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出闺阁 下》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这话,是谁教你的?嗯?"延熙帝笑容仍挂在嘴角,只是神色已不似刚才那般悦然。 崔临不安地埋下头,将手中的浮尘换到另一边,朝敦仪使眼色。 可惜她眼神慌了一霎,没看到,晃着延熙帝的胳膊软软求道:"没有人教,都是女儿的心里话,真的,真的真的。" "心里话?"延熙帝并没甩开她的手,似笑非笑,又确认了一遍。 "是呀。"敦仪仿佛受到了鼓舞,像小时候那样,仆倒他怀里撒娇,"按咱大魏的习俗,女儿出嫁,都要母亲亲手帮忙绾发,这样婚后的日子才能幸福。民间女子出嫁都如此,更何况女儿这一堂堂公主?" 原是为了这个。 延熙帝眼里的笑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感,拍了拍她的手,耐心劝道:"妩儿是咱大魏朝最风光的公主,就算没有那些虚礼,你还有父皇,定能过得比谁都幸福!" 他边说边松开手,要去拿笔继续批折子。 敦仪感觉到被敷衍,小脾气上来,抬手竟把笔抢了去:"父皇为什么不肯解母妃的禁?是不是不要女儿和母妃了?" 说话间,眼眶就红了一圈。 延熙帝本欲发作,瞧见这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又软下:"又胡说!父皇哪里舍得不要你们。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在宫里安心待嫁,其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崔临极有眼力,哈腰上前陪笑:"公主殿下,出嫁前可不好掉金豆子,坏了眼睛就不好咯。" "狗奴才,要你多嘴!"敦仪气急,抬手就推。崔临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翻到在地,后脑勺撞在墙上,哎哟喊疼。 延熙帝这下彻底火了,拍案而起:"放肆!你简直无法无天,哪里还有个公主样!" 敦仪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父皇这么吼,身子一颤,眼泪一下全涌出来:"女儿没个公主样,所以父皇就忍心看女儿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吗?女儿一辈子就嫁这么一次,父皇为什么就不肯成全呢?" "你!你、你……怎么就不懂呢!"延熙帝又心疼又气恼,满面通红,抖着手指说不出话。 非他不肯成全,而是实在难成全。 因上次孟良平一事,虽说将荣贵妃禁足的人是他,但实则是太后授意。这才一个月的工夫,他就下旨解禁,恐又要忤逆她老人家,惹来非议,落下个"昏聩不孝"的名声。 缂丝山水屏风上,两人的身影绷得厉害。 敦仪捏着帕子揩泪,嘤嘤打着哭嗝;延熙帝扶着桌案,背对着不愿看她,胸口剧烈起伏。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忽闻外头响起一声:"英国公府裴大人求见。" 延熙帝山眉一蹙,他怎么来了?顿了会才想起,是他命人家从西山大营巡视完回来,就立马进宫汇报的。转身觑了敦仪一眼,又朝崔临抬抬下巴。 崔临领命,好声好气地哄敦仪回去。 "我不走!我不走!"敦仪干脆坐在旁边的交椅上耍赖,越嚷越大声,吵得延熙帝耳朵疼,只好挥手允准,让崔临先去请人。 他对敦仪参知政事并不避讳,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片子,由她听去吧。 裴从业从屋外进来,因舟车劳顿,面上显出疲态,目光却灼亮。毕恭毕敬地行过礼,起身时忽瞥见边上的敦仪,眼中微讶,旋即又平静如初。 "启禀陛下,臣自西山大营换防回来,呈上捷报。" 延熙帝将他进屋后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瞧见那一瞬的惊讶后,心才大定——看来他们不是串通好的。这才让崔临去接折子。 看着折子上所述之事,他的心情慢慢好转。可等裴从业讲到一半,他脸上才浮现的笑容刷的冻住。 "你说什么?四皇子把朕赏赐给他的东西,都平分给了手下的兵丁,一样没留?" 裴从业哑了片刻,脸带茫然,低头应是:"四皇子殿下仁厚,体恤下属,将士们对其赞不绝口。" "哦?将士们,都是怎么夸的?"延熙帝的语气不冷不热,叫人捉摸不透。 "将士们说,说……"裴从业额上冒出细细的汗意,将背伏得更低,"四皇子殿下爱兵如子,不慕名利……"边说边偷偷往上瞟,声音怯然,渐不可闻。 延熙帝眉宇间却愈发晦暗,手指嗒嗒叩着桌案,若有所思。 敦仪识相地收了声音,却仍在不屈不挠地抽噎。 裴从业见皇上不言语,亦是不敢多言,脸上写满疑惑,像在努力揣摩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话才会引他深思,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明烈的光线透过敞开的窗户,流淌到那杏黄衣衫上,框出一层阴霾。 延熙帝溜了眼敦仪,又瞅了瞅裴从业,随手翻了翻折子,肺内心思百转千回。待天边渐渐涌出几许墨蓝,他才沉声道:"朕累了,你们都回去吧。"说完,起身要走。 