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之夏》 分卷阅读1 《巴塞罗那之夏》作者:罗小兰 文案 他去巴塞罗那度假,住在海边的一家旅馆里,在那儿遇见了许多冲浪手,以及忧郁寡言的旅馆老板rond(罗兰)。奇怪的是,旅馆的名字叫pedro&rond,但老板却只有rond一个人…… 奇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短暂而热烈的巴塞罗那的夏天。 内容标签: 强强 异国奇缘 虐恋情深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君墨,罗兰 ┃ 配角:佩德罗,加西亚 ┃ 其它:清水 第1章 第一章 黑西裤,白衬衣,一个手推箱是他全部的行李。 这是在西班牙,巴塞罗那。飞机刚刚抵达机场,从北京到巴塞罗那,一共飞行七个半小时,他喝了两杯咖啡,吃了一份三明治,读了将近二十回《红楼梦》——这趟旅行他唯一带在身边的书。 他是作家,但这趟旅行他不想谈写作或读书,他是来调养身子的,一个月前,他因为肺病住院两个礼拜。出院后医生给了他两个建议,一是戒烟,二是去环境好的地方旅行,最好能在海边,于是他选择了西班牙,巴塞罗那。 这个城市一听就很有情调,就像红楼梦这三个字,听着就让人心驰神往。这本书他已经读过好几遍了,但还是在出行前塞了一本进行李箱。也许忽然就想看书了呢?西班牙可不是中国,中文书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就这么着,他终于是踩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他是第一次出国,完全不会西班牙语,身边也没有向导陪同。好在巴塞罗那是旅行大城,很大程度上通用英语,离开机场他乘上一辆出租车,把已经预定好的旅馆地址报给司机。司机会英语,说大致知道那个地方,就略显莽撞——典型的西班牙人性格,热情又奔放——地启动车子驶上大路。 他了解西班牙并不多,仅仅是通过两本海明威的书:《太阳照常升起》和《丧钟为谁而鸣》。当出租车行驶在巴塞罗那市区的道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风景,觉得这座城市果然阳光普照大地,哪怕夏天到处都是此番光景,但这里的阳光仿佛比别处更鲜艳似的,仅此一项就让人心情舒畅。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他,这个旅人,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层乌云,就算是巴塞罗那明媚的阳光也不能立刻驱散。需要时间,正如医生告诫他的,想要完全恢复健康需要时间。 同时,他还不得不与他心爱的香烟说永别。“必须戒烟!”医生的语气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不想三十岁就得肺癌的话,现在必须戒烟!”而在此之前,他一天要抽掉两包烟,忙着改稿子的时候也许三包。他只有二十七岁,这个年纪就抽得这么凶,也许是有点太过分了。 但是没办法,没有烟的话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不是没有灵感,而是满腔都是灵感,但因为心烦意乱而无法落到笔上——这要比没有灵感更糟,就好比一个人看着心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挽回。 心里想着这些,他的手又蠢蠢欲动了。 “好想抽烟啊……” 此次前来西班牙,他身上是一根烟丝都没有带的。他打算在西班牙度一个月的假期,直到这个夏天过去,而在此期间决心一口烟也不抽。想到这里他就不禁头皮发麻,这就好比让一对儿刚刚陷入热恋的情侣分开一个月不许见面,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必须做到,他一边望着天际的流云一边心想,已经这个年纪了,该是学会控制自己的生活了。 出租车在街上飞驰,半个小时后眼前浮现出一片浓烈的深蓝色,是大海。 他要去的旅馆就在海边,是专门为冲浪爱好者开设的,叫做“pedro&rond”,译过来就是佩德罗与罗兰,该是两个人名吧。当然普通人想欣赏海边风光的话也可以入住。他在国内调查巴塞罗那的资料时,对这家旅馆产生了兴趣。旅行网站上分明写着:“旅馆老板是位年轻的中国人,推荐不通西班牙文的国内旅行者入住。” 再一看价格,相对于动辄上百欧元的巴塞罗那市内酒店(何况还是旺季),这家海边的小旅馆每晚只要四到八十欧元,已是非常便宜了。于是他订了一个房间,八十欧元的可以看见大海的二层房间。 到海边后,司机不确定旅馆的具体位置,不愿意四处闲逛浪费车钱。他很惊讶司机这样为他着想,用英语说没有关系,请尽管寻找,钱不是问题。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用蹩脚的英语回复道: “你是中国人?” “对。” “我明白了,中国人都很有钱。” 司机说这话时面露微笑,没有任何恶意。他呢,也淡淡地笑起来,微微摇头: “也不是所有人,少数人。” “你是做生意的?” “不是,我写书。” 但仔细想想,写书也是做生意吧,这世上的一切无不是一种生意。 “哦,原来先生是作家!” 司机发出一声惊呼,带着典型的西班牙语叠音,有点滑稽,忽然称他为先生也很滑稽。西班牙是个热情但滑稽的国家,这里,“滑稽”这个词没有任何贬义,是一种夸赞。 但是这位司机还是因为他写书而对他陡增敬意,将路上一直在放的广播声音调小,又问他都写些什么书。 他回答说是小说,爱情小说。 司机笑起来,点点头: “嗯,爱情是很美,先生结婚了?” “没有。” “应该结婚,女人是世上最美的美丽。” 是因为语言不通吧,他觉着司机的话是病句,不过也无所谓,他不是来西班牙上语文课的。不过他说的这句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丽,他倒是非常赞同。红楼梦第二回里也有这么一句话: “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便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 的确如此,世上男人大多粗鄙不堪,但女人就不一样了,他想,女人很美,无论年轻或年长,都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只是她们自己不觉得罢了。 那么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女朋友呢?这个问题他也想不明白。如果女人这么美,为什么他始终不能和一个女人长相厮守。也许正是因为她们太美了,他不敢拥有这样一种美,怕一到手就改变了,无论是她还是他,彼此熟悉之后美感丧失殆尽,所以最美的爱情往往最短暂,比如只能相恋一个夏天的相恋,一定最刻骨铭心…… 哎,作家的职业病又犯了,一有什么就思考个不停。 旅馆的位置不好找,但总算司机依靠导航找到了。 他付了车钱,还多付了一成小费。司机因此很高兴,又称呼他为先生。其实司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一脸大胡子,远比他的年纪要大的。他呢,也挺高兴的,只是心里淡淡的哀愁始终没有散去。不是因为烟,也不是因为旅途劳累,就只是哀愁, - 分卷阅读2 没有任何来由的。 司机帮他取下后备箱的行李,祝他在巴塞罗那旅行愉快。 “谢谢。” 出租车驶远后,他最后确认了一次旅馆的招牌,拖着箱子迈步走进大门。 这是一座二层楼房子,坐落于一排商店之间,不是很大,也不是很新了。不过欧洲的房子都是这样,看起来都起码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很有韵味。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十分,天还很亮,但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有点冷清,不过角落里对着很多冲浪器材,给虚无又增添了几分活力。 “有人吗?” 他用英语朝虚无喊道。 十几秒钟后,一个男人掀开布帘,从像是厨房的地方出来。一个肤色很黑的男人,个子很高,身材健硕,留着木村拓哉式的及肩长发,面无表情然而目光锐利如炬,看五官是个中国人。于是他想,多半这人就是店长了,于是改用中文对男人说自己订了房间。 “名字。” 男人也用中文,只是略显生涩,像许久未曾使用了一般。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男人敲击着键盘输入,在电脑上确认了他的入住手续,接着将一把钥匙交给他。 “欢迎入住,房间在二楼左侧,最里面的一间。” 男人始终没有表情,让他有点不爽,但转而一想,自己也是一样的面无表情,谁也别说谁不好了,君子之间淡如水,也不错。 他接过钥匙,道了一声谢。 “不用客气。” 男人稍稍点头,接着低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行李箱。 “需要我帮你抬吗?” “不,不用。” 他说,然后抓住箱子顶端的把手将箱子抬起来。他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身形也很单薄,不过拎自己的行李箱还是绰绰有余。 男人也不勉强,目送着他上楼,然后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旅馆大堂里。门外就是沙滩,沙滩下面就是大海,金色的沙滩,碧蓝色的大海,咸咸的海风吹进门来,吹动着门口挂着的风铃。男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然后缓缓返回之前的房间。那里,灶台上正在煮饭,另一只锅子里在煮青口。他是老板,也是厨师。 他上楼来到房间,用钥匙开了门。 一个小小的单人间,一张床,一个木桌子,一个储物柜,很简陋。倒是非常整洁,墙壁粉刷成白色,地上没有一丝杂物。放下箱子来到窗边,目之所及是一片蔚蓝的大海,还有远方海天相接的地方白茫茫的薄雾,还有浮云、海鸥,光这一片风景就足够票价了,他打开窗户,浓郁的海风扑面而来,阳光如此耀眼…… 啊,到底是来到了西班牙。 第2章 第二章 先不着急整理行李,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卫生间是公共的,有两个隔间,两个洗手台和一个淋浴室,很干净,也没有人在使用。 一路走过去,他仔细聆听周围的声音,发觉自己多半是唯一的客人,有种独占整座旅馆的错觉。但得说,这种感觉不错,旅馆虽然小而破旧,可是很有氛围。 洗了脸,他才想起没有带毛巾,便等着水滴自己蒸发。他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眼窝有点凹陷,下巴已经长出胡茬了,深吸一口气,不行,看起来还是那么憔悴。 他又想抽烟了,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裤兜,但只摸到了一个硬铁盒。 是柠檬糖,医生建议的,说戒烟时最好嘴里有点东西嚼。 医生还说戒烟后人可能会长胖。 他不怕因为肺癌去世,倒是很怕长胖,因为那样就不好看了,作为作家,他对美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 水蒸发殆尽后,他回到房间,换了一件干净的黄色和墨绿色相间的竖条纹半袖度假衬衫——白衬衫太正式了,再说也汗湿了。西裤没有换,因为这条裤子本身就是休闲款。他找出一副墨镜,胡乱往脸上喷了点防晒喷雾——他意识到非得喷点不可,不然巴塞罗那的太阳一个小时就能把他烤成红黑。 最后他戴上手机和耳机、房间钥匙、钱包——他已经换好了欧元、柠檬糖,就这样出门来到楼下大堂。 