带愠色,口气全是嗔怪。 “校正是个男子,怎么能懂得女子的羞涩?女子之病又不是生于面上,生于手心,那是——” 她说不下去,掩面跑了出去。 吴兆言心中了然,面上又是一红。 多看一个郎中,多去一家医馆,就意味着她又要多一次宽衣解带。 他踌躇片刻,跟了出去,沈月然正对着秋千架兀自垂泪。 她一只手紧紧缠着已经枯黄的藤蔓,喃喃低语。 “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命苦的,娘亲早逝,爹爹去世,哥哥又……终于遇到了卫大人和绿苏,二人又先后……如今自个儿又生了病,日夜难忍……好端端的,我招谁惹谁了?嫂嫂冲到饼铺来大骂我是狐狸精,就连素不相识的卫夫人也指责我不知廉耻!我究竟做了什么,让她们如此待我?校正大人,您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何受苦的总是我?” 沈月然这一次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隐忍在眼角的泪光,比汹涌而出更加令人心疼。 吴兆言如鲠在喉,面上青了又白。 是啊,若不是遇上他和吴兆容这对姐弟,她或许不会受这么多苦。 他无法再与她对视,别过脸去,“你莫要难过,其他的事我无能为力,可是瞧病一事,或许能帮得上忙。” 五日后,吴兆言把沈月然接到了京城。把她安置在一家离府衙不远的客栈后,子时左右,他前来道已经打点过,这就带她去见欧阳邈。沈月然大喜,让他在门外等候片刻。待吴兆言见她再从客房走出来,有些犯傻。 如今虽是九月,已是深秋,凉意渗骨,可是沈月然的着装,仍然夸张了些。 棉衣、棉裤、棉坎肩、棉布裙、棉帽加棉靴。 “你——” 吴兆言摸不着头脑。 沈月然讪讪。 “天冷,天冷,快走,莫要耽搁了。” 二人一路畅通,进入汴京府,转过几个曲折,到达一间厅堂。 “你进去罢,我在外面守着,欧阳邈就在里面。记住,万一有何异常,一定要叫我,知不知道?” 吴兆言小心叮嘱,沈月然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她一一应允后,深吸一口气,走进堂内。 堂内果然只有欧阳邈一人,双手双脚戴着镣铐,身着囚衣,迎向月光,怆然独立。 沈月然屏住呼吸,欠身施礼。 “欧阳大夫。” 犹记得第一次在仁济堂门前见到他时,他也是一身白衣,一袭名贵的白锦。在妻子的拉扯嘶喊下,在众人的耻笑指点中,他始终一言不发,如同坠落凡间的仙者。如今,他仍旧是一身白衣,一身惨白的囚衣。数月的牢狱生涯除了在他的眉宇间增添几分沧桑,于他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丝毫未损。 “哪里不适?” 欧阳邈始终看向窗棂外的月儿,声音低沉,仿佛来者是谁并不重要。 沈月然定下心神,走到欧阳邈的面前,摘去棉帽,脱去坎肩,逐一解开棉衣上的盘扣。 她转过身去,背对欧阳邈,脱去中衣,露出雪白晶莹、香汗淋漓的一方玉背。 “欧阳大夫可认得小女后背是何物?” 欧阳邈抬了抬眼皮。 “红痣。”他又看向窗外。 沈月然穿上衣裳。 “这并非普通红痣,当小女体温上升,痣就显现,当体湿下降,痣就消失。而且,小女也不认为这只是痣,欧阳大夫可有看得真切?” 沈月然解释道。 “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来问诊,我的答案已经告诉你,你可以走了。” 欧阳邈说罢,就要向外走去。 “慢着,欧阳大夫。” 沈月然不甘心,拦下他,“您不能如此草率!若只是普通的红痣,小女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地来找您!您如今虽然戴上了镣铐,可您还是一名医者!” 欧阳邈抬眼看了看她,嘴角带着莫名的嘲讽。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嘴脸!医者又如何?医者并非万能,医者不能做、不愿做、做不到的事情多了。你是来问诊的,不是来与我议论何为医者的!” 他再次抬脚,沈月然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所以,欧阳大夫到现在还在责怪自己?所以,欧阳大夫到现在还在对娘子内疚吗?所以,欧阳大夫到现在仍然因为不能治愈娘子的顽疾而耿耿于怀吗?” 正是因为欧阳邈始终无法治癒妻子方氏的疾病,才会对方氏怀有一份情意,说是内疚也好,补偿也罢,在他心里,他始终把方氏视为他欧阳邈唯一的妻子。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份情意,才令区楚修屡屡患得患失,每每做出逼迫欧阳邈的举动,想要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归根结底,欧阳邈徘徊在对方氏的愧疚和对区楚修的爱意中之间,直到越来越不堪重负,最后才动了杀机,企图用死亡来解决一切。 欧阳邈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后,再次被嘲讽替代。 “没想到我欧阳邈有一日倒成了他人口中的谈资!如果你今晚问诊的目的在于告诉我,你有多么地同情我,那么在下心领了,姑娘请回罢。” “小女不会同情欧阳大夫,因为欧阳大夫不值得同情。” 沈月然目光坚定,毫无惧色,一字一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丹砂(karlking和氏璧加更) “欧阳大夫杀了人,就要偿命。无论欧阳大夫的医术有多么地高明,无论有多少人因为欧阳大夫的医术得到救治,都不能成为欧阳大夫杀人的理由。” 这个道理是卫奕告诉她的,她现在转告给欧阳邈。 欧阳邈变了脸色,不过随后再次平复。 “如果你今晚问诊的目的在于指责我,那么在下也心领了。” 他冷哼一声,荡起手中的镣铐,推开沈月然。 沈月然向后退去一步,再次站在了欧阳邈的面前。 “所以,欧阳大夫是知道小女背后红痣的秘密,对不对?” 她虽是问他,可是语气无比地肯定。 欧阳邈再次抬眼看她。 沈月然逼近他,“若小女背后只是普通红痣,欧阳大夫根本不用如此容忍小女。正是因为欧阳大夫知道小女背后为何物却不肯告知,所以,才会因为愧疚数次忍受小女的口出恶言,对不对?” 有才华的人通常也有脾气,而欧阳邈正是人们口中那种恃才傲物之人。所以,能够令欧阳邈能够屡屡压下怒火的绝对不是因为她是什么人,而是因为他内心的想法。 欧阳邈原本空洞的目光变得有了内容。 “你真的想知道?” 他转过身去,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向里走去。 沈月然追上他,肯定地道,“欧阳大夫,请您告诉我。我不是想知道,而是一定要知道。” “为何?”他问道。 “公道。” 沈月然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根儿。 欧阳邈扭头看她,“公道是什么?” “公道是人心,公道是正义,公道是人性的善。” “哦,你恨,所以你想复仇?” “不,我爱,所以我想守护。” “哦,你怕不怕死?” 沈月然红了眼圈儿,倔强地扬起下巴。 “我不怕!” “已经有人送了命,哪怕再让小女送命,小女也心甘情愿。” “何况,如若他们真的是因为小女身上的秘密送命,那么轮到小女送命,小女就更加无怨无悔!是我欠他们的,我要还给他们!” 她本就是“死去”的人,若不是灵魂意外穿越,早就不知身在何处。若真如刘惠琳所言一般,是她克了卫奕,是她克了绿苏,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那二人的平安! 欧阳邈嗤笑出声,玩味十足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不是问你怕不怕你死,我是问你怕不怕我死。” “你死?我死?” 沈月然一时间如坠云里雾里,原本义正严辞的神情瞬间变得迷茫,眼睛里全是问号。 欧阳邈似乎被她瞬间转变的模样逗笑,突而伸手拍向沈月然的脑门。 “好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罢。” 他笑罢,盘腿坐在了冰冷的地面,沈月然也随他坐下。 “你是否从未出过葵水?”欧阳邈问道。 沈月然红了脸,惊呼,“欧阳大夫如何知道?” 欧阳邈提起唇角,“丹砂。你后背的红痣是因为丹砂。” 果然是朱砂!(注:古人称朱砂为“丹砂”) 她的猜测是对的! 沈月然暗自思忖。 欧阳邈接着道,“荆州南部有一座小县,名字叫做零陵。那里有一条河,名字叫做乌江。乌江表面清亮如镜,可若向底探去百丈,就会发现,河底的砂石全是血红血红的颜色。河底遍布砂矿,许多道家不顾危险,执意下水,希望求得那一两不曾被世间污染过的砂石,炼就丹药。无奈江水急深,多数道家还没见到江水变了颜色,就望而却步,无功而返。 “数十年前,出了一个胆大的道家,他抱着一块大石,一头栽进了江里。就在众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时,他却拿着一块砂石跃出水面。而由这种砂石得来的砂,就命名为乌砂。乌砂表面看起来与一般丹砂并无二样,却有一个特性。饮下这种砂的人,背后会显现出奇怪的红痣。而且这种红痣并非一直显现,只有待体内聚焦了一定热量时,才会被肉眼看出。” “这种砂若是男子饮下,会使男子早生华发,若是女子饮下,表面并无两样,却会令女子葵水不出。慢慢地,道家们开始讨厌起这种砂。这种砂难得,想要取得它们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却并没有化腐为鲜的奇效,更谈不上返老还童。道家们逐渐遗忘了这种砂,不再谈论这种砂,所以,如今知道这种砂的人是少之又少。” “欧阳大夫能够瞧出小女后背的红痣是何时种下的吗?”沈月然问道。 “十年,至少十年。” 欧阳邈道,“根据姑娘身后红痣的颜色、晕染,至少有十年以上。” 十年? 那就是她穿越之前、发生在真正的沈月然身上的事情,难怪她丝毫不知情。 “那么,这种因乌砂而显现的红痣能够褪去吗?”沈月然又问道。 欧阳邈摇头,“不能,除非——” 他看着她,目光幽远。 “除非什么?”沈月然追问道。 “除非死亡。砂乃活物,是不会在死人背后显现的。” 沈月然倒吸一口凉气。 当她隐约觉得,后背的红痣可能藏有秘密的时候,不久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若她身负秘密,为何被害、被杀的人不是她,而是绿苏? 若她身负秘密,为何一直安然无恙,从未有人提及半句? 而若红痣会随着她的死去而褪去的话,那么,在身负的秘密没有被揭穿之前,她是不会死的,而那些靠近她、见过她后背红痣的人就会接连遭遇不测! 卫奕中毒,绿苏惨死,是否全是如此? 可也不对。 若说绿苏是因为发现她身后红痣的秘密所以遭遇横祸,那么卫奕呢? 他从不知道她身后红痣一事,为何也中了毒?! 而且,若绿苏的死因真如她猜测一般,那么,第二个见到她身后红痣的人就是—— 她惶恐至极,颤栗地看向欧阳邈。 “欧阳大夫——” 她说不出话来,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难怪欧阳邈刚才会问她“你死我死”的问题,他是否早就意识到她身后的红痣并非寻常之物!? “怎么了?” 欧阳邈笑得云淡风轻,“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了你,你可以放过我了罢。” 这时,在堂外等待多时的吴兆言叩响了门板。(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一章 银子 “去罢。” 欧阳邈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道,“你今晚是来问诊的,我却向你说起了道家往事,可谓答非所问。若你认为这红痣会影响你的身子,那么大可不必。你患的并不是病,你与普通女子并无二样。若你认为今晚的事会影响到我,那么更不用多虑,因为再没有什么地方比牢狱更加安全。” 这时,吴兆言又叩响了门板。 “去罢。” 欧阳邈再次催促道。 沈月然只得站起身来。 或许,所有的一切全是她的猜测。 或许,如欧阳邈所言一般,与世隔绝的牢狱正是那个最安全的地方。 她最后看了欧阳邈一眼,道声“谢谢”,转身向堂外走去。 看着沈月然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欧阳邈仰躺在地,偏了头,目光直直地落向窗外的月牙儿。 他知道的,当然没有全部告诉她。 第一,饮下乌砂就会在身后显出红痣是真的,可是必须长期、适量的饮用才行。十年前的她不过才是舞勺之年,除非至亲,旁人恐怕难以做到。 第二,若想红痣出现的位置恰到好处,必须辅以上百次的针灸定位。而针灸定位是会刺入脊骨,其中的痛苦可想而知。而她似乎对过去曾经遭受过的折磨丝毫不知情。她若忘了,他不愿再提。 第三,那个从乌江底采得砂矿的道家是李家的门生。天下乌矿,尽归李氏。过去是,现在更是。 她只是一个懵懂的小丫头,一个口口声声说着“公道”却不知自个儿曾经遭受过多么不人道地对待。 她的心中没有仇恨,只有善意和执着,仿佛数年前的区楚修。 那一年,他被贼匪抢去一切,跌落山谷。他为他接上左腿,救他一命。他醒来,不喊痛,不喊冤,只一个劲儿地道要还他诊费。每每看见瘦弱的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腿,在归云楼里跑前跑后,挥汗如雨,他都讶异这个世上居然有如此单纯、执着的人。 谁知,当初打动他的单纯与执着,到最后也伤他最深。 一次又一次地吵闹,一次又一次地威胁,一次又一次地索取,他不明白,当初那个区楚修去了哪里。 他不堪重负,一刀刺向他的心脏。 他想问问他,究竟是爱他还是恨他? 他却笑了。 “你是爱我的。爱我,才会恨我。” 看着他微笑着在他怀中死去,他才恍然,原来他所有的无理取闹竟全是源于爱。 不能回头了,不能回头了。 若是能够回头,他宁愿从来不曾遇见他,就让他一直单纯而快乐地活着,就如他希望那个女子能够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楚修,我很快会去陪你了。” 他嘴角噙着笑意,闭上双眼,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然。 “如何?” 吴兆言把沈月然带出府衙之后,急急问道。 “没事。” 沈月然提了提唇角,勉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欧阳大夫开了副宁神定心的方子,道只要休息几日就会好的。” 吴兆言如释重负。 “若欧阳邈这么说,那定是无事。你且回去按照方子上来,好好休息。” 沈月然道过感谢,道,“有劳校正大人费心。不知此次会面会不会给大人带去麻烦?” 吴兆言嘿嘿一笑,“麻烦定是有的,不过你若肯搬去城北,就没有麻烦。” 搬去城北? 离周家更近,离周岸则也更近! 沈月然暗自思虑着。 吴兆言见她不语,以为她动了心思,又再劝道,“搬来城北罢,京郊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不就是一个饼铺嘛?你会的手艺那么多,不见得偏要开那小小的饼铺。回头到了城北,想做生意就做,不想做就好生歇着,吴家不差你那些银子,沈家更不差你那些……” 吴兆言咬下舌头。 银子? 沈月然眼前一亮。 她记得大哥曾经对她说过沈家旧事,说沈明功是个贪官,曾经贪下一笔巨款,而那笔巨款至今下落不明。 银子估计就是沈家最大的秘密,那么,她身后的红痣是…… 她心头一动,所以,沈家的银子与洛阳白马寺有关?! 而那盏洛阳宫灯是吴兆言送她的! 她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他。 那么,他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唔——唔——” 吴兆言知道自己失了言,尴尬地摸起了鼻子。 “呃,反正我的意思就是你若是为了饼铺,大可不必非要耗在京郊。夜深了,我送你回客栈,你考虑考虑。” 他讪讪着,就要转身。 沈月然叫住他。 “校正大人,月然今晚除了应当向您道谢,还应当向您道歉。” “道歉?” 吴兆言感到心虚。 应该道歉的那个人恐怕一直都是他吧。 “是。” 沈月然道,“校正曾颇费心机从洛阳带来一盏名贵的宫灯,不料,如今却随着绿苏一道不复存在,月然深感惶恐。” “原来是这件事!” 吴兆言松了口气,二人并肩而行。 “区区一个宫灯,不用如此介意!何况,只是意外而已,你又不是有心的。你若喜欢,我回头得了机会再去洛阳给你带一盏就是。这次的灯面寺景你喜欢吗?你喜欢什么样的灯面,花鸟的还是景色的,或者题诗的、女子的,应有尽有……” 吴兆言絮絮叨叨,沈月然飞快地转动心思。 看他这反应,估计只是惦记着沈家的银子,却并不知道宫灯的秘密。 他若知道沈家旧事,那么与他曾经不约而同同时出现在饼铺的周岸则应当也是知情的。 据她前世对丛浩的了解,他是一个心机极深、野心勃勃之人,而且颇懂得隐藏,精于算计,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一旦时机成熟,他会撕下一切嘴脸,给对手致命一击。 若他也是知道沈家旧事的,那么他曾经向她提起的亲事就完全变了味儿。 “贱人!” 她咬牙切齿。 “你说什么?” 吴兆言停下脚步问她。 “哦——我说我喜欢剑客的。” 沈月然露齿一笑。 “剑客?” 吴兆言也笑了,“灯面是剑客的?这倒挺稀罕,我还真没瞧见过。不过你若是喜欢,大不了多花些银子让工匠画上就行。”(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初雪 大不了? 她现在若是开口要那挂在夜空中的月牙儿,不知他会如何反应? 沈月然心中暗笑。 “校正大人。” 她抬起双眸,目光如水,轻轻柔柔地唤道。 吴兆言一怔,双目直了。 “嗯?” 他似乎瞬间忘了呼吸。 沈月然轻叹一声,幽幽地道,“其实,比起是否搬去城北、开不开饼铺这些小事,月然还有一件烦心的事。”“还有何事?”吴兆言问道。 沈月然别过脸去,双手绞着手帕,忸怩不已。 据她对吴兆言的观察,她发现吴兆言虽然想法老成、言行世故,却喜欢小女子的某些情态,比如示弱、撒娇、羞涩。似乎女人越是显露出柔弱的一面,便越能激起他内心的保护欲望。 果然,吴兆言露出急相。 “何事,你说啊。”他急道。 沈月然想了想,把握下节奏,才缓缓开口。 “就、就是有人向月然提亲了。” “谁?” 吴兆言皱眉,瞪眼,追问。 沈月然面上红红的,“是——周家的三少爷,校正大人曾经与他在饼铺见过。” “他?” 吴兆言差点儿没跳起来。 周岸则居然背着他向沈月然提亲?! 他居然一声不吭地就向沈月然提亲?! 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明明约好莫要再行事,他却向她提亲?! “他向你提亲了?” 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起。 “是。”沈月然闷声回道,“月然也挺意外的,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 “那你是怎么回他的?”吴兆言忍不住扬起了声调。 沈月然似是被吓到,向后缩了缩脖子,垂下头来,“近来发生了这么些事,月然很乱,何况校正大是知道的,月然和卫……月然还未回他。” 吴兆言放下心来。 “这就好,莫要应他知道吗?他那个人心术不正,工于算计,有所图谋,千万莫要相信他任何话。”他连声交代她。 真是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 周岸则居然背着他暗渡陈仓,打算捷足先登,这个伪君子! “图谋?”沈月然眨巴眨巴眼睛,难道你不是? 她明知故问,“三少爷图月然何物?月然只是个卖饼的女子,身无一物。” “他图你……” 吴兆言又气又急,张口结舌。 “他图你……” “图你这个人行了罢!” 他转身拂袖,夜空下只留下他气呼呼的粗喘声。 沈月然抿起嘴角,慢悠悠地跟上吴兆言的步子。 丛浩,借刀杀人是我元小诺还给你的第一招。 次日,沈月然返回京郊,关了饼铺。 饼铺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灶台、吊炉、格架逐一变卖之后不过换了十两银子,其它的面粉、调料之类的则全部带回住处,自个儿食用。 她与绿苏一直过得仔细而俭省,饼铺赚来的银子大多存了下来。 虽然如此,积蓄也不多,只有区区五十两。 她的时间不多,银子更不多。 算到张秀儿快要临盆,她拿出十两银子,为秀儿请来一个侍候的婆子。又向秀儿交代两句之后,妆扮成一个乡野村妇的模样,悄无声息地去了洛阳。 她仔细想过,依照目前的情形推断,与其说她克了谁,不如说她身后的红痣才是引起暗藏杀机的原因。 多一个人发现她身后的红痣,就多一个人身处险境。 若绿苏的死与她身后红痣有关,她安然无恙而绿苏却被害,这件事一来可以说明凶手是为了守住她身后的秘密才动手杀了绿苏,二来则说明凶手是知道她身负的秘密的。 既然凶手知道,那么,这个凶手于她而言,就是一个最不会伤害她反而会保护她的人。 是谁呢? 她除了与周岸则有过来往,从未见过周家的任何人,是谁竟然获悉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秘密? 无论凶手是谁,周家都是她必须要入的虎穴。 她只有比外人更早探得藏在身后的秘密,才能找出真凶,报仇雪恨。 在行事之前,她易容去了一趟洛阳。 半月后,她风风火火地从洛阳赶回京郊,赶上张秀儿顺利分娩。 “是个好漂亮的女娃娃。” 沈月然小心翼翼地抱起刚出生的女婴,忍不住流下眼泪。 这阵子,她流下的泪水已经太多,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同。 以往是苦的,这一次是甜的。 张秀儿精疲力尽,咧开嘴角,吃力地递给沈月然一张塞在枕头下的白纸。 纸张微皱,笔墨晕染,似是写下许久。 沈月然只见白纸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字——忆苏。 “你是说这娃娃的名字叫做忆苏,姚、忆、苏?” 沈月然又惊又喜。 张秀儿点头,眼角渗出一颗泪珠。 我取的名字,进谦会喜欢的。 她虚弱地比划道。 “好,好,我也喜欢。” 沈月然抹去眼角的泪水,将女娃递给婆子后,急忙安抚张秀儿。 “莫要哭,莫要哭,好好坐月子,就叫忆苏,就叫忆苏,绿苏若是有灵会开心的。” 孩儿诞生在九月中,沈月然为孩子取了个小名“九九”。 小九九一天天长大,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姚进谦眼睁睁地看着如鹅毛般的大雪纷飞而至,不过一个时辰,就将绵延的天山盖了个密密实实。 他仿佛从未见过雪似的,大声地叫着、喊着,在雪地里肆意撒欢、打滚。 “喛呀,小伙子,快回来,雪地湿寒,小心入了寒气。” 田尘开站在天山殿下,向姚进谦呼唤着。 姚进谦兴致勃勃,捧起一捧白雪,跑到田尘开的跟前。 “御医,御医,你瞧,真的有鹅毛般的大小,真的有一片鹅毛那么大!” “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只在诗书上看见那些诗人吟唱鹅毛般的大雪!我还心道,那全是诗人的夸张。没有想到,却是真的,是真的!西域的雪,就是这么大!” “秀儿若在这里,肯定也会如我一般高兴。” “好大的雪,好白的雪,哇!” 姚进谦越说越兴奋,一捧一捧地扬起手中白雪。 “喛呀,别扬了,扬得到处都是,连老夫身上都是。” 台阶上到处是白雪,湿了一地,田尘开不悦地喊道。 “让他玩罢,待雪一化,咱们就启程。” 一个清朗的声音伴随着一串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从殿内传出。 (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三章 康复 田尘开转头,看清来人,眉头皱得更紧。 “卫大人,身子刚好了些,赶紧回去,莫要让寒气伤及元阳。” 卫奕不以为然。 “御医莫要把我当成大病初愈,应当把我看作涅槃新生之人。如今,我体内全是神兽的血液,别提有多么地精神。” 他嘴角噙着笑意,神正眸清,看向浑身被白雪覆盖的姚进谦。 “让他玩罢,回头回了京城,想玩也没得玩了。” 经过田尘开近两个月的悉心照料,他体内的毒血终于被彻底清除。 当他睁开眼睛,已是两个月之后。 姚进谦把他中毒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犹如做了一场梦。 当初田尘开带他来天池,是冒险之举,也是无奈之举。 田尘开后来告诉他,他甚至想过,若卫奕被血池吞没,他便在天山自尽谢罪。 谁知,当他的身体浸入血池,原本平静深沉的血池仿佛有了灵性一般,欢快地扑起了水花,似乎在欢迎这个等待了上千、上万年的主人。 一层层红色的水波将他覆盖,一朵朵红色的水花荡漾在他的周围,替他洗去尘埃。 仅仅三日过后,田尘开就惊喜地发现,他体内毒素的生成时辰间隔长了,不再是四个时辰,而是八个时辰。 慢慢地,八个时辰又变成十二个时辰,十二个时辰又变成十六个时辰。 一天一天,他的面色有了血色,一天一天,他的手脚也有了温度。 终于到了某一天,田尘开欣喜地向众人道,他体内的毒素已经完全清除了,如今他体内流淌的全是神兽的血液。这种血液比人类的血液更强劲,更温暖,而且具有自动吞噬毒素的功能,这也就意味着现在的他比以前的他更强壮,更耐受,而且百毒不侵。 他跳出血池,跃跃欲试。 他没有死,他又活了过来,而且因祸得福,比以前更加强大,有力量。 他迫不及待,开口的第一件事便是问田尘开何时能够启程返京。 田尘开笑道再康复几日就能返京。不料,却迎来了天山的第一场雪。 他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心念转动,一只手,伸出檐去。 雪花落在他的手心,瞬间被掌心的热度融化。 他提起唇角,从怀中掏出一缕青丝。 乌黑的发丝在大雪的映衬下更加夺目。 同心结。 绾作同心结,早日盼郎归。 等着我。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青丝。 京城的初雪很小,薄薄地铺满大地之后就停了。次日,出了日头,到了午后,黄栌地面上已经看不出曾经落雪的痕迹。 沈月然见日头正浓,于是把小九九的衣裳拿去院落晾晒。 抬手晾衣时,一个身披石青色西番纹斗篷的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是他。 沈月然停下手中动作,目光淡然。 “月然。” 周岸则却不那么平静。 他显然没有想到一走进院落就能看见思念许久的人儿静静站立在那里,又惊又喜,几个跨步,紧紧地抱住了沈月然。 “四个月了,四个月了,我已经四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可知我找得你好苦么?” “你在躲着我么?” 周岸则用脸颊轻轻地摩挲着沈月然的发髻,深情地呼唤,喃喃。 他一向是温和有礼的,有时还显得弱不禁风。这会儿突然情感迸发,就连话语中也带出了浓浓的鼻音。 如此地深情,令沈月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哦,错了,是早有准备。 说她躲着他也好,说她不想见他也好,总之,的确如他所说,二人有四个月不曾相见。 初期,因为他的提亲,她是刻意回避他。 后来听梅采玉道出他的真实身份,她心生厌恶,再也不想见到他。 再后来,便是蓄意躲着他。 像他这种只爱自己的男人,视女人为工具或者玩物,是不懂何为真心的。 在他心中,女人通常分为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有用的,利用之。没用的,弃之。 而她两者都不做,她要做那个他得不到的,所以,她要吊足他的胃口。 只有得不到,他才无法衡量她的价值。 只有得不到,她对他而言才是最特别的。 只有得不到,他才会因为内心的冲动蒙蔽了双眼,失去理智。 沈月然双手抵在周岸则的胸膛,抬眼看他,眼底是他读不懂的哀怨。 四个月不见,只是眼窝略陷,眼圈明显之外,他的变化并不大,眉目清秀,面相斯文,令人望之就生出不少好感。 她记得第一次在金满堂遇见他时,还曾在心中好一阵感慨。 生就一副公子样,偏偏是个庶子命。 那时,她还替他惋惜。 如今,她算是知道了,心肠越是毒辣的人就越是擅于伪装,就连眼中的谦逊也是假装的。 周岸则自然不明白她心中的想法,见她不语,更是大胆,一把握住了她的小手,摩挲上自己的脸颊。 “四个月,四个月,月然,你让我找得好苦。” 他凄苦地道。 四个月! 你不过找了我四个月! 你可知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你回家等了多久?! 沈月然抽出自己的手。 “三少爷,不要这样。” 她露出一脸娇羞,拖长尾音。 “屋里还有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怀中贴着他的身体微微扭动 周岸则见她红唇微张、满面绯红的模样,心中早已七荤八素。 “有人又如何?” 他蛮横地凑近她。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难道你还怕人看见?” 他在她耳边吐气,猴急十分。 清明那天,当她侃侃而谈,对他道出食物相生相克,他便已经知道眼前的沈月然就是小诺穿越而来。 太简单了。 他与宋婷都穿越到了这个时空,没有道理身处雷击中心的小诺不穿越。 而且,沈月然说那番道理的时候,与曾经的小诺一模一样。 那时,他经常在外应酬。每次出门前,小诺都会细心交代,喝酒前少许喝下些牛奶或者吃下一口较肥的肉片,护胃保肝;主食、蔬菜、肉类比例建议控制在4:4:2;适当地可以多吃些红肉类、鱼虾类、粗粮类和全麦类;以白灼、清蒸、清炒为佳,少食油炸、干锅和腌制;酒后不要饮醋或者浓茶,可以适当吃些甜点或者水果,缓解不适的症状。(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蝴蝶 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食物的相克。 她常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所以,人的病,全是吃出来的。有些食物与有些食物就仿佛天敌,一旦相遇在人体内,就把人体当成战场,不拼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但是倒霉的不是食物,而是吃下它们的人。 什么西瓜忌羊肉,什么红薯忌鸡蛋,什么蜂蜜忌大葱。 他那时只是笑她危言耸听,听得久了,慢慢也就耳熟能详。 与其说是食物相克,不如说是一种化学反应。 通俗来说,就是甲物中的某种元素碰到了乙物中的某种元素,两者结合变成了毒素。 心中存了疑问,当他再借着各种借口接近她、观察她时,他更加确定,她就是小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 虽然过了五年,彼此都懂得模仿这个时空里的人的言行习惯,可是,骨子里的某些神情和动作,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她,他太熟悉了。 那是与他一同生活了五年的女人,他不可能毫无感觉。 当他确定她就是小诺,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前世的他是向她伸出了邪恶的双手,打算把她推下天台,只因为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交易,还因为那时的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 为了他的锦锈前程,为了他的野心勃勃,他必须要牺牲她。 今生却不同了,一切重新开始。 在她眼中,他是周家的三少爷。在他眼中,她是一个孤苦的卖饼女子。 尤其当他一步又一步地悄悄走近她时,他发现,她变了,变得聪明,变得独立,变得更有女人味,变得更有魅力。 她是他的小妻子,她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元小诺,如今,她蜕变了,从一只软弱的蚕宝宝变成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却不是因为他,也不是为了他,他生平第一次因为她产生了浓浓的醋意。 他渴望她,想再次将她占有。 他内心的欲望蠢蠢欲动,或许,这一次,他可以鱼与熊掌兼得。 谁知,她却玩起了失踪。 他来找她,找过无数次,却每次都那么巧地碰上那个叫绿苏的愣丫头。 他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施,令绿苏说出她的下落,绿苏却从来只回他三个字。 不知道。 就在他以为他要再次失去她时,她留给他一封信。 他情难自禁,积雪一化,就策马而来。 沈月然面露羞涩,躲避他的有心逗弄。 是,是她让他来的。 去洛阳之前,她向张秀儿交代过,若是周岸则来找她,便将一封书信交给他。 信上,她只写了七个字。 “初雪微融盼君来。” 一个“君”字已经表明了她对他的态度。 她当然不是不见他,她若想进入周家,他是她唯一的办法。 她只是要在最合适的时候见他一面,在他心底刻上一个深深的烙印,一个让他每每想起都会痛的烙印。这样,她在周家才能立得住,立得稳。 说白了,没有他的半分怜惜,她的下场不会比前世的元小诺好到哪里去。 “三少爷!” 这一次,她扬起了声调,似是真的恼了。 周岸则这才松开手,又恢复那般斯文公子的模样。 “月然,原谅我,是我情不自禁,是我控制不住自个儿,让你见笑了。” 他拱手施礼,面色羞赧。 沈月然娇嗔一声,便垂下头来,双手绞着手中的衣裳。 “三少爷不用多言,月然明白。”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很柔。 周岸则更是急不可耐,又要上前。 “三少爷。” 沈月然后退一步,巧笑言兮,“其实,月然今日邀您来,是有事情要问您。” 周岸则笑了笑。 自己今天的确太急躁了。 他收回双手,瞥见院落里的秋千架,笑着走过去,“行,你问,咱们坐下来聊。” “不行!” 沈月然瞪圆眼睛,脱口而出。 “怎么了?” 周岸则停下步子,转头不解地问道。 沈月然嫣然转身,眼波流转。 “院里冷,去屋里聊,暖和。” 周岸则又笑了笑,快步跟上。 周岸则想了想,道,“没有,不曾注意过。” 沈月然有些失望。 “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瞧见过吗?或者你与绿苏见面时,可有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 她又问道。 周岸则露出一个苦笑。 “月然,我找了你四个月,可是每次得空儿到京郊见到都是绿苏。绿苏说来也奇怪,原本对我态度还算不错,至少知道唤个‘三少爷’,见面是个笑模样。可是自从你不露面之后,她的态度也生了变化。每次一见到我不是瘪嘴就是歪眼,一副巴不得我赶紧消失的模样。我问她,你去了哪里,在哪里可以见到你。她一概回我‘不知道’。我甚至以为是你不想见到我,所以才刻意躲着我,故意让绿苏这般待我。 中秋那一晚,太夫人与老爷带着周家众人来拜月堂拜月祈福,待到酉时左右,我按捺不住,又动了来找你的念头。我以为中秋团圆,你又一向与绿苏交好,这个时候定是会在住处。我寻了个借口,快步来到这里,不料,又是只有绿苏一个人。她那时正在院落里挂灯笼,桌几上也满是食物。我问她,你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她回我,你不回来。我当然不相信,指着桌几上的食物,问她,这么多东西,有西瓜,又有酥饼,分明就是等人。 她见我识破他,索性撒起泼来,把我向门外推去。我怕在门口与她争执,让邻人瞧见回头又给你添了麻烦,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拜月堂,打算待到祭祀结束之后再来找你。不料,老爷找我有事,只好直接回去了。我的确是见到了绿苏,可是前后待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从院落走出去后,我径直向拜月堂走去,一路上也没有留意过何人再去院落。 绿苏的离去我很伤心,我若早一些知道,一定会早些来探你。” 周岸则面带哀伤,神态间全是诚恳。 沈月然不动声色。(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试探 这样的他,她见过太多次。 每一次,她问他,外面那些关于他和宋婷的传闻是真是假,他都是这副德性。 云淡风轻,却又真情流露。 “我是为了工作。” “我们是为了金胜。” “为了我们的将来。” “他们是胡说的。” “相信我,小诺,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 结果呢? 所以,他的话,她永远不会全信。 不过,至少有一件事她能够确定,绿苏死前的确与他见过面。而绿苏之死发生在戌时,也就是他离开之后短短两刻钟内。她有一种预感,就算绿苏的死与他无关,他也不见得什么都告诉了她。 周岸则说了这会儿的话,觉得口渴,饮下一口热茶后道,“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你莫要太难过。” 沈月然垂下眼眸,欠了欠身。 “多谢三少爷关怀。” 周岸则笑道,“还要与我生份吗?对了,你还没说为何我四个月来都不曾见过你,你若真是在躲着我,我可会生气的。” 沈月然面上一红,转过身去。 虽然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可是面对的毕竟是一个曾经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中的人。她还是小心为上,不敢泄露任何表情。 “我——” 她轻轻耸了耸肩膀,从身后看起来似是极为忸怩。 “三少爷若是生气,月然就不敢说了。” 她轻声道。 “哈哈。” 周岸则开怀大笑,“倒是个较真的人。行,行,我不恼,你说罢。” 沈月然这才转身道,“在月然道出实情之前,能不能先问三少爷三个问题?” “你问罢。” 周岸则没有任何迟疑。 “三少爷爽快。” 沈月然提起唇角,“月然想听三少爷说说采玉。” “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请求。” 周岸则抬眼看她。 沈月然掩嘴笑道,“三少爷也是个较真的人。好罢,那月然换一种问法,月然想知道三少爷是否也曾向采玉姑娘提过亲?” 她在说到“也”字时,特意咬重了音。 周岸则似乎也是早有准备,丝毫没有迟疑。 “是,我是向她提过亲,梅家也应允了,亲事订在下月初。” 不要脸! 沈月然在心中暗骂。 周岸则接着道,“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打算瞒着你,而是认为不必通过我的口来告诉你。如今看来,她果然告诉你了。” 嚣张至极的不要脸! 沈月然再次骂道。 她刚想张嘴,又住了口。 等等,他的这句“她果然告诉你了”是什么意思? 他与梅采玉的亲事,梅采玉为什么要“果然”告诉她?! 现在的情况是三人分别穿越之后又再次相聚。 最机敏的当然是梅采玉,她先后认出她和他,最先意识到三人穿越的事实。而且,她认为,梅采玉应当也先后与她和周岸则相认。不同的是,梅采玉与她相认是因为对她的愤恨,与周岸则相认,则是因为内心的不甘。梅采玉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在我人生最得意的时候,我特么穿越了”。她是憎恨“梅采玉”这个饼家女身份的,更是憎恨她穿越而来的这个时空。她认为,穿越对她而言是一次毁灭。所以,她会以“宋婷”的身份与周岸则再次相遇。 最迟钝的当然是她。算起来,来到京城没多久,当梅采玉逐渐开始冷落她时,就已经知道了她前世是谁。而她,直到大半年后,才被梅采玉的一句“元小诺”点醒三人穿越的事实。 而周岸则,她拿不准。 梅采玉是不会主动把她是元小诺穿越而来的这一事实告诉他的。 很简单,她怕他会内疚和反悔。 毕竟,元小诺是丛浩曾经愿意娶回家的女人。在这个可以妻妾成群的时空,在三人没有利害关系的情况下,梅采玉不会笨到主动把一个“情敌”引到周岸则的眼前。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梅采玉能看出她是穿越而来的元小诺,那么周岸则有没有看出来? 进一步说,其实周岸则有没有看出来,对她的计划都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无论在周岸则眼中她是谁,是沈月然还是元小诺,都不会阻止她进入周家的决心。 唯一能够影响的她是,周岸则知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三人穿越的事实,这才是重中之重。 若周岸则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是前世的丛浩,那么,她在他面前任何的惺惺作态,就全失去了逻辑。 一个女子就算再软弱,也不会对一个曾经企图杀害自己的男子眉开眼笑。 能笑得出来,一定是有隐情。 若周岸则对她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她就输了一半。 她要做的是无论周岸则如何试探,都要假装不知道三人穿越的事实。 所以,周岸则说的“她果然告诉你了”是在试探她与梅采玉有没有相认! 理清了脑子,沈月然扁扁嘴巴。 “啧,三少爷此话从何而来?采玉才不会将此事告诉我,我之前去梅家饼铺吃饭,听采莲姐说的。” 周岸则笑道,“是么,我见你与采玉都是从文池而来,又曾经比邻而居,而你用的是‘梅字饼’的招牌,以为你与她是甚有交情的好姐妹呢。” 沈月然道,“梅沈两家虽然是邻居,我与采玉也是旧识,可是,真正与月然交好的却是采玉的姐姐梅采莲。那时,采莲姐额上还生有异物,不敢外出,我只得去梅家探她。一来一去,外人就误会了我与采玉的交情。采玉自小伶俐,月然自小沉闷,采玉若是与月然一起耍去,估计还要嫌月然无趣呢。所以,三少爷多虑了。” 周岸则笑得更大声,“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倒认真起来,你与何人有交情,不必特意向我说明。” 沈月然白他一眼。 “那可不行,三少爷!采玉若是别人,我自然不用特意解释一番,问题是,采玉是您要娶进门的小妻,和月然是、是、是……” 沈月然说不下去,红了脸。 周岸则倾过身子,看着她,目光炽热。 “月然,你和采玉是不同的,我不许你拿自己和她比较。”(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同谋 “哦,哪里不同?” 沈月然偏了偏头。 周岸则道,“在我心中是不同的。” “你是你,她是她,我向她提亲有自己的道理,可是,我向你提亲却是发自肺腑,你不可能感觉不到。” 周岸则说着,抓过沈月然的手,向自己的心口放去。 “你感觉得到吗?这里,是你的。” 他深情款款。 沈月然抽回小手,嫣然一笑。 前世,你是不是也曾经这般对宋婷说过一模一样的话,才令她心甘情愿成了别人眼中的第三者? 今生你还是你,不同的是,她却不是她了。 “三少爷好不害臊。” 沈月然掩面嗔道。 周岸则笑了笑。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再说,我今个儿来就是向你坦白,说的全是实话。好了,采玉的的事回头我会慢慢告诉你。不过,我希望你能明白,采玉的存在不会影响到你一分一毫。你既然在明知我已打算与采玉成亲的情况下还肯书信给我,我以为,你已经想得很明白。” 沈月然在心中冷哼。 明明是自己贪心,想坐享齐人之福,说出的话却仿佛理所应然,丝毫歉意都不曾流露,果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你不是有三个问题要问吗?方才算是第一个,第二个呢?”周岸则问道。 沈月然笑道,“若依三少爷的说法,第二个也不算是问题,还是一个请求。” 周岸则颇有耐心,“你说罢。” “月然想知道三少爷与吴校正的关系。”沈月然问道。 她始终对二人数月前轮流来饼铺探她的事情耿耿于怀,而且,她也觉得那根本就是他与吴兆言的预谋,她想听听他会怎么说。 周岸则垂下头,似乎考虑了许多,才抬起头来,吐出两个字。 “同谋。” “同谋?” 沈月然面色一凛,“谋什么?” “谋你。” “谋我?” “对,谋你。” 周岸则看着她,目光深远。 “你的心中一直还有第二个男人,对不对?” 沈月然抿紧了双唇。 她的心中不是还有第二个男人,而是从来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前世是他,今生是他。 周岸则娓娓道来,“当初在金满堂遇见你,已是难以忘怀。因为我的失误,令你滑倒跌伤,心怀歉意。后来将你送到府衙后巷,交到他的手上,心中的歉意却变成了一种怅然。不过,那时只是淡淡的,并不足以影响到我。正月十五,或许是天意,居然让我在人海中又遇见了你。你我并肩,接龙诗词,连胜五局。我正体会从未有过的喜悦,他再次突然出现,带走了你。 清明,我跪在娘子的坟前,万念俱灰,你却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你宽慰我,要我莫要自责,还劝我振作。心中原本只是淡淡的念头逐渐生根发芽,我控制不住自己,只想每日都能见到你,与你说上两句话,才觉心中郁结能稍得缓解。 我自个儿心里也明白,与他自是不能相比的。虽然我不会让你受到半分委屈,可是,事实毕竟摆在那里,任谁怕是都会选他而不是我。我把心事藏在心里,以为能够慢慢淡忘了,没想到,却被吴校正识破。 金满堂接连出现金饰成色不足的质疑,先是大哥与二哥因为此事相互指责,后是白管家因此受到责罚,逐出金满堂,最后更是无法在京城立足。老爷为了重树百姓对金满堂的信心,找到府衙,想请府衙派出有为的校正替金满堂把关、校验,重振金满堂的声誉。府尹大人派出的这一位校正正是吴校正,老爷又令我打理此事,我便与吴校正有了来往,时常饮酒谈话。 他得知娘子去世,以为我会悲痛到无法再料理金满堂事务。不料,我却形容如常。他奇怪,问我为何如此平静。我那时多饮了些酒,就将你那阵子时常宽慰我的事情道了出来。他却存了心思,问我是不是对你暗生情意。我曾听娘子说过你与吴家的关系,知道你与吴校正算是半个亲家,所以当下听他这般问,以为他是知道什么,于是就承认了。我道,若是有个如你一般的贴心人能够常常说些体己的话来,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他听之,嘲笑我,说我痴心妄想,还说你早已与那个卫大人来往许久。男人嘛,总是听不得比较。我见他如此轻蔑,动了肝火。我道,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不是靠那些身外之物,卫大人身负官职,人人称道,这些我自然不敢与他相比,可我敢说,就对你的心意而言,我绝对不会比他少半分。 吴校正见我发火,知道我对你动了真心。他想了想,借着几分酒劲儿道,他有法子令卫夫人对你生出误会,只要卫夫人一日不同意你与卫大人的亲事,我就还是有机会的。我一时鬼迷心窍,就照着他的法子做了。” 说到这里,周岸则愧疚不已。 “月然,你应该记恨我的,我若不是太过在意你,就不会把吴校正的一句酒后戏言当了真,给你带去困挠。我若不是太过在意你,就不会心胸狭窄到居然去离间你与卫夫人的关系。我所有的错误全在于太过在意你了。” 沈月然听完,完完全全地怔住了。 这哪里是解释?分明就是再一次的表白! 好一个周岸则,简直是个狡猾到骨子里的人! 她问他与吴兆言的来往,可是听听,他都回了她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告诉她他有多么地在意她! 他在意她,所以他做过的一切伤害她的事情就全变得有了道理! 他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间将罪过全部推到了吴兆言的一句酒后戏言之上,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为情所困、才会一时冲动的痴情男子。 好一番解释,好一个图谋! 面对着这样一个深情的男子,沈月然在想,她是不是应该掉下两行感动的清泪才是元小诺应该有的反应。 她想了想,道,“男子就是这般,灌下两杯黄汤就不知自个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吴校正凭什么认为他的法子就一定能够奏效呢?”(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六章 女娃 换言之,吴兆言凭什么认为他二人轮流去饼铺探她的事情一定会被卫夫人知晓呢。 周岸则摇了摇头。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问过他,他道他自有法子,早有安排。他不说,我也不敢继续追问。我以为,只要能常常去京郊瞧瞧你,心中便是欢喜的,所以并未想太多。那一日,吴校正的姐姐到饼铺去闹,满口疯言疯语,我是半分不知内情的。 可是,不知情不代表没有过错。眼见你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屈辱,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一时情难自禁,顾不得顾及你的感受,向你开口提亲。我知道,提亲一事于你而言是突然了些,可是于我而言却是思虑许久的。月然,原谅我,往后只要你能陪在我的左右,我便不会再冲动而为。” 沈月然一时竟无言以对。 与他结婚五年,居然不知道他的撩妹技能如此之高,字字句句间全是真情流露。 面对如此滴水不漏的诚恳回答,她若再不有所回应,他怕是会起疑心。 沈月然长叹一声,道,“其实你不用如此愧疚,我只是奇怪那时你与吴校正的举动,所以才会特意来问个明白。既然你说的全是实话,我也能谅解你的心情。不如这样,往后咱们谁都莫要再提及那件事可好?” “好,好,当然极好,你若能谅解我,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周岸则满眼堆笑。 沈月然也是一笑。 他的答案,她态度照旧——有所保留。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与吴兆言的确早有某种关于她的谋划。否则,他不会主动承认,并用到“同谋”二字。 能让两个男子合谋,她只想到一种动机,就是银子。 周岸则谋利,她能理解。 身为庶子,又野心勃勃。银子,赚取更多的银子,是他结交贵人、博取周廉安好感的最快法子。可是吴兆言谋利,她就难以理解了。 吴家谈不上大富大贵,绝对算是殷实之家。他本身又身居汴京府五品校正,月俸相当可观。一个旁人眼中丰衣足食的有为青年居然与周岸则狼狈为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她也明白,这件事从周岸则口中只能问到这么多,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去查。 “第三个问题。” 周岸则急不可耐。 “等我答完你三个问题,就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沈月然站起身,故弄玄虚地笑了笑,“等我一会儿。” 不一会儿,她双手提着一只摇篮推门而入。 摇篮中一个精雕玉琢的女娃娃正在熟睡,长长的睫毛落在晶莹剔透的脸蛋儿上,仿若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是……” 周岸则一时有些懵了。 沈月然伸出一根手指,“嘘”了一声。 “小声点,九九刚睡着,莫要惊醒她。” 她双目含情,望向睡梦中的女娃,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周岸则不明就里。 “你不是要问第三个问题吗,为何突然抱了一个女娃儿来?” 沈月然抿嘴笑道,“九九就是第三个问题啊。” “她?” 周岸则扬起了声调。 这一声,却把摇篮中的九九惊醒,睁开眼睛,哇哇大哭。 沈月然瞪他一眼,连忙把九九从摇篮中抱起来,搂在怀中,温柔地注视着她并轻声哼唱。 “小九九,莫要怕,小九九,轻轻晃。小星星,挂天上,九九的娘亲似月亮,伴着九九入梦乡……” 轻柔的声音仿若被施了催眠的法术,九九原本不安的情绪逐渐平静,不一会儿,又咂巴着小嘴沉沉地睡去了。 沈月然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再次把九九惊醒。她轻手轻脚,把九九放进摇篮里,才算是出了一口气。 “小孩子睡觉轻,容易受到惊吓,你莫要再大声了。” 她转头对他蹙眉道。 周岸则在沈月然身旁坐下。 “这个女娃是不是那日将书信转交给我的女子的?你抱来人家的孩子做什么?” 他目睹沈月然哄娃入睡的过程,算是想起这女娃的来历。 沈月然看着摇篮中的九九,凄然一笑。 “是,这是人家的孩子,是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的……” 她突然说不下去,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她双手掩面,压抑地抽泣,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抖动。 “你——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 周岸则这次没有趁机出手安抚她,反而有所防备地向后侧了侧身子。 “没、没什么。” 沈月然抹去眼泪,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他。 “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往事,所以才会有感而发,三少爷莫要见笑。”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对了,三少爷,我想认九九为干闺女行不行?” 周岸则皱起眉头,“你说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指这件事?” “是。” 沈月然平复下心情,点头道,“我要问三少爷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我若想认九九为干闺女行不行?” “我一见这女娃就觉得亲近,而这女娃一见了我也会咯咯咯地笑,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的缘份。三少爷不是女子,怕是不能理解女子的心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三少爷解释,只好把九九抱来让三少爷瞧瞧。” “三少爷,月然遭遇了太多太多,心中早已满是伤痕,可是九九却令月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九九,伸出一根手指,极其温柔地在九九的小脸上抚摸。 “宝贝,宝贝,往后让月然姨姨做你的干娘好不好?” “这一次,娘亲不会再失去你了……” 她轻声喃喃,再次泪崩。 周岸则望着她,若有所思,双眼中是谁也无法读懂的心事。 片刻,他站起身来,语速极快,“好,你想如何就如何,这件事,你本就不必特意与我说明。” “行了,今个儿你已经说了太多,我也出来了许久,是时候回去了,我先告辞。” 他说罢,似是再也不愿在房中多待一刻,撩起门帘向外走去。 沈月然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用力咬上自己的下唇,直到隐隐感到入骨的疼痛才松口。 “三少爷,请留步。”(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七章 底线 再开口时,她已经换上一副甜笑。 她撩起门帘,唤来隔壁的婆子,叮嘱婆子看好九九,然后快步来到周岸则的身后。 “三少爷不是还有话要问月然吗,为何说走就走了?” 沈月然提起唇角。 果然,他早就已经知道了她是元小诺穿越而来的。 那一天,他站在窗棂外,对她道“你变了”。那时,他就已经知道她是谁。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曾经犯下过多大的罪孽。 在天台上,他向她伸出罪恶的双手,他企图杀害的不仅是她,还有他的骨肉。 她与他结婚时,她只有二十三岁。两人有过约定,先不急着要孩子,过够二人世界再说。谁知不待二人再次谈及此事,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她一直不肯面对现实,苦苦哀求,以为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才会做出糊涂的事来。她终于找到他,带他回到他五年前向她求婚的地方。她告诉他,当她点头答应他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被往事打动,再次牵起她的手…… 次日,她还没醒,他就被宋婷的电话叫走。临走前,他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告诉她,宋婷是他的搭档,更是他不可缺少的助手。若她真的爱她,就耐心等待、容忍,待他做成一桩大生意,会再回到她的身边。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大生意”指的是与宋婷合谋私吞金胜一事,以为只是他风流花心的借口。她心灰意冷,对他彻底绝望,大骂他一通,当即表示同意离婚。 不料,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又惊又喜,原本满是阴霾的心灵因为这个意外降临的生命而再次透出一丝阳光。 生命,一个幼小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 隔着肚皮,她用手心轻轻触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顺着指尖流向心脏。 或许,一切都会因为这个生命而有所不同。 她再一次对他心存幻想,去金胜找他,不料,却在天台听到他与宋婷的计划…… 若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穿越,他杀死的就不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孩子! 虎毒尚不食子,她不相信,他的人性可以泯灭到如此地步。 所以,她特意抱来小九九,在他面前展现自己的母爱与柔情,并欲言又止,暗示他自己也曾经拥有过一次做母亲的权利。 她仔细想过,若他不知道她是元小诺的话,他只会取笑她,甚至会说出轻薄她的话来。毕竟,在这个时空里,她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若他知道她是元小诺,那么,情况完全不同。 至少他是断然笑不出来的。 一来太突然,二来太震惊。 差一点就要将怀有自己骨肉的妻子推下天台,这是任何人也无法瞬间接受的事实。 看到他的反应,她觉得,她的试探成功了,目的也达到了。 这是一个烙印,一个每每令他想起来都会心悸的烙印。 他曾经把她伤得遍体鳞伤,这一次,她要在他心口上戳上一刀。 那是他欠她的。 这是她还给他的第二刀。 冬日的午后,日头正浓,周岸则眯起双眼,定定地迎着日头看去,面上的神情高深莫测。 片刻,他转过头来。 双目刚经过强光的刺激,并不能立刻看清眼前,他眨了几次眼睛,才终于把面前的沈月然看进眼里。 他只觉一阵恍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沈月然淡然一笑,欠身施礼。 “三少爷,月然送您。” “别呀。” 周岸则潇洒地甩过发尾,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方才觉得屋里怪闷的,于是出来透透气,这会儿日头一晒,又提起了精神气。就是,你还没回我的话呢。说!这四个月来,为何要躲着我,又为何愿意见我。” 沈月然怔了怔。 原来,在她眼中是致命一击的,在他眼里不过是几秒钟的失态而已。 她永远探不到这个男人的底线。 她收回思绪,道,“既然三少爷想知道,月然只能实话实说了。月然避而不见,是因为一个字,盼。月然愿意相见,也是因为一个字,悟。” “哦。” 周岸则显出颇有兴致的样子,“愿闻其详。” 沈月然幽幽地道,“三少爷应该知道月然的出身,罪臣之女,苟且活到今日,是上天的怜悯。久居文池,初来京城,仅靠卖饼糊口,更遭嫂嫂嫌弃。偶然机会,得到卫大人的垂青。本以为从此可以飞上枝头,没想到却是祸事的开始。卫夫人刁难,卫大人不见,嫂嫂的误解,绿苏的枉死。坦白告诉三少爷,月然之所以避而不见,是因为对卫大人有一份期盼。” 她与卫奕来往的事瞒不过任何人,与其否认,不如承认。 周岸则点头,“与我了解到的一样,与我想的也一样。只是你为何如今又不再期盼他了?” 沈月然凄然一笑,“三少爷若是我,还会继续盼吗?月然如今饼铺没了,可以依靠的姐妹也没了,除了卫夫人常来骂我是蛊惑卫大人的扫把星,卫大人呢?音信全无,不知所踪!他是太傅之子,他是四品带刀侍卫,他离开我,一样威风凛凛,是百姓口中的‘七破神探’,可是我呢?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卖饼女。月然从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丰衣足食,只求无助时有人能伴在身边说上两句暖心的话语。而这一切,三少爷能给月然,是不是?” 卫奕的毒发,旁人并不知晓,连汴京府的同僚都是各说各话,有人说他生病,有人说他秘密执行天家旨令,还有人说他为了缉凶不惜横跨东海云云。周岸则更无从知晓。 他不知道的事,便是她可以做文章的点。 周岸则偏了偏头,面露不悦。 “你这样说,仿佛你嫁予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怎么,你是在退而求其次吗?” 沈月然板起脸孔,道,“难道三少爷认为是自己是‘次’的那一个吗?“ 她将烫手的山芋重新丢给他。(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反将 周岸则哈哈大笑。 “我若承认自己是‘次’的那一个,岂不是自个儿就把这门亲事断送了?” “好,懂得反将一军,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沈月然却突然认真起来。 “三少爷这么说可就错了,月然并非在选择,而是真正地醒悟。三少爷可以认为月然短视,也可以认为月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可是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眼前的相守吗?月然不想再盼了,与其去盼那些海市蜃楼一般的美景,不如感悟眼前的风景。” “三少爷,月然不愿把话说得太满,也不愿把话说得太透。月然只想告诉三少爷,四个月的夜夜,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做一个决定,是有多么地深思熟虑。若三少爷还对月然有何疑虑,月然只能说一句,往后走着瞧。” “月然就在这里,娶不娶是三少爷的事。” 周岸则再次大笑。 “好一句往后走着瞧!” “只怪我一直小瞧了你,三言两语间,居然又把主动的权利交到我的手上,让我心甘情愿地吃下这个哑巴亏,实在是高明!” 沈月然白他一眼,嗔怪地道,“三少爷说得好难听,什么哑巴亏?月然不曾吃过亏,三少爷更不会吃亏。” 她如有所指。 周岸则提起唇角,看了一眼天色。 “好了,不打这些嘴皮子的官司了,我今个儿来,一是为了确定你的心意,二是为了问你的想法,如今两件事都问到了,我确实该走了。” 沈月然松下一口气,送他出门。 走到门口,周岸则回头道,“我与采玉的亲事定在下月初六,待这件事一忙完,就会尽快向太夫人提及你。你不要多心,这期间尽可放心在此居住,我会定期前来探你。” 沈月然心中咯噔。 说得这么热闹,看来是还没影儿的事儿啊! 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主导自己的亲事,却向她言之凿凿!? 若是周家太夫人不同意,她所有的计划岂不是全泡了汤,还成了人家养在京郊的小蜜?! 她心中不悦,面上不曾表露半分,温柔地应允,目送周岸则远去。 这边转身,那边不由一惊。 吴兆言身披玄色霜花披风,手持一盏宫灯,从院落斜对面的梧桐树后侧出身子。 他面色铁青,双唇紧抿,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吴校正。” 她心知不妙,向院落里退去。 “想躲?” 吴兆言比她更快,一手撑上院落门板。 “月然姐,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应当向我解释两句而不是说走就走啊!” 他盯着她,眼底全是愠色。 “我……” 沈月然紧紧贴上门槛,只看了他一眼,就心虚地别过脸去。 吴兆言不理会她的逃避,接着道,“月然姐,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姐姐说你懒惰,说你刻薄,说你命硬,我却不这样看。因为我在饼铺看到的全是你的勤快,你的能干,你待绿苏如何地好,待四邻如何地善。我以为,是姐姐看错了你,没想到,却是我看错了你!” “你与卫大人来往,我一个‘不’字都不曾说过。因为我知道,卫大人是很多女子爱慕的对象,是一个值得你倾心的人。可是,为何是周岸则?!” “他是周家的庶子不说,他那个人心机太深,完全靠不住,难道这些你都瞧不出来吗?” “你不声不响,居然与他谈起了婚嫁,你如何对得起沈家公?!你如何对得起卫大人?!你如何对得起我……” “……姐夫?!” 吴兆言越说越气。 卫大人?! 听吴兆言提及“卫大人”三个字,沈月然的心头仿佛被烈火燎过一般。 她如何对得起卫大人?! 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从今以后,她不想再听到的人也是他。 无颜,更无心。 她横下心来,把吴兆言向门外推去。 “你凭什么说我?我与何人来往与你何干?” “你凭什么说三少爷?当初,与他同谋的人是谁?当初,一心想拆散我与卫大人的人又是谁?当初,害得我被众人耻笑的人又是谁?“ ”你站在树后偷听,倒还有理来指责我,你凭什么?!“ ”你走!“ 吴兆言气急,将手中宫灯狠狠摔在她的面前。 宫灯落地,四分五裂,灯面也撕裂开来,上面的图案却是依稀可见。 八面灯柱,分别画了八位形态各异的持剑人,或举剑,或荡剑,或舞剑,或指剑,人物栩栩如生,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 沈月然抬眼看他。 吴兆言一脚踩上宫灯,咬牙道,”枉我还费尽心思跑去洛阳花重金为你打造这盏宫灯!枉我一待到初雪融化就急不可耐匆匆赶来!枉我……“ ”是,我是曾经害过你,可是我以为我后来做的那些事足以可以得到你的原谅。“ ”沈月然,我算是看清楚了你!“ 吴兆言这一怒骂,沈月然倒是看清楚了他略显可笑的面容。 两边眉眼都有淤青,鼻梁略歪,明显是被击打过的痕迹。 “你……” “面上是怎么回事?” 她急声问道。 吴兆言一挥手,”不要你来关心我!你不知道吗?他没有告诉你吗?我去找他,要他莫要再缠着你,我二人就……“ 周岸则? 沈月然蹙起眉头。 在他看似文弱的外表下,居然能够将并不瘦弱的吴兆言打得鼻青脸肿?! 吴兆言显然不愿再多说。 “银子。 沈月然抬眼看向吴兆言。 当初他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居然因为她随口一句话倾囊而出…… 这一看,看出了异样。 吴兆言的眉角微微有些红肿,似是久伤未褪。 “校正大人的眉角……” 她指了指。 吴兆言面色微恙,一拂袖角。 “唔,不小心磕伤了。” 他侧过身去,又把宫灯向她跟前递了一递。 “喏,给你的,你快收下啊。”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 沈月然想了想,道,“有劳校正大人特意来送一趟,此番好意月然心领了,不过,可能要令大人失望,还请大人先拿回去。” “为何?” 吴兆言不悦。 沈月然笑道,“校正大人此前不是道让月然搬去城北吗?月然想了想,打算待秀儿一出月子就搬过去。如今也没有几日,这宫灯又是个贵重的东西。所以,不如劳烦大人先把宫灯送去城北,省得回头搬家时,被月然手忙脚乱地弄坏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九章 嫌疑 吴兆言的到来没有阻止沈月然复仇的计划,反而令她再一次坚定了。 欧阳邈被捕许久,早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为何早不自尽,晚不自尽,偏偏在自己去见过他之后自尽? 对于欧阳邈而言,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曾经见过自己身后的红痣,并说出了红痣的来源。 