敦仪站起欲追,得了裴从业的眼色后,才肯作罢。 第2章 这事……算成了吗?她心里没底。 自然是成了。 裴从业嘴上抿出一丝森凉的笑。 自贪渎案受挫后,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好时机,打个漂亮的翻身战。因他身份敏感,若是直接找皇上求情,那铁定是要碰钉子。 而敦仪不同,她是个公主,不参与朝政。让她借成亲的由头,以女儿的身份为母亲求情,合情合理,不会叫人起疑。故而那日,他才会特地从西山大营绕行,去找她帮忙。 但他心里清楚,皇上就算再疼爱公主,也不会同意。也料到皇上会心疼,会动摇,会生气,等这些情绪都平静后,才是人心最脆弱、也是最容易受他人诱导的时候。他再捧着折子进谏,事半功倍。 至于他的任务,那就是将四皇子最近在西山大营的声望,添油加醋地转述给皇上,剩下的就全交给皇上自己去想。皇上心思重,必定不会让他失望。 纵观古今,没有一位帝王会喜欢功高震主的臣子,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能打胜战的将军不老少,可真正能颐养天年的又有几个?民心这东西,天底下只能皇上有,别人拿去了,只会引火烧身。 帝王之术,权衡之术。 既然当初皇上能用四皇子重挫六皇子,必定也会想到重新拿六皇子去制衡四皇子。归根结底,皇上最爱的还是自己的位子。 日头坠下大半,裴从业对着半明半暗的天昂首而立,身上的麒麟朝服朱红似火,光亮在身后,灰暗在他眼前。 是夜,延熙帝先后去了两个地方:章华宫和棠梨宫。 延熙帝陪太后一块用过晚膳,谈了会佛法。待月色浮开,他才委婉提议,在敦仪成婚前,让荣贵妃复位。 原以为太后会极力反对,甚至将他痛骂一通,他早已做好准备,不想她老人家竟一字未言,就欣然同意了。只在他临走前,提醒了一嘴:"皇上还是要记住,为君者,更要懂节制,不可厚此薄彼。" 安嬷嬷明白太后的苦心,暗自嗟叹。 太后娘娘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四皇子。他性子耿直,又没什么心机,在他羽翼丰满前,太过冒头,对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延熙帝一口答应后,又去了棠梨宫。 一月不见美人,他心里本就痒痒,刚跨进门,打眼瞧见那荣贵妃那弱柳扶风的模样,身子就热了。 想起太后的话,他又忍了一忍。先板起脸教训了几句,荣贵妃都低低应是。将这表面文章做足后,两人才携手共赴云雨。 第二日,第三日,接下来的好几日,延熙帝无论政务多繁忙,都会去章华宫小坐片刻。荣贵妃也恭恭敬敬地跟在后头,为太后奉茶,还给韶乐捎去不少礼物。 一家人其乐融融。 每当这时候,韶乐都会躲在自己的寝殿中,摆弄那本《顾先生喜恶集要》。 旬假的这几日,她见不到顾泊如,心里难受得慌,又不好跟旁人讲,只能将这些心思都借笔墨发泄到小册子上。回宫前还只有薄薄的几页纸,现在已写了大半本。 小喜鹊看在眼里,却也不急着点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只在韶乐写完,将册子藏好后,她才捧着汤药出来。 "怎么还要喝?我脚上的伤都已经好了。"韶乐捏着鼻子,胃里一阵泛酸水。 "公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顾先生叮嘱奴婢,这药每日都要喝,一碗不能少,直到书院开学。若是您不喝,到时候挨罚的可就是奴婢我了。"小喜鹊眨巴眼睛央求道,"公主您就自当是帮奴婢的忙,发发善心喝了吧。" 韶乐瞅了眼黑黢黢的汤药,眉毛耷成八字。 书院什么时候开学啊…… 时令进入八月,宫里宫外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则为九月中旬,七公主敦仪的婚事;二则为十月初旬,九公主韶乐的及笄礼。 荣贵妃因刚解禁,加之贪渎案余波仍在,于嫁妆一事上不敢过多干预,完全依照礼制行事。 延熙帝因先前种种,心中有愧,不仅没给敦仪多添妆奁,反而给韶乐送去了不少及笄礼物。 太后更是亲下懿旨,早早就邀京城一众命妇到时务必入宫观礼。 一时间,京城内,大家竞相念叨着九公主的及笄礼,倒忘了七公主的婚期要排在笄礼前头。 日子像赶大车一样,呼哧呼哧往前驶了一大段。八月中旬,书院休整妥当,虽未正式开课,但准许学生可以提前回来。 没人乐意提前回去,除了韶乐。 她在太后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现在回去是为了温习功课,绝对误不了笄礼;在小喜鹊面前,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担心没人给顾先生做饭,顾先生会饿死。 嗯,只有这两个理由,不可能有别的了。 她发誓。 第3章 才离开一个多月,韶乐再瞧见这处小院,眼眶竟有些发热。 粉墙上花影横斜,清风徐来,她瞧见葡萄架下,顾泊如正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日光自枝叶间筛选下来,似用淡墨在他白衣上描摹出千枝万叶。 小喜鹊见状,捂着嘴巴偷偷退下,剩韶乐一人抱着小包袱呆呆立在院中。 许是四周太过寂静,韶乐恍惚觉着,顾先生像是在等她。见他睁眼,她心下一慌,竟就真问出了口。 "顾先生是在等我吗?" 顾泊如听完一愣,对上她清澈的杏眼,目光微有闪烁。