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昭昭》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二章 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却一时不知所踪。于是,在袁将军的武装支持以及蔡相的默许下,皇七子登基,年号天授。 再过些日子便是天授元年了。 昭昭歪头看见镜中的小姑娘尚有些婴儿肥的两颊上染着胭脂色,唇上也残留着些晕开的口脂,她于是侧头对茯苓道:“先不要急着系斗篷了,且与我兑些热水来,若是不把脸上的胭脂洗掉了,恐怕福爷爷又要念叨我。” 茯苓笑说:“我见姑娘描描画画玩了一整天,还当姑娘舍不得洗掉呢。我娘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我这就去提一壶来。” 不多时,茯苓便提着一只铜壶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川贝,腰背挺得笔直,捧着个装了凉水的天青色瓷盆进来。 茯苓一边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一边瞪着川贝训斥道:“你这丫头尽知道贪玩,也不看看姑娘需不需要人服侍。” 昭昭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略点了点头道:“行了,川贝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送一盆凉水来。 川贝领命退下。 “姑娘!这小丫头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份内的差事也都不上心。” “罢了,且再纵她玩两年吧。”不过昭昭这辈子却是不想再用她了。 茯苓服侍昭昭挽好袖子,将瓷盆端得略高些。昭昭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了梨花香气的澡豆面子细细将脸上的胭脂洗净。茯苓搁下瓷盆赶忙将巾帕递上,又伺候昭昭用川贝第二次送来的那盆凉水敷了面。 北地天寒,昭昭又用了梨花膏匀面才算了事。 正欲出门,却见茯苓拿了一只精巧的锦囊急急茫茫追上来,“姑娘姑娘,簪子可别忘了带!” 昭昭有些怔忪。 这玉簪是祖母的遗物,并非是完整的一支,而是断成了好几截。因其玉质珍贵异常,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便装了在锦囊里,她自小就随身戴着。 上辈子,这玉簪便是进了国公府的第二年上丢了的。 外边雪早就停了,昭昭提着裙摆走进雪地里,双眼痴迷地看着院中的景色。这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小宅子,却是她上辈子临死前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院中的积雪厚厚的,知道昭昭喜欢玩雪,便也没人敢先把新雪弄脏了。上辈子,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是自院墙上摔到她面前来的,昏迷在这一方松软的雪地里。 昭昭扭头对茯苓道:“明儿起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吧。” “姑娘你不玩了吗?” “嗯,太松软了,走路不方便。”太松软了。 “姑娘且稍等,我马上去拿个铲子来,铲出一条小路来就不那么难走了。”茯苓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昭昭立在原地等着。她站在雪中,深深吸了一口北地冰凉亲切的空气。 此时,一个少年背着身受重伤、几近昏迷的赵子孟,正趴在墙上暗中观察着院中人。 白茫茫的雪地,那人一身青碧色衣裙裹在兔毛领的大斗篷里,只露出一点点裙摆,看得人心痒痒。一圈毛茸茸的衣领里是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瘦了。 那少年此前偶然来过一次永清镇,机缘巧合知道些这家人的情况。那美貌惊人、娇蛮任性的小丫头三年前父母亲皆没了,这宅院里仅她和弟弟两个主子,仆役也少。想来小姑娘都最是心软,且将表哥在这宅子里寄存一下罢,他好去另一个方向上将那些追兵引开。 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便将身受重伤的表哥自院墙上丢了下去。 “砰!” 昭昭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又这样摔到了她的面前。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赵子孟乃大祈开国功臣赵世剡大将军之孙、成国公赵令同之嫡长子。 建元四十九年冬,太宗皇帝驾崩。恰此时,前朝余孽趁乱行刺,皇太子惊悸悲痛之下亦随太宗而去。成国公世子赵子孟将太孙藏匿之,携带太孙之替身继续潜逃,为乱党所伏击,不知所踪。 而后皇七子黄袍加身,待得太孙现身之时却已太迟。 建元四十九年末,天授帝封太孙为康乐郡王,恩准其仍居皇宫之内。 天授元年秋,蔡相进言,康乐郡王进康王,赐府邸。 天授二年,帝崩,年二十七。众臣迎太孙继位,年号永兴。 永兴元年,赵子孟归朝。 往事如烟,字里行间俱是她前世不懂得的机锋。 昭昭提着裙摆走近了些,为了掩护太孙,那人是真的伤势极重,也难怪上辈子太孙登基后那么倚重他了。 走近了看,血污之下依稀可辨那人凌厉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着的薄唇。 昭昭任他重伤失血躺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细细地打量着他。上一世她曾无数次地猜想过,他是真的失忆了吗?又或者,永清县里的种种都只是对她的存心利用,利用她来躲避政敌的追杀?但细想来他却从未温存小意、刻意接近过她。当时他只简单言明自己前尘往事俱不记得,她便轻易地信了,小意殷勤地为他寻医问药。 上辈子,她是自己凑上去的。 赵子孟无疑生了副极好的皮相,人也是博学多才的。前世在永清县,他虽则道是失忆,但书画音律却具是没有丢,还给昭昭画过小像,情浓时也教昭昭吹过长笛。他便是这样,偶有清澈忧郁的时候,骨子里更多的却是极端的狠戾。这样的人也合该是女子的劫数。 但这辈子她却不想再历这个劫了。 躲藏在墙头的少年见昭昭迟迟不肯动手救人着实心焦,他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雪地上狼狈躺着的那人,内心忐忑地想道,自己刚刚出手时可能略重了些,也不知表哥还能坚持多久…… 这丫头,怎么也不快些把人扶进屋里去! 那丫头凑近表哥了,她想要干什么?看脸?世间女子果然这般肤浅。 少年有些懊恼地想道,之前他应该吐口唾沫帮表哥擦擦脸的!但愿那些血污之下表哥还能残存几分姿色吧。 昭昭轻轻提起裙摆,走到了他跟前去。 袅袅婷婷之间,少年看到那白色大斗篷中间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青碧色的衣裙来,裙摆之下又露出一双精致的小靴,那小靴,那小靴—— 狠狠踩上了表哥那刀削般英俊的脸! 看来表哥的姿色是半点不存的了。 第三章 “你做什么!” 忽听得一声轻喝,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人自墙上跃下,落在昭昭面前。 那少年十五六岁年纪,身着绯色锦袍,腰悬半块残玉。他身姿高挑,面容俊俏,一根颤抖的手指愤愤地、不可置信地指着昭昭那只罪恶的小靴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惊异地看着她,目光里带了些不自知的小崇拜。 他身上有几处刀伤,衣袍下隐隐浸透出暗红色血迹。风尘仆仆一路奔逃至此,却不见颓丧狼狈之态,反而是骄傲地、理直气壮地站在这院子的主人面前。 面对这个尚且稚嫩的骄矜少年,昭昭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怂了—— 她认出他来了。 杨悸鹿,出身靖北侯杨家,其母乃司马皇后之独女熙宁公主。建元四十九年新帝登基,封熙宁长公主。天授元年,进封雍国长公主。 据闻当年熙宁公主梦中狩猎策马入山林,于林深处见鹿。鹿为马蹄声所惊,化为光晕没入公主怀中。醒后乃有孕。 少年时,杨悸鹿任情恣肆、无法无天,实乃汴京一霸。及冠后他出兵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最终死于疆场,马革裹尸还。 追封冠世侯。 昭昭犹记得他最后一次出征前曾悄悄潜入她院中道别。彼时,她被囚于国公府内不得外出。为赵子孟权势所慑,汴京城中谁都不敢帮她。唯有这个年少时便无法无天的年轻将军不惜为她违抗那人。 那日夜凉如水,月光下他的甲胄寒光凛凛。 他对她说,“你若是觉得在京中不欢喜,待北境事了,我带你回永清县。” 后来,她听闻他收复了燕云十六州,拔除了制约大周、大祈两朝国防百余年的大患。 后来,她听闻了他的死讯,目睹了他死后的哀荣。 他不能带她回永清镇了。 他再不能长街纵马,再不能疆场杀敌,再不能将她气得牙痒痒了。 他死了。 后来,有人加害于她,她也死了。 昭昭羽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你们为何出现在我家院中?”她音色低缓、语气淡淡地问道。 小霸王终是意识到了当下自己有求于人的处境,他鼓着腮帮子行了个礼,一本正经道:“我们被坏人追杀到北地,我表哥受了重伤,我也受了轻伤,没办法背着表哥继续逃了,恰巧路经你家院子,我打算暂时将表哥安置在你这里疗伤,等我将追兵引开后就回来将他带走。” 昭昭看着这小霸王一本正经、理所当然地在宅院主人面前说着自己的打算,不由得失笑。 他还张牙舞爪地活着。 真好。 杨悸鹿见昭昭迟迟没有回话,便又文诌诌地补充了一句:“不知姑娘可否应允?” “我若是不应允呢?”昭昭眼底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的眼睛愚蠢地睁大了—— 这个坏心的丫头! “那我就背着表哥继续逃!那些人难道追上了就真的胆敢杀了我不成!”少年气呼呼地说着,作势欲走。 “慢着。”昭昭可不觉得前朝余党会买他这个新朝皇亲的面子,赶忙叫住了他。 却见那少年闻声立时就停住了脚步,得意洋洋地回转过身来,挺着小胸膛傲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这小霸王素来是习惯了他人妥协退让的。 昭昭当下提起裙摆,对着昏迷在地的赵子孟就是一脚。她冲那已然呆滞了的小霸王扬了扬眉道,“把他也一并带走了。” 霸王鹿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你这个野蛮丫头!别再踹了!他会死的!” 他……会死吗? 痴傻地爱过他,激烈地恨过他,努力地想要无视他。 但是,他会死吗? 上辈子,他是她千方百计为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为候他稍假辞色,仰之弥高。 他是镇抚中外、安靖朝廷的党魁权臣,总揽万机、独断朝纲。 他心机似海、权焰熏天,难道不该是不死不灭的吗? 他也会死吗? 上辈子,昭昭虽不知朝堂局势,却也听闻赵子孟计定千里,令辽国许王耶律宁与德兴帝分庭抗礼,又力主大祈武将趁势收复燕云十六州。 她那时常听府里的小丫鬟们叽叽喳喳地细数汴京城内各种各样的福利名目:朝廷有喜事则恩赏“黄榜钱”;若是下雪了就发“雪寒钱”;久雨亦或久晴,也都有赈恤钱米发放。 她亦闻说赵子孟于民间设立了诸多机构,令家贫患病之人能够求助于施药局,令父母双亡不能自育的幼童可以安居于慈幼局,令贫而无依的老人得以终老于养济院,令死而无殓之人能够安葬于漏泽园。 民生何其幸欤! 知晓这些,昭昭前世是多么欣喜与骄傲呀!有段时间她夜夜缠着他问,“你设立慈幼局可是为了我?你可是因为我才设立的慈幼局?” 建元四十七年,昭昭的母亲因箭伤不治而亡故。三个月后,昭昭的父亲也因为悲伤过度离开人世。于是,十岁的昭昭和七岁的昭衍便成了孤儿。若不是有忠仆护主,他们姐弟想来也逃不过家财尽失、流落街头的结局。 她那时候多么的凄苦无依多么的害怕呀。她追问母亲是怎么受的箭伤,父亲和钟叔却都道是出游时不慎为猎户所误伤的。 但她分明记得那铁制的三菱形箭镞头锐而底丰,它的刃薄且锋利,旁有凹槽回刺,那木制箭杆上标有精致图腾,箭羽以鹏鹘类巨禽的翅羽制成。 那绝对不是山野猎户的箭! 上辈子,她无数次地向赵子孟诉说过那些年的彷徨孤苦,她以为他是听进去了,怜惜那些与她境遇相似的孩子们,这才有了慈幼局。直到她听说蔡芷璇昔年就读于女学时曾写下一首《孤儿行》,名动汴京。 她这才知晓,或许慈幼局的设立也压根与自己无关。 赵子孟独爱权势,又何曾在意过无足轻重的她。 她虽恨他,也不愿再与赵子孟扯上任何干系,但想起他为政之时,汴京城内家家饮宴、笑语喧哗。 她却也不能看着他就这样死了。 “罢了,你且随我来吧。”昭昭垂首敛目,终是领着他们往她祖父祖母生前居住的正房走去。 上辈子,赵子孟也是藏在那里居住疗伤的。 宅子不大,只几步功夫便到了正房。他们在正房里的多宝格前站定,只见昭昭伸手拨动隐蔽处一个精巧的机关,片刻后那多宝格便缓缓移动,露出一扇牢固的铁门。昭昭又按照一定规律拨动铁门上的机关后,那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进入洞口后前行数米有三层台阶,沿着台阶向下便是一条长长的曲曲折折的地道,全部都是由砖石铺砌而成的。地道的四壁有几道小门,昭昭打开了其中一扇门,只见门内是一个小屋,屋里有炕,炕上有烛台,烛台上甚至还有未燃尽的蜡烛。 杨悸鹿将赵子孟放置在炕上,起身细细打量这地道内的陈设。 通气孔、蓄水缸、土坑、灯台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这地道显然是可以供人在其中长期生活的。准确地说,它更像是一个永备的军事工事,甚至能够历经数百年乃至千年而不崩塌损坏。 杨悸鹿在某些特殊位置的砖块上找到了他想找寻的标记。他转过身来,脸上却没有了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他开口问道—— “你究竟是谁?” 第四章 她究竟是谁? 昭昭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她还想知道母亲的死因,想知道那神秘的货郎是何人派来的,想知道福爷爷到底隐瞒了她什么秘密,她还想知道上辈子究竟是谁杀害了自己! 但前世昏昏,她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是永清县里的商家女,你若不信就请尽早离开。” 两人对峙着,四目相接。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审慎看到了困惑看到了思索,却独独没有看到戒备。昭昭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语气便也软了下来:“这地道是我近日里偶然发现的,应该是在我祖父买下这栋宅子时便已经有了的,再多我就不知道了。” 杨悸鹿听罢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地道应是前朝杨延昭将军为抗辽而铸造的地下长城,而后两国关系好转,近百年没有发动大型战争。后来随着杨氏一族嫡系不存,又加上改朝换代的动荡,这地道的入口与机关便渐渐失传了。 说来前朝杨氏与现今的靖北侯杨家也算是系出同源,如若眼前这丫头真是杨氏后人,那岂不是成了他的同族堂妹?他才不要呢!这丫头真是笨死了!居然径直就将人带入了自家的密道里!要不是遇上他这样的端方君子,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霸王一面傲娇地想着,一面在昭昭脸上找寻杨家女子的相貌特征。想他的堂姐英姿飒爽身材高挑,眼前的笨丫头却生得娇娇小小。他于是莫名地放下心来。 “你这个笨丫头居然也能发现这隐秘的地道入口,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昭昭怒目而视,心中却不得不说是有些虚的。这地道入口的机关精巧复杂,上辈子赵子孟发现了这个地道之后教了她好久她才记住了这地道的打开方式。但是,这辈子这地道可就完全算是聪明机智的她发现的了,没有赵子孟什么事! 昭昭一面想着一面瞥了昏迷的赵子孟一眼。仅这一眼,她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吓得软了脚—— 她太熟悉赵子孟的睡颜了!他虽是国公府的长子嫡孙,但自小在府中的境遇却不怎么好,母亲在他小时候就抑郁而终了,父亲素来是无视他这个长子的,继祖母和继母也都心思各异,老国公故去后他更是没了依傍。待入了朝堂,也是终日里为了权欲殚精竭虑。因此,他清醒着的时候或者假寐的时候眉心处会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唯有他熟睡时眉目舒展神情如孩童。 而炕上躺着的据说是重伤昏迷了的人,他分明就是清醒着的! 昭昭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踩了他的脸,还踹了他一脚!天啊!她之前究竟还说了多少次不愿救他的话!她是一刻也不想呆在这密道里了。 “快走快走!不然追兵就要追到我家来了!”昭昭一面快速地找了些金创药来,一面催促着少年离开。 少年却不以为然道:“他们离得远着呢!定是以为我们逃到淤口关去了。这金创药倒是看起来成色不错,可还有干粮和水?也给我表哥备一些。” “没有!你自己去厨房取!” “那好,我去了,你且在这里等着。” 昭昭可不愿意单独和赵子孟呆在一起,万一他到时候“醒”了可怎么办。她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等等我!我给你带路!” 两人出了密道,鬼鬼祟祟地往厨房走去,但这一路上竟是连半个人影也没碰到。厨房里羊肉汤煲着,钟婶却不在,铲雪的铲子胡乱丢在地上,茯苓也不见踪迹。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昭昭急着去找茯苓,见霸王鹿偷了一大堆干粮肉脯犹嫌不够,她催促道:“你快些吧,拿这么多作甚!不是说等你将追兵引开后就回来将他带走吗?” 那霸王鹿嘿嘿一笑道:“小爷我现在要出发去霸州城搅风搅雨了,之后还得偷偷溜回京城,然后才能找寻名目光明正大回北地呀,多备些好,多备些好。” 昭昭气得牙疼,她之前可没想收留那人这么多时日! 又见那无赖的小霸王瞪大鹿眼嘱咐道:“可别忘了给我表哥送水送药呀,他自己便会些医术,待他醒了你与他细说罢,也可省去了请大夫的麻烦。” 她可不愿与那人细说! 昭昭实在是忧心家中所发生的事,便也只得跺了跺脚,先急着往前院去了。杨悸鹿于是又窃了些蔬果才独自一人返回密道里去。 昭昭刚到前院,便与急急忙忙跑来寻她的川贝撞了个满怀。 “姑娘不好了,咱们酒楼里出事了!福大掌柜被气地吐血昏了过去!姑娘快些和我过去看看吧!” 上辈子,福爷爷没能熬过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 “福爷爷怎么了?”昭昭闻言不由得心中着急,赶忙由川贝带着往自家酒楼里去。 潘家的丰乐楼算是这永清县里最大最有名气的酒楼了,尤其是丰乐楼里自行酿造的烧刀子,极对那些武人的胃口。永清县西南的霸州城和东南的淤口关都是大祈的屯兵重镇,每到军营休沐的日子,酒楼里都是那些大老远地骑马赶来痛饮的军兵。 丰乐楼是福爷爷一手创办打理起来的,可以说是潘家最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了。虽说家里另有一间杂货铺子,但却不怎么赚钱。那杂货铺子原先是祖父在打理,后来祖父去世后就交给了松年经营。昭昭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祖父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月的日子不在家,说是去辽国经商了,却从没见盈利。松年大哥勤快能干,接手后也常常往辽国跑,但那倒霉铺子还是不盈利。 这辈子昭昭是不打算往汴京城里凑了,她就指着丰乐楼赚的银子供福爷爷看病,供自家人花销,供衍哥儿读书呢。 一路忧心着福爷爷的身体,昭昭兀自沉默着,川贝也有些魂不守舍。老远的,就看到了自家酒楼门前那两层楼高的彩娱欢门。不多时便到了酒楼门口。一进门果然是有些嘈杂混乱,昭昭上得二楼雅间,众人都在,广济堂的老大夫正在给福爷爷诊治。 还没等昭昭开口询问情况,便见茯苓猛地蹿上前来,恶狠狠地瞪着川贝斥道:“不是说了让你好好在家伺候姑娘,千万拦着她别往这里来吗?你怎么办事的!” 昭昭正欲开口解释她是因为忧心福爷爷病情才跑来酒楼的,却听得一个淫邪轻佻的声音道:“这便是你家姑娘?” 一时回忆纷涌,昭昭暗道不好—— 她中计了! 第五章 宣和末年,大周开国名将代国公潘美之玄孙、玉面将军潘钺带妻儿镇守边关,却为奸细所出卖,潘将军阵亡。霸州城破,一双儿女俱被杀害,就连怀孕的妻子也为辽人所俘虏,不知所踪。同月里大祈太-祖攻破皇城,潘钺将军的幼弟潘铖时任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在护送前朝太子南下时命殒江中,尸骨无存。 虽则边关人民感念潘将军恩情,有一大批无父无母的孤儿自愿改为潘姓,但煊赫百年的代国公一脉终究是绝了嗣。 自此,若非夫妻感情极深,戍守北地的武将很少会带正妻嫡子到边关就任。三年前,建元帝任命枢密使袁大将军之长子为霸州知州。袁大人便只带了一个妾侍和一双庶出儿女赴任,其妻司马氏留在汴京。 眼前这个酒色之徒便是霸州知州袁大人的庶出第五子。 “袁衙内您看,这便是我们东家姑娘了。”侍立在旁的贾二掌柜谄笑道。 唐、五代时,藩镇多以族中出色子弟充任衙内都指挥使、衙内都虞侯等亲卫官,今人出于习惯,有时也将一些官宦子弟唤作衙内。汴京城里权贵云集,庶出的袁五公子可不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在北地三年里他被各路人马殷勤奉承着,横行霸道、持强凌弱。如今听得一声“袁衙内”,内心十分受用。他赞许地看了那个奴颜婢膝的中年人一眼,正欲开口,却听得一声怒喝—— “原来竟是你这老贼将祸事引来的,你们父女俩可真是坏了心肝的东西,忘恩负义!”茯苓气得脖子都涨红了。 那袁衙内色迷迷的眼睛从茯苓愤怒的眸子溜到起伏的胸脯,不由得满意道:“好好好,主子长得娇,丫鬟生得俏,待纳入府中,本公子定不会亏待了你们主仆俩。” “呸!”茯苓唾了一口便被钟婶拉了回来护在身后。 钟大掌柜严厉地看了茯苓一眼,上前向袁衙内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我们丰乐楼已经在永清县经营四十余年了,自问奉公守法,不曾偷税漏税,不知袁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们东家姑娘竟比怡红院里的红袖姑娘生得还好,今儿特地过来看看。刚和那老头说要纳了你们东家呢,他就吐血了,哼,差点脏了爷的衣服!” 钟大掌柜听罢义正严词拒绝道:“虽则我们潘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断没有让姑娘与人做妾的道理。袁公子恐怕是听信小人谗言白来一趟了,还请回去吧。” 那袁衙内见昭昭容色倾城,连丫鬟也生得清秀可人,他又如何肯走。贾二掌柜忙很有眼色地搬来一把太师椅,殷勤地服侍袁衙内坐下。 袁衙内道:“今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走的,就看你们是想自个儿走去还是让人绑了去了。” 钟大掌柜怒道:“强抢民女!难道这天底下还没王法了不成?” 那侍立在侧的贾二掌柜听罢赶忙道:“哎哟我说钟老弟啊,你恐怕不知道袁衙内是什么人吧。宫里盛宠不衰的袁贵妃是他三姑母,深受圣上信任的七皇子是他表哥,手握重兵的袁大将军是他的祖父。就连蔡相也和袁衙内沾亲带故的呢,袁家的二姑太太嫁的正是蔡相的嫡长子。在这霸州境内,袁衙内可不就是王法吗?” 钟大掌柜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喝道:“闭嘴!” 贾二掌柜却犹未说够,“我见姑娘也已经出了孝,这袁家可不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好亲事!” 昭昭一眼都不愿看那个恶心小人,上辈子应是也有这么一遭,估计是因为她当时忙着照顾赵子孟又不喜福爷爷的缘故没有亲自赶来。天授元年的春日里她去看衍哥儿他们县学里的蹴鞠比赛时便被这登徒子缠上了,想来那应该也是贾二掌柜刻意安排的吧。 彼时袁贵妃所出的七皇子已经登基,这袁衙内便更是无法无天。昭昭被逼得没了办法,匆匆和赵子孟成了婚,婚后也整日里提心吊胆。后来袁大人被人告发走私盐铁、通敌卖国,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天授二年,官家将其贬为庶人。昭昭那时方才放下心来。 钟大掌柜寸步不让地护着昭昭和茯苓,冲那袁衙内道:“袁五公子若是不想讲道理,那么小民只能赴京师擂闻登鼓状告了。” “闻登鼓?”袁衙内嗤笑道,“我恐怕你到时候得去阎王殿状告了。” 此时福爷爷气若游丝,钟婶一手护着昭昭一手搂着茯苓,钟大掌柜挡在她们身前,脊背僵直。 先帝大行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北地来,这袁衙内的气焰却如此嚣张,想来他们府邸里是已经得到消息了。昭昭暗想,等七皇子登基的消息传开,恐怕他们就是去了县衙府衙也无处伸冤。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她怕是只能用袁大人走私盐铁的罪证为饵与之周旋了。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却听隔壁雅间里喧哗了起来。 “弟兄们,你们听听,隔壁那厮讲话真有山贼的匪气啊!忘归山里刚下来的吧,哈哈哈!” 那袁衙内闻言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昭昭知道缘由,他们袁家的确是土匪出身,上辈子她所遇见过的袁家几个公子小姐也都极其忌讳旁人提及这一点。 忘归山四十八寨,依仗怒江之险,曾于群山之中聚兵数万之众。 大当家齐正乃当世英豪,曾为玉面将军潘钺的副将。当年与辽军恶战后听闻皇城被破江山易主,齐将军率残军避入忘归山。而后又陆续有各路起义军来投,逐渐形成了四十八寨的规模。 建元二十四年,蔡相时任霸州知州,又因太宗欲招安忘归山众匪,命蔡相兼本路经略安抚使。然而齐大当家对新朝始终抱有反心,于是他的义弟二当家大义灭亲,与蔡相合谋拔除了大当家的嫡系,率领剩余三十六寨归顺朝廷。据附近村落的人们回忆,那夜杀声震天,鲜血染红了整条怒江。 现如今风光无限军权在握的袁大将军便是当年那个大义灭亲的二当家。 “谁在放肆!出来!”袁衙内厉声道。 只听隔壁一阵响亮的饮酒声伴随一个酒嗝,随后是什么东西被掷出的破空声,紧接着便是碗碟破碎声和木门开启声。只见一个酒碗撞开了对面隔间的木门,碗碟碎片直冲袁衙内飞去—— 那袁衙内被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去,却因酒色过度脚步虚浮躲避不及,脸侧被飞过的碎瓷片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他愤怒地抬眼瞪视对面,却见一个满面胡须的彪形大汉也正歪着他那硕大的脑袋无辜地瞪着他。 那大汉开了口,竟是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嗔怪道:“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道坐远点。你看看别人都好好的呢!” 袁衙内被气得吐血,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房间内侧的众人,又狠狠瞪了刚刚身姿灵活迅速闪躲开了的贾二掌柜一眼。贾二掌柜吓得一个哆嗦。 对面雅间桌上放置着一大盆牛羊肉,地上堆了十余坛烧刀子,在座诸人大多穿了军装。袁衙内阴森森道:“原来是杨家军的人。哼!我奉劝你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多管闲事。” 那大汉道:“怎么就是多管闲事了?我这人最喜欢讲道理了,刚刚听说有刁奴卖主小民滋事,便打算和弟兄们一起走一趟县衙讲讲道理。” 看那大汉衣着竟是品阶不低,袁衙内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时里仗着袁府的名头横行无忌,但每每闹至官府,回府后自己却也少不得也要受些皮肉之苦。他于是便欲与这莽汉讲讲道理,想要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便道:“可不是我无事生非,实在是这酒楼卖毒酒与我,我表哥都被毒死了!一命抵一命,这丰乐楼的东家入我府中还这人命债岂非合情合理?” “胡说八道,老子喝了这么多老子怎么还活着?” “你若不信我便把人抬上来让你们看看!”袁衙内冲他那几个跟班们使了一个眼色。 不多时,竟真有一个面色青黑的精瘦青年被抬了上来。 袁衙内得意道:“看见了吧,我表哥的遗体在这儿躺着呢!少爷我可不是无端滋事。” 钟大掌柜见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赶忙悄悄对酒楼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低声道:“你快些跑到书铺去请方讼师来。” 昭昭此时心下微沉,那青年显然是吃了假死之药,但如今袁家春风得意权势滔天,弄假成真也不是什么难事。如若吃上了人命官司,今天的事恐怕是不能善了。就在她焦急慌恐之际,一个微凉的声音响起—— “却不知这是司马家哪位公子?” 第六章 昭昭闻言望去,开口之人竟是个妙年少女,着鹅黄色旋裙,身姿高挑、腰背挺直,长长的乌发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眉目之间有种冷冷的英气。 “不知这位是九公子还是十一公子?”那少女追问道。 “与你何干?”袁衙内怒道。 “司马家姐姐素来与我交好,今日看到她家兄弟遇难怎能不尽力救上一救?”少女言罢转向刚刚那个大汉吩咐道,“鲁能,你且去给他治治。” “末将领命!” 那鲁能上前检查了一番,回头对众人道:“确实是已经没气了。” 袁衙内闻言得意道:“哼!我就说这酒楼卖的毒酒喝出了人命吧,难道本少爷还会诬陷你们不成?” 却听那少女不紧不慢继续吩咐道:“我听闻江南一带时常有小儿溺水,严重者当场就没了呼吸,但若有人能够及时渡之以气,便又能救活几个。想来酒水亦是水,鲁能,你快给这司马公子渡气试试。” 鲁能一张满是胡须的大糙脸立时就皱成了一团,他嫌弃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正欲俯下身去,却被袁衙内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去路。却见那鲁能双手抱胸坚贞道:“给他渡气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老子可是只喜欢丰臀肥乳的小娘们的,不喜欢瘦不拉叽的兔相公!” 袁衙内被气得半死,他怒道:“谁要你们救了?谁准你们救我表哥了?” 那少女道:“虽然司马大人最不喜仕族子弟恃荫纵横,曾放言若司马氏族人横行不法,则死不足惜,但今日我既然遇见了,却断然没有不救的道理。” “谁说这是司马家的表哥了?”袁衙内涨红了脸。 鲁能闻言却吓得一个哆嗦,健壮的屁股重重地坐在了那死人表哥身上,他似是惶恐地睁大了眼睛,惊疑道:“难道……这,这竟是七皇子殿下?那我是不得不救、非救不可了。” 袁衙内支吾道:“这是我舅舅家的表哥。” “你舅舅不就是司马大人吗?” “是我姨娘那边的舅家表哥,不用你们救!” 说话间,那鲁能早已将自己臭烘烘的大嘴凑了上去,只见地上那个脸色青黑似是已经去世多时的青年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趴在地上拼命干呕起来。 少女冷冷地瞥了地上那人一眼道:“袁五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只有一个舅家,那便是承恩公司马家。至于这个冒充后族中人的狂徒……鲁能,将他押送去县衙,就说是我撞见了,此人冒犯后族威严。” “遵命,大小姐!” 大小姐? 昭昭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今日出手相救的竟然是靖北侯杨家的大小姐。那岂不就是杨悸鹿的堂姐、未来永兴帝的皇后、蔡贵妃最最嫉恨的人吗?前世她曾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过一眼,只记得端庄明丽不可方物,却没想到杨皇后竟是这样一个英气仗义的少女。 袁衙内还没有蠢得彻底,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少女的身份,想起父亲也深深忌惮着的杨家军,整个人不由得一怂。 这时,那死人表哥却连滚带爬地扑到袁衙内的脚边,哭求道:“表弟千万别让他们把我送官了呀,姑母会打死我的!这事要是让姑母知道了,以后一定再不许我与表弟一道玩了。” 袁衙内看表哥哭得悲惨,于是壮着胆子色厉内荏道:“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带走我的人!” 杨大小姐便道:“鲁能,你拿了我大哥的名帖去一趟袁大人府上,与他好生说道说道这司马表哥的事。” 那袁衙内此生最怕的就是他的父亲了,一听这杨家大小姐竟是不依不饶要告到他父亲那里去,不由得吓得软了脚。忙服软道:“杨家妹妹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今天就是吃多了酒才会胡言乱语的。只要你肯把这事情帮我瞒下来,我一定再也不来碍你的眼了,我以后见你绕着走!” 杨大小姐悠悠道:“我今日却也不是为了自己清静。” “我以后见了潘家姑娘也绕着走!”袁衙内一听赶忙保证道。 “这丰乐楼的梨花白虽说没有烧刀子有名我却极是爱喝,也常常遣了人来买。若是……” “是是是!没有若是!我保证再也不来滋事了!”袁衙内一面喊着一面屁滚尿流地带着他表哥和几个跟班们溜走了。 待得他们走远了,钟大掌柜忙领着钟婶、茯苓跪下道:“今日多谢杨大小姐救我家姑娘,日后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丰乐楼一定竭力相助。” “快快请起。”杨大小姐说着给鲁能使了一个眼色。 鲁能上前扶起众人,爽朗笑道:“钟大掌柜哪里的话,我们这些老兵吃了你这么多年烧刀子,这丰乐楼还是得长长久久地开下去才好。” “一定一定,下次几位军爷过来一律免单。”钟大掌柜诚心道。 “这可不行,若是这样大小姐定是不准我们来了。”鲁能忙拒绝道,“不过大掌柜若是每坛酒里悄悄多给咱打些咱也就厚着脸皮喝了,哈哈哈。” “一定一定。”钟大掌柜应承道。 昭昭上前向杨大小姐行礼,杨大小姐连忙扶住她道:“潘家妹妹好颜色,日后若是再遇到了这等狂徒,可报我杨家军名号,或者差了人来淤口关寻我。” “今日多谢杨姐姐出手相救,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后我定当少出宅院少惹是非……” 杨大小姐正色道:“潘妹妹快别这么想,你不招惹是非,是非难道就不会自己过来招惹你了吗?天下之大,的确是有很多下流龌龊之人,可他们本质如此,又岂是女子貌美之错?今日不得闲,须尽快赶回军营里去,下回得空我教你几招防身功夫。” 昭昭目光盈盈地看着她,这真的不是她的错吗? 望着杨大小姐骑着骏马绝尘而去的风姿,昭昭陷入了沉思。上辈子,她也曾狐假虎威地嚣张过,但她知道那是心虚气短的。似杨大小姐那样才是因本心的强大而真正骄傲地活着。但是……她也可以吗? 就在昭昭愣神的功夫,一个小伙计引着一个高瘦的青年人走了过来。那青年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猜想方才闹事之人应该已经走了,不由得抱歉道:“实在是对不住,在下看来是来得太迟了。” 钟大掌柜一见赶忙迎了上去道:“不迟不迟,方讼师来得正巧,我正欲押送这两个背主的奴才去县衙,还请方讼师多多费心。” 那贾二掌柜早在袁衙内被杨大小姐打发走的时候就瘫倒在了地上,此时听闻钟大掌柜要将他送去县衙,他哪里还坐得住。他猛地蹿到到钟大掌柜的脚边哀求道:“钟老弟,是我瞎了眼,是我坏了心肝,求你别把我送官啊……” 钟大掌柜冷哼一声,一脚将他踹了开。那贾二见这边是没了指望便立马拉着川贝跪到昭昭脚边哭求道:“姑娘,救救我们吧!我也是看那袁五公子家世显赫这才出了这么个昏了头的主意呀!眼见姑娘一天天大了,可这霸州境内哪里找得到能般配姑娘的人呢?我这不就是好心办了坏事嘛……” “呸!”钟婶忽然在贾二面上唾了一口,恨声道,“他袁家的一个庶子,也配肖想我们姑娘?” 贾二掌柜越发想要往昭昭身边躲,叫喊道:“姑娘救命啊!” 昭昭厌恶地闪躲开来,却见那川贝虽也跪着,但腰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嘴唇倔强地紧抿着,眼里闪动着不甘和野望。她想起上辈子隐约听闻的那个传言,不由得心中害怕。若是…… 钟大掌柜招呼楼里伙计上前帮忙:“来人!把这两个刁奴绑起来,随我去县衙!” “慢着!”昭昭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担心未来的隐患,她制止了钟大掌柜道,“还是暂且饶他们一回罢。” “谢姑娘开恩!谢姑娘开恩!” “姑娘!不可心软呀!这两个刁奴实在……” 昭昭沉吟片刻道:“川贝与我也算是一道长大,我终究不忍心送你们父女二人去官衙,但贾二掌柜今日所为却是令人寒心,丰乐楼里是不敢在留他了。你们便去别处自谋出路罢,从此富贵也好落魄也罢,与我潘家再无干系。” 钟大掌柜只以为是小姑娘的心慈手软,不由得劝了又劝。他却不知昭昭是因为知晓后事怕处置了两人引来日后不必要的麻烦,这才打定主意不将他父女二人赶尽杀绝。 “姑娘啊……”钟大掌柜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句,便领着两人和方讼师一道出去了。 此间事了,昭昭于是上前向广济堂的那个老大夫询问福爷爷的病情,那老大夫道:“这位老先生恐怕年幼时伤过根本,而今年老体衰,诸多疾病都找上身来,看情况似是不好。” “敢问先生可有救治之法?” “老夫倒是有两个治疗方案可以一试。”老大夫招呼药童上来,拿出笔墨,一面写方子一面道,“如今我便先按照第一个方案治疗看看罢。”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就在老大夫开药方的功夫,昭昭想起了地道里重伤的赵子孟。她倒是给他留了几瓶上好的金创药可以治疗外伤,但是这内服之药就……赵子孟自己便精通药理,上辈子他就自己开了几张滋补方子让昭昭派人去抓药。那些药方粗看都是妇人小孩滋补身子的,但若是从中各挑出几味药材,便可重新组合成一方绝佳的疗伤药剂。 那老大夫已经写好了,他一面收拾药箱准备离开,一面招呼药童道:“小四,你快小跑回去一趟,把这方子上的药抓来。” “先生且慢,”昭昭见那药童提脚就要走,赶忙道,“我这里也有几张家里常用的滋补方子,今日里受了惊吓,想回去补补身子。且容我写下来,也一并帮我抓了罢。” “行,姑娘您写,我在门口候着。”小四道。 昭昭提笔沉思,凭着记忆草草写下。除了赵子孟真真用到的几味药材记得清清楚楚之外,其他的却是有两三味药记不清了。她于是向老大夫求助,那老大夫是个经验丰富的,一眼就将昭昭记混了的药名推测了出来,还直夸这几张方子很有水准。 福爷爷昏睡未醒,钟叔处理完川贝二人后亲自和几个高壮伙计将福爷爷抬回宅子里。钟婶和茯苓都留在昭昭身边伺候。待那广济堂的药童小四将药全部送到丰乐楼后,昭昭方才提着药材回府。 夜间。 避开了众人,昭昭悄悄溜进了正房。打开密道铁门,沿着台阶向下。昭昭提着个小包裹走过那条长长的地道,停在了一道小门前。她正欲放下东西离开,却听见门内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他醒了。 第七章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他是如何知道救他的人是个姑娘的?这厮白日里果然是在装睡!昭昭生气地想着。她重重地将手中的药材瓦罐放下,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满,然后果断地转身离开了——她可不想见他!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几日,昭昭估摸着赵子孟那厮近日里应是快要弹尽粮绝了,便思忖着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再去给他送些东西,但茯苓在她房里专注地做着针线,都已经一整天了,却还是没有要挪动的痕迹。 昭昭不由得凑上去细瞧,问到:“茯苓,你在做什么呢?” 茯苓一面巧手缝制着一件胭脂红的旋裙一面回道:“我上回看杨大小姐穿旋裙骑马的样子真好看,便想也给姑娘做一件,去刘娘子家学了好几日才学会的呢。正巧姑娘已经出了孝,眼见的又要过年了,穿身红的多喜庆。” 昭昭道:“瞎说什么呢!我如何能与杨大小姐相比。况且我又不会骑马。” “不会骑马可以学嘛,反正我就是觉得姑娘穿胭脂红的旋裙一定好看。做都做大半了,姑娘你到时候可一定得穿呀。” “好好好,我穿就是。”昭昭应道,心中却是知道自己短期内是穿不了这红色衣裙了,想来这两日建元帝驾崩的消息也该传到霸州了罢。 茯苓得意一笑:“这旋裙前后开衩方便骑马,据说京城里的贵女间最是流行呢。可不是我自夸,这裙子做出来了绝对能引领咱们霸州的潮流呢!” “是是是,茯苓的手艺最棒了,但如今天都暗了,明日里再做吧,烛光费眼睛。”昭昭劝道。 “唉,好吧。”茯苓揉了揉眼睛,放下针线道,“姑娘可要吃些什么宵夜?我去厨房里要了来。” 昭昭转念一想,那赵子孟已经吃了好几日的干粮了,不如就给他食些热乎的吧,伤好得快些也好尽快离开。她于是便吩咐道:“那便去厨房拿些热乎的吧。也不拘什么,现成的就行,用孔明碗装了来,我一会儿自己吃。” “唉。”茯苓轻快地应下了,起身出去了。 那孔明碗是一种保温的器皿,是由两只碗相套而成的,两碗之间留有空隙,注入沸水便可以较长时间使碗内食物保持温度。 密室里,赵子孟坐在炕上思索着朝堂局势,忽然闻到热乎乎的羊肉羹的味道自远而近飘来,伴随着的是女子清浅的脚步声。应是那个姑娘来了。 昭昭在那小门前站定,将手里早些时候就准备好的物资放在了地上,却对这孔明碗犯了愁。她这时方才想起来,若是直接将这孔明碗留在了地道里,那明日里怎么向茯苓解释这碗的去处呢?不然……难道她要等着赵子孟将羹汤食完再走吗? 就在她犹豫的功夫,那门里又传来了赵子孟的声音—— “在下用了上回姑娘所送的药材,那开药之人心思精巧、医术高超,不知是何许人也?” “哼!” 赵子孟闻着那热乎乎的羊肉羹的味道越来越远,直到伴随着地道关闭的声音消失不见。他缓慢地起身开门,将那姑娘留下的东西取回房内,苦笑着就着凉水食了口干粮。 另一边昭昭回到房内,大口地吃着滋味鲜美的羊肉羹,愤愤地想着那赵子孟不知又想要试探什么算计什么。不过这辈子,她却是理都不想理了。 次日傍晚,昭昭歪着身子看茯苓做针线,茯苓绘声绘色地讲着她前日里在刘娘子家学针线的经历。那刘娘子名唤刘贞娘,夫婿几年前进京赶考,许是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竟是再也没有回来。刘娘子做得一手好针线,独自抚养着膝下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是不易。 茯苓是个心灵手巧的,极有女红上的天赋,做的衣裳样式花色都别致的很。前几日钟婶亲自提着束脩银子上门,刘娘子算是答应收下茯苓这个弟子了。 昭昭一面把玩着自己的头发一面皱着小脸思索着,这刘贞娘的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过,究竟是在哪里呢?仿佛有什么画面一闪而逝,她费力地思索着,却怎么都捕捉不到确切的。 就在这时,柏年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声叫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姑娘,出事了!” 昭昭以为是衍哥儿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什么刘贞娘李贞娘了,赶忙急着起身。这时却听柏年气喘吁吁道:“刚刚县衙张贴告示,皇上,不,不,是先皇他驾、驾崩了!快,快把家里的红啊绿啊的收起来。” 茯苓打了柏年一个暴栗道:“说话也不知道好好说,还以为是少爷出事了呢,看你把姑娘吓的。” “少爷,少爷他其实也出事了。”柏年有些支支吾吾道。 “衍哥儿他出了什么事?”昭昭心急地追问。 “少爷在学堂里被人欺负了!” “那你不在少爷身边伺候跑回来干什么?”茯苓气得又打了柏年一个暴栗。 “姐,姐!别打我!是少爷让我先跑回来通知消息的,他就在后面,应该也快到了。” 昭昭听罢提起裙子就往前院跑去,恰在门口碰见了眼眶红红的衍哥儿。衍哥儿素来是个懂事早熟的孩子,还有些古板,像个小小的迂先生,今日里却是委屈地眼睛都红了。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呜呜呜……他们都欺负我!他们说我耳朵大,像驴耳朵!”衍哥儿瘪了瘪嘴,带着哭腔道。 衍哥儿的耳朵的确是比旁人大些,有些招风,和爹爹的耳朵生得一摸一样。但昭昭私心觉得这小小招风耳还挺可爱的,但衍哥儿却委屈。昭昭安慰道:“你看笄冠后男子便可戴巾或者戴冠了,这大耳朵一下子就被遮住了呢!上回咱们不是在书铺里看到过睢阳五老图吗?你还记得这五位老先生头上都戴了什么吗?他们可有脑袋上空空露着大耳朵的?” 睢阳五老图画的是前朝五位宰辅名臣,他们致仕后都选择了归老睢阳,结成了名动一时的“睢阳五老社”,十分收到读书人的推崇向往。 “可是我想当将军!”衍哥儿想了想,期期艾艾道。 “行行行,将军也有头盔遮住耳朵呢,遮得还严实些,到时候我们昭衍一定是个威风凌凌的大将军!”昭昭顺着衍哥儿的话问道,“不过怎么突然想当将军了?之前不是一直打算考状元的吗?” 提及此事,衍哥儿更委屈了,他呜呜哭诉道:“他们都说我笨!我肯定是考不上状元了。” 昭昭愤怒道:“是谁这么说的?” 衍哥儿将脸埋入昭昭怀里,委屈的声音呜呜地传出来:“他们,他们都这么说……” “这些孩子,太过分了!先生怎么也不管管!” 衍哥儿快要哇哇大哭了:“先生,先生也觉得我笨……呜呜呜……” 他们姐弟俩的确不怎么聪明。上辈子她无才无德,很是受那些女学结业的才女们看不起。但衍哥儿却比她好多了,而且又特别勤奋用功,十来岁的时候就是举人了。虽说考运不佳,后来一直都没考中进士,最后竟是心灰意冷,打算匆匆以举人的身份入仕做个末品幕僚。 但衍哥儿哪里是个笨的,不过是差了一口气罢了! 昭昭是个护短的,自家的事情自家知道,可是别人指着鼻子说出来却让人恼火了,况且衍哥儿可一点都不笨!昭昭追问道:“哪个先生说你笨了?” “单、单先生。” “他为什么说你笨?” “单先生没说我笨,只是他讲的春秋,我总是听不懂。” “只单先生的课听不懂?别的先生讲的课可还听得懂?” “宋先生讲的课最是有趣好懂,我只听一遍就明白了,再多听几遍还会有不同的感悟呢!但是单先生的课,我听几遍都听不懂,越听便越是不懂!呜呜呜,别的同学似乎都是懂的,高年级的师兄们都说单先生是特别有水平的先生,把春秋钻研得极深。可是只有我听不懂先生的课,我是不是整个县学里最笨的人了?” 昭昭皱着眉思考着,衍哥儿单单听不懂那一门课,想来是那先生教得过于艰深了,让他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跟上,后来便也学得越发吃力起来。小孩子们大抵都是如此,若是先生和蔼,一开始就注重激发孩童的学习兴趣,则越学越有滋味,这便是所谓的学进去了。反之,若是一开始就没跟上,那么就越学越吃力,越来越没有信心了,这便是怎么也学不进的情况了。 现在,衍哥儿的春秋便是怎么也学不进,怎么也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况了。 如此,找个擅春秋又洞悉人心的先生来家里帮他补一补就是,可问题是永清县这样的边关小县城里,哪里去找这么个先生呢? 第八章 是夜,昭昭又站在了地道里的那扇小门前,手中提着孔明碗,碗里装着热乎乎的羊肉羹。 她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到底要不要进去呢?这辈子她实在是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牵连,原想着只等小霸王回来将那人带走,从此他居庙堂之高,她处江湖之远,两人此生不复相见。但现下衍哥儿却又实在是需要一个讲解春秋的先生,霸州境内,不,大祈境内恐怕都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就在昭昭踌躇不定的时候,门内那人开口道:“姑娘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哼!” 赵子孟听门外那“哼哼姑娘”又哼哼了一声,不由得失笑,继续垂首看一本他在这地道里寻得的残破兵书。他原本以为那个别扭的小姑娘不多时又要带着香气四溢的羊肉羹回去了,却在半晌后听到了小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那姑娘形容尚小却是容光灼灼,仿佛使得昏暗的地道都明亮了。 …… 一大清早,昭昭带着茯苓在厨房里等着腊八粥出锅。他们家吃腊八粥一向最是讲究,白米中掺了红枣、莲子、杏仁、桂圆、红豆、花生等十数种吃食。昨日晚上她和茯苓两个就帮着钟婶洗米、泡果、拨皮、去核,然后用微火细细炖煮,眼看着锅里粥香四溢,这腊八粥就算是熬好了。 就在这时,衍哥儿风风火火地跑了来,伸长了脑脖子用力嗅了嗅,对昭昭道:“阿姐,这腊八粥熬好了没,我给先生送一碗去,他应当已经起身了。” 他口中的先生便是赵子孟了。昭昭看衍哥儿提及那人时一脸孺慕,不由得十分头疼。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的呀,衍哥儿明明就对那人十分不喜,还多次暗中阻挠他们的婚事呢。这辈子怎么就被人三下两下给收服当了小狗腿了? 昭昭醋道:“怎么尽想着外人?我忙忙碌碌了一晚上,还一口都没吃上呢!” 衍哥儿睁大了眼睛疑惑道:“可是……腊八粥不都是先分了给客人,然后主人家才自己吃的吗?” 茯苓利落地起身,拿食盒装了一大碗递给衍哥儿道:“少爷说的对,还是先给先生送去吧,他是客人,原该先用的。” 昭昭闻言噘了噘小嘴道:“走慢些,可别烫着了自己。还有,临近新年家里人来人往的,你叫那人小心些,别露了形迹。” “哎!”衍哥儿一口应了,然后就拎着食盒乐颠乐颠地跑远了。 前几日,衍哥儿道是想要另辟一个书房念书好换种心情,钟婶便把正房的小书房收拾了出来。正房闲置多年,自祖父祖母故去后原一直是福爷爷亲自在打扫,后来福爷爷身体不好了,正房便积了好些灰。钟婶也不让小丫鬟们插手,自己带着茯苓两个亲自打扫了两天才把正房收拾出来。 那日赵子孟应下了她的请求,平日里能够上地面小书房活动,夜间还依然回了地道里安寝。昭昭假说那人是为躲避仇家逃到北地的读书人,让衍哥儿有什么不懂的功课尽管去问他。衍哥儿原本警惕极了,疑心自家傻姐姐被登徒子给骗了,谁知只一上午的功夫,他就变成了那人最忠实的小狗腿了。 昭昭很不高兴。 腊八节需要祭拜先祖和神明,钟叔早早就在前院等着了。这几日福爷爷吃了几服广济堂的药后精神头似乎很不错,也从房里出来要参加祭拜。钟婶匆匆赶到厨房,和茯苓两个提着一整锅腊八粥就往前院去,昭昭自告奋勇去正房寻衍哥儿。 进了小书房,只听衍哥儿叽叽喳喳地讲着学堂里的趣事,赵子孟话不多,只偶尔恰到好处地接上几句,引得衍哥儿更加兴致勃勃地讲下去。昭昭入得房内,目光狐疑地盯着那人的脸细瞧,上辈子他可没这么费心思地笼络过衍哥儿! 屋里炭火烧得暖烘烘的,赵子孟只穿了件月白色澜衫,他觉察到昭昭的打量,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她:“姑娘为何这般盯着在下看,在下脸上可是有什么印子?”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哪里还有什么印子! 昭昭气愤中带了些小心虚,弱弱地“哼”了一声,不愿接话,就要领着衍哥儿去前院。 这时,书房的窗户忽然猛地被撞开了,窗外跃进一个绯色人影。 昭昭吓得赶忙扯着衍哥儿躲到了赵子孟身后,却听那不速之客不满道:“喂!你躲什么呀?是我!” 昭昭从赵子孟身后探出脑袋一看——那不是霸王鹿却又是谁? “你别吓人好不好!门都没有关呢!”昭昭指着虚掩的房门生气道。 杨悸鹿兴致勃勃道:“怎么样?我破窗而入的样子帅不帅?” “丑死了!像是一个矮墩墩的酒坛子被人砸了进来!” “什么呀!”小霸王跳脚道。 赵子孟看两人你来我往地斗着嘴,微微垂下了眼睑——她和他说话时从未有过这么鲜活的表情。她好似是在有意避免和他的任何接触。她厌恶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 就在此时,茯苓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姑、姑娘……” “喘口气,慢些说话。”昭昭上前帮茯苓顺了顺气道。 “姑娘,杨、杨家军……杨家军的杨大小姐刚刚派人送了腊八粥来,还送来了一个帖子。”茯苓一边说着一边递上那张精致的帖子。 还没等昭昭答话,却听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嗤笑道:“羚姐姐她做的腊八粥那么难吃,居然也敢拿出来送人?” 茯苓这才注意到屋里多出了一个人,忙把自家姑娘护在身后,听那陌生的贵胄少年道是杨大小姐的堂弟后这才放下心来。 赵子孟细细观察昭昭的神情,却发现她并无任何惊异或是了然的情绪——仿佛她早就知道杨悸鹿的身份一样。他暗暗挑了挑眉。 昭昭展开那帖子细看,原来是杨大小姐新近成立了一个女子马球队,问她愿不愿意加入球队和姐妹们一起玩耍。 她如何会不愿意呢? 上辈子,杨皇后入宫前亲自操练的女子马球队名动京城。球队里皆是妙龄翘楚,束着男子发髻,人人都是一身亮丽骑装。比赛时这些贵女们艳色耀日、香风袭人,不知受到多少瞩目。球队里人人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她们的雅态轻盈、妍姿绰约更是为世人所称道。 似这般英气美丽的贵女们她如何不愿意与之亲近?可是……她连骑马都不会呢…… 第九章 昭昭此刻正浑身僵硬、颤颤巍巍地趴在马背上学骑马。 那日收到了杨大小姐的帖子后她便回信解释了自己不会骑马的事情,并且十分遗憾地婉拒了加入女子马球队的邀约。谁知次日一大早杨大小姐就上门了,带着昭昭到杨家马场亲自教她骑马,还让她可以随时来马场练马。 昭昭十分感激,也很珍惜学习的机会,便也时常来练习,却无奈胆子太小,依旧不能骑得娴熟。 杨家的跑马场面积不小,边上就是马棚,一排整齐的号子房里拴着好多匹高头大马。杨大小姐是个爱马的,这棚里的骏马大多是从回鹘买来的。回鹘的战马可不便宜,尤其是这二十年来的辽金战争使得西夏草木皆兵、防心甚重。 三十年前西夏崇宗李乾顺迎娶辽国成安公主耶律南仙为后,生下世子李仁爱,自此便与辽国结成坚实同盟。二十一年前东北的女真族各部逐渐趋于统一,部落首领完颜阿骨打厉兵秣马起兵攻打辽国,意欲摆脱辽国的统治。辽国、西夏时刻防范着大祈与女真联手抗辽。 虽则自完颜阿骨打死后女真各部逐渐趋于分崩离析,近年来对上辽国铁血战神耶律宁更是几无还手之力,女真败局已定,辽金战争实则已近尾声,然而辽国、西夏依旧时刻警惕着大祈的动向。因此,大祈商贩的马队若是想要取道宁夏、甘肃这些西夏的国境将马匹运送回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回鹘,约莫三五十贯钱就可购得一匹骏马。然而运送过程却殊为不易,需绕道青海,路途艰险,绵延几千里,俱是荒野冰川。回鹘战马安全送到大祈后,便可轻易卖出两三百贯的高价。昭昭记得上辈子在汴京的街上,若是骑着川马、滇马这类的国产马碰见了熟人,都是不好意思打招呼的。京中的大纨绔小纨绔们人人都以骑回鹘进口的高头大马为风尚。 但杨大小姐马棚中的这些马又不同于纨绔们所骑的普通回鹘马,这些似乎都是真正上过沙场的战马! 这样想着,昭昭的腿更软了。 “潘姑娘,放松一些,你太紧张了。”杨十九是杨大小姐的护卫,受命来马场教导和保护昭昭。 “它、它、它……”昭昭颤声道,“我感觉这里的马都有杀气……” “别担心,小红性子最是温顺,多骑骑自然就不害怕了。” 昭昭努力地使身体保持平衡,将自己的节奏与马的节奏调节到统一频率上来。渐渐地,她仿佛是摸到了些门槛,终于不再畏畏缩缩地趴在马背上了。这“小红”虽然生得高大,但的确十分温顺,从不曾有过将马背上的胆怯骑手摔下去的念头。昭昭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终于开始感受到了一点点骑马的乐趣,她渐渐地舒展了腰背,远远望去仿佛是已经得心应手了。她正欲回头与杨十九说话,却听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兴高采烈地挥动手中的马鞭似乎在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昭昭暗道不好,她似乎有些猜到他喊的话了!果然—— “嘿——我们来赛一局吧——” 却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杨悸鹿一鞭子下去,精准地打在了小红马的马屁股上。饶是小红性子温顺,但骤然受惊之下也是一声长嘶发足狂奔起来。昭昭顿时被吓得哇哇乱叫,惊慌失措地抱住了马脖子,哪里还有刚刚得心应手的样子。 杨悸鹿见她被吓得花容失色,连马鞭子都丢了只会哇哇叫,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杨十九急道:“二少爷!你可别吓她了,潘姑娘学得慢,还不怎么会骑呢!”话音未落却见杨悸鹿早已敛了笑容策马冲了上去。他精准地驾驭着□□的骏马使它与那受惊的小红马并驾齐驱,对昭昭喊道:“你放开马脖子跳过来,我接着你!” 昭昭听见他的声音怒气冲冲地扭头瞪了他一眼——她才不要信他! 此时她心中的愤怒压过了胆怯,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是从未有过的灵活,仿佛她生来就合该是个弓马娴熟的将门虎女。她降低重心稳住身体,一手拉住缰绳一手轻抚马头,成功地使马速慢了下来直到逐渐停住。 昭昭白着一张小脸伏在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时,心中的胆怯和恐惧又回来了,她惊魂未定地想着自己刚刚差点摔断了脖子! “你这不是骑得挺好的嘛!”杨悸鹿策马赶了上来,梗着脖子有些心虚地叫道。 昭昭猛地抬头瞪那罪魁祸首,两只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小火苗。 她最近快被这个小魔星气死了!前几天她在雪地里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土狗,取了“雪团”这么个文雅的名字,就算是正式打算养着它了。杨悸鹿那天恰巧也在,只说他妹妹喜爱养猫狗,照顾受伤的小狗什么的他最擅长了。几天后那小土狗的确是被活蹦乱跳地送回来了。谁知回来后叫它“雪团”却是再不应了,叫“旺财”时那狗尾巴倒是摇得欢。 这下可好了,人家蔡芷璇养的狗文诌诌地唤作“迦蓝”,她养的这条土狗倒是叫上“旺财”了。 昭昭终于喘够了气,她轻轻抚了抚小红的脖子,小红亲切地扬了扬头,昭昭顿时觉得自己似乎和小红有了些默契了。她理都不想理那莽撞的霸王鹿,自顾自地骑着小红往马棚去。她今日里不打算再练了。 杨悸鹿看着那小红马高傲地慢跑回马棚,想着刚才昭昭怒气冲冲瞪着他的那双眼睛,哎呀,她怎么不叫潘火火呀! 他追着昭昭往马棚方向跑去,忽听得两声娇呼,两个眼生的姑娘骑着马儿往这边过来了。 “杨二哥哥你也在呀!我今天约了羚姐姐一起跑马,没想到碰见了你!”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欢喜道,“对了,这是袁家姐姐,路上碰见我便邀她一起来了。” “见过杨二公子。”一个体态袅娜、温柔可人的少女开口道。 杨悸鹿可懒得和旁人寒暄,他略点了点头就打算离开。他这回来北地是过了明路领了官职来的,虽说只是个位同五品的上骑都尉勋级,但他出身靖北侯府,又是熙宁长公主之子,自然受到各方重视。刚刚那个小姑娘是转运使司副使石大人的小女儿,那石大人的脾气又臭又硬,可女儿却养得天真无邪,杨大小姐很是喜欢这个小姑娘,杨悸鹿之前也见过她几回。 虽说也算是有些交情,可霸王鹿却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囫囵听那石家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讲了什么,唔唔敷衍两声就欲去追昭昭,还没走就听一阵马蹄声响起,昭昭自己又回来了。 却是杨大小姐也到了,在马棚里恰巧碰上了打算离开的昭昭,便邀请她再一起过来玩一会儿。 杨大小姐见袁家小姐也在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是为在场的几个少女互相引见了。 那袁家小姐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个袁衙内的妹妹。三年前袁大人来霸州就任时只带了一个姨娘和这一双儿女,这袁四小姐虽说只是一个庶女,但因其家世显赫在北地受人追捧,养得和嫡出的小姐一般娇贵。她听闻昭昭只是个商家孤女,便只矜持地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昭昭上辈子在京中不曾碰见过这位袁四小姐,但也凭三言两语猜出了她与那袁衙内的关系,亦是没有了与之深交的打算。杨大小姐未料到袁四小姐也在,怕昭昭觉得尴尬,便忙将话题引到活泼的石家小姐身上,昭昭和石小姐果真聊得极好。 “我单名一个晴字,潘妹妹若是不嫌弃,唤我晴姐姐就好。” “哪里敢嫌弃,晴姐姐唤我昭昭便是。” 交谈间,石晴听闻昭昭家里最近还在做辽国的生意,不由得出言提醒道:“昭昭妹妹,这些生意你们近来还是先停了吧,我听我爹爹说辽国最近很不太平呢。说是辽国国舅爷萧奉先和许王耶律宁斗得厉害。” 国舅爷萧奉先乃是辽国德宗耶律定的嫡亲舅舅,任北院枢密使,擅断朝纲。许王耶律宁便是辽国的那个铁血战神了,十九岁时便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今辽金战事将定,这两人及他们各自的党羽更是斗得难分难舍。 上辈子便是萧国舅先占了上风,竟是将那耶律宁逼得销声匿迹了许久。而后耶律宁不知怎么和赵子孟联系上了,两国的权奸这么一搭上线,局势就更加扑朔迷离了。耶律宁之后以铁血手腕杀回朝堂,和萧国舅分庭抗礼。辽国内部斗争激烈,一时之间无暇南顾。 昭昭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眼下约莫就是萧国舅以谋逆的罪名骤然发难,趁耶律宁重伤逃亡的时机大肆清洗许王势力的时期了。想来近期辽国绝不会太平。昭昭暗自想着,这次松风大哥回来后就先把辽国那些生意停了吧。 “多谢晴姐姐提醒。”昭昭道谢道。 “谢什么呀,又没帮你什么。”石晴道,“不说这些了,总之昭昭妹妹你心里有数了就好,我们快一起跑跑马,活动活动筋骨吧!” 石晴说罢便策马前行,她骑术甚好,迎着夕阳方向大笑着奔去。杨大小姐见她自己玩得开心便一边招呼昭昭和袁四快些跟上来,一边自己骑马追了上去。 昭昭的小红马慢吞吞地跑着,她抬头望向前方,想要看看自己落后多远了,却在无意间对上了袁四小姐凉凉的目光。昭昭心下暗道不好,恐怕是刚刚自己与晴姐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无意间冷落了旁人。她恐怕是被这位袁四小姐记恨上了。 第十章 昭昭坐在马车上想着方才碰见的那个袁四小姐。 唉,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譬如她和天真活泼的晴姐姐便是一见如故,但碰上袁家的人却总是颇多周折。算来那袁四小姐与蔡芷璇应是表姐妹,昭昭与这两人俱是不投缘。 回到府上,却见府里人来人往,这回不仅仅是广济堂的老大夫来了,就连乡里的一些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都被请来了。 昭昭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茯苓也是。茯苓十分惊慌地跳下了马车率先去打探情况。不多时,果然见她红着眼睛回来了,她一面伺候着昭昭下车一面啜泣道:“姑娘,爷爷,爷爷他不好了……他怕是快不行了。” 上辈子,福爷爷就是没能熬过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可这眼见的就要过年了,昭昭原以为这辈子福爷爷及时地用了广济堂的药应是可以调养回来的,至少也能熬过了这个冬天,却谁知…… 刚进了二门,却见钟婶红着眼睛迎了出来,她对昭昭道:“小小姐,阿翁他现下还算是清醒着,说是有事情要告知给你听,请小小姐过去一趟吧。” 昭昭闻言忙小跑着进了福爷爷屋里,只见那瘦弱的老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着。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他听到了脚步声,缓慢又僵硬地扭头,待见到了昭昭后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主子……奴才恐怕是活不成了……您、您要好好的……”福爷爷断断续续地开口胡言道。 这哪里还算是清醒!福爷爷分明就是把她误认成祖母了。 “福爷爷?”昭昭听不清他还喃喃了些什么,依稀记得还唤了几声娘、娘什么的。想来是福爷爷幼时孤苦,生命尽头想家了罢。昭昭待要凑上去细听,那病入膏肓的老人却已经艰难地睡着了。 昭昭从福爷爷屋里出来后径直去见了候在外面的那些大夫们,之前为福爷爷开药的那个广济堂的老大夫也在。昭昭记起那日老大夫说他有两个治疗方案,他便是先按照第一个方案开的药方。原本福爷爷的身子已经在逐渐地修复了,谁知却又突然…… 昭昭上前问道:“老先生安好,上回您似乎提到有两种方案,现下这第一种治疗方案已经证明无法遏制病情了,却不知这第二种方案是怎样的呢?” 那老大夫道:“第二种方案是古医书上记载的一味海上方,据传那古医书乃是海上的蓬莱仙人所著,现在还留存完整的共是九味海上方。这九味方子用药十分精妙,其中一味正对老掌柜的病情。我早先就将药方告知钟大掌柜了,虽则药材易得,但若没有药引子,却也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恐怕钟大掌柜是还没有找到那一味药引。” “不知是什么药引?”昭昭赶忙追问道。 “唉……”那老大夫叹了一口气道,“那药引名为返魂香,乃是太古冰雪之中的草木精英所结。” 返魂香?! 昭昭上辈子听说过这个珍稀药材!似乎就在霸州境内! 永兴三年,霸州的一个樵夫在忘归山中得一株奇花,卖与广济堂。广济堂的大夫们共同讨论许久这才得知了结论。原来这奇花正是一种名为“千日醉”的草药,香气十分别致可爱。用此花熬制出的药水色如桃花、香如兰麝,又微微带了一分酒气,若用舌尖轻轻舔舐,则有些许甜味。 这“千日醉”效力很大,浅酌一口便须醉上一千日才醒,多饮就不得活了,其药力唯有“返魂香”可解。将“返魂香”以文火细细炙烤,令其香气弥漫,则无论醉到何种境地都可以醒来。 “千日醉”与“返魂香”相伴而生,但“千日醉”生得美丽,而“返魂香”则很不起眼。因此,若是采药人细心地将美丽的奇花收入玉匣则会错过不起眼的“返魂香”了。而那个粗枝大叶的樵夫一个锄头将奇花和周围的泥土一起铲进了背筐里,这才阴差阳错地得到了真正珍稀难得的药引子。 广济堂的大夫们在樵夫的背筐里寻得了“返魂香”,以千金之资将两味药材买下,并将海上方的药引献入了宫中。 而那樵夫骤然富贵后便时不时地与人炫耀自己的奇遇,到处和人说他在忘归山主峰北侧行走时一脚踏空落入了悬崖,谁知恰好挂在了一棵奇松上捡回一命,还阴差阳错地得到了传说中海上方的药引子“返魂香”。 后来,樵夫的高调落入了有心人眼中,走投无路找寻药引之人只以为他还能再次寻得药引,便将那樵夫挟持到了忘归山上逼他再找。那樵夫终究是没能富贵终老,而是死在了他当初发迹的悬崖边。 却说那年蔡相致仕后忽而病重,唯有一味海上方可医治,却遍寻全国而不得药引,永兴帝便将这“返魂香”赐予了蔡相以示其恩宠犹在。 还有几日就过年了,昭昭害怕福爷爷这辈子也熬不过这个冬天,便要带了护卫亲自去忘归山寻药。 忘归山北面有些山脉在辽国的势力范围内,况且怒江凶险,群山迷雾重重,钟叔坚决不同意昭昭去冒险。可是只有昭昭上辈子亲眼见过那株奇花,况且她又无法将确切的地点告知他人,毕竟她是无法解释原因的。 钟婶劝道:“小小姐别犯倔脾气了,阿翁若是知道你为了他的药以身犯险,恐怕是一刻也不愿多活的。” “可是返魂香就在忘归山里!我偶然听一个樵夫讲起过,他说他在忘归山主峰的悬崖边闻到过一阵异香!”昭昭急道。 “忘归山里有异香的花草可不止返魂香一个,既然小小姐听说那北侧悬崖下有返魂香,那我便和你钟叔去一趟,但小小姐你却千万不可去冒险。”钟婶道。 总之无论昭昭怎么说钟叔钟婶都不同意她一起去忘归山寻药。 次日清晨,昭昭就听见了外院里的动静,她连忙和茯苓两个跑出去看,原来是钟叔钟婶集结了几个身体强壮会些武艺的护卫准备出发去忘归山里寻药。昭昭细心一观察,发觉这队伍里真正主导的竟是温柔的钟婶而非威严的钟叔。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对钟婶道:“我在医书上看过,说是那返魂香与一名为千日醉的奇花相伴而生,千日醉生得美丽夺目,返魂香则很不起眼,钟婶若是找到了这两个药材,可千万别遗漏了返魂香。” “好,我记下了。”钟婶应道,“小小姐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可要照顾好自己。这几日县学放假,小小姐就和小少爷一起在书房里读读书练练字罢,我与你钟叔回来之前暂且先不要出府了,若是又遇上那袁衙内之流可怎么办。” 昭昭应下后目送一行人出府寻药,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回内院。 转眼钟婶他们已经走了两日了,也不知寻到了药引没有。这两日福爷爷病得越发重了,竟是连开口都困难。每当昭昭去看他的时候,福爷爷总是艰难地挣扎着要与她说些什么,还一直指着她那只装了断簪的锦囊。 昭昭不解其意,只猜测那支断了的玉簪应是有什么秘密,看来这辈子她得妥善保存,可不能像前世那样稀里糊涂地就把它弄丢了。 第三日凌晨,前院里颇有些嘈杂声响,昭昭猜测应该是钟叔钟婶他们回来了。她赶忙披衣下床,和茯苓一起急匆匆跑去打探情况。 前院里的情况却是不怎么好,钟叔受了些轻伤,钟婶却是伤得重了,腿都摔断了。昭昭他们过去的时候,钟婶正在反过来安慰钟叔道:“毕竟是年纪大了,现在竟是连那悬崖都爬不了了……” “爹、娘,你们还好吧?”茯苓快步上前查看钟叔钟婶的伤势。 钟婶拍了拍她的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然后转向昭昭歉疚道:“小小姐,我们在北侧悬崖找寻了很久,却没有见到有异香的草药。阿翁他恐怕……” 昭昭忙宽慰道:“钟婶好好养伤就是,至于福爷爷的药引我们再想办法。” 茯苓留下照顾钟婶了。昭昭独自回到正房的小书房里,她焦急地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只有我知道大致地点,也只有我见过那药引……不行,我还是得亲自去一趟忘归山!” 松年大哥昨日已经从辽国回来了,昭昭正欲去前院找他,想令他护卫自己去忘归山寻药。这时,却见赵子孟从屏风后慢悠悠地绕了出来。 “你准备独自去忘归山?”他问道。 “与你何干?”昭昭没好气回道。 “敢问姑娘何以如此肯定那忘归山里有你所需的药材?”赵子孟追问道。 昭昭可不想理他,转身就要离开。这时却听赵子孟道:“若是姑娘执意要去,在下可以护你周全。” 他?护她周全? 昭昭回头打量赵子孟尚未痊愈的身体,他凭什么护她周全? 这时,却听赵子孟低声道:“出来吧。”话音刚落,只见一队暗卫无声无息地从地道里走了出来。 昭昭被气了个倒仰,敢情赵子孟这厮是拿她家当据点了不成? 第十一章 昭昭留下了一封书信后就带着暗卫入了忘归山。 虽说她对赵子孟某些自作主张的行为不太高兴,但对他那些暗卫的本事却是十分信任的,尤其是其中一个叫庚七的少年,那可是上辈子当了赵子孟的暗卫统领的人,一身武艺难逢敌手。 昭昭惊异地发现在这一小队暗卫中那庚七居然只是个小弟!真正的头领是一个叫庚五的青年,另外还有个叫庚六的似乎也颇有些威势,几个双数排行的暗卫隐隐以他马首是瞻。 啧啧啧,这说明了什么?庚五庚六光是听代号就知道功夫比庚七更胜一筹,这说明此行的成功率和她本人的安全都大大的得到了保障。昭昭把方才还有些忐忑害怕的心妥妥地吞进了肚子里,觉得自己之前准备的用来防身的袖里箭应该是用不上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午时刚过就已到了怒江边。 怒江乃是一处天堑。昔年忘归山四十八寨,曾依仗怒江之险,于群山之中聚兵数万之众。这四十八寨中有齐大当家所带领的前朝残兵,也有几股各地起事未成的起义军。 建元二十四年,蔡相时任霸州知州兼本路经略安抚使。太宗下旨招安忘归山众匪,蔡大人与袁二当家合谋屠尽了齐大当家嫡系,忘归山四十八寨仅剩三十六寨。那夜尸骸堆满山野,鲜血染红了整条怒江。 昭昭低头看那江水,黑漆漆的,仿佛隐隐泛着血色,也不知这江中有多少枉死于野心家阴谋下的冤魂。 忘归山内迷障重重,但因其物产丰富,依然时不时地有上山寻药、捕猎之人。怒江边有个做渡江生意的老船夫,自顾自地睡在一条破船上。 “老人家,我们想要赁几条船渡江。”昭昭上前行礼道。 那老船夫抬了抬眼皮:“又是去山里找药的吧?” “是,家中长辈病重,特地来忘归山碰碰运气,看看能否寻到需要的药材。”昭昭答道。 “行,那就先交押金吧,船只租一天,老夫就在岸边等着,若是入夜了你们还没出来,押金就不退了,全当你们将这船买下了。”老船夫懒洋洋道。 “怎么能入夜以后就不退了呢?”庚七很不满,他喋喋不休道,“现下都已过午时了,按一天算也应是到明日午时才对!况且你这破船……” “小七!”庚五出言制止道。 昭昭扶额,这庚七与她印象中的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差距也太大了吧。上辈子他总是神情肃然,虽说声音低沉好听,却极少开口。而今庚七还只十来岁年纪,一张嘴就是嘎嘎嘎的鸭子嗓,一路上还特别爱说话。 庚五租下了一条船后一行人就上了船。江水汹涌,队伍里几个青年却是划船高手,一路上竟是犹如静水行舟一般。 “潘姑娘可知大致方向?”庚五待昭昭在岸边站定后开口问道。 昭昭想了想回答道:“我只知道那药材生长在主峰北侧的悬崖上。” “如此,我们便从主峰山腰处绕过去罢。”庚五估量了一下地形道。 一行人上了半山腰,却见林木深处有一残破的寨门,寨门旁有一巨石,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齐”字。透过寨门可见里面是个废弃多年的演武场,还有些练功用的梅花桩。 山风呜呜地吹着,昭昭仿佛听见了二十多年前惨死于此的无数冤魂的哭号。 “我们今日找药材要紧,暂莫停留了。”庚五一边提醒众人一边向北侧的悬崖走去。 终于上了那悬崖,昭昭径直奔到崖边向下望去,想要找那樵夫描述中的松树。那松树倒是颇为显眼,昭昭只一眼就看到了。她扭头对众人道:“应该就是这里了,你们谁功夫好,带我飞下去采药吧。” “我!我!”庚九自告奋勇道。 一旁的庚七也抢着要去,“我轻功最好,我去我去!” 最后庚五决定道:“还是庚七去吧。” 庚七冲庚九得意一笑,他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一捆麻绳,还有几只便于在悬崖上攀爬的铁爪。他将麻绳一端递给了昭昭,指导她牢牢地将绳子捆在腰上,又将麻绳的另一端捆在了一棵大树上。 “你自己呢?怎么也不捆一根?”昭昭问道。 庚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得瑟道:“我功夫好着呢!又何须捆那麻绳?要不是怕你胆小,你的绳子也是白捆了作心理安慰的。就我这身轻功,踏雪也是无痕的,不过爬个悬崖,还能摔了你不成?” “七哥又在吹牛皮了。”一旁庚九毫不留情地拆台道。 庚七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怎么是吹牛皮了?咱们这些人里是不是我轻功最好?我们一起去这峭壁上溜达一圈比划比划?” 庚九嘻嘻笑道:“七哥你也就轻功学得精,真要打起来我也是不怕你的。不过也好,这样至少遇上了危险逃命几率大些,说不得百八十年后咱们这帮人就剩了七哥你一个还活着了,到时候也能混个暗部统领当当。” “滚!”庚七没好气地轻踹了他一脚。 “行了,天色不早快些去采药吧,这样天黑前还能赶得回去。”庚五制止了两人的打闹,出言提醒道。 “那咱哥俩回去后再比划。”庚七与庚九约定道。 庚九应道:“比就比,谁怕谁!” 庚七冲他一挑眉,提着昭昭像燕子一般轻巧地飞了下去,落到了那棵松树上。昭昭在那松树上站定,细细地嗅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她指引着庚七带她往松树左下方飞去,果然那丝香味越发浓郁了起来。 “你闻到那千日醉的香味了吗?应该是就在附近。”昭昭道。 庚七吸了吸鼻子,懒洋洋道:“我鼻塞,你慢慢找吧,有我护着你,在这悬崖上玩一天都没问题!” 昭昭很是气闷,不曾想靠谱的庚七大统领还有这么不靠谱的时候。什么叫玩一天都没问题呀?知道他轻功好体力佳,可她还嫌悬崖峭壁上的风刺骨呢! “你带我再往左下方去一些。”昭昭道。 “嗯,你说停我就停。” “停!”昭昭喊道,“哎呀,过头了,你飞得慢些,这里香味都淡了,往回一点。” “哦。”庚七又带她往回了一些。 终于,昭昭在隐蔽处的一个岩石缝隙间看到了一株美丽的花朵。她掏出怀里的玉匣子,将那千日醉装了进去,然后又细细观察周围不起眼的土块,果然又找到了平平无奇的返魂香。 昭昭将两个药材宝贝似的装进了玉匣子,对庚七道:“走吧。” 庚七却没立即回话,他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 “哪有什么声音呀?”昭昭疑惑道,“是不是下雨了?” 昭昭觉得额头上湿湿的,仿佛几滴雨水滴到了她头上。她伸手摸了摸额头,却见自己沾上了一手血迹。哪里是什么雨?这分明是鲜血!悬崖上发生了什么?庚七和昭昭对视一眼,一起抬头向上看去。 此时,恰有一黑乎乎的物体从天而降,庚七正欲挥剑将它击开,却又突然中止了力道,改用剑尖将那物体接住了—— 那竟是庚九的人头! 庚七目眦欲裂,他颤抖地拿起那人头,撩开杂乱的头发,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真的是庚九! 昭昭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震惊又慌乱地看着悲痛到无言的庚七。 庚七带着昭昭飞到那株松树上藏好,然后提剑冲上了悬崖。 昭昭哆哆嗦嗦地缩在树干上听悬崖上激烈的打斗声。原来庚六等人竟是叛徒,趁庚五等人注意着悬崖下的动静时突然发难,一剑斩杀了数人。两方人马打得难分难舍,由于最初没有防备,庚五等人就落了下风。 昭昭心中惶恐,不知道自己能够帮上什么忙。她同时又害怕极了,若是庚六他们赢了,为了不引起赵子孟怀疑,那她这个知情者恐怕是铁定会被灭口的。借口都是现成的,任性的小丫头不听劝告失足坠崖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得做些什么! 昭昭的绞尽脑汁地想着,她能做什么呢? 袖里箭! 她突然灵光一现,手忙脚乱地掏出怀中的玉匣子,从里面摘了一瓣千日醉的花瓣。她小心地用石头将花瓣碾碎,把汁水涂抹在了袖里箭的箭头上。昭昭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探出脑袋向上望去。 悬崖上场面十分紧张,那庚六的武功路数极其阴毒,竟是一人拖住了庚五庚七两人!他背面正对着昭昭方向,一把长剑就要劈向庚七—— 说时迟那时快,昭昭趁无人注意到她,朝着那庚六背上就是一箭,竟然射中了!千日醉的药力可不是说着玩的,虽说没有直接口服,但箭头上的花汁一入血液就立时起了作用,庚六应声倒下,想来是需要醉死些时日了。 场中局势一下子有了逆转,就在昭昭暗自高兴之时,庚八一个飞镖射断了绑着昭昭的麻绳,昭昭一失足,竟是直直掉下了这万丈深渊! 第十二章 啊啊啊啊—— 赵子孟! 山风在耳畔呼啸,只须臾功夫,她的身体距离悬崖失足之处就已经有数十丈之远了。昭昭一面下坠一面想着,吾命休矣。 她身在半空,双手胡乱地挥舞着,只盼着能好运地抓住些什么东西。就这么一乱挥的功夫,却又往下坠落了百余丈。她几乎已经不抱什么生还的希望了。 突然,下坠停止了!原来她恰好被崖边生长出来的一株小树挂住了。昭昭此刻早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劫后余生般想着,今后一定要少吃猪肉多种树! 可她之前猪肉还是吃得太多了,这小树似乎是快要承受不住她的重量了…… 喀啦喀啦几声响,小树本就不甚粗壮的树干登时就折断了。 啊啊啊啊啊! “碰!” 昭昭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她四脚朝天在地上僵了半晌,很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颤颤巍巍地动了动胳膊挪了挪腿,竟然没有摔断!太幸运了!她这才敢睁开眼睛,四下一看,原来那小树下竟然就是一小块平地! 昭昭躺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念着那人的名字,自从她上辈子见色起意救了他起,足足还了两辈子的债!他赵子孟心机似海,怎么居然连自己的暗卫都管不好?还连累得她今日差点就要命丧于此了。呜呜呜,好不容易从头来过的。 昭昭原地休整了一会儿,终于有力气爬起来查看自己当前的处境了。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竟然有一个小山洞。唔,还不算太糟,若是庚七他们太久没有找到她,那她至少也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但昭昭又害怕万一还是庚六那伙人赢了可怎么办?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先躲进山洞里去。 奇怪,真奇怪! 越是往山洞里走,昭昭心里的疑惑就越大——这山洞里竟是别有洞天。最里面依稀布置成一个书房模样,有书架、书桌和烛台。所有东西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应该是有许多年不曾有人来过了。 昭昭回想这山洞的位置,南北西东尽是悬崖峭壁,只这一小块平地。站在洞口仰望高崖,白雾缭绕如临仙境。将书房建在此处之人,真不知一身轻功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书桌上那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应是一幅画卷吧。或许当年这山洞的主人正在独自赏画,听闻了外面的动静,便匆匆将卷轴一裹出去了,谁料却是再也没能回来。不过,这书房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山洞外刚刚被昭昭压断了的那棵树约莫生长了二三十年的样子,应是这书房的主人栽种来遮挡洞口的。如此说来,这素未谋面之人倒是昭昭的救命恩人了。 出于好奇,昭昭小心翼翼地上前,打量洞中陈设。那书架上整整齐齐罗列着上百卷藏书,书桌上笔墨纸砚具备。虽则现如今蛛网密布,但可从陈设中轻易推断出这书房主人当年定是时时在此处读书的。 昭昭忽而想到,此间主人既然时时都在此处读书,那么若不是住在这悬崖峭壁之上,便一定是有一条出入此地的秘密路径了。否则即便他轻功再好,若次次都须飞檐走壁至此,却终究是太麻烦了。 这么一想,昭昭眼前顿时一亮,心想她或许可以自己试着找找那秘密路径看看。以免上面战事激烈两败俱伤,让她落得无人来寻、饿死洞中的下场。 昭昭的视线凝在了书桌上。终究是出于对此间主人的好奇,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层油纸,见里面果然是一个卷轴。她轻轻打开那卷轴,只见画中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女,依稀竟是有些眼熟。 画下的落款处是一个奇怪的署名符号,似草书却又不是草书,走笔成妍、状如花葩。 自大周朝以来押字风气盛行,不仅仅是文人之间的文字游戏,亦是民间应用很广的个人凭信。官府公文也须押字,否则此公文无效。曾有立志爬上宰相高位的书生感慨:“此生使我得于黄纸尽处押一个字,足矣。” 按说各人的花押都不相同,但昭昭却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见过这个花押!或许是在某幅山水画上,或许是在某张契书上,又或许是在赵子孟的书房? 画中人也是这般眼熟,那少女仿佛山谷中的精灵,无忧无虑、天真明媚,这五官看着甚是亲切…… 不待昭昭细细思考,却听山洞外“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昭昭吓得心中一紧。她之前害怕万一先找到她的是庚六那一伙人,这才不敢停留在原地而是跑进了山洞里。现在也不知外面的人是谁。昭昭警惕地打量着洞内格局,轻手轻脚地将桌上的砚台拿在了手里,又找了个隐蔽处藏身。 昭昭像一只警惕的小仓鼠一般等了许久,却也不见洞外再有什么动静。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往外走去。她倒是要看看来者何人。 却见洞外躺了一个男人,面部朝下,只看得到略微有些自然卷曲的头发。光看服饰就知道既不是庚五也不是庚六那些人。 昭昭心烦意乱,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怎么又让她给遇上了! 昭昭原地等了一会儿,那男人依旧没什么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从地上捡了根小木棍轻轻戳了戳那人的后脑勺。 没反应? 唔,看来是死了。 昭昭扔下小木棍,有些不厚道,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死了倒是省事,若是还剩一口气,被她遇上了却是怎么都得试着救上一救的,不然怕是要于心不安。但是她又害怕自己再救了个赵子孟第二回来。那可如何是好?再世为人,她真的不想再救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了! 昭昭转身正想回山洞里去。 突然,她只觉得头皮一紧,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却是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脚踝! 第十三章 昭昭只觉头皮一紧,浑身上下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她甚至都没胆子回头去看。她摇摇欲坠地站着,哆哆嗦嗦地想要把自己的脚抽出来。却不想那人力气大得很,她的脚怎么也抽不出来了。 昭昭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去,恰此时,那男人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来。 恰逢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射进洞口,将他满脸的鲜血照得触目惊心。 “啊!” 昭昭吓得尖叫一声,拔腿就想跑,浑然忘记了自己的一只脚还被那人捏在手里。虽然另外一只脚是能够动惮的,但也无济于事,昭昭一个趔趄就直直摔倒在地。但昭昭仍旧努力地想要逃跑,挣扎扑腾之中,她的脚就这么直直踹在了那人脸上! “唔。”那人闷哼一声,捏住昭昭脚踝的大手加重了力道。 昭昭觉察到刚刚自己的脚无意中竟然踢到了他的脸,吓得整个人都僵了。她战战兢兢地回头,正对上了那人鹰隼一般的目光。 那人高鼻深目,半歪的头盔下露出一头微微弯曲的长发,看着就不像是纯正的汉人。 他一只手捏着昭昭的脚踝,另一只手上还紧紧握着一把刀。 一把带血的刀。 那人有一双凌厉桀骜的眼睛和野兽般危险的气息,看着就不像是一个好人。不过看他伤痕累累的样子,普通老百姓哪里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昭昭吞了吞口水,生怕那人突然暴起拿刀砍她。 却见那人仿佛是审视地看了她半晌,沙哑地开了口:“救我。” 昭昭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赵子孟之后她对救人这种事情可算是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这辈子,她真的不想再救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了! 救,还是不救?昭昭陷入了思索。 但那人似乎是有着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仿佛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昭昭下意识里的抗拒之意,他的眼神霎时间就凌厉了起来,那只手放开了昭昭脚踝就要去拔刀,竟是打算拼着最后一口气制服她! 昭昭见那人真的意图拿刀砍她,哪里还想什么救不救的问题?那人绝对是个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他绝对是个坏蛋,妥妥的!亏她刚刚都已经快要下决心救他了呢!他却想拔剑砍她! 面对此等危急情况,昭昭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兔子一般,两条腿狠狠地一蹬,竟是将那意欲行凶的重伤之人踹地翻了个身,直接晕死过去。 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冷冷地看着那个仰面朝上昏倒在地之人。他受了极重的伤,血渍浸透了衣袍,两道剑一般浓长的眉痛楚地微皱着。可是对于坏蛋,她却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 昭昭跺了跺脚,就欲躲回山洞里去,她回头瞥了一眼那人,眼睛却忽然睁地老大—— 却是那人方才就歪歪斜斜的头盔终于从他头上滚落了下来,露出了两只肉乎乎的招风耳! “呜呜呜……他们都欺负我!他们说我耳朵大,像驴耳朵!” “你看笄冠后男子便可戴巾或者戴冠了,这大耳朵一下子就被遮住了呢……” “可是我想当将军!” “行行行,将军也有头盔遮住耳朵呢,遮得还严实些……” 昭昭耳边仿佛听见了那日和衍哥儿的对话,她不受控制地想着,眼前这个重伤濒死的辽兵,他儿时可曾因为耳朵太大有过和衍哥儿一样的烦恼?他成年从军后,耳朵又是否严严实实地被遮在了头盔之下呢? 不只是衍哥儿,昭昭的爹爹和祖父也俱是有一双招风耳。 也算他走运,看在大耳朵的份上,昭昭突然又打算救他了。 说来“千日醉”真是一种神奇的草药,它熬制出的药水色如桃花、香如兰麝,香味清甜中还微微带了一分酒气。世人皆知这“千日醉”用作毒-药时效力极大,浅酌一口便须醉上一千日才醒,多饮就不得活了。 但唯有极少数人知道若是服食了这“千日醉”后即刻就燃了“返魂香”,于香气弥漫之中安睡上一觉,效力就如同休养了一千日一般,无论受了多重的外伤都可迅速痊愈。 昭昭从怀里掏出玉匣子,撅着嘴巴瞥了昏倒在地的那个“大耳”一眼,心想,他今天算是走了大运了。 …… 耶律宁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上下的外伤犹如枯木逢春一般,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愈合着。耳边是那女子忙忙碌碌时所发出的琐碎声响。他佯装未醒,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去看她。 那傻姑娘仿佛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身怀重宝却又在手无寸铁的情况之下贸然救人了,此刻正像一只挖洞的仓鼠一般抱着一只玉匣子到处找寻藏匿之处。 结合他现下的情况,看来并非是他濒死之际产生的幻觉,那玉匣子里装的确是“千日醉”与“返魂香”。 他对这两味草药知之甚详。当年他阿娘病重,得知唯有一味海上方可治。年幼的他在殿前跪了整整三日,天祚帝却终日与妃妾纵情声色,不曾拨冗见他。不久,阿娘就在孤寂的冷宫抑郁而终了。多年后他偶然得到了一株“千日醉”,便慷慨地全部送入了他父皇的腹中。 却不知是何原因,他第一眼见到那个傻女孩时便觉得亲切。若是当年阿娘不曾小产,他或许就会有一个亲妹妹。不同于骄横跋扈的翰里衍,也一定不像阴狠毒辣的大奥野,他的妹妹若是活着,大约会如这个傻丫头一般模样吧。 耶律宁不想惊吓到她。他等着那丫头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终于找好了藏匿玉匣的地方,这才作势悠悠转醒。 未曾料到他只醉了这么一小会儿,昭昭不由得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道:“大耳,你醒了?” 耶律宁闻言微微一愣,继而皱眉,谁准她胡乱叫他“大耳”的! 昭昭见那人醒后对自己并无敌意,就稍稍放下心来,又因自己不小心叫出了“大耳”二字貌似戳了人家的伤疤,便语气讨好地问道:“可要喝些水?我在这里找到了茶具,刚刚在外面取了几捧雪,已经生火煮沸了。可要饮一些?” “嗯。”那人应道。 就在昭昭倒一杯水的功夫,耶律宁老早就不动声色地将头盔戴好了。 昭昭注意到了他方才的小动作,觉得这倒是像衍哥儿才会做的事呢,不由得觉得亲切,也不再将他当成需要防备的坏人了。她一面给他喂水一面问道:“我现在看你也不像是坏人呀?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被人追杀。”耶律宁简略地答道。 昭昭好奇追问道:“被谁追杀?”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懊恼,这话题明显是交浅言深了。 谁想那人停顿了一下居然开了口:“追杀我的人是我兄长那边的。” 昭昭倒吸一口凉气:“骨肉相残……这是为何?” 那人斟酌了一下语气道:“我父亲的正妻无子,继承家业之人乃是贵妾所生。那贵妾疑心我也觊觎家产,便与她娘家联手迫害于我。” “那些人太坏了!”昭昭听闻他的遭遇后愤愤地说。 耶律宁垂眸半晌道:“其实他们本不必如此,我原本无意……” “他们小人之心呗。”昭昭道,“对了,我叫潘昭昭,你呢?” 耶律宁却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倾听山洞外的动静。 不多时,火把燃烧、火光摇曳,二十余个训练有素的暗卫轻巧迅速地进到了山洞里。 耶律宁将昭昭护在身后,拔剑与他们对峙。 这时,那些暗卫身后走出了一个玄衣男子。竟是赵子孟亲自来寻。 第十四章 火光映照下,赵子孟露出了一个平淡无奇的笑容,他定定打量了那个护在昭昭身前的男人半晌,沉声道:“阁下可是辽人?” 耶律宁为对方气势所慑,眯了眯眼应道:“家父确是辽人。” 赵子孟道:“忘归山北面的这些山脉算是暂且在辽国势力范围内,我观阁下伤势不重,如此,便请在此自行休养罢。” 这悬崖峭壁之中,如何是适合疗养之地?崖上有积雪,水是不缺的,但吃食又该何处去寻呢?况且大耳他伤势颇重,就这么将他一个人留在这悬崖之上的山洞里真的好吗? 昭昭正欲开口,却被赵子孟凌厉的眼风一扫,没出息地暂且闭上了嘴。 在赵子孟的示意下,那二十多个暗卫每人都匀出了部分口粮堆在一起,然后又训练有素地退下。昭昭这才注意到了那些暗卫的长相,竟然都是些熟面孔,大多她都在上辈子见过几面。 “霸州境内袁大人管辖严格,阁下的五官异族特征明显,在附近城镇露面恐怕会引人注目,这些干粮足够阁下吃月余。”赵子孟随意指了指地上的那些干粮,意有所指道。 耶律宁眼中闪过暗芒,鹰一般的眼睛直直对上赵子孟的目光:“那就谢过阁下所赠的干粮了。袁大人之前交好许王,而今又转投萧国舅,怎么,我观他极力主和,在辽国上层左右逢源,内心难道竟是十分警惕辽人不成?” “袁氏一门乃我朝中流砥柱,虽则祈、辽两国休战多年,但袁大人深谋远虑、忧国忧民,难免警惕些。”赵子孟语义不明道。 耶律宁眉峰一挑,问道:“待我伤好后,不知可向何处寻阁下道谢?” “道谢却是不必了,若是日后有机会合作,霸州境内总有再见面的机会。”赵子孟道。 耶律宁应道:“一定。” 两人你来我往语带机锋。言罢,赵子孟示意昭昭和他一同离去,昭昭想起宅子里吊着一口气的福爷爷,急急忙忙从山洞内一隐蔽处将她之前藏匿的玉匣子挖了出来,犹豫了半晌,又回身捎带上了那包裹在油纸中的画卷,这才慢吞吞地走到了赵子孟身边。 离去前,她回头对耶律宁道:“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耶律宁抱拳行礼,沉声道:“在下王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昭昭回首笑嘻嘻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一行人出得山洞,果然如她之前所猜测的那样,这悬崖峭壁之中有一条密道直直通入寨子里。寨子内部残破不堪、遍地尸骸。 “啊!”昭昭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她不敢面对寨子里残酷破败的景象。不知为何,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夜晚死在这里的人与她素不相识,但她面对此情此景却有说不出的心悸。 赵子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什么时候起竟是下起了雨,昭昭抬头想要看他,雨幕下只看得到他冷淡的薄唇和坚毅的下巴。他的怀抱里有雪落松枝的味道,那是她熟悉的赵子孟的味道。 前世的记忆清晰而陌生,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昭昭挣扎着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脑袋。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莫动了,一会儿雨急浪大不好过江。” 他的手臂强硬地环住她的纤腰,带着她在雨幕中飞驰。与一众暗卫迅速地出了寨子抵达了怒江边。 渡过了怒江,对岸早有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候在那里。 方才昭昭悄悄在那人肩上擦干了眼泪。上了马车,她心虚气短地对赵子孟怒目而视:“你为什么不让王大哥和我们一起回去?他被人追杀,躲进我家的密道里不是更安全吗?” 赵子孟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你可知你家密道乃是大周初年杨延昭将军为抗辽所筑的地下防御工事入口之一?昔年潘钺将军之妻王氏乃是前朝开国谋主王朴的玄孙女,隐忍善谋有大义。她知晓府内有奸细,为了不被辽人掌握地下工事的出入口,宁可自己怀着身孕沦为辽人的战俘也不愿躲进密道里。如今你竟是打算轻易就带了辽人进去不成?” 昭昭细想之下也觉得不妥,但她还是嘴硬辩解道:“可是,可是他又不是坏人。况且他生母是汉人,说不定就是昔年那批战俘的后人呢。” “但他骨子里流着的依旧是契丹人的狼血。”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了潘家的宅子里。 此时已是深夜,待昭昭回到自己房间内时却发现钟婶也拖着病体在等她。一见到她,钟婶就一瘸一拐地扑了上来,哭道:“小小姐怎么可以如此任性,若是你此去忘归山里出了什么事,那我可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小姐呀……” “钟婶,”昭昭亲密地挽住她,和茯苓一起将她半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真的没有受伤?”钟婶却不敢轻易相信昭昭的话,反而是挥开茯苓搀扶着她的手,一瘸一拐亲自围着昭昭查看她的伤势。 “真没有受伤,我还偶然发现了悬崖峭壁之中的一个山洞呢!里面竟然是一个书房的模样。”昭昭一面说着一面拿出那油纸包裹着的画卷递给钟婶道:“你看,我还在那山洞里发现了这个!画中人看着有些眼熟呢,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遇见过了。” “山洞?悬崖峭壁之中的书房?”钟婶有些颤抖着接过那画卷,缓缓打开,只见那画中少女仿佛山谷中的精灵,无忧无虑、天真明媚。她霎时间泪如雨下。 “怎么了?钟婶你怎么哭了?”昭昭担心地问,“你是不是认识这画中人?” “我只是见这画中人仿佛姑射仙子,想起世间沧海桑田、人心难测,一时有些感慨罢了。”钟婶哽咽道。 昭昭听罢赧然道:“我也是觉得这画中人看着亲切,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之意,就不问自取,忍不住将这画卷带回来了。也不知那书房主人会不会生气。” “怎么会生气呢?”钟婶道,“二十多年过去了,薛……那书房主人想来早已不在人世。小小姐若是能够妥善保管这画卷,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嗯,我一定会妥善保存的。之前我看那山洞里像是二十多年都没人去过的样子,这才存了把画卷拿回来小心保管的念头。”昭昭道,“钟婶,我真的没事,天都这么晚了,你还受了伤,快让茯苓扶你回房休息吧,我这里不需要伺候。这是返魂香,明日一早记得给福爷爷服药。” “姑娘,我记下了,你也早些休息吧。”茯苓应道。 待钟婶和茯苓离去后,昭昭一个人梳洗罢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她竟是仿佛回到了那残破恐怖的寨子里,仿佛听见那夜杀声震天。 次日清晨,昭昭顶着两只黑眼圈去寻赵子孟,她突然想问问当年忘归山袁二当家、而今位高权重的袁大将军的事情。 她轻手轻脚地进了密道,在一个小门前站定,却迟迟不曾敲门。昨日在马车上赵子孟向她要走了一小块“返魂香”,现在他正在亲自审问那庚六。 昭昭在门前细听了半晌,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有怅然若失之感。 第十五章 她太熟悉他了。 乍然撞见赵子孟避开旁人亲自审问那庚六,她就知道有问题。上一世他甚少亲手做审讯之事,大多都由一个叫宁则的酷吏负责。那宁则乃是他心腹之心腹,那日山洞里明明也在,区区一些暗卫叛变之事,赵子孟没道理特意避开宁则。 果然,只在门口听了他审问的几句话,昭昭便推测出了部分事实。 她之前一直以为赵子孟前世的失忆是假装的,却不料他竟是真的暂时性地失去了部分记忆。想来那日她赶去丰乐楼而杨悸鹿一个人折回去给他送干粮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三言两语旁敲侧击出了一些信息。因为并非是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赵子孟这辈子就隐下了自己失忆的事情。 心机深沉、不露端倪,这确是赵子孟的行事作风。 昭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她原以为上辈子他待她俱是敷衍,却也许并不是。如果赵子孟上辈子也如同现在一样没有完整记忆,那他那时候娶了她或许存有几分真心。 但此刻说这些都毫无意义了。这辈子,她不曾对他痴缠卖乖,他也不再对她心软特别,他和她之间几无情义可言。 她想念他雪落松枝味道的怀抱,她忘不了前世的伤痛。 那就这样罢,这辈子他们之间就这样罢。她想要守住本心,她再不能和他有更多的交集了! 昭昭垂首敛目,缓缓离开了地道。 门内,赵子孟突然头痛欲裂,但记忆却还是模糊一片。 …… 转眼竟是已经入春了。 福爷爷自从用了那味海上方以后身子果然日益硬朗了,平平安安地渡过了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过了年后就正式进入了天授元年。 大祈朝几位皇帝的年号都颇值得玩味。皇太子莫名身死而太孙失踪,任谁都知道七皇子的这个皇位来路不正,他却是一意孤行地定下了“天授”这个年号。再往前了说,太-祖的年号是“建武”,而太宗却给自己定下了“建元”的年号。 大周末年,末帝重用奸臣、宦官,朝政日非、天下大乱,各地农民陆续揭竿而起。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青年李茂自称乃是唐昭宗李晔第七子、祁王李祺的后裔,发动农民起义,声势颇大。 那李茂乃是一代枭雄,麾下有一谋臣三武将,君臣相得,徒手打下了万里江山。宣和十二年称王,宣和十五年称帝,年号建武。建武元年,太-祖告宗庙、行过继之礼,册封妻弟为皇太弟。建武二年无子而终。 太宗身无寸功继位本就难以服众,还亲自拟定了“建元”的年号,不少老臣颇多不满,后来便间接引出了建元初年的一场事端。 这辈子,天授元年的春天过得颇为平静。 年前,昭昭寻了个借口要赵子孟带着他那些手下搬离她的宅子。赵子孟倒是识趣,想来是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的。 那时昭昭才知晓昔年杨延昭将军为抗辽所筑的地下防御工事庞大无比,她家密道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赵子孟本就欲重新启用那些地道,便指挥杨家军重新勘探,绘制出新的地图,又重新增加了入口处的机关。之后昭昭也不知赵子孟他们究竟是搬到何处去了,不过依照他的心性,在没有彻底恢复记忆之前他定是不会轻易在地上露面,想来应是还藏匿在地下某处了。 无论如何,昭昭此生都不欲与他再有纠葛。自赵子孟搬离原处后,她便封死了她家正房里的密道入口。 随着天气逐渐转暖,衣衫也渐渐穿的不那么厚重了,昭昭觉得就连心情都轻快了许多。 这日,她约了羚姐姐、晴姐姐到她家的丰乐楼里听书。 自从决定这辈子不去京城里淌混水了以后,昭昭对赚钱的事情就颇为上心,尤其是丰乐楼的生意,毕竟她以后都要靠丰乐楼的盈利吃饭呢。 之前有一日昭昭和茯苓一同上街时,看到街边一个简陋的说书棚内,一大群人都聚集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听说书。昭昭叫停了马车,也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觉得那说书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但嘴皮子麻溜得很,脑子也转得快,讲出来的故事活灵活现让人忍不住想要听下去。 昭昭想起汴京城里那些大酒楼里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觉得自家丰乐楼里也可以这样子改进一下,说不得就能吸引客人们多饮几壶酒,多吃几盘菜呢。 那日回家后她便把自己的想法同松年大哥说了,嘱托他去招揽那说书人到自家酒楼里说书去。事情进展地十分顺利,那说书人签了一份协议后就入驻丰乐楼里说书了,果然带动地生意更好了一些。 此时三个女孩正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吃吃喝喝,窗户开得大大的,用一张纱屏遮挡住外人的视线,楼下说书人的声音却可以清晰地传进来。 这几日说的乃是英雄辈出的三国旧事,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听得十分认真,听楼下伙计说这些人已经一连来听了好些天了。 今日的故事讲完了,大堂里坐着听书的人大多散去了,可那说书人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和那几个书生聊了起来。看他们聊得投机热络的样子,想来伙计说的不假,他们应是一连来听好些天了。 只听一白衣书生叹道:“昔年三国能人志士辈出,隆中诸葛、江左周郎,俱是一时英豪。而今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那说书人听罢也叹道:“若论当世文曲星,前朝薛、今朝阮。