她越加毛骨悚然。 能够潜入府衙大牢、令欧阳邈上吊自尽,这样的人,整个京城能有几个? 一个月前,她记下身后红痣的形状,易容赶去白马寺。 既然绿苏当时说的是“红痣的形状”,那么,这种形状有可能是一副地图,也有可能是某种建筑的外形。 她扮成卖茶水的村妇,在白马寺中来往几日,顺着红痣的形状从各个方向游走,并试图找出与红痣的形状相似的建筑,却始终一无所获。 她心急不已,想不到有什么是绿苏看到的而她却没有看到的。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把偌大的白马寺走了不下百回,仍旧找不到与“红痣的形状”类似或者相关的线索。 情急之中,她换了一种思路。 若她身后的红痣与沈明功贪下的那笔银子有关,那么,从时间上推算,至少应当在十年前。 而听沈日辉道,那笔银子数额巨大,因此,若白马寺内真的藏有这笔巨款,是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进行,势必会大兴土木。 她借着各种由头,与寺内扫地的老僧人混得极熟,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他们打听起寺内的往事来。 这一打听,打听出嫌疑人来。 白马寺近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兴建土木之事,只在十年前,重新修缉过摄摩腾和竺法兰两位大师的坟墓。 她心头一惊,又再追问,那时主持兴建土木之事的人是谁。 老僧人笑道,白马寺乃天家重地,有资格主持此事的人除了洛阳县令不会有他人。 她找来洛阳年鉴,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赵显阳。 十年前,主事洛阳的官吏正是赵显阳。 而赵显阳也是一个能够自由出入府衙大牢并可以不着痕迹地逼死欧阳邈的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赵显阳——如今的汴京府府尹会与她沈家的银子有何关系?!沈明功曾任水利司务,又与他这个洛阳县令有何关联?! 不过,她也明白,要想搞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也绝非她一人可为,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不把更多无辜的人牵涉进来。 赵显阳是汴京府之首,也是卫奕的顶头上司。他若想对卫奕下手,轻而易举。 而且,卫奕如今已经身中巨毒,说明他已经被藏在暗处的恶人盯上。若让视命案如命令的他离开汴京府,无论是他还是她,或者是京城的百姓,都不愿意看到。因为真相需要他,死去的冤魂也需要他。 离开的人只有她。 她只是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本就不属于这个时空,有幸能够得到他的怜爱,她还能奢求什么? 一愿郎君常在,二愿郎君喜悦,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只要她嫁给周岸则,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 十月十二,她自身前往京城,在卫府后花园见到了刘惠琳。 这一次,她仍旧是在下人的带领下从后门而入。 “咳,你来了。” 刘惠琳消瘦许多,原本优雅的面容,如今看起来很是虚弱。 她身披棉锦披风,双手捧着一个小巧的暖炉,不时地捂在心口。 她似是无力开口多言,见沈月然站定后,便喝退了众人。 “咳,你既是来了,便是有话说。” “咳,说罢,老身支撑不了多久。” 她声音低沉,眼皮耷拉着。 自从上次去过京郊,回到卫府后,她便一病不起,每日里总是觉得胸闷气短,干咳又咳不出痰来。看过几个郎中,方子一直轮流喝下,效果却不明显。今日听下人来报,说是京郊沈月然来访,她心知有事,才打起精神,照例在后花园见她。 沈月然忍住上前关心的冲动,垂下头来。 “卫夫人,小女今日求见,的确有事与夫人交易。” “交易?” “咳,咳……” 刘惠琳捂住胸口,“你与老身有何交易?” 沈月然道,“两个月前,夫人曾去京郊劝小女离开卫大人,可有此事?” “有。”刘惠琳承认。 她随后恍然,接着道,“你考虑清楚了?想要银子,还是珠宝,随便开口。” 沈月然不答反问,“小女只想问夫人一句,何为‘离开’?若小女嫁给他人,却仍身居京城之中,算不算夫人口中的‘离开’?” 刘惠琳惊住了。 她没有想到,沈月然居然开口提及“嫁给他人”!? 她还思虑着,万一沈月然答应她的要求,从此离开,待奕儿返京后她该如何圆过此事。若沈月然嫁给别人,岂不就可以彻底断了奕儿的念想。 “算,当然算。” 她连忙点头。 奕儿的性子她最了解,正派,正直,只要沈月然成了别人的妻子,他就算心中再想,也不会冲动半分。慢慢地,就会淡忘了。 好,这样最好。 她直起了身子。 沈月然接着道,“那夫人之前曾道,若小女答应夫人的要求,也会答应小女一个要求,此话可也当真?” 刘惠琳道,“当然当真,老身方才已经问过你,想要银子还是珠宝。” 沈月然道,“小女什么也不要,只要卫夫人一个面子。” “面子?”刘惠琳听得糊涂。 “对,小女想请卫夫人为小女向周家保媒,越快越好。” 只要德高望重的太傅夫人肯替她出面,周家人没有不答应的份儿。 还越快越好?! “此话当真?” 刘惠琳不知是喜的还是惊的,捂住心口,干咳不已。 “当真。”沈月然回道。 “周家……” 刘惠琳稍感安心,这才把注意力放回沈月然请求的事情上。 “周家三少爷,周岸则?” 她蹙起眉头,“老身记得周家三少夫人刚去半年,你此时嫁给周岸则是……” “是,庶妾。” 沈月然直视着刘惠琳,双眸波澜无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干咳 刘惠琳难以置信,手捧暖炉,走到沈月然的面前。 “你是说,咳33,咳——” 她只手掩嘴,也直视着她。 “你希望老身为你保媒只是为了嫁进周家做一个庶妾?” 沈月然垂下眼眸,欠身施礼。 “是,卫夫人,小女的请求正是如此。” 刘惠琳再次打量她,仿佛从来不曾见过她。 看不懂这个沈月然,更琢磨不透她。 初时听说奕儿有了心上人,她是十分喜悦的。清心寡欲多年的儿子动了心,压在她心口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 听说奕儿钟情上的是一个卖饼的女子,她不能说是没有些许失望,但是很快又想开了。能让奕儿喜欢的女子,定是不一般的女子。 后来,耳中不断传来关于沈月然的风言风语,她认定,这个女子就是一个贪慕虚荣、势利肤浅的坏女人。 哪怕最后因为奕儿温柔的坚持,她同意了他与沈月然来往。可是,她心中对她一直是有所保留和防备的。 所以,她拿出太傅夫人的身份,让她尽管开口,提出任何条件。 今天,她来了,却提出一个让她匪夷所思的条件。 她居然放弃可能嫁进太傅府的机会,而不惜向她这个太傅夫人讨得一个面子嫁进周家?! 周家就算是京城首富,可是,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妾室!还是一个受人耻笑的庶妾! 她图谋的是什么?!盘算的又是什么?! 这个女人是不是疯了?! 这是她脑中唯一的念头。 沈月然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目不斜视。 “卫夫人不用多疑,小女所言句句当真。只要卫夫人能够帮小女尽快嫁进周家,卫大人自然就不会再惦记小女。只要卫大人不再与小女来往,卫夫人的心愿就达到了。小女觉得,卫夫人此举虽是助人,却是助己,不是吗?” “助人?” “助己?” 刘惠琳长叹一声。 “的确如你所言,只要你嫁了,老身的心事也可以了了。这样说来,老身若不答应你,倒是老身不识时务了。” 沈月然抿紧下唇,适时施礼,“多谢夫人,那么小女便回去等待夫人的消息。” 她清楚得很,从刘惠琳应承下这件事后,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她也不想回头。 为了他,为了他孜孜以求的真相,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过。 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拼命忍住快要决堤的眼泪。 “慢着。” 刘惠琳看着寒风中她身着单薄的身影,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不忍。 无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是真心喜欢奕儿的吧。 她记得奕儿出事的那一晚,她走近他们,看见她抱住满脸是血的奕儿。 事发突然,才会显出最本能的反应。 只有真心在意,才会显出如她那时一般的无助、悲恸和绝望。 这个女人似水,表面平静淡泊,心中却满是澎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忍就这么任由她走了。 “其实——老身从来都不是针对你,老身只是……” 她说不出来。 她第一次觉得她爱奕儿爱得并非坦坦荡荡。 沈月然停下脚步,转身,提起唇角。 “卫夫人,小女明白,您只是一个母亲。” 她替她说完她想说的话。 刘惠琳再次叹息一声。 一叹她的善解人意,二叹世事弄人。 她解下披风,走到沈月然的跟前,替她披上并系好。 “天变凉了,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她温柔地说道,仿佛面对的是自己的女儿。 沈月然鼻头一酸。 面对着他的慈详母亲,她好想扑进她的怀中,好好地哭一场,告诉她她有多么地想他。 可是她不能。 “谢谢卫夫人的关心。” 她压抑而自持地施礼,“卫夫人的干咳持续了多久?” 刘惠琳怔了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及此事。 她想了想,道,“足有两月了罢。” “大夫可有瞧过?可有用过什么方子?”沈月然又问。 刘惠琳道,“瞧过,说是肺热,开了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不过,总是觉得没什么效果。” 说到这里,她似是才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 “怎么,你有何见地?” 沈月然欠身道,“干咳大抵与肺部有关。肺为娇脏,喜润而恶燥,而秋季乃气躁之时,因此,秋冬两季常会生起干咳是不假。可是,一个‘肺热’并不能解释所有。干咳分成很多种,染上风寒可能会导致咳嗽,喉头生脓可能会导致咳嗽,肠胃不适也可能导致咳嗽。夫人口唇干燥,舌红少苔,日见消瘦,干咳无痰,这是虚热内生、不足的表现,也是长期清热解毒引起肺阴亏耗的表现。若夫人再一味饮用类似的方子,只会加重病情而不会得到舒缓。” 刘惠琳曾经听卫奕说过,这沈月然于日常琐事上颇有见地,今日一听,似乎当真有几分道理。 她的确常常伴有口干,而且,每次饮完方子之后,干咳的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加严重。 “可若不饮清热之方,该饮用何方?”她问道。 沈月然道,“这时,一来应当以养阴润肺为主,饮用沙参、玄参、麦冬、百合、桑叶等滋润之物,二来则应当彻底将夫人平时起居的房间清理一遍。” 其实依她推断,刘惠琳的干咳还有可能是一种过敏反应,只是她无法窥得过敏源,而且也没有办法向刘惠琳解释何为“过敏”,只得先说出一大段关于肺的中医理论,再带出真实的意图。 果然,刘惠琳不解。 “干咳与清理房间有何干系?” 沈月然道,“夫人干咳许久,许多病毒也会由口中咳出,在房内存活下来,若不彻底清理,夫人相当于一直与病毒为邻。这样一来,就算方子对了症,还是会不停地复发。” 刘惠琳见她言之凿凿,紧声问道,“那该如何清理?彻底打扫一遍吗?” 沈月然道,“彻底打扫只是其一,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第一,要将房内所有植株、活物全部移出室外(除花粉、动物皮毛),将床单、被褥全部拿到日头下暴晒(除尘螨)。第二,用米醋浇在烧红的铁锅上,闭门窗熏上一刻(除病毒)。第三,夫人要少食花生、大豆、带有甲壳类的海鲜或者过辛过辣之物(防止食物过敏)。第四,夫人就算再担心卫大人,也千万要适可为止。夫人若是把身子熬坏了,卫大人会更加难过。”(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一章 嫁妆 忧郁、紧张、恐慌这类精神因素,也会进一步加剧干咳的症状。 33外在过敏源的存在是外因,而刘惠琳本身的精神压力恐怕才是内因。 刘惠琳再次对眼前的女子侧目。 所以,她绕了一个大圈子只是为了劝她一句“莫要担心”?! 她是太傅夫人,多少人恐怕巴结不上的正一品夫人。可她倒好,偏偏还要隐藏起对自己的关心,她的用心到底何在? 沈月然说完想说的话,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惠琳,转身离去了。 七日后,熙春带着两个丫头,驾着两辆马车,赶到京郊。 “大夫人说了,她允诺你的事情她已办妥,其他的,她望你能恪守诺言,往后互不干扰。” 熙春端着架子,居高临下。 沈月然露出一丝苦笑。 周家人从未出现在京郊,却这么快就应下这门亲事,一来当然是因为刘惠琳亲自出面,二来嘛,也说明一个庶妾对于周家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就如同置办一件家当,随意,不闻不问。 这样也好,越是不被重视,她反而越容易调查她想要知道的真相。 “大夫人说了,亲事订在下月初六,你只要安心在家等候,会有媒人上门交代。” 熙春拿着腔调。 下月初六?与梅采玉一同嫁入周家? 沈月然心头一惊,又再次平静下来。 这样也好,这一次,她不仅要查出真相,还要效仿一下王雅心,给那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宋婷以难忘的一击。 “大夫人说了,念在与你相识一场,为你备来几件嫁妆。” “紫檀木梳妆匣一个。黄杨木梳六匣。” “珊瑚圆珠、蜜蜡圆珠、沉香圆珠各一盘。” “白玉鸳鸯配一件,青玉鸳鸯配一件,琥珀鸳鸯配一件。” “翡翠扳指一件,象牙扳指一件,牛角扳指两件。” “金项圈一个,银项圈四个。” “金簪一对,赤金镶嵌长簪一对。” “玉如意一枚。” “四季衣裳、鞋袜各两套,彩锻被枕各两套。” “马车一辆。” 熙春让丫头逐一将物件摆进沈月然的房中,堆了满满一桌几。 白的、青的、金的、银的,各式珠宝,令一向简洁的房间顿时蓬荜生辉。 “谢夫人怜爱。有劳姐姐。” 沈月然没有拒绝,欠身向熙春施礼道谢。 这一次,她没有直接唤出熙春的名字。 她从熙春的眼中可以看出对自己的厌恶。 她不知这种厌恶源于何处,也不想知道。 上一次,有卫大人在前,她知熙春就算再讨厌她,也不敢拿她如何,毕竟她是跟着卫大人一起去卫府做客。所以,她唤她一声“熙春姐姐”,既显得亲近,又给足了熙春面子。可是这一次,只有二人。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于是主动示弱,唤她一声“姐姐”。 熙春白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只是张了张嘴,讪讪地离开了。 熙春前脚刚走,沈月然后脚将桌几上的嫁妆收拾打包,只留下衣裳、被褥和几件小巧的首饰,然后坐上马车,赶往城北。 她刻意选在沈日辉去金满堂开工的时辰,敲开吴家的大门。 当吴兆容看着满桌的金银珠宝,双手掩住了丰润的嘴巴。 “这是——” 她瞪大眼睛,看向沈月然。 “这是给嫂嫂你的。” 沈月然把珠宝又向吴兆容面前推了一推。 她若想嫁进周家,除了得到周家人的应允,还有一个难题,就是沈日辉。 沈日辉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看似对她这个远在京郊的妹子并不在意,也从不主动提及她的亲事,可是每隔一月半月的都会去探望一下,送些食材和衣物,帮着做些体力活儿之类。 她觉得他和沈明功是一样的,纵容她,容忍她,并以自己的方式始终关心她。 她想起沈明功临终前的气结。 因为听说她要嫁给文池县令张文兴为妾,于是生平第一次冲她皱起眉头,提高声调。 沈明功对她做妾一事忌讳。如今她不仅是妾,还是庶妾,她没有把握沈日辉会赞成。 所以,她打算瞒过沈日辉。 可是,她要嫁的是周家,而沈日辉就在周家的金满堂做工,想瞒过他,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沈日辉有一个软肋,就是吴兆容。而吴兆容也有一个软肋,就是银子。 那么刚好,刘惠琳送来的嫁妆就成了她贿赂吴兆容的工具。 吴兆容目光发直。 “给我的?” 她难以置信。 “是的,给嫂嫂的。” 沈月然道,“嫂嫂尽可放心,这珠宝不是偷的,不是抢的,全是光明正大之物,嫂嫂尽可享用。” 不是偷的,不是抢的。 吴兆容心思转得飞快,难道是沈家的那笔银子?! 沈月然知道她已经动心,双手拿起一个金项圈向她脖子上戴去。 “嫂嫂,你我姑嫂二人相斗多时,彼此对彼此的品性相当熟悉,所以,月然就不说废话了。只要嫂嫂肯答应月然一个请求,这桌几上的珠宝就全是嫂嫂的。” 吴兆容摸着脖子上的项圈,精致的做工令她爱不释手。 “什么请求?”她粗声问道。 “与哥哥外出游玩,两个月后再回来。” “什么?” 吴兆容不是震惊,而是意外。 她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请求来,没有想到却是让她和沈日辉外出游玩。 这算是哪门子的请求?! 给她珠宝,还让她夫妇二人外出玩耍,这是天上掉馅饼的节奏啊! “是。两个月,不可少,只可多。” “仅凭这个项圈就足够你和哥哥快活潇洒。” 沈月然开出条件。 “为、为何?” 吴兆容无力地问道,止不住抽动的嘴角已经泄露了内心的狂喜。 “不要问为何,只管应允就行。嫂嫂应当清楚,爹爹去世后,月然只有哥哥一个亲人,而嫂嫂又是哥哥最在意的人,还是重儿的娘亲。所以,月然绝对不会对嫂嫂生出歪念,这一点,嫂嫂应当放心。” 这倒是。 吴兆容心道,她与老姑娘是时常争吵,不过吵来吵去也不过是因为她的亲事。想来老姑娘除了赖在家里不嫁,倒真的没有做出一件伤害她或者日辉的事来。 “当、当真?” 她还是不放心。 “当真。” 沈月然三指指天。 “那、那么你希望我二人何时启程?” 沈月然莞尔。 有软肋的人,可气,也可爱。(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合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做完这一切,她安静地待在京郊,等待周33家人上门。 有了卫夫人的保媒,这门亲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过例行的程序还是会走一趟。 周家派出的合婚人是周家老太太邬元英的侄女邬秀青。 邬秀青年过半百,守寡多年,曾有一子,无奈时值年少因病去世。邬元英怜她独自一人,于是接来周家,帮助打理周家事务。这一待,就是二十年,当年的少妇变成满头银发的老妇。 周家派出邬秀青,沈月然觉得,并非只是就事论事。 她能请得动太傅夫人为她保媒,周家对她的底细和能耐自然存了几分心思。派出周老太太的近亲,是给了太傅夫人一个面子。不过,邬秀青到底姓邬而非姓周,周家迎亲,却派出邬姓人做合婚人,用心可见一斑。 邬秀青眼珠浑浊,面上表情几乎可以说没有。 “沈姑娘与三少爷两情相悦,太傅夫人有成人之心。” “老太太乐闻事成,周家荣幸至极。” “皆大欢喜之事,老太太的意思是就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能简则简。” 邬秀青端坐于桌几一侧,说话仿佛默书。 沈月然垂头立于另一侧,态度恭敬。 她自然是心知肚明。 邬秀青的前两句话是说给卫夫人听,后一句话才是说给她听的。 “能简则简”四个字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轻视。 她提起唇角,“愿听太夫人安排。” 一般嫁娶通常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六礼。完全按照这套程序走下来,至少要历经一月。她不知刘惠琳是如何与周家谈及此事的,她只知道,刘惠琳绝对是恪守信用之人。她曾经道,“越快越好”。刘惠琳便当真将此事安排得“越快越好”,“快”到令周家没有商量的余地。 邬秀青点头,“聘礼已在院外,清单请姑娘过目。” 她双手递过一份列单,第一次抬眼看了看沈月然。 沈月然应一声,双手接过。 没有看,只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梳妆台上。 “有劳。” 她轻声道。 邬秀青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随后又收回视线,接着道,“日子订在下月初六,不知沈姑娘可有意见?” 沈月然欠身,“没有。只是小女的哥哥嫂嫂如今皆往外地,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恐怕不能见证,望太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邬秀青道,“哥哥嫂嫂不在,总得有人送亲才是,不知姑娘可有人选?” “有。” 沈月然回道,“与小女义结金兰之姐妹,一个是吏部主事之女王雅心,一个是府衙绣庄女工张秀儿。” 她在筹谋着大事件,是无法瞒得过与她一墙之隔的张秀儿。 张秀儿虽是哑女,却有着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双耳。 当沈月然期期艾艾地向她提及送亲一事,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沈月然兀自惊讶,问她为何不指责她、不阻止她。 张秀儿比划着道出实情。 原来,梅采玉跑来院落找她摊牌时二人的对话,全被正在里屋熟睡的秀儿听得清楚。秀儿虽然不是很明白二人到底为何事争执,有一点却是懵懵懂懂。那便是她、梅采玉、周岸则三人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 张秀儿泪流满面,对她道,去罢,沈姐姐,因为绿苏的惨死,你整夜整夜的叹息和踱步,我全听在耳朵里。虽然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做什么,也不明白你那个世界的人在想什么,不过,我知道,你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去罢,沈姐姐,卫大人会谅解你。 面对着张秀儿的善解人意和无言的支持,沈月然鼻子一酸,将她抱了个满怀。 “秀儿,谢谢你,谢谢你……” 她哽咽不已,说不出别的话来,只知道一个劲儿地道谢。 她以为不会有人理解她,没有想到,还有一个秀儿。 “可是,秀儿,你那天听到的话,还有我近来的举动,千万不可告诉第二个人,包括进谦和卫大人,你能做到吗?” “你应当明白,绿苏是被人害死的。我是真的害怕,万一你也有三长两短,小九九该怎么办。” 她忧心忡忡,郑重地交代秀儿。 张秀儿也庄重地点头。 沈姐姐,你放心,其中的轻重秀儿能掂量得清。 只有张秀儿做她的送亲人,她觉得不够。 她想到了雅心。 周家于她而言,不管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要一探。虽然她别有用心,不过表面上的礼数还是要做全。 若是未入周家门,就被周家人挑出毛病,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而雅心是吏部主事之女,又与她互吐过心事。她觉得,雅心应该也会支持她。 果然,当她把事情对雅心说出后,雅心先是不解,但在触及到她坚定的目光后,沉吟片刻,答应了。 “你这样做必定有这样做的理由。” “对他人而言,你不必如此,对你而言,或许这是唯一的选择。就如当初的我一般。” “我愿意送你。不过,你也要记得,无论你在周家发生了何事,一定不要硬撑,还有我,我会竭尽所能地帮你。” 王雅心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邬秀青听闻沈月然早有安排,频频点头。 “可以,待我回去向太夫人禀告一声就行。” “敢问沈姑娘生辰?” 她最后问及沈月然的八字。 按照惯例,合婚人是要先拿到女方生辰八字,再到祖庙经过占卜之后才能定下婚期。可是如今婚期已定,再问她生辰八字,就有流于形势之嫌。 不过,这正好给了沈月然一个可乘之机。 她与宋婷同日嫁进周家,同为庶妾,便是不分上下的意思。 可是这个时空却一向讲究长幼有序,从身为长女的梅采莲未嫁导致梅采玉不能出嫁一事就可见一斑。所以,她只要能占得“姐姐”的位置,就能无形之中占得小小的上锋和一定的话语权。 这样的心思,她都能存下,与她同样处境、又一向比她精明的宋婷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 她与宋婷二人比邻三年,曾经无话不谈,对彼此的生辰更是一清二楚,她若实话实说,只有落得“妹妹”的下场。 她心思转动得极快,面露难色,垂头含糊不清。 “&年&月&日。”(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京果 邬秀青一丝不苟地要来笔墨记下,又交代了些琐碎事务,抬脚离开。 33  邬秀青走后,沈月然才立在门槛外,定定地看着堆在院落里的聘礼。 喜饼、海味、牲肉、鱼肉、糖果、茶叶、芝麻、米面、香炮金镯,全用大红色的盒子或者纸张包裹、包扎,热热闹闹地堆在一起,与凉嗖嗖的寒冬天格格不入。 聘礼皆是双数,至于数量多少则由男方家的财力和心意决定。周家在其它方面备的皆是“二”,唯有一样,备的是“八”。 沈月然看着摞得最高的那份礼盒,勾了勾唇角。 龙眼干、荔枝干、合桃干和连壳花生。 也就是百姓通常所谓的四京果,寓意子孙兴旺、圆满多福的果肉,周家备了足足八份。 这倒是证明了周岸则至少说过一句实话。 他纳妾,是奉了周老太太的意思。 因为这些聘礼摆明着透露一个讯息,老人家希望周家多子多孙呢。 沈月然冷哼一声。 为那个混蛋生孩子的活儿,还是交给痴情的梅采玉罢。 她将聘礼一分而二,打包整理好后,等待周家人上门来取,算是还礼。 等待出嫁的日子,她闭门不出,很多事情都由秀儿代劳。 心中不安,无心外出是其一,不想面对旁人的各种眼光则是其二。 因为绿苏的惨死,因为突然关了的梅字饼铺,原本无人注意的她,一举一动都引来邻人的侧目。 越是临近婚期,周家人越是频繁地出入院落,她与周岸则的亲事,想瞒也瞒不住。 她明白,有些人是真心关心她的。 比如隔壁的张婶,几次三番上门来劝,让她再考虑考虑,还道自己认识邻村的小哥,虽然小哥家底儿不厚,却是个厚道的人,并允诺若得一妻,不再二娶。 有些人却是真心看她笑话的,比如对面的老汉。 每次她外出倒污物或者办事,都会遇到老汉假装也出门。老汉笑呵呵,高声道着“恭喜恭喜”,随后却又低声嘀咕,“一个庶妾,有什么可喜的”。 她每每闻之,付诸一笑。 文池五年,什么难听的话她没有听过,何况眼前的这些。 进入十一月,日子更是过得飞快,初一,初二,初三……很快,到了初五。 “明个儿,就是初六了——” 刘惠琳捧着暖炉,怔怔地看着院落里开得正好的红梅,喃喃低语。 一旁正料理炭火的熙春闻之抬头。 “是,夫人,明个儿就是初六了。”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是沈姑娘出嫁的日子。” 跟在刘惠琳身旁久了,刘惠琳想说什么,她不用多想。 刘惠琳叹息一声,指了指窗外。 “熙春,你瞧,是院子里的红梅好看,还是那晚沈姑娘发髻上的红梅簪子好看?” 刘惠琳心中矛盾不已。 初时,她是讨厌沈月然的,巴不得她离奕儿远远的,如今,她真的要嫁给别人,她心中竟然全是不舍。 她不能忘记,那一天沈月然来卫府告诉她,她要嫁进周家为庶妾时的平静。 那是一种无悲无喜的平静,平静得仿佛这件所谓的终身大事与她无关。 可是,沈月然越是平静,她就越是不能平静。 熙春提了提唇角,道,“都好看,夫人以为呢?” 刘惠琳垂下眼眸,“要我说,便是那晚她发髻上的红梅簪子好看。人美,簪美,月光下与奕儿相视微笑,其实,真的挺般配呢——” 她低下额头,吸吸鼻子。 “熙春,她——真的把东西全收了吗?” 她为沈月然备上一份嫁妆,自然是有她的心意。 心中的不忍是其一,不愿沈月然进入周家受了委屈;其二则是她按照她说的那些法子做了之后,干咳真的好了许多。 她送上一份嫁妆,说是补偿也好,说是怜悯也罢,总之,是她的一番好意。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熙春回道,沈月然一句推辞的话都没有说过,就全部收下了。 熙春笑道,“当真啊,难不成还是熙春藏了起来吗?” 刘惠琳白她一眼,黑脸道,“熙春!” 熙春缩了缩脖子,吐舌笑道,“夫人莫要恼熙春嘛,熙春只是见不得夫人满面愁容,才会想到把夫人逗乐,没料到倒弄巧成拙了。” 熙春走到刘惠琳身边,搀扶着她在铺满白裘的躺椅上躺下,又伶俐地为她捏手按脚。 “夫人,听熙春一句劝,莫要多虑了,您天天担心少爷还不够,如今还要再分些心思到那沈姑娘的身上吗?熙春明白夫人的心思,夫人就是心太软,心太善,既想护着少爷,又不忍见着他人受屈。其实夫人有没有想过,沈姑娘既是爽快收下夫人送去的嫁妆,没准儿正是合了她的心思呢,没准儿她盘算的正是那些个金灿灿的珠宝呢。所以,夫人,您就把心放宽。这世上啊,没人是傻子,都精明着呢,没有人会让自个儿受了委屈还不说。” 刘惠琳忍住笑意,沉下脸。 “熙春这话可是说老身是傻子?” 熙春与刘惠琳相处多年,知道刘惠琳哪句是真话,哪句是玩笑。 她嘻笑如常,“熙春才没有这般说过,夫人是熙春见过最好最好的夫人,若真论‘傻’,熙春倒是觉得自己才是傻人有傻福的那个傻人,否则怎么会被观音菩萨安排跟在夫人身旁?” 刘惠琳嗤笑出声,“你这个丫头,这张嘴呦……” 主仆二人正说笑着,卫府的管家快步跑来,怦怦地敲起房门。 “夫人,来了,来了……” 管家待不及房门打开,就高声大喊。 刘惠琳心头一惊,腾地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 熙春连忙前去开门。 “谁来了?” 刘惠琳捂住心口,颤声问道。 管家欣喜若狂。 “回夫人,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夫人快去,少爷正与老爷在前堂说话。” 回来了,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刘惠琳激动得竟不知应该先迈出哪一条腿去。 她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等得太苦。(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四章 顾及 熙春走到刘惠琳身边,搀扶着她在铺满白裘的躺椅上躺下,又伶俐地为?34??捏手按脚。 “夫人,听熙春一句劝,莫要多虑了,您天天担心少爷还不够,如今还要再分些心思到那沈姑娘的身上吗?熙春明白夫人的心思,夫人就是心太软,心太善,既想护着少爷,又不忍见着他人受屈。其实夫人有没有想过,沈姑娘既是爽快收下夫人送去的嫁妆,没准儿正是合了她的心思呢,没准儿她盘算的正是那些个金灿灿的珠宝呢。所以,夫人,您就把心放宽。这世上啊,没人是傻子,都精明着呢,没有人会让自个儿受了委屈还不说。” 刘惠琳忍住笑意,沉下脸。 “熙春这话可是说老身是傻子?” 熙春与刘惠琳相处多年,知道刘惠琳哪句是真话,哪句是玩笑。 她嘻笑如常,“熙春才没有这般说过,夫人是熙春见过最好最好的夫人,若真论‘傻’,熙春倒是觉得自己才是傻人有傻福的那个傻人,否则怎么会被观音菩萨安排跟在夫人身旁?” 刘惠琳嗤笑出声,“你这个丫头,这张嘴呦……” 主仆二人正说笑着,卫府的管家快步跑来,怦怦地敲起房门。 “夫人,来了,来了……” 管家待不及房门打开,就高声大喊。 刘惠琳心头一惊,腾地一下从躺椅上坐起来。 熙春连忙前去开门。 “谁来了?” 刘惠琳捂住心口,颤声问道。 管家欣喜若狂。 “回夫人,是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夫人快去,少爷正与老爷在前堂说话。” 回来了,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刘惠琳激动得竟不知应该先迈出哪一条腿去。 她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等得太苦。 熙春早已泪流满面。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她顾不得拭去眼泪,连忙双手搀扶着刘惠琳走出门槛。 任谁都清楚,卫大人只要是活着回来,就定是安然无恙了。 这个好彩口,她讨得应时又应景。 主仆二人也就刚站上游廊,便见一个矫健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来。 “娘亲!” 卫奕看见刘惠琳,二话不说,行下大礼。 “让娘亲替孩儿担惊受怕,是孩儿不孝,请娘亲责罚。” 寒风中,他仅着单薄锦袍,却丝毫不见颤抖,只见面色红润,中气十足,神采奕奕。 他似乎比之前更加健壮,更加挺拔。 刘惠琳喜极而泣,俯下身子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孩子。 “好,好,奕儿,娘亲的好奕儿。” “娘亲不怪你,娘亲一刻也不曾怪过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奕儿似乎更健壮了些。” 母子二人数月未见,激动、兴奋在所难免。待刘惠琳终于平复下心情,与卫奕相偕走进思若阁坐下聊天,已是一刻钟之后。 卫奕笑了笑,用手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是的,娘亲,孩儿这次算是因祸得福,身子骨不仅没有受到一丝毒害,反而比以前更加健壮。” 他高声谈笑,眉飞色舞,将几人在天山数月来的经历一一向刘惠琳道来。 刘惠琳听着,笑着,时而紧张,时而感慨,时而道田尘开是卫家的救命恩人,时而又道全是佛祖保佑。 卫奕说完天山血池之事,顿了一顿,坐到眉眼含笑的刘惠琳身旁,握住了她的手。 “孩儿好了,娘亲却老了。” 他看着刘惠琳,面露愧疚。 返京之后,他命姚进谦把田尘开送回朝廷复命,就马上赶回卫府。 卫府一切都是老样子,唯一变化的只有卫中鸿和刘惠琳。 数月不见,卫中鸿两鬓全白,而刘惠琳则是老态尽现。 他不用想也知道,在他离开的日子里,二老为他操过多少心,默默流下过多少泪水。 他愧疚不已。 “是孩儿不孝,才让娘亲担惊受怕。” 刘惠琳再度泪崩。 “不要这样说,奕儿。” 她拿起锦帕,频频拭泪,“只要奕儿回来了,娘亲就好了,什么毛病都好了。” “是人都会老,娘亲也会老,只要奕儿没事就好,奕儿没事就好。” 卫奕见刘惠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连忙安抚。 “好,好,娘亲莫哭,孩儿这次回来便不会再让娘亲担心。” 他想起什么,咧嘴接着道,“无论哪一方面,都不会再让娘亲担心。” 刘惠琳拭泪的双手一滞。 “唔——” 她顾左右而言它,“奕儿饿不饿,娘亲这就吩咐后厨去炖些鸡汤来可好?” 卫奕笑道,“说来孩儿还惦记着娘亲的大补汤呢。有没有,不如给孩儿盛上一碗可好?” 刘惠琳扁了扁嘴。 “往后娘亲不再让你喝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补汤了。” “哦,为何?”卫奕问道。 刘惠琳似是十分气愤,“那些补汤有何用?你喝了几年,连顿小小的瓜宴都挡不住!而且,娘亲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进补这事儿,不是任何人都适合。需要补的可以补补,不需要补的反而会弄巧成拙。补,就是火,就是阳。人体还是应当以调和为宜,太过、太急只会伤及元气,酿成大祸。何况我儿体内如今流淌的是神兽的血液,哪里还需要进补?” 卫奕大笑,“没有想到娘亲还有如此见地。行,都听娘亲的,往后孩儿就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补汤就是。” 在他来见刘惠琳之前,他已经见过卫中鸿。 在天山时,田尘开已经将他身中奇毒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六王妃经过刘惠琳之手,在他体内埋下剧毒炸药。而七夕那晚的瓜宴,就相当于一根引信,点燃了这堆毒药,令他险些丧命。 如今,慕容晋未归,毒是何毒不清楚,六王妃病去两年,六王爷又被派去天水,究竟是何人下毒更不清楚,有一点却是毋容置疑。 有人试图操纵他,甚至操纵他的生命。 那人让他死,他便不得活。那人让他几时死,他活不过半刻。 瓜宴,只是一个偶然。 他终究一死,却是必然,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查,他当然要查。 如此深藏的心机,如此狠毒的手段,他当然不能放过这个真凶,可是,他不能伤害刘惠琳。 说到底,六王妃是利用了刘惠琳的爱子之心才能得逞,那么,一旦此案彻查,刘惠琳的悲痛与自责可想而知。 恐怕她会自戕,是卫中鸿担心的,也是他担心的。 所以父子二人达成一致,这件事,只可暗查,不可明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五章 知道 她端起茶杯饮下一口热茶。 “瞧娘亲这身子,真是不中用了。自打入了凉秋以来,干咳就没有断过。” 她兀自拍着胸口,自嘲地叹道。 “呵呵。” 卫奕发出两声干笑,看了刘惠琳一眼。 “娘亲的干咳怕是与秋季无关。” “哦。” 刘惠琳抿嘴笑道,“那与何物有关?” 卫奕提了提唇角,吐出两个字。 “月然。” 刘惠琳一怔,垂头再次饮下一口热茶。 “熙春。” 她向房外高声喊道,“续茶。” “奕儿想不想吃些小点心,娘亲让熙春一并添来。”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卫奕扬声,“不用了。” 随后坐到刘惠琳的面前。 “娘亲,月然是不是出了何事?您实话告诉我。” “没有啊。” 刘惠琳睁大眼睛,“沈姑娘她挺好的,你莫要挂念。对了,后日,你且洗去一身尘土,向天子和府衙复过命后,咱们娘俩一起去京郊探望她可好。” 卫奕腾地起身,面色一凛。 “那便是明日!” 卫奕肯定地说道,撩袍向房外走去。 “奕儿!” 刘惠琳一声疾呼。 “奕儿,你莫要去!” 她心急火燎地起身,被身后的椅子绊得一个踉跄。 卫奕身形极快,已经回身一手扶住她。 “娘亲,你且实话对孩儿道来。” “娘亲应当明白,孩儿这次回来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她,何人何事都无法阻止孩儿。” 他既是请求,也是陈述。 “我——” 刘惠琳别过脸去,还是不愿开口。 正是因为知道奕儿对沈月然的心思,她才希望能够一直瞒着他。她天真地以为,多瞒一天,对奕儿的伤害就能减少一分。 卫奕道,“娘亲最惦记的是两件事,一是孩儿的身子,二是孩儿的亲事。如今,孩儿平安归来,依着娘亲的性子,怕是会迫不及待地提及孩儿与月然的亲事,可是娘亲没有。哪怕在孩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之下,娘亲依然顾左右言它。娘亲,你莫要再瞒,孩儿明白得很,月然定是出了何事,对不对?明日?初六?到底何事?” 刘惠琳长出一口气。 “我儿痴情又精明,娘亲真是没了法子。” 她认输地道,“奕儿,就算娘亲不告诉你,你早晚都会知道。与其往后落下咱们母子二人的心结,不如这就直说了罢,明日沈姑娘她就要——” 卫奕抿紧薄唇,屏住呼吸。 “出嫁了。” 出嫁?! “嫁给谁?”他的声音紧绷而自持,眼底全是渗人的寒气。 刘惠琳不由一颤。 这样的奕儿,令她心惊。 “周、周家三少爷周岸……” “喛,奕儿——” 话音未落,刘惠琳只觉一股寒风迎面吹来,之后便是守在门外的熙春一声仓皇的“少爷”,再然后,阁楼的房门被关上。 安静了。 不过一秒钟,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雪白的白义驹嘶吼着,飞奔着,驰行在寒冬的街道上,引来路人侧目。 卫奕策马扬鞭,不消片刻,赶到京郊。 仍是记忆中的院落,不同的是,院门高悬两盏鲜红鲜红的喜字灯笼,格外显眼而刺目。 不待勒停白马,他腾空而起,挥鞭甩向灯笼。 只听“啪”地一声,两盏灯笼齐齐落地,噼哩啪啦烧成灰烬。 他看都不看一眼,昂首踩过灯笼,一掌推开大门,大步走进里屋。 桌几上堆满未拆开的礼盒包裹,床榻上平铺一袭红色嫁衣。 作工粗糙,质地轻薄。 他提起唇角,一把抓起嫁衣,将桌几上的礼盒包裹一卷而入,然后径直走向后厨,将嫁衣连同礼盒一股脑儿地塞进炉灶。 这时,张秀儿听见动静,连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见到后厨中的卫奕,瞬间白了脸。 “她呢?” 卫奕走出后厨,冷声问道。 张秀儿咿咿呀呀,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手,一会儿指指东,一会儿又指指西。 “她呢?” 卫奕扬鞭向空中甩去,一声凌厉的长啸划破天际。 他一把揪住张秀儿的衣领,厉目喝道,“别让我再问第三遍!” 张秀儿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又惊又吓,站都站不住,只一个劲儿地向下出溜。 “秀儿!” 随后而至的姚进谦更是吓得七魂失了六魄,连滚带爬地跑到卫奕身前,大声哀求,“主子,主子!冷静,冷静!那是秀儿,那是秀儿!是进谦的娘子,是秀儿啊!莫要吓着她,让小的问她沈小姐在哪,让小的问问她!” 当他把田尘开送回朝廷再赶回卫府时,就见到刘惠琳哭得双眼红肿,急令驱车去京郊。他心知不妙,劝下刘惠琳,立刻赶来,没想到,却见到这一幕。 他跟在卫奕身旁多时,卫奕的脾气他不敢说全都熟悉,至少八八九九是有把握,可是眼前这个卫奕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是没有发怒,眼底的怒气却能把人喝退三尺。 他是始终平静,平静得仿佛一座随时爆发的活火山,令人不敢靠近。 一个一向理性的人,一旦失了理性,会怎么样? 他不敢想,只有拼命哀求。 卫奕松开手,早已腾空的张秀儿瘫倒在地。 “你问。” 他抬起双眸,定定地看向远方。 姚进谦哆嗦着将张秀儿扶起,紧紧地抱住她。 “秀儿,莫怕,莫怕,主子只是想知道沈小姐在哪里,你若是知道就快告诉主子罢。” 夫妻二人数月未见,谁也没有想到,再见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张秀儿面色惨白,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她曾经答应过沈姐姐,会支持她,会帮助她,她不能食言。 姚进谦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可是见到秀儿这般模样,心中明白了八八九九。 “秀儿,沈小姐若是想做什么,是任何人也无法阻止的。同样的,主子若想知道什么,也是任何人无法隐藏的。所以,不如你且告诉主子,让主子找到沈小姐好好谈一谈可好?” 他轻声劝道。 估计是认为姚进谦言之有理,张秀儿垂头,在他手心中写下一个字。 姚进谦讶异,“你写的是‘邵’字?” “你是说沈小姐去了邵府?!”(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托付 进入十一月,寒意更甚。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地冷,霜冻尤其严重。沈月然一步一步地踩在干硬的黄栌地面上,只觉一股股刺骨的寒冷从脚底窜进心口。 “喂,姑娘,要不要坐车?” 一个马夫赶着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搓着双手问道。 沈月然抬起略显茫然的双眸。 坐车?! 是啊,马车里多暖和多舒服—— 可是她不想坐,不想暖和,不想让自己好过。 她已经选择了一条孤独前行的荆棘之路,再怎么冷,再怎么苦,也要坚持下去。 她裹了裹衣领,吸着冻得红肿的鼻头。 “不坐,谢谢。” 马夫扁扁嘴,白她一眼,丢下一句“财迷”扬鞭离开。 她又向衣领里缩了缩脖子,垂头继续赶路。 明天就是她的大喜之日,她踌躇许久,今日赶到京城,见了邵云如一面。 “他口味偏淡,不喜辣,可以适当加些麻味或者酸味,他会更有胃口。” “他喜好饮汤,但不喜汤里加入葱花和芫荽,更不喜面上一层浮油。” “他体质平和,平日里无需特意进补,劝他多饮清水。” “他喜好素色,不喜佩饰,着装以简洁为主。” “他不会打包,又讨厌乱糟糟……” 邵云如越听越糊涂,不得不打断她。 “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就是打算把他托付给我?” 沈月然涩然一笑。 “邵小姐言重,月然哪有资格谈什么‘托付’不‘托付’,月然与卫大人——” 她轻咬朱唇,接着道,“不过相识一场,邵小姐与卫大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邵云如拍手大笑,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是吗,我竟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看待我与奕哥哥的?天造地设,好一对儿。” 她促狭地笑道。 沈月然心虚地垂下双眸。 她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嫁入周家,无论能不能找出真相,这辈子怕是就与他有缘无份了。她这一生注定得不到幸福,她希望他能得到。 所以,她找到了邵云如。 她能够看得出来,邵云如是真心对他。有一个真心人陪在身边,他会很快忘了她的。 她不愿再想,也不愿再面对邵云如,凄然转身。 “月然说完想说的话,这就告辞。” 邵云如却止住笑意,拦住了她。 “我听说你明日就要与周家的三少爷成亲,这事可是真的?” 她的目光清澈,盯着她,不容她回避。 沈月然苦笑,“是,是真的,邵小姐消息可真灵通。” 邵云如蹙紧小小的眉头。 “为何?” “我以为,你与奕哥哥早已心意相通。如今奕哥哥不过离开几个月,你就变了吗?” “你放着奕哥哥不嫁,偏偏要嫁到周家去做个庶妾?” “周家有什么,不过就是一个金满堂!金子银子,奕哥哥难道不能给你?!” 邵云如连连发问,清脆的声音如同薄雾中的晨钟,回响在沈月然的耳边。 “有劳邵小姐关心,月然告辞。” 沈月然不愿多说,施礼离开。 邵云如看着沈月然的背影,噘起了嘴巴, “喂!” 她站在原地大声地道,“我不答应,你听到了没有,你方才交代我的那些事情我一件也不答应!你若是放心不下他,为何不亲自对他说!?” 亲自对他说?! 沈月然紧紧抱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如今的她,连见他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哪里还敢奢望亲自对他说?!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果剧情可以如此狗血的话,她希望他能够失忆,从此忘了她。 可是她不想失忆,因为她还不想忘了他。 他是她的阳光,是她唯一的温暖。 寒风中,每一步都如此艰难,她抱紧自己,幻想曾经依偎着的他的怀抱。 那么温暖,那么厚实,她却再也无法触及了—— “嘶”地一声长啸,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闪电一般,从她身旁一掠而过。 还未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一只强壮的胳膊腾空掂起,落入她正幻想着的怀抱中。 “你——” 她惊讶地回头看向那双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漆黑双眸。 “闭嘴!” 他粗暴地吼道,一手勒马,另一手一挥,一件厚实柔软的斗篷异常温柔地裹住了她。 马儿疾驰,凛冽的寒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偏过头,裹紧斗篷,任性地把冻得通红的小脸埋进他的怀中。 最后,最后一次就好。 她贪心地闭上眼睛,汲取来自他身上的好闻气息…… 卫奕还是把她带回了京郊。 小小的院落,有他们无数的回忆。 秋千架上的绿叶早已枯黄,只有用七彩丝线打的络子和蝴蝶,仍在寒风中飞舞。 “为何?” 他希望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全都真实的不像话。 短短数月不见,她已经成为待嫁之身。 他愤怒,一种被背叛和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是他更想知道为什么,他也一定要知道。 沈月然倚坐在秋千架上,身子轻飘飘地,随着寒风,一阵阵地摆动,仿若凋零在枝头的叶芽。 “卫大人恢复得很好。” 她提起唇角,目光空洞又绝望。 “我问你为何?!” 他满腔的怒火,见到她却半分也发作不出来,就连此时的质问也像在哀求。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一点儿骨气也没有。 “为何?” 沈月然居然笑了,“卫大人觉得是为何?” “我要听你说!” 卫奕咬牙切齿。 “为银子?” “为名利?” “为地位?” “为情意?” “为人品?” 他哪一样不如周岸则,为何她宁愿嫁入周家为庶妾也不愿嫁给他?! 沈月然无力地抬起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愤怒的脸庞。 数月不见,他更显俊朗,即使怒气冲冲,英挺的面容也丝毫不损半分。 “怎么,卫大人之意是这些您全没有还是全都有?” 她笑得比哭还难看。 卫奕不看她,粗声道,“你不要与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应该知道,我若想知道什么,一定会有自己的法子。不过,我如今只是想听你说罢了。” 卫奕觉得,自己快要对她投降了。 他只想抱住她,哀求她,让她不要嫁给别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七章 安好 “是啊。” 沈月然幽幽地道,“您卫大人若是想探得什么,哪里有探不到的道理。” 正是深知他无所不能,所以,她才一定要瞒住他,推开他,甚至狠狠地伤害他。 他的探案能力,是她仰慕之处,如今,也是她忌惮之处。 “可是唯有这一样,您却是探不到的。” “哪一样?” 卫奕皱眉问道。 沈月然抬眼看他,“女人心。卫大人能够明白一个女子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吗?” 卫奕当真想了想,道,“一心人。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沈月然摇了摇头,“远远不够。” “女子最渴望得到的是安然,平静,岁月静好,而这些,不是只有有‘心’就能做到。” 卫奕冷哼一声,“若是无‘心’,谈何‘岁月静好’?” 沈月然立起身,走到卫奕的面前。 “卫大人,您对月然有‘心’吗?” 她异常平静地问他,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卫奕直视着她。 这个问题,他不用答她,她也根本早就知道答案。 “有,是不是?” 沈月然自问自答,“可是卫大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来保护月然的岁月静好呢?” “卫大人可知七夕那晚月然受到了多大的惊吓吗?” “前一刻还好生生的卫大人,后一刻却七窍生血,倒在了月然的怀里。月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由着卫府的下人把月然关了一夜。第二天,月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被进谦送出府外。一围高墙,一堵大门,彻底隔绝了月然与卫大人的一切联系。月然不知道卫大人是生是死,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月然回到京郊,整夜不得安生。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变得像一个梦。遇见卫大人是月然做过的一场最美丽的梦,可是梦遇七夕,卫大人随着喜鹊飞走了。月然想伸手去抓,却连向哪个方向抓去都不知道。” “卫大人,绿苏死了。” “偌大的京城,除了卫大人就是绿苏。您与绿苏曾经是月然生命中的支撑,顷刻之间,您,杳无音信,绿苏,魂归故里。卫大人,您告诉月然,月然该怎么办?” 卫奕瞪着她,双眸仍是腥红的。不同的是,眼底的怒气被湿润代替。 “绿苏死了?” “你为何不去找娘亲?” 他问道。 当时他毒发太突然,瞬间已经意识全无。他无法安排她,更不知道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 沈月然露齿一笑。 “我?去找卫夫人?凭什么?” “卫大人是吃了我做的瓜宴才会吐血,我哪里还敢出现在卫府?” “何况,卫府除了您,还有谁愿意见到我这个人?” “但是——” 卫奕明白了她的苦楚,仍是气结,“这些都是意外!月然,这些意外我以为不能成为你离开我的借口……” “能。” 沈月然打断他,“这些不是借口,而是令我顿悟的事实。” “你顿悟什么?” 卫奕问道。 沈月然道,“您,卫大人,您是一个缉凶者,您视命案为命令,您永远站在正义的那一面。可是,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正义,还有邪恶,而且,邪恶永远比您想像得更强大,更根深蒂固。凭您一己之力,您如何能撼得动所有的邪恶?” “卫大人,我承认,月然只是一个软弱的贪慕虚荣的女子。当初倾心您,是因为您屡屡于扑朔迷离的案件还给月然清白,令月然觉得可以依赖,可以保护月然。” “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月然太天真了。您是一个强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时时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人。树大招风,您瞧,您如今不就中毒了吗?” 她有仔细想过,无论她说出什么样的理由,都会被他驳回。正如他所言,财富,名利,地位,情意,人品,他哪样没有? 可是有一样却是他无法辩驳的,那便是与他的职业相伴的危险。 缉凶者要面临着的各种危险,是一个事实。 果然,卫奕软下了声调。 “月然。” 他压低声音,“我中毒一事事关重大,个中缘由错综复杂,绝非你想像的那样……” 沈月然转过身去。 “卫大人,既是事关重大,您就莫要再多言,省得将无辜的月然牵涉进那些个错综复杂的大事件中!” “月然只是一介平民女子,不求富贵,只求平安。” “所以——” 卫奕黯下双眸,“你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是你怕了,你感到害怕?” 沈月然微微仰起头,透向稀疏的梧桐枝叶,看向灰白的天空。 “是,月然是怕了。” “我以为,你会懂我的,懂我孜孜以求的一切……” 他曾以为,她是这个世上最懂他、最能体谅他的女子,看来,是错了。 卫奕眼中全是落寞,轻声喃喃。 沈月然凄然一笑,“月然不懂,月然不懂何为正义,不懂何为公道,只求现世安好。月然与卫大人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卫大人事事讲道理,而月然处处凭感觉。月然之前感觉卫大人能够保护月然才亲近卫大人。如今,月然感觉卫大人无法保护月然,自然就会远离。这便是女人的心事,女人自私而又狭隘的心事。” “他呢?” 卫奕提起唇角,“他能保护你,给你需要的安全感?” 沈月然闭上眼睛,紧握住双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一句句刺进心口的话说出来。 “是的,他能。” “当月然孤苦无依时,只有他陪在月然的身边,只有他时常来探望月然。” “虽是庶妾,月然不在乎。只要他待月然好,月然就安心地待在那一片屋檐下,与他相依相偎。” “哈哈哈。” 卫奕忽而大笑。 笑声中没有喜悦,有的全是凄楚。 “好一个相依相偎,好一个岁月静好。” “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指责我身为一个带刀侍卫。” “你以为我会说出,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便放下官职陪你现世安好的混账话来吗?”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我永远不会!” “我只会告诉你,我一日是一个缉凶者,就一生是一个缉凶者!你不能谅解,自然有其他的女子可以谅解我!当初,这条路是我自个儿选的,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变心 好样儿的,卫大人。 沈月然鼻子一酸,眼眶泛起点点泪光。 她垂头施礼,“卫大人,天凉了,月然身子单薄,不能久立风中,先告辞了。” 在泪崩之前,她要赶紧一个人躲回小屋,不让他看见。 “慢着。” 卫奕拦住她。 “你道完了女子的心事,将心比心,是不是也轮到我来道一道男子的心事?” 沈月然不敢看他,心虚地转过头,“您说。” 卫奕冷哼一声。 “女人心,海底针,此话道尽女子的变幻莫测。你方才也说了,一切皆凭感觉,当你觉得我是你可依赖之人,你便与我亲近示好。当你觉得我无力保护你时,你便果断离开。”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如此,我一直都是如此!当我与你初次相遇,我便是一个缉凶者,这一点,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为何你初时明明可以接受的事情,到了最后反而成为你拒绝我的理由!” “你用一件没有变化过的事情当作一个借口,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那么——” 沈月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卫大人以为是什么理由?” 不知为何,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隐隐地期待,一颗心不安份地跳个不停。 或许他会…… 卫奕看她一眼,冷冷地道,“变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你的心。” 不安消失了。 没有或许。 在伤害了他之后,还奢望他能谅解,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一些? “说什么害怕,说什么现世安好,不过是一时空虚寂寞的借口罢了。” 卫奕眼中是赤果果的不屑。 “害怕?哼,你沈月然是什么样的女子?当初在文池的大街上,你被气急眼的李家下人挥舞着棍棒追赶,你真心怕过吗?当初在文池县衙,我故意诬陷你是杀死李心仪的凶手,你怕过吗?当初云如设计把你困在空无一人的大哀山,你又有怕过吗?” “现世安好?哼,你如今希望的只是现世安好吗?你若只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当初在文池,你为何要收留余小莹?当初在红枫村,为何要揭穿假道士的骗局?你随我见到了那么的凶案大案,你拍着自己的心口问问,你现在还是那个一心只求现世安好、过一天就算一天的沈月然吗?” “全是借口,全是借口!” “不过是因为我不在,你一个人空虚了,寂寞了,这时,另外一个男子趁虚而入,你就意乱情迷地认为他才是你的真命天子。说来说去,是你变心了,什么也不是!” “你莫要拿什么女子的心事当作糊弄他人的说辞,当作让自个儿心安理得的借口!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无论你的道理再多,道理都不在你那里。” 他终究是他,道理永远在他那里。 沈月然涩然转身,抬脚向里屋走去。 “是,卫大人教训得是。变心的人不值得同情,变心的人用不着解释。卫大人已经明白了一切,小女也说完了一切,散了罢。” 她紧紧关上房门,在后背抵上门板的那一刻,掩面痛哭。 卫奕盯着紧闭的门板,张了张嘴。 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回去了呢? 他想了她几个月,终于见到了,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娘子,难道就任由她走了吗? 可是他应该怎么做? 面对一个变心的女子,他应该怎么做? 痛骂、指责,他已经做过了,却还是不想走。 他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喂,我的嫁衣呢?” 下一秒,沈月然突然打开房门,带着浓浓的鼻音走出来问他。 “哦。” 卫奕见她忽而露面,方才的郁结一扫而光,只有惊喜和期待。 “后厨,炉灶里。” 沈月然白他一眼,跑去后厨从炉灶里扒出来已经是一团乌黑的嫁衣。 这个卫大人,还真是幼稚! “哼。” 她瞪他一眼,再次呯地一声关上房门。 卫奕第二次吃了个闭门羹。 一墙之隔,两个脑袋挤在门板后面,贴着门缝向外望去。 他走了。 张秀儿见卫奕悻悻地走出院落,冲姚进谦比划道。 姚进谦性子小心许多,直到半刻钟后,估计卫奕已经走远,才松一口气。 “主子神出鬼没的,这个时候,咱们还是小心为上,省得哪句话说错了,受到迁怒,多不值当。” 他想起卫奕当时的怒气,心有余悸。 张秀儿也是拍着心口,道,沈姐姐明个儿就嫁了,卫大人该怎么办?谁能想到卫大人居然这个时候回来,真是造化弄人。 姚进谦也是感慨万千,“就是,谁知道呢,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是这个时候回来了。在天山的时候,主子整天拿着一段用女子的发丝绾成的同心结盯着瞧,想来那同心结应当是沈小姐送别主子时塞到主子手里的。你说这沈小姐也是,当时明明与主子你浓我浓的,怎么不过几个月就变了?你这几个月一直与沈小姐居住在一处,可知道她为何如此?” 张秀儿垂头,瞥了一眼一旁熟睡的小九九。 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 “真的?” 姚进谦看着她,若有所思。 跟在主子身边久了,是不是多少也有了些侦探头脑? 张秀儿不敢与他对视,打开窗户透气。 卫大人方才一直瞧着自个儿的手,是不是想出手? 她岔开话题。 姚进谦也走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口若悬河。 “你可是不了解主子,他才不会对女子动手,尤其是自个儿喜欢的女子。你瞧他方才问你沈小姐在哪里时,那么大的怒气。这不,见到了沈小姐,立刻变得像只猫儿似的。沈小姐说了那么多伤害他的话,他除了嘴皮子动动,哪里有半分生气的迹象?!主子再能干,也是个男子,男子的软肋是什么?就是女子。你瞧好罢,往后可有得主子烦——哎哟!” 姚进谦正头头是道,一团稀泥突然扑面而来,把他满面糊了个通透。 张秀儿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向外望去,却半个人影儿也不曾见到。 “噗,噗——” 她指着姚进谦可笑的模样,掩嘴偷笑。(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九章 问题 清洗嫁衣上的污印对沈月然来说,不成问题。 炉灶一向是各种污圬的藏纳之处,她仔细分辨各种污渍,逐个击破。 油印,先用热水或开水冲洗,再用胰子水搓洗,最后以清水漂净。 茶渍,先用浓盐水浸泡,再用甘油溶液清洗。 草渍,用1:10的盐水浸泡10分钟,再用手搓洗。 酱油渍,先用水浸湿,再撒上一勺白糖,用手揉搓。 至于炉灶中特有的怪味道,则用白醋与水混合,浸泡大约五分钟就能去除。 如今的问题是晾干。 天寒地冻的,时间又不允许,她只得把屋内炭火生得旺旺的,然后双手撑起嫁衣,一点一点地在火上炙烤。 待衣裳干透,已过了子时。 她把嫁衣平铺在床榻上,淡淡扫过一眼。 穿上红嫁衣,就如现代的女孩披上婚纱一般,神圣而令人向往,她却半分激动的心情也没有,有的全是紧张。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的命运会从此走向哪里? 炭盆中的炭火仍在噼里啪啦地燃烧作响,如珠子般的火星时不时地跃起,仿佛在不知死活地歌舞。 她觉得憋闷,打开窗户透气。 推开窗户,一股凉嗖嗖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喷嚏,正准备关上窗户时,看见秋千架上似乎坐着一个人,而秋千架正晃晃悠悠,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是他。 她鼻子一酸,狠下心来,关上窗户。 “你——不冷吗?” 沈月然裹着刘惠琳送她的披风,吸着鼻子,哆哆嗦嗦地站在卫奕面前。 不是她不争气,实在是午夜的寒意根本抵抗不住。 她也想摆出一副高冷决绝的姿态,身披披风,一步一步带着风,一走一走走到他面前,然后优雅转身,并告诉他,你走罢,再过三个时辰她就要嫁人了。 可是,当她整个身子缩进厚实的披风里,冻手冻脚地一路小跑跑到他跟前时,所有的决绝都变成一个疑问。 “你不冷吗?” 他还是身着一件宝蓝色净面锦袍,平静从容的姿态仿佛置身于明媚花谷之中而非天寒地冻一般。 卫奕抬眼看她,呵气成霜。 “你关心我?” 他问她。 沈月然跺着脚,急道,“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你就不冷吗?” 她实在是惊讶,她已经穿上最厚实的衣裳,还快要冻成冰棍,他却面色红润得仿佛身处温室。 “就是你的问题。” 卫奕从秋千架上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一直都是你的问题。” “你明明喜欢的人是我,偏偏要嫁给周岸则。” “你说,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缉凶多年,他不敢说好人坏人能够一眼辨之,真话假话一听就知,可是,面对着眼前这个曾经与自己互诉过衷肠的女子,他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她心中有他,一直都有。 他越走近,沈月然就越是感到一股暖流。 温温的,暖暖的,沁入她的心肺,令她暂时忘了颤抖,想起了特意从屋子里跑出来的目的。 “不管是谁的问题,我马上就要嫁进周家,这是一个事实。” 她残忍地说道。 卫奕丝毫不退让,步步紧逼。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的问题了?” “我没有。” 沈月然矢口否认。 卫奕不理她,思绪如飞。 “七夕那晚,你还好好的,与我一道去见娘亲。” “待我从天山回来,你就全变了。” “那么,一定是在我离开的这几个月间出了事!” “何事?沈家?吴家?饼铺?” 他眼前一亮,“绿苏?!” 他双手握住沈月然的肩头,双眸因为欣喜而更加明亮。 “你曾说过,我与绿苏是你生命的支撑,而绿苏是坠崖身亡,你是怀疑……” “卫大人,够了!” 沈月然打断他的猜测,推开他的双手。 卫奕仍不住口。 “先是我中毒,后是绿苏坠亡,之后你变卖了饼铺。” “你破釜沉舟,你在图谋什么?” “你待在文池五年未嫁,如今不过几个月,你就按捺不住寂寞,下嫁他人?” “庶妾,只是个庶妾!” “你与我共同经历过史永依一案,你不会不知道嫡庶之分,你更不会不知道妻妾之分,你明知道……” “够了,够了!” 沈月然无力招架,捂住双耳,跳脚大叫。 他比周岸则更加危险。 他比周岸则更需要提防。 她的任何小心思、小动作都逃不过他如猎豹一般的敏锐双眼。 再与他纠缠下去,他迟早会洞悉其中的秘密。 她不要他的身子刚刚恢复就要再次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卫大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如您之前所说,有的只是小女变了心。” “小女马上就是周家的妇人,往后不会再与卫大人见面,请卫大人自重。” 她说完,裹紧披风,不再看他一眼,垂头快步跑进里屋,关上房门。 卫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所以,他的猜测是对的…… 初六的婚事如期进行,王雅心和张秀儿感慨万千,泪水涟涟,将妆扮一新的沈月然送上花轿。 沈月然头盖红盖头,一路紧跟喜婆,跨马鞍,步红毡,站位,三跪,九叩,六升拜,事事做足,不敢疏忽半分。 待到喧闹声渐退,闹洞房的丫头婆子也嬉笑着散去,已是亥时。 