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神》 分卷阅读1 书名:将死之神 作者:朝菌无术 文案:我生存于一段盛大而荒诞的黄金岁月,目睹了一场君王与神明的惨烈战役;我侍奉于这个古老王国第一美人的身侧,得以看到许多匪夷所思的奇幻光景。我看到凡人登上神坛,而神祇堕入幽冥之地;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亡灵归来,和平者卷入纷争,良善却化作邪恶;鲜血蔓延在尼罗河岸,无休无止,不歇不息。可繁华总会过去,所谓的永恒不朽并不存在。生走向死,这是无可避免的唯一途径——即便是朝阳,也终将迎来祂垂死的时刻。【古埃及新王国时期第十八王朝阿蒙霍特普四世背景。不符史实之处甚多,私设如山,胡编乱造之戏说,第一人称乃女性视角,“我”及其cp历史上皆查无此人。】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西方罗曼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娜芙蒂蒂,埃赫那吞,伊西尔索娅,艾赛里斯┃配角:琪雅,阿吞摩斯,阿伊,安荷森纳蒙,图坦卡蒙┃其它: ================== ☆、(一)新王后 我从外面回来的时间不算太晚,但已经做好要被娜芙蒂蒂责骂的准备,毕竟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她父亲几日前已经做出决定,要把她许配给小国王为妻,今晚就将在王宫大厅里举办订婚宴会。 果不其然,我小心翼翼踏进门的头一刻就遭到了她的怒吼:“你上哪去了!” 我尽量无视她唠唠叨叨的抱怨,快步走到圆桌边整理摊了一整个桌面的瓶瓶罐罐:“看演出。” “演出?演出!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无所事事,那些街头表演有什么好看的——我的用光了,而且两天前我就跟你提过这事,记得吗?”她恼火地走过来,一面看着我从包袱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伊西尔索娅,你到底是侍女还是小姐,我都搞不清了!” 我将压在了包袱底部的眼影粉塞到她手里,同时叫她住了嘴:“昨天我分明已经跟你请过假了,是你自己记性有问题——”说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能顶撞她,尤其是在接下来马上有求于她的情况下,“能借我几个银币吗?” 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嘲讽的意味,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道:“小丫头,你做什么坏事了?” 我就比她小了两岁而已。她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已经在深宫里呆了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她年满十五岁,却依旧把我看作她的附属品——一个初出茅庐尚未涉世的陪嫁侍女。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娜芙蒂蒂确实比我聪明太多。幼年时代起我就开始伺候她的起居生活,她就像我身边一个性情刻薄、伶牙俐齿的姐妹,无论我说什么样的谎话,她都会即刻拆穿,而后将我大肆嘲笑一番。于是现在我都放弃与她较劲了,反正也赢不过一回。 “我在看完演出回来的路上撞坏了一名雕塑工匠的作品,他揪着我不放,直到我说自己是国王未婚妻的侍女,明天早上一定会回到老地方赔给他损坏的杰作以等价的钱币,他才放我离开——但是以我俩告别前他那种虎视眈眈的眼神来看,显然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 “看吧,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你就不该去找乐子看演出,那种吵吵闹闹的肮脏地方什么人都有。”她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我看就应该让他发现自己不相信你是正确的直觉,毕竟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财产弥补你因为粗心大意犯下的过错?” “嗯……那我以后出门,逢人就说自己是准王后的贴身侍女,然后买东西不拿金银交换,反正败坏的也是你的名誉。” 她冷冷地瞪着我许久,而我继续乖巧地收拾桌面上的一片狼藉,直到听到对方恶狠狠地喘了一口气:“下不为例!” 我就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总能扳回一局,毕竟她向来如此高傲,容不得自己面子有损,更何况是在眼下这种一切以婚事为上的紧要关头。 说实话,我的确敬佩她的意志力,抑或是说无情的灵魂,只因这场将至的婚姻并非初衷,如今她却深陷于狂热的情绪,似乎极其渴望将自己献祭其中。她生来拥有绝伦美貌与高贵的地位,这种难得的身家注定要将她推上万众瞩目的顶点。她位高权重的父亲阿伊大人是执掌上埃及政要的大维齐尔与祭司集团的重要一员,为了将自己的女儿送入王室,他已经处心积虑了许多年。 幸好娜芙蒂蒂不是那种单纯无知的少女,她企盼权力胜过企盼爱情,并且拥有智慧的头脑,于是自从进宫以来,她在这方面也为其父助力不少。 这一切始末的发生我几乎都站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过。伊始她要嫁与的,并非现在的小国王阿蒙霍特/普——这个身材瘦削、神情高傲的黑发男孩,甚至比自己的未婚妻还要小上一岁,说实话我一直很怀疑娜芙蒂蒂内心深处是否瞧得上他。当然他是万人之上的君王,我的女主人就算再傲慢无礼,也不至于将对于未来丈夫的腹诽心谤道出口来。虽说他拥有与他伟大父亲一模一样的名字,但倘若说方才逝去不久的先王与泰伊王太后想要以此名的承传给予儿子与其父一般富饶和平的国情局势,他们恐怕是要失望了。 新陛下显然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或许从这一点上讲,他的性情倒与娜芙蒂蒂十分相配,由此我不再怀疑为什么一位如此傲慢的少年君主会对她产生如痴如狂的情愫。先王与欧西里斯一同归去还没几个月,他就将登位起头三载期间父亲与其共治之时手把手教与他的所有道义都抛诸脑后,不肯安分守己地驻守好自己流金宝石一般辉煌的国土,反倒跑去与野蛮的赫梯人结盟,就因为米坦尼的国王惹他冒了点小火,他便打算借那些茹毛饮血的刽子手的利爪镇压不听话的对手。我听闻此事是没什么感觉,只知道他把阿伊大人气得够呛,娜芙蒂蒂得知后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她头一回对阿蒙霍特/普产生肯定的情绪。 眼下我催她去沐浴,然后帮她擦干躯体和头发,穿戴好最崭新最华丽浮夸的金银饰品和亚麻筒裙。 “今天你要戴哪顶假发?”我问道。 她像只猫一样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要最叫贵妇人们嫉妒的那顶。” 我摇摇头,凭感觉随意给她挑了一顶比较短的,这样的发型能够突显出她脸颊两侧的轮廓线条——她脸型纤瘦,下颌小巧,正适合这种造型。 再说要叫贵妇们嫉妒,重要的才不会是假发,而是在发间所佩戴金碧辉煌的首饰的数量。 而后我开始给她涂抹新买的金色眼影,安静工作了一会,我实在忍不住心中所想,于是开口轻声问 分卷阅读2 道:“所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我感到她阖上的眼皮底下眼球微微一动,停顿片刻后才听到回应:“你什么意思?” 我叹了口气,有些犹豫地试探道:“我是说,你打算彻底忘记图特摩斯了?” 没想到我话音刚落她就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推开我坐直身体,一双美目凶狠地瞪过来,一瞬间眼中仿佛燃起要将我掐死的冲动:“你现在提起这个名字,是想杀死我吗!” 我赶紧弥补道:“我没有恶意——” “——你没有恶意,又为什么偏偏要在我订婚这一天提到他!”她气急败坏地伸手势要揪我的头发,幸好我地抵住了她两只胳膊。 她气得身体微微发抖,而眼眶似乎红了一圈。于是不用她做出回答,我的问题也立马得到了答案。 而实际上我也完全能够理解,一个曾经憧憬过图特摩斯王子的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将他忘记。 因为比起现任君王,他的哥哥图特摩斯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完美继承先王温和宽容性情与王太后陛下金发白肤美丽容貌的嫡长王子——若非因病亡故,毫无疑问,他才是有资格坐上王位座椅的不二之人。 我知道娜芙蒂蒂还未受诏进宫时就已接受过先王与她父亲尚未言明的授意安排,那些执掌重要权力的男人们认为她应当拥有成为王储妻子人选的资质,原就期望她在长大一些以后迈入储君后宫之中为他生儿育女。当时她还只是个对宫廷与王权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却已然懂得为此洋洋得意,在我们一众侍从面前耀武扬威,还惹得大人们忍俊不禁。 但事实证明图特摩斯王子确实很喜欢她,他前来我们的宅邸有好几次,每次都与她玩得十分开心。那时我还很小,几乎记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肯定他是个极为英俊的少年,比我们要年长一些。话说回来,虽然娜芙蒂蒂从小就生得讨人喜爱,现在想来我却不能肯定图特摩斯当年是否可能对一个未满十岁的小丫头心存爱恋,唯能确信的是,娜芙蒂蒂确实曾经为他如痴如醉。 谁也无法预料到为众神眷顾的王太子会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深夜被欧西里斯悄无声息地带走——带回他那不见天日的幽冥之府中。我只记得那时举国上下悲痛欲绝,除了王室中人,无人获准进宫参加葬礼——包括娜芙蒂蒂。彼时她并未真正成为王储的未婚妻,所以她什么也不是,或许除了制作木乃伊的工匠,再也没有其他人见到过图特摩斯最后的遗容。 我还记得那时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月有余,除了吃喝睡觉几乎不做什么,任何人想与她说话她也很少搭理,直到某一天终于自己将自己解放出来,虽然显得十分憔悴沉闷,好歹拥有自我康复的意愿,阿伊大人已经是谢天谢地了。父女俩似乎在某个时间点找到了合适的契机,于是两个人又关在房间里进行过好几场长短不一的秘密谈话,而自从那以后过去半年,她便正式以朝臣女儿的身份进入后宫,身边只带了包括我在内几个从小便伺候她日常生活的侍从。从那之后,我几乎再没听她提起过图特摩斯的名字,她口中常存的目标换了一个,那就是阿蒙霍特/普。 所以鬼知道我这轻轻一提竟会勾起她如此剧烈的反应。 “我真的很抱歉,小姐。”我诚恳道。从八岁起我就很少再叫她“小姐”了,所以偶尔的尊称应当能够使她感受到此番道歉的诚意。 她像只野猫那样呼噜着示威半晌,终究慢慢冷静下来。“图特摩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低声道,“提起他并不能使我动摇分毫。” 然而这话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我只是耸耸肩,仔细打量她一会:“你还爱他吗?” 她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那你爱小国王吗?”我紧追不放道。 “这取决于他是否值得我爱。”对于这个问题,她倒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不过无论如何,首先我一定要与他结婚。” 订婚宴会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起码与我而言是这样。我不是一个热爱交际的人,因此看着满眼缭乱的佳肴美酒与金器银盏只感到刺目无趣,而王公贵族和朝臣侍从更加麻烦,因为他们都是活着的,这便意味着无休无止的吵闹与调笑、喋喋不休的寒暄,还有绵里藏针的言语碰撞——幸好这些东西大多不需要我去应付——娜芙蒂蒂很享受这些把戏;而她的未婚夫不喜欢拐弯抹角,却爱好直接反击敌人,看到被自己厌恶的人难堪出糗总能使他开心不已;至于我,只要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看准时机在准王后陛下杯中的酒水少于一半时再给她加满就行了,方便非常,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周遭某些□□熏心的年轻权贵——年长者身边往往携带他们的妻儿,通常也不会对干瘪瘦弱的下等女子萌生兴趣,只有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无论怎样的女人都渴望摸上两把。每当这时我实在庆幸自己是娜芙蒂蒂的侍女,毕竟稍微长点眼力的人都不会冒险去触碰这位泼辣女子的容忍界线。 眼下她正受用地接纳王公大臣们各式各样巧言令色的溢美之词与实打实的献礼,而她父亲正站在侧下方的台阶上微笑着与来客们说话。我忍不住偷偷打了一个哈欠,偏头看了看娜芙蒂蒂此刻的表情,却注意到她有所分神,一面晃动酒杯一面时不时往殿内左侧某个地方,一开始我以为她在看国王,却不理解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看,后来才发觉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目光更加偏下,我顺着那凌厉眼神的路线延伸下去,随即明白了她到底在看谁。 她在看琪雅殿下,阿蒙霍特/普的侧室王妃。 娜芙蒂蒂当然嫉妒她,这件事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倒不是因为琪雅比她生得貌美——这也不可能,说起来整个埃及王国之内或许也找不出一张比她更加沉鱼落雁的容貌;她也无用害怕阿蒙霍特/普会宠爱一名侧室妃子甚于她自己,尽管对方陪伴在国王身边的时日比她早久得多,但并非这个原因。 琪雅也是先王与泰伊王太后的子嗣,所以她曾经是公主,嫁给兄长之后才成为王妃。关于这门王室内部的婚姻我知道得不算清楚,但很明显,其中绝对有王太后的授意——她是个性情强硬的严厉女人,似乎始终都对娜芙蒂蒂持有微词,天知道当时阿伊大人费了多少心血才说服先王支持他自己的女儿预订上王后的宝座。那时琪雅还未出嫁,而泰伊毋庸置疑也并不知晓某位王公大臣早已未雨绸缪,尽管她一门心思要求王室血脉维持正统,但很明显,她忽略了一点——君王并不只能拥有一个女人,而地位的高低在跨过婚姻的门槛后显得尤为重要。 琪雅还很年轻,可能比我 分卷阅读3 还要小上一点,但她同样金发白肤,笑容甜美。这些承袭自她的母亲,与她早夭的长兄相似非常,或许正因为这一缘由,王太后偏爱她胜过自己继承王位的儿子。无论如何,她血统中的高贵与生俱来,即便如今只是一名王妃,但她永远拥有母亲强大的助力,而她的丈夫也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哥哥,就算阿蒙霍特/普并不爱她,那种血浓于水的关心也不会改变。 如此一来,等到娜芙蒂蒂正式踏入王室,她将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人。即便贵为王后,所有人也都记得她的出身低人一等,独独这件事神明也无法篡改,琪雅或许要向她低头,但眼瞳深处的轻蔑难以磨灭。年轻的宠妃可以向君王乞求垂爱,但这种温柔而轻浮的行为无法符合一国王后的行为准则。这般细想,也许已然能够理解泰伊为何知道自己的女儿无法成为王后后,还是执意要求琪雅嫁给阿蒙霍特/普——这是她对娜芙蒂蒂的报复,她要让对方永远不得安宁。 况且这场重要的订婚宴会她也称病没有参加,难保不是对阿伊大人父女的蔑视,不过这家人向来不在乎这个——他们脸皮足够厚,眼睛、心与灵魂足够凶狠,而风采也足够闪耀全场。 这时我看到阿蒙霍特/普转头瞥了一眼未婚妻,我赶紧轻轻拽她一把提醒回神。“你觉得怎么样?”年轻的君王高傲地问道,然而言语里同样深埋着一种近似于期待的紧张,“这宴会足够让你满意吗?” 我暗自好笑,这是一种不肯放下身段的恳求,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娜芙蒂蒂。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只是为她的艳容风姿所倾倒,但对于这个聪明姑娘来说,这种程度的吸引已然足够,她懂得怎样操纵他。 于是只见她慢慢转过头,漫不经心地稍稍偏过一点角度,直勾勾凝视着未婚夫略带忐忑又稍嫌木然的双眼,眼珠转了转,似乎在思索如何得体回答这个问题,片刻过后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一个灿烂迷人的笑容,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无比,甚至眼中都飞溅出细碎明亮的笑意。“真好,陛下。”她开开心心地应道,“我喜欢这个夜晚。”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也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而此时下座的王妃似乎注意到主位的欢愉情绪,不由地往这处瞄过来。 我暗自喘了一口气,只希望这累人的仪式赶紧过去。 (tbc) ☆、(二)孕女神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几乎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披上斗篷出了门。 我偷拿了娜芙蒂蒂的钱袋——她还在熟睡,再说今天早上轮到伺候她梳洗沐浴的人也不是我,我得赶紧趁此机会去把该收拾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既然她昨天已经答应替我付账,直接拿钱也不算做坏事。更何况她昨晚酒水饮得太多,就算我直接将她摇醒,一时半会也回不了神,更有可能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头疼脑热难受以至于出尔反尔。我就算不是很聪明,也不会傻到做这种事冒险——大不了被她揍骂一顿罚掉一两个月的银饷,毕竟她不是没这么做过。但我生活从来不奢靡浪费,只要乖乖吃自己的饭干自己的活并且不再捅娄子,基本上七八天以后她气就消尽了。 溜达到昨天闹出事故的地方时,已经有些小贩开始摆摊,我在低垂的兜帽下偷偷环顾四周一圈,却并未看到那张眼熟的可恶面孔。 我刚开始想自己是否上当受骗被耍了玩,肩膀上就遭到不轻不重的一拍,愣是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便瞧见要找的人就站在跟前。对方乍看上去面无表情,嘴角轻微抽搐的那两下却明显流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喜悦情绪。 我昨天光顾着跟他吵架,没注意到这个男子似乎也很年轻,看模样比我大不了几岁。他穿的衣服很简陋,还赤着脚,脸上灰扑扑的,头发倒是十分漂亮的亚麻色,不过实在嫌长了点,显然好久没有进行修剪了。 “你来啦?”他挑了挑眉,口吻中略带讽刺,手叉腰上下打量我几眼,“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早已跑路,从此无缘再见了呢。” 他几乎比我高出一个头,由于仰起头来说话极其费劲,我便退后了一步,伸手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钱币递给他。“王后的侍女从不食言,是你来得太早了,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冷冷地说,“想钱想得那么着急,你怎么不干脆直接从我昨天承诺完以后就开始等?” 他呵呵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我没从那时候就开始等。” “那你就是个傻子无疑,不过我对愚昧的蠢货向来仁慈一些。” 他低头掂量了两下手中银币的重量,打了个响舌:“不够。” “胡说八道!”我愣怔了下,随即气急道,“就你这种下劣的新手工匠,做出的塑像能值几德本的钱?我还怕自己给多了呢!” 他看上去气定神闲:“可你昨天撞坏的是阿吞神的雕像。” 我莫名其妙:“那又怎样?我给你的银子数量就算赔三尊阿蒙神的小雕像都绰绰有余了。” “小姐,你一个侍奉王后左右的人,竟然对王政这么不了解?”他无可奈何地轻蔑笑笑,“你不知道国王陛下现在极其推崇阿吞的美德,称赞他是太阳光彩夺目的至高化身?这种颂扬可连荷鲁斯与阿蒙都不曾得到过。而我正是在精雕细琢这位伟大神明的样貌时受到了你无情的阻挠——无论如何,你得负全责。” “太阳有诸多化身,从前是伟大的拉,而后化作荷鲁斯之眼庇护大地,阿蒙同样光辉万丈,普耀阳世。”我正色直言道,“阿吞神或许与他们一样高洁灿烂,但绝不可能是至高之神。就算国王陛下是这个想法,或许我不能反驳他,但眼下有一件事我必能肯定——那就是你是个讹诈钱财的无赖。” 说完后我不再与他废话,转身就要走。开什么玩笑,眼下给掉这一小部分银币或许还不会被娜芙蒂蒂发现钱袋瘪下去了一些,可若再给出去更多,绝对要瞒不住了——就算她已应允帮我赔钱,也由不得我如此上当受骗,大手大脚挥霍主人财物。 可他还在背后瞎叫唤。“我叫艾赛里斯。”他抛玩着手中银板,一面大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头也没回——傻子才会告诉他。无论如何,我可不想再跟这种家伙扯上什么关系了。 然而虽然那个名叫艾赛里斯的无赖工匠叫人生厌,他说的话却并非全是胡言乱语。 其实当时我并非真的不知道国王在政坛上展现出怎样的动作,只是那些事情似乎离我很远,我没有理由去对此做出评价,倒不如选择在陌生人跟前装聋作哑。娜芙蒂蒂挺早的时候就在私底下说起过这些王朝上蠢蠢欲动的变动,这些要事有些耳闻自她的父亲,有些则来源于她自己暗地里布 分卷阅读4 下的耳目。 “这小子要做大事,”她曾经兴奋地如是说道,“有点意思。” “那又怎样?”我耸耸肩,“你要站在他那一边吗——你父亲肯定不会高兴的。” 国王讨厌大祭司们掌控神权,这导致他手中的君权硬生生被强压一头,况且他还十分年轻,一个不留神就会被架空成为木偶泥塑那样毫无用处的存在。然而娜芙蒂蒂的亲生父亲就是祭司营帐中一名首要份子,这也成为伊始时这少年对他美丽的未婚妻人选心怀芥蒂的主要原因——直至往后他发现娜芙蒂蒂并非灵魂苍白、任人摆布的傀儡角色,这芥蒂才得以慢慢解开。 而王太后的处境似乎更加艰难。她自然不喜欢娜芙蒂蒂抢了亲生女儿的风头,可也没那么宠爱这个儿子,更不愿意纵容他对宗教事宜大肆干涉——因而在此方面她绝对站在阿伊大人这一边。眼下阿蒙霍特/普还没有正式撕破脸皮向传统教义叫嚣开战,可事态有愈演愈烈之势,很快,很快风向就要改变了。 “那又怎样?”娜芙蒂蒂以同样的言语对我反唇相讥,“王后是我,又不是我父亲,等我结婚以后,他再也管不着我。” 我皱了皱眉:“我怎么看不透你的意思——等会,你是真的爱上他了吗?” “谁?阿蒙霍特/普?”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起码现在还没有——你为什么这样说?” “那你要为了他反抗你父亲?”我才是十二分的莫名其妙,“莫非你忘了你父亲也是大祭司?他帮助你当上王后不也正是要你给国王吹枕边风,别老想着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春秋大梦吗——” 她听闻此话却嗤笑一声。“当上王后之前我得听他的话,这没错,可这世界上又不是谁都有资格登上这尊位置的。我抓住了这个机会,难道只是用它来给国王生几个孩子,或者——扇琪雅几个巴掌?”她不屑一顾道,“小国王陛下还是有些魄力的,他或许在挑选我,可我同样也在挑选他。我就要献上自己赠与他这独一份繁衍子嗣的珍贵机会了,无论如何也应该从他那里捞到些回报吧。” 而我是真的没听懂:“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光华夺目的脸蛋,眯缝起双眼轻笑起来:“反正是你从来也不敢想的头等好事。” 订婚一个月后就迎来了正式的大婚仪式。我看着殿堂之上国王陛下凝望我女主人凌厉而不失深情的眼神,不由心生嫉妒——倒不是嫉妒娜芙蒂蒂能获得国王的青睐,仅仅是哀叹她那风华绝代的美艳仪姿。这种极致的天赋与命运真是伊西斯女神恩赐的大礼,从她降生人世那一刻起其他人就已然望尘莫及,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捕获任何所想男子的爱情,故而成为王后也确实当之无愧——保不定还是她自己亏了。 可是随后我几乎要将她成婚前那些豪言壮语全都抛诸脑后,因为我所看见的仍旧是作为一个普通女人的娜芙蒂蒂。我看着她在后宫之中与血统比她高贵的情敌争锋相对、与性情冷淡乖戾的丈夫母亲斗智斗勇,而这些琐事在日常之中已然要耗尽她大半的精力。 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王倒是越来越喜欢她,只是关于这一点我确实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许多个夜晚国王都会跑来找她,这对少年夫妻总在寝宫中亲密地靠在一起窃窃私语,倒像是一对两小无猜的挚友。而有关于这些谈话的内容,事后娜芙蒂蒂并不怎么提起,不过我虽有所好奇,倒也不是很在乎。 因为心中隐隐能感觉到,她似乎是在洋洋自得地卖一个大关子,待时机成熟以后自然会主动公布,于是便不再在意这件事。 再说我也越来越没有闲暇去想别的——国王一旦结婚,生儿育女迟早要提上日程,而辛苦的除了孕妇,只会是我们这些围在旁边打转的侍从。 娜芙蒂蒂在成为王后的头一年就怀孕了,问题是琪雅王妃的肚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日日地变大。王太后几乎每天都陪伴着她的女儿——这还不够,她从卡纳克请来祭司做了一番预言,那预言者神叨叨地称说王妃肚中的孩子是个王子,而他会成为国王的第一个孩子。 这摆明了就是在跟娜芙蒂蒂叫板。两位贵妇人怀孕初期有段时日这传言散播得特别厉害,无论走在花园还是宫殿中,时常都能听到琪雅身边的侍女讨论王后与王妃谁先生产,这种无谓的闲聊实在听得我头疼。 “你不要在意。”有时我看她难受得汗流浃背,只能一面给她扇风一面如此徒劳劝慰道。 她秀眉紧蹙,手上拿捏着靠在后腰上的软垫,正在犹豫究竟要不要扔掉。“我才没在意这种东西。”她咬着牙道,忍不住大喊大叫发泄了一会,而后终于累了安静下来,“就算她生得比我早,就算生的是个男孩,也无所谓。” “哇,你好大度。”我惊讶道,“为什么?” 她却得意地笑起来:“长子却非王后所生,那就相当于无权继承王位,除非国王脑子出了问题,或者我的孩子们全都死光了,否则怎么可能轮到她儿子。” “你小点声,别这么暴躁。”我赶紧劝诫道。 她指了指自己隆起的腹部:“有没有觉得它很大?” “是啊是啊——”我原只是在出声敷衍,一抬头却见她安静地盯着我,唇角勾起诡秘意味,我不由地眨了眨眼,“不会吧,是双胞胎——?” 她傲慢地轻哼了一声。 “不是,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不已。 “允许她们请祭司做法,我就不行吗?”她懒洋洋地抚摸肚子,正犹如安抚自己安睡其中的儿女,“我请来的是阿吞神祭司。他说这是一对双胞胎女孩,她们将是阿蒙霍特/普四世陛下最年长的孩子——而我已将预言的结果秘密告知了她们的父亲。” 我疑问这个结果又能代表什么。 “笨。”这是她用来评价我最常见的语言之一,“我在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支持国王。