捏了捏眉心,大抵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顾先生?"韶乐忽然在一瞬间有了勇气,又催了一句。 她明明一点气势都没有,顾泊如却莫名犯起胆怯。才一月未见,这丫头的"嚣张"似乎又上一层楼,现在都敢当面质问起他来了。 "你忘了?"顾泊如没直接回答,朝边上的小菜地努努嘴。 韶乐这才想起,是她求顾先生来帮忙照看菜地的。 原来他不是在等自己呀……杏眼里的光渐次暗下,心里空空荡荡,像被人偷去了什么似的。 "咳——" 一声轻咳将她从纷乱思绪中拽回,她茫然抬眸,瞧见顾先生握拳抵唇,指了指她的右后方。 韶乐顺势看去,眼中的光再次点亮。 秋千架!竟然是秋千架! 从前在白云庵也有一个,她一直都稀罕得不得了,只是回宫后就再没玩过。 是顾先生给她弄来的吗?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她可没同小喜鹊提过。 顾泊如侧眸窥视她的面容,大概是赶路奔忙所致,玉白的脸颊上,隐约透出一种桃花般的颜色,日光在她睫毛上轻轻一颤,似水波荡漾。 他暗自吁了口气,看来她应当是喜欢的。赶在她看过来前,他先转开目光,淡淡问道:"要试试吗?" 韶乐点头如捣蒜,正欢天喜地地往秋千架跑,又听后头飘来一句:"还是算了吧。" "算了?"她转过身,奇怪地望着他,"为什么?"——难道这秋千架还有不足之处? 顾泊如拢起手,一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起,难得露出一抹狡黠笑意:"因为你好像……胖了。"——胖一点好,瞧着让人放心。 清风再次徐来,搅得韶乐头晕目眩。 她一下把眼睛瞪到最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胖了?胖了!顾先生竟在嫌她胖,会压坏秋千架! 顾泊如仍是那副安静而清朗的姿态,如同高山落雪,可落在她眼中,忽然间就全成了毛病。 才一个月,顾先生怎么就学坏了! 九月十五,秋高气爽,宜婚嫁。 鞭炮噼里啪啦响彻街头巷尾,百姓们都兴奋地跑到大街上看热闹。 裴泽着一身红袍骑在马上,脸上仍保持着惯常的疏离,任凭喜乐吹吹打打,他却置若罔闻。抬眸望了眼巍峨宫墙,以及朝他走来的花轿,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若这花轿里坐着的人是她,自己会不会高兴一点? 直到女官上前催,他才醒过神,自嘲一笑,打马前进。 他是英国公世子,一出身,该走的路就已经定好。他能做的,就只是按着父亲的意思,将这条路安安稳稳走完。即便将来,英国公府的门楣会衰弱,那也不能败在他的手上。 所以,他的妻,只能是皇上最宠爱的七公主,不可能是别人,更不可能是……缰绳在他手中越攥越紧,红印依稀可见。 而此时,国公府内。 韶乐和顾泊如也在,只是顾泊如随男宾们在前院观礼,韶乐则同命妇们在后院等着看新娘。 裴润和裴淳一大早就钻进厨房,忙着给他们的堂兄和表妹备一份成亲大礼,誓要把他们苦心钻研一月多的宝贝隆重奉献在大家伙面前。 结果忙着忙着……就把厨房给点着了。 本来就不怎么爱笑的裴泽,现在能不哭已经算是万幸。 天干物燥,火舌呼呼就将与厨房相连的一排屋舍悉数吞入腹中。 前院和后院俱是一片混乱,像一锅刚熬煮开的粥。无论是人模人样的名门勋贵,还是寻常的奴婢小厮,纷纷抱头鼠窜。 韶乐被沸腾的人群推搡着踉跄往外,怎么都止不住脚步。 小喜鹊努力想往她身边去,走近一步,又被推出去三步,很快就瞧不见韶乐的身影:"公主!公主!公主您在哪!" 韶乐个头矮,忙抬手挥道:"小喜鹊!唔……我、我在这……唔……"可还是同她走散,彻底淹没在人群中。 裴家家丁、加上衙门紧赶来的差役,上上下下好一通忙活后,终于赶在吉时前,将火势平息。 第4章 敦仪顶上盖头未揭,暂被请到偏房歇息躲避。在肚里把裴润和裴淳两兄弟骂了个底掉,要不是念及今日是自己的大喜之日,她真想照他们屁股踹上两脚。 女官从外头打帘进来,福礼回话:"公主莫急,误不了吉时,眼下世子爷正忙着安抚宾客,过一会就能拜堂了。" "大表哥……世子爷他没事吧?"敦仪绞着衣袖,忐忑问道。 女官咧嘴一笑:"世子爷是何许人物,自然没事。更何况今日是您们的大喜之日,世子爷还巴巴等着洞房呢。" 敦仪刷的羞红脸,好在有盖头挡着,外人瞧不见。一想到洞房二字,她心里就突突如鼓点。 自今日起,她就要成为他的妻了。 她见过他舌战群儒的样子,见过立马横刀的样子,他这样兰芝玉树般的人物,入洞房会是什么样子? 那厢,裴泽的确在忙着安抚宾客,可忙着忙着,突然瞧见人群中有一婢女在左顾右盼,形容焦急。 认出是韶乐身边的小喜鹊后,他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怎么了?" 冷不丁的一声,叫小喜鹊吓了一跳。瞧清是谁后,她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忙抓住他的衣袖求道:"世子爷,我家公主不见了!" 这一句话,分量有多重,裴泽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完后,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中,懵了半晌,双脚就不受控地跑起来。身后似乎有人在喊他,要他赶紧回去拜堂,他却置若罔闻。 