她独自坐在铺满鸳鸯红锦的床榻上,仔细将白日里的经过回忆一遍。 因为一直盖有盖头,她无法看得仔细,只有竖起耳朵听。 周家除了老爷周廉安和大少爷周忠则因事外出,其他的人都来了。 周家老太太邬元英腿脚似是不便,一直由邬秀青搀扶陪同,事事居于上席。 周家大夫人江燕学则由周家大少夫人江沛文陪同,主事礼仪。 周家二少爷周孝则偕发妻杜灵初一同出席。 周家的几个嬷嬷则担负起照看孩儿的任务,周忠则膝下一子周承乾,八岁,一女周天娇,五岁,妾室吴十娘所生庶子,周承坤,刚满一岁。周孝则膝下只有一对六岁的双生女,周玉珊和周玉瑚。 几个孩子都是正淘气的时候,吵闹嬉笑满场跑,累得几个嬷嬷累声连连。 她无法看得清楚,只有仔细留意周家人的一举一动。(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成亲 邬元英话语不多,举动皆由邬秀青代劳,可以说邬秀青就是她的左膀右臂。 江燕学与江沛文十分亲近,凡事有商有量,默契十足。 同为“江”氏,又比一般人家的婆媳关系来得和睦,沈月然猜测,江沛文可能是江燕学的族亲。 周孝则的声音很粗犷,杜灵初的声音很尖细,二人的话语都不少,都爱笑。周孝则是哈哈大笑,一会儿笑三弟周岸则一日同娶两妾好福气,一会儿又笑大哥周忠则膝下两子好福气。杜灵初笑起来的声音则更尖更细,就像林中早起的鸟儿。 不过,她每每笑起都是附和着周孝则而笑。因此,那尖细的笑声总是被周孝则的哈哈大笑掩盖,不仔细听,有时还听不出来。 周家的嬷嬷分别是邬元英房中的金荷嬷嬷,周廉安房中的青玉嬷嬷,周忠则房中的素梅嬷嬷和周孝则房中的彩凤嬷嬷。自从白管家走后,这四个嬷嬷就相当于一个管家,地位不低,从彩凤嬷嬷敢大声训斥周玉瑚莫要乱跑就可见一斑。 周岸则房中没有嬷嬷,只有一个陈氏从江东带来的婆子,人也称作陈嬷嬷,负责打理这边事务。 是这般称道,却不是这般位份。陈嬷嬷本就资历浅,陈氏又病故,她平日里在周家与一般婆子无二样。 可惜了,没有一并见到周廉安和周忠则。沈月然一边在喜婆的牵引下逐一向周家人施礼,一边暗自思忖。 若是周廉安与周忠则都在场,那么,杀死绿苏的凶手必然是他们中的一个! 她正琢磨着,只觉拖曳在身后的裙角一滞。 哼。 她不动声色,停下脚步。 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只是略用些小心机,生辰上比梅采玉早了一日,结果,自然占得“姐姐”的头衔。 比梅采玉早一步跨进周家门槛,比梅采玉早一步叩首,比梅采玉早一步敬茶,比梅采玉早一步送入新房。 早晚于她而言无所谓,可是她知道,于梅采玉就大有所谓。 梅采玉不知盼了多久才终于嫁给了周岸则,结果却被前世的情敌处处抢先,不憋一肚子的火才怪。 这会儿,她狠狠踩住她的裙角,想看她出洋相,怕是实在憋不住了。 她提起唇角,猛地伸手抽出裙角。 “哎哟——” 发出惊呼的不是她,而是梅采玉。 梅采玉一脚失去重心,站立不稳,幸被一旁的喜婆扶住。 “夫人小心。” 喜婆沉声道。 “哈哈哈哈。” 恰巧目睹这一幕的周孝则笑得弯下腰,一旁的杜灵初也吱吱笑个不停。 “三弟好福气,还没入新房这两位夫人就杠上了。” 周孝则冲周岸则促狭地笑道。 杜灵初掩面附和,“是啊,往后有三弟忙的了。” 众人似乎对周孝则的无礼习以为常,皆是呵呵一笑。 不过,有惊无险的梅采玉倒是老实了,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不敢再出乱子。 收回思绪,沈月然小心撩起盖头的一角,瞧了瞧桌几上的钟漏。 今天的一切皆算顺利,就连梅采玉的小动作也在她盘算之内,唯一令她意外的是,前来道贺的宾客数量不少。 周家办喜事,的确是大事,可是周家庶子办喜事,在她看来,怕是以低调为宜。陈氏去世不足一年,一日纳进两妾,实在算不上光彩之事。而且,她与梅采玉的出身又皆非富贵,娘家人几乎说不上话。所以,就算周家不操办,只是走一个形式,她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周家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周廉安与周忠则皆未现身,是事出有因,怕也是刻意为之。 并未张扬,不请戏班,席开八桌,更提前言明,老太太需要休息,人定时分就散席。 可是,这会儿都亥时过了两刻,宾客仍然络绎不绝地赶来。 “加菜!” “添酒!” “加把靠椅!” “加张席!” 下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这样的场面,沈月然没有料到,周家人也没有料到。 周岸则不过初入京城一年,便有如此人缘,不得不令人侧目。 周岸则这会儿无睱分身,沈月然倒是自在起来。 她索性掀起盖头,打量起这间所谓的新房。 房间着实不大,只有两间,中间以一件素面屏风隔断,分成起居室与堂屋。房间是经过布置了的,红笼,红绸,红双喜,红烛和红被褥,一应俱全。 她立起身,想起自己恐怕要在这间房中住上一阵子,心里痒痒,手里也痒痒。 住,当然要住得舒适。 茶具上的茶渍,巾架上的铁锈,泛着黄的窗棂纸,掉了漆的桌椅脚,散发着味道的布巾,还有四面惨白惨白的墙壁…… 需要她动手的地方太多。 她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那面白色屏风上。 “先拿你下手,如何?” 她伸出一指,轻轻点上屏风,勾唇问道。 “好啊。” 一个男子的身影浮现在屏风上。 她攸地转身,男子已经倾身而上,将她困在屏风上不得动弹。 “你——” 沈月然刚想叫喊,又沉下声音。 “你怎么来了?” 卫奕挑眉,“走来的。” 沈月然红了脸,不知是急的,还是因为二人亲密的距离。 “我不是问你怎么来的,我是问你怎么来了?” 她咬文嚼字。 “哦,有区别?” 卫奕明知故问,趁机又向她近了一近。 即使隔着二人的衣裳,她还是能够感觉出他身上暖烘烘的,就连呼出的气息,也令她暖意丛生。 她不敢推他,只怕双手触及他的身体,引来心中更强烈的悸动。 她索性背着双手,别过脸去。 “你快走,若让周家人看见了,你——” “我就惨了。” 卫奕勾起唇角,“你惨了岂不更好?周家把你赶出大门,我才欢喜呢。” “你——” 沈月然瞪着他,“你无赖。” “我若是无赖就应该把你带走。” 他答得理直气壮。 “你放肆!” “我若是放肆就把今晚变成你我的新婚之夜。” “……” 沈月然咬紧下唇,斗大斗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你走罢,卫大人,算我求求你,你走罢……” 她顺着屏风滑下,双手掩面,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一章 洞悉(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卫奕冷冷地注视着她,片刻,才后撤一步,坐在她身旁,并顺手抱起她。 “瘦了。” 他评价道。 沈月然掩面抽泣,窝在他怀里,楚楚可怜。 “卫大人,你走罢。” 看来,他今晚是有备而来,她若强硬,他只会比她更强硬。 万一被周家的人逮个正着,她大不了被扫地出门,他可怎么办?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卫奕。 “不走。” 卫奕既不哄她,也不安抚她,只是看着她落泪。 “我去找过娘亲,娘亲告诉我,说是你心甘情愿嫁进周家的。” 他平静地道。 沈月然抬起红肿的双眼看他。 “是的,卫夫人说的是事实。” “可是她却把她最钟意的披风给了你。”他又道。 沈月然想起昨晚她跑出来时披的披风,她以为他不会留意到,原来他什么都看得到。 “是的,这又如何?” “这不合情理。” 卫奕道,“我喜欢你,娘亲是知道的,而且,七夕那晚,娘亲也答应你我二人来往,所以,你若突然嫁进周家,娘亲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气愤而不是怜惜到送你一件披风。” 沈月然垂下头。 她不愿告诉他,卫夫人曾经去京郊找过她,让她离开他的事情。她觉得,她若有机会做一个母亲,估计也会如卫夫人一般,百般保护自己的儿子。 卫奕接着道,“娘亲的性子我了解,她把披风送给你,值钱的并不是那一件披风,而是这一个关怀的举动。我猜想,娘亲后来一定有去找过你,并说出过希望你离开我的话,是不是?” 沈月然不语,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没有,卫大人想多了。” 卫奕冷笑。 “是不是想多了,我自有分寸。其二,我去找过云如。她告诉我,你昨天去找她,是希望她能代替你照顾我。” “沈月然,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不是一件东西,一件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推给别人的东西。你这样做,除了惹来别人的笑话,讨不得半分好处。” 沈月然头垂得更低,索性把脸贴进他火热的胸膛。 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笑话。 “其三,我去找过宋少如,也看过绿苏的案卷。” 沈月然攸地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 卫奕瞪着她,“就是因为绿苏对不对?你怀疑绿苏的死与周家的人有关系,所以才会想到嫁进周家这一招对不对?” 沈月然红着脸,张了张嘴。 以往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他雷厉风行的破案,如今自己成了案件的主角,被他在一天之内洞悉了所有的事实和心机,既惊讶于他的行动力,又感到一阵挫败。 “怎么?” “心思全白费了?” 卫奕满是嘲讽,“沈月然,或许你说得对,我是不懂女子的心事,不懂女子的多愁善感,可是我懂的是因和果,我相信的是自己的直觉和推测。你喜欢的人是我,却要嫁给周岸则,就是希望为绿苏报仇雪恨,对不对?” “对!” 沈月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愤,大声道,“对,我是为了绿苏报仇!绿苏明明是被周家的人推下去的!为何聂提刑道她的死因没有可疑,为何宋大人要劝我沉默是金!” “你根本不知道,绿苏是死在我怀里的,就像你那晚……临死前,她亲口告诉我是周家的人害死了她!可是宋大人却说,临死的人说的话是糊话,不可听信!” “卫大人,你告诉月然,你若是月然,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 “我除了靠自己,还能怎么办?” 沈月然如泣如诉,泣不成声。 “可是你还有我啊!” 卫奕紧紧抱住她,说不出是心疼还是责骂。 “你还有我,你忘了吗?” “你这样做,你孤独而勇敢,你自立而坚强,你把我抛在脑后,你让我情何以堪!” “我是一个缉凶者,我是一个男人,不是一个一击就碎的瓷器!” “我可以保护你,可以保护你在意的一切!” “你还有我啊!” 是啊,她还有他。 无论何时,他都会守护她,就像大哀山的那一晚,他整夜不眠为她守夜一样。 沈月然也紧紧地回抱着他,两个人仿佛连体婴一般纠缠在一起,直到把彼此勒得生疼也不愿意放开。 可是—— 她黯下双眸。 就是知道他会为她如此,所以她才不能再靠近他一步。 必须有所牺牲。 如果一段感情能换来他的安然无恙,她认为是值得的。 她抹去眼泪,从卫奕怀中立起身。 突然的失落令卫奕感到不能适应,他怔了一怔,才也立起身子。 他平复下情绪,做了一件从昨天到今天他都一直想做的事,一直想说的话。 “月然,跟我走。” 他牵起她的手,“绿苏的案子,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用管外人怎么看你,也不用管我如何处理此事,只要跟我待在一起,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问,从此,只有我们二人。” 他口中强硬,心中早已柔软成一团。 如果她现在点头,哪怕付出一切,他也要带她远走高飞。 沈月然鼻子一酸,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卫大人,月然心意已决,莫要再强求。就请卫大人放过月然,由着月然自生自灭罢。” ”哈哈。“ 卫奕凄苦地笑道,“好一个自生自灭,看来我今晚的心思全是白费了,面对着一个铁石心肠又一意孤行的女子,我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好罢,你既有主见,我不再强求。” “你做你的周家少夫人,我寻我的白首一心人。” “沈月然,往后你若是哭着来找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卫奕说罢,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走出新房。 宴客仍未结束,各种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沈月然将红盖头扔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踩去。 不哭,不哭,她再也不哭! 她要笑着看到真凶为绿苏偿命,她要笑着看到周岸则不得好下场,她要笑着看到—— 他找到他的一心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翠柳 次日,沈月然犹在梦中,被一阵小心的叩门声惊醒。 她睁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自己居然和衣倚在床头就睡着了。 她随意扒了扒头发,整了整衣裳,路过铜镜时,瞥见镜中的自己。 双目红肿,面色苍白。 若不是犹穿在身上火红的嫁衣为她增添一丝喜庆,任谁也看不出是新嫁妇。 她打开房门,门外垂头站着一个俏生生的绿衫女子。 女子大约十五六岁,生得圆脸俏鼻,形容乖巧。 “夫人,小婢名唤翠柳,是青玉嬷嬷派来伺候夫人的丫头,往后夫人的起居就由小婢打理。” 翠柳态度恭敬,口齿伶俐。 沈月然怔了一怔。 翠柳。 她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个名字,眼前浮现的是另外一个绿衫丫头的模样。 绿苏若是活着,一切都会不同罢。 她拂去额发,掩饰过眼中的闪光。 “夫人请坐,待会儿要去太夫人和大夫人那里请安,由小婢来伺候夫人妆容。” 翠柳一边简单道明今日行程,一边搬来杌子让沈月然在梳妆台前坐下。 请安—— 沈月然提起唇角,目光落在铜镜上的大红喜字上面。 是啊,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今天,是她成为周家新妇的第一天。 而今天的请安,也事关她给周家人的第一印象。 她只能赢,不能输。 昨晚周岸则一夜未归。 倒不是希望他来,他不来更好。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是刚嫁入周家的妇人,当然应该关心自个儿相公的去向。 一夜未归,还是一夜未归她这里? 这是一个令她难以启齿的问题。 翠柳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端来温水,替沈月然脱去红嫁衣,散开头发。 “昨晚夫人待在房中,没有瞧见亲事的热闹场面。我听在前面侍候的几个姐姐道,宾客来得一茬一茬的,根本忙不过来。” “三少爷是新郎官儿,当然要多饮几杯,结果越饮越多,最后竟呕吐不止,吐完后直接趴在桌几上酣然大睡了。大夫人心疼少爷,便将他抬到厢房休息。” “三少爷真是好人缘,夫人也是有福之人。大喜之日,有那么些宾客前来道喜。翠柳儿时曾听家中奶奶说道,办喜事,人气越旺,往后的日子过得越顺呢。” 沈月然抬起眼皮,伸手揭下贴在铜镜中的红喜字。 翠柳年轻的脸庞清晰地现于眼前。 这丫头看似闲聊,却没有一句废话,而且句句都打在她的心坎上。 道明今日行程,让她心中有所准备。 叙述昨晚情形,说明周岸则虽然没有到她这里,但也没有去梅采玉那里。 新婚之夜新娘子独守空房,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到了她的嘴里,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最后的一句恭维则是画龙点晴,令她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瞬间放松。 这丫头—— 她微微偏了偏头,“昨晚——是你守在房外?” 翠柳回道,“是的,昨晚小婢一直守在房外。” “可有听见任何异响?” 沈月然试探道。 昨晚她与卫奕在房中至少待了两刻钟,后来二人也都有动容之处。而且,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卫奕最后是走出房门的。如果翠柳一直守在房外,不应该若无其事。 翠柳奇道,“夫人是指房中的异响吗?没有。小婢整晚没有都听见房中任何异响,实在是那边道贺的声音太大。” 沈月然稍感安心。 “哦,可能是我一向浅眠,误把那边的嘈杂声当成异响。” 她顺水推舟,圆过这个话题。 翠柳倒是十分认真,想了想,道,“夫人浅眠,那往后临睡前由翠柳为夫人揉按揉按脚心或者侍候夫人用热水泡泡脚可好?听家中奶奶道,这样可以让夫人睡得更踏实。” 不过半刻,第二次提及“家中奶奶”。 沈月然莞尔,“老人家懂得真不少。” 翠柳识趣地没有接下话头,只是嘿嘿一笑当作应答。 她将嫁衣整齐地叠好收起后,从衣柜中拿出一湖蓝一月白一丹红三件棉质直裙。 “夫人打算穿哪一件?” 沈月然看的是裙子,脑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翠柳的伶俐自是不用说,脑子比绿苏灵光上百倍,问题是心思。 若是有个靠得住的人跟在身边,往后行事便利许多。 只是这人心,一来要试探,二来要拉拢。 她今日就先试她一试。 她笑了笑,伸手指向丹红的那件。 “红色,喜庆。” 她笑道。 翠柳一怔,似笑非笑。 “夫人昨个儿穿了一天喜庆的红色,还没腻味吗?” “那就这件,月白,素净。”沈月然又道。 翠柳笑道,“小婢听说第二场雪很快就要下了,只怕月白与雪白撞色呢。” 她见沈月然没有露出不悦,将湖蓝那件挑将出来。 “夫人觉得这件如何?” “湖蓝衣裙,配上百合髻,并以两朵百合花点缀其中,夫人觉得如何?” 沈月然不动声色。 “就依你罢。” 她安然坐在杌子子,任由翠柳妆容。 今日是她面见周家人的第一天,得体而漂亮,是必须的。 她并非以貌取人,只是外在的气质的确能够为自己加分。 梅采玉也很漂亮,而且,梅采玉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一定要给周家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两位妾室同时出现,比较是人之常情。 既然知道避免不了,她当然要独辟蹊径。 红色太过张扬,与她庶妾的身份并不搭配。 月白太过素净,毫无出彩之处。 而湖蓝不仅能够衬托出她原本就雪白的肤色,再加上百合发髻,更能显出她优雅大方的气质。 百合,百合,百年好合。 哪怕是个庶妾,周家人希望的也是一团和气。 她不敢肯定翠柳也是如她一般考虑,不过,翠柳的选择的确与她的想法一般。 差一刻辰时,妆容完毕,翠柳道先引她去四处转转,熟悉周家。 她借口更衣,让翠柳先在房外守候。 翠柳走后,沈月然对着铜镜,用湿润的布巾抹去眼底的脂粉,露出淡淡的黑色眼圈痕迹。 她这才满意,抬脚出门。(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三章 金絮 冬日的清晨,凉气渗人。 翠柳到底年轻,身子看起来相当不错,中气十足,不似沈月然一般,有些畏手畏脚。 “周家占地约三十亩,夫人您瞧,东边那座有尖尖屋檐的三层楼阁叫做金桂阁,是老夫人居住的地方,也是今个儿夫人要去的第一站。” “您瞧南边,也有一座三层楼阁,那是金冠阁,是老爷与大夫人住的地方,是夫人要去的第二站。” “西边,并排两座二层楼阁,左边是金鼎阁,住的是大少爷与大少夫人,右边是金尊阁,住的是二少爷与二少夫人。” “金桂阁、金冠阁、金鼎阁和金尊阁之间不仅有曲径小路通行,还有从外河引入周家的小湖连接。如今是冬季,花草、树木全都枯黄,若是夏季,夫人可会饱了眼福,满眼望去全是花花绿绿一片,景色可好了。” 翠柳兴致勃勃,沈月然一一记下。 “那咱们方才住的地方叫什么?” 她问道。 翠柳说了东、西、南,就是没有提及她们出来的北方。 翠柳机灵的目光扫过她的脸,反问道,“夫人还不知吗?” “不知。” 沈月然边走边答。 “嘿嘿。” 翠柳讪笑道,“金絮居。” “金xu?” 沈月然微微蹙眉,“哪个xu?” 翠柳指了指自己,道,“柳絮的絮。” 沈月然恍然,勾了勾唇角。 柳絮飞残,茶蘼开罢,青杏已团枝。 庶子的住处,用“絮”这种无根、飘零之物来命名,玩味十足。 “竟不知是谁取的名字?” 她垂头低语。 “夫人说什么?” 翠柳回过头来询问。 “哦。” 沈月然若无其事地笑道,“金絮居看起来也不小,大大小小的厢房足有五六间,不知以往是如何居住的?” 翠柳道,“金絮居的厢房是不少,之前三少爷与三少夫人是住在东边最大的一间,后来三少夫人去世,最大的那一间也就空了出来,至今无人居住。” “前些日子,大夫人来到金絮居,巡视一番后,外出请来几个工匠,连夜赶工,在南边翻修出两间大小一样的厢房,说是由夫人与玉夫人居住。” 沈月然了然于心。 这样说来,她是因为有刘惠琳的保媒,江燕学才不敢亏待她,那么梅采玉又是因何得到江燕学的垂青?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曲曲折折,辰时,来到金桂阁。 梅采玉早已在阁外等候。 梅采玉穿了一件绛紫衣裙,色彩并不算鲜艳,亮点却是在发髻。 牡丹髻。 那是沈月然第一眼就瞧到的地方。 发髻乌黑油亮,缀满金色花钿,令梅采玉原本清秀的面容有了几分夺目的色彩。 艳压群芳—— 不对,艳压她一个就够了,梅采玉是这个意思罢。 沈月然挑起眉角。 “采玉妹妹,来得好早。” 她露齿笑道。 梅采玉哪里会给她好脸色。 她怒目圆睁,张嘴就要吐出恶语,却瞥见周岸则快步赶来。 “是啊,好早。” 梅采玉突地也露出一个笑容。 沈月然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到周岸则,心中一哂。 看来,宋婷是真的很在意这个男人。 她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有软肋的人,既可爱,也可气,吴兆容是,宋婷也是。 周岸则双眼微红,面容略微浮肿,步伐还有些不稳,显然是宿醉的结果。 自从二人的亲事订下,二人便不方便再见面。 今天,是她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周岸则,也是梅采玉一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 小别重逢,她偷偷瞄了一眼梅采玉。 面色潮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她直了直腰杆,也露出一脸欣喜。 她倒要看看,周岸则在这个时候会如何面对。 周岸则的目光掠过二人,径直落向金桂阁的阁门。 “两位娘子,请。” 他说着,目不斜视,从二人中间穿过,走向金桂阁。 金桂阁共有三层,因为邬元英腿脚不便,极怕寒气,周廉安便请来工匠改造,分别在一层和三层装有火炉,这样,住在二层的邬元英四季如春,半分凉气也不会受到。 金桂阁的摆设极少,多是与佛祖有关之物,金佛,壁画,雕刻,和香炉。 邬元英只管闭目念经,邬秀青冲着跪在面前的周沈梅三人,说起周家族谱和祖训。 邬秀青照本宣科,如同默书,待到说完已是巳时。 沈月然始终垂着头,不敢有一丝怠慢。 邬元英虽然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可是在周家却是辈份最高之人,似乎连周廉安也畏她几分。而邬秀青是邬元英的侄女,更是她的左右手,所以,邬秀青是她必须要拉拢之人。 邬秀青说完,与邬元英耳语两句,邬元英这才睁开眼睛,同样浑浊的眼球无神地落在三人身上。 “既进周家门,同为周家人。无论嫡庶,不分妻妾,只要能为周家开枝散叶,便是有功之人。” “你们下去罢,莫让金冠阁等久了。” 邬元英简短地说道,由邬秀青搀扶着走入内室。 周岸则垂头应是,起身双手负后走出金桂阁,径直走向金冠阁。 梅采玉快步跟上,沈月然若有所思,走在最后。 老太太的意思很明显。 “无论嫡庶,不分妻妾”怕是说给外人听的,“只要能为周家开枝散叶”才是说给她与梅采玉二人听的。 生子的有功,不生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不由握紧了双拳。 所以,一定要快,在老太太着急之前,找出真凶,全身而退。 待下人通传约有半盏茶的功夫后,才有人来引领周岸则三人进入金冠阁。 金冠阁与金桂阁比起来,富丽堂皇许多,入眼的各种大大小小、或立或卧的金饰品,令沈月然目不睱接。 比她在前世逛的金店还要阔气十分。 她在心中暗自比较。 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金”。 这边想着,那边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什么东西。 她来不及躲避,东西直直地嵌入她的发髻。 她伸手去摸,是一颗刚吐出来的枣核。 “哈哈哈。” 一个男童的笑声。 “咯咯咯。” 一个女童的笑声。 是周承乾和周玉瑚。 沈月然凭着笑声,认出二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四章 请安 “何事?” 周岸则觉察出她的异样,转身,隔着梅采玉问道。 “没事。” 她将枣核攥进手心。 周岸则没有多言,再次抬脚起步。 沈月然不动声色,将枣核塞进袖口,抬起头时,梅采玉冲她比起小拇指,指尖向地。 三人依次走入楼阁正堂,江燕学已在座席等候,江沛文和杜灵初一左一右,吴十娘和夏依依依次下坐。 三人行过跪拜礼,一番寒暄之后,江燕学向沈梅二人挥挥手,示意二人分坐到她的左右两侧。 沈月然有些受宠若惊。 依她看来,邬元英口中的“无论嫡庶,不分妻妾”完全就是无稽之谈,至少在周家,是嫡庶妻妾有别的。别的且不说,从吴十娘和夏依依二人集体缺席昨天的亲事,就可见一斑。 她以为今天的请安会是扑面而来的奚落与嘲讽,不料,却是彬彬有礼的对待。 她的意外,也是梅采玉的意外。 二人对看一眼,齐齐道谢后,坐到江燕学的左右。‘ 江燕学一左一右地仔细端祥一番二人之后,笑道,“岸则好能干,一日娶进来两位夫人,皆是国色天香之貌,是岸则的福气,也是周家的福气。” 江沛文附和道,“是啊,之前只是瞧过两位妹妹的画像,今个儿见着真人,竟比画像上还要美上百倍不止,三弟好福气,三弟好才能。” 周岸则十分受用,含笑欠身,“夫人抬爱,嫂嫂美言。” 沈月然与梅采玉也羞赧地欠身施礼,“婆婆抬爱,大姐美言。” 场面一时其乐融融。 吴十娘向前倾了倾身子,对江沛文笑道,“姐姐,您说,是月然生得娇俏,还是采玉生得秀丽?” 吴十娘皮相略深,面宽口方,长相显老,可是声音和姿态却颇有几分小女孩的天真无邪。 江沛文笑着看她一眼。 “瞧你这话问得!你既然都道月然是娇俏的,采玉是秀丽的,又何来比较?” “我问你,桃花和杏花,谁美,你可答得上来?” 吴十娘一怔,似乎真就考虑起来。 “桃花,杏花,谁美……” 她蹙眉喃喃。 江燕学抿嘴笑道,“沛文这话说得颇得我心,花开两朵,各有千秋,不可比。” 杜灵初尖声尖气地也笑道,“是的,婆婆和大嫂说得是,不可比,不可比。” 梅采玉含羞带臊地看了江燕学一眼,随后又垂下头来。 “论姿色的话,其实还是姐姐略胜一筹。” 沈月然不动声色,也害羞带臊地垂下头来。 “哪里,妹妹谦虚。” 江燕学笑意更深。 “懂得谦让,好,都好。” “咱且不论这皮相的事儿了,瞧把这姐俩儿说得都抬不起头来了。” 江沛文笑着接道,“行,不说这姐俩儿,先说说岸则。” 她转眸,看向周岸则,“岸则,你有福气把这顶好的姐俩儿娶进门,怎么没有福气进得去洞房呢?” 江沛文气质大方,形容优雅,即使说起玩笑话来,也不会令人感到唐突。 周岸则面上一红,仿佛江沛文不是在玩笑而是在责骂。 “昨晚小弟……” 他面红耳赤,说不下去,唯唯诺诺地看向江燕学。 江燕学道,“昨晚岸则确是过量了。他有半斤的酒量,昨晚至少被灌进去一斤半。幸好青玉嬷嬷的醒酒方子管用,要不,今个儿估计要睡一天。”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对周岸则道,“说起来,倒是辛苦了你,无论昨晚,还是前一阵子。” 周岸则垂头施礼,“夫人哪里的话?宾客肯来,是给周家面子,岸则当然要竭尽全力,就算拼去半条命,也不能让旁人说周家半句闲话。” 江燕学频频点头。 “好,好,你能有这份心意,才真是周家之福。” “对了,府衙那边的事情可安排妥当?” 她想起什么,问道。 周岸则面露难色。 “月然精于厨艺,采玉精于舞艺,岸则本想趁着办喜事的热闹劲儿,偕二人伺候夫人几日。谁知,府衙那边的意思还是非岸则不可,估计得一月左右,岸则实在分身乏术,又不能拒绝,实在是……” 府衙?何事? 沈月然竖起耳朵。 江燕学笑着打断他,“傻孩子,娶了两位好夫人怎么忍不住要拿出来显摆一番吗?当然是正事要紧,府衙指名让你去,还不是看上你的人才。去罢,去罢,咱们倒是不打紧,就是不知道你两位夫人可能耐得住寂寞?” 她一左一右,携起沈月然和梅采玉的手,沉声问道,“岸则确有急事,不是有心怠慢,二位可能谅解?” 不待二人回答,吴十娘冷不丁儿地指着沈月然,掩嘴笑道,“瞧瞧月然,眼底儿全是黑,独守一夜空房不说,往后还要守一个月呢。”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沈月然眼底的黑圈上去。 沈月然羞赧不已,垂下头去。 “夫人。” 她当然不敢称江燕学为“婆婆”,只能随着周岸则一起称为“夫人”。 “夫人,月然一向浅眠,与相公无关。” “凡事偕以相公为主,月然不敢妄言‘谅解’。” 她轻声细语。 江燕学目露欣慰,“难得月然待岸则一片赤心,采玉,你呢?” 梅采玉面露惶恐之色。 “夫人抬爱。采玉凡事偕以相公和姐姐为主,不敢妄言。” “好,好。” 江燕学又是赞许连连。 “岸则,府衙若是催得急,不如你赶紧回去收拾一下,这里你不用担心,月然与采玉用过午饭就会回去。” 周岸则拱手,“多谢夫人体谅,那岸则不再久留,先行告辞。” 他又逐一向江沛文和杜灵初施过礼后,转身离去。 周岸则走后,偌大的前堂只有婆媳、妯娌七人。 沈月然只觉气氛似乎一下子变得诡谲,因为一直眉眼含笑的江燕学不安份地扭了扭身子,左右理了理提起的裙角。 沈月然与梅采玉对视一眼,齐齐起身,欠身施礼。 “月然(采玉)叨扰已久,请夫人见谅。” 这一次,一向针锋相对的二人仿佛心有灵犀。(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五章 吃法 江燕学不置可否,揉了揉额角。 “昨个儿岸则一醉了之,倒难为咱们妇道人家善后送客,坐了这些时,真就困倦了。” 她抬起手,一旁一个长脸模样的丫头乖巧地伸过手来搀扶。 “大夫人,赤菊先陪您回去。这会儿小厨房怕是已经把雪蛤炖好,夫人刚好饮下再歇息。” 江燕学再次笑起,“新来的小厨子颇有几分手艺,炖出来的汤美味可口,一日不饮都想得慌。”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向里屋走去,似把前堂一群人全忘了似的。 走出两步,江燕学似乎才想起什么,转过身,对江沛文道,“晌午去金鼎阁罢,留一份清静给我。” 江沛文连忙起身,垂头应“是”。 江燕学离开后,前堂只有妯娌六人,气氛又变得尴尬不已。 因为沈月然与梅采玉仍旧欠着身,起不是,不起也不是。 江沛文看了二人一眼,道,“走罢,一道去金鼎阁罢。” 一行六人来到金鼎阁,江沛文将五人安置在暖房,说要换身衣裳便离去了。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端着几盘果子、点心和茶水,依次摆在众人面前。 江沛文不在,杜灵初的辈份最高,按说应当是她招呼。 可是,杜灵初始终一言不发,垂头自顾自地品着茶,不知在想什么,倒是吴十娘,格外活跃。 “喛,这是无花果,你们吃过吗?” 吴十娘扬起手中的瓜果,冲沈月然和梅采玉喊道。 无花果喜温湿,是从波斯传入中国的,所以,京城的人并不容易吃到,是个稀罕之物。 二人微笑自若,梅采玉偏了偏头,抢先答道,“吃过。无花果也叫阿驲。” 吴十娘点点头,目光落在另外一种瓜果上。 “喛,这是木瓜,你们吃过吗?” 她扬起木瓜,又问道。 “吃过。” 梅采玉挑起眉角,“怎么,十娘之前全没吃过?” 吴十娘大笑。 “我怎么可能没有吃过,我就是问问你二人吃过没有。” 她说着,又举起面前的一种水果。 “喛,这是阳桃(注:猕猴桃),你们吃过吗?” 梅采玉双眸中闪烁着不耐烦的光芒,正要张口,沈月然笑着答道,“没有,没有吃过。” 吴十娘似乎大喜。 “真的,你们没有吃过阳桃?!” 她说着,站起身,双手端着果盘,走到二人面前,然后将果盘中的阳桃逐一挑出来,放到二人面前的果盘中去。 “没有吃过就多吃点。” 她说罢,还不忘冲二人微笑一番,再返回原处坐下。 “天下瓜果何其多,我吴十娘不敢说吃过九成,也敢说吃过八成。可是,有的瓜果香甜可口,有的瓜果就不尽然。” 吴十娘发着感慨,“遇上可口的瓜果就多吃些,遇上不可口的瓜果就少吃些,前提却是都得尝一尝。不尝,怎么能知道哪些可口,哪些不可口?” 梅采玉眼白朝上,嘴角轻扁。 沈月然当然知道梅采玉在想什么,不过认为吴十娘就是在炫耀而已。 要说吴十娘的确没什么可炫耀的,姿色平平,才艺寡淡,心思浅薄。出身于金匠世家,爹爹就是一个老实本份的手艺人,谈不上富贵。不过,她是家中独女,没怎么吃过苦头倒是真的。而且,她很早就嫁到周家,所以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 比起梅采玉的敌意,沈月然不这么想。 吴十娘性子随性而奔放,这样的人,是个容易聊天的对象。 她抿嘴笑道,“瓜果的味道的确各有千秋,各有口感只为其一,可是如何吃法,却是其二。” “吃法?” 沈月然的说法显然引起了吴十娘的兴趣。 她倾了倾身子,道,“何谓吃法?” 沈月然指了指她面前的瓜果,道,“无花果味道浓厚、甘甜,无论风干还是榨汁,口感都是不错,可是木瓜味道微涩,就不适合直接食用。食用前,若能水煮或者糖渍片刻,才会尽显果实香味。” 吴十娘蹙起眉头,拿起木瓜,“你说用水煮木瓜?” 她旋即大笑,“木瓜可是瓜果,不是菜,怎么能加热水煮呢,你全是信口开河罢。” 沈月然笑道,“我说的水煮自然不是一般的蒸煮,不同的瓜果有不同的煮法。” “不少瓜果其实用水煮过食用会更好,也别有一番风味。其它的不多说,就说雪梨和山楂,煮过后都有药用的功效。还有橘子,煮过后不易上火,红枣,煮过后更易吸收,苹果,煮过后也有减重的功效。” 吴十娘的注意力很快被沈月然口中的瓜果功效吸引。 “煮过的苹果能够减重?” 沈月然点头,“是。” 吴十娘大喜。 “回头写个煮瓜果的方子给我。” 她大喇喇地请求道。 沈月然还要点头,一旁的梅采玉看她一眼,幽幽地道,“干脆你把煮木瓜的方子也写给她罢,估计她也需要。” 梅采玉的嘴角眼底全是奚落。 沈月然心中一哂。 吴十娘体壮而胸平,不过木瓜能够丰胸只是谣传。 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夏依依突然开口问道,“吃什么能够增重?” 沈月然这才得以仔细地打量这个年纪最小的妾室。 瘦,一个瘦字足以形容夏依依的全部。 巴掌大的小脸,尖细尖细的下巴,和一阵寒风起就能吹倒的单薄身板。 足够水灵的双眼,使她看起来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宠物。 沈月然简单地道,“身子单薄有可能是先天的,也有可能是后天的,其中缘由很复杂,不可一概而论,不过多吃一些,什么都吃一些,总是不会错的。” 夏依依还想再问什么,江沛文换过便服,身上披着一件大氅,手中捧着一个暖炉,从里屋走出来。 “在说什么呢,好生热闹。” 她笑着问道,在上席坐下。 一直似乎并未专心的杜灵初抬头答道,“不过是些女子的琐事。” 江沛文笑而不语,唤来青玉嬷嬷,设席开宴。 青玉嬷嬷年约四十,身材矮小,但是腰杆无论何时挺得笔直,加上一丝不苟的发髻和一褶不皱的衣裳,令人觉得难以亲近。 是她把翠柳派到她的身边的。 沈月然不由悄悄暗中多打量她几眼。(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六章 姨娘 素梅嬷嬷驾轻就熟,不一会儿,宴席设好。 江沛文自然是上席,次之是杜灵初,其后是吴十娘和夏依依,末席是沈月然与梅采玉。 江沛文出身士族,礼仪周到,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因此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 沈月然一边进食,一边留意起吴十娘和夏依依。 吴十娘言行天真,吃起饭来倒是小心翼翼,特意要来一碗白水,但凡油腻之物皆洗漱过再入口。 估计是怕胖。 她心中一哂。 而夏依依则放得开许多。大口大口地进食,而且专挑油腻荤腥之物。有几次,她瞄见她都有干呕之象,却揉揉胃口后继续大吃。 估计是想胖。 她心中又是一哂。 吃过饭,她与梅采玉起身告辞,江沛文让杜灵初留下,说是有事商议,吴十娘与夏依依也一同离去。 四人走出金冠阁,周承乾与周玉瑚连蹦带跳地从丛林中钻出来,嘻嘻笑笑地将四人围住。 “咦——” 周玉瑚指着四人,发出声音。 吴十娘问道,“玉珊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周玉瑚“啧啧”两声,跺了跺脚。 “瞧你,我还没说完,你就打断我的话!” 周玉瑚的长相随杜灵初,眉清目秀,声音却似周孝则,粗而沙哑。 吴十娘奇道,“你说什么了,我如何打断你了?” 周玉瑚白她一眼,又与周承乾对视一眼,后退一步,再次道,“咦,咦,咦,咦。” 周承乾立刻拍手大笑,“姨娘,姨娘,姨娘,姨娘,四个姨娘并排站,好不养眼。” 面前的四人沉下脸来。 在这个时空,姨娘多少含有不敬之意,与“夫人”二字千差万别。 方才江燕学和江沛文口中皆以“夫人”相称,估计是照顾几人的情面,可是小孩子才不会管那么多,一个嬉笑就将四人尴尬的地位显露无疑。 吴十娘自然不敢说周承乾。 周承乾是周家的嫡长子嫡长孙,是周廉安的心肝宝贝,谁敢骂他半句,绝对是作死。 她把怒火全撒在周玉瑚的身上。 “小小丫头不学好,学来这些膈应人的法子,玉珊比你强上百倍。” 周玉瑚和周玉珊是双生女,前后不差五分钟,二人长相神似,身材却不同,周玉瑚黑而壮,周玉珊白而瘦,外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二人。 二人性子也不同,周玉瑚喜闹,贪玩,整日里与周承乾混在一起,周玉珊喜静,好学,整日里在房中研读古书,因此,常常被人拿来比较。 周玉瑚冲她扮个鬼脸。 “彩凤嬷嬷说我,你也来说我,你们都说我,回头待你们老了,我也要这般说你们。” 小小丫头“志气”不小。 吴十娘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似乎也快。 “待我老了,你早不知嫁到哪里去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说我?” 她像个小丫头一样,与周玉瑚打起嘴皮子官司。 不知周玉瑚想到了什么,一听到“嫁”字,居然当时眼圈儿就红了。 她气急败坏,指着吴十娘骂道,“姨娘,姨娘,你这辈子就是个姨娘,生了儿子也是个姨娘!” 周玉瑚说着,哇哇地跑开了。 一旁的周承乾吃吃笑道,“你惨了。她回头告到二婶那里,有你好瞧的。” 吴十娘扁了扁嘴。 “小少爷,这事儿是您亲眼瞧见的,我可没有说过半句过份的话。” 周承乾笑道,“你是没有说过,可是你刺激到她了啊。” “昨个儿三叔娶亲,她到处疯跑,彩凤嬷嬷就唬她,说她再不学好,回头玉珊嫁个嫡子,让她嫁个庶子。” “她正为这事儿闹心,你方才又提‘嫁人‘,她不恼你才怪!” 吴十娘这才恍然。 “嘁。” 她犹不服气,“她闹心还怪得了别人咯?!她若再这般野下去,往后真就落得个嫁给庶子的命了……” “咳,咳——” 站在吴十娘身后的夏依依捂住胃部,咳嗽起来。 “十娘姐姐,小少爷,依依觉得不太舒服,这会儿又灌了些风,先走了。” 她欠身告辞。 吴十娘应道,这才反应出来身后还站着沈月然与梅采玉。 “呵呵。” 她面上是尴尬的,眼睛里却又全是不遮不掩的不屑。 “依依身子就是不好,受不得凉,又受不得热,动不动就上吐下泄……” 周承乾当然不会无聊到听吴十娘这般圆场的话,他从吴十娘身前,探过头来,目光在沈月然与梅采玉之间玩味十足地来回游走,最后,落到沈月然的身上。 他促狭一笑,做出一个吐核的动作。 沈月然装作没有看见,目光随着夏依依的背影而去。 吴十娘正自解围,杜灵初快步从金冠阁走出来。 吴十娘住了口,却也没有行礼,就那样站着。 沈月然与梅采玉让出道路,欠身施礼,“二少夫人。” 杜灵初“哦”了一声,算是应答,目不斜视,路过周承乾的身边时,又轻又快地说了句“外面风大,小少爷莫要着凉”,之后,快步离开了。 几番停留,待沈月然回到金絮居已过了午时。 这边刚关上房门,打算梳理下今天的所见所闻,那边就听到气势汹汹的脚步声。 该来的迟早要来! 她提起唇角。 沈月然把翠柳支去烧水,房中只有她与梅采玉二人。 二人四目对接,火药味儿十足。 “你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采玉两手掐腰,“你要与我争到什么时候?” 沈月然冷冷一笑。 “我从来都没有和你争过,前世是,今生也是。” 梅采玉冷哼一声,“嘴硬是么?” “你不和我争,前世为什么不干脆与丛浩离婚,最后搞到三个人都穿越的地步?!” “你不和我争,我前脚告诉你,我要与岸则成亲了,你后脚就不知耍了什么手段,让他也娶了你?!” “你不和我争,你沈月然的生辰明明是十二月底,比我小上半月,如今却冒出来比我大上一日?!” “你不和我争,方才在大夫人面前你事事都要占得上锋?!” 梅采玉咄咄逼人。(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七章 报复 当梅采玉知道沈月然将与她一同嫁进周家,还是同一天,她暴跳如雷。 她立刻驱车前往京郊,想揪住那沈月然,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可是走到一半,她冷静下来,变了主意。 嫁娶之事,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周岸则若不开这个口,就凭沈月然的那点儿本事,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把自个儿嫁出去,还嫁得如此精准?! 她暗自后悔,后悔不该泄一时之愤、逞一时威风,将周岸则是丛浩穿越而来的事实告诉沈月然。 她以为,沈月然知道后只会对周岸则恨之入骨,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同意嫁给他?!哪怕是个庶妾也愿意! 报复! 赤果果的报复! 她咬牙切齿。 沈月然一定是为了报复她,报复周岸则,才费尽心机嫁进周家。 如果沈月然嫁进周家是为了报复,那么周岸则娶沈月然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立刻有一种比愤怒更为难言的情绪将她萦绕,那就是失望。 元宵灯节,当她看见人群中的周岸则吟出“漾漾动行舫,亭亭远相望”时,就已经知道他才是穿越而来的丛浩。 那时,他与沈月然并肩而立,相视而笑。那默契十足的神态,那脉脉含情的笑意,与前世的丛浩看着元小诺的眼神一模一样。 她是不会认错的。 这样的目光,前世的她目睹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多么希望他的眼中只有她,可是,他的眼中只有元小诺。 前世,本来就是她先认识丛浩,今生,又是她先认出他来。 这一次,她不能再让元小诺抢了去。 她毫不犹豫地找到他,告诉他自己就是穿越而来的宋婷。 他没有太过惊讶,不过沉吟半刻就接受了这一事实。 二人旋即旧情复炽,两情缱绻,无奈他仍是有妻室的人,只好每每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才能相聚。 不久,陈氏去世,她按捺不住,主动提出让他娶她。 他们三人本就是现代人,就算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六年,骨子里的行事想法还是与现代人无异,所以,她的主动并不意外。 何况,嫁给他,是她从前世到今生的心愿。 可惜的是,这个时空早已不是之前的世界。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娘子这边去世,那边就要续弦,是要被人笑话的。 她无言以对。 今生的庶子身份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若要再背负上任何不好的名声,往后在周家、甚至京城怕是都无法立足。 她顿觉后悔,讪笑着道,自己只是和他开玩笑。 不料,他却认真地想了想,问她,愿不愿意屈尊为妾? 妾? 她有些失望。 他是庶子,她就是庶妾。 他却握着她的手,信誓旦旦,只是暂时的,不会一直这般,只待陈氏去世满了年头,他便向老夫人提出再次明媒正娶的请求。而且,如前世一般,只要他二人能够厮守在一起,何必计较这些虚头巴脑的名份? 她动了心。 的确,于她而言,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从来是不计较名份的。 她思虑两日后,就答应了他。 可是,如今却是更加失望。 就算这个时空的男子是可以妻妾成群的,为何他要一并娶沈月然的消息不是他亲口告诉她,而是梅采莲告诉她的?! 他娶沈月然,是在知道沈月然是元小诺的情况下,还是在不知道的情况下? 他为何要娶沈月然?! 她被这些个问题弄得六神无主,只觉比大骂沈月然一通更为紧迫,于是,调转车头,找到了他。 他倒是爽快,直接就承认了。 他说是太傅夫人保的媒,周家老太太直接就同意了,他只能奉命行事。事发突然,不是打算瞒着她,只是没来得及告诉她。 他还希望她能体谅他,他好不容易才令周家人对他刮目相待,不想在这件事上忤逆老太太。 她顿觉满腹的怒火变成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 一来,她不敢告诉他沈月然就是元小诺。她对自己有信心,可是她对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元小诺是他曾经愿意娶回家的女人。二来,她也说不出让他反抗周老太太的话。她明白他的苦楚,也与他一起费了不少心机,做了不少努力,她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前功尽弃。 他见她不语,又抱着她轻声安抚,道他明白她为他做了许多,他与别的女子只是逢场作戏,与她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这样的甜言蜜语再次打动了她。 她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也就接受了。 可是接受归接受,肚子里的窝火却是越积越大。 她原想着,与那个傻女人共处一个屋檐下也好。 前世,元小诺的软弱、愚蠢、天真,她已经见识得太多,今生,她刚好狠狠地治一治她,让她再也不敢与她抢男人。 谁知,她却处处先发制人,让她措手不及。 先是占得“姐姐”的头筹,成亲那天时时刻刻挡在她面前,给她添一肚子的堵心。 新房之夜暂时不说,周岸则醉得不省人事,二人算是打个平手。 今天二人第一次请安,她费尽心思,整出妆容,梳出牡丹髻。谁知,她也不差,懂得利用百合谐音,主动示好,更有意露出黑眼圈,讨得周家人的欢心。 她憋了许久的怒火,今个儿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沈月然由着梅采玉指着自己骂骂咧咧了半晌,才开口,“骂够了?骂够了能不能听我说!” 梅采玉端起桌几上冒着热气的热茶,也不怕烫,一饮而尽。 “你有什么可说的?!” 她犹不住口,“我真是没有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丛浩都已经不要你了,你还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我告诉你,什么叫做魂穿?魂穿就是说你元小诺,我宋婷,他丛浩,我们三个人已经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梅采玉和周岸则!你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你搞清楚!” 沈月然斜她一眼,幽幽地补刀,“你也不是他的妻子。前世,今生,你都不是。”(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八章 强驽 “你——” 梅采玉恼羞成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月然冷哼一声,“我能够明白你现在的愤怒,可是,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嫁给周岸则,既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他。你若继续与我针锋相对,你往后只会更加愤怒,我只会更加高兴。因为,当前世的你与丛浩日夜鬼混的时候,元小诺承受的愤怒比你现在要多上百倍甚至千倍。如今,我只是还给你十分之一而已。” “放屁!” 梅采玉口不择言,“全是放屁!你若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他,难道是为了那个卫大人才要嫁进周家?!” 面对着她的讽刺,沈月然咽了一口口水。 有一件事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宋婷,的确是世上最了解她的女人…… 梅采玉继续气道,“还不承认是报复!前世,是我抢走了丛浩,前世,是我唆使丛浩把你推下天台!你早已对我恨之入骨,不是吗?” 沈月然直视着她,目光清清又冷冷。 “你希望我恨你?!” “我——” 梅采玉张了张嘴。 “你一定很希望我恨你,怨你,然后逢人就抱怨你是如何抢走我的男人,你是如何破坏我的家庭,你是如何伤害我,像一个怨妇一般,每一天因为你和他的恶行哭哭啼啼,骂骂咧咧,痛不欲生,日渐衰老,就像前世的元小诺一样,对不对?” 梅采玉再次张了张嘴。 “你——不是这样的吗?” 面对着这样的元小诺,她第一次感到心虚。 沈月然正视着她。 “前世的元小诺或许是,今生的沈月然却不会如此。” “为何要恨?” “因为你?因为他?因为你和他的丧尽天良!” “因为你们这对男女我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满腔怨恨的女人,然后在絮絮叨叨中渡过被你们毁掉的一生?!” “爱与恨都是会传染的!当你的心中有爱的时候,你眼中的世界全是美好的。当你的心中有恨的时候,你眼中的世界也是丑陋的!而你,这个人,最终也会被你眼中的那个世界影响。” “我不愿做一个丑陋的女子,我想做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我本来就是,所以,我不会恨你们。” 梅采玉难以置信,又有些失落。 的确,如她所言,她是希望她恨她。 就好比拳击,她一拳打下去,希望对手喊疼,而不是无动于衷。 沈月然提起唇角,看向窗外明亮的天空。 冬季的午后,光线充足,阳光正好。 她接着道,“我不恨你们,不代表就会任着你二人逍遥法外。你记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个人,迟早要为自己犯下的恶行付出代价。” 梅采玉看着沈月然的侧颜,不由打了个哆嗦。 正如之前所言,若她与她对骂,甚至与她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她心中反倒舒坦许多,她只会认为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一场“拳击”。可是她没有,她甚至连个“恨”字都不屑说出口,这样的她,令她无所适从。 她转动心思,软下口气。 “好罢,你若不是为了报复,那么为何要嫁进周家?”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沈月然看她一眼,吐出两个字。 “公道。” 梅采玉再次被激怒。 “还说不是为了报复?!为了公道不就是为了报复吗?你想要什么样的公道,不就是想要证明岸则始终是你的吗?!” 沈月然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所谓的公道不是你说的那样狭隘。报复是为了仇恨,公道却是为了爱。你的心中只有输赢,是不会明白的。” 梅采玉瞪她一眼。 “莫要说得玄之又玄,就像一个师太!” “我且告诉你,如今丛浩爱的人是我,愿意娶的人也是我,就算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太傅夫人为你撑腰,你往后也休想在我面前捞到半分好处!” 沈月然哈哈大笑,一连笑了三声。 “你笑什么?” 梅采玉瞪眼。 沈月然伸出三根手指头,“我一笑‘爱’,二笑‘娶’,三笑‘好处’。” “宋婷。” 她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引来后者的一怔。 “你刚才也会说,我们是魂穿,说明之前的三个人已经死了。那么,为何我如今变成了沈月然,你却还是宋婷呢?” 梅采玉烦躁不堪。 因为对方踌躇满志的口气,因为对方从容不迫的神情,这样的口气,这样的神情,应该是属于她的,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粗声粗气。 沈月然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丛浩爱的人只有他自己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根本不会娶你为妻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他只是利用你的才能吗?” “我原也不知道。我原也以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是不计较什么名份和地位的。我原也以为,爱情是不用在意形式的。” “可是,我现在知道,错了,那只是一厢情愿的说法,那只是一个人不愿意付出却只想占有的借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无论你道他是大男子主义也罢,你道他是拘泥迂腐也好,如果他真的在意你,他会想尽办法给你一个理直气壮的名份,给你一个不用遭受白眼的地位。这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基本的尊重,也是最开始的呵护。” 这个道理是卫奕用行动告诉她的。 在她没有准备好之前,在她什么都没有提及之前,他已经在筹谋着光明正大地把她娶进卫家。他费尽心思,讨得刘惠琳的欢心,只是为了令刘惠琳对她改观。 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她。 想到他,她鼻子一酸,转过身去,双手扶上桌角。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左眼滑落,落入铺在桌面的白色绒布之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水渍。 “哼,说得好象凤凰涅磐似的。” 过了半晌,梅采玉才冒出一句话来,只是气势早已不如之前。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大道理连篇?!他没有明媒正娶地娶我,难道就明媒正娶地娶了你吗?” “妾!你和我都是!”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因为陈氏去世不足年头,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待过些日子,自然有你好看!” 梅采玉扬起下巴,如同一支强驽之末。(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九章 静候 沈月然不可思议地看着梅采玉。 “你真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暂时?权宜?这些就是周岸则哄你的话吗?前世他是这么哄我的,今生却用在了你的身上!你这么精明的女人,为什么在他面前就变得像一个傻瓜?!”沈月然恨不得能把梅采玉骂醒。“方才周家的情形你不是没有看见!周老太太一心只想抱孙儿,大夫人人前人后两个样儿,杜灵初根本不屑与我们为伍,吴十娘仗着有一子在手心比天高,周家人个个唯利是图,唯长为尊,在这样一个封建闭塞,等级森严又没有人情味儿的大家族,凭你一个庶妾想翻云覆雨,简直是痴心妄想!”梅采玉冷哼一声,反唇相讥。“口口声声庶妾庶妾,你不和我一样也是庶妾吗?” “方才是谁道貌岸然地说着什么心中全是爱世界充满爱的鬼话,这会儿又把人家个个都想得那么坏,你这打脸打得是啪啪作响啊!” 沈月然正色道,“这些不是我想的,而是事实本就如此。你还记不记得在文池,我曾经被小孩子屡次戏弄?你也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小孩子听惯了大人们的奚落嘲讽才会生起戏谑之心。” 她从袖口抖落出周承乾扔向她的那颗枣核。 梅采玉看了一眼,别过脸去。 她心里清楚,这颗枣核并非只是针对沈月然,周岸则也不是没有看见。 沈月然接着道,“宋婷,我与你同窗四年,相识十年,你性子要强,喜欢上一个人就一定要得到,我明白。这种性格,是我没有的,也是我佩服的。可是,你总得要搞清楚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你执着两世啊!若说前世是你一时糊涂,那么今生呢?还要再糊涂下去吗?” 梅采玉转头看她一眼,目光清洌。 “合着你说来说去就是为了让我离开岸则是不是?” 沈月然闭上嘴巴。 她突然觉得一厢情愿的是自己才对。 “没话可说了?” 梅采玉显然对她的不语有自己的解释,“说什么值得不值得,说什么糊涂不糊涂,又说什么爱不爱的话,元小诺,你如今也是岸则的庶妾,你有什么立场来说我?!你存的什么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仅凭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不再和你争,不再和你斗,相信你嫁进周家是另有目的,简直是扯淡!你不要得意,今日之事是我疏忽,可是,往后你再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你就等着瞧罢!” 梅采玉凤眼上挑,瞪她一眼,气冲冲地向房外走去。 “慢着。” 沈月然叫住她。 “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梅采玉停下脚步,懒懒地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月然回敬给她一个似笑非笑。 “我记得我刚才笑了三声,最后一笑是笑你说我往后在你面前捞不到半分好处。” “这是一个男耕女织的时代,这是一个提倡‘三从四德’的时代,在周家,在这个大家族里,你一个从来不做家务、从来不进厨房、从来不懂得收拾的女强人想和我这个你一向最看不起的全职主妇宅斗,只怕你说过的话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你往后若是想在我面前捞到半分好处,想也别想。你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沈月然毫无惧色,与她针尖对麦芒。 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好朋友,却也曾经是恨彼此入骨的人。 如今,命运之轮反转,二人再次站到同一圆点,历史会不会再次重演? 沈月然面上无畏,心中却是没底儿。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于计划的人,也不是一个擅长争斗的人,如此赤果果的宣战,于她而言,是第一次。 梅采玉看了她半晌,提了几次唇角,终是发出一声冷哼,甩门离去。 梅采玉走后,沈月然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抓下头上的百合花,攥在手心里。 怎么就让自己陷入一个四面楚歌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邬元英,素未谋面的周廉安和周忠则,粗犷没有心机的周孝则,面善善变的江燕学,大方端庄的江沛文,膝下无子的杜灵初,天真肤浅的吴十娘,楚楚可怜的夏依依,究竟,谁才是杀死绿苏的真凶? 前有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梅采玉,后有狼子野心、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的周岸则,还有那神出鬼没、随时要提防看穿自己的卫大人…… 卫大人—— 她又是一阵心悸,若是他,他一定很快就能撕下这些人的面具,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周岸则匆匆离开,身处金絮居的沈月然得到几日清闲。 虽然与梅采玉共处一个屋檐下,可是江燕学在改造此处时显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她与梅采玉的住处一个门朝左开,一个门朝右开,因此,若非故意,二人一般不会遇上。 沈月然虽然心急,但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她若意图过于明显,只会引来他人侧目,坏了大事。 她只有静候。 静候不是无事可做,她做了两件事,一是观察贴身丫头翠柳,二是改造住处。 据翠柳道,她是两年前因为一场瘟疫死了父母和族亲,才被卖入周家为婢,之前只是最下等的小婢,在柴房和马厩帮手,后来因为为人勤快,得到青玉嬷嬷的赏识,被派去后厨帮手。这一次,金絮居需要派来两个小丫头,青玉嬷嬷把她和原本在琴房打理的荷香一并调来,分别服侍两位姨娘。 沈月然不由对这位青玉嬷嬷存了好感。 把翠柳安排在她身边,把荷香安排在梅采玉的身边,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定是青玉嬷嬷从周岸则那里得到了关于她和梅采玉的一些喜好或者讯息,才会做出这般分配。 很得当,又很贴心。 而翠柳,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得当又贴心。 翠柳话不多,也不算少,说话时总是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她若问,她便答,句句都能答在她的心窝子上。 翠柳似乎懂得不少,尤其于保健医理方面,有时与她颇能聊到一处。 这阵子,她改造住处,一时需要各种洗剂,一时需要各种材质,常常吩咐她跑东跑西,她毫无怨言。(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章 污物 沈月然毫无惧色,与她针尖对麦芒。 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好朋友,却也曾经是恨彼此入骨的人。 如今,命运之轮反转,二人再次站到同一圆点,历史会不会再次重演? 沈月然面上无畏,心中却是没底儿。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于计划的人,也不是一个擅长争斗的人,如此赤果果的宣战,于她而言,是第一次。 梅采玉看了她半晌,提了几次唇角,终是发出一声冷哼,甩门离去。 梅采玉走后,沈月然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抓下头上的百合花,攥在手心里。 怎么就让自己陷入了一个四面楚歌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邬元英,素未谋面的周廉安和周忠则,粗犷没有心机的周孝则,面善善变的江燕学,大方端庄的江沛文,膝下无子的杜灵初,天真肤浅的吴十娘,楚楚可怜的夏依依,究竟,谁才是杀死绿苏的真凶? 前有处处与自己作对的梅采玉,后有狼子野心、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的周岸则,还有那神出鬼没、随时要提防看穿自己的卫大人…… 卫大人—— 她又是一阵心悸,若是他,他一定很快就能撕下这些人的面具,把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周岸则匆匆离开,身处金絮居的沈月然得到几日清闲。 虽然与梅采玉共处一个屋檐下,可是江燕学在改造此处时显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 她与梅采玉的住处一个门朝左开,一个门朝右开,因此,若非故意,二人一般不会遇上。 沈月然虽然心急,但也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她若意图过于明显,只会引来他人侧目,坏了大事。 她只有静待。 静待不是无事可做,她做了两件事,一是观察贴身丫头翠柳,二是改造住处。 据翠柳道,她是两年前因为一场瘟疫死了父母和族亲,才被卖入周家为婢,之前只是最下等的小婢,在柴房和马厩帮手,后来因为为人勤快,得到青玉嬷嬷的赏识,被派去后厨帮手。这一次,金絮居需要派来两个小丫头,青玉嬷嬷把她和原本在琴房打理的荷香一并调来,分别服侍两位姨娘。 沈月然不由对这位青玉嬷嬷存了好感。 把翠柳安排在她身边,把荷香安排在梅采玉的身边,这样的安排并非偶然。定是青玉嬷嬷从周岸则那里得到了关于她和梅采玉的一些喜好或者讯息,才会做出这般分配。 很得当,又很贴心。 而翠柳,给她的感觉也是如此,得当又贴心。 翠柳话不多,也不算少,说话时总是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她。 她若问,她便答,句句都能答在她的心窝子上。 翠柳似乎懂得不少,尤其于保健医理方面,有时与她颇能聊到一处。 这阵子,她改造住处,一时需要各种洗剂,一时需要各种材质,常常吩咐她跑东跑西,她毫无怨言。 主仆二人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平日里的和睦相处令沈月然内心的不安逐渐得到平复。 这一日,陈嬷嬷来通传,道老爷与大少爷五日后回返,老太太于金桂阁设家宴迎接,令众人到场。 沈月然与梅采玉垂头应是。 陈嬷嬷又道,夫人素闻三少爷夸赞,希望二人当晚显露一手,请二人提前准备。 沈月然与梅采玉又垂头应是。 陈嬷嬷走后,二人各怀心事,互看一眼,各回各屋。 沈月然回到厢房,平静了许久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儿。 马上就能见到一直未曾谋面的周家实权人物周廉安和周忠则,又是江燕学亲口“点将”,她自然不能有失。 江燕学的意思很明显,要她露厨艺,要梅采玉露舞艺。 这一点,二人第一天请安时江燕学就曾经提过,不过因为周岸则的离去,最后不了了之。而这一次,借着家宴的由头,再次被提出来。 可见,江燕学并不打算让二人嫁进周家后就能高枕无忧。 设宴迎接,无可厚非。 让新入门的两位妾室齐齐显艺,意思可就值得玩味。 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恶意。 不过,沈月然顾不上揣摩江燕学的心思,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渡过这一关。 她踌躇片刻,唤来翠柳,一番吩咐之后,翠柳离去。 冬天的夜,格外地静,也格外地冷。 一个十五六岁的圆脸女子一手掂着灯笼,一手放在嘴边呵气,两只脚轮番踩地。 “冻死了,冻死了。” 圆脸女子冲着身前的男子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夜,咱们却来这里扒污物!若让爷爷知道,非心疼不可!” 说到这里,女子委屈地扁了扁嘴。 “你倒是不冷,有神兽之血附体,可就冻惨我田恬甜了。” 卫奕停下翻扒污物的动作,抬眼,笑了笑。 “现在知道抱怨了,当初是谁豪气干云地说要报恩?就这一点儿冻都受不了?五年前我为了救你,可是俯在冰冷的湿泥里三天三夜都没有动弹呢。” 自称田恬甜的圆脸女子双手捂住耳朵,一脸哀怨。 “救命啊,卫大人,您能不能不要时时刻刻都拿这件事要胁我!你明知我这个人最欠不得别人半分情义!” 卫奕笑道,“不能怪我!