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夫人 下》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之后的几天,谢云苔都寝食难安。她尽量克制着不然自己去想父亲投军的事情,但思绪还是常会鬼使神差地冒出来,一下子占据她的全部脑海,牵动一切万千情绪,让她在好的心情都能低落到谷底。 是以苏衔读书时,常一抬眼就看到她在旁边双目失神,神情恹恹的,就像春末盛开的花在晌午时被烈日烤蔫了。 值得这样难过吗? 苏衔不太懂,心里自顾自着揶揄。一心二用地又读完一本奏折,他喝了口茶,抬头间注意到一封红色的纸笺夹在本册之中。 红色的多是请帖。苏衔信手抽出来读了两行,自言自语:"大司马设宴,这得去啊。" 说罢看向谢云苔:"同去?" 谢云苔浅怔,觉得自己近来总心神不宁,还是少见人的好,便问:"能不去么?" "随便。"苏衔不多说,随手把请帖丢回案头,接着料理手头的事情。 往后几日都是这样,谢云苔发现京中近来的喜事似乎格外多。他每日都能挑出一两封请帖觉得要去,再顺口问她。 可她每每若说不去,他便也不去了。 几次下来,谢云苔不免担心:若都是原本该去的事情,总不去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毕竟放在从前,鲜少听他提及要去参什么宴,就连宫宴他都是不在意的。最近这些能入他眼的宴席,多半是有正事的吧。 是以当他再度提起,她思量了一下,就问:"若是不去,会对公子不好吗?" 苏衔转过头,理所当然:"会啊。" "……"谢云苔薄唇抿住,不再拒绝,"那就去吧……" 苏衔:"嗯。" 于是临近傍晚,谢云苔便乖乖去更衣了。新的秋装尚未做出来,但她从前其实也不止是那几色的衣服,想挑一身适合参宴的也并不难。 苏衔倒不需特别换什么衣服,在她更衣时他就继续在书房里干他的事情。周穆在旁一阵阵的恍惚,觉得活见鬼了。 今晚是一大理寺丞为女儿及笄设的宴。大理寺丞位在从六品,放在朝野中不算小官,但与丞相比可就差得远了。朝中又无人不知丞相不喜应酬,逢婚丧嫁娶仍仍旧递帖,无非是下官对上官表达敬重不能不递罢了,无人会真指望他来。 这几天他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对一封封请帖都这么感兴趣? 是不是朝中又有谁惹到他了,他正想找地方骂人啊? 周穆心下犯着嘀咕,听得门声响动,举目一看,谢云苔梳妆妥当,推门进来了。 她换了一身橙色的衣裙,色泽明亮,装点在草木色泽偏于单调的夏末秋初里,教人眼前一亮。 苏衔不由自主地定住眼睛,谢云苔顿有些不太自在:"怎么啦……" 苏衔轻哂:"怪好看的。" 说着他起身,二人一并往外走,他禁不住地又侧首,这回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白玉簪上。 白玉簪是好看,但衣裙色泽鲜亮,莹白就显得不太压得住。苏衔撇了撇嘴:"谢云苔。" "嗯?" "你是不是缺首饰啊?"他碰碰她的玉簪,"没有橙色的簪子吗?" "橙色的宝石不多见呀。"她抬手捂了下发簪,免得他把发髻碰散。苏衔收回手想想,好像是不多见。 玉是白或绿,宝石红蓝绿黄紫都常见,橙色似乎是少一些。 改日想法子寻些橙色的碧玺来给她打首饰好了。苏衔一壁想着,一壁与她一并上了马车。也是很巧,当下的京城划分为三十六坊,那大理寺丞的府邸与苏衔恰在同一坊中,离得不远,一刻工夫就到了。 马车停稳,原本门庭若市的府门口唰然一静。正要入内的宾客与来迎客的小厮面面相觑,下一瞬,即有反应快的小厮窜进去,将正在次进院门内与同僚寒暄的大理寺丞请了出来。 大理寺丞对丞相亲临倍感意外,一时还道是下人看错了。迎出府门,却见丞相已下马车,正回身伸手,扶同来的姑娘下车。 大理寺丞愣了愣,上前见礼:"大人。" 苏衔侧首看了眼,口道:"恭喜啊。"说着即有小厮将贺礼奉上,大理寺丞目光一扫,便看出连那描金漆盒都价值不菲,忙连声道谢。 顿了顿,又小心询问:"不知这位姑娘是……"他打量着谢云苔。 苏衔"哦"了声:"未婚妻。" 谢云苔:"……" "哦……"大理寺丞一时心里纳闷:丞相何时定的亲?这么大的事朝中不知道? 面上又客客气气地作揖:"大人请。下官事先不知大人会来,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海涵。" "好说。"苏衔浑不在意,带着谢云苔走进府门。很快便有仆妇上前,恭请谢云苔去后宅女眷们的席上,苏衔轻松道,"去吧,有事着人来前面找我。" "……好。"谢云苔颔首福了福,就与那仆妇一并离开。苏衔目送她走远,左右看看,唉,没事干啊。 第2章 大理寺丞是从六品,来赴宴的官员不是与之相当就是官位更低,苏衔官位太高,平日和他们打不了什么交道,连个相熟的人都没有。 在侧首看看,大理寺丞一直诚惶诚恐地跟在身边,苏衔咂嘴:"我跟你说实话哈。" 大理寺丞恭肃拱手:"大人您吩咐。" "我出来主要是因夫人近来心情不好,我带她出来走走。"他边说边拍拍他的肩头,一脸和善,"所以你着人照应好她便是了,不必管我,当我没来过。" "这……"大理寺丞一时怔然,未言一字就觉面前风声一划,眼前的人已消失无踪。他赶忙去寻,目光也只看到一道人影在夜色中飞檐走壁而去,转瞬就已抓不到痕迹。 ……这叫什么事? 丞相大人跑到他这里哄姑娘来了? 大理寺丞一头雾水,想想好像倒也不足为奇。心情不好想换换心情,到一宴席上一同热闹热闹确是个办法。 只是丞相这么哄人,倒真有点奇怪。 后宅,仆妇领着谢云苔到了席上,恭请谢云苔到右首落座,就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 坐于主位的是大理寺丞的夫人,忽见一面生的姑娘被请到客人中最尊的位子落座,不禁露了几分疑色。视线略一交换,那仆妇行至她身边,语不传六耳地禀话:"那位是丞相大人的未婚妻,丞相大人亲自带来参宴的。" "啊?!"大理寺丞夫人面色一变,一时不知该诧异眼前坐着丞相的准夫人,还是该诧异丞相大人现下也在自己府中。 与此同时,随着专程进来传话的小厮的低声叮嘱,消息在下人间渐次传开: "将那位橙色衣裳的姑娘照应好,那是当朝丞相的未婚妻。" "丞相大人就在前头,千万别闹出什么岔子。" "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咱今儿都得给摘下来,懂吗?" 消息在下人间传完,便也慢慢递进了主子们耳中。苏流霜原正纳闷谢云苔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听了传言瞬间释然,想了想,倒了两盅果酒走向谢云苔:"许久不见美人姐姐了,我陪姐姐坐?" 席间众人皆知苏流霜与苏衔同出苏家,她一上前与谢云苔搭话,未婚妻这事看起来就更真了。 谢云苔不好说什么,看看苏流霜的装束,只问:"你已成婚了?" "嗯,早就完婚啦!"苏流霜抿笑,"衔哥哥还备了份厚礼给我呢。" 她说这话时双颊微红,颇有几分幸福之色,可见在夫家过得不错。说着径自抿了口酒:"姐姐和衔哥哥何时成婚?" "……"谢云苔噎了噎,斟酌再三,压音与她说了实情,"不是那么回事,公子他最近突然……" 她想说苏衔想一出是一出,然话没说完,苏流霜眼眸一低,放低音问她:"姐姐不愿意?" 说罢径自摇了摇头:"那不多说这个了。大好的宴席,我们先用膳。" 之后一顿宴席便都是不疼不痒的话题,丞相身份太高,鲜有人敢上前与谢云苔搭话。倒是与她同坐的苏流霜,夫家虽是朝中新贵,但论品秩也不算太高,便常有贵女上前与之小酌一杯,瞧着关系融洽。 待得宴席用完,众人就散到了园中赏花,苏流霜仍与谢云苔同行,找了方凉亭落座。 赏花的氛围比宴席上更轻松不少,一些年纪相仿的贵女与官家夫人便敢于上前了。衔着笑与谢云苔寒暄几句,说几句客气友善的话,又或亲手折一枝开得正盛的花送来,借机闲说几句家常。 "难得今年桂花开得极早,夫君知我喜欢,便给我移了满园的桂花来,日日香气萦绕,衣衫上染得尽是。" 偶有女子清亮的声音传进来,显而易见地稍提了几分,听来有些刻意。 谢云苔手里把玩着一朵木槿,闻声也没走心。倒是苏流霜瞧了瞧,轻笑压声:"嫁为人妾,偏还爱炫耀得很。" 谢云苔这才看过去,目光一定,发觉那竟是林诗蘅。林诗蘅从前往苏衔面前凑的事她还记得,后来更或多或少从府中听闻了她的婚事——听说她父亲为她选的是个秀才,虽然穷却颇有才学,但何来嫁为人妾一说? "怎么为妾了?"她不由小声询问,苏流霜摇摇头:"她不满她父亲为她挑的婚事,那阵子没少费力气在京中结交权贵。这样的年纪,生得又不错,家世亦说得过去,衔哥哥看不上,旁人可不介意府里多一房美妾。她爹官位也不高,京里开口要人,她爹也就拦不住了。" 谢云苔咋舌:"好歹也是正经官家小姐,她怎么舍得下……" 更多的话不便多说,因为林诗蘅往这边来了。 "呀,这不是谢姑娘。"她走进凉亭,目光落在谢云苔身上,声音变得更高了几分。 苏流霜立觉不对,立起身想阻她的话,林诗蘅却抢先了又说:"听闻如今是相爷的未婚妻了?咱们相爷可真是行事潇洒,一个通房入了眼,便也肯好好下聘迎娶了?放在旁人家里,谁肯做这样的事?" 第3章 苏流霜面色一变:"你住口!" 然林诗蘅所言以引得周遭众人都看过来,打量谢云苔的目光变得愈发复杂。谢云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林诗蘅,轻而易举地从她眼中寻到了敌意。 林诗蘅轻啧着摇头:"不过也罢,总归是相爷喜欢,愿意抬举,旁人也说不得什么。只能羡慕姑娘好福气,攀上了咱们大恒数一数二的高枝。" "表姐你疯了!"苏流霜咬牙低喝。她自知林诗蘅心里有气——一开始是险些嫁个穷秀才,如今又是低人一头成了妾室,过着要与旁人争风吃醋又要对正室唯唯诺诺的日子,心里自然憋屈。 可这与谢云苔有什么关系? 身在别人府中,又不好正面掀起争执。苏流霜忍着火气,心念转动,想寻个话题直接将林诗蘅请走,背后响起谢云苔的声音:"这高枝你们谁若愿意去攀,去就是了。" 林诗蘅一震,侧眸看去,谢云苔好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嘲讽她从前攀都攀不上么? 林诗蘅面色泛白:"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就是字面意思呀。"谢云苔垂眸颔首,声音微扬,但口吻沉静,"婚事总要门当户对才好,我也觉得自己与相爷不登对呢,却不知如何劝他。在座诸位若谁愿意嫁他做夫人,亦或寻位合适的姑娘给他,云苔在此谢过。" 