俱往矣。” “二位兄长慎言,建元二十六年,阮氏因谋逆罪族诛。此案乃先皇钦定,早已盖棺定论,当心祸从口出。”旁边一个看着稳重的灰衣书生出言提醒道。 白衣书生听罢激愤道:“我只是……唉,昔年阮相助太-祖定天下,智计无双,谁料竟是一丝血脉也不曾剩下。” 说书人道:“唉……诸位有所不知,前朝宋国公赵匡胤叛乱,按律应当族诛。然周世宗念其昔年功绩,使其子德芳之遗腹子惟宪免于死刑,特许德芳之妻携襁褓中的幼子定居江南,耕读传家,百年内不可出仕。大周末年天灾,惟宪之孙赵世剡幼年丧父,不得已出家为僧。而后还俗,辅佐我朝太-祖征战天下,立下不世功勋,封为成国公……有此先例在,太宗如何能容阮相血脉存活于世?” “慎言、慎言……”那灰衣书生小声提醒二人。 不待二人答话,却听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响起:“阁下的意思是,先皇的心胸不若那前朝的柴荣?” 在场诸人闻言俱是心中一凛。 第十六章 昭昭心知今日自家酒楼恐怕又惹上麻烦了。 建元帝生性多疑,晚年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拱卫司”,用以监察群臣。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帝位交替,如今拱卫司都尉乃是天授帝少年时的伴读之一,出身崇义侯府的张淮。其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十分不好相与。 昭昭前世偶然在人群中远远见过那人一眼,五官早已记不分明了,但那浑身上下的森冷气势却是令人过目难忘。她自纱屏后循声望去,角落不起眼的一张桌子旁,在一众护卫簇拥下端坐着的不是张淮却又是谁? 昭昭心下暗道不好。那张淮执法严峻,上辈子因有人向他告发袁大人走私盐铁、通敌卖国之事,他便亲自来边关走了一趟,搜罗到了如山铁证,其中还包括了袁大人之前和辽国许王耶律宁所通的多封信函。证据确凿,袁大人狡辩不得,之后官家便将他贬为庶人了,虽则碍于袁将军的面子赦免了他死罪,但张淮与袁家的仇怨算是结下了。 可那应该是天授二年的事情呀,这才天授元年初呢,他怎么就大摇大摆地现身霸州了?他难道不是应该悄悄地搜罗搜罗袁家的罪证吗?这么大摇大摆、光明正大的样子,难不成现在就已经证据在握了? 昭昭怕得手心冒汗,底下那位可是连烈火烹油的袁家都敢咬上一口的人,更别说她潘家一个小小的商户了。 一旁石晴低低惊呼一声,也从那些护卫的着装、配饰上知晓了底下那些人的身份来历。她一侧身焦急地抓住了昭昭的衣袖担心道:“竟是拱卫司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昭昭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求助的目光望向杨羚。只见杨羚轻手轻脚地起身,推开雅间面朝街边的那扇窗,一个眼色示意守在下面的杨十九上来。那杨十九像一只轻巧的燕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跃上二楼。 杨羚沉声对杨十九吩咐道:“十九,你速回府上去寻我大哥来。” 杨十九点头应下,策马消失在了街角。 楼下形势颇为严峻,白衣、灰衣两位书生僵立在旁,那说书人吓得冷汗直冒。张淮缓缓走近几人,慢条斯理道:“说说看,太宗如何不能容阮相血脉存活于世?” 此时,那说书人却吓得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只喊着饶命。 张淮也不看他,只一字一顿复述道:“前朝宋国公赵匡胤叛乱,按律应当族诛。然周世宗念其昔年功绩,使其子德芳之遗腹子惟宪免于死刑,特许德芳之妻携襁褓中的幼子定居江南,耕读传家,百年内不可出仕。大周末年天灾,惟宪之孙赵世剡幼年丧父,不得已出家为僧。而后还俗,辅佐我朝太-祖征战天下,立下不世功勋,封为成国公……啧啧啧,倒是好口才,好见识!” “小人胡说的,求大人饶命。”说书人一面磕头一面求饶。 “胡说的?”张淮轻笑道,“我看你倒是知道得挺详细。说说看,这些话都是谁教的?老成国公战功赫赫,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成了恩将仇报之人了?哼!缅怀前朝、非议重臣,拿下!” 一旁侍卫听命上前,一把拽起了那说书人。拱卫司有权进行不公开的审讯,但谁也不知从他们审讯室里抬出来的会不会是一具尸体。 那说书人磕得满头是血,冲楼上雅间大叫:“姑娘救我!姑娘救我!” 昭昭心下不忍。那说书人原本是在街边一个简陋的说书棚内与一些贩夫走卒说书,若不是来了她丰乐楼,并无机会和书生学子妄言政治,也就没有了祸从口出的机会。她欲起身下楼,却被一旁的杨羚拉住了。 “羚姐姐让我下去吧,今日这事端发生在我丰乐楼里,本来也是要牵扯到我的,逃不掉的。” 杨羚嘱咐道:“昭昭妹妹且与他言语周旋一会儿,我大哥应该马上就能到了。” 昭昭下到了大堂,扬声道:“慢着。” 张淮闻言回身眯着眼睛看她:“你便是这丰乐楼的东家?” “正是。”昭昭行了一个礼道,“敢问大人抓人所谓何事?” “哼,之前有一个丫鬟送信称这丰乐楼乃是前朝余孽的活动据点,原以为是小姑娘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今日一见却真有此事。大堂内的说书人竟然明晃晃地缅怀前朝,还言语暗讽先皇的心胸不若那周世宗柴荣,该当何罪!”张淮阴测测道。 昭昭温言解释道:“恐怕大人是有所误会,我丰乐楼的说书人本意乃是赞颂先帝手腕果决有王者之风,不若那前朝皇帝妇人之仁。并无反意。” “哦?”张淮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斗升小民妄谈国事本就是大罪。” 昭昭急中生智辩解道:“三年前先帝曾御驾太学,当日恰有一大儒讲到《孔子家语·曲礼公西赤问》,其中有‘公仪仲子嫡子死而立其弟’句。当日诸学子激辩立嫡立贤之议题,先帝广开言路,亦不曾禁百姓之言。彼时京城内茶楼酒肆时常可以听见此般议论,斗升小民谈国事何罪之有?” 张淮冷冷道:“巧言令色。”却也不曾立时就令手下抓她。 气氛似乎有稍稍的缓和。此时,那说书人却突然大力挣扎,一面大叫道:“大人救命啊!大人救命啊!丰乐楼的人骗我签了身契,强迫我说书时夹带私货,暗暗宣扬谋逆言论。小人是被迫的,小人不是自愿的!求大人救命!” 昭昭惊诧地扭头去看那说书人。 拱卫司侍卫闻言立马亮刀上前,欲行逮捕之事。 却说另一边,杨十九快马加鞭赶到将军府上时却发现杨大公子刚刚出门,只有杨二公子在府中。 杨悸鹿最近非常烦恼。作为一个唇红齿白、目朗眉清的美少年,他觉得潘昭昭那丫头一定是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他了!他自己暗搓搓地分析着各种蛛丝马迹,再加上身边油嘴滑舌的小厮那么一捧,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一大早,羚姐姐就接了潘家的帖子出了门。没给他下帖子,但杨悸鹿料想中途那丫头定会寻了借口要羚姐姐派了人来找他。 果然不出他所料!杨悸鹿在府中伸长了脖子等着,待看到了行色匆匆进了大门的杨十九,心中暗道,这不就来了嘛! 他慢吞吞地、矜持地起身。 今日他穿了一件绯红色绣银丝的素团纹锦袍,腰束一条银色缀玉腰带,腰带上悬了一个锦缎荷包,上面镶着几颗闪亮的红宝石做饰扣。头上的饰品也不曾轻忽了,一头鸦羽般的乌发用一个精致小冠松松扣住。 一大早的,他也是打扮得别样风骚。 第十七章 杨悸鹿走到演武场的显眼处扎马步,才一小会儿功夫,他却是觉得一身红衣的自己犹不够醒目,便从旁边兵器架上取了一柄宝剑马马虎虎地舞了起来。他一面随手浣出一个剑花,一面悄悄用余光注意着大门那里的动静。但那杨十九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竟是径自就快步走去了杨家大哥的院子里。 霸王鹿十分不满,杨十九这是在找谁呢,鹿爷他可不就在这一览无余的演武场上戳着嘛! 平安见自家主子皱着脸一副气乎乎的样子,立马机灵地凑过去油嘴滑舌地奉承道:“少爷今日真真是玉树临风、貌若潘安!” 杨悸鹿得意道:“真的?我有这么帅?” 平安道:“可不是嘛!没瞧见那袁府的四小姐总爱来少爷跟前凑趣?少爷可是很受欢迎的呢!” 袁四小姐? 霸王鹿皱着眉想起那个柔柔弱弱的少女才见没两次就热络地叫上自己“悸鹿哥哥”了。觉得心下有些毛毛的,不由得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他立马傲娇地撇清道:“我可不爱和她凑趣!” 前阵子羚姐姐生辰,府上请了杂耍班子取乐,那袁四小姐好好的杂耍不看,却偏要来烦他。 那日她款款走过来,温柔如水道:“悸鹿哥哥,我昨夜踏雪寻梅偶有所得,胡乱作了几句诗,也不知是否工整,还请悸鹿哥哥不吝指点。”说着便从袖里取出一张熏了梅花香气的花笺想要递给他。 笑话!他岂是那种唧唧歪歪作酸诗的人! 沉稳的喜乐侍立在旁,见平安与少爷提起那袁四小姐,不由得也回想起了当日的情景。 那日自家少爷胡乱找了个借口就将袁四小姐打发了,却又毫不自知地总去昭昭姑娘面前冒头露脸,嘴巴贱贱地时不时总爱逗弄欺负她。少爷区别对待得这么明显了,只怕那袁四小姐心中已经暗暗记恨上了昭昭姑娘。 女人嫉妒心是可怕的,况且袁四小姐养在边关,三年来享受的都是独一份的待遇,被袁大人宠得不知尊卑了。毕竟在京中时,她的嫡姐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自家少爷呢。喜乐暗想,他得尽快找个借口提醒昭昭姑娘稍稍警惕一下那袁四小姐。 却听平安继续奉承道:“先不说那袁四小姐,昭昭姑娘也待少爷很不一般呢!” 喜乐暗暗翻了个小白眼,他倒是觉得昭昭姑娘待自家少爷很一般呢。 “真的?”但那杨悸鹿却是越听越确信,尾巴恨不能翘到天上去! 说起来真是没人会信,自从逃到了这霸州地带,表哥真是沾了自己老大的光了。真该叫祖母来看看,她可爱的乖孙比她黑脸的侄孙受欢迎太多了! 当日那个狠心的小丫头压根儿就没有救人的打算,要不是他跳出来露了一把帅脸,表哥说不得就只能躺在雪地上指望着他自己的自愈能力了。后来那丫头竟是直接将正房密道入口封死了,将表哥赶了出去! 那阵子他灰头土脸地和杨家军一起干苦力,终于将废弃多年的地下军事工事给打通了。本以为日后想去找她方便了很多,那丫头不知该有多欢喜。兴冲冲地跑去告诉她,谁料密道口竟是被牢牢封死了! 不知杨十九磨磨蹭蹭在找什么,杨悸鹿拔腿便欲自己出门去丰乐楼,在大门口恰与匆匆跑出来的杨十九碰上了。 杨十九抱拳行礼道:“二少爷,你可知大少爷去了哪里?” “找大哥有什么事?” “潘姑娘家的丰乐楼遇上麻烦了,大小姐命我回府搬救兵。” 杨悸鹿一听是昭昭那丫头遇上麻烦了,哪里还稳得住。他一个箭步跃出大门,骑上他那匹神骏“飒露紫”,一溜烟就没了踪迹。 “少爷哟,平安都追不上了!”平安一面叫嚷着一面也骑马追了上去。 喜乐却回头匆匆对杨十九道:“刚刚军营中有事,大少爷出门没多久,十九兄往军营方向快马去追便是。” “多谢!”杨十九一抱拳,也骑马离去了。 少爷的那匹“飒露紫”乃是当世神骏,先皇赐马时曾赞曰“紫燕趋跃,马腾神骏,气砻三川,威陵八阵”,凡马如何能及。 喜乐赶到丰乐楼时比他早些出发但骑术不精的平安也才刚刚赶到,那小子仿佛是生怕自己抢了他首席小厮的地位,竟是马也不拴,屁颠屁颠地就往里奔。喜乐只得一同拴了两匹马,方才往楼里走去,却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丫鬟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似乎有点眼熟?喜乐仔细搜索了一下记忆里形形□□的人脸,猛然想起那人是袁府的丫鬟!秉承着宁可错抓不可放过的原则,喜乐顺手提着那鬼祟丫鬟的衣领就将她带了进去。 那丫鬟拼命挣扎,喜乐一把反剪了她的双臂。一进楼,他就撞见一个面目平凡、过眼即忘的男人从楼上的一个雅间里摔了下来,竟是堪堪避过了刀剑往那主事之人的胸膛上撞了一把。 周围侍卫立马拔剑相向,张淮摸了摸刚刚被巧妙塞进他胸前的书信,挥了挥手放那个男人走了。喜乐进门时恰与那男人擦肩而过,看见他暗地里冲昭昭姑娘眨了眨眼睛。 大堂里的气氛远没有他之前预想的那么剑拔弩张。喜乐将手中提溜着的人一把扔在大堂中间,冲杨悸鹿恭敬道:“少爷,这丫鬟方才在外面探头探脑。” 那丫鬟摔在了地上惊恐地挣扎:“干什么抓我,我是来买酒的!我要买两壶梨花白!我家主人宴客要用!” 昭昭想到之前那张淮说是有一个丫鬟给他送信谎称她家丰乐楼是前朝余孽的活动据点,这才来这里调查的。又回想起她早先是怎么恰好遇上那说书人的,那说书人又是怎么不动声色地引着书生们问出他想要的问题,然后又恰好在拱卫司的人来时模棱两可地说出些缅怀前朝、非议重臣的言论。再加上方才那说书人对她的胡乱攀咬…… 结合以上种种,她如何猜不出自己是被人套进了一个险恶的阴谋里!若是拱卫司都尉真如传闻中一般蛮横凶残不讲道理,那她今日不知是何结局。幸而那张淮竟是没有太过为难于她。昭昭不觉又是困惑又是幸运。 “你家主人是谁?”张淮开口问道。 那犹在挣扎的丫鬟却突然哑了嘴,死活不肯说出自家主人来历。 “之前来送信的人也是你家主人派来的吧。”张淮阴测测地缓声道,“你可知利用拱卫司泄私愤乃是妨碍公务的重罪?” “我只是路过啊,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丫鬟崩溃尖叫。 “看看吧,你可认识此人?”张淮一个眼神过去,手下就将方才已经经过了一轮审讯的说书人丢了出来。 那说书人一身鲜血如死狗一般蜷缩在地上哼哼,那丫鬟一看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一个手下抱拳行礼道:“大人,方才审了一轮,这说书人只说收了一笔金子要来构陷丰乐楼东家,具体指使人是谁却并不知道。” “那便把这两个一起带走吧。” 话音刚落,却见那说书人缩在地上抖了抖,冲昭昭求救道:“东家,是我黑了心肝,但我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了,求东家救救我吧……” 昭昭冷着心肠别开眼去,对那张淮福了一福道:“私人恩怨,今日累得大人白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张淮摸了摸胸前的书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冲她略一颔首就命手下押着那两人离开了丰乐楼。 第十八章 三月三,上巳节。 按照旧俗,人们会在上巳节这天祓禊修褉、衅浴除灾。春秋战国之时,三月上巳,众人皆聚水畔,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详。然魏晋以后祭祀活动早已不举行了,至而今,人们大多将上巳节视为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日子。 上巳节这天县学休沐一日,因着不用去上学,衍哥儿早早就在房外候着了,等着一家人一块儿去东江之滨踏青赏春。 偏昭昭是只贪睡的懒猪,家中长辈俱是不在了,无需晨昏定省,她每日都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肯起来。茯苓见小少爷板着一张小嫩脸候在门外,急得不得了。她都胆大包天地将被子给掀了,可自家姑娘还是睡得呼呼的,也是好本事。 “姑娘哟,你再不起床小少爷可就要等急了,仔细他生你的气!”茯苓一面碎碎念一面给躺在床上的那只懒猪擦脸。 衍哥儿生气了? 昭昭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自从她将衍哥儿最最敬仰、最最钦佩的先生给撵走了以后,衍哥儿的小脸可是板了好些天。昭昭真是有苦说不出,事实上哪里是她撵走了赵子孟呀,分明是那厮占领了整个地下才是! 她家地道原是大周初年杨延昭将军为抗辽所筑的地下防御工事的入口之一,里面通气孔、蓄水缸、土坑、灯台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是可以供人在其中长期生活的。 这样一个永备的军事工事,因王朝更替的缘故失落了五十多年。此次被赵子孟发现,他哪里会错过。目前大祈与辽国的关系看似和平实则暗流涌动,赵子孟命杨家军的人打通了整个地下通道,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现如今地下四通八达,也不知其他的出入口都在哪里,昭昭如何敢不封死自家正房里的那个口呢? 说起来衍哥儿的学业确是有些被耽搁了,他原本跟着赵子孟学春秋,已经入了门,而现在却是自学的时间更多了。幸而赵子孟离开前给他留下了一本《春秋义解》,让他凡有不懂的地方就传信去杨府,之后会有回信释疑。偶尔赵子孟得空时也会安排面授,竟是颇为上心。 那《春秋义解》乃是赵子孟所著。他少年及第,睥睨一时,曾作策论四十余篇,极论天下事,又作《春秋义解》、《论语注疏》,名动士林。 昭昭令衍哥儿痛失名师,如何能不愧疚。她由着茯苓给她装扮好,便急匆匆地出了房门。她可不想让衍哥儿等得不高兴了! 出门一瞧,却见那小小人儿板着一张嫩脸,端端肃肃地候在外边。昭昭觉得这神情乍一看怎么有些眼熟?细细一思量竟是像极了赵子孟那厮!衍哥儿如今的一举一动似是都有意无意地模仿着他最最崇拜的先生。 可不能长歪了呀!昭昭一把揪过一只显眼的招风耳,将他提溜到自己身前来。 “痛……痛痛痛!”衍哥儿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大耳朵从阿姐的魔爪下解救出来,现下的神情倒是鲜活了许多。 “对嘛,就是要这样活泼一点!”昭昭捏了捏衍哥儿的胖脸道,“空的时候多和杨悸鹿他们几个一块儿玩,别读书读傻了。” 衍哥儿不满地告状道:“鹿哥哥每天就会叫唤着‘表哥表哥’然后跑来占用先生的时间!我才不要跟他玩。” 昭昭觉得有些头痛,她真怀疑这辈子赵子孟那厮悄悄给她弟弟吃了什么药。现如今衍哥儿俨然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狗腿! 东江水缓,自西北向东南方向绕过城墙,在胜仙门、东江门、行春门一带形成平坦的河滩草地,再往下就是癸水门和伏波山。昭昭和衍哥儿胸前都佩上了兰草,待他们一行人下了马车,东江之滨早已满是游人。 东江门外的草地上人尤其多,间或有怀古之人三五成群,于江畔作流杯曲水之饮。 “潘姑娘,衍哥儿!这里这里,我们定了雅间!” 昭昭循声望去,只见东江门外的逍遥楼上有一个白衣青年笑得露出了一口大白牙,兴高采烈地冲她挥着手。这不是高畅却又是谁?这高畅便是当日那个白衣书生,性情鲁直,为人爽朗。坐在他旁边的端肃青年则是他的好友温乔,今日也依然着了一身灰衣。 此二人都是功名在身的举子,其中那温乔学业更精一些。那日高畅愧疚于自己的口无遮拦险些就连累了丰乐楼,听闻衍哥儿学业有困扰后便主动提出要帮他补习。可衍哥儿刚被他那神仙一般的先生教导过,哪里还看得上他人?最后高畅便时常带了衍哥儿一道去齐云社教他蹴鞠,两人倒也玩得开心。 自大周以来民间自由结社之风盛行,热爱蹴鞠之人都喜爱结一个蹴鞠社一起切磋玩耍。要说现如今最有名气、规模最大的蹴鞠社,便非“齐云社”莫属了。 齐云社是全国性的,民间又称作“圆社”,各地州府都有分社。社内成员以技术高低分等级,最高级的则称为校尉,若有女子进入了校尉级,则称女校尉。昔年赵世剡大将军的原配妻子梁氏便是齐云社建社以来的第一位女校尉。 大祈朝马贵,马球是难以在民间普及的,因此蹴鞠便成了大祈的全民-运动了。昭昭一直都将逍遥楼视为她家丰乐楼的劲敌,但奈何逍遥楼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它走的是京中“黄尖嘴蹴球茶坊”那样的路子。 他们一行人在高畅的大力相邀之下上了楼,向外望去便是一片空旷草地,楼里人们可以一边饮酒吃茶一边欣赏蹴鞠比赛。今日便有齐云社和县学的少年们在草地上进行筑球比赛。 高畅球技高超,乃是霸州齐云社里唯一一位校尉级别的社员,今日也就没有下场比赛。他热情地将视野极佳的一片观赏区域给昭昭姐弟俩腾了出来,然后大力地捶了衍哥儿一拳大笑道:“明年的山岳正赛,你小子可要随哥哥我一同去京里见识见识?” “山岳正赛”乃是齐云社组织的全国性蹴鞠邀请赛,每年春日里比一次,今年的已经举办完了,高畅正是今年拿到了“球彩”之人。 每年大赛之前,齐云社的汴京总社便会给各州郡球队发出邀请告示:“请知诸郡弟子,尽是湖海高朋,今年神首赛齐云,别是一般风韵。来时向前参圣,然后疏上挥名。香金留下仿花人,必定气球取胜。” 衍哥儿爱极了蹴鞠,昭昭就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在齐云社贴出的告示下眼巴巴地发愣。果然,他虽然被那鲁莽大力的高畅捶得一个趔趄,却一点儿都没恼,而是扭过头一脸渴盼地看着昭昭。 昭昭不由得扶额,她算是怕了京城了,但衍哥儿这么想去,该怎么办呢?她正琢磨着说辞,就听得楼下一阵香风扑面、笑语喧哗。 却是一众贵女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袁四小姐走进了逍遥楼。 那日张淮将鬼祟丫鬟和说书人带走后不久,晴姐姐红着眼圈传来消息,说是审问出那丫鬟乃是袁府四小姐屋子里的。昭昭着实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那袁四小姐,竟是想要借刀杀人,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昭昭与石晴得知真相后都心有戚戚焉,杨羚便安慰两人说今后大家避开那袁四,不与她来往便是。 谁知不久后那袁四小姐竟是哭得梨花带雨一般亲自上门告罪,说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兄长自从见了昭昭一面后便魂不守舍,因为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最终犯下大错。 她哭功实在了得,哭得几次险些断了气。单纯的石晴信了这套说辞,可昭昭却是不相信的。前生今世,她算是怕了蔡芷璇和她那帮表姐妹了。 第十九章 昭昭向楼下那笑语喧哗处望去,目光恰与人群中心焦点般的袁四小姐对上了。袁四小姐宛见了一缕灰尘一般傲慢地移开了目光。她在达官显贵面前贯来装作温柔可人的样子,但到底年纪尚小、城府不够,面对一些她惫懒应付的卑贱平民时依然还是将内心的目中无人显露无疑。 一旁侍候着的茯苓目睹了这场短暂的交锋,见那袁四小姐对自家姑娘竟是如此轻慢,不由得气得涨红了脸。她压低了声音对昭昭耳语道:“当日也不知是谁到咱们府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求得姑娘你的原谅不可。今日竟用这样的目光……她、她……” 昭昭低低叹道:“她那日来哪里是为了向我道歉,分明就只是演给羚姐姐、晴姐姐她们看的一场戏罢了。” “她也不过就是一个庶女!你看看她那架势,真当自己是王母娘娘了不成……”茯苓犹自不平。 昭昭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去的话。 纵然那袁四只是庶出,但她的祖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她的父亲如今还是一方封疆大吏,更别提当今圣上乃是她嫡亲的表哥……总归不是她潘昭昭一个小小的商户孤女惹得起的。 茯苓看如今袁四小姐众星捧月、风光无限的样子,竟是拿王母娘娘作比较了。昭昭不由得失笑,那是她没见过京中那些贵女们的排场。 袁氏一门烈火烹油、煊赫非常,袁四小姐京中的那些嫡庶姐妹哪个又比她排场小了?袁家大姑太太嫁的是杜大学士,杜府的小姐们都是清贵到极点的人儿,就连那煮茶的泉水都讲究得不得了,不知每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袁家二姑太太嫁的是蔡相嫡长子,蔡府的闺秀们都是京城贵女中的头一份儿,那蔡芷璇更是被誉为“汴京明珠”。袁家的三姑太太便是当年盛宠不衰的蔡贵妃、如今的宣懿太后,她膝下的建安公主则是金尊玉贵到了王朝的顶点…… 她们一个个都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金凤凰,一举一动风雅得宜。昭昭上辈子初到京城时却常常被人讥笑成是乡野边城来的小山雀,粗鄙不堪。 在那个她一无所知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她惊惶、无助,前世的她只能用张牙舞爪的嚣张举止来掩饰内心的自卑。但这辈子她却再不愿和那些贵女们有什么交集了,她只想要安安稳稳地在永清县里终老此生。 昭昭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怅惘着,却被衍哥儿打断了。 衍哥儿扯了扯昭昭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她:“阿姐,明年春天我可不可以和高大哥一块儿进京城去看山岳正赛?” 昭昭抬头看了那跳脱活跃的高畅一眼,觉得将年方十岁的弟弟托付给他实在是让人不放心,但她自己却不能陪衍哥儿一道去,她现如今也才十三岁,况且这辈子她早已打定了主意要离那京城远远的。 她斟酌了又斟酌,方才柔声道:“衍哥儿现在应该好好念书才是,日后进京赶考或者做了京官,那蹴鞠赛可不就是爱看几场就看几场。” 衍哥儿一听难得地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他撅着嘴道:“我想去嘛想去嘛!高大哥都开口邀请我了,他可是齐云社校尉呢!阿姐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带上钟叔一道。” 昭昭只得好言好语继续劝道:“大老远的跑一趟京城光是去看别人踢球有什么意思?衍哥儿不如在家里好好磨练蹴鞠技艺,争取将来能早日加入齐云社,自己参加那山岳正赛的比试,到时候也像你高大哥一般拿个‘球彩’回来!” 衍哥儿听罢仿佛是有些被说服了,垂着小脑袋思索着。此时却听隔壁的雅间喧闹了起来。 隔壁雅间一个人忽然颇为粗鲁无理地大声道:“我不来!喝酒就喝酒,行甚么劳子的酒令,明知道我最不耐烦那些,敢情是耍你爷爷玩呢!” 昭昭觉得这声音似是有几分熟悉,就听那隔间里几个人连声劝道:“袁五公子息怒息怒……”声音嗡嗡嗡的,后边的话却是听不真切了。 但听得那声“袁五公子”,昭昭就明白隔壁雅间里坐着的是谁了。真是冤家路窄,在逍遥楼里歇个脚、看场蹴鞠赛,竟是撞上那袁衙内了。 却听隔壁一个柔媚女声调笑道:“唉哟,袁公子怕甚么?说不出酒令左右不过是罚上几杯罢了,还能把你醉死了不成?” 那袁衙内□□道:“行行行,醉死就醉死,爷今儿要醉死在红袖姑娘的香闺里……嘿嘿,嘿嘿嘿……” 呵!昭昭心中暗唾一口,果然是哪里有袁衙内,哪里就有助兴的粉头。 衍哥儿听着隔壁包厢里传过来的奇怪对话,眼神懵懂地望向昭昭。昭昭赶忙捂住了他那双显眼的招风耳,心中将那袁衙内骂了个半死。 隔壁酒兴正酣,助兴的粉头唱着小曲儿,那袁衙内三两杯黄汤落肚,早已忘了情,拉着红袖的小手儿调笑道:“你也把你那拿手的曲儿唱来听听,唱得好了爷重重有赏!” 那红袖一听重重有赏便也不矫情,拿起琵琶当即开口唱道:“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伸手摸姐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姐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伸手摸姐冒毛湾,分散外面冒中宽,伸手摸姐小眼儿,黑黑眼睛白白视。伸手摸姐小鼻针,攸攸烧气往外庵,伸手摸姐小嘴儿……” 淫词艳曲从隔壁隐隐约约地传来,昭昭的眉头越皱越紧,恨不能将隔壁那些人的臭嘴塞上了不可。 高畅也见这气氛不对,赶忙将脑袋从观赛的大窗口探到了隔壁去,朗声道:“各位兄台对不住了,我这边一道儿等着看蹴鞠的还有小孩子呢,青天白日的,烦请各位把这词儿曲儿的先缓一缓,留着晚些再唱罢。” 令昭昭颇为惊讶的是那袁衙内竟是挺好说话,乐呵乐呵道:“成,那咱们就玩儿些高雅的罢!刚刚谁说要行酒令来着,你们玩罢,我喝酒便是。” 一人笑道:“这么干喝易醉而无味,袁公子也一道儿行酒令吧。”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 只听隔壁推杯换盏稍稍安静了一会儿功夫,不多时却又喧嚣了起来。原来是那袁衙内与众人一道行酒令,果然没有对出来,众人正嚷嚷着要罚他呢。 “我就说我不玩吧,你们非要我玩!”袁衙内委屈道。 忽听一人道:“那这样吧,也不论你是否乱了令了,袁五公子你随意作两句诗,但凡押了韵便算你过了如何?” 红袖笑道:“那这也太容易了吧,要我说还是该罚一大海!” “你这妖精一点儿都不心疼爷,人家令官都准了!”袁衙内捏了捏红袖的小手道。 红袖笑道:“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看袁五爷作诗了。” 袁衙内酝酿了一会儿,然后清了清嗓子。众人都眼巴巴地等着这不学无术的袁五公子会作出一句什么歪诗来,就连昭昭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袁衙内又思索了一番,方才开口道:“一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愣了,这算个什么诗? 袁衙内继续道:“两只苍蝇嗡嗡嗡。”说罢还得意地看向令官,问道:“怎么样,押韵吧?” 令官无奈道:“罢,罢,罢。袁五公子这句诗就算过了吧。” 袁衙内高兴道:“我这首诗连名字都有了,就叫《哼哼韵》!” 昭昭闻言翻了个白眼,但这个世界上最不乏捧臭脚的人,尤其是如今袁府煊赫非凡。昭昭侧耳听着,隔壁雅间一些没有节操的读书人为了讨好袁衙内竟是将方才那句歪诗和唐朝诗人李绅的《悯农》相提并论。说什么那《哼哼韵》风格简朴厚重,语言通俗质朴,大俗之下即是大雅,定能流传千古…… 我呸!真是有辱斯文。 就在昭昭听隔壁那些不找边际的奉承话差点儿听吐之际,场上的蹴鞠赛总算是开始了。 现如今流行的蹴鞠玩法主要有两大类,一曰“白打”,一曰“筑球”。 白打不设球门,比较看重技巧性与观赏性,京中的“黄尖嘴蹴球茶坊”里就常年设有白打表演。表演之人以头、肩、背、膝、脚顶球,做出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能够坚持到最后方使球落地的人胜出,胜者可以领走本场的所有赏钱。 而筑球则大不相同,更强调对抗性。阵前旋立球门,高约三丈许。对垒双方分别穿着不同颜色的球衣,每方各十余人,都以将球踢入对方球门为目标,进球多的那队得胜。 齐云社球头戴着长脚幞头,穿着红锦袄,其余诸位社员都戴卷脚幞头,也穿红锦袄。县学球头乃是衍哥儿的一个要好师兄,名为孟宜,县学队伍也是十余人,皆着青锦衣。 衍哥儿看球时整个人都亢奋了,卖力地给他那个孟师兄喊着加油。昭昭倒是有些恹恹的,只盼望着一会儿离开的时候不要再碰上袁家兄妹才好。 第二十章 四月里柳絮风轻,梨花雨细。 福爷爷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硬朗了,已经能够下地四处走动了。庭院里一树树梨花开得正好,恰如白雪压枝、澹月倾云。 这日福爷爷精神极好,亲自下厨给昭昭做点心吃。福爷爷生得一双巧手,虽说年纪大了以后手指没有年轻时那么灵活了,可做出来的点心竟是比国公府里的还要精致上几分,想来御膳房里司膳太监的水平也不过如此了。 昭昭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手上把玩着一枝刚刚茯苓给她折来的梨花,福爷爷坐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恰此时衍哥儿放学了,小小人儿板着脸慢吞吞地走进院子里。 呵,这是还在气着呢! 那日昭昭因着害怕蹴鞠赛结束后众人一同离开之时会碰上袁家兄妹,于是便提前将衍哥儿提溜着带走了。当日两队比分咬得很紧,县学只落后了齐云社一点点,但看那队长孟宜的状态越踢越好,竟是隐隐有将要反超的架势。正值比赛最精彩最激动人心的地方,但是昭昭却没让衍哥儿看完,再加上她又没有允许他去京城,新仇加上旧恨,衍哥儿气了她好久。 衍哥儿悄悄给柏年递了一个眼神,柏年立马机灵地抖出了他刚刚知晓的消息:“姑娘,我和少爷今日路过县衙的告示墙,你猜猜我们看到了什么?” 昭昭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继续吃着福爷爷的点心。 柏年急不可耐地补充道:“姑娘,是京城里的明德女学发布了今年的招生公告呢!” 昭昭扭头看了衍哥儿一眼,看来他还惦记着明年春天的山岳正赛呢! 这才四月里头,女学的入学考却是定在每年的中秋节以前,但如今各地州府竟是早早地就张贴了女学的招生告示,不可谓是不隆重。 大祈朝的女子崇尚才学,但凡家里有些条件的,或延名师、或上族学,都要学习儒学经义、琴棋书画等等。待到了十四岁,便可投一篇策论并一阙诗词报考京中的明德女学。 明德女学乃是大祈开国太-祖的皇后、太宗一母同胞的长姐、如今的镇国大长公主一手创办的。女学的选拔颇为公正,虽说京中权贵难免占去更多名额,但是每年也不乏很多腹有诗书的平民女子得以进入女学。 平民女子进入了女学可谓是鱼跃龙门、身价倍增。如若才学出众,那么得到世家大族的青眼被聘为冢妇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闺秀们为了彰显才名,小家碧玉们为了晋升上流,总之天下间的女子无不以考入明德女学为目标。 昭昭却兴趣缺缺地说:“我是不想去考那甚劳子女学的,咱们在永清县里安安稳稳的,多好呀。” 茯苓一听明德女学,便想起她在刘娘子家学针线的时候听闻刘娘子的女儿阿灵就在准备着女学考试。这阿灵聪明又刻苦,才华早就够了,可叹年纪还太小,今年还没有报考资格呢。 “我听说这明德女学厉害得不得了,女学生们别提有多风光了。”茯苓扯了扯昭昭的衣袖,神秘兮兮地说,“姑娘,这女学生里说是还有几个入宫当了皇妃的呢……” 话音未落就听福爷爷呵斥道:“闭嘴!” 茯苓吓得一个哆嗦。她爹爹原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四处流浪,后来被福爷爷收养,这才有了姓氏有了名字。之后又娶了太太的陪嫁丫鬟,这才有了茯苓他们兄妹三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祖父素来是个和蔼可亲的,今日也不知为何发火,茯苓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福爷爷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茯苓吓坏了,赶忙去给他顺气。福爷爷摆了摆手,语气严厉道:“什么女学,什么皇妃的,今后都不许再提。” 昭昭本就对女学毫无兴趣,自然没有异议。但茯苓却偷偷撇了撇嘴,她暗地里有些担心想着,自家姑娘的美貌不是小小一个永清县里盛得下的。况且当今天子才不过二十六岁…… 夜里回了昭昭的屋子,茯苓服侍昭昭洗漱,悄悄劝道:“姑娘,女学结业后身价高了好嫁人呢!我觉得杨二公子就不错……” 昭昭扶额,怎么扯上杨悸鹿了! 她无奈道:“你光知道女学结业后如何如何风光,可有想过各州各郡千千万万的女子全都摩拳擦掌,挤破了脑袋地想要进去。虽说是爹爹亲自给我开的蒙,但你也是知道的,我自幼就惫懒读书,一天尽想着耍滑偷懒了,再加上爹爹他又纵着我,总之我是肯定考不进的。” 茯苓这才想起自家姑娘是个懒惰的学渣,不由得十二分遗憾地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昭昭说谎了。 她的确学艺不精、才疏学浅,可她若是真想进那明德女学却是易如反掌的。因为……她知晓考题呀…… 上辈子昭昭十分不忿自己被那些京中贵女们讥笑为草包美人,便也想匿名考一考那明德女学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于是她搜罗了女学近年来的考题细心钻研了起来,但奈何实在是资质驽钝。 后来她整日抓耳挠腮的样子赵子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亲自教导她,甚至还给她一一写了范文。那些晚上他总爱将她抱在怀里教她填词作曲,现在想来那算是他们在京中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了。 夜渐渐深了。 茯苓铺好床服侍昭昭睡下,嘴里还念叨着女学生们好嫁人什么的,看来是对此事念念不忘。 现如今女学好似是女子嫁入高门的跳板,但昭昭知道今后女学的地位远远不止如此。 每年八月十五中秋之前便是明德女学入学考试的日子,届时来自天南地北的闺秀们都聚集到了京城,京中的旅馆客栈家家爆满,这场面比冬日里各州郡举子进京赶考的盛况也是不遑多让的。因而女学入学考早有小科举之称。 天授二年秋,天子突发急病,无子而终。众臣迎太孙继承大统,年十三,镇国大长公主监国。未及越明年,新帝便改年号为“永兴”,大长公主默许之。 永兴二年,大长公主宴请一众女学生,择王、蔡二女入宫,授为女官。自此之后每年一选,女学名声更重。 永兴三年,大长公主特许十名女学生与天下举子一同参加科举,四人及第。 其中,王璧君出身王家,才华最显、尤擅诗文。王家历经两朝,出过数位宰辅名臣,其先祖乃是前朝周太-祖郭威的谋主王朴,著有《平边策》。王璧君因聪慧擅文为大长公主重用,曾一度专掌起草诏令,深受信任。之后亦曾短暂任职于鸿胪寺。但她更偏爱诗赋,后来逐渐不问吏事,只主持风雅,品评天下文章。 排在第二位的乃是蔡氏芷璇,素有“汴京明珠”的美誉。曾为光禄寺少卿,掌祭祀诸事。后奉诏入宫,初封德妃,有孕后进贵妃,宠冠后宫。 其后乃是司马镜,与太宗司马皇后系出同门。她不曾涉足朝堂事,只任内廷女官。 最后一个女学生名为刘陵,她才华满腹但终究年纪尚小,只得了末名。刘陵虽则出身寒微,但明达吏事、聪慧异常,极得大长公主重用。不同于三位贵女的淡泊,她几乎是为了揽权不择手段。小小年纪行事苛酷阴狠,对人对己都不留余地。 刘陵是大长公主手中的一把刀,朝堂上下人人畏恶,顶着奸佞的污名成为了大祈第一个真正掌有权柄的女官。 但昭昭对她印象深刻却是因为永兴六年的铡驸马案。原来建元年间那刘陵的生父辛大人科举及第后被静安公主招为驸马,他不但将糟糠之妻及一双儿女遗忘于困窘境地,后来甚至还派杀手前去灭口。刘陵的母亲与弟弟皆被杀害,她隐姓埋名多年,终于报了仇。 临睡前昭昭心想,她既不想以职权之便接近天子又无血海深仇须报,那这辈子就不去那是是非非的京城了罢。 第二十一章 上辈子,羚姐姐带领的女子马球队名动汴京。球队里的妙龄翘楚人人皆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很是为世人所称道。今生因为识得了羚姐姐的缘故,昭昭也有幸加入其中。为了不给大力提拔她的杨羚丢脸,昭昭平日里训练地十分刻苦。 说来也怪,昭昭上辈子丝毫没有接触过骑马射箭之事,但这辈子一路学下来竟是格外得心应手。自从她克服了心中的胆怯之后便爱上了马背上风驰电掣的感觉,晴姐姐还笑说她仿佛生来就合该是个弓马娴熟的将门虎女。 杨家的跑马场便是队里的训练场地了。今日众女皆束着男子发髻,人人都穿了一身亮丽骑装,在草场上快活地策马奔驰嬉戏。 这女子马球队的活动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女孩子们聚在一起玩耍社交。一些譬如袁四小姐这种骑射水平一般般的小姐们,虽然不是马球队的队员,但也偶尔一起来马场上玩。 袁四最近颇为不顺,她姨娘时常在她耳边念叨着要她趁着如今在霸州的时机多多结交一些贵女,尤其是杨羚、石晴二人,务必要和她们成了贴心的小姐妹才好。不然等她爹爹任满回京,她往后出门社交便只能和府中的姐姐妹妹们一道了,届时嫡庶之间界限分明,再要与她们交好怕是难了。 可是杨大小姐原本就对她淡淡,想要真正入了她的眼恐怕是难上加难。倒那石晴是个天真单纯的,她原本都已经与石晴成为朋友了,后来却偏偏冒出了一个商户女! 袁四目光阴冷地看着场上那个容光灼灼的少女,心中愤恨不已。也不知那潘昭昭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上一回那拱卫司的人竟没将她绑走了审讯,还险些暴露了自己!要不是那石晴天真单蠢相信了她的哭诉,现如今她恐怕连这跑马场都进不来了。 场上的女子们大多雅态轻盈、丰姿飒爽,那个商户女更是艳色耀日、妍姿绰约。袁四看着那张隐有绝色之容的脸,心中一阵嫉恨。杨二公子出身名门、年少俊朗,熙宁公主又早早就言明了不重门第,她原以为杨悸鹿的到来会是她在霸州三年的最大斩获,谁料…… 昭昭跑了一下午的马,脸蛋红扑扑地喘着气,却忽觉背后凉飕飕的,仿佛是被毒舌盯上了一般。她警觉地回头一看,却将将对上了那袁四小姐的眼睛。 那日在逍遥楼里袁四小姐看见她却宛见了一缕灰尘一般傲慢地移开了目光,将内心的目中无人显露无疑。但今日里羚姐姐、晴姐姐她们都在,袁四小姐装得一副温柔知礼的样子,冲昭昭微笑地颔了颔首。昭昭觉得心中毛毛的,有一种被盯上了的感觉,只僵着身子回以一个勉强的微笑。 今日大家都玩得颇为尽兴,散场前众女约定后日里一同去伏波山春猎。 还家路上石晴对昭昭道:“我早就想要春猎了,奈何哥哥一直不得空,今年还一次都没去成呢。后日我是一定会去的,羚姐姐、昭昭妹妹,你们可也一定要来呀。” 杨羚道:“我怕是不得空,后日要去军营。” 石晴遗憾道:“真是太不巧了,我本来还想和你比试比试谁射的猎物更多呢!羚姐姐,军营就不能改日再去嘛,大家一起去春猎一定可好玩了。” 杨羚笑道:“你最调皮了,军营的事情是早就定好了的,怎么可以因为玩乐就把正事耽搁了呢?后日我是去不了了,但不是还要昭昭妹妹嘛,到时候你们俩就赛一场,比比谁的箭术更厉害。” 石晴听罢立马捉住昭昭的手撒娇道:“昭昭妹妹你后日可一定要来呀,不然我可不依!” 昭昭重生以来新学了骑射,是杨家军的一个老兵教的。那廖师傅被自家大小姐派来教一个小女娃弓马,起先还不乐意呢,后来发现昭昭竟然特别有天赋,便也教得极为尽心尽力。 骑射之术可不是有蛮力就行的,需要一股天生的巧劲儿才好。廖师傅说昭昭极有天分,但其实昭昭是将信将疑的,虽则之前练过了许多次射靶子,准头也十分不错,可射活物却是头一回,对这次春猎昭昭心里是挺期待的。 昭昭道:“晴姐姐你放心,我其实也很盼望着这次春猎的,之前我都没有玩过呢,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石晴道:“放心好了,伏波山是大家惯常去狩猎的,没什么危险。若是昭昭妹妹不放心,那到时候咱们只在外层射些兔子、山鸡这类小动物就好。” “那怎么行,委屈晴姐姐陪我射山鸡可怎么行!”昭昭笑道,“我可是还准备射只狐狸做围脖呢。” 三人笑谈之间便到了黄昏之时,互相道别后之后便各自还家了。 昭昭一进院子便嚷嚷着要茯苓把她的旋裙都拿出来,她对后日的春猎可是期待极了。 茯苓脆声应了,跑去里间衣橱里抱出了三条出来。 这第一条胭脂红的旋裙是去岁冬天里茯苓巧手缝制的,她去刘娘子家学了好几日才学会。后来先皇大行,全国缟素,便一次也没有穿过。第二条石青色的颜色倒是不错,可春日里穿未免有些厚重了。第三条樱粉色的旋裙漂亮是真漂亮,可未免有些太打眼了,昭昭怕穿了这裙子又要被袁四小姐嫉恨上了。 “就这些吗?我之前常穿的那条月白色的呢?”昭昭问道。 茯苓道:“姑娘,所有旋裙里就那条最普通了,偏你把那最普通的一条都穿破了,这漂亮的一条却是崭新崭新的。” 昭昭道:“旧裙子穿着才舒服嘛,好茯苓,你快把那条给我拿来。” 谁料茯苓摊了摊手无奈道:“恐怕不行了,那条旋裙是真的破了,我前几日去我师傅那儿做针线,就把那条旋裙带过去补了,师傅还在破了的地方绣了一枝梨花呢,可是双面绣!这样风吹起来了就可以看到两面都是花!” “双面绣?”昭昭好奇道,“快拿来我看看呀。” 茯苓羞愧道:“我那日回来得匆忙,裙子给落在刘家了。” 昭昭道:“也不打紧,你明日里就去刘家和刘娘子一道做做针线聊聊天好了,只回来时记得把我那旋裙带来就是,我后日还要穿呢。” “哎。”茯苓自是一口应下。 次日,茯苓一大早就出去了,却是天色很晚了才回来,回来时眼眶还红红的。 “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昭昭关切地问道。 茯苓哽咽道:“师傅、师傅他们娘仨儿前日里去庙里上香,马车翻了,人估计都掉下了山。我今天去衙门里报案,在山下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他们,他们怕都已经……” “别人竟都是不曾发现他们失踪了?”昭昭一面安慰地拍打着茯苓的背,一面奇怪地问道。 茯苓抽抽噎噎地说:“我师傅做针线养家,膝下一双儿女俱是年幼,哥儿姐儿都念着书,日子过得艰难。况且寡妇门前是非多,她平日里甚少和邻里往来的,我今日去寻她时才发现他们一家人都不在,厨房锅里还蒸了鸡蛋羹,都馊了,这才知道他们失踪已经有几天了。” “那明日我和你一块儿去找吧。”昭昭道。 茯苓忙道:“这可不行,你都和石小姐她们约好了一起去春猎的。姑娘,你明儿好好玩罢,你和我师傅连面都没有见过,就别为了我的缘故去山下找了,太危险了。明日我都和哥哥说好了,他陪你去伏波山春猎,我和爹爹一起去衙门。” 昭昭长长叹了一口气,万般言语却实在不知如何劝慰茯苓,最后只得道:“唉……晚上可莫再哭了,明日里和钟叔一起仔细找找,没准他们……” 茯苓擦了擦眼泪,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裹递给昭昭道:“姑娘,你的裙子已经补好了……” 夜里,昭昭在灯下看月白色裙面上栩栩如生的一枝梨花,只盼着有万分之一生还的可能,刘娘子母子三人能够…… 春猎那天昭昭最终还是穿了樱粉色那条旋裙,在松年的护送下心情沉重地踏上了去伏波山的路。 伏波山位于癸水门外,是霸州最出名的一个打猎场所。山林深处老虎豺狼也都是有的,要不然那群公子哥儿们打猎就提不起劲儿,但只要不入深山便还是安全的,女眷们一般只在外围打几个小动物过把瘾。 昭昭和石晴约好了先碰面再一起进去打猎,可是到了约定见面打地点,却只有一个石府的丫鬟等在那儿。 那丫鬟一见到昭昭便迎了上来,却原来是石晴今日要来春猎心情太激动了,一心想要大展一番拳脚,谁料最后竟然乐极生悲。她一早就纵马出门了,却一不留神摔了马,今日的春猎算是彻底不成行了。 昭昭听罢赶忙关切地追问道:“晴姐姐她伤势如何?” 那丫鬟道:“小姐知道自己今日来不成了便立即要我赶来通知姑娘,我看伤势应不是很重,但具体情况就不知道了。” 昭昭道:“你领路,我去看看晴姐姐。” 丫鬟听罢赶忙摇头道:“不成不成,我来之前小姐就吩咐了,说今儿是姑娘第一次狩猎呢,可不能因为她的事情坏了您的兴致。我家小姐要我给您带句话,好好玩,记得给她猎一只白狐狸做围脖。” 昭昭还欲说什么,却见那丫鬟立马机灵地想要溜走,临走前还回头喊道:“潘姑娘,我家小姐说了,如果我坏了您的玩兴让您跟着我回去了就要把我打发去外院做粗活!潘姑娘,您今日就好好玩吧,记得我家小姐要的白狐狸皮哟!” 昭昭一看这丫鬟行事便知是石晴仔细教了的,晴姐姐怕是也知道自己当日对这春猎十分渴盼,又不想因为她摔了马而连累自己也狩猎不成这才使了丫鬟来说明要白狐狸皮子做围脖。 她一时哭笑不得,虽则还是入了猎场,但兴致终究是不那么高了。昭昭打算着早早地猎一只白狐狸就去石府探望晴姐姐。 当日马场众女大多都已经到了,马球队里的一个姑娘见昭昭孤身一人前来便邀请她加入了大部队。今日来的不只姑娘小姐们,有些姑娘家中的兄长也来了,应是为了看护她们的安全。那袁四小姐排场最大,不仅她哥哥袁衙内来了,还带了一队袁府的府兵。 大部队一块儿出发,没多久就变得稀稀拉拉了。那些公子少爷们毕竟是少年心性,有些人没按捺住狩猎的渴望,便交代了自家姐妹只许在外面猎一些小兔子小山鸡什么的,然后自己策马往往林子深处去了。还有一些少年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尽寻了机会往昭昭身边凑。 昭昭今日穿了那条樱粉色的旋裙,身姿招展如春日枝头最娇艳的那朵春花,容色灼灼仿佛能倾倒整个霸州城。她不耐烦应付那些肤浅的公子哥儿们,也不想再收获女眷们更多的眼刀了,她便寻了个借口脱离了大部队和松年大哥一道往别处狩猎去了。 一路下来尽是一些兔子山鸡,别说什么白狐狸了,昭昭连一根狐狸毛都还没看到呢。 昭昭只剩一支箭了,松年要她在原地等着,他去周围将方才射中了山鸡野兔的箭□□,拾掇拾掇还能再用。 昭昭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林中一个白影,竟然是只白狐狸! 她小心翼翼地瞄准,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忽觉有芒刺在背!这时,只听一个有些熟悉声音突然响起—— “小心!” 昭昭闻声警觉地俯身,恰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中了马脖子。可能是因为力道不足,箭射入地不是很深,但马儿受痛疯了一般往山林深处跑去。昭昭紧紧夹住马腹不让自己被颠簸下去。 慌乱间她匆匆回头一看,竟是袁四小姐和她哥哥袁衙内!那袁四手上举着的弓还没放下,正侧头怒瞪着她那个拖后腿的哥哥。看来那个冷箭是她放的! 袁家势大,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的,不欲与袁家正面对上。但这是第二次了,那袁四竟是如此恶毒! 疯马颠狂地往山林深处越跑越远,昭昭伏在马背上伺机等待机会安全地跳下马去,她不能再往林深处去了。恰此时她的目光与马脖子上袁四方才射出的那支箭平齐,昭昭也不去管会不会让马儿更痛更疯狂,她突然一把拔出了那支箭—— 那铁制的三菱形箭镞头锐而底丰,它的刃薄且锋利,旁有凹槽回刺,那木制箭杆上标有精致图腾,箭羽以鹏鹘类巨禽的翅羽制成。 ——这是杀死她娘亲的箭! 第二十二章 建元四十七年,先帝命枢密使袁大将军之长子出任霸州知州,她的娘亲亦在同年因箭伤不治而亡故。她每每追问娘亲是怎么受的箭伤,父亲和钟叔钟婶却口径一致,都道是出游时不慎为猎户所误伤的。 但她隐隐知道那绝不是真相! 她记得那铁制的三菱形箭镞上的摄人寒光,她记得那木制的箭杆上的精致图腾,她记得那以鹏鹘类巨禽的翅羽所制成的箭羽。她知道那绝对不是山野猎户的箭…… 前世昏昏囿于内宅因而不曾察觉真相,但她这辈子终于知道了,她的娘亲死于袁府的箭下!她要给娘亲报仇! 昭昭将自己的下唇咬得出了血,她一把擦去眼眸中悲愤的泪水,努力稳住心神抓住一支横生出来的树枝跃下了马背,全然不顾手上娇嫩的皮肤被划地鲜血淋漓。 那马儿疯狂地窜入了深不可测的山林深处,昭昭手上紧握着那支带血的利箭,一步步向林外走去。 林子茂密,日头毒辣辣地照在头顶照得人晃眼,昭昭胸口鼓噪着悲愤到极点的情绪。她直直地向外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竟碰上了几个正在狩猎的人。路上一有几个马球队里的姑娘跟她打招呼,但昭昭却似乎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魔怔似地走着。 不多时,她竟碰上了袁府诸人。 袁四见她手上紧紧握着那支箭,以为她是想以此为物证要挟自己,不由得觉得心虚。但袁四随即又蛮横地想道,她袁家势大,莫说这霸州境内,便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敢与她袁家为敌呢?更何况潘昭昭一个小小的商户孤女。 “喂!”那袁四开口恶人先告状道,“潘昭昭,谁准许你偷拿我府上的箭了?你以为你偷偷拿走就不会有人知道吗?那箭杆上可刻着我袁氏的族徽!” 昭昭对那袁四的话恍若未闻,她甚至都没有看那些袁府的人一眼,她害怕自己充满了仇恨的目光会让他们警惕生疑。若是上辈子,她说不得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拼命了,这或许就是家中长辈们隐瞒真相的原因吧。 隐约却见前方似乎是松年大哥着急慌乱地向她跑来,昭昭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姑娘,姑娘,你还好吧?” 昭昭哑着嗓子,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带我回去,马上。” …… 昭昭醒来的时候钟婶正坐在她床头垂泪,一见昭昭睁开了眼,钟婶便关切地问道:“小小姐,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竟是弄得一身的伤?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可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小姐交代呀……” “袁府的人用箭射我。”昭昭一面沙哑地说着,一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钟婶的反应。 果然,只见钟婶听闻一个“袁”字脸上便隐隐露出厌恶忿恨的神色,待听得袁府的人竟然用箭射她时立马勃然变色:“他们怎么敢!” “娘亲也是死于袁府的箭下,对吗?” “小,小姐……”钟婶眼中含了热泪,却支支吾吾地还企图瞒着她。 昭昭吃力地开口道:“钟婶,请告诉我真相。娘亲……为什么……” 钟婶抽泣道:“不是我不告诉你,是小姐临终前交代了不让你和小少爷知道。她只盼着你们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可是,就算我们不知道,但如果袁府的人还想置我们于死地呢?钟婶,求你告诉我吧……” 在昭昭不断地追问下,钟婶终于开口给她讲述了一段陈年往事。 大周末年,玉将军潘钺战死边关,潘将军的副将齐正为报仇深入敌营,待齐将军斩下了辽国将领的项上人头凯旋归来之时,汴京城内早已改朝换代了。 大周国破,大祈代周而立,齐将军听闻江山易主,率残军避入忘归山中。而后又陆续有各路起义军来投,逐渐形成了四十八寨的规模。诸多投靠之人中,便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袁姓青年。齐大当家怜其身世,花费大力气为他延医问药。 而后的二十余年里,忘归山四十八寨依仗怒江之险,于群山之中聚兵数万之众。而当年那个袁姓青年痊愈后显露出非凡的才能,在齐大当家的提拔重用之下亦掌握了不小的势力,成了忘归山中一人之下的二当家。 齐大当家有两子一女,袁二当家则有一子三女。其中齐氏独女与袁家二娘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好,比一母同胞的姐妹更为亲近。齐、袁两家许下儿女婚约,拟将袁二娘聘为长子媳。 建元二十四年,经略安抚使蔡大人出任霸州。袁二当家早已不甘心居于人后,与蔡相合谋设计欲拔除齐大当家嫡系。那夜发难之前,袁家二娘亲手将□□放入酒里,齐家大哥饮得多些,在之后的打斗中后力无继,被袁家子一剑斩杀。齐氏那日恰肠胃不适,无意中反胃将毒酒吐出了大半。齐家小弟虽则少饮,但也身中剧毒。 那夜杀声震天,鲜血染红了整条怒江。 齐氏带着幼弟在薛小公子计策下仓皇逃离忘归山,后又在潘家庇护下逃过搜捕留得性命,但终是身有残毒,成婚十余年后方有孕。而齐家小弟中毒深矣,虽不至于骤然死去,但多年来早已不成人形,缠绵病榻十余载后自杀身亡。 后来大义灭亲的二当家率领剩余三十六寨归顺朝廷,踩着恩人的尸骨成了如今风光无限、军权在握的袁大将军,袁氏一门煊赫非凡。 昭昭听罢颤声问道:“所以,娘亲那时是去袁府行刺报仇了……” “是。”钟婶沉声道,“但小姐临终前自知如今袁府势力非凡,以一己之力报仇无望,便交代我不可让你们再卷入其中了……” “我小时候曾不小心撞见过的那个怪……可是我小舅舅?”昭昭忽然泣不成声,“我那时做了许久的噩梦,他可是因为我,可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自尽的……” “小小姐千万不要这么想,二少爷自尽是在许久以后的事情了,他那时见了你还高兴了好几天呢。”钟婶赶忙解释道。 昭昭想起悬崖之中的那个神秘山洞,她追问道:“那薛小公子又是何人?” 钟婶答道:“薛小公子乃是前朝薛相后人,他父亲死前命家仆将他托庇于忘归山。小姐比他年长几岁,自小就对他颇为照顾。薛小公子多智近妖,那天就是他使计为小姐制造了逃生的机会。” 昭昭闻言突然挣扎地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出了她从山洞里取来的那个画卷。那画中少女眉眼熟悉似故人,但神情却是全然陌生的,仿佛山谷中的精灵,无忧无虑、天真明媚。 “这,这是我娘亲……”昭昭泣不成声。 记忆里她的娘亲何曾再如画中这般无忧无虑地笑过?大多时候她都是忧虑的苦闷的,想来是为了重病的弟弟和无望的血仇吧。 昭昭想起那个雨夜,她从赵子孟的怀抱里窥见遍地尸骸的景象。她那时只道困惑,为何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夜晚,十二个寨子里的素不相识之人的埋骨之地竟让她有说不出的心悸。却原来…… 她还想起上辈子在京城所见的袁氏一门的煊赫景象。昔年那袁二娘亲手毒杀了未婚夫婿,而今她身为蔡氏冢妇却是荣耀满身羡煞旁人。她想起袁家、蔡家、杜家……那一个个的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金凤凰…… 却原来那锦绣膏粱上沾染着的俱是她外祖一家的血泪! 昭昭还想起了刘陵。同样是身负血海深仇,那刘陵竟能以一己之力将身居高位的仇人拉下马来一刀铡死,而她前世昏昏,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那刘陵出身寒微却能狠下心来以己为刀。那她呢?她能否像刘陵一般得到大长公主的青眼,借势为外祖、为母亲,为冤死于袁家野心下的千千万万人报了这血仇? 深夜里,昭昭披衣下床,借着烛火微弱的光,挥笔写下一篇策论来。 她要上京去考女学。 第二十三章 六月里京中女学有使者来,不久之后各州县衙门外便张贴出了通过初试之人的名单。一时之间霸州城内但凡有女儿投了文章的,都一窝蜂地涌去看榜,但昭昭却端坐在书房里没有出去。 明德女学每年招收两百余人,另有几十个恩荫名额给高官权贵之女,统统算在一起也不到三百人。在考试录取的两百余人中,每年京畿路约占去五六十个席位,文风繁盛的南方诸路又是人才济济,因而轮到北方各路的每年也不过只有几个席位罢了,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但昭昭不紧张却不代表茯苓也不紧张,一大早的,茯苓就带着她弟弟柏年一道去榜下守着了,直至中午了方才气喘吁吁地回府。 “姑、姑娘,你的名字在榜首!姑娘咱们中了解元啦!”茯苓一进院子就大声地嚷嚷着,巴不得全世界都听到这个消息才好。 昭昭放下手中书卷,无奈道:“快别这么说了,这哪里算是什么解元,莫要让别人听了笑话。” 女学的初试无需现场作文,而是各人上交一篇策论并一首诗词即可,往年也不是没有出过江南富贾以重金求文助家中女儿得榜首的情况,因而时人都不大看重初试的名次。 茯苓道:“总之我们还是应该庆祝一下才是,我去丰乐楼里告诉爹爹去!”说罢就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促使昭昭去京城的真正原因并未告知茯苓,甚至因为害怕福爷爷和钟叔反对,就连他们也一并隐瞒了。钟婶是昭昭娘亲齐氏的贴身丫鬟,自幼在忘归山中长大,她是孤儿,齐家诸人就如同她真正的家人一般。这二十年来,血海深仇又何尝不在深深地折磨着她,再加上几年前齐氏的死…… 最初听闻昭昭的筹谋,她也是坚决反对的,但无奈昭昭实在是倔强到了极点,再加上袁府中人的苦苦相逼。最终钟婶还是听从了昭昭的意思,一同帮着隐瞒她的丈夫和公爹。 却说昭昭这头名来得颇有一番周折。 那夜昭昭和着血泪写下的策论与原定题目并不十分相符,难免给人留下不守规矩、力博出位的坏印象。但在初试的策论上违例她却是存心的。 策论中她大力针砭了霸州的吏治不效,不论是为民述情还是为己拓名,她知晓自己只有在第一时间引起镇国大长公主的注意才有可能在永兴年间得到女官之位。京中人才济济,她才疏学浅,所依仗的不过是前世在赵子孟的书房里学得的只言片语罢了。况且,那大长公主缺的是一把利剑,恐怕最想要的便是狷介之士了。 她只有站得越高,为娘亲报仇雪恨的可能性才越大。 石晴只比昭昭大了几个月,也是今年考女学,这回放榜她只得了一个中不溜的名次,因而入京以前紧张极了,日日都被石夫人关在家里苦读,跑马场短时间内是别想再去了。 上回见面时她挤眉弄眼地调笑道:“想不到我们昭昭妹妹竟是文武双全!不行不行,我虚长了几个月,岂不是没了做姐姐的尊严了?来来来,我们赛上一场马吧!” 杨羚也在一旁拍手符合。 她俩都看出了昭昭自那次春猎之后就心情郁郁,以为是袁四放冷箭的缘故,便十分愧疚自己没能够护住昭昭,便常常寻了机会让昭昭能够放松一下心情。 杨羚今年已经快满十六岁了,两年前就考入了明德女学,但她不愿与父母兄长长久分离,便请了长假一直呆在霸州。但石晴却不同,虽则她父母也在霸州做官,但她的家世不若杨羚那般显赫,还不能够得到此类特权。况且石夫人早就三令五申地强调了,若是石晴没有考上女学,就等着在家中头悬梁锥刺股吧,总之不会叫她轻松就是了。而且石晴的姐姐也在女学念书,到时候两姐妹在京中也有个照应。 女学考试日期定在每年中秋之前,昭昭打算七月初就启程。因为有了常住的打算,昭昭便让钟叔和松年将霸州的产业交给信得过的人打理,随她一同搬到京里去。 原以为丰乐楼的产业难办,那小杂货铺子随意停了便是。谁料钟叔早早就干脆利落地将丰乐楼交给了下面的人打理,自己马不停蹄地先一步上京城物色房产去了。而松年大哥却死活守着那杂货铺子不放了,说是不能跟着他们一同去京城了,他答应了临终前的老太爷,要把那个杂货铺子长长久久地经营下去。 昭昭真是没脾气了,也不知祖父对那长年亏钱的杂货铺子有什么执念,临终前竟是拉着人一直讲那个铺子! 因着算是举家搬迁,他们将宅子里的物什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几遍。昭昭在正房里还发现了几张大周末年的路引,原来祖父的大名竟然叫潘二斧!这么推算她应该是还有个叫潘大斧的伯祖父咯? 许是太过劳累的缘故,临行前福爷爷又生了一场病,痊愈之后竟是突然不能说话了,广济堂的老大夫也看不出是何缘故。除了不能说话,福爷爷的身体却是健康的,七月初的时候他们还是如期出发了。 因为有老人和小孩,他们这一路上走得很慢。先从霸州坐马车到大名府,在客栈休整了两日后方从大名府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好些日子才算是到了汴京。 要说这一路上最开心的要数衍哥儿了。临行前他早早便和高畅约好了来年春天一起去看山岳正赛,又畅想着京中种种。自己阿姐考了女学初试头名,自己也怀揣着杨家大哥写的一封荐书要去书院念书了。这么想着,虽然衍哥儿很努力地学着先生绷着一张小脸,但眼底的雀跃欢喜还是出卖了他。 早就听说京城繁盛,但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能够想象出种种景象呢? 一下马车,衍哥儿就看见了那规模庞大的白矾楼。仅那围了彩帛用以招揽客人的彩楼欢门就有三层楼之高。白矾楼乃是京师酒肆之甲,最高处有六层那么高,五座建筑之间各有飞桥栏槛相连,明暗相通。白日里可见珠帘绣额,夜晚则是灯烛晃耀。 莫说衍哥儿和茯苓,就是钟婶也被这恢弘雄伟的白矾楼怔了怔。唯有福爷爷独自坐在马车上,眼皮子也没太一下,仿若对京城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钟叔比他们先出发了许久,现如今已经买下了一处合意的宅子了。这房子原是一个江南商贾的,后来那商贾不幸出了些生意上的波折,为了筹钱不得不将宅子贱卖了。钟叔见他着实焦急落魄,便也没有趁火打劫,只按着市面上公正的价位将宅子买了过来,那商贾感念钟叔仗义,将宅里的一应家什全部赠送了。如此,拾掇起来倒也便宜。宅子里的下人仆役还只有零星几个粗使的,近身都都要等着福爷爷亲自过眼才可入府。 府中乱糟糟的,昭昭干看重钟叔钟婶忙碌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恰此时就收到了石晴的邀请,说是要请她一起去茶坊里坐坐。石晴比昭昭出发的晚,但却是早到了几日,现如今她住在石家的祖宅里。 汴京城中的市民多爱饮茶,因而城内几乎处处都有茶坊。有些名字普通些,譬如什么俞七郎茶坊、郭四郎茶坊、蒋检阅茶肆之类的,还有些名字起得颇为抓人眼球,譬如一窟鬼茶坊、黄尖嘴蹴球茶坊、大街车儿茶肆…… 今日石晴带昭昭去的便是朱雀门以南的一窟鬼茶坊。 一窟鬼茶坊名字起得奇特但内里装潢得倒是十分雅致,插着四时鲜花,挂着名人字画,常有士大夫学子们在此期朋会友。 因着明德女学的选拔之日临近,现如今京城里多了许多绰约丽人,皆是各州县赶来考试的闺秀们。 昭昭与石晴一进那茶坊,就有伙计小跑着迎了上来,亲切地笑道:“两位姑娘可是进京赶考的女学生?”石晴点头称是,然后那伙计便殷勤地引路道:“二位姑娘楼上请!” 两人顺着那伙计的指引进入了二楼一个雅间,却见里面已经坐了十几个女学生了。昭昭立马反应过来应该是有女学生在此处聚会,那伙计将她俩也误认为是和这些女学生一道的了。 昭昭忙道:“打搅了诸位雅兴,实在是失礼了。”说罢就要和石晴一道离开。 却听一个女子道:“远来是客,怎么会有失礼之说?我们都是进京赶考的女学生,二位姑娘如若不嫌弃,不妨一道加入我们吧。” 其实昭昭是想要拒绝的,但又不知在座各位里会有几位未来的同窗,贸然将气氛搞僵了便不好了,况且石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要不是为了顾全昭昭的意思,怕是早就一口答应下来了。 如此,昭昭只得应下,和石晴一道加入了坐席间。 方才那女子道:“我是来自江南东路的沈东珠,不知两位姓名是?” 石晴笑道:“我们都是河北东路的,我名字叫石晴,这位是我的朋友潘昭昭。” 底下忽然传来了几声抽气声,接着便有几个人窃窃私语了起来—— “竟是镇国大长公主钦点为头名的那个潘昭昭?” “京中人才济济,南方闺秀更是文采风流。河北东路往年何曾出过魁首?我看她不过是走运罢了,说不得是找了人代笔。” “看着倒是……不知到时现场考试还能否……” 昭昭只得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垂着目光细细品茶。但她袖口下的手指却是轻轻地颤着,一切甚至都尚未开始,但光光大长公主的一句话就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昭昭知道前路只会更艰难,是非功过便任人评说罢。 席间只有那沈东珠颇为爽朗友善,有几个闺秀却着实不够大气,许是因为昭昭的娇美相貌与她们想象中的寡淡冷硬的才女大不相同,如此便让她们生出了嫉妒之心,况且昭昭又没有什么过硬的身世做支撑,偏她却能名声显著,有几个女学生的酸气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尤其是之后大家一起作诗,昭昭推说自己不善诗词,一句诗都没写。那几个人简直是已经认定昭昭是个欺世盗名之徒了,对她如今名扬京城的事情颇为不忿。 宴席散后石府的马车送昭昭回家,一路上石晴都在懊恼着:“都怪我爱凑热闹,我今天就不应该拉着你加入了那场茶话会!唉,都不知道那些讨厌的家伙们会在外边怎么议论你了……” 昭昭安慰道:“没关系的,就任她们说去好了,我总之是不在意的。” “昭昭妹妹,你今日怎么一首诗都不愿意作呀?看把那些人得意的,还以为自己个个都能得大长公主青眼了!” 昭昭道:“晴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是真的不擅长作诗,那初试的头名不过是运气好了些,或许策论里有些观点恰好对了大长公主的胃口罢了。” 石晴闻言急道:“那可怎么办呀,昭昭妹妹你这些天快别出门了,我爹爹给我押了几道题,说是诗词不外乎这几种罢了。你且等着,我今晚就让人给你送来,你这些天在家赶紧好好练练,别人那些讨厌的人得意!” 昭昭无奈地应下了。 当天晚些时候石晴果然派人将东西送来了,还写了条子嘱咐她这些天里要闭门读书,可不许再出门乱逛了。打开那册子只见里面还掉出了几张诗稿,却原来是石夫人悄悄找了枪手作的诗,要石晴背熟了到时候方便用。石晴特地匀出了几张给她,昭昭看着她的信心中感动。 接下来的几天昭昭果然闭门念书,石晴怕打扰她也没有上门。 这日上午,茯苓来书房道有客人来寻她,昭昭疑惑不已,她在京中压根儿就没其他熟人了呀?出去一看竟是那江南东路的沈东珠。 昭昭忙命茯苓上茶,之后稍稍有些疑惑道:“不知沈姑娘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那沈明珠颇觉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歉疚道:“潘姑娘,对不起。那天我邀请你们入席时实在是不知会……现在京中有一种传言说是你千金买赋,想来是那日宴席上的人在外面到处乱说。潘姑娘,我……” 昭昭道:“沈姑娘何必歉疚。我不善诗词本就是事实,况且那些多舌之人又不能真正伤到我,权且当作不存在便是了。” 沈东珠闻言却忽而红了眼眶,原来她出身于江南巨贾沈家,昔年传闻里那个重金买了策论得了初试头名却因为现场考试露了馅,最终被明德女学拒之门外之人便是她的族姐。她族姐回家后一时想不开竟自尽了,虽然后来救了回来,却到底哑了嗓子,之后便遁入空门了。 “潘姑娘你这么豁达真是太好了,我那二姐姐……”沈东珠哽咽道,“她自幼才华出众,初试时明明就是自己作的策论,后来考试前夜被奸人下毒陷害,她强撑病体却还是没能坚持多久。后来竟是有一个无耻秀才说二姐姐初试那篇策论是向他买的,还污二姐姐明白名誉,说是,说是……最后我那可怜的二姐姐被夫家退了婚,想不开就出家了……” 昭昭叹息道:“这般不辨是非就退婚的想来也不是什么良人,你二姐姐出家或许不是因为想不开,却是因为想开了呢,总之平平安安就好。” 沈东珠感念地握住了昭昭的手,“昭昭姑娘,我知道你不惧谣言,但也须堤防众人积毁销骨、众口铄金。现在那帮女学生里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恶毒之人嫉妒你的品貌,说是……说是你本无才华,乃是凭借着一张芙蓉面引得书生举子们为你捉刀代笔……” 昭昭厌恶地皱眉道:“竟是这般污言秽语都说出来了,真是枉读圣贤书!” “总之你要多家小心,每年考试前三日明德女学都会给赴京赶考的女学生们办一场宴席,届时众人皆以诗会友,每个人都是不得不作诗的。昭昭姑娘你若是真的不善诗词,就在这几日里加紧准备几首吧,想来题目范围总是逃不过那几个的。” “多些提醒。”昭昭冲沈东珠感谢道。 待送走了沈东珠,昭昭深深叹了一口气,诗会那日她该怎么办呢?或许她骨子里就不是一个风花雪月之人,前世里虽则也为赵子孟红袖添香过,但吟诗作赋的能力倒是依旧臭得很,现在想来当初也是难为赵大才子捏着鼻子读她写的歪诗了。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这几日时间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诗宴这天了。 作为在汴京城里的第一次公开亮相,茯苓可是忙坏了。 “姑娘姑娘,今日穿这条绿裙子怎么样?水绿色的裙子夏日里看着清爽。” “好。”昭昭懒懒地答道。 “哎呀,不行不行!万一其他姑娘穿了好看的红裙子,那姑娘岂不是要成那绿叶了?绝对不行!”茯苓立时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多时,茯苓又拿了一条水红色的裙子出来了:“姑娘,这条怎么样?穿上了一定容光灼灼,美极了。” “也好。”昭昭看也没看不经心地应道。 却听茯苓又道:“哎呀,这条也不行!今日是诗会,大家都上赶着装才女呢,这条水红色太媚了!” 昭昭放下手中的书卷,看茯苓又急急忙忙跑进了内间。没一会儿,果然见她又跑了出来,还嚷嚷道:“姑娘姑娘,这条鹅黄色……” 昭昭立马拍板道,就这条了!快来给我换上! 才刚刚换好衣衫,石晴就已经上门了,今日昭昭和石晴一道坐石府的马车去。车里石晴叽叽喳喳地讲着这几日她家府上的趣事,昭昭则暗自祈祷今日那镇国大长公主不要来才好,不然就她那平庸蹩脚的诗才…… 但刚刚下了马车,昭昭就知道自己的指望落空了,边上几个女学生模样的人正兴奋地讲着今日晚些时候大长公主也会来赴宴的消息。 唉…… 诗宴就在白矾楼举行,待昭昭与石晴二人上得了顶楼,只见六楼的宴会厅里已经坐了好些闺秀了。 昭昭见大部分闺秀面上都有紧张的神色,想来也是知道今晚大长公主也会露面的消息了,而且依照往年的惯例,此次诗会的出彩篇章还会收录在一起集成一本诗集,这可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若是自己今晚作的诗有幸选入其中,那即使入学考马失前蹄,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自打昭昭进入了厅内,场上大多闺秀都注意到了这个精致漂亮到了极点的姑娘。只见她身着一件一点儿也不张扬的鹅黄色衫子,头发也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歪歪插了一支玉簪,却是将少女的清丽凸显到了极致,教人的眼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忍不住看了又看。 场上相熟的闺秀之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多时竟是大半的人都知道那出水芙蓉一般的美丽少女竟是镇国大长公主钦点的河北东路初试头名! 也莫怪有那样的传言了…… 若是这般容貌的女子再才华横溢起来,那她们在坐诸人怕是就要成为那盈盈皓月边上黯淡的群星了。一时之间众人都对昭昭戒备颇深,甚至还有几个人竟是恨不得那些传言是真的才好。 不论众人心中是何想法,诗宴到底是开始了。 众闺秀先时还都有些拘束,后来互相之间小小寒暄了一番后,又有几人陆续作了几首诗,气氛这才松快了起来。大家一起赏月吃酒,诗兴上来了便随意吟诵上几句,别有一番雅趣。 酒宴过半镇国大长公主这才姗姗来迟。但在场诸人心中却没有任何不满,毕竟这可是镇国大长公主呀! 大长公主乃是太-祖的皇后,当年随太-祖征战四方一同打下了大祈江山。她还是太宗一母同胞的长姐,太宗以越国龙兴之地作为她的封邑。若是今晚自己的诗词能得大长公主看着,那岂不是…… 众女学生心中都是一片火热。 坐席离得太远昭昭看不清大长公主的面容,只听一个威严苍老的女声低低响起:“中秋佳节将近,那便以此为题罢。” 场上大多闺秀闻言露出了几分喜色,想来“中秋”这样常规的题目她们早就准备过几首了,现如今腹中有诗就不惧什么了,只趁着现场的气氛稍稍改上那么几个字应应景便是。 只一炷香功夫,便有一个大宫女模样的人出声道:“诸位闺秀如果已经得了好句,不妨先行呈上来罢。” 闻言底下的反应便各异了。有些人觉得才一炷香功夫就将自己的诗稿递交上去,万一大长公主怀疑这是事先准备好了的那岂不是糟糕?但也有一些人觉得若是分批次交稿那么交得越早便越能够显示自己才思敏捷了。 如此,这第一批诗稿不多不少收上了二十余张。 这些诗词俱是大家在家中时精心准备了用以在诗宴上出彩的,再者,敢于一炷香功夫就交诗稿的闺秀们自是有一番才气,因而精品颇多。 那几个大宫女翻阅了一遍诗稿后竟是挑出了十余张都递送给了大长公主御览。场上诸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远处高台上那隐隐绰绰的人影,不多时,只见一个宫女送了四张诗稿出来,说是此四篇可入诗集。 座下诸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方才交了诗稿的盼望着那四张里面能有自己的,而方才没有交的则盼望着选中的诗中不要有和自己相似的,不然人家的诗稿入了集子,差不多的那首可就入不了了。 众人提着嗓子听着宫女念名字,石晴的诗竟也榜上有名! 她扭头眉飞色舞地冲昭昭偷笑,狡黠的眼神里似乎在说:看吧,我娘找的枪手多靠谱! 再接着,有伶人和着曲子将这四首诗词唱了出来。众人自是饮了一些果子酒,相互交谈了一番。 之后那大宫女又来收诗稿了,因为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一本诗集也就那么几页,大家都害怕入集的名额被占尽了,也就都不愿多等,大半的人都将腹中诗句写到了宣纸上,交给了宫女。 这次诗稿竟然有百余张,那几个大宫女翻阅了一遍后却是依旧只挑出了十余张都递送给了大长公主。这下此次交了诗稿的人可是懊恼极了,早知道她们也第一轮交上去好了!这一轮也仍是只有四篇入选诗集。 待到第三轮收诗稿的时候,那大宫女言明了这是最后一次收稿子,下一轮便是新的题目了,如若这轮也没有稿子上交的那就视为主动放弃此轮了。 昭昭闻言轻轻松了一口气,竟然还能主动放弃?那敢情好啊,反正她不善诗词,不作诗还能够保持神秘感,不给大长公主留下什么坏印象。再说了,她的目标是成为大长公主的刀剑,借助大长公主的权势为外祖父一家报仇雪恨,而不是成为大长公主跟前吟诗作对的弄臣。 这一轮里几乎所有没有递交过诗稿的人都交了,依旧是只有四篇入选集子里。 眼下那些伶人们正在浅唱低吟着那几首诗词,就当昭昭以为自己蒙混过一关时,忽听有人提议说想要看看诸路头名的女学生们所作诗词,席上附和者如云。那大宫女向公主请示后便同意了众闺秀的请求,名底下的小宫女们去把那些诗稿们挑选出来。 大祈共二十三路,应有二十三位头名之人,但现在却只找出了二十二张诗稿,竟是有一个头名之人没有写诗! 昭昭一时头大如斗。 第二十四章 昭昭为何不擅长作诗呢?那是因为她爹爹也不擅长,追根溯源那就要扯到她祖母身上去了。 祖母是昭昭两辈子里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不论时间过去了多久,昭昭总是记得她五岁暮春时节的那一个傍晚。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初初有了记忆的时候,她记得那时自己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吃福爷爷做的糕点。彼时钟婶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茯苓是个六岁的小皮猴儿,昭昭自己也还是一只白白胖胖的粉团子。 她坐在梨花树下的长椅上来回晃动着两条肥肥的小短腿,只稍一张嘴,钟婶就将细细掰碎了的糕点喂进她的小嘴里。 头顶上一树树梨花开得极好,仿佛是白雪压枝,又好似澹月倾云。有风吹过,梨花纷纷如雪落。昭昭觉得有趣,跳下了椅子伸着两只胖爪子要去接那花瓣儿。 钟婶见她自顾自地玩得开心,连糕点也顾不上吃了,不由得一面追着她跑一面无奈道:“小小姐,把这一块糕点吃完吧,今日你都没怎么吃呢……” 小昭昭却不欲再吃了,侧着小脑袋躲开钟婶的手,迈着短腿往前方去。她接了好久却怎么也接不住天上的梨花雨,瘪着小嘴就快哭了。 这时却听耳边传来絮絮的轻哄声,然后在那片梨花雨中,她见到了祖母。 彼时祖母早非盛年,更叠加上多年病痛的摧折,但看她容颜气质,却依然让人生不出美人迟暮的感叹,仿佛天底下的美人合该是这样老去的。她的声音不同于镇国大长公主的威严苍老,虽然也能听得出年纪了,却依然带了些懒洋洋的媚,尾音里满是缠绵的意味。 昭昭两辈子的人生里不知有多少人赞叹过她的容貌,小时候见过她的人无一不道这个女娃娃生得玉雪可爱,长大后在更有诸如“沉鱼落雁”这等溢美之词。昭昭也不是没有虚荣心的,上辈子她就暗暗地觉得自己应是汴京城内最漂亮的年轻姑娘了。但她却一直知道自己的五官只像了祖母六七分,祖母身上的那种蕴藉风流更是没有学到半分。 祖母对诗词书画之类的文人雅好极为不喜,在家中时但凡是诗啊画呀的,祖母总爱撕着玩。但奇怪的是祖母去后祖父却在她的棺木里陪葬了一册不知何人所著的诗集,而且昭昭前阵子在永清县的宅子里收拾物什时竟在正房隐蔽处发现了一首绝妙好诗! 但昭昭从小却是在没有什么诗文熏陶的家中长大的。 这时,只听高台上那择诗稿的小宫女奉命下了高台,竟是一路款款走到了昭昭身前。只见那小宫女恭敬行礼道:“潘姑娘,大祈二十三路头名之人中就差您了,烦请现场作一首。” 一旁石晴简直都快急死了,她悄悄对昭昭做了一个“七”的手势,昭昭知道那是柳七郎的意思。石夫人为石晴搜罗来的诗稿中有一部分就是这柳七郎捉刀代笔的,其中恰有两首以中秋为题的,石晴方才自己用了一首,另外一首那天晚上就夹在书页里给昭昭了。她这是在提醒昭昭套用那首诗呢! 却说昭昭又如何不着急?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普通小姑娘罢了,原本只在家人的宠爱下在边关小县城里安逸生活,后来因赵子孟的缘故被卷入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但在赵子孟的庇护下她事实上却是对外边的风云变幻一无所知的。 因为心中憋着一股想要为娘亲报仇的气,又加上她上辈子在赵子孟的书房里所见到过的袁家的一摞摞罪证,昭昭这才一鼓作气地进京城里来考女学了。 她自知天资有限是绝对比不得那刘陵的智远才高的,但她只愿能够混入大长公主的身边就好,届时大长公主对付袁家的时候有刘陵作杀人的刀,那她再以前世所知悉的那些证据为辅,虽则她这把驽钝的刀并不如何锋利,但刀上总算是有致命的毒。 “潘姑娘,您可是身体不适?”许是昭昭迟疑地太久了,那小宫女又叫了一声。 席上早有窃窃私语传出,有些人仿佛是已经认定了昭昭这个欺世盗名的河北东路头名今天算是要蒙混不过去了。昭昭还在席间看到了袁四,她坐在一众贵女边上,再也没有了之前在霸州时众星捧月的样子,但看向昭昭时眼中的恶意却与当初一般无二。 昭昭定了定神道:“并无不适,烦请稍稍等我一会儿。” 只见她提笔挥毫,顷刻功夫就写好了,那小宫女在一旁候着,待墨迹干透她收诗稿时看了一眼,然后脸上神情微动却又让人看不真切,之后便莲步轻移回那高台上向大长公主复命了。 座下诸人眼巴巴地看着高台上那隐隐绰绰的身影,大长公主正在阅览诗稿品评诗魁呢,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吃东西,更不敢交头接耳,光看这凝肃气氛,哪里还是什么诗宴呀,简直就如同大考一般! 帷幔内伸出一只清瘦的手,大长公主缓慢低沉的嗓音威严地响起:“此诗当为魁首。” 一个大宫女赶忙上前将那诗稿递给了一侧的伶人们,接着便是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词句凄婉、曲调悲伤。今夜的星辰已非昨夜,花下吹箫的浪漫往事亦不可能重现,无尽的等待的尽头只有一片更无尽的绝望。一时之间众人仿佛都笼罩在了隐隐约约的感伤情怀中。 宴席上的女学生们议论纷纷,不知此诗的作者是谁。 大长公主赐予魁首玉如意一柄。众人皆翘首盼着,想看看那诗魁是何人。却见那宫女目不斜视,径直向潘昭昭走去。 潘昭昭不敢接过玉如意,反而其身告罪道:“启禀殿下,此诗非我所作,乃是家中长辈昔年旧作。” “昔年旧作?”大长公主的声音缓缓响起,“今日缘何不现场作诗?” “回殿下知晓,自从幼时读过此诗,草民便再不知这望月之诗该如何作了。”昭昭知晓大长公主其实并不喜欢别人称她为公主,便一直小心地以殿下称之。 高台之上大长公主轻笑一声,有些感兴趣地开了口:“你便是河北东路的潘昭昭?” “正是草民。” “你且近前来。” 昭昭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一步步向高台方向走去。 大长公主只见台下那少女的面庞渐渐地由模糊转为清晰,如同一张素白宣纸上先是缓缓勾勒出轮廓,再徐徐染上颜色,最后成就一幅传世名画。 那眉眼依稀似故人。 第二十五章 在一众高官贵族的恢弘宅邸之中,独有一个府邸古朴简素至极。若不是知晓这宅院的一砖一瓦俱是由江南的旧宅拆运而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这宅子里住着的竟是煊赫三朝的镇国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闭目倚在榻上,思绪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她还是乡邻口中二十未嫁的吴氏老女。后来,那个浓眉大眼的英武青年说想要娶她。后来,她也真的成了他的妻子。在他们简素的家里,他是一只狡黠无赖的花狸猫。但她知道,在外面他其实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 大周末年,末帝重用权奸、阉宦之流,朝政日非、天下大乱。几年间,各地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她素知他是有野望的,终有一日会虎啸山林。 婚后不久,他日日都去西泠书院旁听。她知他此去名为求学实则为求贤矣。一年后她也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西泠阮郎,诗画双绝、名满江南。 她还记得那天她拎了食盒上山。她轻叩柴扉,一个花妖般的美丽少女给她开了门。只见满院梨花,那少女容光潋滟,却是比花颜更美。 “我知道你!你是吴家姐姐!”少女轻灵地在前边引路,嘟着嘴小声抱怨,“他们议事的时候一点都不好玩,真是无聊死了,吴姐姐不如和我一起荡秋千吧!” 她也知道这个少女,李茂之前曾提及过,她来时亦备了小礼。 及至书房门口,她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少女:“里面有几块桂花糖,你且自己在院子里顽一会儿,今日估计会议事议地久一些。” 李茂早晨离家时说过,今日他们会商定起兵诸事。 书房内众人听见了屋外的动静,不多时房门就开了,杨义成探出身来,抱拳行礼道:“嫂嫂,快请进。” 她记得那时她辅一进门就瞧见了那个倚在窗边的白衣青年。她的丈夫正在向那青年问策,她不敢打扰,脚步轻轻走到丈夫身侧。 她听见那青年闲闲地翻了一页手中书卷,疏懒道:“景王李秘,唐昭宗李晔六子。乾宁四年始王,与祁王同封。亡薨年。祁王李祺,唐昭宗李晔七子。乾宁四年始王,与景王同封。亡薨年。” 李茂疑惑:“不知先生何意?” 那白衣青年放下手中书卷,直视李茂的眼睛,半晌,他端肃行礼道:“主公,请择定国号。” 她看见自己丈夫听见“主公”二字时脸上露出灿烂笑意,不多时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朗声道:“那便定为大祈罢。” 那白衣青年眼中也隐有笑意,他缓声道:“大唐天复四年,昭宗遇害,逆臣朱全忠立皇九子为帝,是为哀帝。朱全忠命蒋玄晖诱杀李氏诸王,蒋玄晖于是在西内宫中的九曲池设宴,名曰祭祀地神,并邀诸王赴宴。宴饮正酣,忽有刺客涌出,德王李裕及其以下的亲王共六人,皆遭杀害,诸王尸首被蒋玄晖抛进九曲池中。” 杨义成武艺高强却不擅文史,见那白衣青年忽而说起了唐史,一时有些莫名:“阮老弟,你莫欺负我读书少,刚刚不是说要定国号吗?怎么突然就讲起了史?” 李茂冲他义弟朗声大笑:“二弟,你只念兵书可不行,且听先生说下去罢。” 那白衣青年目光含笑,看了这对结义兄弟一眼,继续道:“幸而祈王善水,为宫人所救,只身逃至江南,匿于民间落户为农。便是主公之高祖。” 杨义成嘴巴张得老大。 李茂叹服道:“得先生一人,如得千军万马。” 那天,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心想,这只大狸猫就要当上皇太子了呢。 后来,李、杨、阮三人结为异姓兄弟,征战七年定天下。后来,她的丈夫盛年而亡,死后多年尸骨竟有异香。后来,杨氏降爵,阮氏族诛。后来,这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活着了。 香炉里的檀香燃尽了,岑嬷嬷进来添香。 “殿下,夜深了,可要安寝了?” 大长公主疲惫道:“嗯,安寝罢。” 岑嬷嬷一面为大长公主细致小心地梳着头发,一面斟酌地开了口:“殿下,今日对河北东路的那个女学生,可是太优容了?竟是两次都这般另辟蹊径,若是将来天下人竞相效仿可如何是好……” 大长公主眼睫微动,低低叹了一口气道:“罢了,届时寻一个效仿之人杀鸡儆猴便是。这个小丫头,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一个她心有愧意的故人。 …… 大祈天授元年八月初九,女学入学考试正式开考。虽则比不得天下举子们科举考试时严格,但也说得上是颇为正式。 自那日诗宴后,河北东路潘昭昭自当初被大长公主钦点为初试头名后再得大长公主青眼的消息不胫而走。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毫无家世背景的商户孤女竟然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了贵人的眼。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说她才貌双全的,也有说她欺世盗名的,但不管说什么,几乎人人都想知道八月初九的这场入学试上这个潘昭昭能否再得头筹。 八月初九那日的黎明时分,礼部贡院外边早已排满了等着参加入学考的女学生。据说这次的主考请的乃是礼部的官吏,因而便就借用了礼部的地。 女学生们排队等候着入场,待一一验明正身后方才每人发了一袋素饼,但还没到准入考场的时候。考试持续时间有一天那么长,黎明时分开始,要入夜了方才结束,并且提前考完了也不能出去,须等到统一的收卷时间方可。 昭昭站在人群中,听着耳边的一些窃窃私语。她也不是不紧张的。若是顺利通过了这场考试,那么今生她在京城立足的身份就是明德书院的女学生了,再不是什么国公府上的那位潘姑娘! 天光已经有些亮了,昭昭觉得自己的脚都有些发麻了,更惨的是她觉得自己都紧张地有些饥肠辘辘了。可是,方才分发素饼的时候就有人提醒过,这场考试要一直考到入夜了才结束,每人的口粮都只这一小袋素饼,最好午时再去食它。 昭昭捂了捂扁扁的肚子,有些气恼今儿早膳怎么没有多食一些,在家里时是紧张地没了胃口,到了考场外边同样紧张,怎么却是紧张地饥肠辘辘了呢? 又等了一小会儿,终于有人传话来说是可以入场了。一众女学生们依照姓氏比划顺序依次入场,昭昭和石晴相隔甚远。 进了考场,只见里面灯光明亮,主考官的位置高高在上,底下是满满当当的桌椅,桌上都已备了统一的笔墨纸砚。各个坐席之间的间隔并不是非常远,若是伸长了脖子张望或许能够偷窥到些许,但是从主考官的位置自上而下俯视,自是一览无余。 昭昭找到自己的位置后规规矩矩地坐好。她真的有点饿了。 礼部的官员宣布考试正式开始,在座诸人皆拆起桌前的密封试题,然后便是落笔疾书,笔尖扫过宣纸的沙沙声四起。一众素服素面的女学生们在家中苦读数载,都是为了能够通过今日这场考试成为明德女学的学生。 昭昭看着手里攥着的试题,却迟迟没有下笔。她真的好饿好饿,都已经不能思考了。 灯烛明晃晃的,昭昭觉得自己快要饿晕过去了。她吞了吞口水,一番挣扎后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试题,取出方才领到的那一小袋素饼,掰下了一小块吃了起来。 她细细地咀嚼着,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这一片笔尖摩擦宣纸的沙沙声之中,这一点点异常的声响又哪里能够逃得过其他人的耳朵。昭昭周围的几个女学生们觉察到异样,借着研墨的机会瞥了她一眼,看得瞠目结舌。 这人是有多饿! 几块素饼下肚,昭昭觉得自己好多了,脑子也能够运转了。她悄悄捻了捻指尖,将饼渣子捻去,又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红艳艳的小嘴,满足地摸了摸已经鼓起来了的小肚子,拿起桌上的试题准备拆了,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 昭昭一抬头,正对上主考席上那人的冷淡眼。 怎么是他? 怎么是他! 昭昭吓得脸色惨白,手不住地哆嗦着,那密封的试题怎么也撕不开了。 礼部侍郎白择乃是赵子孟那个早逝原配白氏的亲兄长,是安哥儿的亲舅舅,也是上辈子恨不得掐死她的人! 说起来昭昭真的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入府那年安哥儿突然就开始毫无征兆地生病了,身子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拖了一年就早早夭亡了。一时之间,不论是国公府里的人还是京城里的其他人,都认定了她潘昭昭是害了安哥儿的人。可她分明就没见过他几次!她怎么会对一个孩子动手! 昭昭记得有一日她去大相国寺,被那白择掳走抵在了古旧的佛墙上。他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一只铁一般的大手牢牢掐着她细弱绵软的脖子,那双冷漠的眼睛没有温度地看着他。 他掐着她的脖子对她低语:“你就是潘昭昭?” 思及此,昭昭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抬头,却惊悚地看见那人竟是从主考席上走了下来! 他想干什么! 第二十六章 昭昭脸色煞白,她强作镇定,哆哆嗦嗦地去拆那密封着的试题,心里默念着:“别到我这里来,别到我这里来,菩萨保佑,拜托拜托……” 但显然菩萨是没有听见她的祈祷的,又或许是听见了却来不及处理。不多时,她就感受到有一股冷冽的气息靠近,余光里出现了一方官袍的衣角。她整个人微微一颤,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耷拉着脑袋继续和那该死的试题作斗争。 怎么竟是能密封得这样牢固?糊名的小吏也太尽忠职守了吧! 昭昭知道那人就站在她座位的附近,她悄悄抬头想要不着痕迹地看那人一眼,却不防正触上他冷冽的目光,一双深涧般的眼眸看得人心底生凉。 他微蹙着眉,低头打量她,忽然伸手将她手中捏着的那试题抽走了。 昭昭真的吓坏了。 抽走她的试题?为什么抽走了她的试题!这是几个意思?不会是想要取消她的考试资格吧!这辈子,她还想要以明德书院女学生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在汴京城中立足呢!她还想要参加日后的女官擢选,日后借助大长公主的势力给娘亲报仇呢! 虽然她有前世赵子孟亲自撰写的范文,可时日颇久,她哪里能够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记忆里那些绝妙的策论她也不过都只记得一些精华残篇罢了。 自那日决意考女学之后,昭昭不知道有多刻苦。 她知晓自己底子差,也知晓正式考试时再不能和初试时候那般以旁门左道取胜,四个月来她手不释卷,这才凭借自己的能力将原有的残篇填补完整。她也知晓自己的字写得绵软无力,便日日都在手腕上悬了小石子儿练大字…… 可是现如今四月来的种种努力竟是都要白费了,她就要因为“行为鬼祟”之类的理由被逐出考场了…… 她进不了女学了,她也当不了女官了。若是借不成大长公主的威势,单以她一己之力对上袁家,双方的力量对比恐怕连“以卵击石”都谈不上,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此时此刻,她仿佛有些明白了娘亲当年孤身一人去袁府行刺时的心情,那是面对血海深仇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下的孤注一掷。 昭昭的眼眸中凝满了泪水。 平翅纱帽下,白择的眸光闪了闪,他并未多言,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拆开了密封着的试题,将它轻扣在桌案上之后便离去开了。 泪光朦胧中,她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昭昭定了定心神,这场入学考太重要了。她缓缓展开那张试题纸,上面仿佛留存了他指尖的温度,她觉得那白择并不是一个坏人! 昭昭低头细看那考题—— “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前生今世策论题目未变,昭昭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提笔蘸墨,工整地写下赵子孟前世所书的破题句—— “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嗣世之主、昧于时变、因循荒怠、不思所以持之、欲无中于祸败、岂可得哉。吾尝综观前史、历代内外轻重之际、得失之故、有由然也……” 此题论的是内外轻重之利弊。 上辈子永兴帝亲政后时常与赵子孟意见相左。前世有段时间里她总爱在那人书房屏风后的小塌上歪着看话本子,纵是那时她对政事再不上心,多多少少也听了一耳朵。 他们两人的主要矛盾在于,永兴帝囿于一家之利,坚持实行“强干弱枝”,而赵子孟则认为这样会使州郡困弱,不抵外虏。 这便是大祈朝堂上的内外轻重之争了。 虽说现如今永兴帝还是被软禁于宫中的康郡王,皇帝宝座上坐着的还是天授帝,但昭昭料想这帝王心术大抵是相同的,见证过唐朝的藩镇割据之祸,但凡皇帝恐怕都是不欲行外重内轻之策的。 昭昭悬腕挥毫,工工整整地写下她反反复复斟酌修改的策论。 这场入学试的最高决策官是大长公主,虽则上辈子有关永兴帝与赵子孟的内外轻重之争大长公主略倾向于赵子孟,但如今她内心是个什么想法却还不知道。更何况还有其他的官员以及太学的博士也会参与阅卷…… 昭昭实在不敢按赵子孟的想法那么旗帜鲜明地写,她便稍稍修改地中庸了一些。不求榜首,只要能稳稳当当地通过考核便好。 她安静地垂着头,下笔如飞,手边的宣纸已经摞起了一小叠,好似不知道累。 周围一些女学生已经窸窸窣窣开始吃起了素饼,昭昭却依然是一副极其倾心投入的样子伏案答题。待到太阳开始渐渐西沉时,她终于将整篇策论写好了,她觉得自己简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虚脱了。 昭昭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坐在位置上,她又饿了。 主考席上,白择凝眸注视着方才那个泪盈于睫,胆子小得跟兔子似的女学生,只见她桌案之上的笔墨均已收好,左手边是规规整整摞成一叠的宣纸。她端坐在自己的桌案前,一副不准备再修改就这样等待收卷的样子。现在看着倒是一点儿也不怕了。 一旁监考的官吏也注意到了昭昭的样子,走过去低声询问,然后神情诡异地向主考席上走来。 “何事?”白择低声询问。 那官吏斟酌地开了口:“白大人,那女学生说她饿极了,为了不让她自己的腹鸣影响到其他还在答题的女学生,她想要再领一袋素饼。” 白择向座下望去,恰对上那人渴盼的目光。她何止是不怕了?真是胆大极了。他见那人指了指自己扁扁的肚子,又胡乱冲他抱了抱拳。呵呵,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 “大人?”那官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出声提醒道。 白择眉心微蹙,低低应了一声。那官吏得到应允便又领了一小袋素饼与那女学生。 昭昭心想,白择真是一个好人! 上辈子她是真的不曾害过安哥儿,若是安哥儿的病真有蹊跷,那这辈子也需及早防范前世给他下毒之人才是。她这辈子是不会与成国公府赵家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了,但为报今日饱腹之恩,也为了安哥儿,她日后得找个机会提醒白择一下,那下毒之人恐怕就是身边亲近之人。 她想起了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安哥儿的时候。 那时她初初入了国公府,初初知道那人早有了娇妻幼子,也初初感受到京中的门第之见。那天她听几个碎嘴的小丫头私底下悄悄议论,说是她这样的身份给她们世子作妾都是高攀了,竟还敢叫嚷着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妻? 她一整天都心情郁郁。 入夜后,她独自一人在园子里瞎走,夜风清凉,昭昭心中郁气却不得疏解,她越走越远,竟是走到了园子西侧的水塘边。她原本想去水塘边的大石头上躺一会儿,但那水塘边已有人在了。 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不点儿,正撅着肥肥的屁股在水里捞着什么。 昭昭知道这府里这般年纪的小公子只有一个人,那便是赵子孟与他那原配所出的安哥儿。她直觉就想躲开,却见那水塘边的肥屁股竟是一个跟斗就要栽下去了! 身体比头脑先一步作出了反应,昭昭回神时她已经提着衣领将那个矮胖团子拎在手里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安哥儿的脸,像极了那人。 这是他和别的女子生育的孩儿,这么小,这么漂亮,这么招人喜欢。明知应该讲究先来后到的次序,可昭昭的心里还是像泡了一坛老陈醋一样。她就要将安哥儿放下,却见那小娃儿突然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委屈地流着眼泪叫她娘亲。 “娘亲,他们说你住到月亮上去了,可是安哥儿把你捞出来了!” “娘亲,你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 “娘亲……” 后来,那小白氏防贼一般地盯着,她亦不曾再与安哥儿有更多的接触。她只知道最终这个孩童尚不来不及庆贺自己的六岁生辰。 第二十七章 中秋佳节,亦是明德女学放榜之时。 为了显示公平,明德女学将录取名次张贴示众。一时之间,榜下人头攒动,赶来看榜之人将那里挤得水泄不通。 和大多数女学生一样,昭昭并没有亲自去看榜。毕竟再如何急于知晓自己的录取结果,女学生们还是要时刻保持端庄优雅的风度,和一大群人一起挤在榜下伸长了脖子火急火燎地等着看名次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做出来的。 俞七郎茶坊距离张榜之处不远,今日这间小小的雅致茶坊里香风如云,坐满了等着家仆来报信的女学生。昭昭和石晴也坐在这里,出去看榜的是柏年和石府的一个小厮。 大家坐在茶坊里可不能干等着,各个都想显得自己气定神闲。 时人爱饮茶,称饮茶为“每日开门七件事”之一。现如今流行的饮茶法乃是将茶叶碾碎成粉末,然后再用开水冲泡,最后以筅击拂,这便叫做“点茶”。出于对茶道的喜爱,风雅之人又将“点茶”以高超技艺玩出了新鲜花样,称之为“分茶”。 高明的分茶技巧能够巧妙借用茶末与开水的反应,使茶碗中的茶纹水脉形成生动的物象图案。茶碗中,鸟兽、虫鱼、花草栩栩如生,然后又须臾散灭,时人谓之“茶百戏”。 那录取的名单是依照名次一张一张贴出来的,榜下人挤人的,估计家中仆役看榜回来还需要些时间。众闺秀三三两两散坐在俞七郎茶坊内,干等无聊,便有人提议一起“斗茶”玩玩,一时得到了好些人的附和。 石晴对此也颇感兴趣,但她和昭昭两个都不太精于茶道,便只凑了过去围观。 时人极爱斗茶,不论是士人抑或是平民,但凡是几个热爱茶道的友人相聚了,便一言不合就要斗上一斗,看看谁的茶艺更出众。 俞七郎茶坊内常有茶客斗茶,因而斗茶所需的一应器具全都齐全。茶坊主事听闻了今日在座的这些女学生们一时兴起想要斗茶,便也见怪不怪,命令店内伙计手脚麻利地将一应物什全都备好了。 最先开始分茶的女学生就是方才提议斗茶之人,只见她先沉心静气,调了一番气息,之后再碾茶为末注之以汤,最后别施妙诀在茶碗中冲出图案。 众人屏息去看,只见氤氲水汽中仿佛模模糊糊有一朵盛开的山茶花,须臾幻灭。 “孙姐姐好茶艺!”边上一位与她相熟的女学生赞叹道。 那孙小姐谦虚道:“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些微末技巧,用来抛砖引玉罢了。要说茶艺,这汴京城内的闺秀又有谁能比得上蔡家那位小姐呢?就是不知道我日后有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一下传闻中的‘活火分茶’技艺了。” “这有何难?只要入了明德女学便有机会请教一番了。” 孙小姐道:“哎呀,你这么一说叫我又有些紧张起来了,我们还是继续斗茶罢!” “好好好,我不提,反正结果已经在那里了,我们安心等就是。” “下一个谁来?” “李家妹妹来试一试吧!” …… 已经有好几个闺秀都手痒地秀过茶艺了,场上诸人的茶艺参差不齐,有图样较为清晰生动的,也有没点出图样来的,最开始那个孙家姑娘算是技艺颇高的了。玩了许久,可报信的人却还是一个都没来,一时之间,有一些轻微的紧张情绪在众人之间漫延。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俞七郎茶坊内终于等到了第一个报信之人。 只见那人穿一身利落短打,脚步轻快而迅疾地走到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在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后就出去了。那丫鬟听罢,转头朝向那个戴着面纱的女子耳语了起来。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一听有什么消息没有,却是什么也没听到。那女子出门戴了面纱,这显然就是不愿与人结交的意思。 昭昭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形有几分熟悉。 不多时,就见那面纱少女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了茶坊。茶坊门外已经有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等在外面了。 众女去看那马车,周身并无什么标识徽记可供她们辨认门第,但看方才那几个下入训练有素的模样应当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想必这位面纱少女一定是名次靠前了,这才这么早地就知道了结果。 一时之间,众女斗茶的心思也都淡了,心中不可遏止地紧张了起来。 “唉,也不知道刚刚那人是哪家闺秀?”一个女学生感叹道。 众人也对那少女颇为好奇,便七嘴八舌地猜测了起来。她们茶也不斗了,都掰着指头开始数起了这届考生中较为出类拔萃的高门贵女,猜什么的都有,讲着讲着话题还被扯远到各家八卦去了。但最终却是谁也没认出来那辆马车究竟是哪家府上的。 但昭昭却面色惨白,仿佛陷入到了一段极不好的回忆里——她认得那辆马车,那是成国公府赵家的马车!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来永清县里说是要接她入京。她记得那辆简素低调的马车,也记得那侍立在车旁的青衣仆妇,甚至就连初入京城时所见的一路风景都是那么的清晰。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到国公府上来接人的那天,无论她多么努力地大声叫嚷,却都不能阻止梦中的自己登上那辆马车。 每一次,她都只能无力绝望地看着梦中那个愚蠢的自己欢欢喜喜地驶向深渊般的命运。 就在昭昭愣神间,却听茶坊里惊呼声响起,仿佛是柏年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姑娘,姑娘!咱们得了第二名!” “昭昭妹妹,昭昭妹妹!”石晴使劲摇晃着昭昭的胳膊,欢喜道,“你发什么愣呢,你考了第二名!” 一旁那个孙姑娘也上前道:“原来这位竟是河北东路的潘昭昭姑娘,失敬了。恭祝潘姑娘此次考取第二名的好成绩。” 昭昭白着脸,她努力地想要冲那位孙姑娘笑一笑,最终却只是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那孙姑娘没有得到回应,一时气氛有些凝滞。那孙姑娘人缘颇好,立马便有她的友人出声打抱不平道:“得了第二名就这么看不起人,方才那位已然乘马车离去了的料想应是榜首了吧,你也不看看人家多低调!” 席间众女也有人已经等得很心焦了,闻言便酸溜溜附和道:“就是,不过是女学入学考的第二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考了榜眼呢!” 石晴见昭昭状态不对,赶忙代她向那孙姑娘道歉,后来石家的小厮也带来了石晴榜上有名的消息,石晴便急急忙忙将昭昭带走了。 …… 转眼就是正式入学的日子了。那日因为昭昭状态不对,中秋佳节便也过得草草,石晴还以为昭昭那日是魔怔了,之后硬是同她一起去了趟庙里烧香。 明德女学修建在宝积山上,女学生们不论出身贵贱一律都要求住宿,每旬才放一次假。今日入学先得各自收拾宿舍,下午时方才是山长的开学讲话,届时据说还会有上一届最优秀的女学生给新生们发表讲话。 办学之初大长公主就言明了这女学不是享乐的地方,规定每个女学生只能带一个贴身伺候的人。虽说京城里的宅子已经添置了许多新的丫鬟了,福爷爷还亲自训练了那些小厮丫鬟们,但昭昭自然还是带了茯苓来。 明德女学历来便是两人共住一间校舍的,但校舍究竟是怎么分配的却一直是一个迷。若是日后与同舍的室友闹得不愉快了倒是可以去向学监申请换宿舍,只不过此类申请少有被通过的就是了。 想来也是这个道理。若是一个地方有一两个贵女,那么自然是能够享受些许优待的。但若是这个地方有一大群贵女,那还是该怎样就怎么样吧,不然管理起来就太麻烦了,更何况这明德女学的大靠山乃是镇国大长公主,可是这王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了。 昭昭分得的院子乃是玄字一号院,石晴分到的是玄字二十六号。单号在左双号在右,她们便在路口分开了。 学舍乃是一个独立小院,两人公用一个小厅和书房,一左一右两间卧房是女学生的住处,外间稍小的乃是丫鬟的住处。两间屋子的门都虚掩着,想来她是到得比较早的那个。住左边还是住右边,昭昭并无什么偏好,她便随意地拐进了左边的一间。 一进门昭昭惊讶地发现这女学配置的家具都贵重极了。 先不说什么拔步床,就说眼前梳妆台上的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罢,上辈子她在国公府上的卧房里有一面和这类似的。 镜身较薄,呈比较常规的圆形,但装饰的花纹却很新颖。写生的缠枝花用识文隐起的雕刻手法处理,花纹为弱枝细叶交相缠绕的样式,形成一种迎风浥露的效果。 