要不是你爷爷在天山告诉我,五年前我经手的第一件绑架案救下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孙女,我怎么知道原来一直有人打算向我报恩?所以,我才给你这个机会,你倒埋怨起我来。” 田恬甜噘起嘴。 “哼,恶人先告状!你卫大人是何等狡猾之人,若不是知道我田恬甜擅长易容,又怎么会找上我假扮翠柳?” 卫奕笑着起身,看了一眼挂在夜空中的圆月。 “好了,是我狡猾,是我奸诈,是我欠你一个人情行不行?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只是这么多污物,光让我一个人翻找,可是翻到天明也翻不完。您田大小姐能不能不要光站在那里,也蹲下来帮个忙?” 田恬甜这才露出笑颜,蹲下身来。 “喛,卫大人,您说,月然姐姐要我来翻周家各阁各房的污物,还要分类记下,究竟是何意?” 她一边翻找查看,一边问向卫奕。 卫奕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的心思,我从来不猜。” 他说罢,又垂下头来,继续在脏乱不堪的污物仔细翻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一章 九哥 李忠挥出一拳,打在卫奕的胸膛上。 “来啊,陪朕玩两下。” 李忠兴致起,挽起袖子。 “就像儿时一样,三局两胜。” 卫奕也挽起袖子,笑道,“微臣乐意至极。” 听刘惠琳道,小时候的他,就像一个跟屁虫,整日里跟在一群皇子后面,骑射,御马,狩猎,舞剑……皇子们最喜欢的是摔跤。都是正值年少、好胜争强的少年郎,整日里有用不完的精力,你来我往,拳拳到肉,淋漓尽致地挥洒着力量。而他,那时不过只才黄口小儿,从来只有喝彩没有参与的份儿。 待到他年至茾年,三哥已经贵为天子。如今他正值壮年,三哥已经年逾不惑。 所以,三哥说的是“玩”,而不是“比”。 卫奕收起五分劲儿,与李忠抱成一团,嬉笑比划,不一会儿,冬日的凌晨,两个人竟然满头大汗。 李忠坐在躺椅边沿,一边拭去汗水,一边宣布战果。 “二比一,朕赢了。” 他像儿时一样,因为赢得一场比赛得意洋洋。 卫奕随意地坐在李忠的脚边,笑道,“三哥越发精壮,微臣自愧不如。” 李忠瞥他一眼,沉吟片刻,一掌拍上他的肩头。 “奕弟。” 突然收敛起的语气令卫奕心头一动。 耍了半天,看来快要说到今晚的正题了…… “你说,兄弟是什么?” 李忠问道。 “兄弟?” 卫奕想了想,“兄弟如手足。” “就这样?” 李忠惊讶于他的简短。 卫奕点头,“是的,从古至今,关于兄弟的论断很多,可是微臣觉得,‘兄弟如手足’短短五个字,足以说明一切。手足,两手两足,有左有右,各司其职,各有作用。或许,失去一手、一足,不会伤及性命,可是,绝对会伤及经脉。而且,失去了,再也长不出新的来。” 李忠含笑不语,只是看着他。 “三哥,只是个人拙见,三哥不要笑话。” 卫奕心里有些发毛。 李忠道,“拙见?朕不觉得。” “奕弟,你的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跟在一众皇子身后叫嚷呼喊的小卫奕了。你变得有见地,有主见,凡事懂得思量。就像方才,明明使了五分的劲儿,却不着痕迹,让朕赢得那叫一个舒坦。” 卫奕面上一红,惶恐叩头。 “请三哥治罪。” “让”这件事,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有认罪。 李忠大笑,“刚夸你两句又糊涂起来。朕方才说了,你若真的犯下欺君大罪时,朕再治你的罪好了。今晚,朕特意来找你,不是为了吓唬你来的。” “那——三哥今晚为何前来?” 卫奕试探地问道。 伴君如伴虎。卫中鸿特意吩咐过,不可揣测圣意。他只好收起他的那些个洞察力、分析力和判断力。 李忠的目光落在文若阁的朱红阁门之上。 “九弟。” 他转过头,明亮的目光在月色下如同猎豹一般凌厉。 “我是为了九弟而来。” 卫奕的手心渗出丝丝冷汗。 九哥。 远在天水的九哥始终是三哥心中的一道无法愈合的疤,想抠去又会流血,放任着又隐隐作痛。 李忠幽幽地道,“今年中秋,去天水的是六弟。六弟在那住了半个月,回来时,带来一副九弟的画像。母后看见画像后——”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长叹一口气,“血缘,果然是最难割舍的。就算曾经反目,母后最惦记的,还是远在天水的他。” 李忠提了提唇角,看向身边的卫奕。 “奕弟,你想念你的九哥吗?朕记得,你儿时最好跟在九弟的身后,你常道你的九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最强壮的男子,你一定也非常想念他罢。” 卫奕没有回答。 三哥与九哥都是他敬重的人。三哥贵为天子后的勤奋,九哥落入天水后的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李忠浅浅地笑道,“怎么,朕为难你了是不是?” “奕弟,你知不知道朕最欣赏你的是哪一点?” “不知。” 卫奕老实地答道。 “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忠、厚。忠而厚。” 李忠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朕的心思,九弟的处境,你全都一清二楚,可是你偏偏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对朕忠心,不谄媚,对九弟厚道,不奚落。这样忠厚之人,朕敢说,放眼整个夏朝,也不出五个手指头。” 卫奕再次惶恐。 “微臣没有三哥说的那样好,微臣只是觉得时间或许能够改变一切。人,都有很多面,人,也都是会变的。” “微臣有时甚至觉得一切皆是空,只有儿时与三哥、九哥一道戏笑玩耍时发自内心的欢喜才是真的。” “三哥,九哥他——” “或许知错了,或许早已被边疆的风沙磨平了所有的梭角,微臣——” 他叩头不敢起,提起勇气,说道,“微臣想念九哥。” 虽然卫中鸿一再叮嘱,不可妄语。可是,到了如此关头,他实在无法再忍。 说到现在,三哥的意图已经很明显。 九哥。 远在天水的九哥,或许马上就能回京。 他每年去天水,都会被九哥在天水所受到的磨难震惊。 在那样风沙满天、一望无际、全是戈壁荒漠的地方,九哥一待就是八年! 八年的风沙,早已把九哥折磨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可是他只能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出口。 他怕他说了,三哥会认为他同情九哥,往后就不会再派他去天水探望九哥。 万一换了另外一个居心叵测之人,言语中稍有暗示,或许就会引起三哥的疑心,给九哥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宁愿不说。 这一次,三哥派六哥去。六哥却是聪明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为太后带来一副九哥的画像。 一切皆在不言中。 太后年老,生起忆子之心,自然向三哥施压。 而三哥今晚特意来文若阁,估计就是为了此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二章 争斗 卫奕没有回答。 三哥与九哥都是他敬重的人。三哥贵为天子后的勤奋,九哥落入天水后的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李忠浅浅地笑道,“怎么,朕为难你了是不是?” “奕弟,你知不知道朕最欣赏你的是哪一点?” “不知。” 卫奕老实地答道。 “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忠、厚。忠而厚。” 李忠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透,朕的心思,九弟的处境,你全都一清二楚,可是你偏偏还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对朕忠心,不谄媚,对九弟厚道,不奚落。这样忠厚之人,朕敢说,放眼整个夏朝,也不出五个手指头。” 卫奕再次惶恐。 “微臣没有三哥说的那样好,微臣只是觉得时间或许能够改变一切。人,都有很多面,人,也都是会变的。” “微臣有时甚至觉得一切皆是空,只有儿时与三哥、九哥一道戏笑玩耍时发自内心的欢喜才是真的。” “三哥,九哥他——” “或许知错了,或许早已被边疆的风沙磨平了所有的梭角,微臣——” 他叩头不敢起,提起勇气,说道,“微臣想念九哥。” 虽然卫中鸿一再叮嘱,不可妄语。可是,到了如此关头,他实在无法再忍。 说到现在,三哥的意图已经很明显。 九哥。 远在天水的九哥,或许马上就能回京。 他每年去天水,都会被九哥在天水所受到的磨难震惊。 在那样风沙满天、一望无际、全是戈壁荒漠的地方,九哥一待就是八年! 八年的风沙,早已把九哥折磨得面目全非,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 可是他只能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出口。 他怕他说了,三哥会认为他同情九哥,往后就不会再派他去天水探望九哥。 万一换了另外一个居心叵测之人,言语中稍有暗示,或许就会引起三哥的疑心,给九哥带来灭顶之灾,所以,他宁愿不说。 这一次,三哥派六哥去。六哥却是聪明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为太后带来一副九哥的画像。 一切皆在不言中。 太后年老,生起忆子之心,自然向三哥施压。 而三哥今晚特意来文若阁,估计就是为了此事。 他不敢揣测三哥的意思,可是,这个时候,他一定要表达自己的心意。 是对三哥的尊重,也是对九哥的情义。 李忠大笑。 “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在这个时候,敢为老九求情的,恐怕只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他撩起龙袍,立起身子,走到香炉前。 看着袅袅烟香升起,盘盘旋旋地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深深地吸上一口。 “龙涎香。” “朕以往总是要有龙涎香的陪伴才可入睡,可是不知为何,在做下调令老九回京的决定后,朕居然没有它,也破天荒地睡了个好觉。” “回来罢,回来罢。母后惦着他,盼着他,朕又何尝不是?” “他是你的九哥,也是朕的九弟,是朕的手足,断了就再也生不出新的手足啊。” 李忠伸手,拿出香枝,用力,香枝折断,灰色的香烬在案几上划出一道深而笔直的痕迹。 “明日,明日就启程,如何?” 送走李忠,卫中鸿父子相偕走向书房,清退所有下人。 已是卯时。 不过冬日的卯时仍是漆黑一片,卫中鸿点上一盏油灯,父子二人面对低声耳语。 “皇上真的打算接回九王爷?” 卫中鸿似乎难以置信。 “是。” 卫奕点头,“皇上的确如此吩咐孩儿,并道明日就启程。”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卫中鸿频频摇头,“皇上此举,当真令为父讶异。古来只有赶尽杀绝,如天子这般放虎归山的,少之又少。” 卫奕倾了倾身子。 “爹爹,其实过去的事情孩儿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孩儿当然知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所以,一直也未深入问及。不过,事已至此,不知爹爹能不能详细告之?” 卫中鸿叹口气。 “你那时还小,记得不清楚也是常理之中。何况,正如你所说,有些事情的确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其实过去的事,为父知道的也不多,有道听途说的,有亲眼目睹的。你若想了解,为父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罢。” 卫奕屏住呼吸。 “李氏家族夺得天下时,太祖李克已是古稀之年。多年的战争灾难早已令这位老人满身伤痕,壮士未酬,即使贵为天子,也逃不开凡人的两大心结,一是如何令自个儿活得久一些,二是如何令李家王朝存得久一些。” “太祖一面大力派道士去四处寻找丹矿炼制可以长命百岁的丹药,一面密集召来幕僚、朝官商议,如何在几个皇子之中挑选出一个最适合继承皇位之人。” “太祖膝下原先一共有五子,除了长子已经战死,十子年幼,三子、六子和九子全是适龄人选。” “不过,六子李康性子一向懒散,风评不高,上战场时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听说有次还差点被敌军俘虏,是太祖与三子、九子一同上阵,才把他从敌营中救回来。” “六子大难不死,性子更加消极,整日里只知道赏个花、观个鸟什么的,对国家、政事一概不理,所以,皇位之争,也就是三子和九子之争。” “也就是三哥和九哥?” 卫奕忍不住插嘴问道。 卫中鸿点头,“是的,当年的皇上和九王爷,都是倍受众人推崇之辈。皇上善兵法,懂策略,事事运筹帷幄,九王爷善骑射,懂用人,事事身先士卒。兄弟二人联手,立下不少赫赫战功。而且,二人又全是生自当朝曹太后,是为嫡子。所以,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合情合理。” “朝官幕僚们为此,各执一词,分成两派。有人道皇上书生气太浓,只是纸上谈兵,不足以治天下。有人则道九王爷戾气太重,心机诡谲,不具帝王之相。两派正争得不可开交,不料,一介书生居然递上折子,另辟蹊径,道不如让曹太后代政为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三章 罢了 “帝王所用凤凰实为凤,凤头有冠,形似如意,背有胆,三根尾羽;而帝后所用凤凰实为凰,凰头无冠,背无胆,二根尾羽。从古至今,一向泾渭分明,而九王爷送给曹太后的却是一盏货真价实的金凤冠,其下场可想而知。” 卫奕垂下头。 牝鸡司晨,向来是大逆不道之事,更是帝王最为忌讳之事。前有书生谏言,后有混淆凤凰,九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犯下如此大错,可谓是一拳击中先皇疑心之处。先皇不怒,才是荒谬。 卫中鸿接着道,“先皇盛怒之下,抽出龙带,一鞭打在九王爷的背上,而后拂袖离去。曹太后也慌了神,拿出一尺白绫,打算自缢以证清白。一向骁勇善战的九王爷六神无主,连连喊冤。最后曹太后虽被救下,却伤及命门,落下病根儿,一瞬间苍老十岁不止,从一个雍容华贵的王后变成一个白发苍苍、连说话都费劲儿的老妪。” “九王爷不甘,道是金匠陷害,拉着铸造金冠的金匠去先皇面前申冤。不料,金匠却在先皇面前反咬九王爷一口,道全是奉九王爷意思铸造,他以为是进献给先皇,才依令成形。二人互不相让,纠缠不清,先皇火上浇油,怒不可遏。正待先皇欲对九王爷发落之时,估计是九王爷命大,先皇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当时,随身伺候先皇的太监总管徐士根见先皇进入弥留之际,当机立断,将九王爷与金匠暂关大牢,召集众人,听候先皇临终诏令。先皇奄奄一息,意识仍是清醒的。皇位,不用多说,传给了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 “待到朝官小心翼翼地问道如何发落曹太后与九王爷,先皇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之后两眼一闭,命归西里。” “罢了?罢了!” 卫奕蹙眉,“先皇这二字有歧义,相当于还是把决定权给了皇上。” 卫中鸿点头,“的确,先皇用心良苦。‘罢了’可以指金冠一事就此罢休,也可以指罢黜曹太后与九王爷,曹太后与九王爷的命运如何,全看皇上的心意。皇上若是趁机赶尽杀绝,曹太后暂且不说,九王爷断是没有活路的可能。” “这么说来,倒是三哥留下了九哥一命?” 卫奕想不到,看似疑心极重的三哥,也有心慈手软的一面。 虽然九哥是三哥同父同母的弟弟,可是毕竟曾与三哥争过帝位,又是在军中威望颇高之人,三哥若借机铲除,并非没有可能。 只是,三哥最终还是选择留下九哥一命。 卫中鸿叹息一声,“皇上主动向朝官言明金冠风波。他道此事全是金匠与九王爷素有私怨存心报复蓄意陷害之过,将金匠凌迟。之后,他封当时的曹皇后为太后,又将九王爷从牢中释放,官复原职。皇上这番举动,甚得人心,无论朝廷还是百姓,皆赞这位新皇乃仁义之士,情义之辈。皇上顺利登基,继承大统。” 卫奕提了提唇角。 这根本就是一个悖论。 在众人心中,皇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所以,一旦涉及到皇位,尤其天家内,夫妻反目,兄弟相残,甚至弑父弑母、杀子害女之事才是情理之中的,如三哥这般念及兄弟情义的,倒成了德行出众之人。 这根本就是一个悲哀。 人心的悲哀。 “三哥既然不杀九哥,后来九哥为何又主动奏请驻扎天水?难道是九哥心存愧疚,真心替先皇守卫边疆?” 卫奕追问。 卫中鸿看他一眼。 “说起这件事,不得不提及一人,前水利司务沈明功。” 卫奕干咳一声。 “爹爹请讲。” 他沉声道。 卫中鸿接着道,“皇上即位半年之后,下令彻查各部财务,这本是例行之事。新皇上任,对各部财务有个大致了解,先朝先皇都曾这般做过。可是,这一查,查出一个大贪官,沈明功。先皇在位时,江北曾发水患,身为水利司务的沈明功全权负责此事。先皇为稳人心,先后拨放数次赈灾款项,高达数十亿白银,而查账的官员发现,其中十亿不知所踪。”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陷害?” 卫奕插嘴道,“孩儿曾经翻阅过官吏旧史,发现这沈明功并非贪婪懒政之官,乃是口碑极好、德行出众之人,会不会其中有何误会?” 卫中鸿又看他一眼,意味深长。 “沈明功亲口承认贪污,你道其中有何误会?” 卫奕一时语塞。 “爹爹继续说。” 他讪讪地道。 卫中鸿接着道,“沈明功既然承认贪污,皇上自然会追责。只是这件贪污案说来也怪,所有的罪过沈明功全认,就是不说那十亿白银藏在哪里。沈家并非挥霍奢侈之辈,平日里吃穿用度与一般三品官员无异。何况是十亿,他沈家就花上三生三世也花不完啊。既是贪污,银子呢?” “沈明功嘴硬,不代表皇上就拿他没有办法。不说可以,死罪也可以有。皇上下令斩立决,沈明功都被推上断头台,被九王爷拦下了。” “九王爷拿出一块先皇赐予的免死金牌,道用此金牌保住沈明功一命。皇上大怒,可是先皇刚刚去世,余威尚在,皇上并不敢公然违抗此令牌,只得当场放沈明功回家。” “沈明功回去后,一家老小,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就连祖屋也被一把火烧尽。之后,京城人再也没有人见过沈家人。那时,百姓中有人道沈明功一家老小全死在了那场火里,也有人道沈明功带着银子和儿女逃到东瀛享乐去了。总之,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他的下落。若不是前阵子听你娘亲说什么罪臣之女沈月然,爹爹竟也不知沈家逃往了西北文池,在文池住了八年之后,居然又返回京城,并且那沈月然还与你相识,真是缘起不知何处。” 卫奕沉吟。 这样看来,卫中鸿所言与他曾经了解到的旧事大概是一致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四章 保 沈明功贪污是事实,银子的下落不知所踪也是事实。九哥用先皇赐予的免死金牌救了沈明功一命,却把自个儿置身于众矢之的的境地。 沈明功出身于九王府幕僚,曾是九哥得力下属。如今,沈明功出事,九哥力保,还拿出自个儿的护身符力保。沈明功一家连夜脱逃,留下九哥一人,四面楚歌。 卫中鸿道,“树倒猢狲散,古时如此,今时如此,向来都是如此。自打金冠一事,曹太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九王爷。你道曹太后是避嫌也罢,是有恨也罢,反正,曹太后从此深居后宫,再也没有出踏出慈宁宫半步,再也没有听她谈论国事半句。” “曹太后都对九王爷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那些曾经吹捧过九王爷军功的,统统反过来指责他性情残暴,满手鲜血。那些曾经鼓吹过九王爷英明决断的,统统反过来谴责他心机深沉,狡猾奸诈。如今,九王爷为了保住沈明功,连最后一道护身符——先皇为防兄弟相残,赐予几个皇子一人一个的免死金牌都没有了,他还有什么能耐在京城立足?” “胜者王,败者寇。九王爷是败了,就要接受失败的结果。沈明功一家老小走后,九王爷当即奏请,主动请愿驻守天水,并立下重誓,今生不再返京。” 卫奕不禁唏嘘。 前尘往事,说来不过半个时辰,可是经历过的人,个中滋味想必只有他们自个儿心里才清楚。 先皇的心机,曹太后的惶恐,三哥的仁义,九哥的败北,沈明功的贪腐,书生的天真,和众人的嘴脸…… 这——就是真相了吗? 卫中鸿饮下一口热茶,摇头晃脑。 “世事的奇妙之处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它会是什么。” “就像为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八年后,皇上会再次召回九王爷。奇哉,奇哉。” 卫奕想了想,道,“依孩儿之见,皇上之所以会再次召回九王爷,这件事恐怕与太后的身子有关。” 卫中鸿一怔,随后恍然,“你是说太后她——” 卫奕黯下双眸,“孩儿与田御医在天山共处数月,曾无意间听他提起过太后的身子。他那时就已经用到了‘油尽灯枯’这个词,说明太后的身子比咱们想像得更加虚弱。金冠一事之后,曹太后再也没有见过九哥,就连九哥请愿离京也没有送别九哥。爹爹道是为了避嫌,也或许是心中有恨。可是孩儿觉得,两者当然皆有可能,不过,最大的原因只是一个字。” “何字?”卫中鸿追问。 “‘保’。” 卫奕接着道,“三哥与九哥都是曹太后的亲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谁登上皇位,曹太后都高兴,换言之,无论谁落难,曹太后都会伤心。可是,曹太后跟在先皇身边多年,岂能不知道宫廷斗争的诡谲与残酷?死亡已是稀疏平常,落难就是败者最好的结局啊。” “金冠事后,胜负已定。九哥的命,全在三哥手中,也全在三哥一念之间。曹太后若对九哥流露出任何怜悯之情,替九哥喊冤求情,哪怕只是一句,也会令三哥对九哥忌意越深。到时新仇旧恨一起,别说九哥的命,就是曹太后也自身难保。” “所以,孩儿觉得,曹太后的不见,看似决绝,才是彰显一个母亲用心良苦之处,也是令三哥九哥手足得以存续、并能实现八年后再见的关键之处。” “曹太后既然从未怪过九哥,自知命不久矣之时,又见到六王爷从天水带来的九哥画像,自然触景生情,想起九哥八年来的苦难。她一时不能自己,向皇上施压,请求见上九哥一面。” “而三哥,经过这么多年的耕耘,帝皇之位早已固若金汤,对九哥的疑心戒备也逐渐消磨了去,所以,才会特意令孩儿去天水迎回九哥。” 卫中鸿目露赞许,连连点头。 “奕儿所言极是。” “旁人论及此事,只见心机,不见心思,只会充斥着阴谋阳谋。” “可知帝王天家也是有着七情六欲之人,伦常,道理,在他们身上同样奏效。一个命不久矣的母亲,想见一个远在天边的儿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卫奕道,“不过,此事也有令孩儿费解之处。” “有何费解之处?” 卫中鸿问道。 “先皇的态度。” 卫奕回道。 “先皇的态度?” 卫中鸿想了想,道,“你是说先皇临终前的‘罢了’二字?” 卫奕点头应是。 “是,先皇虽然年事已高,但是所有人都道,先皇弥留之际,意识是清醒的。既是清醒,他为何要将这件事的决定权交给三哥?” “让先皇动怒的,前有书生进谏之言,后有金冠之事,两事叠加,酿成大怒。书生进谏一事,先皇表面不怒,却对书生处以极刑,可见先皇是非常忌讳女子干政之事。后来九哥进献金凤冠,再次打中先皇的疑心,令先皇不可忍受。那么,这两件事其实还是一件事,便是女子干政。先皇既然为此事愤怒,为何要将这件事交由三哥处理,这实在令孩儿不解?” 卫中鸿若有所思。 “奕儿的意思是道,这两件事,其实针对的对象都是先皇,而先皇又有能力替自己泄愤,为何却要把泄愤的机会交给刚登基的皇上?” “对。” 卫奕道,“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比如,有人给了父亲一拳,这个父亲明明是有法儿还手的,可是,他却不还手,让儿子出头,还留下一个歧义词,让儿子自己决断。孩儿觉得,这实在很费解。‘ ”卫中鸿皱眉,“父亲?儿子?” “莫非是考验?还是成全?” 卫奕眼前一亮,“成全?” 卫中鸿道,“之所以有书生的谏言,就是因为皇上只在将领中有些威望,可是在百姓眼中却并非德行出众之人。所以,先皇特意留下这一道难题,由皇上出面,保住曹太后与九王爷一命,树立起大德大善之名。”(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五章 成全 卫中鸿若有所思,“有人给了为父一拳,为父不还手,却让奕儿决定怎么做……” 他眼前一亮,道,“考验。” 卫奕一怔,“考验?” 卫中鸿道,“是的,考验,或者谓之教导也可以。我想,每一个为人父母的都曾有过这样的举动。明明自己心里清楚,却特意由着孩子去选择,去做。言传,不如身体力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教导。” 卫中鸿的话似乎又启发了卫奕。 卫奕也是若有所思,“明明自己心里清楚,却由着孩子去做……” 他也眼前一亮,道,“成全!” 这次换卫中鸿一怔,“成全?” “对,成全。” 卫奕目光熠熠,“先皇之意在成全。之所以会有书生谏言,就是因为皇上自小随先皇一起打江山,只有军功,而无威望和德行。而要树立起一个人的德行,绝不能依靠圣旨或者言说,只有通过具体的事迹或者举止。所以,先皇留下‘罢了’二字给皇上,意在由皇上出面,保住曹太后与九哥一命。这样,既避免了族亲残杀,又令天下百姓对皇上信服,留下一个孝义的美名,成全了皇上的德行,可谓一举双得。” 卫中鸿拍手大赞。 “妙哉,妙哉,这样想想,的确如此。” “先皇可以说‘杀’,也可以说‘算了’,为何专专说出‘罢了’二字?用心良苦,用心良苦是也。” “所以,说到底还是先皇保住了曹太后和九王爷,皇上只是顺势而为,顺水推舟!” 这时,一阵鸡鸣四起,曙光划破冬日的晨雾,朝阳探出头来,一缕阳光从窗棂缝隙中照射进来,洒在书房光亮的地面上。 卫奕吹灭烛火,神情中多了几分沉重。 “说往事,说人心,凭的全是无中生有的猜测和以讹传讹的传说,孩儿真的很不喜欢。” “孩儿只愿凡事可以简单一些,讲证据,凭事实,一是一,二是二。” “可是,很难,很难,人心难测,爹爹也常教育孩儿,天家的心思更不可揣测。” 卫奕感慨万千。 卫中鸿笑着,拍了拍卫奕的肩头,宽慰他道,“不可揣测,只有顺从,这就是做臣子的命运。奕儿,你莫要多想,也莫要为这些往事分心,你往常做得不错,往后也会做得很好。” 卫奕露出一个笑意,算是回应。 “明日就启程吗?” 卫中鸿说着,站起身来。 “这么急的话,你今个儿不如就在家睡上一觉。路途遥远,日夜兼程,想安稳地睡上一觉怕都是奢侈。” 卫奕也起身,与卫中鸿并肩走向书房大门,并先一步打开房门,立于一侧。 “孩儿这一走又要至少一个月,待会儿先去府衙安排一下,回来若是有时间就再歇上一会儿。” 他垂头请出卫中鸿。 卫中鸿走出门槛,走向游廊。 “你大了,自个儿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罢。为父熬了一宿,先回去歇息。” 卫奕目送卫中鸿,又想起一事。 “爹爹。” 他快步跟上卫中鸿,向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才道,“爹爹可知当年那金匠来路?” 卫中鸿道,“既是能揽下九王爷的活儿,那金匠颇有些手艺,据说是个老匠,姓吴,单字一个海。” “吴海?” “那爹爹可知当年这吴海与九哥有何过节?” 卫中鸿摇头,“为父也不知。” “那这吴海可有家人?” 卫奕又问。 卫中鸿再次摇头,“为父更不知。” “哦,爹爹慢走。” 卫奕见再问不出什么,垂头送卫中鸿离去。 朝阳已经露出半个头来,浓雾之中,东方的天际灰白一边。 卫奕眯了眯眼睛。 先皇,曹太后,三哥,九哥,六哥,书生,金匠,徐士根…… 他稳稳觉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又隐隐觉得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 他吃了六王妃的方子身中剧毒,所以无法去天水。 而代替他去天水的六哥带回了九哥的画像。 他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又说不出来。 对了,九哥要回来了…… 九哥要回来! 下一刻,他的内心被这个喜悦的消息充满。 他顾不上多想,转身向汴京府赶去。 安排好一切,就去接回九哥! 沈月然听着翠柳的一五一十,有些目瞪口呆。 她当时的确是让翠柳去瞧瞧周家各阁各房倾倒的污物,也的确有所心思,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翠柳不仅次日就全翻遍了,而且,还翻得如此仔细。 翠柳拿着一张纸,上面划着沈月然看不懂的圈圈和叉叉,还有一些似符似咒的线条。 “从老太太房里倒出来的污物有纸张,布条,果皮和药渣。” “纸张全是老太太抄错、抄乱、或者抄到一半抄不下去的佛经,有的团成一团儿,有的撕成碎片。” “布条全都宽约一掌,各有长短,各有颜色,每一条都皱皱巴巴的,瞧着不像是清洗用的布巾,也不像是擦洗用的抹布。” “果皮有甘蔗渣,有桔子皮,有木瓜皮。依着份量看,甘蔗渣最多,桔子皮也就是一个的量,木瓜皮最少。” “药渣有乌梢蛇,黄芪,伸筋草,鹳草,当归,羌活,独活,防风,细辛,苏枝节,白芍,川芎。” 说完,翠柳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那张划满圈叉和曲线的纸张,对沈月然道,“夫人,金桂阁的污物大抵就是这般,至少翠柳去瞧时,只看到了这些污物。” “……” “……夫人。” 翠柳唤道。 沈月然才回过神来。 “哦,知道了。” 她应道。 一个小丫头,居然凭着药渣就能将药里的成份统统辨识出来,而且,听她这一番汇报,有条有理,有猜测有凭据,这—— 翠柳到底什么来头? 莫非大户人家的丫头就是比一般人都要精明、仔细许多? 不过,身边有一个精明的小丫头并不是一件坏事。 沈月然这样想着,又收回心绪。 凭着翠柳的发现,她至少可以得出三个结论。(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六章 再探 一,邬元英有腿疾,行走需要外人搀扶,是用肉眼都能瞧得出来的。不过,导致腿脚不便的因素有很多,而令邬元英腿脚不便的,却是现代人所谓的风湿。乌梢蛇,黄芪,伸筋草,鹳草,当归,羌活等全是防风袪湿、活血强筋的药材,而那些个宽度相同、长度不同的布条,她猜测,大概是用作护膝之用。因为层层缠绕在膝盖处,才会形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二,邬元英虽然年事已高,可是牙口却是极好的。从她喜吃甘蔗,就可见一斑。而且,桔子也有健脾开胃之功用,所以,老太太的胃口应当是很不错的。 三,邬元英人至暮年,内心却不甚平静。抄经,是善男信女们的祈福行为。抄经讲究静心。只有静下心来,才能抄得真经。可是瞧瞧邬元英,抄错、抄乱之后信手揉成一团儿或者一时气急撕成碎片的情况大而有之,可见她的内心有多么地不平静。能令邬元英心浮气躁之事,会是何事? 她暗自记下,又道,“那金冠阁呢?” 翠柳道,“金冠阁的污物最多,也最琐碎。” “有纸张,碎布,炭渣,药渣,药膏,废锻带,枝叶,花瓣,骨头,剩菜剩饭。” “纸张、碎布小婢都仔细瞧过,没什么异常,不过就是寻常丢弃。” “药渣瞧了瞧,有老姜,红糖,葱头和红枣。” “炭渣的量比其它阁里要少一些。药膏有一股麝香的味道。” “全是腊梅花的花瓣和枝叶。骨头倒全都吃得很干净,剩下不少饭菜。” 沈月然再次点头。 这个人前人后两张皮的江燕学过的倒是十足的富太生活。 废锻带应当是与一些富太太迎来送往、包裹手信用的。 腊梅枝叶应当是插花剩下的。 老姜、红糖、葱头、红枣是为了养颜、活血、暖身,麝香不用多说。 古有传闻,汉成帝之后赵飞燕的养颜秘籍即在用麝香制成膏药贴在肚脐上。此法虽可招致女性不育,却可使女性永葆青春。 江燕学已是不惑之年,再没有生子的念头,用上此法,保得一张秀丽的容颜倒是上策。 而且,江燕学不仅口味挑剔,还挑食,饮食以荤腥为主,才会剩下大量的剩菜剩饭。 看来,三日后的家宴,最大的问题会出在金冠阁。 翠柳接着道,“金鼎阁和金尊阁的污物全倒在一处,所以,小婢也无法分辨得出,只得凭借着丫头倾倒的位置,大概分出哪些是金鼎阁,哪些是金尊阁的。” 沈月然提了提唇角,“翠柳用心,翠柳辛苦。” 翠柳笑了笑,道,“没关系,翠柳只是用眼睛看看而已。” 沈月然眨巴眨巴眼睛,“用眼睛看看而已?何意?” “没有。” 翠柳呵呵一笑。 有人还用双手扒拉来扒拉去呗。 “金鼎阁和金尊阁的污物也都是废纸,废渣,废布,果皮,剩菜剩饭。不过,金鼎阁的果皮尤其多,尤其是苹果皮。翠柳瞧了瞧,发现那苹果皮似乎全用水煮过,软软的,一碰就面了。而金尊阁的山楂核尤其多。” 沈月然心中一哂,金鼎阁的苹果皮多,想必是吴十娘听从了她的话,回去吃水煮苹果减重去了,而金尊阁的山楂多,是杜灵初胃口不好,还是夏依依胃口不好,需要用山楂来开胃? 她回忆起请安那天的见闻,杜灵初进食正常,没有什么偏好,反倒是夏依依儿儿狼吞虎咽的,生怕自个儿吃不饱似的。 莫非夏依依的好胃口源自于那成堆的山楂? 嗯—— 山楂不是重点,苹果才是重点。 既然吴十娘肯听从她的话,就说明这吴十娘怕是周家耳朵根儿子最软的一个人。 也是她首先要“下手”的目标。 翠柳见沈月然面色忽明忽暗,一时似轻松,一时又似沉重,很是好奇。 “夫人,小婢是不该问的,不过,又实在好奇,不知您让小婢这般做为何?” 沈月然故弄玄虚的一笑。 “我的心思,你不用猜,只管去做好了。” 翠柳垂头应是,嘴角却是绷着一个笑意。 这二人,一前一后,一明一暗,说的话,却全部都能对上,这是不是就是心有灵犀。 “夫人若没有其它吩咐,小婢先退下。” 翠柳欠身施礼。 “慢着,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沈月然抬眼,叫住她。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田恬甜一身黑色劲装,穿行于周家各个阁房之间。 “盐罐见底儿,醋瓶最满,酱油半瓶,没有糖,没有辣椒,姜、葱少许。” “灶台上油渍不多,容器多见汤罐,少见平盘。” “油烟味不重,药材味儿冲鼻。” 田恬甜手拿一个打火折子,仔细查看金桂阁的后厨。 “你去各个阁房的后厨瞧瞧?” 沈月然云淡风轻地吩咐道。 翠柳蹙起眉头,“瞧瞧?夫人说的瞧瞧的意思是——” 她可不认为沈月然会让她光明正大地跑去各个楼阁的后厨看看。 再说,她一个金絮居的小婢,也没有那光明正大的通行证啊。 沈月然笑道,“正是,偷偷地瞧。” “你要瞧瞧各个后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使用情况,还要闻一闻后厨的味道,还有后厨的整洁程度,最后,当然还要顺便瞧一瞧厨余。” 翠柳在心底翻起一个白眼。 卫大人临走前,特意交代她,一定要认真完成这沈月然交给的一切任务。 问题是,翻脏东西的活儿,能不能别再让她做了,尤其是她一个人做啊! “这——” 她面露难色,“夫人说要偷偷地瞧,怎么个偷偷地瞧法?翠柳又不懂得隐身术和遁地功。” 她说笑间,就想把此事推了。 哪料,沈月然比她笑得更灿烂。 “你肯定会有法子的,不是吗?” 田恬甜想起沈月然那灿若星子的笑容,握紧了拳头。 “卫大人,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我什么也不欠你的。” 她嘟囔着,却还是把头探向装有厨余的污桶,仔细查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七章 筹备 五日后,周家张灯结彩,就像过年一般,在各处屋檐下皆挂上火红的灯笼。 四大嬷嬷齐齐出动,带领着各阁各房的丫头下人四处打扫,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申时,陈嬷嬷来到金絮居,说是奉大夫人之命,带走两位夫人。 沈月然带上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裹,从厢房走出来,瞧见梅采玉也掂着一个备好的包裹。 二人皆未施粉黛,头发不约而同地以一条锻条束在脑后。 二人装作谁也不在意谁,目不斜视,跟着陈嬷嬷走向金冠阁后,两个丫头应声过来。 “谁是去琴房的?” 一个着酡红棉裙的丫头问道。 陈嬷嬷把梅采玉推出去,满面堆笑。 “喏,是这位三少夫人,石榴姑娘。” 石榴扬起下巴,对梅采玉道,“跟我来罢。” 二人前后离去。 “谁是去后厨的?” 剩下的着石青棉裙的丫头上下打量着沈月然,明知故问。 “喏,是这位三少夫人,建兰姑娘。” 陈嬷嬷仍旧满面堆笑。 沈月然主动迎上建兰的目光,建兰微微一怔,收回视线。 “跟我来罢。” 她说着,抬脚起步,沈月然快步跟上。 看来周家的丫头全是花草,应当是江燕学的赐名。 她暗自思忖着。 金冠阁的后厨相当宽敞,大气,明亮,干净到几乎闻不到一丝油烟。 这在没有抽油烟机、只靠通风换气的古代来说,十分难得。 沈月然环视四周,想起翠柳的回话。 “那哪里是后厨,说是一座小别苑也不足为奇。” “瓷碗,平盘,汤罐,每一件都仿佛精品一般。灶台上,墙边沿,窗台上,摆放的全是各种漂亮的花盆。仔细闻一下,还有淡淡的香气。哪里像一走进金尊阁,只有一大股子刺鼻的油烟味儿!” “奇怪的是,还有两个黄梨木立柜并排立在墙脚,打开一看,里面放的居然全是食材。用珍贵的黄梨木立柜盛放食材,小婢真是闻所未闻。” 果然,这个后厨是有些奢侈了。 建兰斜眼看了一眼沈月然,提起唇角。 “周家各阁各房皆有后厨,每个后厨都有不同的厨子掌管。掌管金冠阁后厨的厨子是大夫人特意从长垣请来的名厨之后白尹。” “白师傅向来喜整洁,爱干净,此处一般从不许外人踏入。今个儿是特殊情况,为了迎接老爷与大少爷,才勉强同意外人进来。” “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白师傅精挑细选而来,格外贵重。你用的时候,一定要经心,若是糟践了或是破坏了,惹恼了白师傅,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外人,外人,一口一个外人。 狐假虎威的丫头。 沈月然不与她置气,微微欠身应是。 建兰说完也不走,双手抱胸,倚在立柜旁,打着哈欠,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如今是申时过一刻,酉正准时开席,你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准备。” “我就在这里候着,若有何需要,言语一声。” 沈月然又是应是,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包裹。 里面是她自个儿缝制的白色厨帽,套袖和围裙。 她一一穿上,开始按照已经在心中制定好的菜谱动作。 她让翠柳事先打听过,周家家宴一般会在金桂阁的前堂进行,一人一桌,依次摆放。 既是一人一桌,那么菜量就有限制,每桌最多放上八菜碟两汤碗,已是满满一桌。 所谓众口难调,若想做出一桌让周家众人皆满意的宴席太难,何况仅仅给她八菜两汤的机会,难上加难。 她想到,既是一人一桌,不如设立四道主菜,一道主汤,再依次根据各人口味另上四道辅菜和一道例汤。 这样,相当于化整为零,每个人的口味都能照应得到。 不过这样一来,她的任务就增加数倍不止。 今日赴宴的周家人一共有九人,她原本只需要做出八菜两汤,如今变成要做出来四十道菜式和十八道例汤。 时间不多,赶紧动手。 四道主菜她选择了粉蒸排骨,宫保鸡丁,八珍豆腐和地三鲜,主汤则选择了佛跳墙。 主菜是基础,相当于保底的六十分,她不容有失,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而这几道菜的口味相对来说以咸、香、鲜为主,都比较家常,却都是广受百姓欢迎的。一般来说,越是常见的,往往越是能为大多数人接受。 主菜求稳,出彩的是辅菜。 邬元英牙好,胃好,腿脚不好,根据翠柳的来报,金桂阁的盐罐见底儿,酱油半瓶,却不见辣椒,可见邬元英的口味偏咸。 若邬元英不喜辣,又好咸,那么鲜、香味一定是她所钟爱的。 她为金桂阁准备的辅菜是叫化鸭,锅巴肉片,竹荪腐竹煲和爆炒猪肝,例汤则是强筋健骨的黄豆炖猪蹄筋。 翠柳去了一趟金鼎阁和金尊阁,最大的感受一个是扑面而来的呛味,一个则是扑面而来的油味。 据翠柳道,金鼎阁的厨余全是红油油的一片,炝过的辣椒壳儿,花椒壳儿,麻椒壳儿,只是闻了闻味道,就足够她呛得流下眼泪。 而金尊阁则是脏。 到处是油污。盐罐上是油,汤碗上是油,灶台上也全是油。 这样看来,周忠则与江沛文平时喜辣,而周孝则与杜灵初平时则喜油大。 她又想起那日与江沛文一同用食的情形。 那一天,她在饮食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例如特别辣或者特别麻之物,入口的食物于她而言,算是不咸不淡。 那么,翠柳发现的辣椒厨余又是从何而来? 她突然想到,与卫奕去慕容晋家中作客时,放在白卿若面前的一碗白水。 那是白卿若为了迁就慕容晋喜辣的口味,无奈为之。 所以,江沛文一直以来也是在迁就周忠则,喜辣的是周忠则,而不是江沛文! 想通了这一点,沈月然为周忠则准备的辅菜是水煮牛肉片,泡椒凤爪,麻辣鸭头和毛血旺,例汤则是酸汤鱼。 吃过辣之后,再适当吃些酸,有助于缓解胃部的不适。(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八章 白尹 沈月然又是应是,深吸一口气,打开随身包裹。 里面是她自个儿缝制的白色厨帽,套袖和围裙。 她一一穿上,开始按照已经在心中制定好的菜谱动作。 她让翠柳事先打听过,周家家宴一般会在金桂阁的前堂进行,一人一桌,依次摆放。 既是一人一桌,那么菜量就有限制,每桌最多放上八菜碟两汤碗,已是满满一桌。 所谓众口难调,若想做出一桌让周家众人皆满意的宴席太难,何况仅仅给她八菜两汤的机会,难上加难。 她想到,既是一人一桌,不如设立四道主菜,一道主汤,再依次根据各人口味另上四道辅菜和一道例汤。 这样,相当于化整为零,每个人的口味都能照应得到。 不过这样一来,她的任务就增加数倍不止。 今日赴宴的周家人一共有九人,她原本只需要做出八菜两汤,如今变成要做出来四十道菜式和十八道例汤。 时间不多,赶紧动手。 四道主菜她选择了粉蒸排骨,宫保鸡丁,八珍豆腐和地三鲜,主汤则选择了佛跳墙。 主菜是基础,相当于保底的六十分,她不容有失,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而这几道菜的口味相对来说以咸、香、鲜为主,都比较家常,却都是广受百姓欢迎的。一般来说,越是常见的,往往越是能为大多数人接受。 主菜求稳,出彩的是辅菜。 邬元英牙好,胃好,腿脚不好,根据翠柳的来报,金桂阁的盐罐见底儿,酱油半瓶,却不见辣椒,可见邬元英的口味偏咸。 若邬元英不喜辣,又好咸,那么鲜、香味一定是她所钟爱的。 她为金桂阁准备的辅菜是叫化鸭,锅巴肉片,竹荪腐竹煲和爆炒猪肝,例汤则是强筋健骨的黄豆炖猪蹄筋。 翠柳去了一趟金鼎阁和金尊阁,最大的感受一个是扑面而来的呛味,一个则是扑面而来的油味。 据翠柳道,金鼎阁的厨余全是红油油的一片,炝过的辣椒壳儿,花椒壳儿,麻椒壳儿,只是闻了闻味道,就足够她呛得流下眼泪。 而金尊阁则是脏。 到处是油污。盐罐上是油,汤碗上是油,灶台上也全是油。 这样看来,周忠则与江沛文平时喜辣,而周孝则与杜灵初平时则喜油大。 她又想起那日与江沛文一同用食的情形。 那一天,她在饮食中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例如特别辣或者特别麻之物,入口的食物于她而言,算是不咸不淡。 那么,翠柳发现的辣椒厨余又是为何? 她突然想到,与卫奕去慕容晋家中作客时,曾经在白卿若面前放置的一碗白水。 那是白卿若为了迁就慕容晋喜辣的口味,才无奈为之。 所以,江沛文一直以来也是在迁就周忠则? 喜辣的是周忠则,而不是江沛文。 想通了这一点,沈月然为周忠则准备的辅菜是水煮牛肉片,泡椒凤爪,麻辣鸭头和毛血旺,例汤则是酸汤鱼。 吃过辣之后,再适当吃些酸,有助于缓解胃部的不适。 她为江沛文准备的是则是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蒜容粉丝蒸扇贝和干腌黄鱼,例汤是罗宋汤。 江沛文长期跟随周忠则吃辣,隐藏起自己的口味,味觉估计已经麻木。若只是普通咸香,于她而言,只会稍显平淡。糖醋味,鱼香味,蒜蓉味,干腌味,还有罗宋汤的味道,皆是有别于一般咸香的味道,她希望,这些稍显特别的味道,能够激起江沛文对食物的一些喜好。 对于喜油的周孝则和杜灵初,她信手拈来。 喜油的人,通常也喜香,口味相对来说不甚挑剔。 为周孝则准备的是蚂蚁上树,油炸花生米,干锅茶树茹,五香羊蹄和冬瓜老鸭汤,为杜灵初准备的则是小鸡炖榛蘑,锅包肉,肉丝带底,香煎茄盒和百合鲫鱼汤。 至于吴十娘和夏依依,一个想减重,一个想增重,她当然要投其所好。 为吴十娘备的全是所谓的减肥食谱,桂花山药泥,虾仁滑蛋,菠萝咕噜肉,白灼青菜和莲藕汤。 为夏依依备的则是土豆红烧肉,腊肠佛手瓜,辣白菜炒年糕,五花肉烩玉米和鲜虾小云吞。 口味最挑剔的江燕学她放在最后。 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而其中的“味”与菜的温度有很大的关系。 抛开凉拌菜或者热汤不言,很多菜都受到温度的影响。 菜一凉,意味着油也会凉,而油凉就会糊嘴,影响口感。 金冠阁最为奢华,金冠阁的后厨也一向由名厨后人打理,所以,周廉安和江燕学夫妇对于“吃”方面,肯定是格外讲究的。 不过,沈月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江燕学口味挑剔归挑剔,吃得多,见得也多,无论做出什么菜式来,她若存心,都会说出哪里不好。 唯有一样,江燕学就算嘴里说不好,也会全吃光,便是她最在意的容貌。 敢在自个儿身上用麝香贴的女子并不多。 既然江燕学爱漂亮,她就给她“漂亮”。 凉拌黑木耳,冰糖雪梨,糯米鸡,红枣滑山药,和银耳莲子羹。 这些菜式不在味道,而是在功效。 只要是对自己容貌在意的女子,应该都会知道这几道菜全是美容养颜的圣品。 只要江燕学愿意吃,若要再挑剔她做的饭菜,自然就占不住理。 沈月然心中有数,手脚利索,不一会儿,灶台上全摆满了各种准备好的食材。 这边准备起锅下油,那边一个白面长身的年轻人推开房门走进来。 “白师傅。” 一直意兴阑珊的建兰见到来人,连忙欠身施礼,态度相当恭敬。 白师傅? 就是名厨之后白尹。 沈月然没有转头,但也没有继续手中的动作。只是放下手中的铁锅,垂头不语。 就算是个庶妾,她也算是周家的夫人,而白尹再怎么得江燕学的欢心,也是周家的下人,这其中的辈份,沈月然还懂得分辨。 白尹道,“建兰,麻烦你跑一趟,看看我从城北订来的海鲜到了没有?就在后院院门,我与那老板约的是差两刻酉时,马上就到了。” 白尹声音清朗,声线温柔。 建兰爽快地应声是,跑开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家宴 “请白师傅指教。” 这一次,沈月然说的不是客气话而是真心话。 白尹笑着,也不谦让,“指教,当然不能只是说说而已。喏,我瞧还剩有半块猪肝,不如夫人一边做在下一边说如何?” 沈月然一想,是这个道理,于是拿起刀,放好砧板,铺好猪肝。 “白师傅请讲。” 白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她的身后。 “切猪肝这类东西,要用寸劲,不可用蛮劲。说句玄乎的话就是,这把刀上,既要有男人的狠劲,又要有女人的柔劲……” 白尹说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地圈上沈月然的腰肢,一只手则握上了她握住刀柄的手。 沈月然背心挺直,心底涌起一股恶心。 “白师傅这是何意?” “指教啊!” 白尹形态自若。 “方才在下说了嘛,既要有男子的力道,又要有女子的柔韧,所以,两只手一同用力,才是寸劲儿。” 他不安分地提起膝盖,用脚尖磨蹭起沈月然的裙子下的小腿。 “三少夫人,你说,是不是,嗯?” 恶… 沈月然抬起右脚,用脚跟的狠劲狠狠地向白尹的脚尖踩去。 切片用寸劲,防身也得用寸劲。 用自己最大的力量攻击对方最薄弱的地方,才能以弱胜强。 “哎呦…” 白尹大叫,撤出两步,沈月然趁机紧紧握住刀子,转身对着他。 “你,你…” 白尹疼得满面通红。 沈月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哎呦,白师傅,抱歉了,抱歉了。” “方才我只觉得小腿一麻,以为是老鼠,所以一时情急,就跳了起来,不料,踩到了白师傅。” “月然的错,月然的错。” 这番胡诌的解释,当然不是让白尹相信,而只是给他一个警告。 白尹自知理亏,指着她,似乎还要说什么,建兰推门而入。 “白师傅,建兰等了半晌,怎么不见什么老板,是不是白师傅记错了…咦,白师傅,你怎么了?” 建兰见白尹一只脚提起站立,表情极为难受,赶紧上前关切地问道。 “唔…” “没什么,不小心崴了一下。” 白尹讪讪地直起身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哦,没有等到海鲜店铺的老板吗?” “呃,估计是我记错了,倒是麻烦建兰跑一趟了。” 白尹言语间又恢复了一贯的斯文与客气。 白尹这一客气倒把建兰弄得个满面绯红。 “白师傅,这是哪里的话,能替白师傅跑趟腿儿,是建兰的——” “荣幸。” 最后两个字,建兰说得低之又低。 哼,衣冠禽兽。 沈月然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重新掂起铁锅,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序。 麻辣,麻辣,其实是两种味觉体验。喜欢吃麻的人,不一定喜欢吃辣。喜欢吃辣的人,大多数都能接受麻。 一般常见的辣可以分成酸辣,香辣,麻辣,麻辣其实是利用麻椒的麻味加重了辣椒的辣味。 麻辣讲究咸鲜而香,因此,呛锅是第一道工序。 锅呛得香,麻辣味才能浓厚。 热锅,凉油,烧至五成热,一把花椒,一把红辣椒,统统放下去。锅中浓烟四起,霹雳哗啦地开了花,整间厨房满是呛鼻的辣味。 “咳,咳——” 白尹与建兰掩住口鼻,逃难一般从厨房跑开。 酉正差一刻,青玉嬷嬷带着四五个丫头走了来。 “饭菜可备好?” 青玉嬷嬷问道。 “好了,嬷嬷。” 沈月然垂头施礼,“装盘即可端出。” 青玉嬷嬷有些意外,旋即又点点头,转身指了指身后的丫头。 “你们去帮手,按照三少夫人吩咐的来。” 丫头们应声,排列成排,沈月然逐个交代,酉正,饭菜准时被端上金冠阁的前堂之上。 周家人早已聚坐一起,闲话了一刻钟左右。 青玉嬷嬷一面命下人依次摆上桌几,布好碗筷,一面走到身穿大红绵绸衣裙的江燕学身后。 “大夫人,饭菜已经备好。” 江燕学点头,对依旧坐在上席的邬元英笑道,“老夫人,可以开席了。” 邬元英应该早就知道今日的安排,抬了抬眼皮,道,“全是那妇人做的?” 江燕学笑道,“是的,本来媳妇也只是试探,没想到,她二人真就一口应承下来。岸则夸了许久,媳妇想来见识见识也不为过。” 她笑着,又转头对着周廉安,一脸小心翼翼。 “就是今个儿岸则不在,咱们反倒使唤起他的两房媳妇儿来,回头可别落下埋怨。” 她颇有些忧心忡忡。 周廉安不以为然,端起面前的一盏茶。 “操练操练也好,有何埋怨的?岸则不会介意,你莫要多心才是。” “是的,三弟才会介意呢。” 周孝则大声地插嘴,“三弟估计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是啊,三弟一定特别高兴。”一旁的杜灵初如往常一样,连声附和。 周孝则笑道,“都说说人好话要当面说,说人坏话要背地说。可是今个儿我却是要反着来,三弟不在这里,当着爹爹和大哥的面儿,我得好好地夸一夸他。” “哦,夸三弟什么?”杜灵初适时地接话。 “夸三弟有眼光啊。” 周孝则摇头晃脑,“啧啧,瞧三弟多好的福气,娘子去世不到一年,就接连娶来两房媳妇儿,还挤到同一日成亲去,可见这亲事结得有多么地笃定,哪一个也不肯多等上一月半月的。” “嘿嘿。” 杜灵初掩嘴笑道,“估计是怕三弟反悔呗。” 周孝则拍手,“哈哈,三弟还有福气呢。爹爹、大哥那一日是不在,可没见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啊,三弟简直无力招架,最后都不省人事了,醉得一塌糊涂。” “呦,是么,那怎么办呀?”杜灵初偏头笑道。 周孝则一拍胸脯,“那就只能我这个二哥顶上了呗!喝酒,划拳,应酬,全都我来……” “咯咯咯。” 吴十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吴十娘今晚显然也是经过精心的打扮,樱草色短袄搭配赤金直裙,加上一个元宝髻,整个人显得容光焕发,喜庆有余。(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章 喝彩 “那可不能全都由着二哥顶上,有一事啊,二哥肯定不敢做,也做不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眉眼含笑,瞅着周忠则。 “夫君,你说是不是?” 周忠则哈哈大笑。 “是啊,有一事二弟不敢做,也做不来。估计只有偷瞧的心思,却没有那胆儿。是不是,二弟,二弟媳妇儿?” 二人一唱一合,虽未说明何事,不过在座的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沈月然站在堂下,也听得清清楚楚。 周孝则讪讪地笑着,“大哥扯到哪里去了,二弟说的是应酬,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大哥却扯到人家房里的事去了。” “就是,就是。” 杜灵初也陪着讪讪地笑道,“房事,房事。” 不知杜灵初是有意还是无意间说秃噜了嘴,直接就把令大家如鲠在喉的二个字说了出来,瞬间就把之前还有几分矜持的气氛变成了可笑。 吴十娘一口茶水喷溅而出,捂住肚子,跑到周忠则的身后,拥着周忠则的双肩,与周忠则笑成一团。 正在前堂布菜的丫头们也皆是红了脸,绷住嘴角,目光不由自主地瞥着沈月然,想笑又不敢笑。 邬元英半眯着眼,看不出神情,似乎没有听进去孩子们的嬉笑。周廉安与江燕学若无其事地饮茶。夏依依红了脸,垂下头。 江沛文的目光找到了沈月然。 只见她垂着头,腰杆却挺得很直。 面上既看不出羞涩,也看不出恼怒。 她转头看了周忠则一眼,眉宇间有几分责怪。 “忠则,祖母在这里,十娘不忌口,你也要同她一般说笑吗?” 听江沛文提及邬元英,周忠则似乎也觉得不妥,冲吴十娘使了个眼色,吴十娘扁了扁嘴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呵呵。” 周忠则举起面前的茶杯,向周孝则扬了扬。 “来,二弟,今个儿是家宴,咱们就先说些光明正大的事,其他的事儿呀,私下里说。” 他挤眉弄眼。 周孝则也笑着,举起茶杯,道,“行啊,咱弟俩谁跟谁,私下里说。” 二人说笑间,饭菜布好,众人拿起碗筷,齐齐进食。 餐到一半,乐曲声起,梅采玉身披赤金纱裙,眉间一点金钿,双手皆是金色护甲,踩着节奏,步入堂下,翩翩起舞。 沈月然得了空闲,时不时地瞅着梅采玉。 不得不说,梅采玉的舞姿真是优美,身形也是极好,纤细的腰肢如同一只极其灵活的小蛇,扭动起来带感十足。 她不记得前世的宋婷也有此特长,也不记得穿越而来的梅采玉曾经练过此技,可是瞧着那娴熟的舞步,绝非一时一日之功。应该是梅采玉与周岸则相认之后再刻苦学习的。 梅采玉为了周岸则,什么都愿意做,真不知那周岸则有何魅力…… 沈月然这样想着,随后又嘲讽地摇了摇头。 如今她这样嘲笑梅采玉,要知前世的她,不也如梅采玉一般,什么都顺着丛浩,什么都依着他吗? 人,有时便是如此。 当时为了一个人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可当一切时过境迁,再回头想想,那个人简直一无是处。 爱,与不爱,界限总是这么地明显。 无法伪装,也无法隐藏。 沈月然浮想联翩,那边的一曲已经结束。 梅采玉有些气喘,垂头站在堂下,平复呼吸,等待赞美。 乐曲停下,前堂却是安静,非常地安静。 没有人喝彩,但也没有人发出倒彩,只有众人的咀嚼声。 每个人似乎都专注于桌几上的食物,没有人注意到一曲是否开始,也没有人注意到一曲已经结束。 梅采玉不敢抬头,也不敢出声,只有尴尬地站着。 一旁的青玉嬷嬷开了口,对抚琴的乐伎道,“一曲完毕,你等先退下。” 她既是吩咐,也是提醒。 “哦——” 最先反应过来的周孝则带头叫好。 “不错,不错。真是,真是——” 他手中还拿着一只羊蹄,看了一眼一旁的杜灵初。 杜灵初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拿出手帕擦了擦唇边的污渍,尖声接道,“真是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妹妹辛苦了。” 梅采玉提起唇角,微微欠身,“采玉不敢当辛苦二字,能舞一曲实在是采玉的荣幸。此曲名为金玉满堂,刚好切合采玉的名字,意在讨个好彩口,让老夫人、老爷、大夫人和各位兄嫂见笑了。” 她伶俐地回道,可是,安静,非常地安静,似乎仍然没有人愿意住嘴,与她回应两句。 杜灵初有些尴尬了。 话是她起的,梅采玉这话也是回她的,她若不接下去,倒显得是她无礼了。 她端起面前的百合鲫鱼汤。 “是么,金玉满堂。喛,真的是,这么说来,妹妹与咱们周家的缘份那是天注定的呢。” 她敷衍地说罢,然后仿佛迫不及待一般,把手中的汤汁送入口中。 香。 人的口舌是越吃越精,就好比她,吃惯了油大的,再吃清淡的,简直觉得难以下饭。虽然有时也觉得油太大,有几分腻味,可是一顿两顿少了油水,就觉得没吃饱饭一般。 可是,面前几道精致的小菜,却令她第一次觉得,香,并不一定非得油大。 香而不腻,油而不肥,口感醇厚,唇齿留香。 正是她此时的感受。 倒不是没有欣赏梅采玉的起舞,只是味觉给她带来的感觉太过舒服,令她实在无暇它顾。 而且,她知道,周孝则和她也是一样的感受。 瞧着周孝则面前摆放的七八根羊蹄骨头,啃得一丝不剩,就知道他有多么地享用。 “喛,这羊蹄是怎么做的?” 她见周孝则喜欢,忍不住开口问道。 梅采玉一怔,垂下头,一片绯红从耳根儿红到了脖颈。 沈月然也是一怔。 “羊蹄去毛,洗净,冷水下锅,热水烧开,捞出控水,备用。大蒜、生姜爆炒出味,放入大料、香叶、小茴香、花椒翻炒出味,再放入羊蹄,加入酱油、米酒、黄酒,没过羊蹄加水闷制。起锅时,加入带根香菜、芝麻着味,即可摆盘。”(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一章 热闹 杜灵初是不入后厨的,问沈月然羊蹄的做法不过是为了讨好周孝则,这会儿听沈月然说得头头是道,字面意思是懂,可是怎么个做法那是一无所知。 不过她仍然频频点头,转身对身后侍候的彩凤嬷嬷道,“嬷嬷,你可记下了?” 彩凤嬷嬷笑着点头“记住了”,又偏了偏头,问向沈月然,“先过水,再红焖,加入喜好的佐料,是不是这个意思?” 沈月然笑道,“是这个意思,彩凤嬷嬷总结得很好。” “这个呢?” 吴十娘见那边说得热闹,不甘被冷落,一指面前的桂花山药泥。 “这是什么东西?是芋头还是甘薯?” 沈月然道,“是桂花山药泥。” “山药用的是紫山药,桂花用的是今年秋季月然自己糖渍的桂花蜜。先将山药蒸熟泥碎,再起锅加入凉油和花蜜翻炒即成。” “山药?” 吴十娘还有疑问,“这是山药?山药去皮后会变黑的,哪有眼前的色泽?” 沈月然道,“是,山药去皮后极易变黑(注:氧化),不过只要浸泡在加了少许白醋的清水里,就能保持本色。紫山药有益脾肺,抗衰养颜,有菜中之王的美誉,是道佳肴。” 沈月然说到“菜中之王”时刻意提高了声调,果然,吴十娘闻之心中一阵舒坦,夸张地砸吧两下嘴唇,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 “这道菜可是用猪肉以芡实包裹炸制而成?” 江沛文一指面前的糖醋里脊,也出声问道。 她常年迁就周忠则的口味,味觉已有几分麻木,今日品尝到几道不同于日常的口味,顿觉胃口大开。 沈月然抬头,“是,夫人说得对。这是用猪的脊椎骨内侧的条状嫩肉即外里脊肉以芡实包裹炸制,再配以糖醋调料出锅即成。” 江沛文点头,抿嘴笑道,“说来非常容易。这道菜往常也吃过,只是没有今次口感鲜嫩,不知月然是否还有保留?” 沈月然道,“保留不敢。不过,倒有几处心得。选取里脊肉时一定要用珍贵的外里脊肉,食材好,口味才能好。处理里脊肉时,一定要去除肉上的筋和膜,质嫩无筋的瘦肉,口感才佳。另外,猪肉最好斜切,猪肉肉质较细、筋少,若横切,容易凌乱散碎,可若斜切,既可使其不易破碎,又不易塞牙。还有就是,烹调猪肉时,最好莫用热水清洗或者浸泡,否则,也容易影响口感。” “怪不得。” 江沛文赞道,“有这么多地门道儿,怪不得令人吃得口舌生当津,回味无穷呢。” 她也转身对身后的素梅嬷嬷道,“素梅嬷嬷,你也要记下才是。” 素梅嬷嬷应是,沈月然面上一红,连忙欠身,“夫人过誉,月然不敢当。” 一来一往中,气氛已然热络,几位夫人一会儿问如何做菜,一会儿又聊及各种食材的功效,好不热闹,就连夏依依也主动插嘴进来,问起鲜虾小云吞的做法。 几个女子打开了话匣子,周廉安、周忠则与周孝则父子三人心情似乎也不错,你来我往,端起酒杯,就着可口的下酒小菜,兴致勃勃。 宴席正酣,众人说笑间,只有两人仿佛落了单,一个是站在前堂仍着一身赤金衣裙的梅采玉,一个是默默垂头小口慢饮猪蹄汤的邬元英。 一直细嚼慢咽的江燕学眼瞅着吴十娘将桌几上的食物一扫而光,也慢悠悠地开了口。 “十娘,你不一向嚷着要减重吗,吃这么多,不怕前功尽弃么?” 她提着唇角问道。 吴十娘用手抚平胃口,意犹未尽,“婆婆,十娘原本以为减重只要少吃就行了。以往可是憋屈得紧呢,想吃又不敢吃,好生委屈。可是方才听月然一说,原来,‘吃’也能减重。您瞧,这菠萝,这莲藕,这山药,全都可以去油解腻呢。” “是么。” 江燕学的目光掠过沈月然,口气凉薄。 “是的,大夫人。” 沈月然主动接过话头。 虽然她不太明白江燕学命她和梅采玉献艺的目的,也不太明白白尹突然出现在后厨对她行莫名其妙地骚扰是何意图,不过,江燕学是周家女子中最瞧不起她与梅采玉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邬元英已经老去,江燕学才是掌握周家内务的实权者,从她依着个人喜好为各个丫头赐名就可见一斑。她往后想在周家探听些什么,江燕学若是时时戒备着她,她只会寸步难行。 所以,消除江燕学对她的恶意,是第一步。 “人们常道相由心生,其实‘相’,与‘吃’也有很大的关系。吃得多与少,吃得好不好,吃得对不对,全在一张面上。” “大夫人面色红润,体态轻盈,想必与白师傅的高超厨艺不无关系。” 江燕学对白尹的宠爱全体现在那一间高大上的后厨之中,她直接巴结江燕学,江燕学未必会买她的账,若是借机吹捧白尹,江燕学怕是很难抗拒。 果然,江燕学掩面笑道,“这样说来,倒真的是。‘吃’的确是门学问,若想令人吃得好,技艺是一方面,心思也是一方面。今晚这一番,月然确定费心了。” “月然不敢当,能做这一切,是月然的荣幸。” 咦—— 沈月然说完,才发现这句话似曾耳熟,方才似乎也听谁人提起过。 转眸间,瞥见两道精光唰唰地向她面上射来,仿佛要用眼睛吃了她一般。 她装作没有看见,盯着自个儿的脚尖。 大家说说笑笑,邬元英放下了手中见底的汤碗。 她挥了挥手,一直在身后侍候的金荷嬷嬷上前挽扶。 金荷嬷嬷面相丑陋,嘴歪眼斜,腰背略有佝偻,若不是一身锦锻,很难想像居然是周家的嬷嬷。 “天凉了,坐不住了,今个儿就到这里。” 邬元英对周廉安和江燕学道,“你们若是还有兴致耍,就多耍一会儿,我先回去。” 周廉安与江燕学带领众人起身相送,邬元英步履缓慢,走下台阶,走出前堂。 走到沈月然的身边时,她停下脚步。(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二章 沐浴 沈月然心中一咯噔,微微欠身施礼。 “老夫人。” 邬元英凑近了她,声音低哑。 “是你的心思,还是他的心思?” 沈月然抬眼。 邬元英苍老的面容就在眼前,一向浑浊的眼球,这时却变得深不可测。 她刚要张嘴,邬元英却直起身子,笑道,“好,很好,岸则费心了。” 说着,由金荷嬷嬷扶着,走出金冠阁。 邬元英走后,周廉安也立起身来,笑道,“前阵子一直与忠则在外办事,就连岸则的亲事也没能赶得回来,当真遗憾。如今回来了,尝到了美味,看到了曼舞,觉得还是自个儿家里好。今个儿很高兴,岸则很争气,月然和采玉功不可没。” 众人皆是附和,连声称赞。 周廉安笑着,当众挽起江燕学的手。 “不过最感激的还是燕学。” “这半个月来,家里家外全由你一人操持,实在是辛苦了。” 江燕学面上一红,嗔道,“孩子全在跟前呢,说这些做什么?” 周廉安哈哈大笑,道,“好,那就不说了。今个儿这宴席咱就到此为止如何?时候不早,大伙儿全都回去歇息歇息。” 说完,他撩袍起步,周忠则与周孝则也齐齐起身,向江燕学施过礼后,跟着周廉安走进金冠阁。 周廉安发话,宴席结束,那便是真的结束了。丫头婆子鱼贯而入,收拾残羹,几位夫人也纷纷起身,整理行装。 沈月然与梅采玉一前一后,维持着之前的站位,有些不知所措。 宴席散了,似乎没她们的事了,这就转身回去么…… 梅采玉吸着鼻子,讪讪地回地头,看了沈月然一眼,沈月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当然不能就这样转身回去,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 梅采玉点点头,又转回头,如沈月然一般,原地不动。 吴十娘说说笑笑地走了,夏依依也悄无声息地走了,杜灵初最后一个离开。半晌,江燕学似乎才记起前堂还站着两个人,由赤菊搀扶着,慢慢走来。 “你二人今个儿没让我失望,老太太与老爷高兴,我便也高兴。” “天黑了,席散了,你二人也回去罢。” “房中已经命丫头备好了热水,你二人皆去沐浴。” “一个满是油烟,一个满是汗水,哪里有半分大户人家妾室的样子?” 江燕学神情极为轻松,口气却是严厉的。 沈月然却心里再次咯噔。 沐浴?! 是了,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这才是江燕学的目的罢! “是。” 梅采玉婀娜多姿地施礼,“只要老太太、老爷与夫人高兴,采玉便也高兴。” 江燕学“哦”了一声,不再看二人一眼,转身走进阁中。 二人轻移莲步,姿态万千地相偕走回金絮居。 这边关上金絮居的大门,那边梅采玉凶相毕露。 “沈月然,你摆明要与我作对到底是不是?” 她恼羞成怒,抬起一只手,就要向沈月然的脸上呼去。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尴尬,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耻辱。 前世的她,于职场上游刃有余,何曾经历过方才金冠阁的一场冷落? 众人的注意力全在沈月然做的那些饭菜上,谁曾正眼欣赏过她费尽心思排练的金玉满堂? 众人的目光全都越过她,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沈月然,与沈月然热络地谈着那些煎炸烹煮,谁关注过她的感受? 她沈月然懂什么,不就是懂些婆婆妈妈的家里家外的吗? 她居然被她抢了风光! 沈月然压低了声音,推开她高举的手臂。 “你想与我斗气,今晚不是时候。” “今晚的事,我只能说,虽非我本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也解气。你应该体会一回,什么叫做失落。” 前世,宋婷挽着丛浩的手臂,以女伴之名出席商业晚宴,那般趾高气扬,那般风光无限,那般万众注目,所有的一切,全被匆匆赶到的她看在眼里。 今晚,她无意间还给她的这些,不及她那晚遭受的十分之一。 “今晚不是时候,何时是时候?!” 梅采玉不肯放过她,咄咄逼人。 “还说不是故意?!” “你以为一席小小的家宴你就能怎么样了吗?” “我告诉你,你就算再有心思,周家人也会认为全是岸则教得好。” 沈月然心中惦着别的事,懒得与她多言。 “是啊,是啊,我与你全是岸则的妾室,当然一言一行全与他有关。” “我不想要周家人对我如何,只要争过你,那就够了!” 她说着,推开梅采玉,快步跑回房中,关上房门。 房中果然已经备好一桶热水,窗棂也皆以布条密封,炭火烧得火热,即使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也稍显湿热。 请君入瓮。 用在此时是否合适? 她努力平息下忐忑不安的心跳,缓缓走到梳妆台前,散发,摘掉首饰,解去衣襟。 脱到中衣时,她拿起一条白色的布巾披在身后,直到踏入水桶,身子没入水中,才将中衣脱去,随手挂在桶边。 她在温水中闭目养神,一边计算着时间,一边盘算着。 沐浴。 是江燕学提出的。 沐浴是为了清洗掉她身上的油烟味,合情合理。 而她之所以在后厨忙碌一下午,也是奉江燕学之命。 所以,江燕学是觊觎她的人,还是保护她的人? 她既只身深入虎穴,当然不能寄希望于他人的保护。 