她说着立身一福,沉肃恳切。林诗蘅直被谢云苔搞傻了,她原想挑得谢云苔面上无光与之争论,可没想到谢云苔剑走偏锋,摆出一副要给相爷寻亲的模样。 再说,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是她并无意嫁入丞相府为妻,却是相爷一味坚持,她心里还很无奈了?! 林诗蘅的神情变得古怪而难看。 不经意间,凉亭不远处清风一划,尚无人注意到人影在昏暗中落于树梢,便闻声音懒散响起:"谢云苔。" 谢云苔心弦骤紧,众人顿也满目愕色,举目一看,无不僵硬福身:"大人……" 苏衔不予理会,抱臂倚着树干遥遥看她:"你再说一遍?" 他没事可做,又疲于应酬,在府中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觉得不如来看她好。原是想安安静静地看她开心便罢,谁知他片刻不在她就敢给他说亲了?! "……"谢云苔紧紧闭住嘴巴,不敢妄言一字。苏衔皱皱眉,纵身跃下,步入凉亭,一步步逼到她面前。 谢云苔撑不住这股压迫感,低着头向后退了半步。 苏衔又逼近半步:"我到底哪儿不好,你说啊?" 谢云苔:"我……" 在场众人无不惊悚:他他他…… 怎么回事?这么一看,还真像是郎有情妾无意?堂堂丞相诚心想娶府里的小通房为妻,小通房却看不上? 虽然他"到底哪儿不好"这一点,在场诸人无不能说上三天三夜(……),但丞相毕竟位极人臣又姿容卓绝,这场面多少还是让人羡慕。 "你……"谢云苔被他逼视得面色发白,强撑半晌,心虚一瞪,"怎么还偷听呢!" 语毕她转身就走,揣着一颗被抓包要快逃的心,落在旁人眼里却像对丞相使脾气。 苏衔不以为意,自顾自一笑,信步跟着她。凉亭外众人忙都退开让路,他有意留了一段距离,不至于吓得她立刻转过脸应付他,她便直撑到无人之处才回过身:"怎么这样……"谢云苔低语呢喃,或多或少的,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怕。 偷眼看看他的神色,她解释说:"我是为了应付林家小姐的……" "哦。"苏衔沉容点点头,"我懂。" 谢云苔松气。 "在你眼里我可好了,不可能把我推出去娶别人,对吧?"他一副甚感欣慰的样子,眉开眼笑地把她揽住。 谢云苔:"……" 也……也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越来越没羞没臊了呢! 谢云苔心下懊恼,又不知怎么发这通火,抬眸瞪他:"公子又胡闹,不怕传出去教人笑话!" "不怕啊。"苏衔没脸没皮。 谢云苔说不出话了。 死皮赖脸地拥着她待了好一会儿,缓解掉她要把他"许"给旁人的不快,他就又飞檐走壁地走了。谢云苔心情难言,缓了缓,又回到方才的亭中。苏流霜还在,但林诗蘅已不见了踪影,谢云苔询问苏流霜,苏流霜吐舌:"自讨没趣,寻了个由头灰溜溜走了。" 说着二人一并落座,苏流霜在石案上托腮,神情有些复杂:"你当真不愿意嫁给衔哥哥么?" 谢云苔坦言:"我没想过。" "那现在想想也不迟呀?"苏流霜眨眨眼,"你不觉得衔哥哥人还不错?" 谢云苔沉默以对。 第4章 她近来愈发怕想这个。这桩婚事,若论门当户对、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说不过去,唯独苏衔人好不好这一点,倘若作为评判,她心里总会禁不住地动摇。 诚然,坊间对他的评价差极了。可对她而言不是那样的呀,他已帮过她很多次了。 正值少女春心萌动时,这样的人,有几个人能撑住不心动?她强自按捺着心事,撑着理智劝自己不可动摇已很艰难,如何禁得起旁人这样去挑? "我不想说这个了。"谢云苔终是颓然叹息。 怎么办好呢?苏流霜说得固然有理,她也知道自己心思已然松动,但爹爹所言更不无道理。 ——她欠苏衔那么多,又无娘家撑腰,如今他在兴头上自对她好,可来日热情散去,她怎么办呢? 宴席散时天色已然很晚,谢云苔走出府门,看到苏衔正立在马车前等。来往官员经过马车,无不驻足与他见礼,察觉到她出来,他回过身。 他笑了笑,门前檐下笼灯光火昏黄,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和暖。谢云苔抿一抿唇,走上前去:"回府么?" "走啊。"他边说边伸手扶她上车,她坐进车中,他随之上车。进入车厢一定睛,便见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我好看,是吧?"苏衔气定神闲地坐下,谢云苔一噎,悻悻地别开目光。 又被他无耻到了。 "有什么事?说。"苏衔伸手揽她,谢云苔转回头,垂眸静静地想了想,开口:"公子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么?" 苏衔眸光微凝,目不转睛地打量起她来。 谢云苔鼓着勇气,很罕见地与他直直对视起来。她其实是想问,在他对一个人从喜欢变成厌恶的时候又是什么样?比如在她之前的那些通房? 但见他思量半晌,勾起一笑:"我不知道啊。" 她怔神,他闲闲道:"我从前没喜欢过别人啊。" 美目流转,谢云苔没说话。 又瞎说。她先前不过有过一次婚约,都情真意切地喜欢过程颐。他在她之前有过八个通房,怎么可能没喜欢过别人? 她才不信。 苏衔打量着她的神色:"真的啊。"他打个哈欠,忖度道,"谢云苔,你怕我始乱终弃啊?" "没有。"她不承认,但说完薄唇便紧紧抿住。他看得好笑,明明就是。 沉吟半晌,他说:"人心难测,没人能轻易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吧——要是有人张口就跟你说什么海枯石烂的鬼话,你千万别信哈。" 谢云苔:"……" "但是心里另有旁人,和始乱终弃也是两回事吧。"苏衔轻轻啧声,"始乱终弃的男人还是去死好了,跟程颐一样阉掉就很合适。" "……"谢云苔哑哑地说不出话,神情古怪地看着他,暗说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说关乎他本人的事情? 马车渐渐驶得快了,他枕着手倚到车壁上:"倘若你不想让我纳妾、不许有侍妾、不许有外室,咱们都可以事先说好啊,没什么不能商量。" 按他自己的心思,他本也不愿同时应付那么多女人。后宅掐起来很烦人的,一时的欢愉不值得他添那么多堵。所以他身边就连通房都向来是走了一个才会来下一个,他无聊的时候也不是没好奇过如果两个被不同势力收买的人一起被安插到身边会发生什么,但想想还是没耐心尝试。 因此他对纳妾并无兴趣。可她若是在意,他觉得这个承诺也没什么不能给的。 咂一咂嘴,苏衔的目光凌凌划到她面上:"你刚才开口就要把我送人,是因为担心这个?" "……我什么时候要把公子送人了?!"谢云苔瞠目,说完才想起自己方才当众提过要给他说亲的话。 可……可那只是那么一说呀!再说,说亲罢了,堂堂正正的事情,怎么被他说得这么委屈。 想了一想,她又摇头:"倒也不是。" 苏衔嗤笑,一字一顿:"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真的不是。"她不太高兴了,秀眉紧皱起来。他不再多嘴,问她:"那是什么?" 谢云苔沉思了一下:"公子不觉得门当户对很要紧吗?" "不觉得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谢云苔抬起头:"那倘若我们身份调换呢?" 他微怔,她缓缓道:"倘若我身份贵重,比如说是……宗室女一类的,且还手中握有实权。而公子只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儿子,公子可还能说出不在意门当户对的话么?"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他和她对视了会儿,忽而笑出声:"原来是为这个。" 又若有所思地点头:"倒是也有道理哈。" 跟着又道:"但这算什么大事?至于让你想把我送人?" 第5章 ……怎么又提送人的事! 谢云苔心下懊恼,强作未闻,反问:"这还不是大事?" 苏衔摊手:"我辞官不干了就好了嘛。"理所当然的模样。 谢云苔目瞪口呆,下一瞬,恼意又冒上来:"又瞎胡闹!" 说罢她就不理他了,别过头倚着车壁看车窗外的夜景,心里气自己方才竟然动心——这个人根本就是没正经的,哪怕是终身大事也不会让他严肃,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她疯了才会去想或许嫁他也不是全然不行。 苏衔微微歪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仍没动静,遂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谢云苔,生气啦?" 她不理人。 他拖长语调:"小苔——?" 突然转变叫法,她打了个寒噤。贝齿用力一咬嘴唇,还是没有理他。 他无奈而笑:"我认真的啊,我原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当丞相,早点辞官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生什么气啊!" "?"她心下暗惊,狐疑地转过头,目光在他面上停了停,发觉他真有几许认真后,不禁更无措了,"别闹……"她声音都发了虚,"公子是丞相,哪能说走就走的……公子走了,朝廷怎么办?" "你不懂。"他无所谓地撇撇嘴,"偌大的一个朝廷,若真离了谁就活不了,那这国家没治了。" 谢云苔:"……" 听来颇有几分道理呢。 怎的越说越认真了? 滞了一滞,她使劲摇了下头。想到他惯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连皇宫都敢放火烧一下,她真有点怕他明天就大大咧咧上道折子说"爷不干了",只得先将话题绕开:"我只随口一说,没讲过公子不是丞相就愿意嫁的!公子别乱来!" "嗯。"他笑应了声,手轻抚她的头发,循循善诱,"没事啊,你慢慢想。" "慢慢想",就搅得谢云苔几乎彻夜未眠。苏衔睡觉极轻,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儿翻腾了一整宿,仿佛抱了条鱼。 于是翌日清晨,她刚想随他一并起床就被他按了回去。他踱到柜子前拉开抽屉看了看,翻出一个药瓶又走回来:"暗营的安神药,不苦也不伤身,喝了睡个好觉?" 