其实,他根本不必紧张至斯。这是英国公府,到处都是府兵,且还有随公主出宫的御林军,韶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事,可他就是不放心。 没亲眼瞧见她之前,他绝不回去拜堂。 后花园。 韶乐被推出人群后,本还努力着想钻回去找小喜鹊,结果就是被越推越远,越推越远,最后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么个地方。 有亭有榭,有花有石,景色还算宜人。 她四下逛了一圈,没找到出去的地方,干脆挑了棵最高大的树一屁股坐下。抱着双膝,小脸搁在两膝间,闭眼数起来:"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等她数不清的时候,他就该找来了吧。 脑子里迷迷糊糊勾勒出个清瘦身影,眉目俊逸,轻衣缓带,身上还有种淡而清冽的青荇香…… "十六只青蛙……" 数着数着,耳边有脚踩草地发出的窸窣声响起,韶乐心下一喜。捧着笑脸抬头迎上,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她料想的牙白色衣袍,而是一身火般浓烈的喜服。 怎么是他?他不是应该在和七姐姐拜堂吗? 韶乐呆了一呆,心里慢慢涌起失落。 一向心细如发的裴泽,偏偏就在此时没有看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色。 因剧烈跑动,他额上背后全叫汗意湿透,扶着树喘粗气,却也不觉得累。 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悬在心头的石头终于松下,裴泽吁出一口长气,嘴角自然咧开,绽出今日、也是自晓事以来,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四面是满开的合欢花,深深浅浅的粉色迎风荡漾开,恍若花海涟漪。忽然之间,整片后花园就像在粉色的波澜中沉浮,美轮美奂。 "阿九?" 裴泽动了动嘴,小心翼翼地轻声唤她。 不是"公主",不是"表妹",而是"阿九",就像兄妹间那般亲昵,或许比兄妹还亲昵。就连对自己的亲表妹敦仪,他都未曾这般温柔亲近过。 礼不可废。 今日,到底还是废了。 韶乐并不怎么在意这称呼上的改变,以为他是随了六哥哥的习惯才这么唤她,便没放在心上,乖乖点头应声。 裴泽却似受了莫大的鼓励,只觉这周围的风都变得轻快:"阿九。"语气更坚定,声音更欢愉。 "嗯。"韶乐怕他没听见,抬高嗓门又应了一遍。 杏眼明净如碧泉,清澈得可见微尘,将裴泽心中陈年的压力和疲惫都浣洗干净。 "大表哥不去拜堂吗?"韶乐见他傻站着,迟迟不说话,惶然问道,"难道大表哥也迷路了?" ——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她还迷糊。 我不想拜堂,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闪而过,裴泽愣了一愣,笑而不语,一味摇头。 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爷们,不似韶乐这般懵懂,很清楚自己这份心思,更清楚自己不该动这心思。 但,如果她愿意呢? 日光炫目,露珠染亮脚边的碧草,乌皮靴犹豫着向前迈了一步,无意踢碎了一脚水光。未及开口,她却已然跳起:"顾先生!" 第5章 笑靥明媚,双眼熠熠生辉,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走他一应喜悦。 那厢,顾泊如正找她找得肝火大动,本想一瞧见人就先训上几句。可当她笑着朝自己奔来时,这股火气就忽的一下烟消云散。 却也没散尽。 他面朝她站定,嘴角勾起些许弧度,勾勾手,待韶乐毫无防备地上前后,就是一记暴栗,稳准狠。 "顾先生……"韶乐揉着额头咕哝,眼珠偷偷上瞄,非但没感觉疼,还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该!"顾泊如假意瞪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丽日清风下,两人站得很近。一个恣意欢笑,一个平和温柔,亲密到容不下第三人。 裴泽遥遥看着,眼中再次绕上阴鸷,突然便觉得有些气躁:她比刚刚笑得开心。 顾泊如淡淡扫去一眼,礼貌性地颔首,心里也有火。他是男人,自然懂裴泽眼里的光,兴许这丫头会傻乎乎地把这当作是"兄妹情谊",可他不会。 他不喜欢别的男人这样看她,这是他的小姑娘,眼巴巴盼着长大的小姑娘。从前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无欲无求,现在,他依旧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无欲无求。 她不算欲,是他做了十年的梦,绝不能与旁人分享的美梦。 他想,他大概还是很自私的。而且,还有点小坏。所以才会当着裴泽的面,故意将韶乐的刘海揉乱,宠溺道:"走吧,小喜鹊都快急疯了。" 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正好能一字不差地让裴泽听见。 他惯常是不会做这些的,更不稀罕在人前显摆。