能够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 一刻,两刻…… 她觉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轻声唤道,“翠柳,翠柳……” 无人应答。 她咬了咬下唇,狠下心来,忍住羞怯,伸手拿过布巾,掩在前胸,背对窗棂,缓缓从水桶中站了起来。 晶莹的水珠顺着少女背部美好的曲线滴滴落入桶中,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夜色下,浓雾中,依稀二人,悄悄耳语。 “你可确定?” “确定。” “是红梅?” “对,一枝红梅纹身,正中背心。” “除了红梅,可还有瞧见其它?” “没有,只有红梅,红得似火。” “……” “……” “知道了。此事定要保密。” “是。” ……(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三章 熊孩子 翠柳是被冻醒的。【零↑九△小↓說△網】 当她发现自己倒在冰冷的地面,已是次日卯时。 她晕晕乎乎地立起身子,眯眼看向天边的晨雾。 发生了何事? 她怎么会在屋外过了一宿? 昨晚明明沈姑娘要屋内洗澡,她在屋外守候,怎么就—— 慢着! 她陡地睁大眼睛,旋风一般地冲进屋里。 “沈姑娘!” “沈姑娘!” 卫大人临走时千叮万嘱一定要看好沈姑娘,万一她有何不测,她欠卫大人的可是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沈月然已经妆容完毕,端坐在杌子上,听到呼声,转过头来。 “翠柳,何事惊慌?” 翠柳怔在原处,半张着嘴,“我、我、我——” 沈月然笑道,“是不是睡过头了?” 她说着,站起身慢慢走到翠柳的跟前。 “天儿凉了,人就是好贪睡,不用如此惊慌,有些事我可以自个儿来的,不必事事都用人侍候。” 她轻轻柔柔地说道。 翠柳这才闭上嘴巴,“哦”了一声。 “是,是,夫人。” 她讪笑道,“翠柳就是睡过头了,生怕夫人责怪,方才才慌了。惊扰到夫人,夫人莫要见怪,嘶——” 都到了这会儿,她才感到后脑隐隐作痛,不由伸手去摸。 偌大的一个包! 她虽非练家子,可是自恃也有些三脚猫功夫,昨晚有人居然能于无形之中从她身后偷袭,令她心中敲起锣鼓。怪不得卫大人曾道周家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只是一介商贾之户。 她的呲牙咧嘴引来沈月然的关切。 “怎么了?” 沈月然忙问道。 “没事,没事。” 翠柳一口否认,“对了,夫人,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这会儿才是卯时。” 沈月然笑着,向房门走去。 “去后厨忙会儿,所以早起了会儿。你若是醒了,不如一起来帮手?” “好,好。” 翠柳应道,跟上沈月然的脚步。 沈月然一手打开房门,却又突然停下。 “你方才冲进来时唤我什么?” 她转身笑道。 翠柳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夫人啊,怎么了?” “没什么。” 沈月然冲她挑了挑眉角,翩然离去。 昨晚,不论有没有人于暗处偷窥她,都不会影响到她下一步的计划。 正如她之前的推测,若是杀死绿苏的真凶意在保护她身后的秘密不被泄露的话,那么,只要她身后的红痣不会有下一个人看见,就不会再有人遇害。 红痣不能消失,却可以伪装。 九颗红痣,恰似九朵红梅的花蕊。 她描绘出九颗红痣的形状,又以画笔绘上花瓣,然后特意化装之后赶去洛阳,在一处偏远县城,找到纹身技师,纹下红梅图案。 那是一簇盛放的红梅,红得似火,开得正好。 这簇红梅不能骗得过真凶,却可以令真凶停止杀戮。 真凶不动手,便是她行动的最好时机。 经过昨晚的家宴,她已经铺垫得差不多,事不宜迟。 做上一壶刮油去脂的苡仁红薯粥当作早点送去金鼎阁,打听她想知道的事情。 走进金絮居的后厨,发现连金冠阁后厨的万分之一也比不上。 空间狭小,灶台老旧,味道刺鼻,食材有限,调料看起来存放许久。 有红薯,有糯米,没有苡仁。 苡仁具有健脾益胃,养颜驻容,轻身延年的功效,是这道减肥粥的精髓所在,必不可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问翠柳后厨的食材一向由谁负责,翠柳道是陈嬷嬷。 她唤来陈嬷嬷,道要买些苡仁,不料陈嬷嬷面露难色,一会儿道周家的采买有时辰,逢三六九才出门,今个儿不是日子,一会儿又道她伤了腿脚,不方便出门。 沈月然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两银子,塞到她的手中,道买来苡仁,剩下权当些零用钱。 陈嬷嬷这才半推半就,收起银子出了门。 陈嬷嬷这一番推脱,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沈月然眼中容不下脏乱,瞧着这样的后厨,趁着等陈嬷嬷的空当,带着翠柳一道清洁打扫。 这个时空没有那么多的化学清洗剂,只好就地取材。 铁锅上的油垢擦不掉,用新鲜的梨皮加水在锅里煮一会儿,油垢就容易清洗了。 厨房的墙壁因为附着油烟变得油腻,就用吃剩的馒头来擦拭。 茶壶里满是茶垢,将土豆皮放在茶壶里,然后放入开水,盖上壶盖,焖上几分钟就行。 菜刀上有异味,用生姜或醋擦拭去除。抹布上有异味,加盐煮上五分钟就能去除。菜板上的污渍和异味则用盐加柠檬去除。 一个时辰之后,辰正时分,后厨焕然一新,陈嬷嬷也慢吞吞地回来。 “喏,苡仁。” “如今这市价极高,夫人给的那点儿银子根本不够,嬷嬷我还倒贴了几个铜板。” 陈嬷嬷歪嘴眼斜,扔下苡仁,扬长而去。 沈月然哪有时间与她争辩。 本来打算做的是早点,如今已是辰正。 再加上苡仁难煮,她虽然早已泡好糯米,备好柴火,煮起来至少也需要半个时辰。 她不敢耽误,清洗,入锅,煮沸后武火转成文火,煮好后,已是巳时。 她将煮好的粥放入汤碗之中,包裹好后放入饭笼,走出金絮居。 今年的冬天很干燥,周家的引河流都已结了冰,却滴雪未落。 水流在冰块下哗哗涌动,更添几分寒意。 她缩起脖子,垂下头,加快了脚步。 “嗖——” 什么东西直入她的发髻。 她脚下一滞,扒拉下头发,一看,一颗枣核。 熊孩子。 她在心中暗骂一声,抬头,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前行。 “嗖——” 第二颗枣核正正砸中她的脸庞。 熊孩子。 她还要再走,周承乾却主动跳到她面前。 周承乾头戴紫金冠,身着酡红麒麟暗纹锦棉坎肩,十足的世家子装扮。 “你倒挺能忍?” 他上下打量她,口气中全是无礼。 “不是能忍。” 沈月然不卑不亢,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小男孩。 “那是什么?” 周承乾似乎发现这个距离自己被人俯视了,于是向后跑去两步,一个翻身,灵巧地跃上引流河旁的白玉石柱上立着。(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四章 白忙活 “是不计较。Δ81中文Ω 网” 沈月然看他一眼,又迈开步子。 “为何不计较?” 周承乾皱眉道,“我都吐到你脸上了,你还不计较吗?” 他从石柱上跃下,一拍脑门,恍然道,“我知道你为何不与我计较了,因为你怕我,是不是?” “怕你?” 沈月然见他不似在说笑反倒十分认真,于是停下脚步,玩味十足。 “是啊。” 周承乾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不怕我吗?这个宅子里的人都怕我,你当然也怕我。” “那你说说,我为何要怕你?” 沈月然好整以睱,倒要听听这周家小少爷平日里受的都是什么教育。 周承乾伸出三根手指头,“一,我祖父是周廉安,是金满堂的大老板,我爹爹是周忠则,是周家的长子。祖母说,你嫁进周家就是贪图周家的金子和银子。所以,你若是敢惹恼我,我就告诉祖父和爹爹去,让他们把你赶出周家,让你一个子儿也捞不到。” 沈月然在心中冷哼一声。 终于明白江燕学对她和梅采玉的厌恶从何而来。 且不论她与梅采玉嫁进周家究竟图的是什么,就说她江燕学不也是嫁进周家的女人吗,江沛文和杜灵初不也是嫁进周家的女人吗? 这般的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么? 周承乾接着道,“第二,我是周家的子长孙,长大后就是周家和金满堂的主子。往后,这个宅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你自然也要听我的。” “哼。” 这一次,沈月然哼在了明处。 “小少爷,你自个儿好好算算,你今年多大?老爷之后是大少爷,大少爷之后才轮到你这个小少爷。待到你继承金满堂衣钵、成了周家主子的那一天,我恐怕都入土了,还会怕你?” 周承乾怔了怔,伸出的三根手指变成了摊开的十根。 他念念叨叨地算着,“祖父今年半百有三,爹爹今年双十有七,我今年满了八岁,还有多少年……” “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他越算越糊涂,也越算越恼火。 是啊,祖父和爹爹的身子骨都好好的,待到他当家的那一日,得到猴年马月了! 他恼羞成怒,索性耍起无赖来。 他一脚飞起,向沈月然手中的竹篮踢去。。 “哼,不待那一天,我也有法子治你。” 沈月然猝不及防,手中竹篮被踢飞在地,汤碗滚出,热乎乎的浓粥洒了一地。 “你——” 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就这么全没了。 沈月然恨得牙根儿痒痒。 周承乾见她动怒,这才觉得出了些气。 “哈哈,我还没说三呢。” “就凭我这副练家子,不姓周,你也要怕我三分!” 周承乾又从口袋里掏出两颗冬枣,放进嘴里,扬起头,大摇大摆地走了。 再一次地清洗,煮开,武火转文火。待到第二锅苡仁红薯粥熟了,已是午时。 午时就午时罢,说是忙活了一上午,直到正午才做好,也勉强说得过去。 她又拿出一个汤碗,盛好,包好,放入竹篮里。 挽起竹篮,走出后厨,还未走出金絮居,听见梅采玉的厢房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 大中午的,鬼叫什么? 周岸则又不在,这样刷存在感有用么。 沈月然扁扁嘴,又要起步。 这时,惊叫声又起,不过不是梅采玉的,而是梅采玉的婢女荷香的。 “夫人,夫人……” 荷香惊叫连连,似乎还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 “夫人,夫人……” 荷香一声高过一声。 莫非真的有事? 沈月然踌躇片刻,终是向厢房走去。 厢房大门窗棂全是紧闭,沈月然立在檐下,高声喊道,“采玉妹妹,可是出了何事?” 无人应答,就连之前的惊叫也没有了,厢房里一片静谧。 搞什么鬼? 沈月然蹙眉转身。谁知,房里的荷香突然再次惊叫。 “夫人,不要,不要啊……” 沈月然面色一凛,不要,不要什么? 梅采玉她是要—— 她转身一个箭步推开房门,“你……” 话音未落,一块木板从天而落,她避闪不及,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手指全是酸麻,手臂一阵疼痛,令她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令她欲哭无泪的却是眼前。 刚刚煮好的第二锅浓粥再次洒了一地。 幸运地是,热乎乎的浓粥没有直接倒在她的头上。 “哈哈。” 荷香垂着头从沈月然身旁快步跑出厢房,梅采玉眉开眼笑,拍着手向她走来。 “沈月然啊沈月然,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出事啊,一听见叫声,巴巴得就赶来了。” “你在文池上了那么多次当,吃了那么多次亏,怎么一点儿记性也没长啊。” “所以说,蠢人就是蠢人,什么重生啊、穿越啊,骨子里的什么也变不了。” “啧啧。” 她低头看了看那洒了一地的浓粥,一脸不屑。 “一大早的就看见你在后厨忙活,原来是要巴结吴十娘去。” “谁不知道,这苡仁红薯粥是一种减肥粥,整个周家不就吴十娘需要它么?” “那可不好意思,本想和你玩玩,不料,打翻了你的一番好意——哦,不,一番谄意。” 沈月然红着眼睛,一手抱着受伤的胳膊,瞪着得意洋洋的梅采玉。 “梅采玉,我警告你,这是周家,我才是你唯一的同盟,你我除了并肩,没有别的出路,你不要再犯糊涂了。” “同盟?” 梅采玉斜眼。 “我呸!” “是谁昨晚口口声声地说要和我争,这会儿又一副圣母模样地要与我结盟?”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沈月然,你错了,这是周家没错,不过你是我唯一要对付的人!” “好。” 沈月然转身,冷面,“待到周家人将你生吞活剥的那一天,你不要哭着来求我。” 翠柳拿出跌倒药膏,替沈月然轻轻擦拭淤青的胳膊。 “怎么会伤成这样?自个儿撞上门板,也不至于撞成这样,夫人。” 翠柳一边揉搓,一边关切地问道。 沈月然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脑中想的却是其它事情。 狠话是撂下了,可是计划还得慢慢推进不是? 方才回到后厨,打算第三次煮粥,不料,苡仁没了。 陈嬷嬷总共也不过买来二两,她煮了两次,也就煮完了。 再找到陈嬷嬷时,陈嬷嬷又是那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嘴脸。 她唯有再掏出二两银子,才劳驾她又往集市跑一趟。 待到陈嬷嬷回来,已是黄昏,所以今天算是白忙活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五章 陈嬷嬷 出师未捷。 沈月然低叹一声。 “是不是翠柳手重弄疼了夫人?” 翠柳以为她是吃疼,停下双手的揉搓,问道。 “没有。” 沈月然浅浅地一笑,“力度适中,药膏细腻清凉,方才还火辣辣地疼,这会儿好多了。” 翠柳听闻她这样说,心中一宽。 “那翠柳再为夫人揉一会儿。” 她说着,又旋开药膏的盖子,伸出一指抠出一坨白色透明的膏体,在手心中匀均散开后,再小心地抹到沈月然胳膊上的淤青上去。 “这是很好的消肿祛瘀的药膏。” 沈月然盯着那些逐渐渗透进皮肤里的药膏,幽幽地说道。 翠柳提了提唇角,没有接话。 岂止很好? 这可是天家特意御赐给卫大人的极品药膏,据说是精选八八六十四种珍贵药材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精炼而成,世间不过御药房中才有,堪称神药。 若不是卫大人吩咐过,她还舍不得用在她的身上呢。 沈月然也垂下眼眸,看着翠柳的动作,不再说话。 若是他在,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会怎么办? 他那么狡猾,一定不会如她一般沮丧,一定马上就会想到出其不意的好法子。 她脑中浮现出他紧眉思索案件的模样,仿佛自己是他—— 陈嬷嬷,周承乾,梅采玉。 与梅采玉是宿怨,一时半会儿怕是化解不了。周承乾摆明是个谁也不敢招惹的混世小魔王,她才不会笨到与周家的小祖宗为敌。 唯一可以对付的只有陈嬷嬷。 陈嬷嬷——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陈嬷嬷,不是在周家,而是在梅家。 那时,她去探望梅采玉,刚好碰上陈嬷嬷也去梅家,梅长生还道陈嬷嬷是贵客。后来,她从梅家走出来,陈嬷嬷又刚好被一个年约四十的周家下人从梅家叫走,匆忙赶路间还与她碰上。 她记得那时陈嬷嬷还不依不饶,是身边的男子揽过她,她才罢休。 揽? 她想起当时那男子一个异常亲密的动作,无意之中,一只胳膊揽过了陈嬷嬷的腰。 可是,她进入周家有半月,只听说陈嬷嬷是随陈氏从江东一起到周家的独身妇人,并未听说有亲戚或者关系亲近的人一同在周家做工。 这就怪了,那个男子是谁? 如果那个男子与陈嬷嬷的关系非同一般,而周家人又不知,那么,二人一定有暗中联络的法子。 若能收服陈嬷嬷,别的不敢说,至少往后在金絮居能够往来无阻。 她转了转眼珠子,凑近翠柳,吩咐一番。 两日后,翠柳带来消息。 “陈嬷嬷果然有些奇怪。” 她压低了声音,“陈嬷嬷这两日除了料理金絮居事务,就是每日里掂个竹篮往金冠阁的马厩跑。她道是平日里存了些金絮居的杂草,顺道去喂喂马儿。小婢存了心思,偷偷往她的竹篮里瞧瞧。里面倒是也有剩余的杂草,不过还有洒出来的些许汁液。小婢闻了闻,很油,很腥的味道,像是鱼汤。” 鱼汤? 沈月然心下了然。 喂马用不着带鱼汤,会友才会带上鱼汤。 看来,那个男子应该是金冠阁马厩的马夫。陈嬷嬷与他名为喂马,实为相见。 不敢光明正大,又特意煲了鱼汤,二人关系呼之欲出。 翠柳接着道,“而且小婢去马厩打听,马厩的确有一个年约四十、操江浙口音的男子,名叫耿强。” 耿强和陈嬷嬷,既然二人有意隐瞒,她就偏要戳穿。 如今是酉时,正是陈嬷嬷歇息的时候。她当即立断,去后厨剥来两个洋葱,然后跑去耳房,一把推开大门,不待陈嬷嬷反应过来,就抱住陈嬷嬷痛哭起来。 陈嬷嬷正在吃饭,被她这么突然地一哭一抱,吓得一双筷子都掉在地上。 她平日里虽对这沈月然不是很恭敬,也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不过,人家到底是这金絮居的主子,这会儿哭得双眼红肿、泪如雨下的,她也不敢怠慢。 “呦,呦,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的,谁欺负咱了?” 她连声问道。 沈月然抬起头,凄凄楚楚。 “嬷嬷,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泪眼朦朦地问道。 “哪——哪儿的话啊。” 陈嬷嬷不带被她冷不丁儿地一问,舌头打结。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相公是庶子,我便是庶妾,比妾还不如。” “你们一定都在背后笑话我,笑话我是为了周家的银子才嫁给相公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沈月然一把鼻涕一把泪。 “哪——哪儿的话啊。” 陈嬷嬷只有讪笑。 “嬷嬷。” 沈月然话锋一转,抓住陈嬷嬷的衣袖,“我为了相公,受到他们的白眼和奚落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为何如今还要因为嬷嬷再次受到羞辱呢?” “我?” 陈嬷嬷面色一凛,“夫人因我受到羞辱?此话从何而来?” 沈月然呜咽道,“嬷嬷就莫要再装糊涂了,如今我全知道了。” 陈嬷嬷更是莫名。 “夫人全知道什么了?” 沈月然别过脸去,轻启檀口,吐出两个字,“耿强。” “强哥,是不是?” 她盯着陈嬷嬷的眼睛,不容她逃避。 “是不是强哥?” 陈嬷嬷大惊失色,腾地站起身关上房门。 “夫人在说什么,嬷嬷听不懂。” 陈嬷嬷的嘴唇噏动,后背紧紧贴住门板,双眸中全是惶恐。 沈月然眨巴眨巴眼睛,道,“嬷嬷与强哥私下往来已久,每每借着喂马的口实在马厩中私会。嬷嬷更是时常由着便利,从金絮居褒去热汤,藏在竹篮里,捎给强哥饮用。如今外头风言风语不堪入耳,连我也被祸及。她们道,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金絮居的陈嬷嬷私会汉子,想必那金絮居的沈月然也不是什么本份的主儿。” 说到这里,沈月然又挤出几滴眼泪,一边以帕子拭泪,一边瞥着陈嬷嬷。 “可是我着实委屈得紧啊!我入住金絮居还不到一个月,而嬷嬷与强哥的来往却是之前的三少夫人在世时就已经有的。” “这么大的黑锅,怎么就让我扛上了呢。” “嬷嬷,嬷嬷,你说,究竟是谁欺负了我?”(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六章 银鱼 陈嬷嬷吓得两腿酸软,顺着门板就出溜到地。 怎么会? 怎么会! 她一向小心翼翼的,为何这沈月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送汤的这种细节也说得分毫不差。 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 她与耿强的私会居然达到了风言风语的程度?! 她只觉脑子仿佛被炸开一般,顷刻之间所有的恐慌、惊惧全被释被出来。她哭着,爬到沈月然的面前,抱住沈月然的大腿,嚎啕大哭。 “夫人,怎么办,怎么办?” “这件事要是传到老爷和大夫人的耳朵里去怎么办?” “往后我这张老脸还有何面目在周家待下去?我当初跟着小姐来到京城,江东的家当早已变卖精光。如今再被赶出周家,如何是好?” “还有强哥,他自小就被卖给周家,离了周家,他又该怎么办……” 沈月然见她哭得悲惨,言语间全是无措,软下心肠。 “嬷嬷,你先莫要伤心,此事未必如你想像的一般糟糕。” “听你之言,你与那强哥应当是两情相悦,又是同乡,为何不干脆光明正大地来往?” 陈嬷嬷抽抽泣泣,道,“夫人有所不知。强哥自小待在马厩,跟在老爷身边侍候,老爷视他若兄弟,早年更是曾经把家中一个远亲堂妹许配给他的。不料,两年后,堂妹因为难产而死,一桩美事变成惨剧。强哥悲痛不已,于老爷面前立下重誓,今生不再看其他女子一眼,更不会再言嫁娶之事。老爷深感他的情深意重,往后更是重用,将马厩交给他一手打理。他这般孤苦地熬过了二十多年,却、却……” 陈嬷嬷双手掩面,说不下去。 沈月然慨然。 到底是年逾不惑的岁数,不可能再如年轻人一般慷慨激昂地谈起情爱。 陈嬷嬷说不下去,她却能想得到。 两个岁数差不多的同龄人,身为同乡,又都是周家下人,自然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久而久之,互生好感,乃是情理之中。 好感是感性的,尴尬却是现实的。 人至中年,说老,不算老,说年轻,却也不再年轻。正如陈嬷嬷所言,离了周家这棵大树,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月然扶起陈嬷嬷。 “嬷嬷,强哥为何不试着向老爷解释,或许老爷能够理解你们呢?” 陈嬷嬷苦笑。 “强哥跟在老爷身边多年,老爷的脾性岂会不知?” “老爷为人一向守信,最讨厌背信弃义之人。强哥若是食言,老爷就算不翻脸,往后怕是也不会再给强哥好差事。” “何况,强哥也好面子。当年立誓一事,但凡我们这个年纪的的人都知道,今日一旦反悔,强哥他消受不起。” 自私的男人! “那么嬷嬷你呢?” “你就能消受得起这样的偷偷摸摸?” 沈月然有些气急。 陈嬷嬷长出一口气。 “夫人不必说得这样难听。什么偷偷摸摸?真就谈不上。” “我与强哥不过就是年纪相当,说得来,就互相多体贴了些。其它的事,嬷嬷我不敢妄想。” 又是一个傻女人。 沈月然只觉以往对这陈嬷嬷的厌恶荡然无存,有的只是怜悯与同情。 陈嬷嬷接着道,“我只愿能安安稳稳地待在周家,每日里与强哥见上一面,瞧着他把我炖的鱼汤喝完,便心满意足了。谁知,此事居然传了出去,还传到夫人的耳朵里……” 陈嬷嬷悲从中来,再次痛哭。 沈月然慌忙安抚她。 “嬷嬷莫哭,嬷嬷莫慌,方才是我说大话了,不是风言风语,只是翠柳无意间瞧见了嬷嬷去马厩送鱼汤,才生起疑心,将此事告诉我。嬷嬷放心,此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方才我只是故意说来给嬷嬷听的。” “真的?” 陈嬷嬷转忧为喜。 只要她和耿强还能继续在周家待下去,至于沈月然的什么“故意”不“故意”,她没有法子再计较。 沈月然点头,态度真挚,“是的,嬷嬷。而且你放心,这件事我与翠柳也不会对外说去。嬷嬷,你是金絮居的人,也是我沈月然身边的人,荣辱与共,这个道理我懂,希望嬷嬷也能懂。” 陈嬷嬷从之前的惊恐中平复过来,望着沈月然澄清透亮的眼睛,红了脸。 “夫人,之前是我不敬,请夫人见谅。” 沈月然大度地道,“嬷嬷,我若与你计较,今个儿就不会来这里听你说。” 她与绿苏主仆一场,不敢说懂得收服人心,至少明白一个道理,主子有思想,下人也有思想。 若想让他人忠心于你,让他怕,只会忠心一时,让他敬,才会忠心一世。 而宽容,真心实意地替她着想,急她所急,给她所需,才是唯一的手段。 她拉起陈嬷嬷坐在她的身旁,笑着道,“其实嬷嬷,你真的不必愧疚,我若是你,也会讨厌这两个新来的夫人。相公的娘子我见过,温柔贤淑,待人极为和气,若不是身子弱了些,相公与她怕是会白头到老的。” 她的话引起陈嬷嬷的共鸣,陈嬷嬷又垂下几滴眼泪。 “是啊,小姐人真的很好。我自小跟在小姐身边侍候,小姐一句都没有骂过我。小姐那么好,却是薄命之人。” “小姐不是打小就这样,自打与少爷成亲之后,身子才逐渐消瘦。” “瞧过多少次郎中,只说虚弱,要调养。可是,补汤没少喝,身子就是不见好转。” “要说少爷对小姐也是没话说,知道小姐身子虚,专程从老远的地方搜罗来珍贵的补方子,整日里炖给小姐喝。” “不过人的命天注定,小姐还是去了,哎。” 不知为何,沈月然听着听着就想起了刘惠琳整日里炖给卫奕的那些个补汤。 自打与周岸则成亲后,陈氏身子才变得虚弱,而周岸则又整日里炖汤给陈氏? 他周岸则可是丛浩穿越而来的,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病女子如此关怀? 她的心里莫名渗起一股寒气。 “嬷嬷可知相公搜罗来的是何补方子?” 她问道。 陈嬷嬷想起什么,又红了脸。 “夫人既真心待我,我也不好再隐瞒。” “自从小姐去世后,少爷估计是怕睹物思人,就将那些补方子全都扔了。我见那物珍贵,又偷偷地捡了回来。自个儿也舍不得喝,隔三差五地给强哥炖上些送去。” “到底是何物?” 沈月然越发心急。 陈嬷嬷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包东西,在桌几上摊开。 “喏,就是这玩意儿,听说叫什么银鱼,好象是从鄱阳湖来的,珍贵极了。” 沈月然探头一看,体细长,最长不过六寸,似鲑,无鳞,因为被风干许久,颜色暗黄。 银鱼! 居然是银鱼!(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七章 问罪 罪恶,不会因宽容而消亡,反而会变本加厉。 她清楚地记得,陈氏有食用红枣的习惯,而且,陈氏也告诉过她,那些红枣也是周岸则特意从蓬莱搜罗而来。 而红枣的大忌正是这种产自洞庭洞的小银鱼。 两者长期同时服用,不仅会伤及腰腹,还会引起慢性中毒,可谓杀人于无形之中。 这个食物相克的道理,她前世不止一次对丛浩说过,今生也无意间向周岸则提起过。 所以,她敢肯定,周岸则一定是故意的! 是了,她为何没有早一点想到。 他们三人全都是穿越而来的灵魂,于这个时空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她与沈家父子经历了冷漠、敌对才到相互理解,而梅采玉与梅长生、梅采莲的关系多年来也一直疏离,只有周岸则,似乎一来到这个时空就对所谓的娘子陈氏体贴入微。 她原本以为或许是穿越而来的周岸则对前世的元小诺愧疚,所以今生才会弥补在陈氏的身上。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她错了,错得可笑! 陈氏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周岸则害死的! 五年,他整整折磨了陈氏五年,陈氏到死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 她或许临死前都在感激这个四处为她搜罗补品的好相公! 沈月然头晕目眩。 她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陈嬷嬷,让自个儿往后在金絮居的日子好过一些,不料,却无意间探得了陈氏之死的真相!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周岸则! 她咬牙切齿。 前世的罪孽已经够他偿命,今生的他却仍在作孽。 她抓起一把银鱼干,就向房外跑去。 卫大人,卫大人,她要去告诉卫大人,周岸则是杀人凶手,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妻子,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娘子。 是他! 是他! “夫人,你要去哪里?” 陈嬷嬷见沈月然突然向外跑去,连忙拦住她。 “夫人,您可是生气我私藏这些珍贵的银鱼干,要去告发嬷嬷我?” 陈嬷嬷再次提心吊胆起来。 沈月然这才回过神来,急声道,“不是,嬷嬷,你不要多想。此事与你无关,这银鱼干是……” 对,这些银鱼干就是证据! 有了这些银鱼干,就能指控周岸则是杀死陈氏的凶手—— 冷嗖嗖的冬日,沈月然话音刚落,就仿佛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整个人冻成了冰棱子。 谁会相信?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谁会相信?她又该如何令人相信? 哪怕在科技发达的前世,很多人还对食物相生相克的理论嗤之以鼻,何况在科技并不发达的这个时空。 她所有的推论,全都源于她的那些个生活经验,而经验,当然不能作为证据指控一个人的罪行。 何况,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地位最低下的庶妾,她的话,谁会信? 她该如何证明长期同时服用银鱼和红枣能够令人丧命,又该如何证明周岸则是故意而非无意? 还有,她记得,就在陈氏去世前一个月,梅采玉曾经逼迫梅采莲去周家做厨娘。 那一个月间梅采莲做了什么?陈氏的死,梅家姐妹俩究竟是帮凶,还是一直被周岸则利用? 沈月然越想越乱。 对面的陈嬷嬷似乎明白过来。 “哦——” “夫人是不是生三少爷的气了?” “生气?” 沈月然喃喃。 “是啊。” 陈嬷嬷抿嘴笑道,“夫人定是觉得三少爷为小姐搜罗来如此珍贵的补物却没有给夫人也弄来,所以生气了,打算去找三少爷兴师问罪呢。” 兴师问罪。 沈月然沮丧地垂下眼皮。 如果能兴师问罪,她一定冲在最前头,为自己,为陈氏。 陈嬷嬷见她不语,以为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又开始和起稀泥。 “夫人,听嬷嬷一句劝。男子对你好不好,不在这些物件上,而在心意。嬷嬷觉得,三少爷对夫人还是不错的,夫人觉得呢?” “何况,夫人若是拿了这银鱼干去,让嬷嬷我——怎么办?” 陈嬷嬷说到底还是心虚,怕自个儿私藏银鱼干的行为被周岸则发现。 对了,她若拿了银鱼干去找卫奕,周岸则的下场她不清楚,梅采玉的下场她不清楚,只有自己的下场最清楚——被赶出周家。 她舍弃了卫奕,舍弃了自尊,舍弃了仇恨,终于嫁进周家,如今,事情终于有了开始,她又要被赶出周家,前功尽弃!?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沈月然收回思绪,面上一红,冲陈嬷嬷讪笑道,“嬷嬷说得是,倒是月然一时小气了,竟想拿这种小事与相公置气。真是不值当,有劳嬷嬷提醒。” 陈嬷嬷见她马上就作罢,心中对她的感激又生出几分。 “夫人哪里的话,应当是嬷嬷谢谢夫人才是。” “对了,我听说夫人厨艺相当,前阵子炖那银鱼汤,强哥总说有股腥味,难以下咽。我不知如何去除,这会儿夫人在这,银鱼也拿了出来,想请夫人指教一二。” 陈嬷嬷亲热地说道。 “行。” 沈月然爽快地答应,“指教谈不上,煲汤的门道儿倒是有一些。” 有了陈嬷嬷的相助,次日一早,她顺利地掂着一碗热乎乎的橘子山楂粳米粥,走入金尊阁。 之前的苡仁红薯粥,吴十娘需要,江沛文同样需要。 江沛文长期迁就周忠则的口味,食用不喜好的辣味,胃口一向寡然。可是家宴那晚,估计是几道辅菜对上了胃口,沈月然眼瞅着她把桌几上的食物吃个精光。 一向于吃上草草了事的人,突然放开胃口,受不了的还是自个儿的胃。 苡仁红薯粥不仅可以轻身润肠,还可以去油解腻,大吃一顿之后,江沛文需要的恰恰是这样一碗粥,暖胃,助消化。 不过,如今已是几日之后,再做苡仁红薯粥就不合时宜,养颜、开胃又美观的橘子山楂粥才是不二选择。 果然,江沛文见到那红白相间、冒着热气的香粥,口舌生津,对沈月然笑道,“酸酸甜甜的味道,做菜极好,煮粥也是极好。” 原来好这口。 午后,沈月然又伶俐地送去自制的蜂蜜橘子茶,黄昏,则送去一盘猪肉酸菜馅饺子,江沛文全都欣然收下,大赞沈月然有礼、细心。(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八章 拉拢 次日巳时,沈月然端坐在厢房,手拿银针丝线,一针一线仔细地在白色屏风上走线。8Ω『 ┡ 1中文 网不一会儿,翠柳来报,来了。 沈月然点头,放下手中针线,立起身,整了整容,向门外走去。 路过梳妆台时,她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 本就姣好的容颜在晨光照耀下更显干净、洁白、剔透。 是她想要的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出门,吴十娘已经大步走进金絮居,身后跟着随身丫头紫莲。 “哎呦——” 紫莲人未到,声先至。 紫莲个头很高,金絮居的门槛较矮,一不留神,就撞上了脑门。 “怎么了?” 吴十娘停下脚步,蹙眉问道。 紫莲恼羞成怒,一指门槛,嚷嚷开来。 “什么破门儿,这么矮的门槛,难道金絮居的人全是低着头走道儿不成。” 紫莲人生得高,声音也高,这一咋乎,金絮居的人全跑出来瞧热闹。 沈月然快步赶来,梅采玉也从厢房闻声而至。 “十娘来了。” 二人同时对吴十娘施礼笑道。 吴十娘只微微颔,算是还礼,那边转头对紫莲斥道,“人长得高又不知道低头,去哪儿都有你碰头的时候。” 紫莲悻悻地闭上嘴巴,一双微凸的眼睛不服气地朝天看。 梅采玉一瞥众人,喝道,“瞧什么瞧,全都散了。” 众人或掩嘴,或撇嘴,各自忙活去。 梅采玉说罢,又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意。 “十娘好兴致,快,外面冷,快到屋里暖和暖和去。” 这边说着,那边已经大声安排下。 “荷香,烧旺炭火,沏好上等龙井,再让小厨房做上些可口的糕点,今个儿咱们金絮居来的是贵客。” 梅采玉热乎乎地说着,主动挽上吴十娘的胳膊。 说起来,虽然沈月然与梅采玉是庶妾。不过论起辈份来,与吴十娘、夏依依全是妾室,算是平辈,梅采玉的热情和主张并不过份。 然而,吴十娘却并不领情,向后撤了撤身子。 “我今个儿来是找月然说些事,你那边就不去了,瞅着哪天有空再去。” 这话,吴十娘说得并不客气,反而十足十地不容置疑。 梅采玉伸出的手停滞在空中,不上不下,不进不退。 尴尬。 满场的尴尬。 就连已经开始各自忙活的下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尴尬,互相挤弄着眉眼,小声讥笑。 “是么。” 梅采玉讪讪地缩回手。 “行,既然如此,你二人先聊。” “姐妹一场,哪里会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的。” 梅采玉僵硬地给自己打着圆场,转身走回厢房。 看座,让茶,寒暄,二人聊了聊刺绣,聊了聊天气,聊了聊各自的家乡,聊了半个时辰左右,吴十娘幽幽地开了口。 “月然,我瞧你也是个伶俐人,怎么有些事不怎么伶俐呢。” “哦,愿听十娘赐教。” 沈月然垂头,一面是表现出恭敬,一面则是不让嘴角绷不住的笑意被对面的吴十娘瞧出来。 应该说,她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吴十娘。 吴十娘自恃甚高,又天真浅薄,这样的人,一旦对你敞开了心扉,就不会再有保留。 她想打听的周家的那些事,吴十娘是最好的“出口”。 可吴十娘自小娇纵,嫁入周家来又尽得宠幸。年前,更是为周忠则诞下一子。虽是妾室,邬元英和周廉安都把她当作一房夫人看待。 所以,吴十娘也不隐藏自个儿的心气,事事不甘心居于江沛文之下,任谁都能瞧得出来。 这样的人,沈月然若主动巴结献媚,只会惹来周家人的非议和吴十娘的厌恶。 她采取的策略是若即若离。 先是于家宴上以紫薯号称“蔬菜之王”的隐喻博得吴十娘的好感,后又高调地向吴十娘忌意的对象江沛文频频示好。 一拉一推之间,令本就耐性不足的吴十娘坐不住了。 与其主动拉拢吴十娘,不如让吴十娘来拉拢自己,这样一来,主动权还是在自个儿手中。 果然,在二人一番无聊的家长里短之后,吴十娘急不可待地将话题引开了。 “这周家,看似风平浪静,可是你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旁人看在眼里呢。” 吴十娘语重心长,“你是金絮居的人,是三弟新入门的夫人,一言一行,旁人议论的不是你个人,而是三弟,是金絮居。你在做何事之前,都得思量清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沈月然露出一脸惶恐。 “是,十娘说得是。” “月然自入周家,深感身份卑微,时时谨言慎行,恐怕给相公丢了脸。” “只是,月然愚钝,不知十娘说的是哪一桩,请十娘明示。” 吴十娘抿下一口热茶,转眸瞧了瞧一旁侍候的紫莲和翠柳,二人会意,垂头退下。 “我说的是昨个儿的事。” 待二人退去带上房门,吴十娘挑眉说道。 “昨个儿?” 沈月然佯装不知,“昨个儿何事?” 她想了想,恍然,“昨个儿我给大嫂送去了粥,送去了山楂茶,还送去了饺子,该不会是惹来大嫂的嫌弃了罢?” 吴十娘伸出一根短粗的食指,在沈月然鼻尖前晃了晃。 “瞧你,竟还不知?” “这压根儿就不是嫌弃不嫌弃的事儿,而是当不当的事儿。” “当不当?” 沈月然不解。 吴十娘道,“是的,你巴巴地跑去巴结大姐这事儿,本就做得不当。” 沈月然红了面,微微侧过身子。 “瞧你说的,我只是向大嫂表示下自个儿的心意,没有想到‘巴结’二字。” 吴十娘笑道,“呦,说重了你还要翻脸么。” “月然,我这个人呢,一向心直口快,有些话或许不中听,却都是好意。” “其实,我不用来这一趟的,你若不爱听,我马上就走。” 说着,吴十娘真就作势起身。 沈月然连忙拉住她。 “十娘,别走。” “你肯与我说实心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你走?” “你说你的实心话,我也流露我的真性情,咱二人就开诚布公地聊。” “你进周家的时候比我长,为人处事也比我老练。往后漫长岁月,有你作伴,是我之幸,有我相守,是你之福。” “方才话只说了一半,你便要走,不带这样作弄人家的。” 一番话说得吴十娘既窝心又开心。 她哈哈笑道,“说得好,哪有话说一半的道理?我若就这样走了,你怕是三天三夜都睡不了安生觉。行,你真想听,我就接着说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六十九章 方子 二人再次面对面,吴十娘接着道,“你向大嫂表示心意,为何不向二嫂也表示表示呢?” “二嫂?” 沈月然蹙眉,“可是二嫂对月然不满?” 吴十娘又指出一根食指,点着沈月然的鼻尖嗔道,“怎么说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这件事啊,不是谁满不满的问题,也不是谁说了你什么的问题,而是这件事儿本身,你就做得不合适。” “你瞧,你与那隔壁的梅采玉同一日进了周家的大门,人家至今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里,你却一日三趟地往大嫂房中跑,让那些个丫头下人们瞧见了,该如何议论你?还不都像我方才所言一般,道你猴急地巴结大嫂?” “还有,你往大嫂房中跑得勤了,二嫂怎么想?相公与二弟的感情一向很好,又都得公公器重。你如此厚此薄彼的,岂不是公然得罪金尊阁?” “你初来乍到的,一个体己的人缘还没有维上,倒内外树起对头来,你自己说说,是不是做得不合适?” 吴十娘口若悬河,头头是道,沈月然频频应是。 吴十娘的话表面看起来挺有道理,可是细品之下,漏洞百出。 第一,这个时空长者为尊,周家更是。所以,她主动给江沛文送上些可口的小食,实在谈不上厚此薄彼,反而是理所应当。第二,周忠则与周孝则并非如吴十娘所言,“感情一向很好。”她记得,第一次听说金满堂,就是吴兆言提起周忠则与周孝则因为一只成色不足的金箔碗闹上汴京府。曾经对簿公堂的两兄弟,前几日还在家宴上相互挤兑,说是貌合神离,恐怕才是真相。第三,据她观察,杜灵初只是惧怕周孝则,对江沛文并无恶意。她反倒觉得,杜灵初讨厌的人是吴十娘。第四,吴十娘这会儿劝她莫要内外树敌,还提及梅采玉,可是方才明明是她当着金絮居一众人的面厚此薄彼,孤立梅采玉。而她不会想不到,梅采玉受了这份怨气,当然不能还给她,最后还是都要撒在她沈月然的头上。 沈月然心中掂得清,口中却是恭敬有余。 “十娘说得是。可事已至此,往后月然该怎么办,请十娘指教。” “要不,明个儿月然再做些小食给二嫂的金尊阁送去,或者连带采玉妹妹那里也一道送去?” 吴十娘频频摇头。 “不好,不好。” “你如今已起了个不好的头儿,若再继续如法炮制,只会做得越多,错得越多,不如原地不动,静观其变。” 沈月然“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十娘,月然有个不情之请。” 半晌,沈月然起身,面朝吴十娘欠身施礼。 “你说。” 吴十娘小口抿茶。 沈月然突然变得期期艾艾,口舌打结。 “十、十娘,是、是这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十娘方才一番话令月然醍醐灌顶,月然就想着,往后还能不能与十娘、与十娘多、多……” 沈月然似难为情,说不下去。 吴十娘爽朗地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就是想说往后与我多走动走动么。” “怎么,怕我说你居心叵测?你放心,我与大嫂自是不同的。” “行啊,你我既有相见的缘份,又颇能聊得来。你性子柔软,心思也单纯,能听得进去我说的话。就如你方才所言,往后漫长岁月,你我作个伴,相互有个照应。” 沈月然大喜,亲热地挽住吴十娘的手,露齿微笑。 吴十娘端详她片刻,笑道,“真是个漂亮的女子,三弟好福气。” 沈月然面露羞涩。 “十娘过誉。” “月然只是找对了方子而已。” “方子?” 果然有方子! 吴十娘心中暗喜,面上自持。 “是何方子?” 沈月然道,“就是些轻身、白肤的方子,十娘若是不嫌弃,跟月然一起去瞧瞧?” 吴十娘已经笑着起身。 “行,去瞧瞧。” 吴十娘躺在自个儿厢房的床榻上,不耐烦地唤道,“好了没?” 紫莲手忙脚乱地鼓捣着桌几上的瓶瓶罐罐,口中默书一般。 “芦荟叶子一只,蛋白一只,蜂蜜一勺。将芦荟叶肉捣碎,混入蛋白、蜂蜜和面粉……” “……好了,好了,夫人,好了。” 紫莲小心翼翼地将做好的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均匀地抹在吴十娘的面上。 “怎么样,夫人,凉不凉?” 紫莲问道。 吴十娘头不敢乱动,只转动眼珠子,斜了紫莲一眼。 与白肤比起来,凉不凉什么的,算得了什么? 要说这沈月然也真有些能耐,轻身有轻身的方子,白肤有白肤的方子,而且,全不费劲,用的材料都是平日里常见的那些东西。 黄瓜,茄子,绿豆,香茹,番薯,山楂,苹果,去油又刮脂,越吃身子越轻。 白萝卜,胡萝卜,丝瓜,豆芽,芦笋,豌豆,美容又养颜,越吃越漂亮。 用淘米水或者白醋与清水勾兑的温水洗面、洗发,更是能够使面容更干净、光滑,还能够使头发柔软、黑亮。 吴十娘抬起自己的一双手,张开五指,在眼前翻来覆去。 “紫莲,是不是细滑很多?” 她的手一到冬季就有蜕皮的毛病,难受不说,关键是伸出去极其难看,就像个粗使丫头一般。沈月然告诉她,一是服用泽泻、山药、熟地、山茱萸、茯苓、丹皮、蒺藜、防风配成的药汁,二是用明矾加水浸泡,三是经常用芦荟或者阳桃的果肉揉搓双手。 她这般试了七日,果然见到成效。 蜕皮停止了,新生出的皮肤也光滑细嫩许多。 紫莲守着沙漏,转头瞧了瞧,笑道,“是,是,果然细滑许多,想来那沈月然不敢骗夫人。” “那是。” 吴十娘哼起了小曲儿。 半刻钟后,她洗去了糊在面上的东西,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心中更是舒畅。 这边准备妆容,那边下人来报,大少爷来了。 她想了想,将一头青丝放下,面上仍是不着脂粉,就这样出门去迎周忠则。 周忠则先去瞧了瞧刚满周岁的周承坤,笑着走来。 “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几日不见,长高了一截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章 消息 吴十娘笑着握住周忠则的手,道,“是啊,不光长个头儿,还长本事呢。前几日突然喊出一声‘爹爹’,把奶娘喜坏了。奶娘把他抱来,他又左右不开口了。” 周忠则与她并肩返回厢房。 “没关系,不着急,才一岁的小人儿,听娘亲道,孝则直到三岁才开口呢。” “噗。” 吴十娘嗤笑出声,面露不屑。 “咱们的坤儿怎么能跟那个孝则比,相公糊涂。” 周忠则哈哈大笑,伸手亲昵地捏了捏吴十娘的脸蛋儿。 “你这个争强好胜的小妇人,让为夫如何说你才好。” 吴十娘顺势将头靠进周忠则的怀中,撒娇般地磨蹭。 “这可不能怪我,只能怪相公事事出众,我这个小妇人只好处处争强,才能配得起相公啊。” 周忠则甚是舒心,拥着吴十娘的手紧了一紧,而吴十娘披散的头发就顺着他的指缝滑进他的手心。 “才净过发吗?” “怎的一丝妆容也没有带?” 他笑着问道。 吴十娘抬起头,睁大眼睛凑近他。 “如何,可有发现变化?” 吴十娘一脸期待。 周忠则当真仔细看了看,道,“嗯,好象是有变化,面上白净许多,头发也软软的,就连这手,也细滑许多。” “怎么,这会儿可是遇着了真仙姑、得到了驻颜抗衰的真方子?” 周忠则玩笑道。 吴十娘自小娇纵,唯有一样,却是无能为力,就是自个儿的容貌。 鱼翅、燕窝这类的上等补品没少喝,各种美颜的方子也没少求,就是成效甚微。其实他倒是从没嫌弃过她,只是她一直介意。 吴十娘大喜,嘻笑着从周忠则怀中挪开,走到桌几前亲手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不告诉你。” 她喜上眉梢。 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性子、脾气、饮食全反应在脸上。 如她以前一般,和周忠则一起贪辣、贪咸、贪油,不忌口,时常爱发火,白日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又不爱动弹,不爱清洁,一到晚上就睡不着,熬到子时才能入眠,这样的状态,不胖不丑才怪。 她这阵子常去金絮居,吃着沈月然做的那些美容养颜的小食,与她平静地一边话家常,一边饮花茶,一边做女红,时不时地绕着周家庭院走上几圈。早睡早起,生活变得有规律,有节制,说话尽量轻声细语,行事也不再风风火火,真就觉得自个儿变成了个娉娉婀娜的美人儿。 周忠则笑着饮下热茶。 “不告诉就不告诉,只要你乐意就行。” “对了。” 周忠则想起什么,问道,“听下人道,你这阵子常去金絮居?” 吴十娘不悦地噘起嘴巴,“这帮下人,就是爱传话。” “是,我这阵子是常去金絮居,有什么不妥吗?” 周忠则笑道,“你瞧你这个性子,我只是随口一问,又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倒先发制人起来。” “不是不妥,而是怕你惹上是非。那两个姨娘摆明就是冲着周家的钱财来的,爹爹和娘亲若不是顾及太傅夫人的面子,念及岸则前阵子为金满堂赚下不少银子,真就不会同意这两门亲事。” “你这个人,一旦说得兴起,说秃噜了嘴,我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哪句话被那两个有心的姨娘拿住做文章,惹恼了娘亲,最后倒楣的还是你。” 吴十娘白他一眼。 “你就这么小瞧你的娘子么?我怎么会说秃噜了嘴,不过就是闲话家常,还能说出毛病来?” “何况,我又不是那只会接孝则话头的杜灵初,房事,房事,哈哈哈哈……” 吴十娘旧事重提,掩嘴大笑。 周忠则被她笑得兴起,一把打横抱起她,大步向床榻走去。 “咱们现在就办!” 沈月然不动声色,暗中从吴十娘那里收集有用的信息。 周家三代皆是京城人士,最早从事金饰行业的是周廉安的父亲,也就是邬元英的丈夫——周开顺。不过周开顺最初只是一个普通的金匠,因为手艺精湛,逐渐在京城有了名气,客人中不少达官贵富,算是起家。 周家真正发迹是从周廉安。金满堂是周廉安一手创办的。 金满堂之所以有“京城第一金”的美誉,一是因为金满堂是京城最负盛名、规模最大的金饰制作门店,成色足,作工良,样式多。二是就连天家也青睐于金满堂。逢上节庆、祭祀,天家都会专门派人来金满堂订购应时应景的金饰。 据说,当朝天子相当器重周廉安的手艺,曾经微服出巡视察金满堂工房,并引用诗经中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众夸赞。周廉安受宠若惊,请来当朝书圣蔡庸将这十二个字书写后裱于工房,进出皆要叩首,视若祖训。 周廉安如今年过半百,基本上不再做具体工种,除了定期查看金满堂账目,就是跟着朝廷的矿官一起四处开采金矿。而金满堂的工房则主要由周忠则与周孝则二人打理。兄弟二人一个善炼金,一个善铸金,虽然偶有争执,大体上倒也相安无事。 周岸则来到周家后,邬元英首先抛出约法三章,不让周岸则入金满堂账房。可是周廉安与江燕学也犯难。不让周岸则做这,不让周岸则做那,让他做什么呢?他自小就没有接触过金饰,如今从头学起工艺,实在太难。何况,工房不需要人手,总不能让他整日里无所事事。 二人一合计,不如让周岸则去柜台帮手,每日里只是记个流水账,打烊时分再把账薄收回,这样既遂了邬元英的意,也省去了柜台雇佣的小工。 谁知这周岸则倒颇有几分经营的天赋,自他经手台面以后,台面的生意好了许多,往来宾客不绝,“金镶玉”更是为金满堂带来可观的利润。加上陈氏去世,他又一向谦和有礼,逐渐得到了周家众人的同情和喜欢。 沈月然暗自思忖,吴十娘此话不假。 从周岸则离开后,江燕学待她和梅采玉两张截然不同的嘴脸就知,这周岸则在金满堂的确做得不错,才让江燕学愿意下些表面功夫。若不是因为周岸则替金满堂赚到了银子,估计江燕学的冷脸就不是只针对她和梅采玉二人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一章 排除 若说周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家,那么嫁入周家的女人,除了吴十娘出生在京城,其她则是来自各处。江燕学出身晋中,乃当地一方士族,年少时随家人迁居京城,与彼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周廉安婚配,算是商士联姻的一桩美谈。 江沛文名义上是江燕学的侄女,实际上并无血缘关系。江燕学的三伯家中有五子,唯独没有女儿。江三伯母喜欢女孩,便与江三伯父商量后从远房亲戚那里过继一女,取名江沛文。江沛文比周忠则年长三岁,当时与周忠则的婚配是江燕学力主而成。江燕学力荐江沛文性情温婉,知书达理,况且又有“女大三,抱金砖”的美言。周家父子见过江沛文的画像,也觉得江沛文面相和善,低眉顺眼的模样很是讨喜,于是遂了江燕学的意思,亲上加亲。 杜灵初出身安庆诗书世家,祖辈皆是仕林中人。爹爹原先在地方做官,后来调入京城,进入国子监,官至二品学监。杜灵初模样、才情皆是上乘,杜家原是嫌周孝则商贾出身,为人粗俗。可周孝则一眼相中了杜灵初,还扬言非卿不娶。周家无奈,花了不少银子,下了不少功夫,几乎找来全京城的熟识贵客为周孝则说亲保媒,才总算令杜家点头。 夏依依的祖上是前朝贵族,因为父辈降归李氏,得已保住一家性命。命是保住了,可是封号、俸禄全没了,只靠着以往的老本过日子。坐吃山空的日子并不好过,没多久,夏父便患了重病。夏依依为了给父亲治病,去金满堂变卖旧时金饰时认识了周孝则。周孝则见她可怜,不仅没要她的那些个家当,还替她垫付了药费。夏父病故后,又为夏父送去棺材。夏依依无依无靠的,对周孝则心存感激,待父亲丧期一过,便嫁入周家,成为周孝则的妾室。 而吴十娘实际上与周忠则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据吴十娘道,她的祖上也是金匠,与周开顺师从同门,在最困难的时候,周吴两家曾经挤在一个屋檐下。不过吴十娘的祖父早逝,爹爹又天资愚钝,没能如周廉安一般将造金工艺发扬光大,导致家道不济。好在周家念及旧情,时常接济,两家一直有来往。后来,二人皆至婚配之年,吴十娘满心期待周家人上门提亲,不料,却被远在晋中的江沛文截胡。 至于后来她是如何甘心嫁入周家成为周忠则的妾室,吴十娘含糊其辞。不过,沈月然猜想,大抵还是一个“情”字作祟。吴十娘打小心中就只有周忠则一个男人,所以,与分手相比,能成为周忠则的妾室,于她而言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周忠则的态度,沈月然就是用膝盖也能想得出来,不外乎就是“爹娘之意”啊、“不得已为之”啊、“请求原谅”啊之类专门哄骗小姑娘的谎话。 哼,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前程,男人的自私!不过,吴十娘嫁进周家后,并未受到怠慢,倒也多少弥补了周忠则对她的亏欠。 弄清了周家众人的来龙去脉,沈月然又提及金满堂中秋拜月。她道她那时虽然住在京郊,离拜月堂不远,可是恰逢家中姐妹身子不适,才没有去现场观看,很是遗憾。吴十娘嗤之以鼻,道不去也罢,尽是些繁琐的仪式,好生无趣。她整晚都站在周忠则的身后,瞧着他敲鼓喊号,一步也没有动弹,到最后耳朵麻,脚也酸。 沈月然心中一哂,吴十娘这话矫情了些。 拜月是金满堂一年一度的活动,而周家也是举家出动,各有分工。逢一刻钟敲鼓,既是便于计时,不至于误了拜月吉时,也是彰显金满堂气度,增加拜月人气的喜庆之举。这鼓声定要敲得响,号子也要叫得亮,这般出风头的任务落在了周忠则的身上,可见其周家长子地位不容质疑。吴十娘口中抱怨,心里正得意呢。 这样说来,吴十娘与周忠则当晚没有离开过拜月堂半步,就不可能是杀死绿苏的凶手。 排除了两个人。 她正思忖着怎么问周家其他人那晚的行踪,吴十娘先笑了。 “喛,三弟那晚溜号,是不是去探望你了?” “你不说你那时住在京郊,我还没有想到,你一说,我便想起三弟那晚的不对劲儿。” “整晚东张西望地,一瞧就是有心事的样子,这就难怪了。” 沈月然垂头,装作羞涩的模样。 “那晚是不是各人皆有各人的活儿?相公溜出来,可有受到老爷的责罚?” 她不置可否,又把想打听的事问了出来。 吴十娘道,“是啊,拜月戌时开始,三弟酉时却不见了,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出现。当晚开坛作法,设下拜月局的十九个小道童是他从观中请来的,结果其中一个突然当场闹起了肚子,无法上场。婆婆道少了一个不吉利,去问公公。公公又让去找三弟。大家伙儿着急忙慌地找三弟,找了一刻钟,三弟才现身。” “后来呢?他说了什么?”沈月然追问道。 吴十娘抿嘴笑道,“他自然不能把私会佳人一事说出来,他说了什么我这会儿也忘了,大概就是一个什么搪塞的借口吧。不过那时大家都想着拜月局的事,所以并未在意他的话。” “那十九个道童全是事先经过占卜,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当晚的站位、布局,都要与周家、金满堂合得来才行。一旦少了一个,就是乱了拜月局,破了吉兆,公公和婆婆不紧张才怪。” “不过,三弟倒是个细心的。原来,他早就以防不测,将十八人的眺月局、十七人的望月局、十六人的祈月局全都事先逐一求来,并一一标注画下。在确定那个闹肚子的小道童的确无法上场后,他拿出画纸,征求公公的意见。最后公公决定,临时变动,采用十六人的祈月局,这才使当晚的拜月仪式准时开始。” (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二章 友谊 “后来呢?他说了什么?”沈月然追问道。 吴十娘抿嘴笑道,“他自然不能把私会佳人一事说出来,他说了什么我这会儿也忘了,大概就是一个什么搪塞的借口吧。不过那时大家都想着拜月局的事,所以并未在意他的话。” “那十九个道童全是事先经过占卜,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当晚的站位、布局,都要与周家、金满堂合得来才行。一旦少了一个,就是乱了拜月局,破了吉兆,公公和婆婆不紧张才怪。” “不过,三弟倒是个细心的。原来,他早就以防不测,将十八人的眺月局、十七人的望月局、十六人的祈月局全都事先逐一求来,并一一标注画下。在确定那个闹肚子的小道童的确无法上场后,他拿出画纸,征求公公的意见。最后公公决定,临时变动,采用十六人的祈月局,这才使当晚的拜月仪式准时开始。” 这样说来,周廉安与江燕学的嫌疑应该也可以排除了。 绿苏死在戌时,而拜月仪式开始在戌时,周廉安与江燕学夫妇如此在意这场仪式,没有道理不在现场。 又排除了两个人。 沈月然默默地掰起了手指头。 周家一共九个人,去掉四个,还有五个。 她面露愧色。 “虽然有险无惊,不过大家伙还是虚惊一场,月然听着,都要替相公汗颜呢。” “那晚,岂不是累及大伙儿全都出动找相公?” 吴十娘道,“也不是全都出去了,反正我一直守在相公的身后,公公婆婆也脱不开身,祖母更不用说,整晚手持一炷熏香,念叨着保佑周家,保佑金满堂” 她说着,瞥了沈月然一眼。 “咦,你对那晚之事挺在意的嘛。是不是三弟后来向你炫耀来着?” “炫耀?” 沈月然笑着道,“哪有。” 五个人再排除一个,只剩四个。 “哪有?” 吴十娘见她这般神情,更加笃定她心中有鬼。 “还想瞒我,不好意思说吗?” “那晚,公公可是对三弟刮目相看。从拜月堂回去的路上,公公破天荒地让出座位,唤来三弟同坐。哪像以前,我们坐车,三弟只有赶马的份儿。” 这个周岸则,谋害陈氏五年在先,后又受辱负重、费尽心思讨得周家人的欢喜,他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沈月然的双眸忽明忽暗。 吴十娘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掩面,饮茶。 “其实,人,主要还是得自个儿争气,你说是不是?” 半晌,她冷不丁儿地冒出一句,替自己方才的话打起圆场。 有人作伴,日子似乎过得快一些。 吴十娘并不是每日都来,不过隔日总会来一趟,最少坐上一个时辰才会离去。 吴十娘言辞间虽然屡有轻视和傲慢,可却是个爽直人。吃着沈月然做的小食,用着沈月然教她的美白方子,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一天天变美,对沈月然的亲近更甚从前。 而沈月然看中的正是她心直口快的劲儿头,但凡她想知道的事,只要稍微用些心思,这阵子全从吴十娘的口中打听到了。 两个人各取所需,维持着一段特殊的友情。 这期间,吴十娘与梅采玉发生过一次争执。 同一个屋檐下,难免会碰面。那一天,二人碰了正着,梅采玉施礼后打算离开,吴十娘叫住了她。 “听说你最近常去金冠阁向婆婆请安?” 吴十娘问道。 梅采玉转眸。 “十娘终于关心起采玉来了,好难得。” 梅采玉皮笑肉不笑。 吴十娘向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你这般做不合适,你明白吗?” “你常去金冠阁,下人会认为你这个人很有心机,是蓄意巴结婆婆。” “你是金絮居的人,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还有三弟。” “你整日里往金冠阁跑,婆婆哪一日准你进门了?” “你整日里往金冠阁跑,婆婆哪一日出来迎你了,不全是让赤菊打发你走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思,一心想讨好婆婆,你若是有心,不如回头有空来月然的房里坐坐,咱们一起说说?” 梅采玉斜眼看她。 在她眼中,此时吴十娘脸上只有两个字——单蠢。 她真的以为她的这些小孩子都能看穿的伎俩,糊弄得了沈月然那个傻瓜,也能够糊弄得了她梅采玉吗? 她吴十娘不过就是个妾室,就算有一子在手,也是个妾室。她那日与她亲近,不过是瞧见沈月然在场,想给沈月然一个难堪而已。不料,却被她当场一口回绝,令她在金絮居一众下人面前失了脸面。 哼,这会儿那吴十娘又不知想起了什么,想来拉拢她,才真是打错了算盘。 她梅采玉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 “呵呵。” 梅采玉假笑,“不用了,你与沈月然有话聊,我就不掺合了。” “大夫人待我如何,十娘你倒是打听得挺清楚,有劳费心了。” “有些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就别再口口声声地道全是为他人着想。” “十娘的心思,我清楚。你拉拢一个沈月然,有她一个跟班就行了,至于我梅采玉,让我自生自灭罢。” “对了,今个儿十娘似乎有空,可惜了,我梅采玉没什么兴致。我那边呀,还是别去了。” 梅采玉阴阳怪气地说罢,扬起下巴,扬长而去。 “嘁。” 吴十娘恼羞成怒,指着梅采玉的背影骂道,“不去就不去。我拉拢你是瞧得起你,你还摆起架子来,有能耐往后就别踏进金鼎阁的大门。” 趴在窗棂下的沈月然掩面偷笑。 因为告诉吴十娘要早睡早起,连带她自个儿这阵子也早睡早起。再加上天气寒冷,到了戌时,已是漆黑一片,所以,她每晚几乎不到亥时就睡了。 这一天,她如往常一般,不到亥时就躺在床榻上。 她沉沉地闭上眼睛,美梦袭来。 梦里的他仍旧骑一匹白马,立在马上,冲她微笑。 他伸出手来,揽起她,二人策马奔腾。 大哀山,秋千架,府衙后巷,元宵节的夜晚,每一处场景,都有二人的欢声笑语。(。) 第二百七十三章 拒绝 沈月然掀起被子,向周岸则的头上扔去,然后连滚带爬地跳下床榻,随手抓起挂在屏风上的外衣,裹在身上。 周岸则扯下蒙在头上的被子,面露不悦。 “月然。” “你这是做什么?” 周岸则皱起眉头。 若不是知道她是穿越而来的元小诺,骨子里还是现代人,他怕是早就翻脸了。在这个时空,一个女子敢向自个儿的相公扔被子,可是忤逆之事。 “呵呵。” 沈月然哆哆嗦嗦地笑了起来。 怕。 真的怕。 这是她第二次承认自己惧怕眼前的这个男人。 第一次,是前世的天台,当他伸出双手,面目狰狞地推向她,她感到了恐惧。 这一次,当她知道了陈氏离世的真相,她简直无法再面对他半刻。 他不仅会冲动杀人,还会蓄谋杀人。 他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没、没什么,方才做了个恶梦。” 她喘着粗气,目光游离,有气无力地回道。 周岸则笑了。 “胡说,哪里是恶梦,明明是美梦,我都瞧见你笑了。” 沈月然别过脸去。 不笑还好,一笑更令她心惊肉跳。 周岸则也从床榻上下来,微笑着,一步一步向沈月然走去。 “没想到你会睡得这么早,所以我一回来就直接过来了。” “不过你既然已经醒了,不算是白来。” 周岸则的脚步声并不重,也不急促,可是听在沈月然的耳朵里,每一步都如丧钟。 “别过来!” 眼看周岸则就走了过来,沈月然失声尖叫。 周岸则在离沈月然一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了。 “月然,你究竟是怎么了?” “我们一个月前刚成亲,连句贴心的话都来不及说,我就被迫离家一个月。” “如今我终于回来了,你就是这般迎接你的相公?” 周岸则动了怒气。 相公。 沈月然抬起双眸。 是的,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却是她的相公。 前世是,今生也是。 她欲哭无泪。 “相公。” 她颤声唤道,双手捂上了面颊。 “相公回来得实在突然,月然睡相好丑,醒来也未妆容,生怕吓到相公,所以才会” 她垂头解释道。 周岸则哈哈大笑。 “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说呢。” 他伸出双手,拉住沈月然。 “行了,相公我既然来见你,就不会在意那些,何况,夫妇二人,当然要坦诚相对。” 沈月然不动,想抽出手又不敢,在心底打了个哆嗦。 “相公,你饿不饿,月然去给你做些可口的小食如何?” 她问道。 “不饿,吃过了。” 周岸则牵着她向床榻走去。 “相公,你渴不渴,月然给你沏壶热茶如何?” “不渴,喝过了。” “相公,你累不累,月然给你” 不待她说完,周岸则打横将她抱起,轻轻放到了床榻上。 “你今晚的话好多,不过你什么都不用做,待会儿我来做,好不好?” 周岸则含情脉脉。 沈月然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她这才发现她嫁进周家的失误之处,在于她失去了拒绝周岸则的权利,尤其是即将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新婚妻子的义务,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周岸则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脱去中衣,露出赤果的上身。 沈月然又咽下一口口水。 精壮。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周岸则,第一眼的印象就是瘦弱。后来知道他居然能将吴兆言打伤,这会儿又见到他赤果的上身,更是吃惊。 线条分明,肌肉贲张却不夸张,很难想像,在他斯文谦和的外表下,却是这样一副阳刚十足的身躯。 她若想从这样的身下溜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吧 “哎呦” 她表情痛苦,抬起一条腿,剧烈地抽搐起来。 “相、相公,相公,抽筋了,抽筋了” “翠柳,快来,快来!” 她哀嚎阵阵。 抽筋,是她想到的最好的理由。 筋于骨中,瞧不见,摸不着,常发于妇人和老人身上。一旦发作,疼痛难忍。再加上她传神的演绎,绝对能唬住眼前的周岸则。 当然,她并不是打算用这个借口拒绝周岸则,而是打算唤来熟睡的翠柳。 她以为,翠柳一定有法子拦得下周岸则。只是今晚周岸则回来得太突然,所以才没能及时现身。 果然,那边翠柳的拍门声已经响起。 “夫人,夫人,翠柳来了,翠柳拿了药酒来了。” “相公。” 沈月然呲牙咧嘴,“相公,您先穿上衣裳,让翠柳给月然揉揉小腿行不行?” “月然之前一犯这个毛病,翠柳一上手,马上就能好。” 周岸则悻悻地穿上衣裳,打开房门。 一刻钟后,翠柳收拾起药酒,双手合在身前,垂头道,“夫人,好了。” “这就好了?” 沈月然眨巴着眼睛看她。 “是的,夫人,您试试可能动弹。”翠柳回道。 沈月然转动转动小腿。 “目前是没事了。” “不过,真的好了?” 她又问了一遍。 “是的,真的好了。” 翠柳肯定地道。 “哦。” 沈月然点头,“那你先退下罢。” 翠柳应声退下,房门被带上的那一刻,周岸则已经再次脱去衣裳。 “嘿嘿。” 沈月然极为难看地笑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里缩去。 “相公。” 卫大人啊卫大人,你无所不能,既能把周岸则在成亲之夜灌得酩酊大醉,又能把他调往外地一个月,为何这个时候不显灵了呢? 她在心中哀嚎阵阵。 周岸则挑起眉角,一脸坏笑。 “待会儿有得你叫。” 说罢,周岸则就扑了上去 “啊——”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不过不是来自沈月然,却是隔壁。 沈月然眼前一亮,伸手推开了周岸则。 “采玉。” “是采玉妹妹。” 周岸则皱眉。 “不好了,不好了。” 荷香慌慌张张地跑来,叩敲厢房的门板。 “少爷,您快去瞧瞧,夫人不好了,夫人不好了。” 周岸则向外瞧了一眼,却并不动弹。 “相公,采玉妹妹定是出了急事,您快去瞧瞧罢。” 沈月然睁大眼睛,连声劝道。 那边,荷香的催促声、叩门声仍在继续。 周岸则看了看门外,又看了看身下的沈月然。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终是慢吞吞地起身,穿上衣裳。 “我明晚再来。” 他丢下一句,抬脚离开。 (。) 第二百七十四章 试菜 周岸则的提前回来令沈月然稍稍放下的心思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对周岸则的恐惧、厌恶与日俱增是其一,夜不能寐,生怕他突然闯进则是其二。 次日一早,翠柳一边为她梳发,一边状似无意地解释。 “昨晚三少爷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离之前说好回来的日子还差几天呢。” “翠柳一直守在房外,不过去后边更衣一会儿,就听见夫人喊叫,这才及时赶到。” “翠柳想着,三少爷回来了,这是好事啊,就去告诉了荷香。“ ”昨晚三少爷走后,夫人睡得可还安稳?” 翠柳问道。 “还好。” 沈月然心不在焉地应道。 昨晚于她而言就是一记警钟。 翠柳能想到利用梅采玉的妒意,躲得了一晚,不见得往后也能奏效。腿,长在周岸则的身上。他若是不死心,她总有躲不掉的那一天。 长远之计,当然是尽快查出杀害绿苏的凶手,离开周家,让卫大人把周岸则这个混蛋绳之以法,但是眼前之计恐怕才是紧要的。 当天晚上,她以葵水为名,又把兴致勃勃的周岸则推到隔壁。 “得多久?” 周岸则临走时问道。 “七天。” 沈月然努力使自己笑得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开心。 “哦。” 周岸则点头,“我七天后再来。” 七天。 沈月然攥紧手帕。 次日正午,沈月然挽上一个竹篮向金尊阁走去。 竹篮里放的是一碟椒盐牛仔骨和一碟糖醋山药排,外加一份南瓜鸡蛋卷。 按照吴十娘的说法,如今她的嫌疑人名单里只剩下江沛文,周孝则,杜灵初和夏依依四个人。 而周孝则、杜灵初和夏依依三人皆是金尊阁的人,那么,从金尊阁的人入手是不二选择。 周孝则她是没有理由接近的,杜灵初又一向不与她来往,唯一有些胜算的只有夏依依。 而且,她与吴十娘、夏依依,在周家皆是妾室,就算几人之间相互走动得勤一些,也不会引来他人的侧目。 