谢云苔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毕竟只是一夜睡不踏实也没什么。他却不紧不慢地又是一句:"晚上还有宴席,你现在像小浣熊妖——不信的话我拿镜子给你看看?" "……"小浣熊妖声音噎住,嘴角轻搐,把药接过来喝了。 一口灌下去,谢云苔就睡了个昏天黑地。下午醒来时神清气爽,眼下的乌青也已褪去,爬起床更衣梳妆,她走进书房想了想才记起来:"还有宴席?" "嗯。"苏衔气定神闲,"皇长子刚得一子,百日宴,不去不行。" "哦。"谢云苔点一点头,乖乖地随他出门。周穆一阵无语——好一个"不去不行"。 皇长子府。 殷临曜自晌午起就忙了起来,临近开席时终于偷得片刻闲,便走小道绕回了后宅,看看妻儿。皇长子妃宋氏恰也正回到寝殿小歇,夫妻二人就坐在一起喝了盏茶。乍闻下人进来禀话,皇长子喝着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好生过了半晌才回神:"……你说谁来了?" "丞相大人来了。"那宦官躬着身重复,"大人已至席上,还……还带了位面生的姑娘,听说是未婚妻,由大姑姑请去后宅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宋氏禁不住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 殷临曜也这么想。 这个孩子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嫡子,孩子满月时他就亲自去请过苏衔,并不意外的被苏衔拒绝了。殷临曜倒也不甚在意,会出面去请是为让孩子的满月宴无憾,但苏衔的脾气他也知道。父皇着御前宫人去请他来宫宴他都敢甩脸不去,像样的理由都懒得找上一个,皇孙的满月宴他只会更不感兴趣。 怎么眼下百日宴倒说来就来了呢?还有,未婚妻又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怔忪之后,夫妻两个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往外去。后宅的宴席就在不远处的园子里,宋氏径自过去,殷临曜陪她同行了一段,经过月门时,恰看到先一步刚被府中大姑姑请进去的人。 殷临曜脚下不由一定,侧首询问:"那是丞相的未婚妻?" 适才禀话的宦官躬身:"是。" "……"殷临曜一头雾水。 这人他从前见过啊?先前他与苏衔一连几天在户部同办安西蝗灾的事,这位姑娘常去给苏衔送东西。 不是丞相府的通房丫头吗? 殷临曜想来想去摸不清情由,终是没说什么:"知道了。" "臣妾会照应好她。"宋氏遥遥看了看,收回目光,向殷临曜颔首。 第6章 "嗯。"殷临曜点头。不再多言,提步往前宅去。 前宅的宴席上,众人因为丞相破天荒的亲临也小小地乱了一阵,接着便是各怀心思的敬酒,丞相今日似乎颇有耐心,始终挂着一张笑脸……看着反倒让人有点瘆得慌。 殷临曜走进殿中,不免要与几位老臣先寒暄几句。言罢便端着酒盅上了前,扬音:"苏相。" 苏衔回过头,像模像样的一揖:"殿下。" "……"或许是因为他出现在宴席场合太让人不适应了,殷临曜也有点瘆得慌。 定一定神,殷临曜沉声:"借一步说话。" "哦。"苏衔不多言,提步随他离开。行至殿外偏僻处,殷临曜回过身看看他:"怎么回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苏衔眼睛一转,口吻诚恳:"不是你说这好歹也是我侄子?" 殷临曜:"……" 拉倒吧,亲爹你都不认,侄子倒能我提一句你就愿意认? "别跟我油嘴滑舌。"殷临曜挑着眉,又问,"未婚妻又是哪一出?" "就是未婚妻啊。"苏衔道。 殷临曜:"那不是你通房吗?" "是啊。"苏衔点点头,一副"这矛盾吗?"的神情,"我现在打算娶她,但还没办下聘没办婚礼,就是未婚妻了嘛。" "……" 太有违礼数,太不合规矩,偏他说得理所当然,殷临曜一时竟不知该从哪个点开始反驳。 转念一想,反驳也没用。他要是肯听这些,哪至于一年被御史大夫参一百多本? 倒不如趁机提一提父皇的心结。 "那恭喜啊。"殷临曜气定神闲地道起了贺,继而话锋一转,"就打算这么娶妻了?不想挣个皇子妃的名号给人家姑娘?" 苏衔:"不想啊。" "你可想好。"殷临曜含着笑,"若父皇不准你这婚事呢?" 气氛安静了片刻,皇长子气定神闲地看着苏衔,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然后,苏衔提步走了。 "?"殷临曜一怔,下一瞬,忽而恍悟! 苏衔哪里会在意父皇答不答应他的婚事。但凡他心里认准,就算全天下反对,他都能照样办婚礼。 自己那么问,简直自取其辱。 皇长子无奈而笑,忽而又闻苏衔的声音:"哎,小六?" 殷临曜回过头,看到殷临晨正站在院门处,笑笑:"六弟,怎么出来了?" "我听闻丞相大人来了,找不到人,问了下人,他们说看到大人出来了。"殷临晨说着一哂,"还听说大人订了婚?" "哎,小孩子不要乱打听。"苏衔不欲多说,闲闲地摇着头,提步进门,殷临晨语塞,不忿:"我都十五岁了。" "哦,十五岁了,是大一些的小孩子了哈。"苏衔并不给面子,殷临晨气得脸色发白,不待再说话,苏衔已回到席间。 殷临曜立在门边无奈而笑,俄而也提步进了门。有那么一瞬,殷临晨似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殷临曜便已进去了。 他记得大哥十五岁的时候就已定亲了,父皇千挑万选择定了如今的皇长子妃宋氏。三哥晚一些,十五岁时才开始挑选,但十六岁也定了下来。苏衔的事情他亦有所耳闻,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苏衔还是天子侍中,但那年父皇也亲口提及了苏衔的婚事,要皇后与几位身份贵重的嫔妃一齐多加留意,只是苏衔自己一直没心情才耽搁到现在。 现下他也十五了,大半年过去,宫里无人提一个字,就好像他这个皇子并不存在。 秋意被一度又一度的清风染得浓烈,京城逐渐由浓绿转为金黄。不多时金黄又渐次退去,洁白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一夜之间处处银装素裹。 腊月来时,边关捷报初传。喜讯踏着夜色传入宫中,又自宫里飘散开来,漫向京中各处。 彼时谢云苔正和苏婧"斗智斗勇"。这小丫头太听苏衔的话,几个月来一声声地管她叫娘,叫得愈发顺口。 可是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谢云苔抗议无果,只好变着法地拧着来。昨天跟她说"叫姑姑,姑姑陪你翻花绳",今天是"叫姑姑,姑姑给你做点心吃"。虽然往往事情一结束苏婧就又会立刻改口叫娘,但谢云苔觉得总归还是要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 "不叫姑姑不给吃。"她捏着块花生酥态度坚定,苏婧刚脆生生地叫了声"姑姑",忽而眼睛一亮:"爹!" 然后就指着她告状:"娘又欺负我!" 谢云苔回头,苏衔正迈过门槛,外面飘着雪花,他举着把淡青绸伞遮挡。进了屋信手将伞往地上一搁,上前就揽她:"来小苔亲爷一口。" 第7章 "……阿婧在呢!"谢云苔不肯,苏衔挑眉,目光淡淡地睃过去,苏婧会意,提步就跑:"阿婧不在啦!" 小小的身影嬉笑着跑进侧旁的厢房,苏衔的视线挪回来:"嗯?" 谢云苔无奈,踮起脚尖,在他下颌上啜了一下。 "你还能更敷衍吗?"苏衔不太满意,谢云苔挣一挣,从他怀里脱出去,绷着脸坐到一旁。 她多少感觉到了,他在温水煮青蛙! 对于婚事,他一副不急不催的态度,偶尔拿出来提一提也是开玩笑的口吻,各种举动却弄得她最近愈发的没脸没皮。许多时候她都会觉得,要不就嫁给他算了。 现下又是这个样子,看她冷着脸落座,他还是悠哉哉的样子,微痞的笑容一成不变,蹲到她跟前:"好消息你听不听啊?" "嘁。"谢云苔美眸一翻,"你说我就听呗。" 不说就算了。 她边想边拿花生酥来吃,苏衔悻悻啧嘴:"边关打胜仗了哎。" "咳——"谢云苔猛地呛住。捂住嘴,她呛得满面通红,好半晌才缓过来,"真的?!" 却见苏衔站起身,清冷地睃她一眼,转身行至矮柜边自顾自沏茶,不跟她多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谢云苔深呼吸,蕴起笑,上前帮他沏茶:"真的打胜仗了吗?"她从容自若地问他。 苏衔不咸不淡:"嗯。" 她拎起铜壶倒着热水,羽睫轻眨:"那大军快回朝了么?" "早着呢。"苏衔回身踱向床榻。 "……"谢云苔的神情有点苦了,又还是想多问一问,捧着茶盏凑到他跟前端给他,轻声询问,"我爹有消息吗……" 喝了口茶,刚才被晾了一道的苏衔顺了气,复又嬉皮笑脸起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他在她额上一吻:"没有。" 谢云苔:"……" "但是决计没事,你放心。"他道,"没消息就说明没事,出了事车骑将军会告诉我的。" 他原不想告诉她那件事。在她眼里他已经位高权重得让人不安,这种私下里的打点不提也罢,可无奈她一直寝食难安,他也做不到天天找宴席带她换心情去,后来只好说给她听。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苏衔拥住她又亲一下,"不许瞎想了哈。过几日腊八宫宴,你跟我一起去。" 谢云苔盯着他,眨了眨眼,又低下眼眸。 她已然知道那阵子他带她去参宴都是为了哄她了。她还以为是她帮他,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苏衔看着她的神色笑:"这回真是你帮我。穆叔那天有事,我总不能身边不带个人。" 真的不是你成心把穆叔支走的? 谢云苔心底转着疑问,但没有问。反正她问了他也不会承认。 他就是在温水煮青蛙。近来大大小小十几次宴席下来,京中女眷们都已渐渐知道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了。最初时还需他着意介绍,不知不觉就成了她一到后宅的宴席上就会听到旁人低语:"那是苏相的未婚妻。" 是她傻。那时她真的以为那些宴席他必须去,便也不好在宴席上去纠正这样的事情。 现下消息传得这样广,等爹爹回来,她怎么跟爹爹解释呀…… 谢云苔一想这个就垂头丧气。直白些说,她就是被他算计了,可她偏又生不起气来——似是已被他的没脸没皮搞得失了脾气了。 于是腊月初八,谢云苔就这样认命地与他一道入了宫。 