如果阿吞神的预言毫无差错,这就会告诉阿蒙霍特/普,选择崇拜这位神明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他会因此更有自信,也会更加宠爱我的女儿。” 她半卧在床榻上,脸色有些憔悴,姿势柔弱,汗如雨下,似乎痛苦得一动也不想动,可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奕奕,个中蕴藏无尽野心,凌厉锋芒如箭在弦,蓄势待发,神情不似王后,却像一位天生的女王。 “那老妇人和她孱弱的小丫头还在为生男孩还是女孩斤斤计较,真是天真。就让她们得意一会吧,我根本不在乎这种低级的把戏。”她开怀地说,躯体挣扎扭曲犹如身在冥府苦海,灵魂却溺于神光庇护,“我的儿子终有一日会登上王位,而赐予她儿子最高的恩典,最多也只会是向我的女儿低头做婿。” 事实 分卷阅读5 最终证明了她的正确性。所有事态都一如她希冀的那样行进——梅利塔吞公主与莫克塔吞公主的诞生开启了王室下一代绵延的时代,正如她们两个名字中体现的那样,阿蒙霍特/普将他无上爱戴的阿吞神/的/名/讳嵌入女儿之名中,毫不掩饰自己对孩子们的青睐。而琪雅那边在小公主们出生后三日苦苦挣扎许久,终于诞下斯门卡拉王子,而国王面对这第一个男孩表达喜悦的方式,正是宣布他长大成人后,必然将成为陪伴在梅利塔吞长公主身侧一位合格的丈夫。 “琪雅太瘦了,生一个儿子就够她受了。”娜芙蒂蒂听闻此事后颇有些厌烦地哼了一声,“那孩子必定跟他母亲一样孱弱,能不能捱到长大还是个问题,凭什么跟梅利结婚?” 我不免感到好笑。“之前明明是你自己说的,这样不是挺好?就算退一万步讲,以后坐上王位是王妃的儿子,公主起码可以成为王后——就像她妈妈一样。” 她静静躺在床榻上,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却丝毫没有精神懈怠的样子,大睁的双眼死死盯住雕饰华丽的天花板,时不时眨一下,胸口亦微微起伏。我是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生产后的休憩时间都仿佛在运筹帷幄。 “不可能。”她正色道,仿佛这般一说今后的一切安排都已妥帖无改,“除非梅利成为女王,否则他别想从我们这里捞到半点好处。” 王室中似乎一下子热闹起来,说实话我也为此感到高兴,毕竟有孩子的地方总能为伊西斯女神庇佑,而成为母亲的女子也会在冥冥中比少女添注更多柔情。生产结束后有一段时日甚至连王太后都不怎么吵闹了,后宫中众人仿佛一门心思把烦恼的重点放在了如何照顾婴孩身上。幸好我是王后的贴身侍女,不必为孩子的成长徒生忧虑,否则一个好觉也别想安睡。 娜芙蒂蒂与琪雅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母亲,后者一如王国中每个为自己骨肉操劳的妇人日夜将小王子抱在怀中,甚至乳母都没怎么必要工作——虽说琪雅还极其年轻,她在公主与王妃、女孩与母亲之间的角色转换却比一般人要迅速得多。我终日侍奉王后,起码在跟随她迎见琪雅的每一回,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小王妃失态哭泣抑或不得体地喧闹,她唯一的情绪似乎就是温柔,妥帖得近乎冷漠。她的立场总在被她母亲代表,根本无从知道她对于国王——这个既是丈夫又是亲生哥哥的人——是否深爱,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嫉妒与憎恶娜芙蒂蒂,就像后者对她那样。 而娜芙蒂蒂生完孩子几乎即刻就恢复了她女神降世一般的风采,她终日昂首挺胸又仪态袅娜地陪伴在国王身边,君后仿佛是一体的,任谁都难以将他们二人分开。许多时刻我眼看着她冷静地聆听朝臣向国王进言,而后坦然议论自己的想法。她的立场始终与丈夫一致,尽管私底下她并不对君王所有的想法抱有肯定的态度。我看她用巧妙生花的言语支持阿蒙霍特/普对于阿吞神的崇敬,甚至将其他神明的威慑力不动声色地辩驳下去。她似乎在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灌注入国王心中,却始终能绕开任何一点矛盾。 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她在鼓励小法老挣脱开他母亲与大祭司们的干涉,她要他们两个独立,而这决意太对她丈夫的胃口了。但我一直怀疑她的考量中她丈夫究竟占有多少分量,毕竟娜芙蒂蒂自己在朝前堂后的议政中正愈发扮演一个极其富有魅力的角色——实际上这件事从她成为王后后她就一直在做——一开始只是坐在一旁,而后逐渐开口,只是她的智慧使人震惊,没有人胆敢理直气壮地说她所言有错;而她总是持一副不卑不亢、似乎毫无目的的态度,这更叫人难以抓住她所谓僭越的把柄——毕竟她提出的建议似乎永远都是全心全意为国王着想,而她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除了她自己的父亲阿伊,几乎没人敢同这满腹道理的美人王后争执。 白天除了午后短暂的休憩时分,娜芙蒂蒂很少去看望自己的女儿,但夜晚她要求公主们必须睡在她自己寝宫的房间里——我知道她还是生怕女孩们被某些敌人加害。她比琪雅年长,却一点都没比对方更像一位母亲,倒更像是一个大姐姐与女孩们的主人,依旧充满少女的活力与高傲气质。她并非无情,生育却没法使其变得柔和乖巧,她不屑于给予孩子们仅止于拥抱与亲吻那样的爱,却仿佛能为她们要来更多。 我的这种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应验——一年后娜芙蒂蒂又怀孕了,而与此同时阿蒙霍特/普宣布,为了他丰饶的妻子与王室子嗣将来的成长,他们将不惜重金建造一座新的城池。古老而陈旧的王都不适合新鲜血液的壮大蔓延,终有一日他们将搬离底比斯,前往新的乐园,供奉新的神祇。 阿伊大人为首的维齐尔大臣竭力反对,说辞是埃及境内已经没有合适的疆域足够构筑一座偌大新城,况且底比斯是众神垂青之所,君王未得神明指引,离开神光庇佑之境绝非明智抉择。 “我们可以开拓荒土。”少年国王的脸上浮现出势在必得的微笑,他立于殿堂至高之处,朝堂万众仰望法老高高在上的身躯;而王后坐在他身旁,微微闭目,面露享受之意,犹如谛听神灵告诫,“阿玛纳城将坐落于荒芜大漠,或许周遭峭壁奇险,但尼罗河母亲会养育我们。我会让你们看到辉煌万象如何从无中生,而阿吞如何庇佑王家血脉。想留在底比斯的我不会强迫你离开这里,但你们记着,王国与神明同在——阿玛纳会因我们的进驻成为新的王都,不晓得跟随神明的人,最终也会被神明抛弃。” 王令一出,几乎震惊了所有人。百姓或许只能议论君王的任性,而朝野之中真正聪明的人,都对王后投去了不可置信的目光——这下即便心存侥幸的人也没法否认她对国王产生了如何巨大的影响。愤恨她的人会更加怒火万丈,而崇信她的人则会愈发为她臣服,或许不久以后卡纳克都要为她打造出胜于旧神数量的巨大雕像了。 这还不够。尽管大祭司们秘密找了国王很多次,似乎寄希望于他能在一个人的时候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究竟做了怎样糟糕的决定。可既然我作为王后侍女都知道了这些秘密谈话的存在,这种事对于娜芙蒂蒂而言根本就是不足以重视的小消息了。 她不担心丈夫遭到劝服,是因为劝诫一事压根不该由祭司出马,这是他们犯下的致命错误。宗教执掌者的目的过于明确,那些白袍元老们的谆谆教诲只会叫少年人愈发厌恶不堪。这种谈话的后果很快彰显——阿蒙霍特/普陛下正式宣布摒弃出生时阿蒙神的赐名,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作“埃赫那吞”,只为公开明示对于阿吞神 分卷阅读6 的效忠;同时改变鹰蛇王衔与金荷鲁斯王衔,统统以阿吞的名义将至上地位加筑于自己的王权之中。 而阿伊大人这头几乎要与娜芙蒂蒂吵翻了天。有一回我刚要进王后宫殿的门,正巧撞上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吓得我赶紧躲开,差点闪到自己的腰。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脸上仍是怒不可遏的神情。“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唯恐他将怒火撒在我身上。 他瞪了我一会。“伊西尔索娅,”他冷冷地叫我名字,“你想回家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自然明白他所说的家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装傻道:“您究竟在说什么,我父母都不在我身边了。” “你从出生起就生活在我们的府邸,一住就是十年,我妻子视你病故的可怜母亲如同挚友,她自己去世前也几乎都把你当成另一个真正的女儿对待,你若想回来当然可以。”他紧紧盯住我,“还是说你选择了王后,也决意再不回家了?” 他肯定又在里面跟娜芙蒂蒂吵架了,否则怎么会愤怒到逼迫我选择立场。“我母亲只是个侍从,而我也是。”我拼命搜寻恰当的措辞,“现在我必须陪着娜芙蒂蒂,她还在孕期中,需要熟悉的人照顾——但我当然也永远都忠于您——王后是您的女儿,这并无矛盾。” 他慢慢点了点头,轻哼了一声。“我明白了。”他朗声道,“你们选择了与正统教义决裂,背叛良知与神明——那么这个王后也不再是我的女儿,你选择她,我只能祝你前途好走。”他临走前又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一点都不像你父亲,他是最忠心之人,绝不离经叛道。” “我刚好像听到他在门口责骂你的声音了。”待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殿中,娜芙蒂蒂随口问道,“你又怎么惹他了?” 我顿了一下:“你与你父亲决裂了?” “正是——所以你也不要再称他为‘你父亲’了。”她却报之以轻描淡写,“阿伊大人自己要求断绝父女关系,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他就是个控制狂——从前母亲要听他的,你父母也要听他的,就连先王也是——他以为他是谁?我已是埃及的王后,他若还想要如此,我宁愿与他决斗而死。”她冷笑道,“决裂也好,只要他别再找理由碍我的事。”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女人走到窗前,抬起线条优美的臂膀,用手指描摹太阳灼热的金光:“碍事的东西统统不需要。”她如是说,“我们有阿吞神的赐福,而‘阿吞的视线’中亦只需要我们,这就足够了。” 她沐浴在阳光下,高傲地扬起头颅,另一只手沉稳地搭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闭上双眼似乎在与神明交流。而她身后的乳母怀中抱着两个酣酣沉睡的嫡生公主,她们安心地沉溺于甜梦里,犹如已然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们的母亲正要为她们打造怎样一派光明盛大的未来。 (tbc) ☆、(三)卡纳克 我头靠在身后的门板上,睡梦中仿佛看到人影幢幢,有人归来,而身边有人转身离去,我自己在向下坠落,脑袋重重一点后终于清醒了过来,却发现眼角淌出了一点泪液。 醒来后依旧感到神志不清,我揉了揉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转头走回室内抓了个仍在奔忙的小女奴,问她们王后有没有醒。 答案依旧是没有,我点点头表示无事——这很正常,她这次生下孩子似乎比起第一回费了点劲,原因不外乎孕期内仍要为朝政中人对于君王改革教义竭力反对的声浪做出周旋回应,分明是极度需要补给营养的时期,却足足消瘦了一大圈,这对生产自然极为不利。 估计娜芙蒂蒂这次要昏睡很久,把之前没睡够的时间全部补回来才是。她漫长的休息让王宫里一大群人都有了歇气的暇隙,实在是谢天谢地。况且国王陛下也还未从阿玛纳回来——他去新建中的王都举行宗教典仪,既是献祭阿吞的神威,也为了给妻儿们讨要福音。而眼下新诞生的公主——娜芙蒂蒂在临盆前强烈坚持道——这个孩子必须等待她父亲回来后亲自给予名字,这是命令。 一点没错,这又是个女孩。我将她尚还沾血的小身体包进襁褓中时,竟然就觉得她尚且揉成一团的模样惹人怜爱得不可思议——我敢断言她长大后一定比她那两个姐姐还要漂亮。只是她妈妈只来得及听闻自己诞下的又是位公主,便沉沉昏睡过去;她的父亲尚未归来;祖母则深居其室,纹丝未动;而她的外祖父只是来王后宫外稍稍逗留了一会,我坦言相告生下的是位小姑娘,并已做好被这位大人嘲讽的准备,却只听他微微笑了笑:“谁说得准呢,指不定今后会成为一个有用的小姑娘。” “她活着,不是为了有用没用。”我平静道,心中却生气不已。然而我知道这话其实说得很没意思,也是极其无力的辩白。 自此已经可以看出娜芙蒂蒂是一位多产的王后,或许这个孩子只会是国王陛下膝下平平无奇的一个,但我不相信一个女孩已来到这世上小数日,却还没能得到任何亲人的祝福。 琪雅倒是来过一回,她甚至想抱抱婴儿,却被我很干脆地拒绝了。 “我不会失手摔了她的。”她温和地为自己辩解。 我耸耸肩:“请您理解,我只是不想在王后醒来以后被她责骂。” “我愿给公主殿下带来衷心祝福,孩童永远纯粹无辜。” “那王后陛下呢?”我故意这般问。 王妃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我的看法不重要。”她皮笑肉不笑道,“反正无论祝福还是诅咒,似乎都影响不了她分毫,不是吗?” 结果又等了三四日才等到国王回宫。 埃赫那吞陛下驾临王后宫时我居然又在打盹,外面闹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冲出去时恰好撞了个正着。 “王后陛下在寝殿歇息,我——”我太过急切,话还未说完就被国王摆摆手拉到一边,不过他脸上风尘仆仆,却明显浮现出很高兴的神情。 “我马上要去看王后和孩子,伊西尔索娅——”他命令道,“你帮个忙,跟侍卫出去看着点把东西搬到庭院里,我想先给娜芙蒂蒂看一看,然后再摆去正殿——” “东西?什么东西?”我莫名其妙,然而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就匆匆奔去他妻子那里了,我也只能转过身跟两个卫兵走到大门外面,不由惊呆了。 数十个奴隶由侍卫指挥,正拖拽着一座巨大雕像的底座,它被置于数层厚重木板之上,那些劳力将粗麻绳系在腰间肩上,似乎卯足了劲要将其挪动。那石像由一整面帷幕遮住了,我不知道它雕刻的是什么,只能从它的体型与埃赫那吞所说的话推测出 分卷阅读7 这尊塑像必然对他与娜芙蒂蒂而言意义非凡。 有人来问我究竟应该运送到王后宫中的哪里,我这才回神,忙前忙后地指引他们将这庞然大物一点点拉进门内——连这都十分困难,因为它几乎与宫殿大门的高度等同,险些卡在门口——认真揣摩了好久的角度终于将它运至庭院中央。 王后宫中从来没这么拥挤过,实在过于吵杂,可是依国王的意思一会还要靠他们将这东西搬走。侍从能够听从命令,但其中还有大半一看就是刚从王宫外头买来充当苦力的奴隶,他们全然不懂得后宫中的规矩,也不会因为在王后宫里就停止喧哗,但我还需要他们,一时又无法将其赶走。 国王带来的侍卫跑过来叫我的名字。“劳驾你先将这帮乡巴佬的工钱垫付一下。”那人恳切道。 我吃了一惊:“工钱?他们不是奴隶吗?” “也有一些不是奴隶的,小姐。”有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有些人靠自己的手脚挣钱吃饭,而且拒绝为人践踏。” 我转过身,猝不及防看到一张眼熟的年轻面孔。停顿了一会,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你!”我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口吻中那股碰见了仇敌一般情绪强烈的愤懑——毕竟面对一个讹了我好多钱的家伙,任凭谁都没法轻易忘记。 “是我——艾赛里斯乐意为您效劳,伊西尔索娅小姐。”他这会似乎扮演了一个纯真开朗的角色,欣喜地朝我鞠躬行礼,“很高兴终于知晓了您的芳名。” 他不是奴隶,我不能随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发火,况且这是在娜芙蒂蒂的地盘上,君后二人还在房间里,我只能勉强按捺住自己的恼怒。“你怎么会到王宫里来?”我尽量压低声音质问他道,“你不是个惯于在集市上自吹自擂的骗人精吗?” “我靠自己的手艺生存,从不骗人,只赚我应得的那一份,当然别人碰坏了我的心血我也要追究到底。”他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所以现在我自告奋勇为国王陛下做些体力活,又来讨要自己应得的报酬啦。” 我轻哼了一声,抱起双臂:“那关我什么事,雇你的又不是我。”说罢转向那个推卸责任的侍卫,厉声道,“你们要把这便宜占到王后头上,想都别想——不替国王陛下付账,一会等国王将王后哄高兴了,你们肯定又能得到赏赐,搞了半天我们这边倒什么也没捞到,难道还要反过来讨你们开心?” 片刻以后娜芙蒂蒂与国王一同出来。后者一声令下将幕布拉下,掩于其中的塑像露出真容——那精美绝伦雕刻而成的面容与衣裙包裹下线条纤长优美的仪态,俨然就是他妻子本人的模样。 其实我已隐隐猜到会是这样,可伴随周遭众人惊呼,在真正看到这尊巨像的瞬间心头却蓦地浮现起一丝恐慌。我听到身边艾赛里斯发自内心的赞美,他是工匠,而他亦对这尊杰作称颂不已。这塑像不同于以往传统的风格,它巨大却不冰冷,仿佛是放大了的娜芙蒂蒂本人,是王室家族成员灵魂中属于神祇的那一部分具象化的现世——抑或说,它美丽而鲜活,不复从前壁画或雕像里神明与君王固有的刻板与冷漠,看着它,仿佛在看一名凡人。 不是娜芙蒂蒂成为了女神,而是女神暴露出她真实的本质——事实证明她只是一介凡人。 埃赫那吞说终要将它摆放到正殿去,可这不是它应当去的地方,这尊雕像的存在本身就是亵渎旧神旧制——一时间我甚至不敢确定,这真的是他送给娜芙蒂蒂的礼物,还是想要表达对她的嘲弄。 然而我立刻就明白这种荒谬的猜测纯属无稽之谈。 娜芙蒂蒂怀里抱着她新生的女儿,我听到埃赫那吞管这宝宝叫“安荷森帕吞”——很显然,这世间又多了一个明确效忠于阿吞神光辉之下的灵魂。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满足而快乐地欣赏眼前这尊恢宏之景,一如往常享受万众顶礼膜拜,仿佛一切荣华聚于此处皆是理所当然。 我暗自喘了口气,转头偷偷打量周围人的神色举止,发现能看到的皆是震惊、基于愚昧的崇拜与大着胆子的窃窃私语。这一刻王后的宫殿中流光溢彩,可被宫墙阻隔的外面,谁也不知道酝酿着怎样的嫉妒与不屑。娜芙蒂蒂他们至满的骄傲时常让我感到不安,这对夫妻似乎总是看不见反对者躲在阴暗角落里施以仇恨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沐浴在阳光下则所有人都是这样,可如若我现在走上去提醒,只会叫人败兴生气。 于是我一如既往地跟旁人一样微笑呼喊,直到他们尽兴,随后埃赫那吞命令我们把王后送回室内好好休息,他带着侍卫要将雕像送去正殿。 走前我得意地望了一眼那些自讨没趣的侍卫——娜芙蒂蒂临回宫前流露出疲劳的样子,有意没给他们留下赏赐。可我刚要抬脚往自家主人那里去,胳膊却忽地被抓住。 “还有什么事?”我转过头,不耐烦地问道——都忘记了艾赛里斯还在旁边,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工钱。”他坦诚道。 我不由地失笑。“为什么每次见面你都在问我要钱?”说着将他长茧的手从我胳膊上掰开,“我不欠你的,你要钱问国王陛下要去。” 他自讨个没趣,似乎有些失落地退开些,稍顿一顿,蓦地仿佛又想起什么事,登时眼睛又亮起来。“刚才在路上好像听到侍卫说今晚有宴会,我也能参加吗?如若能品尝到美酒佳肴,工钱不要也罢。” 我抱臂上下打量他几眼,对其一身破旧的行不置可否:“只要你有本事不被丢出去。” “放心,我有好一些的衣服。”他不以为意地笑笑,“那我能来找你玩吗?” “不行,晚宴上我要侍候王后。”这回我拒绝得十分干脆,“而且你最好离我远点,要是让别人以为我跟你关系很好,敢情以后要在王宫里继续生活下去的不是你——你没脸没皮我还要面子呢。” 话虽这么说,我在宴会上总是相当乏味,每每时间过了一小半就开始出现打瞌睡的征兆。娜芙蒂蒂以前骂过我几回,后来就绝望地放弃了,于是不再只带我一个人上宴席,基本上过半就轮换贴身斟酒的侍女,默许地打发我四处走一走回神,或者躲到哪个阴暗角落里打个盹,直到结束时分再溜回来做个样子。 而事实是我只要一离席立马就变得生龙活虎,一回去又变得萎靡不振,这不是缺觉睡饱的问题,只能归结于我与这种盛大场合由衷的不对盘。离席后我往往会跑去宴会厅外面,宁愿在冷风吹拂下的台阶上发呆,偶或心血来潮,甚至跑到王宫大门外头去买东西——只要时间赶得上。 今晚上我原本也是这么个打算,结果刚溜到大厅外面就被人拍了肩膀。 忍到这一回 分卷阅读8 基本上也是我的极限了——确实,在转身回头之前我就猜出了拍我的是何许人也——除了那个烦人精艾赛里斯还能有谁。 “你能不能别碰我?!”我恼火道,伸出双手将他重重一推,却没曾想直接将他推到了地上。 “哇,你手劲还是那么大。”他夸张地说,不知是何意图。 “怎么,你还知道我以前手劲有多大?”我偏过些脑袋,冷眼端详他倒在地面上惺惺作态的滑稽模样,“别装了,我刚刚根本没用什么气力。” 厅堂里的光线透射出来,他确实穿上了好一些的衣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你去哪?” “出去玩。” “你不是说要侍奉王后的吗?” “她准我假了。”我没好气地敷衍道,“倒是你别跟着我呀——你不是说要去吃东西喝美酒的吗?” “我已经吃饱喝足了,说句实在话王家的东西也不怎么样。”他妄自尊大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玩。” 我无可奈何地止步:“我一个人走走不行吗,我才不知道要跟你玩什么。” 他似乎丝毫也未察觉出我口吻中的拒绝之意,反倒兴奋起来:“那我带你去玩吧?我们去卡纳克好不好——去阿蒙神庙。” “大晚上去什么神庙?那么远!”我莫名其妙,“而且王宫里现在很少有人去阿蒙那里祭祀了,萧条冷清得很,你去那里做什么?” “就是因为没人去我们才要去。”他故作神秘,“神明会因此记住你我。我们是埃及人,而埃及人永远也离不开神明的庇佑,你相信我,总有一天这份崇敬会派上大用场。” 筑造于卡纳克的阿蒙庙曾经是全国上下最辉煌热闹的太阳神庙。神殿前立柱恢宏,长路幽深威严,圣羊分列两侧,雕像琢刻精美繁复。拾它数百级台阶,登上的仿佛是一座高耸山丘,其上坐落阿蒙神阳世之居所,神祇巨像伫立中间,俯瞰众生万象,待朝阳普耀大地,以圣洁光明垂怜人间。 我从未在夜晚时分去过卡纳克,这是神明聚集之地,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出入的场所。“回去吧。”我难得生出一点胆怯,“我们没有资格在夜里独自前来,会亵渎神明的。” 艾赛里斯却一脸不在意,我就着黯淡月色看到他眼中光辉清亮,神情有如稚童一般开怀烂漫。“走都走到了,不要怕。”他宽慰道,“神明不会怪罪虔诚之人,我向你保证。” 他拉着我的手走到正殿下,然而似乎没有继续走上去的打算,我也算松了一口气。夜晚神殿中每每都有祭司值守,即便如今阿蒙神庙遭到王室冷落,神职人员本身也绝不会弃之不顾。我们二人都不是王公贵族,若是被发现抓住,别说被宽恕,活命的几率都很小。 “我要回去!”我忿忿地小声说道,“你不要命我可是要的,被抓住我们就完蛋啦。” 他嘘声叫我保持安静,自己仿佛在听什么声音,然后慢慢坐到台阶上,同时示意我也这么做。 一开始我什么也听不到,试着闭上眼后似乎逐渐平静下来,尼罗河水拍打岸边的韵律一点点入耳,仿佛母亲用手轻抚婴儿,着实叫人心安。此刻有微凉的晚风穿拂于神庙立柱之间,空气“簌簌”地磨过沙石,犹如幽灵委婉絮语——可还不止这样。 我知道头顶就是无尽星空。今晚月光不是很明亮,而星子璀璨一如宗室中女眷们佩戴的宝石金器,熠熠生辉,盘旋徜徉于银河。我听到星空遥远之处传来一种浩大而无法形容的声音,宛如风中的震颤,而宇宙中必然有一只手在撩拨那无形的琴弦。 “那是什么?”我心中升腾起无名的恐惧,下意识伸手攀住艾赛里斯的臂膀。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也抓住了我的手:“不要怕,那是神在说话。” 我茫然地仰头盯着浩瀚苍穹:“哪一位神?” “我想想,可能是阿蒙,欧西里斯,荷鲁斯,阿比努斯,甚至是塞特——或许欧西里斯与荷鲁斯又要与他开战——”他轻声笑起来,似乎被自己逗乐了。 “你在拿神明开玩笑?”我反应过来,于是恼怒道,“还有凭什么只有男性神?说话的或许是女神呢,或许是努特,穆特,伊西斯,哈托尔,奈芙缇丝——” “——没错啊,埃及拥有这么多位伟大的男神女神,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位神在说话呢?” 我张了张嘴,终于意识到他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禁沉默不语。 安静了片刻,我重又开口道:“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甚至不是神明自己说了算的。” “那么是谁说了算?” “说了算的人现在没空说话。”我顿了顿,“估计这会嘴里塞满酒菜——塞到吐。” 我跟他相视一眼,一瞬间同时“噗嗤”笑出声来,然后赶紧捂住嘴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响动。面对面肩膀耸动着笑了半晌,实在难受极了,脸颊都憋得发红发烫,幸好夜色朦胧显不出狼狈。 艾赛里斯笑到最后开始咳嗽,显然蠢到被自己呛着了,我替他轻轻拍了拍后背,边拍边问道:“那如果是你,你会选择阿蒙,还是阿吞?” “我为什么要选择?”他终于镇定下来,淡淡地瞥我一眼,“我热爱阿蒙,也热爱阿吞,他们赐福于我们所生存的这片黄金土地,因而每一位神祇都有权获得埃及儿女的爱戴与崇信。伊西尔索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却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他凑过来一些,径直望进我眼底,“如果一个人强迫别人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他并不是热爱那个选择,而只是爱他自己。” 对方说得已经足够清楚,如果我再听不出来他今晚所言何意,那还不如直接一头栽进尼罗河里,让哈比给我的脑袋浇上一层淤泥得了。 “可是那就是国王和王后的立场,你让他们怎么办?”话已至此,我索性挑明了说,“而且你敢说,大祭司们就不爱他们自己——他们拥戴众神,说白了不也是拥戴他们自己的地位?如果娜芙蒂蒂他们不这么做以示反抗,受苦的也只会是他们自己。” “所以就是这样了——人人都只为自己活得高兴,众神却沦为筹码,任此世间宰割。” 我几乎是意带嘲讽地嗤笑了一声:“不要告诉我,你活这么大,在此之前都以为世人爱神爱得无比虔诚。” 他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天真。”而后又似稍作犹豫,“告诉我,你对祭司们有什么看法?你与国王王后一样憎恨他们吗?” “我确实憎恨他们,但与国王王后不同。”我冷淡道,“我了解他们,因为我父亲也是一名阿蒙神祭司。” 他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说下去:“但他不是大祭司,官职并不高,是娜芙蒂蒂父亲手底下的人 分卷阅读9 ,对阿伊大人忠心耿耿——这也难怪,他并非贵族出身却被破例邀入祭司之列,当然要对提拔他的人俯身听命。”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在我印象里,他并不是什么才华横溢的厉害人物。” “所以你对他印象不好吗?” “如果他只是平庸,这当然不会妨碍我爱他,可他抛弃了母亲与我。”我冷冷地说,“他在我七岁那年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母亲因他的狠心郁郁寡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死得那么年轻。” 