吴十娘心气高,性子强,她若想从吴十娘嘴里打听什么事,只能示弱,变主动为被动,可是夏依依不同。 夏依依沉默寡言,性子软弱,主动的关心示好才是正解。 夏依依见是她,露出笑脸。 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精致的小脸上弯起两道漂亮的弧度,令人的目光移不开半步。 “月然来了,快进来。” 她招呼道,沈月然还过礼后,跟着她一道进入厢房。 白净。 夏依依的厢房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白净。 雪白的墙壁,光亮的地面,月白色的床褥,雪青色的桌几,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简单、干净得仿佛居住其中的人是仙女下凡一般。 二人寒喧过后,沈月然从竹篮中拿出小菜。 “闲来无事,所以鼓捣出几样不曾试过的小菜。” “可是自个儿试吃,总也试不出毛病来。” “拿来麻烦依依的口舌,给个评判。” 夏依依还未吃过午饭,欣然应允,叫丫头拿来碗筷,逐一品尝。 “各有各的风味,都是极好的。” 她每样吃了一口,得出结论。 看来是个谨言慎行的人,想从她嘴里知道什么,只是这般平淡地话话家常怕是不行。 沈月然暗自思忖。 往后,沈月然总是以试菜为名,常去找夏依依,而夏依依也总是笑脸相迎,每每都对沈月然新做出的菜式赞不绝口。 沈月然一面告诫自己要耐心,一面又忍不住心急如焚。 这一天,她从金尊阁走出来,与二人碰了个正着。 其中一人是这金尊阁的女主人杜灵初,另一人她也认得,是邵云如曾经的好姐妹何叙蓉。 何叙蓉仍是谈笑风生的模样,披着一件青蔥斗篷,显得肤色更深。 “二少夫人。” 避是避不了的,沈月然垂头施礼。 杜灵初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与何叙蓉自顾自地聊天。 “这么说,何叔叔的精神头儿不错,赋闲在家的日子过得挺舒心。” 杜灵初似与何叙蓉极熟,亲热地笑道。 何叙蓉看见了一侧的沈月然,用手肘碰了碰一旁的杜灵初。 “杜姐姐,有人唤你呢。” 她斜眼打量着沈月然。 杜灵初的目光掠过沈月然。 “哦,是月然啊。” 她装作才看见,“又来探望依依了?” 沈月然道,“是,来找依依试菜来了。” 杜灵初道,“依依是个有福气的人。多吃些也好,她是太瘦了。行了,你先去忙活。” 杜灵初三言两语地敷衍道,转头又与何叙蓉闲话。 何叙蓉却对沈月然来了兴致。 “没想到在这见到你了,沈姑娘。” 不待沈月然应答,杜灵初先惊讶。 “你怎么会认识她?” 何叙蓉笑道,“之前的一个姐妹与沈姑娘有些误会,我便顺带认识了沈姑娘。沈姑娘,可还记得叙蓉?” 沈月然施礼,道,“相见即是有缘,有劳何小姐记着。” 何叙蓉爽朗地笑起。 “是,是挺有缘。” “缘份这事儿很难说。上一次见到你,你还与云如为了卫大人争风吃醋,这一次见到你,你却成了周家三少爷新入门的夫人。” “不知下一回见到你,你又是何身份?” 沈月然微微一怔。 何叙蓉虽是笑着,可是话语中满满的嘲讽她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在她的印象中,她与这何叙蓉并无过节,仅有的交集便是邵云如。 若是为了云如,那不应该。她离开了卫奕,何叙蓉应该替云如高兴才是。 不是因为云如,那是因为谁?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口中不卑不亢。 “何小姐说笑。月然即是月然,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月然。” 何叙蓉冷哼一声。 “这话倒是没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瞧着人家的好了,便要去抢,抢了一次,还要抢第二次。” “史姐姐如今虽是离开了,有句话却是说对了,抢了人家的,迟早要付出代价。” 沈月然听得糊涂。 抢? 她抢了她什么? “是的,抢了人家的,当然要付出代价。不过,月然觉得,是他人的,怎么抢也抢不来。是自己的,怎么丢也丢不掉。” 沈月然反唇相讥。 杜灵初看着一来一往的二人,比此时的沈月然更糊涂。 这二人的争执从何说起? (。) 第二百七十五章 秘密 杜灵初冲沈月然沉下脸。 “月然,你若是拿了叙蓉的东西,赶快还给人家。你如今进了周家的门,就是周家的人,若是被传言出去,让周家的脸往哪里放?” 杜灵初端起二少夫人的架式,厉声喝斥。 沈月然满腹委屈。 “二嫂,月然不知拿了何小姐何物。” 沈月然急声辩解。 何叙蓉挽起杜灵初的胳膊再次抬脚。 “知也罢,不知也罢,是不是你的,你很快就会知道。” 说罢,她拉着杜灵初沿着弯弯曲曲的游廊,消失在沈月然的视线中。 何叙蓉 沈月然思绪万千,快步走回金絮居。 何叙蓉是何赛之何学监的女儿,她是周家新过门的庶妾,她和她之前并无来往,也无过节。她一无所有,地位低下,她能“抢”了她的什么东西? 她有什么值得何叙蓉忿意难平? 沈月然唤来翠柳。 “卫大人?” 翠柳目光游移,眼珠子上下乱窜。 沈姑娘堂而皇之地问起卫大人,是几个意思? 试探她还是接下来就要戳穿她? “小婢听说卫大人因为公务离京外在。” 她讪笑着回道。 又不在? 沈月然再次沉思。 她记得,卫奕在安和民巷揭开王史二女失踪的真相之后,曾经找何叙蓉单独聊过一刻钟。 卫奕并不是一个婆妈的人,也从不主动找女子搭讪,真相大白之后,他又特意留下何叙蓉,因为何事? 卫奕一定是从王史二女失踪一案中无意间探得了什么,可又碍于什么,没有当众揭穿何叙蓉,才采用私下警告的方式。 那么,他知道了何叙蓉的什么秘密? 除了他,还有别人知道吗? 她的直觉告诉她,卫奕若是在,一定能解开她今天的疑问。 可惜,他不在,只有靠自己。 她沉吟片刻,吩咐翠柳道,“我书信一封,你拿去交给陈嬷嬷。” 说罢,她拿起笔墨,垂头书写。 “就这样?” 翠柳脱口而出。 她还在想着,万一沈姑娘当场揭穿了她的身份,她是承认还是否认,没想到,沈姑娘却不接着向下说了。 “对。” 沈月然已经写好,把书信对折交给她。 “就这样,要快。” 次日午后,沈月然在陈嬷嬷的安排下,从金絮居的后门,溜出周家,钻进早已经等在后院的王府马车。 “月然,你道找我有急事,是何事?” 王雅心与她多日未见,本应该寒喧两句,可是被她书信上的“急”字感染,顾不得招呼,直奔主题。 沈月然告诉她一个地址,道,“边走边说。” 王雅心吩咐马夫启程,沈月然从怀中掏出一支通体血红的红梅簪子,塞到王雅心的手中。 “戴着它,去金满堂走一圈。” 王雅心拿起簪子,掀起帘角。 午后阳光正好,耀眼的光线从窗帘的一角照进来,照在她手中的红梅簪子上,红得似火,莹润,浓烈。 “此物从何而来?” 她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于是问道。 沈月然道,“是——” “是卫大人之前送给我的。” “卫大人送你的宝贝,你让我戴着做什么?” 王雅心对沈月然与卫奕之间的感情是了解的,也估计到沈月然离开卫奕、嫁给周岸则是有苦衷的,可是,她不明白,卫奕送给沈月然的订情信物,沈月然为何要交给她。 沈月然的目光落在那枚红梅簪子上,幽幽地道,“这簪子是件宝贝,你一瞧就知道不是我的,所以问我此物从何而来。不幸的是,周岸则也是这样想。” “周岸则?” 王雅心恍然大悟之后面色大变。 “你是道周岸则发现了你私藏这枚簪子?” 这在现代是要打翻醋坛子的事儿,在那个时空,则足够扫地出门了 沈月然点头。 “那你是怎么回他的?你可不能承认是卫大人送你的啊?” 王雅心紧张不已,仿佛面对状况的人是她。 沈月然握住她的手。 “我说——我说那簪子是你送的。” “我?” 王雅心十分意外。 “对。” 沈月然正色道,“我熟识的人中,唯一能令周岸则信服的只有你。我道我曾在瓜架下救你一命,你心怀感激,欲与我结为金兰姐妹,所以特意命人打造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红梅簪子,一支你戴着,一支送给我。” 王雅心拍手笑道,“你倒挺机灵,竟能急中生智想出这样的借口。很巧,也很合情理,周岸则一定不会再多问。” 沈月然道,“是,他那时的确没有再多问,可是我总觉得不安心,所以,还想麻烦你跑一趟。” 王雅心算是完全明白了。 只要周岸则见到一支一模一样的红梅簪子出现在她王雅心的头上,自然不会怀疑沈月然的话。 她随手将红梅簪子插在自己的发髻上,笑道,“放心罢。你成亲的那天我就说过,你有何事需要我帮手,我一定会帮手,何况这实在是小事一桩。不过,你确定周岸则今日就在金满堂?我未见过他真容,只怕错过了。” 沈月然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他这个时辰一定在柜面,你只要让他瞧见你头上的红梅簪子,再顺道提及你乃王府千金就行。” 二人商量着,已经来到金满堂的附近。马夫将马车停入小巷,王雅心独自走下马车,走入金满堂。 沈月然看着王雅心的背影,心中诚恳道歉。 欺骗,不是她本意,却又不得已。 她在脑中将何叙蓉当时斜眼瞧她的眼神和满是不屑的嘴脸回想了千百遍,终于,让她想到一个词。 妒忌。 那样的不屑,那样的忿意难平,那样的恨不得踩在她的头上。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嘴脸,她曾经在梅采玉的身上看到过不止一次,没想到,何叙蓉也会对她露出。 那么,一个老问题又来了。 她有什么可值得何叙蓉妒忌? 她不过是刚入周家的庶妾,她—— 她心头一动,周岸则? 难道是因为周岸则? 她什么都没有变,唯一的变化就是成为了周岸则的妾室。何叙蓉那时的眼神与梅采玉何曾相似,她为何没有一开始就想到是周岸则! (。) 第二百七十六章 坦白 是了,她应该早就想到。 周岸则能够背叛她第一次,也能背叛她第二次。 周岸则能够一脚踏两船,还能一脚踏三船。 “是不是你的,你很快就知道了。” 何叙蓉说这句话时的踌躇满志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很快? 半年后? 陈氏的丧期一过? 周岸则定是曾经向何叙蓉许诺过什么,何叙蓉才敢当着杜灵初的面,在周家就给她难堪。 只是这样一来,周岸则当初以陈氏丧期未过,不能娶梅采玉或她为妻的理由就变得可笑了。 说什么丧期未过,不过还是一边想攀上何家的高枝,一边又贪心不足,把她与梅采玉统统“骗”进了周家的大门。 她倒没什么。 周岸则连害人性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何况,她早就对这个男人失望透顶,所以谈不上震惊和伤心。 可是,梅采玉不同。 梅采玉若是知道了周岸则的心思,会如何? 打骂撕扯,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月然不敢想。 她并不是希望梅采玉伤心,她只是希望梅采玉能够别再被周岸则利用。 不过,所有的一切全是她的猜测,她还需要证实。 卫奕不在,不能证实她的猜测,她又想到了一个人,王雅心。 她记得,卫奕曾向她提起过,王史二女失踪一案疑点颇多,其中之一便是案发当晚,史、何、王、邵四女曾经先后离开过金兰阁。第一个离开的史永依被王雅心的婢女连翘以假血吓昏后,又与第三个离开的王雅心一道,将史永依抬进相反方向的王府后院。而那时的安和民巷寂静却并不漆黑,卫奕那时就怀疑第二个离开、并被邵云如证实是在巷口等人的何叙蓉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那么反过来,何叙蓉看见了什么,王雅心和邵云如也有可能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何叙蓉等的人。 邵云如她是不能去找的,能找的只有王雅心。 王雅心应该没有见过周岸则。 以她仗义的性子,她若知道她嫁的男人就是与何叙蓉私会的男人,她不会若无其事。 她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就让她去见一见 半刻钟后,王雅心回来了。 “如何?” “可有见到周岸则?” 沈月然问道,双眸紧紧盯着王雅心的眼睛。 王雅心面色潮红,显得有些慌张。她取下头上的簪子,递给她。 “呃,见到了。” “听见小工唤他三少爷,我便知道他就是周岸则。” “我告诉他,我打算订一只镯子,并留下名号。他特意抬头瞧了我一眼,估计就是瞧我头上的簪子。” 沈月然收好簪子,笑道,“那今个儿算是麻烦你了。” 王雅心提了提唇角,没有接话。 马车缓缓启动,王雅心一路垂头,不知在想什么,沈月然一路留意着她。 眼看快到周家,王雅心终于抬起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月然,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我若是瞒了你,只怕这辈子心中都有愧。” 沈月然的心漏跳一拍。 她会告诉她实情? 王雅心让马夫停下,并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马夫,才开口道,“月然,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决定嫁给周岸则,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周岸则不可信。” “我原也不知道,今个儿去金满堂见着周岸则的真容,才想起数月前的一桩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更不知道他往后打算如何,总之,你记住了,周岸则不可信。” 王雅心说完这番话,见沈月然只是盯着她,心里敲起了锣鼓。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知道,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可是我自个儿心里明白。” “你不要多问,也不要多想,我只希望你凡事多存些心思,千万要提防那周岸则。” “他那个人深不可测,他对你的心意我不敢说一分没有,至少不是十分。” “他的娘子刚去世,他就” “总之,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只想说,周岸则不可信,你一定不要完全相信他,知不知道?” 王雅心话说一半,又留一半,不能说得太明白,又怕沈月然听不明白。 她本就声弱音细,这会儿再加上心中急躁,更是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屡屡咬中自己的舌头。 沈月然鼻子一酸,张开双臂就拥住了她。 “雅心,不用再说了,我明白,我明白的。” “谢谢你,雅心,谢谢你肯告诉我,谢谢你。” 她突然间就泣不成声。 王雅心未说出来的话,已经证实了她的推测,周岸则的确曾与何叙蓉夜会,并被她那晚撞见。 可是,令她激动的不是周岸则的又一桩丑行得到证实,而是王雅心不过思忖了一刻,就决定告诉她。 一头是她,一头是何叙蓉,王雅心两头都不愿伤害,可又两头都不愿隐瞒。内心的正义感驱使着她,令她觉得必须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配得上“姐妹”二字。 她是真心把自己当成好姐妹的。 沈月然对眼前这个说起话来总是细声细气的王雅心充满了感激。 谁说只有男女之间的感情才动人,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友情何尝不令人动容? 告别了王雅心,沈月然径直返回金絮居,找到了梅采玉。 王雅心向她坦白,她接下来也要向梅采玉坦白。 待她把她知道的那些逐一向梅采玉道来,梅采玉哈哈大笑。 这一笑,倒把沈月然笑懵了。 “你笑什么?难道早就知道?” 沈月然奇道。 梅采玉笑得弯下腰,指着沈月然,道,“我是笑你,笑你这阵子挖空心思,原来是想出这样老套的故事来离间我与岸则的感情。” 沈月然满头黑线。 “你爱信不信?反正我已经说了想说的话。” “你自个儿想想,周岸则若是真心想娶你为妻,为何不待到陈氏丧期过后?” “是你等不及,还是他根本另有打算?” “我对周岸则早已没了感情,这一点你应该瞧得出来。他回来的这几日,哪一晚在我房中停留过,你不会不知道。” “我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待你。” “我走了。” (。) 第二百七十七章 腹痛 从梅采玉的房间出来后,沈月然惴惴不安。 自己方才是否太草率了一些? 梅采玉一向视自己为死敌,万一她将自己暗中调查周岸则一事泄露出去,自己往后在周家可是半分说话的余地也没有了。 她正暗自懊恼,听见翠柳大声唤道,“三少爷。” 她心头一惊,转眸间周岸则已经推门而入。 “相公。” 她整容出迎,欠身施礼。 “相公怎么此时过来?” 这个时候的周岸则应该还在金满堂,会不会是王雅心露出什么马脚还是梅采玉当真告诉了他什么。 她心虚地问道。 周岸则道,“你一边妆容,我一边告诉你。” 沈月然只好坐到杌子上,对着铜镜施起粉黛。 “承乾身子不舒服,我今个儿特意早回来一些,待会儿咱们与采玉一道去大哥那里瞧瞧。” 周岸则站在沈月然的身后,说话间,双手已经抚上沈月然的肩头。 沈月然后腰一凛,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 “相公,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成,您先去告诉采玉妹妹一声。” 周岸则没有离开,反而垂下了身子,下巴贴在她的左肩。 铜镜中,一张男子的脸,和一张女子的脸。 男子笑得很温柔,女子笑得很难看。 “采玉那边我已经告诉了荷香,你不用操心。” 周岸则轻声道。 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沈月然的脖颈,引来她内心深处的颤栗。 “哦。” 沈月然极不自然地笑起,“倒是月然多心了。” 她说罢,抬起手臂,作势扫眉。 “相公,您的下巴——压住了月然的胳膊。” 她耸了耸肩头。 周岸则直起身子,她松下一口气。 “你怕我?” 周岸则站在她身后,看着铜镜中的她。 “怎么会?” 沈月然言不由衷地否认。 “那你为何总想赶我走?” 周岸则又道。 “没有啊。” 沈月然被他瞧得无处可躲,假装扫眉黛,微闭上眼睛。 “没有?” 周岸则笑笑,走回桌几旁,坐在杌子上,自个儿倒上一杯热茶,自斟自饮。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诡异,二人一个假装饮茶,一个假装妆容,都不再接着往下说。 片刻,沈月然施好粉黛,缓步走到周岸则的身旁。 “相公。” 她笑道,“相公莫要多想,这阵子只是赶巧了。” 她当然知道令周岸则生气的是什么事,不过,这个时候得罪了他,对她来说没什么好处。 “是么。” 周岸则抬头看她,“算着日子,今个儿便是第七日了,今晚你还要用什么理由把我赶到采玉那里?” “相公这是哪里的话?” 沈月然讪笑道,“月然听不懂。” 周岸则笑着起身,一把揽住她。 “听不懂就好。” “娘子这一妆容,让人瞧着分外动心。说起来,我周岸则福气是不小,一夜之间娶来两位如花似玉的美眷,是上天眷顾。” 周岸则说笑间,与沈月然走出厢房,梅采玉也在荷香的搀扶下走出厢房。 沈梅二人再次碰面,各怀心事,谁也没有主动开口。二人并肩跟在周岸则的身后,向金鼎阁走去。 待下人通传后,三人在丫头的带领下,沿着曲径甬路走进一间宽敞明亮的厢房。 尚未踏进门槛,就听见周承乾稚嫩的呵斥声。 “什么破大夫,本少爷腹痛,让你止痛,你却越按越痛。” “滚,滚开!” “小少爷恕罪,小少爷恕罪。” 老大夫连忙叩头请罪。 “乾儿,放肆,不得对段老无礼。” 江沛文厉声喝道,声音中却又流露出十足的担忧。 “啊,啊,啊——” 周承乾索性大喊大叫,在床榻上打起滚来。 一时间,哭闹声,谢罪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三人走进厢房,江沛文一边抹泪,一边安抚在床榻上打滚的周承乾,周忠则皱着眉头,不时地叹气。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 周岸则匆匆施过礼后,忙问起周承乾的病情。 “小弟一听说小少爷病了,就连忙赶来,不知哪里能帮得上手。” 周忠则让郎中退下,道,“有劳三弟关心。” “乾儿就是说腹痛,让段老来瞧,也瞧不出病因。段老说要在他肚子上揉揉按按,一碰他,就喊痛。” “不知段老碰着他哪里了,把他疼成这样。” 周忠则抱怨。 “不如换个大夫试试?”周岸则提议。 江沛文闻言抬头,道,“段老在咱周家瞧了十几年的病,从来都是药到病除。如今不是人家的问题,是乾儿娇气。乾儿压根儿就不让碰他的肚子,就算再换个大夫,不还是瞧不出毛病?” 周承乾一听江沛文说他娇气,哭闹声更响。 周忠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乾儿腹痛,倒成了乾儿的不是?” “段老若是有能耐,号了这会子的脉,为何偏偏还要摸一摸肚子才能探出病因?” “你道乾儿娇气,怎的他前个儿不娇气,昨个儿不娇气,偏偏今个儿娇气?” 周忠则心疼孩儿,把气全撒在江沛文的身上。 江沛文面上一红,眼圈儿也红了。 周岸则附和道,“大哥说得是,先止痛再探病因,要不大嫂您再哄哄小少爷,待会儿让段老再进来瞧瞧。” 周岸则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附和了周忠则,又化解了江沛文的难堪。 江沛文却有些为难。 “哄了他许久,不还是一直哭闹” 沈月然一边认真听着几人对话,一边打量起这间厢房。 十足的世家子摆设,珠宝、白裘、锦锻、金饰,应有尽有,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各种兵器摆件。 虽然大多数皆是用上等桃木制成或者纯金打造的模型玩具,并不具备攻击性,可是数量之多却令人咋舌。 她看着看着,心中哂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都喜欢这种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玩意儿。 她目光转移,瞧着桌几上的一盘枣核,心中有了主意。 “大哥,大嫂,不如让月然试试?” 她出声道。 众人听闻,皆是意外。 “月然,不可胡闹。” 周岸则黑脸喝道。 谁都看得出来,这周承乾摆明就是个没事找事的主儿,她沈月然来淌这趟浑水做什么? 沈月然还想开口,梅采玉幽幽地接道,“相公,月然姐姐既是主动请缨,就是有十足的把握。小少爷腹痛在前,想必月然姐姐不会无事生非。” “月然姐姐,对不对?” (。) 第二百七十八章 装病 沈月然笑道,“采玉妹妹说得是。大哥,大嫂,相公,让月然一试可好?” 周岸则见她不像说笑,面露难色,周忠则没有回应,江沛文倒是主动从床榻上立起,笑着向沈月然招了招手。 “月然有法子?那可是太好了,快来。” 沈月然面色从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床榻上的周承乾。 周承乾见她走来,原本疼得拧成一团的五官瞬间松弛之后又瞬间拧得更厉害。 “哎呦,哎呦,疼死了,疼死了” 周承乾捂住肚子,大喊大叫。 沈月然不理会他的喊叫,眉眼含笑,一步一步走近他,待碰到床榻边,她突然弯下腰,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镋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小少爷想学哪一般?” 周承乾愕然。 忘了腹痛,也忘了喊疼。 “你怎么知道这些?” 能一口气说出十八般兵器的人并不多,何况是个妇人,莫非这个妇人真有些能耐? 他直起身子问道。 沈月然绷住唇角的笑意,低声道,“十八般任选,这会儿立马下床,成交不?” 周承乾“腾”地一声从床榻上跳起来,“成交。” 他利索地下床,抱住江沛文。 “娘亲,我好了,我全好了,孩儿一点儿也不疼了。” 他眉开眼笑,与方才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判若两人。 江沛文大喜,揽着周承乾左看右看。 “当真没事了,当真没事了,你方才可急坏娘亲了。” 周忠则哈哈大笑,“这下可令我开了眼界,连段老都手足无措的‘病’,月然居然两句话就治好了,妙哉,奇哉。” 沈月然笑笑,“只要找到症结,小少爷可以不治而愈。小少爷平日里爱吃冬枣。冬枣味美肉嫩,营养丰富,实乃上等果肉,可是吃多了,容易引起腹胀,尤其在大量食用冬枣后再喝入大量白水,还会引起腹痛、腹泄。月然估计小少爷的腹痛怕就是食用过量冬枣导致。段老不知道小少爷日常常食此物,所以才找不到病因,纯属巧合。” 江沛文恍然。 “这倒是。” “乾儿平日里是极喜欢吃那冬枣的,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要带着一捧。方才他外出耍去,满头大汗回来,素梅嬷嬷细心为他倒上温水,喝下去没多久,他就喊腹痛。” 沈月然道,“其实冬枣除了不宜与白水前后食用,还要尽量避免空腹食用。总之,冬枣是个好东西,不过吃得不对,也会伤身子。” 她顿了一顿,目光落在梅采玉的身上。 “除了冬枣,还有一种红枣,也是如此。红枣补气补血,常食延年益寿,可是吃得不对,也会伤身子。比如,有一种来自洞庭洞的小银鱼,就不能与这种红枣同食。若是长年累月地同时服用,不仅会导致腹痛,还会夺人性命呢。” 梅采玉面如死灰。 江沛文大吃一惊,“月然这话可是属实,吃错东西还能夺人性命,听着好生渗人。” 沈月然不置可否,“所谓信者有,不信则无。总之,日常饮食还是要以适量为宜。无论什么情况下,长期、大量地食用某一种食物或者几种食物,总是不如均衡地每样食物都食用一些来得好。” 周忠则笑道,“说得好。” “前阵子段老也是这般劝我,让我少食些辣味,道饮食要均衡、适量云云。我那时没有听进去,只想着满足个人口舌之欲就好。今个儿瞧着了乾儿,再加上月然的说明,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忠言逆耳了。” 沈月然垂头道“不敢”,周岸则也笑道“大哥过誉”。 周承乾无事,一家人都放下心来,江沛文留三人在阁里吃晚饭,周岸则应允,沈梅二人更没有拒绝的道理。 周忠则笑道,想吃家宴那晚沈月然做的毛血旺,虽然事隔多日,仍是十分想念当时口齿间麻辣鲜香的滋味。 沈月然欣然应允。江沛文亲热地道,不如跟着月然去学两手。二人说说笑笑一道走进后厨。 周岸则瞥见一旁的梅采玉稍显落寞,于是笑道,不如你也去后厨露一手。 梅采玉淡淡地回道,于大哥大嫂面前不敢显露。 周岸则又道,不敢献厨艺,要不待会儿舞一曲也行,你的舞跳得一向很好。 梅采玉又是不冷不热地道,不敢献丑。 连续碰了两个软钉子,周岸则也不再多说,与周忠则一起饮茶聊天,独留梅采玉一人坐在前堂中。 到了开饭的点儿,吴十娘才带着周承坤姗姗来迟。 吴十娘见沈月然来了,也甚是亲热,问过周承乾如何之后,便拉着沈月然说东说西,再加上江沛文当晚兴致也是极好,众人说说笑笑,一顿晚饭吃得热热闹闹。 到了亥时,周岸则才起身告辞,三人返回金絮居。 沈月然走出金鼎阁,被夜风一吹,头脑也清醒过来。 她想起周岸则下午的话。 七日。 七日已经过了,还要拿什么理由拒绝他? 她一路走,一路盘算着。谁知,走进金絮居后,周岸则丢下一句“累了”,既没有去她那里,也没有去梅采玉那里,而是独自一人回房歇息。 嘿,累了 沈月然暗自窃喜。 次日一早,周承乾迫不及待地来找她。 “喂,我选刀。” 周承乾十分兴奋。 “你在哪里教我?” 沈月然转了转眼珠子,双手一摊,道,“我根本没有家伙儿,怎么教你?” 周承乾大怒,指着沈月然骂道,“你骗人!” “你昨天自个儿说得,让我十八般武器任选一样学习,不到六个时辰,你又说没有!” 沈月然嘿嘿笑道,“小少爷,昨天那个情况您又不是没瞧见,大哥大嫂因为你装病都快吵起来了。你若是我,一个一心讨得周家人欢心的小小姨娘,你当时会怎么做?” 周承乾面上一红。 他昨天的确是觉得腹痛,可是的确痛得不至于满地打滚。 他大吵大闹,自然有他的道理。 而且,事后也如这沈月然所说,他上了趟茅厕,没再吃冬枣,也就没事了。 不过,他仍忿忿地道,“我不管,反正是你说要教我,就一定要算数。” (。) 第二百七十九章 姑姑(karlking和氏璧加更!) 沈月然道,“小少爷别急着发火,您再听听这个法子行不行?” “小少爷跟着我这个妇道人家习武,说出去也不光彩。我若是能替小少爷引荐一位名师之徒,与小少爷一道练武强身,小少爷可愿意?” 周承乾皱起小眉头,“名师之徒?” 沈月然抿嘴一笑。 周承乾皱眉头的模样和周忠则一模一样。 “是谁?” 周承乾问道。 沈月然故弄玄虚,道,“闻名不如见面。尤其功夫这玩意儿,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小少爷若是有兴致,晚些时候跟我一道去会会他如何?” 周承乾到底人小心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有了周承乾这张活令牌,周家的马车很快派来,沈月然告诉马夫一个地址。马车一路向北,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一个小巷口。 沈月然带着周承乾步至一户人家门前,叩响了房门。 开门的是沈重。 “姑姑,怎么是你?” 沈重见是沈月然,又惊又喜。 算起来,姑侄二人已经有三四个月不曾相见。 沈月然笑道,“哥哥嫂嫂呢?” 沈重道,“爹娘说要出去玩两个月,这不,才过去一个月,还没有回来呢。” 沈月然心中一哂。 吴兆容天性好享乐,当初说定出去玩两个月,她才不会提前回来。 “那你这一个月怎么办?”沈月然问道。 沈重哈哈一笑。 “姑姑不用担心我,这里有丫头打理,我好着呢。” “外祖母想把我接走,我还不乐意呢。白日里去学堂,回家后就默书、练武,没有了娘亲整日的唠叨,我倒觉得自在。” 听着沈重一副小大人的口吻,沈月然忍不住嗤笑出声。 看来,受不了吴兆容的不止她一个。 沈重更是得意,道,“姑姑,幼学琼林和十七史蒙求重儿已经默熟了,照这个速度下去,根本用不了两年,重儿就能默完卫大人指名的所有诗书。姑姑,你去问问卫大人,我若是提前默完了,能不能提前拜他为师?” 沈月然讪笑道,“今个儿先不提他,姑姑给你带来了一个小少年,往后你俩作个伴,一道练武强身如何?” 沈重这才看到沈月然身后的周承乾,周承乾也好奇地打量沈重。 这一打量,周承乾咧了咧嘴。 “你、你多大?” 他问道。 沈重道,“十岁,你多大?” 周承乾再次咧了咧嘴。 好家伙! 这小子十岁,却比八岁的他高出整整一个头来,体格也宽了一倍不止。 “你、你会什么武艺?” 周承乾又问道。 “棍。” 沈重答道,“你会什么?” “刀。” 周承乾很小声地回道。 “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沈重扬声道。 沈重声音本就响亮,再一扬,把周承乾震住了。 “我、我、我说我、我、我” 他心虚地说不出话来。 沈月然只觉好笑。 一向在周家耀武扬威的周承乾见到了沈重,却像老鼠见到猫。 “那是太好了,重儿擅棍,小少爷会刀,你二人刚好互补,相互切磋。” 沈月然把二人的手握到一起。 小孩子天性好热闹,沈重平日里一个人实在无趣,周承乾平日里虽然有一群丫头下人跟着,可那都是哄着他玩。他一天天长大,逐渐厌恶这种吹捧式的玩耍,渴望与同龄人一同竞技。 沈重与周承乾一拍即合,二人蹦跳着向庭院跑去。 “我叫沈重,你叫什么?” 沈重高兴地问道。 “我叫周承乾。” 周承乾也十分高兴,“月然姨娘是你姑姑么?” 沈重跃起的脚步一滞,欢快的笑脸僵在半空中。 “姨娘?” “哼。” 直到返回周家,周承乾仍旧不肯给沈月然好脸,跳下马车后就向金鼎阁跑去。 “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跑出两步,他不忘回头,丢下一句狠话。 沈月然扁了扁嘴,悻悻地挪着步子,走回金絮居。 怎么就搞砸了呢? 小孩子嘛,哪里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 沈重一听说她如今成了周家的姨娘,二话不说就把她和周承乾赶出了城北吴家,还口口声声地道,以后也不欢迎她和周家的人。 嘁 沈月然眼白朝上。 到底谁才是他的亲人,沈重搞清楚了吗? 她才是他的姑姑,而卫奕不过是一个曾经允诺收他为徒的人。 如今,他倒站在卫奕那边,替卫奕打抱不平起来,还把她这个姑姑赶出家门! 嘁 沈月然眼白再次朝上。 小孩子懂什么? 她是在查案,在复仇,沈重他懂不懂? “夫人在算账吗,总说‘七’做什么?” 翠柳替她散下发髻,好奇地问道。 沈月然抬眼看她。 “那个” “你可从外面打听到,汴京府的卫大人近来可好?” 她特意强调了“外面”和“打听”两个词。 翠柳一怔,道,“卫大人近来一直在外公务,没什么消息传来,不过,出门在外的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夫人说是不是?” 沈月然点头。 的确,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只愿他能平安无事,她就心满意足了。 “夫人可是有何事要找卫大人?” 翠柳试探着问道,“卫大人英明神勇,缉凶一流,去汴京府向他求助的百姓多着呢。” 是啊,百姓需要他,所以,他才更要好好的。 沈月然叹息一声,提了提唇角。 “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我困了,你也早歇息罢。” 翠柳应声,垂头退下。 房门被带上的那一刻,一抹诡谲的笑容也浮现在翠柳的脸上。 不说? 不说她还不能去查吗? 否则,真把她当作一个小小的婢女看了! 京城的第二场雪纷飞而至,望着被白雪覆盖的朱红色宫墙,卫奕停下脚步。 “九哥,奕弟送至此处,不便再前行。” “宫中的路,九哥好生走好。” 卫奕着一袭玄色青松纹斗逢,坐于白义驹上,拱手向马车中的李彧告辞。 李彧掀起车帘,片片雪花混着北风嗖嗖地向车里灌去,扑打在他的脸上。 李彧稳若泰山,面色平静。 西北多年的苦寒生活,令他面对冷寒丝毫不会畏惧。 (。) 第二百八十章 沉舟 “奕弟一路相随,本王感激不尽。 ? 待得本王与母后相见,定会上门拜谢。” 李彧声音低沉,眼皮低垂。 卫奕笑道,“九哥客气。” “上门拜谢不用,若是肯过门一坐、与奕弟月下对酌一番,那才是奕弟心之所愿。” 李彧笑道,“月下对酌?月下可以有,美酒可以有,你的酒量可有?” 卫奕笑道,“九哥小瞧。” “奕弟酒量半斤,与九哥喝,奉陪到底。” 李彧哈哈大笑。 “好一个奉陪到底,那奕弟可要记得今日之约。待到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本王上门,你我不醉不归。” 二人谈笑中告别,一个慢慢驶入宫墙之中,一个策马奔入卫府。 刘惠琳见到卫奕,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尤其这次是卫奕康复后第一次远行,更是整日里忧心忡忡。 卫奕深知“儿行千里母担忧”的道理,面对刘惠琳的问东问西始终轻言细语。卫中鸿含笑瞧着母子俩的温情互动,心中倍感欣慰。 母子二人说了会话,刘惠琳道去张罗些饭菜来,卫中鸿与卫奕对视一眼,父子俩极有默契地前后脚走进书房。 “这一路可还好?” 卫中鸿照例清退所有下人,闭紧门窗,轻声询问。 卫奕道,“一路还好。” “这一条路孩儿已经走了六年,再熟悉不过。虽然赶上寒冬,只是行得慢一些,但是并无凶险。” 卫中鸿点头,道,“皇上命你去迎九王爷,估计也是看中你以往的经验。再加上你本就身手不凡,更是此行的不二人选。” 他略一停顿,道,“此次九王归来,皇上可有任命?” 卫奕道,“目前还未下旨,孩儿只将九哥送至宫外,就回来了面见爹爹娘亲了。” 卫中鸿目露赞许。 “很好。” “天家的事,置身事外才是上策。虽然你口中称道他们三哥和九哥,可是无论何时你都要清醒地知道,他们是有权决定你生死的人。” 卫奕略一沉吟,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好的白色锦帕。 他将锦帕摊开,一枚青丝绾成的同心结现于眼前。 卫中鸿定晴一瞧,笑道,“奕儿打算向为父表白心迹吗?” 卫奕面上一红,道,“不是,爹爹,这同心结只是孩儿以防不测之举,真正让爹爹瞧的东西是这个。” 他说罢,从同心结上抹下些许黑色粉末沾在指腹上。 他提起手指,卫中鸿迎着阳光,眯眼望去。 似是一种粉尘,又似一种晶体。 “这是何物?” 卫中鸿问道。 卫奕摇头,“孩儿也不知。” “那你是从何而得?” 卫奕道,“天水,驻营地。” 卫中鸿面色一凛,旋即意识到事关重大。 他凑近了身子,低声道,“说来看看。” 卫奕低声道,“这次,孩儿再至天水,进入驻营地,看见九哥照例与兵士同吃同住,牧羊挤奶,做囊酿酒。孩儿宣读皇上旨意之后,九哥喜极而泣,只道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够再见母后与兄长一面。一众与九哥同甘共苦的兵士也皆替九哥高兴,大伙儿饮酒宰羊,通宵欢歌,甚是开心。” “这有何异常?” 卫中鸿忍不住问道,“这实在是情理之中的。” 卫奕道,“是的,九哥久居西北,这次奉旨回京,得以与太后、三哥重聚,实如九哥所言,是天降之喜。孩儿自然也替九哥高兴,饮酒,恭贺,醉倒在篝火旁。天未明,孩儿被尿憋醒,昏昏沉沉间外出找茅厕,无意间,却让孩儿听见两个厨子的对话。” “一个厨子道,这母羊也宰吗?另一个厨子道,宰了。” 卫中鸿更是惊奇,“宰羊?西北之地,逢喜事宰羊有何异常?以九王爷的身份,宰只羊实在算不得稀奇。” “奇就奇在那母羊是最后一只母羊。” “最后一只?” 卫中鸿面色变得非常难看。 “是的。” 卫奕道,“天水物资贫瘠,说起来九哥在那里牧羊挤奶,做囊酿酒,可是,数量和质量却是非常差的。就拿那羊群来说,一个驻营地,也不过就十来只羊,还只只孱弱不堪。孩儿曾经注意过那羊群,去年中秋离开时,有三只母羊,七只公羊和八只小羊。” “前阵子到达天水,九哥道宰羊犒劳一众兵士,孩儿与众兵士同乐,一边吃羊腿,一边闲聊,提起那羊群。兵士道今年羊群遭遇了灭顶之灾,病死的、冻死的、走失的、被狼叨走的足足有一半,再加上吃掉的,如今整个驻营地只剩下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 “孩儿原也没有多想,只道天灾如此。后来一听厨子的话,才觉出不对劲儿。” “孩儿是带去了皇上的旨意,可是三哥并未在圣旨中道出对九哥往后的安排,只道太后思儿心切,急盼一见。也就是说,九哥有可能在面见过太后之后仍是要回到天水的,可是您瞧九哥,居然将营地唯一的母羊宰了!” “破釜沉舟” 卫中鸿垂下眼皮。 卫奕正色。 “爹爹也有与孩儿一样的感觉吧。” “孩儿心中有疑,宿醉立刻醒了。孩儿趁着那时天未亮,众人未醒,在营地中四处搜查,最终,让孩儿找到这些粉末。” “孩儿在营地中搜查时,就现营地特别地干净,干净到连地面上的一层浮土都极少见到。” “西北风沙大,是众所周知。一个过于干净的营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彻底清扫过,还是在孩儿抵达不久彻底清扫过的。” “孩儿心想,百密总有一疏,于是四处找寻清扫的死角,终于,让孩儿在帐蓬的一角现一小撮被遗忘的污物。孩儿仔细一看,除了黄沙,就是这种黑色的粉末。” “孩儿一时无法判断,又怕兵士醒来现孩儿的行踪,只得暂且收藏,想待到回京城再鉴定。” “可是孩儿又想到路程久远,与九哥日夜相对,难免会有外露的地方。于是孩儿想到这只同心结,利用同为黑色之物加以隐藏。” “爹爹,事情经过便是如此,您怎么看?” (。) 第二百八十一章 偷斧 “奕儿怎么看?” 卫中鸿反问。 卫奕道,“师父曾经对孩儿说过,任何疑点都值得深究。” “孩儿只是觉得九哥行为有些异常。既然有疑点,就要查下去。不过,论到具体的想法却是没有的。” 卫中鸿笑道,“奕儿,你多年缉凶,拿过不少凶手,探过不少真相,造成你一向比他人敏锐、敏感,这无可厚非。” “慕容提刑的教诲当然有道理,可是,若凡事仅凭推测和直觉,是否也有矫枉过正之嫌?” 卫奕垂头,“所以孩儿特意来问问爹爹的看法。” 卫中鸿道,“所谓疑人偷斧,若是心中有疑,瞧什么都异常,可若心中有信,则瞧什么都正常。皇上这几年派你去天水,他的意图何在,你知,我知。为父认为,正是由于皇上总在你面前流露出某种担忧,才令你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感觉,认为九王爷或许就是在图谋些什么。” “其实,过去的事在这次你走之前,为父已经与你详说。皇位,为父不敢说九王爷不想要,但是至少,目前为止,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九王爷图谋篡位。反而,更多显露出的是皇上的疑心和猜测。” “当然,人心难测,又过去许久,为父也不敢妄自断言。为父只是就事论事,厨子宰杀母羊可以谓之异常,也可理解为欣喜至极。营地彻底清扫可以谓之异常,也可理解为营地整顿。这两件事,看起来都与九王爷有关,但又都与九王爷关系不大。” “至于那黑色粉末,实在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奕儿说是不是?” “所以,奕儿若是问为父的看法,为父只有四个字,太远,太早。” 卫奕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黑色粉末上。 “是的,的确如爹爹所言,如今说什么都太远,太早” 或许自己是过于敏感了 卫中鸿笑道,“你若真的对这黑色粉末介意,不如把它交给为父,为父找来宫中的工匠瞧瞧,它到底是何稀罕之物,也不枉我儿大老远把它从天水带回京城。” 卫奕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用,孩儿明个儿带去府衙找工匠瞧瞧就行。” 卫中鸿道,“还是交给为父罢。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又是刚刚回京,万一惹来九王爷的猜忌,得不偿失。此事由为父代劳最是稳妥。” 卫奕想了想,觉得卫中鸿的话有道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黑色粉末从同心结上扒拉到白色锦帕上,然后又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将同心结放入怀中。 卫中鸿收起锦帕,斜了卫奕一眼。 “还在惦记那沈姑娘?” 卫奕面上一红。 “爹爹定要收好此物。” 他言左右顾其它。 卫中鸿似笑非笑,自顾自地道,“那女子本就是罪臣之女,如今又嫁入周家为妾。你与她,不登对。” 卫中鸿言语极简,听在卫奕耳朵里却字字沉若千斤。 如果他记得没错,这是卫中鸿第一次与他谈论感情之事。 卫中鸿平日里从来都与他谈政事,谈国事,谈公事,儿女私情,从来不提及半句。 “罪臣之女”说明她的过去,“妾”说明她的现在,而“不登对”三个字,足以推翻他和她的一切。 卫奕提了提唇角,道,“爹爹多虑。说了这会儿话,不知厨房的饭菜好了没,孩儿有些饥了。” 卫中鸿起身,道,“爹爹还有几封书信未写,你先去瞧瞧,陪你娘亲吃顿饭,说说话。这一个月来,她可没少惦记你。” 卫奕施礼告辞,卫中鸿又想起一事。 “对了,前几日收到慕容提刑的飞鸽书信,说他已经找到毒物,大概半个月后就能抵京。” 卫奕大喜。 只要找到了毒物,离真相就不远了 只要找出那个在暗中谋害他的人,他才不管什么周家金家,是他的,他一定要带走! 卫奕步伐轻快,抬脚离去。 待到卫奕走远,卫中鸿黯下眼眸。 他反扣上房门,拿出刚刚收好的白色锦帕,点燃,投入火盆之中。 看着白色的锦帕和着黑色的粉末被炭火吞噬,他长出一口气。 浸淫官场多年,他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天家的命令不可违,天家的事却不可插手。 皇上的疑心也罢,九王爷的二心也罢,他在意的只是奕儿的一世安康 翠柳和衣披着棉被,斜倚在耳房的一角,面前是烧得火热的炭盆。 按说,贴身婢女应当是在房外守夜的,不过沈月然道,她睡眠浅,容易惊醒,又道翠柳手脚动静大,生怕扰了她的好梦,于是把翠柳赶去一旁的耳房。 耳房虽小,却是极暖和,翠柳睡得正香,突然感到一只手在扭她的脸。 吓! 扭脸?! 她攸地睁开眼睛,挥起双拳,胡乱打去。 拳打脚踢中,待看清来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反应这么慢,若是换了别人,早把你的假面撕了去。” 卫奕翘脚坐在她身前,慢悠悠地道。 田恬甜这时已经完全清醒。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无异,才扁嘴道,“卫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嚣张。” 卫奕哑然失笑,“我嚣张?是你睡得太熟了,还道我嚣张。” 田恬甜走下床榻,大拇指和食指掂起卫奕身上的白色锦袍。 “我是说你穿得太嚣张啊。” “那么大的雪,你只穿一件锦袍,要不么这么嚣张啊,卫大人,让人瞧着都冷!” “反正我不冷。” 卫奕一本正经,“你若冷,披着棉被来说话。” 田恬甜当真披着花花绿绿的棉被坐到卫奕身旁。 “卫大人何时回来的?” 她面朝卫奕,张大嘴巴,打着哈欠问道。 卫奕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田恬甜,本就被田尘开宠得没什么规矩,这会儿戴着假面,更是百无禁忌,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形象? “今个儿刚到。” 他微微侧过了身子。 “今个儿刚到,今晚就来找我,说明卫大人对我田恬甜很惦记嘛。” 田恬甜促狭地笑道。 卫奕白她一眼,目光顺着耳房的窗口飘到隔壁的厢房。 “她——” “这阵子可好?” (。)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眼线 田恬甜笑道,“好,怎能不好?” “卫大人临走时安排好一切,沈姑娘怎能不好。不过,前阵子周岸则提前回来,倒是把人吓得不轻” “周岸则提前回来?” 卫奕面色一凛。 正如沈月然猜测的一般,他的确做了很多事,包括周岸则成亲后第一天就被派往应天府。 他以应天府兆王爷之名,向金满堂订下一批金饰,并指名要求周岸则现场督工。 去年年底,兆王爷因为金箔碗成色不足一事,曾经对金满堂很是不满,虽然最后水落石出,是由于白世纲的监守自盗,可是兆王爷还是抛下一句狠话。 凡事治本,必先治身。金满堂的衰败,必先从人开始。 这一次,金满堂再次收到来自兆王爷的订单,自然不敢怠慢半分。兆王爷道现场铸造,便由着他的性子,现场铸造。兆王爷指名周岸则督工,便不顾周岸则刚刚成亲,应允他去。 卫奕当时的小算盘打得很溜。 周岸则长期在柜面,对工艺方面是不熟悉的,派一个不熟悉工艺的人独自负责一件必须做好的事,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工时一延再延。 他曾与兆王爷商量,能拖则拖,至少一个月。不料,不待他从天水回来,周岸则已提前回到周家。 是兆王爷忘了和他的约定吗? 不会。 兆王爷虽然性子疯颠,喜好不同于常人,却是个极重信义之人。由于金箔碗一案,二人结成忘年交。这是他第一次向兆王爷开口,兆王爷不会失信于他。 若不是兆王爷失信,便是周岸则做了什么令兆王爷提前放人。 做了什么呢? 这个周岸则,似乎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田恬甜见他面色阴沉,接着道,“不过只是虚惊一场。” 她把之后的事情详细道来。 卫奕闻之,眉头更紧。 躲得了第一次,躲得了第二次,往后怎么办? 要知道,人家俩才是正儿八百的夫妇,睡在一起再正常不过。他就算再思虑周全、神通广大,也不能整日里待在周家盯着人家夫妇俩日常起居啊! 这始终是个大问题! 沈月然啊沈月然,你不仅为难自己,也在为难本官啊! 卫奕暗自叹气。 田恬甜瞧着卫奕愁容满面的模样扁了扁嘴。 难怪卫大人不开心,哪个男人会容忍自己心爱的姑娘躺在别人家的床榻上? 真不知这两个人在想什么? 明明互相关心,明明知道彼此的心意,却就是宁愿两地相思。 她若往后寻着了她的心上人,才不会让那个他如此难过。 “卫大人,周岸则这阵子不是有病就是有事,整日里早出晚归,忙碌得很。” “而且,他与那梅采玉似乎有了嫌隙。之前瞧着梅采玉对他可上心呢,巴不得时刻占着他,讨好他,可这阵子梅采玉总是躲在房里,也不主动去找那周岸则了。” “有一次,周岸则拿着一份手信去探梅采玉,还特意命小厨房烧了两道菜送去。我与荷香都以为二人和好了,谁知,二人待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听见茶杯摔地的声音。然后,周岸则甩门而去。” “反正,周岸则一时怕是顾不上沈姑娘那边,卫大人不用太担心。” 田恬甜善解人意地安慰道。 “哦。” 卫奕轻哼一声,算是应答。 说来说去,所有的一切全是权宜之计啊 他略感沮丧,目光再次飘向窗外。 不过一刻钟,庭院里的积雪居然又厚了一指,来的时候只到小腿,这会儿怕是要到膝盖了。 这场雪,真是不小。 “有何困难定要告诉我,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也会时常来探你。” 趁着道路未阻,天未大亮,他起身告辞。 田恬甜想了想,道,“困难倒没什么,就是这场雪下得大了些,金絮居的炭火本就有限,还要两房平分。沈姑娘前几日又把房中的炭火分给我这边的耳房一些。她虽没说,不过我估计她那边的炭火怕是撑不过雪融。卫大人,您看能不能弄些炭火来?周家虽非王候,门禁却是极严,吃穿用度全是从金冠居那边分拨,所以,就是有银子也买不了东西。” 卫奕点头,“好,待会儿送来。” 田恬甜一怔。 “待会儿?” 她探头看了看窗外白化化的积雪,行路已是困难,又怎么做到待会儿送来一包炭? “是,待会儿,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卫奕肯定地道,再次抬脚。 “还有——” 田恬甜又想起一事,“近来沈姑娘似乎因为周家小少爷” “我知道了。” 卫奕回道。 这件事好办,解铃还需要系铃人,沈重的忿意因他而起,只有他能化解。 “知道?” 田恬甜不解。 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辗转从金鼎阁那边打听到周承乾因何事冲沈月然发脾气,卫大人今个儿才抵京就知道了。 莫非—— 她旋即恍然。 “你在周家安插的眼线不止我田恬甜一个,对不对?!” 田恬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好气的是这卫大人居然留有一手,好笑的则是这卫大人对那沈姑娘的态度。 明明心中是势在必得的踌躇满志和不容有失的紧张在意,表现出来的却是听之任之的淡然和若即若离的情意。 “卫大人,你可真奸诈!” 她跺脚道。 卫奕提了提唇角,不置可否,推开房门。 “卫大人,你既如此在意沈姑娘,为何不去瞧瞧她?” 田恬甜追出去一步,扑面而来的寒气令她缩了缩脖子。 卫大人既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耳房,自然也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厢房。 他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沈姑娘,为何不去看看她 只是,她还没有问完,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雪是白的,地面是白的,屋檐是白的,卫奕的锦袍也是白的,田恬甜只觉一瞬间,人就不见了,地面没有脚印,屋檐上也没有。 她怔怔地看着纷纷落下的雪花,忘了时间。 这样大的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卫大人,也是第一次见到 待感到从脚底传来的寒气,她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见天色尚早,正想回去再眯一会儿,一个足量炭包从天而降,落在她的面前。 “谁说我没去瞧?” 她又一次循着这个傲娇的声音望去,白雪茫茫。 “ (。) 第二百八十三章 封门 沈月然只觉昨晚睡得格外香甜,美梦一场接着一场,若不是今早的阳光太刺眼,她都不愿睁开眼睛。 她披着外衣,走到窗前,才发现那刺眼的光线一半来自晨光,一半来自白雪。 厚厚的积雪已经没到膝盖,雪却还没有变小的趋势。 这场雪下得,估计十天半月都出不了门。 也好。 她搓了搓双手,目光落在那副才绣了十分之一的屏风上。 大雪封门,刚好落得清闲,静下心来把屏风绣完。 这边净过面,那边翠柳一路小跑进来,双手掂着竹篮。 “好冷,好冷。” 翠柳口中嘟囔不停,“还没化雪都已经这么冷,回头融雪时岂不冻死人。” 沈月然抬眼看了看她手中的竹篮,装的全是木炭。 翠柳用火棍挑了挑炭火,又将木炭倒入盆中,已经奄奄一息的炭火再次冒出红光。 “我这边不冷,倒是你那边,别再添了。”沈月然道。 翠柳笑道,“夫人莫要担心,今年的炭火足够,谁也冻不着,翠柳有分寸。” 沈月然笑笑,没再多言。 她整理过妆发,拿起针线,搬张小杌子,坐到屏风旁,双手灵巧地穿行开来。 雪一连下了三日,化雪却用了七日,直到黄栌地面完全干透,已是半月之后。 这半月间,沈月然几乎没有外出,每天坐在杌子上一绣就是半天,累了就歇会儿,醒了继续绣。 雪停的那一天,金鼎阁的素梅嬷嬷奉江沛文之命,踏着厚厚的积雪来金絮居瞧了瞧。素梅嬷嬷道,天寒地冻的,最好都别出门,两位姨娘若是有何需要,回头她一道捎来。 她向素梅嬷嬷要了些丝线,梅采玉则要了几本古书,石氏星经、周髀算经、乙巳占之类有关天文星象的著作。 她好奇地问梅采玉要这些书做什么,梅采玉瞥她一眼,没好气地道,“闷得慌,研究研究这个时空的星座。” 素梅嬷嬷如约送来丝线与古书,她与梅采玉二人一个忙刺绣,一个忙星座,各不干扰。 同样被困在金絮居的还有周岸则。 不过,周岸则要么自己待着,要么去梅采玉那里,就是没有再踏进她的房间。 她一方面觉得讶异,一方面也认为预料之中。 那一天,她当着梅采玉的面,揭露出同食红枣和银鱼会致命的事实,之后梅采玉的种种表现令她相信,陈氏之死,梅采玉事先并不知情。 一来,陈氏同服红枣和银鱼已有五年之久,是在梅采玉知道周岸则是丛浩穿越而来之前。 二来,梅采玉若与周岸则是同谋,那么,当她冷不防地说出陈氏之死的秘密所在,梅采玉应当和周岸则一般,表现得若无其事才是。而不是面若死灰,让周岸则也瞧出了她的失态。 而且,梅采玉后来与周岸则的各种吵闹、冷战,也充分说明她的愤怒与委屈。 自己心爱的男人,居然利用自己的姐姐,害死他的娘子,这种事情,搁在谁身上,恐怕都难以接受。 而周岸则,想必也是心中有愧,不敢再踏进她的房门,生怕再次刺激到梅采玉。 这叫什么? 沈月然一边刺绣,一边心道,应该叫歪打正着,还是一箭双雕? 她原本只是灵机一动,想试探梅采玉对同食红枣银鱼一事是否知情,不料,却轻轻松松地令周岸则退避三舍。 意外的收获。 半月后,屏风只剩下些许扫尾的工,她走出门外,踩在微硬的泥面,用力地深呼吸。 雪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混合着泥土的气息,似乎还有淡淡的枝叶香气。 日子过得真快,第二场雪后没几天就是年关,过了年,春天就来了。 她正憧憬,周承乾一脚踢开金絮居的大门,咋咋乎乎地跳进来。 沈月然一见是这小祖宗,心头一惊,垂头就向屋里走去。 惹不起,躲得起。 谁知这周承乾三步并两步就拦在她身前。 “你莫走,乾儿是特意来找你的。” 沈月然双手合十,絮絮叨叨。 “小少爷,月然知错了,当初轻许诺言是我不对。您小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我往后再也不敢说下没有把握的话了。” 周承乾哈哈大笑,道,“你在说什么,乾儿怎么听不懂?” “说实话,前阵子乾儿是特别地恼你,那滋味就好比说好给乾儿一颗糖,乾儿都塞进了嘴里,你又把它夺走一般。” “可是前几日,雪还未化透,那个叫沈重的就送来一封书信,约我外出一见。” “我见到他,他二话不说,耍起刀法,只见招招畅快,式式淋漓,令乾儿大开眼界。他道,他那日只是误会,才把你和乾儿赶出去,如今误会解除,他问我是否还愿意和他一道玩耍。” “我立刻就道,愿意。你也知道,我在这里整日里不是与丫头下人们玩,就是与周玉珊那个疯丫头玩,他们要么不经打,要么不敢真打,好生无聊。” “可是沈重不一样,乾儿觉得和他一道玩耍才是真的玩,不是哄着我、捧着我玩,而且,他又懂功夫,会刀法,正好也可以教乾儿两招。” “所以,乾儿今日来找你,是来道谢的。” “真的?” 沈月然睁大眼睛,握住周承乾稚嫩的肩膀。 太好了! 沈重的转变令她喜出望外。 不过一场雪的工夫,沈重居然能够体谅她,还懂事地找到周承乾和解,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 “真的。” 周承乾咧嘴笑道,别扭地扭了扭肩膀。 “我往后不会再拿枣核吐你,也不会再嘲笑你。” “我与沈重是好兄弟,你是沈重的姑姑,就是我的姑姑。” 沈月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魔王一旦画风大变,令人无所适从。 周承乾找到沈重这个新朋友,别提有多高兴。两个同样热爱功夫的男孩子,碰到一起,习武,玩耍,竞技,不亦乐乎。 沈月然时不时地做些可口的小点心送去,一来一去,与周承乾混得极熟。 二人熟了之后,闲话间,沈月然问他几个问题,他全都如实回答。 (。) 第二百八十四章 选择题 沈月然问他那一晚为何要装腹痛。 他面上一红,垂头道,爹爹很久没在娘亲这边吃饭,不想他来了就走。 沈月然恍然,不由一阵心酸。 这个周承乾看似顽劣,却也有敏感的一面。 周忠则与江沛文的关系不能用“差”来形容,却绝对谈不上“好”。看起来相敬如宾,实际上十分疏离。 尤其在吴十娘一索得男后,周忠则的倾向更加明显。 周承乾不惜装病来求得周忠则的停留,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怜爱地揉了揉周承乾的脑袋。 大哥只是太忙了,你只要听话、懂事,他有空儿就会来探你的。 她安慰他道。 谁知,周承乾闻之“听话”二字更是紧皱了小眉头。 听话!听话!我就是不愿意学工艺,就是不愿意学算账,就是不愿意读书!他们为何全要逼我做不喜欢的事情? 周承乾满腹委屈。 沈月然大笑。 这个年纪的孩子,无论家境与出身,叛逆却是如出一辙。 她唤来沈重,让沈重把如何拜卫奕为师的经过说了一遍。周承乾大惊,拜师习武还要默书? 沈月然道,那是当然。胸无半点儿文墨,只会耍刀弄棍,这样的人与流寇有何区别?要想拜得高师,必然也要识得文墨。 沈重也附和道,我原以为默书很难,可是真的静下心来,发现并不难。小少爷比我的天赋高,一定更容易。 周承乾受到沈重的鼓舞,痛下决心,往后也要与沈重一道默书。先识字,再学本事。 沈月然与周承乾相处得日益融洽,有一天,她提起了中秋拜月。 周承乾道,中秋拜月那一晚,他也去了拜月堂。 沈月然问他,可还记得那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周承乾道,那晚拜月堂人多口杂,娘亲特意叮嘱丫头们牢牢盯紧他们这几个孩子,只得在五十步以内玩耍,不得走远。他怕无趣,于是提前带了几只蛐蛐,整晚与周玉珊她们斗蛐蛐,不曾留意发生过何事。 当晚令他有印象的,除了戌时的拜月仪式,就是有个小道童拉肚子,大伙儿忙着找三叔。 沈月然暗自思忖,周承乾的话倒是佐证了吴十娘的话,那晚的确出现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她又问道,可有印象都谁去找三叔了? 周承乾想了想,道不记得,很多人都去了。 沈月然不死心,又换了一种问法。 有谁没出去找三叔? 周承乾掰起手指头,太祖母整晚烧香念经,当然轮不到她去。祖父与祖母主事仪式,自然不能去。爹爹击鼓,娘亲与二婶一道带着嬷嬷们布置祭品,也没有去。其他人,他没有留意过。 沈月然点头。 如果说吴十娘的话她信七成,那么周承乾的话则是九成。 中秋之夜于她而言事关重大,于周承乾这个小孩子而言,就是一个无趣的斗蛐蛐之夜,所以,周承乾用不着撒谎。 这样看来,她的嫌疑人名单里又可以排除两个人,一个是江沛文,一个是杜灵初。 那么,只剩下两个,周孝则和夏依依。 原本找不到头绪的一团乱麻,如今变成一道只有两个选项的选择题,她忍不住心潮澎湃。 年关将至,外出游玩的吴兆容与沈日辉终于返京,二人带回来的行李整整装了两辆马车。 沈日辉一下车就张罗着给沈月然捎点年货去,沈重道,姑姑如今是周家的三姨娘。 沈日辉与吴兆容皆是大惊,二人没有想到,离家不过几个月,沈月然居然就把自己的婚事就给订了下来。 沈日辉大怒,直道一定是周家骗了自己的妹妹,要去周家要人。 吴兆容心虚地拦下他。 沈月然突然拿出一笔不菲的金银珠宝,让她与沈日辉外出游玩,结果,她却趁这空当儿把自个儿嫁了,所以,那笔银子原来是—— 说好听的是聘礼,说不好听的不就是卖身钱! 而她这个大嫂居然把小姑子卖身的钱全部挥霍在游玩上了。 沈日辉若是知道,不敢把她骂死也得把自个儿怄死啊。 吴兆容拉住沈日辉,劝说道,这事一定有误会,沈重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不能相信。再说周家是大户,不能得罪。他一个大汉贸然上门,只会被赶出去。要不让她先去打听打听再说。 沈日辉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垂头生闷气,道,你若要去,现在就去,我就在这等着你。 吴兆容知道他是真的恼了,不敢再磨蹭。她这边抬脚,那边看着吴兆言赶着马车,慢悠悠地来了。 “没有误会。” 吴兆言显然已经听见了吴兆容夫妇俩的对话。 “她就是嫁进了周家,嫁给了周岸则。” “沈重说得没错,她如今是周家的三姨娘。” 吴兆言面无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沈日辉腾地一声从地上立起,随手拿起一把扫帚就向外跑去。 “这个死丫头,瞧我不打死她!” “爹爹临终前对她道,不可为妾,她如今倒好,瞒着咱们不声不响地把自个儿嫁了不说,还是周家的庶妾?!” “周家除了有银子,还有什么?!” “她不能嫁人,不能嫁人!” 沈日辉激动不已,语无伦次。 吴兆容连忙冲吴兆言使眼色,要他一道拦下沈日辉,谁知吴兆言只视而不见。 “就是,姐夫去问问她也好,周家除了有银子,还有什么?” “而且,周家有的,她就没有吗?谁不知道你沈家兄妹俩才是这京城最富有的人!” 吴兆言面色阴沉。 自从在京郊摔碎宫灯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沈月然。 不见,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恨。 他恨沈月然。 是她告诉他,这个世上不只有利,可她最后却为了“利”把自己嫁了?! 荒唐!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相信什么情什么爱。 他要的,只有利。 沈日辉如同被当头棒喝,原本还犹如蛮牛一般向前冲,下一秒就怔立在原地。 “你说什么?” “谁是京城最富有的人?” 他大声问道。 吴兆言冷哼一声。 “别装蒜!” “当年沈明功贪下的那十亿白银在哪儿?”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出走 “沈明功就是再蠢,也不会让那十亿白银跟着他一道下土!” “他儿子是什么材料,他女儿是什么货色,他又不是不知道?那十亿白银,一定是他贪下的儿孙财!” “兆言,这些话你说得过份了。” 吴兆容听吴兆言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轻声喝止。 她的嘴巴一向不饶人,以往也没少与沈家兄妹俩对骂,可是吴兆言的话,听在她的耳朵里,仍是极其刺耳。 吴兆言面若冰霜,双眸中全是渗人的寒意。 “这会儿你来做好人了?” “当初你逼着站都站不起来的沈明功说出银子的下落时,你的良心去哪儿了?” 吴兆言失去了理智。 他如今什么也不要,只要银子。 他与那周岸则筹谋多日,费尽心机,结果呢? 却让那周岸则把他打了一通鼻青脸肿之后又把沈月然娶回了周家! 银子没落着,美人也成了他人妇。 他不平,他不甘心。 他如今什么也不在乎,索性撕破脸,只要银子。 吴兆容大惊失色。 “兆言,兆言,你、你、你在说什么啊” 她嘴唇噏动,可是目光中分明全是闪躲。 “兆言,你在说什么?” 沈日辉看着吴兆容,面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 “你说谁逼谁说出银子的下落?” 吴兆言极不耐烦。 “废话少说!” “我就是与你兄妹二人说了太多的话,才造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想知道我说了什么,回去问你自个儿的婆娘。现在,我只问你,那十亿白银到底藏在何处?” 沈日辉正色回道,“当年爹爹贪腐一事分明是有人陷害,否则,皇上怎么可能会赦免沈家一家老小?” “所以,十亿白银根本是无稽之谈,你的主意白打了。” 吴兆言不相信。 “不可能!” “你以为这么多年来,你姓沈的一家老小过得清苦,再装作毫不知情,就能抹杀掉过去的一切?”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无稽之谈?别作梦了。” “我姐姐嫁给你这么多年,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操持家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到京城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就凭你那点儿工钱能够住得起这样的房子,过得上这样富足的日子?不全是我吴家接济” 沈日辉听不下去,挥手道,“别说了。” “你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说我沈家欠了你吴家。” “兆容这么多年如何待我,如何待沈家,如何待重儿,我心中有数。进京一年来,吴家如何待我,如何待重儿,我心中还是有数。” “你不用扯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你就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银子。” 吴兆言伸出一根小手指,“不多,当初十亿白银的零头都足够打发我。” “没有。”沈日辉干脆地答道。 吴兆言瞪起双眼。 “我等了三个月,一直等到你与姐姐从外地回来可不是为了听‘没有’这两个字的。” “何况,姐夫,你也是蠢,明明可以活得腰缠万贯,出门一呼百应,为何偏偏要过成寄人篱下的软汉子?你以为,左邻右坊如何在背后说你?你以为,他们见面唤你‘沈大哥’背后也这般唤你?” 吴兆言改成激将。 哪知,沈日辉软硬不吃,仍旧干脆地道,“没有。爹爹在世没有提过银子,临终前更没有提过银子。你不用白费心思。” 吴兆言连碰两个钉子,勃然大怒。 “没有,没有,你只会说没有!你兄妹俩全是这般令人恼火!” “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考虑考虑!三日后,我会再来,你若再说没有,就搬出吴家。” 吴兆言说罢,拂袖离去。 吴兆容大气也敢喘一下,待到吴兆言走后,她喏喏地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沈日辉的袖口。 “日、日辉,兆言他定是受了刺激才会如此,他胡言乱语,他失了常性,他方才说的、做的全不作数,待、待会儿我就回去,告诉爹爹,告诉娘亲” 沈日辉转过身子,双眸落在吴兆容的脸上,吴兆容攸地闭上了嘴巴,并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陌生。 沈日辉的眼底全是陌生的光芒,刺入她的心底。 她与沈日辉同床共枕八年,第一次觉得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似乎从来都是哄着她,顺着她,嬉皮笑脸,永远都是一事无成的样子。她习惯用自己的想法代替他的想法,却从未想过,他在想什么。 这一刻,她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看不清楚了。 沈日辉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屋里走去,再出来时,手中掂了一个简单的包袱。 “日辉,你要做什么?” 吴兆容想拉住沈日辉,双手却又喏喏地停滞在空中。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走。” 沈日辉丢下这句话,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辉!” 吴兆容冲着沈日辉的背影,声嘶力竭。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时一般,绝望,悔恨,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希望她不要那么贪心,就安心地待在文池,就安心地守着沈日辉父子俩,直到终老。 她突然发现,她一直厌恶的生活才是她想要的,而她一直向往的却是她痛苦的根源。 