腊八不算是个大节,宫宴也是凭皇帝的心情可办可不办。今年办得分外隆重,是因边关刚巧传了捷报,朝中为此大贺,意在振奋士气。 千里之外的军营中亦有一场庆贺,除却大捷时惯有的杀羊宰牛,还有美酒与腊八粥。将士们罕见的一扫平日里的紧张沉闷,喝酒吃肉,更有年轻人索性载歌载舞起来,一片欢腾。 帐子里,谢长远端着碗冒热气的腊八粥,左看右看吃不下去。 这么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他来投军的目的就一个——立个战功赎阿苔出来,没想到几个月下来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见到。 最初的几场小仗,上头好巧不巧地派他到附近的郡县送信去了;最近那场大仗,又让他去砍柴。 谢长远觉得自己倒了血霉——他又不是军中的伙夫,砍什么柴啊? 今日他听闻,军中要趁着腊八休整一番,但将军们派了一队人马乘胜追击。在人员的挑选上,因为所需人马原也不多的缘故,这回并无强求,只看将士们自愿——有些顾及家人不愿去拼的,就留下庆功;有些血气方刚想再立战功的,可自行请缨。 谢长远自然请命同往,将军们却没准。 第8章 他为此沉闷了大半日,直至听到同袍调侃说只有他一个请缨被拒,谢长远越想越觉得这不对劲。 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谢长远揭开帐帘,走向大帐。大帐是主将的住处,也是将领们平日议事的地方,目下军营中正庆功,将军们应该也在大帐附近。 果然,行至不远处他就看见将军们围坐在一处篝火边,正饮酒笑谈。他继续上前,一侍从上前挡了他:"你什么事?" 借着三分酒气,谢长远的语气冲了起来:"我就想问问,凭什么不让我去杀敌?我是缺胳膊还是少腿?" 他声如洪钟,饶是在一片喧闹中也很清晰。将军们不约而同地看过来,大将军皱起眉,车骑将军滞了滞,起身走向谢长远。 "你过来。"车骑将军闷着头,谢长远脚下不动,声音更高:"我要问个明白!" "过来问!"车骑将军沉喝,继续前行,谢长远皱皱眉头,随他同去。 大帐后有一片无人踏足的安静空地,车骑将军停住脚:"要问什么?" 谢长远:"凭什么不让我去上阵杀敌?" "?"车骑将军扭过头,一脸的费解:"你怎么回事?有人要保你的命,你还不领情?" 谢长远不耐:"谁这么多管闲事?" ……装傻还是真傻? 车骑将军拧起眉头:"还有谁,你女婿啊?" "我女婿?"谢长远微震。一股猜测在他心底溢起,但过于离奇,他没敢说。 车骑将军替他说了出来:"啊,当朝丞相苏衔啊。他怕你死在外头弄得他没法成亲,专门找的我。你别耍酒疯了,全须全尾的回去。"说着深沉地一拍他的肩,"你是岳丈你不怕,我总得给丞相大人留几分面子吧?" "我呸!!!"谢长远暴跳如雷,"什么女婿,老子没女婿!!!" 这话一听就是苏衔胡说的,苏衔要不要脸!!! 他女儿被迫卖身,不论经历过什么都还是他的宝贝女儿,那混蛋想逼婚门都没有!!! 皇宫门前,红墙绿瓦,白雪皑皑。暖黄的灯火将纷飞雪片镀出金边儿,一辆辆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车厢外的锦缎也被灯火镀出浅淡光泽,一丝一缕勾勒盛世景象。 宫宴盛大,参宴朝臣宗亲众多,许多人都互不相识,各自下了车便也不多说话,偶有目光接触颔一颔首,便各自向宫门中走去。 直至一列淡银马车停住,宫门外广场上四面八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不乏有人略显三分讶色,更多的只是带着好奇或畏惧探头张望。 很快,车厢木门打开,当朝丞相行下马车,一袭红狐大氅直垂至脚边,若有与圣驾之人看到,便会认出那是陛下去年围猎时猎得的几匹红狐。 宫门口的宦官立即提着宫灯迎上去,躬身欲为丞相引路。丞相却定住脚,回身向车厢门口伸出手:"慢点。" 众目睽睽之下,便又见一少女从车厢中探出头来。肤如凝脂,美若远山,恰是十六七岁的姣好年纪。 面前的宦官多少听说过些宫中传言,目光一转,躬身退开半步,任由丞相亲手扶女子先下了车才又上前引路。 苏衔并不急,耐心地帮她拢了拢身上白貂制的斗篷,恰见一撮雪花落到她额前刘海上,又禁不住手贱,抬手一摸。 谢云苔偷眼瞪他,换得他一声浑没正经的嬉笑。 暗自撇撇嘴,她一语不发地随着他往宫中去,心下或多或少还是紧张——虽说皇宫这地方她来过,九五之尊她也见过,但宫宴上达官显贵那么多,比近来参过的哪次宴席都更要隆重,还是不一样的。 不多时已至含元殿前,二人并肩步入殿门,在灯火辉煌间恰如一对璧人。殿中顿时窃窃私语不断,亦不乏妙龄贵女露出三分艳羡,转而想到苏衔的为人,艳羡中便又有几成化作怜悯,叹一声红颜总薄命。 圣驾尚未驾临,殿中氛围轻松。苏衔带着谢云苔去落座,自顾自地斟了杯温热的果酒递给她:"喏,暖暖身?" 谢云苔摇头不敢喝:"喝醉了怎么办……" "没关系啊。"苏衔不在意,"宫宴上喝醉的可多了,不足为奇。" ……还是算了。 她从不曾醉过,也不知自己喝多了是会乖乖睡觉还是会耍酒疯,不要冒险为好。 苏衔便作罢,径自端起酒盏,将盏中甜热的美酒一饮而尽,忽而侧过首,若有所思地问她:"你就不好奇这酒什么味?" "?"谢云苔凝神,正觉不对,他已俯身吻来。薄唇上沾染的酒香瞬间溢开,谢云苔浅怔,转而怒意腾起,"唔——"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原正往这边张望的贵女们刹那别过头,或紧盯地砖、或以团扇遮面,俱是满面羞赧。 第9章 "你是故意的!"她一把将他推开,他还是那副噙笑的样子,挪开几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谢云苔忿忿地盯着他,他兀自揪了颗葡萄吃,察觉到她的神色,无辜地偏头看看,又揪下一颗,耐心剥开,喂到她口边:"不生气哈。" 谢云苔牙关紧咬,别过脸去。 不吃,生气。 "小苔——"他又慢悠悠地把这个称呼叫出来,她顿时打了个激灵,一口将葡萄吃了。 这么管用吗? 苏衔悻悻咂嘴:这个称呼到底哪里不好了? 长秋宫,消息禀进殿的时候,皇后好生一怔。殷临曜无奈而笑:"儿臣早就说过丞相这回必定会来,母后偏不信。" 皇后犹是愣了会儿,挥手将宫人屏退。 略作沉吟,她启唇道:"那姑娘你弄清楚了?当真是丞相府的通房?" "是。"殷临曜轻叹,"儿臣也想过劝一劝,可苏衔的性子您也知道,只要他自己喜欢,谁劝也没用。" 却见皇后黛眉一挑:"劝什么劝。" 殷临曜神情微滞,皇后睇着他,端庄温和的面容下沁出几许掩不住的刻薄:"他是谁别人不知道,你可清楚。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地宠着他纵着他,若再挑个身份贵重的妻子,还了得?" 当年的那件事,让皇后心里一堵就是二十几年。她也想过大闹一场,将这丑事闹得人尽皆知,让夫君丢了太子之位颜面扫地。 她最终忍了下来,不止是为了儿子,更因为母族也会不允许她的一意孤行。她必须忍着,将儿子扶上帝位,光耀门楣。 但再怎么忍,心头的那根刺总还是在的。她自己最清楚表面的夫妻和睦下掩藏着什么,也知道紫宸殿暗室中那块无字的牌位供奉的是谁。她可以做得贤惠,只要儿子的地位不被动摇,她就能假作一切都不存在,甚至可以与皇帝一同怀念顾宜兰,可她终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内心深处,她更想看到苏衔过得不好。 "他愿意娶个通房,就让他娶吧,风风光光大办婚礼才好。"皇后不咸不淡地说着,嘴角勾起的笑容轻蔑冷峻。 "……母后。"殷临曜锁眉,想了想,又摇头。 皇后却还是因为他的态度生出了不满:"怎的,你倒不高兴了?你可真是个好哥哥,连这等野种也要护着!" "母后慎言。"殷临曜眼中冷下去,皇后一声讥笑:"慎言?本宫忍了二十几年,还要如何‘慎言’?"言毕噤声,皇后到底克制住了情绪,缓了两息,肃容告诫,"他的婚事你不要多嘴。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你清楚,不能让他再有个势力雄厚的妻族,你该明白。" 殷临曜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说到底,母亲是怕苏衔与他夺位。 可苏衔怕是根本不屑那个位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殷临曜无心多作争执,沉默一揖,转身离殿。皇后一时气结,面色铁青地目送他离开,终是也没再说什么。 宫宴在戌时正式开席,帝后亲临,百官朝贺。酒过三巡,殿中的歌舞声热闹起来,谢云苔偶然发现苏流霜也在,便寻机从苏衔身边逃了,坐到苏流霜身边去。 苏衔无语地托腮:这么嫌弃我吗? 不多时即有御前宦官上了前,朝他一揖:"大人,陛下召您说话。" 苏衔起身,下意识地要行上御阶,那宦官却又道:"陛下要去侧殿醒一醒酒,您这边请。" 二人就一道去了侧殿,步入殿门,饮着醒酒汤的皇帝抬眸:"来了?坐。" 那宦官阖上门告退,殿中就没了外人。苏衔懒得见礼,懒洋洋地踱过去落座。皇帝打量着他,开门见山:"未婚妻怎么回事?" 苏衔:"就那么回事啊。" 皇帝看着他,不言。 无奈一喟,他耐着性子,像模像样地介绍:"姓谢,过了年关该十七了。父亲从前是开镖局的,后来到了军中,现在正……" "听说从前是你府中的通房?"皇帝终于不耐地道出了重点,苏衔眸光微眯,旋即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如何?" 你说如何?于礼不合,毫无规矩! 皇帝硬将斥责忍下,耐着性子,只问:"你喜欢她什么地方?" 苏衔眉头微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喜欢我娘什么地方?" 皇帝噎住。 自他八岁初次入宫至今,顾宜兰便是二人间的一根刺。父子两个默契地避着,不提不说不想。 目下忽而提起,尴尬骤然在侧殿中涌起。愧悔在殷玄汲心中盘旋而上,他勉力定住神:"那件事与此不同……" 苏衔神情一成不变地看着着他,殷玄汲不由自主地闪避他的目光。 第10章 "……若能重新来过,朕不会再做那等糊涂事。"皇帝沉然道。 若没有那日的情难自禁,顾宜兰现在就还活着,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苏衔,儿时要在苏家苦苦挣扎八年。 "朕吃过冲动行事的苦果,你不要重蹈朕的覆辙。"一字一顿,语重心长。 