我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先王的长子图特摩斯王子升天,娜芙蒂蒂痛不欲生;而父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人间蒸发,母亲病倒在卧榻。我早已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因为当时几乎没有人有空理会我——虽然府邸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氛围忙碌却冰冷,我只能尽量按时吃饭睡觉,顺便力所能及地照顾苍白虚弱的母亲。 有很长一段时光我活得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害怕哭泣也没有用,于是从忍耐逐渐变得麻木。直到那时难捱的痛苦一点一点地消散,我也好似从一个巨大的噩梦中浮出,自此以后才恍然发现,这无望的生活中只剩下娜芙蒂蒂与我孤零零的两个人了。 (tbc) ☆、(四)预言者 自那晚以后我便不再排斥艾赛里斯的接近了。 夜晚时分神庙宁静而神秘的氛围使人心生孤独,混沌黑暗里我似乎与他说了许多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记不太得。我只知道那时心绪变得悲伤而胆怯,整个人好似落回到记忆中形单影只又无人施以援手的儿时光阴,而身边只有他一个人的陪伴,于是这难免让我萌生出依赖的念头。可奇怪的是,这种安心感并未伴随黑夜的褪去而褪去,或许是因为他与我相处的方式十分特别,自然得如同相识自孩童时代的挚友,言谈举止中携带着兄弟姐妹般亲昵的关怀,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有时我觉得娜芙蒂蒂像任何人都可能拥有的一个糟糕的姐姐——比你美丽,比你高贵,比你聪慧万分,但那说到底只是一种比喻——她仍旧是我的主人,而这一点似乎并不会轻易改变。尽管父亲从前的祭司身份使我名义上拥有了一个女官的头衔,可我身体中始终流淌着奴隶的血液——我的外祖父就是阿伊大人家中的奴隶,虽然他与自由民结合生下了母亲,但我母亲仍然自愿留在她自幼长大的府邸中工作,而我此后也做出了与她并无二致的选择。 可艾赛里斯也是平民,所以我才能够以毫无阶级芥蒂的方式与他对话,并且不必担心惹他生气会有什么后果。而他也并未掩饰自己的想法,直言不讳地说想要与我多加往来,这确实叫我愈发高兴——那晚他穿戴整洁的模样令人另眼相看,不得不承认我喜欢他的相貌。 此后他时常以受雇之名进宫来做一些雕刻的工作,趁此机会跑来王后宫中赠与我一些精致的小塑像;若他没有暇余过来,得了空闲我就跑出去找他玩。 这件事我没想瞒着娜芙蒂蒂,但也只是与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毕竟这是我的私事,况且以她那张伶牙俐嘴,不能保证不吐出什么语惊四座的麻烦话。 “你又不是我的奴隶,只要不耽误自己应尽的职责,其他的现在我也管不了你。”一次我与她请假,她正面对着镜子要试戴十串金饰,“不过你最好明白,近几年别想着嫁人——现在正是埃赫那吞大业将起之时,我显然要变得越来越焦头烂额,身边必须有个靠谱的人帮忙。” “你想多了,我还没想要结婚。”我耸耸肩,“只是交个朋友而已。” “很好,希望这个朋友别交着交着把你肚子搞大就好——” “——娜芙蒂蒂!”我恼火地打断她。 她却一脸不以为意:“他叫什么名字?” “艾赛里斯。他只是个普通人,你可别管他。” “放心,我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能吸引我的只有神明。”她极尽魅力地笑了笑,盯着镜中的自己入神,“你觉得哪串项链最好看?” “都行,不如就现在你脖子上这串吧。”我敷衍道,转身去为她拿礼服,“你可真是怡然自得。” “为什么不呢?毕竟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那么尽如人意。” 她语气中藏着一点难以觉察的讽刺,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我知道她最近心情畅快得很,为的是几日前国王在朝堂上颁布的新政令——如今埃赫那吞已正式下令,要求举国上下即日起更替教义,信奉阿吞教,并拜主神阿吞为唯一至高神。 这对夫妻为此条王令的颁布可谓费尽心机,尽管先前已有诸般风吹草动,可狂言一旦出口便再没有回转的余地。我是个侍女,本来不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朝前惊动,但谁叫我跟了个不一般的主人——国王宣布教义大改之令那日,娜芙蒂蒂一如往常地坐在他身边,泰然自若仿佛只是听他讲明天要出游野餐。她几乎是高高兴兴地领受下以自己父亲为首的一帮老朝臣对她与丈夫的愤怒咆哮与无用反对,甚至懒得用言语去反驳,而我震惊地站在她的王座之后,心神恍惚,似乎得耗费个一百年去消化从此世间只有阿吞一位神明这件荒谬不堪的事情。 我还记得那时候阿伊大人抬手直指端坐于王位之上的女儿破口大骂,而作为报复,埃赫那吞挡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指责他作为朝臣,没有资格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请您原谅,陛下。”阿伊冷冷道,“我是她的父亲也是侍奉阿蒙神的祭司,而这个女人无论作为我的女儿还是背弃神祇、蛊惑君王的邪恶之物,我想我都有资格管教她。” “你已经与我断绝了父女关系,鉴于你年事渐长,我不妨好心提醒你这一点。”娜芙蒂蒂毫不客气地回敬他道,“而国王与我是距离神灵最近的人,是我们对祂们做出了正确的取舍,何为真实的教义,如今我要比你清楚许多。” 而埃赫那吞看到妻子将阿伊驳斥得哑口无言,似乎十分高兴。“正是如此,我的大人。”他微微笑道,“王后说得不错。” “王后也是女人,我不相信她有资格在神明之事上加以置喙。” 这句话彻底形,她便将作为王国的摄政者代为处理国政。” 阿伊目瞪口呆:“陛下,您不该说这 分卷阅读10 种话,您的权力不在此——” “神明给予信任祂的人以信任,若我说昨日阿吞已托梦于国王与我,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娜芙蒂蒂不留情面地打断他道,“国王陛下已是至高神钦点的大祭司,没有谁比他更有权力赐封此等头衔。” 我当然明白当今的国王与王后再也不是祭司集团操纵的傀儡,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为了自由抗争,这两个人所有的桀骜张扬都应该被赋予正义的意义,可如今傻子都能觉察出哪里不对——他们做得太绝了,他们自己或许获得了自由,可代价却是其他所有人的灵魂都因此沦为了奴隶。 最初的抗争已然演绎成一场快意为上的报复,他们两个的野心正在蓬勃生长,而如今再没有人能够将其扼杀。初成婚时的男孩与少女长大成为骄矜跋扈的男人与女人,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制衡——也许一开始就没那么简单,他们要得更多,要的是将敌人手中的权力一并夺回,唯让自己独享。 埃赫那吞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盟友——一位自私任性而自信胆大的妻子,她能帮助他做成任何事,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娜芙蒂蒂支持他夺回王权并执掌神权,而得到的回报则更加丰盛——她几乎与他一道登基,获得了统治一整个王国的权力。 这几年埃及的变化着实惊人,几乎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倒不是说国力有所减退或是财富流损——先王留给他儿子的王国是天底下一座最独一无二的宝库,足以支撑住他任何意义上荒诞不经的挥霍,但精神层面上就远远不堪如此了。 埃赫那吞是在以他自己为饵设了一个盛大的赌局,他赌这世上多为效忠于功名利禄的人臣,于是他将权力与财富明晃晃地摊开摆在光天白日下,期待能够期待的人向自己汇聚而来。用娜芙蒂蒂的话来说,他满怀希冀地想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从阿吞神那里倒戈背叛,那将对老祭司们造成难以估量的重创。 “可是背叛者,你们敢要吗?” 娜芙蒂蒂轻飘飘地瞄了我一眼:“我们自己也是背叛者,可这不代表就是不对的——背叛邪恶投向正义,又有什么问题吗?” 我轻笑了一声:“你说出这种话倒真是大言不惭。” “倒是你,这种话最好别让我听到第二回。”她这般警告道,“如果我生气了,说不定也会砍了你的脑袋。” 我收敛了脸色,语气郑重地叫了她一声,犹豫片刻:“我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希望你做出的是正确而安全的选择。” 她凌厉地注视我一会:“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我觉得你结婚以后没有从前稳重了,是埃赫那吞影响了你吗?”我直言相道,“你已经站在了这个王国的顶点,甚至国王都只能与你比肩,而无法超越你——但是高寒之处是非常危险的。” 她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安危,那就放一万个心吧,王室卫队的敏锐性要超过你的想象。”她难得耐着性子说道,“至于其他的,伊西尔索娅,我比你年长,而且我也相信自己坐在这个位子上,那便意味着比你聪明许多,也要考虑得更多。至于你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帮我照顾好梅利、莫克与安,其他的无需你一个侍女去考虑。” “可是——” “——有些事你不该评论。”她冷冷地打断我,“是非对错,这些交由神去判断,毕竟统治王国与命运的不是你。” 我仍是忍不住地多说了一句:“可我觉得不值得啊。” “但我觉得非常值得!”她咬牙切齿道,“你懂什么?你这个还没结婚生子的蠢姑娘,我爱我的女儿们,而我所做的一切——你马上就会发现——这会给她们带来空前绝后的一切!她们会成为埃及千百年来最幸福的公主,因为她们将真正拥有这个国家、真正享受自己的命运。” 她喘了一口气:“如果我以后有了更多的女儿,越早做出这些决断才是越好。” 我一愣:“难道你不想生个小王子吗?” 她惨淡地笑了笑:“如果可以我当然想,但毕竟结婚前就请来祭司问过——”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而我不由地怔住了:“她们说你生不出男孩?” “那时候请的是阿蒙神庙的人,一开始我当然也不信,但既如今已生下那三个孩子——”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受到了惊吓:“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当时阿伊秘密带领他手下的人来府上替我预言,在确保一切万无一失之前他不会允许别人知道,你也了解他的性情。”她如是说,“然后乌卡尔得出的就是那样一番结果。” “等等,是乌卡尔大人给你做的预言?他虽也是阿伊手下的高等祭司,但并不是预言者啊!”听到这个名字我困惑不已,“你就没想过,万一这是你父亲为了用不顺意的未来恐吓你才有意让他这么说——” “——所以一开始我也并不相信,但如今命运似乎要遂了他的心意,我也没有办法。幸好有所准备,反正我决定不会向他屈服。”她忿忿道,“天知道他怎么会做出正确的预言。” 关于预言者,就算是最无知的奴隶也知道要将他们敬奉为超越凡人的存在,因为他们是行走在阳世间的神明使者,真正的预言者千万个人中要寻找出一个也不容易。若是才能丰沛的祭司,通过后天近乎半生的努力或许有幸获得神的垂青,因而一览王室朝堂上,有名有姓的预言者也多是鹤发龙钟;但传言中最出色的预言者应当来自于血脉中流淌的天赋,那代表了他们是神明选定之人,而旁人无论经过多少年的潜心钻研也无法超越其前。 我怀疑这样的人究竟是否存在,反正我活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见过。至于我印象里那个褐发浓须、五大三粗的乌卡尔大人,脱去白袍后他就是一名跋扈张扬的贵族将领,无论如何我也不相信神明会将解读命运的责任交付于他。 所以直到如今我还是坚信娜芙蒂蒂会诞下王子,她坐在王位上的仪态恰似天生的女王,既然阿吞神选择了她,那么就该让她一直幸运下去。 起码现在站在国王王后夫妻二人一边的,只有这一位天神,若他弃她于不顾,后果会如何,我真的无法想象。 不过可能由于我确实不太聪明,起码到目前为止,冥冥之中我所担忧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 埃赫那吞要树立独一位神明的太阳教,由于他与娜芙蒂蒂已经自封为阿吞大祭司,这导致其他人并没有质疑神权的资格——更何况他们俩本就是王室中的至尊者。眼下阿伊一派不得不听从君王的命令;而王太后更加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她的利益似乎应当与自己的儿子牢牢拴在一处,尽管她自己显然不甘愿如此,可如今祭司 分卷阅读11 集团的元老们都向国王低下头去,这便意味着她连拉拢同盟的机会都不再拥有。 至于另一方面,国王跟娜芙蒂蒂一样疼爱他的女儿们,而他对于妻子的眷恋似乎也没有丝毫要消减的迹象。他在闲暇时每每召来杰出的工匠与画师,要求他们给他与妻儿们描摹刻绘——这几乎成了他暇余时刻里最大的兴趣,显然极其乐于个中。 很奇特的一点是,我是娜芙蒂蒂的侍女,因此我有数不清的机会得以见到国王,但我从来搞不太清他真实的一面究竟是怎样的。这对年轻的王室夫妻不似一般,他们亲密无间而无需相敬如宾,埃赫那吞在放松时喜欢与他的王后独处,即便私下有侍者在场,他也不大把旁的当作活人看待。 有时他会亲吻女儿,拥抱妻子,喂烤好的鸭肉与鸽子肉给她们吃,兴致来了甚至夺过女琴师手中的竖琴拨弦唱歌——关于这一点,娜芙蒂蒂总是嫌他唱得不怎么样。 说实话国王并不具有太多艺术方面的天赋,尽管他喜欢自作主张地给王后与公主们画像,并且画得非常难看。娜芙蒂蒂经常被他画中的自己弄得十分恼火,因为埃赫那吞执着于将她画得真实鲜活,却总是将王国第一美人画成四肢怪诞的丑八怪;而如果娜芙蒂蒂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愚钝,又会惹得他大发脾气。 在朝堂上他们总是出奇的一致,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吵得犹如三岁孩童。娜芙蒂蒂从小就是争执中需要别人给她道歉的那一方——可她丈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于是后果每每是把画师吓得够呛,不得不将王后的肖像修改回女神般刻板的美貌端庄,而埃赫那吞又偏偏不让。父母之间的争吵吓哭过梅利与莫克,可最小的安荷森帕吞只会睁大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似乎也很惊慌,却没法去阻止眼前的硝烟。 我倒是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僵局。每当此时我就不动声色地跑过去,将孤零零一个的安抱进怀里——她断奶记事以后一直是我在亲自照料,因此对我很亲,只要有大人对她表示出一点点安抚,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了,就会心安理得地嚎啕大哭起来。 而她这种肆无忌惮的哭声比起更大一些两个女儿的抽泣,更能引起埃赫那吞的注意——他一向最喜欢安,娜芙蒂蒂深知这一点。此后他就会停止散发怒气,即便不情不愿也会主动说出两句哄劝妻子的话语来叫她高兴,然后一起前来安慰受惊的小公主。随即我便可以将孩子交还给她的母亲,让他们好好享受一会难能可贵的天伦之乐。 这是一种充满戏剧性的策略,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谁都不是真的要生气,但这样的契机可以叫他们变得更加亲昵——一是做给别人看的,一是做给他们自己看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埃赫那吞似乎挺喜欢看到娜芙蒂蒂对他生气——她确实是个脾气挺大的女人,但成婚以后也确实克制不少,有时跟国王说话,甚至更像他的姐姐,却不像妻子——我想埃赫那吞嫉恨的就是这一点。他需要一个与他完全平等的谈话对象,不像琪雅那样温顺淡漠,却也不能比他成熟——故而比起冷嘲热讽,他更希望娜芙蒂蒂与他争吵,毕竟敢于争吵本身就是平等的证明。 但问题是娜芙蒂蒂明白他的期望,因此争吵本身都带着迁就的意味,我却怀疑这小国王能不能看得出来。不过他如果看出来了,恐怕又要更不开心。 这几年他们热衷于这样的桥段,甚至惹得雕刻工匠都把他们争执抑或畅谈的模样纳入了雕琢画面之中,导致王宫中诸如此类不可称之为正经之作的君王绘幅越来越多。有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更多是议论国王王后的感情究竟有多好。 我深知娜芙蒂蒂对此喜闻乐见,这种闲言碎语当然不可能句句好听,但带给她的利益肯定要比坏处多——国王的心在她这里,她需要的是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 “你真厉害。”我由衷夸奖她道,“国王可能都要把琪雅给忘了。” “没可能。”她冷静地说,“他还是每个月会去她那里过夜一次,这虽然没什么要紧,但必然不会叫我舒服。” 我表示理解:“你是打定主意要恨她了,说实话,我觉得她人还是不错的。” “或许吧,”她不置可否,“但这跟她人好不好没有半点关系。她坐在这把王妃的座椅上,这个事实就是对我实打实的威胁——她身后还有王太后的保护,而我自己的父亲抛弃了我,半个鬼影子都没有——我必须恨她,并且不能原谅她。” 我皱了皱眉:“你不会想杀了她吧?就算国王最喜欢你,这也不代表他会同意你伤害琪雅。” “我还没那么卑鄙。”她瞪了我一眼,“再说了,后宫那些杂七杂八的破事,我还不屑于上心。” 但她不上心也不行了,就在这一年夏天,王宫中的御医向整个王宫宣布了琪雅再次怀孕的消息。继斯门卡拉之后,似乎大家都十分期待王妃再生下一位王子——如果说第一次怀孕还看不出什么差别,那第二次,似乎某些偏执的观念就要形成——一旦琪雅诞下男孩,风言风语就会袭来,说国王的两位妻妾,一位能真正绵延王室血脉,另一位仿佛只能平添柔弱的女孩。 这几乎是必然的事。 可娜芙蒂蒂仿佛铁了心地充耳不闻那些妄言,她没有去看过琪雅,也并不刻意去讨好埃赫那吞。我见她在议事厅里接见许多人,与投奔到阿吞教教义下的祭司与贵族大臣说话,几乎比国王本人都要忙碌。 王妃那端簇拥着为亲近她来来往往进出王宫的贵族妇人,而王后这里终日与朝政要务为伴,全不见一星半点后宫女子温香软玉的情调。 我问她究竟想做什么,而她只是简明扼要道:“为我与我的孩子而战罢了,我会让她知道这个王国究竟由谁统治,即便她生下了男孩,最好也不要心存侥幸。” 听她如此说来我却无话可复,只是接下来有好几晚,我都做了同一个奇怪的梦——或许是日有所思,这梦显然不合王后的心意,但我也只能祈祷梦与现实能是相反的情况。 我梦见了,一个尚看不清楚面容的少年接过了象征王权的赫卡杖与万斯杖——不知怎的,我知道他不会是娜芙蒂蒂的孩子。 (tbc) ☆、(五)狂热徒 “你专心点。”我嗔怪地打了艾赛里斯一下,“你今天已经雕坏第几次了,怎么回事?” “分明是你在跟我说话,我为了回答只能转过头来看着你的眼睛,这是对待一位女士的基本礼貌不是吗?” 然而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巧舌如簧,于是翻了个白眼,然后慢慢蹲下来坐到他身边的台阶上,一面看着跟前熙攘往来的人群,只觉得热闹而了无生趣。“从前 分卷阅读12 也并不见你怎么尊重我。” “现在不一样了,你们的王后陛下如日中天,若我怠慢她的贴身女官,那是我自己找死——” “是‘埃及’的王后陛下。”我纠正他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我以礼相待?我竟然不知道你如此势利——” “——如若不然,我倒是更想亲近你一点。” 我无言以对,无视掉他言语中的轻佻,兀自换了个话题:“最近怎么不见你进宫来?” “我是要谋生糊口的,不像你们这群王宫中的夫人小姐,我只能靠这双粗糙的手做活度日,幸好它足够灵巧得以刻绘出神明们的尊贵容颜——哦,对不起,我错了,这世上只有一位神明,愿伟大的阿吞原谅我的口误。” 是个人都听得出他话里挑明了的讽刺意味,我揉揉眼睛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进宫来也有不错的工作可以做。你可以帮国王和王后雕刻神像,也可以描摹他们两个的圣容,你知道,他们给的报酬可要比你在街摊上赚的多多了——我觉得凭你的技艺,完全可以跻身御用工匠之列。” 他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抖了一下,直起身子狠狠地拍了下他的脑袋:“现在我宁愿你放尊重点。” 他哀嚎得如同月色下雀跃的狼崽子:“我说错什么了吗?你看你今天都主动跑出宫来找我了!” “瞎说什么,我只是太累了才出来放松一下!”我恶声恶气地反驳道,“娜芙蒂蒂他们天天在议事厅接见客人,竟然一刻也不歇息!我可没她那么好的精神,毕竟晚上还要替她照顾不肯乖乖睡觉的孩子,实在是受不了,好容易讨要到三天的假喘口气——话说你能想象埃及竟然有那么多虔诚的阿吞教徒吗?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各自都说自己才华横溢一心投奔光明,信誓旦旦又大言不惭!” “那你觉得实际上又是如何呢?” 我轻哼一声。“滑稽,可笑,夸大其词,虚有其表。”我毫不客气地评价道,“有许多人——真的是许多人,从头至尾只是在一味抒发自己对阿吞如何如何的热爱,要么就是歌颂国王与王后的丰功伟绩——这有意思吗?我看娜芙蒂蒂一定是怀孕两回孕傻了,这种连篇废话都听得笑容满面津津有味。” 艾赛里斯摇了摇头:“如果他们赞颂的是你,说不定你也傻。”他换了把一小点的刻刀,开始雕琢手中作品的细枝末节,“可是连你这个最为了解王后的忠心侍臣都对她与国王的做派不以为然,你觉得埃及的人民又该怎样期待这个王国与他们自己的未来?” “可还能怎样?”我抱怨道,“难道你要我谏言?说到底我只是个仆人,连臣子都算不上,他们会听我的就怪了。” “说不定你可以试试。”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比如告诉王后如果她不听你的,你就拒绝给她的孩子讲睡前故事。” “哈,运气好一点的话,我会即刻被她赶出宫来;若是坏一点,我立马就可以结束我悲惨而短暂的一生了——不过说不定这样更好,起码我不用累死累活地工作了。” 艾赛里斯似乎被我逗乐了:“这样看来还是我自在一点。”他沉吟一会,“不过如果你真过得这样辛苦,还不如去为琪雅王妃做事——我听说起码她愿意自己带孩子。” “真是个好主意。”我嘲笑道,“且不说娜芙蒂蒂不可能同意,因此根本行不通——就算我不顾她的意愿擅自偷偷投靠琪雅去了,这种行为可是背叛。若我真敢做这种事,还不如直接去投靠王太后,或者回阿伊大人的府上去——毕竟他们才是那对夫妻实实在在的对立者。” 他耸耸肩:“那敢情好啊,那样你说不定还可以充当个奸细,进而为阻止你家主人继续做蠢事做出一番卓越的贡献——然后整个埃及都会对你感却奇迹般地好了许多。快要回去时他终于雕好了手里的东西,将其递到我眼前给我看。 我心里其实一直都很佩服艾赛里斯作为匠人的天赋,并且敢说亲眼瞧见过他作品的人没有一个会不承认他灵魂中涌动的才华。他能够把最精致的图案与纹样绘饰在极小的石粒上,他雕琢出的神像都仿佛是鲜活的精灵,每一尊都独一无二。确实,如若依我先前怂恿,要他去凿刻那些用来显示王家气派的巨像——那种与他人一道完成的奢华而无趣的东西,只会白白折辱掉他的智慧——除非他哪一天真的缺钱缺到了那个份上。 可眼下我只看一眼他掌心里的成果,便吓得赶紧将它捂住了。 “你什么毛病!”我直勾勾地瞪着他,四下打量一圈,压低嗓音咒骂了一声,“这还是在大街上,你怎么能明目张胆地雕刻阿蒙神的双羽冠——你想死吗!” 一时间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懂不懂先前那一纸王令的下达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国王已明令禁止埃及人供奉阿吞以外的神像,轻则销毁罚金,重则抓捕投牢——阿蒙是旧教之首,作为一个与阿吞生拉硬碰的存在,崇拜祂必将造成重罪,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可罪魁祸首却一脸无辜:“我觉得自己雕得还挺好看得,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这跟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我无可奈何地阻止他再把石雕拿到光天化日下自我陶醉,“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他微微叹了口气终是作罢,只不过仍不死心,还是用双手遮掩着执拗地央求我细看。 我憋了股气不情不愿地偷瞄着看去几眼,沉默了一会,最终也只得勉勉强强地说一声好看。 听我这样说他似乎很是高兴:“等我在顶上钻个小孔,再找根银链条穿起来,然后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我愣了一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不好,我才不要这种东西,被娜芙蒂蒂看到她会杀了我的。” 艾赛里斯却只是狡黠地眨眨眼:“你不要的话我就把它砸了。” 我下意识地扒拉住他的手:“你不能这样对待太阳神的圣物!” 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圈套,可对方却得偿所愿,幸灾乐祸地挑了挑眉道:“看吧,你与我一样,与所有普普通通的埃及人一样,还是很想念阿蒙神的——所以又何必口是心非呢?” “接受它吧,伊西尔索娅。”他偏过头来,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你跟我不一样,你生活在那个狂热而冰冷的王宫里,我希望在你茫然或者孤独的时候,它能带给你一点点安慰。” 我沉默了好一会。“不要。”最后终于如是宣布道,“我不要银制的链条,那跟石头一点都不搭,你有没有审美?” 于是我瞧见他 分卷阅读13 开心地笑了。 我想艾赛里斯虽然作为终日生活在王宫大门外、为自己生计奔波劳碌的埃及人当中平凡无奇的一个,他也确实将眼下王宫之内这喧嚣而无趣的图景远观得十分透彻了。 如今偌大的宫中66续续多出了许多人的身影,大都是慕名前来向埃赫那吞拼命举荐自己的新阿吞派份子。我始终觉得这光景实在太过奇特,这些人大多数原先根本就不是底比斯的住民,甚至有好些身份来历都不堪深究。我敢打赌他们甚至没法堂堂正正地交代自己的血统,可归于贵族谱系的恐怕是凤毛麟角,而有一部分,说不定往上追溯三代都可以查出其身为奴隶的祖上。可国王与王后承诺欢迎任何一位追随阿吞的信徒,这便导致一群鱼龙混杂之辈却能够轻而易举地谋到朝臣与祭司的位置,他们嘈杂活泼又不守规矩,在埃赫那吞的默许之下,甚至是刻意地一点点把旧派元老们挤到了无人问津的逼仄角落里。 即使是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廷侍女,也没法与这场声势浩大的变动隔绝。这种变化犹如阿吞神灿烂夺目的光轮降临到世间每一个人头上,你躲都躲不过去。我行走在王宫一座座殿厅与一道道长廊里,哪里都有陌生的面孔在热烈探讨日晕之神主宰阳世的伟大,他们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力争阿吞至高无上之存在的缘由与意义,即便原本子虚乌有,动用全部的想象与精力,杜撰也得以杜撰出一部鸿篇论调。或许我不该去质疑他们内心深处的虔诚,这些新来的朝臣大多年轻,他们似乎与国王一样思想天真且情绪高涨,性情如此契合,也难怪能得以留用。