昭昭愈看愈觉得眼熟,她弯下腰,侧头往镜身后面隐蔽处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徽记,恰是一个“陈”字。 昭昭明白她为何看这镜子眼熟了,原来和她上辈子用惯的那面镜子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可她知道上辈子赵子孟提供给自己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奢靡至极的,他寻来放置于她闺房内的梳妆镜怎么可能是女学能够统一提供给众学生的呢? 这应当是她那个还没有露面的室友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吧! 原来她误闯了别人已经选定的房间!这么一想可真是大为不妥,昭昭赶忙直起身子,就要往外走,却迎面撞上了恰好走进门来的一个素衣女子。昭昭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她的同舍室友竟是赵子婳! 第二十八章 怎么是她! 赵子婳乃是成国公赵令同的续弦秦氏所出,是赵子孟继母生的的嫡妹。 她性子极冷,琴艺高绝。上辈子昭昭初入府的时候她尚在女学读书,每旬才回府一次,因而与她并不相熟。赵子婳所居的院子遍植翠竹,名曰“幽篁里”。有一次昭昭暮时闲逛,误入了那片竹林,然后就被赵子婳的丫鬟硬邦邦地给请了出去,因而就对她并无好感。 说起来她上辈子倒是与赵子婳的庶姐赵子妤走动颇多。 彼时赵子妤已经从女学结业了,每日就在自己居住的“玲珑馆”里绣嫁妆,闲时经常派了小丫鬟来请昭昭过去玩。那时昭昭在京城里一个朋友也没有,见有人愿意亲近自己,自然是喜出望外,觉得赵子妤真真是天下第一的和善人。后来,她就被赵子孟软禁起来了,玲珑馆的小丫鬟再也没有传信进来了。 却说如今昭昭面对赵子婳的时候有些尴尬,这份尴尬在赵子婳身边的大丫鬟丝桐出现后到达了极点——丝桐就是那日里语气硬邦邦地将她从竹林请出去的那个厉害丫鬟,但如今看着却脾气挺好的。 那丝桐见现场气氛有些尴尬,连忙插科打诨谢罪道:“都是奴婢的错,家具换了一半便出去收拾其他东西了,竟是连门也忘了关。您是潘姑娘吧,之前奴婢在学监那儿看了名册,奴婢带您去另一间屋子吧……” 此时那赵子婳竟是也十分礼貌地开了口:“潘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们先到了一步,就自行择了一间屋子,还请原谅则个。” 她的声音凉凉的,但眼神清澈语气真诚,并无任何高傲疏离之感。 昭昭忙道:“是我鲁莽了,未看清楚就闯了进来,是我该道歉才是。” 两人彼此寒暄介绍了一番之后甚至还约定了一会儿一块儿去听开学讲话,之后下午再一同去选课。待两人都收拾好了各自的房间后,恰在院子里碰上了,赵子婳还顺道邀请昭昭一同食了丝桐之前就准备好的午饭。 昭昭被事情的发展惊呆了。 赵子婳的确性子淡漠,但和上辈子那个寒冰一般的样子还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昭昭觉得她并不是自己上辈子误认为的那种高傲瞧不起人的性子,不过是不喜交际罢了。再说那个丝桐,明明是个十分活泼讨喜的小丫鬟,哪里有她记忆里那个又臭又硬的坏脾气样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能够与未来的同舍室友好好相处自然是昭昭求之不得的事情,午饭后两人便一同去了大成殿听山长讲话,茯苓与丝桐两个留在院子里继续收拾东西。 明德女学的山长乃是当世大儒邹老先生,邹老先生年纪颇大了,早已经不能够亲自主持各项教学事务,不过是镇国大长公主请来女学坐镇的。但他偶尔也会在集贤殿开课讲学,这可是极为难得的机会。 每当邹山长在集贤殿讲学时,莫说是明德女学的女学生们,就是对面应天书院的学子们也多有慕名前来的,在教仪的安排下另辟一处听课。 明德女学修建在宝积山上,对面与宝积山隔江相望的骊马山上便是大祈朝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应天书院。虽则两所书院隔江相望、距离不远,甚至彼此有大儒名士讲学时还有互相蹭课的传统,但是两所书院的学生们都是谨守礼教,只在规定的区域内安静听课。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两所书院就读的贵胄子弟颇多,一旦有任何不轨的行为被人察觉,那就不单单是开除学籍的事情了,说不得还会在上流圈子里身败名裂。 如今衍哥儿就在应天书院里的丙院就读。 邹老山长讲完话后便轮到优秀学子发言的环节了,人选果然是蔡芷璇。因为她们来得比较迟了,所站的位置距离前方颇远。 昭昭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里。五官自然是看不分明的,但举手投足间满是仪态万方、娴雅端丽。上辈子她蔡芷璇与赵子孟之间有什么又或者没什么,昭昭早已经不在意了。现如今她只知道二十多年前,蔡芷璇的母亲一壶毒酒害死了大舅舅,害得娘亲多年未育,还害得小舅舅被余毒折磨了十数载! “昭昭妹妹,我们该去选课了。”就在昭昭沉浸在悲愤痛苦的情绪中时,赵子婳微凉的嗓音将她的理智唤醒。 她抬头对赵子婳笑了笑:“嗯,我们走吧。” 这辈子她身负血海深仇,但如今却也不是毫无进展不是吗?至少,她现如今已经站到了她上辈子想也不敢想的明德女学,她能够在这里和大祈王朝最出色的闺秀们一道学习、成长。 甚至,她比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有优势,毕竟,她凭借重生的优势知道永兴年间新兴的女官擢选,她能够提前很多去准备那场选拔。她正在一步步按照预定的方向努力着…… 明德女学开设了数十门课程,并且没有限制学生们选课。如果精力允许,大可以将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的,只不过到时候也得通过这么多们课程的考核便是。 选课选什么,昭昭很早前就已经细细地想过了。既然她已经有了清晰明确的目标,那么就应当按照目标有目的性地选课。她毕竟不是什么天资聪颖的人,需要非常努力才行。 所有女学生中经义一科是必修的。 其次,“礼”也是极为热门的科目,毕竟谁也不会嫌弃自己仪态太好了。其实原本入学考时应有礼仪考核的,但是这样就对出身不显的小家碧玉们不公平了,后来大长公主就将礼仪考核取消了,规定了女学生们入学必学一年的“礼”,如若结业考核时礼仪不过关,则取消结业资格。 至于“乐”,赵子婳自然是报了古琴。原本昭昭是不打算报的,毕竟她本就不太精通乐理,要想学习必定要花费极多的时间。可是赵子婳却说女学生可以不精通乐器,却不能够不会。于是昭昭最终还是报了名。 接下来,昭昭又选了律法和经史,赵子婳对此颇为诧异,却也没有说什么。律法和经史是日后女官选拔考试时的必考科目,毕竟官场上不能够倚靠琴棋书画不是吗? 书法两人自然是都报了,棋艺和画艺昭昭却是没有报。个人兴趣罢了,赵子婳便也并没有劝说她报名。 骑射一科是昭昭必选的项目,赵子婳犹豫了一会儿以后还是没有报名,她并不擅长骑射。昭昭的骑射却是极好的,当日在霸州时就已经颇为娴熟了,现如今再到女学里练练也好。 之后赵子婳又选修了诸如花艺、茶道之类的风雅项目,但是昭昭却都没报,她如今可没有时间去玩这些风雅的事情,快把经义律法学透了才是正理。 后来两人又一起报了“香道”和“舞艺”。 赵子婳道:“昭昭妹妹,我原先还以为你对那些风花雪月的科目都没有兴趣呢。” 昭昭赧然。她的确是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都没有兴趣,但奈何镇国大长公主有兴趣呀。她上辈子的时候就听说大长公主极爱香道,身边一个老嬷嬷就是个难得的制香高手。至于舞艺,昭昭却是有另一番考量的。 选修好了课程,两人便往回走去。 小院已经被茯苓和丝桐两个收拾得极为整洁了。一进小厅就见石晴坐在那里喝茶。 “昭昭妹妹,你怎么才回来呀!”昭昭方一进门,石晴就放下茶碗迎了上来。 昭昭道:“晴姐姐,我们方才去选课了,你这么快就选好了?” “没什么好犹豫的,我随意选了一些就回来了。” 昭昭无奈,选课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能随意?要知道明德女学虽然不限制学生们选什么课程,但是一旦选定了某一项课程,那便是一定要参加学期末的各项考核的。明德女学的考核非常严格,若是到时候有多项考核没有通过,那么会被劝退也说不定。 昭昭道:“晴姐姐选修的课程可要好好学习,毕竟每一门都是需要考试的,若是成绩不够突出,石夫人可是会生气的,” 这时候,赵子婳也进了门,昭昭忙结束方才的话题,起身给两人互相引见。却原来石晴与赵子婳早先便有过数面之缘,从前却并无机会结交。真要算起来,两人之间甚至还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呢。 石晴一拍脑袋道:“子婳,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和我大伯母家的湛表哥定娃娃亲的那个赵子婳?” 昭昭见向来清冷的赵子婳竟然微微红了脸,不由得好奇起来:“原来子婳姐姐竟然已经定亲了。” 石晴道:“不但是早就定亲了,而且她的未婚夫就在山对面的应天书院呢!哈哈哈,到时候山长讲个学什么的,就可以悄悄见见面什么的……” “快别胡说了,我与虞二公子向来恪守礼教,断不会做出私会之事。”赵子婳红着脸辩解道。 等等! 虞二公子?湛表哥?虞湛?! 昭昭心中惊骇非常,那虞湛上辈子不是赵子妤的未婚夫吗?怎么竟是和赵子婳自幼就定了亲? 第二十九章 昭昭心中惊讶极了。 上辈子那秦湛玉树临风、文采出众,赵子妤性情温婉、如沐春风,昭昭一直觉得他们真真是一对璧人。但怎么…… 虞二公子若是原本和赵子婳自幼定亲,后来却又悔婚转而求娶赵子妤,那可真是叫什么事儿呀!这样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上辈子丝桐对与赵子妤交好的自己恶语相向,为何赵子婳冷得竟似个冰人一般了。 昭昭看着提及虞湛时候耳根微红的赵子婳,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天夜里昭昭有些辗转难眠,她回想起前世种种,忽觉自己仿佛生活在一团迷雾里,是非善恶俱不分明。 次日清晨,她是被茯苓硬拽着叫起来的,她在女学的第一堂课乃是史学。 教授史学的夫子据说来头颇大,早年是在东宫给献章太子讲史的学士,后来辞官归隐,很多年以后才到了明德女学教书。献章太子便是未来永兴帝之父,也是那个当了四十多年太子最后却死在了皇位前的倒霉蛋。据传他性情宽厚,素有贤名。 史学的上课地点在镜湖边上的镜春园。 昭昭刚一进门,就被园子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倒不是说选修了史学的女学生们有很多,恰恰相反,这一届两百多个女学生里约莫只有十几个人选修了这门课。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大清早就从对面山头的应天书院里翻山越岭来旁听的学子倒是挺多。 讲坛近处设了十余个坐席,用屏风虚虚挡住,后面乌压压一片都是应天书院的学子们,年龄大大小小的都有,学堂里还有许多教仪在后头维持礼仪。 昭昭不由得咋舌,这难道就是大多数女学生没有选修这门课的原因?是怕这么一大群的旁听生一起上课会有损自己的闺誉?而且不是说只有大儒偶尔来女学开讲时才会允许旁听吗?但怎么今日看着好似这史学课竟是成了两院的公选课一般? 真是奇怪!若是这方老先生的课这般受到应天书院学子们的推崇,那他为何不干脆去那里任教呀? 带着这样的疑惑,昭昭在屏风前面的一个坐席上就坐,将笔墨纸砚从书袋中取出来,依次摆放在桌案上。这一点她们倒是比旁听生的待遇要好一些,屏风后边的那些人只有一个小蒲团就坐,是不设桌案的。 不多时,那位传说中的方老先生终于出现了,倒是比昭昭想象中年轻一些。方老先生建元初年曾任太子少傅,这般算来如今怎么也该有七十岁了罢,但瞧着却是精神矍铄的模样。 这一批女学生们的第一堂课自然是照例从《史记》讲起。有趣的是今日并未先讲五帝本纪第一,而是讲了夏本纪第二。 方老先生上了讲坛,看了下面乌压压的一众学子,笑呵呵道:“今日翻山越岭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呀,啧啧啧,你们应天书院的学子向来是喜欢听夏本纪的,也罢,今日就先讲讲夏本纪好了。” 昭昭一开始有些奇怪,为什么说应天书院的学子惯来是喜欢听夏本纪的呢?可是听着听着,她就仿佛明白了些许,又好似什么也不明白。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 方老先生先是慢悠悠地念了一段,然后方才开始讲解起来。 这段话原不过是介绍大禹的祖先罢了,但是听着怎么有一丢丢别扭呢?昭昭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但方老先生刚刚好似千真万确地说了一句类似“哎呀呀,这样看来只有禹的曾祖父和父亲没有当过皇帝呀,一辈子都是臣子……” 可是,方才不是还在说禅让制吗?接这么一句真的好吗? 之后方老先生讲到禹继位的过程:“帝舜荐禹於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三年丧毕,禹辞辟舜之子商均於阳城。天下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禹於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 这说的是舜帝将大禹推举给上天,让他作为帝位的继承者。这看起来倒是挺和谐的,但有趣的是十七年之后舜帝方才逝世。 然后又是服丧了三年才完毕,都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二十年了,但是禹却没有直接继承了帝位,而是先那么假意地推让了一番。他想要把帝位让给舜的儿子商均,于是就躲避到了阳城。但天下诸侯自然都是明白人,自然是都不去朝拜商均而来朝拜禹的。 于是乎,禹这才“无奈”地继承帝位,接受天下诸侯的朝拜,将国号定为夏。 再然后又讲到了禹去世之后的事情,有趣的是此后的发展恰恰相反:“十年,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之子启,而辟居箕山之阳。禹子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启遂即天子之位,是为夏后帝启。” 也不知太史公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段所写的情况与之前那段竟是对仗得如此工整。 这里说的是十年之后,禹到东方视察的时候在会稽逝世了。禹表示要把帝位传给益。同样是服丧了三年方才完毕,益大约是想要效仿禹当年的做法,先把帝位让给了禹的儿子启,自己跑到箕山之南去躲避。 但或许是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好,事情的发展倒是与上一次大不相同。 众人皆道禹的儿子启十分贤德,天下的人心都归顺于他。虽然益才是禹死前指定的皇位继承人,但其实益辅佐禹的时间并不长,天下的人心并不顺服于他。天知道禹临终前为什么要选这个资历尚浅的家伙继承帝位! 最终,天下各路诸侯都不理会在箕山之南躲避着的益,而去赶去朝拜启,说:“这是我们的君主禹帝的儿子啊。”这么说让当年的商均怎么想?他难道就不是你们的君主舜帝的儿子吗? 总之,最后还是禹的儿子启继承了天子之位,这就是帝启。 后来启倒是干脆多了,临终前直接将帝位传给了儿子太康。自此之后,禅让制就正式被世袭制取代了。 那方老先生讲到此处昭昭都听懵了,要知道大祈朝的建元帝的皇位也是禅让得来的呀! 太-祖皇帝无子,便立了妻子吴氏的嫡亲弟弟为皇太弟,驾崩后太宗顺理成章地继承了皇位。当然了,这只是流传于民间的官方说法,前世昭昭可是听说过太宗继位之前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太-祖皇帝和昭烈皇后吴氏原本欲效仿周太-祖郭威。那郭威舍弃了与自己亲缘更近的女婿张永德、外甥李重进等人,而是选择了过继妻子的侄儿册立为太子。这便是后来的一代英主周世宗文皇帝郭荣。 昭烈皇后原本选定了娘家一个年幼的侄儿,便是后来的献章太子。就在帝后二人欲昭告天下、行过继之礼的时候,忽而有人上书劝诫。 说是自中唐藩镇割据以来的近两百年的时间里,不知兵不立恩信的孺子小儿,想要单单倚靠血缘就保住皇位,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上书之人字字泣血,言说国赖长君。 后来,太-祖皇帝便代父过继了妻弟吴昪,入宗庙,改为李姓,册立其为皇太弟。这便是后来的大祈建元皇帝李昪。 但到底自小过继的嗣子和成年后册封的皇太弟情分不同。 周世宗郭荣是郭威正式册立的皇子,他自从继位以来就严格遵守自己身为郭氏一族嗣子的本分。不曾私底下与他的生父见面,而是以元舅之礼对待他。同样的,郭荣也不曾封柴家的亲兄弟为王,不曾将柴氏族人看作是皇族。当然,他就更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改郭姓为柴了。大周皇族改为柴姓那是末年的宣和帝干出的荒唐事。 而大祈太宗李昪乃是皇太弟身份继位的,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改姓之事颇有心结。建元二十七年,终于在蔡相的造势下正式将皇族改回吴姓。 同年,建元帝册封他血缘上的亲姐姐、宗法上的长嫂昭烈皇后吴氏为镇国大长公主。昭昭知晓大长公主私下里是不喜他人称其为公主的,近身伺候之人多以“殿下”称之。由此可见大长公主对太宗皇帝的心结。 自建元二十七年太宗改姓之时,昔日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的一文臣三武将仅剩两人。 建元十三年,显国公窦氏被抄家。同年,虽然建元帝将年幼的熙宁公主许嫁杨家子以示安抚,但靖国公到底也降爵成了靖北侯。建元二十六年,英国公阮氏被族诛。 与之相反的是,当年那个以“国赖长君”劝诫太-祖皇帝的虞家倒是封了侯爵。便是如今赵子婳的未婚夫虞湛的忠勇侯虞家。 镇国大长公主原本就是属意献章太子继位的,后来献章太子亡故,大长公主便一直暗中扶持皇太孙,便是后来登基的永兴帝。 传闻太孙与其父一般是个温厚宽忍、礼贤下士的贤明之人,但果真如此吗? 昭昭隐约回想起上辈子,那个独坐高台的寂寥身影,那个苍白、阴翳的年轻帝王。 第三十章 自那日史学课后,昭昭就有些明白那方老先生当年为何早早地辞官了,她私下里觉得若是他那时候没有及早辞官,以方老先生的这张嘴,他或许就不一定能够似如今这般高寿了。 之后的制香课昭昭是和石晴、赵子婳、沈东珠一同去的。沈东珠便是那日她们在一窟鬼茶坊遇见的那个来自江南东路的豪商之女,后来竟是极巧地与石晴一道分在了玄字二十七号院。 自古以来,香学就是一脉非常特殊的文化。在生活中,香除了用于日常的薰衣除秽外,也还用于礼佛敬神。因其用途广泛,几乎是所有的女学生们都选修了制香这门功课。 教授香学的先生乃是大长公主身边掌管香料多年的岑嬷嬷,看着仿佛是个极严厉刻板的人,十分看重品香时的庄重礼仪。因着大长公主平日里都离不得她,岑嬷嬷一旬只来女学一日,朝露未唏时在披香殿讲授高级班的课程,暮色四合之际则为初级班的学生们上课。 今日初级班的第一课讲的便是“鼻观”。 讲坛上,一个清瘦的素衣妇人净手调香。岑先生头发已经花白了,看着仿佛只是个朴素低调的老嬷嬷,但她讲起话来声音徐徐,细听起来极有韵味,“鼻观,这品香入门的第一课便是时刻铭记不要去闻香。” 座下石晴低着头偷笑,冲昭昭挤眉弄眼。昭昭知道她在笑什么,大抵就是鼻孔怎么竟能够和眼睛混着用这类的梗,但昭昭却笑不出来。她终于知道上辈子她为什么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了! 那是昭昭前世收到的第一个品香请柬。 骤雨初晴,赵子妤在国公府上的荷风四面亭雅集众闺秀品香,竟也给她送了请柬。其实昭昭的嗅觉是极好的,自己凭借悟性与感觉也囫囵调出过极惊艳的香,但终究是不曾系统学习过那些精致繁复的器皿和庄重雅致的礼仪,品香时的仪态难免落了下乘。因而她自那次品香会后便成了众人口中的粗鄙商女。 她分明记得品香会前赵子妤轻柔嘱咐她:“昭昭妹妹嗅觉灵敏、天赋高绝,届时只要仔细闻一闻,定是什么香料也瞒不过你的。” 她……是故意的吗? 就在昭昭愣神功夫,讲坛上的岑先生已经姿态娴雅地调好了第一味香。 “此香名为‘噬骨’,乃是我昔年旧作。”岑先生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你们可试着分辨此香所含何种香料。” 众女依次上那高坛去品香,大多数人都是思索许久后摇了摇头,也有少数人开口讲了话的,但岑先生把声音压地很低,底下并不能听见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因着众人大多都无头绪,便轮得颇快,不多时就到昭昭了。 那气味十分别致,其香如兰麝,又微微带了一分酒气。昭昭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闻到过类似的香气,但细细品味又有些隐隐的不同。 岑先生言说品香时须讲究一种名曰“犹疑似”的审美判断,这便是要在似有似无之间去把握一种飘忽灵动之美。听着甚是玄妙,仿佛是禅宗里的那种“说一物便不中”之境界。 昭昭沉心静气,远离一切纷繁杂念。香料本就凝结了风霜雨露之精华,更叠加上四季轮回之变换……在袅袅香气之中,昭昭仿佛身处悬崖之巅,面前是一株太古冰雪中的草木精英所结之奇花——那是千日醉! 昭昭猛地睁开了眼,正对上岑先生洞察冷静的眼睛。她笃定地开口:“你知道。” “是……”昭昭迟疑地开了口。 “是何香料。” 昭昭犹豫道:“香味极像,但细微处似乎又有些许不同。” “何处不同?” 昭昭斟酌开了口:“先生的这味‘噬骨’似乎更沉些,隐隐似有死气。” 岑先生闻言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的语气里似乎带了些不易察觉的微颤:“你方才所言气味极似者是何香料?” “千日醉。” 岑先生道:“千日醉何解?” “这‘千日醉’乃是生长于太古冰雪之中的一味草药,其香气别致非常。以此花熬制出的药水色如桃花、香如兰麝,又带了些隐隐的酒气,若是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便可以尝到一丝丝甜味。但是这‘千日醉’效力很大,浅酌一口便须醉上一千日才能醒来,多饮就不得活了,其药力唯有‘返魂香’可解。将‘返魂香’以文火细细炙烤,令其香气弥漫,则无论醉到何种境地都可以醒来。” 岑先生神色大变,喃喃道:“多饮就不得活了?” 昭昭道:“书上是这么记载的。学生在霸州时家中长者病重,需‘返魂香’为药引,侥幸之下便得了这两株草药,并不担心有性命之忧。” “你是说你有‘千日醉’?”岑先生的声音听着竟是有些急切了。 昭昭点了点头,心中有些疑惑,岑先生调制的‘噬骨’香主调不正是千日醉的味道吗?怎么她竟似是对其药性一点儿都不清楚? “我为大长公主调制的‘噬骨’将要用尽,但殿下极爱此香,不知……”岑先生以眼神询问昭昭姓名。 昭昭道:“我来自河北东路,名唤‘潘昭昭’。” 岑先生听闻昭昭名讳时稍稍有些诧异,但继续缓声道:“不知可否请昭昭姑娘割爱,愿出千金购之。” 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大长公主钟爱的一味香,如今主香料都已经告罄了,竟然还能够拿到女学里来,在课堂上大手大脚地一燃就燃上这么多! 压下心中疑惑,昭昭回答道:“先生唤我昭昭便可。若是先生急用香料,我可以书信一封让我家丫鬟连夜送到公主府上。” “不必如此,你且书信一封告知地址,我今日下山后自行去取便是。” 昭昭自是应下,回院子里后落笔成书,差茯苓快跑下山将信送于山脚之下的约定地点等候着的岑先生。 转眼就是几日过去,旬休前的那一天,昭昭与赵子婳都没有课需要上,于是两人便约定一起去对面骊马山上的龙泉寺上香。 龙泉寺乃是百年古刹,前朝时香火极盛、香客如云,但是自从建元十二年龙泉寺高僧鉴一大师圆寂后,这座古刹便快速寥落了下来。一夜之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京中的高官贵族们竟十分默契地全都再也不上龙泉寺进香礼佛了。 民间有传言说是因为那日建元帝带文武百官去龙泉寺祈福,但是鉴一大师居然在那时候圆寂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十分之晦气,惹得建元帝很不高兴,此后寺里的香火便淡了下来。 但上辈子昭昭似乎隐隐约约听说过另外一种说法,当然了,她也只是偶尔听人含糊提起,自己也知道得并不真切。但是总之,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只要是吴氏皇族在位一天,这龙泉寺注定是香火寥寥。 赵子婳自出生以来便从来不曾去过龙泉寺,但她是个乐痴,从小便听说过龙泉寺凤凰台的故事。据说前朝时有高僧在凤凰台上吹箫,曾引来天外凤凰显世,因而得名凤凰台。 这几日接触下来,昭昭觉得赵子婳实则是个极为纯粹的人。她对自己不关心的人事就连表面功夫也疏懒应对,但是对自己关心的人却是极好的。 昭昭因为上辈子偏听偏信误解于她,不由得心中有愧,这日便也舍命陪君子,与赵子婳一道穿了便装去那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行人大清早的就出发了,现如今已经身在骊马山上了。沿着山间小径拾级而上,山顶云雾缭绕,隐隐可见一恢宏古朴的寺庙。这便是龙泉寺了。 应天书院在骊马山西侧,而龙泉寺则建在山顶。为了避开应天书院的学子们,昭昭她们特意在山脚下绕了一小圈,自另一侧小路上山。因此,这一路下来倒也并不轻松。 众人在山路上走着,兴致勃勃走在前头的赵子婳忽而回头对懒懒落在后头的昭昭道:“下月我大哥成婚,你要不要来我家喝一杯喜酒?” 昭昭闻言一个趔趄,差点就摔了个嘴啃泥! 敢情赵子孟那厮还窝藏在霸州呢!他将自己的行踪瞒得这么紧是想怎样?难道说前朝余党现在还在追杀他?呵,他倒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皇太孙还要金贵了。 而且,她才不要去参加赵子孟的婚礼! 第三十一章 昭昭看着前方隐藏在白云深处的古刹,分明就在眼前,却仿佛觉得自己走一步那古刹就退一步似的,怎么也到不了尽头。 方才一路上已经被拒绝了许多次的赵子婳依然想要说服她:“我娘亲一直担心我在书院里会和同舍之人相处不好,昭昭你若是能够去我府上做客,露上一面的话,我娘一准儿就放心了。” “那我到时候找个普通旬休日子拜访就是,我与你那大哥素不相识,贸然去参加他的婚礼实在是太不合适了。”昭昭面不改色道。 赵子婳原本性子冷淡、朋友极少,此番却是因为这几日与昭昭相处下来颇为投契,更何况今日昭昭又翻山越岭地陪她去看凤凰台,一时只想寻了由头请昭昭去自己家里作客再亲近几分才好。听了昭昭的话语后方才知晓自己有些失了分寸了,一时有些赧然,只低着头向山顶寺庙走去。 昭昭见她一人闷头赶路,怕是因为自己拒绝的缘故令她心里不舒服了,忙上前几步挽住赵子婳的手臂。两人俱不是甜言蜜语之人,只相视一笑便也就互相理解了,竟是连言语解释也用不上了。 其实两人的友谊发展迅速也是多亏了袁四小姐的推波助澜。 那袁四小姐也进了明德女学就读,因为她与昭昭两人都是自霸州来的,更兼早有龃龉,她便时常私下里诋毁昭昭的名誉。可是赵子婳却听不得她胡诌的那些污言秽语,亲自为昭昭出了头。 近来几日,那袁四小姐却是没有什么动静了,据说好似是被接回家中去了。原先昭昭还奇怪呢,后来听说了袁四小姐的父亲袁大人被罢官之事,她方才意识到,应该是前世的事情发生了。 不多时,她们一行人终于站在了龙泉寺的山门前。 龙泉寺算得上是前朝第一古刹,布局规整、风格古朴。山门前两株遒劲翠柏已逾百年,院墙斑驳、林木深深。 众人向西行,走过牌林,路经一片放生池,又过了一座独孔古石桥后方才到了毗卢殿,而凤凰台更在毗卢殿以后。 那毗卢殿在清凉台上,原为寺内僧人翻译、诵读佛经之处,现如今龙泉寺香客寥寥、高僧殒落。 寺院已然衰败,草木横生,一路上也都并无引路的小沙弥。一行人路过一侧佛墙上的诗壁,只见壁上诗云:兰台画阁碧玲珑,皓月清风古梵宫。石磴高悬人罕到,时闻爽籁落空濛。 这便是到了清凉台了。 昭昭抬眼望去,雾气袅袅之中,只见清凉台上坐了一个年轻僧人。那僧人一身简素僧袍,不思容华,但眉心一点朱砂痣,却是说不尽的勾魂摄魄。 这哪里像是古刹僧侣?分明应该是个世家公子才对! 此时却听身旁赵子婳惊呼一声:“宫也哥哥?” 那端坐在清凉台上诵经的僧人闻声却并没有睁眼,他的声音凉凉的,如山里的溪涧:“贫僧法号澄观。” 赵子婳凝眉看了他半晌,固执道:“你就是宫也哥哥!怎么竟是在这寺院里出了家?宫伯父可知晓?还有,我大哥呢?他……” 澄观听她提及赵子孟,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眼神淡漠空灵,仿佛红尘倦过眼,又好似世事皆洞明。 “自去岁隆冬宫变日一别,贫僧便再也不曾见过赵施主。” 赵子婳闻言眼眸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她原想依着大哥的这般智谋,即使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生死不知,但也该是无恙的。现如今府中那出冲喜的闹剧发展着,她以为大哥听闻了风声怎么也该回来露个面,却谁知…… “那天……宫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哥他当日不是和你一同入的宫吗?现如今太孙早已回宫,你也……我大哥他身在何方?”赵子婳一边说着一边泪珠滚滚。 昭昭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心道,赵子孟在霸州过得好着呢,现如今想来已经将抗辽的地下工事全都重启了,估计是在暗中筹谋着什么呢。昭昭真想告诉赵子婳她大哥没事,可又怕那人的隐瞒另有深意…… “阿弥陀佛,赵施主自当无恙。” 赵子婳闻言止住了眼泪,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凭大哥的本事肯定是不会有事的!可是依着大哥的神机妙算,太孙怎么竟是错过了回宫的时机?宫也哥哥,你不知道现在京中状况,圣上之前竟然将太孙软禁在皇宫里!可怜太孙仁善恭谦……” 澄观面上无悲无喜,他轻垂下眼睑,口中念了一句佛偈。 此时,忽闻极远处隐隐有沉沉的悠远撞钟之声传来。一声,一声,又一声,这钟声竟似是连绵不绝一般。 昭昭心中默默数着,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她微微蹙眉,难道是天授帝驾崩了?可是这才是天授元年呀!这辈子怎么竟然提前了整整一年? 天授帝无子。这么说,太孙就要登基了…… 澄观久久望着京城方向,神色间不辨悲喜。 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冬夜。 那日建元帝猝然驾崩,袁家的军队控制了禁宫。太子枉死宫中,袁家假借清查前朝余孽之名直入东宫,意欲为七皇子铲平一切阻碍谋夺帝位。他与赵子孟等人护送太孙出逃,半途遇杨悸鹿相助。 赵子孟将他们带至一陈姓匠人家中,言说此人可信,要他与太孙两人藏匿此间等待大长公主救援。 他武举出身,时任翊麾校尉,一身武艺自是能护得太孙周全。之后,赵、杨两人以太孙之替身为饵,引追兵北上,欲至淤口关借调杨家军回京。 那陈姓匠人乃是一个镜匠,他家铺子恰在人烟凑聚的汴河沿岸,前面是铺面,后面的院子里住人。夜间铺子早己关了门,两人被安置在铺子后一个隐蔽的藏货的隔间里。陈匠人善制缠枝花草官工镜,隔间里摆放着几面镜子。此种镜子的镜身较薄,装饰以弱枝细叶交相缠绕的花纹样式,有迎风浥露之感,在京中颇有薄名。 赵子孟离去后,那陈匠人道:“我每晚都会去前边脚店打酒吃,今日若是不去怕别人会起疑心。委屈二位公子稍后片刻,我去去就回。” 宫也抱拳道:“多谢老伯仗义收留,何来委屈之说?您且去便是。” 陈匠人起身进了内院,许久之后才匆匆往外走。 宫也与太孙对坐许久,两人俱是习过武艺的,忽听闻内院有磨刀霍霍之声传来。太孙道:“此声可疑,且去探听看看。” 太孙说罢起身,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院,宫也亦是蹑足护卫太孙。 只听院中有一妇人道:“捉住他们,一刀切了脖子便是。”又有一男人道:“就怕血溅得到处都是。”一个年轻妇人道:“相公竟是连我还不如,你只管去杀,到时候我来清洗便是。” 太孙道:“他们果然有杀心,我们应先下手为强。”然后拔剑就杀入后院,不论男女老少,连杀五人,一妇人、一男子、一女子、一双幼儿,竟是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 谁料太孙年幼,那妇人体态丰满,竟一剑未死,拿了小刀欲从背后砍杀太孙。宫也见状,情急之下忙上前补了一剑。两人搜索内院,恐有漏网之鱼,却见厨房里绑了两只肥母鸡欲宰杀。 原来却是太孙多疑,他们这是误杀了好人了! 宫也欲离去,太孙却道先不急。不多时,陈匠人提着一小坛酒和一些菜点回来了。陈匠人道:“我还叫那店家与我做了特色糕点哩,可惜购买之人太多,需等候多时,我便……”话未说完就被太孙一剑砍杀。 宫也心中恻然。 太孙道:“待他入得内院看见此间景象,如何肯善罢干休?” 宫也默然,只觉他不肖献章太子温厚仁爱,疑心之重竟是绝类其祖。 后来,他护送太孙自汴河乘船而下,藏匿多时。后来,他们终于联系上了大长公主,那时候却已太迟了。他始终忘不了死在他剑下的那个妇人。再后来,他于龙泉寺落发出家。 不语。澄观。 第三十二章 天授帝大行,无子。众臣迎太孙继承大统,年十三,镇国大长公主监国。未及越明年,新帝改年号为“永兴”,大长公主默许之。 永兴帝登基,想来距赵子孟还朝的日子不远了。 京城里,新帝登基的喜悦立马就冲淡了天授帝驾崩的沉重。 永兴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追封其父献章太子为帝。其后便是加封镇国大长公主。 建元二十七年,太宗改回吴姓,以龙兴之地越国为封地,册封原太-祖昭烈皇后吴氏为越国长公主,尊号镇国。天授元年,进大长公主。永兴元年,加封吴国,进两国大长公主。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初年应当延用前任皇帝的年号直至新一年的到来。但是永兴帝不等两月,便更改年号,并且追封其父献章太子为帝。这一系列的行为都是为了暗示一年前天授帝继位的非正统性。 但无论先帝的皇位是否正统,天授帝到底是在帝位上驾崩的,因此,民间依然需要禁婚嫁之事,服国丧一年。 也不知这辈子天授帝的死期为何提前了整整一年,但如此一来,刚出了建元帝的国丧后就要立马开始服天授帝的国丧,民间的嫁娶之事倒是给耽搁了不少。 昭昭今日和赵子婳、石晴、沈东珠一同在沈家的香料铺子里买香料,她们四人都选了香学课,这次旬休回去后就要开始自己调制香料了。明德女学财大气粗,自然是能够提供一些好香料用作学生们的上课材料的,但到底珍惜的香料贵重难寻,还是得自己掏银子购买。 自第一堂课的那件事之后,岑先生对昭昭可真是和蔼极了。现如今在女学,昭昭俨然是香学一道的得意门生了。 她挑了一点点上品棋楠,又添了其它几种普通香料就不挑了。制香实在是一门费钱的课,纵使沈家的香料铺子已经给了她们很好的价位了,但这些香料买下来还是花销甚大。 赵子婳一边选香料一边跟昭昭咬耳朵:“你是不知道,白家那个旁枝的小姐,原本打着出了建元帝的国丧就以冲喜的名分嫁进来的主意,谁料这么快天授帝也……她的小算盘可算是落空了。” 昭昭其实不太想听什么赵子孟什么小白氏之类的事儿,但赵子婳似乎对那小白氏颇为讨厌,她也只得敷衍地应和两句:“嗯嗯,落空了。” “我原本看她小意接近安哥儿倒也没放在心上,料她也不敢对安哥儿怎么样,只当她给安哥儿寻个开心罢了。谁料后来也不知她怎么就说动了祖母,竟然连冲喜这么荒唐的事情都同意了。”赵子婳顿了顿继续道,“也幸好她的小计策因天意未成,不然大哥先下可能无暇顾及府中情况,等他日后回京发现府邸里多了这么个人,也不知该有多隔应呢。” 昭昭暗道,那小白氏长得也算赏心悦目,虽然她没见赵子孟上辈子去过小白氏的院子里,但可也看不出那人有什么隔应的,说不得他心里还觉得小白氏把安哥儿照顾得好呢。 “太夫人怎么竟是同意了冲喜?”昭昭问道。 赵子婳似乎也颇为困惑,她犹豫道:“说不得祖母也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了。” 现如今成国公府的太夫人贾氏是已故老成国公的续弦,如今国公爷赵令同的继母,也就是赵子孟的继祖母。昭昭印象中太夫人是个雍容典雅、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建元十三年,贾氏嫁入国公府时世子赵令同年仅六岁。贾氏有大义,言说勋贵人家异母兄弟间年龄不宜过近,便主动避孕,十年后方才生下嫡子。有此事在先,太夫人虽不是国公爷的生母,但是极得国公爷敬重。 昭昭道:“现如今新帝登基,天下承平,想来你兄长若是无恙应该也快回京城了罢。” 赵子婳高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说来当今圣上还是太孙时,我大哥曾奉太宗之命入东宫讲学。如今圣上初登基,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我大哥怎么也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才是。” 两人正在咬耳朵之际,忽听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三妹妹。” 昭昭闻声转过头去,只见门口走进来两个年轻女子,方才开口之人温婉明丽、春风笑眼,正是成国公府的庶小姐赵子妤。旁边那人却是方才她们话语里讨论过的那小白氏。 赵子婳冷淡道:“二姐姐。” 旁边那小白氏也出声道:“婳妹妹。” 赵子婳不咸不淡应道:“白姐姐。” 那小白氏看着身姿赢弱、目光怯怯,倒全然不似上辈子昭昭初见她时那副雍容华贵的主母做派了。 前世昭昭坐着太夫人派出去的马车从霸州风尘仆仆一路进京,她第一次进了国公府那天对府上的事情一无所知,赵子孟也不在府上。她被那青衣仆妇径直带去了小白氏的院子里,那小白氏竟是一副安置入府的外室的做派对待她,直把昭昭气得流泪。 后来,昭昭弄明白了小白氏的来历,心中更加郁郁。 不过这辈子,小白氏再想捡漏子嫁进国公府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也不知天授帝究竟是因何缘故早死了一年,不过这连着两年没有间隔期的国丧,小白氏的冲喜计划定是不成了。 看她今日脸色苍白、神情惆怅,恐怕她自己也心知那冲喜是没可能成功了。即使昭昭这辈子早已不打算与她纠缠,但平白看见她的落魄之相,到底也不能够超脱,心中暗暗有些小愉悦。 不单单是昭昭在打量她们,赵子妤和小白氏也注意到了昭昭。 赵子妤笑意盈盈地开口道:“不知这位是……” 对赵子妤,昭昭着实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赵子妤前世的不妥,但切实的却又说不上来,总之昭昭暂时是不想与她有过多的接触的。 昭昭悄悄捏了捏子婳的手指,赵子婳立马会意。她对那两人冷傲道:“我的朋友。”之后便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拉着昭昭离开了。 遇上了不喜之人,两人现下也没了继续寻觅香料的兴致,便去另一边寻了石晴和沈东珠告辞,带着包好的香料坐上马车各自回府了。 汴京的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路过白矾楼的时候昭昭差遣茯苓下车去给衍哥儿买点心,她兀自坐在车厢里边想事情。马车却没有好好停着,却是莫名拐进了一个巷子里,猛地一颠簸,原来竟是惊了马! 马车没有减震装置,路上障碍物又颇多,虽然车夫已经非常努力地想要控制住马了,但昭昭还是被颠得头昏眼花。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刚脑袋撞在了车壁上肿起了一个大包。 “姑娘,这马疯了!”外边的车夫焦急地大喊,“如果不能杀死这马让车停住,那就只能跳车了,不然我们马上就要撞到前边的墙上了!” 昭昭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可是马跑得这么快,她要怎么跳呀! 这时,却听一个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响起:“让出一条路来!我来杀马!” 车夫闻言努力控制疯马靠边一些,让出了一条窄窄的过道。 后边那人策马上前,差不多距离时腾身一跃,跳上了疯马的马背,手中长剑一挥,利落地斩下了马脖子,又在一个眨眼功夫身姿矫捷地跃回自己的马背上。 车厢一个跟斗翻倒,车内的昭昭直接就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 外边那驾车的马夫也被摔得够呛,但他自小在马棚里长大,到底皮实,一骨碌爬起来后倒是先瞧见了恩人座下的那匹宝马:“多谢公子仗义出手,您这匹马真是当世神骏,跑得这么快,还配合地这么又灵性!” 那清亮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那当然了,我这匹飒露紫可是马中豪杰……” 原来方才出手救了昭昭的人正是杨悸鹿。 昭昭刚才被摔狠了,身子被车中杂物压住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她倒在车厢里听他在外边吹自个儿的爱马吹个没完,不由得无奈叹气,出言提醒道:“鹿大爷,您是不是先把我给救出来了再继续吹?” 第三十三章 杨悸鹿一听车里传出来的竟是昭昭的声音,赶忙上前撩起帘子一看,只见昭昭歪着脖子躺在那儿,一副被摔得很惨很惨的样子。 他瞪大了鹿眼急道:“昭昭,怎么是你?人还好吧?” 昭昭哼哼了一声:“还好,就是摔得有点晕。” 杨悸鹿一边帮她爬出车厢一边道:“马车失控时你怎么不记得用背抵住一侧车壁,脚踩住另一侧,固定身位保护自己呢?这么基本的救生技巧,军中男儿谁不知晓?瞧你摔得这个熊样!” 听听! 这么基本的救生技巧军中男儿谁不知晓?而她这个闺中女儿竟然不知道!她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一个大蠢蛋呢! 昭昭被气得半死,倚靠着残破的马车勉强站立,没好气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刚回来。”杨悸鹿忽然蹲下身子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受伤了?” “嘶……”昭昭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在车厢内颠簸的时候可能扭伤了。 杨悸鹿手掌用力一压,昭昭顿时痛得差点叫出声来。随后,杨悸鹿忽而起身,放心道:“骨头没断,大约是红肿了。” “没事的,过几天就消肿了。”昭昭道。 “那怎么行?还是得找太医看上一看才好。”他说罢就轻轻抱起昭昭,将她放置在了马鞍上。 飒露紫乃是雄姿勃发的一匹战马,此时觉察到自己背上多了一坨软趴趴的小女子,它傲慢地打了一个响鼻,甩了甩黑亮的马尾巴。 杨悸鹿自己转身去查看方才被杀死的那匹马,他对马夫道:“这马是因何缘故发疯的?” 马夫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的情景,毕恭毕敬地答道:“本来都是挺正常的,可是在白矾楼门口停了一下之后就忽然不受控制了,我原本想要它停在门口休息一会儿,谁料它却是一刻都停不住的模样,越来越焦躁,之后就撒了蹄子狂奔起来。” 杨悸鹿手指上捻了一点马脖子上的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闻。他微微蹙起了眉——这血闻着仿佛是马儿不久前食了一种亢奋的药材。 这马儿不是无端发疯的! 昭昭趴在马背上回头看他:“怎么了?这马有什么问题吗?” 杨悸鹿道:“这马儿被人下了药,恐怕是有人要害你!” 昭昭费解地想了想,谁会想要害她呢?她刚到京城不久,人生地不熟的,纵是之前与那袁四小姐有龃龉,可那袁四自从袁大人被罢官之后,早就消失了好一阵子了,其它也没得罪什么人了呀…… 昭昭实在是想不出个结果来,她疑惑道:“我是真不知道呀……” “无妨,我叫人来查就是。”杨悸鹿道,“总之那种惊马的药材,买了总不会全不留痕迹。我先带你去治疗吧,不然以后成小瘸子了怎么办。” 小瘸子!昭昭气鼓鼓地想,叫谁小瘸子呀! 忽而,她觉察到身后有人翻身上马,杨悸鹿清亮的嗓音从后面传来:“才几个月功夫不见你就给自己招了个大-麻烦,真是能拉仇恨的体质呀!哎呀呀,幸亏今天是遇见了我……” 昭昭方才在车厢里撞来撞去,不单单是脚踝,就连腰背那儿也很痛。她直不起身子,只能软趴趴地伏在马鞍上,由着他在后面喋喋不休。昭昭很想反驳,她这辈子可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招惹上了那个的狠毒袁四小姐! 可是,这次的事情应当是另有其人。可究竟是谁呢? 昭昭费力地抬头望去,出了这条小巷子,外边就是人来人往的主街了。杨悸鹿在京城里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无法无天、任意妄为,在京城,他小霸王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她觉得自己好惨,若是在街上被女学的同窗们看到她和小霸王同乘一骑,那可如何是好?万一……又有一个像那袁四小姐一样误会她与杨悸鹿有私进而心生嫉恨的人可怎么办。 “喂!”昭昭开口道,“我们在大街上共乘一骑,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太好的啊,你难不成是觉得小爷我丢你的脸?”他觉察到昭昭语义之下的嫌弃之情,气得声音都拔高了起来。 昭昭垂着脑袋,努力想要隐藏住自己的脸。她头上的发髻早在方才马车里颠簸时就散开了,一头长发束成一把松松的长辫子软软垂在马背上,随着马儿走路的步子轻轻地晃荡。 杨悸鹿看得心里痒痒的,觉得真好玩。他手里也有些痒痒了,一把抓住了那条大辫子,自以为“轻轻地”拽了拽。 昭昭正趴着呢,冷不防脑袋被人拽着头发大力地提了起来。她痛得龇牙咧嘴,正欲开口发怒,身后那人却也觉察到不妥,赶忙掩耳盗铃般一把松开了辫子,佯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昭昭猛地一下子,脑袋扎进了飒露紫的鬃毛里,吃了一嘴的毛。 飒露紫觉察到背上那一坨软趴趴的肉居然没有好好坐着,而是整了一出幺蛾子。竟然偷吃它的鬃毛!它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甩了甩脖子,继续傲慢地向巷子口走去。 昭昭愤怒地扭头,却见那人佯装正在看风景。可这小巷子两侧都是高墙,哪里有什么风景可看! 杨悸鹿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他赶忙笑嘻嘻道歉:“对不起嘛,你既然不愿意和我共乘,那我下去牵着马走好不好?” 她可不敢让小霸王给她牵马,这样更醒目! 眼看着就要出巷子了,昭昭赶忙紧闭双眼,脸朝下趴好,只盼着能够早早到了药铺,这一路上别被人认出来才好。 身后杨悸鹿的声音传来:“放心放心,我娘教过我的,说是女孩子都极为注重闺誉,我方才不过是吓唬你玩的。” 话音刚落,昭昭忽觉自己被抱下了马。她悄悄睁开眼,只见巷子口候着一辆马车。 她心中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然—— “表哥,是昭昭!快腾些地方出来!” 车帘被撩起,她正对上车里那个玄衣青年寒潭一般的眼。 第三十四章 车厢里,昭昭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僵硬地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坐好。 天色将晚,霞光绚烂妩媚如织锦,丝丝缕缕透过车帘的缝隙漏进来。她的脸大半隐藏在阴影里,也有小半被夕阳的余晖镀成暖溶溶的浅金色,显露出优美的线条。但她的嘴唇是紧抿着的,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那么警惕,那么抗拒,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要逃得远远的。 方才那个小巷子里,明媚鲜活的少女和骄矜隽朗的少年共乘一骑。她的眼波流转,她的薄怒娇嗔,都是因为那个策马的少年。 赵子孟僵坐原地,以往纵是千军万马都不曾令他动容,但此刻却有些微的不豫浮上眉间—— 她究竟是因何避他如蛇蝎! 车内气氛冷凝,车外却有杨悸鹿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喜乐,你速速骑马去孙老太医府上把人给我请来!” 喜乐疑惑道:“少爷,是请孙太医还是孙老太医?” “当然是孙老太医!”年方十五的杨悸鹿理所当然道,“那孙太医才不过三十来岁,哪里有多少经验!” 他自是要给昭昭请最好的太医的。 自小,身份尊贵的靖北侯府的杨二公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身为太医令的孙老太医亲自看的病。开始习武后,他的身子骨倒是结实了许多,算起来已经很久不曾大病过了。 杨悸鹿记得他小时候,大约七八岁年纪时有一次病得还算有些重,熙宁公主派人去请当时的太医令孙老太医上门就诊。可那天孙老太医恰好提着药箱正要出门,原来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庶子得了重病。 孙老太医看那庶子的乳娘跪在太医院门外苦苦哀求,想来她的那位小主子真的是已经生命垂危了。他向公主府上的下人问过了杨悸鹿的病症,觉得这病的症状虽然看着很严重,但其实却并不是什么大病,派自己的长子上门就诊足矣。 但当时,现在的孙太医不过才二十出头年纪,心急如焚的熙宁公主如何肯让这个没有经验的后生诊治自己的宝贝儿子?她风风火火地进宫找建元帝做主一定要带了孙老太医回去。 建元帝极宠爱欢腾跳脱的杨悸鹿,他在御书房听说此事后理所当然道:“不过是东宫一庶子,如何能与朕的鹿哥儿相比。” 那天,熙宁公主如愿带走了孙老太医,御书房里议政的重臣们也听闻了建元帝的那句话。自此,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了,靖北侯府的杨二公子圣眷之隆比皇孙更甚。 他也自是要给昭昭请最好的太医的。 “可是……”喜乐犹犹豫豫道,“孙老太医如今都七十了,恐怕骑不了马,得乘马车慢慢过来。” 杨悸鹿怒道:“那你就先让孙太医骑马快快赶来,再给孙老太医安排马车慢慢过来!真是的,不知变通!” 一旁平安也趁机落井下石,得意附和道:“哼,不知变通!” 一阵马蹄声远去,喜乐领命离开了。 马车内的昭昭真是无奈极了,她不过是摔伤罢了,前边找个医馆停一下就可以了,怎么竟是还去请了太医?还一请就请了俩,居然要把前任太医令和现任太医令都给请过来了。 可是车厢里气氛阴沉,那人的脸色也黑得很。她不敢说话。 马车的防震设施虽然比昭昭原本那辆要好很多,可现如今昭昭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得很。 方才路过白矾楼的时候,平安就把正在门口焦急张望的茯苓一道捎带上了,茯苓催促平安策马凑到车厢附近,她扬声冲昭昭道:“姑娘,前边有一个坡路,坐稳些呀!” 话音刚落,昭昭尚且来不及反应,马车就是一个颠簸,她猛地一下竟是一头扎进了赵子孟的怀里! 昭昭倒吸一口凉气,她只觉自己的脚踝这会子应该肿得有馒头那么大了,整个身子也软趴趴地提不起力气。 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可赵子孟一双大掌却如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纤腰,力气大得像是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你放开!”昭昭费力地抬头瞪他,目光里仿佛窜动着燃烧的小火苗。 那人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昭昭气极,却无力捶打他,只能闭眼不去看那人。 可他却得寸进尺一般,居然一把将昭昭抱到了膝上,手掌竟是从她的腰上缓缓上移。昭昭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是不能相信他竟然做出这等孟浪轻狂之事。君子不欺暗室,他怎么,怎么敢…… 昭昭气得发抖,目光中已经隐隐有了泪意。 他的手掌兀自上移,至她胸下方的肋骨处方才停下。他拿捏力道按了按,听到她吃痛的吸气声,冷言冷语道:“坐个马车都能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蠢笨的女子。” 昭昭气得发抖。他语气里隐有怒意,但他究竟是为何动怒?却令她也因他话语中轻飘飘一个“蠢笨”的评价心头火起。 他当然是不曾见过她这般蠢笨的女子了,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哪一个不是才情具备,不说那汴京明珠蔡芷璇,就连府上的那个什么元姨娘,也是貌美才高。只她是边关小镇来的粗鄙商户女,也合该她是蠢笨不堪的。 她也冷冷道:“赵大人是何等金贵的人,自是不曾见过我这般蠢笨无用的女子,今日倒是我让赵大人伤眼了。” 他却未曾理会她阴阳怪气的话,大掌顺着她的长腿一路下去查看她的伤势,及至脚踝时,昭昭痛得出了眼泪。 却怎料那无耻之人的另一只咸猪手也不空闲,竟是在她最近蓬勃生长的馒头上面狠狠一掐。 昭昭简直要气炸了! 她正欲开口发怒,此时却听“咔”的一声,脚踝上错位的骨头已经接好了。 昭昭一时不知到底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脸颊上挂着泪珠,一脸傻兮兮的样子依然怒瞪着他。 可方才那个无耻下流之人却是一脸正经:“好了,不会成跛子了。” 这时,马车已经缓缓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杨悸鹿清亮的声音:“到了到了,昭昭我们到了!” 车帘子被一把拉开,杨悸鹿见车内景象吃惊地瞪大了眼。昭昭此刻见到他却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得离赵子孟远远的! 杨悸鹿还来不及开口询问表哥为什么面上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模样,可怀里却抱着他的昭昭! 只见车厢内昭昭火急火燎地冲他张开双臂,仿佛是急于逃离老鹰魔爪的小鸡崽见到了母鸡一般。可他是母鸡吗?不管怎样,是昭昭想要他抱抱耶!杨悸鹿身子探进车里,怀着护犊子一般的解救心情就要将她抱出来。 昭昭只觉得那双铁钳一般的大掌就要将她的腰掐断了,但到底那人还是放了手。 她被杨悸鹿抱着走进了自家的宅院,钟婶听闻昭昭受伤的消息早就从里面小跑了出来,心急地向茯苓询问当时的情况,听闻茯苓事发之际竟然不在主子身边时好一顿责备。 钟叔吩咐柏年速去最近的医馆里请大夫,却听平安解释道:“不必担心,我家公子早就派人去请太医了,想来马上就能赶到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响中,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是那人的马车离开了。 昭昭在房里安顿下来以后,不多时,喜乐就带着孙太医赶到了。 孙太医细细询问了昭昭的情况,又让医女检查了她的各处骨骼以及伤得最重的脚踝。孙太医一边写方子一边道:“脚踝上正骨的手法很好,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动了,其它并无大碍,胸下面的肋骨并没有断损,觉得酸痛应该只是皮肤的淤血罢了。姑娘你暂且安照我开的这个方子吃药,若是这些药吃完了还没有康复,就派人去孙府寻我就是。” 杨悸鹿却在一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正骨啊!” 孙太医闻言对杨悸鹿道:“二公子今日实在是不必劳烦我父亲,在下对跌打伤病还是拿手的。” “哈哈,对不住了孙大人。”杨悸鹿不好意思道,“我方才也是关心则乱了。” 却说此时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的声音从外边传来:“鹿哥儿今日火急火燎地叫老夫来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只见一个布衣老者带着一个年代久远的药箱走了进来。杨悸鹿一见他赶忙起身,不好意思道:“嘿嘿,我方才太过担心了就失了分寸,不过来都来了,也给她看看吧。” 孙老太医放下药箱,没好气道:“老夫都致仕这么多年了,非要把我这老骨头叫出来的也就只有你了。也罢,既然已经来了,我就也替她诊诊脉吧。” 昭昭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自己的一点点小伤病竟劳得孙老太医亲自跑一趟。 孙老太医也细细给她检查了一番,说是并无大碍,这才了事。 之后钟叔张罗着备下了厚厚的谢礼送两位太医出门,杨悸鹿又磨磨蹭蹭地在昭昭家里赖了一会儿,在喜乐再三催促了他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夜间,茯苓伺候昭昭沐浴的时候忽而惊呼:“姑娘!这胸上怎么也摔青了?” 第三十五章 昭昭在镜春园边上的镜湖畔缓缓地走着,冬日的阳光薄薄的,照在结冰的湖面上,也照在冰湖对面三三两两结伴离开的学子身上。 方才下了史学课,昭昭之前因为那日摔伤的缘故请了一阵子的假,如今史学都已经讲到越王勾践世家了。 方老先生的课依旧精彩,但这些日子以来从对面应天书院里翻山越岭赶来听课的学子倒是少了不少。这也不难理解,毕竟皇权交替,古来新帝登基就是要开恩科的,眼看着距离来年春闱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举子们又怎能不在家头悬梁锥刺股呢? 镜湖对面几个矮墩墩的小学子冲昭昭挥手告别,那几人正是衍哥儿以及他同窗的几个小学子。因为昭昭前几日生病的缘故,衍哥儿很是担心她。听闻应天书院里有结伴去对面听史学课的传统,衍哥儿便也拉了三两好友一同来了。 昭昭冲他们挥了挥手,示意那几个小学子们赶紧跟紧了书院的学长们一道回去,虽则山路修整过,但也毕竟路途不近,若是几个小子贪玩耽搁到夜里可就不好了。 她拎着沉甸甸的书袋,一路慢悠悠往自己的玄字一号院走去。还没走进院子呢,就听见里面欢声笑语,热闹得很。 昭昭仿佛听见了熟悉的轻笑声,她俏皮地探头一瞧,果然是羚姐姐也从霸州回来了,她旁边还坐了一个眼生的女子。 石晴瞧见了她,赶忙笑着上前,挽着她的手臂笑道:“昭昭,你瞧瞧是谁来了?” 昭昭将手中的书袋递给茯苓,上前拉着杨羚的手欢喜道:“羚姐姐,你这是回京城里来上课了吗?” 杨羚道:“是呀,眼看着今年就要结业了,总不能连结业考试都不来参加吧。” “羚姐姐,你是和他们一块儿回来的吗?”昭昭问道。 “算是吧。”杨羚答道,“我们是一块儿出发的,只不过我走得慢了些,一路上玩玩逛逛,前几日才到京城,也是今日才刚刚到女学来。” 石晴笑道:“这一路玩玩逛逛,可有给我们带些什么礼物?什么地方土特产啥啥的?” 杨羚笑着去捏她的脸:“就你最贪吃!我一会子就让阿橙给你送过去。” “怎么是我最贪吃?”石晴佯装委屈道,“羚姐姐,你刚回京城一定是还不知道,我们女学的入学考都改变了呢!” “入学考?”杨羚好奇道,“怎么变了?” “原本不是考试的时候每人只发一小袋素饼吗?”石晴故作神秘道,“可是今次考试后,礼部的白大人说了,有一些女学生食量颇大,只一小袋素饼恐怕是不够吃的……” 一旁赵子婳也笑着插嘴道:“羚姐姐,你可知这‘有一些’女学生指的是谁?” 昭昭窘迫地捂住了脸。自从入学考新规定出来后,众人刨根问底,皆是好奇得不得了,非要知道白大人口中那个食量颇大的女学生究竟是谁不可。就这样,没多少功夫,贪吃的她就被当日坐在附近的女学生们给指认了出来…… 然后,她足足被石晴她们笑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这事情好不容易有些平息下去了,今日羚姐姐一回来,又被挖出来重提了。 昭昭委屈极了,不就是多吃了一块饼嘛!真是万万想不到白择竟是这么个长舌男! 昭昭企图转移话题,冲杨羚道:“羚姐姐回来的日子倒是挑得好,明日就是旬休了呢。” “哈哈,你知道我是最不耐烦上经学课的,能少上一节就少上一节吧。”杨羚笑道,“不过昭昭妹妹此举也算是惠及后人了,至少以后的人考试的时候能吃两袋了呢!“ 她边上那个面生的女子轻笑出声。 杨羚笑看她,忽而道:“哎呀,我方才忘了介绍了,这是司马家的镜姐姐,这是我在霸州认识的昭昭妹妹。” 经她这么一介绍,昭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眉目清淡、气度高远的女子就是司马镜。昭昭前世里就听闻过一些,司马镜与建元帝的皇后司马氏系出同门,她上辈子也通过了镇国大长公主的擢选被点为女官,但却不曾涉足朝堂事,只协助司马后执掌内廷诸事。 两人彼此见礼,互通名姓。原来司马镜与杨羚一道同是天字班的学生,再几个月功夫就要结业了。 司马镜温和道:“原来竟是昭昭姑娘,那日在先生那儿看到了昭昭姑娘的入学卷,答得真好。那日就想着以后若是有了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呢,可巧今日就被羚妹妹介绍认识了。” 昭昭赧然:“司马小姐才是真正的才学出众,我那回不过是侥幸才得了好文章罢了。” “昭昭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唤我一声镜姐姐。” “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昭昭道,“司马小姐也可以唤我昭昭妹妹。” 一旁石晴大笑道:“好了好了,我都快被你们酸死了,还以为是哪两个文诌诌的老秀才呢!” “你才是老秀才!”昭昭佯怒道。 石晴道:“凭我的才学,考不考得上秀才还未可知呢!” 众人都被逗笑了。 赵子婳近来心情尤为好,整个人仿若冰雪消融,活泼了许多。想来是因为她担心了差不多一整年的大哥前些日子终于平安回府的缘故。但是一想起赵子孟,昭昭就气得牙痒痒,发誓她再也不要和那等无耻之徒共处一室了。 如今的成国公,也就是赵子孟的父亲赵令同姬妾颇多。府上不仅有原配嫡妻所出的长子,还有续弦秦氏所生的两子一女,更有姬妾若干,庶子庶女一堆。 上辈子的时候昭昭一直以为国公府内异母所出的兄弟姐妹们是各自为政的,却不曾想到赵子孟竟是与自己的几个嫡出弟弟妹妹关系颇好。这么一想,就越发显示出了她前世的愚笨,居然连府上最基本的一些形势都没弄明白,就被赵子妤三两句话牵着鼻子走了。 赵子婳笑道:“我知道今日在山下有一场蹴鞠赛呢,是应天书院的几个学生们比着玩的。反正明日就是旬休,不如一同去看看?” “春闱将近,不是说都忙着备考吗?怎么还赛上蹴鞠了?”昭昭问道。 司马镜答道:“想来是备考压力大,同窗学子们一同活动活动筋骨放松罢了。” “嗯,五哥哥也是这么说的。”赵子婳道,“我的两位兄长今日都会参赛呢?不如一起下去瞧瞧?”行四的赵子钧和行五的赵子扬乃是一双孪生兄弟,和赵子婳都是秦氏所出。 石晴调笑道:“看你这么积极,恐怕不止四公子五公子吧,怕是虞家的湛表哥也要参加?” 赵子婳脸上飞霞,故作高冷地扭过头去不理她。 第三十六章 昭昭一行人到了山下时,蹴鞠赛早就开始了。双方阵前都旋立着简单的球门,高度大概也有三丈多。场上的两个队伍都穿着相同颜色款式的学子服,唯有手臂上绑着的不同色的布条可以区别敌我双方。 红队的球头手臂上绑了红黄两色的布条,正是赵子婳的四哥赵子钧。虽说赵子钧和赵子扬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但是却从来没有人会将他们认错。赵子钧沉稳刚毅,赵子扬灵动飞扬,两人虽然长了一模一样的五官,但是周身的气质和表情都截然不同。 红队的其余诸人手臂上绑着的布条都只有单一的红色,场上灵活地带球过门后兴奋地一蹦三尺高的那人就是成国公府的五公子赵子扬。 另外一个队伍的球头绑了蓝黄两色的布条,其余球员也只有单一的蓝色。不仅仅是场上对垒的两队人,场下还坐了许多名替补球员,纷纷叫嚷着下半场要下场大展身手。 昭昭定睛一看,那个手臂上扎了蓝色布条,安安静静坐在替补席位上的男子不是虞湛却又是谁?她悄悄偏过头去瞧赵子婳的反应,果然见她虽则端坐着,却也时不时地小心翼翼用余光扫过替补席。 要说赵子婳心里有多喜欢虞湛那倒也还不至于,可是双方自幼定亲,再则那虞湛也是个翩翩公子。知晓那是自己将来的夫婿,想来赵子婳心中对他是有几分特别的。再那么长年累月下来,一点点的特别聚集起来,也难怪前世的事情将她伤得那么深了。 昭昭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男女之事千头万绪,关于赵子婳的婚事,她现在都没有想好要如何插手。一则那虞湛可能就是一个负心薄幸之人,退了那桩婚事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但是也有可能他只是受了蒙蔽,这样失了婚事未免有些可惜。 “哎呦喂,子婳你悄悄往那边瞧什么呢?”石晴显然是也发现了子婳的小动作,故意说出来羞她。 赵子婳果然被她说得脸红,强作镇定地辩解道:“看我五哥踢球呢。” “我可不信!”石晴探头探脑了一番,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看他呀……” 石晴话未说完,却突然住了口。她眯了眯眼睛,细细往对面瞧去。昭昭也顺着她的目光方向看去,只见蓝队的那群替补球员身后是一个用素白色缎子简单围起来的敞开式的棚子,棚子里坐在最前方的少女不是赵子妤却又是谁? “那是……”石晴侧头望了赵子婳一眼,“子婳,前面那个可是你家庶姐?” “嗯,是她。”赵子婳不以为意道。 石晴眼神虽好可神经比较粗,看见了熟面孔问一声罢了,也没往深了想,毕竟旬休前没有课了,来山下看蹴鞠的女学生们还是挺多的。这边一个棚子,那边一个棚子,不用数就知道今日来了不少人。 但是知晓前世发展的昭昭却知道这里头有大大的不对,毕竟赵子妤她们那个棚子距离虞湛所在的替补席位只有几步之遥! 按理说前世的时候虞湛原本应该也是和子婳定的亲,后来和赵子妤“两情相悦”后才退亲另聘的。只是,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也不知道现在认识了没有?昭昭心中充满了焦虑和疑惑。 不行,不管他们两人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了,既然今天她看见了,那就得不动声色地阻止一下!就算最终也不能够阻止他们“两情相悦”,但是怎么说也要稍稍阻碍一下他们的进展速度! 昭昭抬手遮了遮阳光道:“我觉得这太阳有点晒呢,子婳,既然对面的棚子里有你的庶出姐姐,不知可否过去拼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被晒晕了呢!” 赵子婳闻言微微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的那一轮冬日暖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得很,怎么竟然能够晒得头晕?但她看昭昭一副被冬日里微弱的阳光晒得很虚弱的样子,还是点了头道:“也罢,那棚子应是从国公府的库房里寻出来的,看那边还有很多空位的样子,我们便也去那里观看吧。” 于是,她们一行人又绕着场子款款朝对面走去。 杨羚英气妩媚,司马镜气度高华,赵子婳如空谷幽兰,石晴甜美烂漫,再加上昭昭颜若朝华。她们五个均是各有千秋的美人,一路衣带飘飘、香风阵阵,很是惹人注目。 行至蓝队的替补席附近时,那些闲坐无聊的替补球员中也有和成国公赵家有些交情的世家公子认出了赵子婳。不多时,那替补席上便围着虞湛发出阵阵善意的取笑声,偏这时石晴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喊道:“湛表哥,你看这是谁?” 在队友们的推搡哄笑中,虞湛的耳朵都红了,也悄悄朝赵子婳看来。 昭昭看见这对未婚的小夫妻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接触,然后俱是耳朵红红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移开视线,两人竟有说不出的般配。瞧这样子,想来现在那虞湛和赵子妤应该是还没有接触上。 及至那顶棚子里,赵子婳还未开口就有一个管家婆子迎了出来:“三小姐您来了!老奴刚刚就想或许三小姐也要来看比赛,给您留了位呢!” 昭昭前世倒是见过这个管家婆子几次,是国公府里管库房的李婆子。 棚子里摆设有舒适的椅子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些精致的茶水、点心,甚至还坐了一个专门讲解比赛进程的小学子。这小学子倒是有几分眼熟,不过只有□□岁的模样,可对蹴鞠却是知之甚详。昭昭细一思量,这矮墩墩的小学子不就是今日史学课上和衍哥儿一块儿的那个小胖子吗? 这么说衍哥儿应该没有回书院里,怕是也在这里看比赛。昭昭四下里一张望,果然在不远处瞧见了看得入神,正大声为场上连进三球的赵子扬喝彩的衍哥儿。 他正看得高兴呢,昭昭便也不去打扰,挨着石晴和赵子婳一同坐下了。 “三妹妹。”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笑语,众人闻声转过头去,就看到方才开口之人温婉明丽,生着一双春风笑眼,正是成国公府的庶小姐赵子妤。 赵子婳也冷淡问好:“二姐姐,好巧。” 昭昭发觉今日赵子妤的笑容里似乎有一些些勉强,难道是她今日打算接近那虞湛的计划被她们无意中破坏掉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这棚子里坐着的大多都是地字班的女学生们,自然是有不少人识得杨羚和司马镜的。于是众人一阵礼貌寒暄后方才继续看比赛。 此时,赛场上红队领先了一大截,眼看着上半场的时间就要结束了,想来蓝队几乎是没有逆袭的可能了。 场上最惹人注目的彪勇少年自然是那一连进了许多球的赵子扬了,他如疾风闪电耀眼夺目,棚里有几个女学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悄悄咬耳朵:“那是成国公府上嫡出的五公子呢,旁边刚刚来的赵三小姐就是他的嫡亲妹妹……” 昭昭悄悄观察,赵子婳虽则面上不显,但是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很为自己的哥哥得意。而另一边的赵子妤却笑得没有那么真心了,特别是在听到有女学生把赵子婳称为“赵子扬得嫡亲妹妹”之后,笑容更撑不住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不就是说她赵子妤不过是个庶出的妹妹吗? 终于,上半场的比赛以红队的胜出结束了,场上得分最多的赵子扬神采飞扬,即兴在场上表演起了白打。他以头、肩、背、膝、脚顶球,做出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引得场下叫好声一片。 昭昭也看得目不转睛。虽说京中的“黄尖嘴蹴球茶坊”里常年设有白打表演,可是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昭昭一次都没去看过。 白打需要同时兼顾技巧性与观赏性,“黄尖嘴蹴球茶坊”中,能够做出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顶球并且坚持到最后方使球落地的表演者胜可以领走本场所有的赏钱。但是想来金钱鼓动下再是高明的表演者也比不上场上的少年因为纯然的喜悦而开始的游刃有余的即兴发挥吧。 就在昭昭忍不住为场上神采飞扬的少年喝彩时,忽觉脚边有一团东西在拱她。昭昭低头一看,只见那是一只毛白如雪的狮猫,它有一双异色的眼眸,一只金色一只湛蓝—— 这是蔡芷璇的狮猫! 第三十七章 昭昭低头看着那只狮猫,那猫也瞪大了异色的双眸看着她。( 小说最佳体验尽在【】) 这狮猫长着一张讨人喜爱的面庞,雪白的毛发长而华丽,举止优雅、相貌迷人。它的那只湛蓝色眼眸晶莹剔透,好似碧海蓝天;另一只金色的眼眸光华流转、澄澈透明。 在诸多品种中,这种“鸳鸯眼狮猫”最为珍贵,更别提它脖子上系着的那枚莲花纹饰了,一眼就让人看出它来历不凡。 果然,一旁的几个女学生也注意到了这只毛色雪白的狮猫,其中一个小声道:“咦?这不是迦蓝吗?” 这只猫正是蔡芷璇的爱迦蓝。 都说物类其主,这果然不假。这狮猫看着温文尔雅、高贵华丽,叫声也是纤细动听的。这么一推断,那这狮猫的性子想必应该是善解人意,温柔好静的了,实则不然。 昭昭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国公府里忽然就毫无征兆地闹起了鼠患。也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那些老鼠各个都长得老大,有几个老鼠的大小竟是和小猫差不多了。这些老鼠偷吃食物,咬坏东西,还吓唬女眷,危害真是严重极了。 国公府上的管家从外边找了好些擅长捕捉老鼠的猫来,可是都不起什么作用,那些外边找来的猫不是被大老鼠吓跑了,就是压根对那些老鼠束手无策。最新最快更新赵子孟看她着实被那些老鼠吓得不轻,就说要她先去京郊的别院里小住一阵,等鼠患除了以后再回来。可是那时她如何肯离开国公府,又如何肯离开他? 就在两人僵持之际,赵子妤恰好提起蔡芷璇有养着一只从外邦进贡来的狮猫,这猫的眼睛一金一蓝,浑身毛色雪白,据说还极其擅长捕鼠。可是赵子妤又说这迦蓝乃是蔡芷璇养了许多年的爱,也不知她愿不愿意把狮猫借给别人捕鼠。 昭昭那时候早就被府里的那些可怕的大老鼠吓坏了,一听说有这么一只捕鼠能手,哪里还愿意再受这鼠患之祸?她听赵子妤说恐怕那狮猫难借,便立马央了赵子孟亲自出面。她那时候还得意地想着,自己的夫婿权倾朝野,哪里会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呢? 后来的日子里想起那事却忽觉命运无常,谁能料想到赵子孟和蔡芷璇的第一次正面接触竟是她自己一手促成的呢? 她还记得那天蔡芷璇竟是带着迦蓝亲自上门了,昭昭从婢女手中接过迦蓝,把它抱起投入了一间有老鼠肆虐的屋子里。她关上了门,在外面透过窗户上的小孔偷偷观察屋子里的情况。 只见那只狮猫懒懒地在地上蹲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忽有一只硕大的老鼠从洞里面跑了出来。在接连吓退了好些只猫以后,这些老鼠们的胆子已经很大了,心中也没有了对天敌的害怕和顾虑之情。只见那只大老鼠见到了迦蓝之后竟然愤怒地主动奔跑过去想要吓退它。 那狮猫果然有退让之意,侧身避开老鼠跳到了旁边那张矮小的桌子上。那硕鼠立马也跳上了桌子想去捉猫,谁料迦蓝却又灵活地又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一猫一鼠如此循环往复,上下跳了约莫有一百余次。 窗外眼巴巴地观察着屋内景象的昭昭失望极了,觉得这是一只胆怯娇弱的猫。就在昭昭已经认定迦蓝没有什么捕鼠能力的时候,变故发生了。 屋内那一猫一鼠循环往复,上下跳了一段时间后,那只老鼠的跳跃动作渐渐有些迟缓了,它肥硕的肚皮急促地喘着气,那硕鼠已经累得不行了,便停止了跳动蹲在地上稍稍休息。 说时迟那时快,迦蓝一见老鼠力气耗尽,立马就快速地跳下桌子,一双利爪一把抓住那胖老鼠头顶上的毛,一嘴狠狠咬住了老鼠脖子。屋内的一猫一鼠反复拉锯争斗,狮猫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唤声,那硕鼠则是啾啾地痛苦□□。 昭昭在外边一看里面形势大好,赶忙打开了窗户细细看去。只见屋子里嚣张一时的胖老鼠的脑袋早就已经被狮猫嚼碎了。原来迦蓝先前避开老鼠的锋芒,并不是真的怕了它,只不过是在等那硕鼠累了罢。 后来,蔡芷璇时常带了迦蓝来国公府上捕鼠,她有时候亲自来,也有时只派了婢女过来。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自请和离了。 再后来,京城里忽而流传出昔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的传闻。众人都说是赵子孟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之后下落不明的故,那场婚事才作罢的,不然哪里轮得到那小白氏。分明就是汴京明珠、蔡相女孙与赵大人郎才女貌最为般配。 京中的传言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如今白氏女自请和离,而蔡芷璇与成国公府走动频繁,看来是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了。 她那时娇纵、蠢笨、嚣张,那蔡芷璇来国公府上明明就是为了捕鼠罢了,怎么传得竟是成了议亲?昭昭委屈极了,她屡次去找蔡芷璇希望她对外人解释一下两府并没有议亲的意思。每一次,蔡芷璇都是答应得好好的,却从不解释。 后来昭昭气很了,这才觉察出原来蔡芷璇竟是对赵子孟有意。于是,她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现在想来,她们那时候多么像一猫一鼠的角力呀。她蔡芷璇是珍贵美丽的鸳鸯眼狮猫,温文尔雅、高贵华丽。而她潘昭昭却不过是出身鄙贱掉进了米缸的硕鼠,蛮横地霸占着不属于她的富贵荣华。 前世不论她如何挑衅,蔡芷璇却从没有正面回击过她,想来那不过是在致命一击之前逗弄她玩罢了。当然了,她在京城里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一日比一日更糟糕了。 后来,那个百花宴上,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让蔡芷璇没脸。她还以为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却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她记得百花宴次日,蔡府就宣称迦蓝走丢了。 于是,昭昭眼睁睁地看着赵子孟是如何的重视。他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派人送去给蔡府的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他还令数百名宫廷画师绘制了千余副迦蓝的小像,那段时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寻猫令。 满京城里铺天盖地都是迦蓝的小像,像是在昭告天下他赵子孟是如何地看重蔡氏芷璇。 但每见一次都是对她心口的凌迟。 昭昭兀自沉浸在可悲可笑的前世的回忆里,忽听边上一个女学生欣喜道:“芷璇姐姐,坐这里来!” 第三十八章 恰此时,一个悦耳的嗓音含笑道:“迦蓝,过来。” 听闻那个声音,昭昭只觉浑身上下仿佛都浸泡在了冰凉的江水里。原本在她脚边留连的狮猫极通人性,听闻主人的呼唤,便姿态优雅地走了。 现下已是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斜斜照射下来,旁边骊马山上隐有雄浑苍远的钟声响起。晚霞将附近的山峰勾勒出浅浅的淡金色轮廓,也将来人照耀得光华璀璨。 那夕阳余晖中走来的少女正是蔡芷璇。 她向方才开口招呼她过去的那个少女含笑点头,可是却并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莲步轻移,款款向昭昭她们这边走来。 昭昭手脚冰凉,耳边仿佛有水声鼓噪着,眼前恍惚可以看见前世那个愚蠢的少女在冰凉的水里绝望挣扎。她想起忘归山里尸骸遍野,她想起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小舅舅,她想起无望中死去的娘亲…… “羚姐姐,镜姐姐,婳妹妹,你们竟也在此处看蹴鞠赛?”少女声音温雅,仪态万方。 是了,她的母亲是蔡家的大少奶奶,亦是袁家的二姑太太,是当朝最尊贵显赫的命妇,金尊玉贵、五福具全,又怎会将女儿教导得不好呢?自然应该是这样的高贵美丽、仪态万方。 可是昭昭的胸腔里满是滔天的恨意,二十多年前,正是那一壶毒酒拉开了屠杀的序幕。袁家是刀俎,齐家是鱼肉,血流成河、杀声震天。 从此,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零落成泥。 一旁的司马镜和赵子婳都未曾说话,先只有杨羚淡淡开了口:“芷璇妹妹。” 这也着实不难理解,建元帝时皇宫里的袁贵妃盛宠不衰,而司马皇后无子,圣宠也不及袁氏。一个有尊贵的名分,一个有滔天的恩宠,此二人自是相看两相厌的。由此,两家的小辈虽然宫中宴饮、京城交际中见得颇多,要说熟悉自是不必说,但是私底下关系有多亲密却是不可能的。 但是司马镜也是前世镇国大长公主亲自擢选的女官之一,虽则按照家族建言不曾涉足朝堂之事,只协助司马后执掌内廷,但是论起来承恩公司马家传承百年,归降大祈后尊荣不减尤胜往昔,礼仪规范是绝不会逊色于根基浅薄的蔡氏的。 司马镜也随后浅笑开口:“芷璇妹妹可要与我等同坐?” 这棚子是成国公赵府的,见此赵子婳也不便再沉默,虽则她性子冷淡,但也毕竟是秦氏精心教导出来的,也知晓有些人便是不喜也万万不可失礼。 赵子婳起身对一旁侍立的仆妇示意,转而对蔡芷璇道:“蔡姐姐请坐。” 蔡芷璇抱起了迦蓝,一双柔嫩玉手轻轻抚弄它白色的毛发,也含笑回道:“我便不坐了,之前是这淘气的猫儿跑丢了,这才寻了过来。” 石晴方才没看清楚,此刻迦蓝被蔡芷璇抱在怀里,一金一蓝的异色瞳孔瞪得老大。石晴好奇地瞪着那只狮子猫,那猫也镇定优雅地回望。 蔡芷璇扑哧一笑:“我瞧这位妹妹十分眼熟,可是石家的小姐?” 石晴家世不算显贵,但祖父、伯父、父亲也都在朝为官,算是京城里中等门第的清流一派官宦人家。她自小是很少与大祈最顶级的权贵有交际的,此时骤然听闻蔡芷璇竟是对她有些许印象,还一口叫出了她的家门,这如何能不叫她吃惊?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石晴惊讶问道。 蔡芷璇和煦笑道:“我见你与天字班的石雨姐姐有几分相似,便想着或许就是一家姐妹。” 石晴高兴道:“那是我的亲姐姐!你们认识?” “学画时曾有幸见到石雨姐姐的佳作,后来机缘巧合就认识了。”蔡芷璇瞧见石晴已经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单纯笑脸,嘴角便露了些许笑意。 “我姐姐最擅长山水画了!”石晴高兴道。 蔡芷璇余光扫过昭昭的脸,其实她方才辅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那样鲜妍明媚的脸庞,那样流转动人的眼波,想要让人不注意都难。霞光下,她白玉般的脸盘像是水晶杯盏里盛了光,让人疑心唐人的咏叹竟是真切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 古来征战几人回。 脂粉沙场,刀光剑影,太过出众的美貌总是容易让其它女人心生不豫。 蔡芷璇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昭昭,仿佛才看见她一般,惊诧地对众人道:“如此佳人我竟然今日才得见!真是真是!不知这位是……” 知晓她这是在询问昭昭的身份,石晴毫无心机地骄傲道:“这是今年女学初试时候河北东路的头名潘昭昭,正式的入学考试时也得了第二名呢!而且马球打得可好了,上手没多久就学得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呢!” 蔡芷璇听她介绍时只提了什么女学的考试名次,又说什么马球之类的,对于家世门第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及。又看那潘昭昭穿戴皆是不俗,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恐怕那潘姓少女家中是无人做官的,想来也就是个商户女罢了。 红颜可为青云梯,亦可为催命符。 蔡芷璇心下早有思量,只觉自己方才初见她时的警惕和妒意都如笑话一般烟消云散了。听那石晴的话她学业也是极精的,但是小户之女,再怎么蹦跶也到不了天上去。若是…… 若是日后她容颜长成更加…… 蔡芷璇微一垂眸,若是日后碍眼,就寻一个不成器的兄弟纳了她便是,也算是送她一场富贵。 任凭心底思绪如何翻涌,她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含笑对昭昭点头,复又向众人告别就抱着迦蓝想要离去。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芷璇,你不与我们一同看蹴鞠赛吗?” 昭昭缓缓抬眸,却是赵子妤不知何时过来了。她淡淡看着眼前的这两个贵族少女,纵是前世愚钝,但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前世后来的那么几年里她也隐隐约约地有些发觉端倪了。再加上今生认识了赵子婳,发觉了虞湛的婚事之变,也就知道真实的赵子妤并非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 两相思忖,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上辈子国公府里毫无征兆就爆发出来的鼠患想来是人为筹谋的,目的自然是赵子孟了。那时候赵子孟正在重新彻查安哥儿的死因,鼠患爆发时他让昭昭前去京郊的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待处理好了再回来。 她本是想要听他安排避出去的,可是赵子妤推心置腹地对她说,可千万不能去庄子里呀,别人看着指不定就以为是心虚躲出去的呢。昭昭当时感动极了,有赵子妤这样坚定地相信她的清白。 后来,她实在是被府里的大老鼠吓得害怕,各种各样的猫儿都铩羽而归了。这时候,赵子妤又告诉她,蔡府小姐养了一只鸳鸯眼狮猫,抓老鼠可厉害了。昭昭高兴极了,赶忙央求她去借猫。赵子妤却说蔡府门第高,这猫怕是不好借,昭昭顿时就蔫了。 之后她又给昭昭出主意,说她们这种身无诰命的女眷自是不好借,但是如果赵子孟亲自去借可不就是张张嘴的事情吗? 后来…… 昭昭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两人,她们说话时有前世不曾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熟稔。 “哎呀!芷璇,你的鞋面上仿佛有些脏了,我让丫鬟过来给你清理一下吧。”赵子妤关切道。 “不碍事的,我方才刚从龙泉寺回来,想来应是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蔡芷璇含笑摆了摆手。 一旁石晴听闻龙泉寺,不由得好奇道:“龙泉寺?太宗皇帝不是……” 蔡芷璇笑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去。” “芷璇姐姐你要小心呀,”石晴关切道,“据说皇家……” “此一时彼一时了。”蔡芷璇目光望向不远处,浅笑道,“皇家对龙泉寺的忌讳想来应是终结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闻不远处的棚子里传来学子们振奋骚动的声音。众人不由得有些疑惑,下半场比赛明明还没有开始呢,这些学子怎么这么激动?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蔡芷璇向众人道别后便款款离开了。 石晴小声问旁边的司马镜:“镜姐姐,为什么说此一时彼一时?” 司马镜斟酌了一下,低声回道:“太宗与献章太子的心性、政见都差异颇大,今上仁孝宽和,肖似昔年的献章太子,且有大长公主辅政,自是与建元、天授年间不同了。” “可是……”石晴不解道,“不是说建元十二年时龙泉寺妖僧妄言什么‘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 “晴妹妹慎言。”一旁的杨羚出言制止道。 昭昭此刻却无心听前朝秘事,也不好奇昔年那建元帝到底杀死了“龙”没有。她只是冷眼瞧着蔡芷璇离去的背影,那人竟是朝着方才那个骚动的棚子里走去。 那棚子里有什么? 昭昭努力地向那边看去,只见隐隐绰绰人群中间仿佛是个苍白赢弱的少年。那少年只十三四岁模样,远看似能觉察到他周身的郁郁孤清,此刻他在一众学子簇拥下却莫名地更显寂寥。 那是永兴帝! 第三十九章 昭昭心下疑惑,永兴帝怎么竟是来了应天书院? 虽则应天书院是大祈朝最著名的书院之一,可毕竟是私学,按理说永兴帝继位之初如何也不应该绕过了太学先来了应天书院呀。 就在昭昭疑惑的功夫,杨羚、司马镜和赵子婳也都认出了那是昔年的东宫太孙、如今的天子。她们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却都没人打算凑上去。 方才那蔡芷璇走得匆忙,也毫无邀请之意,显然是忌讳这三个出身高门的贵女会分走永兴帝的注意力。这么说来,她是早就有了入主中宫的打算了。可是,今上如今满打满算也还不满十四岁,防范赵子婳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杨羚与司马镜都已经是年方十六的窈窕少女了,说不得两人现在都比天子高上半个头呢。 前世永兴帝迎杨羚入宫的时候已经是几年后了,十六、七岁的和十八、九岁的少女倒是差距不大,可现在天子应该还是一个半大小子呢,这未来的蔡贵妃为了离间帝后也太过小心了吧。 她们在座的几个人里面,杨羚、司马镜和赵子婳在永兴帝还未登基前本就是见过他的,而昭昭则是因着前世的记忆才知晓那人是谁,可是石晴却是不知道的。 “看,昭昭你们看那边,好热闹呀!”石晴大剌剌指着不远处的那个棚子对众人道,“不如我们一起过去瞧瞧热闹吧!” 杨羚一把将她那根大剌剌指着帝王的手指拉了下来:“别乱指!” 石晴委屈道:“为什么?” 杨羚怕她口无遮拦地惹祸,便低声道:“今日天子御驾来了应天书院。” “什、什么?”石晴惊呼:“天子?” 赵子婳简直想把她的嘴捂住,赶忙低声提醒道:“你小声点!” 石晴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一面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会小声的。可是她这样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说起来她还从没见过当今天子的相貌呢。石晴的眼睛偷偷瞟向对面,但是距离太远,她脖子都要伸出去了也不过只看见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天子怎么来了应天书院呀?”石晴压低声音问道,“他难道是已经去过太学了?可是我二堂哥一点都没提起过呀?” 昭昭也好奇极了,石晴真是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她闻言便也和石晴一样好奇地望着杨羚与司马镜两人,料想这两位一定是知道原因的。 其实赵子婳也有些疑惑呢,她也开了口问道:“对呀,镜姐姐,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司马镜看着眼前这三个好学的玄字班的学生,不由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与杨羚对视了一眼,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三位妹妹可知建元四十六年时太宗皇帝曾经御驾太学?” 昭昭道:“我知道,据说那天建元帝听众学子论学,还广开言路,不禁平民百姓之言。我在霸州时都听说了,说是京城里的茶楼酒肆里时常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太宗是个广开言路的明君。” 司马镜低声道:“那昭昭可知那日太学诸学子激辩的议题是什么?” 昭昭想了想道:“我听闻太宗皇帝驾临太学时恰有一大儒讲到《孔子家语·曲礼公西赤问》,其中有‘公仪仲子嫡子死而立其弟’句……” “不错,”司马镜道,“当日诸学子激辩的乃是立嫡立贤之议题,最后,立贤一派胜出了。” 石晴捂着嘴小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太学诸人……今上暂且不会踏足太学。”杨羚总结道。 昭昭以前听闻时只觉得太宗是为了广开言路,可如今再一思量,真是细思极恐。 立嫡还是立贤?太宗皇帝在自己的晚年提出这个议题让太学生们讨论,关键是最后竟是立贤一派胜出了。那么谁是嫡?谁又是贤? 嫡自然指的是献章太子,太子宽和,素来极有人心。 贤指的是谁那就需要思量了。估计在太宗皇帝的眼里,那个差点就被过继给了太-祖李茂的儿子显然是比不过宠妃生的小儿子的,他是希望年轻有为的皇七子继承帝位的吧。 其实关于当年那件事情的内情杨羚知道地更多一些。当时她偶然在家里听见父亲与祖父的谈话,父亲说如今外面一片叫嚷着易储立贤之事,询问祖父自家该如何表态。 杨羚记得那时候祖父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当了四十几年的帝王,真的以为他就……总之,殿下自有安排。” 后来,果然一场酒宴过后,有一个当日辩论胜出的学子扬言:“谁说我主张立贤就是皇七子党了?当今太子既嫡且贤,实乃国之大幸!哈哈哈!” 那位狂生后来据说云游天下去了,至今未仕。 现在想来,当日祖父口中的殿下指的应该是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吧。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场上下半场球赛就快开始了。 一旁那些女学生们嗡嗡地议论着:“哎,怎么换人了?” 昭昭定睛一看,只见场上的球员们果然换了大半,那个手臂上绑了红、黄两色布条的少年不是杨悸鹿却又是谁?另外一支队伍的球头也换了人,那个手臂上绑了蓝、黄两色布条的青年人昭昭没有见过。 “快看快看!那是杨二少和蔡大人!”边上的那些女学生们议论纷纷,几个人说着杨二少出身将门自然是更胜一筹的,另一些人则说蔡大人到底年长一些更有经验。 想来场上那位蔡大人应该就是蔡芷璇的兄长了,也难怪蔡芷璇今日能够和永兴帝他们一道。 要说蔡府也真是好运极了。之前的天授帝乃是袁氏女所出,而蔡府也与袁家是姻亲,按理说如今永兴帝继位蔡府也应当和袁家一样失了圣心才是,可偏偏之前永兴帝被天授帝软禁在皇宫里时得过蔡相的恩惠。那时候正是蔡相向天授帝进言,太孙才得以从康郡王升为康王,并且还从皇宫里搬了出来。 要说这左右逢源的功夫,蔡家人敢说第二就没有人敢自称第一了。 当初天授帝时烈火烹油的袁家,虽说他们如今手握兵权永兴帝一时之间也难以把他们怎样,可是到底是暂时失了圣心。可蔡家就大大不同了,且看天子微服私访时那蔡大人竟能随行,还捎带了一个花容月貌的妹妹,就知道这一府的人都不简单了。 且说球场上的形势,杨悸鹿十五六岁,脸上还残存着一些青涩的少年感,但是身手却比那二十多岁的蔡大人灵活得多,光是在那蔡大人的鼻子底下,就得瑟地抢走了许多次球了。 场下众人时不时地发出喝彩声,那蔡大人说不得心里已经气得鼻子都歪了。 昭昭看场上的少年欢快地奔跑着,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脸庞照成了浅金色,那么地熠熠生辉。 现如今场上的两队人里俱是知晓这次的蹴鞠赛是表演给谁看的,他们一方面心里难免拘谨,另一方面又急于向天子展示自己,难免有些失了水准。但是杨悸鹿却不同,他洒脱得很,压根儿就没把什么天子观赛这类的事情放在心上。 比赛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就结束了,自然是红队获得了胜利。 杨悸鹿张开了双臂在球场上奔跑了一圈,真真是得意极了。他甩了甩微微汗湿的头发,得意洋洋地往那一众女声的喝彩声中一瞧,霎时间就瞪大了眼睛——他竟然看到了昭昭! 昭昭自然也看到了他。 夕阳下,她看见那人像一只金色毛发的巨型犬一般向这边跑了过来,不由得暗道不好。这里人太多了。 可是哪里等得及她给他眼色让他不要过来,不多时,那个风一样的少年就旋风一般地跑到了,两只手扒着棚子前的围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我渴了!”他理直气壮地说,还张了张嘴。 一旁同一个棚子里的女学生们虽则和她们坐得远,可都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呢,昭昭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就在这是,杨羚起身倒了一杯花茶递了过去:“渴了还不快喝!” 昭昭松了一口气。 杨悸鹿瞧见了给他递水的人正是他的堂姐杨羚,他一边喝一边含糊道:“咦?你也在呢……” 杨羚被气得半死,敢情这是刚刚才看见她这么个大活人呀!方才眼睛里面就只看见昭昭了吧! 其实对杨悸鹿小朋友情窦初开这件事,作为堂姐的杨羚说不得比他自己觉察到心意的时间还早就知道了。可是也不能莽莽撞撞地宣扬地全世界都知道了吧,那样会给昭昭带来麻烦的。 杨悸鹿是真的渴了,他咕咚咕咚地就喝完了一整杯,可是这杯子也太小了吧!杨悸鹿委屈道:“我真的渴死了,再给我一杯吧!” 一旁的赵子婳看着他喝了四杯才作罢,不由得冷冷道:“这花茶可都让你糟蹋了,可不知一杯方是品,喝两杯就是解渴的蠢物,喝三杯那都成饮驴了。你如今连饮四杯,你倒是说说自己成什么了?” 司马镜扑哧一笑,对那愣头愣脑的少年道:“这花儿是去年婳妹妹亲手摘的,今日这煮茶的水也是婳妹妹珍藏的旧年雪水,你如今这般饮法,也莫怪她要生气。” 杨悸鹿素来是搞不清这些个表妹的脑回路的,但其它几个表妹他更是懒得搭理,好歹婳表妹还比较好一些。他听闻自己多喝了几杯水竟是就这样惹她生气了,不由得懵了。 “生气了?”看杨悸鹿那表情,显然是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看了看手中的袖珍小杯子,又看了看冷着脸不理他的表妹,觉得分明自己才是最委屈的人!他瘪着嘴疑惑地去看昭昭,仿佛是在问,这究竟有什么可生气的。 就在这时,一个亲切温柔的声音响起:“表哥。” 众人侧目一看,原来是赵子妤拎着一个水囊往这边来了。那水囊看着是军中的样式,想来应该是她那个一个娘生的亲哥哥给她弄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她原本打算送水的人没轮到下场,总之这早就准备了的水囊今日还没派上用场呢。 “哦。”杨悸鹿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赵子妤也不觉得尴尬,而是继续温柔贴心地道:“表哥,这是二哥给我的水囊,还未曾用过呢。表哥可是要饮一些?” 杨悸鹿方才喝了四杯水已是没有那么渴了,便耿直地回绝道:“不用,你自己喝吧。” 这下子赵子妤可是有些尴尬了,又不是非常时刻,哪有姑娘家不用杯盏小口啜饮而是用水囊喝水的呀。明眼人都知道她今日带着的这个水囊是给场上蹴鞠的少年准备的。虽则她说是给今日上场的四哥和五哥准备的,可心里具体是打算给谁的就不知道了。 赵子妤尴尬笑道:“原本是给五哥准备的,他总是容易渴,也爱出汗,可是如今四哥五哥他们怎么都去了那个棚子?” 原来她也注意到了那里,不过想来赵子妤的庶女身份,虽则在自家府邸里面受宠,可正经的宫宴到底是去不得的,想必她也是没见过永兴帝,这是在试探呢。 “哦,可能是那边热闹吧。”杨悸鹿含糊道。 昭昭原本以为她受了两次冷遇会回到她朋友中间去,可谁知赵子妤竟是就挨着赵子婳坐下了:“三妹妹,明日旬休,不如一同回去吧。” 赵子婳干脆道:“不必了,我还打算去买几卷琴谱再回去。” 杨悸鹿哪里耐烦听她们两姐妹闲扯,他到现在还没和昭昭说上话呢!他就是想和昭昭一块儿玩呀,哪怕她皱着小脸嫌弃他的样子都那么好笑。 “一会儿我们要去雅集,听说今儿有阮相真迹拍卖呢,也有古籍琴谱,你们要不要一块儿去呀?”杨悸鹿一边说着一边偷瞄昭昭的脸色。 一听说有热闹,石晴自然是一万个愿意的,况且她姐姐石雨今日就是去了雅集想要看一眼阮相真迹一饱眼福。而赵子婳听闻有琴谱自是也愿意同往的,赵子妤就更别提了,她眼巴巴地凑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昭昭是猜出了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谁的,她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是,她瞧瞧看了旁边端坐着的杨羚一眼,又有些迟疑了。 上辈子羚姐姐是永兴帝的皇后,而蔡芷璇是贵妃。她本就听说宫中是蔡贵妃更受宠,如今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羚姐姐未来的夫婿被蔡芷璇先给攻略了! 杨羚与司马镜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欲去凑这个热闹。 原本昭昭还在犹豫着呢,可是看到杨羚眼中的不感兴趣的神色,她立马就决定要拉了羚姐姐一块儿去。像羚姐姐这样的性子,争宠献媚这样的事情定是做不出来的,也就难怪比不得心有七窍的蔡贵妃了。 如今想来蔡芷璇与那永兴帝还不熟络,可不能让她独占了这个先机,要让羚姐姐也在场方是公平! 可是还没等昭昭开口劝说杨羚同去,就见不远处那个棚子里的人竟是走了过来——向她们这边走来! 不知为何,她一见到永兴帝就心有寒意。 第四十章 去往雅集的路上,昭昭时不时地偷偷去瞧杨羚,方才她觉得永兴帝似乎隐隐有些不同。上辈子的时候,她从不曾看见帝后同时出现,年轻的帝王似乎永远是孤清阴郁的。但是今天,她却分明感觉到…… “羚姐姐,你之前同陛下认识吗?”昭昭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杨羚道:“陛下昔年封太孙以后曾见过几回,但是认识却是说不上,我们从未交谈过。” 这就奇怪了,虽然永兴帝掩饰地很好,可是昭昭方才分明就感受到他似乎很是看重杨羚的感受。当杨羚答应了与众人同去雅集的时候,她觉得永兴帝的心情似乎都有些明朗了。 若是,若是永兴帝早早就对羚姐姐有意,那么前世帝后又为何走到了两不相见的结局? 就在昭昭抱着脑袋疑惑不解的时候,就听杨羚平淡无波道:“或许是因为我姓杨。” 这么说,前世永兴帝迎羚姐姐入宫是为了拉拢镇守边疆的那支杨家军?可是昭昭依然是觉得有些不对。 就在她各种摸不着头绪的功夫,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雅集到了。 雅集,顾名思义是聚集了天下之雅的地方。不同于白矾楼的喧嚣富贵,雅集在京郊一个幽静的庄子里。 众人下了马车,便看见一个古朴的木门,与京中显贵门第的高门相比,这间宅子的土墙着实矮了太多。虽则不见富贵,却像是这山川田野间的寻常草木,纯稚自然。 一个清瘦的老叟坐在门边上打盹。 “老人家,我们是来参加今日雅拍的。”永兴帝身旁的一个侍卫上前沉稳道。 那老叟在藤椅上晃了晃脑袋,有些不耐烦地睁开了眼:“信物呢?” 听闻那老叟要信物,蔡大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玉玦递了过去。 那老叟看到玉玦,一双浑浊的眼眸打量了众人一番。永兴帝身旁的一个侍从怒道:“大胆!乱瞅什么呢!这双招子还想不想要了?” 永兴帝微微抬手制止了那侍从,低声道:“带路吧。” 那老叟闻言便也收回了方才那无礼的视线,恭恭敬敬地从藤椅上起身给永兴帝行了一个礼,然后就引着众人往里面走去。 越往里走就越是能够惊叹那雅集主人的脱俗品味。园中的一草一木乍看之下好似全无章法,但是细细想来却无更自然妥帖的布局了。园中景物都有浑然天成之美,是那种区别与精雕细琢之下的古朴端方。 行至一片竹林前,就有一个白衣童子从小径中款步而出。那少年只十二三岁模样,身上的白衣简约至极,全无任何缀饰。 老叟将众人带到此处之后就慢悠悠地回去了,那个眉目灵秀的童子对众人微一欠身,笑吟吟道:“诸位贵客,请随我来。” 他们便由那童子引着往竹林深处走去。 若是夏日,想来一入竹林定能感受到满目阴凉,但如今是冬日,林中竹子一丛丛地支棱着,竟是有了辽远苍郁之感。 竹林深处是一栋小楼,行至小楼前,那童子回头对众人道:“诸位贵客今日却是来得太早了,那锦绣山河图要很晚才开始竞拍呢。” 锦绣山河,英雄我辈。 据传此画乃是阮相昔年还未随太-祖起事的时候所绘的,当时阮相还在西泠书院念书,与友人游山玩水时绘制了这幅传世名画。今日来参加雅拍的文人骚客,大多都是为了此画而来的。 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蔡大人听闻那童子说他们到得太早了,请示了永兴帝后便对那童子笑道:“无妨,你且带我们去先瞧瞧别的就是。” 那白衣童子道:“我带诸位先上摘星阁吧,现在也有一些当世文人的墨宝字画在品评竞拍。” “摘星阁?”杨悸鹿看着眼前这个矮矮的小楼忍不住笑了出声,“你们管这小矮楼叫摘星阁?” 那白衣童子板着小脸端肃道:“正是。” 也不怪杨悸鹿觉得好笑了,事实上众人心中也满是荒谬的感觉。 皇城之内最高的建筑乃是前朝末帝为祸国殃民的梨妃修建的,取“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之意,名为“摘星楼”。 末帝荒淫,为一己私欲大兴土木修筑此楼。摘星,意谓登临其上,可摘星揽月,喻楼之高。是末帝和梨妃观万家灯火、纵情声色之处。 梨妃擅舞,日日旋舞于此。摘星楼上的靡靡之音里,太-祖伐周,大军围困汴京。末帝遣使者前往大祈军营里求和未遂,日日颓然,饮酒作乐。京中百姓因不堪末帝荒淫无道,私下里偷偷打开城门迎大祈军队入城。 大周残军与大祈的虎狼之师决战皇城,不敌。阮相历数末帝九大罪状,末帝知晓自己已陷于穷途末路,乃入摘星楼自刎而死,大周太子潜逃。 阮相言摘星楼乃是耗费巨资所建,不应焚毁,遂此楼得以留存,直至如今依然是汴京城内最高的建筑。 如今众人见那童子稚言稚语,一本正经地将眼前这矮楼称为摘星阁,不由得觉得有趣。 杨悸鹿逗他:“这么矮的小楼只两层高,你倒是说说怎么摘星呢?” 那灵秀的白衣童子端肃道:“贵客入内便知。” 待众人入了这小楼,方才明白为何这童子竟妄言此楼亦可摘星。原来这楼虽矮,可中间却有一深潭,天上的星光映照下来,仿佛掬水就可揽月摘星。 昭昭心中暗叹,这雅集主人果真不俗! 白衣童子将众人带至此处,便有碧色裙裳的侍女上来,引着众人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 雅间内早就有鹅黄色裙裳的侍女煮酒烹茶,窗户大开着,正对着楼下那汪寒潭。 永兴帝自然是坐中间的主位的,一众侍从近臣围绕左右,蔡氏兄妹亦在其间。可是杨悸鹿却没有坐到那里去,而是挨着杨羚和昭昭坐在左侧的偏厅。这雅间颇大,此处位置倒是和永兴帝相隔甚远。 不多时,底下响起了轻微的喧嚣声。此时还不到压轴的锦绣山河图出场,正在雅鉴当世文人的诗画文章,这骚动难道是有什么名家字画? 昭昭往那边一瞧,原来不过是一副字罢了,有什么稀奇的呢? “这是?这是蔡相的墨宝!”就在昭昭困惑的功夫,有一个学子惊呼道。 只见永兴帝笑盈盈地转头向蔡氏兄妹说了什么,但是距离稍远,他的声音又不大,昭昭这边并不能听得真切。那边蔡氏兄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蔡大人惶恐地抱拳行礼,连连颤声道:“不敢不敢。” 永兴帝身边的小侍悄悄从侧门走出,向一个紫衣少女低声说了什么,又悄悄回了雅间。 这是做什么? 昭昭疑惑地用眼色询问杨羚,杨羚自然是比她见多识广一些,就解释道:“应当是去报价了,天子欲买蔡相墨宝。” 画音未落就听杨悸鹿压低了声音对她两人道:“表哥真是神机妙算,他一早儿就让我过来盯着,说是圣上若是欲竞蔡相之物,一字一纸都不可让他拍到。” 昭昭觉得那赵子孟真是莫名其妙,怎么竟是连天子想要买什么都要干涉? 蔡相乃是建元十五年的状元郎,善书画,文采风流。更难得的是他一生仅一个妻子,虽则政治上不够磊落,但是毕竟那书法的确是极好的,天子想要拍一个墨宝又为何不可? 杨羚思索片刻低声道:“天子这是想要缓和与蔡相的关系。” “哦。”杨悸鹿漫不经心道,“这我也知道呀。” “你打算如何阻挠?”杨羚问道。 “表哥只叫我带了个人来,”杨悸鹿道,“放心吧,我已经嘱咐那人了,若是他出价,我们出一个更高的就行。” 杨羚道:“万万不可,今日同来的人太多,背后说不得都是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若是今日天子高价得到了蔡相墨宝,指不得明日全京城都知道了。不可让天子得到那副字,若是……也万万不可将价格抬得更高。” 杨悸鹿仔细一想也有些明白过来了,蔡相与表哥素来政见不和,若是……这岂不是无端牵制了表哥? 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就要把表哥交代的事情办砸了。 第四十一章 昭昭恍然,她终于有些明白赵子孟的意图了。 蔡相工书法,他博采诸家所长,自成一体。建元年间,太宗皇帝极其推崇喜爱蔡相的书法,一时之间,当朝的士大夫纷纷效仿之。 