苏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皇帝没再躲避,沉默地与他对视着,耐心地等他松动,在婚事上三思而后行。 苏衔却在某一瞬忽而沁出恶作剧得逞般的嘲笑:"谁说这个了?你心虚什么。" 皇帝滞住。 "是你先问我喜欢她什么啊,我说不上来,只想说你对我娘还不是一样?"苏衔摊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道理地陷进去,从来清醒的人变得糊涂,从来理智的人变得不讲道理。 真能清清楚楚地把好处列个七七八八的情情爱爱,反倒不会教人这么疯狂了。 "至于你心虚的事……"苏衔深吸气,咂了声嘴,"那我跟小苔跟你们着实不一样。" 他语中沁着几分讥讽。 他和谢云苔可没有通|奸,没有对不住谁的家人。从前他只把她当个小通房看,朝思暮想地想吃掉她,但打从认了真,这份心思也淡了。 只要婚事没定,他就不碰她。 "我不会跟你一样,让她背着污名离世,更不会弄出一个身份不清不楚的孩子。"苏衔眼中的戏谑淡了下去,声音漠然,"我的孩子要堂堂正正管我叫爹。" 压抑数年的不忿难得地再度浓烈了一阵,苏衔抿唇,克制了几分。 站起身,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别为我的私事操心了,我跟你不一样。" 言毕他提步走到门边,信手推开殿门,回到宴上。 烦人,什么自己将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人也配来插手他的婚事? 在正殿门口站定脚,苏衔眯眼,视线梭巡着寻找谢云苔。 他委屈,他要抱抱,最好还能亲一口。 ……她人呢? 含元殿东侧的园子里,谢云苔正与苏流霜闲庭漫步。 苏流霜是与夫君一起来参的宴,然她夫君身为朝中新贵总有推不开的应酬,正好谢云苔寻过来,两个人倒聊得来。一齐小酌了几杯,觉得殿中有些闷了,苏流霜便道不妨出去走走。 谢云苔对宫宴的规矩一无所知,但细想也知苏流霜既然敢提,便说明出去走走也不妨事。二人便这样到了园中,园中果然不止她们两个,还有不少宾客都在小坐偷闲,宫中更早已备了冰雕放在这里供众人观赏,分毫不显冷清。 "姐姐真的不想当我嫂嫂吗?"坐到凉亭中,苏流霜笑着问她,"那日我回家小住,着人带阿婧过来玩,阿婧口中你可已经是娘了!" "这我知道……"谢云苔苦笑,摇摇头,"但我有我的顾虑,公子也清楚的。" 她愿意信他是个好人,可这份信任不足以让她有勇气将一生托付。相比之下,倒是让她认阿婧当女儿来得容易得多——她很喜欢阿婧呀,阿婧又是小孩子,远没有苏衔位高权重让人那样需要瞻前顾后。 不远处有一道月门,原本安静无声。忽有一宦官从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赶来,招手招呼了几人,便隐隐有了几许嘈杂之声。 "有个随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参宴的谢姑娘,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快都去找找。" "丞相见不着人,脸黑得可怕。找着赶紧让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说罢转身便走,赶去别的地方传话。园中当差的几人相视一望,都有点为难:这位谢氏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要找只能挨个问,怕是有些搅扰宾客吧。 却有一人垂眸:"我识得她,而且方才见着了。你们别管了,我去。" 言毕他转身回到园中,四下一看,直奔凉亭。 "唉,姐姐说有顾虑,我也明白。这样的事若落在我头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苏流霜凝神轻道,转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来了,我必要为你们备一份厚礼,还要贺阿婧又有了娘亲!" "谢姑娘。"亭外忽而响起轻唤。声音略有些细,是宦官独有的声音。 二人一并侧首,谢云苔禁不住的气息滞住。 亭外静立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多少日子,他们日日为伴。他用心读书,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他偶尔回神,侧过头来与她视线一对便会禁不住地笑,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他结为夫妻。 但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终究都被击碎了,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气,谢云苔平复心绪,淡淡开口:"什么事?" 第11章 程颐低眉顺眼:"丞相大人见不着姑娘着急得很,想请姑娘快些回去。" 谢云苔颔首,苏流霜与她一并起身,程颐又道:"还有几句话,要私下同姑娘说。" 苏流霜顿显惑色,谢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会儿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当下这个光景程颐还要与她说什么。 反正是在宫里,程颐纵使有恨,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一刀。 苏流霜会意,点点头,随她自行去了。谢云苔跟着程颐走出月门,程颐状似并无甚特殊打算,心平气和地带着她,去的确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无人处,程颐忽而淡笑:"论起行事手段,相爷确实比我强上不少。" 谢云苔恍若未闻,他停住脚,侧过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了宦官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细,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层阴凉。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传言传得人尽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谢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颐的眼眸眯起来,寒涔涔的,犹如毒蛇:"你说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飞出去,飞得四处都是,说你为了攀丞相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说服父母诬告他忤逆,将他送入宫中成为阉官……京中会如何说你?" 一瞬的心惊。谢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这等传言与"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传出一样的阵仗会如何,恐惧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气,她睇着程颐轻笑:"你不怕告诉相爷?" "呵。"程颐意味深长地摇头,"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说你并未答应嫁他是真,你就不会欠他人情。" 谢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颐说得对,她不想欠苏衔人情,从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够困扰。 静了一静,她问:"你想如何?" 程颐满意而笑:"五千两银子,我们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讹上我了?"谢云苔眸光凛然,程颐笑意更甚:"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上前半步,他想抓谢云苔的手,被她避开。 他无所谓地复又笑笑:"我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要些银钱,不过分吧?" 谢云苔不予置评:"可你既知我不会去求相爷,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这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程颐一脸淡漠,"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元月初八之前见不到这笔钱,京里的议论会很有趣。" 说着顿了顿,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们的门路,多得很。"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满心的恶心让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提步径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颐识趣地没再跟着,冷睇着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该是他科举的年份。如今一切变成这样,她休想这一切就这么算了。 谢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苏衔身边时,他正眉头紧锁着,手里拎着只白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酒,一副心情极差的样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边,他道:"总有讨厌的人喜欢指手画脚。"