大堂里飘荡着食物的香味,是家乡的味道。 “海虹……” 他微笑起来,想起小时候父母经常给他做这种贻贝类食物,很好吃。这么一想,他就有些饿了,不过旅馆里并不供应饮食,旅行网站的注意事项栏里已经写明了。 他离开旅馆去外面找饭店。 也不用饭店这么正式,海边肯定有什么小摊,卖热狗或三明治。 最终,果然他一来到海滩上就找到了一个卖热狗的小摊。海滩上度假的人很多,流动摊贩也不少,卖热狗的、卖水果的、卖墨镜和防晒油的,全都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这语言很有意思,如果说法语很温柔,英语字正腔圆很严肃,那么西班牙语就天生带着一种热情,正如这片海滩。 这是巴塞罗那近郊的海滩,海岸线很长,既可以晒太阳或游泳,也可以冲浪——现在就有不少人正在冲。他对这项运动一无所知,唯一的了解来自于电影《那年夏天,宁静的海》。想到这部以悲剧结尾的电影,再看着此刻金色阳光下充满活力的人群,他往耳朵里塞上耳机,调出一首节奏不慢不快的歌《eeu1iao/ove story》。他玩游戏时听到这首歌,很是喜欢,就一直听一直听…… 伴着歌曲的旋律,他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沙子上,边吃热狗边散步。一路上,周围的人大多只穿着泳装,女人们很胖,男人们也差不多。他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胖,然后他看到大家都在吃吃喝喝,吃喝的尽是些高热量的食品,他就明白了。 可也没办法,高热量的食品才好吃,他不也正在啃着热狗肠吗?诱惑是谁也抗拒不了的。 他继续往前走,眼睛看着那些正在与海浪搏击的人。 几乎都是男人,这些冲浪的,似乎一个女冲浪手也没有,有点怪。他想起《秒速五厘米》里那个暗恋主角的女高中生,觉得女生冲浪也挺帅气的,红白相间的冲浪服会很适合她们,还有白色的冲浪板,在蔚蓝的海水之间,她们将会成为一道风景。 至于男冲浪手,他对他们不怎么感兴趣,完全是出于一种同性相斥的原理,可能还是有一点嫉妒吧,嫉妒他们的活力。他呢,他从小就不爱运动,更喜欢读书。他唯一的运动大概就是从家里花一个小时去市图书馆,在那儿找到几本书后再花一个小时背回家。他必须这样,因为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买不起书。 当然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写书挣了些钱,足够他来西班牙旅行一个月。但他依然爱跑图书馆,只因为喜欢图书馆里的氛围,喜欢在那儿能找到别处找不到的宝贝书。比如有一回,他找到一本苏菲玛索的《说谎的女人》,这本书早已绝版,网上也买不到,而书的质量让他欣喜若狂,真如发现了珍宝一般。 有人说他白痴,明明可以在网上看盗版的,干 - 分卷阅读3 嘛还买馆,岂不浪费。对此,他懒得回应,只是有点悲哀。作为作家,他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而人和人之间永远也无法相互理解,他悲哀的是这个,而不是别人说他白痴——事实上,别人说他白痴,他反而引以为荣。 一首歌放完了,他又换了另一首歌,中文歌,苏打绿的《狂热》。他非常喜欢苏打绿,手机里有他们全部的歌曲,只是此时他的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哀愁,就连这首节奏明快的《狂热》也没能驱散这哀愁。是因为独处异乡吗?还是因为旅途的劳累?还是担心自己的病?他不明白,真的一点也不明白,就只是听着歌,继续看那些运动员冲浪。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解释,于是掏出装柠檬糖的小铁盒,丢了一颗进嘴里。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旅馆。 大堂里依然空空荡荡,不见人影。怎么这里的治安这样好吗?旅馆老板从来不用待在该待的地方?刚这样想,那个男人就从帘子后面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他们的视线相遇了。 男人的目光真的很锐利,而且克制,并不窥探你的内心。只是未免也太冷淡了些,仅仅一秒钟,男人就把视线移开,坐到柜台后面的座位里,敲击起电脑。 他不知道男人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写小说。他正要上楼,忽然男人开口了: “客人是才散步回来?” “啊……对……” 他有点没想到,一只脚踏在台阶上,回头看着男人。 男人始终盯着电脑屏幕,嘴巴却一张一合,分明是在说话: “第一次来巴塞罗那?” “对,来西班牙也是第一次。” “感觉怎么样?” “还行。” “……” 男人欲言又止,他呢,也没有话说。短暂又尴尬的沉默后,他重新迈开脚步上楼。 是个怪人,他想。 回到房间,他让窗户开着,躺到了床上。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纹,心里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在想。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和北京是不一样的蓝度,再看回一样天花板,他轻轻合上眼睛。 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看时间,差五分钟九点。他坐起来,感到口渴。房间里没有水,他下楼来到大堂。 男人还是坐在柜台后面,面对着电脑。 他径直走到门口的冷饮柜,拿出一瓶矿泉水。 “多少钱?” 他问男人。男人看了一眼: “1欧元。” 他摸出一个一欧元的硬币,放在柜台上。 男人把硬币收进抽屉里。他拧开瓶盖,咕嘟嘟灌下半瓶冰水,很爽快。 “最好慢点喝。” 男人忽然开口道。 “什么?” “不然对肠胃不好。” 奇了,他想,男人是怎么瞧出自己的肠胃不好呢?除了肺病,他的胃也总是和他闹别扭,动不动就罢工,此外还有脊椎、手腕、眼睛……简直他就是疾病的集合体,都怪他每天伏案数小时工作。 “哦……我知道了……谢谢……” “不客气。” 这个男人的汉语还是听纯正的,西班牙语味并不特别浓,在异国听到乡音,倒让人觉得不像是出国了。 他本来打算买了水就上楼,但此时哀愁又卷土重来,他有点寂寞,很想和这个难得的中国人说说话。 “老板。” “嗯。” “你是中国人对吗?” “对。” “哪里的?” “云南。” “我是大连人……为什么会来到西班牙呢?” 他并不真的好奇,所以语气很克制,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男人回不回答都无所谓。 男人抬起头看着他。他呢,又喝了一大口水,心想如果男人不客气地说“关你屁事”,也很正常。 但男人没有,男人回答了他的问题,却是和没回答差不多: “各种理由。” “哦……” 再聊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他很清楚这个男人和自己一样都是冷淡的家伙,因此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冷淡的人往往被人误会,被人认为不近人情,然而事实是,他们只是没有遇到值得让他们动情的人罢了。 他上楼回到房间,路上他看见几个外国人,看肤色和体型该是冲浪选手。他们去卫生间洗澡,和他在走廊里迎面相遇,和他热情地打着招呼,但是用西班牙语,他听不懂。 他用英语回复“he11o”。 回到房间,他打开行李箱,拿出《红楼梦》读了一章。曹雪芹的才华毋庸置疑,说是东方的莎士比亚也不过分,只是一点可惜:他的文章无法翻译,只有汉语才能体现出它们的美,所以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享受不到这种美所带来的快乐,可惜。 第3章 第三章 破晓时分,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他还在熟睡,风挂着雨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有点寒冷,于是他醒过来,花了几秒钟时间想起来自己在哪里,又花了几秒钟意识到外面正在下雨。 他起身来到窗前。 雨越下越大,但终究没有大到倾盆的程度。他不熟悉西班牙的气候,但瞧着这场雨不像是很快就会停的样子,似乎是要一直下一直下…… 也挺好,他喜欢下雨。 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看雨,听雨水敲打这座城市发出的声音,心里一片坦然,不由地哼起歌曲《被雨伤透》。只是这雨并没有伤透他,但也许伤过别的什么人?也许此刻正有什么人淋着雨茫然地走在街上,或者抚着一道墓碑黯然神伤? 他觉得这太像小说了,但现实往往比小说更伤感。 六点半,他下楼来到大堂。 雨还在下,他呢,并没有准备雨伞,打算和旅馆老板借一把,然后出门找地方吃早餐。 老板——也就是那个男人——此刻也已经醒了,正坐在柜台后不知在做些什么,大堂里静悄悄的,除了下雨没有别的声音。他对男人说: “请问……” “嗯。” “可以借我一把雨伞吗?我想出门一趟。” “可以。” 男人答道,接着伸手一指门口——那里一支圆筒里插着几把雨伞。 “请自便。” “哦,谢谢……” 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他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小小的旅馆竟是这样人性化,对男人的印象也因此好了许多。原先他以为这是一个故作冷酷的家伙,现在看来兴许是个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人。 他抽出一把红色雨伞,走出旅馆大门。 在所有颜色中,他最喜欢红色,玫瑰红或鲜红。这挺奇怪的,对一个男人来说,不过他是作家,作家身上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他写小说时酷爱使用省略号。当他需要描述人物的心理,一个省略号能起到文字达不到的效果…… 不行不行,不要想写作,你是来放松身心的,不要想,不要说…… 没走多远,他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小咖啡馆。一块小黑板上写着西班牙文,不知是菜单还是别的什么。透过橱窗可以瞧见 - 分卷阅读4 咖啡馆里客人不少,他推门走进去,将伞和别人一样插在门口的圆筒里(看来这是风俗),找到一个空位置坐下。 服务生是个金发女人,上了年纪了,身材臃肿但非常热情,说着一口他一句也听不懂的西班牙语。对此他只是默默微笑着摇头,而女人也不会英语。好在手势是全世界通用的,他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餐食,意思是给他上一份一模一样的。 金发女人明白了(他挺好奇她是服务生还是老板娘),伸手比划了一个数目,意思是总共的费用。 但他没看懂那是多少,西班牙人比划数字的方式和中国人不同。他只是递过去一张五十欧元的票子,心想大概足够了。 女人找给他四十欧元。十欧元一顿早饭,还行,挺便宜。 女人走后,身旁的客人和他搭话。这人使用很蹩脚的英语,但能让人听懂: “你是中国人?” 他点点头,心想西班牙人果然热情,用英语回答道: “对,中国人。” “住在‘pedro&rond’?” “对,你怎么知道?” “我也住在那里,昨晚我们打过照面。” 他试着回想,但想不大起来。 “抱歉,我记不清了。” “没关系,”那人开朗地说。“我也记不清你的长相,认出你是因为你是唯一的中国人。” “旅馆老板不也是吗?” 那人仿佛恍然察觉,大笑起来。 “哈哈,也是,我总是忘记rond是中国人。” “为什么会忘记?”他问。 “因为他太西班牙了,”这人回答。