可经这一次,他忽觉通体畅快,怪不得书院里那些有家室的人总爱叨叨自家那些无聊的琐碎。 偶尔显摆显摆,还是很有利于身心的。 "嗯。"韶乐捋了捋头发,应得很轻快。举步要走,前头忽然递来一只手。 很好看的一只手,骨节匀称,线条优美,袖口下一小截腕子风流秀雅。她怔怔地抬头看他,见他含笑点头,才欣喜地牵上去。 顾泊如愕然,他明明递过去的是五指,她怎么偏偏只抓了小指? 他无奈地摇摇头,想提醒一句,又见她笑得开心,心里一软,便也作罢。自觉曲起其余四指,带着她慢慢悠悠往前踱去。 慢慢悠悠,慢慢悠悠,是真的很慢、慢、悠、悠,慢到裴泽想不看都不行,鼻子里喘出来的气儿都带火。 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却又无端成了他的受难之日。 "世子爷,世子爷,可让小的们好找。"一小厮打扮的人匆匆奔来,边呵气边拿袖子抹汗,"前头都收拾好了,您就快些回去拜堂吧,可别误了吉时,国公爷那头可不好交代。" 一听父亲的名头,裴泽眉心微蹙,侧眸瞥了眼那两抹慢慢悠悠的身影。有那么一刻,眼里翻涌出万千情绪,却又在短短的一瞬间,都消失殆尽。 "走吧。"他松开拳,手心尚留有淡淡的指痕。 风景寥寥,行色匆匆,这才是他该走的路。 拜过天地,饮完合卺酒,裴泽心里的火还未褪,又被人拉去应酬,喝空一坛又去抱另一坛。 众人素来知道他是个稳重的,只当他是因做了驸马而高兴,便围着他一通敬酒。 裴从业起初还不当回事,直到他醉得连他这个父亲都认不出来,这才赶紧命婆子将他扛回新房。 心里还犯疑,他的儿子他心里清楚,就算今日是大喜之日,也不至于如此失分寸,究竟是怎么了? "拜堂前,可是你找到的世子?"他微微侧过身,语气冰冷,"世子当时在哪?在做什么?边上可还有旁人?" 小厮被这眼神吓出一背心的冷汗,忙伏低道:"小的是在后花园找着世子爷的。跑得太急,也没留意爷当时在做什么,不过……"他咽了咽口水,忐忑道,"当时九公主殿下也在,世子爷、呃……世子爷瞧着好像,还蛮开心的……" "蛮开心的?" 裴从业眼神一凛,那小厮立时就跪在了地上,抖着嗓子道:"小的也不知,就、就光瞧见世子爷他、他笑来着……" 元珩笑了? 裴从业心尖一颤,怔愣了大半天才醒过神。他好像许久没见那孩子笑过了……很快,夜里的雾气就凝结住了他眼神中的晦暗深沉。 他不该笑的,尤其是在那丫头面前。 新房内,敦仪早早就洗簌完,换好绸薄的中衣。屏退众人,独自卧在美人榻上,静静等裴泽到来。 月色每亮起一分,她的心跳就加快一刻。时而抬头觑向喜床,脸颊就会变得比那大红喜被还要红艳。 她幻想过无数种表哥进门时的模样,或温柔,或害羞,却独独没想到,他竟是被人扛进来的。心里把外间宾客都骂过一遍,唯独舍不得怨他。 第6章 丫鬟们本要进来伺候,都被敦仪冷言哄出去。自己亲自拧了巾子,帮他擦脸。从额头到眉毛,从眉毛到眼睛,从眼睛到鼻子……她隔着巾子慢慢感受他的脸,笑意荡在嘴角,甜蜜融在眼里。 这是她从小喜欢到大的男人,怎么看都好看,怎么看都看不腻。 多贪看几眼后,她稍稍抬起身,正欲帮他脱去外袍,那人却突然睁开了眼。敦仪被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收回手,就已经被裴泽擒住腕子。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倒在了温软的喜被上,紧贴而来的则是火一样滚热的身子。他的脸越靠越近,近得能闻到他呼吸间的酒气。敦仪紧张得闭上眼睛,心跳怦然,完全乱了章法。 可预想的吻却没落下,她茫然睁开眼,对上他迷离的眼神。案上龙凤对烛烧得正酣,烛火噗噗直跳,跟她此刻的心情一样,又喜又慌。 原来大表哥平时瞧着冷漠,入洞房后竟也是个猴急的。 对视良久,敦仪先招架不住,脸上烧着,赧然地偏过头去。 裴泽却不依,强自捏住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他的眼。 "你……喜欢我么?" 他的表情极其认真,言辞间没了昔日的疏离,温柔得好似三月杨柳风,还隐隐夹着些许怯懦。 敦仪心跳漏了一拍,原来大表哥对她这般用情至深,她从前竟一直没发觉? 这样的温柔,她做梦也梦不到,如今近在眼前,她却有些后怕,怕这只是一场梦。 想着想着,她不由热了眼眶。 泪珠落在裴泽手上,他似被烫到一半,忙缩回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笨拙地帮她揩泪:"别哭,别哭,我错了,我们重新来过好吗?不喜欢也不打紧,能、别走吗?我好怕,真的好怕……" 许是泪水太浓,模糊了她的眼,才会让她出现这么种幻觉——大表哥好像不是在跟她说话。 怎么可能呢? "喜欢,特别喜欢,开心是因为你,生气是因为你,难过也是因为你,从小到大,都是你,只有你。你怎么能……这么坏……"敦仪吸着鼻子哽咽,缩在他怀里放肆大哭,"可是……坏也喜欢,真的、好喜欢……" 裴泽微怔,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发,眼神空荡,嘴角扯了扯,笑得有些难看:"果然,你果然还是……更喜欢我的……" 他喃喃自语,低头慢慢靠近。敦仪本能地闭上眼睛,心跳如鼓。脸颊上有温热擦过,肩膀随之一重,就再无动静。 她睁开眼睛,发现他已靠在她肩上睡着了,心里难免犯起一阵失落。 窗外,月光如水般荡开去,柔软了一腔夜色。 