建元十五年,蔡相状元及第,先为地方官,而后累迁起居郎,又进为中书舍人,负责书写天子诏命。建元十九年,太宗筹谋将皇族改回吴姓,蔡相大力推动此事,之后则愈发得到太宗皇帝的看重,擢升为龙图阁待制。而后,他又先后知大名府、开封府,在霸州期间诏安了忘归山众匪。 建元二十六年,阮相病逝,阮氏抄家。此后,他火速升迁为右仆射兼门下侍郎,而后又官至太师。建元、天授两帝在位期间曾先后两次任相,权重一时。朝野上下多有谄媚之人推其书法为当世之首,但到底民间声望还尚且是及不上阮相手迹的。 今日这雅集之内,竟是汇集了阮相、蔡相两人的墨宝在此竞拍,也无怪乎今日竟然吸引了这么多人到这摘星阁内了。有趣的是,雅集主人以阮相之画为压轴藏品,而以蔡相之书为普通藏品,竟是如此旗帜鲜明地为两人的书画排了先后。 蔡相的书法笔意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别有一番“尚意”的书法美学情趣。更兼之近年以来蔡相权重,其书享有极大盛誉。建元末年,朝野上下乃至民间,慕名而学其书法的人有很多。 今日雅集所拍卖的蔡相书迹乃是《草堂诗题记》,昔年南方水患,蔡相为筹集资金将此帖义卖,听闻是流落江南了,今日却是又回了汴京。 曾有评论者赞此帖曰:“其字严而不拘,逸而不外规矩,正书如冠剑大人,议于庙堂之上;行书如贵胄公子,意气赫奕,光彩射人;大字冠绝占今,鲜有俦匹。” 因此,今日天子欲竞拍此帖倒是没有任何不妥,但是在场诸人也难免想着,看来蔡相将要成为一个历经三朝依然盛宠不衰的传奇了。只是日后这朝堂之上,若是赵、蔡两人互不相让时该站在哪一方呢?究竟此二人何者更得圣心? 众人心中如何思量不必细说,可是天子此番竞价时候却并不顺利,对面雅间内有一人竟是胆大包天地一直和天子较着劲。这真是……这边的有几个年轻学子都快急死了,没见过这么能作死的人,他们真想跑到对面那雅间里去,让那位有钱的大爷别再加价了! 杨悸鹿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这……” 如今他才十五岁,还不是上辈子那个威风凛凛,出兵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将军。他还尚未成长为雄才伟略的冠世侯。 “怎么回事?对面那人每次报价都比圣上多一两银子,这不是存心隔应人吗?”杨羚低声问道,“你让他这么做的?” “我没有啊!”杨悸鹿道,“我就是叫他见机行事,哪里想得到他这么,这么……” 昭昭见这姐弟两人着急的模样,她觉得他们可能都低估了赵子孟的阴险狡诈,那人一定是还有后招,说不得现在那张《草堂诗题记》已经不知所终了呢,又或许他就是想要以离奇的高价让原本的美谈变了味。 前生今世,那人总是这样,自以为计定千里、谋略无双,昭昭还真希望有个人来将他那张厚脸打上一打才好。 眼看着《草堂诗题记》的价格被越抬越高,杨羚不由得担忧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悄悄下去把那字帖毁了就是。”杨悸说着就想要起身下楼。 杨羚一把拉住了他:“你疯了?现在众目睽睽的,若是行事不周全被别人看到了,你想被御史台的那些人以藐视皇权的名义参死吗?” “那怎么办?” 就在杨家姐弟低语的时候,对面雅间那个不识相的人已经将价格抬得很高了。天子微服私访偶得蔡相墨宝这可为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可若是天子被宰了呢?那就…… 永兴帝面上倒是不见喜怒,但是一旁同来的学子们如何能见天子今日被当作冤大头给人宰了?哪怕天子今日面上无事,但日后也难保想起此事心有不快,到时候因为天子不想见到今日看他丢了脸的人而不给他们出仕的机会,那可就糟糕了。 这么想着,就有一个年轻的学子站了起来,冲对面雅间中的人喊道:“对面的雅客,我家主人甚爱此帖,可否割爱?” 不多时,对面雅间门口候着的紫衣侍女走了进去,复又出来传话道:“此间客人说其亦有不可不得此墨宝的原因。” 原本永兴帝可大度地相让此帖,那么他此次虽不曾拍得蔡相墨宝,但到底已经表明了一个态度,拉拢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一半了。可这世上偏有蠢笨却爱揣摩圣心之人,另有一个学子看方才那人的行事似乎是得到了天子的些微注意,便也不甘落后地越众而出。 那人冲对面雅间高声道:“不知阁下可否现身一见?这天下竟有何不得不的理由比……还重要?” 对面那紫衣侍女又来传话道:“此间客人说不便现身。” 那人一听这么大胆的言论如何肯罢休?他接着大声道:“请阁下务必现身一见。” 昭昭仿佛看见永兴帝微微蹙了蹙眉,她觉得这个鲁莽学子未来的仕途非常值得担忧了。 只见对面那紫衣侍女又进了雅间,众人原本以为又是她出来传话,可是谁料这次雅间的门竟是打开了。那鲁莽学子正要得意,想他三言两语就逼得那人现身,可算是为天子解了燃眉之急。 可谁料那得意之色上不及浮上眉梢,那学子见到了对面雅间的主人现身时,嘴角立马就僵住了—— 那隔着一汪寒潭冲此处盈盈一福的女子不是顾眉眉却又是谁? 这……这…… 那鲁莽学子吓得双腿一软,原来方才在对面雅间内与圣上竞价之人竟是京城名妓顾眉眉!若是那妓子不曾露面,那这事情也就平平顺顺地过去了,圣上也不会失了颜面。而他,而他……竟是三言两语激得那妓子露了面…… 他绝望地想着,资金可能此生是没有机会踏上仕途了。 昭昭前世也曾听说过顾眉眉的大名,那真真是个妙人。 顾眉眉生的寻常颜色,五官不过清秀耳,但十四岁出道以来风头却是艳压了一众绝色美人,竟是一跃成为倾城名妓。 众人皆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愿意追捧那姿色平平的女子呢? 昭昭上辈子也是疑惑的,后来顾眉眉的谎言事发,她也听闻了真相,真是给那个大胆的女子跪了。 妓院里面为吸引客人留恋,总是会编造各种离奇身世。譬如说明明就是个军户出身,其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无非就是个小吏,后因贪腐渎职获罪,家中女子被伐入贱籍,自此沦落风尘。 就是这样的军户之女,胆子大的也敢冒充落难的高门贵女,整日做出清高出尘的样子,编造一套明珠蒙尘的谎话来招揽客人、自抬身价。 但顾眉眉却是不同,她原本要更惨一点。她本就是在青楼里面出生,母亲就是一个年老色衰的花魁,虽则后来落魄了,但年华正好的时候好歹也风光过几年。她平生最爱的事情就是掰扯当年遇见过的高官显贵,临死之前也依旧念念不忘。 顾眉眉生得很是平常,连她母亲昔日的三分姿色都没有。她十三岁那年母亲就死了,老鸨不愿意白白养她,可那清秀的颜色却实在不是个花魁的苗子,日后说不得只是个接待贩夫走卒的低等妓-女。 那顾眉眉也是个狠人,做妓-女就要做最风光的妓-女。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她娘亲在世时候说过的那些恩客,索性咬咬牙,寻了个最显贵的当了自己的便宜爹。 她说自己乃是蔡相长子、汴京明珠蔡芷璇之父年轻时候留下的风流债! 这般说法自是只在私底下流传,谁也不会跑到蔡相面前去问问,哎,你有一个沦落风尘的孙女知不知道呀? 上辈子,在蔡家听闻此等荒谬说法并且采取行动之前,顾眉眉着实神秘地在京城里风光了几年。后来蔡府想要澄清事实,却奈何总有人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实。 更妙的是后来,那顾眉眉就从京城里消失了。这么一来,原本那些认为顾眉眉胡乱攀附的人都有些不确定了,难道真的是蔡家清理门户了? 她瞧着今日这般行事,那顾眉眉竟是胆大妄为到直接和天子对上了,难道她真的不要性命了吗?还是说,这名满京□□-妓前生今世竟是都听命于赵子孟的不成? 昭昭瞥了蔡芷璇一眼,又见还有几个人也不动神色地在偷瞄。还真别说,顾眉眉远及不上蔡芷璇的姿容颜色,但是气质竟是有几分相像呢!昭昭觉得顾眉眉应当是暗中模仿了许久。 想来今日诸事皆在赵子孟的谋划之内了,他竟是丝毫不顾及蔡芷璇的颜面吗? 昭昭觉得有些困惑,不过既然事以至此,那么她就默默吃瓜,等着看戏了。 第四十二章 永兴帝眼睑低垂,长长的羽睫投下一小片阴影,教人看不进他的眼底。 那蔡大人躬身听天子耳语几句,不多时,便越众而出,对那胆大包天的顾眉眉道:“这《草堂诗题记》乃是家祖所书,昔年南方水患,祖父为筹集民间救灾资金便以身作则,将此帖义卖了。后来听闻是流落江南了,今日竟在雅集重遇此帖,还望姑娘原谅则个,莫要再与我相争。” 那边顾眉眉却是欲语还休地望了蔡氏兄妹一眼,方盈盈一福缓声道:“且教公子知晓,奴家也有想要收藏此帖的缘由。” 蔡芷璇微微蹙眉,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子让她感到很不舒服,直想要想法子除了才好。 “不知是何缘由,可否告知?”蔡大人亦是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有那么几个人的眼睛滴溜溜地往他身上瞧着,要快些处理了眼前的事才好。 顾眉眉期期艾艾地看了蔡氏兄妹一眼,几番唱念做打,却是迟迟没有开口说出缘由。 难道她这是在拖延时间? 就在昭昭疑惑的功夫,下面忽然闹腾了起来,只听一个鹅黄色裙裳的侍女高呼:“有贼子!来人呐!” 而后四面八方就有几个身手矫健的黑衣人跃出,往那贼子的方向追去,打斗之间那众人争夺的《草堂诗题记》竟是不慎地落入了那汪寒潭!那贼子一见事败,几番腾跃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难道这贼子就是为了毁那字帖而来的? 杨羚向杨悸鹿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色,杨悸鹿微微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也不知晓。” 这时候,下面的人已经将落入寒潭的《草堂诗题记》捞了出来,但是已然毁了。 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上到二楼来,先是冲天子行了一礼,又对那顾眉眉一福,歉然道:“好教两方贵客知晓,这《草堂诗题记》落入水中已然是毁坏了。” 还未等那女子说完,就听顾眉眉凄然道:“此生零落,竟是一个念想也得不到吗?罢,罢,罢!” 之后,她就神色凄惶地翩然离去了。 那鹅黄衫子的女子道:“此帖已毁是不能够出售的了,还请贵客们见谅。” 原本天子微服偶得蔡相墨宝,可为一段君臣佳话。可是而今字帖已毁,若是天子依旧执意购买残本,那就有些失之刻意了。事已至此,唯有蔡氏兄妹出价购回此帖才最为妥帖。 蔡芷璇与自家兄长私语几句,就见那蔡大人道:“虽则此帖已毁,但毕竟是祖父墨宝,我仍愿出高价购买残帖。” 那黄衣女子道:“如何能叫公子再出高价,既是蔡府之物也合该归还蔡府才是。只是未曾保管好此帖,却是令我等惭愧。” 还未等那黄衣女子说完,忽而一个青衣童子捧着一件物什过来了:“沐阳姐姐,公子命我来送此物。” 黄衣女子惊讶道:“这是什么?” 说着就打开了那匣子,里面竟是一副完好的《草堂诗题记》! “这……” 永兴帝此时终于露出了些微的笑意:“看来真迹未曾毁坏。” 那青衣小童行了一个礼,恭敬道:“方才下边那副乃是我家主人临摹的,以防突发情况。” “现如今那位客人已经离开了,原本此帖出价最高的便只余公子了,不知公子是否依旧欲购此帖?”黄衣女子道。 永兴帝颔首,他身旁的侍从奉上银两,那《草堂诗题记》终于还是到了他手里。 永兴帝微微展开那字帖,却闻到一股隐隐的墨香,这副字帖才是新仿的!他淡淡瞥了那青衣小童一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来这雅集之人竟是猜中了他的心思,有趣。 天子依旧是得了蔡相书法。杨家姐弟对视一眼,心下却是焦急。 昭昭小心翼翼地掩藏住她心底的幸灾乐祸,她不知晓赵子孟与永兴帝之间的暗涌,不外乎就是相权与君权之间的博弈罢了。不知道今日之事会给赵子孟造成什么麻烦,总之看到那厮筹谋落空她高兴极了。 昭昭心想,那雅集主人还真是一个细心妥帖的人,阴差阳错竟是坏了赵子孟的谋划。哈哈哈,真是干得漂亮! 虽有几许波折,但是天子依旧顺利地得了《草堂诗题记》,一时雅间内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接下来的各种字画,也有几个学子下场竞价,不多时就到了这场雅鉴的压轴藏品《锦绣山河图》了。 那黄衣女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副传世名画缓缓展开。 先是画卷下方的松石、屋宇徐徐展现,其上乃是远山、泉水,最上方则是一片意蕴深长的留白。山谷郁盘、云水飞动、笔力雄浑,令赏画之人豪情顿生。 这幅《锦绣山河图》乃是昔年阮相还在西泠书院念书的时候所绘制的,他与友人游山玩水见山河锦绣不由得壮怀激烈,遂泼墨挥毫作此画。 锦绣山河、英雄我辈。 据传绘完此画后不久,阮相就弃笔从戎,随太-祖起事了。 有这般的传奇故事在前,这锦绣山河图原该是最顶级的传世佳作才是。可美中不足的是,那画卷上方的留白处却题着一阙粗陋小词。 那是一阙用词浅白的《阮郎归》。 字迹稚拙如初学字的孩童。 众人见那画卷徐徐展开,显露出那首词,不由得同时懊恼出声:“怎么……究竟是何人毁了此画!” 其实关于这画上的小词,世人有许多旖旎的猜测。 一说这阙《阮郎归》虽则文辞粗浅,但情感却炽烈可爱。应当是阮相早年时候的爱姬所作,真真是宠溺无状。阮相才华冠世,那女子却才疏学浅至此,得此殊宠,想来当是国色。 阮相晚年时曾作一阙《绮罗香》: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记当日,门掩梨花,翦灯深夜语。 斯人何处? 第四十三章 回程的马车上,昭昭一个人细细思量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司马镜、赵子妤、虞湛、蔡芷璇、永兴帝……一张张面孔从她的脑海中掠过,却似乎都隔着重重迷雾。 今日雅鉴,《锦绣山河图》最终亦是被天子拍下。自那雅集主人神来一笔让他得偿所愿之后,永兴帝龙心大悦。 昭昭思忖着那雅集主人竟然阴差阳错破坏了赵子孟的计划,也不知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那神秘的雅集主人究竟是谁? 几番思量功夫,自家的宅子就到了。昭昭方一进内院就见到了眼巴巴地盼着她回来的衍哥儿。 “这是怎么了?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昭昭疑惑道。 衍哥儿有些不好意思,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道:“阿姐,今日来的那人真是天子?” 新帝登基每每都是要开恩科的,而永兴帝此来自是为了看一看这届恩科中有可能鱼跃龙门成为天子门生的学子。年长的学兄们全都牟足了劲儿,像衍哥儿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学子们自是轮不到得见圣颜的机会。 “恩,确是当今圣上无疑。”昭昭道。 “你们后来去了雅集?我听闻那在江南一带是很有名声的。”衍哥儿知道自家姐姐也与那拨人一道伴驾去了雅集,一见她回来了便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昭昭知道,自古便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衍哥儿也已经十岁了,多知晓一些事情总是没有坏处的,只要别读书读得迂了就好。于是,昭昭便将今日所见与衍哥儿细细说来,直到夜深了茯苓催了几次才去睡了。 每次的旬休日都是短暂的,昭昭觉得自己仿佛才刚回来,这一大早的就被茯苓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姑娘快别睡了,今日轮到那马教仪记录时间呢,她可是出了名的严格,吃到一小会儿都是不行的!” 昭昭渴睡起来管她什么马教仪驴教仪,要记过那就尽管去记好了,她是真想要再多睡一会儿呀。可是茯苓老早麻利地收起了被褥,挑选了衣衫首饰来。 迷迷糊糊之间,昭昭任凭茯苓给她梳洗装扮、涂抹面脂。 昭昭皱了精致的小鼻子嗅了嗅:“你这是给我抹了什么?” 茯苓笑道:“姑娘这是忘了吗,就是咱们在霸州时那货郎运来的朱栾水呀!当时姑娘还爱得什么似的,现在难道竟是用腻了?” “你怎么竟是想起来从妆奁里翻出这个?”昭昭问道。 茯苓道:“我看京城里咱们总去的那几家妆面铺子里竟是找不出比这朱栾水更好闻的香水了,想起妆奁里还余下些,便寻了出来。” 昭昭暗道,那可是大食国的蔷薇水呀,自不是普通妆面铺子里的东西可以比的。 出了闺房,只见衍哥儿早就在外边等着昭昭一道吃早饭了。今日衍哥儿也是要回应天书院继续念书的。姐弟两人一同出门,之后就在山脚下分道扬镳。衍哥儿带着柏年去往应天书院,昭昭和茯苓两人则一道往明德女学去。 今日女学里的学生们似乎格外躁动。 “这是怎么回事?”昭昭恰在路上碰见了沈东珠,便拉住她询问道。 “你不知道?”那沈东珠诧异非常,“今日张榜,说是镇国大长公主要来咱们女学擢选女官。” 女官擢选! 如今天子年幼,大长公主监国。虽则此次擢拔的女官并非那等正经官身,只说是寻个研磨添香的伶俐人罢了。可任谁都知道,大长公主身边何曾缺过伺候笔墨的宫女?这擢选过去的女学生说不得就是协助大长公主起草公文诏书的,不知是何等的荣耀。 这辈子天授帝死期提前,那么女官擢选的事情自然也提前了约莫一年。虽则昭昭已经很努力地在学习了,可仍是觉得时间不够用。这此选拔她是真的觉得十分担忧。 “那告示上可有说要选几人?”昭昭凑近了些,有些焦急地问道。 沈东珠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只说少则一人,多则三五人,总之不会选太多就是。” 昭昭觉得胃里沉甸甸的,仿佛今日早饭吃了一斤铁石。 听闻大长公主要选女官,一众女学生们固然是期待兴奋的。但既然那榜上指明了只招那么三两个人,众人知晓希望渺茫,倒也都平常心。像昭昭那般患得患失的人少。 今次擢选倒是与后来女官选拔逐渐规范后的小科举不同,指明了只要几个研磨添香的伶俐人。昭昭虽则勤练书法,可到底是及不上高门贵女们自小练就的一笔风骨。但是说到制香,她倒是极有天分的,自从那“千日醉”之后,她便很是得到岑先生的看重。 “你今日抹的香水倒是别致,”沈东珠细嗅了嗅她身畔的香气,之后定定凝视着昭昭的眼睛问道,“昭昭,你今日抹了什么?” 昭昭正在忧心女官选拔之事,见她忽而问起香,便随口道:“不过是朱栾水罢了。” 可是今日沈东珠却仿佛是对这香水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听她说是朱栾水,便又细嗅了一下道:“朱栾水?我闻着却仿佛觉得有几分不同呢?” “或许吧。”昭昭敷衍道。 沈东珠却是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昭昭,我真的好喜欢这个香味,你是在哪儿买的呀?” “约莫一年前还在霸州时从一个货郎处买了好些朱栾水,眼下还余一些,若是你不嫌弃,我一会儿就让茯苓给你送去。” 沈东珠闻言仿佛是愣了一下,忽而笑道:“那就谢谢昭昭好意了。” 昭昭回到自己院子里后,便让茯苓将那香水给沈东珠送去了。 这日,昭昭正在院子里调制香料,石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昭昭妹妹,今日岑先生有事不来,香学课取消了!” “我早就知道了。”昭昭手上动作不停,淡淡道。 石晴在她身边坐下,笑嘻嘻道:“今日天气这么好,又恰好没课,有一大群人都商量着要去对面山上的那个龙泉寺上香呢。说是拜拜菩萨,说不得就选拔上女官了呢!” 自从那日永兴帝微服去了一趟龙泉寺之后,这寺庙仿佛一下子在京中高门上下解禁了一般。年轻的公子小姐们对长辈昔日讳莫如深的古刹好奇不已,一时之间龙泉寺的香火大盛。 昭昭笑道:“那大家都拜了可不就是和没拜一样吗?” “说得也是!”石晴道,“那样我们就更该去拜上一拜了,不然大家都得了神佛保佑就我们没有,那岂不是惨了?” 昭昭失笑不已,到底还是被她一同拉去了龙泉寺。因为她原先是打算一整天都在院子里研究香学的,今日的打扮甚是素净,若不是有一张出挑的芙蓉面,恐怕一些张狂的丫鬟都比她打扮得繁复。 赵子婳嫌弃今日人多惫懒出门,此行便只要昭昭与石晴、沈东珠三人。 天气尚寒,昭昭穿得却不臃肿,倒不是她体质好,只因她腰上锦囊里配了祖母那冬暖夏凉的名贵断簪。 昭昭一路精神颇好,不多时就到了龙泉寺。山门前有两株已逾百年的遒劲翠柏,寺内院墙斑驳、林木深深。当日和赵子婳同来时,这寺院还是香客寥寥、草木丛生的清寂模样,今日却是游人如织。 三人一同在大雄宝殿拜过佛祖,之后便一道在寺内游览。 行至幽僻处一道佛墙前,沈东珠忽而腹痛如绞。 “东珠,你还好吗?”石晴担忧地问道。 沈东珠摆了摆手,虚弱道:“不妨事的,想来许是早饭时候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 石晴道:“吃坏了肚子?可是想要去解手?” “恩,似乎……”沈东珠涨红了脸对石晴道,“阿晴,劳烦你扶我去一趟吧。” 石晴小心扶过她胳膊,安慰道:“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说这么见外的话。” 沈东珠尴尬地扭头对昭昭道:“若是我去一趟净房劳烦了两个人陪,可真是要羞死了。” 昭昭笑道:“你且去就是,我在这诗壁看看诗。” 她之前是来过一次的。这一方佛墙上的提着好些诗。那题写了“兰台画阁碧玲珑,皓月清风古梵宫。石磴高悬人罕到,时闻爽籁落空濛”句的诗壁后便是当日她和赵子婳偶遇澄观大师的清凉台了。 昭昭一面看着佛墙上的诗一面缓缓地走着,还没走几步,竟然碰见了也是独自一人在此看诗的蔡芷璇。昭昭不由得暗道一声倒霉。 还没等两人开口寒暄,昭昭只觉眼前一黑,竟是一只大麻袋从头上罩了下来! 她整个人都被套进了麻袋里,无论怎样奋力挣扎却都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在挣扎间口鼻中吸进了什么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她觉得脑袋逐渐变得昏昏沉沉的,反抗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昭昭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还被装在麻袋里。耳边是车轮滚滚的声音,加之身下颠簸的感觉,不难推断出她如今正在一辆马车上,不知将要被运往哪里。 “怎么竟然有两个!”门外驾车的一个男人粗声道,“真是麻烦,也不知哪个才是我们要抓的。” 两个? 这么说蔡芷璇也被抓了? 昭昭悄悄挪动自己的身体,果然碰上了旁边的一个麻袋。她想要试探一下蔡芷璇醒了没有,忽听另一个稍阴冷的声音道:“有甚么麻烦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抓一个和抓两个有什么区别?到时公子一看便知。” 公子?哪个公子? 第四十四章 笃笃的马蹄声里,昭昭只觉惶恐、窒闷。她的四肢软绵绵的,或许是因为那蒙汗药的缘故,手指很不灵活。 昭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漆黑局促的麻袋里几如响雷。她轻手轻脚地试图解开手腕上捆着自己的麻绳,但手指却压根儿就不听使唤。突然,马蹄声没用了,马车停了下来。昭昭再不敢轻举妄动,赶忙屏住了呼吸佯装未醒的样子。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靠近,猛的掀起了马车的门帘。然后,装着昭昭的麻袋被那人粗鲁地提溜着拎下了马车。 昭昭软软地蜷缩在麻袋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情形,只能听见那些贼人有序沉稳的脚步声。昭昭的心渐渐下沉——这些贼人竟是这么训练有素的样子! 究竟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掳掠之事! 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思绪纷杂、心中惶恐害怕。 接着,昭昭感到提着她的那个人仿佛是上了几个台阶,又行了一段路后方才停下。只听那个粗声粗气的贼人恭敬的声音响起:“公子,人带到了。” 公子?到底是哪个公子? 只听一声的开门的响动,之后便是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小童清亮的声音响起:“两位大哥回来了,公子请你们进去。” 昭昭听见旁边一人先拎着装着蔡芷璇的麻袋进了门,之后那粗莽贼人才拎着她走了进去。然后那小童就将门关上了,还好奇地问道:“咦?怎么竟是抓了两个人回来?” 那粗莽贼人答道:“我也不清楚,原接了情报说只她一人在那里的,可后来又莫名多了一个人。我们又不识得究竟哪一个才是那蔡家的,索性便一并掳来了。” 听闻这几个贼人原本要掳的是蔡芷璇,昭昭不由得懊恼,若是她当时与沈东珠、石晴一道便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唉,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不然打死她都不会去看什么诗壁上的诗。 与此同时,昭昭的心也提了起来。既然那些贼人要抓的是蔡芷璇,那么被误抓来的无用的自己很有可能会被灭口…… 只听那小童道:“我那日倒是见过,开了麻袋让我认一认便知。” 昭昭屏住呼吸,忽然感觉眼前亮了起来,想来应是麻袋已经被解开了。她觉得自己手心里全是汗,心脏跳得仿佛要蹦出来了一样。 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感到周身的麻袋全都落到了地上,自己的眼前忽而又是一黑,原来是有人严严实实地用一块布条将她的眼睛蒙上了。 这时候,那个阴测测的声音问道:“哪个才是蔡芷璇?” 那小童走到昭昭这边端详了许久,之后又去另一边瞧了瞧,然后复又走到了昭昭跟前。 那粗声粗气的汉子急切问道:“瞧出来了没有?到底哪个才是公子要的人?” 那小童的声音听起来疑惑极了:“我那日见到的仿佛应当是那个,可是这个看着这容貌倒更担得起明珠二字……” “哼,什么汴京明珠,不过是那蔡狗得势之后那些谄媚之人的奉承追捧罢了。”那个声音阴冷的男人道,“我看这个穿得简素,说不得是个丫鬟。” 小童道:“哪里有人敢用比自己漂亮一大截的丫鬟的?” 粗蛮汉子大笑道:“哈哈哈,这你就不懂了吧,丫鬟出嫁后也是可以用来争宠的。那蔡狗暗地里一心想把孙女往皇宫里送,这丫鬟自然是越漂亮越好。” 昭昭听闻那几人的对话一时心中复杂万分,一方面因为穿着寒碜被认作是蔡芷璇的丫鬟真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那小童又言自己比那蔡芷璇好看太多。虽则场景不对,但到底她心底还是有了一瞬间的微妙得意。 就在昭昭内心又是紧张又是复杂的时候,那个阴测测的嗓音响起:“究竟是谁要她们自己说说便是,我看这两个贼精的丫头都早就醒了多时了。” “她们醒了?”小童惊讶道。 “哼。”那人阴冷地哼了一声,“怎么,还打算继续装?” 昭昭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时就听蔡芷璇轻笑出声:“不知三位壮士今日是所为何事?” “你就是蔡芷璇?”那人阴冷地问道。 蔡芷璇镇定笑道:“正是。” 她想要以风度镇场,既然这些贼人们指明了要捉的是她蔡氏芷璇,不论他们所求为何,至少她这个人质暂时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至于那潘昭昭的生死,若是他们想灭口,她也是无能为力的。 那边小童听闻那边的人果然是蔡芷璇,便低头冲昭昭道:“你这碍事的丫鬟,若是再不‘醒’,我们索性就把你杀了省事。” 这小童的声音天真狠毒,这些贼人果然如她最坏的设想一样,对误抓来的无关紧要之人一言不合就索性灭口了事。重活一次,家仇未报,昭昭可不愿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就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如何了?” 那小童恭敬道:“回禀公子,那蔡芷璇已经抓到。” 那公子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而问道:“那这个呢?” “公子,错抓了一个,这个丫头没用。”那粗蛮汉子道。 昭昭生怕那人接下一句就是‘索性杀了灭口’什么的,赶忙在那粗蛮汉子讲完后绰着经儿顺杆说道:“公子,没用的丫头,放她出去罢。” 那公子轻笑一声:“放你出去?” 昭昭用力点了点头,仿佛这是一个极好的提议,诚恳道:“恩,我与蔡小姐有嫌隙,今日见她落难高兴都来不及,出去了也不会叫追兵来坏你们事的。” 蔡芷璇闻言气愤道:“你……” 昭昭心无愧疚,不说前世蔡芷璇假意落水害她失了孩儿,她们之间还隔着父辈的血仇。她可不是什么圣母,犯不着要与蔡芷璇同生共死,此时自然是先试着保全自己才是正理。 那公子玩味的声音低低响起:“倒是有趣。” 蔡芷璇听那潘昭昭装傻充愣,竟是三言两语间就凭借狐媚手段打消了对方杀意,而自己还不知将会面临怎么样的境遇,心中不由得暗恨。 祖父先前曾与她说起过,今上如今年纪尚小还未有后宫,又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祖父欲多方筹谋,将自己送上后位。这便是少年结发、母仪天下啊,如何能够不让她心动。 这几个贼人今日掳她来此莫不是听闻了什么风声,想要阻挠她入主中宫?到底是何人指派来的,杨家还是司马家?亦或者是其他有意后位的家族? “公子,恐晚些时候蔡狗就派人寻来了,不如快些将她送去楼子里吧。”那个阴测测的男人提醒道。 楼子里? 昭昭与蔡芷璇两人心中俱是一惊,被称作‘楼子’的地方想来便是青楼了。将清白人家的女子掳来送进青楼羞辱,这未免也太下作太不择手段了吧。 蔡芷璇听闻这些贼人竟是打了坏她清誉的注意,更是肯定了他们是为了阻挠自己登上后位。她强作镇定地想要拖延时间,便高声斥道:“我祖父、父亲在朝为官兢兢业业,阁下如何竟以‘蔡狗’称之!” “不叫蔡狗难道要叫蔡相吗?”那粗蛮汉子嗤道,“他也配?” 蔡芷璇见他果然上钩与她争辩,心中只盼着搜救的人能够早些找过来才好,她口中却道:“我祖父、父亲为国为民、宵衣旰食,如何不配?” “你祖父是一条两面三刀的老狗,你父亲则是阴险毒辣的恶狗,以‘蔡狗’称之再妥帖不过。”那公子声音低缓,不辨喜怒。 蔡芷璇的父亲乃是户部尚书,建元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初入户部,阮氏抄家一事便是由他负责的。当时年轻的蔡大人新官上任,再加上有一个简在帝心的好父亲,行事张狂狠辣不留余地。 抄家时,阮家大夫人因不肯说出幼子下落被拷打致死,素有京城之珠美誉的阮相幼女也不堪受辱被逼得自尽了。 阮相之孙阮熙幼而岐嶷、四岁能诗,乘一叶扁舟沿着汴河顺流而下时舟内失火被烧成了一具蜷缩的焦尸。阮氏成年男丁皆被斩首,除了大归还家的阮二夫人外,阮家的主子们竟是无一人存活的。 但其实那个年仅五岁的幼童当日未死,舟中被烧死的小儿并不是他本人。他在忠仆护送下一路辗转逃至江南,加入了前朝余党。 他幼年时亲眼目睹惨剧,成年后行事无忌、爱恨颠狂,前世在京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不过蔡芷璇却是不甚清楚她祖父、父亲的发迹史的,她出生时蔡家就已是大祈最显赫的门第了。那些荣华富贵之后的森森白骨,她或许知道,又或许不知道。反正她自小便是千娇百宠地长大的,容貌张开后就有各种各样的赞誉扑面而来,如何能够懂得民间疾苦。 蔡芷璇心中已经认定了此次祸端是由后位之争引起的,她还欲再说些什么拖延,不过却没了开口的机会。 “把她带下去。”那公子淡淡吩咐。 “是。”那个粗蛮汉子恭敬应道, 小童指着昭昭忽而出声问道:“公子,那这个丫头呢?如何处置?” 第四十五章 昭昭紧张地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她感觉到那人冷冰冰的手指触到她脸上,像是一条阴冷的毒蛇。他毫不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怎么可能! 昭昭拼命回想这个声音,前生今世她确信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见。 她的脸都仰地酸了,不一会儿,她感觉到脸上遮挡眼睛的那块布条被抽走。霎时间,眼前顿时亮了起来。昭昭大感不妙,这些贼人原本一将她们掳来就用布条遮挡了她们的眼睛,这便是有意要遮掩自己的身份的意思了。现如今这人竟然拿走了她蒙眼睛的布条,难道是不欲放她回去了? 昭昭不敢吭声,更不敢睁眼,生怕自己看见了那毒蛇的脸就再也出不了这个门了。为了显示自己牢牢地闭着眼睛,她的小脸都紧紧地皱成一团了。 阮熙轻笑一声,一双大掌毫不怜惜地揉捏她肥嘟嘟的小肉脸:“不许皱着脸!” 黑暗中,昭昭仿佛觉得她身前盘踞着一条冷冰冰的毒蛇,斯斯地吐着信子。她没有出息地不敢反抗,按照他的意思舒展开眉目。 阮熙看到她已然固执地闭着眼睛,鸦黑的羽睫上粘着些泪珠,不安地颤动着。他不由得轻笑出声,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真以为只要闭着眼睛不看不该看的东西他就会放她走? 他苍白的手指拂过她的眉宇,半晌,又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打量她嫣红的菱唇和盈盈的小脸。他确信自己似乎是真的在哪里见过她! “公子。”昭昭听见那童子复又进了房间,低低在那人耳边轻语了几句。 那人道:“知道了,下去罢。” 昭昭听见那童子的脚步声渐远,然后又是那人的声音响起:“你真以为只要自己不睁眼我就能将你放走?” 昭昭听那恼人的语气一时怒上心头:“你这是非法拘禁!” “原想留你当个伺候的丫鬟的。”那人淡淡道。 现在呢?是打算放过她了吗? 昭昭竖起了耳朵听他下文。 却听那人道:“若是个小瞎子,那便……” 那便什么? “……那便只能伺候床笫了。” 什么! 昭昭气愤极了,不管不顾地瞪大了眼。猛然间只觉光亮刺眼,恍惚了片刻才看清她眼前原来却并不是一条阴冷的毒蛇,而是一个俊美的男人。 他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长眉斜飞、薄唇紧抿。面容素净若霜雪,气质清冽似寒冰,隐隐藏匿着熠熠锋芒。他的眼底仿若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又好似有决胜千里的肃杀之意。 这霜雪般苍白的面孔,冷漠地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隐有令人怜惜的单薄孤寂。 眼前这人一袭白衣萧索,俯身定定注视着她。 他是谁? “你是谁?”却是他先开了口。 昭昭强作镇定道:“我乃是明德女学的学生,还请公子放我回去。” 她其实心里着急到了极点,毕竟三日后就是女官选拔了,若是错过了此次擢选……总之,无论如何她都要抱紧了大长公主的粗大腿拼命向上爬。她要给外祖一家报仇雪恨! 却听那人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仿佛在嘲笑她的天真。他淡淡开口道:“你既不愿说,那我猜一猜便是。”说着上下打量她,长指微挑,解下了她悬挂在腰间的锦囊。 昭昭顿时就紧张了起来——那锦囊里装了断簪! 这玉簪乃是她祖母的遗物,并非是完整的一支,而是断成了好几截。因其玉质珍贵异常,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便装了在锦囊里,她自小就随身戴着。上辈子,这玉簪在她进了国公府的第二年上就丢了。这辈子,她可不能再将它给弄没了。 这簪子一看就可贵了呢! 阮熙初时将断簪的一截拿在手里细细把玩:“你是哪家的?可有什么徽记没有?” 昭昭暗暗祈祷,只希望那人万万不要吞了她暖身的宝贝才好!忽而,却见那人眉心微蹙,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你是河北东路的潘昭昭?”她听见那人语气冰凉地问道。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他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此诗是何人所作?” 怪哉!他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姓的?昭昭心中疑惑不已。 他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灼穿:“你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诗稿!” 昭昭在她凌厉的逼视下弱弱道:“在我祖父祖母的房内。” 他定定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昭昭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伸手就要抢回自己的簪子。 却见那人任她夺回了那锦囊,半晌,忽而出手又遮住了她的眼睛。 阮熙终于想起来他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孔了。他幼而岐嶷极得祖父喜爱,能够自由出入他祖父的书房。那段时间他时常能够听到父亲和叔父劝诫祖父,说是天子多疑寡恩,应当快快急流勇退、辞官归隐。 他记得那时祖父总是沉默,一个人时就对着一卷旧画独酌。他听见过祖父最后的呢喃:“我居庙堂之高,守护你逍遥江湖之远……罢、罢、罢……” 昔年那画中女子是一个蒙着眼睛嬉戏玩耍的豆蔻少女。旧画上新题的诗便是那首《绮怀》。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呵呵,他年长稍许后方才想明白,就连父亲和叔父都能看出来的事情祖父又怎会不知?只是,他自私地选择了无视那些危机,只为守护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逍遥于江湖之远。 “公子,衣物送过来了。”原本出去了的青衣小童复又走了进来,恭敬道:“一应用度和泷月姐姐一样吗?” 昭昭大急,她才不要当什么侍女!她还要回去参加女官擢选呢! 却见那人沉沉看了她一眼,冷冷道:“她如何能与泷月一样!送下去当烧火丫头!” 第四十六章 “潘姑娘,烦请再烧一桶水来。”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妙龄少女倚在柴房门口恭敬地传了话,之后便款款地离去了。 昭昭闻言一下子瘫坐在了零星散落着柴火的地上,她已经接连烧了三缸水了,脸都被烟熏得跟花猫似的了!鬼知道那蛇大半夜的要这么多水是要做什么,脱皮? 她不干了! 昭昭气呼呼地躺在柴火堆上,像一个脏兮兮的野丫头一样。 她在龙泉寺失踪的事情想必晴姐姐已经发现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救她出去。蔡芷璇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说起来蔡芷璇这辈子还没做过陷害她的事情,虽则蔡夫人阴毒,但毕竟罪不及子女。况且女子的名节何能重要,总之昭昭还是希望蔡府的人能够早些把人救出来吧…… 柴房的门被紧锁着,昭昭踮起脚尖透过小窗往外看去。外边有巡逻的小队时不时地经过,看着似乎都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这些贼人究竟是何来历? 这时候,外面忽而喧嚣了起来。昭昭看到举着火把的巡逻队快速地朝一个方向去,仿佛还听到什么‘抓贼了’之类的声音。 进贼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毛贼偷到蛇窝里来了? 此时,忽听一个郁闷的声音响起:“怎么把柴房的门锁得这么死!” 昭昭被吓了一跳:“你是谁?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那穿着夜行衣的少年闷闷道:“刚才那人叫你烧水的时候溜进来的,原想在这里暂且避一避,谁知道他们竟把这柴房的门锁得这么死!” “你就是他们在找的那个贼?”昭昭问道。 那少年闻言正色道:“什么贼不贼的,说起来多伤感情。在下乃是天下第一侠盗段轻鸿是也!” 侠盗,那还不就是贼? 昭昭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问他道:“你来这里偷什么?偷到了吗?” 那少年忽而涨红了脸,支吾道:“没有……” “哦。”昭昭不感兴趣地低下了头,看来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小毛贼。 “你别小看我!”段轻鸿似乎是看出了昭昭心里的想法,不满地扬声道:“我这回不过是失手了,况且我要盗取的东西比较难取!” “哦。”昭昭还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段轻鸿却自顾自解释道:“哼!告诉你也无妨!你可曾听说过大周开国世宗柴荣留下的宝藏?” “听说过,不是说藏宝图失传了吗?”昭昭好奇道,“你难不成是来盗藏宝图的?” 段轻鸿道:“非也非也,据传只要集齐了前朝的传国玉玺、冰火凤尾白玉簪,还有一枚龙纹玉佩,那么藏宝图便会重现了。” 昭昭问道:“所以你今天是来这里盗玉簪还是玉佩?” “非也非也,”段轻鸿故作神秘道,“冰火凤尾簪随梨妃的香消玉殒没了消息,龙纹玉佩也不知所踪,我今日是为传国玉玺而来的。” 昭昭大惊:“你是说这里有前朝玉玺?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段轻鸿疑惑道:“咦?你不是这里的烧火丫鬟吗?不知道这就是京郊的雅集?” 雅集?这里竟是雅集? 难怪,难怪!之前那个叫“泷月姐姐”的小童细想来不就是当日雅鉴上喊“沐阳姐姐”的那人吗?可是,这里怎么会有前朝玉玺?雅集主人究竟是何来历? 昭昭来不及生气那小贼竟然叫她烧火丫鬟,她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前朝玉玺的?” 段轻鸿懒洋洋道:“我之前在江南雅集盗画,潜伏了数日,谁知画还是没偷到却阴差阳错让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怎么样,你要不要入伙?” “入什么伙?”昭昭疑惑道。 段轻鸿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入伙和我一起发财啦!你帮我转移注意力,然后我就可以趁机溜走了。” “哦,”昭昭没好气道,“那我呢?” “我自然是会回来救你的!” 昭昭还在思索这雅集与前朝余党的事情,没有搭理他。 段轻鸿从地上拾起了一根小木棍递给昭昭:“试着掰断它。” 昭昭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轻松松地就将那个小木棍掰断了。 段轻鸿又从地上拾起了几根小木棍聚成一小把递给昭昭,复又:“你再试着掰断这些看看。” 昭昭可能是遗传了外祖父齐大当家的些许武学天赋,力气比寻常女子要大些,自然还是轻松地掰断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段轻鸿呆愣了半晌,支吾道:“没、没什么。” “你还是想想怎么逃出去吧。”昭昭道。 “咳、咳……”段轻鸿轻咳几声道,“总之,我们应当齐心协力才是!” 就在昭昭想要回答的时候,她看见段轻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消无声息地藏进了柴火堆里。 不一会儿,就听见铁锁被打开的声音。昭昭抬眼往那门边一看,却那月白色衣衫的侍女又回来了。 “潘姑娘,公子有请。”那侍女语气恭敬道。 昭昭可不愿理会。凭借她小兽一般的直觉,她觉得那个阴毒古怪的公子似乎有些恨她,但却也不会杀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她现在处境很奇怪就是了。 “潘姑娘,你若是不愿意自己走过去也是无妨的。”那侍女侧身露出后面抬着软轿的几个粗使婆子。 那几个婆子大步走进柴房,不由分说地将昭昭抬上了软轿送去了那毒蛇公子处。 这里……这里果然是…… 昭昭睁大了眼睛,她看见沿途的一草一木都有着浑然天成的布局,这种区别与精雕细琢之下的古朴端方正是她当日所见的风格。 看来这里果真是雅集。 “公子,人带到了。”泷月柔声道。 “带进来。” 昭昭被那几个粗使婆子推进了房内,抬眼却见那人嫌弃地看着她花猫似的小脸,冷冷道:“带下去洗干净了再送过来。” 什么?竟然嫌弃她! 纵是千般不满,她还是被泷月带下去由几个小丫头伺候着沐浴了一番,复又换上了新衣方才带回房中。 “公子。”泷月将她带了进来后恭敬对那人道。 “嗯,你下去吧。” 泷月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昭昭低着脑袋,紧张极了。她觉察到他用那种让人忐忑不安的莫名眼神观察着自己,仿佛是在审视一个久远的梦魇。她微微侧过脸,避开他沉沉的目光。 阮熙见她避开自己的视线也不恼,他翻阅着手中的考卷,语气讥诮地念出了其中一段:“天下之患无常处也、惟善谋国者、规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不至于变起而不可救。夫立国之初、每鉴前代得失、以定一朝之制、时势所迫、出於不得不然、非能使子孙世守以维万世之安也。嗣世之主、昧于时变、因循荒怠、不思所以持之、欲无中于祸败、岂可得哉。吾尝综观前史、历代内外轻重之际、得失之故、有由然也……” 这……这是她当初考女学时写的策论! 他是如何拿到的?难道前朝余党的势力已经渗透到此等境地了吗? 昭昭抬头看他,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吾尝综观前史、历代内外轻重之际、得失之故、有由然也……”阮熙冷笑道,“哼,看来史书看得颇多。说说看,‘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何解?” 昭昭不明所以,他到底是想怎样! 谁料她只稍许迟疑的功夫,那人竟是欺身上前掐住了她细弱的脖颈。 昭昭只觉仿佛是一条冰凉的蛇紧紧缠绕在她脖子上,还在她眼前嘶嘶地吐着信子。那人眼底有冰冷莫名的恨意。 “咳,咳咳……”昭昭的嗓子难受极了。 阮熙放开了她,沉声道:“说说看,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死,良犬就烹’,何解?” “忠以为国,智以保身。范蠡霸越之后,脱屣富贵,携西施扁舟五湖,可谓大智矣……”昭昭一面说一面觑着那人的神情,见他脸色渐黑立马转了口风道,“范蠡此去仅保全了他一身,然而却使后世君臣猜忌百出,无一日相安者。为人谋而不忠者,说的就是范蠡了。” 阮熙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脸,仿佛透过她在看着一个经年的梦魇。 半晌,他才涩声开口问道:“若你是西施,可会选择和范蠡扁舟五湖?” 昭昭很是不解他究竟是为何要问这些,但还是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苎萝村中纵是有过万般倾心相许,但那人既已负心,便从此与君陌路。我若是西施,宁随夫差自刎于吴宫。” 他眸光微颤,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也不知到底是在嘲笑谁。 阮熙似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忽听外边噪杂了起来。不多时,只见那泷月急忙来禀:“公子,那小贼在摘星阁纵了一把火,现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纵火的小贼?不会就是段轻鸿吧! 阮熙闻言起身往外走去,离开前,他回头对昭昭冷冷道:“别乱跑。” 第四十七章 泷月锁上了门之后就跟在阮熙身后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了昭昭一人,她一边四处打量一边暗自思忖着外边的情况。她觉得泷月口中的那个纵火的小贼一定就是段轻鸿无疑了。 昭昭不由得忿忿,不是说好要齐心协力一起逃跑吗?眼下他倒是已经成功逃脱了,而自己还得在这里应付那个阴晴不定的男人! 三天后就是女官擢选的日子,真是急死了,谁来救救她! 此时,忽而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昭昭心头一惊,往那边望去。还没见到人却是先听见了那人的声音—— “喂!黑丫头!是你吗?” 昭昭警觉地喊:“谁?” 段轻鸿从门外猫着腰溜了进来,低声道:“别喊,是我!哈哈,这门竟然没有锁紧,我们运气真好!” “你来救我了!”昭昭高兴道。 “嗯,”段轻鸿轻哼了一声又狐疑打量了她半晌方道:“黑丫头原来是个白丫头,啧啧啧……” 昭昭可没功夫和他斗嘴,忙上前往外走去,回头对段轻鸿道:“还不快走!” 段轻鸿果然是一个很厉害的盗贼,至少这躲藏的功夫可是极好的,路也记得很牢。他们两个七拐八拐地,在这个洞里猫一会儿,又在那里钻条小径,这才成功躲过了巡查的队伍摸到了雅集外边。竟是比想象中要容易很多。 两人撒开了腿疾行了一小段路,昭昭就累得不行了。终于跑进了一片可以遮蔽些许的小树林里,她一面喘气一面扭头问段轻鸿道:“这大半夜的,哪里去雇一辆马车呀……” 段轻鸿很自来熟地扶着昭昭的胳膊以防她直接瘫倒了,他正欲开口却忽而住了口,神情警惕地看向前方。 昭昭见此心中也是一惊,难道是追兵在这里堵他们?她惊慌地扭头,却见一队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四列严阵以待。昭昭陡然间僵硬了起来,这是—— 大祈开国的四位功臣,一文臣三武将。金甲红衣的窦家军早就消失在了君王的猜忌下,银甲白衣的杨家军镇守北地,而黑甲玄衣的赵家军则世代守卫西南。 眼前这一队黑盔铁甲,正是赵家军。而当先这个身姿如剑,端坐在战马上的男人不是赵子孟却又是谁? 不同于一般的文弱儒生,赵子孟称得上是文武兼修、风采卓然。 京城里常有女子以《诗经·猗嗟》来形容他的风采,偶有胆大的据说还会当街拦马唱给他听。虽则他每每都是策马离去徒留一骑尘土,可前世里昭昭还是嫉妒得不行,暗地里一遍遍地练了也想要唱给他听。她练得很努力很努力,力求一开嗓子就能压过了外边那些小野花才好。 后来,她终于练好了这首歌,她特意摆了筵席,在府里燃着灯烛等了一整夜。可是漫漫长夜他都没有回来,他帮蔡芷璇寻猫去了。 后来,她也不想唱了。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 赵子孟提缰上前,昭昭不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却还是一把就被他提上了马背。昭昭挣扎不过只好抬头怒瞪他,只见那人薄唇抿得紧紧的,看着她的目光如寒星一般。 这是在生气为什么大费周章地来搜救,结果救到的人却是她而不是蔡芷璇吗? 感受到怀中那人的僵硬和抗拒,赵子孟的唇抿得越发的紧。他感到心底空落落的,有一股莫名的怅然,仿佛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赵子孟将怀里的女孩完全包裹进他玄色的斗篷里,策马往内城飞驰而去。 那边段轻鸿眼见昭昭被人掳走,提脚就要追上去,却被赵子孟的一个副将拦下了:“段公子,来我大祈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马儿跑得这样快,昭昭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完完全全地窝在了那人的怀里。她想到了被送去了楼子里的蔡芷璇,纵是讨厌她,可到底还是良心占了上风。 昭昭闷闷道:“蔡芷璇……我听那些人好像把她送到楼子里去了……他们与蔡家似乎有些仇怨。” 她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被赵子孟抛弃在半途的准备,毕竟他一定是会急着去救蔡芷璇的,到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她? 可谁知马速却没停。 昭昭疑心是风声太大了那人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便把脑袋从那斗篷里钻了出来扬声道:“我说,蔡芷璇被那些贼人送去楼子里了,你快些去救她!” 赵子孟低头睨了她一眼继续策马向前。 他这是不打算去救蔡芷璇的意思?还是蔡芷璇已经先一步获救了?昭昭想了想,觉得一定是第二个原因。 夜间呼呼的冷风吹地得昭昭鼻尖泛红,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赵子孟嫌弃地伸手将她的脑袋按进了斗篷里。可那里面满是他身上的味道,让她想要流泪。 昭昭复又悄悄地探出了脑袋,却又一次被他按了进去!这是在打地鼠吗! 头顶上那人低沉遒劲的嗓音响起:“捂好了,仔细着凉。” 昭昭捂着嘴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前世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温情快乐的时光,可是,可是……她忘不了那日金明池的池水,那么冰冷,那么刺骨。她忘不了他的停顿、折返,他当日选择了先去救别的女人不是吗?那里的石阶是那么凉,风是那么刺骨,可是血是热的,她的孩子,她的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马已经停了下来。 赵子孟解下自己的斗篷包裹住昭昭的全身,他沉沉的眼眸盯着她红红的眼眶,可是她却不去看他。 “回府后好好修养,明日坦然回女学去,说辞就是回家养病,其他我会安排的……” 昭昭跳下了马与他拉开距离,复又恭敬道:“今日多谢出手相救。” 赵子孟在马上沉沉看她,半晌后便策马离去了。 昭昭深吸一口气,搓了搓脸方才进了宅子。只见宅子里边众人都未曾就寝,钟婶、茯苓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一样,见到昭昭平安归来都喜得说不出话来了。 钟婶口中碎碎念道:“今日多亏了赵公子,不然小小姐可怎么办呀……” 昭昭今日累极,便道:“我先去休息了。” 茯苓自是跟了上来,伺候昭昭洗漱下床后方才离开,走前还欲言又止道:“姑娘,今日赵公子真的帮了很大的忙……” 昭昭道:“茯苓,我今天真的很累了,不想说这些。” 次日,众人早饭时候商定了就按照赵子孟说的那样坦然回女学去,想来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并没有那么多人盯着要抓她小辫子不放的。 于是,昭昭悠悠然回了女学,在回玄字一号院的路上恰巧碰见了蔡芷璇一行人。 虽则昭昭是讨厌蔡芷璇的,可是看到她安然从那什么楼子里被救了出来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名声对女子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毁人清白这件事情本身未免就太过残忍。 她正欲避开眼前的这群女学生们回自己的院子去,却不料那蔡芷璇竟主动迎了上来,含泪道:“昭昭妹妹,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昭昭妹妹?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而且,她能有什么事呀? 昭昭可不愿意自己被别人胡乱误会了什么,连忙道:“我能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回了一趟家罢了。” 谁料她话音刚落就见众人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蔡芷璇是蔡相捧在心尖上的孙女,也是京城里最风光无限的贵女。她若是“无意”中说漏了些什么,自是会有一大片人信以为真的。 今日蔡芷璇一身比往常更喜庆些的富丽奢华的猩红色斗篷,里边是绯色小袄和象牙白的罗裙,衬得她气色好极了。 对比之下,昭昭就穿得有些多了,她今日晨时才发觉贴身的玉簪落在了雅集。又素来是比较怕冷的,以往有暖玉护体那倒还好些,现在没了玉可把她冻得够呛。今日昭昭穿得较平日里多了一些,一大早地赶到女学,神色之中也难免有些倦意。 蔡芷璇听昭昭说她不过是回了一趟家时,自是没有出言说什么反话,而是虚头巴脑地顺着昭昭的话问道:“今日气色想见得是好多了,看来昭昭妹妹昨日在家中休养得不错。” 昭昭心中隐隐有些明白了,昨日就算蔡府上的人及时地把她救出来了,可即使再小心,搜查救援时的动静难免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她蔡芷璇纯洁无暇的名声可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污垢,于是,当日与她同行之人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她可不愿当什么替罪羊! 昭昭淡淡看了蔡芷璇一眼,眼神中暗含警告。若是她执意继续胡言乱语,那昭昭不介意鱼死网破,反正想来蔡芷璇遭遇的相比而言听起来更骇人。 孰料那蔡芷璇却好似全然没将昭昭的警告放在眼里,她是不会真的开口说一些有话柄的东西的,有时候几个眼神比无数的胡言乱语更好。只见她款款行至昭昭跟前,温柔地捉住她的手仔细打量昭昭的神情气色。 昭昭生得极好,以往远远瞧着就让人感慨这等风姿的美人恐怕是人间难寻的。现在近距离细细一看,只觉肌骨莹润、五官精致,真真是无一不美。她今日较以往穿得多了些,娇小纤瘦的身子裹在厚厚的冬衣里,极有一种弱柳扶风惹人怜爱的感觉。 众人亦随着蔡芷璇的目光打量着昭昭,觉察到她眉宇之间的那抹疲色,虽则蔡芷璇话语里每一句确切地提了什么,可偏偏就引得许多人信了。 有些人的目光里有痛惜和同情,有些人则隐隐带着深藏的嫉妒和幸灾乐祸。 昭昭看着眼前虚头巴脑的蔡芷璇,觉得她真是讨厌到了极点。可偏偏她现在还不能够反驳什么,毕竟人家什么都没有说。若是昭昭此刻按捺不住嚷嚷起了诸如“你才是被捉去了楼子里的那个,我不过是在柴房里烧了半天火罢了”之类的话,那她才是真正落进了蔡芷璇的谋算里。毕竟她蔡芷璇又何曾提过一句楼子? 怎么办?现在该如何是好? 昭昭想起昨天晚上分别的时候赵子孟让她只管坦荡荡地回了女学,说是其他事情他会安排好的。他既然这么承诺了,昭昭自然是信他真的会安排好一切的,可是不妙的一点是她刚回女学就被蔡芷璇堵了个正着! 也不知道赵子孟到底安排了什么…… 多说多错昭昭是知道的,可无奈现在她已经被蔡芷璇顺着杆子逼迫到了如此境地。细细想来恐怕方才一到山底下,行踪就落入了蔡芷璇的眼线眼中。然后,蔡芷璇才能够安排了这场路上的巧遇。 昭昭如今是不得不开口说话了,若是她此刻保持了沉默,还不知会被蔡芷璇牵着鼻子到哪里被卖了呢。况且四周聚集起来的女学生们越来越多,有原本就与蔡芷璇一道来的,也有一些是路过的时候看热闹的。蔡芷璇如今掌控了整个局势,这些女学生们看着都好似落入她的思路中去了。 可是开口也是艰难,即使是重活一世,算真实年纪她比蔡芷璇还要大上几岁。但论起阴谋这种与生具来的禀赋,昭昭即使再多几辈子也是万万比不上蔡芷璇的。 昭昭硬着头皮道:“昨日我们自龙泉寺诗壁那里分开后……” 昭昭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看到自己开口后蔡芷璇的唇角勾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自己这是入了她的套? 蔡芷璇笑盈盈地拉着昭昭的袖子就要开口。 阻止她!阻止她! 昭昭心中惊骇非常,但同时她清楚地知道不能给蔡芷璇开口的机会。否则等那人顺着她方才的话一说,自己就板上钉钉当定了替罪羊了。 可是,应该怎么办呢? 昭昭的背上都渗出了冷汗,就在她紧张思索着如何应对的时候,她对上了蔡芷璇闪烁着恶意的眼眸。她眼睁睁地看着蔡芷璇红唇轻启:“昨日……” 她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蔡芷璇把这句话讲完!今日从一开始就让蔡芷璇占据了先机,昭昭一步一步都被蔡芷璇牵着鼻子走,自己方才被逼急了开口恐怕也是在对方意料之中的。昭昭也不知蔡芷璇此刻会开口说些什么,但她知道这句话一定会让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在昭昭脑中飞速思索着要不要暴力阻止的傻对策的时候,忽而有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昭昭,你怎么不多休养几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众人寻声望去,之间旁边一条小径上拐出一个清瘦端庄的中年女子,那人正是明德女学里教茶艺的谢夫人。 谢夫人青春守寡,先夫又没有留下什么血脉。娘家倾覆夫家不容,便凭借一手茶道功夫教习各个府邸上的小姐们谋生,后来任教于明德女学。 昭昭看见蔡芷璇听闻谢夫人的话后脸色微变,强笑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只听谢夫人继续对昭昭道:“昨日在梅林里收了一整坛梅蕊上的雪,如何不多休养几天再回来上学?” 众人听谢夫人这般说辞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潘昭昭昨日是和夫人一道采梅雪去了,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潘昭昭今日隐有疲态了。 大多选修过茶艺的女学生都知道,谢夫人对烹茶用的水是极其讲究的,也知道她每年都会寻了佳人素手采收梅蕊上的积雪。如今这女学之内,哪里还找得出比那潘氏女更衬得上“佳人”二字的女子吗?也难怪昨日累坏了佳人。 昭昭此刻心中大定,谢夫人乃是京城里一等一的茶艺高手,而且夫家娘家俱是不凡,。现如今虽则清贫,但依旧是一身傲骨。有她作担保自是使人信服的。 昭昭也没去看蔡芷璇的神色,匆忙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进了屋子一看,只见杨羚、石晴、沈东珠都聚在这里。显然她们都是为自己担心了一整夜,昭昭不由得心下一暖。 她刚一进门,只见沈东珠失手碰翻了茶盏,神情似有几许慌乱之意。 第四十九章 昭昭心下疑惑,便开口问道:“沈姐姐,你怎么了?可有被烫伤没有?” 沈东珠忙笑道:“无碍的,冬日里衣衫穿得厚,且这茶汤也并没有很烫。我方才只是看你平安归来一时高兴坏了,昨日见你失踪我们可真是急坏了。” 石晴道:“对呀对呀,昨日我们回转过来却不见了你,起先沈姐姐还以为你是嫌一个人无聊去别处了呢。后来我在地上捡到了你丢下的香丸,那香丸是我们一道买的,平日都装在香囊里,哪有平白散落到地上的道理。我就想到你或许是遭了什么贼人,特意留下了痕迹给我呢。我又哪里敢声张,私下里寻了一番不见人影,便赶忙回了女学托了羚姐姐帮忙。” 昭昭心中一暖,感激地捉住了石晴的手。她当时猛然间就遭遇了贼人,可又不敢直接在地上留下什么太私人的帕子香囊什么的,以防将来落入有心人手中成为把柄。 她当时急中生智,想起她腰间的香囊里装着的香丸是和石晴一道买的,慌乱中就赶忙掏出了几丸丢在地上。原本昭昭还怕石晴粗心大意只以为自己是去别处了呢,但是关键时刻石晴倒是聪慧得很,根据香丸就猜出了自己的遭遇,也及时地向羚姐姐那儿搬了救兵。 杨羚宽慰道:“无事就好,表哥想来已经安排好了吧,将这事情掩了过去,自是不会对名誉有什么影响的。” 昭昭点了点头,对杨羚感激道:“多谢羚姐姐派人救我。” 杨羚道:“原本昨日我是要自己带人去寻的,但是女学里盯着我的眼睛不少,担心被人察觉了误了你的名誉。于是我便遣了人回府上让鹿哥儿带人去救,可谁料那日他在宫里当值。也幸好表哥听闻了风声带了亲卫兵去寻,总算是……” 昭昭此时心中方才恍然大悟,也难怪昨夜竟是赵子孟来救她呢。 石晴忽而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小声道:“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听说蔡芷璇也是很晚了才回来的。” 原本昭昭是想要对昨日之事含糊其辞的,可那蔡芷璇实在是用心险恶、欺人太甚,她着实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不想干的人欺骗自己的朋友。更何况羚姐姐与晴姐姐也都不是口舌之人,沈姐姐平素也是不沾染是非的。 昭昭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我昨日应该是被蔡芷璇连累的……” “这是怎么回事?”赵子婳问道。 昭昭道:“捉了我们的贼人口中直称蔡相为蔡狗,我听他们的话里原本是只想捉了蔡芷璇一人的。可我当时偏巧也在那里,他们又不知哪个才是蔡芷璇,便顺手将我也捉了。” “等等。”赵子婳打断了一下问道:“他们既然不识得究竟哪个才是蔡芷璇,那又是如何知道她当时就一个人在诗壁那里的呢?” “这么说女学里,或者说蔡芷璇身边有那些贼人的内应?”昭昭其实心中也隐隐有些疑惑,经杨羚这么一问便立马反应了过来。 石晴道:“蔡芷璇身边有内应?究竟是哪一个?” 沈东珠笑道:“蔡小姐交游甚广,身边朋友如云,鱼龙混杂想来也并不稀奇。既然昭昭昨日是被牵连的,那有没有内应的事情想来蔡府上的人会去查的。” “说的有道理!”石晴附和道。 沈东珠复又转向昭昭问道:“后来呢?你们被捉去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受了什么惊吓没有?” 昭昭道:“我倒是没有受什么惊吓,但是蔡芷璇我就不清楚了。那些贼人仿佛是和蔡府有旧怨,手段真是下作阴毒,竟然将蔡芷璇送去了楼子里羞辱。” “楼子!”石晴捂住了嘴巴一声惊呼。 昭昭道:“我方才遇见蔡芷璇,见她精神不错,想来昨日蔡府的人一定是将她及时救了出去。” 石晴松了一口气,虽则她不怎么喜欢蔡芷璇,可这么乍一听闻她昨日的骇人遭遇难免有些唏嘘:“及时救出来了就好……” 沈东珠继续问道:“昭昭妹妹,那你还好吗?” “我倒是没什么,原本我还害怕这些行事无忌的贼人会索性将我也送进什么楼子里呢,幸好没有,不然蔡府的人找了来可不会救我。”昭昭忿忿道,“就是那贼首有些怪,问了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还把我当作烧火丫头使唤!” 沈东珠神情微动,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可她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昭昭扭头对杨羚道:“对了,羚姐姐,我昨日见到那贼首了,那人似乎就是雅集的主人。” “雅集主人?” “你见到了他的脸?” 杨羚和沈东珠同时开了口。 昭昭对杨羚道:“我还打听到江南雅集那些人仿佛和前朝余党有什么联系,羚姐姐你叫人去查一查罢。” 杨羚有些严肃起来了。 昭昭此时方对沈东珠道:“原本捉了我们的时候是用布条蒙了眼睛的,后来蔡芷璇被送去了楼子里,只剩下我与那雅集主人。他问了些奇怪的话以后便摘了蒙眼睛的布条,我当时心中可吓坏了,生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那人就不放我走了。可后来听他语气似乎如何都不打算放我离开,便只好睁了眼睛。” 沈东珠神情微变,强笑道:“也幸好赵公子及时去救,不然可……” 赵子婳得意道:“我大哥行事自然周全,那些贼人如何是他对手。” 杨羚伸手拍了拍昭昭的后背安慰道:“好了,别去想昨日的事情了,雅集我会派人去查的。昭昭你今日须打起精神去上课才是,不可被旁人留下什么猜疑。” 昭昭和赵子婳便起身收拾书袋,一起上课去了。 今日这堂正是谢夫人的茶艺课。 因着有了方才小径上偶遇的那一桩,一些消息灵通的都已经知晓昭昭昨日是帮着谢夫人收梅蕊上都雪去了,而一些消息特别不灵通的连昭昭昨夜未归的事情都不曾听说。因此,那些各色各样的打量眼神倒是不多。 今日茶艺教的内容却是与以往不同,是要教学生们品水。谢夫人讲坛上放了两瓮花瓮,其中一个装了旧年的雨水,另一个里则装的是五年前收的梅蕊雪水。 谢夫人道:“这一瓮梅蕊雪水是我五年前在龙泉寺那边的梅林里收的,统共只得了这么一瓮,总也舍不得吃。今年才打开吃了两回,剩下的就教大家一道品一品这水的妙处罢。” 昭昭已经同赵子婳她们说了谢夫人为她遮掩的事情,赵子婳见此时谢夫人竟提起梅蕊雪水,便少不得要当个托儿说上两句。 赵子婳乃是谢夫人的爱徒,平日里茶艺课上很得看重,她见谢夫人走到了自己附近便扬声开口笑说道:“我上回去讨先生心疼了半宿直叫我少喝些说是以后留着有用呢,今日整瓮都拿了出来,原来是留着给我们上课用呀。” 谢夫人也笑道:“原本备着是每人能分得一小盏的,那回让你海饮了之后,今天每人就能分到个杯底了。” 众人也皆是笑。 赵子婳复又开口道:“昨日先生不是又新得了一瓮?做什甚么还要与我计较!” 谢夫人道:“这梅蕊雪须多藏几年去了尘气方才是上品,昨日我与昭昭收的还需埋上几年呢。” 两人这么一来一往,众女学生倒是都知晓潘昭昭昨日被谢夫人叫去收雪了。 待下了学回到了院子里,赵子婳悄悄对昭昭咬耳朵道:“这下子借口可算是圆满了,蔡芷璇即使是想叫你背锅也不行了。” 谢夫人出了名的一身傲骨,她原是显国公窦家的小姐。建元十二年太宗皇帝在龙泉寺听闻了“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的谶语后第一时间就疑上了文武兼备的窦老国公。 随太-祖起事的四个最大的开国功臣中,阮相擅谋,赵、杨二位都是武将,唯有窦婴一人兵马倥偬之际亦能够在帐中点灯读书。可谓是文韬武略俱不输人的一员儒将,其从容不迫的姿态更是备受推崇。 建元十三年,窦氏被抄家,虽则罪不及出嫁女,可谢夫人青春守寡又无子女,自是在夫家无以为继,后来受大长公主庇护在女学落了脚。 若是显国公府未抄,谢夫人的出身可谓是高贵显赫至极,更兼她平素为人清正,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极有信服力的。可是昭昭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说辞有些漏洞。 “若是……”昭昭道,“昨日谢夫人收梅蕊雪时自然不可能是她一个人收的,当时必定有一个人帮着她,这么想来那人岂不是知道真相?” 赵子婳冲昭昭眨了眨眼睛。 昭昭这才恍然大悟:“昨日与先生一同收雪的人是你!” “嗯,尽管放心好了,”赵子婳道,“昨日就我与先生两人,没丫鬟跟着。” 如此一番,这事情总算是被掩饰了过去,时间也到了女官擢选的日子。这次的女官选拔因为是第一次,难免有试探的意思,还不像后来那么层层筛选一般正规。 大长公主不可能一上来就告诉朝堂上那些迂腐的老臣们她打算开启让女子入朝为官的先河,那样的话一定会遇上极大的阻力。要知道有个别人对大长公主监国一事都尚且有些不满,更别提拔擢更多女子了,因此现在只能徐徐图之。 因为大长公主说了只选几个辅助她处理公文的女学生,并未言说有意让女子参政之事。因此这回选拔不考经学策论,重点在书法、茶艺、香学这三个方面。 昭昭近一年以来手腕上悬挂了小石子儿勤练书法,倒是进益颇多,一手公正漂亮的小楷虽则没有大家气派可是草拟一些书稿早就绰绰有余了。香学素来是她的强项,茶艺有些一般般,综合看来昭昭还是心中忐忑。 这日上午先考的乃是书法,大殿里乌压压地坐满了满心期盼的女学生。因着岑先生要避嫌,这次女官擢选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另一个老嬷嬷主持的。那嬷嬷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看着年纪已经很大了,听说仿佛是从小就伺候大长公主的,身上还要正经的诰命。 书法这一项的考核与以往的策论什么的俱是不同,那嬷嬷坐在上首,学生们就在下方桌案上写字。限时一炷□□夫,不拘写多少,所有人都要将书稿交上来。 那嬷嬷也是托大,此项考核通过与否竟是她一人全然决断的。底下的女学生们看着她一张又一张飞快地翻看着,大多都只看了一眼就作出了决定。 一旁的小宫女在那个老嬷嬷看完以后就直接报出了通过考核的名单,昭昭竖着耳朵听,不一会儿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好些女学生不服气极了,甚至有人直言评审不公。 昭昭抬眼一看,那几个神色尤为忿忿然的竟然是平日里书法一道上已经有了几分特色与风骨的。昭昭觉得有些疑惑,那顾小姐一手簪花小楷写得妩媚风流,怎么竟是没有选上? 底下一时议论纷纷,有好几个胆大的就差没有直接说那老嬷嬷不懂欣赏了。 谁料那老嬷嬷淡淡道:“老奴只选端正工整的,或者筋骨清丽的也可。那些太过脂粉气的,或者个人风格太重的都不要。” 说罢她就施施然离去了。 昭昭她们是最后一批进殿写字的,当她和赵子婳两人回了院子时,却见石晴与沈东珠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石晴见两人一进门立马上前问道:“如何如何,你们过了没有?” 昭昭道:“我和婳姐姐都过了,你们呢?” “东珠也过了!”石晴道:“我没过,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祖父一直说我的字写得太张牙舞爪了。” 众人见石晴并无懊丧之意,知她也没放在心上,便一道和气融融去吃午膳。 午膳挺丰盛的,是沈东珠吩咐了沈家酒楼里的大厨亲自做了复又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沈家乃是江南巨富,吃的都是极其讲究的,况且那大厨也是极有水平,众人皆是吃得满心欢喜。 沈东珠给昭昭冲了一碗荔枝汤笑道:“知晓昭昭妹妹爱荔枝,这汤可是极好的。” 昭昭一尝果真美味,遂将一整碗都喝尽了。 下午先考茶艺,奇的是不考斗茶技艺,而是考察一些基本的东西。比如说闻茶香分辨茶叶种类、新旧,品白水分辨此水来历…… 昭昭本就不擅茶道,今日觉得舌头也有些麻木,品不出什么味道来。闻茶叶的时候灵敏的鼻子救了她,昭昭很轻松地就答对了所有的问题。可是到了品水的环节,昭昭细细体味口中的水质,却觉得什么都尝不出来。 “潘姑娘可是已经有答案了?”身前一个大宫女模样的女子开口问道。 昭昭心里着急万分,可是越是季就越是分辨不出味道来。她不同于那些想要通过女官的身份抬高身价的闺秀们,她接近大长公主是有家仇在身想要借力打力。其他人都是抿一小口尝尝味道的,可是昭昭咕咚咕咚就快将水喝尽了,还是脑袋空空没有答案。 一时之间心中满是绝望,昭昭脑海中仿佛有什么隐隐的疑惑,想起中午时候的那一碗荔枝汤…… “潘姑娘,您的时间到了。” 昭昭脑中混乱一片,她想起那日在龙泉寺里,就是沈东珠将她们引着往诗壁那边去的。原本沈东珠说要去更衣,只找了石晴陪她一道去,昭昭本来也是想跟去的,是沈东珠要她在那里等着…… 不,不能这么想! 当日她初来京城的时候,就是沈东珠先帮了自己,现在怎么能够因为一些巧合这么恶意地猜测呢? 大宫女再一次提醒道:“潘姑娘?” 昭昭脑子里很乱,她随口报了几种水,心中也早已不报什么希望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傻瓜,也难怪上辈子落了个蠢笨不堪的名声,还死得不明不白。 “恭喜恭喜,潘姑娘您全对!”那大宫女一面快速将桌案上的茶盏收走一面对昭昭笑道。 等等!她全对?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都是随口蒙的! 昭昭抬头看那大宫女,只见她眨了眨眼睛就带着茶具走了。 因为上午的书法考核已经去了很多人了,参加茶艺考核的人不是很多,是一个一个考的。昭昭出了考场就见石晴早就等在那里了,她不用参加考核,是专程陪了她们来的。 昭昭四下搜寻沈东珠的身影却没看到,她问石晴道:“沈姐姐呢?” 石晴道:“她仿佛答错了一个被刷了下来,已经回院子了。十八种茶叶十八种水,竟是一个也不许错,你说说这真的有人能够通过吗?” 昭昭心中汗颜,她竟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了。前世虽则见识少,但她总算也知道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背后究竟是谁在帮她暗箱操作,那人是有什么企图? 明明知道那宫女有问题,她不应该上钩的。可是,女官的名额对她真的太重要了,她在京中没有家族护着又身负血仇……不管将来要付出什么代价,她如今真的是需要这个机会。 “走,我们也回去吧。”昭昭拉了石晴就走,有些事情她还是想要弄清楚。 石晴拉着昭昭进了她自己的院子,开口道:“往日咱们都是去你和子婳那里聚的,我这院子里你倒是少来。 昭昭道:“我去看看沈姐姐。” 石晴道:“那你们先说一会儿话,我得去换一件衣裳,方才在外头占到泥巴了。” 昭昭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沈东珠的声音传来:“谁?” “是我。” 里面静了片刻,方才有人回道:“进来吧。” 昭昭走了进去,又转身将门掩好。沈东珠的房内素雅大方,一点儿都没有巨富之家的豪奢之气。昭昭看见那梳妆台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瓶,正是当日自己送她的蔷薇水。 沈东珠神色恹恹,轻笑道:“昭昭妹妹可是有事?” 昭昭定定看着她,直到她的目光躲闪开去,这才开了口:“沈姐姐,我今日茶艺考核时忽然尝不出味了,你说是如何?” “那真是遗憾。”沈东珠淡淡道。 “可幸运的是,我最终还是通过考核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沈东珠脸色一变,深深看着她。原本知悉大长公主竟然欲在女学选拔亲信,这是何等的好机会,他说会安排好的,自己只等着安心侍奉在大长公主身边就是。 可是今日她竟被刷了下来,当时她就觉得情况有变。她三十六种里只错了一个,潘昭昭短时间里失了味觉,恐怕至少得错上一半。现如今…… 沈东珠哑声低笑,神色怅然。 昭昭原本只是试探,如今却还有什么不明白。恐怕不止是今天,那日龙泉寺里也是沈东珠蓄意设计的。 她想起一窟鬼茶坊初遇那日,沈东珠爽朗友善,与她颇为投契。后来京中有传言说是她千金买赋,实则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沈东珠还特意寻到她宅子里告知。那日沈东珠言辞恳切地劝她若是真的不善诗词,也要在那几日的时间里加紧准备几首应付诗宴。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啊! “为什么……”昭昭涩声问道。 “为什么?”沈东珠突然扬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还想好好问问你,你随手送我的‘朱栾水’可是先生与你的?我江南沈家难得还会认不得大食国的蔷薇水?” 昭昭疑惑不已,她万万想不到沈东珠突然翻脸竟是因为这一小瓶蔷薇水,何其荒谬,为了这点小事就设计构陷自己的朋友! 等等! “先生?”昭昭疑惑道,哪个先生? 沈东珠双眸含泪恨声道:“薛先生说他唯愿此生终老不涉红尘,原来都是说来骗我的。为什么都独独就对你特别!凭什么他独独就对你特别!” 薛先生? 第五十章 什么薛先生?昭昭心中实在是疑惑非常:“我何曾认得什么薛先生?” 沈东珠冷冷道:“事已至此我们又何必再惺惺作态,总之我确是陷害过你,心中也不后悔。” 昭昭心里难受极了,一窟鬼茶坊初见时爽朗友善的少女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她可知若非当日是那雅集主人忽而改变了主意,自己很有可能同蔡芷璇一道被送进了楼子里。蔡府的人自是不会救她,而她当日若是不能够及时得到救援,昭昭不敢接着往下想…… 沈东珠扯了扯嘴角冷笑,自从七岁以后她就下定决心要牢牢抓住那个男人,不容得有半点闪失。她想要得到他,全部的他,完完整整的他,即使是不择手段、状若恶鬼也在所不惜。 这世间心软的男人固然是优柔寡断容易被野花野草迷惑的,可是同样他们心里也会对旧爱残存些许温柔,偶尔想起当初的缠绵温存时亦心有余温。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男人内院里可能花花草草很多,但只要正妻熬得住,再是娇美的花儿也总有枯萎凋零的一天。 时间总是站在正妻那一方的,这或许便是悲凉世道下名分对女人的意义。 反之,则不然。 那些情感炽烈、爱恨分明的男人们,比优柔多情的男人更为可怕。情浓的时候爱得轰轰烈烈,仿佛世间女子只在意眼前一人,说甚么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可是一旦变心,那旧人便迅速成了墙上的蚊子血,他们满心满眼都是新爱上的那个白月光了。 沈东珠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爱意消散后就连一丝一毫的情份都不给妻女留下。 昔年她的父母也曾爱得轰轰烈烈。她母亲当年只是一个镖师之女,长得容颜俏丽,性格讨喜活泼。而她父亲则是江南首富沈家的嫡出幼子,长相俊美,文采风流。祖母原本打算给父亲说个官家小姐提升一下门第的,自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当年父亲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说是不能娶到自己心爱的人他活得毫无意义。终于,还是说动了祖母。 成婚后的恩爱甜蜜自是不必说,母亲六年未孕父亲也没有多看旁的丫鬟哪怕一眼,也曾是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沈东珠时常想,若是原本不曾得到过全心全意的爱,母亲日后也不会那样状若癫狂。 毕竟,曾经当过他心口的朱砂痣,之后又怎么会甘心成为墙上的蚊子血。 成婚第七年的时候,她的母亲终于怀了身孕。起先确是好的,纵是屋里有几个不安分的丫头因着主母有孕起了不该有的小心思,可父亲依然满心满眼都是母亲。 可是后来,她父亲在扬州遇上了一个名唤柳儿的女子。 那女子据说是出身落魄官家,谁料家族败落被卖到了扬州。她父亲看那小女孩哭得娇娇怯怯实在可怜,便索性买下回家伺候笔墨。那女子也有几分诗才,红袖添香、温柔解语,一日日相伴下来孤男寡女自是生了情。 母亲怀着七个月身孕的时候,看到父亲牵着柳儿在花园里散步,说不尽的小意温存。她母亲那时候才知晓,原来全府上下都知道了的事情单只瞒着她! 柳儿那个时候才十五岁年纪,美得像是晨间的雾、春日的花,形容楚楚、容色娇研,真真是我见犹怜。母亲当即发作说是要把这不守规矩的丫头发卖了,可是父亲却说他爱上柳儿了。 后来,母亲气得早产,生下了七个月大的她。 她刚出生时像猫儿一般瘦弱,可是母亲忙着抢回丈夫的心,而父亲则是忙着守护初怀了身孕的柳姨娘,哪里有人理会她。 父亲说柳姨娘是落魄官家之后,知书达礼、温柔善良。柳姨娘怀孕后父亲便有意将她扶正,可幸好舅舅早就考上了武举多年前就入朝当了官,祖母自然是不能同意父亲的荒唐想法。于是,父亲便对柳姨娘加倍得好,把柳姨娘生下的庶女宠上了天。 那柳姨娘身姿如柳、形容怯怯,可是孩子却一个一个地往外生。生下了一个庶女后只隔了小一年功夫又生下了一个儿子,父亲一颗心都系在了他们母子三人身上。 自从柳姨娘入府后父亲便再也没进过母亲的院子。那柳姨娘仗着男人的宠爱又有一双儿女,虽则在父亲面前依旧楚楚可怜,但是暗地里却是越发地做张做致。 而她则在父亲的漠视和母亲的憎恨里慢慢长大了。 她四岁那年的一个冬日,柳姨娘娇娇怯怯地扶着细腰,袅袅婷婷地来正房给主母请安。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忘不了先前柳姨娘眉梢眼底飞扬的得意,也忘不了母亲眼中刻毒的寒凉。 后来,母亲房里两个力大的婆子骤然发难。柳姨娘单以为自己得了男主人的心就可以在这府上横着走了,平日出门也都带了一众相貌平平的小丫鬟。可那些丫鬟哪里是婆子们的对手,那两个粗壮的婆子拎着小鸡一般就将柳姨娘拎起来了,将她的那张芙蓉面生生按进了炭盆里! 柳姨娘像杀猪一般尖声嚎叫,母亲像恶鬼一样凄厉大笑。 父亲要休了母亲,可彼时舅舅已经当上四品官了。不知舅舅得了哪个贵人的青眼,升官的速度飞快,眼看着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沈家又怎么会允许父亲休妻呢? 母亲冷眼看着柳姨娘的下场。 他说柳儿聪慧过人、温柔解语,如今她的聪慧依旧温柔依旧,只不过毁了一张脸罢了,想来也是误不了继续为他红袖添香的。 父亲痛心不已为柳姨娘作了许多情意绵绵的诗,可他再也没去过拂柳阁。 后来,家里陆陆续续多了好些姨娘,什么如柳、似柳、忆柳、梦柳…… 母亲只是冷眼瞧着,哪个若是张狂了便简单粗暴地收拾了,反正父亲总能继续寻到各种各样的柳。 她便是这样长大的,她的父亲无视她,她的母亲厌憎她,她像幽魂一般孤独地在富丽堂皇的大宅门里长大。直到七岁那年,她在舅舅家遇见了薛先生,原来成年男子的怀抱这样温暖。 薛先生是世间最温柔的男子,她想要独占他的温柔。 可是她却一直知道,薛先生常常挂念北边的一个小姑娘,他会费尽心机寻了各种小玩意儿派人给她送过去。不仅有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还有磨喝乐、绢孩儿,后来又多了好些胭脂和绢花,还有珍贵非常的蔷薇水…… 这么多年来,沈东珠都无时无刻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可薛先生将她的消息保护得极好,哪里是她能够调查到的。 后来,偶然间她终于知道了。 沈东珠向来都清楚对付情敌最好借刀杀人、一击毙命。男人嘴上再是说得情深意重,若是心上的女子有了瑕疵便会毫不留情地离开。她父亲对柳姨娘不就是如此吗? 她原本以为阮公子与薛先生向来不和,即使是知道那女孩与先生的渊源也不会手软,谁料…… 那天她以一封伪造的书信为饵引蔡芷璇孤身赴约,之后又无意地带着潘昭昭与石晴也往那边去,随后带走了石晴。她知晓他们来捉人时分辨不出哪个才是蔡芷璇,届时便会将两人一同带走。然后,她就能够安心等着明珠蒙尘了。 她是在那样的家中长大的,这些狠辣手段在她看来只是寻常。 昭昭见沈东珠脸色变幻莫测,虽则对她的行为寒心,但还是开口解释道:“或许你有什么误会,可我确是不认得什么薛先生的。” 沈东珠讥讽地开口道:“薛简,你果真不认得?” 薛简?听闻这个名字,昭昭神情一变——薛简就是她娘亲的义弟,也是忘归山绝壁上那个山洞的主人!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钟婶说那薛简乃是前朝薛相后人,他父亲死前命家仆将他托庇于忘归山。娘亲比他年长几岁,自小就对他颇为照顾。薛简多智近妖,就是他使计为娘亲制造了逃生的机会,而他自己则死在了忘归山。 昭昭想起她在那山洞里找到的娘亲的画像,她记得画下的落款处有一个奇怪的署名符号,似草书却又不是草书,走笔成妍、状如花葩。自大周朝以来押字风气盛行,作为私人的信用凭证,各人的花押各不相同。 当时昭昭初见那花押只觉得自己上辈子仿佛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花押。也许是在某幅山水画上,也许是在某张契书上,又也许是在赵子孟的书房…… 直到后来她才想起来,她确实是在赵子孟的书房里见过,在一封往来的密函里。 昭昭看沈东珠犹如一个吃醋的母老虎,横眉竖眼地样子似要杀尽天下的小妖精。她觉得沈东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便开口解释道:“薛简可是前朝薛相后人,自他父亲死后便一直托庇于忘归山?” 沈东珠还是那样沉沉看着她,只低低嗯了一声。 昭昭继续道:“若你说的薛先生真是薛简,那他可能就是我娘亲的义弟。” 沈东珠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昭昭回想起忘归山上的那个山洞,山洞南北西东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小块平地。站在洞口仰望高崖,白雾缭绕如临仙境。昭昭那时候便想,将书房建在那处的人,真不知一身轻功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说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个舅舅,原来那个奇怪货郎挑来的小东西全是他送的吗?”昭昭笑道,“我听说他当时年纪虽小可轻功极好,现在舅舅武艺可是更上一层楼了?” 沈东珠闻言唇色惨白:“先生身体孱弱、不良于行,日日困于轮椅间。” 第五十一章 夜凉如水,昭昭一个人在镜湖边散步。明日就是女官擢选的最后一项香学考核,她原本应该在院子里调制香方的。可是她如今脑子里思绪纷繁,总也静不下心来。 在钟婶的记忆里,薛简是一个神采飞扬、惊才绝艳的小少年,一身轻功一笔丹青使人心折。可是在沈东珠的讲述里,那位薛先生手脚筋脉俱断,行走要靠轮椅,落笔再画不成美人。甚至他原本俊秀绝伦的脸上,也多了一条狰狞的伤疤。 昭昭仰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压下眼底的泪意。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薛简使计为娘亲制造了逃生的机会,然后呢?他遭遇了什么? 昭昭想起她从小到大从那货郎处得来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从孩提时的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到磨喝乐、绢孩儿。后来年岁见长,爱美的她又多了好些胭脂和绢花,甚至还有很多珍贵非常的蔷薇水…… 他在暗地里注视着她们,却从不曾露面。 是因为那笨拙的轮椅,还是因为脸上的伤疤? 即使没有见过他,可昭昭依旧心疼得不行,若是娘亲知晓了薛舅舅的遭遇,恐怕得自责难过到死去。更何况那时她的小舅舅还缠绵在病榻,一日日在残毒的折磨下走向死亡。娘亲如何能够再受一次打击? 这是他多年来不曾露面的原因吗? 昭昭感觉自己的心一阵阵地抽痛着,她双脚毫无意识地往回走去。路过小径旁的几块假山的时候,昭昭看到假山前边长着一株老腊梅,雪中传来幽幽的香气。梅花是娘亲最爱的花,昭昭打算去折一支,谁知刚走近了几步,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分明就是一双幽会的小鸳鸯!昭昭哪里还敢走近,可那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仿佛是那男人不同意那女子去参加什么考核,那女子十分生气什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昭昭当即僵在那里,吓得魂飞魄散——那男声,那男人的声音她听见过! 那个男声听着有些阴冷,在这个寒凉的冬夜里尤甚。 在霸州时袁四设计安排了心怀歹意的说书人到她家丰乐楼里,那说书人不动声色地在拱卫司的人来时模棱两可地说出些缅怀前朝、非议重臣的言论意图陷害她。昭昭当时可真是吓坏了,因而也就对那拱卫司都尉张淮的声音记忆深刻。 拱卫司乃是建元帝晚年所设。太宗皇帝生性多疑,晚年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用以监察群臣,便是拱卫司。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张淮出身崇义侯府,浑身上下气势森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拱卫司都尉。据传其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十分不好相与。 昭昭真是万万想不到堂堂张大人竟也会钻假山后边当小鸳鸯!也不知那女子是谁,听声音只觉是一个有些书卷气的女子。 两人的说话声停了,昭昭知晓那张淮恐怕是发现自己了。她吓得后背上都是冷汗,可面上却强作镇定,继续往那株腊梅树走去。昭昭踮起脚尖,好似自己真的只是被梅花香气引来折花的路人,她轻轻折下了一株复又慢悠悠往回走去。 这一路上背后的冷汗几乎把衣服都浸湿了,昭昭还没到自己的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沈东珠从里面跑出来,一把拽住了昭昭的衣袖恳求道:“昭昭姑娘,是我对不起你,求你和先生说说吧,我不想回江南去。” 原来是今日晚间江南沈家来人了,说是沈东珠的母亲病重,派了人来接她回去伺候汤药。 其实沈东珠和她那个升官升得很快的舅舅大概都是在为那股前朝势力效力,甚至昭昭那个不曾蒙面的薛舅舅,说不得还是那个势力中的高层人物。今日那边派人来接沈东珠回去,可能便是薛简不满沈东珠擅自对昭昭下手,为了保护昭昭这才将沈东珠调走。 “昭昭姑娘,你就帮我和先生说说吧,我真不想回那个家里。”沈东珠哀求道。 昭昭不知她究竟是为何不愿回家,也不知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去求那个不曾蒙面的薛先生就有什么作用。她方才受了惊吓,现如今也不欲和她多纠缠,只冷冷道:“我没有见过那位先生,如何求情?” 沈东珠渴求地看着昭昭,急切道:“你就写一封信说你不怪我的,我自会转交给先生。” 昭昭沉默地看着她:“我其实是怪你的。”说罢她再不理会沈东珠的哭求,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清晨,朝露未唏时昭昭便起身前往披香殿参加香学考核。 杨羚压根儿就没参加女官擢选,赵子婳虽然最擅茶艺却也没去参加昨日下午的茶艺考核,想来以她二人的家世是不需要依靠女官的身份锦上添花的。而石晴昨日考核未过,沈东珠又已经连夜回了江南,细想来与她相熟的人竟是没有一个和她同去披香殿的。 讲坛上,岑先生端坐着,两旁是侍里着的宫女们,昨日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也在。 昭昭走进披香殿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十来个少女了。她刚一进门,就感到有一个目光如影随行地跟着她。昭昭被那人看得心中毛毛的,悄悄往那目光的来处望去,却对上了那个老嬷嬷凝视打量的眼。 怎么是她? 那老嬷嬷盯着昭昭落座后开口道:“既然人已经齐了,那便开始罢。” 人齐了?昭昭眼风四下一扫,这统共也才十来个人呀,怎么竟是齐了?难道昨日的两个考核刷掉了那么多的人? 在座的人里面也有几个熟面孔。有蹴鞠赛那日和昭昭有过一面之缘的司马镜,还有蔡芷璇、赵子妤两人。其他的人看着大都是天字班的人,昭昭都不怎么认识。 因为人少,岑嬷嬷便命诸女学生一一上前调香。她报一个名字,那被报到之人便上到讲坛上来。 “王璧君。” 昭昭知道这个王璧君。她出身王家,才华极显,尤擅诗文。上辈子王璧君便是镇国大长公主倚重的女官,曾一度专掌起草诏令,深受信任。后来,她调任于鸿胪寺,负责外宾之事。 但她更偏爱诗赋,后来逐渐不问吏事,只主持风雅,品评天下文章,一直未曾嫁人。后来赵子孟与耶律宁休战结盟,耶律宁彼时已登基,向大祈求娶王璧君为后。 昭昭对这个人好奇极了,她悄悄抬眼去看,只见一个素衣少女缓缓起身。果真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那少女开口道:“学生在。” 昭昭心中一个咯噔,昨天与张淮一道的另一只小鸳鸯竟然是她? 王家历经两朝,出过数位宰辅名臣,先祖乃是前朝周太-祖郭威的谋主王朴,著有《平边策》。而张家的先祖张永德,则是郭威的女婿。 说来两家都是前朝贵族,想必应是世代交好的,两人看对眼了也不奇怪。可昭昭重生一次却是知道两人结局的,他们最终分明就没有走到一起。 昭昭的眼神和王璧君清冷的眸子对上了。昭昭心中又是一个咯噔,这眼神分明就是她也认出了自己就是昨夜折梅之人。不知道那王璧君有没有从昭昭的眼神里觉察到什么,她可是知晓了昨日他们的幽约之事被昭昭听去了? 昭昭心中有些害怕,盼望着她千万别告诉那张淮知晓才好。 第五十二章 香学的考核主观性极强,众女一一上前调制好香料后岑先生便一一看过,而后她与那老嬷嬷商量片刻后便选出了四味香料。 昭昭直到入宫的时候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就这样通过了考核! 那时她调香时手都是颤抖的。一想到那张淮手毒心狠,为了保护心上人的名誉,说不得会将昭昭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随手除了去也未可知。她这样一思量便越发渴望选上女官了,好歹能够在大长公主眼前挂个名字,不会悄无声息地没了。 当时昭昭觉察到那老嬷嬷偶尔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原本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何时惹了那嬷嬷不痛快呢,谁料自己居然就这样通过了考核。 另外三个入选的女子与前世仿佛,是王璧君、蔡芷璇和司马镜三人。昭昭跟在她们身边心里难免有些心虚气短,可还是挺直了腰杆随那老嬷嬷和岑先生一道入了宫。 宫门前,岑先生侧身严肃地叮嘱:“宫里规矩不同于外边,你们要称我为‘岑嬷嬷’,不可以先生称之。” 四人皆行礼道知晓了。 自从天授帝驾崩永兴帝登基后,镇国大长公主便在奉天宫内处理国事。如今天子才十三四岁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估计距离亲政还要几年时间。 皇宫内守卫森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可昭昭却是不敢细看,只低垂了脑袋随二位嬷嬷一道径直往奉天宫去。王璧君、蔡芷璇、司马镜三人想来是常来宫中的,自是对熟悉的景物不放在心上,也目不斜视地跟着二位嬷嬷。 奉天宫虽位于后宫,可距离前朝却是颇近的,稍往前些便是现如今天子读书的地方。 众人还未登上奉天宫的台阶,就听闻一阵少年的笑声由远及近。昭昭不动声色地往声音来处一瞧,竟是永兴帝带了几个小内侍往这边来了。 那老嬷嬷和岑嬷嬷赶忙带着众人向少年行礼:“参见陛下。” 永兴帝摸了摸鼻子笑盈盈道:“崔嬷嬷、岑嬷嬷请起。”少年天子滴溜溜的黑眼珠从领头的王璧君身上转到了末尾的昭昭身上,复又开口笑问道:“这四位便是二位嬷嬷选出来辅助姑祖母处理事务的女官?” “正是。”崔嬷嬷恭敬回答道。 “哈哈,朕只是看着眼前这丫头年纪似乎有些小,随口问问罢了。”少年回答道。 昭昭心中猛然一惊,方才意识到天子口中那个年纪似乎有些小的丫头说的是她!昭昭不敢抬头,总之入宫时岑嬷嬷就叮嘱了,不多说不乱看,一切听命行事。现下即使天子话语里提及了自己,但是想来二位嬷嬷会代自己作出回答的。 果然,只听岑嬷嬷开口道:“回禀陛下,这丫头年纪虽小,可于香学一道上极有天分。这是我选来为大长公主殿下调香的小丫头,估计伺候笔墨还轮不上她。” “原来如此,”天子笑道,“我方才一看这丫头似乎和我一般年纪,还疑惑这么个小丫头能够干什么呢?” 昭昭自然是越发地将脑袋垂得低,一眼也不敢去看永兴帝。 只听那少年天子忽而一拍脑袋扬声道:“哎呀,和嬷嬷们讲话差点儿就把正事给忘了,朕的虎威将军死了,还得再去捉一只来才好。” 崔嬷嬷、岑嬷嬷眼风扫了天子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一眼,见他们手上抱了装蟋蟀的罐子,方才明白原来天子是为了捉蟋蟀才跑到奉天宫外来的。 看着永兴帝一行人走远,昭昭心中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前世她所见到的阴狠天子,又怎会是眼前这个天真贪玩的少年。捉蟋蟀?他分明就是找准了时机故意到这里来的,估计是为了看一看大长公主选拔到身边的女官们究竟是何等人物。 终于入了奉天宫,岑嬷嬷吩咐几个小宫女将四人领下去换宫装。这宫装是新制的,专门为了本次的女官擢选准备的。虽说事前不知究竟入选的会是何人,可内务府准备了许多个尺寸,四人穿上与自己身量仿佛的尺码瞧着倒也没甚么差错。 一个小宫女恭敬道:“还请四位姑娘见谅,原我等不知姑娘们的尺寸,做的衣裳有些没那么贴身。还请姑娘们原谅则个,现如今已经录了尺寸,明日便可送上尺码合适的衣裳。” 这里司马镜年长,又出身最显,便代替众人开口道:“无妨,今日凑活穿一下便是。” 穿戴整齐的众人便由几个宫女领着往正殿走去。 大长公主端坐在高台之上,容色看不清楚,可声音却是清晰:“这便是我未来的女官?近前来。” 岑嬷嬷随即开口道:“还不快走近些让殿下瞧瞧。” 众人闻言上前了几步,低垂着头任殿上之人打量。 大长公主缓缓开了口:“司马家的丫头,王家的丫头,还有蔡家的……”待到看见了昭昭之后,大长公主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笑道:“这个小丫头看着也颇为眼熟,抬起头来,且说说你是哪家的?” 昭昭闻言战战兢兢地抬头,视线也不敢对上大长公主的脸,只规规矩矩地看着大长公主身前的桌案开口道:“回禀殿下,学生乃是河北东路的潘昭昭,家中无人做官。” 大长公主沉默了半晌方笑道:“原来是你。”她扭头对岑嬷嬷道,“那日诗会后我还说呢,这丫头念的诗倒是有几分阮先生的风骨。” 岑嬷嬷笑道:“这丫头还擅调香,那日的香就是她献上的。” “哦?”大长公主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昭昭后背上冷汗只冒,也不知她当日献上的千日醉究竟有何不妥,竟是让大长公主记到现在。 千日醉,千日醉…… 千日醉乃是生长于太古冰雪之中的草药,它熬制出的药水色如桃花、香如兰麝,又带了些隐隐的酒气。但是效力却很大,浅酌一口便须醉上一千日才能醒来,多饮就不得活了。 多饮就不得活了? 昭昭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荒谬到极点的想法。她上辈子曾听闻过一些秘密,说是太-祖皇帝死后多年尸骨竟然带有异香。又听闻天授帝也死得蹊跷,驾崩时也是满室奇香。 上辈子千日醉是樵夫得到后卖给了药堂,大约一年后才辗转流入宫中,如今这辈子借了自己的手早了一年。而天授帝也是早死了一年…… 昭昭心中如有山崩,她不敢想下去了。 第五十三章 转眼她们四人在奉天宫里侍候已经一旬有余了。崔嬷嬷将她们分作两组,轮班侍候,没差使的日子则回女学念书,倒也两不耽误。 昭昭和王璧君分在一组,也不知是该喜该忧。喜的是她们这一组看起来应是较得看重的,悲的自然是怕被王璧君知晓自己认出她的声音发现她的□□了。 对于大长公主来说,比起出身后族处处谨小慎微不愿多惹是非的司马镜以及与自己政见不和的蔡相的孙女蔡芷璇,的确是她与王璧君要好用许多。 上辈子蔡芷璇,虽然素有“汴京明珠”的美誉,但在大长公主跟前却是不得信任。只在光禄寺当了一阵子的少卿,掌祭祀诸事,后来就奉诏入了宫。说起来大长公主虽选了蔡芷璇当这个女官,但是却没有让她真正掌过什么权柄。 而司马镜与太宗继后司马氏系出同门,她却是选择了不涉足朝堂事,只任内廷女官。 王璧君因聪慧擅文倒是一度深受大长公主信任,直到刘陵出现。 刘陵是大长公主手中的一把刀。她虽则出身寒微,但明达吏事、聪慧异常,为大长公主所重用。她身负血海深仇,为了揽权不择手段。小小年纪行事苛酷阴狠,对人对己都不留余地。虽则使得人人畏恶,但她却是大祈第一个真正掌有权柄的女官。 昭昭自己分析过了,刘陵能够得到大长公主全然的信任,最大的原因或许不是她的能力手段,而是因为她乃孤女一个,全心全意地仰仗着大长公主。昭昭觉得虽然她自己不如刘陵有谋略,但是她也是光溜溜一个人,也是有可能得到大长公主重用的。 现如今刘陵还未到京城,正是她潘昭昭大展拳脚的好时候! 但是,任昭昭如何如何的踌躇满志,如何如何的意气风发,也不管她已经在心里展望了多少次自己平步青云后挥挥手就收拾了那姓袁的老匹夫,现实总是没有那么一帆风顺。 如今,昭昭在奉天宫的差使就是司茶。 司茶听起来是个简单的事儿,可昭昭知道任何跟位高权重的人沾上边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昭昭知晓想要得到大长公主的信任可不能着急,她已经摩拳擦掌做好了钻研茶道的准备。到时候,要是大长公主喝惯了自己沏的茶,那受到重用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吗? 可是,昭昭的美好期待再一次被打破了。原来大长公主晚年身体多病,不能多饮茶,平日里只喝竹叶熟水。 而且那竹叶熟水也不需要昭昭亲自熬制,自是有专门的宫人负责,昭昭只需要将茶水送进殿内就行了。那竹叶熟水很是可口,乃是新安郡界中一种叶子稍稍大于寻常竹叶的竹子,枝茎细,高尺许,用来熬制熟水味道香美。 大长公主偶尔也喝一些果汁、鲜花饮料,诸如什么荔枝汤、木犀汤、木瓜汤、橙汤、乌梅汤、香苏汤…… 这些汤品也无需现熬,乃是将鲜花果子用盐腌制后晒干,经过烘焙之后碾碎成细粉,最后装入器皿内密封储存。待到大长公主要饮时,昭昭只需将花果细粉取出若干以热水冲泡就成了,也没她什么发挥作用的余地。 这些汤品都是御膳房里做好了直接送过来的,昭昭上辈子就极爱荔枝汤,因着赵子孟权势大,她一年到头御赐的汤品倒是从不曾断过。原本刚重生的那段时候倒是馋得很,总想吃一碗热乎乎的荔枝汤,后来倒也习惯了。现如今岑嬷嬷对昭昭极好,大长公主也是宽和的人,昭昭倒是又喝上御膳房的荔枝汤了。 明明眼前就是一条青云路,可昭昭愣是找不着蹿上去的地方,真真是令人忧伤得紧。这般忧伤着,昭昭长叹一口气,喝下了今日第五碗荔枝汤,小肚子早已经圆滚滚的了。 这时候,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王璧君的声音响起:“昭昭,快送一盏茶水进来。” 王璧君在大长公主跟前侍候笔墨,近来甚至开始渐渐经手文书了。昭昭眼看着她越发得到大长公主信任,而自己却还在犄角疙瘩贪嘴吃茶,唉…… 方才在稍远处唤了第一声后,王璧君见昭昭听见自己的声音时那手明明就欲将杯盏放回去,却半途生生止住了动作,非要自己走近些再说一次才“听见”。王璧君也是有些没脾气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来那日撞破自己与张淮相会的人果然她。 昭昭却不知自己蹩脚的伪装早就被人看破了,还觉得自己急中生智想出个装耳背的主意果然不错,那么王璧君就会认为自己没听见那夜小鸳鸯的私语了。 待王璧君走近些又说了一次后,她方才回头笑道:“璧君姐姐,可是有前朝的大人来了?大长公主殿下的竹叶熟水可要添?” 王璧君心里挺喜欢昭昭的,长得俏生生的,性子也可爱。每日见她一会儿像只踌躇满志的小公鸡,一会儿又成了个萎靡不振的小仓鼠,真是有趣极了。她也是不怕昭昭会将她与张淮的事情说出去的,他们两家本就有结亲的意愿,提早透露了出去也无妨,只是不知昭昭为何怕成这样。 “殿下的熟水暂且不必添,你只快些备了茶汤送进来给那位大人就可。”王璧君说罢就匆匆离开了。 昭昭煮茶的功夫其实挺一般,但是较之以往总算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她快速地煮好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毕竟这是一个在大长公主跟前露脸的机会。然后她就端着托盘往殿内走去。 只听大长公主端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欢哥儿,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欢哥儿?这是谁? 昭昭心中疑惑,大长公主虽则宽和却也是不好亲近的,尤其是对朝臣,素来都是语气平平地以某某大人称呼之的。今日殿中与大长公主议事的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够如此的殿下青眼? 终于,穿过层层殿门,昭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她不由得身体僵直,这才想起来—— 赵子孟,小字獾郎。 第五十四章 赵子孟小字獾郎,据说是因为他出生那日有一只獾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官道上。彼时他的母亲卢氏怀着九个月的身孕,听自家表妹和丫鬟们说得有趣,便走到大门外边想要去瞧上一瞧。 哪知那卢氏没有瞧见什么神气万分的獾,肚子却是提前发动了,未足月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哥儿来,那便是赵子孟。 当时卢氏见襁褓中的孩儿虽未足月,却长得颇为壮实,且生产过程也是顺利,不由得心中欢喜,当即就给怀中稚儿取了“獾郎”这么个小名。 按说府上添了健康的嫡长孙,世子夫人又平平安安,原该是阖府欢庆的喜事才是,偏那世子爷赵令同却无端端生了疑心。 赵令同乃是成国公赵世剡与原配发妻梁氏的独子。 赵世剡幼年丧父,不得已将幼妹寄养于农家后于明州保国寺落发为僧。他做小和尚时需要日日早上沿街敲钟报晓,而太宗少年时嗜睡,恰在保国寺附近的别院里小居,两人遂相互结识。而后太宗引荐赵世剡加入了起义军,成为了太-祖麾下的一员大将。 梁氏也是一个女中豪杰,打江山时率领一队娘子军屡屡能够出奇制胜。但却因为兵乱之年曾经流产过,一直没有调养好而伤了身子,直到建元七年,方得嫡长子,但自己却难产而亡。 夫妻二人俱是英豪,可以说赵家是开国的一文三武四大功臣中与太宗关系最好的一个。 