“昨天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你们的语言。” “他叫rond?” “对。” “那pedro是谁?” “另一个老板……我猜你肯定不是来冲浪的吧?” 这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错,我只是来度假的。” 那人也不故弄玄虚,向他解释了原因。 “因为,”他说。“他们两个在冲浪圈子里非常有名——非常非常有名,除非你不冲浪,不然一定会认识他们。” 原来如此,他想,想不到那个男人竟然是如此有名气的冲浪高手,可又是为什么现在他只是一家小小的旅馆的老板呢? 男人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个时候,金发女人端上他的早餐:一杯咖啡、一筐小面包和配套的酱汁、一块炸肉排、一碟蔬菜沙拉。果然是和旁边的人一模一样。两人同时微笑起来。他喝了一口咖啡,拿起一块面包边吃边和那人继续聊下去——身在异乡能有个说话的人真好。 他问那人为什么旅馆只有rond一个人经营,pedro在哪里。 那人不再笑了,表情忽然变得肃穆。 “死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死了?” “和今天一样的下雨天,冲浪的时候被海吞没……” 听到这里,他不禁转过头望向窗外的雨和雨后的大海。海自然是不平静的,可是竟能威胁到一个冲浪高手的生命吗? “下雨天冲浪很危险,海浪不比平时,但pedro执意要……” 那人说着不停摇起头来,他呢,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故事开展得比他想的快太多。 “从那以后rond就不再冲浪了,”那人继续说。“而是开了这么家专为冲浪人士提供住宿的旅馆,想来已经三年了。” “嗯……” “多亏了他,每年夏天来巴塞罗那冲浪可以省下很多钱。” 那人说着又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下,心想眼前这人倒也诚实,丝毫不加隐瞒。 可能冲浪的人都是这样吧…… 吃了早餐,他们两个回到旅馆。 大堂里空无一人,他们把雨伞留在门口,一起上楼。他问那人是否今天也要冲浪。 “不冲,因为pedro的事,巴塞罗那下雨天冲浪的人很少,不信你可以去海边看看。” “我信的。” 那人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西班牙人表示亲昵的方式。 “我和朋友们打算今天上市里,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了,我又不认识你们。” “没关系,现在不是认识了吗?下雨天闷在旅馆里很无聊,不如和我们一起去找姑娘玩。” “找姑娘?” 他寻思着别是那种事,不过那人很快解释清楚了:原来他们在市内都有女朋友。 “说不定她们会给你介绍一个西班牙姑娘,”那人说。“你知道的,西班牙姑娘都很漂亮。” 的确是这样,可他还是提不起兴趣。 结果,他一个人回到房间。而窗外雨下得比清晨时更大了,他看了一会儿雨,越发感到百无聊赖,最后只好又拿起《红楼梦》看了起来。旅行时带一本厚书还是有好处的,虽然很沉,却顶得住寂寞。看了一个小时,他再去窗前看雨,忽然看见刚才自己使用的那把红雨伞——正在被什么人撑着。而那人正缓缓沿着空无一人的海岸线走着。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他还是认为这人就是旅馆老板rond。至于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雨去外面,他想到一个很浪漫的解释,那就是他是去探望他死去的朋友pedro的。 想到这点,他再也看不进什么书了。心里有点莫名地烦躁,知道是烟瘾又要来了,他找到柠檬糖铁盒,丢了两颗糖进嘴里。这糖酸酸甜甜的,老实说他没觉得对戒烟有任何帮助。 他决定下楼看看。 一到旅馆大堂,果然那里男人并不在。再一看门口的雨伞圆筒,刚才使用过的红雨伞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抽出另一把伞,也走进了雨中。 对于自己要去哪里,他没有一点主意,完全是听从偶然的指示随波逐流。反正不能再待在旅馆房间里了,那个西班牙冲浪手说得对,下雨天就不该闷在房间里,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可现代人多半都是一个人的吧?现代人虽然有手机和电脑,可是远比以前的人寂寞。这是为什么呢? 思考着这个问题,他也沿着海岸线走了起来。雨这么大,又在刮风,下半身的裤子都被淋透了,好在总算不太冷,不至于感冒(也说不准,他的身体很弱,感冒简直不要太经常)。等到他猛然抬头,发觉前面的沙子上坐着一个红色影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那把雨伞。只见旅馆老板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大海,可以用“黯然”这个词来形容他吗?好像不大贴切,因为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他犹豫了,心想不该打扰男人在此缅怀故人,便掉头离开。 几分钟后他回到旅馆,半身已经彻底湿透,而心情却十分复杂,既有淋雨的快乐,也有听闻悲伤故事后的伤感,还有一点淡淡的、莫名的失落。而所有这一切可以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好想抽烟。 可是他不抽,这涉及到承诺,涉及到一个男人的全部尊严。 第4章 第四章 隔天,街上已经瞧不出下雨的痕迹,天气晴朗,他和旅馆 - 分卷阅读5 里那几个外国冲浪手约好了去看他们冲浪。 一共四个男的,都是西班牙人,两个来自马德里,两个来自巴塞罗那。他知道这两个地方的足球队是死对头,水火不相容已经不足以形容其敌对程度,但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来两个地方的人也不是相互仇视的,的确有些足球狂会那样,但对普通人来说足球队的恩怨并不影响他们互相交朋友。 这四个冲浪手,每个人都有一套专门的冲浪板冲浪服,据说一块好板子要上千欧元,便宜的也要四五百。这么说这些人都很有钱了?对,他们承认道,毕竟冲浪是很花钱的运动,又不挣钱,又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总之就是很麻烦。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冲浪?” 他问这个问题,问完就觉得自己愚蠢:当然是因为喜欢了。 他们也是这么回答的。 同样喜欢冲浪的,还有他们的女朋友。不过只有三个人有女朋友,巴塞罗那那两个,马德里的一个。这天她们也来看他们了,三个姑娘都二十来岁,金发碧眼,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不过她们并不冲浪,皮肤也白得多,不像四个冲浪手皮肤极黑。说来,冲浪手们身材高大魁梧,正是火燎的金刚,烟熏的霸王。 他们去冲浪时,他留在岸上和三个姑娘说话。 他了解到她们中有两个巴塞罗那人,男朋友分别是两个巴塞罗那冲浪手,而男朋友是马德里的那个来自毕尔巴鄂,和男朋友是在马德里的大学里认识的。她们全都是大学生,他们也一样,冲浪是他们的爱好,是夏天到来时的绝好消遣。这个地方夏天不容易下雨,大海又“很给面子”,总是有浪可冲。 她们问他是做什么的。 “我写写书。” “什么书?” “爱情小说。” 姑娘们的眼神中登时增添了几分敬意。 “哇塞,真了不起,你是一个作家!” 如果他有意炫耀,可以上网把自己写的书找给她们看看。那本书虽没有译成西班牙文,英文版却是有的,书的内页印着他的照片,上面写着一连串天花乱坠的宣传词。如果他不在乎丢脸的话,是可以给她们看看的。 当然他没有,她们信不信本是无所谓的。 他和她们一起看冲浪手们冲浪。 他还是第一次看人冲浪,只见这些人先是趴在冲浪板上游到离海岸十几米的地方,等着又海浪袭来时敏捷地跳到板子上,谨慎地控制板子和海浪的角度,就那样在看着不大的浪上滑行。他完全不懂其原理,那块板子那么小,怎么就能浮在海面上?还承载着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些冲浪手一次又一次搏击着风浪,脸上则溢满欢声笑语,倒也是一份快乐的运动。 一个钟头后,冲浪手们回来沙滩上休息。 他们租了一把阳伞,所有东西都摊开在阳伞下。冲浪手们一上岸就解开冲浪服背后的拉链,□□着上身大口大口地喝运动饮料。他呢,和姑娘们一样和果汁。这些人没有一个抽烟的,可能冲浪要求他们不能碰烟吧,而姑娘们本来抽烟就少。 这让他感到莫名宽慰: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这些异国的年轻人正过着一种健康开朗的生活,连一旁身为局外人的他心情也随之愉快起来。他和他们在一起吃吃喝喝,都是些美味新鲜的东西,对身心有好处。阳光对身心也有好处,还有沙子、大海。有女朋友的三个冲浪手各自和女朋友坐在一起,没有的那个来到他身边,正是昨天早晨在咖啡馆遇见的那个,一问名字是加西亚,马德里理工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加西亚一点也不谦虚,边笑边说自己上的大学是全马德里最好的。中国人就不会这样直白,他想,中国人就算上清华北大也不会说自己的学校全国最好。 但他很喜欢加西亚这样敞开心扉,有时候我们的同胞有些过于含蓄了,含蓄到你都弄不清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你怎么不交女朋友呢?”于是他也直白地问加西亚,心里清楚这个问题不会让他感到难堪。 “交过,不过被她甩了,哈哈。” 这加西亚也是个帅小伙,他不太明白她被甩的原因。 “很正常,”加西亚用不熟练的英语磕磕巴巴地解释说。“那是个法国姑娘,交换生……时间一到她就回国了,时间再一长,感情就淡了。” 原来是异国恋,他想,不过欧洲人的异国恋就和我们的异地恋差不多吧。 “你呢?没有女朋友?” 其他人也打听起关于他的事。 “没有。” “为什么没有?” “没遇到合适的。” “要不要给你介绍个西班牙姑娘? ”巴塞罗那的一个女孩说。“我们学校里好姑娘有的是。” 如果和法国人的恋情都不顺利,何况和他这个中国人呢?再说,和她们比起来,他的年纪也太大了点。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很快冲浪手们恢复了体力,又下海去了。他继续和姑娘们留在岸上。这些姑娘没有穿泳衣,只是穿着短袖短裤,待在一起也没什么尴尬的。她们问他有没有手机,手机里有没有中国歌曲,能不能放几首来听听。于是他就放了苏打绿的几首最有中国风味的歌《故事》、《拾穗》、《你心里最后一个》,在姑娘们中间大受好评。 “这就是中国风,对不对?” 他微笑着点头,因为自己语言的美丽隐隐有些自豪。 中午,他和他们一行人返回旅馆。他们回去放装备,然后洗澡换衣,这时他们的女友就等在大堂。他呢,也上楼去洗了把脸,重新涂了防晒霜。有趣的是,无论多贵多好的防晒霜,在西班牙的阳光之下都会失去效力,短短一个上午他就觉得自己黑了一个度。 刚洗完澡的加西亚来敲他的门。 “我们要去市里吃午餐,你要不要一起来?”加西亚说。 “算了吧,大家又不熟悉,别坏了气氛。” “没关系,我们不已经是朋友了吗?一起来吧。” “这……” 他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拒绝了。虽然和这些人聊得很愉快,可是一起吃饭感觉还是怪怪的。 但他陪着他们下了楼,在大堂目送四男三女离开。忽然他有点后悔了,心想只有加西亚一个人没有伴的话…… 大堂一角,旅馆老板正蹲在那些冲浪板钱,仔细一看,原来是在用一块软布擦拭板面。也是,天天经受海水的侵蚀,至少用过之后要把盐分擦干净。