她听着那均匀地呼吸,这失落又叫甜蜜冲淡,伸手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再不分离。 翌日一早,晨光如流水般泻入窗棂,扰人清梦。 敦仪醒来时,裴泽早没了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方大红喜被,温温暖暖地罩在她身上。 丫鬟打帘入内,笑盈盈道:"公主醒了?驸马爷先去给国公爷请安去了,命我们晚些进来伺候,好让您多歇息会。" 大表哥这是在关心她吗?想起昨夜的温柔和那落空的吻,敦仪不由红了耳根。母妃说过,男人在成亲前大抵都是不解风情的,成亲后就会慢慢懂得如何去体贴人。 她想,大表哥大概就是这样外冷内热的人吧。 因今日还要进宫请安,敦仪起床梳洗罢,便去了前院。裴泽已备好马车,站在门口等她,眼睛却对着他处出神。 兰芝玉树般的少年郎,气韵尊贵而清逸,只是站在那就足以叫她心荡神摇。 敦仪轻声上前,朝他伸手。指尖刚碰着他的手背,他就过电般战栗,下意识地让开手。敦仪一怔,裴泽很快反应过来,颔首温和道:"走吧。" 说完便侧身一让,扶她踩稳木凳,上了马车。手是牵上了,可敦仪心里却不是滋味,总觉着大表哥在躲着她。 马车里,她时不时偷偷瞄向裴泽,他却没在看她,眉心隐隐挤出川字,若有所思。敦仪痴痴看了会,想着这皎皎少年已经属于她,适才的忐忑便安定许多。 来日方长,大表哥只是还没适应这身份的转变,等他日后转过弯,自然就会亲近于她,温柔如昨夜。 想起那擦身而过的吻,她笑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接下来的整半个月,他们还是没能圆房。 裴泽要么推脱说自己身子不爽,要么称外间事务繁忙。总之,敦仪一来,他就忙得脚不沾地。如此这般一推再推,终于还是把她惹急了。 这日,裴泽称还有公文未处理妥当,要宿在书房。敦仪使丫鬟过去传话,说若他再不回来,她便自己找上门。 一夜过后,裴泽还是没回去。敦仪再顾不得公主体面,天刚蒙蒙亮就领着一众丫鬟小厮风风火火地杀到书房。 第7章 "公主,不是小的不让您进去,借小的十个胆也不敢拦您啊!实在是世子爷有言在先,他不在的时候,谁都不准进书房,否则就要拿小的是问。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就别为难小的了。" 守在门口的小厮额头都快磕紫,可还是没能将她拦下。 雕花木门"咣当"一声被踹开,裴泽却不在里面。敦仪怒上心头,回身狠狠瞪了眼守门的小厮,直接跨进门。 门两侧半人高的紫竹被门风带动,重重晃了一下。敦仪四下看了眼,并没发现异样,门口的小厮却结巴上:"公主,您、您就赶紧出来吧……世子爷他、他马上就回来了。" "哼,回来就回来!"敦仪撩起袖子,冲到桌案前一顿翻找。 这几日,因两人一直未能圆房,底下的闲言碎语就跟长了腿一般到处乱跑。有说她性格骄纵,不讨世子欢喜;也有说世子爷心中早有属意之人,只是碍着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面子,不得不做这驸马。 流言越传越离谱,等跑到敦仪耳中,已翻出十几个花样。她忍无可忍,直接下令拔了那些人的舌头,丢出京城,同野狗抢吃食。 一夕间,所有流言就都戛然而止。 敦仪本还安慰自己多些耐心,不可急躁。可一闭上眼,大表哥与别的女人交颈而卧、蜜里调油的画面就昭然于脑海间,挥之不去。 是以这日,她必须进这书房探一探虚实,看看表哥时不时真的金屋藏娇。 在宫里,她连御书房都敢闯,更何况国公府一个小小的书房?若大表哥心中无鬼,且真心待她,又怎么会因这么件小事而对她心生怨怼? 纸片翻飞,墨水四溅,并无异样。 门口的小厮悄悄捏把汗,小心陪笑,正寻思着要如何劝她回去,却听"吱呀"一声,书案后头的博物架从中劈开,吭哧向两头移去。 暗室!这么间书房竟还藏着暗室! 敦仪一下黑了脸,冷笑着剜眼小厮,那家伙早已两眼怔怔地瘫软在地:完了,全完了。 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不敢看暗室,更不敢看敦仪。屋里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外间梧桐犹在沙沙作响,吵得人耳朵疼。 手绢悄无声息地从指间飘落,敦仪如痴傻般愣在暗室前,脚尖动了些许,却始终没能迈进去。 画,全是画。 暗室四壁上挂满了画,画上女子神态各异,可描绘的都是一个人。那样的容貌,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她认得,化成灰也认得。 显然,画下的花也认得。否则怎会在一个不见阳光的暗室里,开得这般明艳,这般动人? "公主。"身边几个丫鬟见敦仪昏昏欲跌倒,忙上去扶。 "滚开!"敦仪推开她们,发了疯似的往里面冲,用力将画像一一拽落,撕碎。心像被人放在滚热的油锅上煎,痛意刺骨。想哭,眼中居然流不出泪。 原来,她喜欢了十几年的男人,心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她。 云麓书院,坐忘斋。 再有几日就是韶乐的及笄礼,因书院规矩严,教养姑姑不好时常过来指点韶乐礼仪,这重担便落在了顾泊如身上。 不过一个及笄礼,规矩再多又能多到哪去?韶乐觉得自己还是能应付得过来的。 至少……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呃……这么多规矩?" 