然而建元十二年时,龙泉寺鉴一大师的谶语被泄漏。 “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此言一出自是可以想见太宗心中是何等震怒,但却又不能够大肆声张。 京中各家都暗地里留了心,一面是想知晓究竟哪家才是“龙”,另一方面却是祈祷着自家可不要被建元帝疑上了。 自此,京中各家无一人敢将族中子弟养得过分出挑的,便是有惊才绝艳的子弟也都暗地里拘束了起来不教宫里察觉,生怕自家被“蛟君”疑心为“龙臣”。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虽然赵家深受天子信重,但非常时刻却也不敢冒尖。况且老成国公与发妻感情甚笃,梁氏难产而亡,老国公也因此不太愿意见儿子。 后来,天子见老国公鳏居多年,便下旨赐婚。贾氏入府后主动提出避孕拉开亲子与前头嫡长子的年龄差距,俨然是一心为家宅和睦考虑的。自此,赵令同便全由贾氏教导了。 贾氏虽是小官之女却有大家气派,行事温良周全,京中上流之家的女眷们无一不是交口称赞的。赵令同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家中独子,想要花销多少银两温厚慈和的继母都是应允的,做错了事情都是有人袒护的,院子里的丫鬟也是最活泛标致的。 脂粉堆里,赵令同便长成了一个温和的青年。虽则有时候耳根子软了些,但也算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上元佳节,成国公世子赵令同与国子监祭酒卢家的嫡女一见钟情,而后便是上门求娶。婚后两年便得了嫡子,原本该是何等圆满的结局,可奈何不遂人愿。 卢氏原本的预产期还没到,却是忽然就发动了,分明是未足月,竟生下了一个壮实健康的胖小子。这种种巧合在有心人的挑唆下都化作了一根根芒刺种进了赵令同心里。 随着婴儿一天天长开,却是越长大越不像自家。子不肖父,于是又在那些有心人的引导下,赵令同的疑心终是爆发了。 这一代是“子”字辈,赵令同给自己的嫡长子取了一个“孟”字。 伯仲叔季孟。在兄弟排行的次序里,伯是长子,仲排行第二,叔在其后,季乃是最年幼的。孟和伯的意思相仿,只不过媵妾所生的长子称为“孟”,而正妻生出的长子则称“伯”。虽然后来孟与伯都统称长子了,可到底有些许的不同。 原本卢氏只道近来丈夫待自己冷淡了,又怎会想到那一个“孟”字里面所蕴含的怨憎呢? 后来,卢氏亲眼看见了自己的丈夫同她姨母家的表妹云氏滚在一起。 早先云家因贪赃枉法被抄了家,由于数额巨大,建元帝震怒非常,是点了名儿要将这家人斩杀了以儆效尤的。云家的男子们自是救不下来了,可是卢氏费了千方百计总算在事态稍稍平息后从边远的流放之地救回了云家的女眷,却是只剩下了云表妹一人。 卢氏怜惜云表妹这几年的遭遇,便将她金尊玉贵地养在身边,四处打听人品端方的年轻人想要将表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孰料…… 自此,夫妻二人形同陌路。 后来,云姨娘生下了二少爷,赵令同取名为“子仲”。还是老国公觉得有些不妥,改成了“重”字。也是这个时候,卢氏终于知晓了丈夫对自己无端的猜疑。 原来他对獾郎的轻慢冷待竟是因为这样不着边际的猜疑!卢氏长久以来郁气结于心中,她缠绵病榻数月情况危急。 老国公也说赵令同这样偏执的臆测乃是心病,遂欲将儿媳卢氏改嫁给自己的得意弟子秦远道,并承诺会亲自教导嫡长孙。卢氏至此早已对丈夫心死,亦不愿见到忘恩负义的云姨娘,遂同意了这门亲事欲要和离。 孰料赵令同却是死活不同意和离,拖延了许久,卢氏竟是忧愤而亡了。 后来便是贾氏张罗着为长子续弦。说起来这贾氏也是一个妙人,明知道卢氏与秦远道之事后赵令同对秦家厌恶非常,竟是为他求娶了秦远道的亲妹妹。秦氏入门后果然不受宠,府里那云姨娘做张做致便这么嚣张了几十年,直将赵令同院中弄得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昭昭所知道的不多,成国公府里乌七八糟的关系她直到上辈子死前也没理清楚,而她这辈子却是想要躲得远远的了。她只知晓赵子孟素来是厌恶府上长辈唤他孟哥儿,可奈何这世上唯一一个会唤他獾郎的人早就成了一抔黃土。他那个只用了几年的小字恐怕是没几个人知晓了。 昭昭因着重生的缘故知晓他的小字,而大长公主据说是和赵子孟的亲祖母梁氏关系极好,唤一声“獾哥儿”倒也在情理之中。但其他恐怕就再难找出什么人了吧。 再说回当年,老国公也确是没有食言,他将年幼的长孙带入自己院中抚养。在他和一众名师的悉心教导下,赵子孟十六岁时就科举簪花。 赵子孟少年及第,睥睨一时,曾作策论四十余篇,极论天下事,又作《春秋义解》、《论语注疏》,名动士林。曾有大儒断言,此子生前定将位极人臣,死后亦会被后人录入《名臣传》。 昭昭端着托盘稳稳走到这位“名臣”面前,将自己方才沏好的茶水放置在他手边。 她原是想借着上茶的时机听上几句的,可那赵子孟却忒是讨厌,竟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放好茶盏,待她脚步声渐远后才开口继续方才的议政。 回到了外间昭昭气得直跺脚,那赵子孟竟然防她跟防贼一般。那些不要紧的政事让她听上一耳朵又怎么了?待一年后她正式当上了有品级的女官,到时候还要与他同朝为官,说不得他日后还得称自己一声“潘大人”呢! 潘大人…… 昭昭越想越美,嘴巴直咧到耳根去了。 不过,无论是在赵子孟面前扬眉吐气也好,还是日后真的能够青云直上将袁家狠狠地拉下马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要通过一年后的科举考试才可以。 上辈子永兴三年时,大长公主力排众议,特许十名女学生与天下举子一同参加科举,共有四人及第。这辈子昭昭要争取也能够占得一个席位才好,如今她虽在大长公主跟前不受重用,可只要努力学习,到时候就不愁没有出头的一天。 一时之间,昭昭斗志昂扬,立马就掏出随身带着的书本见缝插针地学习了起来。 赵子孟与王璧君两人出来时看到的正是一只踌躇满志的小公鸡。 王璧君不由得失笑,轻唤了一声:“昭昭,我们要回去了。”明日是女学的年末考核,因此大长公主特地让赵大人派遣护卫送她们回去。 昭昭此刻正十分认真地研究着手头的经学典籍呢,一时并没有听见。王璧君只得又唤了一声。 赵子孟微微蹙眉看着昭昭,他原本是很意外竟然能够在大长公主处碰见她的。前几日知晓了霸州有过一段交集的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竟然通过了大长公主的女官擢选,他几乎真的以为大长公主不过是要选一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搁在眼前养眼了。 后来他寻得了她往日所写的几份策论,虽然文理有些粗糙,但其中一些观点却是精妙得很,几乎就像是从他脑子里直接摘了去的一样。赵子孟都几乎是要对她刮目相看了,可今日一见却还是一副娇憨的傻样子。 “昭昭!”王璧君扬声又唤了一声。 昭昭迷迷糊糊地抬头:“啊?啊?” 王璧君道:“明日有考试你不会忘了吧?大长公主请了赵大人派人护送我们回去。” 赵子孟沉声道:“我派庚七……” 话音未落,只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杨悸鹿欢欢喜喜道:“我顺路!我送!” 第五十五章 赵子孟沉着脸训斥:“胡闹,宫中轮值怎可擅离职守。” “可是……”,杨悸鹿闻言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委屈道:“表哥,晌午的时候不是你要我抽空跑一趟骊马山,给龙泉寺里的宫大哥送信的吗?” 赵子孟紧抿着薄唇默然不语。 他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年,竟是快要长得同自己一般高了。他自幼记事便早,又兼之心思敏锐,如何察觉不出父亲眼底的厌憎。可叹母亲看不明白,总是在寂寂长夜里抱着他追忆往昔,盼着那人终有一日会回头。 后来,她便死了。心如死灰、油尽灯枯。 或许是因为幼年记忆里母亲怀抱的温暖铭心刻骨,而后独自面对一室经卷的孤寒岁月则更显漫长。 纵使年少时便科举簪花,纵使才华名动士林,纵使此生位极人臣,纵使死后青史留名……可是,这世间却再没有人会温柔慈爱地叫他一声獾郎。 少年时祖父若去西南,则会将他送去杨府姑祖母处。杨老夫人是祖父的幼妹,与祖母姑嫂情深,且和母亲私交甚好。她知晓自己的小字。 每当心情烦闷时,他都会佯装不经意地路过杨老夫人的院门,然后面无表情地等着老人慈爱的声音响起:“獾哥儿,快进来……” 年长的妇人声音里满是岁月浸润的温和。他想,若是母亲福寿绵长,多年后大抵也是这般慈和的模样。 在杨老夫人的院子里总是能碰见一个吃蜂糖糕吃得满脸都是的小胖团子。虽然长大后杨悸鹿再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爱吃甜食了,可他却记得真切。那个胖团子挂在自己的腿上仰着白胖的小脸天真地宣称:“最喜欢表哥了!表哥从来不抢我的蜂糖糕!” 他不会去抢蜂糖糕,他不爱吃,也没吃过。那是他生命里无法承受的甜。 赵子孟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年貌相当的少年少女。鹿哥儿骄矜地挺着小胸膛扬着下巴站着,想要佯装不经意,却又时不时地偷偷拿余光去瞧她。她也毫不矜持,瞪大了眼儿回看过去。然后鹿哥儿就悄悄红了耳朵…… 他别开眼,终于还是沉声道:“那你们便去罢。” 宫城外边已经有一辆华丽大气的马车候着了,杨悸鹿骑马立在马车边上等她们上车。 昭昭今日荔枝汤饮得多了,圆溜溜的小肚里全是汤水,一时竟没能登上马车。杨悸鹿见状就要下马扶她,昭昭赶忙脆生生地开口制止道:“我自己上得去!” 杨悸鹿红着耳朵辩解道:“哪个要来扶你了?我不过是调整一下坐姿罢了。” 昭昭羞愤,算是她自作多情了还不成。 她一撩开帘子进了马车,就对上了王璧君暗含打趣的目光。王璧君聪慧善谋,平日里不是会与人说笑打趣的。王家的女子素来有端庄稳重的贤名,最出名的一个便是王璧君的姑祖母王氏。 王氏乃是昔年大周朝潘钺将军的妻子,隐忍善谋有大义。霸州城破之时,她敏锐地觉察到府内有辽国人的奸细。她为了不被辽人掌握地下工事的出入口,宁可自己怀着身孕沦为辽人的战俘也不愿躲进密道里。 后来王氏生死不知,可她的义事却被传了下来,就连太-祖皇帝也说王氏是个知晓大是大非的巾帼英雄。 王家的女子向来是这般端肃正经的形象,可今日王璧君却是难得地开口调笑道:“今日晨起时感觉气温回暖,我还疑心是春天这么早就来了呢。” 昭昭也不甘示弱地接口道:“春天还早,梅花倒是开得好。”说完后方知失言。 两人此时总算是彼此心头敞亮了,都知晓了那夜正是对方。昭昭也不再装傻隐瞒,轻声开口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王璧君也低声应了一声算是知晓。两人便不再说话,昭昭又拿起了手中的书本研读了起来。正所谓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她要多多努力才是。 马车驶上了雀御街,向西一拐往外城去。路上有一段要经过汴河沿岸,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热闹得紧。 昭昭和王璧君待在车里,不同于其他女孩们总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们一人捧了一本书看,倒是真有几分女官的好学架势。 杨悸鹿这一路上竖着耳朵想听车里昭昭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见。他不由得撇了撇嘴,这丫头明明挺聒噪的呀,今儿怎么半句话也没有? 忽而,马车停住了。杨悸鹿策马上前去查看情况,原来是沿途拥挤,他们的马车和前边一辆古朴的马车对上了,彼此都过不去。 杨悸鹿皱眉,他刚想上前开路,却听街边一阵凄凄惨惨的女声响起:“家父已经过世多日,小女子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昭昭在马车里也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得,这是碰见卖身葬父的了。 只听嘈杂声响中,一个粗鲁淫邪的声音响起:“小娘子若是跟我回去做了我第六房小妾,岳父的丧事我自是会风光大办。” 而后又是一阵哄笑吵闹,似乎是那女子不愿卖身与他,而那粗鲁男人竟是仗着七拐八拐的亲戚里有做官的,直接当街动手动脚了。 “公子,公子,救命啊!”那女子竟是跑到了杨悸路的马前凄楚无依地求助。 昭昭看见王璧君眼底闪过一丝明了的笑意,她自己也是听出来了,敢情这女子卖身葬父还挑上买主了。一眼就瞧上了年少英俊、贵气不凡的杨悸鹿倒是眼光颇高。 “干什么?”却听杨悸鹿不耐烦道,“仔细惊了我的马!” 那女子一滞,复又垂泪道:“求公子救救我吧,那人,那人……” 杨悸鹿不想与她多做纠缠直接道:“你这厢卖身葬父,他那厢也愿出钱安葬你父亲,你跟他回府不就了解了?” “可是,可是他当街就这般,如何……”那女子期期艾艾道,“若是公子肯出钱为我安葬老父,我愿给公子为奴为婢,贴身伺候……” 话音未落只听杨悸鹿嗤笑一声:“我院里的大丫鬟都是管事嬷嬷从小训练起来的,便是洒扫庭院的小丫鬟也是精挑细选,你一上来就想贴身伺候我,倒是会想。” 杨悸鹿不再与那不知礼法的女子多言,上前向对面挡路的马车道:“不知可否让出一条道来先让我等过去?” 昭昭有些好奇外边那个异想天开的奇女子是何模样,便悄悄掀开了帘子去看,却不意对面那辆马车的帘子也被掀起,她正对上了车里阮熙寒凉的目光。 第五十六章 只见对面马车的帘子一掀,露出小半张明媚的脸。 阮熙的眼睛微微眯起,想起那日处理完事情回去后发现人去楼空的愤怒。明明叮嘱过她别乱跑的,真是不听话啊…… 杨悸鹿等了半晌,见眼前这个挡道之人非但不理会自己好言好语的请求,还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的马车。他扭头一瞧,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那狂徒原来竟是在看昭昭!真是胆大妄为! “喂!”杨悸鹿非常不高兴,可还是耐了性子再说了一遍,:“烦请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来。” 可谁知对面那人竟是恍若未闻一般,依旧身姿优雅地端坐在马车上,只眸色淡淡地看向他,复又再一次看向昭昭。 杨悸鹿自幼极得建元帝喜爱,且又是熙宁公主独子,这么多年来何曾受过什么轻忽慢待。他的小霸王脾气立时就上来了,直接挥了挥手示意随从上前去将那马车驱到边上去。 眼见着杨家的兵士近前来了,可对面那人却依然毫无惧色,只好整以暇看着不远处呆楞了好一阵方才猛然惊醒的女子。只见她飞速放下了帘子,像一只小仓鼠一般颠颠地钻回车内去了。 杨悸鹿一副光明正大地仗势欺人模样骑在马上。 对方马车周围的护卫自然也不会干看着,可到底人数较少,且民间的护卫明面上看着如何能与杨府精锐亲卫相比。眼见双方对峙不下,一场冲突在所难免的时候,忽听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响起。 “二公子且慢!”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面白无须的胖子小跑着上前来,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滴一边操着一口阴柔的嗓音开口道,“误会误会,都不是外人!快把兵器都收了,别伤了和气。” 杨悸鹿见到来人疑惑道:“怎么是你?” 那胖子扬起一张和善的小脸解释道:“元公子是去给我们主子寻珍玩去的,二公子若是有事,便先行罢,只别动了兵器呀。” 说着,那胖子就引着那边的马车往旁边道上避了一些,让出一条过道来。 车内阮熙倒是没有异议,只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杨悸鹿不在意那元公子是谁,也不关心他这是要去给天子寻什么玩意。他见对方主动避让,本也不是跋扈无礼之人,便向那胖子略一示意,就欲离去。 可是马车还未行几米,只听车窗外又响起一阵喧嚣,竟是方才那个卖身葬父的小娘子哭闹着用身体死死扒住了马车的车轮。 杨悸鹿只以为是那无状的女子仍不死心,却听她冲车内之人哀哀凄凄哭诉道:“姑娘,是我呀,我是川贝呀!” 川贝? 昭昭微微蹙眉,怪道方才这声音听着似乎有几分耳熟呢,原来那人竟是川贝。可怎么会是川贝呢? 那川贝原是昭昭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为人与茯苓大不相同。川贝向来不甘为婢,对主人家也不甚忠心,倒很是有几分攀高枝的志向。这辈子昭昭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川贝就与她的爹爹贾二掌柜设计了主家。 昭昭至今还记得那日丰乐楼里情势的凶险。那个忘恩负义的贾二掌柜全然不顾当年祖父祖母对他的恩情,为了巴结如日中天的袁府,为了讨好那个色眯眯的袁衙内,竟然胆敢设下计谋将昭昭引到袁衙内跟前。 当日若不是羚姐姐恰好在楼里吃酒,又仗义出手解了围,昭昭真是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后来钟叔说要将川贝父女送去官衙,连讼师都请来了,但昭昭却开了恩只将他们赶出丰乐楼让去别处自谋出路,算是全了一场主仆情谊。 可是如今,他们怎么竟是落入了此等田地?不该呀,前世的时候明明…… 昭昭的思索被川贝的哀嚎打断了:“姑娘,求求您了,好歹见奴婢一面罢,如今爹爹死了,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车内昭昭抿了抿嘴,微微掀开了车帘的一角淡淡道:“当日本就是你们父女背主在先,我念在一同长大的情分上不曾将你们送官。那时候就说了,从此富贵也好落魄也罢,你们父女二人从此与我潘家再无干系。” 川贝哭得凄惨极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全然没有方才面对爷们儿求情时那种梨花带雨惹人怜惜的楚楚。 说起来她真的是个极聪明的丫头,洞悉人心能装会演。她知晓楚楚可怜的姿态会引来男人的怜惜,而面对女人时却说不得引来的只有厌烦。川贝素来有急智,她知晓昭昭心软,就哭得涕泗滂沱,想要引来旧主垂怜。 听外边川贝哭诉她们父女的悲惨遭遇,昭昭心中更多的却是困惑。 这不应该呀…… 前世的时候,她进国公府第二年的时候川贝就失踪了。她先时还为川贝担心了好久,只以为她可能是遭遇了什么不测,托了人四处去打听消息。 后来许多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川贝早就不是川贝了,而是成了前朝皇裔。 昭昭那时候才在纷繁的传闻里知晓,原来那贾二掌柜竟是前朝梨妃所出的遗腹子。众人皆道梨妃是被逼死在了淮水,可其实她却落水未死,而是生下了一个男婴后几年方才撒手人寰。据说,当年的那个男婴就是贾二掌柜。 贾二掌柜是祖父祖母收留的一个乞儿,从酒楼里的小伙计一步步做到二掌柜。其实他才干算是不错的,昭昭听福爷爷说起过,当年若不是觉察到贾二掌柜心术不正,大掌柜的位置未必就轮得到钟叔。 福爷爷还说原本很多年前他还曾经想过要收贾二掌柜当养子,后来察觉到他虽然聪明心却不是那么正,这才最终择了为人正气的钟叔。 贾氏父女二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大周皇裔昭昭并不清楚,爹爹与贾二并不相熟,平日里也甚少在家中提及不相干的人。 前世昭昭再次见到川贝的时候,她已经是崭新的面貌了。昭昭印象深刻地记得她一身气度高贵非常,据说在前朝余党中颇有几分地位。 那时川贝也看见了她,虽则面上言笑晏晏,可眼底却满是猜疑和不喜。昭昭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出身这般高贵,虽则许多年前就亡了国,可毕竟也是大周皇室血脉,竟是从小就给自己当了婢女,自然是不喜欢见到旧主的。 自从知晓了川贝的下落,昭昭后来倒是去打听过一些她这些年来的近况。据说那个“郡主”很有一番手段,底下有许多周室拥簇者为她肝脑涂地。 重生后遭到背叛,昭昭依旧轻轻放过他们父女二人,也是出于这个考量。她害怕若是将贾氏父女送了官,这父女俱不是宽和仁善之人,日后他们身份昭显后可能会使人来报复。 可是不知今生命运的轨迹不知为何不同了,贾二掌柜尚未认祖归宗竟然就这么死了。也不知晓前世那些人究竟是凭借什么确认了贾二掌柜身份的,可他如今这么一死,川贝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世恐怕会多些波折。 不过这都不是昭昭要操心的事情,眼下头疼的就是眼前川贝一意哭号着说想要回来继续伺候自己。昭昭可不敢要她伺候,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方面川贝品性不好,昭昭不愿与她多接触。另一方面她毕竟是前朝皇裔,这般看着她流落街头到底有些惶惶。 昭昭可不是什么支持光复大周的痴人,可到底是从小是在“皇权受命于天”这种影响熏陶下长大的,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杨悸鹿此时却是已经听出来了。他听堂姐杨羚讲起过她和昭昭在丰乐楼初遇时的事情,也知晓是有一对背主的父女惹来了袁五那个肥猪觊觎昭昭。 原他还恨得牙痒痒正不开心无处出气呢,谁料眼前这个竟是当日那个背主的丫鬟! 她怎么还有脸求到旧主头上! 只见杨悸鹿策马上前一剑将那川贝挥到了路边。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杨悸鹿压根儿连剑都未出鞘。倒不是他怜香惜玉,只不过是觉得用不上罢了。 他冲马车里的昭昭不满道:“你犹豫个什么?当自个儿是肉包子不成!”说罢就重重放下帘子指挥车夫赶车欲要离去。 川贝方才被大力甩到路边,后背猛地一下撞到地面,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她见昭昭的马车眼看着就要走了,不由得心中又是暗恨又是焦急。 此时,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说起来,我府上前些日子倒是跑掉了一个烧火丫鬟。” 车帘被掀起,里面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他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和凌厉斜飞的长眉。气质冰寒,锋芒隐隐。 川贝一时竟看得痴了。 第五十七章 昭昭与王璧君回到女学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因着明日就是女学的结业考试,今日里女学的大多小院都亮了灯挑灯夜读。 明德女学开设了数十门课程,而且并没有限制学生们的选课。如果精力允许的话,学生们大可以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当然也有好些人却是这么做了,毕竟明德女学的教学资源可是出了名的好。可是现如今眼看这年末考核临近,每个学生当初选了多少课,今次也须得通过多少门课程的考核,着实压力颇大。 之前选课的时候,昭昭知晓自己的学习能力不足以学明白太多的课程,便并没有一口气选很多,所以她今日倒是并不紧张。可毕竟年末考核的成绩是会张贴出来的,昭昭此时已经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女官了,一举一动不再只代表自己,因此也就更为慎重。 方才在街上遇见的川贝居然兜兜转转还是被与前朝余党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雅集主人带走了,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其实昭昭此刻内心是有一些忐忑的,她虽然自问没有任何对不住川贝的举动。可她心中隐隐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被川贝记恨上了。纵使今生川贝可能没有了“郡主”的身份,但是以她的手腕心性,可以想见是不甘于平凡的。若是他日再次得势,不知是否会对自己不利…… 正是因为心中有了这样一层忧虑,纵使是对明日的年末考核成竹在胸,可昭昭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璧君虽知今日路遇的是昭昭旧仆,可不知晓前情,只以为昭昭此刻是为明日的考核担心。 两人临别前,王璧君提醒昭昭道:“明日的考核须多加小心。” 原本昭昭还以为她是在提醒自己要仔细答题呢,可到了第二日方才明白过来,原来王璧君是提醒她要提防人心险恶。 永兴帝如今才十三四岁,大长公主监国执掌大权,算起来距离天子亲政怎么也需要好些年的时间。如今大长公主在女学擢女官,是个人都知道,即使只是在大长公主跟前磨墨煮茶,也是非同一般的体面。更可况聪明的人都知道远不止如此…… 此次大长公主总共在女学选走了四个人,承恩公司马家的司马镜、蔡相府上的蔡芷璇、百年世家王氏的王璧君,还有潘昭昭。 若是入选的四个人里各个都是出身尊贵、名满汴京的才女也就罢了,可偏偏还有一个蓬门荜户的商家女,这可就格外得使人眼热了。门第比昭昭高的嫉妒她小人得志,门第比昭昭低的则是嫉恨她一步登天。 总而言之,昭昭自以为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可还是无意中招惹了不少是非。其中,对昭昭此次的入选最为恼火的就是袁四小姐了。 昭昭和袁四可是在霸州的时候就结了仇的,当时袁四对昭昭的恼恨和不喜只是出于小女孩之间的争风吃醋,可是现在早已经大大不同了。 在霸州的时候,虽然她袁四小姐只是一个庶出,可那时她的祖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她的父亲是一方封疆大吏,更别提当时的圣上天授帝是她嫡亲的表哥了……而那个潘昭昭,不过一个小小的商户孤女罢了。那时候袁四享受的简直是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只当那商户女是一缕无足轻重的灰尘罢了。 可是如今呢?距离当初不过一年,情况却大变样了。 先是爹爹无缘无故被构陷通敌卖国之罪,最后证据确凿,竟是天授帝亲自下令免去的一切官职。他们一家人只得灰溜溜地从霸州回到了京城,托庇于祖父的恩泽下。她则从一个封疆大吏最宠爱的女儿成了一介犯官的女儿,婚事一落千丈。 反观那个潘昭昭,这一年以来竟是越蹿越高了。现在竟然好运地和璇表姐一同被选去当了大长公主跟前的女官,任谁都知道那是炙手可热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个潘昭昭不知究竟使了什么狐媚手段,竟然将杨二公子迷得晕头转向,若是她日后真的得逞嫁入了靖北侯府…… 总之,袁四对昭昭又是惊惧又是忿恨,唯恐她将来真的步步高升站到了自己的头顶上,这可是她袁四小姐万万不能忍受的。 说起来袁四的手段一如既往得简单粗暴。 大祈朝马贵,昭昭是没有自己的马的。原本在霸州是羚姐姐倒是送过她一匹,可是后来在春猎那天死了,昭昭后来也就没有自己的马了。 明德女学是大长公主花了大价钱办起来的,一应必要的用度都称得上是顶尖,就连马术课上公用的马匹也都不是什么矮小的滇马。昭昭觉得女学马棚里的马随意牵出一匹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因此也就一直没有自己养马,倒是常常去马棚借用一匹叫做蹄云的马。 这日马术考核的时候,昭昭刚一跨上蹄云的背,就觉得它今日似乎有些异常地兴奋。原先昭昭并没有在意,只以为它是清晨跑马精神亢奋。可谁知考核时候蹄云竟然有些渐渐失控了,竟是想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 昭昭虽是马术纯熟的,可也不敢托大。她可不愿意这个紧要关头受个什么伤啥的,那等她养好了伤,大长公主也该忘记有她这么一号人了。 因此,昭昭并没有逞强地用这失了性子的马儿完成考核,而是在刚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就扬声向马术老师求助,而后果然成功脱险。 入学选课的时候,昭昭选修了律法,并且学得尤为认真,而且成绩还相当不错。她一层层排查下去,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就将嫌疑范围锁定到了袁四身上。等昭昭不动声色地收集到了足够证据的时候,立马请了教仪将袁四带到了山长那儿。 明德女学的山长为人很是严厉,生平最不喜阴私害人之事,袁四一见到山长就吓软了腿,险些哭了出来。 其实山长也是诧异,那潘昭昭看起来一副娇娇软软的样子,行事居然颇有条理。审时度势、顺藤摸瓜,其后又威逼利诱、分开审讯,竟然短短时间之内既捉到了袁四收买的马棚仆役,又查出了惊马药物的来源,还都得到了有效的证据。 铁证当前,这下子袁四可是抵赖不得了。况且山长本就厌恶同窗之间互相构陷的事情,本也无意包庇那袁四。 其实袁四小姐对昭昭来讲最多算是一个跳梁小丑,她真正忌惮的是袁家蔡家的那几个欠下忘归山滔天血债的奸人们。若不是袁四像一个苍蝇一般嗡嗡叫唤,昭昭原是打算不单独针对她的。毕竟对袁四这样的女子来说,家族倾覆便是最大的打击了。 就在昭昭以为今日能够干脆利落地将害了她多次的袁四收拾了的时候,却听那袁四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璇表姐救我!” 第五十八章 璇表姐? 昭昭听闻袁四的哭求不由得一愣,向门口方向看去。只见外边竟是来了十余个女学生,俱是穿了利落的骑马服,当先一人不是蔡芷璇却又是谁? 众女向山长行礼问安,蔡芷璇却未先开口,而是她身旁的一个粉衫女子开口道:“方才马术课考核时听闻上午玄字班出了些意外,又听闻教仪竟是将袁家妹妹给带到这儿来了,大家不由得有些担心。恰考核结束,我们便一道来山长这儿看看。” 一道来山长这儿看看? 说得倒是好听,昭昭不由得暗自腹谤,这么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来这里,看着竟是好像是她欺瞒蒙蔽了山长要对袁四不利似的。 那粉衫女子看着颇为富态,是户部左曹侍郎谭家的小姐。谭侍郎是蔡相一系的,这谭小姐也是蔡芷璇的手帕交,前生今世都是蔡芷璇的马前卒。上辈子的时候昭昭可是和这个谭小姐起了不少冲突,凡是蔡芷璇端着架子不愿意出面的事情都是这个谭小姐抢着干的。说起来前世昭昭那糟糕的名声,倒有一半是这个谭小姐的功劳。 谭小姐这般鞍前马后地为蔡芷璇效劳可不是无所求的,明眼人都知道谭家恐怕是存了要将女儿嫁进蔡府的心思,而谭小姐本人估计是看上蔡芷璇的嫡亲兄长了。 不过,据昭昭所知这谭小姐怕是枉费心机了。左曹掌户口、农田、赋役等事,原本想要将女儿嫁入蔡家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总有突发情况。永兴四年时,谭侍郎因贪腐被革了职,最终别说是蔡芷璇的嫡亲兄长了,就是庶出的兄长也嫁不得了。 不过现在,谭小姐还一心盼着嫁进蔡家,对蔡芷璇这个未来的小姑自是用心讨好着。 蔡芷璇见堂内袁四哀哀凄凄地跪坐着,身后是两个板着脸孔的教仪,而潘昭昭却是好整以暇地坐在上方。她这才款款上前,轻轻扶起了袁四柔声道:“四表妹,怎么坐在地上?仔细着凉。” 袁四见到了蔡芷璇后底气就足了,又见跟着蔡芷璇过来的有十余个人,觉得今天自己不会这么被“冤枉”了,便抽噎着起了身。 谭小姐立马一左一右地和蔡芷璇一道将袁四扶到椅子上坐好,意有所指地说道:“可怜见的,袁大人方才辞了官,他顶顶疼爱的女儿就这么被人欺负……” 袁四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山长一时面色有些不好,这言语之间难不成是在暗示她趋炎附势?明德女学的山长是一个当世大儒的未亡人,平日里极为重视自己的清誉,一言一行唯恐堕了亡夫的名声。 因着明德女学是镇国大长公主一手操办起来的,平日里对女学一应事物插手颇多,女学里实际掌权的都是大长公主跟前的得力人。而山长本就年事已高,原就是大长公主看重沈大儒的声望请来的,所以山长平日是不怎么管事的。 众女学生只以为山长是个吉祥物,可昭昭却是知晓上辈子后来发生的那件事的。她明白山长不是胆小怕事,而是一个刚正严明的人,这才在查到了证据后直接禀告了教仪来了山长这儿。 昭昭见那谭小姐说得有趣,而袁四也着实哭得伤心,不由得轻笑道:“原来袁大人竟是自己辞的官,真真是不慕名利。” 消息灵通些的人家都知道那袁大人是被利益蒙了心去辽国的朝事上掺和了一脚,若不是天授帝碍着生母和外祖父袁大将军的面子,恐怕流放都是轻的,怎么可能真是什么不慕名利。 原本正在抽泣着的袁四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脸色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 蔡芷璇却是毫无尴尬神色,仿佛她舅舅真是自己辞官的一样。她淡淡开口问道:“不知今日潘姑娘将我表妹扣押在此是何意?” 昭昭倒是挺佩服蔡芷璇的,她上午马术考核时遭了暗算,到了下午时才查清了真相并取得了证据,这才前脚将袁四带来呢,谁料她后脚就带着一伙人赶来了。倒是消息灵通得很。 “扣押二字实在是说得重了,”昭昭也是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我不过是请袁四小姐过来配合调查罢了。” 谭小姐闻言出声冷笑道:“哟,配合调查?听口气我还以为是咱们这儿来了大理寺的官员呢。潘姑娘一朝入选了大长公主的女官就是不一样了,若不是芷璇妹妹都与我说了女官职责不过是为大长公主烹茶调香,我还真以为你这是要入职刑部了呢。” 烹茶调香? 昭昭微微一挑眉,大长公主晚年多病,是不吃茶的,而且她只用岑嬷嬷调制的香料。看来蔡芷璇恐怕是比她还不得重用,大长公主就连自己的喜好也不曾告知,可以想见她煮的茶殿下定是没有吃的。 蔡芷璇见昭昭听见烹茶调香的时候神情微动,不由得心底一沉。她先前就有过猜测,因着自己祖父的缘故大长恐怕是不会重用自己,看来眼下便是已经证实了,王璧君同潘昭昭轮班时怕不仅仅是烹茶调香这么简单。 昭昭此时有些明了了,袁四今日突然发难怕是受了有心人的撺掇。但是目前她是暂且没有能力对付那个有心人的,但也势必要让袁四吃吃教训。 她朝众人肃然道:“昨日大长公主殿下还与我说呢,要等我们考核结束后来一趟女学,看时间大约就快到了。你们都知道明德女学的一砖一瓦都是殿下的心血,殿下来我们女学向来如同回了自己的府邸一般,甚至往年有几次还骑了马棚里的马儿和学生们一同打马球。” 袁四这时候脑门开始发汗,她有些知道潘昭昭这是要做什么了,她这是要把事情闹大! 镇国大长公主前几年的确有几次兴致来时下场和女学生们玩了一会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今日来女学也会用马。袁四不由得心中惶惶,她今日对马棚里的马下药了,可这是为了对付那个小人得志的潘昭昭呀,绝不是要对大长公主不利! 昭昭欣赏了一会儿袁四惶恐害怕的神色,继续不疾不徐道:“可是今日,我竟然发现有人胆大包天地对马棚里的马下了药!这是想要谋害皇族吗?” 谋害皇族可不是什么小罪。昭昭上辈子在成国公府的时候就听说过,老夫人贾氏的嫡姐就是因为谋害皇族未遂的罪名被送进了馒头庵。 京中谋害皇族的女眷,若是死罪可免,但也活罪难逃,大多都被送进了馒头庵。 馒头庵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庵堂,那里就如同一个坟墓一般,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馒头庵里的人也不是像普通被罚入家庙祈福的人一般锦衣玉食地思过,而是要亲自劳作的,吃的也都是粗茶淡饭。 袁四此时方才被吓破了胆,她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女学开除罢了,谁知道竟会牵扯到大长公主呢。袁四尖声叫道:“我不知道大长公主今日回来的,我真不知道啊!璇表姐救我!” 蔡芷璇蹙眉不语,她也不知大长公主今日会来。 这时候,门口传来脚步声,众人抬头一看,竟是大长公主跟前的崔嬷嬷来了。众人俱是一惊,原来大长公主今日真的来了。 崔嬷嬷已从几个教仪处知晓了情况,沉着脸走了进来,眼神轻飘飘扫过瘫软的袁四,又看了一眼昭昭。 昭昭此时很是心虚,她正扯着大旗狐假虎威呢,谁料还没威风够,老虎就这么快来了。 崔嬷嬷只是沉默地看了昭昭一眼,便开口道:“我听闻竟然有人胆敢谋害殿下,可有什么证据没有?” 昭昭闻言松了一口气,忙将药铺的单据和几个经受之人的口供呈上,袁嬷嬷耷拉着眼皮看了半晌,复又瞧了昭昭一眼便开口道:“确有可疑,须严查,带走。” 随着崔嬷嬷的命令,外边大长公主府邸的一众仆役上前架住了袁四就要带走。袁四此时知晓自家若是真被带进了馒头庵,这辈子恐怕就交代了。她响起前几日蔡芷璇与自己闲谈时话里话外的暗示,不由得厉声尖叫:“璇表姐!救救我!” 语气中竟是隐含了威胁之意。 第五十九章 昭昭自是听出了袁四语气中的威胁之意,不由得微微挑眉,难道这对表姐妹今日这是要反目的意思? 其实袁四今日骤然发难的原因昭昭有过许多猜测,后来见蔡芷璇急匆匆地赶来,再是迟钝也知晓了,这袁四定然是受了她那璇表姐的挑拨。 袁四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当年她父亲去霸州做知州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妾侍和一双庶出儿女赴任,嫡母司马氏则留在了汴京。在霸州的三年里,袁四虽说只是一个庶女,但因其家世显赫,故而在北地很是受人追捧,养得和嫡出的小姐一般娇贵。 在小地方享受着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三年下来倒是被纵得愚蠢狂妄了。 后来,袁大人走私盐铁证据确凿,被天授帝亲自罢了官,袁四也随父亲回了京城。但是京中可不比霸州,家中有嫡出的姐姐压着她,外边也没人将她当一回事儿。袁四心中本就愤愤不平,又眼看着自己原来不放在心上的商户女步步高升,自是生了恶念。 如此,在有心人的挑拨下就做下了给马匹下毒的事。 袁四拿一双眼睛瞪着蔡芷璇,她如何听不出来当日自己这个璇表姐话语间的挑拨。她那时只当璇表姐是不满潘昭昭这样身份低微的商户女与她一同侍奉大长公主,因而想要借自己的手给那潘昭昭一些教训。 原以为那潘昭昭胆小怕事,当日在霸州时自己就对她下过两次手,后来她还不是窝窝囊囊地忍下了?可谁知如今竟然这么不依不饶起来了。 大长公主向来厌憎这等阴谋诡计,明德女学里是有明确规定的,若是暗地里的鬼蜮伎俩被人发现,是要开除学籍的。 袁四在下手之初就考虑过被发现的可能,可她满心以为潘昭昭不敢闹大。即使最后兜不住了,大不了收拾东西回府就是。 如今父亲一介白身,她又不像嫡出的姐姐那样有势大的母族,哪怕嫁回司马家也是一个极好的选择。似她这般的,读不读女学于她的婚事本就毫无助益。这种情况下,她才给璇表姐当了枪,盼着璇表姐能够帮助自家嫁给蔡府的那个庶出表兄才好。 蔡府的三公子虽是庶出,可是极得蔡大人爱重。二姑母嫁进蔡家二十多年,虽说手腕狠辣,但在内宅却不是说一不二的。蔡三公子的生母在府里得宠了二十多年,即使她生性怪异几乎足不出户,但依旧是二姑母的眼中钉、肉中刺。 蔡相专情,一生仅一个妻子,而蔡大人年轻时候却是风流多情的。二姑母嫁入蔡家后一年多以后蔡大人竟收敛了性子,外人皆道他们夫妻和睦,可是自家人却是隐约知晓的,真正让蔡大人收了心的是蔡三公子的那个生母。 据说那个女子住的院子被蔡大人护得跟铁桶一般,若不是后来蔡三公子到了进学的年纪,恐怕二姑母都不知自己的这个庶子长什么样。 那个蔡家的三表兄,生的斯文俊秀、一表人才。据说才华也是极好的,比之二姑母所出的二表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不用想也知道姑母对这个庶子是何等的厌憎。 袁四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二姑母定然是不愿意庶子娶到娘家得势的妻子的,可若是出身太低蔡姑父肯定不会同意。现如今自己父亲被罢了官,但祖父仍权势在握,自己又是对二姑母言听计从的内侄女,岂不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想起时隔三年回京后第一次见到蔡家的那位三表兄,袁四心中一荡。那般性情温和的谦谦君子,若是自己真能嫁给他…… 自从见了蔡三表兄后,袁四早就将不解风情的杨二公子忘到了天边。可是纵是自己得不到的,她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个低贱的商户女得逞了。即使出于本心,也是为了讨好璇表姐,袁四便依照蔡芷璇的暗示对潘昭昭下了手。 可是如今,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了原本的预料。那潘昭昭竟是硬要将事情上升到谋害皇族的高度,而大长公主竟然还真的来了! 眼看着那个崔嬷嬷要使人将自己扭送下去,袁四这才急了。馒头庵是什么地方京中一些大家族的人莫不知晓,那就是一个活死人墓啊!如果今日罪名被落实她真的进了馒头庵,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璇表姐!”袁四双目圆睁定定看着蔡芷璇,眼底都是决然之意,仿佛若是蔡芷璇不开口救她,下一秒她就会将蔡芷璇也一并攀扯进来。 蔡芷璇自是看明白了袁四眼中的含义,她心中大为不快,但还是不得不开口道:“崔嬷嬷且慢。” 崔嬷嬷闻言拿一双冷厉的眼睛看过去,口中淡淡哼了一声。她年纪大了,长得也不慈和,目光这般直直看过来,倒是令人心生畏惧。 蔡芷璇笑道:“我这表妹虽然生性莽撞容易得罪人,可要说害人的事情却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昭昭听她如此说里有话不由觉得生气。 什么叫做“生性莽撞容易得罪人”?这是在暗示袁四是因为得罪过她这才有了今日的是非?至于什么“害人的事情万万做不出来”则更是可笑,前前后后,袁四已经是第三次害她了。 第一次是说书人一事,昭昭那时根本就没有得罪过她,可她还是一出手就是一个险恶的阴谋想致人于死地。 那时候袁四应当是在她父亲那儿知道了拱卫司都尉张淮来霸州的消息。传闻中拱卫司蛮横凶残不讲道理,袁四竟是胆大到利用拱卫司之人设下毒计。她一面在昭昭家的丰乐楼里安排下钉子,一面派丫鬟给张淮送信谎称丰乐楼是前朝余孽的活动据点。等拱卫司的人来调查时,那说书人便不动声色地引着围观的人问出他想要的问题,然后模棱两可地说出些缅怀前朝、非议重臣的言论…… 第二次是春猎的时候,她竟是直接就往自己背上放冷箭!当日自己侥幸没有死在袁家的箭下,倒是阴差阳错地让她发现了尘封多年的秘密。 再算上今天的马术考核,已是第三次了…… 袁家与她是有血仇的,况且袁四多次想要害她性命,如今这样的机会,昭昭如何肯让蔡芷璇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 昭昭开口反驳道:“袁四小姐是不是生性莽撞我不知道,可要说害人的事情,她倒是做得顺溜。” “潘姑娘,我知道你与四表妹在霸州时就相识了,当日她可能有些娇纵不知进退,惹你不高兴了,可是如今……”蔡芷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我家舅舅已是一介白身,而你却一步步得了大长公主青眼。此消彼长,情势早已大不相同了,还请你原谅了四表妹当日的无礼吧……” 蔡芷璇果然还是和上辈子一样,每一句话里都不知道暗藏了多少陷阱与机锋。 她这是在崔嬷嬷面前暗示自己当日低卑时嫉恨袁四风光吗?暗指自己如今一朝得势,就借着大长公主的威风抖擞起来了。若是崔嬷嬷听信了她的话,不知该如何想自己…… 昭昭气得发抖,她沉声道:“袁四小姐给马匹下毒之事证据确凿,要知道今日大长公主来女学并非什么临时起意,而是昨日就定下了的。且大长公主极有可能就用了马棚里的马,袁四小姐给马匹下毒定是打听到了殿下的行程意图谋害殿下。蔡小姐这般为她开脱,不知是何意?” 蔡芷璇一噎,她是真不知大长公主今日会来女学,若是知晓她就……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中暗恨,明明她们四人都被选去大长公主跟前当了女官,她与司马镜一组,潘昭昭则跟着王璧君。她不知另外一组是何情形,原本大长公主只要她们做一些烹茶调香的轻省活计的时候她就隐约有了猜测,觉得大长公主可能是不欲真正用她们这一组。 司马镜仿佛是真的不在意是否被重用,于是她就想着能够设计潘昭昭伤病然后顶了她的位置。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要等着结果就是了。可谁知…… 蔡芷璇道:“正是因为此事牵扯到殿下才应该慎重,不知潘姑娘所说的证据可确信否?” 昭昭冷笑一声,命人将一叠厚厚的纸拿了过来。她先是拿起了上头的几张纸交到一个教仪手上,恭敬地请教仪将那几张东西展示给众人,同时娓娓道:“七日前,袁四小姐的贴身丫鬟雀儿生病去山脚下的小药铺里开药,认识了药铺活计李二。这李二虽然只是一个小伙计,但是人比较聪明,知道很多偏方。两天前,雀儿的病早就好了,可她带着一包银子又去了那小药铺找李二,买了一小包药粉回来。” 昭昭又朝外边打了一个手势,一个仆妇带了半包药粉进来,昭昭道:“这半包药粉就是张教仪亲自带人从雀儿房里搜出来的,已经找医者看过了,却是惊马的药。” 这时候,众人已经看完了那几张纸上的内容,昭昭解释道:“这几张纸就是雀儿和李二的供词画押,还有药铺里几个活计的证词。” 蔡芷璇不知这潘昭昭才一会儿功夫竟是弄到了这般确凿的证据,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她身旁的谭小姐见状接口道:“这些供词画押很可信吗?谁又知道会不会是你的人对他们动用私刑屈打成招了?” 昭昭笑道:“这审问捉人的事情不是我亲自做的,况且我也没有这么多人手呀。” “那是谁?”谭小姐道。 昭昭淡淡道:“我本是想亲自去查的,无奈没有人手,就拜托了山下守山门的甘老伯。雀儿是请了张教仪捉来的,一应审问的事情都是甘老伯办的,我看他挺有条理的,很放心。” 谭小姐闻言叫了起来:“守山门的甘老伯?”蔡芷璇也是轻笑出声。 谭小姐道:“那甘老伯不过是个守山门的,如何知道怎么审问?这所谓的证据当真能信?” 甘老伯的底细别人不知道可昭昭上辈子却是听说过的,但她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只是直愣愣道:“我看甘老伯就审得很好,这些供词画押都在这儿了,如何信不得?” 袁四此时听昭昭竟是找的一个看门的审问,顿时心中一松,觉得事情有了转机。 蔡芷璇道:“我是不信四表妹会做出害人的事情的,不知那甘老伯的审问结果是否真的足够作为证据呢?” 此时昭昭尚未开口,却是崔嬷嬷回答道:“老甘原是宫内暴室任职的,年纪大了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大长公主殿下这才给他安排了看守山门的事情,审讯内容自是可信。” 暴室?众人心中俱是一惊,看来今日真是证据确凿,罪魁祸首恐怕真要进馒头庵了。 袁四暗恨那潘昭昭为何这般好运,随意寻个人来就是深受大长公主信任的审讯老手。她心知今日自己怕是逃不过了,便想将蔡芷璇供出来。按理说她是受了蔡芷璇的撺掇才会去下药的,自己顶多算一个从犯和帮凶。 蔡芷璇自是察觉到了袁四此时的心思,容不得再想对策,她忽而流着泪上前抱住了袁四哀婉道:“四表妹怎可如此糊涂啊,你做事情之前怎么不想想你姨娘和哥哥?” 袁四心中一片冰凉,她这是在用自己的姨娘和哥哥威胁自己? 从霸州回来后姨娘就在父亲那儿失了宠,她姨娘本就是祖母身边的丫鬟,身契也在祖母那儿。这么多孙女外孙女里,祖母最最疼爱的就是蔡芷璇。如果今日蔡芷璇说要将她姨娘毒死,恐怕祖母和父亲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而自己那个贪花好色的哥哥,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若是蔡芷璇要二表哥对付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蔡芷璇凑近袁四耳边低声道:“管好自己的嘴,我和外祖母会设法救你出去。若是……你知道你没有证据的,若是你胡言乱语,那就一辈子呆在馒头庵吧。” 崔嬷嬷命人将袁四带了下去,她本就是信任甘老伯手段的,估计下药之事是真。不论她原本想要害的是谁,可是既然有害大长公主的可能性,都是大罪过。 昭昭看着袁四被带了下去,心中并无欢喜的情绪,不过松了一口气倒是真的。 晚间碰到了杨羚,却说后日是杨府老太君的寿宴,邀请她上门去听戏吃宴席。杨老夫人是赵子婳的姑祖母,她自然也是要去的,石晴爱热闹,又怎么少得了她。 可是昭昭却有些犹豫,她担心寿宴上会碰见自己努力想要避开的那两个人。 重生回来后她就下定决心不要再与赵子孟多纠缠了,可事与愿违,他们依然有过好几次接触。而且近来昭昭有些觉察到杨悸鹿的心意了,两世为人,她的心早已如同枯井,她不知应该如何面对那个一片赤诚的少年。 第六十章 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而靖北侯杨家的宅邸却占地极大,坐落于宣德门前天街东第四昭德坊,乃是昔年太-祖赐第。 今日杨府老太君赵氏七旬大寿,恰其长子靖北侯世子前些时候回京述职,一时阖家团聚。这次寿宴自是要大肆操办,世子夫人与熙宁公主商议,拟定自今日始开席七日。 从上月起,来杨府送寿礼者就络绎不绝。今日更有礼部奉旨,赐下永兴帝的恩赏。 府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丝竹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府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皇亲国戚、官长诰命、远近亲朋皆来赴宴。 靖北侯杨义成乃是太-祖皇帝李茂的结义兄弟,随太-祖征战七年定天下。而杨老夫人赵氏也与镇国大长公主相识多年,故今日寿宴大长公主也去了。 昭昭此时正在大长公主的宅邸侍候,王璧君告了病假,所以今日唯她一人。 大长公主的宅邸坐落于信陵坊,在一众高官显贵的恢弘宅邸之中,这个宅子真是古朴简素至极。昭昭初次见到时着实吃惊了一下,后来才听说这宅院的一砖一瓦俱是由江南的旧宅拆运而来。 大长公主似乎渐有重用昭昭的打算,已经开始令她着手伺候笔墨了。可是昭昭却是有些心中惴惴,当日崔嬷嬷核查了那些人证物证后并没有戳破她狐假虎威的小心思,而是顺势一举定下了袁四的罪名。 据说崔嬷嬷派人将一纸字据送去袁家后,袁家人果然都是忠肝义胆、大义灭亲之辈,竟是没人一人为庶女求情的。如此,在袁府签下了字据后,袁四就一抬小轿被送进了馒头庵堂。 昭昭原本以为事后崔嬷嬷可能会与自己一谈,可谁料今日见面她却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大长公主回房去沐浴更衣了,昭昭则在书房里继续整理天授年间的旧奏章。 此时,屋内崔嬷嬷却是正和大长公主说起昭昭。 崔嬷嬷一面缓缓地为大长公主梳拢着头发,一面开口道:“说起来昭昭这个丫头倒不是没才干的,那日我瞧她行事条理分明,倒不似我原来想的那般。” 大长公主长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崔嬷嬷原来想的是什么。崔嬷嬷自幼就跟在她身边伺候了,也是见过那人的。大长公主开口道:“我原本是不想……罢了,似那般的样貌,确是应当聪明一些手段果决一些才好。至少能护住自己……” 自那日白矾楼初见,她总会莫名想起多年前一个令她心怀愧意的故人。 原本出于歉疚和怜惜,大长公主是不打算让这个孩子卷入朝堂是非的。可谁知竟是这般凑巧,阿岑从她那儿得到了“千日醉”,让自己解开了多年的疑惑。后来女官擢选,这个孩子亦是一路被选到了自己跟前。 活了这么多年,大长公主如何看不透人心?她知晓昭昭本性非是醉心权势之人,或许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个孩子一直努力地想要得到自己的重用。 之前是觉得她性子单纯浅白,不欲将她卷入是非。可前日那一事,她看着却还是有些成算的。如此,那便成全她罢。 大长公主伸手按了按额角,觉得今日自己精神有些不济。 崔嬷嬷关切道:“殿下,若是身体不适那今日还是不要出门了吧。” 大长公主道:“我与他们俩夫妻这般情分,如何能够不去。” 昔年她的丈夫与杨、阮二人结为异姓兄弟,一同征战了七年方才平定天下。后来,李茂盛年而亡,阮氏族诛。杨家虽然被降了爵,但到底两人都还算康健地活着。 崔嬷嬷年纪大了,大长公主命她先去歇着,叫了小宫女来侍候自己更衣。梳妆罢,一行人便从公主府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大长公主的仪仗到了靖北侯府门口的时候,府中杨老夫人、熙宁公主、世子夫人等俱是按品大妆迎接。昭昭跟在大长公主身后,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感受到高位者的威仪。 杨老夫人被大长公主扶起后也不生疏,亲亲热热地引着殿下进了荣禧堂。堂内自然是大长公主殿下居上座,然后是杨老夫人,其他众命妇按品次落座。 昭昭侍立在大长公主身旁,没有着宫女服饰且又生的眉目如画,自是格外惹人注目。 杨老夫人上了年纪眼神没那么好使了,看不太清昭昭的面容,只觉是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因笑道:“殿下那儿寻来的这般齐整的孩子,我以前竟是不曾见过呢。” 大长公主道:“这是我选来身边辅佐理事的女官,明德女学的潘昭昭。” “竟是你?”杨老夫人笑道,“我听我们家羚丫头提过呢,说是你们处得极好。”说罢命人给昭昭送去见面礼,因着杨老夫人知晓昭昭是自家孙女的好友,且看着又得大长公主喜欢,这见面礼给得极贵重。 昭昭本欲推辞,后来在大长公主示意下方才收下了。 “鹿哥儿呢?”大长公主问道。 杨老夫人笑道:“这个皮猴子,说是给我取寿礼去了,也没个影。”虽然口上埋怨着,但脸上却是笑开了花儿,可见是极疼爱这个孙儿的。 大长公主又问府上的女孩子们,怎么不见人。杨老夫人答说:“今日来的人多,她们姐妹和一众小姑娘们在后边的小厅子里看戏呢。我把她们叫过来?” 杨老夫人正欲让身边的嬷嬷去传话,就被大长公主拦住了:“让孩子们自己顽罢,你只差遣一个小丫头将我身边这个也送去就是了。我们老姐妹说我们的,让她们小姐妹自己顽去。” 昭昭原本正在发呆呢,愣了半晌才发觉大长公主是在说她:“殿、殿下?” 大长公主笑道:“允你去寻羚姐儿她们顽呢,不必在这儿发呆了。” 昭昭行礼告退后,杨府的一个大丫头从杨老夫人身后走出,引着她就往杨羚那儿去。 出了荣禧堂,鼓乐声渐小,那大丫鬟开口道:“奴婢金珠,大小姐她们眼下就在缀锦阁听戏呢,姑娘请随我来。” 没走两步,就隐约听到前厅男客那边似乎骚动了起来,阵势听着竟是比方才大长公主来时更浩大呢。金珠捉了一个从前厅跑出来的小丫头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人来了?” 那小丫头结结巴巴都有些不会说话了:“圣、圣上和赵大人一道来了……” 永兴帝和赵子孟? 昭昭想要快些去女眷那儿,只盼着不要在这花园里碰见赵子孟才好。 她由金珠引着穿过花园里的亭台楼阁就要往那缀锦阁去,一路上倒也没碰见什么人。只路过一座假山时,却见那假山后边晃悠出一个提着鸟笼的少年来。 那少年不是杨悸鹿却又是谁?他乍然见到昭昭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瞪大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杨悸鹿今日穿了一件绯红色锦袍,腰上一条金镶玉的腰带,头上戴着金色小冠,看着十分喜庆。手里提着的鸟笼里是两只鹦鹉,瞧着红红绿绿的,亦是十分喜庆。 金珠福身行礼道:“见过二少爷。” 杨悸鹿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这是要去那儿?” 金珠答道:“老太太命我将潘姑娘带去大小姐那儿,与她们一道看戏。” “她们早就没有在看戏了,”杨悸鹿道,“你且回去复命好了,我会送她过去的。” 金珠有些迟疑:“可是……” 杨悸鹿道:“金珠姐姐你别可是了,我且有事情要寻你帮忙呢。”金珠是他祖母房里得宠的大丫鬟,得找一个借口将她支开才是。 金珠微微红了脸,笑问道:“是什么事?” 杨悸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瞧见了手上提着的鸟笼随口道:“你且去寻一对上好的笼子来,小红和小绿总是打架,要分开放才好。” “是。”金珠领命退下了。 昭昭有些懵,不是说要领她去缀锦阁吗?怎么带路带到一半就走了?昭昭向着金珠离开的方向移了半步,就被杨悸鹿捉住了手腕。 “干什么!”昭昭怒道。她面上发怒,其实是有些心虚气短的,她近来真是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和杨悸鹿相处了。 杨悸鹿也似乎是有些无措,只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我、我有话要和你说。” 第六十一章 却说今日永兴帝微服前来,甫一露面就将前厅的男客们吓得不轻。靖北侯杨义成虽然年事已高,可依旧是精神矍铄,立马带着两个儿子及诸位宾客上前来叩拜。 永兴帝笑容纯稚,赶忙上前扶起杨老侯爷,继而赧然笑道:“朕听闻今日这里颇为热闹,便也过来瞧瞧。” 杨老侯爷曾为已故献章太子的武学老师,那时候战事还未平息,献章太子才一丁点大,虽是吴昪之子,却一直被太-祖带在身边。军务之余,自己受命教导小儿拳脚,阮先生则亲自为他启蒙。 想起那个温厚宽忍、礼贤下士的贤明太子,杨老侯爷不由得心中恻然。他一步步看着那人从垂髫稚子长成翩翩少年,又从翩翩少年长成温润青年。原盼着他能够成为贤明仁厚的天子泽被苍生,谁料…… 如今的少年天子纯稚谦和,看着倒是颇有其父之风。杨老侯爷心中不由得一片柔软慈爱,他恭敬开口道:“圣上,今日老夫家中请了乐舞班子,不如您来点一曲?” 永兴帝似是极为感兴趣,语含雀跃道:“真的吗?朕常听父王讲起昔年建国初的征伐之事,闻说昔年君臣共作《破阵乐》,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杨老侯爷自是应允。 太-祖李茂爱乐舞,曾亲自作《破阵乐》曲,另有阮相作词,昭烈皇后绘制舞图。 台上左圆右方,先偏后伍,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阵之形。 永兴帝居上座,他手上把玩着悬在腰间的锦囊,回想起幼年时候在杨府的一段往事。他含笑看着台上的乐舞,忽而偏头问道:“怎么不见表哥?”他口中的表哥自是熙宁长公主所出的杨二公子杨悸鹿。 杨老侯爷笑道:“这皮猴儿估计是在他祖母那儿凑趣呢,老夫这就遣人去将他叫来。” 这时,自进门后就不怎么说话的赵子孟忽而开口道:“侯爷,我去寻他便是,也顺道去给姑祖母拜寿见礼。” “也好,”杨老侯爷笑道,“你姑祖母就在后边荣禧堂,见了礼你们便一道回来吧。” 赵子孟出了前厅便向花园后的荣禧堂走去。 却说花园里的假山旁,有一双少年少女在说着话。 “你要说什么?”昭昭抿嘴看着眼前的少年开口问道。 纵是心头有千言万语,此时面对她冷淡的面容,俱是堵在了心头说不出来。杨悸鹿梗着脖子傲然地想着,明明平安都与他分析了,是昭昭这丫头先瞧上了自己的,如今怎么竟好似是自己一头热? 杨悸鹿心中的小人儿气得跳脚,关于男女相处之道他也是有些明白的。往往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就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一般来说,先开口说喜欢的那个就是被压倒的那个,看他娘亲就知道了。 他娘亲虽然贵为公主,可却是对父亲千依百顺的。 最初外祖父是想要将娘亲许配给大伯父的,谁料娘亲长大后竟然自己瞧上了靖北侯府的二公子,便求了外祖父换了人选。 尚主便意味着自绝于仕途,再难在官场一展抱负。杨悸鹿从小便知道父亲的郁郁寡欢的,纵是母亲千般体贴万般柔情,可…… 这般想着,杨悸鹿决定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一咽,还是不要自己先说才好。这么重要的任务就交给小绿吧!那也就不算是自己先开口了,以后也不会一直被压倒。 他提起了手中的鸟笼对昭昭道:“咳咳,是小绿有话要说。” 小绿? 这鸟笼里有两只鹦鹉,一只红毛多一些,一只绿毛多一些,便得了小红小绿这两个名儿。 昭昭真是对杨悸鹿取名字的能力感到绝望。先是有旺财,现在又是小红小绿…… “好吧,那小绿要与我说什么?”昭昭问道。 杨悸鹿将鹦鹉笼子提到昭昭眼前,伸出手指戳了那绿毛鹦鹉一下,只听那绿毛鹦鹉张口一句:“臭丫头,又不理我!” 他顿时就急了,跳着脚道:“不是这一句啊!”杨悸鹿又伸手戳了戳那绿毛鹦鹉,提醒道:“换一句,换一句。” 那小绿张嘴就换了一句:“笨丫头,小傻瓜!” 这个家伙天天在家编排她什么!昭昭眼睛里蹿起了小火苗,气乎乎地看着他。杨悸鹿威胁那小绿说要把它烤熟吃了,可那小绿依旧扑棱着翅膀一口一个笨丫头傻丫头地叫唤着,丝毫没有受到惊吓。 倒是边上的小红聪明些,张嘴就讲起了教过的吉祥话:“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昭昭撅着小嘴瞪着眼前这个提着鹦鹉笼子的少年,心中一时不知是怅然多些还是庆幸多些,难不成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听听这家伙嘴里是怎么说她的,又是笨又是傻的,她真有那么蠢笨吗? 杨悸鹿心中隐隐有些懊恼,他原本是想说,他母亲近来已经开始给他相看人家了。可是他谁也不想要,只除了她…… 只见眼前的女孩撅着红艳艳的小嘴,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怒视着自己。杨悸鹿不由得心中一荡,想起小时候最爱吃的蜂糖糕,甜甜的,软软的,让人想要咬一口。 杨悸鹿不由自主地倾身向前,微微闭上了眼…… 第六十二章 他高高地撅着腚,上身往前、往前、再往前…… 咦?怎么还是没有亲到? 他像一只吐着泡泡的鱼一样将自己的嘴努得老高——嘻嘻,终于亲到了! 杨悸鹿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一时又是羞怯又是贪心,使劲地嘬了嘬。只觉唇上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一片坚硬、冰凉的触感。哎呀呀,这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呀?说好的香香软软呢? 他困惑懵懂地睁开眼,可眼前哪里还有昭昭的人影?方才他嘬了又嘬的竟是一块又大又笨拙的假山!还是他小时候爬上爬下、踢了又踢的那一个! 呜呜呜,杨悸鹿委屈地扭头一看,却见昭昭被人拽着胳膊站在旁边,震惊地看着他。 杨悸鹿的脸涨得通红,他生气地去瞪那个将昭昭拽走之人,却对上了玄衣青年沉沉的目光。 “表、表哥……” 赵子孟薄唇紧抿、神色肃然。半晌,他才沉声开口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不端之事,成何体统!” 杨悸鹿听闻表哥的说教,立马乖顺地站好,作鹌鹑状。虽说他任情恣肆、无法无天,号称是汴京一霸,可对上自家表哥却是乖巧得不得了。 他乃是熙宁公主独子,外祖母为建元帝皇后司马氏,一出生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七岁时便能在御前弯弓射虎,圣宠比皇子皇孙更甚。杨悸鹿自小就不喜那些之乎者也,不知道赶跑了多少先生。可作为侯府的公子,只看兵书可不行,于是熙宁公主便求了建元帝要给杨悸鹿寻一个严师。 彼时赵子孟为翰林学士,颇得建元帝看重,受命为东宫太孙启蒙,便也顺道带着这个不成器的表弟念书。 昭昭看着身前这个一本正经、神色端肃的男人,想起那日马车里的事情不由得气闷。她奋力地挣脱开赵子孟抓着自己上臂的大掌,躲到了杨悸鹿的身后去。 赵子孟眼神一暗,掌中的藕臂早已不见踪迹,佳人竟是宁可躲到登徒子身后去也不愿靠近自己。他的手轻轻垂下,在袖中紧握成拳。 杨悸鹿原本以为昭昭看见了自己的唐突蠢态大约是不愿意理睬自己了,谁料在黑脸表哥的对比下自己俨然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可爱!他将昭昭护在身后,胸膛挺得越发地高,心里也越发地觉得自己身姿伟岸。 “表哥,”杨悸鹿开口道,“祖母她们在荣禧堂,你快去吧。” 这时候,笼里的红毛鹦鹉似乎是觉察到了气氛的凝滞,张口学舌道:“祝老祖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另一只绿毛鹦鹉却依旧是不怎么机灵,还是一口一个小笨蛋、傻丫头之类的话儿叫着。 赵子孟打量了一眼那鹦鹉,出言问道:“这可是你与姑祖母寻来的寿礼?” 杨悸鹿气恼小绿不争气,于是忿忿回答道:“小红是给祖母的,小绿我打算烤来吃了。” “既然寿礼尚未送出,如此,我们便一道去荣禧堂罢。”赵子孟道。 杨悸鹿还想与昭昭多呆一会儿呢,方才的话都没讲出来,这节骨眼上如何肯和他走?他开口道:“我还要送昭昭去羚姐姐那儿呢,表哥你先自己去荣禧堂就是了,我随后就到。” 恰此时,方才被杨悸鹿打发了去寻鸟笼的金珠回来了,手上提了两只金色的鸟笼:“二公子,奴婢寻来了。” 赵子孟道:“你让丫鬟领她去就是,那里一干未嫁的姑娘家,你去凑什么热闹。” 昭昭此时只想离他们两个远远的,便也开口道:“金珠领我过去就是。” 杨悸鹿便眼看着昭昭和金珠两个离去,手上提着两只鸟笼呆呆站在原地。等到人影都看不见了,那绿毛鹦鹉才张嘴嘎嘎叫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过几日便是昭昭的十四岁生辰了。 杨悸鹿将两只鹦鹉分开装,忿忿地晃动着装着小绿的鸟笼,将里面那只没有眼色的扁毛畜生摇得七荤八素。 待众人都离去后,花木后拐出一个面色苍白的高瘦少年来。这不是永兴帝却又是谁? 他把玩着腰间的锦囊,眼中神色难辩。看着方才那个假山,倒是想起一段往事来。 那时候他还未被封为太孙,和乳娘住在东宫一个冷僻的院子里。那里房舍破败、草木荒芜,是一个被众人遗弃的不详之地。即使是夏天的时候,林木也长得稀稀疏疏的。他时常趴在窗边,看乌鸦飞过院中的枯枝。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便是在那里长大的。 后来,靖北侯府的二公子御前射虎极得圣心。太子妃这才想起东宫之中还有一个同杨悸鹿年纪相仿的皇孙,这才接了他出来去杨府参加杨二公子的生日宴。 那是他第一次出东宫,身材瘦弱、举止粗鄙。 谁料世事无常,太子妃所出的皇孙竟然伤寒而死。东宫之中唯有他一人是没有母妃的,他便这样成了记名嫡子。 因为自幼缺衣少食的缘故,他生得瘦弱。一众兄弟都是三四岁就启蒙了的,唯他一人目不识丁。幸而建元帝本就不喜献章太子,也就不在意东宫之事,他竟是这般阴差阳错地当了太孙。 后来,翰林学士赵子孟为他启蒙,熙宁公主之子成了他的伴读。 后来,他在大长公主的扶持下登上了帝位。 永兴帝负手立在花木之中,即使是冬日里,这里依旧是花团锦簇的。他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小院,想起多少年前一盏孤灯照着暗室,粗鄙无知的孩童惶恐地学习着接触到的一切。 千秋帝王梦。 少年俊秀的脸上隐有癫狂之色。如今,他是大祈的君王。 这时,不远处似乎有女子的说话声走近。原来是杨羚听小丫鬟禀告说昭昭要过去寻自己却又迟迟不见人影,她这便自己找过来了。 第六十三章 昭昭年前的时候不知缘何忽然得了大长公主的看重,逐步开始帮着处理起政事来了。其实准确来说也算不上是处理政事,不过是帮着整理整理奏章罢了。但纵是如此,昭昭也开始对朝堂局势有了些许的了解,不似前世那般无知了。 初初接触那些繁杂的人事关系,昭昭整个年节都过得忙碌。 正月里的时候宫中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年前靖北侯夫人杨赵氏七十寿宴那日,天子白龙鱼服出了宫,在侯府花园里偶遇了杨家大小姐,一见倾心。 昭昭偶然听见大长公主对岑嬷嬷说:“既然刈儿喜欢,那就定杨家的丫头吧。” 她的心有些沉甸甸的,总觉得似羚姐姐这般英姿飒爽的女子,合该配一个襟怀磊落的英雄才是。可是永兴帝阴翳沉郁、心思难测…… 但他是天子,他看上了她,也看上了杨家。 而后,宫中有太皇太后司马氏懿旨传来,礼聘靖北侯杨家嫡长女为中宫皇后,九月完婚。 赐婚的旨意下达后,昭昭也见到过羚姐姐一回,看她面色倒是并无勉强。既然如此,昭昭也就放宽了心了。他们上一世便是夫妻,少年结发感情深厚,只是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才形同陌路。若是这辈子没有什么蔡贵妃,或许羚姐姐可以过得更舒心快活吧。 思及蔡芷璇,她近来可是神色郁郁,想来是因无缘后位的缘故吧。 不过昭昭可没有什么空闲去关心蔡芷璇的所思所想。如今春闱将近,士人学子们大多是背井离乡来到汴京。怀揣着科举及第、步入宦海、一展抱负的雄心,举子们除了埋头苦读外,还须向名臣公卿投贽拜谒,以博得名声。 所谓行卷、投献、贽文、投卷等,其实讲的都是一件事情。今科的举子们为了提高自己在士林中的声望,会在科举考试之前将自己最得意的诗文投到高官名流的府上,以期得到赏识和赞誉。若是能够在京中扬名,那么对日后顺利登科及第也是大有助益的。 如今天子年幼,大长公主监国,公主府门前自是车马不息,一天之内前来行卷的士人不知凡几。 这日休沐日昭昭正在家中偷闲读书,忽而听闻衍哥儿欢欢喜喜地跑来告诉她:“阿姐,你猜猜是谁来了?” 昭昭见他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便好奇地开口问道:“谁来了?” 衍哥儿高兴道:“是高大哥和温大哥!” 高大哥和温大哥?昭昭蹙眉想了想,方才意识到衍哥儿说的正是高畅和温乔。 虽然时间只过去了一年,可对昭昭来说,霸州种种却好似隔了一辈子那么漫长。当日她还如小鸵鸟一般,只想要平平安安地窝在永清县里过一辈子,她那时胆小、怯懦、贪图安逸,即使是被人欺到头上来了,也不敢正面和人对上。 后来,她知晓了外祖家的血仇,自此拿起了刀兵,穿上了铠甲…… 说起来她与高、温两人的初见倒是凶险。那时候,袁四从她父亲那儿知道了拱卫司都尉张淮来霸州的消息。因着拱卫司蛮横凶残不讲道理的传闻,袁四便胆大地设下毒计,想要借着拱卫司之人的手除掉自己。 昭昭家的丰乐楼里被袁四安排下了钉子,便是一个说书人。等到拱卫司之人前来调查的时候,那说书人不动声色地引着围观的几个举子们问出他想要的问题,然后便模棱两可地说出些缅怀前朝、非议重臣的言论以构陷丰乐楼。 高、温二人便是当日被无端牵连入局的两个举子。高畅喜着白衣,性情鲁直、为人爽朗。而他的好友温乔则性情端肃、学业更精。 后来说书人的事情顺利解决,众人熟识后,高畅时常带了衍哥儿一道去齐云社教他蹴鞠,两人倒也玩得开心。高畅球技高超,是霸州齐云社里唯一一位校尉级别的社员,也是去年的“山岳正赛”上拿到了“球彩”之人。 那时候高畅还邀请衍哥儿一同来京城看今年春天的山岳正赛,当时昭昭刚重生不久,尚不知母族的灭门之仇,并不欲再与京城有半点牵连。她记得当时自己拒绝了衍哥儿想要上京的请求后,还被那小冰脸冻了好几天呢。 然而世事难料,当日气焰熏天对她步步紧逼的袁四小姐如今被罚入了馒头庵。料想袁家是没有人会花力气去救她的,蔡芷璇更是不可能,估计袁四的余生只能日日庵堂眼看着自己青丝变白发了。 且不去想那咎由自取的无关紧要之人,如今在京中与故人重逢,昭昭如何不欢喜,她立刻便笑道:“他们可是在前厅?快快带我去见见。” 姐弟俩到了前厅的时候高、温两人正在喝茶。他俩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高畅依旧是开朗友善的样子,一见到昭昭就露出一嘴大白牙,高声笑道:“潘姑娘,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高大哥你倒是没怎么变化。”昭昭也笑道。 的确是快要认不出来了,温乔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去年在霸州时她还是一个遇事懦弱逃避的小姑娘,美则美矣,却未免失于浅薄了。而眼前的少女光华内敛,明丽不可方物。 温乔拱手一笑,彬彬有礼道:“自去岁一别,潘姑娘确是变了许多。” 昭昭心中苦笑,这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又如何能够不变呢?原本她不过是一个耽于情爱的小女子,骤然知晓自己身负血海深仇,纵是天资愚笨,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爬。 “二位大哥今次上京可是来参加春闱的?”昭昭问道。 高畅得意洋洋地回答道:“温兄是来参加春闱的,我要更忙一些,春日里还有一个蹴鞠赛要参加。” 温乔看着好友无奈一笑,也说道:“正是如此,高兄近日可真的是忙坏了。” 一旁的衍哥儿听闻蹴鞠赛不由得双眼放光,插嘴问道:“高大哥,可是今年的山岳正赛?你也要参加?” 然后衍哥儿和高畅两人就凑到一块儿叽叽咕咕说起蹴鞠赛的事情了。 温乔抿了一口茶,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薄帖来,将那帖子轻轻放到了桌上,“在下听闻潘姑娘去岁入京后便得了大长公主青眼,年前更是被擢拔为殿下跟前的女官。自入京以来,感受到京城的壮丽气象,在下不才,作了两首小诗,还望潘姑娘能够指点一二。” 昭昭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桌上的帖子,却没有立即打开。 其实方才听闻高、温两人前来拜会之时她就隐隐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缘由。如今大长公主大权在握,谁不想得到殿下的赏识?而她身为殿下的女官,虽则平日里行事低调,可是这般拜托她投递诗文的举子着实也遇到过几个。 不过温、高两人俱是品行端正之人,才华也是有几分的,特别是温乔,今科中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昭昭为报家仇,此生本就欲涉政事。今日帮他们不过举手之劳,日后在朝堂之上能够互为助益也未可知。 这般想着,昭昭便笑言道:“温大哥说笑了,我哪里懂得什么品评诗词,不过大长公主殿下倒是诗文极好的,闲暇时我拿给她看看便是。” 温乔闻言面上闪过喜色,诚心实意地向昭昭道谢:“潘姑娘今日相助,在下没齿不忘。” 一旁原正和衍哥儿说话的高畅也凑过来笑嘻嘻恳求道:“潘姑娘潘姑娘,还有我呢!我也要投卷的!” 昭昭向他伸手笑道:“不会忘记高大哥你的,快给我吧,届时我一并递交给大长公主。” 高畅闻言大喜,七手八脚地从袖中掏出了五六张帖子一并递给了昭昭。 昭昭一惊:“这么多?” 高畅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赧然道:“我朋友太多了,这还是我硬着头皮拒绝了好一些人以后的,而且我都没有和别人讲起过自己认识大长公主的女官,真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昭昭心中叹了一口气,其实自己知道门路还不忘帮朋友的行为是很难得的。要知道这些诗文一同投递上去,究竟哪个会入贵人的眼还真不好说,多一个人就少一分机会。 这个道理想来高畅是不会不懂的,即使他面上答应了友人然后私自将帖子昧下也不会有人知道,但是他还是帮朋友递了,可见为人义气磊落。 高畅是一个不多见的仗义之人。 温乔似乎是有些怕昭昭不快,眼风瞥了一眼那些帖子,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潘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我方才看了一下,这些人里真的都是高兄的至交好友,人品才华俱是称得上的……” 高畅也接口道:“真的真的,除了这个祝延德外,其他都是我的好兄弟,相识了很多年的那种。有些是书院的,有些是齐云社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祝延德?”昭昭喃喃道。 高畅解释道:“我虽与祝兄称不上熟悉,可他的才华是没话说的,在霸州时候或许只有温兄能够与他比肩了。他那日托到我跟前,我、我就答应了……” 祝延德,祝延德。昭昭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她上辈子一定是在哪里听到过! 可是,究竟是哪里呢? 第六十四章 午间闲来无事,昭昭就开始抄写起了往年进士及第者的大考文章,越是细细研究,就越是觉得自己学识浅薄。 虽然女学入学考试被称为小科举,可真要比较起来还是差了很多。 会试于贡院举行,共考九天八夜。细分为三场,第一场考史论,总共五道题,时间为三天三夜。第二场考试也是五题,考察奏章公文的书写以及策论,也要考三天。第三场考试时间较短,只考三题,考察时艺文章。会试题目总共十三道,涉及举贤、吏治、外交、边防等方方面面。 这是国家选拔人才的考试,自然十分严明。所有考生的卷子都是糊了姓名经由专人抄写后才送去评卷的,便是想要根据笔迹辨认出熟人为其大开方便之门也不行。 昭昭放下了手中的笔,一时神色凝重了起来。 上辈子永兴三年的时候,大长公主特许十名女学生与天下举子一同参加科举考试,一共四人中举。这一世若是没有意外,明年她应该也有机会参加考试的。可是,以她现在的学识,一年以后真的可以吗…… “你在写什么?”这时忽听一个苍老威严的女声响起,原来是大长公主午睡醒了。 昭昭闻言立马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禀殿下,恰午后有暇,正在翻阅往年大考的文章。” 大长公主微微挑眉,闲闲翻阅了一下昭昭方才所抄写的文章,继而笑道:“你……很好。” 昭昭诚惶诚恐地拜谢大长公主突如其来的赞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大长公主继续道:“这几篇文章都是老来及第之人所作,未免太过谨慎保守了,你可以寻些别的看看。” “是。” “还有,”大长公主缓缓在上首坐下后方才开口道,“你前些日子举荐的帖子我看了,那个祝延德与温乔倒是有些才华。” 当今举子行卷蔚然成风,一方是正当权的名臣公卿,另一方则是朝堂的新鲜血液。虽然行卷之时双方大多素昧平生,可未来难保要同朝为官、互相扶持。 举子行卷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为了得到当权者的赏识继而博得些许名声。而对于名臣来说,能够得到晚辈的尊崇拜谒亦是心中欢喜,若是对方果真有真才实学,他们也是不吝帮扶的。 昭昭听大长公主之言就明了了,这是应允了祝、温二人亲自拜会的意思。 举子谒见贤达时礼节甚恭,往往需经过“请见”、“谢见”、“温卷”以及“叙谢”这四道环节。 就在昭昭将大长公主的话传回去后的第二日,祝、温二人就一道上门拜会了。 这是昭昭第一次见到祝延德,原本她以为与温乔齐名的才子大抵便是温乔那般的书生模样。可今日一见,却发觉两人大不相同。 那祝延德生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武。乍一眼看去只觉气势如虎,接触下来才觉其性子狡黠如大猫,还有些许的小无赖。 昭昭带着两人前去拜见大长公主,温乔性子谦和,祝延德便声如洪钟地先开了口:“学生河北东路祝延德,拜见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似乎是怔了怔,半晌方才开口道:“起来吧。” 而后温乔又来过公主府两次,送了自己的诗文与策论,但似乎是不怎么得大长公主看重,之后便不怎么来了。反倒是祝延德,大长公主对他真真是不吝延誉,甚至还亲自为他的诗集写序。 一时之间,京城之内无人不知河北东路出了一个大才子,名曰祝延德。 昭昭时常能在公主府碰见他,祝延德如今备受大长公主信重,更兼之以才名赫赫,似乎就等着不久后登科及第、宦海沉浮了。 这日昭昭依旧在偏殿抄书,而祝延德则在正殿里给大长公主读文章,间或有隐隐的笑语声传来。不多时,读书声渐小,应当是大长公主体乏睡着了。 忽听有脚步声靠近,昭昭抬头一看,就对上了祝延德的笑脸:“潘姑娘,这般刻苦,在写什么呢?” 昭昭抿了抿嘴,并没有答话。 可那祝延德也不知是没有眼色还是自来熟,竟是很自然地拿起了桌案上的文章看了起来。他随意地翻了翻,继而笑道:“潘姑娘怎么竟是在抄写这些往年的卷子,何不自己作上一篇呢?以潘姑娘的才华,若是下场考试,只怕科举簪花不在话下。” 昭昭有些僵硬地回答道:“不敢不敢,我这等微末学识,如何能与众举子相比?” 祝延德笑道:“潘姑娘莫要谦虚了,在下十年寒窗,也算是见过不少策论文章的。潘姑娘若是不嫌弃,作了文章后在下倒是可以帮你品评。” 昭昭连忙推辞:“如何能够麻烦阁下,左右我也作不出什么好文章的。” 祝延德却是满眼的鼓励:“不试试如何知晓自己不行呢?”言罢,他便随手在一张素白宣纸上写下了几道史论和时文的题目来。 昭昭觉得这几道题目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不由得眼皮一跳。 祝延德笑道:“文章的提升光靠学习前人的文章可不行,还是应当多多练习才是。在下恰巧有空,不若潘姑娘便试一试,我也可以帮着看看。” 在祝延德的强烈要求下,昭昭硬着头皮写了几句破题。而后正殿似乎有声音传来,似乎是大长公主醒了,在唤昭昭过去。 祝延德随手便将方才的稿纸丢进了故纸堆中,对昭昭道:“你先去罢,我也该去请辞了。” 那日稍晚昭昭回到偏殿时却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想要从废稿堆中寻了白日破题时所写下的那张宣纸出来,可却找不着了。昭昭心中惴惴,直觉有不好的预感,她在偏殿里寻了许久,直将那几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画缸里找到了。 昭昭将那几张宣纸带回家里烧了,这才心下稍安。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三月里。 今年会试主考官是礼部尚书杜大人,也就是袁大将军长女的夫婿杜显。 春闱的日子是三月初六,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来自五湖四海的举子们怀揣着鱼跃龙门的希冀排队走进考场。 因为种种原因,天授帝驾崩后当今圣上未及越明年就改了年号,因而现在是永兴二年。这次恩科乃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意义非同寻常。 白择是此次会试的副考官之一,他将密封的试题开启后,却听底下有一个考生竟是大叫一声晕倒了过去。 怎么回事? 白择快速往那个考生方向走去,可还没等他走到,竟是接二连三又有许多考生失了态。更有甚者,一个须发皆白的年老考生竟然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底下骚动声一片。 “肃静!”白择沉声开口,指挥考场里的差役维持秩序。 考场内的混乱眼看渐渐得到控制,可是考场外边却也嘈杂了起来。主考官杜显闻讯赶去门口,白择蹙眉略一思量,也快步赶了过去。 只见贡院门外是一队气势汹汹的兵士,当先一人却是御史台的黄大人。 “黄大人,”杜显开口问道,“不知今日这是……” 那黄大人正色道:“杜大人,我也是方才知悉今日会试题目已被泄露,因而便立马借兵赶来抓捕人犯。” 泄题? 本次科考的试题名义是皇上亲自出的,但永兴帝毕竟年幼,故而试题实为赵子孟赵大人所出,又经大长公主过目,方才定下来。这试题就连今科的主考官和几位副考都不知晓的,如何竟会泄了题? 自今上登基、大长公主监国后,赵大人被破格拔擢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行中书令职权。他如今身兼重职又为帝王师,如何会行这等泄题之事?而大长公主更是不必说。可这试题怎么竟是泄露了呢? 白择一听也是脸色微变,想起方才考场之上的骚动和异常,不禁皱起了眉头。 杜显面色为难,迟疑开口道:“科举考试乃是国家选拔人才的考试,若是没有圣旨,我不能够私开贡院大门。” 黄大人满脸沉痛,激昂道:“杜大人,不是下官要与你为难,正是因为科考事关重大,这才要立时进去抓捕人犯呀!” “这……” 白择见杜大人面上有深思的神色,暗暗与信重的下属吩咐了几句。 只听黄大人再接再厉道:“请杜大人速速开门,不然恐怕那些人就要把证据销毁了……” 杜显脸上尽是为国为民的操劳,半晌,他咬了咬牙开口道:“罢了,即便是被圣上责罚,为了科举的公正,老夫也……” “杜大人稍等。”白择见他似乎是立马就要上前去给黄大人开门,便出言劝阻,“会试大典,贡院是何地方,怎能够随意任人出入?若是事态果真严重,想必马上就会有圣旨下达。” 黄大人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圣旨了,还请白大人莫要迂腐误了事。” 杜显也开口道:“白大人,如今非常时刻,还应非常行事。” 白择沉声对差役道:“把门给我堵死了,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杜大人此时却沉痛道:“不行,再拖延下去只恐里面的人要毁了证据了,来人,开门!” “杜大人莫急,”白择出言道,“在下已经命人警戒了,全体考生皆双手抱头面墙而立,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消灭罪证的。” “你……”杜大人神色难辩。 外面黄大人眼见礼不行,要来兵了。他一声令下,一众兵士开始撞门。一下,两下,三下……眼看着门就要被撞开了。 这时,忽听一阵马蹄声响起,一个人骑在马上高声喊道:“圣旨到!” 却是杨悸鹿带着一队御林军浩浩荡荡地来了。 第六十五章 金吾子、羽林郎,朝会则执仗以卫阶陛,行幸则夹驰道为内仗。忽闻马蹄声止,一队气势非凡的羽林军已到近前,白马银鞍、气派光华。 相较之下,黄御史靠嘴皮子临时借调来的那些兵士们不免就显得寒碜了许多。 黄御史与杜大人均是脸色微变,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隐秘眼神,心下已知今日所谋之事恐有波折。原本黄御史虽则明面上派人去御前请旨,可按计划,应当是他们的人先入了贡院然后圣旨才到的。可是现在…… 杨悸鹿一手勒马,一手举着圣旨沉声道:“礼部尚书杜显听旨。” 杜显以及在场众人立马闻声下跪。圣旨字句十分简练,大致就是天子已经知晓此事,特命羽林中郎将杨悸鹿搜查贡院,礼部侍郎白择从旁协助。涉案人员即刻押送大理寺,会试继续。 杨悸鹿翻身下马,走到白择面前将一封书信递交给他:“白大人,这是赵大人的信函。” 白择虽然面色沉郁,但还是接过那书信快速看过。 随后,杨悸鹿带领一众羽林军肃然走进考场,在白择协助下,将方才几个夹带了试题的举子查了出来,与方才骤然失态的那几个一并看管好。 原本杨悸鹿正欲带人撤退,却被白择制止。只见白择缓步走到一个规规矩矩抱头站好的举子面前,肃然开口:“祝延德?” 那青年生得正气英武,脸上神色不变,开口回道:“学生在。” 白择定定看了这人半晌,并未多言,只沉声吩咐兵士将他封上口舌一并带走。 信陵坊,大长公主府邸。 府里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仿若身在江南。大长公主闭目倚在榻上,恍惚间,思绪回溯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候,她是乡邻口中二十未嫁的吴氏老女。后来一个浓眉大眼的英武青年说想要娶她,然后她就成了他的妻子。这辈子她没能为他生儿育女,却辅佐了他君临天下。 他乍一眼看去像一只威风凌凌的大老虎,可在她面前却是一只狡黠无赖的花狸猫。思及此处,大长公主的喉头微有哽咽之意,但她知道她的狸猫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 此时,忽听有下人来禀报,说是大理寺来人了。大长公主闻声睁开眼,目中已是一片清明:“宣。” “下官拜见大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大理寺详断官郑穆恭敬叩拜。 大长公主缓声开口道:“郑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郑穆道:“回禀殿下,乃是今日科举泄题之事。下官奉命来请河北东路潘昭昭姑娘协助调查。” 昭昭此时正侍奉在大长公主跟前,听见大理寺官员提及自己,脸上神色却不见丝毫变化。她稍早些时候听闻了今日贡院之事就已经记起来了,也难怪她会对祝延德的名字感到熟悉。 上辈子,这个祝延德因科举舞弊案下狱。一干涉案人员于午门腰斩,据说祝延德受刑后用手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写了九个“恨”字方才咽气。 也正是因为此事,永兴三年才会加开一届恩科。 昭昭想起那日偏殿之事,不由得一阵后怕。这个祝延德竟是这般狠毒,若不是自己隐约记得几个题目,又兼觉得那人行事可疑,险些就要当了他的替罪羊了。更有甚者,恐怕还会累及大长公主声名。 百密一疏,大长公主倒是不知晓此案怎么攀扯上昭昭了,不免心中担忧。难道是祝延德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她的目光轻轻落到昭昭脸上,却见她年纪虽小却是气度沉静、临危不惧,眼中多了几分欣赏。 昭昭对那郑大人一躬身,语气镇定道:“愿往大理寺协助调查。” 大长公主含笑看她,“去罢。”语气中有安抚宽慰之意,仿佛事态尽在掌握之中。 当郑穆带着昭昭到达大理寺的时候,黄御史正在陈述自己察觉科举舞弊之事的经过:“会试之前,下官竟是听闻有胆大包天之人私下高价贩卖考题。此事关系重大,下官自是重视非常。可谁料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待我寻出了考题泄露的源头,确凿了科举舞弊之事竟然真的发生了的时候,会试已经开始了。” 大理寺卿卢谆开口问道:“黄大人,你是如何确定科举舞弊之事为真的呢?” 黄御史闻言看向刚刚走进审讯室的昭昭语气沉痛道:“下官原本也是不信的,可是追溯源头的时候竟然查到贩卖考题之人是大长公主跟前的得力女官潘昭昭!此次科举试题乃是圣上亲出,唯有赵大人与大长公主殿下事前看过。” 昭昭冷眼看他唾沫横飞地讲着,心中一哂。 “下官唯恐冤枉了这位潘姑娘,可是一查她背景,方才发觉她乃是霸州来的一个商家女,侥幸入了大长公主的眼得以近身伺候笔墨,却是有接触到考题的机会。”黄御史痛心道,“下官还查了这位潘姑娘的为人,发觉此人一朝得势后手段果决很辣。不久前,她竟是借着大长公主殿下的威势将一个此前得罪过她的无辜女子送进了馒头庵。商人逐利,又兼之女子的短视,想来确是能做出贩卖考题之事。” 女子短视? 白择听到此处心中已然和明镜一样了,这次科举舞弊案,刀锋所向恐怕是镇国大长公主。 如今天子年幼,大长公主监国,对赵子孟赵大人极为倚重。赵子孟代行中书令职权,自是对蔡相一党造成了威胁。 今科主考官杜显乃是袁大将军长女婿,板上钉钉的蔡党。白择想起副考官人选变动,自己突然被任命为副考,他不由得眼眸一暗,这恐怕是赵子孟的手笔了。他料定了自己会在关键时刻维护考场秩序并且拖住杜显…… 这么说来,赵子孟今日是将计就计了。只是,上位者的权势之争何故牵连无辜之人?今科的举子们,还有眼前这一个无端被牵扯入局的人…… 白择侧首去看昭昭,却没有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只见她面对黄御史的舌灿莲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任何的恐惧气恼,反而目光沉静、容色平和。 卢谆开口问昭昭:“潘姑娘,你可有何话说?” 昭昭深吸了一口气,恭敬开口道:“回大人,小女子虽有幸侍奉于大长公主跟前,但殿下于政事英明有度。科举乃国之大事,殿下如何会教我等知悉试题?” “还敢狡辩!”黄御史开口叫道。 昭昭敛眉重申:“我从没见过什么考题,即便是现在也不知晓,如何能够提前几天就高价贩卖于人?” 黄御史高声道:“人证物证具在,还敢狡辩!” 卢谆也是有些头疼,方才黄御史已经将几个买考题的线人送上来审问过了,他们口中的上线说是一个极为年轻美貌的女子,他方才一见那潘昭昭就觉得好些特征都对上了。如今,只能先等等那些物证了…… 卢谆道:“本官已经派人去搜查物证了,想来就快回来了。” 昭昭听闻他们提起物证,心下安定。所谓物证,恐怕就是当日祝延德诱使自己写下的那几个题目罢,幸而当日自己警觉地毁尸灭迹了。否则,若是今日被他们搜出来,恐怕自己是难以说清楚了。 眼看着天色将晚,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大理寺前去搜查物证的人回来了。 “回禀大人,潘宅内并无可疑物件。” “回禀大人,明德女学学舍内并无可疑物件。” 原来他们竟是一连搜了三处地方,那也就难怪竟是花费了这么长时间了。现在还有去大长公主府邸搜查的差役没有回来,不过昭昭心中安定,那祝延德意图嫁祸的纸稿已经被自己毁去了。 这时候,最后一队差役也回来复命了:“回禀大人,大长公主府偏殿里搜出了这个。” 什么?那稿纸不是已经被自己毁了吗? 昭昭震惊地抬眼望去,只见那差役手中拿的不是她当日书写的那一张,而是一张墨迹斑斑的废稿!看着仿佛竟是由上一张纸上的墨迹渗透而来的。可是,大长公主府邸的稿纸怎么会渗墨呢? 祝延德,心机竟然深到如此! 昭昭心中害怕,目光不由得微微颤动了起来。白择也是神色一顿,略略担忧地看了昭昭一眼。一旁的杨悸鹿更是急了。 那黄御史一见到那废稿纸不由得大喜过望,看着那些墨迹辨认起了上边的字迹来。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了一个史论的题目,继而抬头对大理寺卿卢谆道:“卢大人看到了吧,这科举试题早就被这贪利女子给泄露出去了!” 谁料卢谆却神色有异地看着他,而一旁的白择眸色一闪,放下心来。唯有杨悸鹿还是一脸忧色看着昭昭。 白择沉吟半晌肃然开口对卢谆道:“卢大人,不知黄御史缘何认为此乃今科史论之题,应当严审。” 昭昭一怔,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竟然不是今天会试的题目?那她为何上辈子似乎隐隐听到这个题目? 此时夜已深,只听卢谆开口道:“来人,将黄御史收押,明日严审。” 成国公府,松风院。 白择快步走进正院,行至赵子孟面前沉声道:“党同伐异、竞相谋算!你!你可知多少学子十年寒窗,就为今朝……” 赵子孟闻言未语,在棋盘之上闲闲落下一子,继而捻了捻微凉的指尖,方抬眼看他。 白择冷冷看着这个男人,半晌,继续开口道:“会试上经此变故,不知多少无辜学子不能静心制文,今科杏榜……” 赵子孟淡淡开口:“今次登科者,必是非常之人。” 白择闻言脸色更沉:“你早已知悉此计,为何不提前制止?” “如今我正需要非常之人,况且,”赵子孟道,“杜显的位置也该动一动了。” 三月里春寒料峭,白择想起馥娘死前的垂泪低语:“哥哥……我好爱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是没有心的……” 白择顿了顿,继续道:“今日不止无数学子被牵连其中,还连累潘姑娘一介弱女子要在大理寺狱房里过夜。” 灯下,赵子孟忽而停住了正欲落子的手,开口问道:“谁?” 第六十六章 夜深了,大理寺的狱房阴森冷寂,昭昭却在长廊尽头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睡得呼呼的。 这着实不怪她心大,而是因为今天的审讯过后,她结合上辈子自己所知晓的情况细一思量,就已经将事情理明白了。那个祝延德应该是被有心人派来接近大长公主的,对方企图制造出一个春闱舞弊案来打压政敌。 从结果上看来,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大长公主殿下应当都是早就识破了对方阴谋的,继而来了一出将计就计。 所以,之后才会有了对方一系将错误的考题当成真题给卖了,而且还继续无知无觉地实行他们的谋算。这也就难怪昭昭被大理寺的人带走时大长公主毫不慌乱还用目光安抚她,想来殿下是知晓她此行定当无恙的。 这个事件中唯一让昭昭感到困惑的是祝延德。 他究竟是何来历?或者说,那边的人凭什么就认为这个祝延德能够从大长公主手中拿到考题呢?这实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昭昭知晓自己今次必定无恙,只需等明日开审后与那黄御史所说的几个人证对峙一番就能够回去了。这般想着,她肚子里像吃了秤砣一般稳稳当当的。 再说周围的环境,昭昭所在的这间狱房被打扫得很干净,甚至房间里还用香炉熏过,并没有什么异味。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月了,可天气依旧寒冷,夜里尤甚。不过这里的火炉烧得暖融融的,用的还是特意寻来的上好的银霜炭。 杨悸鹿临走前还遣了人去白矾楼里买了吃食,与她一同大吃了一顿方才回府去。 昭昭吃得饱饱的,自然是美美得睡了过去。 可谁料半夜里她却被一阵脚步声给吵醒了,只听门外的狱卒高声道:“潘姑娘,还请起来罢,上头的大人准备连夜审问,请您去呢。” 昭昭乍然被吵醒,心中又是惊吓又是窝火。 究竟是哪个大人突然想要夜审?如此火急火燎,这是找事情啊! 狱卒领着她走过一条阴森恐怖的长廊,昭昭心里毛毛的。这毕竟是大理寺的狱房,里头不知关押过多少重犯,半夜里一瞧甚是可怖。 不多时,只听那带路的狱卒开口提醒:“到了。” 昭昭骤然听到声音被吓得小心肝一跳,审讯室的门已经打开了,只见里面端坐着的玄衣男子不是赵子孟却又是谁? 他手边是成堆的案宗,一盏孤灯照着他的侧脸,听闻开门声后方始扭转过头来。 “坐。”他手上拿着一卷案宗略一指边上的小几沉声开口。 室内寂静,烛火幽幽。昭昭脊背僵直地端坐在那小几旁,看着手中的茶碗怔怔地发呆。 她的思绪飘飘荡荡,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那时候似乎也是这般,他在书房理事,而自己在一旁陪着。他处理政事的时候专心,经常顾不到她,可纵是如此,昭昭也总爱赖在书房里不肯离去。 百无聊赖,昭昭便给自己找事情做。 因为书房里偶有来寻他议事的人,所以昭昭常坐的小榻用屏风挡了,不教外人瞧见了她。她便在那里玩起了影子戏。 昭昭趁着赵子孟闲时央了他,要他照着自己的脸画样子,以花、草、云、凤的图案装饰衣衫裙摆,送到匠人那儿做成影子戏的小人儿。昭昭原还想再做一个他,可赵子孟却不喜这般折损了威严。 于是,她忿忿地画了一个胖猪头替他。 她双手摆弄着签子,引着丽装小人儿摇曳生姿地出现在灯影里:“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凑凑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可他是她的丈夫吗?这个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是谁?他明明不曾远行,为何却让她觉得相隔那么遥远。 昭昭放下手中的女郎拿起了一旁的猪头郎君,她粗着嗓子缓缓开口:“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为了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为了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人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每每说到这里,昭昭都微有涩涩不能继续。 他确是离家去国整整三年,现如今衣锦还乡了,可自己却不是那个在家中等候的妻子。她…… 她是一个外乡的强盗,偷走了别人的幸福却舍不得还了。可是明明,他们也一同祭拜过皇天后土! 然后,赵子孟便只得搁了笔出言哄她。他看着灯影下那只垂头丧气的猪头开口接道:“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屏风后,那只猪头闻言立马就精神了起来。 昭昭另一只手提了那丽装女郎上场,羞怯怯开口道:“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道路直通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我的错误?” 她悄悄从屏风后探出脑袋去,却见他又埋首公事了。可她也不恼,她那时候多么好哄呀,一个人就能自顾自地玩下去。 他既然不再说话那她便提了猪头将军羞答答地自己说——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身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之后,就会听见那人的轻笑声。 她那时总以为那是宠溺,暗地里羞红了脸。 …… “快快住嘴吧,你这大胆的罪人,你虽貌似天神,心却比铁石还要坚硬,双目比天地还要幽深。看鲜花缠绵,我比它们还要柔弱;看野蝶迎风飞舞,我比它们还要纷忙迷乱。看在上天的分上,别再开启你那饱满生动的双唇,哪怕再有一丝你那呼吸间的微风,我也要跌入你的深渊,快快走远吧,别再把我这个可怜的女子纠缠……” 他虽貌似天神,心却比铁石还要坚硬,双目比天地还要幽深。 她再也不要跌入他的深渊,快快走远吧,别再把她这个可怜的女子纠缠…… 烛光微微地跳动着,映在昭昭沉默的脸上。夜半的地牢幽寂阴森,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惨叫声更显得可怖。 她从往昔的荒唐迷梦里醒来。 第六十七章 赵子孟披了件大氅,沉默地走在前面。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昭昭也能轻易地想象出他冷峻的眉眼。 天已微明,只一夜的时间他就已经将此次的科举舞弊案审清楚了。 两人默然无言地行至大理寺外,有一辆马车候在那儿。昭昭见那车壁上有成国公府的徽记,便知晓那是赵子孟调来的马车。 清晨的雾气里,她抬眼能看见赵子孟清癯的侧脸,鼻梁高挺、鬓若刀裁。她听见他淡淡开口:“上车,老邹会送你回去。” 昭昭微微颔首,轻手轻脚地爬上了马车。 外边有马儿的嘶鸣声响起,昭昭略微撩起车帘,看见他策马离去的背影。看方向是往皇宫里去的,想来他这是直接上朝去了罢。 昭昭放下帘子,轻声吩咐老邹:“走吧。” 九天八夜的时间倏忽而逝,会试终于结束了。考生们从贡院的大门鱼贯而出,待见着了外边的天光,这才清醒过来。会试第一日的那场骚乱自是不会被忘记,大家都纷纷探听当日情况。 高畅体力不错,一场大考下来虽然面色较以往稍白了一些,可精气神儿比其他人好上太多了。他出来得早,便在外边踮了脚寻自己的好友温乔。 温乔毕竟一介书生,一连九天八夜考下来难免体虚,高畅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脚步虚浮地从贡院里出来。他一见到温乔便快步上前半扶住他,同时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第一日那事……究竟是何缘故?” 虽然考场里温乔分到的斗室与祝延德临近,而且那日他是亲眼见到祝延德被羽林军的人带走的。可是要说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即使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但真要讲起来,他也不是十分清楚。 “我们须快快去一趟潘家。”温乔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强撑着对高畅道。 高畅十分不解,又见好友身体虚弱,不由得开口劝道:“要我说,你还是先回去睡上一觉才是正理。” 温乔心中焦急,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事情可就不妙了。祝延德是他们介绍给潘姑娘的,继而搭上了大长公主殿下。如果祝延德真的……这事牵扯到他们两人是迟早的,而且说不得还会连累了潘姑娘。 两人连书匣都来不及放下,雇了马车就往潘宅去。 昭昭今日休沐,不用去大长公主府邸点卯,此时正在书房里练字。听茯苓来报说是温、高二位公子来访,昭昭赶忙解下悬在手腕上的小石子儿就欲出去。 她微微蹙眉想了想,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开口对茯苓道:“你去与二位公子说,不能见。” 不能见?这是什么缘故? 高畅有些焦急地询问好友:“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祝延德究竟做了什么,为何潘姑娘不见咱们,可是真的生气了?” 温乔眼下一片青痕,唇角却隐有轻松的笑意,他答道:“无事了,潘姑娘若是果真怪罪你我,今日就不会出言提醒了。”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高畅一头雾水,温乔开口解释道:“潘姑娘这是在提醒我们,不管日后听到何种传闻,都不可自乱阵脚。祝延德的帖子虽是借着我们的手送出去的,可我们确是不知晓内情的,不管他此次犯了何罪,我们平常行事便是。” 几日后,祝延德等一众犯案人员于午门腰斩,有关科举舞弊案的传闻轰轰烈烈。而温、高二人只是闭门不出,等待即将到来的殿试。 三月末便是永兴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殿试。帝位下首就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坐席,昭昭有幸随侍在其身后。她看着两百多名贡士依次进殿,按照定下的位次坐好。 赵子孟亲自打开密封好的殿试试题。 新帝毕竟年幼,本次殿试试题实乃赵子孟所出,仅有一题策论。当内侍将题目高高悬挂起来后,众人一见此题均是心中一凛。 而后杏榜公布,温乔位列二甲第六,高畅不幸落得个三甲同进士。 虽说大长公主殿下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思及当年的故人,到底还是小病了一场没有去参加今次的琼林宴。 四月里的时候,大长公主决意回一趟江南故里。 以镇国大长公主今时今日的身份,即使是轻装简行,声势看着也颇为浩大。且不说庞大的随行队伍,就连负责殿下日常安全的人员也都是精挑细选。明里永兴帝下旨从羽林军里拨了一批人马,负护卫之责。暗里,拱卫司张淮身负密诏也随行去了江南。 昭昭作为殿下眼前得力的女官,自然是要跟着过去。一同去的还有王璧君与蔡芷璇,只司马镜一人告假未来。 大长公主此行预备走水路,汴河之上已有一艘两层高的大型楼船停泊在岸,这正是礼部与工部为此行备下的船只。 自从懿旨赐婚后已经许久不曾出门的杨羚今日竟是亲自来送行,昭昭与她避开了人群行至一处清静的水边说话。 此时正是清晨,江面上薄雾弥漫。 前几日,宫中又有懿旨传来,将两个高门贵女赐婚于天子,婚期要早于帝后大婚。昭昭踌躇了半晌,终于还是挽着杨羚的手开口问道:“羚姐姐,宫里……” 杨羚握住了昭昭的手,一双清澈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轻轻开口:“我知道。” 昭昭想起她们初次见面时,英气逼人的妙年少女仗义出言相助。那时候杨羚穿着鹅黄色旋裙,身姿高挑、腰背挺直,长长的乌发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眉目之间是一种冷冷的英气。 她那是还纳罕呢,记忆中的杨皇后分明是端庄明丽的沉静女子,谁想也有这般快意恩仇的一面。 可是如今,昭昭看着眼前的女子,虽然还未嫁入皇宫,眼中的飞扬神采却已然开始折损了。 昭昭忍了忍,终于还是开口说道:“羚姐姐,何不推病婉拒了……” 杨羚一把捂住昭昭的嘴低声道:“休得胡言!”她叹了一口气继续道:“纵是当今天子年纪尚小,可终有长大的一天。现如今大长公主监国,你身为殿下身前的女官,更是应当谨言慎行才是。” 道理昭昭是懂得的,可是她就是替羚姐姐觉得不值。上辈子的时候永兴帝年纪虽小,可后宫却并不空虚,为了掌控前朝局势,他纳了太多太多的高门女子入宫了…… 杨羚似乎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只是云淡风轻道:“反正我并无心仪之人,嫁给谁不是一样呢?” 这时候,楼船那边有人高声唤昭昭回去,说是快要开船了。 “去吧。”杨羚负手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淡淡开口道。 昭昭正待离去,却听一声轻笑。她闻声扭头一看,只见江边闲闲停泊着的一苇孤舟上有一个少年人笑盈盈坐了起来,嘴上还叼了一根芦苇。 那少年大约十八、九岁模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想来原先是在小舟内躺着,因为逆着波光的缘故才没有被她们察觉。 隔着薄薄的晨雾和茫茫的水汽,他就这么逆光坐着。半晌,只听他懒洋洋开口道:“怎么又是你?” 他这么对杨羚说。 昭昭直到上了楼船还是十分疑惑,方才那少年究竟是谁?看杨羚的样子似乎是笃定他没有威胁,可是万一那人偷听到了她们方才的谈话怎么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昭昭可以肯定自己都没有见过那个少年。 他与杨羚,前世是否相识? 