但为什么是老板在做这件事?这家旅馆也有代人保养冲浪器材的业务吗?他有点好奇,便走上前和老板说话: “你在做什么?” 其实,他本不是一个会和陌生人主动说话的人,但此时此刻身处巴塞罗那,似乎难免沾染了一些这座城市的热情吧。 “保养冲浪板。”男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那些住客的?” “不,是店里的。” “店里也提供冲浪板出租业务吗?” 男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指了指墙上挂着的 - 分卷阅读6 一面黑板,上面写着西班牙文。 “我看不懂……” “哦……抱歉……” 男人站起来,回头面对着他,微微摇摇头: “店里提供冲浪板,还有冲浪服,你也冲浪吗?” “不,你觉得我像会冲浪的人吗?” “不像。” “那你觉得我像是做什么的?” “……” 男人没有回答,他则微笑起来,告诉男人说自己写书。 男人不为所动。他呢,也毫无自夸自满,没打算让男人佩服自己来着,只是想告诉男人自己的职业。他又说: “其实,我还是挺羡慕会冲浪的人的。” “你可以学。” 他摇头,蹲下来摸了摸涂过油的冲浪板: “太晚了,首先我连游泳都不会……” “这个也不难,一个礼拜时间够了。” 一个礼拜,正是他预定住在这家旅馆的时间,而此刻已经过去了两个昼夜——时间过得好快。 “是吗?你真这么觉得?”他说。 “绝对。” 男人的语气肯定,简直不容置否。他站起来,和男人的视线相遇了,这才注意到原来男人的瞳孔是纯黑色的,而非一般中国人的深棕色。是因为日晒吗?他想,日光除了灼黑人们的皮肤,也会灼黑瞳孔?但这种黑很漂亮,像古代人用的燧石,就是一擦就会出火星的点火石,也像彗星,像陨石。 他还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拥有这种瞳孔,不禁看得呆了。 男人也不移开视线,整整五秒钟,他们始终对视着。 他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不移开视线,也不知道男人从自己眼中看见了什么,他只看见隐藏在漆黑眼眸里的光芒,心想这个男人远比他表现出来的冷淡要热烈…… 他先开口打破沉默: “不过,也许我可以试试,学学游泳……” “……” 男人沉默。他于是又找了句话: “冲浪就算了,我恐怕没有勇气。” “你说得对,冲浪是需要勇气的……” 男人说道,神色黯然。 他不知道原因,却也跟着伤感起来了。多愁善感,这也是一种作家的职业病。 第5章 第五章 之后的几天,天气日日晴朗,他独自一人去了巴塞罗那市区闲逛,参观了许多博物馆、艺术馆、教堂,还去了一趟诺坎普,就是巴塞罗那足球队的主场球场。球场非常壮观,球迷都穿着红蓝相间的队服,有时走在街上也能见到许多人穿着,说巴塞罗那足球队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也不过分。可惜他是临时起意,不可能买到球票的,不然他还真想进到里面看一场球赛。 白天在市区闲逛,并没有任何目的,累了就找一个广场或花园休息,随便坐在哪个台阶上也行。这座城市不缺其他种族的人,更不缺游客,只要在法律限度内,他做什么都可以,西班牙不像中国,是个自由的国家,没有那么多人为的禁忌。 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有这里的食物:吃得很晚,午餐往往要到两点钟才开始,而每一顿饭又都那么丰盛,一大堆一大堆的海鲜,就像不要钱似的。而他呢,身子弱,吃得少,往往半盘就饱得再也塞不进什么了。 还有酒,他从未见过一个国家这样爱喝酒,随便走进一家小餐馆,柜台后面的货架上一定摆满了酒瓶,葡萄酒或香槟,有时候看见一家几口人一起吃饭,连几岁大的小孩子都会抿上一口。更有甚者,有人使用一种皮酒袋,类似中国古代蒙古人用的那种,他曾经在海明威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里读到过,想不到今日有幸一见真容。该怎么形容呢……只能说是很狂野吧。好在现代人用皮酒袋的不多了,午餐时的一杯小酌就已足够。 所有这些异国风情都让他心情愉悦,他浏览这座诚实仿佛自己是名游客——他实际也是,但许多人出国旅行时心里并未把自己当成游客,而是始终牵挂着在国内就一直牵挂着的事情。他不这样,他已经抛下了一切:他的书、他的病、他的孤独、他的老去…… 他很怕自己衰老。 他二十七岁了,既可以说自己“已经”二十七了,也可以说“才”二十七。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呢?没有区别,二十七就是二十七,不会因为说法而有任何改变。问题在于心情。心情愉快比如此刻,他认为二十七还是挺年轻的,见到街上一对对儿结伴而行的年迈夫妇,他觉得自己距离他们着实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可心情坏时,二十七这个数字就很碍眼了。我马上就要老了,他想,这没什么,只是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还有好多快乐不曾享受,就这样老去了吗?当他坐地铁看见上下学的中学生,他真的羡慕他们那样年轻。真想回到过去啊,去挽回所有曾经犯下的错误——比如抽烟。可是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所以他写了一些这样的书,讲述主人公如何回到过去,如何改变未来,结果大受好评,受欢迎程度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 “罢了,别再想了……” 他坐在一个小花园里,看着飞来飞去的蜻蜓心想。 “想得太多实在没意思。” 他站起来,朝下一个未知的十字路口走去。 思想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唯一将自己从无尽的愁思中拯救出来的方法就是读,就是让别人(作者)代替自己思想,当然前提是这本书写得很好才行,不然看了只会让人反胃。 于是当他偶然发现一家小书店时,他毫不犹疑地走了进去。 一家卖西班牙语店,没有一本是他看得懂的,价格又贵,平均一本十欧元,但他还是买了一本马尔克斯加西亚的书,《百年孤独》。 “虽然看不懂,总可以做个纪念吧……” 等待找零钱时他喃喃自语着,无奈地微笑了一下:在中国没有人等着他回去,他也没有人可以赠送纪念品…… 忽然他很失落,不想要这本书了。 回到旅馆,他换了轻便的衣服又去海滩。 没一会儿他找到了那些冲浪手和他们的女朋友。女朋友们坐在岸上,和中国人一样都在摆弄手机(这可让他有点惊讶,他本以为欧洲人很少玩手机的,原来也是手机重灾区)。他和她们打招呼,问她们可不可以坐在旁边。 “当然可以。” 女朋友们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请他坐下。马德里冲浪手的女朋友指着他手里的书说: “这是什么?” “这个?一本书,要送给加西亚的。”他随口编造道。 “为什么给他?他可从来不看书。” 姑娘们嬉笑起来,善意的嘲讽。 “没事,就当是装饰也行,这本书的作者也叫加西亚。” “哦……” 姑娘们又笑起来,互相说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西班牙话。他出于礼貌,没有问她们再说什么,倒是其中一个姑娘忍不住了,用英语告诉他: “我们还以为你喜欢加西亚呢。” 他以为自己听错,一头雾水地看着三个姑娘。 姑娘们又是 - 分卷阅读7 大笑: “哈哈,别在意,同性恋在西班牙很正常,我们也没有任何偏见。” 他还是不明白,怎么送本书就变成了喜欢,难道西班牙有这种风俗? “你别在意,这只是我们几个人的想象,哈哈。” 另一个姑娘说: “不过说起来,比起加西亚,罗兰倒是和你更般配,就是旅馆老板,毕竟你们都是中国人。” 他想到了一个词:腐女。看来腐是不分国界的,这么一想他便释然了,微微一笑道: “原来如此,不过你们想错了,我对男人没有那种感觉。” “那还真可惜。” “可惜什么?”他问。 “可惜罗兰啊,他一个人该有多孤单。” “怎么?难道他是……”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看着他。一个巴塞罗那姑娘说: “你不知道?罗兰和佩德罗的事?” 他摇头。 “我们还以为你知道呢……是这样,罗兰和佩德罗是一对情侣,佩德罗是西班牙人,两个人都是很有名的冲浪手,后来一起开了现在这家旅馆……” 难怪旅馆的名字叫pedro&rond,他想。 “后来呢?” “后来出了佩德罗出了意外……” 姑娘的脸色黯淡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是一个下雨天,别人都休息不冲了,他却坚持要去训练,因为再过不久就有冲浪比赛……可是下雨天冲浪很危险,这所有冲浪手都知道……” 她没有再说下去,想必是伤心往事不愿回首。 “总之,后来罗兰就一个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三年了吧。” “那你们知道罗兰几岁吗?” “好像二十七?” 这么巧,和自己的年纪一样。可是想不到人家已经经历过爱人的死别了…… 他想起那个下雨天罗兰独坐在海滩上望着远方的大海,想到那份孤寂。然后又想到手里捏着的这本《百年孤独》的作者所经历的一切,忽然觉得自己所面对的困难实在太小儿科,不值一提。 冲浪手们回来了,各自找到各自的女朋友。加西亚没有女朋友,便坐在了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道: “好久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市区,毕竟我是个游客。” “哈哈,我总是忘记这一点,除了看见你皮肤这么白的时候。” 他不予置否,把手里的书递给他。 “给你的。” “什么?这是。” “《百年孤独》。” “拉倒吧,我可看不了这么厚的书。” 加西亚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逗乐了姑娘们,她们异口同声道: “你看吧,就说他不会看书的。” 他们要去露天餐馆吃饭。他呢,刚吃过东西没多久,但也跟着去了。其他人点了一大堆吃喝,他就只是要了一杯果汁。彼时夕阳西下,喧闹的海滩上渐渐安静下来,天空和大海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正如其他人杯子里的香槟。一个美妙的晚上,人们享受着如此温柔的时光,都忘记了生之艰难。他很想知道这些年轻人的父母都是做什么的,想必都很有钱吧,可是直接问又很不好意思。 他想起一首歌词: 当你年方二十, 当你将财富攥于手心,明天充满希望, 当爱与你不期而至,给你带来无尽的不眠之夜, 当以后的生活看似充满微笑,又搀杂着喜悦、希望和愚蠢, 你应当痛饮青春直至沉醉, 因为我们二十岁的光阴分分秒秒弥足珍贵, 一旦逝去便不再转身等候我们…… 他想起罗兰。 他一个人吃晚饭吗?会不会也喝点葡萄酒?他读不读书?夜里猛然思念起故人时该如何排解? 他的思绪离开餐桌,飘到了那家小旅馆里。旅馆虽旧,可是处处打理得舒适宜人,他们一定将这旅馆当成自己的家来打造的吧?当旅馆里没有客人,这幢二层楼的小房子也的确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住在哪一个房间?休息的时候来不来这家餐馆? 还有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冲浪,他们会不会一起冲浪,相互比赛?他不懂冲浪比赛如何计算分数,但输赢肯定是无所谓的,情侣之间——不管是男女还是男男——不计较输赢,向来如此。 第6章 第六章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已和冲浪手们打成一片,和老板罗兰呢,虽然彼此之间仍旧没有过多交流,也算是心里互相生出了信任。