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摞书,粗粗一数,约莫有二三十册,韶乐登时呆若木鸡。 顾泊如伸手帮她把下巴合上,轻飘飘道:"不多。" 韶乐小小吐出口气:"有一些不需要学,是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部分。"顾泊如指了指后头的几大箱,淡淡道,"那里还有。" "这、这这还不多?!"韶乐差点接不上来气,眉毛一下耷拉下来,打起退堂鼓,"谁能记得住?" "哦?"顾泊如一挑眉,随手丢过去一本,"随便翻一页,挑一条。" 韶乐将信将疑地照办:"第……二十七节,服制,第三条。" 顾泊如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第二十七节,服制,第三条,三加。席置东侧,衣领朝东……" 语速轻快,平顺自然,同平日与人交谈时无异。 韶乐的眼睛又圆一圈,不敢相信。又从中抽出一本,皱着眉头仔细挑拣半天,自信满满地问道:"第三十九节,礼器,第十五条。" "第三十九节,礼器,第十五条。设几一张,上置醴酒、香炉……" 韶乐眼睛亮得发光,佩服之情无以言表。又翻开一本,问道:"第四十九节,迎宾,第八十七条。" 这回顾泊如没有再说话,韶乐两眼眯成一条线,得意洋洋地荡起双脚,不想等来的却是一记暴栗。 第8章 "迎宾一节只有七十七条,哪来的第八十七条。" 韶乐这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凑上前一脸真诚地问道:"您是怎么记住的?" 顾泊如手指轻快地叩着那摞书册:"想知道?" 韶乐点头如捣蒜,眼里毕毕剥剥冒出两三颗星。从前她只是听说顾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亲眼见识后,还是忍不住被吓到。 真厉害啊! "因为……"顾泊如伸出手,又是一记暴栗,"我比你聪明很多,很多,很多。" "……" 檐上似有一群乌鸦呱呱飞过,声若嘲笑。 韶乐捂着额头,两腮鼓足气,叫这一连三个"很多"堵得没话说。她当然知道顾先生聪明,可,有必要这么强调吗?是不是又在嫌她笨…… 不是的。他一点都不嫌她笨,他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顾泊如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嘴巴,绞尽脑汁思忖该如何挽回。随手翻开一本书册,假装看得认真,借以遮掩内心的不安。 "笨鸟先飞,用点心,肯定能记住。" ——他想说的其实是:记不住也无妨,他可以想法子糊弄过去。好端端的话,怎么一出口就变了味儿?他实在琢磨不透。看来他也没聪明很多、很多、很多。 "哦。" 韶乐扁扁嘴,抱着书册回自家飞去了。这日晚饭,没人提前给顾泊如准备,他只能自己想法子解决。 月亮细成一道弯,慢慢吞吞爬上中天。 韶乐坐在书案前,抱着册子,打出第十六个哈欠。小喜鹊进来添过几次灯,劝她早点歇息,她只摇摇小脑袋,回绝了。 她不想被人嫌笨,尤其是顾先生。 没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就只能靠死记硬背。她强打精神,书上的文字却故意跟她作对,从纸上飘出,胡乱揉成一团,叫她认不出来。 "咚"的一声,韶乐赶紧坐直,低头看去,却见一瓷瓶滚在她脚边,盖上封着一条红纸,上头歪歪扭扭写着:雪肤花貌美颜膏。 韶乐目不转睛地盯了会才想起来,这是裴淳当初送她的"得意之作",说是有美颜润肤之奇效。 那有没有提神的功效? 她揭开盖子,小心嗅了一嗅,又赶紧盖上。偏头瞅了瞅桌案上厚厚一摞书,她又鼓足勇气揭开盖,将那黑黢黢的膏子抹在脸上。 一刻钟后洗净,三表哥当初确实是这么说的。她便抱着书,边看边等。 不想再醒来时,日头已晒到她屁股。 更不想,这嫩豆腐般的小脸竟在一夜间,被蚊子啃了个遍! 真真是白里透红,真真是雪肤花貌! 因书院并未正式开课,医堂也就空空如也,岑懋更是不知云游到了何处。 顶着一脑袋蚊子包,韶乐很惆怅,惆怅得只想拿鞋子拍死面前这个掩嘴偷笑的人。 明日就是及笄礼,倘若这包消不下去,她只怕就要沦为全京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怖如斯,他竟还笑得出来!外头的月亮也是弯的,它也在笑! "啊——你出去你出去!"韶乐大被捂过头顶,小脚丫蹬得欢实。 顾泊如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她闹。等她踢累了,瘫软在床上,粉唇一张一合地大喘气,他便递上巾子与她擦汗。 韶乐深以为自己受到了歧视,眉毛一耷,嘴巴一撅,忿忿然背过身去。小小的一团,招人怜爱。 她不领情,顾泊如便自己动手帮她拭汗。换做别人,敢这么下他颜面,他早动手收拾了,也就因着是她,他不仅不气,反而还生出几分欣喜。 他喜欢她在自己面前的灵动,高兴就笑,难过就哭,生气就闹,这才是他的小姑娘应有的模样。而不是唯唯诺诺,任人欺侮的可怜虫。 "别挠。"顾泊如抓住她的小爪子,塞给她一只玉瓷瓶和一枚竹片,"快涂些膏药,否则这些包后日也消不干净。" 韶乐对着那只白皙的手呆了呆,又狠狠闭了下眼,垂眸摆弄瓶子。手不稳,差点将膏药打翻到床上。 "这个……怎么用啊?"她讪讪地挠头,望向小喜鹊求助。 