船在水上行得很平稳,前后两边都有小型船只护卫。昭昭坐在二楼的船舱里,晕船晕得厉害。 纵是心中有万般疑虑,她现如今都没有办法细细思考了。茯苓也是北地长大的,此时面色也是难看的很。她勉强开口问昭昭:“姑娘,你说我们出去吹吹风看看风景会不会好一点?” 昭昭扶着发胀的脑袋无力道:“我可没力气出去了,现在只希望大长公主暂且不要叫到我。真怕到时候哇得一口就吐在了殿下面前……” 茯苓一想昭昭口中的情形,顿时觉得太可怕了,她勉力起身向外走去:“姑娘,我去给你寻一些药来。” 昏昏沉沉之间,也不知茯苓究竟去了多久,昭昭现在只庆幸早上自己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否则真怕不小心反胃弄脏了地方。 只听门口一声轻响,原来是茯苓终于回来了。 “姑娘,快起来把这药喝了。” 昭昭无力地接过那碗药随口问道:“哪里来的药?”她原本喝药是极磨蹭的,可现在实在是晕得厉害,三口两口就喝了下去。 茯苓喜滋滋道:“蔡大人真是思虑周全,他知晓这船上一定有人会觉得不舒服,提前在太医那里配了熬制好的药呢。” “蔡大人?咳咳,咳咳……”昭昭闻言掐着自己的喉咙想要把方才吞下去的药给呕出来。 这蔡大人难不成就是雅集那天陪同永兴帝来的那个?他怎么也来了?那蔡大人是蔡芷璇的嫡亲兄长,送来的该不会是□□吧! 茯苓赶忙给昭昭递了一杯清水:“姑娘,这个蔡大人是蔡府的三公子,和那边的不是一伙儿的!” “快给我寻些蜜饯来!”这药本就苦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给拔了,昭昭忿忿开口道:“我可不管什么蔡二蔡三,总之姓蔡的送过来的东西千万不要递到我嘴里来,知道了没有?” 昭昭说罢扭头去看茯苓,却见茯苓尴尬地对着门口嗫嚅道:“蔡、蔡、蔡大人……” 只见半开的门口一个男子逆光而立,手中似是拿着一罐蜂蜜。 昭昭觉得嘴巴里更苦了。 第六十八章 昭昭一连喝了两壶蜂蜜水,又小睡了片刻,醒来后已经不再晕船了。她托着腮望着窗外,一时起了兴想要去甲板上看看。 茯苓见自家姑娘精神头儿恢复得这般好也是开心,可转念思及方才明明是出于善心却被误解了的蔡三公子,还是开口对昭昭道:“姑娘,我就说蔡大人是个好人吧,你看你方才还说那样的话……” “行了行了,”昭昭道,“的确是我误会他了,等下回见面时我就寻个机会与他道歉。” 茯苓却道:“蔡大人性子温和大度,一定不会怪你的。” 昭昭闻言诧异地去看茯苓,这丫头今日怎么尽是在为那蔡三说话?难不成…… 这可万万不行! 别看蔡三公子一派谦逊温柔的样子,可这人的心思却深得很呢。袁府的二姑太太是何等阴毒厉害的人物,十几岁时就能亲手毒杀未婚夫婿和闺中密友。在这样一个难缠的嫡母的虎视眈眈下,蔡三居然能生生压了自己的嫡兄一头。 上辈子的时候赵子孟与蔡相斗得正酣,昭昭听闻紧要关头正是这个蔡三大义灭亲投靠了赵子孟一党,这才有了蔡相一党的迅速衰败。 蔡谦之是一个太复杂的人物,他是深情的,也是薄情的。他或许的确是不在乎身份地位的,不然前世他得势后也就不会跪在成国公府门前求娶了赵子孟的那位元姨娘。但是他对于自己不在乎的人却是…… 昭昭看着茯苓闪闪发光的眼睛,正欲出言点醒她,这时却有敲门声响起,原来是王璧君来了。 王璧君手里拿着一本棋谱,笑盈盈开口道:“这船上真是怪闷的,不如我们手谈一局?” 昭昭伸了伸懒腰,吩咐茯苓去把围棋寻出来,开口答道:“好啊,不过我棋艺不佳,王姐姐你就全当打发时间好了。” 昭昭说是棋艺不佳还真是尤为不佳,王璧君看眼前棋盘上的局势都有些头痛了。原本觉得围棋能够消磨掉很多时间,可这开局才多久呢,自己眼见马上就要赢了! 两人在窗边下棋,窗户大开着,凉风携着水汽从外边吹进来。 王璧君疑惑地看着窗外几个拿着鱼竿往船尾方向去的羽林郎,不由得出言问道:“他们这是去做什么?” 昭昭瞥了一眼他们手中的鱼竿,好笑道:“估计是去帮姜太公钓鱼去了。” “钓鱼?这行进的船上能钓到什么鱼啊?”王璧君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了然,不由得好笑道,“难道是鹿太公在钓鱼?” 昭昭闻言扑哧地笑出了声。 “啊嚏!”在船尾钓鱼的那姜太公仿佛是知晓有人正在取笑他一般,猛得就打了一个喷嚏。手中的鱼竿一抖,他心中一阵狂喜,火急火燎地将鱼竿提起来一看,却依然什么都没有。 这可如何是好?他可是答应了昭昭要亲手钓到鱼儿给她加菜呢! 船尾钓鱼的姜太公的确就是杨悸鹿,他是这次随行羽林军的副统领。原本他应该是忙得很的,可是这次的统领关宏和他不对付,也没有派给他什么伙计,他于是就拎了鱼竿钓鱼去了。 说起杨悸鹿和关宏不对付的原因,关宏也是有苦说不出。 杨悸鹿十五岁那年参加武举,一下子就当上了武状元。这原本该是好事啊,可是杨悸鹿却觉得不开心,因为他觉得最后一场比试的时候,关宏那个谄媚小人竟然放水了! 其实这一场场比试下来,杨悸鹿能凭借这般的年纪就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进入决赛,已经是实力非凡了。他纵是武学天赋再怎么突出,也是知晓自己到底缺乏一些对敌经验的,最后那场比试之前他就知晓自己绝对不是关宏的对手。他原本美滋滋地想着,即使输了也足够他在表哥面前得瑟一阵了,可谁料对手竟然放水! 关宏这个老匹夫! 后来杨悸鹿连外祖父要授予他的官职都没接受就出门闯荡江湖了,小一年功夫才回到京城,恰赶上了那场动乱。 关宏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功夫的路数历来便是稳扎稳打的,那场比试他着实没有放水。只不过是因为他之前受伤不轻,更兼之比赛前夜吃坏了肚子,这才输给了杨悸鹿。原本输了比试已经够不爽的了,谁料那侥幸赢了的公子哥儿倒是先不高兴上了。 关宏原本正在布置守卫兵力呢,却见几个羽林郎竟然被叫去捉鱼了,顿时被气得不轻。杨悸鹿虽说武艺非凡,可到底心性还不够成熟,若是一直这般公子哥儿脾性,真真是浪费了一身武艺。 他这般惋惜着,当下就足底生风地去了船尾,两人自是一番争执不提。 这一路南下行得缓慢,当初太-祖在江南起兵一路北上,大长公主难免时不时地遇见旧景,便要故地重游一番。 前朝末帝是个难得的有才之人,不仅书画皆能,还是一个极有品味的园林大家。世人评价其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 他当年在京城大兴土木,修建艮岳。苑中叠石、掇山的技巧精妙非常,而园林中对山石的审美趣味也异常别致。 可是汴京附近平皋千里,既无崇山峻岭,又少洪流巨浸,并没有适合园林的山石。偏偏末帝认为帝王非形胜不居,故而下旨取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移南方艳美珍奇之花木。而众石之中太湖石又以其皱、漏、瘦、透之美闻名天下,末帝不顾民生疾苦,命人将南方之石不远万里运去京城。 太湖石运送的过程异常悲壮,大一些的太湖石高达六丈,一次性需要几千名纤夫拉纤,累死之人不知凡几。沿途遇上的桥梁若是阻碍了通行就要全部拆除,一时民怨沸腾。 当年又恰巧赶上灾荒之年,太-祖便是在那样的环境下煽动征夫一同掀起了反旗。艮岳中设雕阑曲槛,葺亭台楼阁,可叹这游娱苑囿尚未造好,江山就易主了。 这般走走停停,直到五月底才到了江南。 大长公主昔年与太-祖的旧宅早就被拆除运去了京城,而殿下又不愿祝进吴家的祖宅里。弃舟登车后,凤驾便径直去了西泠书院。 “来,陪着我走走。”大长公主突然出声对昭昭道。 昭昭不由得觉得奇怪,这一路上殿下大多都是叫崔嬷嬷作陪的,怎么到了西泠书院竟是突然开口唤了自己。可她还是恭顺地跟在大长公主身后,随她慢慢走到了一个小院门口。 第六十九章 满院的梨花早已经凋谢,可院子里的山石房舍却仿佛还是老样子。 眼前的少女乌发朱唇、容光潋滟,让人恍惚还是当年。她拎了食盒上山,来寻自己求贤问策的丈夫,少女给她开门,还邀她一同去院中荡秋千玩,笑容比春光更美。 彼时这里是阮先生居住的院舍,西泠阮郎,诗画双绝、名满江南。而她的丈夫,想要效仿三顾茅庐的刘皇叔。 那日众人在书房里商定起兵诸事,杨义成探出身来给她开门。她记得那时她辅一进门就瞧见了那个倚在窗边的白衣青年。她的丈夫正在向那青年问策,她不敢打扰,脚步轻轻走到丈夫身侧。 现如今,往昔的画面在一片血色中烟消云散。故人皆已去,唯她一人苍老悲怆至此。 大长公主抚了抚额角,微有眩晕之感。 昭昭赶忙上前扶住大长公主,关切地开口道:“殿下,那边有一个秋千,不如我们过去坐坐吧。” 大长公主一愣,目光怔怔望向院子中的那个秋千,眼前少女的面容仿佛真的和多年前的那个女子重合在了一起。她喉头隐有涩意,沙哑开口道:“不必了,也不知现今此院是何人所居,今日来此已是唐突。我们走罢。” 昭昭扶着大长公主走出院子,向西泠书院山长以及江南一众官员为大长公主凤驾准备的下榻之处走去。 待两人离开后,书房里忽有人声响起,却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少年出言询问那个倚在窗边的白衣青年:“先生,她们来这院子里做什么?” 阮熙半阖了眼,却没有答话。 若是昭昭此刻在场,定是能够一眼认出来,那个玩世不恭的少年正是当日她与杨羚话别时江边一苇孤舟上的那个少年人。 大长公主下榻之地乃是新修建的辋川别院,比之方才那个古旧小院不知精致了多少。近日来大长公主殿下似是心情恹恹,为此崔嬷嬷还特意私下询问了昭昭当日之事。 昭昭照实回答了,崔嬷嬷听完只是定定细瞧了昭昭半晌,嘱咐她不可讲当日所见所想说与旁人听。 这日夜里山下的明州城里有庙会,据说热闹非常。大长公主自己无甚心情去瞧热闹,却也不拘束了几个女孩子们,允了她们外出去逛庙会,还派遣了张淮暗中保护。 昭昭临行前特意翻阅过了江南各地州府的地域志,对明州城也算是有些许的了解。 几人一同从西泠书院里出来,先时也结伴同行了一路,可到底是对彼此无甚好感的,也没什么话讲。蔡芷璇中途便和她们分道扬镳了,说是去寻杜家的表姐妹了。 昭昭与王璧君两人便继续结伴游玩。 早知道江南富庶繁华,可眼前的热闹景象依旧让昭昭吃惊不小。只见街道两侧商铺林立,路上还有许多卖艺的民间艺人。在路上走着,时常能碰见好一些快活无忧地嬉戏玩耍着的孩童,一派民生安泰、盛世昌平的景象。 昭昭四下张望,她瞧见那边似乎有一群孩童扎堆围着一个铺子,便努力地踮脚去看。只见那边是一个做糖人的小铺子,那些孩童们手里捏了铜板正眼巴巴地看着那商贩动作。 “王姐姐,我们过去瞧瞧!”昭昭一把揪住了王璧君的袖口,还撒娇般地摇了摇。 可谁料王璧君还没说话,一旁暗中保护的张淮却出言阻止道:“有什么可瞧的,不过是个捏糖人的铺子罢了,那边人多眼杂,你们莫要过去!” 昭昭忿忿跺脚,就要自己跑过去。王璧君一见赶忙拉住了她的手臂连声道:“等等,我与你一道。” 张淮黑着脸也只得跟上。 还没等他们走到呢,却见眼前突然闪出了一个少年郎,面如冠玉、风姿特秀。不是杨悸鹿却又是谁? 杨悸今日看着似乎是刻意打扮过了,身着绯色锦袍,一只金冠束着头发,俨然是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一面伸手递给昭昭一面道:“我陪你去捏糖人吧!” “那正好。”昭昭原本刚想开口说不好,谁料却被张淮抢了先。 她忿忿地要去瞪那个抢话之人,可那张淮早就虚揽着王璧君走远了。想来他应当一早就盘算着要将昭昭这个明晃晃的大灯泡甩掉了。 杨悸鹿却不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张兄竟然能有如此知情知趣的时候,他抓住机会就拉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昭昭往那糖人摊子前挤去。 围着那卖糖人的小贩的大多是小孩子,杨悸鹿一副人高马大的样子,看着竟是比周围那些孩童们高出一大截。昭昭觉得脸上烧得慌,她瞧着也比周围的孩童要高上许多呢。她扯了扯杨悸鹿的衣角想要离开,可杨悸鹿却没有觉察到半分不妥,他还以为昭昭只是等得着急了呢。 “莫急莫急,我们要排队,很快就轮到了。”杨悸鹿出言安慰道。 昭昭觉察到四周围孩童们好奇的视线,只觉头顶生烟,快被这个家伙气死了。 等了好一会儿,待前面那些孩童们心满意足地拿着糖公鸡、糖兔子、糖小猪等离去后,终于轮到昭昭他们了。杨悸鹿乐呵呵开口道:“师傅,你照着我们两个的样子捏两个小人行不行?” 那捏糖人的老师傅笑眯眯地看了两人一看,只觉眼前的一双金童玉女仿佛就像是观音座下的那对仙童下凡来了一般。他捏了四五十年的糖人了,打小就跟着他爹爹学习捏糖人的技巧,如何不能捏出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来? 老师傅笑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二位需要等得稍久一些。” 杨悸鹿一面从荷包里掏出银子一面笑道:“没事儿,您只要捏得像一点儿就行,衣服头饰什么的尽量一样,最好让人一见就觉得像我们。” “好嘞!”只见那老师傅手上动作飞快,一个胖乎乎的俏丫头渐渐成形,粉面朱唇、憨态可掬。然后又是一个胖公子,锦袍玉带、骄矜可爱。 两人各自拿着一个糖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因为杨悸鹿坚持,所以昭昭手上拿着的是绯色衣衫的小公子,而他自己手里的则是浅绿色衫子的小姑娘。 杨悸鹿喜滋滋地看着手中的糖人小姑娘,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根本就舍不得下嘴。他扭头正欲对昭昭说些什么,却见昭昭一张嘴就将糖人小公子的脑袋咬掉了半颗。 “呀!呀!呀!”杨悸鹿气急败坏地大叫,“你怎么能吃我!” 昭昭将嘴里的糖渣子咬得嘎嘎响,不解地看向他。她怎么就吃他了? 杨悸鹿心中忿忿,干脆伸过头去,一撅嘴就将昭昭手中那个糖人剩下的半只脑袋给叼走了,也泄愤似的将嘴里的糖渣子咬得嘎嘎作响。 “你怎么吃我的!”昭昭嫌弃极了,伸手就要去抢杨悸鹿手里完好的那个糖人,想要和他换。 杨悸鹿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想说的话,忿忿又伤心地将糖人给吃了,觉得还挺好吃的。 吃了糖人后两人又一路上海吃胡喝了一番,都吃得肚皮圆圆,却没讲什么话。昭昭以为杨悸鹿是还在气刚才那糖人的事儿,但其实他却是在琢磨着想要在今天开口讲完祖母寿宴那日没来得及讲出口的话。 杨悸鹿根本就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开口,他时不时地偷看昭昭几眼,偶然和她的眼神对上时,整张脸就僵硬得像鬼一样。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嫌弃当日的小绿拖后腿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那只聒噪的绿毛鹦鹉能从万里之外的京城飞来这里才好。 昭昭疑惑地看了他一看,杨悸鹿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瓮声瓮气道:“昭昭,我们再往前走走吧,这里人好多。” 穿过主街上拥挤的人潮,两人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杨悸鹿此刻觉得心中稍定,他小小声地开口对昭昭道:“我、我……我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 昭昭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猜测。 杨悸鹿只觉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即使是十五岁那年行走江湖,被贼人偷袭九死一生时也没有这般紧张。他有满腹满腹的话语想要和昭昭说,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可偏偏那些话语就在他的舌尖上打转儿,他就是说不出来。 他的嗓子一阵一阵地发干,手心里都出了汗。好半晌,他偷偷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渍,这才鼓足了勇气望向昭昭。 他的双眸清澈又坚定。 “昭昭,我娘亲要给我相看人家了,说了好些人选,可是我都不喜欢……我小时候喜欢武功好的,以后可以和我一起闯荡江湖,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黑白双煞’。可是你这么瘦,又这么笨,连骑马都学了好久,但是谁让其他人我都不喜欢呢……” 他真的是太紧张了,弯弯绕绕说了很久。东家的姑娘太高了,不喜欢。西家的姑娘太矮了,也不喜欢。 在幽僻安静的小巷里,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字字句句,甚至就连每一缕气息间,都是少年人青涩美好的纯真爱慕。 昭昭忽而觉得心底酸楚,眼眶微微湿润了。 第七十章 她太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那人若是稍假词色,便有霞光万丈;他若是无动于衷,只觉地暗天昏。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上辈子,昭昭一直都是胆怯的。她虔诚近乎卑微地爱慕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献上绚霞一般的初心,赔上一生的情动。可她纵是低到了尘埃里,尘埃中却没有开出花来。她的心意被碾落成泥,她的生命在无望中凋零。 眼前这个俊朗少年的双眸澄澈又坚定,满满都是青涩美好的纯真爱慕。 昭昭的心底酸涩难言,忽而落下泪来,却不忍再去看他的眼。 杨悸鹿有些懵,他止住了方才语无伦次的滔滔不绝,手忙脚乱地去给昭昭擦眼泪。他笨笨地问:“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他方才说错了什么话?他说东家的姑娘太高了,不喜欢。西家的姑娘太矮了,也不喜欢。他还说了张家的姑娘太胖了,王家的姑娘太瘦了…… 可是,他其实并没有仔细去瞧过别的姑娘。或许她们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全都是年华正好、国色天香,可他统统都不喜欢。 昭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她活了二十多年了,却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爱慕过。可是他才十六七岁,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心性跳脱不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光阴流转、岁月变迁,谁又能保证这份爱慕始终如一呢? 可是如今,他的心意青涩又纯挚,像山顶的云岚,像溪谷的清风。让她如何能拒绝? 她怎么忍心,她怎么舍得。 杨悸鹿觉得脑子有点晕,他呆呆地望着昭昭,不明白这沉默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自小便是霸王性子,没有拒绝,那便是接受咯?他胆大包天地撅着嘴凑过去,慢慢地,慢慢地,试探着她的反应。 只见她长长的羽睫低垂着,上面有几颗晶莹的泪珠,随着她阖眼的动作蓦地落了下来。 他心中一颤,只觉那滚烫的泪珠仿佛是滴在了自己的心里,他似乎能看见漫天的星光闪烁。主街上灯影摇曳、热闹喧嚣,而这幽僻安静的小巷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终于亲到她了,香香的,软软的,和那日啃假山的口感大不一样。 昭昭感受到唇上柔软的触觉,满满都是少年清朗的气息。她仿佛碰触到一个澄净美好的新世界,蓬勃的、崭新的。她沉寂冰寒的心似乎都稍稍柔软温和了下来…… 可是,就在下一瞬,唇上的柔软没有了,清朗的气息也消失了。 昭昭睁开眼,只见那人一个腾跃跳上了屋顶,仿佛是逃命似的,风一样消失在了月色里。 一时之间,只剩昭昭一个人站在巷子里,又是无措又是羞恼,忿忿地跺了跺脚。 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却说那边杨悸鹿仿佛是屁股上着了火一般,一下子就逃出了老远。待冲进了人来人往的主街上,听着往来经过的行人各种欢声笑语,他这才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方才自暴自弃地吃完糖人之后心情郁郁,一路上拼了命的海吃胡塞。吃了别的也就算了,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吃臭豆腐! 杨悸鹿心中懊恼极了,他还记得臭豆腐摊子上昭昭捏着鼻子的嫌弃模样。那么,她可会嫌弃方才那个臭豆腐味道的吻?她可会嫌弃他? 但即使是这般懊恼着,他的心里还是欢喜地好像爆炸了一样——他亲到她了! 他亲到昭昭了! 杨悸鹿眼睛亮晶晶的,胸腔中仿若洪水滔天。他仰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嗷嗷嗷地嚎叫出声。四周围的行人们受到了惊吓赶忙离他远远的,唯有两个人逆着人流向他那边挤过来,正是一脸焦急的王璧君和脸色凝重的张淮。 张淮护着王璧君挤到了杨悸鹿身前,王璧君侧头瞧了瞧他身后,却什么也没瞧见。她焦急地开口问道:“昭昭妹妹呢?她不是与你在一起吗?” 杨悸鹿面色一白,这才想起昭昭被他一个人落在巷子里了。 张淮靠近杨悸鹿,沉声道:“我方才察觉情况有异常,今日这庙会似乎有些不对,还应快快离开才是。”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的人群骚动了起来,远处似乎隐隐能听见一个粗粝的嗓音嚣张地大喊:“洗劫明州城!抓美貌小娘子回去洞房咯!” 是海贼!是附近荒岛上的那帮海贼! 王璧君焦急地询问道:“昭昭呢?昭昭妹妹在何处?” “昭昭……”杨悸鹿脸色惨白,喃喃自语。 张淮道:“情况紧急,我不管你们之前是闹别扭了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事情,快去将潘姑娘寻回来。” 杨悸鹿哪里还有心思听他们说话,他焦急地挤开人群奔向那个幽僻的小巷子,可是哪里还有昭昭的人影? 就在方才他还站在这里亲吻过她。昏暗的巷子里她俏生生地站着,灼灼的容光照得月亮都失了颜色。她睫毛颤颤地,双眼缓缓阖上。可如今,这里却只剩下了一方光秃秃的青石板。 杨悸鹿心头剧震,他颤声喊着昭昭的名字,从巷子的这一头跑到巷子的那一头。他急得额头汗水淋漓,自责到无以复加,可是佳人却杳无踪迹。 他的心忽然就凉了下来,他弄丢了自己珍爱的姑娘。 分明离京前表哥就提醒过的,说是明州一带海匪猖獗,要他留心护卫女眷的安全。可他却是少年心性,只知玩乐…… 这个贯来喜乐无忧的少年,他鲁莽、随性、顾头不顾脑,这一刻却明了了责任与担当。 他强自稳住心神,蹲下身来细细查探蛛丝马迹。 第七十一章 虽说大祈朝北方的燕云十六州被辽国占领,可是南方的疆域却颇广,在东南沿海一带,海岸线更是绵长。 因为近海有许多星罗密布的荒岛,海上的海贼只算规模大的便有不止一窝,更别提还有一些小的了。 江南一带本就富庶,明州沿海的那些滩涂和盐碱地因为种植产量不高,便被手中有盐引的商人盘下来用作盐场。大祈的盐向来都是专卖的,且它又是生活必需品,即使那些盐商们卖得再贵,老百姓们也不得不买。 此间利润,别说是那些海匪,就连很多的官吏也是眼馋得紧。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江南官场上混的官吏们,哪一个又不是富得流油呢?今日民间有庙会,上层阶级的官僚豪商们私下里也有自己的晚宴,正是明州的盐商们宴请新来的高官们。 毕竟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就在明州城,因而晚宴举办得颇为隐秘,是在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宅里。晚宴由江南巨贾沈家的长房嫡孙作陪,当地几个显要的官员也都出席了,新来的杜显杜大人赫然在列。 杜显原为礼部尚书,因牵涉进了三月那件科举舞弊案,被贬到江南做学政官。一路上车马劳顿、拖家带口,却是比大长公主一行人还要早到了许久。 西泠书院乃是大祈朝最著名的三大书院之一,与京中的应天书院齐名。杜显新官上任,身为江南学政,自然是要来明州城里巡视一番的。 今夜明州城内有庙会,家家户户都出门瞧热闹去了,官府的兵卒们在这一派欢声笑语里也都松懈了下来。海贼们正是瞅准了今夜的这个时机,倾巢而出抢钱抢人来了。 其实今日这个时机确实是选得好,天一擦黑,那帮海贼们就悄悄登陆了。 虽然海贼们登陆的时候绕开了守卫较严的盐场,可是他们上岸时的动静太大,还是被几个住在海边的渔民们发现了。但是普通老百姓对上横行无忌的盗匪,自然是比不了的。别说往城里送消息了,那几个渔民们连命都没保住,才跑了没多远就被海贼追上,一刀下去就丢了命。 他们从岸边一路杀过去,洗劫了附近的几个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几个村庄里才多少财帛?还不够海贼们塞牙缝的。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上什么有力的抵抗,早就杀红了眼。 那帮海贼们在村子里抢了骡马,浩浩荡荡地杀进了明州城里。 这次的行动那帮海贼们计划了颇久,还陆陆续续往岸上送了好些探子来打听消息。派出去的人一多,事情就难免走漏风声。 有另外一帮人事先得知了消息,他们借着海贼的掩护,也在今夜行动了起来。 幽僻的小巷子里。 昭昭颤巍巍地阖上了眼睛,她感受到唇上柔软的触觉,心头颤栗,只觉满满都是少年清朗的气息。 她仿佛是回到了最初的最初,重新碰触到了一个澄净美好的新世界,蓬勃的、崭新的。她感觉自己沉寂冰寒的心脏似乎也重新开始了跳动,就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最初。 如果可以,她想要再勇敢一次,再去试一试…… 可是下一个瞬间,唇上的柔软没有了,周身围绕着自己清朗的气息也消失了。昭昭睁开眼,却看见杨悸鹿仿佛是屁股上着了火一般,逃命似的跑开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幽僻阴寒的巷子里。 昭昭又是无措又是羞恼,心中哪里还记得方才那一刹那的颤栗?她忿忿地跺了跺脚,快被气哭了。 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就在这时候,昭昭只觉眼前忽然一黑,竟是一只大麻袋从头顶上罩了下来! 下一个瞬间,她整个人都被套进了麻袋里,昭昭奋力地挣扎,却什么作用也没有——她又被人掳走了! 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昭昭没敢继续奋力挣扎,生怕自己的口鼻中吸进什么蒙汗药之类的东西失去知觉。但她的脑袋还是开始变得昏昏沉沉起来,虽然没有彻底失去知觉,可浑身上下却软绵绵的没有了力气。 昭昭强自维持着清醒,她竖着耳朵想要努力去记一记路线,可是无奈外边实在是太嘈杂了,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仿佛听见骚动的声音之外,远处似乎隐隐有一个粗粝的嗓音嚣张地大喊着:“洗劫明州城!抓美貌小娘子回去洞房!” 海贼?难道他们是海贼?昭昭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该怎么办? 她终于还是在惶恐和害怕中昏迷了过去。 杨悸鹿与张淮等人火速去调兵救人,可眼下到处都是一片骚乱。 “张兄,请借拱卫司五百精兵与我,若是昭昭被海贼拖上船带走,日后营救便是难上加难。”杨悸鹿急切地恳求道,“我需先往海岸杀贼,还请张兄借兵驰援。” 张淮沉吟片刻道:“我的职责乃是保护殿下安全,现如今必须赶回殿下身边。拱卫司精兵只可借你二百人去寻潘姑娘,余下的需要你自己去他处借调。不过等我确认了殿下安全后,便会赶来助你。” 杨悸鹿咬了咬牙,便带着两百精兵往海边杀去。 昭昭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她依然被装在麻袋里。耳边是滚滚的车轮声,身下是颠簸的感觉。昭昭推断出自己现在正被装在一辆马车上,也不知将要被运往哪里。 若是自己真的被装上了海贼的船只运上了海岛,那么逃出来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东南沿海一带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密布,如果一个一个地来寻,恐怕还没找到自己就已经死了。 好不容易重活了一辈子,她既已知晓了外祖家的血仇,就一定要手刃仇人。昭昭咬了咬牙,不管将要面对什么,她都要坚持着活得久一些…… “咳咳,咳咳咳……”门外驾车的男人粗声粗气地咳嗽了几声。 忽听另外一个稍稍显得阴冷的声音不满道:“竟然派我们来抓这个,哼!” 昭昭仿佛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可是笃笃的马蹄声里,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惶恐、窒闷的感觉。她的四肢软绵绵的,或许是蒙汗药的缘故,就连头脑也很不灵活。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漆黑局促的麻袋里几如响雷。昏昏沉沉之间,仿佛听见马蹄声没有了,然后就感觉到马车似乎是停了下来。不多时,就有人靠近,然后一把提起装着昭昭的那个麻袋,动作粗鲁地拎下了马车。 那个阴冷的声音提醒道:“你手脚轻一点,不记得上头吩咐过吗,不得伤到她。” “哦,”那个粗声粗气的人声音嗡嗡道,“我向来手脚粗,现在注意些就是。” 昭昭软软地蜷缩在麻袋里,感觉到那贼人轻手轻脚地提着自己,然后听见关门的声音。她脑海中霎时间有千百个念头闪过,一时思绪纷杂。此时昭昭心中的惶恐害怕之情倒是削减了不少,只盘旋着一个巨大的疑惑——他们究竟是谁?为何上头吩咐了不得伤害自己? 又行了一段路后,昭昭就被轻轻放了下来。她听那个阴冷声音的贼人恭敬道:“公子,人带到了。” 公子?哪个公子? 难道是—— 昭昭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此时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把麻袋解开吧。” 果然,这声音是上回那个雅集主人! 昭昭感觉有人上前解麻袋,忽而眼前一片光亮,麻袋终于被解开了。昭昭眯了眯眼睛适应光线,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却看到了房间里不止有那雅集主人。那个虚弱地依靠在椅子背上的苍老妇人,看着疲惫又虚弱,应当也是被劫持来的。 待看清那妇人的脸时昭昭不由得在心底惊呼出声:竟是大长公主殿下! 第七十二章 这个房间里阴森冷寂,没有窗口。烛火幽幽地闪动着,照得那人阴冷俊美的侧脸越发沉郁。 阮熙缓缓地抚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他垂着眼眸并没有去看刚刚被下属带进房间里来的昭昭,而是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苍老又疲惫的大长公主,唇角满是讥诮的笑意。 昭昭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目光关切地看向大长公主殿下。 近日来,殿下的身子就有些不好,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今夜这般被贼人强行掳来,身子难免疲惫虚弱。可纵是如此,她的神情却是从容镇定的。 大长公主忽而抬头,定定地看向阮熙。他的面容素净若霜雪,气质清冽似寒冰,然眉目之间却满是阴鸷与狠绝。 看眼前这人一袭白衣萧索,她蓦地闭了闭眼,笃定地叫出了一个名字:“阮熙。” 阮熙闻言轻笑出声,低低道:“想不到娘娘还记得我。” 她如何会不记得?世人皆知熙宁公主之子杨悸鹿七岁便能在御前弯弓射虎,是满京城的稚龄童子里难以企及的春风得意。可是,她却总是想起多年前另一个岐嶷夙成、聪明早慧的孩童。 那个孩子三岁即能暗诵《周史》;四岁时诵诗赋一日千言;五岁能文、博涉经史,常常语惊四座。他事母至孝,四岁时阮大夫人曾因恶疾养病于院中,母子数月不得相见,此后乃有《慈乌夜啼》名彻汴京。 这样一个明-慧若神的孩童,本应在珠围翠绕之下长大,日后出将入相、名满天下。 可是,和璧隋珠却因家门之累早早碎损了。 大长公主声音苍老而迟缓:“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死在建元二十六年。” 阮熙气定神闲地喝了一口茶,继而将茶盏递给一旁侍候着的泷月,又接过湿绢慢慢擦了擦唇角,这才淡淡开口道:“我应该死在那一年吗?死在汴河的那条船上?” “抱歉,”大长公主缓缓阖上了眼,“当年未能救下阮氏。” 阮熙闻言却是低低地笑了,声音由喑哑转为高亢。烛光照亮他霜雪般苍白的面孔,他的神色颠狂狠戾,却又隐有使人怜惜的单薄孤寂。 昭昭被这瘆人的笑声吓得一个哆嗦,惊恐地看向那个近乎疯癫的男人。 他仿佛是终于笑够了,只听他沙哑地开了口:“吴旻!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大长公主容色不变,却没有接话。 “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阮熙平淡地开口道,“哈哈哈,真可笑。这个谶语恐怕不止是听进了吴昪的耳中,你也是相信了吧?你们怀疑谁?先是窦婴,然后是我阮家?” 建元十三年,显国公窦氏被抄家。同年,靖国公杨家降爵为靖北侯。及至建元二十六年,英国公阮氏族诛。 大长公主声音低沉疲惫:“不管你信或是不信,当年,我确是为营救阮府做过努力。” “你的努力是什么?”阮熙闻言嗓音尖厉又刻毒,“你的努力就是让蔡攸这个疯子来抄我阮府?” 蔡攸便是蔡相长子,也是蔡芷璇与蔡谦之的父亲,现任户部尚书。 建元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初入户部,阮氏抄家一案便是由他全权负责的。彼时蔡攸年轻气盛,又有一个简在帝心的好父亲,因而行事张狂狠辣不留余地。 抄家时,阮家大夫人因不肯说出幼子的下落被活活拷打致死。而当年素有京城之珠美誉的阮相幼女阮思也不堪受辱被逼得自尽了。而后阮氏成年男丁皆被斩首,他的父亲、叔父身首异处。 他则藏身于密室外使人无视的缝隙里,亲耳听着一切惨剧的发生却丝毫不敢作声。只因母亲逼他立下毒誓,若是他暴露行踪,便让她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自那之后,他便矢誓报仇雪恨,从此心中再无他念。 “我本以为蔡攸心慕思娘……”大长公主声音沙哑地开口道。 “住口!”阮熙忽而暴怒,厉声道,“蔡攸这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也配说爱慕?他为了掩人耳目,屠我满门!他为了一己私欲,囚禁我姑姑二十余年!如此看来,还真是应当多谢娘娘当年为我阮家奔走了。” 大长公主闻言一惊:“你是说思娘未死?” “如此折辱,与死何异?”阮熙的眼眸赤红而冰寒。 大长公主长叹一声,开口唤道:“熙哥儿。” 阮熙闻言一怔,继而厉声道:“住口!” “熙哥儿,你不应当是这样的。”大长公主目光悲怆地看着眼前这个偏执颠狂的青年,他本应成长为帝国之璧,磊落光明、位极人臣。可是而今…… 大长公主缓声开口道:“这世间有大欢大美,万不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熙哥儿,你莫再错下去了,挟持我于你又有何益处?” 阮熙嗤笑出声:“既然我当年侥幸未死,那便誓要将这个王朝搅得天翻地覆。曾经我祖父怎样助你得天下,如今我便要怎样令你失天下!” 大长公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耳边仿佛听见多少年前那个智计无双的青年意气风发的嗓音:“大唐天复四年,昭宗遇害,逆臣朱全忠立皇九子为帝,是为哀帝。朱全忠命蒋玄晖诱杀李氏诸王,蒋玄晖于是在西内宫中的九曲池设宴,名曰祭祀地神,并邀诸王赴宴。宴饮正酣,忽有刺客涌出,德王李裕及其以下的亲王共六人,皆遭杀害,诸王尸首被蒋玄晖抛进九曲池中。幸而祈王善水,为宫人所救,只身逃至江南,匿于民间落户为农……” 大祈,这国号便是自此而来。君臣相得、共定天下的佳话也自那时开始。 可是如今,继承了他全部才华与智谋的子孙却要与这个王朝为敌。 昭昭瑟缩在地上,蒙汗药的药力已经过去了,可是她依然没有力气。方才,她实在是听闻了太多她本来不应该知晓的秘事。 原来这雅集主人竟是当年阮相之孙!而当年建元帝发落阮家似乎还是得了大长公主默许的…… 她之前一直觉得阮熙此人为人偏执、行事颠狂。可原来他身负这般血海深仇,这也就无怪乎特如此残忍如此不择手段了。仇恨的确会使人偏执成狂。她自己也身负血仇,誓要令当年行凶之人付出血的代价。她十分能够理解阮熙的疯狂。 可是,他与大长公主摊牌的时候为什么要捎上自己呢? 昭昭不知晓当年在阮相一事上大长公主殿下是否有过片刻其他的考量,她真是的不想知道这么多的内-幕!原本近来大长公主已经越来越依仗自己了,眼看着自己借殿下的威势打压袁氏报仇雪恨的计划进展顺利,可是…… 这时候,阮熙仿佛忽而瞧见了角落里的昭昭。他冲她露出一个阴冷的笑容,声音凉凉地开了口:“说起来差点把你给忘了。” 昭昭只觉自己是被毒蛇盯上了。可是,阮府的覆灭与她能有什么牵扯呢?那时候,她都还没有生出来呢! 她感觉到阮熙冰冷的手指轻抚上自己的脸颊,那人寒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知我今夜为何连你一并捉来?” 她不知道! 谁快来救救她啊! 却说另一边,杨悸鹿为了营救昭昭正在和那帮海贼们血战。他手上只有两百拱卫司精兵听候调遣,可是今日来的海匪就目前估计所知便有不下千余人,甚至很可能数目更多。 杨悸鹿虽然武艺超群,也自小就熟读兵书,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实战和指挥经验。这是他第一次领兵,为了救援心爱的姑娘,他全凭一腔血气之勇浴血杀敌。 已经进了明州城的海匪们都是脚程快且心情急切的,只有几百人。他们大肆抢掠之余哪里想得到这里还能遇上这么一个难啃的骨头呢? 杨悸鹿带领两百精兵以一敌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将城内的海匪杀得溃不成军、四下逃窜。 不多时,这些原本骤然出现在明州里造成了极大骚动的海匪们便被杀得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杨悸鹿抓了那个海匪小头目逼问出本次上岸的贼匪竟然有三千之众! “大人大人……我投降,我投降……”那个小头目手下的几百个贼匪虽然凶狠暴戾,可哪里又是拱卫司精兵的对手?他原本声音粗粝得喊地嚣张呢,现下手底下的人死得所剩无几,倒是毫不迟疑地跪地求饶了起来。 杨悸鹿想起这人方才叫嚣什么“抓漂亮小娘子回去洞房”的话就气得想杀人,他严声追问道:“说!你们方才抓去的女眷都在哪里?” 那小头目哪里敢糊弄眼前这个杀神,他赶忙像倒豆子一般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刚才……刚才有一帮人抢完已经回去了……” “什么?”杨悸鹿一听有一帮海匪已经回去了就心头大震,厉声喝道:“回哪里去了!” “回船上去了。” 杨悸鹿策马跑得飞快,他此刻也顾不得会不会折损马力了,今日一共来了三千多个海贼,光凭借他手中的区区两百人如何能够应对。也不知张淮要过多久才能来驰援。 一个拱卫司的小头领对杨悸鹿道:“杨大人,三千海匪实在是太多了,还请先去营地里调兵。” “来不及了,”杨悸鹿道,“最近的驻兵营地也距离颇远,先不说没有虎符能不能借到兵,便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我就等不起。若是那些贼人先带着抢掠来的……逃回了岛上,那我真是万死不辞其咎。” “可是……”那小头领还欲劝说,“实在是兵力相差悬殊。” 杨悸鹿忽而勒马,扬声对周围的兵士们解释道:“诸君请听杨某一言。” 他翻身下马,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出附近的海岸线以及简易地形图分析道:“你们看这附近的海岸线曲折绵长,城镇村落分散得很远,这说明这帮海匪们定会分头行动。虽然他们人数有三千之多,是我们的十倍有余,可是我们绝不会一次性遇上。如此,我们快速突进、逐个击破便是。” 兵不在多而在精,虽然他们只有两百人,可各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如今上马便成了拥有强大战力以及移动速度迅捷的轻骑兵。 幸而杨悸鹿每到一处便有研究该地的地形地势,思考行军布阵计谋的良好习惯。如此,在今天这个狼狈的夜晚,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这才能够快速定下“长途奔袭,集中局部优势兵力歼灭敌人局部劣势兵力,快打快收,绝不恋战”这个战术。 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杨悸鹿见个别兵士面上稍有疲惫神色,便没有立是上马赶路,而是下令快速饱食一顿方才从海匪处缴获的粮食。这些粮食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的,可是现如今情况紧急,便现行征用日后再还。 待众人稍事休整之后,杨悸鹿才重新列队、上马,向海边快速奔袭而去。 杨悸鹿带领二百精兵径直往海贼泊船处飞驰而去,路上遇到了两股海匪,速战速决、不留活口。 那帮海贼们今日其实是来了约莫有四千人,三千多人上岸抢掠,近五百人留守看护船只。再加上早先已经抢掠玩财物返回船上的几小股队伍,这样看来他们一次对上了八百余人。 杨悸鹿杀红了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多少伤了。他只要一想到昭昭就在这些船只中的某一个船舱里面对未知的恐惧,就恨不能立刻就杀光了海匪去将她救出来。 这场战斗打得惨烈。 虽然杨悸鹿的二百精兵悍勇而且战术精妙,可是海匪们却时不时地有新的队伍抢掠回来,似乎永远也杀不完。 他们也不知今夜究竟杀了多少海匪,浅海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终于,张淮带着上千援兵赶到了,将剩余的海匪一锅端了。张淮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大长公主殿下不见了。 “搜船。”杨悸鹿声音沙哑却又镇定。一夜血战,他似乎稳重镇静了起来,隐有大将之风。 可是海匪是杀尽了,他们搜了所有的海船,解救出了好些被掳掠的少女,可是却没有看见昭昭的半点踪迹。杨悸鹿心急如焚,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只是像发疯了一般寻找着,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张兄,你说有没有肯可能是有船只在方才战斗时趁乱逃走了?”杨悸鹿满目惊慌地看向张淮,“我们去附近营地里调兵,一个岛屿一个岛屿地搜过去,总能找到的……” 张淮觉得杨悸鹿是关心则乱了,现下天已泛白,他浴血奋战了一整夜,精神怕是都恍惚了吧。他开口安抚道:“杨兄,此事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今夜我们和这些海匪怕都是被那幕后之人耍了,这些海匪恐怕就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用来引来我们的注意的。” 杨悸鹿忙问:“那昭昭呢?昭昭去哪儿了?” 张淮道:“大长公主殿下与潘姑娘应当是被同一伙人掳走了,杨兄先不要失措,潘姑娘应当暂时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我们还应快些找到她们才好。” 杨悸鹿一身是血站在海边,他不知道昭昭究竟在何方。冷不冷?怕不怕?是不是等着自己去救她? 皇城,文德殿。 “什么?姑祖母失踪了?“永兴帝的手轻抚着腰间的那只锦囊,面上焦急地看着赵子孟。 赵子孟沉声开口道:“现下消息已被暂时封闭,但是瞒不了多久。” 永兴帝神色不赞同道:“为何要隐瞒消息?姑祖母身为监国公主,失踪乃是国之大事,应当多派人手大力搜寻才是!” 赵子孟道:“大长公主殿下现如今流落在外,若是此消息为有心人得知,恐生事端。” 事端?生什么事端?难道是会趁乱取大长公主性命不成?若真是如此…… “可是……”永兴帝神情焦虑且迟疑。 “陛下,”赵子孟出言提醒道,“大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总揽国事早已引起许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满,臣恐怕此事泄露大长公主殿下会遇不测。” 永兴帝手指摩挲着那锦囊,面上还是迟疑不定。 赵子孟继续道:“陛下还未及弱冠,若是大长公主殿下有何不测,几位王爷正当壮年,恐怕难以压制……” 永兴帝闻得此言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开口沉声问道:“依爱卿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臣请去江南处理此事。” 第七十三章 老成国公赵世剡十九岁时随太-祖起兵,此前他曾在明州城保国寺出家。大周末年天灾,老成国公幼年丧父,不得已出家为僧。还俗后,辅佐太-祖征战天下,立下不世功勋。 追溯赵家先祖,可至大周开国功臣赵匡胤。显德年间,宋国公赵匡胤起兵叛乱想要自立为帝。事败后按律应当族诛,然而周世宗襟怀磊落,念其昔年功绩,法外开恩为其留下一条血脉来。 周世宗使其子德芳之遗腹子惟宪免于死刑,特许德芳之妻携襁褓中的幼子定居江南,耕读传家,百年内不可出仕。 老成国公赵世剡便是惟宪之孙。 昔年德芳之妻携子离京时,代国公潘美顾念往日同袍情谊,赠古剑“照胆”于襁褓中的赵惟宪。多年后,老成国公正是用祖父传给他的这柄“照胆”宝剑征战天下的。 战事止息后,老成国公回到明州将“照胆”宝剑供奉于保国寺内以超度剑下亡魂。如此,已有四十余年。 近日,赵子孟赵大人忽得祖父老成国公托梦,说是业障已消,想要孙儿亲下江南将世交所赠宝剑取回供奉于赵氏祠堂之内。 在老成国公接连多日入梦的情况下,赵子孟乃向天子告假,与龙泉寺澄观大师一道前往明州保国寺取剑。 明州城。 昭昭闭上眼睛蜷缩在薄薄的被褥中,石壁里渗出来的噬骨凉气冻得她瑟瑟发抖。那天夜里被强行掳走,猛然之间知晓了太多太多的秘事。原来她的祖母竟然是前朝梨妃,而她的祖父则是…… 可是连日的提心吊胆,生怕阮熙会突然发疯。她实在太累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什么也不能思考。不知不觉中,昭昭垂下了沉重的眼帘睡着了。 朦胧间,仿佛有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抱紧。人的怀抱本应是温暖的,可奇怪的是她却被冻得一个颤栗。昭昭想要挣脱开来,可是那人却将她愈发抱得紧,仿佛有冰冷的吻落在她的耳畔。 依稀是在梦里,她猛地一个哆嗦扭头去看,正对上阮熙那双阴鸷冷漠的眼睛。 昭昭跑啊跑,想要离她远远的。 可是她似乎又跑回了那个夜晚,还是在那个阴冷的房间里。昭昭感受到那人冰冷的手指在自己的脸颊上抚摩,耳边是他阴森寒凉的声音:“你可知我今夜为何连你一并捉来?” 昭昭害怕的摇头:“不,不知道。” 阮熙轻笑一声,一双铁臂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在自己身前。昭昭被他半拖半抱着踉跄前行,感受到那人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然后是他冰冷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娘娘,你看看,我们是不是一对璧人?” 大长公主的神色有刹那的恍然,她仿佛又看见了梨花树下,那个少女倚在秋千上欢欢喜喜地对她说:“旻姐姐,他说等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会来娶我!” 那时候她初初开始学诗,总是缠了吴旻教她,说是要等将士们凯旋归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可是大军没有凯旋,钟梨也没有等到阮伶来迎娶。 那阵子前线吃紧,长江以北的城池久攻不下。当时便有谋士说,应当是愈往北方皇威愈重的缘故。若是末帝不能失尽天下人心,恐怕日后的战事会更加艰难。 后来有人提起了美人计。 当日她也在那个营帐里,听他们细细地议定计谋。一边是丈夫的皇图霸业,一边是挚友的怀春心事。她没有说话。 于是,那个艳色天下重的少女一生的命运就此改写。 她确是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可是吴旻不曾想到她入宫后真的恪尽职守地祸国殃民。 末帝荒淫,为博美人一笑倾尽国库所有大兴土木修筑摘星楼。摘星楼上的靡靡之音里,末帝与妖妃日日颓然、饮酒作乐,大周王朝终于是失尽了天下人心。 大长公主气息微乱,她盯着昭昭的眼睛语气喑哑地开了口:“你果真是阿梨的后人?” 昭昭不知她口中的阿梨是谁,可是记忆里祖父的确是这么唤祖母的。昭昭有些茫然地小声喃喃:“我祖母好像就是叫阿梨。” “真好,”大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个飘渺的笑意,“原来她当日未死。真好。” 昭昭还是不明所以,难道大长公主殿下认识自己的祖母? 大长公主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开口问道:“那你的祖父呢?他是什么样的人?” “祖父……”昭昭不知道大长公主殿下为何又忽然问起他祖父的事情了,但她还是小声地开口说道:“我祖父叫潘二斧,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他很有本事的,我们一家人在霸州时过得富足又安逸。后来祖母过世了,没多少时间祖父也跟着去了,他们感情很好……” “潘二斧……”大长公主眸色一深,细细琢磨了起来。 阮熙却是嗤笑一声立即开口道:“潘二斧?可是潘铖?” 潘铖是大周开国名将代国公潘美的玄孙,亦是玉面将军潘钺的幼弟。大周宣和末年时任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在皇城被破、末帝自尽后护送前朝太子南下。世人皆道他是命殒江中,尸骨无存了。 昭昭是知道这个人的,可是方才不是还在问她祖父的事情吗?怎么转眼就提起潘铖将军了? 可是还没等昭昭将眼前这一团乱麻一般的事情给想清楚,阮熙就一把将她甩到了地上,他厉声笑道:“你们一家在霸州过得富足安逸,可不仅仅是潘铖有本事,是我阮家三代的性命给那妖妃作了盾牌。” 昭昭被他尖利刺耳的声音吓得瑟瑟发抖,她仿佛在千丝万缕中明白了什么:“你是说……你是说我祖母她是前朝梨妃?” 若祖母真的就是梨妃,若当年阮相是为了掩护祖母的行踪才引起君王猜忌的……可纵是如此,要将阮家之祸强行迁怒到自己也还是有些没有道理呀,她那时候都没有出生呢! 等等!难道潘铖竟是祖父? 昭昭想起往日种种,似乎所有的疑点都得到了解释。 宣和末年,玉面将军潘钺带妻儿镇守边关,却为奸细所出卖。而后潘将军阵亡,霸州城破。昭昭听闻潘将军的一双儿女俱被辽兵杀害,他怀孕的妻子为辽人所俘虏,不知所踪。 若祖父真的是潘钺将军的幼弟,那这么说来祖父多年来往返与两国之间不是没有理由的。昭昭想起祖父临终前还不断地嘱托松年大哥辽国的“生意”,原来他一直是在辽国设法寻找失踪的寡嫂和素昧谋面的侄子侄女。 潘钺将军的妻子王氏就是王璧君的姑祖母,据说为人隐忍善谋有急智。所以这么多年以来祖父才一直怀抱希望觉得她有可能还活着。 昭昭想起祖母生前对诗词书画之类的文人雅好极为不喜,在家中时但凡是诗啊画呀的,祖母总爱撕着玩。但奇怪的是祖母去后祖父却在她的棺木里陪葬了一册不知何人所著的诗集。 如今联想起阮相与梨妃的一段渊源,昭昭不由得低喃出声:“祖母她……” 阮熙没有理会昭昭,而是继续冷笑着对大长公主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皇后娘娘,你们是不是疑惑呀,为什么我祖父功成身退后不愿归隐呢?朝堂之上阮相的威势简直比皇权更甚,他这么多年来霸者权力不放真是太让人不放心了……所以,你们就觉得我阮家怀有反心。” 大长公主没有答话,只是脸上的神色更加苍老疲惫。 “哈哈哈哈哈!”阮熙笑得尖利而刺耳,他朝一旁侍候着的泷月挥了挥手,又继续说道:“吴昪真是死得太早了,不过,我前阵子在京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这时候,有两个青衣童子拎着一个狼狈万分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那个中年男人被牢牢地捆绑成一团,他身上竟然穿着明黄色的龙袍!昭昭在那人散乱的头发下面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竟然是建元帝的三子、永兴帝新封的平王! 建元帝的九个活到成年的皇子中,三皇子无疑是出身最卑微的一个。他的生母是一个末等的宫女,偶然得了龙幸才生下了一个皇子。 平王自幼长相酷似建元帝,按理说应当能够借此更得圣心才是,可他生性懦弱蠢笨,气度猥琐非常。因此,建元帝看着这个长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这般形容猥琐,更是愈发得厌憎于他,至死都未给三子封王。 还是永兴帝登基后才给这个隐形人一般的叔叔封了平王。 平王生性懦弱不敢得罪人,常年都宅居在府邸里不出门。府里养了戏班子,他平日里也没有别的爱好,政治什么的都是不懂的,也没胆子去掺和。如此吃吃睡睡,年纪越长便越发得心宽体胖起来,也就没那么像建元帝了。 昭昭离京前就听说了平王失踪的消息,可是京城里谁也没有放在心上,派出去搜寻的兵士也都是应付了事,好像除了平王府之外再没人关注过这位王爷。 这些日子也不知平王在阮熙手上遭受了什么,现如今他剧烈地消瘦了下来。如今明黄色的龙袍一上身,竟是真的像极了建元帝。大长公主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果真看见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死而复生。 “姑母,姑母!救救我!”平王早已被折磨地奄奄一息,如今猛然一瞧见了大长公主,立马像见着了救世主一般。 平王虽然生在帝王家,可是却从没有享受过一日身为皇子的尊荣。他懦弱蠢笨,功课就连年纪最小的弟弟也比不上。他的父皇厌憎他,因为他们父子酷似的容貌。于是他就拼命地吃拼命地吃,总算成了一个大胖子。 自从他变胖了以后,几个年幼的皇子们背地里叫他肥猪,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肥胖的他总算没有那么像父皇了,可以从此安安心心做一个透明人了。 后来,七皇弟登基,给他封了郡王。再后来,皇侄继位,他终于也成了平王。原以为晚年可以平平安安地做一个富贵闲人了,可谁知…… “姑母,救救我!” 大长公主之前也不知道被灌下了什么药,她只觉自己的意志越来越模糊。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她的胸腔中有嗜血的暴戾。 阮熙如毒蛇一般的嗓音幽幽响起:“他谋夺了你丈夫的江山,还丝毫不顾及骨肉亲情将你像小丑一般愚弄了一生……可惜呀可惜,直到他死后你才发现事情的真相,原来你丈夫不是病死的。哈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辛辛苦苦打下来了锦绣江山,然后自己早早的死了,杀人凶手却稳坐江山近五十载……” 在阮熙阴冷寒凉的嗓音里,吴旻的眼睛越来越红,她胸腔中涌动着浓烈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他明明知道自己有多么爱李茂,为何竟能下此毒手! 昭昭看见阮熙将一把匕首递给了大长公主,然后就见大长公主殿下一把夺过匕首就狠狠地向平王刺去! 眼前是一片血色。 “啊!”昭昭吓得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黑暗中她似乎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昭昭仿佛能感受到那目光里冰冷的仇恨和复杂的波澜。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浸没在了刺骨的湖水里,压抑的、窒息的。 昭昭猛地睁开了眼——原来竟是一个人坐在床头静静地审视着她,他的眼底有她看不透的诡谲波澜。 阮熙?他来自己的房间里干什么! 昭昭想起此人的颠狂,整个人都被吓地微微颤抖了起来,可是她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 阮熙冰凉的手指抚上昭昭的脸颊,轻轻碰触她的额头、眼睛和鼻梁,最后久久地停留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他低低地开口问道:“你说,我把你的脸毁了好不好?” 昭昭再也支撑不住脸上平静的神色,她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的碰触。 却听阮熙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有人来救你了,我们该换地方了。” 第七十四章 有人来救她了?是杨悸鹿吗?昭昭想起多日前的夜晚幽僻小巷里那个仓促的吻,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阮熙目光一凝,似是不满她的走神。他手上稍一用劲扼住昭昭的下颔,看她一个哆嗦然后害怕地看向自己,这才满意一笑。阮熙俯下身来,冰凉的嘴唇贴在她的耳畔,“你在想什么?你以为谁来救你了?” 昭昭闭上眼睛没有说话。这个人幼年遭逢大难,而今性子偏执又疯狂,她知晓他喜欢看自己害怕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可她偏不愿意就此示弱。 昔年阮相因祖母的缘故没能急流勇退远离朝堂是非之地,然后遭到君王的猜忌,身后给子孙招来了抄家灭族的祸患。昭昭知道阮熙应当是恨毒了自己,看自己越是瑟缩害怕他就越是高兴。 一室森暗,昭昭觉得那人的目光简直冰寒彻骨。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泷月低柔的声音:“公子,时候到了。” 阮熙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将她的衣服换了。” 门外有女声轻轻应答:“是。”然后是清浅的脚步声,一个女子托着一盘衣物走了进来。昭昭抬眼一看,竟是川贝! 昭昭想起上辈子莫名失踪的玉簪,还有身份神秘的川贝父女。 这玉簪是祖母的遗物,既然祖母真的是前朝梨妃,那么这个玉簪应当还有信物的作用。如此说来,上辈子川贝应当是不知从何处知晓了这个秘密,然后盗窃了玉簪逃走,让贾二掌柜冒用了前朝末帝遗腹子的身份。 祖母身子一直就不甚好,父亲是她年纪比较大了的时候才艰难生下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前朝末帝的遗腹子?说起来贾二掌柜倒是的确比父亲年长几岁,谁也不曾想贾氏父女竟然胆大包天至此,竟敢冒充前朝皇裔! 昭昭现在只要一想起上辈子那个形容猥琐的贾二掌柜竟然谎称自己是祖母的孩子就恶心腻味地不行,她别开脸去不看川贝,冷冷出声道:“换个人来。” 川贝闻言一愣,立时害怕地跪倒在地,悲悲切切颤声道:“姑娘可是还没有原谅川贝?姑娘……” “换个人来。”昭昭重复了一遍。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时候,那时昭昭再见到川贝时她已经是前朝的“郡主”了,一身气度高贵非常,还据说是在前朝余党中颇有几分地位。 那时川贝也看见了她,虽则面上言笑晏晏,可眼底却满是猜疑和不喜。昭昭上辈子的时候只以为是她出身高贵却以大周皇室血脉之尊给自己当了多年婢女的缘故。可现如今细细想来,川贝那时恐怕不单单是不喜欢见到旧主,而是还有了杀人灭口之心吧。 昭昭不愿再见她,侧身避开川贝的手,第三次开口道:“换个人来。” 川贝赶忙瑟缩地跪下,惶恐地叫道:“公子。” 阮熙没有看她,而是叫了泷月进来服侍。 昭昭沉默着任泷月为她穿戴,那是一套胡人的衣衫,看着模样甚是怪异。当年汉唐时的丝绸之路为西夏等国阻断,如今大祈海运发达,开辟出了新的海上丝绸之路。 明州港便是海上贸易的一个重要港口,海上不单单只是海贼多,外国的商人更是多。 昭昭一见到这胡人的衣衫就知道不好。难怪阮熙他们当时能够如此清楚海匪的动向了,恐怕他们的大本营也是在某个海岛之上吧。今日看来,他们应当是打算将自己与大长公主一道运到海岛上去。 如果真的被送到了那海岛上,恐怕就再难逃脱了。 穿戴整齐后,泷月又去取了什么东西来,在昭昭的脸上涂涂抹抹不知道做了什么。一切准备完毕后,泷月就将昭昭扶出了房间,只见外边天已经微微亮了,有一大帮人业已准备就绪等候多时。 不远处停着好几辆马车,第一辆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竟然露出一个外国人的脸来。只见那人一头红毛,眼珠子是碧绿碧绿的,他叽里咕噜地不知道和说了什么。而阮熙竟通晓外文,也低声回了什么。 然后昭昭被送上了后边一辆马车里便出发了。 也不知道阮熙什么时候给自己下了药,昭昭忽然发觉自己的舌头越来越硬,讲不出话来。而她的身体也是软绵绵的,丝毫使不上力气。同一个马车里坐着的都是相同打扮的使女和仆役,昭昭觉察到四周围有几人牢牢地把持着她。 也不知道大长公主殿下是否也在这个车队里,昭昭心中惴惴,生怕自己真的被送到了海上,一辈子逃不出那阮熙的魔爪了。 原本昭昭还疑惑呢,按理说大长公主殿下身边护卫森严,任那阮熙有通天的才能,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劫持了殿下。直到后来昭昭在这里见着了崔嬷嬷,这才知晓了前因后果。 原来崔嬷嬷竟然背叛了大长公主殿下! 崔嬷嬷自幼便开始伺候殿下了,两人虽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此次背叛也不知究竟是因何等原因,也难怪大长公主殿下精神如此不济了,怕是因为此事对她打击甚大。 此时,另一辆马车里,阮熙对着面前化装成满面胡须的中年男子的人笑吟吟开口道:“娘娘,你可知现在京中形势如何了?” 大长公主闭目不言。 阮熙却也不恼,而是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昔年晋武帝重病之时下诏书命汝南王司马亮同外戚杨骏一道辅政晋惠帝,而贾皇后为掌控朝政大权一手引了二王带兵进京,自此八王之乱始。可惜你们吴氏没有那么多的实权亲王,但想来现如今京城里三王相争也是挺热闹的……” 大长公主缓缓睁开眼睛冷冷看他。如今刈儿年幼却是镇不住几位叔王,但他们可没当年晋朝的诸王有实权。只要獾哥儿能震慑牵制住袁家的军队不异动,那便无甚大患。 阮熙忽然嗤笑一声:“你可是指望着那赵子孟?哈哈哈哈哈……” 说起来赵子孟满月时他还随母亲一同去成国公府喝过酒,记得当时二婶抱了一个小婴儿来给他瞧。特别丑。 当日却是想不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日那个白白胖胖的婴孩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阮熙不再说话,许久之后终于到达了海边。岸上已经有一艘洋人的航海船停泊着了,昭昭被身旁的几个健壮仆役挟持着下了马车。她看见一箱箱货物有条不紊地装上船去,自己也被人不动声色地挟持着往那船上走去。 昭昭的心中忽然有些绝望,此时却仿佛听见一阵马蹄声响起。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侧头望去。 只见眼前冰冷的迷雾里有铁骑寒甲破光而来,马蹄踏碎晨雾,那人策马仗剑身姿仿佛顶天立地。 第七十五章 黑盔铁甲的军队严阵肃立,赵子孟目光炯炯地巡视岸边诸人。昭昭感觉到他的眼风两次从自己面上扫过,却不曾有半刻的停顿。一时之间,她只觉方才那短暂的欣喜仿佛一瞬间湮灭。 他没有认出她! 那个红毛碧眼的外国商人见眼前的军队气势汹汹,赶忙上前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汉话攀谈道:“你们,什么事。我们,有公文。是正经的,商人。” 赵子孟并没有理会那个红毛商人,他略一扬手,便有兵士上前查看商队诸人。 方才也不知被阮熙下了什么药,昭昭此时口舌僵硬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身子也软绵绵的,被裹挟在一众拥挤的仆役间才没有软倒在地。 那些兵士查看到自己这边的时候昭昭用眼神拼命示警,可周围人也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几个兵士看。而昭昭示警的眼神混迹其中,因此也就丝毫没有引起那些兵士们的注意。 “回大人,没有发现异常。”听见那些兵士这般回禀,昭昭真真是急得上火。 昭昭心中有那么一刹那的灰心,分明救援的人就在眼前,可是难道今日她真的要在赵子孟的眼皮子底下被阮熙劫持到那不知名的海岛上去? 就在昭昭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竟是杨悸鹿带了另外一队人马向这边飞驰而来! 那个夜晚他们明明已经…… 当时杨悸鹿忽然丢下她狼狈奔逃,昭昭心中不是没有气恼的。可是如今看他面色憔悴、满眼血丝的样子,她的心忽而又软了下来。这么多天以来,他是有很拼命很拼命地在寻找自己的吧。 “表哥,那边已经人去楼空了。”杨悸鹿声音沙哑地对赵子孟道。 赵子孟侧首去看身旁的少年,这短短几天功夫,他原本跳脱贪玩的性子竟然稳重了不少。少年的长剑染上血色,肩膀上担起了责任的重量。仿佛只在一瞬间,他就长成了一个英武的男人。 “嗯。”赵子孟淡淡应道,似乎是对那边的情况早有预料。 杨悸鹿听下边的兵士回禀,他眼神凌厉地扫过岸边的外国商队,转而问方才查看的兵士道:“你可看仔细了?” 那兵士道:“确是不曾发现什么异样。” “那装货物的箱子呢?可曾仔细查看过?”杨悸鹿问道。 “这倒是不曾逐一打开细看。” 杨悸鹿闻言亲自带人去查,他一箱箱地打开,一个一个地仔细查看。昭昭此时心中焦急,她真想要大喊出声:“笨蛋!我在这里呢!” 阮熙好整以暇地坐在马车上,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笑眼看向已经被化装成中年男子模样的大长公主。为了迷惑对方,他可是在这个商队里安置了许多看似可以装人的大箱子。外边那些人若是真的一个一个地排查下去,那真是要累死了。 红毛碧眼的那外国商人一看他们粗手粗脚地开箱查看自己好不容易搜罗来的宝贝,真真是心痛的要死。 他赶忙差人寻出了官府审批的经商许可,拿了那文书就上前对赵子孟道:“大人,我们真的是商人,正经的商人。” 赵子孟拿起那文书看了半晌,继而点头道:“知道了。”可是,他却并没有命那边翻箱倒柜查看货物的人停下手来。 那红毛商人只得屁颠屁颠地跟在杨悸鹿身后,他一手紧紧捂住胸口,面上一副吝啬鬼的模样,时不时地尖声大叫:“哦啦啦,我的瓷器哟!轻一些小心别敲碎了……哦啦啦,我的丝绸呀!别划破了别起毛了……哦啦啦,我的茶叶喂……很贵很贵的,小心呀小心……” 杨悸鹿被那呱噪的红毛吵得头疼,这人比鹦鹉小绿还多话! 等他终于逐一检查完毕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此时的日光早已不像清晨时那般舒适,强度已经能使人出汗了。昭昭被太阳晒得晕眩,心中更是焦急到了极点。 杨悸鹿茫然地站在海边,又是一无所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天几夜没有阖眼了,可身体上的疲惫却及不上心中自责悔恨之万一。他沙哑地开口,想要亲自再下去重新检查一遍这个商队里的一应人员。可他方才张了张嘴,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话来,七尺男儿却突然轰然倒下。 他太累了。 昭昭心中一痛。她知道他很拼命很拼命地在找自己,即使没有找到,她也一点儿都不怪他。 赵子孟亲自下马去将昏倒在地的杨悸鹿扶起,路过昭昭所在的那众仆役时,他的眼风淡淡扫过,可是依然没有丝毫的停留。 那一众人马终于浩浩荡荡地离去了,马车里阮熙面露得色,他笑盈盈对大长公主低声道:“娘娘,看来你所信非人呀。若是赵子孟的能力仅此而已,那恐怕京中的形势愈发有趣了。” 千年前的西晋时期,皇族中的八个实权王为争夺中央政权引发了长达十六年的一场内乱。那次动乱造成了当时国家的极度动荡,不单单致使西晋王朝覆灭,甚至还引起了近三百年的动乱,中原大地从此被五胡的铁骑踏破。 虽然千年后的大祈诸侯王再无那么大的实权,可是异族依然虎视眈眈。不仅是北方兵强马壮的辽国,还有西夏、回鹘、吐蕃、大理…… 若是皇族内乱而让外敌有机可趁,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太了解她的那几个侄儿们,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伺机而动?唯有平王…… 大长公主缓缓闭眼不去看他,仇恨让当年那个聪颖绝伦的孩童变得如此疯狂可怕。 商队里的所有人都上了船来,终于扬帆起航了。也不知这船将要驶向何方,昭昭的心愈发忐忑忧虑。她一时觉得赵子孟方才已经认出自己了,或者至少是发觉了这商队的异常,可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让这船开走了呢? 昭昭此刻不仅担心着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也深深担心着杨悸鹿的身体。他日后还要出兵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他还要立下不世功勋封妻荫子…… 只盼他千万要快快康复才好。 不知道这商船行驶了多久,昏昏沉沉间,昭昭感觉到船似乎渐渐停了下来,然后她被人半是扶持半是胁迫地下了船。 船头红毛商人正在与阮熙话别。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不多时,阮熙也下了船来。昭昭看见那两人拱手道别,随后商船便复又启程往外海方向驶去。 这里是一个荒岛,只有简易的几个落脚房子,看起来不像是阮熙的大本营的样子。昭昭觉得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的恢复,她环顾四周想要找寻大长公主殿下的踪迹,却是一无所获。 殿下她究竟是在哪里? 现在已过午时,那些人都开始就地进食。昭昭分到了一块硬邦邦的干粮,她费力地咀嚼着,仿佛每咽一口都有粗粝的沙石划过她娇嫩的喉舌。 这硬馒头真是难吃极了,而且昭昭口中干渴非常。她是真的不想吃,可是不吃饭怎么会有力气?没有力气她怎么趁机逃跑?昭昭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四下找寻大长公主的身影。可谁料没有瞧见大长公主殿下倒是先瞧见了竹轩下悠然进食的阮熙。 那阮熙好大的派头! 他身旁是两个青衣童子侍候茶水点心,前面有泷月细心烹煮羹汤,不远处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老叟,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等等! 昭昭仔细去瞧那中年男子和那老叟,顿时察觉出了怪异之处。只见那老叟细心且娴熟地伺候着那中年男子进羹汤,老叟细细将汤匙内的羹汤放凉了才喂进中年男子的口中,如此讲究竟仿佛是在侍候高门贵妇。 而那中年男子则更是怪异,浑身上下仿佛使不上什么力气一般倚靠在那老叟身上,却也不去看那老叟,只是面色淡淡地小口进食。 昭昭联想起被下了药后浑身软绵绵并且口不能言的自己——这难道是大长公主殿下与崔嬷嬷? 此时,她的眼睛恰和那中年男子对上了,那人冲她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微微颔首。这难道是肯定她的猜想的意思?“他”果真是大长公主殿下? 阮熙见昭昭仿佛见鬼了一般的神情,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对那边招了招手。 昭昭看见阮熙的动作心中愤愤,这是在招呼小猫小狗吗?她才不要过去!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阮熙的地盘,四周围的人虽然乔装打扮成胡商的模样,可到底都是阮熙的属下。先如今他要她过去,昭昭又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她才刚扭过头去不要看他,可身体却已经被旁边的健壮仆妇抱起送到那边去了。 阮熙看着似乎是心情颇好的样子,他笑盈盈问道:“可是干粮不合胃口?” 昭昭并没有理他,而是冲那“中年男子”张嘴问道:“殿下?”这么一开口,昭昭发觉自己竟然能够说话了,想来是药效已经过去的缘故,她的舌头早就不僵硬了。 那“中年男子”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她真是大长公主殿下! 阮熙吩咐泷月给昭昭递上一碗羹汤,笑道:“尝尝。” 昭昭原本想要很有骨气地不吃那嗟来之食,可是那羹汤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她鼻子里钻,真不知道泷月究竟是用什么烹煮的。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耳边是那人可恨的笑声。昭昭若是有力气,真恨不得使劲捶打几下这个不争气的肚子,方才不是已经啃了半个干馒头了吗? 罢!罢!罢!昔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她今日如何不能食了这碗羹汤? 昭昭在阮熙讨厌的目光下被人喂着食下了一整碗,她咂巴咂巴了嘴,心中暗暗宽慰自己就全当是为了逃跑积蓄力气了。 众人食毕,岸边忽有一个大船泊岸。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公子,船来了。” 果然,这个荒岛不过是他们的一个落脚之处,并非是真正的大本营。昭昭被方才那个健壮仆妇抱着上了那艘新来的大船。众人迅速有序地登上了船,不一会儿,那大船便往大海深处开去。 这一回倒是没有将她安置在仆役的居所,昭昭被那仆妇抱进了一个装饰典雅精致的船舱里。她见这船舱里有镜子,赶忙吩咐那仆妇将她抱到镜子前去。 昭昭这才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样貌。她原本只见泷月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以为不过是将自己的脸弄得黑黄一些罢了,可谁知泷月竟是将她完全化装成了另外一个人! 镜子里的少女高眉深目、皮肤粗粝,竟是活脱脱一个异族小女仆。这也难怪方才赵子孟没有认出自己了。 不知道这大船开了多久,昭昭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她的脚踩到地面上已经不会再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了。昭昭悄悄将门缝打开了一条细缝向外望去,还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呢,就被外边看守的人发觉了。 这时候,船再一次泊岸了。昭昭心中一凛,她知道这是真正到了阮熙的老巢了。这下子可是难以逃跑了。 一下船,就见眼前一片绿意盎然。与方才短暂落脚的荒僻小岛不同,这里被规整得很好。只可惜好山好水住的却不是好人。 昭昭被安置在一个小院里,只她一个人住,守卫十分森严。 快要入夜的时候,她正坐在房里想对策呢。光是这个院子她就难以逃出去,更别说这个山庄了。更何况四面都是茫茫大海,她一个晕船又不会水的弱女子如何能够逃脱? 此时,忽听门外众人齐声喊道:“殿下。”昭昭心中一喜,难道是大长公主殿下来寻她了? 可是进来的人却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一个十八、九岁少年。这少年身穿淡黄轻衫,飘然而来。他腰悬长剑,生得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竟是当日与杨羚话别时遇见的那个舟上少年! 昭昭心中疑惑,他是哪门子的殿下?可是继而联想起阮熙当年从京城脱身后便投奔了前朝余党,心中已然是明白了几分。这人难道竟是前朝柴氏皇族的后裔? “柴……” 那少年闻言笑道:“姑娘唤我木归便是。” 昭昭讷讷喊了一声:“木公子。” “来者是客,在下刚刚听闻先生请了潘姑娘来寒舍作客,便过来看看。” 昭昭心中冷笑,那阮熙竟然好意思说自己是来这里作客的?她分明就是被下了药挟持过来的!昭昭看眼前的少年不似阮熙那般阴冷疯狂,不由得出言试探道:“木公子,你能否放我出去……” 木归闻言却是一愣,继而语含歉意道:“潘姑娘,你是先生的客人,我恐怕不能私自放人。” “罢了,你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昭昭丧气道。 那木归倒是心性不坏,虽然不能帮到昭昭,却好言宽慰道:“潘姑娘你安心,我也是方才知晓你祖父竟是当年的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潘铖将军。说起来当年多亏了潘将军将我祖父护送出京城,潘姑娘,我们一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昭昭见这少年虽是前朝皇裔,可话语中对阮熙却如同师长般恭敬,想来这里实际的权柄应该在阮熙手上。这般一想她也就不再指望这少年,两人无甚话讲,那少年小坐一会儿便又飘然离去。 夜渐渐的深了,昭昭却不敢睡过去,生怕那阮熙又如昨夜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里。 忽然,仿佛有什么声响在黑夜中响起。昭昭抓紧了被角,心脏砰砰直跳。 门被打开了,有一个黑影闪进来。昭昭只以为是那阮熙又来了,她再也伪装不下去,立时就起身想要出言呵斥。可谁料才一张口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是我。”耳边响起那人低低的嗓音。 竟是赵子孟! 昭昭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一颗悬了多日的心却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来救她了,可是她却没有多欣喜,仿佛她再不是自己绝境中所盼望的那个人。 赵子孟怕昭昭动作笨拙发出太大的声响,便将她负在身上悄悄潜逃出去。这一路上的守卫皆被暗中解决了,可是岸边一直有来回巡逻的人,他们的时间很紧。 海岸边的隐蔽处停泊着一艘小船,赵子孟快速解开绳索就将小船往海中划去。昭昭看见远处隐隐有一连串的火把越来越近,应当是巡逻海岸的队伍往这边来了。当巡逻的队伍终于发觉的时候,他们已经距离海岸一段距离了。 这时候,海岛中央也骚动了起来,应当是院子里的人发觉他们失踪了。 赵子孟从怀中取了一枚信号弹,发射出去后便有数条大船从夜色中驶出来。那几艘大船上俱是寒光凛凛的甲胄,恐怕今夜这海岛上会有一场恶战。 “你往那边划,会看到一个中等型号的货船,大长公主殿下便在那艘船上。”赵子孟将船桨递给昭昭沉声叮嘱道,“上了船以后,你们直接往港口去,不必等我。港口已经停泊着你们来时的楼船了,杨悸鹿与张淮会护送你们北上。请大长公主殿下务必保养好身体回京中坐镇。” 说罢他就随其中一艘大船上下来接应的兵士一同登上了大船。数艘大船齐刷刷往海岛驶去。 浓黑的夜色中,昭昭回望远处的海岛,那里火光冲天,厮杀声一片。 第七十六章 来时他们游山玩水甚是闲暇,现如今归程却不敢有半分的停留。 大长公主断断续续地病了一路,张淮延请了各地名医上船诊治,总算是渐渐好转了。可是殿下的精神依旧有些疲惫虚弱,昭昭知道她应当是在自责平王之死。 是的,平王死了。 那天夜晚大长公主在阮熙的药效控制之下误将平王认成了建元帝,想起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为了皇位谋害了自己深爱的丈夫。一时之间,多年的怨恨被药力唤醒,用阮熙递上来的匕首深深刺了平王一刀。 昭昭还记得那时平王不敢置信地大声叫着:“姑母,姑母,是我啊!” 后来昭昭就被阮熙差人送走了,房间里只留昏昏沉沉的大长公主殿下与失血过多重伤濒死的平王。昭昭不敢想象当大长公主清醒过来以后面对手边染血的匕首还有不远处死不瞑目的侄儿该是何等心绪。 大长公主昔年还曾笑言,说平王虽然生于帝王家,然前半生坎坷心酸。但他是个知足常乐的性子,从不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位子,是个有后福的。 正是因为平王的安分守己,永兴帝登基后这才听殿下之言给他封了平王。原本想让这个侄儿安度晚年,可谁曾想最后兜兜转转,平王竟然死在了她的手上。 “殿下,该喝药了。”昭昭将药碗端上来轻轻开口道。 此次同来的崔嬷嬷背叛了大长公主,她以殿下亲信的身份亲自调离了守卫之人,让阮熙有了可趁之机。 崔嬷嬷是自幼伺候大长公主殿下长大的丫鬟,当殿下还未出嫁时就在身边伺候了,情分非比寻常。这次背叛也给大长公主造成了不小的打击。昭昭至今都不知晓崔嬷嬷背叛的原因,毕竟她作为殿下最信重之人,如今在京城里可是比一般的高门贵妇更受尊敬。 昭昭有些笨手笨脚地喂药,一不小心竟烫到了大长公主殿下,她吓得赶紧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大长公主愧疚又慈爱地看着昭昭,她想起多年前那个缠着自己学诗的少女心中无限感慨。她缓声开口道:“无碍,这本就不是你该做的,唤宫女来便是。” “那些宫女都是崔嬷嬷亲手调-教的,张大人说需得细细审查盘问一番才可决定能否继续留她们近身服侍。” 大长公主听闻崔嬷嬷的名字,面上却不见愤恨之色。她想起崔月娘如今身在那个海岛之上,不知是否会被战事殃及,她长叹一口气开口道:“是我误了月娘。” 吴旻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钟梨入宫后阮伶终年郁郁不近女色,她曾与李茂商量了要将崔月娘赐给阮伶为妾。谁料后来阮伶拒绝了此事,而崔月娘却将那人记进了心里去。后来阮伶娶妻生子,而崔月娘却一直孤身一人。岁月催人老,当年的少女终于成了宫里威严苍老的崔嬷嬷。 服侍过大长公主汤药,昭昭独自一人站在船尾遥望远方。 距离那夜逃出海岛的惊险已经过去许多天了,可是她的心似乎一直都还是高悬着。昭昭知道那一定会是一场恶战,却不知道他们都怎么样了。 她一面惧怕阮熙的疯狂狠戾,一面却又怜惜他的身世际遇。还有木归,这个不能以真正姓氏示人的少年,以“归”为名。他的一生都背负着一个虚无缥缈的重担,不得半刻松懈。可是分明大周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亡国多年了,复国真的是他的本意吗? 昭昭还想起了赵子孟,他…… “潘姑娘。”这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叫她。 昭昭回头一看,竟是蔡谦之。她忙开口道:“蔡大人,不知有何事寻我?” 蔡谦之有些赧然,他恭敬地开口询问道:“潘姑娘,我听闻昨日张大人从姑苏请了江神医上船来给大长公主殿下诊治……” “正是。”昭昭道,“江神医果然名不虚传,殿下服过几方药剂后现下已然好多了。敢问蔡大人此来何事?莫不是身上不爽利也想请江神医看看?” 蔡谦之道:“不是我,是我生母。她常年郁结于心,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我这几年一直都在四处延请名医,想请潘姑娘代我引见一下江神医。” 昭昭听蔡谦之提及生母,顿时就想起了那日密室中听闻的事情。阮熙说蔡攸是一个衣冠楚楚的伪君子,他爱慕阮思,为了掩人耳目,屠杀阮氏满门,囚禁了阮思二十余年。 她复又想起隐隐绰绰的传闻里蔡谦之那个足不出户、生性怪癖的姨娘,顿时心中瑟瑟。想来那应该就是昔年阮相幼女,名动汴京的阮思小姐吧。蔡谦之便是阮思与蔡攸之子,也是身世可怜。 “蔡公子,江神医现在就住在张大人隔壁的那个船舱里。江神医不似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您大可以自行前去拜访。”昭昭缓缓开口道。 张淮为了大长公主与杨悸鹿的病情派了拱卫司的精兵下船去请了好些名医上来。大长公主乃是心病,直到江神医诊治后才稍有好转的迹象。 而杨悸鹿却是因为连日奔波、操劳过度的原因,想来不久之后应该能够康复了。昭昭偷偷去瞧过他几回,他原本睡得极不安稳,但迷迷糊糊之间知晓自己已经脱险后,那人睡得沉静安恬。 蔡谦之闻言拜谢道:“多谢潘姑娘告之。”然后便快步往江神医那里行去。 如今大长公主因病不能理事,可是外界却是不知详情的,京中的各种文书还是快马加鞭地送过来,这可忙坏了昭昭与王璧君。 蔡芷璇因其祖父的缘故不得大长公主信任,因此很多事情都是昭昭与王璧君两人处理的。她每天侍候过大长公主汤药后稍事休息便会与王璧君一道帮着殿下处理一些简单的事情。 昭昭推门而入,里面王璧君桌案上的文书有半个人那么高,可她面上却不见任何慌乱之色,而是气定神闲地逐一批阅。这般举手投足之间的淡定娴雅,也难怪王家女子这般盛名。 前些日子才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说起来王璧君的姑祖母正是昭昭的伯祖父潘钺将军之妻,也是祖父多年来致力寻找之人。因而现在昭昭见到王璧君,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亲近之意。说起来她们二人还是正经的亲戚呢,昭昭也就将原本恭敬疏离的王姐姐改成了现在的璧君姐姐。 昭昭轻轻走到王璧君桌案前,好奇道:“璧君姐姐,这些是什么呀?怎么如此多?” “你来得正好,”王璧君一见昭昭就给她指派活计,“你那边也有一摞,是今年女学初选的卷子中较为出挑的。我们要逐一看过,然后选出最出彩的卷子那给大长公主殿下过目。” 一年之前,她偶然间知晓了外祖的血仇,原本只打算像鸵鸟一般过完一生的昭昭激愤之下递交出了一篇激昂的策论。她当年也的确是如愿过了初选,还得了河北东路的头名。如今,一年之后的今天,她却已经能够为殿下审阅考卷了。 昭昭在自己的桌案前坐下,也细细地看起了眼前的卷子。 她功课远没有王璧君扎实,因而不敢一目十行,生怕错过了人才,那可就是她的罪过了。昭昭看得很慢,直到王璧君已经全都看完了她的桌案上却还剩下半摞。 “璧君姐姐,你那边选出了几份?”昭昭见王璧君放下书卷开始煮茶,便好奇地开口问道。 王璧君给昭昭递过去一个茶碗,然后方才开口道:“这些策论文章送来这里前书院的夫子早就先看过一遍了,说起来都是极好的文章,我也不过是选一些可能契合殿下胃口的卷子罢了,总共选出了七份。” 昭昭一听竟是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可她也不知道究竟那个会契合殿下心意呀。她方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一个都写得极好,怎么也挑不出来。 “我才选出了一份……”昭昭羞窘地将手上这份江南东路刘陵的策论递给王璧君,然后开口求救道:“璧君姐姐,我实在不知如何挑选,就怕耽误了那些有才华之人,你帮我一道看看吧。” 王璧君接过刘陵的策论一看,顿时抚掌大笑:“此人正是殿下寻找的人才呀!” 昭昭自然是知道刘陵的能耐的,因此才一见到这个名字就把她给挑了出来。可是至于其他人,昭昭却是失了辨别能力。她只觉得每一篇策论都写得极好,但却是真不知那篇可能会入大长公主之眼。 “璧君姐姐,我才挑出了那一份,你帮我看看剩下的吧……” “这一份足矣。”王璧君道,“我看我这边的七份也不必呈给殿下过目了,如今殿下养病要紧,只这一份我们就算是完成任务了。” 昭昭讶然:“可是这么多,我们只选了一份呈上去,这也太偷懒了吧……” 王璧君笑道:“你送去与殿下过目便知。”说罢,她将女学初选的策论规整好,看起了别的文书来。 昭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还是依言那了刘陵的策论去给大长公主殿下看。她口渴得厉害,咕咚咕咚牛饮完了一盏茶水后便起身向外走去。 方一出船舱,就瞧见了一个少年瘦削挺拔的背影。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正是养病多日的杨悸鹿。 “昭昭。” 第七十七章 大长公主殿下归京,天子亲迎、百官叩拜。 前阵子京中颇有些不太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说镇国大长公主于江南失踪。一时之间,京中人心惶惶,不少人难免就生了异心。 永兴帝原本还以为这位大权在握的姑祖母不在,自己或许可以提前亲政了,可事情哪里又有这般简单?当今天子八月方能年满十五岁、迎娶中宫皇后,而几位叔王们却是正当壮年、儿孙满堂。 赵子孟身为大长公主殿下的亲信重臣,月前竟以梦为由匆匆赶赴江南,似乎是从侧面坐实了殿下失踪之事。如此,赵子孟方离开了京城,留王、豫王便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当时朝堂内外情势一片复杂,留王、豫王皆是年长德高的皇叔,在京中已经经营了数十年,暗地里发展的势力也是颇为壮大的。 永兴帝也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方才明白,若是没有镇国大长公主的镇压,恐怕他的金銮宝座很快就要坐不安稳了。 留王虽则年长,可心智到底及不上豫王。 赵子孟方一离开京城,留王就暗地里到处游说拉拢,悄悄聚集了一股兵力,只等江南消息一到便要行逼宫之事。而豫王却是要更加谨慎一些,只私底下煽风点火搅乱朝局,倒是不曾有明面上的行动。 而后江南有平王的死讯传来,留王趁势请旨发兵江南、消灭前朝余党、救援大长公主。永兴帝身边无人可靠,一方面确是朝堂之上群情激愤皆欲出兵,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尽快就回姑祖母。如此,便拟下了圣旨。 袁大将军告病不曾挂帅,此次与留王一同出征的乃是袁大将军的左膀右臂马将军。军队在京郊大营驻扎,留王亲自前去点兵。熟料留王与马将军集结完兵马后却不是向江南进发,而是欲打入皇城! 京中危急,战事一触即发。而朝堂之上竟还有请永兴帝退位让贤之人…… 恰此时,靖北侯世子率大军赶到,一举铲除了留王势力。 赵子孟离京前就已暗中向北方驻守的杨家军递出消息,原本是想着自己离京给二王以可趁之机,然后才能一举铲除二王势力。谁料只留王一人上了钩,袁府也只舍了一条臂膀罢了。 经此动乱,永兴帝更加明白现下他羽翼未丰不能失去大长公主的扶持,自此也就暂且压下了亲政的急切。 今日镇国大长公主自江南归来,天子亲自出迎,仪式隆重盛大之极。 江南一事大长公主到底是受了惊吓与摧折,况且前几年开始殿下便久病缠身,经此一事身子更是亏损得厉害。虽然一路上诸多名医诊治调养,可精神状态依旧是难比以前。 方才下船之前昭昭亲眼看见大长公主命人为她敷了厚厚的胭脂水粉,脸上才不至于毫无血色。 “姑祖母……”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永兴帝亲自迎了上来,他扶住大长公主的手臂含泪道,“姑祖母,您总算回来了。” 大长公主早已知晓京中动乱之事,慈和地轻拍了拍天子的手,便随他先往皇宫里去。 天子身后,赵子孟一身玄衣沉默地走着。他快马轻骑,了结江南诸事后先于她们几日回到了京城。而昭昭跟在大长公主身后,竟与那人并肩而行了。昭昭想起那晚浓黑的夜色中,她从小舟上回望远处的海岛,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 此时大长公主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昭昭与王璧君、蔡芷璇等人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今日不必随我进宫,先回家罢。” “是。”众人领命告退。 今日前来迎接凤驾的还有一众内命妇,昭昭与王璧君两人一道往外走是恰遇上了杨府众人。为首那个一品大妆恭立着的老妇人正是杨府老夫人杨赵氏,身后跟着的竟是许久未见的杨羚。 王璧君对昭昭笑语道:“既然遇见了杨府老太君,怎么可以不上前行礼问安呢?仔细一看,熙宁长公主也在呢。” 昭昭面上绯红一片,那日她与杨悸鹿的对话被王璧君给听去了,从此便时不时地拿她打趣。昭昭也回嘴道:“我瞧那边可是张府之人?璧君姐姐你怎么不去向张府老夫人见礼问安?” 谁料王璧君却没有半分的羞窘,她神态端然地就往张府那边走去,开口道:“我家祖母也在那边呢,有什么去不得的?” 张淮出自崇义侯府张家,其先祖张永德,乃是是前朝太-祖郭威的女婿。而王家也是历经了两朝,先祖是周太-祖之谋主王朴,之后又陆续出过数位宰辅名臣。张、王两家都是前朝贵族,大周亡国后被新朝诏安。 两家世代交好,府邸也邻近,王璧君自小便是张府老夫人看大的,不去行礼问安才奇怪呢。 昭昭目送她离去,实在是想不明白张、王两人上辈子究竟是为何没能走到一起。 这时忽听有清朗的女声响起:“昭昭。” 她闻声看去,就见杨羚在不远处对她微笑。杨羚怎么来了?昭昭一愣,按理说杨羚应当在府邸备嫁才是,怎么竟会来了今日的迎接典礼? 不过既然杨羚已经出声叫住了昭昭,这下子若是再不去见个礼那就实在是太过刻意了,昭昭想起那天杨悸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昭昭,等我们回京了,我就带你去给祖母、母亲见礼。” 昭昭气得跺脚,这天底下,哪里有自个儿领着人上门去给长辈见礼的事情呀! “羚姐姐。”昭昭硬着头皮迎上去,耳根红通通的。当日杨府老夫人寿宴她随大长公主殿下同去,杨老夫人还送了她好珍贵的见面礼。昭昭也屈膝向杨府的诸位女眷见礼:“老夫人万福金安。” 杨老夫人上了年纪眼神儿不好,一时也认不出眼前这个齐整漂亮的闺女究竟是哪家的,便笑眯眯地让两个小姐妹自己说话去,慈爱极了。 因为天子銮驾已经走远,下边诸人也都渐渐散开回府去了。杨羚拉了昭昭上了自家的马车,“我送你回府吧,这么长时间不见有好些话要与你说。” “嗯。”昭昭其实也有事情要说与杨羚知晓。 方一上马车,杨羚面上的笑意却淡了下来,反而浮上了淡淡的愁绪。昭昭见此不由得一愣,忙关切问道:“羚姐姐,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昭昭,我问你……”杨羚斟酌地缓缓开了口,“我在京中听闻表哥率军突袭,剿灭了前朝余党盘踞的海岛,那岛可是在……” 昭昭想起了岛上遇见的那个爽朗洒脱的少年人,心中仿佛已经猜到她要问什么了。可是杨羚,她是即将大婚入主中宫的未来皇后呀!她究竟知不知晓木归的身份? “羚姐姐,你知道……”昭昭低声问道,“你知道那人的身份?”虽说两人谁都没有点明,可都知道她们口中的那人正是木归。 杨羚面上隐有焦急神色:“他与我说他近年来住在海岛上,还说了很多岛上的一些事情。我后来听闻江南传来的消息,有些猜出他说的海岛可能就是……” 昭昭闻言微微垂头,她不知晓杨羚对木归……她握了握杨羚的手,抬起头沉声道:“羚姐姐,那日我与大长公主殿下被前朝余党掳去了岛上,我曾碰见过木公子。” “他怎么样了?”杨羚追问道。 昭昭有些不忍,但木归可不是寻常的前朝余党,关于他的身份应当今早与羚姐姐说清楚才好。昭昭直直地看着杨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那个道岛上的人称他‘殿下’。” 她看到杨羚眼中闪过震惊、错愕、慌乱、伤心,最后一切归于木然。 那些前朝余党称他为“殿下”,这样说来他应当是大周皇裔了。木归,木归……“木”从“柴”中来,“归”字何意更是不必多说。那他与自己的那么多次偶遇,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因自己即将是大祈的皇后吗? 杨羚只觉胸口窒闷难受,她开口讷讷道:“我听说贼首潜逃了……”他应当还活着…… 马车中的气氛一片沉郁,昭昭也不知道杨羚此刻在想什么。她离开京城去江南那天,羚姐姐在水边为自己送别。那么她离开之后,羚姐姐与那木归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这时候,马车渐渐停了下,昭昭掀起帘子一看,原来是自家的宅子到了。 “羚姐姐,那我先回去了。” 杨羚此时仿佛才刚刚惊醒一般,她脑中是乱糟糟一片,猛然想起此前赵子婳的嘱托,便涩声开口对昭昭道:“过几日是子婳的及笄礼,请了你当摈者。我怕是去不成了,还请替我向子婳告罪。” 第七十八章 《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仪礼·士婚礼》则书:“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如今赵子婳年满十五,且自幼便已许嫁忠勇侯虞家的二公子虞湛,遂定于八月初五行及笄礼。 笄礼有赞礼一人,需主持仪式,由赵子婳的二叔母何氏担任。正宾为德才兼具的女性师长,下帖请了赵子婳的舅母、兵部尚书秦大人的续弦周氏。另需赞者一人,为正宾之助手,原本拟请靖北侯杨府大小姐杨羚,可她因病不能出席,遂由秦周氏之女秦二小姐担任。 昭昭亦收到了赵府的帖子,请她担任摈者。 摈者是主人的助手,一般由及笄者的姐妹、好友担任。昭昭原本此生都不愿再踏进成国公府,可赵子婳听说她也要像杨羚那般称病不来,便直接上了潘宅捉人。 成国公赵家这一辈共有七位小姐,除了已经出嫁的长房庶出大小姐以外,未嫁的小姐里长房二房各有三人。六个未嫁的小姐里,与赵子婳年龄相近的便只有赵子妤一人。 赵子婳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若是昭昭不能当她及笄礼上的摈者,那便要轮到她的庶姐赵子妤了。她们姐妹俩自幼就是面和心不和,如果真的是赵子妤当了她的摈者,那她的笄礼就全毁了……昭昭实在缠不过她,便只得勉强应下了。 及笄礼前摈者需要同主人一道布置场地、摆放席子,仪式过程中还需协助正宾盥洗。 确定了全部参礼人员后,前期三日戒宾,一日宿宾。昭昭作为摈者,更是需提前三日前往赵府。 成国公府位于于宣德门前天街东第一太平坊,昔年太-祖在位时初赐第大相国寺东,及至建元帝登基,赐第太平坊,恩遇甚厚。 经过了喧嚣热闹的白矾楼一路向南行至天街,继而往右行稍许,马车缓缓驶进了太平坊。昭昭闭目坐在马车上,她没有掀起帘子往外看,可这一路上的风景却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她想起了上辈子,只一辆简素马车和一个青衣仆妇,将她从霸州接到了京城里。她从边上的小门瑟瑟缩缩地走进了富贵逼人的成国公府,然后一生便在此葬送…… “姑娘,到了。” 茯苓的声音将昭昭从回忆里唤醒,她侧头看了茯苓一眼,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原本昭昭今日是不愿带茯苓来这成国公府的,毕竟她上辈子就死在这里,替自己喝下了有毒的花茶。可茯苓没有前世的记忆,丝毫不知道昭昭不带她出门的缘由,只以为是自己遭了厌弃的缘故。昭昭不愿她胡思乱想,便还是带了她来。 “可是潘家姑娘的马车?”一个嬷嬷恭敬地询问道。 昭昭闻声掀开帘子一瞧,见侯在车前的正是国公夫人秦氏房里得用的一个嬷嬷。她缓步下了马车,语气低柔道:“正是,劳烦嬷嬷引路。” “姑娘请随老奴来,夫人和小姐都已经在正房里等您了。” 国公府邸雕梁画栋、花团锦簇,昭昭只目不斜视地跟随那引路的老嬷嬷往秦氏所居的正房走去,丝毫没有将府上的泼天富贵看在眼里。 上辈子她刚进府邸就被人领着去了小白氏的沁芳园,后来她因为不愿意行妾礼,在那园里闹了一场,然后就被匆匆赶来的赵子孟带回了松风院。她身份尴尬,但老夫人贾氏却极喜欢她,要她常去荣安堂请安,反倒是秦氏那里她上辈子是很少去的。 进了正房,通传的小丫鬟才刚进去,就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里边传出来。随后却又是一阵寂静,半晌赵子婳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语气淡淡道:“你今日来迟了。” 昭昭见她面上还有未曾褪去的红晕,知晓她向来便是这般面冷心热的,并不是真的在怪罪自己。她赶忙笑着告罪:“是,我来迟了,任凭子婳处罚。” “我哪里敢处罚潘大人,快些进来吧,”赵子婳道,“我母亲都等了好久了。” 昭昭随赵子婳进了正房,只见里边坐了个面容清冷的中年美妇,正是成国公赵令同的继室夫人秦氏。 “这位便是潘姑娘吧,快过来给我瞧瞧。”秦氏微笑着冲昭昭颔首,一边说着还一边使眼色命身旁伺候的嬷嬷将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 上辈子的时候昭昭与秦氏并没有什么接触,只知晓这个夫人是不得国公爷心的,生的两儿一女也远没有云姨娘所出的二少爷赵子仲以及二小姐赵子妤受宠。 云姨娘是已故成国公原配卢氏的姨表妹,早先云家因贪赃枉法被抄了家,卢氏等事态稍稍平息后从边远的流放之地救回了云家表妹,将她金尊玉贵地养在身边。只可惜这云表妹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一转背竟然爬上了表姐夫的床榻成了云姨娘。 昭昭脑海中诸般念头一闪而逝,她上前向秦氏行礼道:“见过夫人。” 秦氏温和笑道:“何必这般见外。子婳与我说起过你,若是潘姑娘不嫌弃,我便唤你一声‘昭昭’,你也不必再以‘夫人’称呼我。” 昭昭与赵子婳同居一个学舍,情份非比寻常。她听秦氏这么一说,便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唤了一声“秦伯母”。 “好孩子,吃些茶点休息一会儿吧。”秦氏笑地温柔,命下面的小丫鬟添茶。 其实单从相貌上来看,秦氏比之云姨娘精致许多,端庄娴雅的气质也更胜一筹。如果说秦氏是清冷无垢的荷花,那云姨娘至多算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可偏偏成国公就是不待见这个端庄美貌正妻。 但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年成国公无端疑心嫡长子赵子孟非自己的血脉,此事被老国公知晓后斥责他这样偏执的臆测乃是因为心病。见儿子儿媳逐渐走入无法解开的僵局,老成国公遂欲将儿媳卢氏改嫁给自己的得意弟子秦远道,然后再为儿子另聘佳妇。 卢氏经云姨娘一事后早已对丈夫心死,便同意了这门亲事欲要与赵令同和离。可赵令同虽则冷待妻子无视亲子,但却是死活都不同意和离,一直拖延到卢氏竟是忧愤而亡。 孰料兜兜转转,老夫人贾氏后来张罗着为赵令同续弦,求娶进门的秦氏便是秦远道的嫡亲妹妹。赵令同对秦家厌恶非常,秦氏入门后自然不受宠,而府里那云姨娘便这般做张做致嚣张了几十年。 昭昭想起上辈子她在赵子妤的玲珑馆里第一次看见云姨娘,真真是风光无限,仿佛活得比正妻更舒心快活。她当时甚至都有了片刻的动摇。 可是当老夫人真的开了口说要为她作主抬了她当姨娘时,昭昭又不愿了。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笄礼在家庙举办,若是休息好了,便随我去那里看看吧。”秦氏缓缓起身对昭昭道。 昭昭自然是应允的,与赵子婳一道跟着秦氏往家庙走去。 成国公府内的赵氏家庙里住着二十几年前大归回府的姑太太赵氏,这也是昭昭这次愿意到成国公府里来的原因。上辈子的时候,赵氏曾在冰冷的黑暗中给了昭昭母亲一般的温暖。 赵氏乃是老国公的太姨娘所出,其生母是老国公的原配夫人梁氏最信得过的一个丫鬟。 当年梁氏十七岁时就随太-祖起兵,曾率领娘子军打了不少胜仗。可是梁老夫人打天下时期曾经流过几个孩子,后来一直没有调养好。梁氏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怀上孩子,便在建元三年,主动给老国公抬了一个姨娘。这个太姨娘建元五年时生下一个女儿,之后就再没生育。 太姨娘对梁老夫人忠心耿耿,赵子孟幼时多受其照拂。上辈子的时候昭昭虽然蠢笨无知,可也感觉到自己与贾老夫人、云姨娘等人接触过密那人是不悦的,唯有和这个太姨娘来往他不曾反对。 因为三日后要在此举行笄礼的缘故,家庙正堂东面早已经以帟幕、帷幄围成了一个房舍。 昭昭抬眼看见家庙外边古朴的佛墙,她知道墙里边有几株梅树。冬天下雪的时候梅花开得极好,赵氏会剪几支红梅装瓶子里命小丫鬟给昭昭送去。 上辈子,她和赵子孟一样唤赵氏姑母。只有那时候昭昭才觉得自己不是这府邸里的孤魂野鬼…… “就在前边了,场地都已经布置好了。”赵子婳指着前方的家庙对昭昭道,“就是这几天恐怕打搅道姑母了。” 昭昭自然是知道她口中的姑母便是赵氏,但此时也假作不知,好奇地开口问道:“你姑母住在这里吗?” 赵子婳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小声对昭昭道:“姑母寡居在此,多年来一直吃斋念佛为家人祈福。” 说话间,众人行至家庙门前。秦氏正欲使人开门,却见那门从里边打开了,门内走出一个翩然若仙的女子来。 那女子约二十余岁,身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纱裙。那纱裙柔软轻薄,行走间裙摆翻飞如流云。微风吹过,勾勒出那女子美好的身体曲线。看见来人,她浅浅一笑,面容莹洁得像花瓣上的初雪,笑容飘忽如山顶的云岚。 昭昭识得她,元姨娘。 第七十九章 两人一个是正欲离去,另一个却是将将上门,就在昭昭一抬眼看见了那女子的时候,对方又如何没有注意到她? 因为今日是为子婳的笄礼而来,乃是一桩喜事,若是穿得过于素净了则难免失礼。昭昭便着了一身海棠红的薄裙,纤腰上系了镂空的海棠花式样金饰。那金片子一直坠到平坦的小腹上,再下稍许便是笔直的长腿,行走间让人挪不开眼去。 夏日的衫子轻薄,她领口露出的一截脖颈,肤色如玉一般莹润,又仿佛是浇了糖霜的雪,竟似是隐有微甜的香气传来。酡颜如醉、鬓发如云,真真是有说不出的娇嫩鲜妍。 元燕娘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只低低福身行礼道:“见过夫人、三小姐。” 秦氏笑道:“元姨娘可是来探望净慈师太的?” “正是,”元燕娘道,“太姨娘听闻净慈师太近日身子不适,便遣我来看看。” 二十几年前赵氏大归还家后便常年吃斋念佛,而后更是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不问红尘事。净慈便是赵氏的法名。上辈子的时候净慈师太就很是体弱多病,说是因为年轻时候落下了病根的缘故。 昭昭乍然听闻赵氏身子有恙,想起上辈子她后来缠绵病榻数月,最后临去前一直拉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似是有遗愿未了。思及此处昭昭便很是关切,不由得脱口问道:“师太病情如何?可有请了太医过来诊脉?”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元燕娘温柔开口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赵子婳道:“这是我在女学的同舍好友潘姑娘,亦是镇国大长公主殿下跟前的执笔女官。” 元燕娘微微一怔,继而福身笑道:“回潘姑娘知晓,世子爷已经遣人去太医院了,想来太医应该快要到了。” 昭昭听她提起赵子孟,一时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上辈子的时候昭昭最忌讳的便是眼前这个元姨娘,因为她,昭昭也不知道同赵子孟闹过多少回。 除了冲喜进府的小白氏外,赵子孟的后院里统共有三个姨娘。陶姨娘原是已故白氏的陪嫁丫鬟,白氏怀孕后便亲自提了她当通房。后来白氏故去,陶姨娘因为照顾安哥儿有功被秦氏提拔当了姨娘。另一个耿姨娘是个极低调的,昭昭没有见过她几回,似乎腿脚有些跛,平素都是不出门的。 昭昭是个霸道的性子,自己的夫婿如何能容许旁人染指? 那小白氏趁着赵子孟生死不明的时候捡漏子嫁进了国公府,除了没有新郎外,其余的三媒六聘也都齐全,到底是占去了名分。昭昭拿那小白氏没办法,且她知道赵子孟是从没有去过沁芳园的,便只可劲儿地闹着要赵子孟遣散了府里其他的几个女人。 那时候赵子孟黑沉沉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声音低低地问:“你是要我将她们都遣走?” 昭昭还以为是他舍不得那几个姨娘,眼中泛起了泪花。 后来赵子孟还是依了自己,陶姨娘和耿姨娘都拿了钱银陆续离开了国公府。就在昭昭满以为元姨娘不久之后也该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时候,那人却一直好端端地在这府里住着,一丝一毫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昭昭之后又闹了好多次,甚至她瞧那原本的陶姨娘后来又嫁了一个男人是个小商贾。