所以到期之后他并没有犹豫,就续订了又一个星期的房间。 又有新的冲浪手入住了,是个瑞士人,有双蓝眼睛,金发,很年轻。其他人都认识这个意大利人,似乎每年夏天他们都会相聚在这家旅馆。但和其他人不同,这个人自己带着冲浪用具,好像家境很富有。 “那当然了,”加西亚说。“人家家里是开银行的,和我们这些穷小子不一样啊。” 对此,瑞士人只是笑笑,很谦虚地用明显更流利的英语对他说: “那都是家父的功劳,我也只是个学生而已。” “可是你戴劳力士。” 加西亚又说,而瑞士人继续笑了笑: “因为我是瑞士人啊,你知道我们那儿除了银行就是手表。” 他对这个新来的家伙挺有好感的。 当天下午,他们几个人就来到海滩。无奈这天的大海不给面子,海浪迟迟不来,小伙子们便不再抱有期待,纷纷脱去冲浪服,改为换上泳裤游泳。姑娘们今天没来,六个小伙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不会游泳,理所当然地留在岸上看东西。瑞士人也真信任他,把手腕上的劳力士脱下来交给他。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么贵的手表,好是挺好,就是有点沉,不知道戴在手上是什么感觉。 他坐在沙滩上看着他们游泳。 自从来到巴塞罗那,他晒黑了不少,烟也没再抽过,这让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健康了——哪怕只是一种错觉。此刻他在遮阳伞的庇护下半躺在暖烘烘的沙子上,耳畔虽传来人声的喧嚣,却能够做到充耳不闻。舒适、惬意便是他此时此刻的感受,很想就这样小睡一会儿,又怕自己睡着的功夫东西给人家偷了去。心里有点矛盾,可就连这微微矛盾的心理也是一种乐趣。 “所以人们才旅行吗……”他自言自语道。“因为待在家里就感受不到这种氛围?” 唯一有点可惜的是自己不会游泳,他想,不然就可以下水感受一下巴塞罗那的大海了。 傍晚,他们一起去餐馆吃饭。新鲜的海鱼、烤得焦酥的红香肠、淋了橄榄油的土豆泥、大碗大碗的蔬菜沙拉、啤酒……这就是小伙子们的菜谱,叠了满满一桌。大家的吃相也不拘小节,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东西,仿佛那是个无底洞一般,很是狂野。是否运动员都是这么吃东西?他更加后悔当初自己没有选择坚持一项运动了,跑步或者游泳,要不网球也行,总之人应该从事某项运动,对身心都有好处。 还有音乐,人也应该学习 - 分卷阅读8 一种乐器。 餐馆里有乐队在现场演奏,旋律很欢快,加西亚说这是加泰罗尼亚地区的传统民歌。难怪,演奏者都穿着传统服装,而且都上了年纪。 他有点爱上巴塞罗那这座城市了。 晚饭后一行人回到旅馆,大家玩了一下午,全都精疲力竭,便早早地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 他不怎么累,回到房间后眼见时间还早(西班牙人晚饭吃得晚,睡觉也晚,几乎没有人十点以前上床就寝的),便拿出之前买回来的西语版《百年孤独》翻了起来。这书加西亚到底是没收,而他翻了几页又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 “看来不仅要□□动和乐器,还得再学门外语……” 他嘟嘟囔囔着,将书丢到一边,转而拿起红楼梦。 第二天又下雨了。 淅沥沥的小雨,下了没一会儿就停了,却足够给海天都涂上一层浅浅的灰色,消减了前几日的暑气倒也不错。 雨过天晴后,海滩上人渐渐又多了起来,而他却莫名地有些厌烦。身子乏力,头隐隐作痛,加西亚找他去海滩他也婉言拒绝了。天天看大海也看得够了,他想,当然嘴上对加西亚说的是他身子不太舒服。 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不舒服。再一看窗户,他明白了,原来昨夜伴书入眠忘记了关窗,偏逢天公不作美,下起一场清凉小雨…… 他猜自己感冒了。 从行李中翻找,总算找得数片药石。就着矿泉水吞服,苦涩的口感似乎象征了内心的懊悔:怎么又犯错了?怎么没早点注意? 哎,人生就是这样,无论犯过多少次错误,吸收了多少回经验,到头来还是于事无补,总有新的错误等在前面。 服了药,也许是心理作用吧,一来他感觉疼痛减轻了一些,二来自责与懊悔也减弱了。他总是这样,一犯点小错就拼命自责,神经敏感得仿佛中学女生。没办法,在数年如一日的阅读与创作中,他的神经早已被打磨成这般模样。和寻常人相比他能从同一片风景中感受到更多快乐,而与此同时当痛苦降临时,他也比一般人承受了更多痛苦。 这是一把双刃剑,是一个痛苦之轻与幸福之轻,或痛苦之深与幸福之深的问题。人人都想幸福,可是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痛苦,或痛苦在先,比如体育锻炼;或痛苦在后,比如放纵不羁,无一例外。有阳光就有黑暗,懂得这个道理是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回忆往事。那时他正在写第一本书,他拼尽全力写得非常辛苦,可当一天的写作顺利完成后,他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 尽管如此吧,当想到第二天又要重复这一过程,又要在文字的反复修改推敲中受苦受难,他还是很不情愿。 于是他放纵自己抽烟,从一天几根到半包,再到一包,最后一天两包也不一定足够。烟带来的一点点镇定作用他是享受到了,可与此同时痛苦他也结结实实地承受着。当有一阵子他咳嗽不已,去医院检查时医生告诉他可能是肺癌时,有一瞬间他整个人是懵的。再怎么看得开的人在生死面前也会犹豫一瞬的,何况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他不想死——恐怕没人想死——于是只好和烟带来的虚假的快感说拜拜。 躺在床上,他思来想去的就是这些东西。好在此刻阳光普照大地,气温回暖了,也可以重新打开窗户。他相信夹杂着海味的微风对自己有益。童年时期有一次他被毒蚊子叮了一个大包,有四个一元硬币那么大,后来去了一次海边,被海水浸泡了半天后包就消下去了。真正的海水是最好的消炎药,而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个。 “等感冒好了,我也试试运动吧……” 他想起前几天旅馆老板对自己说的话,嘴里念叨着。 “要不要让他们教教我冲浪?” 但他觉得自己不可能用半个月时间学会冲浪,毕竟他连游泳都还不会呢。不会走就想跑,这是不行的,谁看了都要笑话,除了做着白日梦的傻乎乎的自己。 到了第二天,感冒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消退,反而开始发烧了。 他的脸很红,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廊里偶遇的冲浪手们有点担心他,但也帮不上忙——这些人都是马德里大学理工科的,将来要造房子造汽车,也从来不生病,所以不会医人。 生病让他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身子难受,去哪儿都不如躺在床上,而且就是躺在床上也很冷,于是不得不向老板罗兰讨了一床棉被。 “你病了。” 罗兰没有用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罗兰没再多问,要他等一会儿,自己转身折进一个小房间,很快就抱着一床厚被子出来。 “我帮你搬上楼。” “不用,我自己来……” 他从罗兰手中接过被子,挺沉的,有股淡淡灰尘味。 “有时间没用了。” “没关系,劳烦你费心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罗兰问他: “你吃药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感康。” 罗兰一脸没听过的表情。他也不再深究——其实是没力气深究了——再度转身上楼。 五分钟后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罗兰,手里拿着一个透明小盒,他一开门就把小盒交到他手上。 “吃这个,西药。” “我吃的也是西药……” “我说的是西班牙的药,简称西药,你们中国的药不好用。” 他愣住了,眼前的男人是在说冷笑话?还有,为什么他称中国为你们国家?头痛之余无暇顾它,他接过药,向罗兰道谢。 “谢谢……” “不客气。” 还是那么冷淡的语气,随后罗兰微微点了下头,就离开了。 他关上门,手里攥着那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两片白色的药片。虽然已经和旅馆老板有了点交往,可毕竟还是陌生人啊,陌生人给的药能随便吃吗?他有一瞬间有点怀疑,但忽然又想到那个雨天罗兰独坐在海滩上看雨,他的怀疑烟消云散。会那样子看雨的人不可能是坏人,他没来由地这样相信着,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愧。正好这天还没吃药,他摸过矿泉水瓶,吞了一片药进肚里。 比自己带来的药更苦,但只要能治病…… 他很快陷入了睡眠。 第7章 第七章 醒来后,烧退了一些。他没那么难受了。躺在床上,眼见窗外已是满天星斗。几点了?摸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十一点了。想不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再看看身上盖的棉被,他不禁摇摇头微笑起来。 这时肚子开始咕咕直叫起来,好事,有食欲说明身体已恢复健康。他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掀开被子下床,从行李箱中找出一件最厚的外套。他带来西班牙的都是些薄薄的夏装,最厚的也就只是一件耐克外套。他披着外套,离开房间来到楼下。 - 分卷阅读9 大堂里只有罗兰在。他坐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神情非常专注,不过还是注意到了他下楼,便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看着他,问他道: “感觉好点了吗?” “还行,至少不发烧了……” “药还是要吃,这是西班牙流感,很厉害。” “嗯……” 他点点头,好奇地打量着罗兰,而罗兰此时已经重新在键盘上敲打了。机械键盘发出嘎吱嘎吱声,和这家旅馆一样老旧,听起来却很舒服,很有脚踏实地的实在感。只是,都已经这么完了,这人到底在写些什么呢?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晚饭,从早上起他就没吃过东西,只喝了半瓶矿泉水。他感到好笑,明明前两天还因为吃得太饱晚上睡不着而苦恼。人的烦恼真是来得莫名其妙,抓不到一点儿影踪。 “可以问个问题吗?” 于是他很恭敬地再度打扰对方,对方倒很客气,说: “请问。” “你知道附近有没有还营业的餐馆?” 罗兰再次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他问道: “客人还没有吃完饭?” 岂止是晚饭,连早饭,不,昨天的晚饭也没有好好吃…… 他摇摇头,说没有。 “已经十一点一刻了,海边的餐馆都关门了,” “哦……” 看来只能找便利店买面包了…… “附近也没有便利店,”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罗兰说。“这里不是中国。” 他有点惊讶,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想起来之前冲浪手的女友们说的话,眼前的男人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对方意外去世了。