跟着就斜眼睃她,"去哪儿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谢云苔说着夹菜给他,"别光喝酒。" 她只随口一劝,并未指望他听。他倒很听话,放下酒壶,夹起那口青菜吃。 边嚼边说:"亲我一口。" 谢云苔:"……"她皱皱眉,"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 苏衔一脸烦躁:"亲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疯。" "嘁。"谢云苔不满,瞪一瞪他,没骨气地凑过去,在他侧颊上叭地亲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脸色好了些,自顾自夹菜来吃。 谢云苔托腮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程颐方才的威胁,思忖半晌,开口唤他:"公子。" 苏衔:"嗯?" "你在乎恶名么?" "不在乎啊。"苏衔理所当然道,"怎么,你看我名声还不够差?" 谢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见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问:"听说什么了?什么恶名?" "没有。"她摇着头,"我只想问,若有人造你的谣,你生气吗?" "看心情。"他随口又道。 "哦。"谢云苔美目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说你眼光不好呢——说你喜欢唯利是图、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将诬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声轻响,苏衔放下筷子,转过脸来,眼底一片阴翳:"谁说的?" "程颐呀。"谢云苔歪头,"我适才见到他了,他说他要将这话传得满京城都是,说宦官的路子多着呢。" 第12章 她神色恳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颐自以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她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但那不过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会动脑子寻求帮助。譬如眼下这事便可分两面说,程颐想毁的固然是她,可苏衔执拗地想要娶她、她却并不想嫁的风声先前早已传遍京城,程颐若把她说成那样的人,归根结底也毁了苏衔的名声。 那她可不算骗了苏衔,只是隐去了程颐勒索的一环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苏衔借钱,那一环原本与苏衔也没有关系。 至于他要出手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顺带"着解决了一些麻烦。 苏衔与她对视了会儿,哈地笑了声:"你在哪儿见得他?" 谢云苔气定神闲:"东边的那个园子,离得很近的那一个。" "哦,松园。"苏衔啧了声嘴,嚼了个花生,掸掸手,起身走向九阶。 皇帝也刚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阶正中的龙椅之上。许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见丞相前来,纷纷退到一旁。 苏衔却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苏衔轻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他说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下奴这就去查……"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看着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哑了哑。 是不是牵涉有点大了呀…… 旁边刚回来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缩:"干什么!" 他双臂不管不顾地把她搂住,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云苔无奈,又不好躲,挣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脑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个受了委屈的大猫似的。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他懊恼地发问,她被问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气,忽而放开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搅得烦躁,并不真的想问她这些。 他不信她讨厌他。 他不能那么惨。 苏衔的低落情绪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缓解,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着张脸,沉闷得吓人。 怎么了嘛。 等他闭眼睡去,谢云苔望着他发愣。他总爱抱着她睡觉,两个人就脸对着脸,离得极尽。她的目光静静地划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最后化作怅然一叹。 她又在想他晚上说的那句话了。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 他问完没有等她的答案就回过头去,摇头说算了,可见烦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颐的事搅扰着,一时只乱糟糟的。 现在她才顾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她轻轻开口:"我不讨厌你呀。" 如果她讨厌他,心思哪里还有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讨厌,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时提醒自己要清醒,又禁不住地沉沦。 谢云苔越想越垂头丧气——她何尝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变得爱和他斗嘴,慢慢也爱和他说些奇闻趣事。更愿意看他高兴——是从心里希望他高兴的那种,与从前为了自己活命而盼着他心情好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还是斗不过他。 好烦人啊。 无声哀叹,谢云苔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背对着他,闭眼也要睡了。 过不多时,背后又有了些动静。他从背后凑近了,把她环得紧紧的。 她忽而心惊,小心开口:"……你没睡着?"那是不是听到她的话了? "睡着了啊。"他的声音懒到极致,听着真像是刚睡醒的,"梦里有小仙女说不讨厌我,我赶紧醒过来看看她还在不在嘛。" "……"谢云苔愁眉苦脸。 果然是听见了,好丢人。 耳边继而响起低低的笑音,持续整晚的低落显已烟消云散,他在她颈间一吻:"小仙女永远不讨厌我好不好?" 好呀。她心里脱口而出,到嘴边止住,故意无情:"你管我呢?讨厌你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也没什么分别呢!" 她有意气他,但觉背后的气息滞了滞,他的情绪好似真的低落了下去:"是啊,讨厌我的人那么多,多你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但喜欢我的人太少了,少你一个分别可大了……" 声音越来越轻,前面听着还像自嘲,说到最后,已轻得发虚。 第13章 谢云苔怔了怔,带着三分错愕翻回身。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心里还是有点乱:"你……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 "哈哈哈,逗你的。"他无所谓起来,翻身平躺,复又闭上眼睛,"睡了。" 她安安静静地又看了他一会儿,心里踌躇了一下,自己躺到了他臂弯里去。 她觉得他刚才的可怜兮兮听上去不像逗她呢。 宫中,姜九才带着人一环环查下去,没费太多工夫就摸到了程颐,只差不知程颐究竟如何开罪了丞相,这就要问他本人了。 手下将程颐押进姜九才的屋子,姜九才手中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话:"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慢慢问?" 程颐早已慌了阵脚,但在宫中这些时日,他到底还是磨炼出了一些。强自静下神,他道:"下奴不曾开罪过丞相大人……只是与丞相大人近来中意的谢姑娘是旧识,今晚偶然见了一面,叙了叙旧,没想到会惹得相爷不快。" 他在赌谢云苔不曾向苏衔开过口,赌姜九才既不知具体情由也不好去丞相府探问。若赌对了,就是一条命。 姜九才的眼睛眯起来,寒涔涔地打量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你与谢姑娘是旧识?"