陶氏进门没多久便怀上了,日子过地极好。昭昭便时常寻思着也给元姨娘找个这样的如意郎君。 可偏偏这却不知为何惹了元姨娘,她竟是悲悲切切地哭到了赵子孟的跟前,口中直说自己愿意削发出家,只求别再寻那等低卑商贾折辱与她。 昭昭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低卑的商贾?这是在说她吗? 自己又何曾逼迫过元姨娘?她不过是看那青年生得一表人才,肚子里又有几分才学是个读过书的。而且那青年还曾偶然遇见过元姨娘,从此一见倾心,便托人打听到昭昭面前来了。她不过是旁敲侧击地同元姨娘说了有这么一个青年才俊存在罢了,何曾有什么折辱? 昭昭原本以为赵子孟会站在自己身边,可谁料他却是沉下了脸色要她再不可插手元姨娘之事。 她就不明白了,商贾出身就是低贱吗?那她潘家在霸州时也是经营酒楼的商户,她潘昭昭就是出身低贱配不上堂堂国公府? 为何陶姨娘嫁得商贾而元姨娘却连提都提不得?这分明就是因为赵子孟心里有那元姨娘的缘故! 昭昭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嘴角勾出自嘲的笑意,耳边听元姨娘柔声告辞道:“妾正要去厨房给师太准备素斋,恕妾先行告退。” “去罢。”秦氏道。 元姨娘离开后,众人就一道缓步进了家庙。 昭昭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这院子里隐隐有浅淡的佛香,使人心情安宁。她想起家庙中清修的那个温柔慈爱的长辈,上辈子加上这辈子,她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赵氏了。 众人正欲先去探望净慈师太,而后再去查看笄礼场地的布置时,门外忽有一女子高声笑道:“是我来迟了,这个赞礼当得真真是不称职,还请嫂嫂侄女原谅则个。” 昭昭微微蹙眉,家庙里气氛肃穆庄严,且净慈师太近来身子不适还卧床修养着,这来人怎地竟是放诞肆意至此,说话这般高声! 却见一个满身玲琅珠佩的华服女子在一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款款走进来,看着就是爽利又张扬的性子。来人正是成国公赵令同的二弟赵令平之妻何氏。 昔年贾氏嫁入成国公府为继室,老国公不愿意异母所生的嫡出兄弟之间年纪太过接近而因爵位产生争端。且贾氏虽是小官之女却有大家气派,行事温良周全,竟是入府后一直主动避孕,很多年后才生下嫡次子。成国公府上家宅和睦,京中上流之家的女眷们对贾氏无一不是交口称赞的。 何氏年约二十八、九,生得明艳,性子泼辣爽利,平素便是管家的好手。赵子婳的及笄礼上何氏要负责主持整个仪式,且她又帮婆母贾氏管着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张罗,看着很是雷厉风行的样子。 这都来不及进屋,就和秦氏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三日后及笄礼上的一应事情。 “大嫂,明日你娘家嫂子来当正宾,那三个奉冠笄协助正宾的执事人选该定何人呢?”何氏拉着秦氏细细掰扯着仪式上的琐事,一面一同往里面走去。 昭昭原还忧心这何氏的嗓门会扰了净慈师太修养,可一抬头却被跟在何氏身后走进来的年轻女子吓了一跳。 那女子看着身姿赢弱、目光怯怯,低眉顺眼地跟在一众丫鬟仆妇间。 竟是小白氏! “这、这……”昭昭悄悄扯住赵子婳的袖子,给了她一个惊疑的眼神。 赵子婳自是知晓昭昭究竟在惊讶什么,约莫一年以前明德女学刚开学的时候昭昭、赵子婳、石晴与沈东珠四人都选修了岑嬷嬷开设的那门香学课。后来冬日里她们曾一同在沈家的香料铺子里买香料,然后就碰上了赵子妤和小白氏。 那时候子婳还和昭昭咬耳朵,说了白家的这个旁枝小姐打着冲喜的名义谋算着嫁进国公府里来的主意,谁料后来天授帝也驾崩了,那小白氏的算盘可算是落了空。 可是现在这小白氏怎么会出现在成国公府?而且还梳着妇人头,难道说兜兜转转她还是成了赵子孟的女人…… “你想什么呢,”赵子婳似乎是看出了昭昭的想法,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白姨娘现在是我二叔的贵妾。” 小白氏这辈子成了二老爷赵令平的贵妾? 昭昭听得咋舌,结结巴巴道:“这、这怎么……不是说她原先同你大哥定过亲吗?” 赵子婳道:“她当年一直小意接近安哥儿,照料得很是精心。祖母原以为大哥回不来了,这才胡乱应下了冲喜什么的荒唐事。大哥回来后祖母自己都说她是糊涂了,谁又会把那场闹剧放在心上?” 可是小白氏和赵二老爷…… 昭昭还是觉得十分古怪。 “你们两个小姐妹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快进来。”何氏扭头对落后了好多的两人道。 赵子婳与昭昭闻言便再不敢继续咬耳朵,匆匆跟了上去。 佛堂里有好闻的檀香味,使人心生安宁。昭昭听见里边何氏说这说那,又时不时地吩咐外边侯着的丫鬟送了珍贵药材进去,偶尔也有秦氏清冷却难掩关切的声音传出来。 然后是一个慈和的女声低声答谢,那是赵姑母的声音。昭昭小心地掩下泪意,与子婳一道往里面走去。 只见房里檀香袅袅,榻上倚靠着一个纤瘦伶仃的中年尼姑,穿着一件简素的宽大僧袍,越发显得身姿单薄。 赵子婳上前行礼道:“师太,这些日子因为准备我的及笄礼,打扰到您了。” “无碍的,我的身子一直都是这样,并不是受到惊扰的缘故。” 昭昭看赵氏说话时气息虚弱,不由得眼眶一热,她上前恭敬行礼道:“净慈师太,我是子婳的同窗好友潘昭昭,祝愿师太早日康复。”上辈子,与净慈师太初次相见时她便说昭昭同自己有缘,还拉着昭昭的手絮絮叨叨问了许多话。 可今日赵氏却只是淡淡一笑,然后微微颔首还礼:“多谢潘姑娘吉言。” 第八十章 外边天光正好,昭昭想起上辈子的时候她便常来这佛堂里陪赵氏礼佛。室内檀香袅袅,赵氏虽然为人威严清贵难以接近,可是对自己的时候却会温柔耐心地给她讲解佛经,还手把手地教导昭昭临帖习字。她的手心干燥温暖,仿佛母亲一般慈和。 昭昭心中有怅然若失之感,想不明白赵氏这辈子缘何待自己这般冷淡。前世的时候她明明初初见到自己便说:“这孩子与我有缘”。可是今日为何…… 她瞧见赵氏手边放着一卷《庄子》,想与赵氏多说说话亲近亲近,便笑着出言问道:“净慈师太也读《庄子》吗?” 这厢赵氏还没有回答,外边却有一个女声笑答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师太为何读不得《庄子》?” 众人闻声回头,却是方才在门口遇见过的元姨娘去而复返。只见她手上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的应当是给净慈师太素斋。 昭昭觉得这个元姨娘着实有些没有规矩了,这边坐着的是赵府姑太太净慈师太、国公夫人秦氏、二夫人何氏,还有三小姐赵子婳。而自己虽然不是什么身份贵重的客人,可她今日也是成国公赵府请来的摈者。如今一个偏房姨娘当着客人的面越过这么多的夫人小姐公然插话,这是哪里的规矩? 谁料净慈师太却并不以为忤,反倒是开口问道:“你且说说佛道如何相通?” 元姨娘放下食盒笑盈盈开口:“天下何思而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道法自然佛说般若,道心与佛心说到底都皆是人心罢了。既然佛道相通,那师太又为何读不得这《庄子》了?” 昭昭有些恼了,她何曾说过师太不能读《庄子》了?她不过是想要找一个话题与师太多说会儿话罢了,这元姨娘怎么这般曲解自己的意思? “师太,我不是说您不能读道家典籍,不过是觉得好奇然后开口问问罢了。”昭昭前世的时候随净慈师太学过《金刚经》与《坛经》,也知晓师太对老庄周易也颇多涉猎。方才她不过是想要挑起话题与净慈师太多说一会儿话罢了,可被元姨娘这么一打岔,倒显得昭昭是个蠢笨的俗人了。 昭昭原本还想再说上几句,可净慈师太却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潘姑娘还请不要见怪,燕娘并无冒犯之意。” 她竟是在为元姨娘说话! “不不不,我怎么会见怪……”昭昭讷讷地开口道。 净慈师太拿起手边的那卷《庄子》递给昭昭道:“我也不过是看着解闷罢了,潘姑娘若是感兴趣,这卷书便赠与你罢,是前朝顾大儒手书。” 她的手心依旧干燥温暖,可是昭昭捧着书卷,心中却闷闷地觉得难受。净慈师太将顾大儒亲手书写的《庄子》赠予自己,不是因为同自己投缘,而是为了替元姨娘赔罪。 顾大儒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这卷《庄子》是净慈师太的至爱。可是今日却这般轻描淡写地送给自己,只是为了让她不再追究元姨娘的失礼…… 众人在家庙里布置完毕,何氏就同秦氏一道商议及笄礼那天的执事以及乐者人选了。一般来说仪式当天都会安排执事三人奉冠笄以协助正宾,需要负责笄礼上的发笄、发簪、钗冠。而乐者则需在笄礼开始后循环演奏传统古琴曲目。 那边二位夫人轻声商议着,这边昭昭却是神色恹恹。 “怎么了?”赵子婳开口问道:“可是有些累了?” 昭昭闻言勉强笑道:“无事,不过是觉得这里有点闷。” 赵子婳道:“如此,那我们便去亭子里休息一会儿吹吹风吧。” 荷风四面亭是个极美的亭子,无端使人想起江南。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上辈子的时候赵子妤曾在这亭子里雅集众闺秀品香,也给昭昭送了请帖来。可那时候她哪里学习过那些精致繁复的器皿和庄重雅致的礼仪?因而她品香时的仪态就落了下乘,自那次后便成了众人口中的粗鄙商户女。 前世自那回品香会后昭昭就再没有来过这荷风四面亭了,如今被赵子婳挽着走进了这亭子里,荷叶田田、荷风四面,只觉心中的郁结都微微畅然了。上辈子她在这里丢了丑说到底是因为不识人心的缘故,与这亭子何干? 昭昭倚靠在阑干上吹着凉风,只想着若是此生与赵姑母无缘,那便算了罢。即便这辈子再不能叫一声姑母了,可她心中总算是留存着前世两人之间的一段情谊。 “元姨娘她向来是这个性子。”赵子婳忽然开口道。 昭昭实在是有些不解,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这元姨娘究竟是凭借什么这般清高?她与赵府非亲非戚,不过是一个姨娘罢了,虽是良妾可又比丫鬟出身的陶姨娘、耿姨娘尊贵到哪里去? 赵子婳似乎是看出了昭昭的疑惑,出言解释道:“元姨娘也是好人家出身的,不过是因为自幼多病,百般设法皆不管用,这才入了空门带发修行。” “入了空门?”昭昭忽而扬声问道,这一桩倒是她上辈子不曾知晓的。 赵子婳道:“原本她也是衣食无忧的,可后来偏偏遇上父母亡故,就连师父也圆寂去了,一个人寄居在尼姑庵里难免受人欺负。恰那时候大姐姐遭了大病,久治不愈,有高人道只有出家为尼方能化解此劫。可家里哪里舍得大姐姐遁入空门?这才托人辗转寻觅了一个替身来代替大姐姐出家,一直便在家庙里吃斋念佛。” “等等,你是说她原本一直住在家庙里?”昭昭听地咋舌,她上辈子倒是不知晓元姨娘竟然还有这般来历。 “正是。”赵子婳点头道,“她生性清高,虽然庵堂清苦,可本是不愿入公侯之门的。当初还是净慈师太亲自下帖礼聘,这才答应来了府上做替身。” 昭昭心下觉得什么不愿入公侯之门,不过是为了自高身价说来引人注意的罢了。就如同是终南捷径,汉魏那些士大夫里就颇多有矫饰其行沽名钓誉的。什么州郡举荐,不应焉,公府辟举,不应焉,天子下诏礼请,依旧不应焉。但最后还不是入朝当了高官?就如同这元姨娘,当初说什么不愿入公侯之门,如今瞧着都已经入了王孙公子的后院了。 赵子婳见昭昭面上颇有轻嘲之意,便开口为元姨娘解释道:“她也是一个可怜人,文墨极通,典籍也极熟,模样又生得极好……若不是生来的颇多周折,这京中的才女里也应当有她一席之地的。” 昭昭知道赵子婳素来是欣赏有才华的女子的,而自己今生是不会再嫁给赵子孟了,又何苦再介怀元姨娘之事,便笑道:“元姨娘确是学问极佳。” “当年大姐姐病好后出嫁了,而她还一直在庙中诵经祈福。眼看着青灯古佛人将老,家中长辈难免怜惜,便……” “便还俗做了赵大人的妾?”昭昭接口道。 赵子婳道:“我大哥本也……” 昭昭可不愿再听赵子孟的风流往事,便出言打断道:“元姨娘自幼遁入空门本就是因为多灾多病的缘故,且一直是带发修行的。青丝未断又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她与赵大人也算是一段佳话。” 两人说话间,却忽而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田田荷叶间冒了一下头。 “是谁在那里?”赵子婳起身往亭子外边看,一面扬声道,“再不出来我可要喊人来了?” 闻得此言,方才那小小的身影这才从荷叶间冒了出来,竟是安哥儿。只见他小小一只站在一小舟上,那小舟隐在密密的荷叶中教人难以发现。 “三姑姑。”安哥儿乖乖地开口叫人,可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昭昭看。 昭昭想起了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安哥儿,那时她初初入了国公府,初初知道那人早有了娇妻幼子,也初初感受到京中的门第之见。那天她听了几个丫鬟碎嘴,心中郁郁,入夜后便独自一人在园子里瞎走。谁料却在园子西侧的水塘边碰见了这个短手短脚的小不点儿,正撅着肥肥的屁股在水里捞着什么。 今日又碰见这个矮胖团子呆立在小舟中瞧着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你瞧什么呢?” 安哥儿抿了抿嘴辩解道:“我瞧我三姑姑呢,没有在看你。” 昭昭想起上辈子自己入府那年安哥儿突然就开始毫无征兆地生病了,身子竟是一日比一日虚弱,拖了一年就早早夭亡了。今日却见这胖团子面色红润,说话时候中气十足,都敢一个人跑到小舟上玩了。想来应当是没有什么病症,也不枉费自己这一年来一直悄悄给白择送匿名信,搞得茯苓还以为自己是瞧上白大人了呢。 她好笑道:“你明明就是在看我,你三姑姑坐在那边呢。” 安哥儿白胖的小脸涨得通红,似乎有种被人拆穿的羞恼。他不想再和昭昭说话了,便学着父亲那样板着小脸道:“我要回去了!”说着便举着自己的小胖手装模作样地要去拿船桨,可他这么小的人儿又如何拿得动? 昭昭想起当日自己将这个险些一个跟头就要栽进水塘里的胖团子救了起来,然后那小娃儿却突然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委屈地流着眼泪叫她娘亲。 “娘亲,他们说你住到月亮上去了,可是安哥儿把你捞出来了!” “娘亲,你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 “娘亲……” 现在还不是夜里,可安哥儿瞧见漂亮姑娘便想作自己娘亲的习惯却是不分昼夜的。他虽然嘴上说着要回去了,可一双葡萄一般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昭昭看,仿佛是在思量着这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娘亲。 赵子婳担心侄儿落水,便赶忙哄他:“安哥儿你站着不要动,姑姑这就将你抱上来。” 安哥儿紧盯着昭昭不移眼,昭昭便对他挥挥手哄道:“你站着不要动,等你三姑姑将你抱上来,我们一块儿玩。”安哥闻言立马乖乖张开了双臂等人来抱。 赵子婳虽然生得纤弱但身体却是康健的,抱一个胖团子还不成问题。 安哥儿上了亭子后颇有些遗憾地回头看了看亭子下边的那小舟,然后扭头问昭昭:“你生得好看又这么关心我,你是我的娘亲吗?” 昭昭觉得他好玩,捏了捏他的胖脸笑道:“我才十四岁多一点,哪里生得出这么大个小胖子?” 安哥儿跺了跺两只胖脚跑出了亭子,赵子婳赶忙追了出去,一面小跑着一面回头对昭昭道:“我把安哥儿带给他乳娘然后再来寻你。” 姑侄两个离去后昭昭一个人懒懒倚靠在亭子的阑干上吹荷风,而后百无聊赖,想起在江南时杨悸鹿带自己摘荷花、采莲蓬,一时心痒,便移步下莲舟。 她一人摇桨在田田荷叶间穿梭,记起梁元帝的那首《采莲赋》:荡舟心许,鷁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江渚。 昭昭一面剥莲子吃,一面却在荷风阵阵的小舟上低低唱出了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而此时田田荷叶间却忽有一男声响起:“你要嫁给谁?” 昭昭只觉小舟一荡,那人已从另一叶扁舟中纵身一跃在自己眼前站定。 第八十一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一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八十二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二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八十三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一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八十四章 本章正文有5000字哟~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四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二章 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却一时不知所踪。于是,在袁将军的武装支持以及蔡相的默许下,皇七子登基,年号天授。 再过些日子便是天授元年了。 昭昭歪头看见镜中的小姑娘尚有些婴儿肥的两颊上染着胭脂色,唇上也残留着些晕开的口脂,她于是侧头对茯苓道:“先不要急着系斗篷了,且与我兑些热水来,若是不把脸上的胭脂洗掉了,恐怕福爷爷又要念叨我。” 茯苓笑说:“我见姑娘描描画画玩了一整天,还当姑娘舍不得洗掉呢。我娘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我这就去提一壶来。” 不多时,茯苓便提着一只铜壶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川贝,腰背挺得笔直,捧着个装了凉水的天青色瓷盆进来。 茯苓一边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一边瞪着川贝训斥道:“你这丫头尽知道贪玩,也不看看姑娘需不需要人服侍。” 昭昭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略点了点头道:“行了,川贝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送一盆凉水来。 川贝领命退下。 “姑娘!这小丫头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份内的差事也都不上心。” “罢了,且再纵她玩两年吧。”不过昭昭这辈子却是不想再用她了。 茯苓服侍昭昭挽好袖子,将瓷盆端得略高些。昭昭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了梨花香气的澡豆面子细细将脸上的胭脂洗净。茯苓搁下瓷盆赶忙将巾帕递上,又伺候昭昭用川贝第二次送来的那盆凉水敷了面。 北地天寒,昭昭又用了梨花膏匀面才算了事。 正欲出门,却见茯苓拿了一只精巧的锦囊急急茫茫追上来,“姑娘姑娘,簪子可别忘了带!” 昭昭有些怔忪。 这玉簪是祖母的遗物,并非是完整的一支,而是断成了好几截。因其玉质珍贵异常,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便装了在锦囊里,她自小就随身戴着。 上辈子,这玉簪便是进了国公府的第二年上丢了的。 外边雪早就停了,昭昭提着裙摆走进雪地里,双眼痴迷地看着院中的景色。这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小宅子,却是她上辈子临死前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院中的积雪厚厚的,知道昭昭喜欢玩雪,便也没人敢先把新雪弄脏了。上辈子,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是自院墙上摔到她面前来的,昏迷在这一方松软的雪地里。 昭昭扭头对茯苓道:“明儿起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吧。” “姑娘你不玩了吗?” “嗯,太松软了,走路不方便。”太松软了。 “姑娘且稍等,我马上去拿个铲子来,铲出一条小路来就不那么难走了。”茯苓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昭昭立在原地等着。她站在雪中,深深吸了一口北地冰凉亲切的空气。 此时,一个少年背着身受重伤、几近昏迷的赵子孟,正趴在墙上暗中观察着院中人。 白茫茫的雪地,那人一身青碧色衣裙裹在兔毛领的大斗篷里,只露出一点点裙摆,看得人心痒痒。一圈毛茸茸的衣领里是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瘦了。 那少年此前偶然来过一次永清镇,机缘巧合知道些这家人的情况。那美貌惊人、娇蛮任性的小丫头三年前父母亲皆没了,这宅院里仅她和弟弟两个主子,仆役也少。想来小姑娘都最是心软,且将表哥在这宅子里寄存一下罢,他好去另一个方向上将那些追兵引开。 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便将身受重伤的表哥自院墙上丢了下去。 “砰!” 昭昭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又这样摔到了她的面前。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赵子孟乃大祈开国功臣赵世剡大将军之孙、成国公赵令同之嫡长子。 建元四十九年冬,太宗皇帝驾崩。恰此时,前朝余孽趁乱行刺,皇太子惊悸悲痛之下亦随太宗而去。成国公世子赵子孟将太孙藏匿之,携带太孙之替身继续潜逃,为乱党所伏击,不知所踪。 而后皇七子黄袍加身,待得太孙现身之时却已太迟。 建元四十九年末,天授帝封太孙为康乐郡王,恩准其仍居皇宫之内。 天授元年秋,蔡相进言,康乐郡王进康王,赐府邸。 天授二年,帝崩,年二十七。众臣迎太孙继位,年号永兴。 永兴元年,赵子孟归朝。 往事如烟,字里行间俱是她前世不懂得的机锋。 昭昭提着裙摆走近了些,为了掩护太孙,那人是真的伤势极重,也难怪上辈子太孙登基后那么倚重他了。 走近了看,血污之下依稀可辨那人凌厉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着的薄唇。 昭昭任他重伤失血躺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细细地打量着他。上一世她曾无数次地猜想过,他是真的失忆了吗?又或者,永清县里的种种都只是对她的存心利用,利用她来躲避政敌的追杀?但细想来他却从未温存小意、刻意接近过她。当时他只简单言明自己前尘往事俱不记得,她便轻易地信了,小意殷勤地为他寻医问药。 上辈子,她是自己凑上去的。 赵子孟无疑生了副极好的皮相,人也是博学多才的。前世在永清县,他虽则道是失忆,但书画音律却具是没有丢,还给昭昭画过小像,情浓时也教昭昭吹过长笛。他便是这样,偶有清澈忧郁的时候,骨子里更多的却是极端的狠戾。这样的人也合该是女子的劫数。 但这辈子她却不想再历这个劫了。 躲藏在墙头的少年见昭昭迟迟不肯动手救人着实心焦,他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雪地上狼狈躺着的那人,内心忐忑地想道,自己刚刚出手时可能略重了些,也不知表哥还能坚持多久…… 这丫头,怎么也不快些把人扶进屋里去! 那丫头凑近表哥了,她想要干什么?看脸?世间女子果然这般肤浅。 少年有些懊恼地想道,之前他应该吐口唾沫帮表哥擦擦脸的!但愿那些血污之下表哥还能残存几分姿色吧。 昭昭轻轻提起裙摆,走到了他跟前去。 袅袅婷婷之间,少年看到那白色大斗篷中间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青碧色的衣裙来,裙摆之下又露出一双精致的小靴,那小靴,那小靴—— 狠狠踩上了表哥那刀削般英俊的脸! 看来表哥的姿色是半点不存的了。 第八十五章 本章双更合一6000字~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五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二章前世昏昏 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却一时不知所踪。于是,在袁将军的武装支持以及蔡相的默许下,皇七子登基,年号天授。 再过些日子便是天授元年了。 昭昭歪头看见镜中的小姑娘尚有些婴儿肥的两颊上染着胭脂色,唇上也残留着些晕开的口脂,她于是侧头对茯苓道:“先不要急着系斗篷了,且与我兑些热水来,若是不把脸上的胭脂洗掉了,恐怕福爷爷又要念叨我。” 茯苓笑说:“我见姑娘描描画画玩了一整天,还当姑娘舍不得洗掉呢。我娘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我这就去提一壶来。” 不多时,茯苓便提着一只铜壶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川贝,腰背挺得笔直,捧着个装了凉水的天青色瓷盆进来。 茯苓一边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一边瞪着川贝训斥道:“你这丫头尽知道贪玩,也不看看姑娘需不需要人服侍。” 昭昭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略点了点头道:“行了,川贝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送一盆凉水来。 川贝领命退下。 “姑娘!这小丫头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份内的差事也都不上心。” “罢了,且再纵她玩两年吧。” 第八十六章 昭昭还尚且迷糊着,躺在她身侧的杨羚倒是立马就坐了起来。黑暗中的那人见此情形不由得呆楞了一下,然后仿佛是触了火一般猛地一下子甩开了昭昭的手,迅速背过身去。 “碰!” 借着那股子力,昭昭的手正巧砸到了床沿上,痛得她嗷呜出声,然后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啊啊啊!你是谁!”昭昭看着那个背对着她们站立的黑影,不由得惊呼道。 孰料杨羚却是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然后低声耳语道:“昭昭,莫要出声引了值夜的丫鬟来。我……有话要同他说。”说罢,只见她披衣下床,与那夜探香闺的登徒子一道去了外间说话。 黑暗中,昭昭呆楞愣地瞧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然后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登徒子竟是前朝皇裔木归! 羚姐姐同他…… 昭昭惊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皇宫,文德殿。 永兴帝翻阅着手里的奏章,御案上还堆着高高的一摞,虽说都是大长公主已经批复过了的,可他依旧细细地逐一翻阅着。 未几,也不知永兴帝究竟是看到了哪份折子,他摩挲着腰间的锦囊,眼中神色阴鸷。他忽然一甩袖,将桌案上的砚台笔洗全都扫到了地上。一旁侍立着的高公公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然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原地。 “收拾了。”许久后,方听见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 现如今这天下承平已久,明面上依然盛世昌平,可内里吏治早已不堪。同派官僚沆瀣一气、结党营私,一点都不把他这个尚未亲政的天子放在眼里。女主监国,有多少人还记得他才是这天下之主? 永兴帝想起昔年读史,大周世宗早年曾于官场行连坐法,建立官吏档案。若是有一人贪腐他就杀一批,一时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少年天子苍白的脸上隐有嗜血的狠戾。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乱世里人心思定,君王越是强权就越是能够让愚民们看到希望。现如今天下太平,他又应当如何对付不听话的臣子呢? 尚在东宫时赵子孟给他讲授经史,学至《资治通鉴》,言说司马温公称颂周世宗“不爱其身而爱其民”。永兴帝唇角有淡淡的讥诮,那柴荣不过是把君王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建立在了反腐的高度以愚民众。于是,党同伐异便成了社会正义。 少年的眼眸慢慢眯起,帝王心术,他仿佛生来就懂。 他自小在冷宫长大,一众兄弟都是三四岁就启了蒙,唯他一人六七岁了还目不识丁。太子妃一朝丧子,他则是阴差阳错得封太孙。他想起瘦弱的孩童第一次踏出东宫,他想起那年花团锦簇的靖北侯府,他想起假山下那个英气美丽的女童…… 永兴帝竟露出了一抹难得的笑意,一旁侍立着的高公公揣摩着他面上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陛下,方才昭仪娘娘来送汤水,眼下就侯在外边呢。” 说罢高公公便悄悄去打量天子的意思,只见他目色一冷,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司马昭仪出自承恩公司马家,就是前朝司马温公后人。永兴帝皱眉沉默半晌,到底还是开口道:“宣。” 却说靖北侯府上,昭昭在床上辗转反侧,左等右等羚姐姐却还未回来。 她想起前世那个一板一眼、端方雍容的杨皇后,想起飞扬跋扈、千娇百媚的蔡贵妃,想起永兴帝宫中形形□□的妃嫔美人…… 当今天子不好女色,可上辈子他后宫里的高位妃嫔却是极多,当他的皇后实在是殊为不易。 昭昭一时觉得似杨羚这般英气仗义的女子合该般配一个襟怀磊落的儿郎才是。那木归虽说身份不够光明,但看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样子,若是舍弃了那无望的复国大业,同羚姐姐倒是未尝不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可她一时又想到羚姐姐若是今夜果真同那木归走了,那明日大婚,自己又该如何与礼部那帮官员分说? 眼前仿佛浮现出白择的样子,板着一张脸不停地追问她:“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去哪儿?” 昭昭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披衣下床,决定出去看看外边他们两个的情况如何了。若是羚姐姐今日真的打算逃走,那大不了明日自己被白大人咬死就是。 她轻手轻脚地向外走去,还未来得及瞧见什么,却只听见羚姐姐冰冷的声音:“日后再相见,就是仇敌。”然后是木归翻身跃出窗外的声音。 杨羚望着窗外低声喃喃:“保重……” “羚姐姐。”昭昭小声喊她。 杨羚闻声回头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次日,帝后大婚,天子至宫门亲迎。 那女子一袭盛装端坐在凤舆之上,入宫门时她侧首回望来路。自此,马背上神采飞扬的少女终究成了深宫中的一抹黯淡剪影。母仪天下非所愿,纵马江湖终成空。 昭昭拭了拭不知已经何时落满腮的眼泪,一扭头却对上了赵子孟深邃的眼眸。 他向她走过来。 昭昭仿佛是知道他要来找自己说什么,一时心中觉得有些厌倦。左不过又是那些事情,他的野心他的仕途,他的家族他的表妹。这些她一点儿都不想听的事。 “昨天的事情我会守口如瓶的。”昭昭淡淡道。 赵子孟望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睛,低声问道:“怎么了。” 昭昭觉得不耐,出口道:“赵大人,昨日之事我会保密的,请你放心,也请你的表妹放宽心。”说罢她转身就欲离开。 却见那人抬手拦住昭昭的去路,皱着眉头追问:“为什么哭。” “赵大人,”昭昭冷冷道,“你若是真的担忧阮姑娘的身份会被我泄露,那你干脆杀人灭口算了,又何必如此纠缠?反正我昨日见成国公府上的人这种事情做得倒是很顺手。” 赵子孟抿嘴沉默半晌,方开口道:“她不是我的表妹。” 昭昭闻言讥诮地看着他,若元姨娘不是他的表妹,那前生今世元姨娘在国公府里又怎地能够这般底气十足?她轻轻哼了一声道:“你们姑表兄妹郎才女貌,若不是当年阮府倾覆,说不得……” “她并非阮氏遗孤。”赵子孟道,“当日姑母确是因察觉腹中有孕才和离归府,可她孕期悲伤过度,后来产下一个死婴。” “什么?”昭昭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元……” 赵子孟皱眉道:“我也是不久前才查到的,当日姑母诞下死婴,太夫人说是怕其悲伤过度,于是便命人寻了一个女婴回来。” “这……”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太夫人贾氏又不是净慈师太的生母,怎么竟是做出这般荒唐之事。当年赵氏得知婴孩死去至多是多悲痛一阵,可是另外找女婴顶了这位置可就……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谁又能说当年换婴是真是假。偏元姨娘长得还与赵氏有几分相像,谁能确认她果真不是阮府血脉呢?这一旦追究起来,赵府可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之罪呀! 赵子孟看她鼻头微红,眼睛瞪得圆滚滚的样子心中一动,开口道:“她能位列中宫是好事,杨家的女儿是一定要入宫的。” 昭昭被他这般冷静地陈述利弊气得从元姨娘扑朔迷离百转千回的身世中回过神来,他这样的人如何知道女儿心事? “你懂什么!”昭昭怒道,“母仪天下又如何?她真的喜欢吗?” 赵子孟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昭昭!“身后少年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杨悸鹿方才自老远处就瞧见了自家表哥凑上去同昭昭说话,立马就匆匆赶来。 想到表哥虽然老大不小了,可依然是京里最受追捧的男子,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老高,生怕……但是看昭昭一直都对表哥没什么好脸色的样子,杨悸鹿心里又觉得喜滋滋的。 赵子孟见他跑得仪态皆无、惹人侧目,不由得皱眉道:“何事?” 可是杨悸鹿这回却小心眼地没有理他,而是对昭昭道:“我祖母就在那儿,听说你昨夜陪羚姐姐了一整夜,说是想要见见你呢!” 昭昭昨日去杨府时方一进门就被杨羚遣人来叫走了,还未同杨老夫人请安。她闻言便道:“好吧,你带我过去。” 杨悸鹿悄悄冲赵子孟使了一个得意的眼色,可看见他冰寒的脸心中就有些惴惴,瞬间就想起小时候跟着表哥念书的痛苦时光。那时候给太孙作伴读,一开始的时候自己竟然还成了优等生,他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可是才过了没多久他就被赶上了,后来被碾压,后来…… 两人行至杨老夫人处,昭昭恭敬地上前行礼。 杨老夫人笑得慈爱极了,早先鹿哥儿同她说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原来竟是寿宴那日见过一回的潘姑娘。他们杨家的儿郎娶媳妇何须顾及什么家世,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好。且这潘姑娘小小年纪就得了大长公主重用,可见是个伶俐的。 “过来些,老身眼神儿不好。”方才离得远时就觉是个极俊俏的丫头,杨老夫人心中可是满意极了。 昭昭闻言乖巧地近前去,任眼前这个慈爱的老妇人温柔地细细瞧自己的脸。可谁知看着看着,杨老夫人脸上的笑容竟是渐渐淡了下来,最后露出不喜和复杂的神情。 第八十七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七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八十八章 作者君这周木有榜单,哭唧唧……码字很辛苦,希望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这样我就有机会得到更多的曝光量,更有动力啦~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八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第八十九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八十九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一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一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二章 这章是五千多字的大肥章哟~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二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二章前世昏昏 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 第九十三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三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四章 昭昭见那老和尚兀自沉默着,面色看起来很是凝重。她心里害怕自己此生或将命运多舛,不由得担忧地开口问道:“大师,此签何解?” “阿弥陀佛。”老和尚缓缓阖上了眼睛,记忆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沙弥,每日帮着师父整理签文,日子过得平静又安恬。直到有一天,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来这殿里求签,秋水为瞳、月华为裳。那时候年幼的自己抱着签筒呆呆地竟是看痴了,直到师父严厉的声音响起这才回过神来。 他将签筒举得高高的递给那女子,可那女子却是不曾接过去。她没有像寻常人那样诚心诚意地跪在佛前求问命途,而是懒洋洋地俯身,好似是不屑,又好似只是疏懒。她的素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随意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签文来。 帝王燕。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当年师父曾这样解签。 后来,他方知晓当年的那个绝色女子就是宠冠后宫的梨妃。乱世浮沉,一纤纤弱女枉担祸国骂名,实则却是兴了谁家天下? 见那老和尚许久许久都不曾开口,昭昭心中更加惴惴,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大师?” 老和尚闻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张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少女。她年方十四、五岁的模样,目光澄澈空灵,脸颊上尤是一团孩子气。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帝王燕,于她是太过沉重的宿命。 昭昭的脸颊鼓了鼓,好似担心地就要哭出来。 那老和尚心中闪过刹那的悲悯,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签文,将签上的文字悉数抹去,然后蔼声开口道:“女施主,此签无解。” 茯苓不满地追问道:“怎么就无解了?” 昭昭只以为是自己重生的缘故才使得大师无法解签,闻言赶忙拉住茯苓不让她继续说话。其实这无解一说已经比她方才看大师凝重的面色所猜测的那种种情况要好上许多了。她还以为自己此生…… “多谢大师。”昭昭恭敬拜谢,然后拉了茯苓跑出了殿外。 茯苓心中似有不满,又想起之前遇见的那个小姑娘所说的话,不由得抱怨道:“姑娘,我们求签可是交了香油钱的,那老和尚一句无解就这样打发了?” 昭昭乃是重生之人,方才在殿里时看那老和尚面容沉肃,生怕他张嘴说出什么“妖孽,还不快快显出原形”这样的话来,背后早已起了密密的一层冷汗。闻言便道:“无解总比解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命运要好一些吧。” “也是,”茯苓想了想道:“姑娘,我们还是另外寻个高人算一算吧。” 可是经历了方才殿内等待解签时的忐忑,昭昭暂时不想再去寻高人算命了。重活一世,她就不相信自己还会比上辈子更倒霉。 昭昭道:“不必了,我现在早就没有什么算命的心情了。若是你感兴趣,那便去算一卦好了。” “我有什么好算的呀,”茯苓扭怩道,“反正我也不想嫁人,就愿意一辈子伺候姑娘。” 昭昭见她面上有几分好奇之意,便拉了她往算命摊子跑去,口中调笑道:“胡说什么不想嫁人的话呢,上回喜乐过来的时候我分明就看见你偷瞧了他好几眼!” “姑娘!”茯苓面色涨得通红,语气羞愤道。 喜乐是杨悸鹿手底下最得用的小厮,比之那油嘴滑舌的平安不知道靠谱了多少。她那回多瞧了那喜乐好几眼,不也是想着若自家姑娘果真同杨二公子成了事,那自己配与那喜乐的可能性就很大了。这才偷偷瞧了他好几眼…… 附近摆摊算命的江湖术士很多,主仆两个找了一个人气很旺的摊子,等了许久这才轮到了茯苓。 此时已近午间,昭昭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一声。 茯苓一听见忙道:“姑娘,我们还是先去烧朱院吃斋饭吧,我不算也罢。” 昭昭道:“咱们都排了这么久了,眼看着就要轮到了,怎么也得等算好了再去吃饭吧。” 说话间,前面的两个人已经算完离开了,茯苓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钱币递与那术士,然后坐下算卦。 那术士很随意地看了眼卦象,然后开口道:“姑娘印堂发黑隐有横纹,恐非长寿之相,需当心横祸而死。” 昭昭闻言心中一滞,上辈子茯苓为自己挡了灾,喝下了有毒的花茶吐血而死。那不正是飞来横祸?可是明明这辈子自己不曾再入赵家,按理说茯苓也能够远远避开前世的杀机,可怎么还是横死之相? 茯苓抓着昭昭的手在微微发抖,可嘴上却是强硬又倔强地斥道:“你个卖狗皮膏药的瞎说什么呢!胡言乱语!” 她说着拉了昭昭就要离开。 昭昭匆匆问那术士:“敢问先生应当如何避过此祸?” 那术士眼皮都没有抬,只淡淡道:“不破不立。” 主仆两个往那烧朱院去吃斋饭,可到底是被方才那句“横死之相”败坏了心情。茯苓嘴上虽然嚷嚷着一点儿也不相信,可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手心里还是微微地出了一层汗。 昭昭是知晓茯苓前世结局的,因而心中更是担忧,细细思量着“不破不立“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相国寺名僧辈出,譬如赞宁、宗本、道隆等都是当年汴京城里名动一时的大禅师。可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会有,前朝时候这寺里就住了个嗜肉成性的荤和尚。 这个叫做惠明的僧人最擅长烹调猪肉,做的猪肉真真称得上色香味具全,就连皇宫里的御厨也比不上。惠明每天烧猪肉时一烧就是五斤,香气飘得老远,因而世人都将他住的僧院戏称为“烧猪院”。 当年文坛上颇有盛名的工部侍郎杨亿杨大人常与同僚一道上惠明这儿打牙祭,还将这僧院改名为烧朱院。后来惠明去世大周亡国,可是烧朱院却出了名,改作了大相国寺里招待香客的斋院。 主仆两个吃着味道绝佳的斋饭,可都有些食不下咽之感。 茯苓见昭昭紧蹙着眉头,一时也顾不得那个横死的卦象出言安慰道:“姑娘,我才不相信那个江湖骗子的鬼话呢!我一点儿都没有放在心上,你也不要相信他!” 昭昭勉强笑了笑,可是上辈子茯苓倒地不起、吐血而亡的惨象时时萦绕在她眼前,叫她如何能够忘记? 两人胡乱吃了几口饭就往外边走去,经过一冷僻处时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华服女子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竟是元姨娘与那净慈师太! 昭昭赶忙拉着茯苓躲在暗处的假山后偷听她们谈话。这里距离烧朱院不远,想来是清晨时候运送米面的必经之路,地上还丢弃着几只装粮食的空麻袋。昭昭和茯苓踩在麻袋上,倒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却听那边两个人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昭昭从她们的话里拼凑出了讯息。似乎是那元姨娘张嘴叫娘亲的时候又被一个平民女子听去了,保护她们的暗卫已经去处理那女子了。 只听元姨娘哽咽道:“娘亲,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乱叫的。似我这样见不得光的身份又怎么配当您的女儿……还害得无辜女子丢了性命……” 然后是净慈师太慈和的声音响起:“这是她的命。为娘自会为她诵经祈福,燕儿你莫要放在心上。” 那人的声音和蔼又温柔,可是话语里却满满都是冷酷。 昭昭只觉齿冷,觉得这对母女是这般的自私可怕。 之后似乎那元姨娘离开去看看暗卫处理得怎么样了,前面只留净慈师太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昭昭侧头看了看茯苓一无所知的脸,想起自己前世像个傻子一样被那对母女耍得团团转,还害茯苓丢了性命。这般想着,她不由得恶向胆边生。 她是大周开国名将代国公潘美的子孙,乃是货真价实的将门虎女!昭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想起那江湖术士所说的不破不立,心中已有了主意。她拿起地上的一只麻袋从假山后边猛然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独自一人的净慈师太罩了进去。 “揍她!”昭昭冲呆楞在原地的茯苓比了个口型,然后捉着茯苓的手对麻袋中人拳打脚踢了起来。 净慈师太只觉眼前一黑,连动手的人是谁都不曾看到,就被人罩进了麻袋里。她心中惶急又害怕,色厉内荏道:“住手!你们可知我是谁?” 昭昭扯着嗓子用假声道:“不就是个臭不要脸的老尼姑吗?” 茯苓面上呆呆的,她不知道自己姑娘怎么突然成了强盗绑匪了,这拿麻袋套人的事情竟然做得这般熟练。 昭昭见她只知道发呆却不动手,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想起她前世就是被麻袋中的老尼害死的,便对茯苓作了个口型指了指自己道:“她,欺负我!” 茯苓一听那老尼姑竟然曾经欺负过自家姑娘,便也撩起袖子开打。 两人怕那元姨娘不曾走远,只出了一口恶气就欲离开,却听那净慈师太口中不住的威胁之语。昭昭冲她头脸的方向狠狠瞪了一脚,然后拉着茯苓夺路而逃。 主仆两个逃出了很远,倚在一面古旧的佛墙上不住地喘着粗气。不知是不是昭昭的错觉,阳光下她仿佛看见茯苓印堂之上有隐隐的黑气散去,眉目之间的皮肤光滑紧致,哪里还看得见什么横纹。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不破不立? 待气息平复了下来,昭昭此时心中才有后怕袭来:那对母女身边有暗卫保护,方才那暗卫不过是暂时离开处理事情去了,若是回来后瞧见净慈师太被打然后顺着脚步追过来了可怎么办? 就在此时,昭昭忽然觉得肩上一紧,一只铁一般的大手牢牢掐住了她细弱绵软的脖子。她看见眼前是一双冷漠的没有温度的眼睛,竟是白择! 茯苓见自家姑娘被那白大人抵在古旧的佛墙上,不由得急得大叫:“白大人,您这是干什么!” 白择却恍若未闻,他掐着昭昭的脖子冷冷道:“一年前给我送信的人是你?” 昭昭瞧白择今日状态不对,她心中一惊,急急开口问道:“安哥儿出事了?” 第九十五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五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六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六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七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七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九十八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八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第九十九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九十九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一百章 今晨在灞桥时的情景,宛如昨日重现。 那夜,他面如寒霜、形-同-修-罗。他仗剑而来,每一步都似要将脚下的青玉廊砖给踏碎。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是哪里来的勇气,竟还能朝着那人恹恹地笑,眼神嘲弄又嚣张。是因为心中太苦痛了吧,又或者那时候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有了从头来过的机会,她的世界里不单单只有那个男人了。她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了为之奋斗的事业她还背负着不得不报的血仇。 昭昭拿着折子的手克制不住地颤了颤,那样的眼神,难道他也记起了前世? 不,不会的,那又怎么可能。 即便在心中不住地安慰着自己,可是昭昭依旧充满了惶惑和恐惧。一时之间,她竟是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那时候,他长剑出鞘、杀气凛然,与杨悸鹿至外间厮打拼杀。及至夜半,方才带着满身寒意和血腥气踉跄归来。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黑夜里的那双眼睛,像是受伤的孤狼,又好似疯狂的野兽。 想到此处,昭昭的身子不自主地微微瑟缩了一下,下身好像泛起撕裂般的痛意。她紧紧盯着来人的神色,仿佛是想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赵子孟控制不住地想要将眼前的少女撕碎,然后一点点地拆吃入腹。可是不能,现在还不能。 他垂下眼眸,克制住胸腔里鼓噪的火焰,只淡淡吩咐道:“将近日来河北东路的所有折子都整理出来,然后送到”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然后交给引泉。” 说罢他就径直离去了,由岑嬷嬷手下一个得用的大宫女引着往大长公主殿下那里去。 昭昭一个人留在殿内,手上的那张折子被攥得皱巴巴的。 等到人都走远了,昭昭提着的心却依旧没有放下来。他这个反应,究竟是 透过窗子,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恭敬地在殿外等着,是赵子孟手下最受倚重的小厮引泉。方才赵子孟离去前命他候在此处,等里面的人将东西整好了再给他送过去。 昭昭不敢让那人多等,只急急寻了河北东路的那些折子出来,想要尽快弄好交给引泉。 因为前阵子北辽骤然发兵的缘故,河北东路递送上来的折子有很多。转运使司举刺有官吏贪腐,致使北地仓内现有的粮草不足以满足军需,奏请中央惩治贪官、及时增粮。提举常平司以边境平民受战祸之故奏请中央下令行赈济事 凡此种种,不甚枚举。 幸而昨日璧君姐姐已经将各类繁杂的折子进行了基础的归类,昭昭只需将河北东路的折子找出来,按照轻重缓急加以标注即可。 里边昭昭忙忙碌碌地做着摘录和归类,外边引泉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余光却时不时地往殿内瞥去。引泉对里头的这个潘姑娘着实是好奇到了极点。 前几日世爷不知为何突然出手夺了二老爷手里调遣府内暗卫的权力,那日辛丑过来回禀时正是他当值。其实作为世爷最得用的小厮,他对于这府上的一些秘辛还是有所了解的。就比如说那元姨娘的身份,又或者说是元姨娘同那净慈师太的关系。 那天小少爷病重后,元姨娘曾哭上门来要世子爷详查净慈师太在大相国寺遇害一事。 恰当时世子爷已将暗卫收归到了自己手里,得了空便叫了辛丑过来问话。引泉当时也在那里,原以为是哪家的狂徒为了谋夺财物,哪里想得到竟是那潘姑娘! 也不知净慈师太哪里得罪了那姑娘,竟是一把年纪了还被套进了麻袋里。虽说小姑娘力气不大并没有造成什么大伤害,可到底是损了净慈师太的颜面,气得她老人家回府后就病了。 世子爷儿时曾受过太姨娘几分照拂,对大归还家的这个庶出姑母也是一直锦衣玉食地供养着,看上去十分恭敬孝顺。引泉原以为世爷怎么样也要上门问罪一番,谁知这事情竟是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了,只命人给家庙里的净慈师太那里送去了贵重补药。一转背却命辛丑与当日执勤的暗卫封口,只说不得再提此事。 真真是美色误人! 想到此处,只听殿内那人起身往门外走来,引泉立马恭恭敬敬地站好。 清浅的脚步声之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里边的少女探出头来,果真是容光摄人。以往跟在世子爷身边远远见过许多回,却不及这次近距离看见来得震撼。引泉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去。 “诺,送过去吧。” 上辈子的时候昭昭是个没有眼色的,丝毫不知道赵子孟身边得用的小厮在外边甚至比一些普通的小官僚更有脸面。她只当引泉就是个普通的小厮,和派来自己身边照顾的丫鬟婆子一般无二,张口使唤得顺溜极了。 今日一开口,她立马意识到语气有些过于熟稔了,于是立马笑着补充了一句:“引泉,劳烦了。” 这是世子爷心尖尖上的人,引泉哪里敢舔着脸说什么面子。他听闻这一声带着不自知娇媚的嗓音,只捧了那些折子头重脚轻地走了。及至赵子孟面前时,惹来他冷厉的一瞥。 却说成国公府的二房,连日来都是气氛阴沉。 前几天身怀六甲的白姨娘突然就从后宅里消失了,说是回了娘家,然后伺候她的几个下人也随之没了踪影。原本何氏还暗自高兴呢,只以为她是回了娘家后遭遇了什么不测回不来了。 可是还没等她高兴多久,丈夫赵令平的脸色却是一日阴沉过一日。何氏这才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可能性,那个她刻意回避了不要去想的可能。白姨娘或许是被 直到昨日赵令平被罢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是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二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各个都提了脚走路,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惹了主子的不快。正房里,何氏所出的小女儿似乎是感受到了外边阴森可怖的氛围,在襁褓里不住地啼哭。 赵令平被哭得心烦,一挥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厉声呵斥:“哭什么哭,还不快让人把她带下去!” 小婴儿被父亲的喝骂声吓得更加害怕了,哭声也越发撕心裂肺。 何氏心疼地将小女儿抱在怀里哄了又哄,等她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这才把她交给婆子带了下去。 赵令平神情阴鸷,如同一只困兽,在房内烦躁地踱步。他原以为赵子孟是暂且无暇细细探查的,那么他也就有时间将一些蛛丝马迹抹去。最后哪怕他果真查出了什么,又哪里去找证据? 可是谁知 谁知他竟是丝毫不按照常理出牌,一点儿也不在乎什么证据,竟是直接就下手拔除了自己的羽翼! 何氏有些怯怯地看了丈夫一眼,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母亲怎么说?” 母亲? 赵令平想起自己那个大公无私的母亲贾氏不由得轻嗤一声。当初筹谋这件事情的时候贾氏就不甚热衷,浑似瞧不上这国公府的爵位似的。最后还是靠着贾氏手下得用的丫鬟卷碧里应外合,最后才算是成了事,将小白氏塞进了安哥儿的身边。 后来没想到那赵子孟命大竟然回来了,可那却是早早就已经下了 他就想不明白了,分明他才是贾氏唯一的亲生儿子,他如今想要争取爵位,为何她作为母亲竟是半分助力都不愿给予?难不成她真要为了所谓的贤惠名声让他们这一房的人陪着去做圣母吗? 可是分明她自己明里暗里也没少给赵子孟使绊子呀,谁又比谁清白多少! 赵令平恨声道:“母亲还能怎么说?还不就劝我莫要执迷爵位” 何氏闻言有些吃惊:“你是说你是说那件事情母亲不知道?” 她原本以为婆母是个假贤明的,伙同丈夫做下了这谋夺爵位的事情。可是如今看着此前的一切竟是赵令平一个人策划的,这怎么不让何氏吃惊。 可是细细想来,她却又觉得婆母的行为也不难理解了。当年贾氏进门的时候国公爷还小,也算是贾氏一手将他养大的,情分比之亲生母子也不差什么。贾氏如今作为国公府上的老夫人,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完全不必为了日后的事情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原来竟是赵令平一个人看不透。 何氏道:“如今爵位没捞到,就连官位也被停了。既然母亲不曾参与,那不然就求了母亲去世子爷那儿说说情?” 赵令平的面色阴晴不定。他如何没有想过要去寻了母亲帮忙,可她却只会冷声骂她废物。从小到大,他甚至就觉得母亲丝毫都没有将他当成过是自己的骨肉血脉,而仅仅是一个站稳脚跟的工具。 他的努力,他的野心,在她眼里仿佛是可笑的 何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试探道:“白姨娘那白姨娘当初到底给安哥儿吃了什么?不如快些配了解药送去请罪吧,这样世子爷或许不会” 赵令平烦躁道:“我手上没有解药。” 何氏闻言心中愈发忐忑,她心里想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就怕若是安哥儿果真有了什么不测,世子爷会迁怒到她们的头上去。 二房的两人心惊胆战地等了好久,却没有等来进一步的惩处。 一个月后,北地陆续有捷报传来,与捷报同来的还有少年郎的情信。可是昭昭却是没有收到,那封信连同邸报一起俱是到了赵子孟的案头。 灯下,赵子孟展信浏览,少年人的情意跃然纸上。他凝眉不语,却是卷了信纸欲要凑近火上。 第一百零一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零一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一百零二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零二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一百零三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零三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一百零四章 他梦见这个女人将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他们和如琴瑟、如胶似漆。他任凭她将清肃庄严的松风院装点得奢华富贵,他甚至还给她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馆娃阁。他用青玉铺就了一条长长的回廊,又以琉璃为壁、白玉为阶凿出了一池温润的兰汤。 可她 眼前仿佛又是似真似幻的梦境里那一池雾气袅袅的温泉水,她红衣似火,直灼烧得他五内俱焚。 赵子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色晦如深海。 “大哥”赵子婳戴着面纱跟在赵子孟身后,忽然被他身上掩饰不住的蓬勃怒气吓得声音怯怯。 赵子孟回头对她安抚一笑,淡淡道:“我送你上去。” 楼上的包厢里,昭昭已经将窗子阖上了。她闲闲地啜饮着杯盏中的花茶,前世那些零零星星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或许是因为袁家人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总之袁家第三代的男儿成材率不高。继妻司马氏嫡出的三子袁空阴戾狠毒,乃是一个色中饿鬼,尤其嗜好怀孕的妇人。庶出的五子袁窦欺软怕硬、毫无担当,是袁空的走狗和帮凶。 袁家第三代里原本有糟糠原配所出嫡长子袁穹算个人物,还能够撑起袁家的门楣,可后来硬是被那袁空逼得弃家而去。 昭昭想起前世那桩骇人听闻的传闻,袁空趁袁穹出征北辽时长嫂,害死了她腹中的胎儿。那可怜的女子不堪受辱投缳自尽了,袁穹归京后不见娇妻幼子,府里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牌位。 本来事情已经被袁家的几个长辈压了下去,可是很久以后醉酒的袁空竟然翻出这桩陈年往事用以羞辱兄长,甚至还抖出了昔年袁穹之母死亡的真相 自此,袁穹叛出家门。 就在前几天的时候,昭昭听闻袁府好像在办丧事,死的是袁家怀孕的长孙媳妇顾氏。这丧事办得热热闹闹、气派非凡,甚至还请了龙泉寺的高僧来做足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昭昭在听闻丧者名讳的时候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前世那桩骇人听闻的事情,却不意今日竟然在白矾楼里碰见了袁三袁五两兄弟。 长嫂丧期未过,他们就已经出来饮酒作乐了,更别提那袁空还是害死长嫂的罪魁祸首!想起袁三微微下垂的嘴角和阴鸷狠毒的样貌,昭昭心中一个激灵,盘算着怎样才能比前世更早地揭露出这桩秘事。 毕竟,袁穹能力出众,他的叛逃对袁家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吧 就在昭昭细细思量着计谋的时候,茯苓跑过来禀告道:“姑娘,子婳小姐过来了。” 昭昭闻言抬头,追问道:“她到哪儿了?可找得到这个包厢?” 话音未落,只听外边敲门声想起,然后是子婳的笑语声:“哪里会找不到?我只问底下的侍从这儿方才来了一个极漂亮的客人可知道在哪里?然后那些人都七手八脚地指向了你的包厢。” “你瞎说什么呢!”昭昭不好意思地嗔怪道,然后提着裙子跑下去亲自给子婳开门。 一开门,她一张笑脸就凝在了脸上,僵僵的,好似抽搐了一样。 原来子婳今日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她身后还跟了一身玄衣的赵子孟,脸色黑漆漆的,活似有谁欠了他几十万贯的模样。 外边赵子孟见昭昭开门后看见自己竟是这样一副表情,好像见了鬼一样。他难道是什么豺狼虎豹吗?这般想着,赵子孟面色愈发难看,心中的怒气也越烧越旺—— 他是她的丈夫啊! 赵子婳正欲扭头对大哥说让他先回去,可谁知赵子孟那厮却浑然不拿自己当外人,竟是大马金刀地就坐上了主位,还开口吩咐小厮道:“还不快去叫些茶来!” 引泉立马连声应下,躬身退出去叫茶了。 昭昭目光灼灼地瞪着子婳,眸中的神色不言而喻:你怎么还把这人给带来了? 赵子婳也是有些委屈,她本是要自己出门的,可是在门口碰见了大哥,然后大哥说府外边坏人多,他顺道送她过去,赵子婳原本以为大哥只是送自己进了包厢就会离开,哪里知道他竟是生了根似的在这里坐下了呢? 这时却听赵子孟的声音响起:“子婳,面纱可以取下来了,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不会招来狂蜂浪蝶。” 他这话虽然是对赵子婳说的,可是视线却牢牢地盯着昭昭。 昭昭被他意有所指的话语气得心口疼,他这是在说谁招蜂引蝶呢! 赵子孟话一出口即知失言,他紧紧地闭上了嘴,淡淡垂下了眼眸,好似在生自己的气。 对于女诫女德他向来都是反感的,觉得那些规训戒条不过是为了禁锢女子的思想出一个个没有独立灵魂的傻子罢了。昔年他祖母就是追随太-祖建功立业的女将军,他的母亲也是满腹才华的女子。而今大长公主监国后推行女子恩科,他也不曾提出反对意见,甚至知晓昭昭有意参加科举的想法后还通过衍哥儿送去了他当年备考时的手稿。 可是那些梦境,还有方才她冲那登徒子展颜一笑的情景 有时候,他真恨不得将她牢牢禁锢在后宅之中。 若那些梦境是预言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同潘昭昭保持距离,既然梦境中已经预言了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的将来,那么他另娶其他的名媛淑女就是。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办法放手。 他舍不得,他不愿意。 想起那些模糊梦境里令他神魂俱裂的场景,赵子孟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沉沉阖上双眼遮去里边的滔天怒火。 昭昭觉得方才赵子孟看过来的时候,好似她左脸写了水性杨花,右脸写了荡妇淫娃!她确实不爱出门时戴面纱,上辈子是因为生性招摇的缘故,这辈子却是因为有意仕途。她今日也确是招蜂引蝶有意对那袁空笑了笑,可这又与他赵子孟何干? 他以为自己是谁! 包厢内两人都各自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搭理谁。子婳手中捏着刚刚摘了一半的面纱,一时戴回去也不是,摘下来也不是。 恰此时引泉提了茶盏上来,察觉到里边气氛不对,便只乖觉地给三个主子上好茶,然后轻手轻脚地和丝桐、茯苓两个退到了门边侍立着,一点儿多余的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然后,只听赵子孟淡淡道:“你们聊,我去隔壁包厢等。” 昭昭原本负气背坐着,听闻他要去隔壁包厢赶忙回声阻拦道:“隔壁已经被别人定下了!” 赵子孟闻言只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就要往外走。 她是知道他眼神中的意思的,隔壁包厢即使被别人定下了又如何呢?他是权势滔天的赵大人,难道还要不来区区一间包厢? 隔壁正是赵子妤同虞湛今日约见的地方,若是赵子孟这样子出去差人换了包厢,那她几日约了子婳过来撞破的计划不就不成了吗。昭昭赶忙提着裙子起身制止:“隔壁已经被人定下了!” 赵子孟挑眉看她,目光中闪过疑惑。 昭昭咬咬牙,好声好气道:“赵大人您先回去吧,一会儿我与子婳吃完饭一定亲自送她回府。” 孰料这人今日忒是讨厌,竟是一副不信任的模样将她剩下的话语哽在了喉咙里。 昭昭看他是铁了心的不愿意离开,只得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继续说什么。就在这时候,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响起,然后是丫鬟海棠独具特色的尖细嗓音:“小姐你慢些呀,小心前面那个台阶。” 是赵子妤来了! 子婳听见赵子妤细细的声音挑了挑眉,她虽则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姐姐,可是在外边遇上了到底还是应当过去招呼一声的。可是她正欲开口,却被昭昭一把扑上来捂住了嘴巴。 昭昭悄无声息地做口形暗示道:“别说话!” 子婳正疑心昭昭不让自己说话的原因呢,就听外边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小心些,我扶你。” 这是 这是虞湛的声音。 温润如玉的虞二公子,她自小定亲的未婚夫婿。 方才摘了一半的面纱垂挂在耳畔,子婳双唇轻微地颤了颤,目光盈盈地看向隔壁包厢的方向。 那边赵子妤娇声道谢的声音响起,然后是两人落座、烹茶。 赵子孟目光越发冰冷,昭昭缓缓松开了捂着子婳嘴唇的手,另外三个丫鬟小厮也是不敢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子婳倒是稍稍冷静了下来,竟是镇定非常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细听隔壁那对男女互诉衷肠。 她听见庶姐说年后的春闱也打算下场试一试,虽则没有什么胜算,但是好歹能够长长见识。 她听见自己的未婚夫温柔地夸奖庶姐蕙质兰心、才华横溢。 她还听见那两人语气轻慢地谈起了自己 只听赵子妤道:“大长公主殿下总共争取来了十个名额,当时第一次选拔考的时候我恰考了第十一名,而三妹妹却是位列三甲。下旬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次选拔考了,也不知我能否有资格参加科考。说起来即便最后真得了名额,但我这个资格却好似是她不要了让出来的呢” 然后是虞湛的声音:“你又何须她让了?我看过你的文章,文辞华美、对仗工整,读来只觉口齿生香。妤儿你莫要妄自菲薄,上次选拔考时她不过是一时走运罢了,若是腹中真有才华,又何至于临阵脱逃?” “三妹妹她”赵子妤犹犹豫豫道,“虞郎我听三妹妹说,她是怕考得比你好了令你颜面无存” 只听隔壁虞湛摔了茶盏,怒气冲冲道:“哼,我看她好大的口气!平日里就骄纵高傲看不起庶出的兄弟姐妹,原来心里竟是连我这个长辈定下的未婚夫也看不起!”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是她自幼定亲的未婚夫婿,却又为何要与她的庶姐暧昧纠缠? 子婳终于是忍不住洒下了一串眼泪来,她一把扯下了耳畔摘了一半的面纱,任它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虞家的夫人是个极规矩古板的人,素来不喜女子抛头露面。所以她自十二岁开始出门的时候没有一次忘了戴面纱的,所以当时大长公主殿下第一次擢拔女官的时候她只草草敷衍不曾全力以赴。 女子恩科这样激动人心的事情她又如何没有想过要去试上一试?可是因为顾及到他虞湛上次科考名落孙山,不愿给他造成心里压力这才强忍了下来。 她无时无刻不以虞家未过门的媳妇要求自己,她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却原来抵不上庶姐娇声软语、颠倒是非。 昭昭担心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子婳却是展颜一笑,轻轻捏了捏昭昭的手,无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她一声不吭,径自下了楼,然后快步走出了白矾楼。 赵子孟也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路过隔壁包厢时冷冰冰地瞥过一眼。 他们兄妹两个俱是没有说话,昭昭一时摸不清楚他们的心思,便也只得跟着离开了。 “子婳!”出了白矾楼,昭昭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吧” “我没事。”子婳素白美丽的面孔被阳光映照得愈发莹洁,她疏朗一笑道:“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昭昭道:“那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子婳道:“昭昭,谢谢你安排了今天的事情,只是退婚的事情要从长计议,我不能让赵子妤踩着我的脸扬了名。” 这倒也是,上辈子虞府退了嫡女转而求娶庶女,可不就是将子婳的脸面踩进了泥里。 “可是那要如何做呢?”昭昭好奇地问道。在她的理解里,既然赵子妤已经插入到了子婳和虞湛之间,那么绕过了赵子妤如何同虞府谈论起退婚的事情呢?毕竟有了赵子妤这一桩事情在那便是虞家理亏,子婳就可以占着道德制高点退了这门亲事了。 赵子孟翻身上马,淡淡道:“前面新开了一家饕餮阁,我带你们去看看。” 看他这样子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把里边的虞湛和赵子妤的龌龊事放在眼里,见子婳自己想通了过来,便聊起了什么饕餮阁。 昭昭气呼呼地看着他,正想要说什么,谁料子婳却是笑道:“我也听说那饕餮阁的饕餮宴了,多谢大哥今日带我们去开眼。” 子婳说罢就拽着昭昭上了马车,然后肃然道:“昭昭,今日之事还请你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昭昭闻言大惊失色,“你难道不打算和那个虞湛退亲了?” 这个世道对男子有太多太多的优容,好似他们贪花好色、三心二意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同样,这个世道对于女子却有太多太多的苛责,仿佛容不下那些同自己夫婿风花雪月的青楼妓子、爬床丫头就是不贤惠不大度。 可是凭什么呢?这世间又有那个女子不想要一心一意的有情郎? 昭昭有些困惑不解地看向子婳,她素来就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性子,今日怎么能够忍下虞湛的背叛呢? 子婳笑道:“你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像一个弃妇那样退亲,我不想要满京城的同情,仿佛我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那该如何呢?” “哼哼哼,”子婳调皮地一笑,“我只和配不上我的庸才退亲。” 昭昭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眼中闪过由衷的喜悦:“你是说?” 子婳道:“上回虞二名落孙山后我曾看过他的策论,不是因为考试状态,他是学识上差了几分火候。所以,来年春闱我会参加。”然后狠狠地羞辱他。 那时候她看了未婚夫婿的策论,旁敲侧击委婉地提了好些意见,却不意还是惹恼了他。既然他不承认自己才华平庸,那就让她亲自扇醒他的状元梦吧。赵子婳微微垂下了眼睫,这样做或许太过强势太过咄咄逼人,可是她又有何畏惧?她是成国公府的嫡女,她是赵子孟的妹妹。 等昭昭同子婳在饕餮阁里吃完了饕餮宴后,子婳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了。又或者说,她是将经年的情伤化作了昂扬的斗志,宴席过半就已经摩拳擦掌地想要回去复习了。 中途赵子孟因为朝堂之事先行离开了,饕餮宴后昭昭便亲自送精神亢奋的子婳回成国公府,却不意恰在府前碰见了刚从白矾楼回来的赵子妤。 “原来三妹妹今日也出去了呀。”赵子妤用帕子轻轻捂住了嘴笑语道。 子婳略略偏头对她淡淡一笑算是应答。 曾经她一直想不通为何二姐姐一直对自己阴阳怪气,府里的女儿中她是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她姨娘锦衣玉食、用度比主母更甚。她与庶兄赵子重以及云姨娘在府中过得这样舒心,自己的母亲从来也不去为难他们,父亲更是将他们护得紧。 他们所差的就只剩下一个名分了。 难道他们还痴心妄想要嫡出的名分? 赵子妤见子婳这副冷淡的面孔,想起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婿是自己裙下的一条哈巴狗,不由得觉得万分舒心,因而便笑道:“三妹妹这么着急是要回去做什么呀?” 子婳回头道:“看策论咯,没几日就要最终选拔了,二姐姐不知道吗?” 赵子妤闻言面上笑意一僵:“可是你不是不打算参加吗?” “我改主意了。”子婳留下淡淡的一句话就轻飘飘地离去了。 而留在原地的赵子妤却是气恼地剁了跺脚,面上有不易察觉的心虚和害怕。 却说昭昭回到自家宅子里的时候,发觉窗檐上停了一只绿毛鹦鹉,见有人来了便嘎嘎叫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贺昭昭姑娘芳辰。” 她闻声立马笑弯了眼角,马上就是她十五岁生辰了。 第一百零五章 昭昭的及笄礼并没有大办,只请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来宅子里观礼。赞者由子婳担任,摈者则邀了石晴。另外还给王璧君、司马镜发了帖子,想了想又请了刘陵前来观礼。 笄礼虽则办得简单,可镇国大长公主殿下和宫里的杨皇后都先后赐下了礼物,倒也显得风光。 原本昭昭以为刘陵是不会来的,可谁料她居然带了一副自己绘制的小像过来观礼了。茯苓迟疑了许久终于认出来了她就是当年教自己针线的刘娘子膝下的小女儿,看对方没有相认的意思,便也强忍下了眼泪没有上前打扰她。可是看她穿得单薄,茯苓一转背,却是动手给这命途多舛的小姑娘缝制了一件狐皮斗篷托了昭昭作为回礼给人家送过去。 生辰当日昭昭还收到了一串稀世的明珠,正是子婳送来的礼物。 看见这串明珠,昭昭不由得手一抖就要将它扔出去。她如何不认得这串明珠?上辈子的时候是赵子孟送与她的,她喜欢穿了红罗襦,腰间悬了这串明珠,听走动时候叮叮咚咚的轻响声。 笄礼过后昭昭只言这礼物太过贵重,便将它送回了成国公府上。可是谁料她前脚刚走,后脚这串明珠又被送到了潘家的宅子里。 一见此物就想起前世种种,昭昭如何还敢戴这明珠?便也只得拿一把大锁深深地锁了。 近来子婳整个人都仿佛充满了昂扬的斗志,誓要在科举上头将那个风流倜傥的虞二公子的颜面狠狠踩在脚下。她说家中时常触景伤怀,便常抱了书卷来潘宅与昭昭一道复习备考。 两个女孩子刻苦的学习过程中,日子如流水般逝去,转眼就到了年后。 冬日里北方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辽国朝堂之上许王耶律宁重新占了上风,牢牢把控住了举国的兵权并且撤回了前线的辽兵。月余之前便有捷报传来,镇守北方的杨家军守住了淤口关,并将辽军逼出疆域之外。 这天赵子婳过来念书的时候带回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杨悸鹿不日凯旋。 此前杨羬将军战死,杨悸鹿临危受命出征北辽,一路势如破竹。他单枪匹马闯辽营,斩杀辽将敖卢斡。而后又以己为饵、诱敌深入,于阵前斩将夺旗诛杀萧国舅的心腹战将。 而今北辽事定,杨悸鹿班师回朝自然受到万众瞩目。据传天子本欲出城亲迎,却因偶感风寒之故不得成行,便命赵子孟及百官出迎,由兄长汝南王代天子犒赏三军。 今天便是杨家军凯旋之日,据传还带回了北辽皇帝亲笔所写的国书,汴京成内大大小小的姑娘媳妇们全都沸腾了,白矾楼高层的雅间包厢早早就被预定一空。 一大早的,子婳和石晴就过来邀请昭昭一道儿去外边瞧热闹。 昭昭本欲推辞,却硬是被两人连拖带拽地拉扯上了白矾楼。要说杨悸鹿在汴京城内的知名度那真是很高,这一路上光听见小市民小老百姓们叽叽喳喳地讲自己同这杨将军的渊源了。 少年时,杨悸鹿任情恣肆、无法无天,实乃汴京一霸。长街策马不知惊起多少小摊小贩。 只听一个水果摊老板得意洋洋和四周围人吹嘘道:“当年杨将军年方十岁,马术还不曾学到家。他长鞭挥下惊了马,老夫的摊位就被马蹄给踢翻了对对对,老夫当年售卖的正是这梨子。对对对,和杨将军当年踢翻的是同一棵梨树上结出来的。客官您可要来一斤?” 石晴听得好笑,便命手底下的丫鬟婆子上前买了几只梨子,然后笑问道:“老板,那当年您找杨将军赔钱了没有?” 那水果摊老板严肃道:“老夫哪能找杨将军要钱?老夫同杨将军那是什么样的交情?想当年”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听故事,可是水果摊老板话未说完,就被一旁卖干果的小摊贩无情地揭穿了:“我说老李,你也适可而止吧,莫要瞎吹牛了!” “我怎么就是吹牛了?”那老李不服气道。 干果小摊贩无情地揭穿他:“咱们老哥俩一起做了这么多年买卖,你当我不知道实情呢!当年你讲水果摊子摆在路中央,杨将军的马儿的确踢翻了半筐梨子,可是不一会儿就有杨府上的小厮送了一锭银子来?你喜滋滋地收下了金子,从此就日日夜夜盼这着杨将军的马儿再来踢你一回” “你可别说出来呀” 两个市井小贩的说话声远了,昭昭与子婳、石晴便提步上了白矾楼。 她们定的是最高层视野最开阔的包厢,路过当日听见虞湛同赵子妤幽约的地方时昭昭有些担忧地看了子婳一眼,生怕她回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坏了心情。谁料子婳却是对她疏朗一笑,捏了捏拳头比出一个斗志昂扬的手势。 不多时就到了正午时分,冬日里阳光浅淡,可是今天却显得格外金光熠熠。 从白矾楼上居高俯瞰,下边犒赏三军的盛况尽收眼底。 原本杨家军远在北地,赵家军驻守西南,距离京城最近的竟然只有袁家的军队。可是这回杨悸鹿班师回朝,虽则只带了八百仪卫队入城受礼,可是城外也驻扎下了一定数目的杨家军。双方也算是有了一个制衡。 此时,只听一声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在寒冷的冬日里显得尤其肃杀辽远。 城门徐徐开启,只见一片银光璀璨的铁甲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地步入皇城。一面巨大的蓝色银边帅旗迎风猎猎,仿佛铺天盖地都是那一个铁画银钩的“杨”字。 白衣银甲,唯敌寇之血使其鲜艳,这便是杨家军。 当先一人一杆透甲缕金枪负在身后,他的身姿笔挺如松柏,端坐于汗血宝马之上提缰徐行。 杨悸鹿,他回来了。 少年的脸上再不见稚嫩和跳脱,他如同一颗横空出世的将星,照亮北地苍茫的疆土。数月的杀伐和鲜血使此时少年犹如稀世名剑一般锋利,仿佛能够划破苍穹。他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听汝南王宣读敕封的诏书。 昭昭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外边跪地听旨的少年甚至连风霜征尘都不曾洗去,可在冬日惨淡浅薄的阳光下,他却仿如天神一般耀眼夺目。 她眸子里含了笑意,眼波盈盈地往下望去,谁料少年将军不曾有丝毫的察觉,却是另一个身着朝服的男人投来了寒冰一样幽深难测的目光。 赵子孟。 昭昭被吓得一个激灵,乌龟一样迅速缩回了脑袋。 石晴见她这般脓包模样不由得嗤笑道:“怎么了,这副表情?外边难道有鬼不成?” 外边倒是没有鬼,只是阴阳怪气的男人比鬼怪更加可怖。 一旁的子婳见昭昭没有作答,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她这般心思玲珑的女子哪里会看不出大哥对昭昭的心思?说来也是奇怪,大哥对昭昭竟是深情中隐含了难以言说的恨意。 子婳心里觉得,或许昭昭对自家大哥的惧怕与躲避不是没有缘由的。 犒军完毕后杨悸鹿便卸了盔甲除了刀兵进宫谢恩,外边人山人海看热闹的老百姓们也都如潮水一般退去了。 昭昭回到宅子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一回家就发觉原本懒洋洋在廊下住着的鹦鹉小绿似乎是知晓自己的主人回来了,竟是飞得没了踪影。接近傍晚的时候茯苓来报说是有客来访,昭昭原本以为是杨悸鹿,谁知却是方才分别不就的子婳。 子婳手上抱了好大一卷书稿无奈道:“昭昭,不日就要会试了,你我还是早些回了女学闭关几日罢。” 却说下午时候子婳刚刚回到国公府里,还没歇息多久就收到了她大哥的命令。说是今次科举她若是不能够一举中第就要照原样将她嫁去虞家。还斥责她不该四处凑热闹,应当同友人尽快回明德女学里闭关苦读才是正事。 子婳如何不知道自家大哥的那点儿小心思,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还是包袱款款地被赵子孟派人遣送出来了。 昭昭却是不知道因由的,她听子婳这这么一说,只以为她是咬牙切齿要给那虞湛好看。思及她潘家背后的血海深仇,昭昭自是不敢大意,便也命茯苓快速收拾了一下上了子婳的马车往女学去了。 会试于贡院举行,共考九天八夜。乃是国家选拔人才的考试,十分公正严明,受到整个朝堂的瞩目。而今科会试则更是引人关注,大长公主特许十名女学生与天下举子一同参加科举考试,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看这些女学生们的本事。 春闱的日子是三月初六,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来自五湖四海的举子们怀揣着鱼跃龙门的希冀排队走进考场。 贡院门口,昭昭和子婳一道正在等候进场,却恰与那高傲出尘的虞二公子不期而遇了。那虞湛见到子婳时面色僵了僵,眸子里闪过不喜和厌烦,似是认定了她是一个哗众取宠的骄横女子。 “女子,还是应当以贞静为美。”虞湛顿了顿,还是淡定呐地开了口。 子婳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她,也是语气淡淡:“大哥说我赵家的嫡女不嫁庸才,莫非虞郎竟是胆怯了?” 贡院门前举子众多,瞧见这未婚夫妻相遇的戏码自是都纷纷竖起了耳朵。听这女学生乃是昔年大祈朝最年轻的探花郎赵子孟幼妹,不由得更是关注,可听她言语见竟是要与未婚夫比试才华的样子,便纷纷面露不认同之色,觉得这女子未免跋扈。 虞湛对自己口出狂言的未婚妻越发不喜,可面上还是儒雅一笑,大步跨入了贡院,一副不屑同小女子一般见识的倨傲模样。 第一百零六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零六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她听见岸边蔡芷璇一声惊呼,竟也落下水来。 她看见那人停顿、折返 她太累了,终是绝望地沉入了水底。 再醒来的时候,昭昭躺在冰凉的石阶上,只一个医女侍候着。 宝津楼里,蔡贵妃微恙,众太医待命。 那人也在宝津楼里,等着太医令为蔡贵妃切脉的结果。 石阶那么凉,风那么刺骨。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血水从她冰凉的身体里流出。她知道那是她的孩子要走了。 后来,他轻搂着她柔声宽慰:“昭昭,莫哭,孩子还会再有的。” 曾经她娇气、爱哭,而今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曾与他拜过皇天后土结为夫妇,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为他绵延子嗣。 但是,孩子不会再有了。 她和他的孩子,不会再有了。 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生生世世,她潘昭昭再也不会为赵子孟生儿育女了。 她不愿再见他。 她要回北地去了。 第二章前世昏昏 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却一时不知所踪。于是,在袁将军的武装支持以及蔡相的默许下,皇七子登基,年号天授。 再过些日子便是天授元年了。 昭昭歪头看见镜中的小姑娘尚有些婴儿肥的两颊上染着胭脂色,唇上也残留着些晕开的口脂,她于是侧头对茯苓道:“先不要急着系斗篷了,且与我兑些热水来,若是不把脸上的胭脂洗掉了,恐怕福爷爷又要念叨我。” 茯苓笑说:“我见姑娘描描画画玩了一整天,还当姑娘舍不得洗掉呢。我娘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我这就去提一壶来。” 不多时,茯苓便提着一只铜壶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川贝,腰背挺得笔直,捧着个装了凉水的天青色瓷盆进来。 茯苓一边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一边瞪着川贝训斥道:“你这丫头尽知道贪玩,也不看看姑娘需不需要人服侍。” 昭昭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略点了点头道:“行了,川贝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送一盆凉水来。 川贝领命退下。 “姑娘!这小丫头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份内的差事也都不上心。” “罢了,且再纵她玩两年吧。”不过昭昭这辈子却是不想再用她了。 第一百零七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零七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一百零八章 此前,辽国大奥野公主欲来到大祈择婿的消息传来时,京城里但凡长得稍微平头整脸些的未婚青年们无不人人自危。祈、辽双方虽则刚刚休战,但谁也说不好下一次开战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十年?五年?三年?还是三个月? 正是因为如此,前阵子那些沉不住气的人家纷纷火急火燎地相看了起来,即使赶不上成亲了,但好歹也要下个聘、定个亲才敢继续出门行走。 但也有那几个沉得住气的,丝毫不害怕“为国捐躯”。虽则娶了那个大奥野公主难免有几分和亲的意思,可是男人毕竟不同于女子,又不必孤身出塞埋骨他乡。况且,听闻那北辽公主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于是,那些个为国为民的才俊们摩拳擦掌,派出了好些人去辽国打听这大奥野公主的生平,这才有了近来京城里流传甚广的那桩异国旧事。 却说当时才俊们听闻这公主竟是这等蛇蝎美人,皆是闻风丧胆,屁股尿流地匆匆定下了亲事来。可是今日宴席上一见大奥野公主居然如此天姿国色,又暗自懊恼悔恨了起来。 “唉”这已经是今晚崇义侯府四公子张济的第无数次长吁短叹了,他面上满是追悔莫及的郁闷神色,对坐在旁边的堂兄抱怨道:“三哥,你说我之前怎么就同意母亲给我说的亲事了呢?唉” 张淮冷着一张脸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啜饮着杯中物。 而他旁边的堂弟张济却说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三哥还是你聪明,好歹还有竞争的机会”待收到堂兄冰冷的眼神,张济才自知失言,连声抱歉道:“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三哥自是要娶王家妹妹的。” 此时有太监内侍尖声尖气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然后方才依次落座。 永兴帝是与大理的段世子一道过来的,大理偏居一隅,素来没有什么野心,同大祈的关系较为和睦。况且永兴帝与段轻鸿年纪相仿,较之北辽耶律宁和西夏世子李仁爱自然更为亲近。 “今日宴席乃是为诸位接风洗尘,不必拘谨。”永兴帝笑意盈盈道,说着就吩咐了下去让教坊司开始演奏歌舞助兴。 因为宴席上还有皇后娘娘、大长公主殿下以及新上任的女官们,因而舞姬们的舞蹈并不怎么奔放热烈。次奥野公主看着觉得没劲,撇了撇嘴同大奥野公主抱怨道:“皇姐,你看看这些汉人女子就是没劲,跳个舞尽是些慢悠悠的拍子,活像个老太太似的。” 那大奥野公主闻言拿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昭昭,然后懒洋洋地应和了几声。 听异族的娇蛮小公主抱怨汉人女子矫情,昭昭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吃着桌上的珍馐美食。可即便是这样,她却不知为何还是惹恼了次奥野公主。 “哼!曹大人命你过来陪本公主说话,可你整天闷葫芦一样尽知道埋头大吃!”那娇蛮的少女不满道:“你这样玩忽职守,本宫倒是要与曹大人好好说道说道。” 其实昭昭是丝毫不惧曹大人的,因为她们几个在鸿胪寺任职不过就是权宜之计罢了,等三国的使臣离去后,大长公主殿下自会再为女官们另寻去处。但是虽然这小公主不好相处,可陪吃陪玩的确是自己的职责所在。 因而昭昭便放下手中杯盏,侧头回话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次奥野公主闻言眼睛一亮,手指冲着前方一指道:“我要去寻皇兄说话!” 昭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的席面上耶律宁正和赵子孟低声谈论着什么。而上首龙座上的永兴帝虽则看似同大理段世子以及西夏李世子相谈甚欢,可是余光已经看似不经意地扫过那里很多次了。 “这恐怕不太好吧,”昭昭道,“许王殿下同赵大人仿佛有要事相商,怕是不宜打扰” 可是次奥野公主哪里是愿意听人劝阻的人,她提起裙子一溜烟就朝那边跑过去了。 昭昭赶忙看向大奥野公主,却见她自斟自饮毫无表示。这两个公主真是太让人头痛了!昭昭只得咬咬牙一路小跑着跟了过去。好在现在已是宴饮正酣,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那边次奥野公主已经毫不羞涩地同赵子孟说起话了:“成国公世子,我和子婳姐姐是好朋友,我可以叫你赵大哥吗?” 她什么时候和子婳成朋友了?昭昭不由得暗自翻了一个白眼,明明这小公主前几日还眼高于顶,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 “不敢。”只听赵子孟淡淡道。 昭昭心中冷哼,觉得他惯来是这样欲擒故纵地勾引小姑娘的。 这时候却听耶律宁道:“原来是潘大人,舍妹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昭昭低声回答,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耶律宁,眼睛里暗藏了几分好奇。 前几日松年哥哥趁夜回了一趟潘宅,然后带回了一个让昭昭震惊万分的消息。 自从祖父去世后松年大哥一直以在辽国行商的借口暗中追查当年的旧事,一年前才终于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原来当年昭昭的伯祖父潘钺将军之妻王氏被掳到辽国后并没有死,而是划花了脸保全自己,然后艰难地生下了丈夫的遗腹子,取名为玉奴。 而玉奴正是耶律宁那个早逝的生母。 所以 所以从血缘上来说,耶律宁与她竟是姑表兄妹! 松年大哥依从祖父的遗命寻得故人后代的下落以后留在他身边侍候,因而便成了许王的侍卫官。钟叔钟婶害怕家中长子在北辽为官的事情会牵连潘家姐弟,便忍痛和他断绝了关系。 耶律宁吩咐下属给昭昭添了坐席上了茶水,然后开口问道:“夜来寒凉,潘大人可要吃一碗羹汤暖暖身子?” 他生得粗犷英俊、气势凌厉,可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却隐隐带了几分暖意。 这边两人的交谈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赵子孟目光凉凉地看了过来,冷冰冰地落在昭昭微微发红的脸上。他眸色一深,薄唇抿得紧紧的。 “皇兄,我也觉得冷呢!”次奥野公主见兄长这般关怀汉人女子却一点儿也不关心她,不由得十分不满。 耶律宁笑道:“你打生出来起好似都没生过病,这点夜风也觉得冷了?” 次奥野公主红艳艳的嘴巴高高撅起,偏过头去大声命令下属给她盛羹汤。 耶律宁不再理会她,转而对赵子孟道:“赵大人,之前所说之事” 赵子孟手里把玩着杯盏淡淡道:“许王殿下,此事稍后再议。” “也是,”耶律宁笑道:“那就待杨将军到了再议罢。” 昭昭目光落在旁边那张空着的席位上,想来应当是杨悸鹿的位置罢,不知道他今日宴席为何来得这般迟? 次奥野公主一边喝着羹汤一边道:“哪个杨将军?”然后她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柳眉一竖怒道:“是那个杀了敖卢斡哥哥的杨将军?” 耶律宁面色一凝呵斥道:“次奥野!” 原本祈、辽两国虽然有很多历史遗留问题,但是近二十年来却一直处在相对和平阶段。此前本是萧奉先骤然发难进攻了大祈,而今他在朝堂之上暂且压制住了萧氏一党收归兵权同大祈议和,如今次奥野这般姿态实在对他如今所谋之事很是不利。 耶律宁冲身后侍从使了一个眼色,当下就有辽国婢女过来要送次奥野去更衣。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迟了,就在次奥野公主纠缠哭闹着不肯离开的时候,迟来许久的杨悸鹿却是已然到了。 “杨将军,”耶律宁道,“霸州一别可还安好?” “有劳许王殿下关心。”少年的声音镇定沉稳。 昭昭闻声望去,正和许久未见的杨悸鹿四目相对。 那边次奥野见眼前这少年就是杀死了皇兄敖卢斡的人,不由得心中愤恨。她虽则同敖卢斡年纪差得远关系也不亲近,可是却和敖卢斡的女儿可丽郡主很是要好。次奥野想起敖卢斡哥哥死讯传来时可丽哭得红红的眼睛,不由得握住了腰间镶满了宝石的小刀就要。 “送公主回去。”好在耶律宁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夺过匕首,然后声音严厉地吩咐身后的侍卫。 见次奥野公主要离席,作为陪侍官员的昭昭自然也要起身随她离开。 此时却听耶律宁道:“舍妹身体不适自有婢女照料,潘大人还请安坐看舞。” 虽然耶律宁是自己的表哥,可是现如今次奥野公主不在了昭昭可不敢在人前与他过于亲近。要知道这回北辽的使臣来京是想要重新修复同大祈的关系,单单一个大奥野公主嫁过来可远远不够,上辈子的时候还有璧君姐姐封了仪安公主嫁去了北辽。 昭昭可不想要嫁去和亲,说罢便起身谢过许王好意匆匆追上了次奥野公主一行。 伊人离开后,杨悸鹿久久不曾收回目光,一转头却见赵子孟目光沉沉地正看着自己。他不由得有些许的疑惑:“表哥?” 第一百零九章 防盗 车厢里,昭昭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僵硬地在角落里规规矩矩地坐好。 天色将晚,霞光绚烂妩媚如织锦,丝丝缕缕透过车帘的缝隙漏进来。她的脸大半隐藏在阴影里,也有小半被夕阳的余晖镀成暖溶溶的浅金色,显露出优美的线条。但她的嘴唇是紧抿着的,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那么警惕,那么抗拒,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要逃得远远的。 方才那个小巷子里,明媚鲜活的少女和骄矜隽朗的少年共乘一骑。她的眼波流转,她的薄怒娇嗔,都是因为那个策马的少年。 赵子孟僵坐原地,以往纵是千军万马都不曾令他动容,但此刻却有些微的不豫浮上眉间—— 她究竟是因何避他如蛇蝎! 车内气氛冷凝,车外却有杨悸鹿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喜乐,你速速骑马去孙老太医府上把人给我请来!” 喜乐疑惑道:“少爷,是请孙太医还是孙老太医?” “当然是孙老太医!”年方十五的杨悸鹿理所当然道,“那孙太医才不过三十来岁,哪里有多少经验!” 他自是要给昭昭请最好的太医的。 自小,身份尊贵的靖北侯府的杨二公子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身为太医令的孙老太医亲自看的病。开始习武后,他的身子骨倒是结实了许多,算起来已经很久不曾大病过了。 杨悸鹿记得他小时候,大约七八岁年纪时有一次病得还算有些重,熙宁公主派人去请当时的太医令孙老太医上门就诊。可那天孙老太医恰好提着药箱正要出门,原来是太子东宫的一个庶子得了重病。 孙老太医看那庶子的乳娘跪在太医院门外苦苦哀求,想来她的那位小主子真的是已经生命垂危了。他向公主府上的下人问过了杨悸鹿的病症,觉得这病的症状虽然看着很严重,但其实却并不是什么大病,派自己的长子上门就诊足矣。 但当时,现在的孙太医不过才二十出头年纪,心急如焚的熙宁公主如何肯让这个没有经验的后生诊治自己的宝贝儿子?她风风火火地进宫找建元帝做主一定要带了孙老太医回去。 建元帝极宠爱欢腾跳脱的杨悸鹿,他在御书房听说此事后理所当然道:“不过是东宫一庶子,如何能与朕的鹿哥儿相比。” 那天,熙宁公主如愿带走了孙老太医,御书房里议政的重臣们也听闻了建元帝的那句话。自此,整个京城的人都知晓了,靖北侯府的杨二公子圣眷之隆比皇孙更甚。 他也自是要给昭昭请最好的太医的。 “可是”喜乐犹犹豫豫道,“孙老太医如今都七十了,恐怕骑不了马,得乘马车慢慢过来。” 杨悸鹿怒道:“那你就先让孙太医骑马快快赶来,再给孙老太医安排马车慢慢过来!真是的,不知变通!” 一旁平安也趁机落井下石,得意附和道:“哼,不知变通!” 一阵马蹄声远去,喜乐领命离开了。 马车内的昭昭真是无奈极了,她不过是摔伤罢了,前边找个医馆停一下就可以了,怎么竟是还去请了太医?还一请就请了俩,居然要把前任太医令和现任太医令都给请过来了。 可是车厢里气氛阴沉,那人的脸色也黑得很。她不敢说话。 马车的防震设施虽然比昭昭原本那辆要好很多,可现如今昭昭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疼得很。 方才路过白矾楼的时候,平安就把正在门口焦急张望的茯苓一道捎带上了,茯苓催促平安策马凑到车厢附近,她扬声冲昭昭道:“姑娘,前边有一个坡路,坐稳些呀!” 话音刚落,昭昭尚且来不及反应,马车就是一个颠簸,她猛地一下竟是一头扎进了赵子孟的怀里! 昭昭倒吸一口凉气,她只觉自己的脚踝这会子应该肿得有馒头那么大了,整个身子也软趴趴地提不起力气。 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可赵子孟一双大掌却如铁钳一般紧紧箍住她的纤腰,力气大得像是要揉碎她的每一寸肌骨。 “你放开!”昭昭费力地抬头瞪他,目光里仿佛窜动着燃烧的小火苗。 那人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昭昭气极,却无力捶打他,只能闭眼不去看那人。 可他却得寸进尺一般,居然一把将昭昭抱到了膝上,手掌竟是从她的腰上缓缓上移。昭昭猛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是不能相信他竟然做出这等孟浪轻狂之事。君子不欺暗室,他怎么,怎么敢 昭昭气得发抖,目光中已经隐隐有了泪意。 他的手掌兀自上移,至她胸下方的肋骨处方才停下。他拿捏力道按了按,听到她吃痛的吸气声,冷言冷语道:“坐个马车都能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我还从未见过比你更蠢笨的女子。” 昭昭气得发抖。他语气里隐有怒意,但他究竟是为何动怒?却令她也因他话语中轻飘飘一个“蠢笨”的评价心头火起。 他当然是不曾见过她这般蠢笨的女子了,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们哪一个不是才情具备,不说那汴京明珠蔡芷璇,就连府上的那个什么元姨娘,也是貌美才高。只她是边关小镇来的粗鄙商户女,也合该她是蠢笨不堪的。 她也冷冷道:“赵大人是何等金贵的人,自是不曾见过我这般蠢笨无用的女子,今日倒是我让赵大人伤眼了。” 他却未曾理会她阴阳怪气的话,大掌顺着她的长腿一路下去查看她的伤势,及至脚踝时,昭昭痛得出了眼泪。 却怎料那无耻之人的另一只咸猪手也不空闲,竟是在她最近蓬勃生长的馒头上面狠狠一掐。 昭昭简直要气炸了! 她正欲开口发怒,此时却听“咔”的一声,脚踝上错位的骨头已经接好了。 昭昭一时不知到底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脸颊上挂着泪珠,一脸傻兮兮的样子依然怒瞪着他。 可方才那个无耻下流之人却是一脸正经:“好了,不会成跛子了。” 这时,马车已经缓缓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杨悸鹿清亮的声音:“到了到了,昭昭我们到了!” 车帘子被一把拉开,杨悸鹿见车内景象吃惊地瞪大了眼。昭昭此刻见到他却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得离赵子孟远远的! 杨悸鹿还来不及开口询问表哥为什么面上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模样,可怀里却抱着他的昭昭! 只见车厢内昭昭火急火燎地冲他张开双臂,仿佛是急于逃离老鹰魔爪的小鸡崽见到了母鸡一般。可他是母鸡吗?不管怎样,是昭昭想要他抱抱耶!杨悸鹿身子探进车里,怀着护犊子一般的解救心情就要将她抱出来。 昭昭只觉得那双铁钳一般的大掌就要将她的腰掐断了,但到底那人还是放了手。 她被杨悸鹿抱着走进了自家的宅院,钟婶听闻昭昭受伤的消息早就从里面小跑了出来,心急地向茯苓询问当时的情况,听闻茯苓事发之际竟然不在主子身边时好一顿责备。 钟叔吩咐柏年速去最近的医馆里请大夫,却听平安解释道:“不必担心,我家公子早就派人去请太医了,想来马上就能赶到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响中,她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响起,是那人的马车离开了。 昭昭在房里安顿下来以后,不多时,喜乐就带着孙太医赶到了。 孙太医细细询问了昭昭的情况,又让医女检查了她的各处骨骼以及伤得最重的脚踝。孙太医一边写方子一边道:“脚踝上正骨的手法很好,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走动了,其它并无大碍,胸下面的肋骨并没有断损,觉得酸痛应该只是皮肤的淤血罢了。姑娘你暂且安照我开的这个方子吃药,若是这些药吃完了还没有康复,就派人去孙府寻我就是。” 杨悸鹿却在一旁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正骨啊!” 孙太医闻言对杨悸鹿道:“二公子今日实在是不必劳烦我父亲,在下对跌打伤病还是拿手的。” “哈哈,对不住了孙大人。”杨悸鹿不好意思道,“我方才也是关心则乱了。” 却说此时一个中气十足的老者的声音从外边传来:“鹿哥儿今日火急火燎地叫老夫来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只见一个布衣老者带着一个年代久远的药箱走了进来。杨悸鹿一见他赶忙起身,不好意思道:“嘿嘿,我方才太过担心了就失了分寸,不过来都来了,也给她看看吧。” 孙老太医放下药箱,没好气道:“老夫都致仕这么多年了,非要把我这老骨头叫出来的也就只有你了。也罢,既然已经来了,我就也替她诊诊脉吧。” 昭昭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自己的一点点小伤病竟劳得孙老太医亲自跑一趟。 孙老太医也细细给她检查了一番,说是并无大碍,这才了事。 之后钟叔张罗着备下了厚厚的谢礼送两位太医出门,杨悸鹿又磨磨蹭蹭地在昭昭家里赖了一会儿,在喜乐再三催促了他之后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夜间,茯苓伺候昭昭沐浴的时候忽而惊呼:“姑娘!这胸上怎么也摔青了?” 第一百一十章 完结旧文入股男神要趁早 啊!漫天的星光啊! 逗逼燕燃作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状,还在阳台上欢乐地转了几个圈。 哈哈,反正楼下没有人,就不要在意走光的风险了。 不对! 灌木丛中有人! 燕燃觉得惊惧万分——那人是变态狂的概率可比罗密欧大太多了。 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燕燃此时已经做好了见势不对拔腿就跑的准备。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尖锐的火警警报器响了。