于是我竟愈发困惑,这些热忱者当中究竟有多少假意抑或真心,他们是否与旧教祭司一样只是在利用神明,还是在无形无知中,被神明利用了自己的灵魂。 娜芙蒂蒂老是同我抱怨埃赫那吞艺术方面不堪品鉴的天赋,而说实话我与她的想法也并无二致。问题是这小子总是满心欢喜不肯放弃,被妻子指责过一回“亵渎高雅”,下一回又能够忘得一干二净。眼下他往王宫里新召进一批诗人,不吝给人人都颁发一道祭司头衔——虽说阶位不可能有多高,但这是他如今惯用的手段。祭司这一个种群不再是令人艳羡抑或仰慕的存在,起码在阿吞教这里,人人都可以获得与神明沟通的权利——这是一位普照万众的神,只要信仰忠诚,无论君王还是蝼蚁都将得祂垂青。这种亲切而略显随意的态度却得以造成对信奉旧教者不可估量的打击,他们的教义仿佛是一场笑话,他们的祭司自视甚高,却再难得到其他人的尊重。国王在潜移默化中用自己独特而张扬的方式将敌对者一点一点拉下神坛,这方式并不稳重,但不得不说,它确实十分有用。 那群诗人成了国王的跟班,可笑的是他们与我一样,本质上不过是侍从,却自诩为神使,仿佛法老的一句话真叫他们开了窍,灵魂升华,与神共舞。埃赫那吞命令他们与自己一起写诗歌颂阿吞的美德,我常年立于娜芙蒂蒂身边,这种主题单一的作品听得太多,往后几乎一听就感到头晕脑涨,眼皮乱跳不止。每每这种时候都忍不住暗忖,还不如准许我直接站到太阳温暖的光华之下沐浴一场,神明直接的恩赐显然要比你们这种浮夸滥调实用太多。 这种烦躁不安不得释放,致使其在我内心深处逐渐恶化。我没法对祭司产生任何好意,过去不行,现在反感更甚。以至于这一日走在路上撞到了人,当定睛细看发觉又是个身着祭司袍的家伙时,甚至连道歉都不大想说出口了。 当然我的急促自有原因——在此之前我被琪雅派来的人在半路上截了个正着,说王妃想见我一面——而这简直莫名其妙。琪雅自然认识我,但她对我从来没有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召见过,毕竟作为娜芙蒂蒂的侍女,我似乎也没必要与王妃殿下有什么交集。而且我敢说她的侍从一定看准了我不在王后宫中的时机,特地逮住告知这一命令——无论如何她的地位远高于我,如果没有娜芙蒂蒂做挡箭牌,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这场会面。 在我印象里琪雅不是没事找事的人,或许她确有重要的缘由——况且娜芙蒂蒂的身份无形地照在我头上,从这个角度而言,我在后宫中几乎拥有仗势欺人的资本。然而虽说并不担心琪雅会对我怎么样,但让我放下手头上一大堆做不完的活计去应付一场突如其来的召见,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态发展难免叫人心生忿懑。 “抱歉。”我含混地嘟哝了一句,刚要闪身离开,对方却似乎没有要算了的意思。 “小姐,你——” 我抬起头来,看到这是个挺拔俊秀的青年男子,乍一瞧也不像是会找人麻烦的模样。我自诩看人还算准,这人应当是受过教育贵族教育的,他打手势的方式与站立的仪态隐隐透露出旧教人士古板而克制的风格。 然而他穿戴的分明是阿吞祭司的衣饰。 “您还有什么事?”我退后一步,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他顿一顿,盯着我沉默了片刻,而我一直都很讨厌被别人长时间地打量,因此也毫不客气地回盯过去,场面僵滞半晌,最终对方似乎放软了态度,转而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我只是想问个路,小姐你知不知道国王陛下在哪里?” 不知怎的,我觉得他原先要说的话应当不是这句,皱了皱眉道:“陛下下诏的时候没通知你在哪里见面吗?” “陛下没召见我,是我要见他。”他轻描淡写道,“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愣了一愣:“嗯……这种时候国王可能在与别的朝臣或是祭司谈话,当然也有可能在上他的私人艺术课。” “啊?” 我撇撇嘴:“我的意思是写诗作画——你如果对此也有兴趣,他说不定会邀请你一道参与——不过记得不要批评他,那是王后的任务,虽说也没什么用。” 对方似乎觉得有趣:“你在嘲讽国王的艺术造诣,或许他从小到大也没什么进步吧。” “哇,那你很了解他了。”我语气浮夸地敷衍道,“阁下是新晋的祭司吗?以前没见过你。” 他微微颔首:“阿吞摩斯,愿为您效劳。” “真是个好名字。”我言不由衷道,“这是您出生至今从无撼动的美名吗?” “不是,是最近改的。”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诚实,“我原先是阿蒙神的信徒,但国王陛下对阿吞的信仰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震动——或许我们埃及人千百年来对于神明的崇奉将在如今这个时代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对此我十分期待。你不得不说,我们的国王是个勇敢的人,他还很年轻,他的未来光明无量。”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人的态度不像个激 分卷阅读14 进派,他似乎也只是在此地摸索试探自己的前途,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埃赫那吞未来无量,他们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合得来的志同道合者。 “所以你觉得国王至今所做皆为功绩喽?”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我没那么说,瑕疵无可避免,但针对迂腐旧势他很明显企图翻盘,只为他这一腔高傲,我认为瑕不掩瑜。”稍作停顿,他摇着头笑了笑,“不过你居然胆敢对一个陌生人质疑国王的作为,真不愧是王后的侍臣。” 我眯起眼:“……你怎么会认识我?” “……几日前我请人远远指认这个宫廷里应当认识的每一个姓名。”他如是解释,“这个宫廷的构成太过庞大繁杂,若不提前做好准备,我怕自己要闹出不少笑话。” 我虽半信半疑也不好再说什么。此时停下来与他多交谈几句,一来觉得这个陌生男子十分与众不同,二来只是在下意识地拖延时间——我可不想一被琪雅召见就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关键这拂掉的还是娜芙蒂蒂的面子,要是被她知道了,很有可能又要扣我的俸禄。 “你既然都知道我,那肯定不会不知道王后。”于是我这般道,“你如果找不到国王,可以去跟王后谈谈,她应当就在自己宫里。娜芙蒂蒂不像以往的宫廷贵妇人那样迂腐无知,与她见面跟与国王见面实际上没什么区别,她甚至可以领你去议事厅一道高谈阔论——这是她的特权。” “……不了吧。”阿吞摩斯犹豫道,“就算要去议事厅,首先我还得先去王后的寝宫——我觉得我还没有自大到敢在后宫之中瞎晃悠。” “哦,原来你没有吗?”我叹了口气,为他的愚笨微微翻了个白眼,“那你知道自己脚下走的这条路其实通往的是琪雅王妃的寝宫吗?” (tbc) ☆、(六)母与子 “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眼下我站在王妃寝宫的中央,恭恭敬敬地听候她的吩咐。这座宫殿的女主人正以一副优雅却极其虚弱无力的姿态半躺在卧榻之上,那卧榻置于好几级高台阶上,四围装饰着厚重华丽的帷幔,香料的气味过分浓稠,说实话这种极尽馥郁的氛围实在不像这个小女人的风格,况且她还怀着身孕,门户风息不透,使这里的环境更加幽昏难耐。 其实可以猜想得出来,这些东西应当都是王太后命人布置的,或许是出于严密保护的意图,但我总有种错觉,这间偌大的屋室仿佛成了陵墓,王妃本身就是陪葬品,而那个即将诞生的孩子,如今它正站在通往阴阳两世的岔路口,谁也不知道——包括它自己也难以预料,抬脚前往的究竟是哪条道路。 如果是阳世有幸选择了它,那对它而言将实属不幸,毕竟生存之路绝非坦途。 别说它了,此时它母亲都被折腾得够呛。“我召见你是因为现在的我还没有勇气直接面对你的主人。”琪雅将自己宫中的侍从全都遣散了出去,此刻只能靠自己挣扎着直起腰身,而一面与我说话时的口吻里分明都是痛苦,“与你交谈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殿下没必要担心,我敢保证王后并不会伤害你的孩子。” 她咳了两声,紧锁着眉头摇头称否:“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说这个——娜芙蒂蒂是什么样的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屑于与我或是与我母亲周旋,因为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她如今几乎已成为埃及的第二个国王,可我要说的正是这个。” “你不认同她?”其实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奢求听到什么动听的回答。琪雅自然要站在她母亲这一边——无论出于血统还是出于被迫。或许她只是个不谙政/治的普通女人,可泰伊王太后不是,至少在我们目前的认知中,王太后始终与娜芙蒂蒂的父亲立于统一战线之上,因而我不妨断言平日里琪雅必然有一千一万个机会听到旧教一派对君后二人花样百出的诋毁。 可我没想到的是她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里漾起一丝波澜:“不,当然不是,我没有不认同她——恰恰相反,我很崇敬她。” 这个答案实在叫我始料未及,于是迟疑道:“我不知道——” “——我不认同的是埃赫那吞。” “呃,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搞不清了,“不认同国王与不认同王后,这两者又有什么区别——?”这番疑问脱口得十分仓促,我话音落下才意识到这不是重点,重点应当是琪雅居然会质疑国王。 “我确实是阿吞教的反对者,这一点与我母亲、与朝堂上大部分维齐尔,甚至卡纳克诸多阿蒙神祭司都别无二致,而且我也不打算为了任何人改变,包括我的丈夫。”她勉强地笑了笑,“他先前企图说服我,但我拒绝得很干脆,他很生气。” 我一时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那你真是勇敢。”最后我只能如是说道。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但没有娜芙蒂蒂勇敢。” 她意味深长,我不可能以为她只是在单纯地夸赞对方。只见眼前的这个女人微微偏过些头,眼中竟流露出些许精明的光亮,这不是她平日里会呈现于众人跟前的神情,因此那倏忽间冒出的一点点几乎可以称之为睥睨的气度倒真将我吓了一跳。 “她一直都很支持埃赫那吞,与他做着桩桩件件相同的事,似乎矢志不渝地要帮助他完成大业,而同时自己也获得了他的支持与爱戴——可伊西尔索娅,你是最亲近她的侍女,你说呢,她真正的目的究竟何在?”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冷下脸来:“她是王后,她要什么没有,你说她还需要什么‘真正的目的’?” 这种敷衍的话当然堵不上她的嘴,可我能有什么办法。作为仆人我不被允许与一位王妃相峙,就算反对也只能说些意味寡淡的废话。问题是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很清楚娜芙蒂蒂的野心。 娜芙蒂蒂从来就不是个会为了别人奉献自己的人,她生来就为自己而活,从下定决心成为王后的那一刻起,她一直在用最聪明的方法为自己争取利益,直至一步步登至如今的顶点——不过与其说她利用自己的丈夫做到了这一点,倒不如认为埃赫那吞是个幸运的人,毕竟他能够拥有妻子这个极具号召的助力,全因自身趋往的目标未与娜芙蒂蒂有所冲突,否则鬼才知道他们两个的婚姻怎么会如此和睦。 “你不用紧张,都说了我很崇敬她,她为全埃及的女人带来了多少福音啊,也难怪王后陛下能获得那么多人的拥戴。”说这番话时她语气十分平静,我听不出来其间是否暗蕴嘲讽抑或妒忌,“我听说在下埃及,甚至有好些根本没见过她的百姓与奴隶都愿意将她奉为女 分卷阅读15 神,于是毅然决然舍弃阿蒙神,继而投奔阿吞——不是很有意思吗,眼下这场热烈的改变,原该只是国王心中一个疯狂的想法,一场荒谬绝伦的闹剧,这是渎神的罪孽,可就是因为她的存在,闹剧成真,疯狂也美其名曰为虔诚。” 我听到她叹了一口气:“公主们一定很为她们有这么一位母亲骄傲。”停顿片刻又道,“还是说她们的母亲并没有太多时间能与女儿呆在一起,所以她们还没有机会骄傲?” 无论如何,琪雅明白得太多了。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平日里不与娜芙蒂蒂争执除了出于她性情的柔弱,更多的是源自她的单纯无知——甚至连娜芙蒂蒂自己也应当是这样论断的。眼前的这个王室女子,她在宫廷一众的眼中无异于王太后的附庸,很少有人见到她表露极端情绪抑或个人言论,以至于我下意识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对她而言似乎理所应当维持的角色——一位埃及王妃,一尊美丽雕像,即使无名无姓没有灵魂,这些都无关紧要。 但我错了,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是没有灵魂的。 想到此处我不由地嗤笑了一声:“你与我说的这些,真应该让王后陛下亲自听一听。”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的警告。“可她不屑于来我这里,也不会欢迎我去她那里,那就劳烦你告诉她吧,我找你过来,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你想让她知道你对她的看法,然后呢?”我慢慢走近了两步,语气也变得不那么虚情假意了——我终于意识到她应当是有求于娜芙蒂蒂。不知怎的,我隐约感觉到她的情态之中溢出一种浅淡的绝望感,正是这绝望叫她整个人变得与以往有所不同了——她在努力剖白自己,对于旁人,这仿佛是一种恳求的姿态;而对于她自己,这意图分明在于发泄与挣扎。 “没有什么,我只是需要与她谈谈——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她坚决地说,“对于我而言,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惊讶道:“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有什么难处吗?” “或许你不相信,我相信自己能与娜芙蒂蒂谈得来。我只是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个王宫里我最能理解的居然是她,果然身为女人,最了解的还是同类。”可她却如此答非所问道,“至于国王,我现在早已经看不懂他了——或许我从来没有看懂过他,无论作为兄长还是丈夫,他的理想都离我非常遥远。” “你与国王,决裂了?”我不明白她口吻中那种疏离与漠然,除了发生很大的争执,我想不出别的。 “我们不会决裂,他与我的血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一点永远也无法改变——但不可否认,我远没有像爱图特摩斯那样爱他,而且就算是小时候,他也没多么喜欢我。”她稍稍昂扬起头颅,嗓音有细微的颤抖,“我从没想过要与娜芙蒂蒂争抢他,他是我的哥哥,我为什么要与他的妻子争抢他?这真奇怪。同她争抢他的分明是我母亲,然而她却将我推了出来应付王后,可我对此早就厌倦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时机,迫不及待又无法停止,话毕后整个人一下子疲惫下来,于是慢慢地躺回去了一点:“我知道,很快你们就要搬去阿玛纳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我本来可以不用回答,但我注意到了她用词中不妥的一点,不由指出道:“你当然也会一同迁往的,不是吗?你是国王的王妃。” “我在底比斯生活了一辈子,这座王宫就是我的家,虽然住在这里从没叫我有多开心,但好歹我已经习惯了。”琪雅道,“我不愿意去阿玛纳,也绝对不会去。” “你很快就要生产,届时埃赫那吞一定会带着他全部的儿女往赴新都。”我提醒她道,“如果他带走了斯门卡拉王子和你肚子里的新生儿,你会不跟着孩子一起走吗?” 我没有恐吓她的意思,完全只是好意提醒她注意到这个无可避免的事实。说实话作为一个母亲,琪雅比起娜芙蒂蒂要好上太多,让前者放弃自己的孩子,这对她而言根本不可能。 琪雅闭了闭眼,安静半晌,慢慢长吁了一口气。“我清楚事态会怎样发展,我完全明白。”她这般说道,“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把今天我们交谈的内容全盘奉告于你的女主人,拜托拜托。” 这时她身体好像突然抽搐了一下,继而面露痛苦之色,我见状赶紧道:“我该退下了,马上就帮你把仆人都叫进来。”说着转身就欲离开——开什么玩笑,要是她在只有我在场的情形下出了什么状况,再给我一万张嘴也说不清。 “你别害怕,刚才只是宝宝踢了我一下。”她温声劝慰我,“我想他长大后一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王子。” 我不动声色道:“也可能是位出色的公主。” “如果是现在这个时代,是位公主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笑了笑,“可我知道他是个男孩,做母亲的直觉不会有错。” 她既然如此坚定,我也没有办法反驳,只得顺应道:“愿阿吞神保佑他。” 琪雅抬眼望向我。“或许吧,但我怀疑阿吞神还有没有闲暇愿意顾及到他。”她平静地说道,一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肚腹之上,“我的儿子是阿蒙赐予的贺礼,就算他现在别无选择,就算今后真的跟着他的父亲去了阿玛纳,但我说总有一日他终将回到底比斯,回到阿蒙神的麾下——接受祂的照拂与封赏,这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 我离开后还在思索琪雅最后的那一番话。我不知道她为何要把类似期许的祷词说得犹如诅咒一样,仿佛她才是阿蒙神钦定的女祭司,但传达的不似祝福却似惩罚。她控诉埃赫那吞与娜芙蒂蒂的固执使得她的儿子别无选择,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偏执如狂?倘若那个未出生孩子的命运真的被她一语成谶,我倒不相信她所信奉的阿蒙能比阿吞宽宏大量多少了。 当我把与王妃交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娜芙蒂蒂后,她怔在原地许久,久到我都要以为她中了什么咒术。 “你还好吧?”我有些担心地问她道,“我知道琪雅的意图很难理解,但以我所见,这应当不是个阴谋,她的状态看上去确实不是很好——” 她打了个手势截下我的话头:“她什么时候把你叫去的?” “……今天上午。我原本要帮你去取新打的耳坠与冠饰,但半路上被她的侍女截住了,我也没有办法。”我迟疑道,“这怎么了?” 娜芙蒂蒂慢慢抬头看了看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又没与我一起去,所以我这不是如实相告来了吗,不然还能——”我突然停顿下来,屏住呼吸略带警戒地回瞥她一 分卷阅读16 眼,“这种小事你都需要眼线盯着?难道你还怕我叛变倒戈不成?” “你私下里活得像个僧侣还是娼/妓,我才懒得管。”她轻哼一声,“关键是你是我的侍女,被别的妃子叫过去谈天,我的手下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万一她放毒蛇咬死你,我想救你都来不及——搞搞清楚,这对你自己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真是要感谢阿吞庇佑,竟然让我活着回来了。”我嘟哝道,“莫非是你养的盯梢者出了什么问题?” “可惜就算真是这样,出问题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她沉吟片刻道,“琪雅的侍从并不在意于众目睽睽下直接召你前去,这是因为她本来就希望我知道这件事,所以找你找得光明正大——我甚至怀疑她刻意如此,或许还乐得让其他不明真相的人以为,我与她又在明里暗里争执不休了。” 今日与琪雅说过话以后,我没法否认娜芙蒂蒂的想法,或许对方真有此意也说不定。 “但既然是这么容易被别人看见的事,为什么我的眼线什么也不知道。”娜芙蒂蒂轻声说道,“原因只有两种——第一,有人背叛了我;第二,他们被别的势力遮蔽了耳目。” 我其实根本没听懂,却也懒得去揣测她的意图。“那你现在想怎么办?”最终我只是这般问道,“你还要遂琪雅的心愿吗?” “当然。”她挑了挑眉,“她现在是孤注一掷的状态,因此才会破罐子破摔地向你抒发内心忿懑,想借真诚打动我。如果她真的有求于我,不出所料的话,我应当能有机会到她那里开一些不错的价码,又何乐而不为。” 我点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得等到她生产完以后,反正也没两个月了。”她干脆道,“在那个孩子平安坠地之前,傻子才去蹚她的浑水。” “你觉得琪雅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难道是被谁威胁了性命?”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惑,“就算平时不声不响,直接对你低头也不像是她的行事准则。” 娜芙蒂蒂微微笑了笑:“我猜跟她的孩子有关。”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个母亲,你可别忘了这一点。”她似乎有些不满,“她不关心埃赫那吞,他也帮不了她,可她愿意来求我,明显是希望我能对她感同身受——所以更得等她生完孩子以后再谈正事,让她好好看着自己怀中的珍宝,这样我们交易的筹码也会更加清楚,不是吗?” 之后娜芙蒂蒂果然践行自己所言去见了琪雅——在王妃诞下小王子的半个月以后。 真的被对方说准了,这次王室新添的血脉又是个男孩。可据说这个小家伙刚来到人世的时候就柔弱得不行,身量非常小,气息细微如丝,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攒不起来,国王却因此格外疼爱他——或许不应为此感到稀奇,因为埃赫那吞刚刚降生那时,似乎也正是如此光景。 王家的种种过往传言每每游荡于宫廷的每个角落,有些甚至是娜芙蒂蒂与我小时候就听阿伊大人谈起过的。埃赫那吞年少时从来都不是他父母膝下最受宠的孩子,他体格瘦弱平凡,性情阴沉又偏执,从小身体也并不好,作为次子,似乎没有哪一样能与他的哥哥图特摩斯王子相媲美——不妨说,在图特摩斯意外病逝以前,在众人心底里他早夭的可能性还要大上一些,然而世事变化中没有如果二字。 而图坦卡吞——戴上这个国王为他亲取的名字,仿佛戴上了阿吞钦赐的王冠一样——尽管还安安稳稳地躺在自己母亲的臂弯里熟睡,从各种方面而言,恐怕他都更完美地继承了其父的特征与秉性。琪雅还期望他长大后能成为阿蒙神的信徒,可如果国王果真这般关爱他,如果要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正如当初先王培养埃赫那吞一般,那么我想,那份期望落空也只能是早晚的事了。 娜芙蒂蒂去见琪雅的时候并没有带我去——她谁也没带。这又是一次密谈,似乎她这辈子总在一对一地汲取别人的秘密,从而不动声色地壮大自己的力量。眼下我已不清楚她手中究竟握有多少张黄金好牌,而这些牌面将在什么时候亮相、又亮给谁看,那更是未知之数。然而现在我已经懒得去询问她到底有什么计划,毕竟我只是个侍从——而且就算国王问她,她不想说,照样有办法可以拒绝。 我只知道自那以后她开始等待某样事物的到来,信心十足且目标坚定。而在这期间她依旧忙于与国王分摊政事,埋头重置目前祭司职位的格局,致力于太阳教教义的解读与修订——更糟糕的是,同时我也无法闲着。 上次琪雅突然召见我的事令她耿耿于怀,以至于她坚信有人在阻碍她获取消息的渠道,于是要求我去查个清楚,可这要求实在让人大吃一惊。我一直知道她手底下有真正适合做这种事的人,有几个甚至只是奴隶身份,无论如何,诸如此类的活计都轮不到我去做,毕竟我只是个普通侍女,并不是训练有素的眼线,问题是她的想法坚定不移,无可奈何之余,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推脱。 幸好我心中已然有怀疑的方向。如果真的有敌对势力要暗算她,究竟是谁用脚趾想也能想得出来——王太后与阿伊,以及追随他们的一干角色——关键在于真正潜伏于地表之下,无声无息地替他们耳听八方抑或动手操戈的人,或许是王后手下某个卑鄙的背叛者,或许是什么我们根本不曾察觉到其存在的小人物,要找到很难,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只要我在这过程中别被发觉抑或更糟——干掉就好。 然而就在我为这莫名其妙的差事焦头烂额之际,王宫另一头又传来了令人隐隐感到不安的消息——琪雅被病魔缠身,奄奄一息,恐怕将命不久矣。 她从生产图坦卡吞前后时起似乎身体就不太好,但万万没想到竟然已经孱弱到了这个份上。 可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再转回身去看娜芙蒂蒂的神情,却看到她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夹杂着诸多情绪,繁复而鲜明——笃定而无惊讶,满意而无怜惜,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还闪过一丝竭力克制的欣喜。 那一刹那我就知道,她终于等到她等待许久的东西了。 (tbc) ☆、(七)博弈局 我们赶到琪雅寝宫门口的时候,该来的人都已经凑成了一堆。 屋室外面因聚集了宫廷中众多混杂人士而喧闹不堪,走进去以后却犹如置身另一个阴森可怖的世界。泰伊早在坐在卧榻旁侧陪伴病危垂死的女儿良久,她身边站着面色苍白、默不作声的斯门卡拉,而阿伊站在不远处,身边还围聚着霍伦海布将军、乌卡尔那几张极为眼熟的面孔,一众人等正低声窃窃私语,且时不时就要往琪雅那里瞥 分卷阅读17 上一眼。虽说他们当中好几个都白袍加身,那阴沉而探寻的神情却丝毫不像神使该有的尊容,倒不如说有如鸦群觅见了死亡气息,扇羽而至蠢蠢欲动,恐怕无需多时就将要一拥而上夺食腐肉。 国王还没有出现,不过娜芙蒂蒂在出发以前就派人去通知他了——虽然他的妃子奄奄一息,到最后他不会不赶来,但我根据娜芙蒂蒂闻讯后行动的速度判断,她显然是知道在琪雅宫中会遭遇怎样的龃龉,因此如果埃赫那吞不能在琪雅死去之前抵达助她一臂之力,对她而言,他还不如不来。 王后风风火火驾临宫门时声势闹得很大——她身边并不只有我一个随从,除了为衬托自己无上尊贵而带上的一干侍女与奴隶,助阵者中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名叫阿吞摩斯的新晋祭司。 显然他后来确实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拜见王后。最近这段时间我偶或会在国王或娜芙蒂蒂旁边看到他的身影,从两人对待他的态度看得出来,这个年轻男人很得他们的青睐,或许是因为他相貌堂堂,或许是他对阿吞神神往的心意叫他们欢喜,我远远地端详,也无从判断他究竟是个阿谀谄媚的家伙还是真心投奔一座新兴的盛世。 而前来告知娜芙蒂蒂琪雅垂危的消息的人正是阿吞摩斯——这似乎有些奇怪,毕竟他并不是宫廷里的传讯官,无论如何,王妃安危与否的消息似乎不应由他首先获悉与传达,但事实又是如此,更何况在眼下这种紧急的情形下,我也没有闲暇去顾及内心疑虑。 阿伊看到女儿出现时神色中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意外,不妨说冷淡一瞥中还夹杂着些许面对不得不应付的麻烦的厌嫌情绪,可娜芙蒂蒂显得更为决绝——她甚至没有看对方一眼。 