她不顾旁人的侧目,如同一个孩子,坐在冰冻的地面上,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子,她想起什么,带着浓浓的鼻音唤道,“重儿,重儿” 她这才发现,沈重不知从何时起不见了。 沈重一路小跑,跑到府衙后巷,依次扮狗叫、扮猫叫、扮驴叫,不一会儿,姚进谦就从里面走出来。 “你有何事?主子正在忙。” 姚进谦问他。 沈重抓耳挠腮。 其实他也说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只知道,先是爹爹气冲冲地要去找找姑姑,后来舅舅又气冲冲地找爹爹要银子,最后爹爹又要离家出走,娘亲痛哭流涕。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只好跑来找卫奕。 卫大人曾经对他说过,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可以来府衙后巷找他。 他是他唯一可以求助的人。 (。) 第二百八十六章 一案 姚进谦瞧着沈重为难的样子,没再难为他,而是问,“是否与沈小姐有关?” 沈重忙不迭地点头,“对,对,与姑姑有关。” “那好,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去通知主子。” 姚进谦说罢,转身走入府衙,不过半刻钟,卫奕就出现在沈重的面前。 沈重磕磕巴巴,算是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卫奕听完,稍稍松了口气。 他听姚进谦道与沈月然有关,又道沈重慌慌张张,真以为发生了何事。 沈月然嫁进周家的事,沈日辉迟早都会知道,他兄妹二人也迟早会有一场争执。不过,沈日辉生气归生气,到底是沈月然的亲哥哥,他不会伤害沈月然。所以,他对此事并不担心,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吴兆言。 吴兆言居然直接开口找沈日辉要银子,他始料未及。 吴兆言乃世家子出身,本身又履职汴京府,俸禄在普通百姓眼中是极其可观的。 说句大白话,吴兆言是不缺钱的。既然不缺钱,他为何觊觎沈家银子多时、如今更是火急火燎地找沈日辉要银子? 他曾经听府衙的同僚说过,吴兆言有阵子与周岸则来往甚密,那么,吴兆言今日举动与周岸则有何关系? 他越想越觉得疑点多多,打算先安抚下沈重。 “沈重,你先回去。沈大哥这一走,沈大嫂定是受不住。你先回去照顾沈大嫂,本官这边立刻派人寻找沈大哥,一有下落,本官马上派人通知你们。” 沈重听到卫奕允诺,方才的担忧一扫而光,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沈重走后,卫奕沉吟片刻,一面吩咐姚进谦去城中客栈寻找沈日辉,一面返回府衙,直入文库,调出近一年来吴兆言经手的校正文书,仔细翻阅。 这一看,看出了问题。 吴兆言经手的所有校正文书几乎都与金满堂有关。 出库、入库、校正、勘验、标识、做价,几乎所有有关金满堂的事务,全是由吴兆言一手经办。 这不正常。 府衙那么多校正,为何金满堂的单子全都落到了吴兆言的手中?吴兆言在一众校正中资历最轻、年纪最小,如何担起如此重任? 那么,这种不正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再向前调,调出近两年来的文书,又看出了问题。 以去年九月为分水岭。九月以前,吴兆言几乎与金满堂无关,九月以后,吴兆言几乎成为了金满堂在府衙事务的代言人。 九月发生了什么? 他翻起府衙日志。 九月,倒真的发生一件事。 周家大少爷周忠则和周家二少爷周孝则因为一件成色不足的金箔碗闹上府衙,而最后,负责勘验这只金箔碗的人正是吴兆言。 而那一次,也是吴兆言第一次出现在金满堂的校正事务中。 吴兆言,金满堂,金箔碗,他隐隐觉得这三者之间一定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放下文书,快步向外走去。 看来,这件事必须要从头查起。 还好,兆王爷当初留下那只成色不足的金箔碗,他无论如何都要去应天府一趟。 这边转身,那边却发现文库的大门不知道何时已经关上。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没有半分犹豫,径直走去。 手指碰上门栓,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卫侍卫匆忙要去哪里?” 他后背一凛,转身施礼,“回府尹大人,下官要去查案。” 文库中此时只有他与赵显阳二人。 一束阳光从屋檐中斜射进来,他站在阳光下,赵显阳站在阴影中。 “哦,卫侍卫要查何案?”赵显阳问道。 卫奕心知肚明。 赵显阳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有备而来,他想糊弄他只会弄巧成拙。 “回大人,查金满堂的两件案子。” “哦——” 卫奕稍稍停顿,接着道,“不是两案,而是一案。” “是么。” 赵显阳不知为何,居然笑了。 他从阴影下走出来,面上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到底是一案还是两案,卫侍卫不妨说来听听?” 卫奕正色,道,“大人既然想知道,下官只好实话实说。周家的两位少爷第一次闹上府衙是因为一只金箔碗,周家的管家白世纲被逐出京城也是因为一只金箔碗,所以下官方才道,是两案即是两案,因为两案的动机、时间、凶杀全不一样。可若说是一案也是一案,因为都是因为金箔碗。” “金箔碗?” 赵显阳笑道,“都是因为金箔碗那又如何?周家就是做这种金饰的,因为金箔碗起了争执有何稀奇?” 卫奕冷笑道,“可若两件事中的金箔碗是同一只呢,大人仍旧认为没有什么稀奇的吗?” 赵显阳不笑了。 “卫侍卫,本官希望你明白自个儿在说什么。” 卫奕道,“下官当然明白。” “下官要说的是一只金箔碗,一只成色不足的金箔碗。” 其实,他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是赵显阳的突然现身,却瞬间令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打算破釜沉舟。 “有这样一只金箔碗,从金满堂工房中铸造出来的金箔碗。不知被谁添加了铱,成了一只成色不足的金箔碗。这个人是谁,下官不知,不过,下官可以猜测出关于它的两件事。首先,这个人懂得炼金铸金的工艺,懂得如何将铱添加到金子里去。其次,这个人可能是金满堂的人,也可能是周家的人,这样,它才有机会做成这件事。” “这个人为何要这么做,下官也不知。总之,一只次品就这么打着金满堂的印记被制造出来,令一向不和的周家两兄弟自以为抓住了对方的把柄。”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再加上那时周家老爷周廉安刚好离京,家中无长,这兄弟俩觉得,时候到了。二人都把这只金箔碗当作指控对方暗自谋利的罪证。周忠则道是周孝则铸金不纯,周孝则道是周忠则炼金不纯,二人越吵越凶,闹到府衙。” “这件事,当时由大人经手,大人可还记得?” (。) 第二百八十七章 破绽 “记得。” 赵显阳回道。 卫奕接着道,“大人当时的做法无可厚非,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是说得通的。金满堂的当家人不在,那就暂时封存金箔碗,待到周廉安回京后再现场勘验。可是,下官以为,当时做错了的是周廉安,这是本案的第一个失误。” “周廉安是技艺精湛的金匠,他一定早就从工房的某个角落或者某处工艺看出了端倪,那只被封存的金箔碗的确有问题。在一切没有查明之前,他先慌了。” “要知道,金满堂不是一般金铺,而是他一手创办的‘京城第一金’。若金箔碗有瑕疵一事被传了出来,后来的事情是他不可想像的,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首先是对金满堂声誉的影响,其次则是他的两个儿子。” “周忠则和周孝则半斤对八两,各有手艺,各有千秋,却又谁也不服气谁。若金箔碗最后被证实添加了铱,那么,兄弟二人的矛盾只会越演越烈。周廉安深思过后,决定将此事转为家事。” “怎么个转法呢?就是说,这件事,对外得口径一致,金满堂铸造的金饰,绝对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到底是何人胆敢在金箔碗中添加了铱,周廉安当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派人暗中调查。” “要想使一只有瑕疵的金箔碗变成一只没有瑕疵的金箔碗,校正是关键。周廉安慧眼识金,找上了府衙最年轻的校正吴兆言。不知周廉安花去了多少银子,也不知他许下了什么诺言,反正吴兆言不负他所望,硬生生地当场做出结论,金满堂的金箔碗成色十足,根本半分铱的影子也见不着。” “吴校正的勘验是白纸黑字,卫侍卫的说法却全是猜测。”赵显阳不屑地道。 “是么,大人接着向下听。这件案子本就是白纸黑字地定论了,谁知,金满堂的第二个失误又出现了。” 卫奕道,“周廉安要查出是谁在金箔碗中添加了铱,自然不会销毁那金箔碗。谁都知道,既然有人有心在碗中加铱,那么那碗自然就成了证据。下官以为,当时的情景应当是这样。他将金箔碗交给一向最信得过的管家白世纲,让白世纲严加保管。不料,两个月后,应天府的兆王爷拿着一只金箔碗将金满堂告上府衙,道金箔碗成色不足,告金满堂欺诈,并指明要老校正方伟中现场勘验。方伟中一查,查出了铱。” “周廉安这次是真的慌了。金箔碗中第一次被添加铱的真凶还没有查到,怎么第二次又来了?他找到白世纲,二人赶去金库一瞧,藏在锦匣中的金箔碗不翼而飞。二人来不及商量对策,就被衙役带回府衙。周廉安一口咬定,金满堂铸造的金箔碗没有问题,而白世纲就装聋作哑。” 说到这里,卫奕看向赵显阳,“而这一次,经手此案的还是赵大人。” “大人毫不含糊,将当时依次经手金箔碗的白世纲、赵安扬和沈日辉三人统统收监,严加拷问,誓要从三人中揪出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真凶,给气愤至极的兆王爷一个说法。” “极富戏剧性的是,金满堂的第三个失误又出现了。多年给金饰锦盒打结的白世纲居然为金箔碗打了一个死结!” “就是凭借这个死结,大人排除了沈日辉和赵安扬的嫌疑,‘成功’将本案的真凶白世纲捉拿,并立刻以监守自盗的罪过发落了白世纲,将白世纲逐出京城。” “白世纲成了代罪羊,金满堂得到‘清白’,表面上看是吴兆言与周廉安的关系更加紧密,私下里却是大人与周廉安越走越近。您瞧,前阵子府衙用金饰,不全是从金满堂订购的?” “赵大人,下官说到这里,您还要道这是两件案子吗?” “前后发生的两件事,全是因为同一只金箔碗,背后全有府衙与金满堂的私下交易,又全都是为了维护金满堂的利益。您说,这是一回事还是两回事?” 赵显阳冷哼一声。 “本官竟不知,卫侍卫不知何时从一个缉凶者变成了一个说书人。方才一番话说得漂亮,说得精彩,可是本官问你,证据呢,证据何在?你道吴校正与周廉安私相授受,你可亲眼瞧见?你道本官包庇金满堂,你可亲眼瞧见?” 卫奕笑道,“下官原也没有这么多想法,不过是大人作贼心虚,端端这个时候出现在下官面前,下官当然要多想一想。” “赵大人,下官是没有证据,可是,您赵大人却是有破绽的。” “当初您封存金箔碗,表面上看是为了顾全大局,其实仔细想来,是拖延时机,把决定权交给周廉安。当初您拷问沈日辉、赵安扬和白世纲,表面上看是为了缉凶,实际上却是为了屈打成招。” “赵大人,有破绽,就会有证据,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下官相信,你不会等太久。” 赵显阳大怒,指着卫奕骂道,“卫奕,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卫奕拂袖就向外走去。 “是威胁也好,是说案也罢,下官只是恪尽职守,赵大人若是愿意,自然有法子让下官走不出这个大门!” 他并非故意激将赵显阳,也并非无所畏惧,他只是在赌,赌赵显阳不敢。 一秒,两秒,三秒 赵显阳没有再言语,也没有行动。 卫奕提了提唇角,双手再次抚上门栓。 “卫侍卫。” 就在那一刻,赵显阳开了口。 “九王爷可还好?” 卫奕面色一凛,攸地转身。 “你是何意?” 他目光如炬。 这个时候赵显阳提及九哥是何意?赵显阳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单单提及九哥是何意? 赵显阳走近他。 “九王爷从西北归来,路途遥远,听说是卫侍卫一路相随,才得以平安、顺遂,本官替天下百姓谢谢卫侍卫。” 卫奕冷下眼眸。 “赵显阳,你莫要装神弄鬼,你与九哥是何关系,从实道来?”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年关 赵显阳的脸忽明忽暗。 半晌,他才道,“这些全是卫侍卫的猜测。” 卫奕道,“之前只是猜测,但是赵大人出现后,就全都变成了迟早会被证实的事实。” “金箔碗一案没有完结,只是周廉安希望它完结而已,只是你赵大人与吴兆言还想从金满堂捞到更多的好处而已。” “金满堂的两个失误绝非偶然,而是人为。当初,在金箔碗中加入铱的人是谁?后来,特意将金箔碗‘送’给兆王爷的人又是谁?这些疑点没有解开,金满堂就一日不会得到安生,而赵大人与吴兆言,就一日不会安然无事!” “你这是威胁!” 赵显阳斥道。 “威胁也罢,善言也罢,赵大人好自为之,下官言尽于此,告辞。” 卫奕说罢,拂袖再次向外走去。 如今的事实已经清楚,他的处境也然清楚,府衙已非他容身之地,只有尽快离开这里才是上策。 否则,所有的猜测永远都是猜测。 “哼。” 赵显阳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今日还有机会离开这里?” 卫奕停下脚步,冷笑,回头。 “当然,赵大人不会因为下官的几句猜测就定了下官的罪,下官以缉凶为己任,生平做出无数猜测,今天的这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赵显阳哈哈大笑。 “卫侍卫啊卫侍卫,看来你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以为本官今日现身是要对付你?你错了。” “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你与本官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哼。” 卫奕不屑地道,“赵大人抬举,下官才不会做一只贪吃无厌的蝗虫。” 说罢,他第三次向门外走去。 出乎意料地是,他轻松地打开了门板,并且文库外面一个衙役、一把刀剑也没有。整个走廊静悄悄的,偶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扫地的声响,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平静。 这个赵显阳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他心中嘀咕,不敢松懈半分。他昂首阔步,不一会儿,走出了汴京府。 他跨上白义驹,确定四处并无埋伏,才彻底安下心。 他勒紧缰线,夹紧马腹,策马奔腾。 赵显阳出现得太突然,他虽然表现得镇定自若,可是手心里早已是阵阵冷汗。 赵显阳也太奇怪,尤其是他最后一句话,“一条船上的蚂蚱”,究竟是何意? 在他印象中,他与他从未有过交集,甚至二人关系还有嫌隙,何来一条船之说? 可是,赵显阳说的显然不是胡话也不是疯话,在那种情况下,他说的最有可能的倒是真话。 因为赵显阳若真的打算对他不利,不会放任着他安然走出汴京府。赵显阳是府衙之首,若想为难一个区区的四品带刀侍卫,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 可是,他就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汴京府! 欲擒故纵,还是另有隐情? 他不得不承认,在觉察到吴兆言或许与金满堂存在私下交易的时候,他真的以为不过就是普通的舞弊案件。 但是,当赵显阳出现,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 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缰线,白义驹发出一声嘶吼。 师父当初传来书信,道是半月之后就能返京,谁知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却将师父与师娘困在了五百里以外的襄县。他只有等待。 他将从西北带来的黑色粉末交给了爹爹,爹爹道请工匠签定,却一直没有下文。他也只有等待。 他越发烦躁。 不知不觉,白义驹停了下来,停在一间狭窄的院落前。 他提起唇角,自嘲地摇了摇头。 “白义驹啊白义驹,你也想她了对不对?” 他翻身下马,推开院门。 院落里空荡荡,许久没有住人,地面上已经积满了尘土,而那棵歪脖梧桐树此时更显凄凉,经过一场大雪的洗礼,憔悴得仿佛百年老人。 他的目光顺着歪脖梧桐树落到树下的秋千架上。 秋千仍在,人却不在了。 他走到秋千架前,目光落在那一只只早已被积雪融掉了颜色的蝶形络子上。 他黯下双眸,长叹一声。 “月儿,我好想你。” “阿嚏!” 沈月然掩住口鼻,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定是有人想夫人了。” 翠柳狡黠地笑道。 沈月然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看向翠柳手中的红笼。 “快点做,做好了待会儿挂起来。” 她笑道,举起手中已经做好的第三个红笼。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明个儿就是除夕。做上几只红笼,添上几分喜气儿。 翠柳抱怨,“夫人莫催,小婢待会儿可做不好,明日还差不多。” 沈月然笑笑,将两只红笼递到翠柳的面前。 “喏,给隔壁的送去。” 她心情大好。 “她?” 翠柳噘起嘴,满是不情愿。 “夫人,您就莫要再白费心思了。” “这阵子,您经常让翠柳做些可口的小食给她送去,可她一样也没吃!” “如今这红笼送去,人家照样不领情!” 沈月然笑道,“那些小食她没吃,最后不也没了?” “不全是那馋嘴的荷香吃了!” 翠柳更是不屑。 沈月然立起身,把翠柳向外推去。 “所以啰,只要隔壁的人吃了,管她是谁,这心思就不会白费,快去罢。” 翠柳半推半就地应承了。 翠柳走后,沈月然重新坐回杌子上,接着做起红笼。 最近的事情越发顺利,尤其在金鼎阁,她俨然已经成了最受欢迎的宾客。 与夏依依的走动一直在继续,夏依依虽然仍是谨言慎行,可是她能瞧得出来,夏依依对她的信任与日俱增。 因为有一次,夏依依突然开口,问她什么食物有助于怀子。 她闻之大窘,夏依依也红了脸。 她想了想,告诉夏依依,红枣、豆浆、黑豆、当归乌鸡汤、红糖生姜水都能够帮助女子改善体质,增加怀子的机率。不过,怀子并非全依靠吃,心情愉快、放松也很重要。 夏依依拿来笔墨,逐个记下。沈月然瞧着她虔诚的模样,心中怅然,这样一个楚楚可怜、一心只想求子的女子会是害死绿苏的凶手吗? (。) 第二百八十九章 国丧 不一会儿,翠柳回来。 “都说人家不领情了。果然,还没踏进人家门槛,就被人家瞪回来了。” 翠柳悻悻地道。 “红笼呢?”沈月然问道。 “还不又是那荷香!说一见着那红笼就喜欢,就留下了。” 沈月然心中一哂。 喜欢就好。 她立起身子,拿起剩下的两个红笼。 “来,翠柳,先把这两个挂在床头。” 她吩咐道。 翠柳搬来一张杌子,主仆二人上下忙碌间,这边刚刚挂好,那边陈嬷嬷急匆匆地敲门进来。 “哎呦,夫人,刚好,刚好,嬷嬷我来得正好。” “快,快把那红笼摘了。” 陈嬷嬷一见高高挂起的两只红笼,上前就要伸手扯下来。 “嬷嬷,怎么了?” 不待沈月然发话,站在杌子上的翠柳按捺不住,不满地说道,“明个儿就是除夕,夫人与我在房中忙了一日,做来红笼添些喜气儿,怎么倒惹来嬷嬷的忌讳了?” 陈嬷嬷道,“瞧丫头这话说得,我哪有什么忌讳,是——” 她压低了声音,向外瞧了一瞧,确定无人偷听才放心地道,“——是国丧。” 国丧? 这一次,不待沈月然发话,翠柳再次抢先。 只见她从杌子上跳下来,抓住陈嬷嬷的肩膀,大惊失色。 “谁?” “可是太后?” 她连声问道。 陈嬷嬷比她更惊奇。 “咦,你怎么知道?” “你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小婢女,怎么会” 不待她说完,翠柳已经不见了。 陈嬷嬷目瞪口呆。 “翠柳她、她、她会飞?” 陈嬷嬷指着翠柳离去的方向,不可思议。 翠柳明明前一秒钟还站在她的面前,下一秒钟为何就不见了? 翠柳就像一阵风,从她眼前“嗖”地一下就没影儿了。 沈月然连忙拍了拍陈嬷嬷的肩头。 “哪有人会飞,嬷嬷眼花了。” 她轻声安抚陈嬷嬷。 “是么。” 陈嬷嬷也弄不清楚了,“夫人没有瞧见翠柳飞吗?” 沈月然道,“当然没有。翠柳若会飞,哪里还会来咱们金絮居当一个粗使丫头。翠柳只是走得快一些,嬷嬷眼花了。” 陈嬷嬷还想再说什么,沈月然问道,“太后薨了吗?” 陈嬷嬷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扯下红笼。 “是啊,听强哥道是昨个儿晚上薨的。太后这一薨,咱们这个年就甭想过了。” 正如陈嬷嬷所说,少初十年的春节,京城笼罩在一片白色和忧伤之中。一向受百姓推崇的曹太后,最终没有等到新一年的曙光,在腊月二十八的夜晚离世了。 周家的红笼在一夜之间全被撤下,众人面上也不敢再有笑意。 大年初五,曹太后头七过去,翠柳回到金絮居,双眼红肿得仿佛两只水蜜桃。 “夫人,翠柳家中长辈突然去世,走得急,没来得及招呼,请夫人责罚。” 她垂着头,站在沈月然的面前。 沈月然拉过一张小杌子,让她坐下。 “没事。” 她柔声道,“你走的那一日我已经告诉嬷嬷,你或许回来,或许不回来。你若回来,你便仍是翠柳。” 翠柳抬眼看向沈月然。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明明两个人都明白对方的底细,可是谁都不愿意戳穿对方。 是啊,为何要说明白?只要彼此懂得彼此在说什么不就行了。 “我回来了。” 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道。 她开始逐渐明白,卫大人为何如此在意眼前的这个女子了。 聪明,善良,善解人意。 沈月然提了提唇角,“那就好。家中可还好?” 她问得风轻云淡。 翠柳叹息一声。 爷爷田尘开身居御医多年,深得天家信任。她身为爷爷最宠爱的小孙女,沾得爷爷的光,也曾屡次出入天家内院,与皇子们打成一片。而她最喜欢的,当然是那个永远安详温和的太后。 她每次一见到太后,总是会叩头大声道,祝太后婆婆千岁千岁千千岁,而太后总是会摸着她的小脸笑道,恬甜不负虚名,人甜嘴更甜。 可惜的是,老天没有顺从她的心思,太后还是去了。 她垂下眼眸,“人,终有一去,或有轻于鸿毛,或有重于泰山,翠柳觉得,这位长辈走得惊天动地,也走得安稳如意。” “她走的那晚,几个儿子全都跪在她的床榻边,静静地陪着她。她的三儿子与九儿子一向不和,那一晚二人却握手言和,相逢一笑泯去恩仇。她的六儿子一向很懒散,那一晚,也破天荒地向她保证,往后绝不懒于事务。她的十儿子因为家中变故,变得有些疯癫,可是那晚居然也清醒过来。他跪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手,道孩儿不孝。” “听看见的人说,她走的时候,唇角、眼角都是笑意,没有一丝痛苦。” “她不是受苦去了,她是享福去了。” 沈月然是不明白翠柳说的话的,不过,从翠柳的神态和语气,她能看出来一点,翠柳已经释怀了。 “嗯,那就好。” 她顺着她的话道,“那么——家里人可还好?” 她咬重了“人”的字音。 翠柳抬眼,道,“还好。” “长辈去世,晚辈没有不伤心的。‘家里人’又一向颇得众人器重,这个时候自然要被抽调过去,操持,忙碌,守卫,安抚。不过翠柳曾与‘家里人’见过一次,他看起来不错,夫人尽可放心。” 沈月然点头,二人又各自说了会儿闲话,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太后薨,举国哀悼,对沈月然而言,仅仅意味着一个寡淡而寂静的春节,可是对卫奕而言,却是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日夜守卫,直到太后被下土入葬的那一天,他才得以返回卫府,小做歇息。 回到言若阁,桌几上是一封已经沾染上厚厚灰尘的书信。 他打着哈欠,一面脱去鞋履,一面抖开书信。 黑色笔墨一入眼,他困意全无。 他重新穿上鞋履,披上外衣,三步并两步离开卫府。 师父,原来师父三日前就已经抵京了。 可惜,他那时正在宫中守卫,无暇分身。 (。) 第二百九十章 孕事 他快马加鞭,赶至三岔村口。将白义驹停在村口的枯树旁,独自沿着冻结的田埂小路向慕容山庄走去。 慕容山庄大门紧闭,门前尽是枯叶残枝。 他轻叩门板,无人应答。稍稍用力,才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 他心头生疑,走进山庄。 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可是空气中却分明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他多次出入案发现场,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 师父他—— 他大惊失色,连声疾呼。 “师父,师娘” 前院,前堂,厅堂,游廊,后院,他循着血味快步一路向里。 血,暗红的大量的鲜血,从卧房紧闭的门脚渗出,凝结在门槛处,形成厚厚的血脂。 他只觉头脑仿佛瞬间被炸开。 师父,师娘 正月十五,原本该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今年只能在悄无声息中度过。 不能做灯笼,沈月然想到不如做些汤圆,给各个阁中的夫人送去,以表心意。 给金桂阁送去的是滋补气血的黑芝麻馅儿,给金冠阁送去的是美容养颜的枣泥馅儿,给吴十娘送去的是润肠轻身的紫薯馅儿,给江沛文送去的是酸甜可口的果仁馅儿,给夏依依送去的则是山楂红糖馅儿。 依次送去,自然免不了与各个阁中的人打交道。 邬元英没有露面,出来的是邬秀青。 邬秀青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当沈月然特意拿出一份用剩余糯米制作的宁波慈城年糕时,邬秀青微微吸了吸鼻子。 邬秀青是江浙人,年糕正是那里过年必备的节日食品。沈月然原也没有想到,还是同为江浙人的陈嬷嬷露出馋相,道想念家中的炒年糕。元宵和汤圆都是用糯米制作而成,沈月然算是顺手牵羊。 邬秀青收下汤圆和年糕,沈月然这边告辞,又被她叫住。 “你与采玉情同姐妹,这个时候要好生照看她。” 邬秀青莫名冒出这一句。 沈月然不解,“姑母之意是——” 邬秀青道,“段老已去号过脉,采玉有喜不过一月,此时正是关键,不可动了胎气。” 梅采玉怀孕了? 沈月然怔住,心中五味杂陈,就连邬秀青何时离去也不知晓。 周岸则一直以来都去梅采玉房中过夜,她当然是知道的,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梅采玉居然再一次有了周岸则的孩子。 这是天意还是轮回? 一个孩子的降临,令所有的事情都再次变得复杂。 而且,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一是依着梅采玉的性子,她若怀了周岸则的孩子,怕是第一时间就会耀武扬威地跑到她面前来刺激她,哪里还能轮得到由邬秀青告诉她这一事实? 二是邬秀青为什么要告诉她?从表面上看,她与梅采玉是周岸则同一日娶进周家的妾室,梅采玉拔得头筹有喜,她自然就成了众人奚落的对象。邬秀青特意告诉她,难道是邬元英发现了什么,已经对她流露出了不满?所以,邬秀青的话看起来是叮嘱,其实是好心的提醒? 她攥紧手心。 她有预感,平静了一个月的生活会因这个孩子的降临再次生起波澜。 她没有时间细想,转身走向金冠阁。 江燕学自然不会没有露面,出来的不是赤菊,也不是素梅嬷嬷,而是白尹。 白尹用一只手指头勾过沈月然双手递去的饭笼,“哦”了一声,算是道谢。 沈月然心中惦记着事情,没有多言。她马不停蹄,依次将汤圆送去金鼎阁和金尊阁。 最后一站是夏依依那里,夏依依一听说是山楂红糖馅儿,捂住胸口干呕起来。 夏依依指了指桌几上整盘的山楂,道,“又是山楂,闻着这个味儿就受不住了。” 沈月然有些尴尬。 她想到烹制山楂红糖馅儿一是因为山楂有开胃的功效,二是因为红糖有暖宫的作用,二者恰恰都是夏依依需要的,没想到,夏依依却道吃腻了。 她又有些奇怪。 “怎的你这里多了这么多山楂?平日里我常来,并未见你有嗜酸的习惯。” 她记得,翠柳第一次来金尊阁翻找污物,就从金尊阁的后院找出不少山楂核,她那时只道是金尊阁的某人嗜好此物,并未多加留意。 夏依依坐在桌几旁,抚了抚胸口,拿起一颗山楂,咽了咽口水,才塞进口里。 “这几日我身子不太舒服,郎中来瞧过,只道是身子虚。姐姐好心,拿来这许多山楂,让我开胃。” “还道一日必须吃完一盘,不吃完就是不懂得好好爱惜身子,回头还要告诉相公去呢。” 夏依依与沈月然关系逐渐走近,言语中流露出更多的小女人情态。 沈月然当然明白,夏依依口中的“姐姐”正是杜灵初。 “那么二嫂平日里喜好吃山楂吗?”她问道。 “不好。” 夏依依道,“姐姐的牙口不是很好,吃酸容易倒牙,相公也不爱吃,这阁里的山楂全是为我买的。” 夏依依既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无可奈何。 她努力地咽下一颗,伸手再要去拿另外一颗时,再次发生干呕,沈月然忙去顺背。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夏依依稍稍平复后,拭去口边污物,不好意思地道,“近来总是干呕,胃口欠奉,明明吃着山楂,可是越吃胃口越差。” 沈月然听到“干呕”两个字,尤其敏感。 前世的她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阶段,怎会不知其中的滋味? 莫非夏依依她—— 她面色一凛,悄悄关上房门。 “月然,这是为何?” 夏依依问道。 沈月然重新坐到她的面前,低声道,“依依,你仔细想一想,你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呃,我是指胃口差,干呕,恶心,头晕,就像得了风寒,有气无力,还有就是,葵水不出。” 她详细地描述怀孕初期的一系列症状。 夏依依面上一红,抿嘴笑道,“月然在说什么呀。我若是有喜怎能不知?再说,姐姐派来的郎中每日都来号脉,若是喜脉,郎中怎能号不出?” (。)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楂 “我的身子就是这样,隔一阵子就会不舒服上一阵子,不过过了这一阵子,也就没事了。” 夏依依不以为然。 沈月然不甘心,又问道,“你先别定论,我也没有定论,咱们就先说说你的情况。我问你,你说的一阵子不舒服一阵子又没事了,到底是怎么不舒服怎么没事法儿?还有,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夏依依见她正色,也不由紧张起来。 她想了想,道,“自打我嫁进周家以来,就是这样。一开始的不舒服就如方才说过的胃口极差,干呕,恶心。郎中号过脉后,每次都道是身子虚,要调理。而姐姐就会送来大量的山楂让我食用。” “姐姐道,身子虚的人主要是因为胃口打不开,只要打开了胃口,身子自然就会恢复。姐姐说得没错,我身子弱,生得瘦小,就是因为胃口小。我拼命地吃山楂,结果真就如姐姐说得一般,半个月后,之前的那些不舒服全都消失了。” “不过,说来也怪,有时隔半年,有时隔一年,便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说来说去,还是我身子底儿不好,天生就是个命苦的人,怎么吃也吃不胖。这山楂能开得了我一时的胃口,却不能断了我身子骨里瘦弱的根儿。” 她说着,又拿起一颗山楂塞进嘴里。 “如今我对这山楂是又爱又恨,吃得多了,胃口越发难受,有时腹部还会疼痛难忍,可若不吃,到底是姐姐的一片好意。其实,我也盼着自个儿能胖一些。郎中道,我多年未孕,还是因为身子太瘦了。就好象地里的庄稼一般,本身就是块贫瘠的土地,怎么能够生根发芽。” 自打嫁进周家以来,夏依依就一直垂头走路,每一天都过得小心翼翼,不敢高声说笑,不敢妄自流露情绪。她明白,她能够过上今日吃喝不愁的生活,全是因为周孝则当初一时冲动的怜悯。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她其实就是一个周孝则用银子玩来的玩物。 而玩物,迟早都有被玩腻的一天。 她想在周家立足,唯一的法子就是生儿子。 可是,不知是天意作弄还是缘份未到,她的肚皮一直不见动静。 沈月然的主动示好,她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多年来,肯主动向一个沉默寡言的妾室示好的人并不多。 她觉得这沈月然是有所图谋的,可是日子久了,这样的想法慢慢也就淡了。 她有什么值得沈月然图谋的呢? 她在周家一没有地位,二没有子嗣,三没有说话的余地,倒是沈月然,对家族里的事情样样精通,讨得众人的欢喜。 今天,她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而且越说越多。说过后,她觉得很轻松。 不过是一个女子想为自己的相公生下孩子,这样的心愿实在用不着遮遮掩掩。 沈月然却不像夏依依一般坦然。 “依依,我问你,你感到腹痛时,可有腹泄并伴随着血块一样流出?” 夏依依一怔,面红红地道,“有。腹痛到极至时,会有腹泄的情况出现,并伴随着血块,不过郎中道没事,只是体内集结的毒素,排出来就好。” “我再问你,你的葵水可正常?” 夏依依道,“身子都不舒服,葵水哪会正常?不过,郎中道只是错后而已,只要身子恢复了,葵水自然就会出。” 果然! 沈月然怒不可遏,伸手将桌几上的山楂打翻在地。 杜灵初,杜灵初,这个歹毒的妇人! 山楂具有开胃健脾的功能,很多怀孕初期的妇人因为胃口不佳,会食用此物增加食欲。适当的食用不会有事,问题是如夏依依这般大量的食用。 山楂除了能够开胃健脾,还能活血化淤、消食化积。举一个渗人的例子,家里炖肉时常常要放入一些山楂干,可以加速肉的成熟,使肉质更加软烂。而怀孕初期的妇人大量食用山楂,无疑相当于向肉汤里投入大量的山楂,引起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流产。 夏依依以为的不舒服,事实上是怀孕初期的症状。 而她后来以为的腹痛、腹泄、血块,事实上正是她流产的症状。 而单纯的她,被杜灵初和郎中联手欺骗,她的身子早已在数次流产中变得越来越虚弱。 杜灵初! 她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生怕夏依依诞下儿子后抢了她在金尊阁的地位,所以对夏依依数次痛下毒手! 夏依依大吃一惊,从杌子上跳起来,将山楂一颗一颗地重新捡起来。 “月然,你怎么了?” “不是说得好好的,为何发起脾气来?” “这是姐姐的好心,若让姐姐知道该不高兴了。” 夏依依责怪她道。 沈月然抓起夏依依的双手。 “依依,别捡了,别捡了。” “别再吃这些山楂了。往后二嫂送来山楂给你,你表面上收下,私下里一颗也不要吃,把它们全都藏起来。” “你相信我,为了你腹中的孩子,这一次,你要相信我!” 夏依依大惊,脱口而出,“孩子?月然,你究竟在说什么?” “是的,依依。” 沈月然心痛不已,抱住眼前呆若木鸡的夏依依。 “依依,你不是病了,也不是虚弱,你是有喜了。” “你相信我,你的不舒服不会持续太久,只要捱过这一个月,你就会知道真相。” “一个月?” 夏依依喃喃。 “对,只要一个月。我只要你一个月不吃山楂,不吃二嫂送给你的任何东西。往后,我还会以试菜之名,每日里派翠柳给你送来调理的小食。你只要相信我一个月,一个月过后,自然明白我今日究竟在说什么。” 一个月后,夏依依的早孕症状会逐步消失,胎气也越加稳固,再加上一直不出的葵水,不用她多说,夏依依也会明白发生了何事。 夏依依想了想,莞尔一笑。 “好,我相信你。” “反正多年来我从未有孕,你要的一个月,对我来说,谈不上损失,也真的算不得什么。” (。) 第二百九十二章 摊牌 从金鼎阁走出来,沈月然心事重重。 又是一桩孕事。 比起梅采玉的突如其来,夏依依的显然不止有意外,还有恶毒。 她以为,她与梅采玉同日嫁进周家,昔日的夙敌一旦相见,怕是会把周家当成战场斗得你死我活,不料,真正的凶险根本不在明处,而是暗处。 她想起夏依依道出的“反复发生过多次”,心头更是一阵绞痛。 她与梅采玉曾经有过生死的争斗,也未曾动过半分伤害无辜的念头,杜灵初仅仅为了一己私欲,就不惜造下如此大孽。 亏她还出身诗书世家!亏她还是两个女儿的母亲! 她一定要为在夏依依讨回公道! 这样想着,脚下一滞。 杀死绿苏的真凶仍旧没有查到,目前的疑点集中到夏依依和周孝则的身上,她是否又感情用事了? 并没有停顿太久,她又重新抬脚起步。 无论夏依依如何,孩子总是无辜的,这样才不是感情用事。 梅采玉也同样适用。 她快步赶回金絮居,已是戌时。 她随意吃了些东西,先去梅采玉那边。 既然已经传到周老太太那里,想必已有一个多月。这个时候正是关键,她去瞧瞧,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 大门紧闭,她轻叩房门,无人应答。 “这个时候会去哪里?” 她小声嘀咕着,转身离去。 返回自己的房间,不由“啊”了一声。 周岸则坐在桌几旁,面前摆着几碟小菜,自斟自饮。 倒把这个人忘了。 沈月然暗自责怪自己粗心大意。 她挤出一个笑意,欠身施礼,“相公。” 周岸则抬眼,含情脉脉的目光从她的头打量到脚。 “你回来了。” 他柔声道。 沈月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周岸则越是温柔,她便越是害怕,恐慌。 她一手扶着门框,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 “相公难得一来,月然再去做两道小菜来。” “不用了。” 周岸则起身,拉住她。 “已经吃饱了,不用你忙活。” “今个儿是元宵灯节,我特意来等你,你且坐下,咱们夫妇二人一边吃酒,一边说会儿话。” 沈月然无法脱身,只得讪讪地跟着周岸则在桌几旁坐下。 周岸则重新拿出一只杯子,倒满酒水后递给她。 “方才去哪里了?” 他随意地问道。 沈月然的双手放在裙摆下,暗自紧紧扣住。 “做了些汤圆,分别给各位夫人送去。每到一处,会说些闲话,结果说到了这会儿。”她老实答道。 周岸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举杯道,“有劳娘子费心,为夫敬你。” 沈月然端起酒杯,小抿一口。 周岸则一饮而尽,倒上第二杯酒水。 “说来你我成亲已有数月,如此面对面饮酒谈天的机会却了了无几,一来是我前阵子实在太忙,二来么,与采玉也有几分关系。冷落了你,是我不对,来,为夫再敬你一杯。” 说罢,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沈月然无奈,只得也端起酒杯,饮下半盏。 “不想说什么吗?”周岸则放下酒杯,问道。 沈月然这才回味过来,周岸则方才是在道歉。 她轻声道,“相公不必自责,月然能够体谅。” 周岸则仰面大笑。 “体谅?好一个体谅?” “月然,你来说说,你是体谅我穿成了一个庶子,还是体谅我忍了你这么多时?” 沈月然心头一惊。 “相公今个儿这身行头穿得极好。” 她言左右顾其它。 “哈哈。” 周岸则再次大笑。 “小诺,不得不承认,你比前世变得聪明许多,也有趣许多,和这样的你在一起说话,当真令人开怀。” 沈月然头皮发麻。 她早就知道,周岸则或许知道她是穿越而来的元小诺,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周岸则居然会当场戳穿她。 她与他相处多年,不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他绝不会做无谓的事。 所以,他今日摊牌,目的何在? “相公。” 她偏过头去,“你在说什么,月然听不懂。” 她决定先不动声色。 周岸则笑道,“听不懂没有关系,听得见就行。” “小诺,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你为何会嫁给我?一开始,我以为是复仇。你看,前世我那般待你,后来在天台上又打算把你推下去。虽然最后咱们三人都穿越了,我并不是真正意义杀死你的凶手,可毕竟我还是向你伸出了双手。” “所以,我以为你是恨我的。你同意嫁给我,是因为发现我是丛浩,是因为你想报复。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 “你若想报复,大可以趁着新婚之夜与我亲热时,给我一刀。你若想报复,大可以打着周岸则妾室的旗号四处出丑、作乱,令我在周家抬不起头来。你若想报复,甚至可以把这金絮居弄得乌烟障气。意外的是,你什么都没有做,反而是处处谦让,不与采玉发生正面冲突,令金絮居上下一团和气,人人赞你大度。主动在周家维人,与吴十娘交好,与江沛文结善,与夏依依来往,就连周家的小少爷如今都被你收服去,人人赞你能干,和气。把这金絮居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净整洁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那几个金字阁,令人进出间皆是享受。你做的一切甚至给我一种错觉,你愿意再一次做好我的妻子,你还爱着我,对吗?” 沈月然抬眼。 “你是这样认为的?” 他认为有这种可能?她想笑。 不是大笑,是冷笑。 笑的人是周岸则。 “是的。” 周岸则自嘲地摇了摇头,“有一个瞬间,我是这样以为的。我以为,你还是元小诺,还是那个只会忍让、只会付出的元小诺。我以为,你不会恨我,你只会用爱包容我,理解我,等待我,就像你前世做的一样。可是我错了。时隔六年之后,你早已不是以前的你。你变了,性子变了,你的心也变了。” 沈月然不语。 或许在丛浩的眼中,她就是一个只会对他笑,只会说“好”的洋娃娃,所以,他才会如此对她。 (。) 第二百九十三章 贪心 “其实,你前世没有真正地了解过我,今生也没有。??&bsp;&bsp; ” “我前世不离开你不是因为爱你,我今生不爱你也不是因为恨你。” 她幽幽地道。 话说到现在,她实在不吐不快。 周岸则提起唇角,“你终于听懂我的话了,不过,我却听不懂你的话了。” 沈月然叹息一声。 “前世,我不同意离婚,我每天等你回家,我甚至放下自尊求你回家,那时的我也天真地以为,我是爱你的,我是因为爱你才如此卑微。可是经过这七年,我明白了,真正的爱情只会使我倔强地抬起头来,而不是可怜地低下头去。能让我卑微的理由绝不是高尚的爱情,而是我不堪的懦弱。” “丛浩,我得感谢你,你照顾了我五年。我们结婚五年,我没有为生计过一天愁,没有吃过一次苦,没有捱过一次累。虽然我也为丛家付出很多,可是,比起大多数女人来说,我算是幸福的。” “我原以为这种幸福是有基础的,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这种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它的代价就是我的翅膀。我原也有双翅膀,可以飞翔,可以进击,可是五年的‘幸福’生活却使它们在不知不觉中退化,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忘了有这样一双翅膀。” “所以,当你背叛我时,我恐惧至极。不是害怕失去你,而是害怕失去你给予我的那一种生活——衣食富足,平静安逸。” “我不离开你,渴望与你重归于好,只是因为我害怕改变,我没有力量面对改变。我以为只要我假装不知道就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有生过,我以为只要我不同意离婚你就会继续与我粉饰太平,然后我就可以继续去过以往那种富贵的生活,在物质享受中,一次又一次地麻痹自己。” “可能是天意,穿越而来的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当我再见到你,你已经变成人人皆知的周家庶子,受尽耻辱。你问我恨不恨你,我当然恨。为什么不恨?你曾经伤害我,甚至打算杀死我,我怎么能不恨你呢?我不是一个圣母,能够以德报怨。” “不过与恨相比,我对你更多的却是怕。丛浩,我害怕你,你感觉到了吗?你一定感觉得到,对不对?你曾经问我,我为什么总躲着你。因为你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我不知道你下一步会去害谁,就像你现在坐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周岸则一向平静自持的面色终于有了波动,一只手拍在了桌面上。 “我在想什么,别人不知道,你元小诺怎么会不知道?” “我本是天之骄子,是丛大胜的独子,是金胜的合法继承人,一场穿越,却成了周廉安养在江东的庶子!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图谋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会不知道?” 沈月然似懂非懂。 “你是说你想要的是金满堂?” 周岸则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一丝玩味。 “你说呢?本来就是我的,何来想要一说。” 他端起酒杯,小口慢饮。 沈月然恍然。 贪婪的人大抵如此,认为任何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所以,他才会不停地“拿”。 “你既然想要的是金满堂,为何要害死陈氏?” “如果说前世的我听到了你和宋婷的秘密,那么今生的陈氏又碍着你什么了呢?” 沈月然问出心中的疑问。 周岸则看向她,像在看着她,又像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陈氏不病,我如何回京城?” “陈氏不死,我又如何把你娶进门?” 他说得云淡风轻。 沈月然面如死灰。 周岸则勾唇冷笑,接着道,“这就是我与你的区别。当你睁开眼睛,现自己穿越得落魄、贫穷,你只会逆来顺受,过一天算一天。而我不同。我不甘心,我是一个男人,我的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为了你所谓的自己的命运,你就能伤害陈氏的命运吗?”沈月然斥道。 周岸则挑眉,“说来也不能全怪我,若不是你前世常常对我耳提面授那些食物的相生相克,我又怎么能想到这么杀人于无形的方法。” “畜生!” 沈月然骂道,“你既然一心想得到金满堂又为何要娶我和采玉?” “你不是一直与何学监的女儿何叙蓉来往吗?你娶了她,岂不更有利于你在周家立足?” 周岸则笑道,“是的,何叙蓉,这是你又令我刮目相看的一件事。” “你倒是个聪明的,竟然能从只言片语间就洞悉了我与何叙蓉的关系,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她冷落我。如今,采玉恼我,叙蓉疑我,我倒左右不是人了。” 沈月然暗中思忖着,何叙蓉的态度怕是与王雅心有关系。王雅心肯对她坦白,估计也会对何叙蓉坦白。王雅心一向深得何叙蓉信赖,所以她的话,何叙蓉不会不听。 “哼。” 沈月然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脚踩两只船,迟早会翻船。” 周岸则不以然,一左一右,拿起桌几上的筷子与汤勺。 “筷子用来夹菜,你若用筷子喝汤成不成?” “汤勺用来盛汤,你若用汤勺夹菜成不成?” “女子于男子而言,就是工具。采玉只是一介饼家女出身,论出身、论才情,自然配不上周家的门楣,可是一来她知道我的底细,二来也的确有些头脑,在她的帮助下,我为周家获利许多。所以采玉就如我手中的算盘,某种时候有用,某种时候又没用。她既然对我一往情深,我便给她一个名分。一个妾室,已经足够。” 沈月然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算盘?” “隔壁的那个傻女人整整爱了你两世,你却把她比作一个算盘?!” “如今她又怀了你的孩子,她在你的眼中就是一个算盘?!” “丛浩,你有没有心,有没有心啊?!” 周岸则哈哈大笑。 “我有啊。” “她希望嫁给我,我就娶了,她怀孕了,那就生啊,她生气,我就哄啊,我事事顺着她的意,我怎么算是对她无心呢。” (。)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复合 沈月然压抑住心中怒火,冷冷地道,“那么何叙蓉呢?对你而言是筷子还是汤勺?” 周岸则笑道,“男人皆好色——或者说,大多数是如此。” “叙蓉她嘛,年纪小,心思不能说没有,但也不能说极深。我看中的是她的出身。何赛之是土生土长的京官儿,人脉极深,从十王爷之子李满死在了国子监,而他还能全身而退就可见一斑。这样的女子适合装点门面,不过若要日夜相对,就——” 周岸则指了指自己的脸面。 沈月然心知肚明。 何叙蓉肤色略黑,模样只能勉强算是中等。 “呸,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模样!” 沈月然啐道。 周岸则正色,“我这般模样如何?你第一次见我时,不也是被这般模样迷惑了吗?” “其实不光男子好色,女子也是一样的,生得一副好面相,就是能够事半功倍。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够周旋在我、吴兆言和卫奕三个男人中间,凭的不就是你这张脸吗?” “你——” 沈月然想反驳他,又咽回去了后面的话。 的确,卫奕曾经不止一次夸赞过她的容颜,如果没有“沈月然”的这张脸,他还会钟情于她吗? 她没有把握。 周岸则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所以,是人,都有那么一点劣根性。女子皆好逸,男子皆好色,这是共性,你莫要把某人想像得如此高尚,也莫要把某人想像得一无是处。” 他倒谆谆教导起来。 沈月然收回心绪,定下心神。 不能被他蛊惑。 “你娶梅采玉是因为有利,打算娶何叙蓉是因为有面子,那你娶我是为了什么?”沈月然问道。 换言之,她什么都没有。 周岸则难得地沉吟片刻。 “娶你——是因为有愧。” 沈月然张了张嘴,鼻子一酸,别过脸去。 虽然她早已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没有感情,可是二人到底是曾经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当他诚恳地说出“有愧”二字,她能无动于衷才是假的。 她心肠软下,叹息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已经——” 她说不下去,落下两行清泪。 周岸则站起,俯身抱了抱她。 “当时的确不知道,在京郊看见你抱起那个孩子时才知道。” 周岸则唇角泛起一抹苦笑,“你一定非常恨我,才想起用那样的法子捅我一刀是不是?” “你既然那时就知道我并非真心嫁给你,为何还要娶我呢?”沈月然抹去眼泪,追问道。 “小诺。” 周岸则抚上她瘦弱的肩膀,似叹息似轻唤。 “小诺,我得承认,前世,你是我认真想娶的女子,今生,你也是。” “在金满堂见到你第一眼,我就心生好感。后来于元宵灯节偶遇,那种默契的感觉更是似曾相识。再次相遇于大哀山,你好心地告诉我食物相克,还劝我莫要自责。我那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我知道了眼前的沈月然就是穿越而来的小诺,另一方面,我也忍不住再次对你动心。” “你是我的。” “前世我没能好好珍惜你,今生,我们好好地重来一次好不好?” “小诺,我不管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为什么渴望嫁进周家,总之你现在已经再一次是我的妻子。” “你放心,叙蓉那边我已经断了来往,采玉我也会妥当安置,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们就在周家,就在这个时空,重新做一对夫妻好不好?” 周岸则单膝下跪。 沈月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在想,周岸则为何今日向她摊牌。她想过无数个目的,唯独没有想到这一个。 周岸则居然在向她求复合! 这个她期待过无数次的场景居然在她穿越后实现了! 她懵懂地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周岸则的右脸。 他没有动,只是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 假的! 一定是假的! 沈月然心中警铃大做。 捏他都不喊疼,一定是假的! 沈月然腾地站起身,跳出周岸则的目光范围。 “不对,不对,不对。” 她双手抱住脑袋,用力挤压,好让脑子转动得快一些。 “你娶我根本不是因为你心中有愧!你的逻辑字典中压根儿就没有‘愧’这个字!” “前世,你认为金胜是你的,所以你与宋婷一起挤走陈家右。今生,你认为金满堂是你的,所以你费尽心思。” “你娶我,只是因为你认为我也是你的。当你意识到我是穿越而来的元小诺,你才再次动了娶我的念头。” “你说你在金满堂对我一见钟情,根本就是谎言。” “在金满堂,你我第一次相遇。你问我手中可有白管家的纸契,我谎称有,并说拉在了家里。其实,你那时是在试探我。只要是金满堂的熟客都知道,白管家记性很好,一向不写纸契,而我之前没有去过金满堂,当然不知道这一点。后来是陈嬷嬷无意间提起,我才恍然。你那时已经识破了我,却还装作不知,把我带进后仓” 沈月然攸地目露惊惧。 “所以,你把我带进空无一人的后仓,根本不是为了帮我,而是打算对我不利!” “那时突然出现在我脚下的算盘,正是你打算袭击我的武器!” “元宵节的再见钟情更是胡说!我清楚地记得,当卫大人放出白猫,引扰人群,引来灯架的倒塌时,你的第一反应是扑向陈氏而不是我!” 沈月然仿佛开挂,越说越激动。 “还有,还有。” “当我们再次相遇于大哀山,我无意间道出陈氏之死的真相,你之后频频接近我,不是因为你发现我是元小诺,而是因为你作贼心虚!你不放心,你生怕我会再将红枣与银鱼相克的这个道理告诉他人,令你的丑行败露!” “你是主动向我求过亲,可是你之前都做了什么?你之前与吴兆言一前一后地到我饼铺,为的就是令太傅夫人相信我是一个勾三搭四的女子!” “吴兆言已经坦白,接近我的目的在于沈家的银子,你与他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你娶我,你娶我,也是为了沈家的银子!” 沈月然声嘶力竭。 (。) 第二百九十五章 穿回去 安静,安静。? 厢房静悄悄地,就连整个金絮居也静得可怕。 沈月然喊完,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她与周岸则说了这半天的话,动静不算小,要搁往常,翠柳早就探头探脑,找着各种借口进门瞧瞧了,怎么这会儿半个人影儿也没有? 若他娶她是为了银子,如今银子没有到手,他却向她摊牌了。 一向城府极深的他怎么会自乱阵脚? 莫非—— 她面色一凛,拔腿就向门外跑去。 不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能够伤害她第一次,自然也能伤害她第二次! 他遣散了金絮居的所有人,并且敢把他的心思和盘托出,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对他已经毫无威胁。 什么人才会对另外一个人毫无威胁? 死人。 沈月然才跑出两步,就觉得天眩地转,眼前的所有逐渐变得模糊。 她一头栽倒在地。 那酒—— 一定是那酒有问题。 可是他也喝了,为何他没事? 沈月然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眼神变得混浊,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看见周岸则嘴角噙着笑意,将那面她已经绣好的屏风踢翻在地 从周家到城郊单程步行约要一个时辰左右,翠柳等一众金絮居下人在陈嬷嬷的带领下到达城郊的城隍庙时,都有些疲惫。 陈嬷嬷让众人先在庙外等候,她去去就来。一盏茶后,陈嬷嬷空手走了出来。 翠柳奇道,“咦,嬷嬷,您今个儿让咱们都来不是说要搬什么佛像吗?怎么不见影子?” 陈嬷嬷拍了拍脑门,“是啊,少爷是这样吩咐的,可是方才我去见了主事,主事说没有这事。” 她纳闷地道,“莫非是我听错了,不是今天?不应该啊,三少爷说的是十五,我明明听得清清楚楚。” 陈嬷嬷这样一说,众人皆是郁闷不已。 下人丫头抱怨不停。 “嬷嬷,你带着咱们走了这么远,到了地方才告诉咱们听错了?” “是啊,嬷嬷,今个儿过节,花灯没瞧着,倒陪着你逛了这些时。” “嬷嬷,难不成还让咱们走回去?” 翠柳听着众人的抱怨,心中敲起锣鼓。 “嬷嬷,是三少爷这般吩咐你的吗?”她把陈嬷嬷拉到无人的拐角处,再次确认。 “是啊。” 陈嬷嬷满腹委屈,“我明明记得三少爷说的就是今个儿,还道务必让咱们金絮居的下人丫头都来,说是那玩艺儿大,万一有个闪失,大夫人那边交代不了喛,喛——” 陈嬷嬷只觉眼前又是“嗖”地一声,翠柳再次不见了。 她大惊失色,从拐角跑出来。 “喛,喛,瞧见了没,翠柳又飞了,翠柳又飞了” 待到翠柳赶回金絮居,已是两刻钟后。 她直入厢房,只见厢房大门敞开,空无一人,桌几被掀翻在地,酒菜洒得到处都是,就连屏风也倒在一旁。 她心下大惊,连喊几声“夫人”之后无人应答。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事,连忙向外跑去,路过隔壁厢房时,她心头一动,停下脚步 沈月然睁开眼睛,眼前全是漆黑一片。 她难受地干咳两声,引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醒了。” 沈月然又惊又喜。 “采玉!” 是采玉! 看来,是采玉救了她! 她倾身而起,才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绳索紧紧缚住。 “采玉,救救我,这是哪里,这是哪里?” 她睁大眼睛,向着梅采玉声音传来的方向大声求救。 “唔——” 另一个熟悉的男声又在她的身后响起。 沈月然茫然地向后看去,黑暗中,一个人影轻微蠕动。 “周岸则?” 她试探地唤道。 “月然。” 那个人影坐起来,又是难耐地一声。 果然是周岸则! 沈月然原本的惊喜荡然无存。 突然之间,灯火通明。 沈月然的瞳孔急剧地收缩过后,才看清周围。 应该是一间废弃的封闭作坊,四处堆满了杂物,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 周岸则略显狼狈,和她一样,双手双脚都被束缚,而梅采玉手中举着一盏油灯,冷漠的目光落在他二人的身上。 “采玉” 沈月然喃喃,如坠云里雾里。 依目前的形势看来,应该是梅采玉绑了她和周岸则,可是,在她昏迷之前,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周岸则的道儿! “采玉!” 周岸则比她叫得更大声。 “采玉,放了我,放了我。” 他拼命挣扎,“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梅采玉如颠似嗔。 她把油灯放在一旁,缓缓地在周岸则身边坐下。 “是的,我是疯了。” “我就算是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 周岸则瞪着她。 “采玉,你要我说过多少次你才明白,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你我的将来。” “你别傻了,我们回不去的,我们既然已经穿越而来,就回不去了!” 沈月然听得真切,大吃一惊。 “回去?” 她突然想起梅采玉找素梅嬷嬷要的那些星经,原来,采玉一直的打算是再穿回去?! 梅采玉回瞪着周岸则。 “你才别傻了!既然能够穿越而来,为什么不能穿越而去!” “丛浩,我不想再待在这里,我想回去,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咱们一起回金胜,我一样可以帮你赚钱,我甚至可以不要名分,只要咱们别再待在这里,别再待在周家,回到属于咱们的时空,好不好!” “不好!不好!” 周岸则气急败坏,“金满堂和金胜有什么区别?” “金满堂是京城第一金,它的地位、它的财富不亚于金胜。我为了金满堂等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我不可能在这个紧要关头放弃金满堂!” “何况,你就那么有把握我们一定能回得去?” “万一以前的丛浩和宋婷已经死了怎么办?万一我们穿成了别人怎么办?万一我们穿在了不同的时空怎么办?甚至,穿成了不同的物种怎么办?” “就算我们幸运地再次成为了丛浩和宋婷,可是时隔七年之久,金胜早已物是人非,你有什么把握我们能够重新夺回控制权。” “婷婷,你醒醒罢,当七年前我们三人穿越而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这是一条单行道,我们回不去的!” (。) 第二百九十六章 疯了 “可以的,可以的。” 梅采玉的双眼中尽是雀跃的光芒。 “你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我近来翻遍天文、星相的所有经书,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我们当天在天台上遭遇的那一声晴天霹雳是时空隧道开启的声音!” “只要当初穿越而来的你、我、她三个人,重新聚集到之前穿越的轮回坐标和时间,就能再度开启时空隧道穿回去!” “我已经算过了,明天,不,今天正午时分,这个金满堂废弃的工房,就是我们三人当年穿越而来的时间和坐标。” “丛浩,你高兴吗,用不了十二个小时,我们就能回去了,你开心吗?” 梅采玉激动地抱住周岸则,喜极而泣。 沈月然瞠目结舌。 是真的吗? 魂穿而来的人还能再穿越而去,只要还是当年的人、当年的时间和当年的坐标,就能再度回到原来的身体中去? 沈月然脑中一团浆糊。 就算回去了,万一前世丛浩、宋婷和元小诺的身体已经被损坏了怎么办? 就算回去了,他们还能回到穿越的那一年吗?是六年之后,还是六十年之后,甚至是六百年? 就算回去了—— 她的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回去了又如何? 她不还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至少在这里,还有他 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越想越觉得复杂。 “采玉” 她悲伤地看着梅采玉,“你——是不是疯了?” 梅采玉沉下脸来。 “我才没有疯!” 她从随身口袋里掏出一堆古书,正色道,“这是奇迹!这是天意!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时空,再穿回去才是正道!” “可是——” 沈月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腹部,“你腹中的孩子怎么办?” “你要知道,咱们三个人都是魂穿,你腹中的孩子是带不走的。” 梅采玉踌躇满志。 “没关系。”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你瞧,穿越到这个时空我不是又怀孕了,何况如今尚未成形,只是灵魂,待回去后,我与丛浩一样可以再啊——” 周岸则一口咬住梅采玉的肩头,咬紧的下颚显示出他的力道。 梅采玉睁大眼睛,偏头看着周岸则。她一动不动,直到肩头渗出丝丝血渍。 沈月然一头撞向周岸则。 “采玉,你的肩膀流血了!” 她又气又急。 被撞到一边的周岸则啐一口,吐出口中的鲜血。 “还说你没疯,还敢说你没疯!” “宋婷,你不要再逃避,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输了就是输了,你败了就是败了。” “早知道你疯成这样,行动前我就不该手下留情,一掌劈死你算了!” 周岸则目露凶光。 行动? 沈月然想起她从金尊阁回到金絮居打算去探望梅采玉时,那紧闭的厢房,莫非那时梅采玉已经 梅采玉似乎对她肩头的伤无动于衷,她握紧拳头,挥舞双臂,一拳一拳地落在周岸则的身上。 “说实话了是不是?” “终于说实话了是不是!” “现在我对你而言没有半分利用价值,反而还成了你的绊脚石,所以你就打算除掉我是不是?” “当年你能对她和她动了杀机,现在也能对我!” “我真傻,我真傻,我以为我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是不一样的!” 梅采玉声嘶力竭,肩膀上的伤口因为激动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皮肉。 周岸则任由梅采玉一拳一拳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偏过头去,低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 沈月然拼命挣扎。 “采玉,你先放了我,有话咱们好好说!” “这里很脏,很乱,你的伤口若不及时处理是会破伤风的。” “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 梅采玉置若罔闻,只是尽情发泄。 过了好一阵子,她似乎折腾得没劲儿,才怏怏地跪坐在一旁,双手掩面,先是小声啜泣,最后变成嚎啕大哭。 沈月然长叹一声。 “小诺” 梅采玉一把搂住沈月然。 “小诺,我为什么不早听你的,我为什么不早听你的” “他就是个畜生!” 梅采玉痛心疾首,沈月然又是一声长叹。 再次过了好一阵子,梅采玉终于冷静下来,整间作坊静悄悄地,只有三个人的喘息声。 梅采玉为沈月然的双手松绑,沈月然扯下一角裙带,替梅采玉肩头上的伤口轻轻包扎。 “采玉,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罢。” 沈月然轻声问道。 梅采玉幽幽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觉得,一瞬间,我什么都没有了。” “前世,我踌躇满志,一心上进,在金胜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从一个小小的财务助理,爬到公司中层的位置。” “事业上春风得意,爱情也不肯落人半分。一开始,我对他” 她看了一眼埋头在地上的周岸则,目光中尽是落寞。 “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倒是你,总在我面前说你和他之间的种种,逐渐令我心中生出不平衡。” “小诺,你说得对,我是妒忌你。” “或者说我不是妒忌你,而是不平。我努力工作是为了什么,我积极进取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财富,为了地位,为了让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可是你呢?你从来没有努力过,也从来没有上进过,那些财富和地位你凭什么拥有?” “你知道当他挽着你的手参加酒会时,当司仪介绍你是他的妻子时,当全场女宾向你投去羡慕的目光时,坐下台下的我是什么感受吗?” “我与你同窗四年,你我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洗澡,一起自习,在我眼中,你是不如我的。你没有我精明,没有我能干,没有我出色。我与你在一起,我习惯你躲在我身后,我习惯接受投向我的目光,我习惯了告诉你,这应该怎么做,那应该怎么做。” “可是,所有的习惯在你遇到他之后,成为他的妻子之后就全变了。” (。) 第二百九十七章 觊觎 “我一直以来追求的财富、名利和目光,你一夜之间全有了。这很令人窝火,你能明白吗,小诺?这也很讽刺。” “我努力了五年,甚至还要再多努力一个五年、两个五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不过就是嫁了一个男人,一夜之间全都有了!” “我不甘心,不服气。对你不忿,连带对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丛浩也产生了兴趣。再加上后来他调到财务部来,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机会增多,就” 梅采玉不知是羞愧还是羞赧,她垂下头来,面上的红晕红到了耳朵根儿。 “采玉” 沈月然似叹息似低语,“那不是借口。” “你说什么?” 梅采玉抬眼看她。 