也许,男人的善解人意就是在和男朋友相处时锻炼出来的? 他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吃东西的念头,反正少吃点对身体有好处,可以净化体内的毒素垃圾。但罗兰却说: “如果你需要吃东西,我可以给你做。” 他本来已经转过身了,此时迈出的脚停在半空,回头看着罗兰。 “可以吗?不会麻烦……” “为客人服务是我的职责。” 话说得也没错,他差点忘了自己是住在旅馆里。 “那……拜托你了,当然我会付钱的。”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最后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然后站起来——他再一次觉得这个男人个子好高,只是未免太瘦——问他: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 话一出口他就反应过来这样不妥,别人问你想要什么时,最不该回答的就是什么都行。于是他又补上一句: “如果有米饭就最好了……” “明白了,海鲜炒饭,行吗?” “行。” 罗兰点点头: “你可以回房间等,十分钟后我把晚饭端上去。” “嗯,行,真是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丝毫不因为对话的增多而有所改变。假如这个人不是肤色这样黝黑,自己会误把他看成是吸血鬼的。 “吸血鬼”做得晚餐非常简单,米饭混合着一些虾仁、贝肉、香肠,加入一些甜辣酱,就那样炒熟成一大盘,搭配一小碟腌黄瓜和一杯清水,典型的西班牙式晚餐,却非常美味,他把腌黄瓜和炒饭盘子里的最后一点酱汁都吃得干干净净。 之后他满足地灌下那杯清水,感觉所有不舒适的感觉都随着肚子的填饱而烟消云散,很像以前还在读书时和同学一起外出聚餐,那时候无论吃什么都好,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大吃特吃就会无比开心。现在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可心情却是一样的,原本有些清冷的夜因为吃过辣辣的食物而火热起来,群星与新月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他问自己,外在风景怎么会受到如此大的内在影响,难道仅仅因为心情和身体状态的改变,世界就会变得截然不同?他初次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而在此之前,身体仅仅是承载自己灵魂的一个容器,灵魂才是重点,身体没有什么意义。 他发现自己错了,人活于世精神上的满足固然重要,一如福尔摩斯对平淡乏味的生活感到厌烦,渴望精神上的愉悦与刺十分愉快。很想赶快找到纸笔记录下来,可转而一想没有那个必要,这种历经沧桑才得来的顿悟是不会轻易忘记的——人生在世,有些真正重要的事永远也忘不了——他这样相信着,心里头无比平静。 他把用过的盘子杯筷送下楼,而罗兰依然坐在电脑前,却没有在敲打键盘。他把东西放在柜台上,同时在旁边放下一张二十欧元的纸钞。罗兰瞥了一眼,对他说太多了,十欧元就够了。 但是,这顿饭绝不只是一顿饭这么简单,更包含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关心,他这样想着,又觉得区区二十欧元根本无法衡量这顿饭的价值,于是执意要把钱给他,还对他说: “你等我一下,我上楼拿个东西。” 他飞快地跑上楼,从未感觉自身如此轻盈过。他要找的东西是那本《百年孤独》,就是原本打算当纪念品,后来稀里糊涂要送给加西亚但对方没收的书。也许可以送给罗兰,反正他看得懂西班牙语。 这时他看见《百年孤独》旁边的《红楼梦》,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带着《红楼梦》下楼。 “这个给你,作为药和晚餐的谢礼,当然还有棉被。” “这是什么?” “《红楼梦》啊,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罗兰摇摇头。 “当然听过,可是,为什么给我?” “我自己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但你可能没看过,一个人在国外也不好买中文书,所以就想着送给你。” “我不爱看书的。” 罗兰用冰冷而诚实的语气说道。他一愣: “哦……我看你一直在打字,以为你也在写小说什么的……” “不是小说。” “嗯……” 罗兰密不透风的语气让他有点窒息,就好像以前送花给心爱的女生,但对方说不能收一样。可是他并不因此怨恨对方,本来人和人交往就充满了艰难险阻,正是知音难求,真正走到一起并毫无隔阂的人实在少而又少。 是否正因如此,当他们离去时,我们才感到伤心欲绝?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那算了……”他说。“不过钱请你一定要收下。” “好,我会的。” 罗兰大概也是对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抱歉,不再拒绝他递过去的钞票。 “晚餐吃得还行吗?” “很好,你做的菜非常美味。” “谢谢。” 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微笑在罗兰脸上浮现,接着他就端着盘子回到帘子后面——住在旅馆里这么久,他总算知 - 分卷阅读10 道这里是厨房。 但除此之外,除了旅馆的构造和那位叫pedro的已经死去的男朋友和不喜欢读书,他对罗兰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 清晨降临,又是一日浮生。 昨晚睡前吃了另一片药,夜里出了好多热汗,再醒来时烧已经完全退了。无病一身轻,他起床后差点要做起广播体操了。当然没有,太傻气,哪怕没人看也不行。他只是去走廊尽头的浴室将一身汗渍冲洗干净,接着换上短裤和夏威夷衬衫——今天是个大晴天,早晨的太阳就晒得烤人。 再下楼时,他碰到了加西亚他们。一问之下,他们得知他的病已经全好了,都为他感到高兴。一伙人约好待会儿在餐馆见面,然后再一起去海滩。他呢,这回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仅是再坐在海滩上看别人玩水,自己也要稍微做点运动。 几分钟后他先来到餐馆,要了一份今日推荐早餐:黑面包、酸泡菜和咖啡牛奶。尽管昨夜吃了那么多,今天早上还是感到很饿很饿。冲浪手们还没来,他则利用这点时间好好想了想自己要从事哪种运动。他在游泳和沙滩足球(他看到有不少人在玩,果然是足球城)前犹豫不决,最后觉得都不好,不如跑步。 下午他就去市区,找到一家耐克专卖店买了一双跑鞋。 第8章 第八章 晚上,他来到海岸线上跑步。 从未锻炼过的体力实在太差,没跑出半公里他就已经气喘吁吁,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落。肺感觉要炸了,他停下来让自己喘口气。 周围也有别的人在跑步,没有哪个人像他这样虚脱,真是豆腐渣体力。 总算休息过后又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他原路跑回旅馆,这一回真是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恰逢那个瑞士人走出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大笑: “哈哈,刚刚病好就要运动吗?不要太拼了。” 他呢,只是摇摇头,气顺不上来说不出话。总算对方误会了,以为他是因为生病体力才这样不支,让他不至于太狼狈。 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回到房间,他蹬掉鞋子,脱掉几乎湿透的上衣,一头躺倒在床上。 “啊,真舒服……” 没有哪里比床更舒服了,此刻他顿悟出这个道理。 但一颗运动的热心并没有因此熄灭,第二天还得继续,无论过程有多困难,只是…… “虽然现在徒有一腔热血,到了明天能剩下几分呢?”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站起身准备洗澡。 自从来到巴塞罗那,他一个字也没有写过。 也不曾握过笔,他的身边没有笔这类物件,最接近写字的就是用手机打字,可身在异乡,也没有谁可以联络,而工作方面的消息他是一概不理睬的。可能出版公司那边已经炸开了锅?那也不管,准确说是他已经无暇再管,毕竟自己的身体都要垮了,而工作说到底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来到巴塞罗那,他体味到了生活的乐趣。 以前他的生活单调而枯燥,早上早早起床写作,到中午简单吃点东西,午睡之后看一下午书,偶尔出去看场电影,或者泡泡咖啡厅。他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几乎可以说有些抠门,比如不管别人多少次建议他换套房子,他还是觉得原先那间又小又破的公寓很合自己的胃口,就像一双旧鞋子往往比新鞋子更讨主人的喜欢,因为旧鞋意味着不必心疼,雨里雪里都能穿,兴致来了穿着下海也是行的。 这么看来,自己的这种性格是与大富大贵无缘了,写书赚来的钱如果找个投资顾问,估计可以赚到更多钱吧?或者想办法避避税,但他嫌麻烦,也不喜欢耍这些手段,该交多少税就交多少,心疼是心疼,可总比绞尽脑汁而提心吊胆要好。 简而言之,他是那种脚边就有钱也不愿弯腰去捡的人,这种人社会上一般称呼为白痴。 算来旅行至今已经半个月有余,他得以远离文字,实在是犹如水手回到6地上,鱼儿生出翅膀,感觉好不轻松!跑步也坚持了下来,从最开始五百米就累得半死,到现在可以勉强跑下来一公里,他付出的小小努力收获了小小的回报,也让他十分开心。而且开始跑步后,想要抽烟的欲望就大大地减弱了。曾有一个晚上,深夜他忽然醒来,想抽烟想得不行,但翻遍了行李箱也找不到一根香烟。他几乎是要犯癫痫了,总算把所有的柠檬糖都倒进嘴里嘎吱嘎吱大嚼特嚼才缓解了强烈的欲望。 从国内带来的一盒在柠檬糖在那天晚上便消耗完了,第二天他去市区闲逛,路过一家小商店时就又买了一盒。但自从开始跑步,这盒柠檬糖消耗的速度就大大减缓了,这是肉眼可见的一个改变。 另一个改变就是他长胖了。一天早上他对着镜子刮胡子,忽然感觉脸颊肉鼓鼓的。医生告诉过他戒烟会长胖的,再加上西班牙食物实在过于丰盛,他捏着脸颊的肉仔细一想,不长胖才叫奇怪。 他不愿意长胖,每天晚上便更加投入地运动,吃东西时也努力克制,总之他拿出来作家的那股狠劲(能日复一日坐在书桌前写字的人都很变态),倒也抑制了体重的增长。旅馆里没有体重计,但是药房里有。一天他假装去买眼药水,其实是去称自己的体重。和出国前比他胖了两斤。对体重他不太敏感,不清楚两斤是个什么概念,后来他想到前一晚加西亚他们吃的炸猪排,一大块猪排才二百五十克,心里便有了数。 另外,西班牙的眼药水效果也令他惊讶,夜里看书眼睛干涩的时候滴上两滴,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他又想起罗兰给他的两片感冒药。 这个男人,他想,虽然看起来冷淡如冰山,实际上多半是个很温柔的人吧。他从没有和男人谈过恋爱,也不懂为什么男人会喜欢男人(连女人喜欢男人的原因他也不大清楚),但觉得如果对象是罗兰,好像也是可以接受的。 他想到罗兰和那个素未谋面就已离世的佩德罗,他们两个是怎样度过他们的生活的?他们会接吻吗?会不会做些更私密的事?想到这里他脸上发起烫来,身子也跟着变热了。他不敢继续在想下去,但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旅行虽好,可无聊还是如影随形。无聊,人类永恒的敌人。明明时间如此宝贵,我们还是想尽办法消磨时间,就因为我们无聊。