她眯起眼睛慢慢环视了周遭一圈,此时宫殿里的光线比起我上回来时显得更加暗沉晦涩,服侍王妃的女奴们四散在角落里鸦雀无声,有人疾步走过来于她身前跪拜迎接,而娜芙蒂蒂只是皱了皱眉,蓦地大声说道:“我要见琪雅。” 这一句声响仿佛光明划破冥界,惹得许多人惊恐地抬头,而王太后转过头来冷冷地打量她道:“琪雅现在没有力气见你了。” 娜芙蒂蒂嘲讽般地偏过点头,似乎不耐于泰伊挡在那里妨碍她与琪雅沟通,停顿片刻,又清楚而响亮地唤了一声王妃的名字。“琪雅。”她沉声道,“看在神明的份上,如果你的灵魂还没离开这片苦厄为患的土地,就马上回答我。” 这时听闻帐幔后面传来一声微若游丝的响应,琪雅似乎是想回答她,但泰伊没有说错,她确实没有什么力气在身上了。王太后与退散在四周的几个侍女都想去扶她,可她只是拼命挣扎着坐起来一点,而后伸出一条细瘦如柴的臂膀紧紧攥住了斯门卡拉的手。 “妈妈——”那男孩惊恐地喃喃道,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弟弟呢?”王妃急切地低声询问道,她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庞周围,眼神显得迷茫而哀伤,“图坦卡吞人呢?我的孩子在哪里?” 泰伊掰过她的面颊,似乎想要哄劝她平静下来:“他在乳母那里睡觉,亲爱的,不要这样激动,你需要躺下——” “——去把图坦卡吞王子抱过来。”娜芙蒂蒂命令道,同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对方,“王妃现在需要见到她的儿子。” 泰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而她权当没有看见。我领着一众侍臣退到一旁,微低下头不便出声——现在是她们几个王室中的女人相互对峙的时刻,甚至连王子与朝臣都不敢说话——虽说我斜眼偷偷望向另一个方向时,分明看到阿伊脸上已浮现出某种蓄势待发的神色。一时间我突然开始担心他会否当场对娜芙蒂蒂发难,可后者从出发时刻已是信心满满的状态,显然清楚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变数,而起码在这一场博弈中,阿伊没有机会对她不利。 这幽暗寝宫中的空气仿佛也已被死亡的腐朽气息所侵染,等待的空档里死寂一片,冥冥中好似降下一道无形的屏障,直接从每个各怀鬼胎者心上慢慢碾过,直碾得人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暂且把雀跃而紧张的心事往下按捺。 直到照顾图坦卡吞的乳母怀中抱着小王子出现在众人面前,琪雅示意她把孩子递给自己。几个月大的男婴还是有点份量的,当他母亲几乎是抢着将他搂紧怀里时,自己也撑不住倒回了床榻上。 琪雅开始哭泣,可眼泪也流淌得没有声息,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干涸。她的□□正以肉眼可感知的方式一点一点逝去,而此时王太后与阿伊众人却显得极为有耐心,他们明面上呈一派无比良善温和的态度,以最大限度的宽容垂怜这个将死的女人——她在这个最为绝望的时刻成为了底比斯王宫——甚至是整个埃及的焦点,她默默忍耐了多年无趣而荒谬的宫廷生活,总算在临别一刻获得了一丝丝肆意妄为的权利,可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整一条悲哀的命运。 她母亲与那群元老眼中深蕴着隐忍的野心,而这种眼神除了更内敛幽深一点,简直与娜芙蒂蒂如出一辙。于是我登时明白了他们所有人的意图——他们每个人都在这里,却没有一个是真正为了琪雅,而全部都是为了她的两个儿子——斯门卡拉与图坦卡吞。 王子是王国的未来,这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这种时候娜芙蒂蒂却成了最没耐心的存在,她不再等待,大步流星地走到琪雅身边站定,几乎把泰伊硬生生地挤到了一边。“你想把斯门卡拉与图坦卡吞交给谁抚养?”她直截了当道,嗓音正巧能让宫殿里每一个相关人等都听得一清二楚。 琪雅没有即刻回答,她将婴儿柔软的脸蛋紧贴自己的面颊,泪水也沾到了孩子皮肤上。娜芙蒂蒂仿佛受不了她这样,一把拽过对方的手腕疾言厉色:“不要哭了,我在问你问题——” 王妃似乎被惊了一大跳,虚弱之际精神恍惚,任由娜芙蒂蒂拉扯了几下才慢慢反应过来。可是两人之间硬碰硬的架势波及到了怀中熟睡的婴孩,片刻后图坦卡吞被吵醒了,吓得哇哇大哭,于是琪雅不得不蜷缩回去将儿子搂抱得更紧了一些。 娜芙蒂蒂气急败坏道:“你是想拉着你儿子一同下冥府吗?” “娜芙蒂蒂!”泰伊厉声道,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将她狠狠推了一把,竟将她推得踉跄了两下,“注意你的言行!” 我见势不好,刚想冲过去支持她,却猛地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阿吞摩斯。 “你现在不能过去。”他低声告诫我道,“王后能够应付这种局面——她是故意的,你过去只会削弱她的气势。” 可他自己看起来脸色也不太好,虽说伸出一只手平稳地拦住了我,却能清楚地看到他另一只手攥成了 分卷阅读18 拳头正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在紧张什么。 我盯着娜芙蒂蒂看了一会,她果然没有破口大骂抑或拍案顿足,面色紧绷却仍然知道克制,这说明事态的发展没有超出她的意料,也不至于叫她暴怒忿懑。“可你怎么知道她是故意的?”我同样低声质问阿吞摩斯道,对他的预料感到十分诧异。 “国王很快就会过来,”他向我解释道,目光却分寸不离那矛盾汇聚的漩涡中心,“她会赢的。” 我冷冷地打量了他片刻,为其这番话,内心升腾起一股极为不安的预感。 从刚才开始我就隐隐意识到娜芙蒂蒂想做什么——她要琪雅亲口指明身死以后两个王子的继抚养者——而那个人选,如果不出所料,应该就是她自己,否则她没有理由表现得如此暴躁却又自信。这个局面的产生恐怕与琪雅同她的秘密会面有关,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究竟达成了怎样一致的协定,甚至无从理解琪雅为什么选择将孩子交托给她而不是王太后,但今日站在这里观摩周遭这一番危机四伏的光景,我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琪雅一直生活在一座陈旧而腐朽的牢笼里,而娜芙蒂蒂与她生存的方式完全不同,她或许没法确定对方是否只是生存在另外一座牢笼里,尽管对此嗤之以鼻,但起码在不明安全与否的情况下,绝望之余她不得不抱有一线希冀——因为在她自己这里,她确定自己逃不出去,而她的孩子也无望幸免于难。 琪雅只是一个母亲,而我想娜芙蒂蒂完全会是拿王后的身份与她做这笔交易的人。 阿吞摩斯说得没错,一会后埃赫那吞终于赶来,而所有人看到他出现时的神情都仿佛是被施了咒术一样鲜活起来——只不过真实褪去,假意泛滥,犹如戴上面具,演出于此时才正式开始——国王是这一出悲剧中点睛的角色,只不过点染的是旁人的灵魂,而他自己并没被要求粉饰什么,充其量只需担任一个见证者的枯燥角色。 娜芙蒂蒂的语气因丈夫的到来变得愈发自信而温柔。“琪雅。”她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神采飞扬地再次开口道,“告诉我,你究竟想让谁成为你儿子们未来的抚养者?” 埃赫那吞走过去坐下,握住王妃的手想要安慰她,可对方似乎是在场者中唯一一个无视他存在的人。琪雅另一只臂弯里还搂着图坦卡吞,眼睛却盯紧了问话的娜芙蒂蒂,而被紧盯着的人亦以一种居高凌下的架势波澜不动地回望过去,两人似乎正于无声之中进行最后的对弈。我清楚地看到琪雅在发抖,她的神色里满是哀伤的意味,直到最后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那哀伤并没有褪去,可坚定更甚,不见犹豫。 国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正妻,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琪雅,你早已经想好要将孩子们托付给谁了吗?”他凑近她一点,轻声问道,“你想把斯门卡拉与图坦卡吞交给谁——是不是娜芙蒂蒂?” 这句话仿佛突然引燃了什么可怕的后果。 “不可能!”泰伊蓦地尖声喊道,她脸上震惊的神情仿佛亲耳听到了神明最为残酷的惩罚制裁。 而阿伊与乌卡尔等人的反应与其说是惊诧,不如称作忍无可忍的狂怒。“陛下,您不该在此时擅作主张,剥夺一位可怜母亲最后的权利。”娜芙蒂蒂闻声转过头来,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走上前来与她剑拔弩张,“王妃殿下应当自己做出合适的选择,而我想,无疑她会选择将儿女托付给更富有经验与怜悯心的长辈——” 刚才谁也没有将王后的名字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因此王太后与阿伊一众都可以暂且容忍这最后虚情假意的一番过场,可娜芙蒂蒂从来不按照过场行进,我这才注意到她先前的粗鲁无礼很有可能只是出于掩饰——我们知道一些内情,很容易将她的举动理解为信心引致的傲慢;而对泰伊而言,说不定这只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遭遇突发事件时惊慌失措孤注一掷的失仪之举。 然而这全盘都大错特错——他们以为埃赫那吞理解错了琪雅的意思,但这是不能犯的错误,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将指明一方与他们完全殊途的风向——这座王宫里、这片国土上支持娜芙蒂蒂的人已经太多,如果得不到两个王子的掌控权,或许他们就将彻底完蛋了。 这样看来,他们真的不知道这两个理应水火不容的女人早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 娜芙蒂蒂瞥了阿伊一眼:“你是说我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还是说作为一个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没有怜悯心?” 对方冷声道:“你没有照顾男孩的经验。” 这个回答简直犹如重锤,娜芙蒂蒂的面庞瞬间涨成了暗红色,她似乎即刻就要火起,幸好的是琪雅终于在此时再次开了口。 “娜芙蒂蒂。”她说。 但一时之间大家都没明白她的意思。 泰伊急切道:“亲爱的,你在说什么——” “娜芙蒂蒂,”她又痛苦地慢慢重复了一遍,气喘得十分不连贯,眼下好像连讲完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费劲,“王后,我把孩子们托付给王后陛下。” 片刻间宫殿里充斥着绝对的沉默。 琪雅伸出手指向她选择的抚养者。“我要你保证斯门卡拉与你女儿的婚姻牢不可破;我要你发誓,你会用灵魂深处最纯净的那一部分,像疼爱你亲生骨肉一样疼爱图坦卡吞。”她颤抖不已,“发誓,王后陛下。” “我向阿吞神发誓——” “——我要你真真切切地向神明发誓!”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娜芙蒂蒂愣怔了一下,朝埃赫那吞迅速瞥了一眼后稍作沉默,最终还是开口道:“我向这世间理应至高无上的神明发誓,我会信守自己应尽的承诺,我会视王子们一作天赐的珍宝,爱他们犹如他们来自我的腹中——你的灵魂与我同在,由此你将了解我会是怎样一个无私无偏的母亲。” 听罢这一番话,琪雅仿佛终于放下心来,几未可见地点了点头,可脸上已化作释然之色。 “不可能!” 泰伊简直要直接冲到娜芙蒂蒂跟前,她的面容扭曲,目光中满是仇恨:“你到底怎么威胁她的?她怎么可能将儿子托付给你!” “为什么不可能?”娜芙蒂蒂高傲道,“你又凭什么认为她不会将孩子托付给我?” 出人意料地,王太后突然转过头来,眼神飘忽一阵,最终竟然将注意力钉死在了我身上。“你这个侍女,”她远远地指出我,“先前被琪雅叫去过一次,据我所知,她们聊得很好。” 我吓了一跳,而娜芙蒂蒂听罢只是挑了挑眉:“据你所知,什么叫做‘聊得很好’?” 泰伊死死盯着她:“你知道这件事?” 她耸耸肩:“伊西尔索娅向来什么都跟我说。” “ 分卷阅读19 你又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都是实话?”王太后轻蔑道,“或许你的侍女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忠心。” “你的意思是她想要投奔琪雅?”娜芙蒂蒂似乎觉得这样的理解十分好笑,“或者说,你女儿把我的侍女叫过去,是为了拉拢她,怂恿她背叛我与阿吞神,或是要她在我身边做个内奸,把我的所作所为一点一滴、事无巨细地全部告知与她?” 泰伊仿佛被她说的话狠狠击中了一般,顿时竟变得张口结舌。“为什么这么惊讶,是因为我的猜测吻合你所想吗?”她毫不客气地步步紧逼,“如果你女儿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我想你还可以将她想得更聪明一点——你说我的仆人告诉我的不一定是实话,那我也将这个疑问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对方的表情在一点点分崩瓦解,而同时我也反应过来娜芙蒂蒂意指何处。 琪雅叫我过去那次太过堂皇,或许正是表演给旁人看的——或许在她母亲眼里,她就是这种不会遮掩的人,而她与我谈话的内容也被全盘撰造,当消息传到别人的耳朵就成了截然不同的版本。 由此我不禁怀疑,她召见我也并不是什么偶然所想,或许正是被她母亲指使也说不定,而所幸她懂得利用那次时机,自己作主改变了想要的结果。 可问题是,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么倒霉被卷了进来,以至于在这种紧张的时刻还要成为并不想成为的焦点——如果他们要对娜芙蒂蒂不利,分明还有其他很多种办法。 “……她最近是很倒霉。”王后一针见血道,我吓得从沉思里挣脱出来,回过神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看我,“总有许多人找她麻烦。” 可我却莫名其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被谁找了麻烦。 却没想到这时埃赫那吞从琪雅身边站起走到了娜芙蒂蒂身边,同样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娜芙蒂蒂跟我说,最近确实有人找伊西尔索娅的麻烦。”他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一干朝臣那里,“阿伊,你知不知道这回事?” “伊西尔索娅是王后的侍女,她早就不是我家中的侍从了。”大祭司不屑之余仍有些怒意,“况且一个小女孩惹上了什么麻烦,我怎么可能有机会了解?” 国王未置可否,却并没有放弃追问:“那乌卡尔,你知不知道?” 对方似乎没想到国王会向他发问,神色犀利地望了望埃赫那吞,又望了望我。“伊西尔索娅很早就陪伴王后陛下进了宫廷,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确实如此,我甚至不明白埃赫那吞为什么要在此问大臣们关于我的事。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他语气中微微流露出讽刺的意味,“不过我和娜芙蒂蒂让阿吞摩斯查了查这件事,查出来的结果,我想还是应当告知你们一下。” “他阶位这样低下,有什么资格调查——!” “——调查什么?”国王厉声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乌卡尔涨红了脸,一时却不得不闭上嘴。他与国王显然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我仍旧被蒙在鼓里,事到如今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一些东西,无论如何,眼下这种光景,他们都议论的主题都不应该是我才对。 “……陛下,其实我真的不明白——” 然而刚想说话,便直接被娜芙蒂蒂打断了。“伊西尔索娅!”她大声传唤我道,“你过来,我们需要你来确认一下。” 我下意识地走了过去。“确认什么?”我低声问她,希望能够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可是她并没有搭理我。 “最近有人以十分下作的手段引诱我的侍女,并怂恿她背叛我、背叛这座王国信奉的神圣教义,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忠诚,很可能已经造成了万分严重的后果。”她义正言辞道,“于是国王陛下与我将此事彻底探查了一番,”她扭头叫了一声还立在一旁的阿吞摩斯,“那个人今天应该也在这里等候,你认识他的脸,去外面找找看。” 年轻人点点头走了出去。我受不了了,一把抓住了娜芙蒂蒂。“哪个什么人?你在说谁?”我急切道,“究竟谁在这里?” 她用仿佛哄骗小孩的语气与我耐心道:“毕竟对方也在等待一个结果,无论成败,今天都应该是摊派的时候了,他不会不来看。” 片刻以后阿吞摩斯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贵族长袍的人。 见到他后娜芙蒂蒂轻轻扬起了眉:“哦,你好。”她道,“原先伊西尔索娅跟我说起你时我还以为是同名而已,许多年不见,我也差不多认不得你了。” “这是乌卡尔大人的长子。”说着她偏过目光看了看我,“伊西尔索娅,告诉我,你认识他吗?” 也许是门口透射进来的光导致我视线有些恍惚,那白色的光落在新进来的这个青年男子身上,散发出一种清冷的意味,直刺得我自己内心深处也开始发冷。我当然认得这张面孔——却不一定认识这个人。 走进来的是艾赛里斯。 (tbc) ☆、(八)分岔口 大约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的时间,我感到自己终于可以张口了。 “我不认识他。”我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什——?”娜芙蒂蒂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我会冒出这样一个答复,她大概还期盼着我控制不住自己在众人面前大哭大闹,不过毕竟是王后的仪态,她盯着我沉默了只片刻,便冷静下来点了点头,“你确定?” “我真的不认识他。”我面无表情,感到自己脸上除了眼珠能动,其余的肌肉都已变得僵冷如尸体,于是也只能缓缓眨了眨眼,干巴巴地应道,“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会调查出这样荒唐的事我自己却不知道——没有人引诱我或者怂恿我叛变,我想一定是陛下搞错了。” “当然,当然,这也是很有可能的。”娜芙蒂蒂轻描淡写地说道,“毕竟艾赛里斯是大祭司家的儿子,你是我的侍女,你们两个人又不是一个阶级的,想发生交集也不应该有机会。” 我动了动嘴唇,有些茫然地附和她道:“所以一定是阿吞摩斯搞错了……” 可能是站立的时间有些久,当下时刻我的四肢麻木不堪,它们似乎就要与躯干分开,叫我如何调整站姿都不舒服。我想走开,可是没有国王与王后的命令又不能走开,可是即便是躯体不得自由,我的目光早就游移到了别处,在这座宫殿里随意找到了一处空白无人的角落直愣愣地盯紧了不放,内心深处只希望娜芙蒂蒂赶紧放我离开。 自从确认清楚来人是艾赛里斯以后我就再也没看他一眼,可我完全能感觉到他一直都在看我。 然而他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此时埃赫那吞开口道:“但如果 分卷阅读20 艾赛里斯真的与伊西尔索娅有所交集,我不得不怀疑他的所做所为是否被你们所包庇——”他严厉地直视乌卡尔,“他是你的儿子,是贵族子嗣,倘若只是对王后的侍女心生情愫,必定有许多种更为正统的方式处理这件事,但我这边查到的似乎不是这样——” “——伊西尔索娅都已经亲自否认了这回事,王后也承认这其中或许有所差错。”阿伊朗声说道,“您还认为是怎样?” “不能排除他受人指使。”国王毫不客气地争锋相对。 “受谁指使——我?乌卡尔?还是您的母亲?”阿伊阴沉着脸道,“您似乎并不打算听取当事者的说法,而且到现在也没有问过艾赛里斯本人的意见。” “那就问一问。”娜芙蒂蒂和善地打了个圆场,然后转向艾赛里斯,“伊西尔索娅说她不认识你,那你怎么说?” 傻子才会承认。 可还没等他回答,我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婴儿惨烈的哭啼,众人都转过头去,却发现图坦卡吞掉到了地上——因为刚才一直搂着他的那只胳膊松开了,软弱无力地垂到了床沿旁边。而由于王室成员与朝臣们的争执转移了这座幽暗屋室里关注的中心,弥漫于空气中的冲突与怒火镇/压得奴仆们都跪拜抑或匍匐在地上,没有人注意到小王子正处于怎样一种孤立无援的危险境地。斯门卡拉一直都僵直着站立在纷争圈的最外延,尽管听见哭声后率先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想把弟弟抱起来,可直至事态发生的前一刻,他显然也跟宫殿里所有活着的大人一样,忘记了自己身后两个最柔弱却也是最需要帮助的亲人。 他费了点力气将图塔卡吞小心翼翼地捞起来,而偏过头瞧见身边那条没有血色的软绵绵的臂膀时又愣住了。 “妈妈……”我听到他嗓音颤抖地喊了一声。 而泰伊也终于意识到了这一屋子人聚集在此到底是为了什么,低低地唤道:“琪雅,我的女儿——” 可是她的女儿再也不会回应她了。 尽管弥留之际周遭环绕着许许多多的奴隶与侍从,并且应当到场的亲人全都来到了身边——母亲、丈夫、两个儿子,甚至是春风得意的敌人,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陪伴她迎接生命最后一刻的来临。或许片刻以前这个女人还怀揣着一星半点对于阳世的留恋,也可能已经彻底放弃了希望,可没有人知道,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这真是神明最后赐予她的莫大讽刺——琪雅王妃,当她将自己两个儿子的未来全然交托到别人手上时,她的存在也似乎旋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于是没有一点点预示,她的灵魂终究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向了死亡。 “我真没想到你竟这么深情。”娜芙蒂蒂对我说道,口吻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认识他?你以为如果我一心想要砍掉他的脑袋,真的需要在大庭广之下跟你报备一声吗?” 回到王后宫中后,我的意识终于一点一点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可心情却是五味杂陈。我望着眼前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女人,竟觉得从来没了解过她——正如我不了解艾赛里斯一样。 以前我总是暗暗自诩,觉得自己与旁人相处一段时间,直觉总能够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告诉我对方是怎样一个人,或许不是十分精准,但起码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偏误——就比如我知道娜芙蒂蒂有一副语无伦比的狡黠头脑,但从来没想到她会直接将我推出来。 她不会叫我丢了性命——这似乎是一位主人最仁慈的恩赏,可我仍在心里把这叫做背叛。 可事到如今我没心思跟她在这一点上进行无谓的争辩。“我不是为了他,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啊,明白了,你也要面子。” “你早就知道艾赛里斯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质问她,身体因气愤而微微发抖,“我从没想过要背叛你,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他是谁,我一定会跟他断了往来,而不是像今天这样——像个傻子一样——” “——我很高兴你终于有了自知之明。”她冷哼了一声,不由分说打断我道,“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被别人当作傻子,当初就不该冲昏头脑与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交往甚密,无论他是奴隶、自由民还是贵族后裔——哈,现在我倒有点希望他把你弄怀孕了,这样一来,起码你可以抱着孩子去威胁他——如果是个男孩更好——” 我高声大喊道:“我早就说了,我与他什么事也没有——!” “——我不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就算我见过你还没换牙时的可笑样,那也只能说明你侍奉我的时间比别人长一点,苦劳比别人多一点,并不代表我生起气来就不会掐死你。”她厉声回敬我道,“而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他确实怂恿你了,不是吗?你自己抱怨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你自己给他亮出了可乘之机——这说明我多一些警惕也完全没有错,别表现得只有你自己委屈不已。” 我闭了闭眼睛,喉头处像憋着一口气,十分之难受:“是他告诉你的吗?” 对方停顿片刻,终究嗤笑道:“你可以高兴一点了,你的小情人还没这么卑鄙无耻。只不过他可以装成灰头土脸的样子讨好小女仆,我就不能派出眼线去王宫外面晃荡了?” 我一时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盯着她一动不动地愣怔半晌:“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别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伊西尔索娅,看来恋爱真的把你搞得脑子都迟钝了不少。”她厌嫌地说,“你不也不信任我吗,否则又怎么会被艾赛里斯趁虚而入?但幸好你胆子小,既然没有迈出那一步,那我暂且还能原谅你。” 不知怎的,我现在倒是逐渐冷静了下来:“你先前硬要我去查那些背叛者的事也不是认真的吧?反正你和埃赫那吞早就派阿吞摩斯去做了。” 她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那只是为了让你没时间再跟艾赛里斯见面——他们那边获得的讯息不需要再加以更新了。就让他们认为我与琪雅互不相容,而你早已心思动摇,倘若不是这样,今天这一场我们也赢不了。”她面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况且铲除奸细这种事我也不能真的指望你,只不过我也想给你留个机会——万一你顺藤摸瓜果真靠自己发现了艾赛里斯的身份,我也不用来当这个恶人了——可惜,你确实没那么聪明。” “既然你早已心知肚明,又为什么要顺我的意思放过他们这一马?” “你难道不知道我从来不顺别人的意思吗?放过他们只因为我想这么做。”她不屑道,“反正他们也输了,更何况没有真正犯事就没有证据,有王 分卷阅读21 太后撑腰,埃赫那吞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能各退一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说着她又打量我一眼。“况且说不认识他的是你自己,我可没逼你。自己说的话要算数——等琪雅下葬帝王谷后,我们就要前往新都了,但可别想那帮老东西和他们的小崽子会一道去阿玛纳。