沈月然正视着她,一字一句,“我说,那不是借口。” “你有你的上进心,你有你的努力,你有你的不甘心,这些,人人都有,可是,它人不能成为你破坏别人家庭的借口,更不能成为你伤害了你最好的朋友的借口。” “你认为我不劳而获,你认为我不过是嫁了一个有钱人,你认为我不过是贪图丛家的富贵,走了一条你没有走过的捷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设身处地地为我想过,与丛浩结婚五年来,我付出了什么,我做到了什么,我又忍受了什么?” “做一个全职主妇,尤其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全职主妇,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入以车代步,生活无忧无虑。是,我是不用像外面的白领一般,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受尽风吹日晒,可是,我要学到的东西一点儿不比她们少。料理,园艺,清洁,整理,采买,护理,每一样我都是从头学起,不敢有任何马虎,因为我面对的不是客户,而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更要用心,更要精心。” “同样一个酥饼,我做出来的就比别人做出来的好吃,不是因为我得到了真传或者秘方,仅仅是因为我做得多了,我用心琢磨出了他们的口味。同样一间房,我打扫得就比别人打扫得干净,不是因为我用了上等的清洁工具,而是因为我更细心,更认真。” “嫁进丛家五年以来,我没有睡过一次懒觉,没有睡过一次早觉,每一天,我都过得很充实。每一天,当我看见干干净净的地面,当我看见家人吃下我用心烹饪出的饭菜,我觉得无比地温馨和自豪。” “是,我或许不曾为丛家赚过一分钱,可是,我为丛家的付出是不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可惜的是,我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你从来都看不到。或者说,就算你看到了,你也不认为那是付出,因为在你心中,只有金钱,才是所有价值的唯一体现。” “你对我的妒忌,不过是一种不服气。被你认为处处不如你的我,却在婚姻这条路上似乎走得比你顺,所以你想把丛浩抢走,破坏我的婚姻。” “你与丛浩日久生情的谎言根本站不住脚。因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合法丈夫,这一点是光明正大的,也是路人皆知的。你与一个有妇之夫来往,本身就是对我的觊觎。” 沈月然说得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梅采玉怔了半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好罢,现在不是我们打嘴皮子官司的时候。” 她不知道如何反驳眼前这个早已脱胎换骨的元小诺,只好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也说不清楚对他的感情是源于对你的妒忌,还是因为他的人,反正当时的我就是一头栽进去,并且越陷越深。后来无意中知道他打算侵吞金胜,第一反应是阻止的,可是一来财迷心窍,二来也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就索性跟着他一起干了。” “可能是天意,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我们三人都穿越了。穿越而来的我,成为一个普通的饼家女,因为长姐不嫁,只好待字闺中。也好,反正我也没有碰上一个喜欢的,不嫁就不嫁了,直到遇到卫大人。” “卫大人是我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心动的男人,不过不巧的是,他喜欢的人是你。我曾努力过,可惜他一点儿机会也不给我。满腹沮丧的我,在元宵节的晚上,也就是一年前的今晚,遇到了穿越而来的丛浩。” “丛浩穿成了周岸则,这点让我既惊喜又唏嘘。惊喜的是居然再度与他相遇在京城,并且在你和他相认之前就认出他来。唏嘘的则是,他成了一个地位尴尬的庶子。” “因为与他的相遇,我再次燃起斗志。我暗自发誓,我要帮他,帮他实现他的野心,当然,更重要的是,把他从你手中抢过来。” “后来的事不用我多说,你都知道。因为金镶玉和舞袖居,我得到了周老爷和周夫人的认可,顺利嫁进了周家。我以为,周家会是我与他这一世的安乐之处,没想到,只是痛苦的开始。” “在周家,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如你。我会算账,会做买卖,可是这些在周家没有半分用武之地。我精心编排的舞蹈,比不上你的一顿家宴。我费尽心思讨好的人,全都围着你转。我无数次跑到邬秀青那里,送金子送银子,比不上你送的一次年糕。当然,这些人我可以不在乎,那么他呢?” 梅采玉自嘲地摇了摇头,“就连他,从应天府回来后首先踏进的也是你的房门。事后他还理直气壮地对我道,你瞧月然的房间收拾得多整洁,再看看你的。” “我受不了这种比较,这令我觉得我所有的付出全都像一个傻瓜。我殚精竭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你轻而易举全都得到了。” “而你无意间揭示出陈氏之死的真相,和他与何叙蓉早有来往的事实,则是我与他关系恶化的开始。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可是随后的调查却不得不令我相信。而且,我告诉你,他如今与何叙蓉关系疏远,并不全是因为何叙蓉对他的态度,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他。” (。) 第二百九十八章 偷窃者 “何学监已然致仕,人脉虽在,权力却大不及从前。是他觉得何家已是明日黄花,才对何叙蓉生起抛弃之心。他如今的目标是那个一直嫁不出去的川平郡主,盘算着做郡马呢。” “贱人!” 沈月然怒视周岸则,一口啐去。 梅采玉笑得凄凉。 “骂得好!” “他该骂,我更该骂。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居然直到昨天还在替他开脱,找借口。我以为,只要他得到他想要的荣华富贵,就不会再害人。我甚至告诉自己,浪子回头金不换。” “昨天午后,他来找我,要我给你送去一壶酒水。我自然不乐意,我与你一向不和,平日里都是你主动送些小食给我,我若回赠,岂不相当于破冰?” “我不去,他甜言蜜语地哄我,道全是为了我好。他劝我要讨得周家人的欢心,这些表面功夫就要做,要给外人留下一个大气的印象。我说不过他,表面上答应,背地里交给了荷香,由她处置。谁知荷香素来贪嘴,一听由她处置,居然耐不住酒香,转过身就仰头饮下一口。荷香吃过酒后,两眼一闭,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我这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气的不是他在酒水里下药,我气的是他居然又一次利用我!他利用梅采莲在先,隐瞒何叙蓉在后,他明明向我保证过他不会再骗我,没想到不过转脸的功夫他再次利用我!” “我们因此生起口角,他似乎再也没有了耐性,居然一掌劈向我的后脑,把我打倒在地!” “他打我,他居然打我!” “这个举动彻底击垮了我!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我已经怀有身孕,为何还要如此待我?就算他始终不曾真正地爱过我,难道连他的亲生骨肉他都不在乎吗?待我清醒来,他已经用酒水把你迷晕。我趁他不备,用棍棒打昏他,把你二人都带到了这里。” 说到这里,梅采玉的眼中再次闪烁起之前那种雀跃的光芒。 “小诺,用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去,咱们就能穿回去了!” 梅采玉拥住沈月然,面上全是向往之色。 “疯女人!” 一直不作声的周岸则出声骂道。 “我没疯!” 梅采玉还嘴,“疯的不是我,而是你!” “哼。” 周岸则冷哼一声,“你以为穿回去你就能变成以前那个精明强干的宋婷吗?你以为穿回去我们就能重归于好吗?你以为穿回去我就会娶你吗?别做梦了!” “小诺有句话说对了,你与我说什么日久生情,全是扯淡!我们都是成年人,你不知道我已经有妻子了吗?你明明知道我是已婚,还要跟我上床,不是觊觎别人的东西是什么?宋婷,你根本就是个不知羞耻的偷窃者!我丛浩就是再笨,也不会把一个小偷、一个强盗娶回家!” “啊——” 句句狠毒的话语如同刀子一般,戳进梅采玉的心底。 她不敢相信,她为眼前的这个男人付出了一切,结果却换来一个“偷窃者”! 她放开沈月然,疯了似地扑向周岸则。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从头到尾,觊觎金胜的人是你,觊觎金满堂的人也是你!” “你才是一个小偷,你才是一个强盗!” 沈月然抱住梅采玉,却因双腿仍被缚住,与梅采玉双双跌倒在地。 她死死地抱住梅采玉。 “采玉,你冷静点儿,你冷静点儿,你听我说,你现在不能激动,不能激动!” “我再说一遍,你不为自己,也得为腹中的孩子想想!” 梅采玉浑身颤栗,埋进沈月然的怀中嚎啕大哭。 “你——” 沈月然气急败坏,冲着周岸则大叫,“你说话呀,你想把她逼死吗?她肚子里可是你的孩子!” 周岸则不为所动。 “难道你也想穿回去?难道你舍得了你的卫大人?” 他冷漠得仿佛一尊丑陋的雕塑。 “我——” 沈月然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能够舍得了他,她唯一舍不得的人就是他。 沈月然一分神,梅采玉推开她,从地上抓起一根棍棒,向周岸则的头上砸去。 周岸则闷哼一声,头一歪,倒在地上。 “啊——” 沈月然惊惧地尖叫起来。 “哈哈哈哈——” 梅采玉扔掉手中的棍棒,手舞足蹈。 她翩翩起舞,跳起了在周家曾经跳过的金玉满堂。 沈月然瑟瑟发抖。 她现在开始相信周岸则的话,梅采玉,她是疯了 梅采玉重新缚住沈月然的双手,估计是累了,她闭上眼睛,枕着沈月然的大腿,沉沉地睡去,沈月然则睁大眼睛,一直到天明 午时的阳光照进作坊,梅采玉醒来。 她欢呼着“到了”,然后欢天喜地地打开门板,把沈月然和周岸则逐一拖出作坊。 “到了,到了!” 梅采玉睁大眼睛,盯着白灼灼的日头。 她指着越来越临近头顶的日头,兴奋地伸开双臂。 “回去了,回去了,我要回去了!” 一夜无眠的沈月然浑身无力,她看着疯疯颠颠的梅采玉,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情面对眼前的这个梅采玉,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正怅然,感到一个尖锐的东西在划缚在她手腕上的绳索。 她抬眼,原来被打昏的周岸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并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尖石。 周岸则双手拿住尖石,一边留神梅采玉,一边用力割划。 不一会儿,沈月然手腕上的绳索被划开,缚在双脚上的绳索也随之解开。 梅采玉仍在兴奋地跳跃。 “快啊!” 周岸则以口型催促她,朝地上的尖石努了努嘴。 沈月然一怔。 若是放了周岸则,那么采玉她 “快啊,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绿苏吗?” “你放了我,我告诉你!” 周岸则急切地道。 沈月然一惊。 原来 原来周岸则根本从一开始什么都知道! 她顾不得多想,拿起尖石割破周岸则双手上的绳索。 梅采玉听见了二人的动静,转过身来。 (。)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坑 梅采玉把沈月然推开,尖石被甩落一旁。 “你们在干什么?” 梅采玉显得十分惊讶,“难道你们都不想穿回去吗?” “你们就甘愿堕落在这个时空,一个当那万人嘲笑的庶子,一个当那受尽白眼的庶妾?” “我不要,我不要!”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就算生下儿子,我的孩子还是和他父亲一样,是个庶子!” “是的,是的。” 周岸则一边向沈月然使着眼色,一边向梅采玉的身边挪去。 “婷婷,咱们马上就能回去了,马上就能回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 “婷婷,我太高兴了,你扶我起来,让我与你一起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梅采玉激动不已,扶起周岸则,与他比肩而立。 “丛浩,你看,快到了,待到日头升上子午线,咱们就能穿回去了。” “是啊,是啊,咱们能穿回去了。” 趁着周岸则与梅采玉说话的空档儿,沈月然悄悄溜到周岸则的身后,解开缚住他双手的绳子。 绳子刚解开一个绳头,一直平静的天际突然涌起层层乌云,轰隆轰隆的声音由远及近。 像极了六年前的那一天。 “到了,到了。” 梅采玉尖叫着,狂喜着。 沈月然的双手不由一滞,难道真的有穿回去一说?难道梅采玉没有疯,她的确现了时空的秘密? 周岸则已经按捺不住,绑在背后的双手不停地挣脱。 只见那层层的乌云不停向三人涌来,轰隆的声音也越接近,沈月然忍不住紧紧攥紧了手心。 不料,那层层乌云不知为何突然停止了运动,就连雷声也逐渐小了下去。 “怎么回事?” 梅采玉闭不上嘴巴。 这时,周岸则也解开双手,一巴掌呼在了梅采玉的脸上。 “疯婆娘,敢绑我,敢打我!” “还敢说你没疯,还敢说你没疯!穿回去啊,我说你倒是穿回去啊!” 梅采玉被打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不可能!” “不可能!” “时间,地点都是对的,还有什么是不对的?” “明明穿越而来的就是咱们三个人,还有什么是不对的!” 她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周岸则懒得理她,坐在地上解开腿上的绳子。 “疯女人,疯女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银子在手,管它在哪个时空?” “我告诉你,金满堂马上就是我的了我——” 梅采玉缓过劲儿来,再次向周岸则扑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再等一会儿,也许一会儿就” “疯女人!” 周岸则双腿不得动弹,与梅采玉扭成一团儿。 沈月然唯恐周岸则伤到梅采玉腹中的孩子,扑上去抱住周岸则。 “别打了!” “你们有话好好说!” 周岸则到底是男人,就算面对着沈月然与梅采玉两个女子,不一会儿就占据了上锋。他把沈月然压在身下,双手掐住了梅采玉的脖子。 “你放开她,你放开她” 沈月然眼见梅采玉两眼翻白,吓得七魂失去六魄。 她拼命想爬起来,无奈身上承担着周岸则与梅采玉两人的重量,动弹不得。 千钧一之时,她只觉一阵旋风袭来,抬眼间,一双玄色官靴从她眼前掠过。 他来了! 瞬间,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她也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拉起来,然后就是那个她梦见过无数次的温暖怀抱。 “你有没有事?” 卫奕抱着她,轻声问道。 沈月然刚想摇头,却见方才已经平静了的天象再次生起异常。 原本已经快要散去的乌云再次集结,并且以极快的度层层涌来,嘶吼低沉的雷声更是一声高过一声。 没有什么时空,没有什么隧道,有的只是晴天霹雳! 沈月然心头一惊,大声喊道,“快走!” 卫奕刚想起身,沈月然抓住他。 “带上他俩,周岸则知道是谁杀了绿苏。” 卫奕飞身,一手揽着她,一手掂起梅采玉,顷刻间,飞出数丈开外。 待他放下二女,再次飞身,只听轰、轰、轰、轰! 阴沉的天空出现四团火球,呼啸着从东西南北四方向中间集结,碰撞,爆炸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四道闪电齐齐劈向地面,火光之后,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现于眼前。 周岸则躲避不及,顺着天坑滑落下去。 “救我!” 浓烟滚滚之中,只有周岸则越来越小的哀嚎声。 尘埃落定,梅采玉连滚带爬,向天坑跑去。 “岸则,岸则” 她大声叫着,回答她的却只有回音。 她纵身就要向下跳去,随后赶到的沈月然抱住她。 梅采玉嚎啕大哭,“岸则没有死,岸则没有死” 卫奕看了看深不见底的天坑,微微皱了皱眉头。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下去。” 他看向沈月然,目光中缱绻万千。 “你在这等我。” “不。” 沈月然不顾梅采玉在旁,上前一步,主动挽起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哪里都一起去,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她说得执拗又霸道,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好,不分开。” 卫奕看了她半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二人安置好梅采玉,卫奕揽着沈月然,一路向下坠去。 二人不知坠了多久,终于落地。天坑之下,是厚厚的黑色灰烬。二人在灰烬之下找到了周岸则,周岸则气息仍在,却毫无知觉。 卫奕用内力封住周岸则的命门,暂时保住周岸则一命。 “要想救他,还得带他上去。” 卫奕四处看了看,道,“这里似乎是一间曾经颇具规模的大工房,应该有道路通向外面,咱们顺着光亮找找。” 二人手挽手,循着光线一路走去。 工房很大,废弃多年,到处都是灰尘、霉垢和蛛网,卫奕对一处黑灰产生了兴趣,撕下衣带,包起一包。 二人走了约有四个时辰,听见流水声。顺着流水声而去,看见一个窄小的洞口。二人钻出洞口,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 “冰雪山!” 卫奕甚是惊讶。 周家旧工房的地下居然有一条通向冰雪山的密道。 (。) 第三百章 冰雪谷 冰雪谷确切来说不是一座山谷,而是离京城足有百里的一处洼地。 洼地东南西三面皆是山丘,常年北风呼啸,因此气温极低,积雪不化。太祖进京时路过此处,曾于此处驻扎兵马。后来一路披荆斩棘,没多久就攻下京城。太祖想起洼地积雪,认为是瑞雪之兆,于是赐名冰雪谷。 冰雪谷积雪四季不化,景观不俗,太祖一面派人驻守,整修,一面派人修缉栈道,使冰雪谷成为天家游玩的一处胜地。 “冰雪谷?” 沈月然听来耳熟。 卫奕笑道,“还记不记你曾问过我,夏日马车顶上的冰块从何而来,便是从此处而来。” 沈月然恍然。 此时,天色已晚。若不是冰雪的光芒,应当是漆黑一片。 星星布满夜空,仿佛伸手可得。 “从这里可以通向外面吗?”沈月然问道。 “可以。” 卫奕道,“这里有一条栈道,可以直接通向宫中。不过此时已过戌时,正是门禁时,咱们得先在这里待上一夜,待到明早寅时门禁轮换,我带你出去。” “这里?” 沈月然看了看四周,全是皑皑白雪,何处藏身? 卫奕看出她的疑虑,笑道,“这里既是天家游玩胜地,当然有容身之处,跟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雪路,走了约有一刻钟,厚厚积雪中,一落拱形洞口隐约可见。 洞口外全是一米长的冰棱子,卫奕将冰棱子逐个拔去后,沈月然步入洞中。 “哇!” 沈月然惊呼出声。 从外面看来不过是个平淡无奇的雪洞,可是内里却分明是一间奢华的行宫。 雕龙画栋,朱漆金饰,貂皮白绒,珠帘锦幔。 外面是冰天雪地,洞中却是温热湿润,不过站了一会儿,沈月然的额上已经渗出汗珠。 “累不累?” “累了就坐一会儿。” 卫奕已经脱去外衣,向屏风里面走去。 沈月然顺着他的身影看去才现洞中的温热来源于屏风后的一弯清池,清池中的水冒着热气。 卫奕坐在铺满白裘的池边,弯身净了手和面后,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过来。” 他伸手道。 沈月然莞尔,向他走去。 清澈的池面映出两个人依偎的倒影。 “你怎么会来?” 沈月然问道。问过后,她又觉得问得多余。因为他从来不曾离开过她,何来“会来”一说? 卫奕促狭地笑道,“你不知道?当然是翠柳及时通知了我。” “翠柳回到金絮居,看见荷香昏倒在地,又见你、梅采玉和周岸则全都不见了,便知出了大事。她找到我,我立刻赶去金絮居,在陈嬷嬷的协助下,暂时封锁了你三人失踪的消息。” “荷香醒后,告诉我她是喝了周岸则让梅采玉送给你的酒水才会昏迷。我进入你的厢房,在酒壶里没有现迷药,却在一只酒杯中现了迷药。我想,周岸则一定是因为掺了迷药的酒水被荷香破坏,于是再生一计,将迷药放入酒杯中。” “我那时的想法只是周岸则目标是你、因为被梅采玉阻止才把你与梅采玉二人一同掳走。但是,当我在梅采玉的厢房中搜出大量地形、天象草图,我才想到,或许这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梅采玉的枕头下,我找出一张被反复翻看、标记过的图纸。我悄悄叫来素梅嬷嬷,素梅嬷嬷一瞧就知,那图纸画的是金满堂十年前在京南的一处旧工房。” “待我赶去,就瞧见你三人在‘叠罗汉’,一个压着一个。后来的事,你全知道了。” 沈月然“噗”地笑出声。 “你这段话我得仔细品一品。” “先,解开了我的一个疑问。我昏倒时还纳闷,为何饮下一壶酒的我和周岸则,一个昏倒,一个没事?原来,迷药不在酒中而在杯中,看来,周岸则是一定要拿住我的。” “再有,若说翠柳是你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那么素梅嬷嬷又是何人?你说句老实话,周家除了翠柳和素梅嬷嬷,还有没有你的人?” 卫奕大笑。 “没有了。真正的翠柳已经被我安排返乡,而你身边的翠柳是田御医的孙女田恬甜易容假扮的。素梅嬷嬷是真的素梅嬷嬷。两年前,侦破一起盗窃案时,我替她的同乡姐妹追回来一笔救命的银子。听说你要嫁进周家,我便找到素梅嬷嬷,要求照应,素梅嬷嬷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当真是个恩义之人。” 沈月然心中满是甜蜜。 她双手扯上卫奕的脸庞,笑道,“我记得,在我嫁进周家的前一天你才从天山赶回来。短短一天的时间,你就安排了翠柳,安排了素梅嬷嬷,还安排了一大堆宾客去周家道贺,把周岸则灌醉,最后更是干脆把周岸则从周家支走。不过一天,你做了这么多事。兵贵神,卫大人缉凶快,做什么都快。” “快?” 卫奕显然对这个评价很不满意。 “还敢说我?” 他不服气地挑眉道,“若不是你突然就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定,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会如此狼狈地四处求救?” “若不是你突然就‘变了心’,让我肝肠寸断,睡不着觉,我会绞尽脑汁安排这一切?” 沈月然鼻子一酸,抚在他脸庞的双手滑到他的后颈,并紧紧拥住了他。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她想说,伤害他是她的错,她想说,连累他是她的错,她想说,隐瞒他是她的错,可是话到了嘴边,就全变成了一句对不起。 她觉得,她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他都能懂她。所以,她才会狠心地对他。 卫奕笑了笑,双手圈住她。 “道歉了?既然道歉了本官就不妨大度一些,好男儿不与小女子计较了。” “好了,别光顾着说这些无所谓的话,先说说正事。” “你知道周岸则为何要对你下手吗?” 沈月然吸了吸鼻子,道,“不知道。” “这阵子他一直没怎么露过面,昨天到我房中,我还觉得十分意外,不料,竟是另有所图。” 卫奕想了想,又道,“那么关于绿苏之死他有说过更多吗?” “如果他说他知道谁是杀死绿苏的凶手,我想,中秋那晚,当他离开你与绿苏的住处,定是看见了何人随后进入。” (。) 第三百零一章 羔羊 沈月然怔怔地看着他。 经此一事,她想再瞒他半分已是不可能。就算她有心继续隐瞒,继续狠心伤害他,他也不会放弃她。 卫奕捏了捏她的鼻头,笑道,“很意外我知道这些吗?” “你的那些小伎俩,只要留个心思,去府衙查查案卷和文书就知道了,亏你还犯得着惊天动地地把自个儿都给嫁了。” 他没好气地道。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 沈月然喃喃。 卫奕道,“不能算‘都’,毕竟有些事还需要你来告诉我。不过,我知道的的确不少。绿苏的死因是没有可疑,摔落山崖时被尖石划破大腿经脉、失血过多而死,不过,并非毫无文章可作。若如你所说,绿苏是被周家人推下山崖,我倾向于这个人是个女子。” “女子?” 沈月然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如今,在她的嫌疑人名单中只剩下两人,一个是夏依依,一个是周孝则,若是女子,岂不就是 卫奕点头,“是。绿苏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身形矮小,体形瘦弱。周家的任何男子想致这样一个小姑娘于死地,大可不必特意费一番心思,将绿苏引出住处后再把她推下山崖。这样做的话,一来增加被旁人看见的风险,二来并不能确保绿苏当场死亡。我的猜测是,凶手应该是一个女子。这个女子要么比绿苏更瘦弱,要么身体有残疾,她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制服绿苏,所以只好想到先把绿苏引出去、再把她推下山崖这一招。” 沈月然额上渗出阵阵冷汗。 瘦弱,一个瘦弱的女子 莫非真的是夏依依? 她的眼前浮现出夏依依那尖巧的脸庞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沈月然双手掩面。 卫奕只觉好笑,拉开她的双手,“我还没有说完,你先别急着定论。” 沈月然悲从中来,频频摇头。 “是她,是她,一定是她,我查了许久,只剩下她了” 她说罢,将她在周家近两个月的调查结果告诉了卫奕。 卫奕听完,笑意更深。 “孺子可教。跟在我身边那么久,颇得真传,分析起案情来有模有样。要不,回头我和沈重商量商量,你来当他的大师姐可好?” 沈月然瞪圆了眼睛。 “我没有玩笑,而是说真的。” “夏依依她为什么要杀绿苏?她和绿苏根本不沾边儿、不带故,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替周孝则生下儿子。她已经被杜灵初害得那么惨,为什么还要杀绿苏?” 卫奕笑道,“所以我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嘛。” “你说,绿苏临终前告诉你,害她的人是周家的,那么我问你,周家的四个嬷嬷你可查过,周家的十来个丫头你可查过,周家还有那么多下人厨子你可都查过?” 沈月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绿苏说是周家的,有可能是姓周的,也可能是周家的下人。 她以为她已经探到了真相,没想到,却是十分之一都不及。 她一时间不知是沮丧还是庆幸了。 卫奕瞧出她的心思,把她揽入怀里。 “月然,我明白你与绿苏的感情,也明白你当时的悲痛与无助,可是,你真的不应该瞒我的,你应该相信我。” 卫奕的声音低低的,有宽容,也有责备。 沈月然红了眼眶。 “我怕” 她刚吐出两个字,眼泪就决堤了。 “怕我会死吗?” 卫奕揽得她更紧,“傻瓜,你瞒着我嫁给周岸则才真的会把我急死、气死、恼死、怄死。” “我的体内如今是神兽的血液,百毒不侵,而且不畏寒冷,想死,没那么容易。何况,你以为,一个能够害得了我卫奕的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把他揪出来?” “我不是小瞧你,而是告诉你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关于我中毒之一事,我一直在查。如今因此受到牵连的人已经太多,师父、师娘和聂提刑,都已经被害死” 沈月然变了脸色,“慕容提刑和慕容夫人已经” 卫奕沉痛地点头,“怪只怪我晚去了一步。待我赶到慕容山庄,三人已经死了。” “是谁,是谁杀了他们?”沈月然泣不成声。 卫奕提起唇角,冷哼一声。 “府衙的结论是聂麒麟杀了师父和师娘然后自杀,我是不会相信的。” 当他赶去慕容山庄,三人的尸体已经僵硬。从表面上来看,凶器正是他于师父寿辰时送去的那把解剖刀刀模。聂麒麟用解剖刀先后杀死了师父和师娘,然后抹颈自尽,并留下遗书一封,大意是他难忘旧事,多年来对于当年断腿和师娘最终嫁给师父始终不能释怀,再加上师父声名远在他之上,令他心怀忌恨,一时冲动杀了师父与师娘。事后,自觉无颜面对家人与朝廷,挥刀自尽。 “这件事表面看来天衣无缝,可是根本经不起推敲。” 卫奕接着道,“一来,师父与师娘恩爱多年,聂麒麟也早有家室,他早不忌恨,晚不忌恨,偏偏这个时候忌恨,岂不怪哉?二来,聂麒麟使用义肢多年,行走与常人无异,可是左腿无力却是事实。师父虽然年事已高,可是一向身体康健,师娘虽是一介弱质女流,但并非手无缚鸡之力。聂麒麟以一敌二而毫发无伤、只有颈部自尽的刀痕,实在不合情理。三来,师父与师娘这次回来,曾经书信给我,说是在蜀地找到了我身中的毒物。可是我找遍慕容山庄,也找不到师父与师娘带回来的毒物。” “毒物的不翼而飞恰恰说明师父、师娘根本就是因我而死,聂麒麟不过是只无辜的代罪羔羊。” 沈月然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现在终于明白卫奕说的“严重”究竟有多严重了。 本朝两任提刑官竟然全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可见幕后真凶的能耐! 她懊恼不已,她若是早一些把实情告诉卫奕,或许慕容提刑与慕容夫人都不会死! 她只觉不能再等,二话不说,动手解开衣襟。 “你做什么?” 卫奕面上一红,不解地道。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 第三百零二章 显露 “我” 她的目光掠过面前的一池温水,两抹红云飞上双颊。 “你” “先转过去。” 卫奕应声,背过身去。 沈月然脱去外衣,仅着一件白色中衣,没入温池。 一时间,行宫中只有哗哗水流声。 水温并不算热,沈月然却觉得透不过气来。 她微微偏过头,偷偷瞄了一眼岸边的卫奕。 端正,平静,纹丝不动。 或许,心怀鬼胎的人一直是她 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轻声问道,“慕容提刑和慕容夫人的死——你一定很难过罢?” “嗯。” 卫奕沉哼一声,没有接下话去。 她执意嫁给周岸则,他难过。可是这种难过,与师父师娘之死带给他的难过是不一样的。 她嫁给别人也好,她说出决绝的话也好,可她眼中的情意是不曾消褪的。他刚开始当然十分生气,可是到了后来,竟也觉得很好玩。 既然她不愿说,他就不问,既然她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义的事,他就全力支持。 她名义上是周岸则的娘子,可她心里是他,做的事也全是为了他。 他本就是不拘于世俗的人,在乎的从来不是形式而是本质。 所以,只要她的心在他身上,他有的顶多只是妒忌和怄火。 而师父和师娘的死,却让他第一次生出惧怕之心。 无数次目睹凶案现场,无数次为了缉凶出生入死,他不曾怕过,身中剧毒,命悬一线,他不曾怕过。师父与师娘的死,却令他当场就打起了哆嗦。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事永远不是死亡,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丧命却无能为力。 他也是在那一瞬间,理解了沈月然。 决绝,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爱。 爱得深,才不容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哪怕明知是螳臂挡车,也要一试。 越是理解,对她的思念也就越深。 府衙以“体恤”他的丧师之痛为由,将他排除出慕容山庄的案子。当他看着最终定案,什么也没说,留下一纸告假,称病离开。 离开了府衙,他第一次觉得无处可去。 “其实” 他垂下眼眸,“我不止一次想去周家找你。” 在他最难过的时候,他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她。 他低沉的声音听在沈月然的耳朵里有种噬骨灼心的疼痛。 他可知道,她不止一天晚上梦到过他,更不止一天晚上期待醒来后能见到他。可是,除了成亲那晚见到他之外,她再也没有见过。 若不是翠柳,她真的以为,他把她忘了。 原来,他对她的思念一点儿也不比她对他的少。 沈月然觉得身子热了,她垂头看了看浸在水池中的自己。 白晳的肌肤透出玫瑰般娇嫩的红色。 应该可以了。 她抬眼,咬着下唇,看了看卫奕的背影。 “卫大人” 她靠近水池边,背对着他,脱去中衣至腰间,轻声唤道,“请您转过身来。” 卫奕迟疑片刻,转过身来。 清澈池水间,一具雪白晶莹的女体背后是一簇盛开的红梅。 红得似火,红得似血,艳而不俗,媚而不妖。 “这是” 卫奕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 “卫大人。” 沈月然的声音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跳。 “请您凑近看。” 卫奕只得仔细看去,九朵红梅争相绽放。 “是九、九朵红梅。” 卫奕的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沈月然道,“九朵红梅就有九粒花蕊,九粒花蕊是月然身后原本的九颗红痣” 她将她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向卫奕道出。 卫奕一边想,一边描绘,突然,他眼前一亮,道,“五粒花蕊曲折,四粒花蕊并排,若说与寺中的什么物体相似一时想不到。不过,倒很像一个字。” “一个字?” 沈月然惊讶,难怪她想了许久不曾想到,原来是一个字,而不是什么物体。 她刚想转过身来,又想起什么,矮身缩回了池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是。” 卫奕点头,“是那白马寺的马字。”(注:脑补繁体马) “马字?” 沈月然想起沈日辉曾经的一个举动。 当他被诬陷关入大牢,以为自己快要没命的时候,他对她唯一的叮嘱就是记住一首旧时童谣。 “骑大马,呱哒哒,一跑跑到外婆家” 而那首童谣里也有一个“马”字! 这么说,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沈日辉一直是一个知情者。 他知道沈家的秘密,知道她身后的红痣,所以,她身后红痣的始作俑者应该是 她想起欧阳邈的欲言又止,不敢再往下想去。 怪不得,沈家父子俩对她的婚事一向表现得淡然处之,她原本以为不过是对她的宠溺和纵容,还因此心生愧疚,不曾想,背后的真正原因却是恐怕有一日她身后的秘密被夫家人知晓了去! 曾经令她感动的父女情和兄妹情竟是如此可笑! 她想哭,哭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 她只觉脑中空白一片,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慢慢地,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地在她五脏六腑中流动,她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卫奕关切的容颜。 “你” 卫奕刚想开口,就被沈月然一把拥住。 沈月然紧紧地抱住他,用力到手臂的关节因此起结。 到头来,她还是什么也没有,除了眼前的这个人。 “唔” 卫奕难耐地扭了扭身子。 他不是承受不了她的力量,而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姿势。 二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她却生怕他跑了似的,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 还乱动 卫奕的手可不敢乱动,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瞥见岸边的衣裳,伸手拿到手中。 “先披上衣裳,小心着凉了。” 他开口,沙哑的声音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沈月然缩回双手,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 面红耳赤,气息粗重。 孤男寡女的,她都已经脱了衣裳,他居然又让她穿上—— 迂腐又矜持的卫大人,可气又可爱的卫大人。 “不穿。” 沈月然装作没有看见他的不安,执拗地向他怀中靠去,还顺势圈上了他的细腰。(。) 第三百零三章 四个穿 “不冷,还热,不穿。” 她理直气壮地解释道。 说罢,她似乎不想给卫奕推开她的机会,把沈家父子的过往娓娓道来。 卫奕听完,面色更加沉重,原本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双手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儿。 被至亲利用的滋味有多么地难受,他想都不敢想,怀里的人却尝到了。 那一天,姚进谦在一间偏僻的客栈中找到了沈日辉。他见到他时,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对于沈月然瞒着他嫁进周家这件事,沈日辉表现出来的更多是担心和忧虑,而不是愤怒和窝火。 当他暗示沈日辉,沈月然这么做是另有隐情,他发现,沈日辉的不安不减反增。 当他进一步向沈日辉保证,他已经暗中派人保护沈月然,不让周家的人靠近她半步,沈日辉居然安静了。 沈日辉的担忧来源于沈月然本身,而不是嫁进周家这件事,这不正常。 “沈明功,沈日辉,十亿白银” “欧阳邈,绿苏,赵显阳,周家的某个人” “中毒,查毒,六王妃,师父和师娘” 他喃喃自语。 一定有某个关键词能把上面的这些人或者事情全都联系起来。 问题是,是什么呢? 赵显阳曾经说过,他与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条船,指的是什么? 还有,他与沈家有什么关连? 沈明功,沈日辉 他想到一个人,九哥。 他与沈明功唯一的交集就是“九哥”! 沈明功是九哥的旧部,而他,是九哥的义弟。 当年九哥更是为了保住沈明功,用去了唯一一块免死金牌! 对,这个关键词就是九哥。 九哥的出现,令他在一团乱麻间找到了一根绳头,将一切全都串连起来。 因为他身中剧毒,才轮到六王爷去探望九哥。而自知天命不久的曹太后正是看到了六王爷带回来的画像,才动了接回九哥的念头。 如果一切全是九哥的阴谋,那么隐藏了十年的银子、被清理的黑色粉尘、宰杀的母羊、一条通向宫中的密道就有了另外一种解释。 银子是军饷,黑色粉尘是铸造兵器的证据,宰杀母羊是为破釜沉舟,密道是进攻的路线,六王爷和赵显阳则是同盟! 皇位! 一定是皇位! 九哥要的,从来都是皇位! 是他太天真,才会以为九哥的心早已如止水。 是他太单纯,才会以为时间可以令人变得无欲无求。 十年的确可以改变一切,它没有令九哥放下心中执念,反而令九哥的心机更加诡谲和深沉。 九哥骗了他十年,利用了他十年,是他身中剧毒的元凶! 这下,他完全能够体会沈月然的悲恸了。 若一切全如他猜测的一般,那么,在密道的另一头,很可能驻扎的就是九哥的人。 他们是不可能安全走出这条密道的。 他敛起神色,垂下眼皮,看向沈月然。 这个险,他必须要冒。 三哥是个勤政爱民、宅心仁厚的好皇帝,一场政变,无论谁胜谁负,其代价必定是血流成河。 九哥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妄顾万千百姓的性命。 所以,他必须要冲出去,杀出去,可是怀中的这个人 “月然。” 他沉声唤道。 沈月然吸了吸鼻子,应一声。 “有些事,我想向你坦白。” 卫奕推开她,神情严肃,看着她。 沈月然也敛起神色,整容道,“你说。” “其实” 卫奕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想了想,还是道,“我并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人。” 沈月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应了一声“啊”。 卫奕自嘲地笑了笑。 “你一定觉得我在说胡话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可是,这的确是一个事实。大概六年前,真正的卫奕随卫中鸿去辽地游玩,遇上一场惊天雷。待他醒来,我已经住在他的身体里。” “六年前?” 沈月然终于回过神来,提取到一个关键词。 “是的,六年前。” “六年前,真正的我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天台上偶遇晴天霹雳,待我睁开眼睛,已经变成了这个时空的卫奕。” “天台?” 沈月然又提取到一个关键词。 “是,天台。” 卫奕再次应道,面上也微微一红。 “在那个时空,我曾经爱上过一个女子,后来因为旅居海外的父母突发车祸,我只好回去料理家事。临走的时候,我留给她一封书信,告诉她,如果她有意,我希望她能给我一个回复。不料,却从此音信全无,没多久,就听说了她结婚的消息。” “我独自在国外,一面处理家事,一面治疗情伤。五年后,我回国,听说她的状况很不好,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打算去看她,没想到,却在天台看到她的丈夫和她婚姻中的第三者打算把她推下去。我冲过去,手指头刚碰到他们,就遇上一道霹雳” “我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是生还是死。成为卫奕后,前世不能救下她的遗憾时时萦绕在心头,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学会救人的本事。否则,只能再一次看着心爱的人陷入险境而无能为力。所以,我执意拜慕容晋为师,又练就一身功夫。” “我居住的言若阁,是她的名字,为了纪念她。我多年来从不使用铜镜,也只是为了提醒自己。我不是真正的卫奕,我只是一个穿越而来的灵魂,所以,我要更加努力,拯救更多的冤魂。” 沈月然已经激动得快要窒息过去。 原来,在天台上,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撕心裂肺的呼喊不是来自丛浩,而是来自眼前的他,前世的高原,今生的卫奕。 原来,穿越而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 她突然想起昨天那褪了又聚的乌云,消了又来的惊天雷。 或许,梅采玉的推论是正确的,灵魂穿越而来的人,还是可以再次穿越回去 周岸则曾经不屑地道,男人皆好色,她若不是穿成了颇有几分姿色的沈月然,卫奕估计都不会拿正眼看她。她那时还不知如何回答。可是这时的她能够理直气壮地回答,无论她穿成什么模样,眼前的这个男人都会爱上她。(。) 第三百零四章 再嫁(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她的激动看在卫奕眼中变成了异样。 卫奕握住她的双手,诚恳地道,“月然,此事我并不是有意瞒你,而是说来太荒唐,恐怕你不能接受。我希望你明白的是,前世,我已经回不去,今生的你,我会倾尽所有去珍惜。” 突如其来的表白令沈月然泪如雨下。 老天垂怜她,前世的阴差阳错,今生居然还有机会弥补。 所以,今生的她一定不能辜负他。 感动之余,沈月然又感到些许不安。 “这个时候,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卫奕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我、我只是不想再隐瞒你,而且,这种荒唐的事情既然可以发生第一次,也可以发生第二次。万一哪一天我突然不见了,你不要惊慌,也不要伤心,有可能我只是再次穿回之前的时空,也有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再次穿越而来。你不用等我,也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好好地过你的日子,照顾好自己。若能再次遇上一个对你好的男子,也不妨再嫁一回。只是这一回,我希望你是因为自己、因为他而嫁,而不是为了别人。” 卫奕努力使自己的话听起来很轻松,就像在说一个玩笑。 沈月然看着他,目光变得幽远。 他说的是再嫁一回,而不是嫁给他,除非他—— “好。”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道,“我会好生照顾自己。可是,你方才说的话对你自己也同样适用,万一哪一天我突然不见了,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若是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不妨娶了她,别让人家等太久。” 卫奕一怔,鼻子一酸,拥住了她。 “好,咱们说好了,无论谁不见了,剩下的那个人都要好好地,绝对不能辜负了这一生。” 月然,月然,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所有没有说出来的话变成了卫奕心中的呐喊。 他会用他的拼命,为她换来一次生的机会。 二人依偎着,瞧见案几上的钟漏指向亥时。 “睡一会儿罢,明个儿寅时” 他的目光变得不舍,“就安全了。” 沈月然促狭一笑,“睡?” 她偏了偏头,伸出食指,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划圈。 “卫大人能睡得着?” 卫奕面上又是一红,尴尬地别过脸去。 “你如今还是周家的夫人” 他的话苍白又无力。 “呵呵呵呵” 沈月然咯咯地笑起来。 她什么也没有说,双手扶正了卫奕的脑袋,逼迫他注视着她。 她紧咬下唇,脱去身上仅着的中衣。 “卫大人。” 她含情脉脉,拉起卫奕的手,放在她的心口上。 “这一次,你若再让我把衣裳穿回去,我一定不会原谅你。” 当沈月然跌跌撞撞地独自沿着栈道闯进宫门,守卫的徐士根似乎等待许久。 “拿下!” 徐士根二话不说,一声令下。 “慢着!” 沈月然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颈部。 “我是沈月然,我要见他!” “不让我见他,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徐士根一闻“死”字,变了颜色。 不待他开口,一个全身漆黑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 “月儿,还记得你的九叔叔吗?” 李彧笑得格外温和,目光中满是怜爱。 “别过来!” 沈月然喝道,“我今个儿既然出现在这里,就是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现在只要听你说,卫大人身中剧毒一事是否与你有关。你若敢说一句谎言,我就马上死在你面前,让你们谁也得不到那些银子!” 她要确保,卫奕是否能够得到平安。 李彧不动声色,向四周守卫使了个眼色,守卫退下后,他上前一步,笑道,“月儿,九叔叔真的没有想到,十年后的你居然与奕弟有了情意,还如此之深。若要论起辈份,你还要唤他一声叔叔。” 沈月然正色,“废话少说!毒害卫大人的真凶是不是你?你从实招来!” 李彧大笑,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当年的明功大哥忠义两全,与我李彧肝胆相照,如今他女儿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十年前,他冒死截下十亿白银,埋在白马寺的两位大师坟下。更利用乌砂,将开启宝藏的秘图藏在了自己女儿的身后。明功大哥舍弃一切,全是为了我李彧今日的成就。月儿,这么多年,九叔叔明白你受苦了。你莫要怨恨明功,也莫要怨恨日辉,你所有的怨恨,全都冲着你九叔叔来罢。” “不过你放心,一旦我李彧大业得成,我会把明功大哥奉为第一功臣,保得沈家世代荣华富贵。” “明功大哥不是罪臣,而是最忠、最义的功臣!” 眼看李彧越走越近,沈月然退后一步,刀刃也逼近了颈肉。 “你莫要言左右顾其它!” “我问你的不是沈家旧事,而是卫大人中毒一事,你只说一句,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李彧眸色渐深,长叹一声。 “月儿,九叔叔说了这么多,你为何还是不明白呢?” “要想成就大业,就得有所牺牲,要想成就大业,就得付出。沈家为了九叔叔的大业牺牲了整整十年,牺牲了一切,区区一个卫奕,又算得了什么呢?” “月儿,放下匕首,到九叔叔这里来。” “九叔叔这么多年来,唯恐泄露半分马脚,从不敢与沈家人来往半分。如今,你阴差阳错地发现了冰雪谷的密道,实乃是上天的安排。这样也好,免得九叔叔往后再费口舌。” 沈月然不受他的蛊惑,冷声道,“这么说,卫大人是你毒害的了?” 李彧笑道,“西南蜀地有一种蛊虫,名字叫做血吸蛊。这种蛊种起来非常地难,需要三年甚至五年的时间,可是,只要一旦种入体内,它们就会植根于血液中,与寄主同生共灭。” “我把这种蛊种交给了六哥,六哥又交给了六王妃,六王妃把蛊种交给盼孙心切的太傅夫人,太傅夫人果然不疑有它,将蛊种亲手种在了卫奕的体内。”(。) 第三百零五章 结局(karlking和氏璧加更) “奕弟这么多年来,两头奔走。??&bsp;&bsp;他虽然为人忠厚,可是人心终究难测。他长期居住京城,难免受到三哥的蛊惑,说出对我不利的言论。我原本只是想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不料,月儿却歪打正着,弄出一桌什么瓜宴,令奕弟体内的蛊毒作了。” “奕弟算是福大命大,这边有田尘开替他求得天山血池救命,那边有慕容晋为他四处奔走,寻找毒物,最后还搭上了三条性命,悲矣,叹矣。” 沈月然恨得牙根儿痒痒。 “既然你要防备的人是卫大人,为什么要杀了慕容提刑和慕容夫人?卫大人迟早知道是你害他的!” 李彧道,“迟早?这个词用得好。” “迟早?早到何时,可大有不同。” “就算田尘开不救奕弟,我也不会让奕弟死去,我也要一直瞒着奕弟,没有奕弟,我的大业可成就不了。” 沈月然一口啐去。 “呸!” “卫大人才不会与你这种反臣同流合污!” 李彧变了脸色。 “我是反臣?!” “皇位本来就是我的,何来反臣之说?!” “你以为如今的天子是什么货色?当年若不是他,通过周廉安买通了当时的金匠吴海,造出一盏金凤冠,我会被父王责打,母后会一气之下上吊自尽?!” “我哪里比不上他?论军功,我是第一,论胆识,我远在他之上。当年六哥身陷敌营,父王带我二人前去营救。若不是我冲在最前面,替六哥挡下一刀,六哥早就没命了。而那个时候的三哥、后来的天子呢?敌人的大刀一挥,他就吓得抱头乱窜呢!” “若不是他的陷害,父王原本是属意于我的!皇位,本来就是我的!” “十年了,十年了,我等了十年,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何错之有?” 李彧的面目变得狰狞,沈月然握紧匕的手微微抖。 “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口口声声地道曾经遭受兄弟的陷害,可是如今的你不一样陷害、利用卫大人?你知不知道,卫大人视你若亲哥哥啊!” 李彧叹道,“是的,我是打算利用他。” “这么多年来,三哥最信任的外姓人就是卫太傅和奕弟。” “三哥每每去哪里都是守卫森严,唯有去一个地方——太傅府的文若阁,却只带上三两个随从,可见三哥对太傅及奕弟的信赖。” “多疑如三哥,也一样有软肋。而他的软肋,正是我的可趁之机。” “奕弟不能死,奕弟更不能疑我,若没有奕弟,我如何把一向多疑的三哥引向文若阁,又如何动手?!”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我与奕弟早有约会,岂能失约?哈哈哈哈——” “你——” 沈月然怒道,“你白日做梦!你以为每个人都会受你的摆弄,每个人都会被你欺骗?!” “你利用他人,只为满足一己私欲,你迟早会有报应的!” 李彧不以为然。 “我有私欲,我承认,那么他人呢,他人就没有私欲吗?” “赵显阳为的是什么,不还是不满足于仅仅官至府尹?周廉安为的又是什么,为的不就是那荣华富贵?” “可惜的是,他惹错了人。当年,他是如何与三哥串通一气陷害我,我会十倍地还给他,还给他的子子孙孙。这十年间,有金荷嬷嬷的帮手,有赵显阳的帮手,已经快要把周家掏空,相信如今的他,正为周家的大窟窿绞尽脑汁呢。不过,他要记住,这仅仅只是开始。” 沈月然恍然。 李彧的话至少解开了她三大疑问。 第一,害死绿苏的人是金荷嬷嬷。中秋那晚,金荷嬷嬷四处寻找周岸则,结果找到了住处。她向绿苏讨口水喝,绿苏一时嘴快,将她身后的秘密道出,才令金荷嬷嬷临时动了杀机。如卫奕猜测,金荷嬷嬷上了岁数,又驼背佝偻,她并没有信心可以制服绿苏,所以,大抵是找了可以去周家观灯的借口,将绿苏引向山崖,并推了下去。 第二,周岸则对她下手,是受周廉安之命。金满堂在金荷嬷嬷和赵显阳的操作下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周廉安为了保住金满堂,打起了沈家银子的主意。 第三,害死欧阳邈、慕容晋、白卿若和聂麒麟的人都是赵显阳! “你无耻!” 沈月然痛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李彧正要开口,另外一个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放眼看去,提起了唇角。 “奕弟,你来了。” 卫奕的面色并不好看,他压根都没有看一眼李彧,径直走向了沈月然。 “我说,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他又说了一遍。 沈月然这才意识到,他的话是对她说的。 “你别过来!” 沈月然喊道,架在颈部的刀刃因为激动划破了皮肉,渗出血丝。 “月然——” 卫奕不敢动,叹息一声。 当他醒来,现身边的人儿和随身匕都不见了,就知道生了何事。 为什么她总是一意孤行,为什么她总是——让他在痛苦中却又感到一丝甜蜜? “你这样做是何苦呢?” 他的目光中满是哀伤。 沈月然决绝地摇头,“你明白的,你一定能明白我的!” “我身后带有宝藏的秘密,我的身体是开启宝藏的钥匙,一旦开启了宝藏,我就是一个无用之人!所以,无论结果如何,我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 “九王爷此次谋反若是没有成功,我是反臣之女,当以死罪论处,九王爷此次谋反若是成功,我迟早会被灭口。” “你快走,快把九王爷谋反的消息告诉天子。反正我迟早都会死,就让我死得有意义一些!” 李彧大笑。 “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似乎知道得太多了,本王原本还打算继续利用你二人替本王做些事情,如今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也好。指望不上就不指望了。” “赵显阳这些年贪下的银子,金荷嬷嬷这些年从金满堂掏空的金子,就算没有沈家的十亿白银,也足够军饷。” “兵器正6续运往京城,西北大月王和匈奴王也已整兵待,三哥的命,迟早都在我手中。” “来人!” 李彧喝道,弓弩手齐齐待命。 卫奕一动不动,冷哼一声。 “就凭你,想取我性命?” 李彧笑道,“奕弟,你缉凶在行,谋算人心却不怎么在行。” “诡谲如我,怎么想的是取你的性命?我想的是取月儿的性命,取卫太傅的性命,取太傅夫人的性命!” “而这些弓弩手,明天早上只会成为你擅闯宫门的见证。无论他们是生是死,于宫门大开杀戒的人,天家都不会容于世间!” “你卑鄙!” 沈月然大骂。 她知已经不能再拖延,对卫奕急声道,“六年前的天台上一共有四个人,所以,穿越而来的不只你一个!” 卫奕面色一凛,“你是” “你不要管我是谁,你只要记得你在冰雪谷中对我说过的话。无论是谁突然不见了,都不要难过,都不要慌张,她只是回到了她之前的时空,她没有死!你要好好地活,不能辜负了这一生。” “这一刀,在我脖子上抹下去容易,不过一瞬间,可是往后的路于你而言却是凶险十足。我不知道九王爷还布署了什么,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替他卖命,总之,这一条通向天子的路并不好走,可惜的是,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原谅我的自私。无论以后的我身在何处,我早已在心中把你当作我唯一的夫君。” 沈月然说完,凄然一笑,手起刀落 鲜血喷溅中,她又听到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小诺——” 如同前世一样 沈月然睁开眼睛。 雪白的墙壁,宽敞的窗户,现代的仪器持续工作,还有不停走动、身穿粉色大褂的护士。 “你醒了?” 一个相貌清丽的护士看见她睁开眼睛,俯身笑道。 她犹如梦中。 “这是哪里?” 她问道。 护士道,“这是市中心医院,你已经昏迷了六天六夜,今天早上有了苏醒的迹象,这会儿真的醒了。” 市中心医院?六天六夜? 沈月然扭头看了看床头的病历卡。 姓名:元小诺 年龄:28岁 症状:坠楼昏迷 她真的又穿回来了! 那么—— 她直起身子,“当时坠楼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其他三个人呢?” 护士笑道,“没想到你还挺清醒,那三个人” 护士正说着,另外一个护士急匆匆地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绿苏,主任那边有状况,你快去帮忙,这个病号交给我,我推她去检查。” “你叫绿苏?” 元小诺睁大眼睛,又惊又喜。 绿苏笑道,“是的,我叫绿苏,你先去检查,待会儿我来看你。” 绿苏走后,元小诺由护士推着,上上下下,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 回来时,尚未被推进病房,就听到病房中传来一阵吵闹。 “人呢?” “先生,请您冷静一下,您也是刚刚醒过来,千万别动气。” “我没有动气,我千辛万苦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匆匆赶回来就是来看这个病床上的元小诺去了哪里,她有没有醒来,有没有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哪里’?” 元小诺“噗”地笑出声。 这个傻瓜还怕她穿错了身体不成? 她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小姐,你怎么了?” 护士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 元小诺抹去眼泪,欣然微笑,“我老公来探望我,快推我进去。”(。) 番外 剧情 阳光很好,温暖又不刺眼,斜斜地照进宽敞的病房,在地板上洒下一地光辉。 高原悠哉地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一只装满零食的纸桶,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看着眼前忙碌的元小诺。 擦身、按摩、清洗、换药元小诺一气呵成。 “啧啧。” 高原看着看着,拍掉沾在指腹的食物残渣,发出一声怪响。 元小诺没理他,趁着收拾垃圾的空档,走到他面前,白了他手中的零食一眼。 “炸鸡、薯条、冰淇淋、饼干、火腿、可乐全是垃圾食品。” 她数落道,不过并没有阻止他吃。 高原哈哈大笑。 “别说,回来后,我最想念的就是这些垃圾食品的味道。” 元小诺一本正经,“垃圾食品几乎不含有人体所需要的营养成分,蛋白质、维生素和矿物质含量不足,热量、脂肪、糖分、盐分这些却都大大超过人体所需要,有的还添加了色素、防腐剂,吃多了会胖、会伤心” 高原笑着伸出长臂一把把元小诺揽进怀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好了我的全能主妇,如果想吃的时候没得吃,才真的会伤心!” 元小诺还想再说,高原把手中的零食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看来为了让自己的耳朵好过些,我得暂时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朝躺在病床上的宋婷努了努嘴,“这些事情护士都可以做,你每天都要来。你要记住,你和我都还没有出院呢,她是病人,你也是个病人。” 元小诺扁扁嘴。 “我已经没事了,要不是你不放心,偏要我住院再观察观察,我都可以出院了的。整天躺在病床上怪无聊的,不如来看看她。” 她也向宋婷的方向看了看,心中一阵难过。 “她不愿意回来吗?” 高原点头。 “你当着众人面前突然自杀,徐士根慌了,九哥也慌了。我趁机胁持九哥,赶向大殿,把九哥的罪行一一告诉了三哥。三哥大怒,连夜把相关的人全抓起来。” “九哥不认罪,痛斥三哥当年的陷害。三哥承认当年的确是他通过周廉安买通了吴海,利用金凤冠陷害九哥。因此连累曹太后,他事后也十分懊悔、愧疚。所以,当曹太后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提出想要再见九哥一面,他才会力排众议,让我把九哥迎回京城。” “三哥劝九哥撤下军令,不要掀起一场无谓的血雨风腥,妄顾万千兵士的性命。九哥不肯,执意认为所有的过错都在三哥。九哥刁难,如果三哥愿意叩头认错,他会考虑。不料,三哥二话不说,当廷叩头认错。三哥说,只要能避免一场战争,哪怕让他死也可以。” “这句话震动了朝臣,也感动了九哥。九哥叹息,他败局已定,不如败得光彩一些。他咬舌自尽,临死前,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要三哥留下六王爷一命。六王爷只是因为当年的救命之恩,才会被他利用。二是要三哥处死周廉安,一偿他十年来的苦难。” “九哥死后,三哥守信,留下六王爷一命,从此禁闭宫中。不过赵显阳、金荷嬷嬷和周廉安没有那么好运,当时就被处死” “那沈日辉呢?” 元小诺揪心地问道。 高原促狭地笑道,“还惦记你大哥呢?沈日辉是知情人,自然就是九哥的叛党,不过你一死,成了最大的功臣,三哥说,一命抵一命,把沈日辉、吴兆容和沈重一家全都接到了宫中,从此善待。” “是善待还是禁闭?”元小诺幽幽地说。 高原耸耸肩,“善待也好,禁闭也好,不杀,已经是天子的仁义。不过我临走前,把他们交给了田尘开。至于以后的命运,只有看他们自己的了。” 元小诺向高原怀中靠了一靠,把脸贴上他的脸。 “天子肯留下沈日辉一命,不全是因为我,也因为你吧。” 他总是这样,对于自己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一笔带过。 一命抵一命,他真的以为她会相信天子仁义到这种地步? 她想看到的只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战争,从来都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也从来都是大众的灾难。 天子是真仁义也好,假仁义也罢,至少,他做到了勤政爱民,是一个好皇帝。 高原嘻嘻笑道,“反正沈家的事,你大可放心。沈重非常懂事,立下誓言,说要学得一身本领,将来报效天子,弥补父辈的过错。我把过去几年间存下的数十本厚厚的笔记全都留给了他,他一定不会给沈家丢脸。” “周廉安死后,金满堂垮了,周家也乱了套。邬元英病死,邬秀青出家。白尹与江燕学的奸情被发现,闹得人尽皆知,周家声名不在。” “当年在金箔碗中掺加铱的人是吴十娘。她看不惯周孝则处处与周忠则平分秋色,心生忌意,原本是打算陷害周孝则。不料,却阴差阳错,给金满堂惹去麻烦。而偷换金箔碗的人自然是一直处心积虑、想取白世纲而代之的周岸则。” “周忠则大怒,打算休妻,江沛文替吴十娘求情,陈述利弊,道如今危难时刻,周家人更要摒弃私心杂念,才能共渡风雨。周忠则收回休书,带着吴十娘主动找到周孝则,兄弟二人握手言和。” “杜灵初被赶出周家,夏依依肚子渐大,与周玉珊、周玉瑚姐妹俩相处得挺好。周家虽然日子过得困难一些,不过底子还在,只要众人肯齐心协力,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周岸则错过了救治的最佳时机,一直昏睡不醒。梅采玉说她只是想守在周岸则的身边,不愿意和我一起回来。江沛文把她接回周家,给了她周家三少夫人的名份。她追求了两世的名份,终于得到了。” 元小诺感慨万千,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什么,目光如水。 “你就是个傻瓜!” 她装作生气的样子。 “当时我死,是势在必行,你还真的相信死后就能穿越回来的天方夜谭吗?万一穿错了时空怎么办,万一穿错了物种怎么办,万一穿不回来怎么办?你抓住了九王爷,就是最大的功臣,往后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不好好地享受,倒着急忙慌地赶回来,真是蠢透了!” 高原无所谓地拿起一颗爆米花塞进嘴里。 “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没有爆米花。” “我是说真的,你还在开玩笑,就没有考虑后果吗?” 元小诺越想越害怕,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 高原眼中缱绻万千。 他的额头抵上她的额头,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 “考虑了,你说的那三个万一我全都考虑了。” “万一穿错了时空,我就再穿,直到找到你为止。” “万一穿错了物种,无论是一条狗,还是一个茶杯也好,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万一穿不回来” 他顿了一顿,元小诺屏住呼吸。 “我也要一试。” “高原!” 元小诺瞬间泪崩。 一个“试”字轻描淡写,付出的却是他的一生啊! 高原替她抹去眼泪,脸上的认真又被一种暖暖的笑意取代。 “还说我傻,你不也一样?” “当我发现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跑出冰雪谷的时候,我就暗自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你,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几世轮回,也要找到你。” “还好,老天待我们不薄,没有吃太多的苦,就能这样抱在一起,享受温暖的阳光,真好。” 元小诺泪眼朦朦。 是啊,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真好。 丛浩罪有应得,宋婷得到了她想要的,而她也从一个弃妇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她还是元小诺,可是她知道,她不同了。 她变得独立、自信、坚强、乐观,最重要的是,她仍然相信爱情,仍然拥有爱的能力。 而她所有的改变和幸福,全都源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正在忙其它的事,刚刚明明是替她拭泪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了她的病号服里。 “你在做什么?” 她睁大眼睛。 “做应该做的事情啊。” 他也睁大眼睛。 “可是” 元小诺羞红了脸,胡乱找出一个理由,“这是医院啊。” “医院?也是。” 高原缩回双手。 元小诺松一口气,心中又隐隐失落。 他还是他,迂腐的卫大人—— “喛” 一口气没松完,高原已经抱着她站起来。 “你又要做什么?” 她紧紧圈住他的脖子。 “出院,然后继续。” 他迈开步子,留下一室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