如果是两个人就好了,如果是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哪怕相对而坐也是一种乐趣,哪怕沉默无言也是一种交流。可假如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后来又失去了…… 他不忍想象那画面,假如将来自己结婚了,他宁愿先死的是对方,免受徒具形骸地活着之苦。 转眼八月已来到下旬。 天气还是那么炎热,冲浪手们还是去冲一整天浪,罗兰还是一个人留守在旅馆里,不知道如何消遣着自己的无聊,让他忍不住产生了好奇心。 一天晚上,冲浪手们去看 - 分卷阅读11 巴塞罗那对皇家马德里的超级杯比赛了,夜里不回旅馆,整个旅馆里就剩下他和罗兰两个人。他跑步回来,见到旅馆里空荡荡的,忽然很想和罗兰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不仅是为了打发寂寞,更是担心罗兰终日不与人交流,心里话把脑子都憋坏了。他是作家,可以靠写作来排遣心里的毒素,可罗兰不行(他忽然想到罗兰每天坐在电脑前打字,可能就是在写东西)。 于是洗完澡他下楼,问罗兰愿不愿意陪自己聊聊天。 罗兰正在保养冲浪板,点点头说可以,但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 “你来西班牙很久了吗?” 他以一个问题开启了他们的谈话。 “很久了,从我二十岁的时候。” “你今年是二十七对吧?” “对。” “是加西亚他们告诉我的。” “嗯……” “他们还告诉了我一些别的……就是关于你生活的事……” 罗兰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继续,不予回答。而他继续说: “就是佩德罗。” “……” “你不愿意谈起他吗?” “不是,但都过去了,已经三年了。” “‘才’三年。” “你又懂什么?” “是啊,我是不懂,说起来我还没有真正爱上过哪个人……” 他苦笑起来,忽然又想抽烟了。 “可以说说关于他的事吗?” “你想听?” “嗯……不过我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好奇……” “是啊,你是作家……” 罗兰放下抹布站了起来。 “佩德罗也曾经写过小说。” 他有点惊讶。 “是吗?” “除了冲浪,他也想过当作家……他出生在一个家境良好的家庭,他的父母都知书达理。” “原来如此……” 难怪他们不介意自己的儿子交往了男朋友,还是来自东方的男朋友,他想。 “可他最终选择了冲浪吧?”他问。 “对……” 罗兰说着摇起头,显得非常落寞: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死……” 原来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七年前,罗兰二十岁的时候来到西班牙读大学,在学校里加入了电影社团,在那里认识了负责写剧本的佩德罗。电影社团很有趣,那段日子他们和社里的其他伙伴一起编写剧本、制作道具、上街采景、寻找男女主人公。正是在其中一部关于大海的电影里,佩德罗第一次接触到冲浪,随后就如同终于寻找到生命真谛一般痴迷其中,渐渐地淡忘了电影。而罗兰,他本来对冲浪没有兴趣的,完全是因为佩德罗才开始冲浪。后来有一天,他们两个来到巴塞罗那冲浪,就是现在这片海滩。晚上他们住在旅馆里,为了省钱他们共住一间房间。那晚佩德罗向罗兰告白,说自己可能喜欢上他了。罗兰说他也有同感。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简单自然,他们成为了一对情侣,爱上的不仅是彼此,更是这片无边的蔚蓝大海。 “你没有冲过浪真可惜,”讲述完自己的过去后罗兰对他说。“冲浪是除了斗牛以外最考验勇气的运动。” “为什么?” “因为大海是无情的,你可能会死。” 罗兰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不再是那个送饭送药的温柔眼神,而是透露着和死神扳手腕的无畏。他本来想问罗兰喜欢男人是什么感觉,忽然这一刻他有点明白了。 第9章 第九章 雨下了一天一夜。 加西亚说在巴塞罗那,夏天雨会下这么久真是罕见。他说在中国这很正常,中国是夏天下雨冬天干燥的。 “真的吗?这样真好,我讨厌湿漉漉的冬天。” 他们在餐馆里吃烤鱼,喝啤酒。明天冲浪手们就要离开旅馆了,马上就是大学开学的季节。 “你呢?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马德里人问他。他耸耸肩,说他的房间这个周末到期,往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里遇见就是奇迹。” “中国不说奇迹。”他说。 “那你们说什么?” “缘分。” “原来如此,果然是大作家,哈哈。” 他们大笑起来,举杯畅饮。他也喝啤酒,但喝得没有人家多。西班牙人喝酒就和喝水似的,比不了。 酒喝到一半,他借口去卫生间小解,其实是去稍微透口气。啤酒固然好喝,但他一杯下肚就微微有了醉意。好在雨的气味缓解了醉意,还有清凉的晚风,这个小酒馆的卫生间又扇天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如注大雨。 他忽然想到罗兰,不知道这个时候他是否又去海滩上缅怀佩德罗了。 大餐一直吃到十点,他们才冒着雨回到旅馆。姑娘们也来了,今晚她们不回市区,三个姑娘一起开了一个大房间,就在他的隔壁。对此,他倒是无所谓,走廊碰见她们穿着小背心去浴室洗澡时也没感到怎样尴尬。朋友的女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算女人了,对于哪些女人能碰,哪些女人不能,他心里一向非常清楚。 自己也洗完澡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思绪忽然跨越大海飘回了祖国。他想起曾经交往的女生,一共三个,一个是初中时的初恋,一个是在念大学的时候,最后一个是在他成为作家之后。三任女友,最长的仅仅交往了一年,是大学的那个,临近毕业她问起他将来,问他是否会和她结婚。他如实回答不知道。在他而言,未来的事还是不要太过当真,免得自寻烦恼。 但她不是这样看的,她认为他这样是不负责任。可是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呀,二十二年的人生,一向是走一步算一步,深信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之她离开了他,如今也过去了五年,不知道她近来过得好不好。 后来,交往的对象是个小说编辑,两人分开也是因为分歧——她想让他写些读者喜欢的东西,而他只愿意写自己想写的。也许他们的交往本来就是错误,是两个孤寂的人暂时聚在一起取取暖。但不管怎么说吧,交往的时候他还是动了心的。 他的初恋是个学跳舞的小姑娘,长相很像某种动物,狐狸?也可能是秋田犬,总之不好看,但很可爱。他一见到她就被她吸引了,那时他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可惜他们的故事仅仅持续了一个寒假,寒假结束的前一天她找到他,对他说开学后不要再交往了。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整个初中剩下的两年半时间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一次也没有再见过她们,她们的手机号倒是全都记在脑子里。现在再想起她们,他心里大约怀旧一半歉疚一半吧。也许他不适合谈恋爱,或者说根本就不适合和任何人交往。从小他就不合群,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怀有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小时候的夏天往往伴随着一大堆暑假作业,他是从来都不做的,因为没意义,而上学的时候他一次拖欠作业的经历也没有过,因为他觉得有必要。他做什么都能 - 分卷阅读12 找到理由,而且不是先做再找,是先有理由才开始做。 别人都说他是怪人,他自己也清楚自己是怪人,所以他才写小说。 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次又忘了关窗。半夜里他被风吹醒,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了。外面雨还在下,简直让人有种错觉,那就是下雨才是常态,晴天反而稀缺。 他下床,关上窗,然后拿起矿泉水瓶咕嘟嘟喝下一大口。好在没有再着凉,他重新躺下,闭眼。可睡意再也没能袭来。半个小时后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便再度坐起来,对着朦胧的窗户盘算起接下来的打算。 他已经在西班牙待了二十天,可是除了偶尔去一趟巴塞罗那市区逛逛美术馆,他继续都留在这片海滩上了。这海滩到底哪里吸引了他?他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找不到答案。不,其实他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他试图欺骗自己,说自己留下来不是因为罗兰。然而事实如此,如果旅馆老板另有其人,他早就离开巴塞罗那奔向马德里了。 所谓旅行,就是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在你待腻味了的时候。 他还没有腻,因为罗兰。 他穿上衣服来到楼下。大堂灯亮着,但空无一人。冲浪器材堆在一角,门口的圆筒里插着几把雨伞。假如自己开旅馆,他想,绝对做不到这样心大。没有人看守?也不锁门?在中国不可能的。不是他贬低自己的国家,而是事实确实如此。西班牙也有坏人,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坏人,不过是坏得程度不同。 他抽出一把雨伞来到外面。 风刮着雨,雨打在他的脸上,很凉,可是很舒服。是否冲浪时浪花拍打在脸上就是这种感觉?应该试着冲浪的,他想,而不是跑步。跑步虽然很好,毕竟和冲浪比差了一点东西。 他说不出来那东西是什么,尽管他是作家,职责就是把说不出来的概念转化成文字。不过…… 反正自己是来度假的,还是别太纠结细节吧。他信步走着,风雨吹湿了他的西裤裤脚也全无所谓。他甚至都不想撑伞,只是担心自己羸弱的身躯又会着凉,所以才勉强苦守着小小的漆面雨伞。 他很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那片海滩。 果然罗兰正在那里,原本高大的他在风雨里显得那样渺小,叫人看了很心疼。他悄悄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如果罗兰不在乎湿漉漉的沙子,他也不在乎。 “天气不错,嗯?” 他随口编出一句开场白,罗兰缓缓转过头看着他,不予置否。于是他又问道: “睡不着?” “你呢?” “我半夜被风吹醒了,我又忘了关窗。” “当心点,别再着凉了。” “放心,我身体已经好了很多。”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柠檬糖,取出一粒丢到嘴里,然后将铁盒递给罗兰。 “吃糖吗?” 罗兰没怎么犹豫,也取出一粒糖放进嘴里。 “我吃糖是为了戒烟,”他说。“不是因为爱吃甜食。” “嗯……” “他呢?他爱吃甜食吗?” “不爱。”罗兰回答。“他是西班牙人,只爱吃肉。” “还有呢?” “饺子……几乎所有中餐他都喜欢。” “都三年了,你还是忘不了他啊。” “‘才’三年,这是你曾经纠正我的。” 他笑了,罗兰也笑起来,两人各自又吃了一粒糖。 “雨下得真大啊。”他说。