既然你都自己与过去做出诀别了,那就这样吧——艾赛里斯埋在底比斯的尘土里,而你前往阿吞神的新世界,这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结果。” 我没想到离开底比斯之前还会再见到艾赛里斯,因此踏出王后寝宫大门没几步却看到他直挺挺杵在那里时,我的心情几乎跟撞到了幽灵一般,一时间还以为是幻觉。 他现在穿戴得与当时在琪雅宫中别无二致,那精致绮丽的长袍着其身上显得一派道貌岸然,合适是一回事,而陌生又是另一回事。那天我光注意他这张面孔,现在才意识到他亚麻色的头发已经修剪过了,不再那么凌乱无章,沐浴在太阳光下都泛起了微微的光泽。 尽管很想这么做,但我明白现在确实再也不能指着他的鼻子怒喝他胆敢跑到这里来——对方是将军兼大祭司的儿子,我有一万个理由需要向他折膝行礼,而冲上去破口大骂的理由却一个也找不出来。 权衡再三我决定折中,于是在原地站定,一动不动地对他怒目而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踌躇片刻还是走近了些。“你要揍我吗?”他如此问道。 我坦诚道:“我不敢。”虽然说很想。 “那天如果不是琪雅殿下猝然薨逝,我确实打算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便最后王子们归王太后抚养,我也会找你摊牌。”他心平气静道,“你完全不必否认自己认识我,这不是你的错。”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只是因为我想要这么做。”我冷冷道,“更何况,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害我——毕竟我不了解你,不是吗?我只想要保全我自己。” 他叹了口气。“完全理解,你没错。”他直视着我的眼睛,“但拜托别把我想得那么阴险下流,请你相信,一开始我们的相遇纯属偶然——那时我与父亲吵架了,他要求我今后也成为大祭司,成为阿伊的追随者,可说实在的我只想做个雕刻家,所以离开家出去生活了一段时间。那天你撞到我自报家门以后,我就认出你了——其实我们小时候在阿伊大人的府上见过几面,我想你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虽说所幸如此,但显然娜芙蒂蒂还记得我,所以先前我不能冒险在国王与王后跟前露面——与你见面真是件危险的事。” 我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你不必这样一五一十。反正你的任务已告一段落,也没必要觉得我危险——不过我们今后也没什么机会与必要见面了。”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轻声问道:“你还是要去阿玛纳,是吗?” “不然呢。”我反诘他道,“莫非你还以为你成功了,我真被你说动了,从此背弃我的女主人,放弃光明辉煌的无量前景不要,留在底比斯跟你一起参拜旧神吗?” 他凝视我片刻。“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伊西尔索娅,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自由一点,不要完全被王后束缚了人生。” 我回敬他道:“难道你现在不是在左右我?” “是,因为我可能与你一样,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对方直言不讳,“当时我父亲知道我与你有往来,他与阿伊要求我利用这个契机打探娜芙蒂蒂的行为动向,我答应他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我与他,与阿伊、霍伦海布将军他们一样,一直都是旧教的绝对拥护者,我信奉这世间所有伟大神明,我坚信埃及不应由唯一的一位神掌控主宰一切,过度狂热必将招致毁灭,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真理——你也分明清楚这一点不是吗,我觉得你不该站在他们那一边,你会被阿吞神灼热的焰浪烫伤的——而我只是想帮你。” “真有意思,你凭什么说出‘想帮我’这种话?”我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他,不由嗤笑道,“我觉得你早就没有什么立场了。” 他沉默了一会。“我还欠你一条项链。”终是这般道。 我愣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心里却泛起一股十分不好受的酸楚感。“不用了。”最终我恶狠狠地回绝道,“你还想害我吗?你让我戴着象征阿蒙神的项链去阿吞神的休憩之所,倘若我能有幸不遭天谴,那我只希望这惩罚能降临到你的头上。” 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安静了半晌却露出些许凄楚的苦笑:“我发誓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我也没有。”我只觉得眼眶有些干涩,于是眨了眨眼,却愈发感到难受不堪,“而且我不仅没想过,也确实没有做过。再见吧艾赛里斯少爷——不,很高兴以后不用再见了,愿你的阿蒙神赐予你一颗真诚的心,毕竟从前我未曾看到你拥有过。” 说罢我便从他身边走开了。 自那三天以后我们整装离开了底比斯。出发的人马簇拥聚集在一起,浩荡犹如一片喧闹不堪的海洋,而这海洋席卷着旧王城里大半的珍宝财富与鼎沸人声,即将在君王的带领之下以一种无限盛大的形式迈向沙漠的中央——那里已然建立起崭新而辉煌夺目的阿吞之城,那是太阳普耀之地,富裕、智慧与欢乐凝聚成就的人间天堂,那里才是埃及新时代的象征与未来延展的源泉;而底比斯的岁月已经过去,它将成为一抔黄土,灰尘飘零,腐朽顽固者坚守的无望无用的老迈城池,等待着它的只有渐行渐近的冰冷与死亡。 我抬头往前观瞻时太阳光似乎过于刺目,周遭都是趋近于白亮之色的纯粹光明,以及金银珠翠与斑斓丝绸交织而成的光怪6离。我凝望国王与王子、王后与公主、朝臣祭司与百姓奴隶,所有人都面朝同一个方向行进,他们的眼中充盈着太阳赐予的辉光,热忱与衷心昭然于世,这光景完美得给人一种趋近永恒的错觉。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临行前我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底比斯,只是因为怕看见什么不想见到的往昔,但我心中清楚地知道,我可以不去看它,但这世上有光即有影,那被光鲜表面踩踏于脚下的陈旧事物没那么容易默默老去。或许,总有一天,它将卷土重来,而此时背离它的人——包括我自己,无一能够幸免于难。 (tbc) ☆、(九)阿玛纳 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起码在明面上,于阿玛纳度过的最初几年竟然意外的波澜不惊,平静得甚至可以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因为娜芙蒂蒂他们已经胜利了,在阿玛纳没有人胆敢与至高神抗衡。这里不是底比斯,再也没有了陈腐乖张的斗争者,有的只是虔诚高歌阿吞的教徒与一 分卷阅读22 心崇拜国王王后的臣民,这片王域仿佛成了世界唯一的真理源头,它告诉我们万众一心才是这世间常态。 我对这一切愈发习以为常,甚至偶尔想起当初艾赛里斯信誓旦旦的劝诫,也愈发觉得他所说一切皆是大错特错——我没有在这里失去自由,我失去的分明是忙碌与痛苦——公主与王子都在一天天成长,现在甚至安荷森帕吞都已经长到足够大的年纪而不再需要我亲自照顾了,更不消说最近一段时日我连娜芙蒂蒂本人都不怎么看见。她前年年初与去年十月再次新生下两个女儿,而眼下又怀揣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夜里却很少回到自己的寝宫歇息。 她有时会去找埃赫那吞,更多时候却直接在议政厅里过夜。白天王后参政的时候奴仆没法跟在她身边侍奉,而晚上她废寝忘食得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也是副肉体凡胎,不要说我们这群侍女,包括国王与她相处的机会都变少了许多,而与她接触最为频繁的人,居然成了阿吞摩斯。 亦因私心使然,对方调查我那件事一度令我耿耿于怀,虽说全受王后指派,可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个年轻祭司实在也无法产生什么好印象。尽管他长相俊美,乍看上去性情也十分谦卑,却正是这种讨人喜欢的表里结合叫人很是怀疑他是否也可归入那种庸碌无为而极尽谄媚手段之辈当中——毕竟这类人在阿玛纳并不罕见,尤其在国王周围,简直密集如蚊蝇。 毕竟埃赫那吞向来喜爱言辞精湛之人,否则他也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在研究如何尽最华丽之笔触颂扬阿吞神功德这等兴趣上了,而眼下这热情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既然支持阿蒙及众神的臣民们都被他遗弃在了底比斯旧城,麻烦全被挡在阿玛纳之外,如今也算长舒一口气,投入更多精力在他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其实娜芙蒂蒂并不太赞同她丈夫的做法——把教义典仪种种完全重合于王政之上,这使得在王室与朝廷诸事上使用的规制节度都庞杂了许多,如若花费在各种流程上的时间延长扩展这些许,实在是太费心神。他们本来还可能又为此吵上一架,难得那日娜芙蒂蒂去神庙找国王理论时拉上了我,当时她丈夫正全神贯注于为阿吞做一场小型祭祀,娜芙蒂蒂站在那间白雾缭绕的神殿大门外大声呼喊了他好几次对方才听见。 “……你说什么?” “我说,”娜芙蒂蒂明显腾起些许无奈与恼火,“我要修改一下你先前新定的官吏选拔制度,那太绝对了——你不能把还没来得及改变信仰的人直接涮下去,他们有些来自王国的偏远区域,甚至阿吞的教义是什么都不了解——” 国王猛地转过身来。“埃及信奉新太阳教已经多少年了,他们还不知道?全部都是借口而已。”他不耐烦地反驳道,“偏远又能有多偏远,莫非他们还来自赫梯那茹毛饮血之地,千里迢迢跑到埃及来吗?那我真是要感动至极,不过说不定野蛮人还真要比那些冥顽不灵的旧教份子更好一些。” “好吧,好吧。”娜芙蒂蒂深吸了一口气,“但起码程序上得简化一些——你总不能真的让每个人挨个把教义法典都背上一遍吧?” “哦,那个。”对方顿了顿,“我原本觉得这样比较庄严神圣,不过你一定要改就先与阿吞摩斯商量一下吧——毕竟他总能做到恰如其分妥善处事,而你总是把事情搞得太过火——改好以后让他拿给我过目就行了。” 我看到娜芙蒂蒂咬了咬牙齿掷出一句无声的咒骂,而被咒骂的对象显然也看到了。 “你平复一下情绪行不行?不要在神明面前张牙舞爪。”他皱了皱眉头,目光下移到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为了孩子也得好好休息,别整天对着我怒气冲冲地大吼大叫。” “我怎么休息?你倒是告诉我,现在一个月里你有几天是认真处理政事的!”王后杏目圆睁,似乎被他一番话惹得怒意更甚,“那么多堆在你桌上的信函你看了吗?你知道埃及周围多少个国家在准备打仗吗!” 埃赫那吞愣了一下:“怎么,有人要攻打埃及?他们疯了吗?” “疯的是你吧!”她似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谁说要攻打埃及?我说的是赫梯人!他们还在四处搞鬼——胡伊总督从努比亚给你写的信你哪怕只瞥一眼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更不用说还有其他那些攀附埃及的小国——” “——莫非你希望我眼下就驾驶战车冲到努比亚去?”对方打断她道,“如果现在进行军事征伐,娜芙蒂蒂,我们先前所做的一切抗争就都白费了,你父亲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趁乱要求我们回归底比斯,那样所有权力又将归于原点!” “我当然不希望你冲动行事,你怎么就是不理解我的意思,重点不是这个!”娜芙蒂蒂气急败坏道,“我是想说正因为我们已经胜利了,所以你没必要再一门心思扑在宗教事务上了——就是眼下还来得及,你必须掰回足够多的精力放到国政上。现在我很担心一件事,埃及已经很久没与赫梯正面抗衡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有没有退化,最起码派军队去保护那几个请求庇护的附庸国,如果不这样做,最后它们必将背叛你,甚至倒向赫梯!” 他冷冷地盯了妻子一眼:“这都无所谓,赫梯无论如何也强不过埃及。” “那加上那些背叛者的力量呢?”王后抱起双臂,冷笑了一声,“如果有人铁了心要击败你,他可以一点一滴耐心积蓄实力,在你不在意的时候背叛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除非你想亲眼看到埃及孤立无援的那一天——你才是国王,我再怎样努力总不能抢了你的位置,所以我只想请你快点从神庙里走出来,好歹帮我一把!” 然而埃赫那吞再没有看她,却慢慢转回身去,只留给她一个无比固执的背影。“你可以。”沉吟片刻后他说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娜芙蒂蒂暴躁地质问他道。 “阿吞会保佑阿玛纳永远固若金汤,这里是我们的神的领土,唯有对神明深信不疑,福祉才不会消散。”他喃喃道,仰头凝视着眼前阿吞神华美的雕像,“埃及是我们的,我必须坚持我的方法。” 他妻子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可是——” “——斯门卡拉与梅利塔吞都年满十二岁了,是时候着手准备他们的婚礼了。” 这话题转移得太过突兀,听罢娜芙蒂蒂愣了一愣:“什么?现在?” “没错。”国王稍作停顿,“我们早就说好的不是吗,更何况你在琪雅去世之前于众人跟前又亲口重申了一遍,不会要反悔吧?” “当然不会。”她犹豫了片刻,“但为什么这样突然?再过几年也不至太晚。” “斯门卡拉不是你 分卷阅读23 所生,按理讲他没法名正言顺做我的继承人,但现在似乎也来不及等到一个嫡出的王子了。”说着对方又回头瞥了一眼妻子的肚腹,“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如果他与长公主联姻,之后就可以跟梅利一起为你分忧。” 娜芙蒂蒂脸上的神情随着对事态的理解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你要他们两个小孩子登位执政?”她轻声问道。 “他们不小了,我与你结婚时也没比他们现在的年纪大多少。”埃赫那吞颇有些不耐,“而我当年与父亲共治时比梅利还小上一岁,如今他们也应当负起自己身为王室一员的责任。” “那你的责任呢?”王后忿忿道,“你要退位不成?” “我没这么说过。”他叹了口气,似乎是为了叫妻子放心,平复了下情绪又好言相劝,“但我既是太阳教的大祭司,神职事务必须全身心投入;而你又在孕期之内,需要充足的时间休息和补充精力。把事情扔给孩子们做吧,他们是你带大的,你完全可以相信他们——你也应该相信他们。” “是啊,我应该相信他们。”从神庙离开以后娜芙蒂蒂一路都在发泄怒火,“但我是不可能相信他了——他简直疯了!” 我无法反驳她。“如果他现在是这种态度,”我道,“那让梅利和斯门卡拉来处理国事说不定确实更好。” “你在开玩笑,他们根本没以继承人的身份受过训——” “——你也没有,可你现在做得跟一位真正的国王一样老练。”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梅利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你确实得对她有信心。” “可她还是埃赫那吞的女儿,我怎么知道她会像谁?”她不高兴地说,“还有斯门卡拉,他性格怎么样,适合当执政者吗?” “你对孩子们的关心也太少了。”我指出道。 “真好笑,我每天都有那么多政务要处理,哪里有时间给他们讲睡前故事?”她眯起眼睛傲慢地瞪了我一眼,“况且无论如何,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让斯门卡拉成为王位继承人。” 我大吃一惊:“你当初答应过琪雅——” “——我答应过琪雅会让斯门卡拉与梅利成婚,但从没说过要让他承袭王位。”她冷笑了一声,“她以为一场婚姻就可以确保她儿子前途无忧,而我会让她在地下好好看看清楚,野心太大的后果就是什么也得不到。”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慢慢地前倾身体喘了口气,然后重重咳了两下。“你没事吧?”我赶紧上前搀扶她,“你最近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这样对肚子里的婴儿也不好——你这几年妊娠时的征状比从前大了好多。” 她抓住我的肩膀闭着眼睛缓了一会,然而重新睁开时似乎完全没听到我刚才的劝告,片刻间的休息也不过是在思索:“伊西尔索娅,看孩子去。” “我——啊?” “我说,现在就替我去看看安荷森帕吞、图坦卡吞,还有莫克他们。”她敷衍地挥了挥手,“你说得对,我是好久没去看孩子们了,叫人多做点奶酪和烤乳鸽带过去——安最喜欢吃这些……”想了想又道,“顺便把梅利和斯门卡拉叫到我这里来。” 我看了看她:“你确定能自己一个人回寝宫去?我怕你晕倒在半路上。” “我从没在半路上晕倒过。”她瞪了我一眼,“从前不会,现在与未来更不会。” 现在除了最小的那两个女孩——涅弗尔-涅弗鲁-阿吞与涅弗尔-涅弗鲁-拉,王室其余的王子公主都已因年纪足够大而搬离了王后的住所,他们当然拥有数量充足的奴仆,衣食无忧,成日里所能做的似乎只有玩耍嬉戏和纵情欢笑——这是出生王家的孩子们的特权,代价却是常年与父母见不到几面。我不知道以他们这个年龄而言,这种不应是理所当然的孤独会不会深深烙刻上他们的心情,但稍稍回想一下我自己的童年,也只能默默祈祷能是一个趋向否定的答案。 我找到他们时每个人都在花园里。叫我高兴的是,安荷森帕吞一见到我还是像很小的时候那样奔跑着然后飞扑上来,犹如一只自由的小鹰那般没头没脑撞进我的怀里。“伊西,我好想你!”她嚷道。于是我把双手中提着的沉重食盒放下,搂着她飞快地转了一圈,她尖叫起来,咯咯笑得不行。 男孩子们也走了过来。图坦卡吞小跑一段来到我们跟前站定,清秀的面容因运动而泛起红光,眼里闪烁着晶亮而充满活力的锋芒。他眼下可比婴儿时期要健康许多,虽说还是个身量瘦小的孩子,却与所有普通的少年人一样爱动弹——记得他三四岁的时候就摇摇晃晃地执意爬上父亲的黄金战车,刚想扯一扯缰绳却因脚下没站稳一屁股滑倒在地,半天也没爬起来,最终还是埃赫那吞将他抱起来放到膝头坐好,倒惹得周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跟他哥哥不一样,小王子还在襁褓中时就被抱到了王后宫中抚养,因此与我、甚至与他的继母都很亲近,说实话在我看来,他与娜芙蒂蒂的亲生骨肉的确也没什么分别。我将他拉过来,在额角上吻了吻;而他手里攥着两朵明显是刚刚才从池塘里捞出来的莲花,将一朵别在了我的头发上,另一朵则递到了安荷森帕吞小小的掌心里。 “我也很想你,亲爱的。”我柔声说道,捏了捏他温软的脸颊,然后将食盒递给斯门卡拉,“你们的母亲特地叫我送来的。” 休憩成了野餐,这种惊喜确实最能讨孩子们的欢心,食物端出来的时候安荷森帕吞的眼神都亮了。而最后才等到从远处慢慢走过来的梅利塔吞与莫克塔吞公主,我给她们递上两盘食物,可梅利看了一眼便拒绝了。 “我讨厌奶酪。”她简明扼要道。 我愣了一愣:“我不记得你说过自己讨厌奶酪啊。” “我没说过妈妈就不能知道了吗?”她抱起双臂冷声回敬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留给别人吃吧。” “这就是给你们五个人准备的份量,”我好言劝道,“你不吃不是浪费了吗?” 谁知她转头往别个方向努了努嘴:“喏,那还有一个人,给他吃好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瞧见朝这边走来的一道身影十分眼熟,待其行近却发现竟然是阿吞摩斯。 “你怎么在这里?”我诧异道。 他的神情看上去意外地有些窘迫,似乎没想到会有旁人到来。“我只是一直都很喜欢孩子,”他温声笑了笑,“就过来看看他们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了!”梅利不高兴地反驳道。 安荷森帕吞却显得十分开心,边吃鸽肉边碰了碰我的胳膊:“阿吞摩斯也会给我们带好吃的。” 我皱了皱眉,望了望那年轻祭司,又望了望身边的男孩女孩,心中一时不大能理解这 分卷阅读24 光景。“怎么,你还经常来看他们吗?”我诘问道,“他们又不是普通的小孩,是王子和公主,没经过国王与王后的允许,你一个朝臣不能随随便便接触他们——千万别告诉我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他只是偶尔与我们说几句话而已,不至于吧。”梅利眯缝起眼睛,“反正爸爸和妈妈也没空来看我们,你不说也没人知道。” “他们是抽不出空,所以你母亲让我来叫你们过去。”我转过头直视这姑娘,“她要见你和斯门卡拉。” 梅利似乎蓦地怔住了:“……为什么?” 我有意不回答,她显得更加急切了,直接大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径自将安荷森帕吞挤到了一边。“梅利!”她妹妹抱怨道。 对方没搭理她。“伊西尔索娅,妈妈为什么突然要见我们,她想做什么?”女孩一把攀住我的肩膀晃了晃,却没敢太用力,克制中似乎带了点讨好的意思。 我稍作停顿:“你跟斯门卡拉该结婚了。” “就为了这件事?”她放开我,仿佛有些许失望。 而一旁默默咀嚼着食物的少年也好似吓了一跳:“这么快?” “怎么,你们两个人都不愿意吗?”我看着他们的反应莫名感到好笑,“婚姻是必经之路,否则你们都无法正式获得王家的授权。” 女孩挑了一下眉毛:“什么授权?” 我慢慢瞥了她一眼。“国王陛下投身于神职事务,国政上你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必须有其他人帮助她共同执政。”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半晌之后斯门卡拉迟疑着开口道:“所以你是说——” 我耸了耸肩:“娜芙蒂蒂需要你们。” 我话音刚落梅利塔吞就跳了起来。“我就知道……”她挺直身子,高昂起头颅,眼中愈渐充盈抑制不住的狂喜,而嗓音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我安静地望了她一会。“所以,梅利,我让你吃点东西,一会我带你们去见她——” “吃什么!”她不再理会我,一把拉起斯门卡拉作势就要往外走。 莫克塔吞喊道:“梅利,需要我给你留点吗?” 可她姐姐没给她任何回应,她盯着那两个迅疾离去的背影盯了许久,直到被走过来的阿吞摩斯轻轻拍了拍肩膀才回神。 我打量了他几眼:“听我一声劝告,你也快点回去吧,信不信等梅利和斯门卡拉的事情正式定下,很快娜芙蒂蒂就要把一大堆事砸到你头上了。” 可他只是将刚才被梅利挤到一旁的安荷森帕吞抱回到原处坐好,又给图坦卡吞喂了一口奶酪,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我不明白她的做法。” “你是说让梅利和斯门卡拉执政?”我顿了顿,“毕竟他们终究是国王的嫡长女和长子,这件事无可非议。”说着又不由自主地望向两人行去的方向,“况且我现在突然发现,梅利真的太像娜芙蒂蒂了。” “正是如此,正是这样。”然而阿吞摩斯只是几未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所以我才感到有些不安——你觉得王后的这个决定会是正确的吗?” 我没有回答。说实话,这也是我内心深处想要知道的。 (tbc) ☆、(十)黄昏时 即便往后世事变化,我偶或还会回想起那一天——这记忆在内心深处往复徘徊的动作也许还要持续一生。那不是尘埃落定的日子,却是一切真正趋向于分崩离析的,抑或说,万象终将要褪去繁华遮掩露出真容,而由此这真理即将付诸事实。尽管在神明悠远广袤的眼界里,那或许只是记载一只蝼蚁爬越生死的瞬间,但对于我们凡人而言,一瞬间已然承载太多东西。 我还记得五个月以前阿玛纳迎来它新的辉煌——或自以为的新辉煌。娜芙蒂蒂素来贯彻雷厉风行的道理,即使伊始不置可否,可一旦下定决心,正如她自己所言,从来不走回头路。她以女祭司的身份亲手给女儿与她的新婚丈夫戴冠披肩,授以王权,教他们以阿吞的名义向王国上下宣布自己即将登上执政的舞台。莲花缤纷坠落于两个年轻人周身,我在殿下亲眼看着梅利塔吞发间珠光闪烁,眼角金粉飞扬,恍然间不由将这女孩容光焕发的脸庞看作娜芙蒂蒂十多年前刚成为王后时青春年少的面容——那骄矜而自信满满的神采简直如出一辙。 而从前那张面庞的主人眼下正主持着这场盛大非凡的仪式——埃赫那吞没有来,据王后本人所言,国王身体抱恙。正如当年国王承诺的那样,他无法执掌大权时,王后即为埃及的摄政者,于是娜芙蒂蒂在此同时担任起法老与大祭司的职责。她一手轻抚微隆的小腹,一手置于胸口,浓厚艳丽的妆容几乎完全掩蔽去脸上细微的意味,她就那样平静无澜地许久凝望着少年少女,只有嘴角捎带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而那两个孩子过于兴奋抑或紧张,甚至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 娜芙蒂蒂确实赐予了斯门卡拉与梅利执政者的权力,却并未明确宣布其王位继承人的身份,这一点恐怕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但这里不是底比斯,阿玛纳朝廷中的人几乎皆是忠于埃赫那吞陛下与娜芙蒂蒂王后,没有谁会在授任大典上刻意挑出字眼大肆议论,而我猜梅利他们未必真正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娜芙蒂蒂与埃赫那吞,谁也没有提过退位这个字眼,至少在阿玛纳,真正的掌权者不会更替得这么快。 诚然这对小夫妻得到了新的王衔,斯门卡拉的王衔却直接来自于娜芙蒂蒂——这是她赐给他的,仿佛在说自己任意一伸手,或许随时随地都能将其收回掌中。在典仪上她居高临下而不动声色地宣布国王的王衔为“娜芙娜芙鲁阿吞”,我没有忽略梅利朝母亲投来迟疑而茫然的一瞥。这王衔原为继承却非新生,犹如成为国王的是娜芙蒂蒂本人一样,可似乎没有更好的理由在这一点上挑错——她母亲已经赋予她王后的名义与堪比女王的地位,同样也信守当年对琪雅的承诺,兑现了其子的婚姻与明明白白的权力,她似乎不该再奢求更多。 当然,这是娜芙蒂蒂希望对方做如此想,然而成为新王后的这个人是她与埃赫那吞的亲生女儿——或许这件事实本身即为问题所在。除非置身事外,否则一个人或许永远也发现不了从前的她将自己桎梏在了怎样一种难人难己的境地中。 此后的几个月她极难得地退回到自己宫中安歇——即便这暇余时间并不是她甘愿的。一时间娜芙蒂蒂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怀孕待产的岁月,那时她还是个努力获得所有人认可的年轻王后,还能够按捺下自己的性情讨一把丈夫的欢心,还稍有闲暇对国王的妃子冷嘲热讽,可今昔相比又全然不同,因为那时的她绝没有现在这样疲惫不堪。 分卷阅读25 我问为什么埃赫那吞不来看望她,却只得到一个无比淡漠的回答。 “你是在加冕礼上睡着了吗——虽说你似乎一直在干这种事……”她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长椅上,费劲地喘了口气,“我早说了,他生病了,可我现在更没力气去看他。” “他真的生病了?”我惊讶道,“我还以为这只是你找的借口。” “所以你以为他还在神庙里做着有关阿吞的春秋美梦?不过照你所想也错不到哪里去——我是说如果他没昏厥过去,被人发现面色蜡黄地倒在殿宇台阶下的话,这会倒很有可能确实如此——” 看得出来她的表情有些担心,但更糟糕的是,估计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连担心的精力也攒不出几分。