他一声冷笑,仿佛不屑于这种说辞,程颐稳住阵脚:"是。" 他这般从容,果然让姜九才一时摸不清虚实了。四下里便安静下来,程颐略松了口气,又仍警醒着,静候姜九才的反应。 宫中宦官最会左右逢源,他想丞相虽位高权重,但谢云苔若真会成为丞相夫人,宦官们必也是不肯得罪的。 那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打发去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暂且告诉丞相他死了,来日若谢云苔风光大嫁,宦官们再想个办法委婉地告诉她实情便是。 到时谢云苔也未必还有闲心与他计较,他这条命不就保住了? 这般苟且偷生的法子,程颐已在宫中见过数次。 长久的沉寂过后,姜九才将手中茶盏一搁:"既如此,把他交给暗营吧。" 程颐惊然抬头。 视线相触一瞬,姜九才就不再看他,摆手示意手下将人押走。 他才没心情去探程颐话中虚实,既然有可能得罪人,把事情推出去便是。 暗营督主是丞相的师父,他把事情推给暗营就是推回了丞相手里。来日就算谢姑娘记仇真要算账,那也是和丞相算。 "公公公……公公?!"短暂的错愕,程颐终于嘶喊起来,"公公饶命!公公——"刚喊出一句,他已被拖出门槛。声音在恐惧中愈发撕心裂肺,但自是无人理会。 翌日天明时,苏衔没如常早起,谢云苔倒醒得早了,犹豫再三,推了推他:"该上朝啦!" "今天不去。"他皱着眉头,一把将她拥住。沉了沉,多解释了句,"近来无甚急事,有事会有人来告诉我的。" "哦……"她便点点头,"那我先起了,答应要带阿婧看日出呢。" "……"难得能睡懒觉的苏衔无语地睁眼,看了她半晌,"你故意的。"故意不让他抱着睡。 "?"谢云苔摇头,认真解释,"不是,真的是说好了的。" 是阿婧在书中读到日出,好奇想看。正好近来天亮得又晚些,稍稍早起一点就能看到了。 苏衔只好悻悻地放开她:"唉……有了女儿的媳妇泼出去的水啊。" "又胡说八道!"她嗔怪地瞪他一眼,便起了身,更衣盥洗找阿婧去了。 "唉……"苏衔慵懒地瘫在床上,瘫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只好也起身,勉为其难地一起看日出去了。 于是谢云苔带着阿婧刚爬梯子登上房顶坐好,便见一道身影轻轻松松地落在一旁。天边彤云正出岫,从道镀了金边的微红开始,渐渐染出一片绯色。阿婧目不转睛地大睁着眼睛看,谢云苔也乐得专注欣赏。苏衔无所事事地杵在旁边,对日出没什么兴趣。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啊?太阳每天都升起,没劲。 他边想边也坐下身,侧首看谢云苔。 还是自家美人好看,常看常新,而且看得见也摸得着,嬉笑怒骂都很好,比太阳强多了。 谢云苔感受到他的目光,暗自鼓鼓嘴,不予理睬——他一定是故意的,盯着她看不让她好好看日出,她一理他就让他的阴谋得了逞,她才不着他的道咧! 不多时,已是旭日高照。苏婧长松口气,欢快地扬起手:"太阳公公成功地出来啦!" 谢云苔:"嗯,回去啦,进屋暖一暖。" 言毕二人就手拉手站起身,苏衔撇撇嘴,觉得爬梯子麻烦,径自站到中间,一手一个抱住,纵身跃下。 落地间,另一道影子刚巧在几步外也落下。看清三人一道落地的样子,沈小飞挠挠头:"我搅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吗?" 第14章 苏婧扬音打招呼:"沈叔叔!"谢云苔慌忙从苏衔怀中退开,下一瞬,他们一齐注意到被沈小飞丢在不远处的人。 苏衔皱了眉:"大清早的你往我府里扔蛆啊?" "……"沈小飞无语,"还怪我了啊?" 三更半夜他睡得正香被手下敲门叫了起来,说姜九才给暗营送了个人。他寻思姜九才是不是有病?细一问,哦,得罪了师兄的人,不得不爬起来亲自过问一番,谁知吃力不讨好。 两丈远的地方,程颐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吓得神经兮兮。 天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月黑风高被押进暗营,他只道自己下一步要见识的就是暗营里成百上千的酷刑。结果却是见到这么个十六七的少年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问了几句缘故,就一脸烦躁地将他拎到了一个院子里。 这院子无门,非得飞檐走壁才能进去。四周围都是大铁笼,有几个关着人,被饿急了的猛兽死咬,惨叫惨烈。还有几个里没有猛兽,只有人被孤零零地关着,但那几人应是都被用了什么药,极尽痛苦,喊得比被野兽撕咬的那几个还惨。 当中更有一个,程颐刚落到院中时他尚还正常,只颈间有一道小口。之后的几个时辰,他却眼看着此人遍身逐步溃烂,到了破晓之时,已只剩一滩血水。 程颐曾读过不少书,但书中最可怖的景象也不敌昨夜分毫。 沈小飞悠悠道:"你们到底有什么过节啊?人唬得差不多了,你要问什么直接问吧。" "我没什么要问的。"苏衔面无表情,看向谢云苔,"你怎么说?" 数步外,程颐忽而回神,连滚带爬地上前来:"阿……阿苔!"他眼里满是惊恐,扑向眼前唯一可能救他的人,"阿苔阿苔你救救我……我以前对你不错啊!昨日……昨日是我失心疯了,我不是东西!你饶我一条命,我再不敢扰你了,一个子儿我也不要,我我我……我不再说半句对你不好的话……" 他只求不像昨夜所见的那人一样眼看着自己遍身溃烂,最后化成一汪血水! 谢云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冷淡地落在他的手上。这双手曾在天冷时为她加过衣,在晨起时为她梳过头。现下却紧攥着她的裙摆,剧烈地颤抖。 苏衔也睇着他,若有所思:"他还讹你了是吗?" 他其实是不在意什么恶名的,昨日跟姜九才放话是因为觉得那样的传言流出去对她一个姑娘家不好。但他原也没想计较太多,姜九才能治住这人不让他乱说话就行了,是死是活他都无所谓。 可他竟然还想讹诈?心思太狠胆子太大,还是杀了好。 苏衔说着看向谢云苔,只消她一句话,他有的是办法让这人断气。 但她若是舍不得…… 苏衔暗自啧了啧嘴,视线挪开两分,心里酸溜溜地想:饶了也不是不行哈。 "阿苔……阿苔你不能这么狠!"程颐的求饶还在继续,"我……我原是想好好娶你的,我有我的苦衷啊……我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我要为我的前程……" "颐哥哥。"她轻声开口打断他的话,旧日的称呼令他眸光一亮。苏衔额上青筋一跳,一言不发地看向天边初升的太阳。 他不生气,小苔就是心软罢了,不是旧情难却! 谢云苔对上程颐的目光,看了良久,轻轻开口:"有句话你说得对。" "……什么?"程颐一时怔然。 她一字字道:"你不是东西。" 刚放下的恐惧顿时再度袭来,程颐瞳孔骤缩,苏衔转回头,神清气爽。 转瞬间,程颐身体腾空!一股疾风凭空袭来,将他牢牢控制在半空里,他失声尖叫,只看到疾风那边苏衔冷然而笑,几分邪意将他衬得形容鬼魅。 "阿苔!"程颐还想去抓谢云苔,谢云苔静下心,蹲身环过有些受惊的苏婧:"走,我们回房喝个热牛乳,好不好?" 她的声音止不住地有点轻颤,但苏婧乖巧地点点头,她便还是定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带她回房去了,没再多看程颐一眼。 往事不堪回首,尽快了结才是最好的。 谁若觉得她残忍也不要紧,她自己清楚在她与程颐之间最先做恶人的并不是她。 没过太久,外面的声音淡去,归于安寂。苏衔从容地进了屋来,张口就问:"热牛乳还有吗?我也要喝!" "有的。"谢云苔起身,拎起小炉上的盛着热牛乳的小铜壶给他倒了一碗,他侧首,就看到她的手在颤。 谢云苔强自平心静气,忽而被人从背后一揽,不由打颤,牛乳险些倾出来,但被背后的罪魁祸首及时扶住。 "难过吗?"他拢着她,俯首吻着她的额头轻问。 她想想,摇头:"没什么可难过的。" 第15章 为了那么个人,她只觉得难过都不值得。 "难过可以说哦。"他低笑着引诱她,"哭也可以的。" "真的没事。"她反倒笑了,在他怀里回过身,手中的碗一举,"喏,快喝。" 苏衔挑眉,将碗接过去,抿了口。牛乳里加了少许的糖,鲜香之余渗了甜味,丝丝缕缕缠绕舌上。 他一壁品着甜味一壁打量她的神情,不太拿得准她的心情,又道:"你要是难过,我会好好哄你的啊。" 谢云苔毫不留情地翻了下眼睛:"我才不像你呢!" 言毕她就踱向了苏婧,伸手:"来,抱抱!" "……"苏衔受挫,神情阴郁。 什么叫"才不像他"?他为了她好,她还笑话上他了! 再看看阿婧,心里更气——为什么抱她不抱他?他没阿婧可爱么? ……的确是没阿婧可爱。 怅然一叹,苏衔认命地坐到旁边去,眼巴巴地看着她将苏婧抱在膝头又搂又亲。 谢云苔在他的注视下佯作冷静——真是的,这人又来了。堂堂丞相跟个小孩子争风吃醋,也不觉得羞! 她曾暗自揶揄他幼稚,阿婧四岁他三岁。如今阿婧五岁了,他还三岁! 不多时,年关翻过。天气冷到极处又渐渐转暖,柳梢抽出嫩芽,花枝绽出新苞。京中有到了做新衣的时候,谢云苔的衣裙照例有绣娘来给她量,她趁机同绣娘讨了两匹布,自己也动手做了起来。 布料颜色深沉,显然是男装所用。苏衔下朝进屋一眼看到,目光停了一瞬:"给我做的吗?"说完就径自反应过来,"哦,给咱爹。" 他记得的,入冬的时候她就亲自给谢长远做过冬衣,盼着父亲回来,只是没能等到,现在这身自然也是给谢长远做的。 塞外的战事已近尾声,想来不过多时大军就能班师回朝,这新衣能送到谢长远手里了。 "唉……"苏衔在罗汉床上仰面躺下去,酸溜溜道,"有人念着真好啊——" 谢云苔翻翻眼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去声讨:"你能不能别总这样拈酸吃醋?" "我不能!"他耍赖地翻身抱过软枕,手长腿长,给了她一个巨大个的委屈。谢云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绷了一会儿,哧地笑出来。 "好啦……"她小声,"你的我都裁好了。等给爹爹的也裁好,我先缝你的还不行?" "嗯?"苏衔翻身坐起来,眯起的双眼变得狭长,带着一种深沉的不信任,"你唬我的吧?" ……说得好像她总欺负他一样! 谢云苔一瞪,转身接着裁衣服去了。 苏衔僵坐了会儿,喜悦在心头漫开。这种喜悦上次出现是他从重伤中醒来,看见旁边有个傻子哭唧唧地怕他死。 有人念着真好。 咂一咂嘴,他罕见地大度:"先给咱爹做。" 