燕燃被这突兀的声音吓得双腿一软,直直向下跌去—— 下坠的瞬息,燕燃还诡异地想着:“穿越还是重生呢?最大几率应该是骨折吧” 一声清脆仿佛又夹杂了铮铮的回响。 燕燃感觉自己的知觉开始缓慢地缓慢地恢复。 她都有力气胡思乱想了。 回到过去的人有很多,回到过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所回的时间地点也大大不同。 有身体直接回去的,说不定脑洞打开还附带一个随身空间,然后凭借空间这个金手指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种田养包子。当然,单纯的养包子有怎么能够满足脑洞党的粉色幻想呢。于是,这个包子必须得来历非凡啊。比如他是英俊逼人身世凄惨的黑帮老大,比如他是一身戾气报复社会的高智商罪犯,又比如他是英俊逼人咳咳,为神马非得英俊逼人呢?因为大多数时候,脑洞党会选择把这只包子自产自销了。囧。当然,这必须是出于脑洞党大义凛然、牺牲小我、感化反派、拯救社会的圣母情怀。 呜呜呜,感动。 也有灵魂独自回去的,虽然燕燃一直疑惑于原来的灵魂去哪了之类的问题,比如说未来的灵魂入驻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这到底算不算是“自己”杀死了“自己”呢。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重生了的脑洞党们一秒钟变精英,各种牛逼各种作。昂首阔步迈向出任eo、迎娶白富美的庄康大道。什么?你说劳资重生前就是个透明小宅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呵呵呵,励志。 但是无论怎样,有一点都是灰常重要的,那就是你究竟回到了哪个时间地点。如果你的身体不幸回到抗战时期的战壕,如果你的灵魂恰好抵达高考考场呵呵,自求多福。 所以,当燕燃睁开眼睛看了两眼之后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各种心满意足。这是因为她看到了熟悉的高中宿舍。这种四人间的套型明显是学校的新宿舍,而新宿舍只提供给新高一新生和实验班的学生居住,所以说,她这是回到了高一啊。不错,不错,距离高考还有三年的缓冲期,最重要的是,现在和弯弯在一所学校,如果抓紧时间从高一就开始的话,就不用担心异地恋的事情了。 “呜呜,老天果然是厚爱我的。” 她美滋滋地闭上眼,憧憬起了日后的美好生活。 燕燃在床上扭了扭身子,唔,感觉真好!脖子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全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感觉格外精神。哎,年轻真好! 她翻了个身,把嫩嫩的小脸埋进枕头里使劲蹭了蹭。唔,真咦?咦?!胸呢? 也许她记错了?高中的时候还没那么额大? 不对!她从小就是一只小肥燕,青春期的时候营养别提有多好了,麻麻经常做木瓜炖雪蛤喂她,早早就有32了。 无法解释这种怪异的“松快感”,燕燃用胸蹭了蹭床板,没感觉。再蹭!呜呜,还是没有。她决定用手摸一摸。 卧槽! “谁偷了我的奶!”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燕燃起身,爪子抓住扶手想要爬下床去。 这是一只怎样的爪子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上略有薄茧,应该是常年习字以及练习某种弦乐器造成的。但是,重点是——这不是燕燃的那双小嫩爪! 她一骨碌滚下了床,想要冲到洗手台照镜子。 然后,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 章彧的脸。 这时候的男孩还没有完全长成。虽然容貌已然有了棱角分明的冷峻,但是整个人还没有经岁月洗练后的那份从容俊雅、风采卓然。 此时,他还只是一个像小白杨一般挺拔的男孩子。 燕燃不禁想起了以前文科班的女生用来花痴他的一句话: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回到了五年前,却不知道回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呜呜呜,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心塞。 所以,我现在是章彧?!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燕燃看着镜子里清瘦的少年想起今天那个气势逼人的青年,突然福灵心至: “胸大肌呢?湿湿的胸大肌呢”燕燃对着镜子大吼。 然后——她回过头发现何欢和朱有为在门口作踌躇状,一副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想要畏罪潜逃的样子。他们似乎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又似乎在郑重考虑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 “额彧哥你您继续。” 喂喂!站住!你们听我说啊!! 突然,燕燃感觉有一股大力愤怒地把她扯进了一个地方。 然后,她见到了章彧。真正的章彧,少年时的章彧。 他似乎气坏了。 一副名声被败坏,人格被的贞洁烈妇样。 “你是谁?你”话到喉头生生被眼前的景象震了回去: 那个女孩摔在了他的书桌上。她的头发黑亮柔滑,肌肤润泽通透,唇瓣是晶莹的粉色。她的眼神湿漉漉的,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穿着绯色的吊带真丝睡裙,大开大敞的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再下面是两个浑圆饱满的白腻脂球,白皙、细腻、鼓胀,绯色领口下他甚至能看见粉色纱质内衣的边缘裙子的面料丝滑而轻薄,沿着起伏的曲线覆盖到大腿根部。裙下,纤腰又软又细仿佛盈盈不堪一握,白生生的大腿修长匀称、耀目生辉。最夺目的是她白皙精致的纤足,贝壳般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每一根脚趾仿佛都是冰雕玉琢,白嫩可爱。 明明是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明明知道什么叫作“非礼勿视”,明明是想询问对方来历共同商讨应对之道,明明知道自己目前处境诡异似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明明这么多的明明却控制不了自己灼热的目光,原来所谓的清心寡欲、冷静自持只是因为没有遇上人间艳色吗?所以,果然是遗传吗? 章彧只觉心情暗淡下来,恢复了平静。 此时,燕燃从震惊中清醒,发现了他灼人的眼神。她忿然作色:“色狼!” 这声音真是又娇又脆,说不出的好听。 看他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由气急,抬脚作势欲踹。他的身体本能性地防御,一手就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就这样一握一提,真丝裙子滑到腰际,女孩那浅粉色的纱质半透明小内裤、白生生大腿、还有微微颤动的臀部,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男生眼底。 章彧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卧槽! 再怎么“处变不惊”,人家也才十六岁啊! 燕燃也是傻了,忽然脑子一抽,强作镇定道:“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轰!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以后,燕燃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燕燃此时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男式校服外套,因为实在太大而显得松松垮垮,衣身又太长几乎遮住了她大半个身体,连袖子也多出了一大截。燕燃费力地想把袖子往上缩,也只是堪堪露出了几根嫩生生的纤纤玉指。大概因为紧张,又或者是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露出在外的手指全部紧绷成弓形,牢牢扣在明式黄花梨圈椅的扶手上。原本晶莹粉润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呈现浅浅的白色,整个人竟然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未成年人章彧颇不自然地移开眼,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什么的绝对绝对是一个烂到爆的无敌馊主意!天知道,以后每当自己穿着这件衣服的时候,想起里面曾经包裹的身体还让不让人做一个纯情少年了! 明显,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章彧认出对面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应该就是室友林惊羽的那个小青梅,但是,似乎又有点儿不太一样 章彧幼承庭训,父亲一直以君子之道来要求他。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在室友的小女友!难道他其实是传说中那种深藏不露的闷骚型色狼?并且脑洞大到设计出了这样离奇的桥段章彧强迫自己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以期望能解释的了此时满满的怪异感。 所以地点:父亲的书房人物:更加成熟美艳版的“朋友妻” 不能再想下去了!就算是春梦也不行!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完结旧文入股男神要趁早 第二天早上,燕燃还在章彧“家”的那间充满尴尬回忆的客房里睡得香甜,眼睛肿肿的,可见昨天晚上哭得狠了。然后,外部忽而产生一股巨大吸力,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章彧脸上清晰的心虚、以及难堪。她不明所以,直到—— 她从章彧的床上醒来,掌心是一片白浊。 f!!! 燕燃整个人都不好了!昨天残存的那点儿悲伤情绪已经全部被吓跑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她崩溃地咆哮,大概是终于占了一次理,燕燃感觉自己和章彧说话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底气十足过。 章彧心虚又恼火:“我也不知道,这么突然”如果交接时间再早个那么一小会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按照他最初的猜想,他的身体被燕燃占据而灵魂则作为第二人格困于内心深处。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又推翻了这个猜想。昨天晚上七点钟时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体,虽然他隐隐知道一段时间后也还是可能失去控制权,却忍不住心存侥幸。 因为头天晚上思绪万千,章彧几乎没怎么睡着。今天早上六点五十九分被学校该死的起床铃闹醒时,一眼就看见了虎头虎脑“站立”着的大丁丁天知道,他当时真是快疯了!如果按照猜想早上七点将会轮换成燕燃“值班”还有一分钟时间他怎么来得及!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及早把子子孙孙撸出来!如果谁知道燕燃这逗逼会对“它”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呢。 快点,再快一点想点事情“刺激”一下! 章彧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发生的一幕幕 那个女孩,呃女人?从天而降摔在了他的书桌上。她的头发仿佛还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黑亮柔滑;她的肌肤犹如通透白皙的上好羊脂美玉;她的唇瓣是晶莹的粉色,看起来甜甜的;她的眼神湿漉漉的,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像一只无辜又纯洁的小鹿 卧槽!他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更硬了怎么办! 时间真的不多了!一定要想一些更刺激的!比如上次何欢mp4里的东西!那时候班里传疯了,在班主任被惊动之前他也淡淡瞄了几眼那些日本女人真的好丑啊!章彧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无数宅男们对这种女人狼血沸腾,她们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好看,如果真要找出什么远远超越普通女孩的地方,呃脸皮? 他想到那些人感觉他的大丁丁都有些萎了可是!居然还没出来! 思绪仿佛不受他本人的控制了唔他还记得她穿的那条绯色的吊带真丝睡裙,宽大领口下的精巧锁骨,还有浑圆饱满的白腻脂球绯色领口下他甚至还看到了粉色纱质内衣的边缘 他右手动作不停,左手不由自主地倒扣成碗状忽然一把握住了被角大力揉捏终于出来了!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 就被那股诡异的吸力拽了进去,错身而过是看见了燕燃睡得雾蒙蒙的眼睛而后就是她崩溃的叫声 总比另一种情形好不是吗? 朱有为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之前起床铃响起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然后,他看见对面的床上彧哥一脸凝重地在撸管?!呃一定是他起床方式不对! 朱有为仰面躺了一会儿轻车熟路地抠出了两坨眼屎。他又好奇地往彧哥床上看去—— “彧哥”此时已经撸出来了,这么快?! “他”正一脸崩溃地看着掌心的白浊——就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一样!然后“他”脸色不断变化,就好像被迫陷入了不堪的境地。“他”忿忿爬下床去,动作格外的谨慎秀气。然后走到洗手台,用非常嫌弃的表情冲掉了手上的子子孙孙。视线似乎还在洗手台上逡巡了一圈,好像在找洗手液?笑话!纯爷们宿舍怎么会出现这玩意儿!彧哥又不是第一天住这儿了。最后“他”又忿忿走到脸盆架上,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自己的沐浴露,又细细地洗了手。 彧哥真的不正常了!朱有为内心嘶吼着。 “你们还不起床吗?今天军训呢!”燕燃注意到朱有为诡异的眼神笑问说。 呢?!? “今天不用早读也没有早锻炼,八点到教室集合就行了,还有一个钟呢!”朱有为说着就看见燕燃从衣柜里扒拉出了一支新牙刷,于是又问了一句,“彧哥,你不是上礼拜才换的新牙刷吗?” 燕燃随意敷衍道,“旧的那支牙刷质量不好。” 骗鬼呢!你所有牙刷不都是同一款的吗。朱有为呆呆地想。 等燕燃刷完牙洗完脸的时候,房间里林惊羽和何欢都起身了。他俩都已经换上了昨天中午放学前发下来的军训服,其实就是一件迷彩短袖t恤和一条军绿色长裤。同样的衣服,穿在林惊羽身上显得格外有精神,而穿在瘦小的何欢身上则像树叶裹辣条。但是显然,现在燕燃还不想和林惊羽说话,于是,她只好昧着良心夸何欢一句“帅”。 何欢激动得脖子都红了。朱有为也凑上来争宠:“彧哥,彧哥,那我呢?” “有为今天也格外英武不凡。”说着还睨了林惊羽一眼,哼,就不理你! 直到七点半时“帅气”的何欢和“英武”的朱有为一起去了食堂吃早饭,燕燃还是没和林惊羽讲过一句话。 这下子,再怎么迟钝的人也察觉出不对了,更何况林惊羽从来都是心思细腻的人。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章彧对他的态度就有些疏离了,好像是突然对他的人品产生了怀疑,又好像是隐隐在为谁感到不平。 其实要说他和章彧之间的关系吧,一直都是淡淡的。他不是朱有为那种自来熟的开朗性子,也不像何欢那样唯“彧哥”马首是瞻。章彧不是那种唯我独尊的霸道性子,无论是对朱有为还是对何欢,章彧其实都是将他们当做真正的好哥们的。只是章彧本身太过于优秀,但凡是那些内心不够自信的人,在他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降格成拥簇或者跟班又或者说是小弟。 他有自己的骄傲,又怎么会降格去给章彧当小弟呢?从小到大,他林惊羽都是作为燕燃的小小标杆而存在的。每当看见燃燃美丽的杏眼里满满的崇拜,他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自己无所不能。那是他的女孩啊。 其实最初遇见章彧这样的强劲对手时,他的确迷失过一阵子。他是作为数学特长生被招进一中的,原先他的数学成绩可谓是遥遥领先,经常甩出第二名一条街。后来章彧出现了,作为一个主攻物理竞赛方向的物理特长生,章彧的数学成绩几乎能和他旗鼓相当。甚至有几次,章彧的数学分数紧紧咬在了他后面,只相差了一分。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章彧并不是像他那样主攻数学竞赛的呀!有一次,他甚至还看到了他的专属指导老师祝名面对章彧时眼底流露出的淡淡遗憾 天赋真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东西,在过去的十六年里,他曾因为天赋获得过无数赞誉,也因为天赋赢得了燕燃的崇拜与爱慕,他是这样感激着上天的赐予。但是,上天为什么不能对他更加慷慨一点呢? 他的燃燃几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子了!她现在当然还是喜欢他的,可是,以后呢?如果如果是章彧去追求她,她会像祝老师一样动摇吗? 林惊羽面对章彧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的,章彧也很欣喜于这样的态度,甚至一度认为假以时日他们一定能够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然而昨天晚上开始虽有不对,但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风度。可今天早上开始,手段就直接幼稚了起来,就连一向心大得跟太平洋一样的朱有为都瞧出了端倪,匆匆拉着何欢溜走了。 其实林惊羽觉得颇为好笑,他怎么不知道天才章彧还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呢!我不喜欢你,我拼命跟旁边的人没话找话,我就不跟你讲话!他忍不住想起幼儿园时他从燕妈妈那里接下了监督燕燃每天喝蜂蜜水吃香蕉的任务,当时燕燃生起气来就是用这套方法对他的。 林惊羽的嘴角翘了起来却又很快沉了下去,不知怎地,他总是很忌讳将章彧和燕燃联系在一起,就好像他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而他的幸福都是从章彧那里偷走的一样。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要和好不是吗? 林惊羽主动说:“章彧,我帮你把垃圾带下去丢了吧。” 燕燃还是不想理他。什么叫做帮我把垃圾丢了?说得好像自己多委曲求全一样,这明明就是宿舍的垃圾!趁林惊羽还在阳台换垃圾袋时,燕燃拿了饭卡翻着白眼就走了。 等林惊羽提着垃圾走出来是发现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卧槽! 章彧今天你值日啊! 你他妈连被子都不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完结旧文入股男神要趁早 啊!漫天的星光啊! 逗逼燕燃作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状,还在阳台上欢乐地转了几个圈。 哈哈,反正楼下没有人,就不要在意走光的风险了。 不对! 灌木丛中有人! 燕燃觉得惊惧万分——那人是变态狂的概率可比罗密欧大太多了。 一个人影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燕燃此时已经做好了见势不对拔腿就跑的准备。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尖锐的火警警报器响了。燕燃被这突兀的声音吓得双腿一软,直直向下跌去—— 下坠的瞬息,燕燃还诡异地想着:“穿越还是重生呢?最大几率应该是骨折吧” 一声清脆仿佛又夹杂了铮铮的回响。 燕燃感觉自己的知觉开始缓慢地缓慢地恢复。 她都有力气胡思乱想了。 回到过去的人有很多,回到过去的方法也有很多种,所回的时间地点也大大不同。 有身体直接回去的,说不定脑洞打开还附带一个随身空间,然后凭借空间这个金手指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种田养包子。当然,单纯的养包子有怎么能够满足脑洞党的粉色幻想呢。于是,这个包子必须得来历非凡啊。比如他是英俊逼人身世凄惨的黑帮老大,比如他是一身戾气报复社会的高智商罪犯,又比如他是英俊逼人咳咳,为神马非得英俊逼人呢?因为大多数时候,脑洞党会选择把这只包子自产自销了。囧。当然,这必须是出于脑洞党大义凛然、牺牲小我、感化反派、拯救社会的圣母情怀。 呜呜呜,感动。 也有灵魂独自回去的,虽然燕燃一直疑惑于原来的灵魂去哪了之类的问题,比如说未来的灵魂入驻自己年轻时的身体,这到底算不算是“自己”杀死了“自己”呢。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重生了的脑洞党们一秒钟变精英,各种牛逼各种作。昂首阔步迈向出任eo、迎娶白富美的庄康大道。什么?你说劳资重生前就是个透明小宅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胡汉三又回来啦! 呵呵呵,励志。 但是无论怎样,有一点都是灰常重要的,那就是你究竟回到了哪个时间地点。如果你的身体不幸回到抗战时期的战壕,如果你的灵魂恰好抵达高考考场呵呵,自求多福。 所以,当燕燃睁开眼睛看了两眼之后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各种心满意足。这是因为她看到了熟悉的高中宿舍。这种四人间的套型明显是学校的新宿舍,而新宿舍只提供给新高一新生和实验班的学生居住,所以说,她这是回到了高一啊。不错,不错,距离高考还有三年的缓冲期,最重要的是,现在和弯弯在一所学校,如果抓紧时间从高一就开始的话,就不用担心异地恋的事情了。 “呜呜,老天果然是厚爱我的。” 她美滋滋地闭上眼,憧憬起了日后的美好生活。 燕燃在床上扭了扭身子,唔,感觉真好!脖子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全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感觉格外精神。哎,年轻真好! 她翻了个身,把嫩嫩的小脸埋进枕头里使劲蹭了蹭。唔,真咦?咦?!胸呢? 也许她记错了?高中的时候还没那么额大? 不对!她从小就是一只小肥燕,青春期的时候营养别提有多好了,麻麻经常做木瓜炖雪蛤喂她,早早就有32了。 无法解释这种怪异的“松快感”,燕燃用胸蹭了蹭床板,没感觉。再蹭!呜呜,还是没有。她决定用手摸一摸。 卧槽! “谁偷了我的奶!”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燕燃起身,爪子抓住扶手想要爬下床去。 这是一只怎样的爪子啊!十指修长、骨节分明,指上略有薄茧,应该是常年习字以及练习某种弦乐器造成的。但是,重点是——这不是燕燃的那双小嫩爪! 她一骨碌滚下了床,想要冲到洗手台照镜子。 然后,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 章彧的脸。 这时候的男孩还没有完全长成。虽然容貌已然有了棱角分明的冷峻,但是整个人还没有经岁月洗练后的那份从容俊雅、风采卓然。 此时,他还只是一个像小白杨一般挺拔的男孩子。 燕燃不禁想起了以前文科班的女生用来花痴他的一句话: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真傻,真的。我光知道回到了五年前,却不知道回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呜呜呜,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心塞。 所以,我现在是章彧?!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燕燃看着镜子里清瘦的少年想起今天那个气势逼人的青年,突然福灵心至: “胸大肌呢?湿湿的胸大肌呢”燕燃对着镜子大吼。 然后——她回过头发现何欢和朱有为在门口作踌躇状,一副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想要畏罪潜逃的样子。他们似乎不可思议到了极点,又似乎在郑重考虑自己被灭口的可能性。 “额彧哥你您继续。” 喂喂!站住!你们听我说啊!! 突然,燕燃感觉有一股大力愤怒地把她扯进了一个地方。 然后,她见到了章彧。真正的章彧,少年时的章彧。 他似乎气坏了。 一副名声被败坏,人格被的贞洁烈妇样。 “你是谁?你”话到喉头生生被眼前的景象震了回去: 那个女孩摔在了他的书桌上。她的头发黑亮柔滑,肌肤润泽通透,唇瓣是晶莹的粉色。她的眼神湿漉漉的,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穿着绯色的吊带真丝睡裙,大开大敞的领口露出精巧的锁骨,再下面是两个浑圆饱满的白腻脂球,白皙、细腻、鼓胀,绯色领口下他甚至能看见粉色纱质内衣的边缘裙子的面料丝滑而轻薄,沿着起伏的曲线覆盖到大腿根部。裙下,纤腰又软又细仿佛盈盈不堪一握,白生生的大腿修长匀称、耀目生辉。最夺目的是她白皙精致的纤足,贝壳般的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每一根脚趾仿佛都是冰雕玉琢,白嫩可爱。 明明是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明明知道什么叫作“非礼勿视”,明明是想询问对方来历共同商讨应对之道,明明知道自己目前处境诡异似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明明这么多的明明却控制不了自己灼热的目光,原来所谓的清心寡欲、冷静自持只是因为没有遇上人间艳色吗?所以,果然是遗传吗? 章彧只觉心情暗淡下来,恢复了平静。 此时,燕燃从震惊中清醒,发现了他灼人的眼神。她忿然作色:“色狼!” 这声音真是又娇又脆,说不出的好听。 看他还是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由气急,抬脚作势欲踹。他的身体本能性地防御,一手就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踝。就这样一握一提,真丝裙子滑到腰际,女孩那浅粉色的纱质半透明小内裤、白生生大腿、还有微微颤动的臀部,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男生眼底。 章彧这回是真的呆住了。 卧槽! 再怎么“处变不惊”,人家也才十六岁啊! 燕燃也是傻了,忽然脑子一抽,强作镇定道:“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轰!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以后,燕燃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燕燃此时披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男式校服外套,因为实在太大而显得松松垮垮,衣身又太长几乎遮住了她大半个身体,连袖子也多出了一大截。燕燃费力地想把袖子往上缩,也只是堪堪露出了几根嫩生生的纤纤玉指。大概因为紧张,又或者是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恐惧,露出在外的手指全部紧绷成弓形,牢牢扣在明式黄花梨圈椅的扶手上。原本晶莹粉润的指甲因为用力过猛呈现浅浅的白色,整个人竟然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未成年人章彧颇不自然地移开眼,觉得自己简直快疯了。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什么的绝对绝对是一个烂到爆的无敌馊主意!天知道,以后每当自己穿着这件衣服的时候,想起里面曾经包裹的身体还让不让人做一个纯情少年了! 明显,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章彧认出对面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应该就是室友林惊羽的那个小青梅,但是,似乎又有点儿不太一样 章彧幼承庭训,父亲一直以君子之道来要求他。 可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在室友的小女友!难道他其实是传说中那种深藏不露的闷骚型色狼?并且脑洞大到设计出了这样离奇的桥段章彧强迫自己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以期望能解释的了此时满满的怪异感。 所以地点:父亲的书房人物:更加成熟美艳版的“朋友妻” 不能再想下去了!就算是春梦也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本章为防盗章节,我是作者终南归。再世昭昭已经连载至一百一十三章了,作为新人作者的第一部古言长篇,开文之前我非常认真地写大纲,写人物小传,以及进行各项考据工作。码字过程中也从不无意义注水,努力使文字简练流畅,希望大家能够肯定我的劳动成果、支持正版 部分读者朋友可能是出于对新人作者的不信任(比如曾经遇见过很多次弃坑、断更等行为),然后选择了看盗版。但是我保证自己绝对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一个故事就一定会为了读者好好写完。 编辑安排榜单的时候是按照收益来排的,收益高则有更多的曝光和更多的新读者。作为一个从来没有防盗的新人作者,虽然文章弃文率不高,但实际收益却非常一般。我希望自己认真写下的故事能够被更多人看到,也希望在文下与更多读者有所交流,让每天枯燥的码字过程更有动力。 再一次非常诚恳地请求大家能够支持正版。谢谢。 楔子 显德六年,假使周世宗郭荣未死,则“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大周国祚延续百年。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周末年,朝政日非、天下大乱。 末帝宣和九年,两浙路、江南东路一带,有一李姓青年自称李唐后裔揭竿而起,是为大祈太-祖,年号建武。建武二年,太-祖崩,传位妻弟。太宗继位,年号建元。 我们的故事便是始于建元四十九年冬。 第一章 时值隆冬,地白风色寒。 潘昭昭歪在梳妆镜前懒懒地抚弄着她那一头绸缎般的乌发,伸手欲在发梢抹些西蜀油,却想起那等专供宫廷之物,现下自己哪里还用得。 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她的心绪已渐渐平复下来,看着镜中人儿年方豆蔻,稚嫩眉眼却已初显倾城之色,竟是连自己都觉得怎么也看不够。莫怪那个沉郁寡言的负心人也曾想到这里,昭昭又是得意又是气闷。 不去想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总之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关系了。不过 昭昭皱着精致漂亮的小鼻子嗅了嗅,屋里炭火烧得暖融融的,这已是北地最好的炭了,但似乎烟味还是略大了些。 茯苓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她年约十三四岁,身姿利落、面色红润。 隆冬天气,因着身体底子好,茯苓穿得也并不臃肿。边户人家,历来便是儿童习鞍马,妇女能弯弧的,似昭昭这般娇娇弱弱的倒是不多见。 永清县位于霸州北部,自南关出县城往西南便是霸州城,往东南则是淤口关。霸州城和淤口关均是大祈的屯兵重镇,但凡辽国有什么风吹草动,指挥处的将领们便可快速得知情报。 前朝周世宗晚年任命杨延昭将军出任高阳关路景州知州,此后二十余年里,杨家军镇守高阳关、益津关、瓦桥关,霸州亦在其辖区之内。在杨延昭将军的带领下,霸州等地民风彪悍,就连妇女儿童也都能骑马射箭,军民同仇敌忾共御辽兵。 说来也巧,现如今镇守北地的依旧是杨姓将军,虽不是前朝那一支了,却也是铁骨铮铮、军纪严明。这一支杨家军正是出自大祈开国功臣靖北侯杨家。 茯苓见昭昭直愣愣望着自己,只以为是自己穿得单薄的缘故,便笑道:“姑娘身子娇弱,可不能和我学,现下外面雪停了,若要去院子里玩雪,定要记得披了那件大斗篷。” “姑娘?”茯苓见她没出声,复又唤了一声。 昭昭垂下小脑袋,努力地将眼中的泪意憋回去。 她有多久没见到茯苓了呢?国公府里那几个居心叵测的丫鬟们总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议论茯苓不懂尊卑,她在各种或明或暗的挑拨下竟然渐渐疏远了从小一起长大的茯苓。 想她前世,真真是“世人昭昭,独我昏昏”。 上辈子,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茯苓总爱抢先凑过去尝尝。她怕茯苓受罚,没告诉房里的嬷嬷们知道。虽则纵容着,却也觉得茯苓确实是有些没规矩了。 直到那天,茯苓面若金纸、倒地不起。她一面吐血一面叮咛,“花茶有、有毒姑娘小心小心” 她这才知道,自己身在步步惊心的国公府,而非富贵舒适的安乐窝。 “姑娘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我娘差我来问问,她正在厨房给小少爷炖羊肉汤呢。”茯苓见其神色有异,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天都快暗了,衍哥儿还在书房里用功吗?” “是哩,不过柏年说小少爷午间歇过觉,精神头很好呢。” “嗯,你且冲些荔枝汤来。”昭昭不是很饿,倒是有些渴了。 “姑娘,大冬天的,茯苓上哪儿给你找荔枝去呀!” 昭昭叹了一口气,唉,是了,这里是永清镇,不是汴京城。 回想上辈子,她爱财,爱美,爱奢侈享受。 那年,国公府太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她的消息,派了仆妇接她入京。她这才知晓自己那个失忆后入赘到家里的夫君竟是国公府世子、建元四十二年的探花郎。她的夫君年少高才,三年进翰林学士,七年擢至宰执。 她包袱款款,喜滋滋地奔赴汴京,满以为自己这只小雀儿就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谁料,那人却早早便有了三个美妾,和一个正妻。 若她有骨气些,她就该立马调头回了永清镇。但她终究是被国公府的富贵迷了眼,竟是就这样不清不楚、没名没份地住下了。气得昭衍孤身一人带着柏年回了北地。 她娇纵、蠢笨、嚣张。 她只道自己才是和他拜过天地的妻子,那小白氏不过是他早逝原配的堂妹,是国公府众人误以为他丧命后由他继母做主娶进门来照顾安哥儿的。她总是不屑地想着,那小白氏是和牌位拜的堂,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其实,她才是最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个,她就连妾侍的名分都没有呢!她不过是世子爷院子里那个尴尴尬尬的潘姑娘。 潘姑娘。 回想那一生,她恐怕是汴京城里最荒谬可悲的一个笑话了。 她不懂什么党争,也不知什么朝堂局势。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将她妥帖安置在一个金色的鸟笼里,每日喂之以玉露琼浆,饰之以羽衣霓裳,偶尔也来看看她。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小白氏竟自请和离了。 昭昭于是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允诺三媒六聘再娶自己一回。她还让松年将她以往从不曾关心过的账本子送来,每天悄悄算着自己的嫁妆,夜里偷偷地笑。 昔年她初入京时便听闻过汴京明珠、蔡相女孙的美名。 她听闻当年赵、蔡两家曾准备议亲,后来京城中人皆以为他已在建元四十九年的那场宫变中身亡,婚事遂作罢。而今白氏女自请和离,京中传言纷纷,皆道赵、蔡两家欲重结秦晋之好。 她娇纵、蠢笨、嚣张,屡次执拗地去找蔡芷璇麻烦,收获的却永远是外界无尽的嗤笑。 人道是蔡氏女气度高华、风仪甚好。反观那位潘姑娘,啧啧啧。 她不懂党争不知权谋,她只知后来蔡相失势而她的夫婿权倾朝野。于是乎,她得意洋洋、嚣张跋扈地在百花宴上让蔡芷璇没脸。她犹记得那天自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府邸,像一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次日,蔡芷璇钟爱的狮猫走丢了。 于是,昭昭那位高权重的夫婿限令开封府访索,逮捕了数百人,找到了狮猫百余只。蔡府女婢一一相看,却道都不是。 于是,她那位高权重的夫婿令数百宫廷画师绘图千余,汴京城内几乎所有的茶坊、酒肆都张贴了那寻猫令,却终不可得。 于是,她便知道了,那人确是权焰熏天,但也与她没甚么干系。 她渐渐有些不愿见他了,她想她该回北地去了。 她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昏倒在自家院子里,她用小手帕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只一眼便入了魔障。 也该醒了吧,昭昭下了此生最大的决心,却终究是抵不过天意。 她怀了身孕。 永兴四年秋,蔡氏芷璇奉诏入宫,封德妃。 冬,蔡氏有孕,进贵妃。 永兴五年初,官家宴请百官于金明池观水师演练。遇刺。 她什么也不愿回想,她只记得金明池的池水是刺骨的冷,她自小在北地长大,一点水性也不识的。 她一只手扶着沉沉下坠的肚子,一只手拼了命地扑腾着。她在水中挣扎了太久,早没了力气,只凭一股念想支撑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呀。 将将下沉之际,她看见那人一把扯下身上玄色的羽绉面鹤氅一跃跳入水中。昭昭咬咬牙,她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儿她一定可以等到他来救她的。 昭昭几欲窒息,但她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了,她要坚强。 再坚持一下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琼林苑宴殿南面有横街,牙道柳径,乃都人击球之所。 今日里惠风和畅,横街上观球者甚众,却原来此时球场上驰骤如神的皆是妙龄翘楚。她们头上束着男子发髻,人人都是一身亮丽骑装。这些贵女们乘骑精熟、雅态轻盈,骑马击球的身姿精妙无比。 由围观者们口耳相传,不多时满京城里都知晓了,这是杨皇后入宫前亲自操练的女子马球队,据说在今年的马球赛上会同北辽西夏和大理的贵女们比上一场。 消息一出,众人俱是心头火热,迫不及待得期盼起了一年一度的马球赛。 自大周以来民间自由结社之风盛行,譬如热爱蹴鞠的人都喜爱结一个蹴鞠社聚在一起切磋玩耍,热爱马球的人自然也结马球社了。 蹴鞠社里最有名气、规模最大的首推齐云社。齐云社是全国性的,民间又称作圆社,在各地州府都有分社。每年春日里齐云社的汴京总社便会给各州郡球队发出邀请,筹办一年一度的山岳正赛。 与之相反,马球赛却只在京中的那几个马球社之间举行,并不广邀湖海高朋。 京中有名的几个马球社都是高官权贵们资助的,名声最显的乃是靖北侯杨家的玉卮社。这个社名的由来是因为昔年靖北侯世子曾随阮相出使辽国,当着北辽君臣之面“骑而击球于前,酌玉卮饮之”,不堕大祈国威。 消息传回汴京后民间就将杨家的马球队称作玉卮社,原先的名字倒是不曾听闻了。 而今阮家倾覆在了君王的猜忌下,如今已是血脉无存。靖北侯世子后来亦是膑了双腿,深居府内不再外出。冬日里其独子杨羬将军更是战死沙场,据传今年的马球赛上杨家的玉卮社不再参加了。 原本众人唏嘘不已,感慨今年的马球赛恐怕无甚看头了,可这日里听闻有女子马球队上场比试,不由得又有了几分期待。 大祈朝马贵,马球运动在民间难以像蹴鞠一样普及,可这并不妨碍马球赛成为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事。 临近端午佳节,琼林苑与金明池陆续对外开放,即将在琼林苑内举办的马球赛早已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帷幕。即使有许多人为杨家的玉卮社今年不再参赛扼腕不已,可是这满京城里因着这场盛事而引发的热闹却是不曾削减半分。 要知道这京中可不止一个玉卮社,其它什么黑甲社、卓阳社、桃源社等等五花八门,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初赛选拔了。 女子马球社统共就那么一个,琼林苑决赛当日和北辽、西夏的贵女们的较量比试更注重观赏性,是无须初赛复赛便可径直入得琼林苑的。而男子马球社则大不相同,他们需要通过层层筛选才能决出优胜者入琼林苑进行决赛比试。 譬如今日昭昭和石晴以及原本几个女子马球队的姐姐们一道在这横街上练球,不远处的马球场上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黑甲社和金麟社的比赛。 “你们自己练吧,本公主要先回去了。”建安公主勒住勒缰绳漫不经心道。 这才练了多久! 石晴是个耿直鲁莽的性子,闻言就要出言制止,昭昭知晓她素来是个嘴上不把门的,担心她直言直语得罪了这个建安公主,便赶忙伸手扯住了她。 今次同北辽大奥野、次奥野两位公主对战的大祈女子马球队里可不是羚姐姐在霸州时训练出来的原班人马,皆因建安公主想要这领队的威名,便拉上了蔡芷璇、袁三娘这两个表姐妹一道加入。 建安公主乃是建元帝晚年时盛宠不衰的袁贵妃、如今的宣懿太后膝下所出的幼女,亦是已故天授帝的同母妹妹。这个袁贵妃就是袁家的三姑太太,说来她在袁家三个姑太太中算是最温柔好性的一个人,可她所出的建安公主却是执拗霸道、唯我独尊的性子。 据说昔年建元帝就对这个晚年所得的小女儿宠爱非常,及至后来天授帝继位,建安公主更是张扬跋扈、无法无天。就是今上登基后她也不曾收敛,甚至敢在永兴帝面前摆长辈的架子。 昭昭觉得建安公主这般作死的行径绝对是因为没有看透永兴帝温良恭谦外表下那颗冷硬无情的帝王心肠,否则她怎敢这般嚣张。 “新的队员确定后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训练,殿下闲暇甚少,好不容易都凑上了时间,不若练完这场再散罢。”昭昭好言好语劝道。 其实她早就知晓这个建安公主虽然球艺颇佳,可却是个爱独自一人大出风头的性子,她今次非要参加这马球赛便是为了同北辽的大奥野公主争风头。建安公主素来自负与骑射功夫,怕是瞧不上什么团队协作,更不用提培养默契这种事了。恐怕今天是正式比赛之前她们唯一的一次训练。 果然只听建安公主敷衍道:“练与不练有甚区别?届时你们只需协助我进球便是。” 说罢她就施施然往黑甲社和金麟社比赛的赛场去了,袁三娘自然是紧随其后,蔡芷璇略显歉意地微一颔首,也跟着建安公主离去了。 黑甲社是成国公赵家的球队,主力球员乃是赵子婳的那一对双胞胎兄长。而金麟社则是袁家的球队,也就难怪方才袁三娘急急忙忙跟着建安公主走了。 石晴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愤愤道:“人都走了剩下我们几个还怎么练!我听说北辽、西夏的那几个似乎都球艺极佳,若是输球” 队里的其他几个姑娘虽则没有开口,可面上也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原本她们得杨皇后召见听闻了可以参加琼林苑的马球赛不知有多欢喜,可是后来建安公主硬生生横插一脚,将她们的三个队友排挤出局可是又不好好训练,这般行为真是令人恼恨。 昭昭道:“罢了,那我们也去看球赛好了。” 众女兴致缺缺,但训练已经泡了汤,便只得结伴前往马球场,想要去看一看黑甲社和金麟社的战术如何。 因为两个嫡亲兄长都要上场,黑甲社比赛这日,赵子婳自然是早早儿地就到了赛场。这赛场就在一座大型茶楼下方,视线最宽敞处是二楼、三楼的两排雅间包厢,早早地就被京中权贵人家预定了去。 次一等的有一楼的敞篷,里面密密麻麻的是一排排座位,席间兜售瓜果零食的小贩往来穿梭,这里便是京城里小户殷实人家看球的地方。最普通的是站席,但凡有空隙处都人挤人地站满了观赛的百姓,可谓是人山人海。 昭昭和石晴正翘首搜寻着哪里还有空余的座位,却见赵府的一个管事和子婳身边的丫鬟焦尾找了过来:“潘姑娘,我们小姐说怕是你们训练完了就会过来看球,让奴婢等在这里给你们引路呢。” 石晴闻言兴高采烈道:“赵姐姐给我们留了位子?” “是哩,”焦尾道,“奴婢带你们上去,是最中央的那个雅间哩!” 昭昭等一行人随着焦尾走到了赵家的包厢里坐下,丫鬟婢子赶忙上了茶水饮料。石晴往场外张望了一会儿,感叹道:“这个包厢果然是视线最宽敞的位置了。” “嗯,”子婳笑着应了一声,便与众人闲话道,“等这几场初赛比完,琼林艺选也马上就要开始了,众位姐姐可知道有谁报了名的?” 石晴笑道:“我们的球赛是第一场,接下来马上就是琼林献艺,哪里有这个体力去唱歌跳舞的。” 众女听闻也都隐隐有些矜持的笑意。 其实所谓的琼林艺选就是为决赛当日的琼林献艺环节挑选节目,是要从京城里形形的女子中挑选出最佳才艺。虽说每年能够在琼林苑里献艺的无一不是才貌双全的女子,不但大大增加了马球赛的观赏性,又能使献艺的女子身价倍增、名声远播。 可琼林献艺这一个“献”字却若有似无地定下了这场艺选的基调。 琼林献艺统共三场,说是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乃至青楼花魁都可以报名参选,可是正经的高门贵女又如何肯与她们同台献艺? 这还是几年前有个高门庶女力搏出位,经了琼林献艺这一桩后在民间被传成了京城第一贵女,让她的嫡母不敢轻易地拿捏了她。后来这个庶女竟然嫁了一个闲散王爷做继室,虽说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可好歹也是正一品的王妃啊。 这才让一些庶出的高门女子们看到了一条出路,每年都有不少庶女想要上去搏上一搏。 当然,民间一些小家女子们没有那么讲究,京师里的姑娘们快要到了说亲的年纪,大都会忙着准备参加琼林艺选。一来这些小家碧玉们能够在琼林献艺上证实自己才貌不输高门贵女,二来则是可以彰显名声引来更多青年才俊们的提亲。 早年间就有一个家里一穷二白的豆腐西施为了筹集年迈寡母的医药费上了琼林献艺,后来嫁与了一个商户出身的年轻举人,和她一起奉养母亲。而后那个举人成婚三年后进士及第,豆腐西施如今已是三品诰命。 这段飞上枝头的故事更是让小家碧玉们对琼林献艺趋之若鹜。 至于青楼花魁对琼林献艺的热衷则更是不必说,这是她们打响艳名、提高身价的最快捷径。除了如今风头最盛的名妓顾眉眉不曾登上过琼林献艺的舞台,她之前的汴京名花们都是在这里扬的名声。 最有代表性的则是秦淮名妓柳意,她当年一个人孤身上京,便是在这琼林苑的舞台上奠定了盛名。就是后来她从良嫁与高官为妾,这段姻缘据传也是始于琼林。 “赵姐姐,你们府上有人报名了么?”石晴抿了一口茶开口问赵子婳。 子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晓。” 这时候,有一个马球队的姑娘犹犹豫豫地接口道:“赵小姐,我前几日听家中的庶妹提及,说是她那天去报名是好似是看见赵二小姐了” 赵子妤? 昭昭闻言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子婳,她心中有些许疑惑,上辈子的时候赵子妤处处都是以嫡女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却是不曾听说她去参加过琼林艺选。 再者说,这辈子子婳同虞家已经退了亲,难不成是赵子妤和虞湛的事情出了变故? 昭昭悄悄斜眼去看子婳,赵子婳的目光同她一对上就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暗地里做了一个苦脸。 果然,男人都是贱皮子,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估计是那虞湛在科举考试上被子婳狠狠打了脸后突然又看见子婳的好了。看子婳今日这幅表情,估计是往日里没少纠缠她。 这样也就难怪这一世赵子妤会想要力搏出位、彰显名声了,却原来是失了备胎姻缘没有了着落。 此时场上忽有欢声雷动,是赵氏兄弟两相配合,用一个漂亮的进球结束了这场比赛。 子婳这边正欲展露笑颜,却听见隔壁包厢率先有欢笑声传来,细细一听竟是建安公主。 这隔壁是袁家的包厢吧 这建安公主原来着急忙慌地跑来看比赛不是为了她那几个袁家的表兄,而是为了看赵家的黑甲社?不过即使她支持黑甲社,可是袁家的金麟社刚刚输了比赛,她在那边笑得这般欢畅真的好吗? 昭昭不由得有些黑线,她心想,建安公主真是张扬跋扈得愚蠢了。她今日里这般行事,就不怕和袁家人心生隔阂吗?不过转念一想,其实并是建安公主嚣张得愚蠢,只是她前些年实在是被两代帝王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是建元帝最小的女儿,又是天授帝唯一的同母妹妹,那些年这个小姑娘在京中真是要风得风要雨的雨,也难怪如今都永兴三年了她还活在往日的荣光里不能自拔。 马球赛结束的鼓声敲了起来,今日初赛黑甲社倒是赢得轻松,众女也都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 石晴探出头去细细看场上球员,然后转头笑道:“往年金麟社实力不差啊,我说今年怎么输得这么快,原来是袁穹袁大人不曾下场。” 昭昭思及前几日她私下里同袁穹见面的场景,想起袁穹提及顾氏时那哀毁销骨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瑟,叹息这袁大公子也是难得的痴情人。他如今确认了顾氏和他生母的死因,想毁了袁家还来不及,又如何愿意下场为金麟社大什么马球? “袁家大奶奶刚刚没了,袁大公子今年自然不会下场。”昭昭开口淡淡道。 众人谈笑间,却见赵子婳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看她微蹙的眉头,就知晓她此刻心中有些踌躇烦闷。昭昭稍稍猜到了她的忧虑,估计是为了建安公主。 建安公主如此旗帜鲜明地支持赵家的黑甲社,怕是瞧上了子婳的哪一个兄长 昭昭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上辈子,建安公主的确是圣旨赐婚嫁进了赵家的。 此后几日,各个马球社的初赛陆续进行,最终选出了四个马球队进入琼林苑决赛。而另一边,琼林艺选的入选名单也在万众期待中出炉了。 第一场献艺是成国公赵府的庶出二小姐赵子妤,第二场献艺是一个歌艺高绝的商家女。第三场献艺是京城燕歌楼的一个清倌,据说年方豆蔻已是艳名远播,传闻此女有引得高僧入红尘的美貌。 日子不快不慢地过着,转眼竟是到了琼林苑决赛这日。 昭昭和石晴等人早早地就换上了旗装,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建安公主出现。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石晴等得有些焦躁,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踱步。 建安公主还不曾露面,辽国的大奥野公主一行人却已经翩然而至。 话说北辽、西夏和大理三国的使臣已在汴京停留月余了。大理素来和朝廷关系融洽,今次进京倒也没甚么重要事宜,不过是遣了新婚不久的世子及世子妃来大祈例行进贡罢了。而西夏则是唯北辽马首是瞻,祈、辽盟约未曾谈定,西夏便也不曾急着回去。 昭昭虽则在鸿胪寺内不曾得到重用,可是祈、辽两国的盟约会谈却也得到了准许参与旁听了几场。她却是对耶律宁不疾不徐的态度有所怀疑,总觉得他仿佛是在憋着什么大招。 “公主来了,公主来了。”就在昭昭发呆的功夫,一旁的石晴连声提醒她。 众女向建安公主行礼后便随她一道往比赛队伍休整的地方去了,她们是第一场。 没走几步,昭昭便微微蹙起了眉头,这个方向,怎么竟仿佛是往男子马球队的休整处去的? 石晴也察觉了不对,出言提醒道:“公主殿下,这方向不对吧” “有什么不对?”建安公主理所当然道,“我寻赵子钧问问战术罢了,你们不愿意去就回休息室等我便是。 赵子钧? 昭昭眉头微挑,原来建安公主看上的是他。看她这般丝毫不遮掩的态度,也难怪上辈子建安能够如愿以偿嫁给赵子钧了。 虽然男子马球队的休息处姑娘家是进不去的,可那休息处的外边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那些拥挤在一处的大多都是市井人家的姑娘们,这些马球社的球员们大多出身高、长得俊,这些围观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面带桃花、眼眸含春,美滋滋地幻想着。 这些姑娘家大多出自市井人家,平素是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男女大防的。她们像小麻雀儿一般追逐着马球社的球员们,幻想着有一个俊俏郎君能够在千千万万人中同她们看对了眼,从此便能够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不过建安公主前来自然是不用像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们巴巴地等着,皇家卫队早已上前拦出了一条道路来。昭昭她们几个也跟在后边走了进去,只见里边的球员们早已恭敬地等候在了门口迎接公主凤驾。 为首的一人便是成国公府的四公子赵子钧。 “不必多礼。”建安公主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甜美。 可是这神女有心,襄王瞧着却是无意。只听赵子钧声音平平:“不知公主殿下前来所谓何事?” 建安公主道:“是来问策。” 赵子钧眉心微蹙,似是有些不耐。可他是赵子孟的几个兄弟里性子最老成的一个,面上丝毫不曾表现出来。 他的父亲成国公年纪渐大愈发昏聩,竟然有意让云姨娘所出的二哥赵子重接管西南的赵家军。虽则祖父去后兵符是直接传给了大哥的,可是大哥近年来恐怕是不曾得空亲自领兵,是以大哥私下里一直在培养着他。 尚公主从来是赵子钧避之不及的事情。 建安公主佯装生气地跺了跺脚:“赵子钧,你是教还是不教!” 在座的马球社社员没有一个是傻子,见此情景几个关系好的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想必今日之后建安公主心意成国公府四公子的传闻满京城都该知晓了。 赵子扬见一母同胞的兄长被这刁蛮公主逼迫到如此境地,不由得心下气恼,冷冷道:“第一场马球赛就要开始了,公主殿下还是回去稍作休整的好。” 建安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执拗地看向赵子钧。 说来也怪,赵子钧同赵子扬一母同胞,五官长得毫无二致,只不过一个性子沉稳,一个性子跳脱,使人不会将两兄弟认错了去。譬如建安公主就瞧上了赵子钧,可是面对赵子扬却是毫无波澜的。 平日里赵子钧一看见那些个娇娇弱弱的闺秀们就头皮发麻,最是不耐烦同这些莺莺燕燕们说话。可是今日遇上冷脸都吓不走的建安公主,却是觉得娇怯也有娇怯的好。 赵子扬拿眼风扫了扫自家兄长,他家哥哥比他还年长上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可是于男女之事上却是比他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四哥真的是压根儿就不懂什么软玉温香、红袖添香,平日里碰着歌投怀送抱的丫鬟,愣是雷厉风行地命府中管事嬷嬷给处理了。正是因为这样,赵子扬才更要将那什么建安公主挤兑地远远的。 赵子扬自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很是有几分杨悸鹿当年的风采。他可不会忌惮建安这个皇室公主,三言两语就把她给挡了回去。几番言语机锋下来,只听外边鼓声响起,是第一场女子马球赛开始了。 建安狠狠地瞪了赵子扬一眼,然后转身往赛场去了。 这辽国契丹人不愧是以狼为图腾的民族,大奥野公主抢球的时候迅猛如闪电身上有一股子野狼的劲儿,好似一点儿都不惧怕受伤。要知道这马球赛上你来我往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以往跌下马受伤毁容的的事情也是有过的。 如今场上形势不利,开场不过没多久,北辽大奥野公主已经接连进了两个球了,可她们大祈这边还是颗粒无收。昭昭坐在马背上心里直打鼓,昔年阮相使辽的时候同去的靖北侯世子就同辽人打了平手。如今辽国来祈,若是她们输了 这时候,那马球已经到了昭昭的杖下,那边建安公主扬声大喊:“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球传过来!” 昭昭不由得暗诽:她之前接连给她传了三个球了,她可有进了一个没有?头两个都被大奥野抢走了,最后一个准头竟然这么差,生生错开了球门。 “晴姐姐,方姐姐!”昭昭没有理会愤怒的建安公主,而是像她们在霸州时一起击球时那样,转而将球传给了距离她比较近的石晴。 石晴得了球也是不敢托大,立马敏捷地避开次奥野公主,将球灵巧地传给了方晚。 方晚是杨家军一员副将的女儿,出身不高,原本建安公主拟把她换下去的。可她是女子马球队里击球准头最高的人,哪里能够换掉她?最后还是一个识大体的姑娘主动退出了,将名额留给了方晚。 “好球!”观众席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就是所谓的主场作战,大祈女子马球队今日总算是破了鸭蛋。 之后,在方晚、石晴两人的默契配合之下又进一球,她们终于将双方得到的筹数拉平了。赛场边上,就连子婳这般素来矜持的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欢呼得站了起来。 如今筹数拉平了,大奥野公主觉察到了这方晚和石晴乃是大祈女子马球队的主力,便快速地重新部署了战略,将原本专门防守建安公主的两个人调去防守她们了。 建安公主哪里看不出这一调动的意味,这是对她赤裸裸的轻视!她不由得气得七窍生烟,将愤怒的目光利剑一般刺向了昭昭。 昭昭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敢情她倒是罪魁祸首了? 眼看着比赛时间就快结束了,可是双方僵持不下,在西夏两个贵女的严防死守之下,方晚没能得到进球的机会。而后大理世子妃白氏进了一球,如今便是二比三的尴尬局面。 比赛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大奥野公主的战术就是她们放弃进球,但同时坚决不让方晚有机会进球。这要她们牢牢守着这一个球的优势,等时间一到就能够赢得胜利了。 建安公主瞪大了眼睛望向昭昭,昭昭只觉心中一怵。她隐约觉得这建安公主没道理将方才的事情记恨到现在啊,这狠狠的一瞪难不成包含了什么暗号不成?可是她们此前才一起练了半场球,又哪里会有什么默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方晚和大奥野公主战得难分难舍,那马球竟是从空隙处漏了出来。 昭昭此时哪里有细细思考的机会,她纵马一跃从斜刺里杀出,险险地将球抢到了自己的杖下。 “给我!”耳边是建安的大喊声。 那方次奥野闻声便策马去防建安,昭昭疾驰几步带球突围,然后球杖一挥,只见那马球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飞过半场,不偏不倚正中球门。 此时,比赛结束的鼓声堪堪响起,昭昭的这一球赢来了满场的喝彩。 “哼!”建安公主策马路过昭昭,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过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 她虽然不忿这个潘昭昭自己大出了风头,而她今日却是灰溜溜的一球也没进。可是她方才球场上出了那一声后,次奥野就在她左翼牢牢防守。建安心里也是知道的,若是当时潘昭昭没有选择自己带球突围,而是转而传球给她的话,她是不一定能进这一球的。或者更糟,被辽人从她球仗下抢走。 一场恶战下来,比分三比三平局。契丹女子悍勇,她们这一场平局好歹没有让大祈失了颜面。 众女结伴往休息处走去,场上鼓乐声起,第一场琼林献艺开始了。 “昭昭,好样的!”一路上石晴和方晚两人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将着方才球场上的惊险事。 她们这一行人正迎面碰上赵家的黑甲队,有一人被众少年围在其中,好似是在讲解战术。 定睛一看竟是杨悸鹿。 杨家的玉卮社今年未参加马球赛,因而杨悸便被赵子扬请了来指点黑甲队球艺。 虽则上一场没有赢,可是不得不说打平也是一个极妙的局面,尤其是两国盟约会谈期间。众球员见姑娘们面上神采奕奕,纷纷绽开了笑颜。 杨悸鹿凝眸细细打量了昭昭半晌,这马球场上球滚杖飞,他担心昭昭方才为了抢球硬吃了冤枉杖,又或者伤到了哪里。见她虽有疲色可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便终于放下心来。 及至到了更衣室,姑娘们分头行动各自更衣。昭昭用衣衫里的小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将身上的旗装脱掉她从包袱里取出了一面小镜子想要照一照后背。 其实她方才是受了轻伤的,抢球的时候不知被谁人在背上敲了一仗,酸痛得紧,估计是起了淤青了。 昭昭这会儿穿了胭脂色的薄绸亵裤,上身因为运动要打马球的缘故束了裹胸布。她有些被勒得紧了,三下两下解开了束胸,露出了下面高耸的雪峰来。 石晴动作麻利,早早地就换好了衣衫。她一进门只觉大饱眼福,学着那风流公子的做派啧啧出声:“小娘子,本公子娶了你可好?” “胡说什么!”昭昭又羞又气,雪白莹嫩的肌肤泛起微微的胭脂色。 听见外边又有脚步声响起,应该是方晚她们也换好衣裳过来了。 石晴道:“我去帮你守着门,你慢慢来。”说着就起身往外走去。 可是昭昭哪里还敢满满换,生怕下一刻就走近了个真正的登徒子来。她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衫,也顾不得去瞧背上的淤青了,抬脚就走了出去。 外边赵子妤的第一场琼林献艺刚刚结束,底下欢呼声如云。想来不久之后,她可以如愿寻得如意郎君了。 而后是黑甲社和卓阳社的比赛,黑甲社一路高歌猛进,稳稳赢得了比赛。中场休息时那个傅姓的商家女子歌喉曼妙,也是博得了喝彩声一片。 接下来是桃源社同青云社的比赛,今年的黑马青云社险胜一球,进入最终决赛。 第三场琼林献艺乃是燕歌楼清倌人裘明娘的胡旋舞。鼓点翻飞、腰肢曼妙,看得人目色迷离。 最后一场马球赛时黑甲社同青云社的竞技,一场恶战,最终黑甲社夺得胜利。 昭昭的背隐隐有些疼痛,眼见着比赛全部结束了,可是场上诸人却丝毫没有离场的意思。 “怎么了,还有什么项目吗?”昭昭有些疑惑地问道。 子婳解释道:“方才你们在里边更衣的时候北辽的使臣来说,大奥野公主将要终场献舞。 竟是改编自唐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只见高台之上大奥野公主手持长剑、气势凛然。 忽然,她一个回身刺剑,然后竟是一步未稳眼看要从高台之上掉落下来了—— 红裙翻飞,那高台之上的女子缓缓坠落。她仿佛是毫不畏死,眉目之间是让人胆战心惊的平静。 “天呐”昭昭惊呼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看台之上一个深蓝色衣衫的男子飞身跃出。他长臂一揽精准地勾住了大奥野公主的腰身,可公主手上的那柄宝剑却不偏不倚正刺进了蓝衣男子的胸口。那男子面色一白,可是身形却不曾偏移,将大奥野公主稳稳地在地面上放定。 王璧君慌乱起身,面色焦急地往外望去。 那蓝衣男子正是拱卫司都尉张淮。 第一百一十五章 龙凤烛台火星微动,烛光下的女子盛妆艳服、鬟低鬓軃。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莹润的脖颈,面上妆容雅淡似荷粉露垂,一点红唇却又娇羞如杏花烟润。 王璧君悄悄掀起头顶上的大红喜盖,目光盈盈地掠过鸳鸯绣被、合卺玉杯。今夜她就要嫁与淮哥哥为妻了。从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的蹒跚孩童,直到成为他的妻子,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仿佛是想到了她新婚的丈夫,王璧君雅淡的脸庞上晕开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巍峨的高山是他,温柔的溪涧是他,他是她生命里太重要的人。 今宵红绡帐底鸳鸯梦,她即将成为淮哥哥的妻子。 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久到她的脖子都微微僵硬了。四周围是难以言说的寂静,寂静地让她心底发慌。今夜本是崇义侯府大婚,张、王两家俱是累世权贵,按说前来贺喜之人当是摩肩接踵,可是前院的筵席上怎么这般寂静? 王璧君终于觉得有些发慌了,她的心好似都蜷缩了起来,生怕今日的喜宴出了什么意外。 “琥珀?琳琅?”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可是本应该侍候在左右的两个贴身大丫鬟俱是不见踪影。 喜房里既不见全福太太,又不见张府女眷,竟是只有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王璧君一把掀开了大红喜盖,莲步款款行至房门口探头张望着。外边本应是灯火通明,可现如今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就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只有远方隐隐约约透过恍惚的光亮来。 那里是什么?怎地这般热闹非凡? 王璧君心中惶恐又焦急,淮哥哥去哪儿了? 她顺着光亮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却见前方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高台,四周围挨挨挤挤,仿佛汴京城里所有的男男女女全都围集在了这里。 眼前仿佛是红纱漫舞,那高台之上竟是还有一个身穿了大红喜服的女子。只见她身姿轻盈犹如白羽乘风,素白的手上却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随着鼓乐的节奏在高台之上浣着剑花。 那女子生地天姿国色,一舞剑器动四方。 却忽然她一个回身刺剑,然后红裙翻飞,竟是那女子一步未稳从高台之上掉下来了。王璧君心神一颤,不由得为她担心了起来。可是转眼,却见淮哥哥飞身上前将那女子稳稳地接住了。 她手上的长剑不偏不倚正刺进了他的胸口。可是即便如此,他只是面色一白,身形却是半点也不曾偏移,直到将她稳稳地在地面上放定这才吐出了一口血来。 “淮哥哥——” 王璧君发觉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落到她的衣襟上,原来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朦胧泪光中,只见眼前的那双男女两两相望,抱在一起不曾分离。 她低头一看,却原来那柄长剑分明是刺在了她的胸口上。 凉凉的,寒冰一样。 好痛 王璧君猛地坐起身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掩住心口,原来是梦。她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泪是真的。 外边值夜的两个贴身丫鬟听见了里边惊呼,手忙脚乱地推门冲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王璧君将脸隐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她闻声淡淡道:“无事,你们出去罢。” 琥珀想要伺候自己主子擦洗更衣,可是琳琅心思更为剔透一些,知晓这是因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梦魇了。依照自家小姐刚强执拗的性子,想必是不愿她们瞧见她失神凄惶的样子,便硬是拉着琥珀离开了。 次日里王璧君照例去了鸿胪寺当值,面上不见分毫异样神色。 昭昭在礼宾院里碰见她的时候,悄悄地瞧了瞧她的面色。王璧君面上不见衰退枯槁的神色,只是近看了却能瞧出她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粉,妆面之下的容色却是看不分明。 “璧君姐姐”昭昭有些讷讷地开了口。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上辈子的时候她不曾出府看马球赛,也就不知道马球赛上有这么一桩典故。她只知后来北辽大奥野公主是许配了崇宁侯府的三公子张淮,着实不能够确定那大奥野是否就是这般赖上了张淮的。 昨夜崇宁侯府里传出消息,说是那长剑穿胸而过将将避过了心脏。虽则如此,可是情况依旧是万分凶险。 后半夜里又从辽国使臣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大奥野公主的意思是,如果张淮命殒,她愿嫁给牌位守望门寡。可却也没说张淮若是救回来了应当怎么样。 昭昭不知更详细的因由,隐隐猜测那大奥野公主看上了张淮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瞧上了他身后的权柄。 张淮是拱卫司都尉,为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 建元帝生性多疑,年纪越大疑心病尤甚。因此,他晚年时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拱卫司”,用以监察群臣。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其实这拱卫司的前身是当初太祖皇帝开国时候就建立了的,那时候征战天下,拱卫司乃是专门用于探察各方的军情的情报组织,也曾为大祈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江山初定,拱卫司转为幕后,在一段时间内甚至销声匿迹,直至建元帝晚年时又将该司置于人前。 拱卫司权势极大,掌管着多方秘密,甚至在非常时期还有斩立决的特权。想到此处,昭昭眉心微蹙:“璧君姐姐,张都尉身在高位,若是同辽国公主有了什么勾连,恐怕官位不保。” 王璧君心知她是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那大奥野公主是看上了张淮的职权,可是她却知晓事实绝对不是如此。 她自小跟在张淮身后,哪里会不知晓他的心性凉薄。昨日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淮哥哥不会娶她了,她也不会嫁他。 成国公府,幽篁里。 天光尚早,子婳正对镜梳妆。妆台上是一面缠枝花草官工镜,镜身较薄,呈比较常规的圆形,但装饰的花纹却很新颖。只见镜身周围写生的缠枝花用识文隐起的雕刻手法处理,花纹为弱枝细叶交相缠绕的样式,形成一种迎风浥露的效果。 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乃是一个陈姓匠人所制,那匠人世代为成国公府制作镜子,眼前的这面便是她小时候亲眼看着那陈匠人细细雕刻完成的。 那时候她也淘气,硬是要跟着大哥出门去。她记得当时大哥被缠得无奈,只得带着她沿着汴河一路玩耍。后来有大哥有要事要离去,命人将她带回府邸她却哭闹着不愿意回去。大哥没办法,于是便就近将她安置在了临近处一户熟识的人家,留下了几个暗卫贴身保护。 那便是陈匠人家。 她一面逗弄着陈匠人中年偶得的小女儿玩耍,一面百无聊赖地看那匠人将镜子细细雕琢。她还记得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似乎叫“明明”,又或者是“敏敏”。 “焦尾,一会儿等我出门了,去库房里另寻一面梳妆镜来。”赵子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是前些日子里偶然问起,这才知晓那陈匠人家竟是遭了贼匪屠门,竟是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这几日一看到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陈匠人,想起那个叫明明的小姑娘。原本早已模糊在了脑海中的记忆竟是莫名地清晰了起来,晕染上了血色。 焦尾听见赵子婳的吩咐不由得有些莫名:“小姐,你不是很喜欢这面镜子吗?前些日子还说要让那匠人再为你作一面新鲜花样的。” “看了徒增感伤。”赵子婳没有解释太多,只淡淡讲了这么一句。 焦尾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还是丝桐极有眼色的把她拉走了。那天听闻陈匠人家噩耗的时候是丝桐伺候着,想来自家小姐是怕睹物思人,毕竟她幼时说来也与那家人有过浅淡的交集。 两个丫鬟下去后,赵子婳疏懒地随手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可是她一个都惫懒涂抹。 子婳心中有些忧虑,不知王家的璧君姐姐怎么样了。虽则近日来璧君面上不曾透露丝毫脆弱,可是她又哪里看不出她的伤怀? 不多时,丝桐和焦尾两人便亲自提了装热水的铜壶回来,两人身后跟着一排小丫鬟,一个个灵巧听话、规规矩矩。 那些小丫鬟们手里都捧了装凉水的天青色瓷盆,丝桐亲自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然后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一旁。赵子婳洁面时候素来不喜欢丫鬟插手服侍。 子婳用指尖试了试水温,冷热得益,丝桐做事情从来就是这般妥帖。子婳自己挽了袖子,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澡豆面子细细将脸洗净。她略微抬头亲自用沾了凉水的巾帕敷面时,却看见窗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冒了一下头。 “是谁在那里?”赵子婳起身往外边看去。 闻言,只见那小小的身影从窗口忽一下冒了出来,原来竟是安哥儿。 “三姑姑。”安哥儿乖乖地开口叫人,面上虽然还稍显苍白,可到底有了几分健康的神色。 子婳一面用兰花香气的脂膏匀了面,一面同安哥儿说话:“晨雾都还没散,怎地这么早在外边乱跑?还不快进来。” 安哥儿自从冬日里的那场大病后足足卧床修养了数月,直至开春后方才算是清了体内的余毒。他病时只觉舌头僵僵的,耳朵里全是嗡嗡嗡嗡的声音,整个人都觉得好累好辛苦。 原本赵子婳只以为是一般病症,不过瞧着凶险了些罢了。可是后来听五哥暗地里讲起,这才明白安哥儿这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了一遭。 那时候赵子孟不曾给出只言片语,只命手下暗卫火速捉拿了二房那个白姨娘至地牢里严刑拷打。那妇人招供说她是很早以前就趁机接近安哥儿了,然后偷偷给他喂了药。 好在那药还余下几粒,就藏在白姨娘娘家的闺房里。还是辛午连夜潜去取了过来交由扁鹤验方子,这才险险抢回了安哥儿一条命来。 五哥说是那方子难验,若是再耽搁几日毒入了骨髓,恐怕安哥儿活不到六岁。 虽然那白姨娘据说至死也没有招供出主谋来,只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是她嫉妒已故大嫂白氏的缘故。可是任谁也都知晓白姨娘这样的闺阁女子是无论如何也弄不来这等奇毒的。自此子婳便对二房的人敬而远之了,也包括慈眉善目的继祖母贾氏。 “今儿过来寻我可有什么事没有?” 安哥儿闻言似是忸怩了一下,小小声地恳求道:“三姑姑,我在院子里闷了好几个月,就快要闷死了。你带我去外边玩玩吧,我身子已经大好了。” 子婳俯下身来捏了捏安哥儿瘦瘦的小脸,觉得手感不如以前了。她于是便开口道:“等你脸上身上的肉都长回来了,我就带你出去玩。” 安哥儿闻言似是有些不开心:“再一阵子琼林苑、金明池都要关闭了!” “你果真大好了?”子婳绕着安哥儿走了一圈,细细打量这个小小人儿。 “三姑姑,前几日日孙老太医来府上给我诊脉,他说我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安哥儿语气忽而暗淡了下来,“诊脉的时候爹爹也在,可他明明知道我已经痊愈了,却依旧不许我去琼林苑看马球赛。” 子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以后也有机会的,让你四叔、五叔带你去马球社玩。” 安哥儿听到这里立马开心了起来:“说话算话!” “嗯,”子婳蹲下身来,“姑姑不骗你,拉钩。” 成国公府,二房。 却说赵令平被褫了官职、夺了暗卫后一直赋闲在家,这时候他与何氏也在讲安哥儿的事。 “你说你的丫鬟方才看见那小兔崽子往三丫头院子里去了?”赵令平的声音有些阴测测的。 何氏闻声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嗯,方才慧儿去大厨房里拿早膳的时候碰见了,安他瞧见慧儿远远地绕开了去。” 赵令平追问道:“那小兔崽子瞧着是个什么光景?” 何氏道:“慧儿说他看着有些瘦,不过精神头倒是不错。” “他身子好了?”赵令平的嗓音骤然尖厉了起来。 何氏被丈夫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她鼻子一酸,竟是隐隐有了泪意。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的丈夫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她记得两家议亲的时候她悄悄跑去偷看他。他是国公府嫡幼子,那么俊朗,那么风度翩翩。自从嫁给他以后,她就一直努力地掩饰着,不教他察觉了自己的市侩与庸俗。 可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又或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就是这般愚蠢恶毒,就连血脉相连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甚至还恼恨那孩子逃过了一劫。 赵令平愤怒地起身,一挥袖子讲桌上的早膳扫落在地,汤汤水水溅了满地。 他恨那个苗疆庸医,说什么世间难解的奇毒,竟是就这么轻轻松松被人解开了。他恨赵子孟,竟是分毫脸面也不留地动用权势将他弄成了白身。他还恨她的母亲,总是那般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她真的是他的亲生母亲吗? 何氏一看赵令平的脸色就知道他在怨恨什么,要她说,赵令平怨恨贾氏着实是没有道理。 贾氏原本在这成国公府里可是老菩萨一般的存在,愣是没谁能够说出太夫人一处不好来。 此前何氏自己虽则帮着婆母管着家,可她心底却是从没有觊觎过这府上的爵位的。先不说世子爷年少有为,退一万步讲,就是世子爷不在了后面也还有秦氏所出的两个嫡子,这爵位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二房。 因而何氏往日管家的时候每月总会悄悄从中馈的帐上昧下一些油水来,她娘家门第不高,当初嫁进来的时候嫁妆就不多。婆母贾氏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官之女,即使日后分家了,恐怕也是没有多少私房银钱能留给他们这一房的。 她一连串生了三个闺女,自然是要好好地给女儿们攒多一些嫁妆,毕竟日后嫁去了婆家,手上银钱宽裕腰板子才能硬。就比如大嫂秦氏这些年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照样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体体面面,那还不是因为大嫂娘家争气嫁妆又多的缘故。 倒是她,整日里打理府上鸡毛蒜皮的事情,显得蝇营狗苟、小肚鸡肠的样子。 说起来她与婆母贾氏都是娘家门第不高,自己嫁妆稀少,可是婆母就十分的光风霁月,好似是对这锦绣膏粱的成国公看不太上眼。 想到此处,何氏不由得暗中瞥了自己的丈夫一眼。冬日里安哥儿的事情被揭发了出来,赵令平窝窝囊囊地躲在了女人身后。那白姨娘竟然是个痴情的,想来是咬死了没有将他供出来,因而世子也就没有人证去同国公爷分说。 更有甚者,这件事情婆母贾氏分明是被赵令平和卷碧联手蒙蔽的,至多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自己这个没有担当的丈夫竟然里里外外暗示婆母才是幕后主谋。 贾氏倒是丝毫没有分辨,怕是世子爷要误会光风霁月的婆母是个只会耍弄这般愚蠢浅薄阴谋的蠢物了。 “老爷、夫人,碧姨娘过来请安了。”外边的丫鬟小跑着进来通传。 只见外边一个身姿高挑、容色出众的女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正是原先太夫人贾氏房里最得用的一个大丫鬟卷碧,也是现在二房的碧姨娘。 赵令平心中怒气无处发作,冷声道:“给主母请安来得这般迟,真是不知本分的贱婢!” 卷碧拂开身侧丫鬟的手,拢了拢衣袖,恭敬地行礼,行动间露出微微突起的小腹来。她已经有了身孕。 赵令平看见她的肚子就想起自己那个怀着身孕死得无声无息的白姨娘,那是他的儿子啊! 赵子孟,真是够狠! 赋闲在家的这几个月里,他时常会想起白姨娘,会想起那个无缘的孩子。这倒不是说赵令平有多爱白姨娘又或者说是有多看重那个庶子,他耿耿于怀的更多是他被赵子孟生生剥下的脸面。 赵令平没有叫起,卷碧自然是不敢起身。她艰难地挺着肚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光洁漂亮的额头上都已经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最后还是何氏看不过眼,叫了碧姨娘起身。 原本何氏嫁进来这么多年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婆母贾氏稍稍有将卷碧赏给赵令平做姨娘的意向的时候何氏心里是嫉妒的,是不甘愿的。 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包括那个消失了的白姨娘,包括眼前这个碧姨娘,还有府里原本已经有了的两个丫鬟抬上来的姨娘并几个通房丫鬟。何氏发觉自己好似已经看淡了,甚至,她就连生嫡子的心都没有了,每日只盼望着赵令平去随便哪个姨娘处安歇才好。 她这是心死了罢 鸿胪寺,礼宾院。 前几日崇义侯府传来消息,说是张淮张大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需在床上将养数月便能痊愈。虽说是能够痊愈,可到底是落下了病根来,估计日后武功也会减损上几分。 张淮醒来当日便私下里派人去王家请了王璧君过府一叙,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王璧君离开时候面上倒是没有任何不豫之色。 关于两人的谈话,张家、王家的人都不敢细问。毕竟外边的人不知晓,可是张、王两家却是知晓的,这两个孩子曾有过口头的婚约。可是自从那日琼林苑上的突发事件之后,两家俱是默契地再不提婚约之事。 虽则北辽女子做派同大祈不甚相同,可张淮毕竟是当众搂抱了大奥野公主。即使是为了救人,即使是情况危急,可肌肤之亲毕竟是肌肤之亲。要知道今次北辽许王带这位公主前来就是有意在大祈择一名夫婿,估计经此一事后大奥野公主是嫁不成旁人了,除非她该了注意回北辽选婿去了。 张家老夫人倒是希望这北辽公主能够走得越远越好,一想到这女子竟然将他宝贝孙子的胸口戳出了一个洞来,张老夫人就心疼得睡不着觉。 王家的璧君丫头多好呀,人生得漂亮,诗文又好。唉,到底是没缘分,被个外来的坏丫头截了胡了 张淮能够下地的第一日,便强撑着出了门。他先是去向天子辞去了拱卫司的职务,然后又去向北辽许王提亲了。耶律宁早就想把滞销了多年的大奥野脱手出去了,况且他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也是隐约知晓自己这个皇妹心事的,于是他当即就拍板定了下来。 鸿胪寺里三个女官聚在一处,昭昭和子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王璧君的神色,然后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 昭昭摸了摸鼻子笑道:“璧君姐姐,你倒是少有今日这般犀利的眼神。” 王璧君放下手中书简无奈道:“好了,停止你心中所有的猜测。对我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我唯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准备入职昭文馆。” “璧君姐姐说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了,”子婳见昭昭面上还有略有迟疑神色,不由得轻笑着开口道:“好了,昭昭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 子婳原本是被鸿胪寺卿曹大人派遣去陪同大理的世子妃白氏的,而王璧君则是负责西夏。昨日大理的使臣已经离开了汴京,今天清晨时西夏的使臣也启程回国了,因而两人今日甚是闲暇。 虽然昭昭负责的北辽使臣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可是大奥野公主如今乃是待嫁之身,次奥野公主一心陪伴姐姐,都无须昭昭陪同。 王璧君忽而转头去问子婳:“你的任命也下来了?” “嗯,”子婳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淡淡的喜悦,“昨日刚刚下来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恭喜恭喜,子婳你这官职可是和榜眼、探花比肩啦!”昭昭闻言很是为她高兴。 子婳道:“原本我虽则考上了庶吉士,只想着能够有个从七品的官职入了翰林院就好,后来是大长公主殿下说我也算是女子中的状元罢,翰林院的那些大人们也卖我大哥几分薄面,是以才机缘巧合得以同榜眼、探花同封正七品。” 昭昭很是为子婳高兴,她这一高兴便也胡言乱语了起来:“子婳啊,我觉得尹探花长得不错,你们日后共事” “你胡说什么!” 子婳冲上来就要作势去堵昭昭的嘴,昭昭自是左躲右闪不肯就范,礼宾院里充满了三个女孩子的笑声。 却说昭昭原本还在品评尹探花才貌,同子婳开玩笑说让她出马将风姿绰约的妙年探花郎一举拿下,可是她今日休沐日回到潘宅的时候却是傻了眼。 “什、什么?有人上门提亲来了?”昭昭说话都不利索了,“谁、谁?” 本章还差三千多字的结尾将上述线索串联起来,马上替换~ 龙凤烛台火星微动,烛光下的女子盛妆艳服、鬟低鬓軃。她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莹润的脖颈,面上妆容雅淡似荷粉露垂,一点红唇却又娇羞如杏花烟润。 王璧君悄悄掀起头顶上的大红喜盖,目光盈盈地掠过鸳鸯绣被、合卺玉杯。今夜她就要嫁与淮哥哥为妻了。从亦步亦趋跟在少年身后的蹒跚孩童,直到成为他的妻子,她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仿佛是想到了她新婚的丈夫,王璧君雅淡的脸庞上晕开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巍峨的高山是他,温柔的溪涧是他,他是她生命里太重要的人。 今宵红绡帐底鸳鸯梦,她即将成为淮哥哥的妻子。 也不知到底等了多久,久到她的脖子都微微僵硬了。四周围是难以言说的寂静,寂静地让她心底发慌。今夜本是崇义侯府大婚,张、王两家俱是累世权贵,按说前来贺喜之人当是摩肩接踵,可是前院的筵席上怎么这般寂静? 王璧君终于觉得有些发慌了,她的心好似都蜷缩了起来,生怕今日的喜宴出了什么意外。 “琥珀?琳琅?”她试探着叫了一声,可是本应该侍候在左右的两个贴身大丫鬟俱是不见踪影。 喜房里既不见全福太太,又不见张府女眷,竟是只有她孤伶伶的一个人! 王璧君一把掀开了大红喜盖,莲步款款行至房门口探头张望着。外边本应是灯火通明,可现如今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就连半个人影也没有。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只有远方隐隐约约透过恍惚的光亮来。 那里是什么?怎地这般热闹非凡? 王璧君心中惶恐又焦急,淮哥哥去哪儿了? 她顺着光亮的方向摸索了过去,却见前方是一个富丽堂皇的高台,四周围挨挨挤挤,仿佛汴京城里所有的男男女女全都围集在了这里。 眼前仿佛是红纱漫舞,那高台之上竟是还有一个身穿了大红喜服的女子。只见她身姿轻盈犹如白羽乘风,素白的手上却拿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随着鼓乐的节奏在高台之上浣着剑花。 那女子生地天姿国色,一舞剑器动四方。 却忽然她一个回身刺剑,然后红裙翻飞,竟是那女子一步未稳从高台之上掉下来了。王璧君心神一颤,不由得为她担心了起来。可是转眼,却见淮哥哥飞身上前将那女子稳稳地接住了。 她手上的长剑不偏不倚正刺进了他的胸口。可是即便如此,他只是面色一白,身形却是半点也不曾偏移,直到将她稳稳地在地面上放定这才吐出了一口血来。 “淮哥哥——” 王璧君发觉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落到她的衣襟上,原来不知何时她早已泪流满面。朦胧泪光中,只见眼前的那双男女两两相望,抱在一起不曾分离。 她低头一看,却原来那柄长剑分明是刺在了她的胸口上。 凉凉的,寒冰一样。 好痛 王璧君猛地坐起身子,双手哆哆嗦嗦地掩住心口,原来是梦。她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面颊,泪是真的。 外边值夜的两个贴身丫鬟听见了里边惊呼,手忙脚乱地推门冲了进来。 “小姐,你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王璧君将脸隐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她闻声淡淡道:“无事,你们出去罢。” 琥珀想要伺候自己主子擦洗更衣,可是琳琅心思更为剔透一些,知晓这是因为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梦魇了。依照自家小姐刚强执拗的性子,想必是不愿她们瞧见她失神凄惶的样子,便硬是拉着琥珀离开了。 次日里王璧君照例去了鸿胪寺当值,面上不见分毫异样神色。 昭昭在礼宾院里碰见她的时候,悄悄地瞧了瞧她的面色。王璧君面上不见衰退枯槁的神色,只是近看了却能瞧出她是敷了一层厚厚的粉,妆面之下的容色却是看不分明。 “璧君姐姐”昭昭有些讷讷地开了口。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上辈子的时候她不曾出府看马球赛,也就不知道马球赛上有这么一桩典故。她只知后来北辽大奥野公主是许配了崇宁侯府的三公子张淮,着实不能够确定那大奥野是否就是这般赖上了张淮的。 昨夜崇宁侯府里传出消息,说是那长剑穿胸而过将将避过了心脏。虽则如此,可是情况依旧是万分凶险。 后半夜里又从辽国使臣那里传来消息,说是大奥野公主的意思是,如果张淮命殒,她愿嫁给牌位守望门寡。可却也没说张淮若是救回来了应当怎么样。 昭昭不知更详细的因由,隐隐猜测那大奥野公主看上了张淮不是因为他这个人,而是瞧上了他身后的权柄。 张淮是拱卫司都尉,为人恃权妄为、手段狠辣。 建元帝生性多疑,年纪越大疑心病尤甚。因此,他晚年时在以台谏机构为核心的监察系统之外又设立了情报机构“拱卫司”,用以监察群臣。为加强中央集权统治,建元帝特令该司掌管刑狱,又赋予其巡察缉捕之权。拱卫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有权逮捕任何人。 其实这拱卫司的前身是当初太祖皇帝开国时候就建立了的,那时候征战天下,拱卫司乃是专门用于探察各方的军情的情报组织,也曾为大祈的江山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江山初定,拱卫司转为幕后,在一段时间内甚至销声匿迹,直至建元帝晚年时又将该司置于人前。 拱卫司权势极大,掌管着多方秘密,甚至在非常时期还有斩立决的特权。想到此处,昭昭眉心微蹙:“璧君姐姐,张都尉身在高位,若是同辽国公主有了什么勾连,恐怕官位不保。” 王璧君心知她是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那大奥野公主是看上了张淮的职权,可是她却知晓事实绝对不是如此。 她自小跟在张淮身后,哪里会不知晓他的心性凉薄。昨日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挺身而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淮哥哥不会娶她了,她也不会嫁他。 成国公府,幽篁里。 天光尚早,子婳正对镜梳妆。妆台上是一面缠枝花草官工镜,镜身较薄,呈比较常规的圆形,但装饰的花纹却很新颖。只见镜身周围写生的缠枝花用识文隐起的雕刻手法处理,花纹为弱枝细叶交相缠绕的样式,形成一种迎风浥露的效果。 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乃是一个陈姓匠人所制,那匠人世代为成国公府制作镜子,眼前的这面便是她小时候亲眼看着那陈匠人细细雕刻完成的。 那时候她也淘气,硬是要跟着大哥出门去。她记得当时大哥被缠得无奈,只得带着她沿着汴河一路玩耍。后来有大哥有要事要离去,命人将她带回府邸她却哭闹着不愿意回去。大哥没办法,于是便就近将她安置在了临近处一户熟识的人家,留下了几个暗卫贴身保护。 那便是陈匠人家。 她一面逗弄着陈匠人中年偶得的小女儿玩耍,一面百无聊赖地看那匠人将镜子细细雕琢。她还记得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似乎叫“明明”,又或者是“敏敏”。 “焦尾,一会儿等我出门了,去库房里另寻一面梳妆镜来。”赵子婳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她也是前些日子里偶然问起,这才知晓那陈匠人家竟是遭了贼匪屠门,竟是一个活口也不曾留下。这几日一看到这面缠枝花草官工镜,她便不可抑制地想起陈匠人,想起那个叫明明的小姑娘。原本早已模糊在了脑海中的记忆竟是莫名地清晰了起来,晕染上了血色。 焦尾听见赵子婳的吩咐不由得有些莫名:“小姐,你不是很喜欢这面镜子吗?前些日子还说要让那匠人再为你作一面新鲜花样的。” “看了徒增感伤。”赵子婳没有解释太多,只淡淡讲了这么一句。 焦尾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还是丝桐极有眼色的把她拉走了。那天听闻陈匠人家噩耗的时候是丝桐伺候着,想来自家小姐是怕睹物思人,毕竟她幼时说来也与那家人有过浅淡的交集。 两个丫鬟下去后,赵子婳疏懒地随手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可是她一个都惫懒涂抹。 子婳心中有些忧虑,不知王家的璧君姐姐怎么样了。虽则近日来璧君面上不曾透露丝毫脆弱,可是她又哪里看不出她的伤怀? 不多时,丝桐和焦尾两人便亲自提了装热水的铜壶回来,两人身后跟着一排小丫鬟,一个个灵巧听话、规规矩矩。 那些小丫鬟们手里都捧了装凉水的天青色瓷盆,丝桐亲自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然后规规矩矩地侍立在一旁。赵子婳洁面时候素来不喜欢丫鬟插手服侍。 子婳用指尖试了试水温,冷热得益,丝桐做事情从来就是这般妥帖。子婳自己挽了袖子,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澡豆面子细细将脸洗净。她略微抬头亲自用沾了凉水的巾帕敷面时,却看见窗外一个小小的身影忽地冒了一下头。 “是谁在那里?”赵子婳起身往外边看去。 闻言,只见那小小的身影从窗口忽一下冒了出来,原来竟是安哥儿。 “三姑姑。”安哥儿乖乖地开口叫人,面上虽然还稍显苍白,可到底有了几分健康的神色。 子婳一面用兰花香气的脂膏匀了面,一面同安哥儿说话:“晨雾都还没散,怎地这么早在外边乱跑?还不快进来。” 安哥儿自从冬日里的那场大病后足足卧床修养了数月,直至开春后方才算是清了体内的余毒,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好辛苦。 “三姑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宣和末年,大周开国名将代国公潘美之玄孙、玉面将军潘钺带妻儿镇守边关,却为奸细所出卖,潘将军阵亡。霸州城破,一双儿女俱被杀害,就连怀孕的妻子也为辽人所俘虏,不知所踪。同月里大祈太-祖攻破皇城,潘钺将军的幼弟潘铖时任殿前司亲军都指挥使,在护送前朝太子南下时命殒江中,尸骨无存。 虽则边关人民感念潘将军恩情,有一大批无父无母的孤儿自愿改为潘姓,但煊赫百年的代国公一脉终究是绝了嗣。 自此,若非夫妻感情极深,戍守北地的武将很少会带正妻嫡子到边关就任。三年前,建元帝任命枢密使袁大将军之长子为霸州知州。袁大人便只带了一个妾侍和一双庶出儿女赴任,其妻司马氏留在汴京。 眼前这个酒色之徒便是霸州知州袁大人的庶出第五子。 “袁衙内您看,这便是我们东家姑娘了。”侍立在旁的贾二掌柜谄笑道。 唐、五代时,藩镇多以族中出色子弟充任衙内都指挥使、衙内都虞侯等亲卫官,今人出于习惯,有时也将一些官宦子弟唤作衙内。汴京城里权贵云集,庶出的袁五公子可不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在北地三年里他被各路人马殷勤奉承着,横行霸道、持强凌弱。如今听得一声“袁衙内”,内心十分受用。他赞许地看了那个奴颜婢膝的中年人一眼,正欲开口,却听得一声怒喝—— “原来竟是你这老贼将祸事引来的,你们父女俩可真是坏了心肝的东西,忘恩负义!”茯苓气得脖子都涨红了。 那袁衙内色迷迷的眼睛从茯苓愤怒的眸子溜到起伏的胸脯,不由得满意道:“好好好,主子长得娇,丫鬟生得俏,待纳入府中,本公子定不会亏待了你们主仆俩。” “呸!”茯苓唾了一口便被钟婶拉了回来护在身后。 钟大掌柜严厉地看了茯苓一眼,上前向袁衙内行了个礼,不卑不亢道:“我们丰乐楼已经在永清县经营四十余年了,自问奉公守法,不曾偷税漏税,不知袁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你们东家姑娘竟比里的红袖姑娘生得还好,今儿特地过来看看。刚和那老头说要纳了你们东家呢,他就吐血了,哼,差点脏了爷的衣服!” 钟大掌柜听罢义正严词拒绝道:“虽则我们潘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断没有让姑娘与人做妾的道理。袁公子恐怕是听信小人谗言白来一趟了,还请回去吧。” 那袁衙内见昭昭容色倾城,连丫鬟也生得清秀可人,他又如何肯走。贾二掌柜忙很有眼色地搬来一把太师椅,殷勤地服侍袁衙内坐下。 袁衙内道:“今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人带走的,就看你们是想自个儿走去还是让人绑了去了。” 钟大掌柜怒道:“强抢民女!难道这天底下还没王法了不成?” 那侍立在侧的贾二掌柜听罢赶忙道:“哎哟我说钟老弟啊,你恐怕不知道袁衙内是什么人吧。宫里盛宠不衰的袁贵妃是他三姑母,深受圣上信任的七皇子是他表哥,手握重兵的袁大将军是他的祖父。就连蔡相也和袁衙内沾亲带故的呢,袁家的二姑太太嫁的正是蔡相的嫡长子。在这霸州境内,袁衙内可不就是王法吗?” 钟大掌柜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喝道:“闭嘴!” 贾二掌柜却犹未说够,“我见姑娘也已经出了孝,这袁家可不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来的好亲事!” 昭昭一眼都不愿看那个恶心小人,上辈子应是也有这么一遭,估计是因为她当时忙着照顾赵子孟又不喜福爷爷的缘故没有亲自赶来。天授元年的春日里她去看衍哥儿他们县学里的蹴鞠比赛时便被这登徒子缠上了,想来那应该也是贾二掌柜刻意安排的吧。 彼时袁贵妃所出的七皇子已经登基,这袁衙内便更是无法无天。昭昭被逼得没了办法,匆匆和赵子孟成了婚,婚后也整日里提心吊胆。后来袁大人被人告发走私盐铁、通敌卖国,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天授二年,官家将其贬为庶人。昭昭那时方才放下心来。 钟大掌柜寸步不让地护着昭昭和茯苓,冲那袁衙内道:“袁五公子若是不想讲道理,那么小民只能赴京师擂闻登鼓状告了。” “闻登鼓?”袁衙内嗤笑道,“我恐怕你到时候得去阎王殿状告了。” 此时福爷爷气若游丝,钟婶一手护着昭昭一手搂着茯苓,钟大掌柜挡在她们身前,脊背僵直。 先帝大行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北地来,这袁衙内的气焰却如此嚣张,想来他们府邸里是已经得到消息了。昭昭暗想,等七皇子登基的消息传开,恐怕他们就是去了县衙府衙也无处伸冤。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她怕是只能用袁大人走私盐铁的罪证为饵与之周旋了。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却听隔壁雅间里喧哗了起来。 “弟兄们,你们听听,隔壁那厮讲话真有山贼的匪气啊!忘归山里刚下来的吧,哈哈哈!” 那袁衙内闻言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昭昭知道缘由,他们袁家的确是土匪出身,上辈子她所遇见过的袁家几个公子小姐也都极其忌讳旁人提及这一点。 忘归山四十八寨,依仗怒江之险,曾于群山之中聚兵数万之众。 大当家齐正乃当世英豪,曾为玉面将军潘钺的副将。当年与辽军恶战后听闻皇城被破江山易主,齐将军率残军避入忘归山。而后又陆续有各路起义军来投,逐渐形成了四十八寨的规模。 建元二十四年,蔡相时任霸州知州,又因太宗欲招安忘归山众匪,命蔡相兼本路经略安抚使。然而齐大当家对新朝始终抱有反心,于是他的义弟二当家大义灭亲,与蔡相合谋拔除了大当家的嫡系,率领剩余三十六寨归顺朝廷。据附近村落的人们回忆,那夜杀声震天,鲜血染红了整条怒江。 现如今风光无限军权在握的袁大将军便是当年那个大义灭亲的二当家。 “谁在放肆!出来!”袁衙内厉声道。 只听隔壁一阵响亮的饮酒声伴随一个酒嗝,随后是什么东西被掷出的破空声,紧接着便是碗碟破碎声和木门开启声。只见一个酒碗撞开了对面隔间的木门,碗碟碎片直冲袁衙内飞去—— 那袁衙内被吓了一跳,赶忙向后退去,却因酒色过度脚步虚浮躲避不及,脸侧被飞过的碎瓷片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他愤怒地抬眼瞪视对面,却见一个满面胡须的彪形大汉也正歪着他那硕大的脑袋无辜地瞪着他。 那大汉开了口,竟是带了点撒娇的语气嗔怪道:“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道坐远点。你看看别人都好好的呢!” 袁衙内被气得吐血,他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房间内侧的众人,又狠狠瞪了刚刚身姿灵活迅速闪躲开了的贾二掌柜一眼。贾二掌柜吓得一个哆嗦。 对面雅间桌上放置着一大盆牛羊肉,地上堆了十余坛烧刀子,在座诸人大多穿了军装。袁衙内阴森森道:“原来是杨家军的人。哼!我奉劝你们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多管闲事。” 那大汉道:“怎么就是多管闲事了?我这人最喜欢讲道理了,刚刚听说有刁奴卖主小民滋事,便打算和弟兄们一起走一趟县衙讲讲道理。” 看那大汉衣着竟是品阶不低,袁衙内素来是个欺软怕硬的,平时里仗着袁府的名头横行无忌,但每每闹至官府,回府后自己却也少不得也要受些皮肉之苦。他于是便欲与这莽汉讲讲道理,想要三言两语将他打发了,便道:“可不是我无事生非,实在是这酒楼卖毒酒与我,我表哥都被毒死了!一命抵一命,这丰乐楼的东家入我府中还这人命债岂非合情合理?” “胡说八道,老子喝了这么多老子怎么还活着?” “你若不信我便把人抬上来让你们看看!”袁衙内冲他那几个跟班们使了一个眼色。 不多时,竟真有一个面色青黑的精瘦青年被抬了上来。 袁衙内得意道:“看见了吧,我表哥的遗体在这儿躺着呢!少爷我可不是无端滋事。” 钟大掌柜见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赶忙悄悄对酒楼里一个机灵的小伙计低声道:“你快些跑到书铺去请方讼师来。” 昭昭此时心下微沉,那青年显然是吃了假死之药,但如今袁家春风得意权势滔天,弄假成真也不是什么难事。如若吃上了人命官司,今天的事恐怕是不能善了。就在她焦急慌恐之际,一个微凉的声音响起—— “却不知这是司马家哪位公子?” 第六章杨皇后 昭昭闻言望去,开口之人竟是个妙年少女,着鹅黄色旋裙,身姿高挑、腰背挺直,长长的乌发如男子一般高高束起,眉目之间有种冷冷的英气。 “不知这位是九公子还是十一公子?”那少女追问道。 “与你何干?”袁衙内怒道。 “司马家姐姐素来与我交好,今日看到她家兄弟遇难怎能不尽力救上一救?”少女言罢转向刚刚那个大汉吩咐道,“鲁能,你且去给他治治。” “末将领命!” 那鲁能上前检查了一番,回头对众人道:“确实是已经没气了。” 袁衙内闻言得意道:“哼!我就说这酒楼卖的毒酒喝出了人命吧,难道本少爷还会诬陷你们不成?” 却听那少女不紧不慢继续吩咐道:“我听闻江南一带时常有小儿溺水,严重者当场就没了呼吸,但若有人能够及时渡之以气,便又能救活几个。想来酒水亦是水,鲁能,你快给这司马公子渡气试试。” 鲁能一张满是胡须的大糙脸立时就皱成了一团,他嫌弃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正欲俯下身去,却被袁衙内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去路。却见那鲁能双手抱胸坚贞道:“给他渡气那不过是权宜之计,老子可是只喜欢丰臀肥乳的小娘们的,不喜欢瘦不拉叽的兔相公!” 袁衙内被气得半死,他怒道:“谁要你们救了?谁准你们救我表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