只是我完全没想到国王的病情来势竟然如此突兀且凶猛,虽说埃赫那吞的体量瘦削,总不是很强健的模样,但往常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娜芙蒂蒂显然是将其病况的具体细节封锁了起来,毕竟她有理由不让无关人等知道——眼下是执政者更替的关键时期,她又恰好怀着身孕,朝堂上却琐事繁忙,一旦引起恐慌,不仅阿玛纳容易陷入崩溃情绪,底比斯隐藏起来的陈旧声息也将再次勃/发。 我低声问她道:“国王得的什么病你清楚吗?” 她摇摇头:“他一直在发低烧,御医下不了论断。”顿了顿又道,“但应该没什么大碍,前两天是阿吞摩斯在照顾他,听说给他敷用了自己家乡带来的草药,起码有抑制病情的效用。” 我愣了一愣:“又是他?” “我知道你一直对他有敌意,但你的意见并没有什么用。”她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你得承认,无论在何种方面他都是个很有才能的人,他能皈依阿吞神,埃赫那吞和我都很感相契合,于是他所缺失的东西,统统被他的妻子彰显得淋漓尽致——梅利塔吞在她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地诠释出父母亲高傲强硬的一面——甚至更甚。她年纪还太轻,没有克制,不懂忍耐,而且她生来就是嫡出的公主,长大后立马成为王后,亦不明白应当展现那种因被道德与规矩束缚而不得不显示的、哪怕是虚伪的良善——这些向来都没有人教过她,娜芙蒂蒂缺乏耐心,埃赫那吞不闻不问,尽管现在阿吞摩斯有意要帮助她,可当这个骄傲的女孩已经站到了几乎最高处,她没有理由为一点小事低下头来——对其而言,这甚至可以说有悖于她对自己灵魂的尊重。 可现如今的王朝不再需要像当年那样,由一对年轻勇敢的王室夫妻合力推翻束缚他们的牢笼枷锁。现在罩于这两个男孩女孩头顶上的天花板,上面雕刻的纹章不是什么虎视眈眈的敌人,却是一手将他们带大的父亲与母亲。终于娜芙蒂蒂直接在朝政上对她不听话的女儿大发雷霆,怒斥她罔顾自己与众多朝臣的劝言,竟然想到要与赫梯联手,收回进而对半平分对周遭列国的统治权。 “我听说父亲年轻时也与赫梯结过盟,我们为什么就不行?”女孩不甘示弱道。 “不行就不行在埃及太久没有参与对周围版图的管束,你没有把握能否成功,万一出了差错,你连自己都保不住!” “那不试试怎么知道?”斯门卡拉插嘴道,慢慢站起来走到梅利塔吞身边,似乎对娜芙蒂蒂的警告满不在乎,“如今父亲身体也不太好,您又身怀六甲,这种小事我们自然能处理好——” “这是什么小事?”娜芙蒂蒂厉声打断他道,“你们轻视敌人的时候,不知何时就将被对方势力趁虚而入,溃败就在一时,到时候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谁是敌人?”梅利冷嘲道,“您到底是在说赫梯呢,还是在说底比斯?” 这下她是真的说错话了。我看到她母亲眉间狠狠地跳了一下,也不管自己拖拽着一副如何疲累的躯体,即便额上渗出密集的冷汗,仍是毫不犹豫地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眼神冰冷地紧紧盯住女儿无礼无知的目光。 这一瞬间仿佛重现了当年阿伊与娜芙蒂蒂自己朝堂对峙的光景——于是在此时此地我再一次看到至亲之间流露出反目之色,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可实际上一切又都与彼时截然不同。 “王后陛下。”这时立于台阶下的阿吞摩斯突然开口道,“你不该对你的母亲说这种话。” 他的指代不明,殿上众人都稍作愣怔,片刻以后梅利塔吞才 分卷阅读26 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竟不由气恼道:“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在跟我说话,毕竟我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还可以被称为‘王后陛下’——如果王后所能拥有的一切权力仍旧归属于我妈妈,而你们又都效忠于她,那我跟斯门卡拉站在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站在娜芙蒂蒂身后听到她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冷笑,而朝堂上传来低低的惊呼——在阿玛纳从来没有人胆敢质疑她的权力,即便是她的女儿也不行。 “阿吞摩斯说得没错,你确实没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如果没有我跟你父亲,你以为你现在会在哪里?你以为就算自己是国王的女儿,你就能拥有什么权力?”她高声回敬道,“这数个月以来我让自己信任的臣子们辅佐你们帮助你们,可那字字句句有用的谏言,你们两个人有哪一次是听进去的?” 斯门卡拉已经不打算说话了,可梅利显然受不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驳斥,因此涨得面色通红。她身体微微发抖,尖利的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而嗓音也伴随不甘心的怒火流露出细微的颤动:“什么是有用的谏言——不忤逆你的废话吗!” 一时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娜芙蒂蒂终于闭了闭眼,当双目再次睁开时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你知道,我觉得你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你觉得你们站在这个位置上毫无意义,那我想你也确实不必站在这里了。” 我看到梅利强势的神情中终于破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害怕,可她母亲并未因此心软。“是我不好,在允应你们登位以前没有教会你们如何做一个好的执政者,那现在重新来过也为时不晚。”她慢慢面向语气冷酷地说,“从即刻起,我宣布废除斯门卡拉与梅利塔吞联合执政者的权力,朝政诸事重由我一人处理,祭司集团辅佐——”她将面孔转向殿阶下,“阿吞摩斯,由你担任首席大祭司兼宰相一职。” 而梅利终于忍不住了。“你没有资格废黜我们!我们是阿吞神钦赐的王位继承人,你不可以、你不能——” “——在国王陛下尚未痊愈时,我是以最高摄政者的身份在辅佐你们二人共同执政。”娜芙蒂蒂打断她道,“即便你们拥有国王与王后的名义,也不意味着现在的你们就是正统的王位继承人。况且斯门卡拉的王衔并非他一人专属,那也是我的王衔,既然如此我便有权随时收回——至于你,只不过是他的王后而已。” 女孩似乎被她一席话打击得临近崩溃。“你真是——太自私了!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不在乎我,不在乎斯门卡拉,不在乎你的丈夫、儿女、奴仆,更不用说那些被你视作仇敌的无辜之人!”她歇斯底里地叫喊道,“你对琪雅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斯门卡拉似乎突然静止了,而娜芙蒂蒂皱了皱眉:“我做了什么?” “整个底比斯都在传,风早已将你的所做所为传送向四面八方,可你还固守一方却不自知。”对方怨忿地向她撇去一眼,“据说当年琪雅王妃下葬之时她的遗容遗体遭到了利器损毁,她的双眼看不清往生之路,冥界使者认不出她的身份——斯门卡拉,你居然不知道,你母亲的灵魂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得到过安息!” 我大吃一惊,随即看到那少年的面色惨白得犹如死人一样,而朝堂上一众亦是大惊失色私语窃窃——不只是他们,甚至娜芙蒂蒂自己也仿佛被震惊得无以复加,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厉声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梅利塔吞咬牙切齿道:“你以为在这座城池以外,还有谁不知道的吗?” 细想来这个消息尤为荒谬——如果确有其事且确是娜芙蒂蒂所为,她才不会否认,抑或说,这种可怕的秘密本身就不可能泄露出去。况且琪雅已经下葬多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远离了底比斯,谁也无法证实这件事的真实性,但正因为如此,只要怀疑萌生,它足以动摇一整个王国的心神——毕竟在埃及王宫里,还有谁有资格比娜芙蒂蒂拥有更多泄愤于琪雅王妃的理由呢。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这一点可以凭我身为埃及王后的尊严向神明发誓——正如当年我在你母亲病榻前所做誓言一样虔诚。”这话她是面对斯门卡拉道出的,可随即又望向梅利塔吞,“我看错你了,梅利,你一点也不像我,你看看你现在这风度全无的模样,简直与你外祖父如出一辙。” 可还未等她们再起什么争执,外面突然跑进来几名守卫与奴隶,他们的脸色几乎与殿上众人一样奇差无比——但谁的情态也比不上娜芙蒂蒂糟糕,她瞧见这几个兀自闯进的人微微睁圆了眼,不禁将手抚上胸口,似乎再说不出一句话——连我也认出,这些人全都是埃赫那吞的侍从。 “你们跑来做什么?国王怎么了?”她疾言厉色地质问道。 “收到线报,陛下,埃及出现了瘟疫!”其中一人大声禀报道,“已经两天了,国王陛下的病症——” “不可能。”阿吞摩斯不由分说打断对方道,“我几天前就给陛下检查过,那绝不可能是瘟疫的症状,只是过度劳神所致——” 但埃赫那吞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怎么好,这是事实,尤其在这种虚弱的关头,如果外部出现极恶的病源,那对他而言将是致命的。可一时间娜芙蒂蒂似乎也无法理解事态发展的严峻:“瘟疫?怎么会有瘟疫?如果已经两天了,王宫里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您与梅利塔吞陛下、斯门卡拉陛下一直在讨论更重要的事,议政厅里的大人们一直不允许我们拿外部的琐事打扰您。而且不是王宫里,是整个王国——无论上埃及还是下埃及,皆无一地区幸免。”对方声音颤抖地回答道,“直至现在瘟疫似乎也席卷至阿玛纳,夫人,国王陛下真的快要不行了!” 但娜芙蒂蒂没有回答。我冲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了大殿上,所幸的是她似乎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可是脸上的表情显得极其痛苦,口中喃喃,整副身体却使不上力气。我费劲地将她上半身扶起来一点,随后赶紧去查看她的肚子,突然意识到眼下她已经正式迈入了临盆期,却绝非可以在朝堂上与人争执的状态,绝望之余我抬起头来寻找帮助,直到在一片惶恐吵杂的鼎沸人声中眼看着阿吞摩斯朝这里奔走过来,这才发现,我们在这万众臣民里唯一能够赋以信任的,竟然只有他了。 (tbc) ☆、(十一)神垂死【最终章(上)】 阿吞摩斯迅速向殿阶下的两个奴隶下达了命令,指示他们将王后送回寝宫。我一直尽全力扶住娜芙蒂蒂,却仍旧害怕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她整个人完全脱力 分卷阅读27 ,面色青白,口中发出呓语一般痛苦却无人能懂的呢喃,现在这种情形,恐怕她即刻就将面临分娩。 我竭力不去看朝堂下已经乱作一团的混沌场面,眼睛却下意识追随阿吞摩斯的行动。他在我们身边蹲下,帮忙将娜芙蒂蒂转移到那奴隶的怀中,又拉我站了起来。 “你还好吧?”他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我,而我也只能强作镇定地说了声没事。 “他们会确保王后陛下安然无恙地回到寝宫,现在你必须先行一步——赶紧去请御医和助产师,调动你们宫中能够调动的人手抓紧时间做事——我得先把这里的问题处理完。” 我张了张口,一阵巨大的恐慌席卷心头:“那瘟疫——国王——” “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的女主人,好吗?”他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肩膀,俯下身盯住我轻声说道,“勇敢些,伊西尔索娅,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们都需要你。” 我说不出别的来,点了点头后便转身飞奔离开。在王宫里这么多年,由于被宫廷侍女的行为准则所约束,我几乎没机会跑这样快过,似乎上一回肆无忌惮地奔跑还是很小的时候在阿伊大人的府邸上,可现在我感到自己简直是在逃亡——可死亡在无知无觉中悄然降临,后头已有许多条性命危在旦夕,一路上风打在我的皮肤上都让我恶心作呕,仿佛那风中已然夹杂着瘟疫的气息,它们就要钻入我的血肉中,意欲夺取我的生命,可现在我的生命并不值钱,没有人在意,正如阿吞摩斯所言,眼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停下,连逃跑也没有资格。 就像我深夜里时而被迫沉湎于的那些噩梦一样,坏的事物萌生滋长往往只在极为突兀的一瞬,无论是灵魂深处的恶念,还是笼罩世间的灾难。 等我脑子里稍微清醒一些,终于不再浑浑噩噩,这可怕的一天已经临近尾声。先前我按照阿吞摩斯的吩咐以最快的速度为娜芙蒂蒂准备好待产的一切——其实也算不了多快,寝宫里的奴仆们似乎也已听到了瘟疫扩散的消息——这不知是否谣传的危言犹如在一瞬间炸裂了开来,而后便于风中四散出去,它传播得如此迅疾,却几乎是最后才传入应当最早听到的人耳朵里。 恐惧弥漫在王宫每一个角落,一路上我已经开始看到许多四散逃窜的人,他们惊慌失措的神情像老鼠一样弱小而可鄙,根本叫不住任何一个,而回到王后宫中亦是费了好大劲才阻止那些胆小鬼抱头奔逃——我大声怒吼,喊得嗓子都哑了,一个一个把他们抓回来,要求他们恪守职责去找医师、毛巾与干净的水——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实在的,刹那间我也想跟他们一起离开,可是理智告诉我,擅离这座沙漠之城的后果,恐怕就将面临一片更为可怖的人间地狱。 娜芙蒂蒂是被那两个奴隶抱回来的,她仍处于十分危险的虚弱状态之中,可好歹稍稍恢复了一些意识——谢天谢地,毕竟在临盆时晕厥是最糟糕的事情。我不明白她这一次怎会这样,毕竟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没有道理突然无法承受生产的煎熬——或许是操劳过度所致,可这是她成为王后以来惯常的状态,偏偏就最近健康状况开始出现问题;或许是因为她刚才受到了太多打击,女儿的忤逆与背叛、丈夫的病危、国难当头的噩耗接踵而至——这简直无法想象,这些灾劫似乎不应该与她发生任何联系,毕竟她总是幸运且骄傲的活着,而这一天的遭遇犹如冥冥之中的诅咒,其中积攒了无数怨怼她的人内心深处的忌恨,就在此刻猝然降临,势要将她击垮在地。 分娩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宫殿门外的纷闹却愈发嘈杂,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哭泣呐喊,于是忍无可忍地转过头,但透过门窗只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来来往往,不见和平,我知道这些人只是路过,到最后他们都会被寝宫外看守的侍卫驱赶干净,可这样一来,竟仿佛是我们被关在了这座牢笼之中,是我们将被众人抛弃。而那些喧嚣的声响似乎也在被逐渐虚化,一切都好似放慢了行进的步伐,时空被扭曲拉长,恍惚间我蓦地感觉眼前这一切好像在梦里经历过——好像就是在安荷森帕吞诞生的那个时候,我在沉睡中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现在。 但这是不可能的,无非是恐惧催生的幻觉而已。我想努力挥散脑海中愈演愈烈的惶恐不安,尽量参与到安抚娜芙蒂蒂的帮忙当中,可心里依旧克制不住地去想——我想知道瘟疫是不是真的,国王怎么样了,孩子们怎么样了,阿玛纳之外的埃及怎么样了——底比斯,难道已经被死亡席卷而过了吗。 说来奇怪,我心头突然掠过艾赛里斯这个名字,甚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这真不是个恰当的时机,毕竟现在还有那么多事迫在眉睫,而我以为过去这么些年,我早应该把他忘记了。 这段时间度过得尤其漫长,直到黄昏过去夜幕将至之时,孩子终于呱呱坠地——又是个小姑娘,可我已经毫不意外了,而且直觉告诉我,这也应当是娜芙蒂蒂最后一个孩子了。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这个女孩生得很是瘦小,她就好似呜咽着的一小团骨肉,刚刚从血泊中沐浴而来,由幽冥的境界里跨入这片由空气、太阳与黄沙组成的广袤天地,蜷缩在雪白的巾布上,犹如一只无辜的小猫。我将她抱给娜芙蒂蒂看看,她母亲艰难地微微偏过头,将一缕轻若游丝的呼吸吻在孩子的额角上。 “把她抱走吧。”她叹了口气。 “你不想抱抱她吗?” “现在我没更多力气照顾她了。”娜芙蒂蒂闭上眼疲惫地说道,“况且瘟疫来袭,她是生不逢时,所有人都要被隔离起来,我只能这样保护她。” 我明白她的无可奈何:“但好歹给她起个名字。” 她沉默片刻。“塞特/普巴克。”最终如是说,“叫她塞特/普巴克-恩塔吞-拉。” 可还没等我做出回答,她又继续道:“我的任务完成了,把公主交给奶妈抱走——伊西尔索娅,去把阿吞摩斯叫来。” 一瞬间我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不过理智还是叫我闭了嘴,只是简短地点了点头,把孩子小心翼翼地送到乳母怀抱里,随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并不意外,阿吞摩斯已经在大门外等候许久,我没有多废话,直接示意他跟我进去。 “王后陛下和孩子都好吗?” “孩子还好,是个女孩,已经被抱去喂奶了。”我顿了顿,“但王后不太好。” 等我们再次进去时娜芙蒂蒂已将周围的侍从全都屏退了个干净,可她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不堪,头发凌乱,浑身被汗水浸湿,面色惨白如同幽灵,全 分卷阅读28 然没有了平日里一星半点神采。 可她似乎并不在乎这些,见到阿吞摩斯进来,直截了当便问道:“埃赫那吞怎么样了?” 对方一时间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开口道:“伊西尔索娅说您情况不太好。” “我没有不好,别听她瞎说。”不知为何,她扯了扯手底下的被单。 “阿吞摩斯也会诊断,娜芙蒂蒂,让他给你看一看。”我坚持道,“你不知道你脸色有多差。” 她不理会我,仍是死死盯住男子:“我现在在问你,国王怎么样了?” 对方闭了闭眼:“国王陛下,已经病故了。” 我看到娜芙蒂蒂愣住了,这样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与她不太相配,可甚至是我自己,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埃赫那吞死了——这个把底比斯王朝搅得天翻地覆的年轻君主,娜芙蒂蒂的丈夫,阿玛纳的缔造者,阿吞神最忠实的信徒,或许就在刚才娜芙蒂蒂还正为一个新生命——为他们小女儿的诞生苦苦挣扎的时候,塞特普巴克公主的父亲,却一点一点地失去了生息。 过了好久她也没有说出话来,几乎是一动不动孤零零地半躺在那张狼藉一片的卧榻上,某个瞬间我还以为她就要流泪了,因为她憔悴的面孔上的的确确浮现出了无疑是悲伤的情绪——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娜芙蒂蒂真的爱她的丈夫,可或许在此之前她自己都未曾觉察到这一点。 更何况她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开口显得有些艰难,似乎尝试了好几次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极轻的声音:“……是因为瘟疫吗?” 阿吞摩斯慢慢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他仿佛也变得不太能说话了,安静了许久才又继续禀报道:“我已经核实过——瘟疫真的爆发了,而且就在今天,王宫里已有其他人染上的征兆出现。” 娜芙蒂蒂突然道:“孩子们——” “——公主和王子们都已经被分别保护起来,不用担心。”他犹豫了一下,“包括梅利塔吞和斯门卡拉,按照您的废黜令,我已命人将他们送回自己的宫中分开看守——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 她显得放心了一点,微微喘了口气,却又咳嗽起来。 “陛下!”我惊慌失措道。 她厉声道:“我没事。” “陛下,现在情形危机,或许您确实应该允许我为您诊断一下——” “——我说不用。”她干脆利落地拒绝道,转头瞥了我一眼,“伊西尔索娅,你想离开吗?” 我眉头跳了一下,盯着她踌躇了片刻:“你认真的吗?” “没有人想无辜送命,我能理解。”她回望着我,难得没用那种不耐烦的语气,“如果你害怕,我允许你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躲避一阵。” 我叹口气,咬了咬牙:“还是算了,我相信有您庇护,恐怕这里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她终究还是没打算给我留余地——我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况且比起宫中,王宫外面才更有可能是生灵涂炭之地。 而娜芙蒂蒂只是苦笑一声。“那就这样吧。”她简短地说,又转向阿吞摩斯点了点头,“你退下吧。” 对方似乎有些担忧地望向她:“如果您允许,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帮助您。” “不用了。”她轻声说道,“这里有伊西尔索娅在就足够了,谢谢你,阿吞摩斯,谢谢你。” 对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动弹,而娜芙蒂蒂最终还是率先挪开了目光,她微微低垂下眼帘,面孔偏向另一边,那仪态几乎呈现出一种内敛而脆弱的风韵,是她成为王后以来不曾有过的——那副模样仿佛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第一次为了难以预料的无常世事黯然神伤。 瘟疫彻底爆发了。 没有人知道它是由何引致的,可现在也没有人在乎了。这个世界上还存活着的灵魂关心的事唯有一点,那就是拼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在死亡面前贫富尊卑都毫无意义,肉体凡胎皆如蝼蚁般脆弱,一旦被病魔盯上,根本无所遁形。埃及成了神明摈弃之地,阿玛纳尤是——这不奇怪,毕竟是它首先摈弃了众多神明。 这是一场巨大的浩劫,似乎整个浩瀚苍穹与广阔土地之间的偌大领域都已被死亡的腐烂气味占据,太阳的光芒被遮蔽,而且不仅是埃及,努比亚、赫梯、王国周遭一个又一个的国家都陷入了这场不见天日的苦难当中。很快我们就听到了赫梯国王病死的消息——如果是在平时,这个消息足以引起埃及子民发自内心的狂喜,可现在这死讯反而令人愈发恐惧而绝望。连君主们都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多少条半死不活的性命想要挣扎却越陷越深,到处都是哭喊与祈祷,可是没有回音——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而在滂沱的悲伤情绪中愤怒亦在慢慢滋生,这变化本身正如瘟疫的蔓延,邪恶却无可避免。从外界传来各种各样难以名状的谣传,它们伴随瘟疫的扩散肆意而来,有人说这瘟疫是对埃及国王与王后蔑视神明、妄图颠覆神权的惩罚,不是神明抛弃的世人,而是这场劫难本身,即为来自神明的注视。 于是在风中、在宫里、在人们无望的祷告间,那些被禁止了许多年的神祇的名字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重新出现了。现在再也没人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传颂那些名字是否会触怒王室——国王本人已经故去,而王后诞下公主后每况愈下,这些日子一直躲在寝宫中闭门不出——这种不作为的态势对于百姓而言几乎与背叛无异,于是他们开始怨怼与谩骂,甚至将诅咒的对象延至阿吞神身上。 但我想娜芙蒂蒂不必知道这些,因为眼下她再没有精力顾及这座王国的命运了——自生产以来她确实没有像从前那样很快振作起来,那日等阿吞摩斯离开以后,她掀开遮掩躯体的被单,我才发现她的下/身竟然还在流血,那鲜红的细流一点一点渗染到淡黄色的亚麻上,看上去无比触目惊心。 我即刻就想跑出去把御医叫回来,她却只是将我一把拉住。 “不用,很快就会好的。”她咬咬牙道,“前两次生产后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明白,似乎来了阿玛纳以后一切都不太对劲……” 我还是很担心,但这种小事上她也一向出奇的固执,犹豫片刻我还是找来一些干净的纱布尽量帮她处理了一下,而最终娜芙蒂蒂仿佛已经精疲力尽,虚弱地栽倒在床榻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轻声问她道:“你想不想见见孩子们——见见安,或者图坦卡吞?” 她安静了一会,终是摇了摇头:“不能见。现在瘟疫刚刚开始扩散,这座宫殿里还有鲜血的气味,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能让他们过来。”而后沉默半晌,蓦地又开口 分卷阅读29 道,“可我想去见埃赫那吞,我想去见见他。” “你知道这更不行,太危险了。”我难过地望着她,“除非你不想再活下去。” 一时间没有传来答复,可她苍白的嘴唇很明显正在微微颤抖。“没有这回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向死亡屈服。”最终她如是说道,“我不去了。”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我跪在她的卧榻一侧,伸出手覆于她冰冷的小臂上。“会好起来的,娜芙蒂蒂。”我只能这样安慰她,“你不要害怕,不要怕。” 她点点头。“我不会去看他了。”她这般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我看到她眼角慢慢渗出一点水光,又慢慢地淌落下来,但没帮她拭去。 “愿神明保佑我。”她喃喃说道。 可是我们都没能见到事情好起来的转机出现。 王后在她的寝宫里已经躺了四日的时间,就在此时又有一条噩耗传来——斯门卡拉也染上了瘟疫,就死在了昨天夜里。 娜芙蒂蒂听到这道死讯的时候没有太大反应,与其说她对此事漠不关心,倒不如认为她已经没有更多心神去承受悲伤了,显然,她还没有从丈夫离世的事实里走出来,可命运的打击不会因此就轻易饶过她。 “我曾经是想要给女儿们最好的一生。”她突然开口道,双眼却空洞无神地直视着前方,“但我想我这是失败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开始说这个,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接话。“现在是斯门卡拉去世了,娜芙蒂蒂。”最终我选择这样提醒她,“所以梅利要怎么办?等到瘟疫过去,你还要继续关她禁闭吗?” “梅利,对了,还有梅利,亲爱的……”她似乎愈发恍惚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们,我很抱歉……” “娜芙蒂蒂?陛下?”