谢云苔眼帘抬了抬,又低下:"谁是你爹了,不许瞎叫!" "早晚的事。"他没脸没皮得行云流水,"等大军回朝我就提亲……"说着又有几分紧张,"谢云苔你会答应吧?" 谢云苔抿一抿唇,只问:"倘若我爹不答应呢?" 苏衔眉心微跳:"你先说你愿不愿意。" 她缄默不言。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之前的几个月,她仿佛在自暴自弃醉生梦死,但现下大军回朝的日子一日日近了,她心里愈发地乱,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 理智来说,她仍觉得自己嫁他不妥,因为他一旦变心她毫无退路。他这样的身份,就是纳个妾怕是都要比她出身更高,给他当正妻哪有那么容易? 可是心动起来,理智什么都不是。 闷了半晌,谢云苔呢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能让我爹点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 "这是你说的啊!"苏衔长松口气。 她认真点头:"嗯,我说的。" 二月初二,龙抬头。 关外的又一场厮杀进入尾声,血腥味延绵数里,喊杀声渐渐淡去,伤兵的惨叫与呻|吟却久久不散。 几位将军在营帐间踱了一圈,紧锁地眉头久违地舒展开来——他们原都以为还要再打上几仗,朝中却突然传来了消息,敌军降书已送至京中,大军即可班师回朝。 消息一经播散,敌军迅速溃败。只还有两股骑兵不肯投降,负隅顽抗,但汗王已不肯多管,任凭大恒派兵绞杀。 等派出去的三千人再回来,就可以拔营了。 大将军回到帐中,重重舒气:"今晚给将士们杀牛。" 话刚说完,嘈杂声已遥遥响起。几人眸光一凝,侧耳倾听,不多时又有侍卫入帐:"将军。"来者满面喜色,"回来了!有位百户好生骁勇,单枪匹马杀入敌营,直接挑了敌将首级下来!" 第16章 几位将军皆是神情一震,大将军笑问:"死伤如何?" 禀话之人笑容敛去些许:"约莫二百余人阵亡……还有那百户也身负重伤,抬了回来,但属下去瞧了眼,怕是难撑过去了。" 大将军叹了口气,摆手:"问清叫什么名字,我上疏为他请功。" 请功,却不提如何医治,在沙场上顺理成章。 沙场就是这样,死伤难免,人人都已习惯。除却紧要将领,没什么人值得多下功夫去医治,立下大功的论功行赏,保其一家荣耀便是。 便见那侍卫抱拳:"叫谢长远。" 车骑将军顾谋霍然起身,颜色骤变:"你说谁?!" 众人都惊了一跳,下一瞬,那侍卫被他抓住衣领:"他怎么跟着去了?谁准他去的!" 侍卫被吓住,大将军低喝:"顾谋!" "顾谋,放开他!"又喝了一声,顾谋才缓缓松手。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鸣不止。 众人都费解地看着他,不知他抽什么风。安寂半晌,大将军见他没有主动解释的意思,再度开口:"怎么回事?" "将军……"顾谋神情僵硬,"这人……这人是……" 长而慢地缓了两息,卡在嗓子里的声音被他慢慢地发出来:"丞……丞相的岳父……" 是夜,京中。 雪白的信鸽落在窗边,嗓中咕了两声,将人从梦中扰醒。 苏衔不耐地皱眉,定睛看看窗沿,不耐地起身踱去。 哪来的鸽子,半夜来扰人。 鸽子又咕了两声,熟睡的少女也有所察觉,不太安稳地翻了个身。 "闭嘴,"他手指在鸽子脑袋上一敲,压音威胁,"把她吵醒我烤了你啊!" 言毕伸手一探,将鸽子爪边挂着的铜管摘了下来。 这不是他习惯的传信方式,暗营高手的脚力远比鸽子更快,犯不着用这样的办法。 不是暗营,那是谁大半夜给他添乱? 纸条从铜管中抽出,苏衔散漫地扫了眼,目光猛地震住。 下一霎,身影疾速跃出府中,直奔皇城。 夜色深沉,皇城中已归于安寂。苏衔驰入皇城东侧的院落,纵身落进最内进的院子,见四下都黑着,转而又走。 皇宫之中,紫宸殿果然灯火通明。皇帝近来常召韦不问议事,一议便议到后半夜。 "师父!"苏衔不顾宫人阻拦,径直进殿,"乙字令给我。" 君臣二人均回过头。 整个暗营以天干地支划分,天干为十局,每局再下设六司,以地支为名,每司、每局具有令牌。后八局的令牌普通一些,乙字令则掌在直接掌在督主手中,凭这一块令牌就能调动九局人马。比乙字令再高的,便只剩天子亲掌的甲字令了。 圣驾在前,韦不问虽能直接对乙字令做主,也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要乙字令做什么?" 苏衔:"救个人。" 韦不问锁眉:"救谁?" 苏衔:"别问。" "胡闹!"韦不问锁眉,"乙字令是什么分量?你不说清,我岂能给你。" "哦,那行。"苏衔轻啧一声:"我救我爹。" 一语既出,氛围顿时变了一变。 韦不问大抵能猜到他口中的"爹"是谁——准不是皇帝,更不会是苏家的那个爹,只能是谢氏的父亲了。 于是偏过头,便见皇帝面色铁青。 "苏衔!"韦不问意有所指,"别太过分。" "不是师父非要问吗?"苏衔摊手,也睇一眼皇帝的神色,转身就走,"罢了,我自己去一趟边关。" 皇帝气结。 "给他!"揉着太阳穴,他朝韦不问摆手,"给他给他。" 乙字令出,成百上千道黑影踏着夜色飞离京城,一路向西奔去。 苏衔有条不紊地将人员安排妥当,回府时正旭日初升,谢云苔刚醒过来,见他衣冠齐整地进屋,皱了皱眉:"已下朝了?" "嗯。"他随意一应,暂未与她多提。反正她不可能也赶到前线去,何必跟着提心吊胆?等谢长远回到京中再告诉她也不迟。 宫中,人人都觉出了皇帝今日情绪不佳。下朝回到紫宸殿,他就运着气一圈圈地在殿里踱着,姜九才早已将手下都摒了出去,待得韦不问进来,他自己便也告了退。 "认别人当爹倒认得痛快!"皇帝低声喝骂,"朕对他还不够好吗?" 韦不问不好接话,悄无声息地在旁边立着,由着皇帝自言自语地骂。 也是赶巧了,苏衔半夜里刚来借了乙字令,朝中早朝时就接到了边关递来的请封奏章。奏章中提及数名立下战功的将士,苏衔口中的那个"爹"赫然在列。 第17章 皇帝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这个名字更是阴了脸,为了不动摇士气才没直接拂袖离殿。 "还想请封,做梦去吧!"皇帝冷笑涔涔,"朕绝不给这谢长远封位,也绝不准这婚事。苏衔就是来求朕也晚了!" "……"韦不问无语,没说话。 谢长远的封位不是瞎请的,取敌将首级,按本朝惯例就得封侯。 至于说苏衔来求皇帝,韦不问暗忖陛下您才在做梦。 好在皇帝还是明君,生了半晌的气,自己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还是得论功行赏。 "封侯,封侯……"御案前落座,皇帝咬牙切齿地提笔,"朕给他想个好封号,戾侯如何?" 韦不问无奈:"陛下……" 封号上做文章是朝中惯见的手法。譬如有些藩王谋反,皇帝为了贤名,撤藩封侯但留其一命,将其软禁京中,就多会选一个意味不佳的封号,什么戾字、困字都很常见。 但谢长远可是个功臣。 皇帝铁青着脸色悬笔半晌,终于摇着头落笔:"征勇侯。" 韦不问默然拱手:"陛下圣明。" 皇帝揣着满腔的火气落笔,将旨意写下。韦不问有些唏嘘,一时觉得和今上比起来自己都没那么惨了。 他早年迫于生计成了阉官,劝着妻子改嫁、儿子改跟旁人姓。后来妻子的新夫又死来投奔他,虽然阖家团圆,但他已是阉人,不能再享敦伦之乐,只觉委屈了发妻,更时时担心儿子有他这么个当了宦官的爹会抬不起头,心中愧疚不断。 可再怎么说,他们一家三口的心是在一起的。 再看陛下,心头朱砂顾宜兰早已殒命,留下一子死活不肯开口叫他一声爹。从前是待师父、待管家都比待他亲近,如今有了心上人,又是宁可先管心上人的父亲叫爹都不肯认他,韦不问设身处地地想,这感觉真是太苦。 但转念想想,他也并不想多劝苏衔。 他儿子沈小飞早年的日子虽说也并不平坦,但继父宽和,对他并不差。如今沈小飞也还记得继父的好,到了忌日连韦不问都会去上一炷香。苏衔儿时却一日日都是苦熬过来的,他最初收苏衔为徒时,甚至发现苏衔身上有暗伤,疼却看不见,是深宅大院里惯见的磋磨人的法子。 这笔账剪不断理还乱,早已算不清楚,没有哪个外人配在其中多嘴。 "去吧。"写就旨意,皇帝叹息着将明黄的卷轴递给他,"让姜九才送去户部。" "诺。"韦不问上前接过,长揖告退。 长秋宫门外,六皇子已等了许久。眼下春寒料峭,穿着棉衣会觉得热,但穿得少些在外站久了又不免会冷。他不觉间已打了好几次寒噤,终于见到掌事宫女从殿中出来,忙上前拱手:"大姑姑。" "六殿下。"掌事宫女福一福身,"娘娘说了,知道您为什么来。" 殷临晨心下一喜:"那母后……" "娘娘还说,孝心若只是拿来利用,那没有也罢。"言毕再度福身,"殿下请回吧。" 一句话便将殷临晨刚升起希望的心投回了井底,他哑了哑,想解释:"我不是……"但掌事宫女置若罔闻,径自转身回了殿去。 殷临晨僵在原地,僵了良久才提步离开。 他原是来为生母请封的。今年是他生母离世的第十五个年头,依着宫中惯例,逢五、逢十的年份都可有追封,赐以死后的哀荣。可父皇早已忘了他母亲,五年、十年时便都无人提及。 现在他长大了,自要来为母亲提一提。不敢去求父皇,他就来了长秋宫。追封并不是难事,只要皇后点个头,六尚局自然就去办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只得了那样两句话。 皇后是嫌他来走动得少了,平日不来问安,有事时才来上门拜见。 可他……他曾经也很勤勉,日日都来。只是兄弟们都不太理他,连宫人也态度轻慢,皇后更懒得同他多说一句话,他渐渐觉得自己惹人厌烦,这才索性避开。 如今却又成了他的不是了。 殷临晨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心跳得很乱,眼眶一阵阵地发热,哭又哭不出来。临近一道宫门,他忽而听到笑音,慌忙顿了下脚,不多时,那边的人先走了过来。 "哎,六哥?"七皇子止住说笑看向他,他颔了颔首:"七弟。" 两个人年龄相近,但七皇子是贵妃所出,总比他要风光不少。加之七皇子原也是个性格明朗的人,待人接物眉眼间总笑着,更衬得他这样的人阴暗如角落里的泥土。 皇长子迟了七皇子一步进来,定睛看见他,想了想:"六弟来见母后?" "……没有。"殷临晨莫名地否认了,"随处走走,路过罢了。" "哦。"皇长子打量着他,"那进去坐坐?我带了好茶来,你若……"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77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