“在西班牙很罕见吧?” “……” “怎么了?” “他死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下雨天。” “嗯……” “我劝他别去了,但他偏要冲,因为马上就是比赛了。” “是啊,我能理解那份心情。” “我也能理解,可只有他会冒险……你知道那之前他和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海底世界是很美的,因为那里是地上的光到达不了的地方,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是觉得地上的世界不纯洁吧。” 罗兰点点头。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很自责,没能阻止他去死。” “别自责,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你阻止得了一次,总不能阻止第二次。” “你知道在西班牙,同性是可以结婚的。”罗兰说。 “我知道。” “可我是外国人,所以这一法规对我们不适用,是不是很遗憾?” “是挺遗憾的。”他望向远方的雨雾说道。“不过结婚说到底只是个形式吧?只要在一起不就好了?” “不,”罗兰摇头。“你不明白。” “是啊,我是不明白……” 沉默,而雨越下越大。 “你交过女朋友吗?”罗兰打破沉默问他。 “交过,”他说。“事实上刚才我还在想她们。” “那你能告诉我,男人为什么喜欢女人吗?” “因为女人很美啊,有的很温柔,有的很可爱,皮肤白白嫩嫩的,脸上的肉圆鼓鼓……” 说着他笑起来,然后坦白道其实他也不明白。 “反正我就是喜欢,想要一直看着她门,也一直被她们看着直至死去。” 罗兰叹气,然后也跟着笑了,说: “看来爱情都是一样的。” “爱情本来就是一样的。”他也说。 他们一起回到旅馆。 下半身都湿透了,但时间这么晚,已经不能再洗澡了,他简单擦干身子,然后翻身上床。睡意终于再度袭来了,就在他将睡未睡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找到了想要在西班牙找到的东西,所以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是最后一章咯,喜欢还请多多支持~ 第1o章 第十章 早上,他来到大堂。 罗兰已经坐在那里了,与这件冲浪旅馆浑然一体,仿佛再也找不到另一个更合适的人来当这个老板。他瞧罗兰脸上没有熬夜的痕迹,但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肤色黑吧,他自己倒是眼圈深陷,整个人十分疲累。也难怪,在疾风骤雨的海滩上坐了一个小时,没有再感冒已是谢天谢地。 他和罗兰打招呼,罗兰也和他道早安。 “这周的房费到期后,我就不继续住了。” 他说道,眼睛观察着罗兰的反应。 “我明白了。” 罗兰说,反应呢?没有,一如既往。但经过了昨晚那一幕,他已经清楚罗兰不是没有情感,只是把浓烈的情感都深藏在心罢了。 “已经快九月份了,冲浪旺季该要过去了吧?”他随口问了一句。 “不要紧,冬天也有人冲浪。”罗兰回答说。 “他们不怕冷吗?” “海里并不比6上更冷,这里是西班牙。” 他点点头,寻思着究竟是什么勇士敢在冬天冲浪。 这时加西亚他们带着行李走下楼梯,看见他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好啊,作家先生。” “你们要走了?” “对,冲浪季节结束了。”加西亚说。 他笑了,说刚才自己还在和罗兰聊这个话题。加西亚看看罗兰, - 分卷阅读13 又看看他,也微笑了。然后他们一一和他拥抱。四个冲浪手,每一个都人高马大,和他彼此也很投缘,只可惜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不然他们肯定能成为更要好的朋友。 “明年你们还来吗?” “还来。”加西亚说。 另一个也说: “这是当然的,生命不息,冲浪不止。” 他无法理解这份狂热,可能和自己痴迷读书差不多吧,于是他说: “那本《百年孤独》你真的不要吗?” “免了吧,你还是带回中国,比机场卖的纪念品便宜。” “也是。” 然后他们再次拥抱,然后冲浪手们就拎着各自的行李走出旅馆他们。他目送着他们离开。他和他们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这是他们说好的,因为他非常清楚,有些关系越淡泊越能持续得长久,如果一年以后他们再在这里见面,那么那时他们仍然会是朋友。但如果他们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再见面时只会感到尴尬。他是中国人,又是作家,对此再了解不过了。 冲浪手们走后,旅馆里归于沉寂,除了他,只剩下那个晚来的瑞士人。但据说明天瑞士人也要离开了,那么等他也走了,旅馆里没有客人罗兰会不会感到寂寞? 他觉得自己是在瞎操心,因为罗兰心里始终都有佩德罗。 他独自来到小餐馆吃饭,这一次他见到露天座位空着,便选择在露天座里用餐。二十多天的时间,餐馆老板娘已经和他很熟悉了,就是那个有些臃肿的金发女人,原先他以为她是服务生,想不到原来是老板娘,而老板就是厨师,和她正相反,是个瘦高个,一脸络腮胡子。 “今天早上人好少啊。” 点菜时他用英语和老板娘寒暄。其实她也会英语,可总是不愿意说,就像在巴塞罗那说英语很丢人似的。当然和他相熟之后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这是个和冲浪手一样豪爽的女人,每次给他端上来的菜都是满满一大盘。 “因为昨天下了雨,天气太凉了。” 的确,早上起床时有点凉飕飕的。 “可是还会再热一段时间吧?”他问老板娘。“夏天应该不会这么快结束?” “对,通常要热到十月份,不过那时已经是秋天了。”老板娘说。 他点了香肠、简单和羊角面包,饮料要了橙汁。 老板娘确认了菜单便返回到餐馆里,他留在露天座,是这里唯一的客人。眺望着清凉的大海,他的心里一片澄澈,什么也没在想,什么也不在乎。阳光并不强烈,海平面发散出的粼粼波光仿佛是水本身的光。会发光的水?有什么寓意?什么也没有,但他忽然很想写点东西了,于是等老板娘端上菜来,问她能不能给他找支笔。 “还有一张纸,随便什么纸都行。” “你要干嘛?给家人写信吗?” 老板娘无心说道,却戳中了他的心坎——他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了,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能够让他感到有所牵挂,假如他命丧于返程航班的话。 谁说不会呢?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佩德罗不就是死在一个和昨晚一样的雨夜? “不是,我想写点东西,拜托了,我会付钱的。” “不用,一张纸而已,稍等一下。” 很快老板娘取来一本练习簿,大概是他们夫妇俩的小孩用过的作业本吧。他向她道谢,然后也不着急吃早餐了,按下圆珠笔在本子上写起心里翻涌而出的想法,关于生命,也关于爱情。写了两三百字,蓦然回首时,发觉已经自成一脉,只要填充点情节就可以是一本小说了:一个冲浪手遇见另一个冲浪手,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但因为两个人都是男人,这份不会被世俗认可的爱该何去何从?而就在他们犹疑、困惑的时候,忽然传来他死亡的噩耗,徒留下另一个人被空虚与悔恨的浪潮不停冲刷着,将心冲刷成一个空洞。 所谓人生,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吃完早餐,他不着急回旅馆,再一次在海滩上散步。 时而捡起一块贝壳,时而玩上一玩打水漂,总之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身心都无比轻松愉悦,既没有感到疲累,也没有想要抽烟的念头。似乎是这次旅行起到了作用,但他清楚自己的改变是因为遇到了罗兰,因为那些冲浪手,因为这片海滩上所有仅仅有着一面之缘的游客。是所有这些人的故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上面写过的:所谓人生,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能放下,不代表不再有追求,要常乐,但不是知足常乐,而是不知足。他不会放弃对文学和美好的追求,同时也认清了自己的能力与生命有限。唯一剩下的问题是,自己是不是也喜欢上了罗兰呢? 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便又起了一丝波澜。 “就算是这样,”他又问自己。“那又能怎么样?罗兰的心里只有佩德罗。” 回到旅馆,罗兰正在电脑后打字,他丝毫不忌讳地来到他身边问他: “你在写关于佩德罗的小说吗?” “嗯……” “……我不确定是不是这样,但我可能有点喜欢上你了。” 罗兰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说一个字。 他也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时间流逝,转眼瑞士人离开了旅馆,而就在他也要离开的这天早上,又有两名冲浪手来旅馆登记入住了。是两个法国人,来自巴黎,和加西亚他们一样肤色很黑,身材健美,一张脸上洋溢着阳光焦灼后的自信。 他办退房手续时,他们就等在后面。等他手续办好了,他们还问他是不是也是冲浪手。他笑了,摇摇头说不是,看体型和肤色就不可能。两个法国人也笑了,旅馆里一片虚假的其乐融融。 这一次,是他等着他们办好手续,为的是和罗兰最后一次道别。 “我要走了,”他对罗兰说。“这本《红楼梦》我留给你,你有空时可以看看,真的写得很好。” 罗兰不再拒绝,收下了书。 “说不准具体时间,但我还会再来这里的,那时我可能就学会游泳了。” “那样的话我就教你冲浪。” “可以,只怕你教得再好我也学不会。” 两人相视沉默,不知怎么,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和罗兰见面了,那是身为小说家的直觉。 傍晚,飞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 没有人来接机,这理所当然,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回来了。第二天他去医院,医生边检查边说他晒黑了好多。 “还差得远呢,和冲浪手比起来。” 检查结果喜人,肺部的阴影已经消失,医生眉开眼笑,他却不怎么开心。 半年后,他收到出版公司的通知,说他的新书通过了内部的审核,即将付印出版。 三月,他认识了一个女孩,比他小一岁,是大学里的后辈,偶然因为新书的推广工作和他相识。他对她没有特别热烈的感觉,但相处在一起感觉很舒服,就像即将到来的小阳春里柔和的微风。 四月,他们正式交往了。是他主 - 分卷阅读14 动提出来的,而在答应告白之前,她首先问了他书里的巴塞罗那冲浪手的故事是否确有其事。他承认了,说的确有两个相爱的冲浪手,一个活着,另一个死去了。 “你呢?”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也喜欢男生吗?” “精神上,也许有点吧,但那已经和性别无关了。” “肉体上呢?” “肉体上,不。” 女孩仿佛终于舒了一口气,笑道: “因为前辈之前在大学里就是不近女色,女生们都在传说前辈其实喜欢男孩子呢,你也知道女生们普遍都很腐吧?会幻想这些有的没的,所以前辈别生气……” 他并不生气,甚至也微笑起来。忽然困扰自己好久的问题被女孩一语点醒,原来自己只是被罗兰纯粹的爱情所吸引了——远离欲望的、美好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啦,其实是可以再写的,可我觉得戛然而止比较有韵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