我忧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摇晃了一下她的肩膀祈求对方回神,却发现她的皮肤滚烫得可怕,“老天,你在发高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听得到我在说什么吗!”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对不起斯门卡拉,也没有对不起琪雅,分明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在陷害我,梅利,你——” 一种冰冷的感觉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我几乎可以肯定她也被传染了——在这种危机关头,根本没法想象病源还能来自于哪里——娜芙蒂蒂,这个坚强的女人也要被瘟疫击倒了。 我刚想起身去找医师或是阿吞摩斯,她却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伊西尔索娅,我有事要拜托你。” “你总在这种时候有事拜托我——你就要死了,娜芙蒂蒂!”我焦急地说,“我必须去找御医来——” “——我可以留给你一笔财产,我可以以你父亲遗产的名义把它交给你——你知道我早已宣布埃及女人也拥有名正言顺的财产继承权,没有人胆敢夺走属于你的金银。”她焦急地说道,我一时竟不知道她现在是头脑清醒了还是仍旧在胡言乱语,“所以帮我最后一个忙,伊西,然后如果你也想走,你也可以走。” “我没想走!”我恼火道,“我是想救你的命,你现在到底想做什么——” “——去把梅利从禁闭中释放出来,去找孩子们,每一个,然后带着他们去找阿吞摩斯,请求他带他们离开——” “——为什么要让阿吞摩斯带他们离开?”我不可思议道,“再说他们能跑到哪里去?现在离开这里才等于送死!” “现在不走,以后他们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她斩钉截铁地说,双眼睁得老大,我清楚地看见她眼中密布的血丝,“照我说得做!” 我没法在这种时候忤逆她,看得出来她态度很是坚决,无论疯没疯,现在对我来说最正确的选择恐怕都是抓紧时间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反正最后我也要去找阿吞摩斯,见到他后再让他赶紧过来给娜芙蒂蒂看病,他不会不来。 可我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梅利塔吞的尸首。 她将自己反锁在了屋中,当侍卫好不容易破开门扉以后,我闯进去看到的却是她软弱无力地靠在床榻边沿的模样。 她没有佩戴任何冠饰与珠宝,身上只穿了一袭普普通通的裙袍,双足光裸着,那副光景里好似她还是公主时玩累了打瞌睡时的模样——除了在她唇角边干涸了一道暗红色的印迹,而那尚存些许温度的手里握着一瓶小小的毒药。 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只不过几天以前在众人面前被母亲狠狠责备一番,被剥夺了头衔与王位继承权,而短短几日里又因为一场席卷世间的灾难失去了父亲与丈夫——我不知道这种种理由是否足够让她选择这样一种结局,可当我颤抖着抚摸过她的头发与逐渐变得冰冷的面颊时,震惊与悲伤的情绪翻涌不止,这痛苦告诉我,不要说是一个看着她长大的宫廷侍女,她的亲生母亲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一条绝路。 可我还是得回去面对娜芙蒂蒂。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王后宫中时,看到阿吞摩斯已经在那里了,他正坐在我的女主人身边为她诊断,而被诊断的那一方则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我飞快地走过去。“怎么回事?”我恐惧地低声问道,“她怎么了?她——也染上瘟疫了吗?” 阿吞摩斯摇了摇头,转过身来望向我时神色却严肃得可怕。“不是瘟疫,”他道,“她中毒了。” (tbc) ☆、(十二)神垂死【最终章(下)】 我愣住了。“中毒?什么中毒?” “她这不是瘟疫的症状,但体内有慢/性/毒/药在一点点耗尽她的生命。”他急切地解释道,“这毒/药恐怕已经存在七八年了,从我们来到阿玛纳——甚至在那以前就已经种下,伊西尔索娅,难道连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说不出话来,可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许多东西。我想到娜芙蒂蒂这几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想到她自己说每次生产后都血流不止,甚至想到更早以前,那时我们还在底比斯——于是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质问道:“你问我,我还要问你,琪雅死前那段时间,娜芙蒂蒂派给你清查背叛者的任务,你完成得彻底吗!” 他似乎被我问得一怔:“你怀疑是那时候倒戈了的奸细做的……难道你怀疑是阿伊,可阿伊是她的亲生父亲——” “——是至亲又怎么样,况且真相是怎么样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咬牙切齿道,“我只明白,像损毁琪雅遗体那种事,娜芙蒂蒂绝对不可能做,而王妃下葬,除了其他王室成员又有谁能知道个中隐秘——你想想,如果那种谣言是王太后散布出来的,谁敢说不是;又或者,为了证明那不是谣言——” 对方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而我只感到愤 分卷阅读30 怒不已:“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他目光闪烁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没有这回事,我相信你。” 我沉默了一会,而后又突兀道:“梅利死了。” “什——” “——她自杀了。”我简短地说出了口,却不相信自己还能再重复一遍,幸好现在娜芙蒂蒂并未清醒着,我也一点也不想告诉她这个噩耗,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后继续道,“王后要我请求你,带着所有孩子——还活着的孩子们离开这里。” 对方安静了片刻。“好。”最终他只是这般答应道。 可我爆发了。“我不明白……”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眼前这个人,“凭什么王室的血脉却要跟你离开,现在离开又能跑到哪里去?娜芙蒂蒂说孩子们会有危险,可是瘟疫肆虐,到处都是,哪里不都一样!还有——”我越说越。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在琪雅临终时显得那样隐忍而痛苦,为什么他对埃赫那吞忠心耿耿,为什么对王室所出的每一个孩子都关怀备至——还有为什么,他对娜芙蒂蒂那么好。 这些人,分明都是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至爱。 记忆里那个温雅而俊美的少年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了一起,而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何时变得泪眼朦胧,一股剧烈的酸楚从胸腔里往上冲来,我拼命摇了摇头企图止住强烈的哽咽:“那我父亲,我父亲……” 图特摩斯叹息了一声,慢慢走上前两步握住了我的手。“他去世了,去世很多年了,也是因为一场重病,我将他安葬在了底比斯之外的一座山谷中,我很抱歉。”他这般轻声安慰我,“正因为他离开了人世,我才决定回到王城。” 我抬头问道:“这是什么原因?” “他在带我离开以前就曾经给娜芙蒂蒂做过一个预言,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只告诉了阿伊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大祭司。”他顿了顿,“他说娜芙蒂蒂注定要成为王后,成为埃及的统治者,她将掌握生杀大权并主宰这个国家的命运,但同时作为代价,她无法还给埃及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她没有能力诞下王子。” 我惊诧不已:“这个预言是父亲做的?” 对方点点头:“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一直牵挂你母亲和你,甚至也一直担心娜芙蒂蒂的命运,他希望我能回来帮助你们。”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目光落在一旁静静昏睡着的娜芙蒂蒂身上,“可就算他不恳求我,我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我稍作沉默,过了一会又轻声道:“我想娜芙蒂蒂早就认出你了,是吗?她那么聪明……”她那么聪明,什么也没有说,却愿意给予对方全副信任,甚至将孩子们——将王国的未来托付给他,因为这不是权衡利弊 分卷阅读31 后的选择,这一直都是她想要做的事。 “她有时看起来还像我记忆里那个小女孩,变化得没有那么多,也没有别人口中说得那样可怕。”图特摩斯仍旧望着娜芙蒂蒂,眼里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但我弟弟——埃赫那吞,他变了很多,变得比小时候勇敢了,这些年我愈发被他对神明的热忱所震撼,谁又能预料到他长大后会成为这样一个人,我想他其实已经快要成功了,可是这世间的灾难同样无法预料——此后风向又要改变了,或许将重新刮向底比斯,而敌人会东山再起——所以娜芙蒂蒂是对的,伊西尔索娅,孩子们必须要离开,否则很快他们每一个都将成为朝政的牺牲品。” 我只感到心力交瘁,喃喃道:“那你知道娜芙蒂蒂还能挺过这场灾难吗?” “我不知道。毕竟我不是预言者,只是会一点医术的凡人。”他苦笑道,“而她身体里的□□埋藏得太久太深了,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祈祷。” 我摇了摇头。“现在你能去把孩子们保护起来吗?这是她的愿望。” 他有些忧心地看了我一眼。“那你呢?” “我太累了。”我宣布道,“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说罢便不再多言,只在地板上坐下,伏在娜芙蒂蒂床沿边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实在太累了,我感到太阳穴“突突”跃动得十分厉害,而眼睛胀涩得仿佛要涌出鲜血,心脏缓慢地跳动着,每一跳都牵扯得绞痛不堪,整个人身上被冷意覆盖,可几乎一闭上眼睛意识就飞速坠入了黑暗之中。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深眠的过程中也并不好受,梦境又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杂乱无章不可名状,在梦中我下意识地想要看清是否有自己熟识的面孔浮现,可这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我无法把控梦境的走向,也根本抓不住那些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飘过的片段,似乎过了很久,我依稀看到了安荷森帕吞的身影,又再次看到了图坦卡吞,但那些场景让我恐惧不已,一面想要逃离一面却又想凑近些确认得更清楚,最终在那些碎片的尽头,我终于看到了娜芙蒂蒂的脸,只不过瞬间就隐没入无边的暗夜里。 那一刻我惊醒了过来,睁开眼抬起头却发现现实中世界也是犹如梦境中一般幽暗,眼下已至夜晚,我想要去点燃烛火,一伸手却拂过了娜芙蒂蒂冰冷的手掌。 我试着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但并没有等来回应。犹豫再三,还是再次伸出手探到她的口鼻下,我就将手指悬停在那里静止了好久,可是最终什么也没有感受到。 “娜芙蒂蒂。”我又清晰地叫了她一声,回音微微徜徉在这昏沉而偌大的殿室里,此后便再没有了响动,死寂得如同已然身在陵墓。 然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无论作为这个国家至尊无上的王后、神明麾下位高权重的女祭司、我身为侍女长年侍奉身侧的贵族小姐,还是只是一个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普通女人,很显然,她都不会再有机会开口说出一句话了。 她死了。 “你不跟我们一块离开吗?”莫克塔吞问我。 我蹲下身替她系好斗篷,摇了摇头:“我得照顾好安荷森帕吞,你们有图特摩斯照顾,不会有事的。” “可为什么安和图坦卡吞一定要去底比斯?” 我顿了顿:“因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去世了,王位需要有人继承,那些底比斯的老臣们想要跟我们和好,他们希望图坦卡吞能回去继承王位,而安会嫁给他。” 莫克眉头一跳:“那安会成为王后啦?就跟妈妈一样。” 我点头默认,可我没法跟一个小女孩讲更多事实之下掩藏的邪恶——才没有那么简单,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还那么小,他们回去也只能成为那帮大祭司们的傀儡,可他们偏偏又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底比斯来信来得太快了,先前那场瘟疫浩劫过去还没有一个月,阿伊已经遣送文书至阿玛纳,点名要求那两个孩子回归王城,虽说措辞温和委婉,可字里行间彰显的分明都是威胁之意。 他是在告诉我们,其他孩子可以被准许施予自由——只要上贡两名牺牲品回来。 “好好听图特摩斯的话,照顾好小妹妹们,知道吗?”我叮嘱女孩道。 “我当然会的。”她似乎不满我还把她当作小孩,“你要知道,我不是梅利。” 我怔了一怔,根本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谈起她故去的姐姐,她们两个长得是如此相似——可从前我时常忘记这一点,因为莫克的言谈举止一向更沉稳内敛,却与梅利塔吞截然不同,我现在才意识到,比起父母亲,她或许更像她的伯父与姑母。 “伊西,你知道梅利一直觉得她是安荷森帕吞的影子吗?” 我吃了一惊:“什么?” 她看了看我的脸色,似乎有些犹豫,不过终究还是决定说下去:“你知道,她一直都很嫉妒安,毕竟我们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最爱的都是安,不是吗?这也理所当然,她那么可爱,那么无忧无虑,可谁能料想到现在却要她一个人回到底比斯那种地方——我们都不记得那里了!梅利老是说她活在安的影子了,可是天知道我活在她的影子里呢,每次都是我帮她做这做那,她却从来看不到自己拥有的,也不懂得关心姐妹——”她忿忿不已,一吐为快,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但我想她应该没恨过妈妈,她只是太希望能获得她的肯定了。” 我停顿了半晌,终于回答道:“可能梅利真的没意识到,她自己有多像娜芙蒂蒂。” “她不像妈妈,妈妈才不会选择自杀。”女孩果断地说,可口吻里却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哀伤,“我以前一直觉得她很聪明,可现在才发现,她居然那么、那么愚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将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会,抬起头便发现图特摩斯从对面走来。 他站在原地等了我们一会:“我们要走了,小姑娘们都已在船上,她们睡得很香。”而后又问我道,“你们什么时候启程回底比斯?” “明天就会有人来接——你们确实要尽快离开,再不走就避不及了。”我最终向他颔首致意,“再会了,殿下。”说着便将莫克塔吞推送向他身边。 “我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了吗?”女孩扭过头,仍是依依不舍地望向我,我知道她指的是她那可怜的弟弟妹妹。 “现在夜已深,他们也沉湎于自己的美梦中。”虽说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了,“不要紧,明日等他们醒来,我会把你的爱带给他们。” 图特摩斯郑重地看了我一眼:“祝福你,伊西尔索娅,也把我的祝福带给图坦卡吞和安荷森帕吞,愿神的福泽庇佑你们今生来世。” “什么神明?”我笑道 分卷阅读32 ,“这世间神明从无长盛时,经历了这么多你还不了解吗,与其信神明,还不如信自己。” 我最后一次嘱咐莫克塔吞记得在凉夜冷风里裹紧自己,然后久久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或许这将是我与他们在阳世间最后的会面,或许不是,可在我看来都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皆是凡人,既然是凡人,我们终将会在幽冥黑暗中重逢相见。 书信里只是说将派遣担任使臣的大祭司前来阿玛纳迎接新法老与新王后,于是次日清晨时分吩咐奴隶们将行李收拾妥当后,我便带着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走上尼罗河岸的码头等待。空气还很凉,河面上还飘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听到对岸被白雾遮蔽的朦胧不清的芦苇丛中传来针尾鸭几声低低的咕哝,可瞪大了眼睛张望也什么都看不真切。 我让孩子们站在最前面,而他们就像那胆怯又机警的小水禽一样茫然无措,时不时就要转过头来看看我,安荷森帕吞还下意识地不肯放下拽着我衣袖的手。我把女孩的手轻轻拿掉,为了缓解他们的不安,便将双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留在阿玛纳?”过了许久,安荷森帕吞突然说道,“我想爸爸妈妈了。” “他们不在阿玛纳了。”还未等我想好怎么回答,图坦卡吞便开了口,“莫克和妹妹们也走了。” 女孩愣怔地看了弟弟一会:“可我不想去。” 对方也看着她:“我也不想,可是伊西会陪着你的,我也是。”他牵起安的手,“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要怕。” 虽然在后面看到他将另一只手的手指紧紧掐进了掌心里,可眼下这种情形,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底比斯的船到达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从船上下来了一批侍卫,都是陌生的新面孔,而且大多还很年轻,我能感觉到他们眼中充斥着一种怀疑而好奇的情绪,目光几乎是略带傲慢地停留在图坦卡吞与安荷森帕吞身上,似乎不太相信这两个幼童就将成为他们未来至高无上的主宰者。于是我不客气地告知他们可以去接收陛下们的行装了,东西很多,搬运时间会很长,早点开始才是明智之举,免得这群无礼之徒使孩子们对未来产生更多恐惧。 转身打量四下,我心想应当要去监督他们,以防这些举止粗鲁的家伙弄坏些什么或顺手牵羊,但周围走动的人多起来,左右转了两圈,一不小心却撞到了人。 “抱歉——”我有些烦躁地嘟囔了一句,抬起头来却愣住了。 我没有设想过在这种时刻再次见到昔日旧识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眼前的男子相貌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岁月迁移过人的皮囊与灵魂,不走向陈旧苍老是不可能的,我望向他的眼睛,察觉到比起从前,他的神情里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色,阳光笼罩在这具躯壳上也并不显得犹如我记忆里那般鲜亮。 “你还活着。”艾赛里斯说道。 “你也是。”我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意识到他想继续说话,便走开去做自己应做的工作。 上了船以后我一直陪伴孩子们呆在船舱里,照顾他们吃饭,与他们说话。直到好几个小时过去,我掀开舱帘往外望,太阳开始西移,那普耀了一天的灿烂灼烧的日光慢慢变得颓废,奄奄一息地垂落在无尽无际的河面上,世界终于变得温和起来,可这温和背后却是渐行渐近的冷意,以及又一场难熬的漫漫长夜。 安荷森帕吞开始犯困了,我一面轻拍她的后背一面给她唱了一支安眠曲,唱到最后连图塔卡吞也悄然闭上了眼睛,我暗自笑笑,小心翼翼地给他们裹上厚的披风,发了一会呆,还是决定出去透一透气。 我在船舷边等待必定要等来的人。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就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停驻,然后半晌也不闻响动,我静静凝视着眼前每一刻都在愈渐失去光泽的尼罗河,也并不想开口出声。 最终对方首先妥协:“你还是要留下来,继续当王后的侍女?” 我顿了顿:“那你留下来,却成为了自己不想成为的大祭司?” 艾赛里斯干巴巴地讪笑一声:“我妥协了。”然后慢慢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到我脸上,“我想你也是。” “我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否认道,也转过头来直视他,“你没想到我还能活下来?可我做到了——娜芙蒂蒂死了;埃赫那吞、斯门卡拉、梅利,他们都死了;女孩们离开了;可安荷森帕吞、图坦卡吞还有我决定留下,你明白吗,不是被迫,不是屈服,是我们选择了迎战。” 他沉默了一会,最终道:“我很高兴你能亲自站在这里叫我明白。”停顿片刻又道,“但答应我,从此刻起,不要再说娜芙蒂蒂与埃赫那吞的名字了。” 我嗤笑道:“阿伊他们已经开始报复了是吗?” “不是阿伊,是底比斯,是整个上下齐心的埃及。”他言不由衷地纠正我,“阿蒙神要拿回属于祂的东西了,而戴罪之人,终将一无所有。” 我闭了闭眼,不想问他东山再起的阿蒙祭司们将如何对待先王先后的身后事,可我清楚地知道,一旦回道底比斯,想与不想了解的,都会毫不留情地在我眼前亲自奉上。 “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王宫里?” 我简单道:“我想保护安。” “当她正式成为埃及王后,底比斯将有成百上千的人选可以保护她。” 我笑了笑,轻蔑地摇摇头:“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梦中她面临死亡与背叛、孤注一掷的绝望,还有丑恶至极的婚姻,醒来以后我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很奇怪吗,我只不过还是想这么做,就付诸了实践而已。” 艾赛里斯充满疑虑地看着我:“那你还想挽救什么?” “不知道,但是我愿意试一试。”我坦诚道,同时又朝他挑衅般地瞥去一眼,“难道这次你还要阻止我吗?” 他没有回答,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将手伸到脖颈后面,取下一条藏于衣袍之下的项链,然后拿起我的手放到掌心里。 “还记得吗?”他说。 我愣了片刻,反应很久才皱了皱眉:“我记得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不要这——”可是摊开手掌却顿住了——那石头雕刻的坠饰上并不是阿蒙的羽毛,却只是一轮圆日。 那是阿吞神的象征。 我几乎失笑:“原来你只是个永恒的背叛者。” 他似乎是微微松了口气,竟也露出狡黠的笑意:“现在阿蒙神归来,阿吞神成了禁忌,可我又开始想祂了——很奇怪吗,或许我只是信奉自由而已。”他如是说道,“那你敢戴吗?” 可我只是皱眉看着他。“你不知道我会回来。” 我看到 分卷阅读33 他怔了怔。 “难道你一直自己戴着吗?”我继续道,“这个新的,你什么时候做好的?” 他没立即接我的话。“我确实得跟你道个歉,虽然不求你原谅。”他轻声说道,“伊西尔索娅,即使是从前我也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虽然我也有自己的立场,所以那时候并没觉得自己有错。” 我挑了挑眉:“你确定现在是在跟我道歉吗?” “或许那时我还并不明白,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如果我不能做个忠诚的人,起码可以做到坦诚。”艾赛里斯这般说道,“而且现在,我也确实想成为一个忠诚者。” 我浅淡地笑了笑:“能有这种想法存在于心,我想你的灵魂已比其他的大祭司们高尚许多,起码从此以后我不必将你视为不可不防的仇敌——只不过倘若你效忠的对象不是那帮阴险鼠辈,我或许会更加心存感激。” “我没说要忠于他们。”他却指着我,“我是说,我要忠于自己的心。” 我错愕不已:“……你指错方向了。” 可他却笑了。“我想这是一回事。”他轻声道,“这条项链在你离开底比斯以后我就放在身上,一直到现在,我想已经够久了。” 我没有即刻回应,沉默了许久,慢慢地,却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受到了内心惊悸的一跳,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可等我反应过来,双手却已将项链戴到了自己身上。 艾赛里斯的双眼似乎被点亮了。“你得藏好,这很危险。”他有些急切地提醒我。 “是啊。”我沉静地说,“可这次我的立场也很明确。”我将那轮小小的太阳掩藏起来,它仿佛在我胸前散发出某种温暖的能量,犹如记载了过去数数年每一缕朝光的辉煌。 “我想这一次我可以帮你。”他认真地对我说道,“愿意相信我吗——试试看吧。” “如果这一次你没有骗我。” “我骗不了你第二次。”他笑着摇摇头,“你一直都是个对真相很敏感的女孩。” 我稍稍瞥他一眼:“我年纪大了,早就不该被称作女孩了。”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变了个民间戏法给你看,然后偷偷拿走了你采下的一朵睡莲,可想故技重施时你立马察觉了,于是我就被你狠狠推到了地上——后来我在集市里又被你撞到,直到现在你还是一样不好惹,就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突然抱怨起这我早已不记得的陈年旧事,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满是温柔。“所以我并没说错什么,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女孩,而且一直都是。” 此刻夕阳已经完全西沉,我突然想到刚离岸时竟然忘记看阿玛纳最后一眼,可现在早已来不及了。我知道黑夜马上就要来临,可埃及毕竟是埃及,我仍旧身在这座太阳神庇佑的神圣国度里,因而夜色不可能停滞于此。 有的人离开,而有的人终将归来,世间的灵魂永远不会停止死亡与往生的轮回。尼罗河水里或许还埋葬着某些古老神明无人问津的过去,我眼前所见的只是神短暂驻留此间时垂死的一瞬光影,可祂们的步履前还将有千生万世绵延不息。 即使是神明赐予了我望穿未来的痛苦,起码我的灵肉与悲喜都留在了此时此地,而脚下是清澈与泥泞交织的波涛,这条船上的每个人都还要在这摇曳不定的路途上面对许许多多个日与夜的更替。 无论如何,人不如神那般幸运与不幸,只因还未至将死之时,那就必须走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