小喜鹊自觉后退一步:"这膏子不是奴婢的,奴婢也不知。"冲韶乐挤挤眼睛,"奴婢先去弄茶水。"说完,一溜烟跑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等韶乐意识到情况不对时,顾泊如已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走玉瓷瓶,揭开盖,拿竹片匀出膏药,仔细地往她脸上抹。 这膏药不是小喜鹊的,所以她不会用。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让膏药的主人自己动手吗?这、这这……小喜鹊怎么也学坏了! 气氛变得暧昧又安静。韶乐不敢抬头,长睫在她眼睑上扯开柔暖的阴影,忽闪忽闪,泄露她心底的忐忑。 第9章 药膏冰冰凉凉,敷到脸上后,痛痒是缓解了,可热意却呼呼直升,像炉子上的水,突突沸腾,把她的脸全给烧着了。 抬眸飞快地溜了他一眼,见他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她悄悄吁出口气。一面庆幸,一面又有些小失落。 顾先生似乎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学生来看待,并没有别的想法,倒是她自作多情。如此一想,脸上的热意倒退下许多。 几乎在同一时刻,顾泊如也偷偷松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抖得究竟有多厉害。 每次不小心碰着她的羽睫,亦或是擦过她的肌肤,他都不得不咬住舌头,靠痛意强拉回自己的理智。 这个距离实在太危险,她的气息就充盈在他身边,任何一个角落,叫他无处遁逃。而她的懵懂无知,本身就是最大的诱|惑。 大手突然顿下,韶乐觉察到,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乌黑清澈的大眼睛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从前,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那时母亲还在世,常领他去白云庵礼佛。而她也才刚学会说话,可惜蠢笨得很,学了半天还喊不清他的名字,只抓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喊:"顾的的,顾的的。" 他受不了想走,她就乖乖坐在那,吃着指头咯咯傻笑,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他,把他的心都看化了。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这个小丫头就住进了他心里。从最开始的小妹妹,到现在的……他想给她最好的,护她一世周全。 可她到底何时才能想起来?岑懋配给她的药究竟有没有用? "顾先生?"韶乐凑上前,眼里忧色浮动。 顾泊如忙收回思虑,撇开头,胡乱揉着她的头发:"早点睡吧,明日可有你累的。"说完,掀起被子,把她塞了进去。 韶乐挣扎着拱出小脑袋,见他要走,忙开口求道:"顾先生能等我睡着再走吗?小喜鹊不在,我、我……害怕。" ——其实自那日在漱玉山庄被蛇咬后,她就一直在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条大白蛇缠在她身上,张嘴吐着红信,口水淌了她一肩。 之前有小喜鹊陪着,她还能好好入睡,眼下小喜鹊不在,她连眼睛都不敢闭。 顾泊如俯身弹了下她的额头,走到书案前坐下:"睡吧,我就在这。" 韶乐喜滋滋地一笑,很快就进入梦乡。这回,她的梦里没有大白蛇,只有一条小溪,一根鱼竿,和一个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人。 夜已深,有风自窗扉溜入,灯盏上的烛火随之忽明忽暗。 小丫头砸吧着嘴,睡得香甜。顾泊如笑着看了会,侧过身,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揉捏眉心强打精神,对着上头的"未有异样"四个字出神。 自那日得知韶乐的过往后,他便写信给那些尚有往来的故人,想得到些十年前的蛛丝马迹,可惜什么也没有。 又或者说,知道蛛丝马迹的人,都已经永远不会开口了。 至于岑懋那,除了知道那白身黑尾的蛇并非中原之物外,也没能再有突破。一切线索,就此中断。 换做别人,大概就会这么不了了之。奈何,他是顾泊如,不是别人。 浓稠的笔墨在纸上游走,清晰准确地列出他眼下所能想到的线索。等写完,他又敲着笔,将不可能的几条一一划去。 到最后就只剩一条——白云庵,惠明师太。 一个青灯古佛,久不问世事之人,究竟能知道多少?又愿意透露多少?他没把握,但必须一试。 延熙廿年,十月初二,日暄风和,诸事皆宜。 南宫门后是庆和殿,历年来的重大仪典都在此举行。而今日庆的,是九公主韶乐的及笄之礼。 笄礼由太后亲自主持,京内命妇皆奉召入宫观礼恭贺。一时间,庆和殿内珠潋翠摇,笙歌乐舞。 几个宫人扒在墙角偷摸往里瞅了眼,交头接耳,眼中满是欣羡。要知道去年七公主的那场及笄礼,在棠梨宫办得就已足够奢靡,可跟这一比,那就逊色太多。 那时,太后娘娘可连面都不曾露过。而今日,这九公主的及笄礼竟是她老人家亲自操办。且还设在这庆和殿,场地足足大了一倍有余,殿内所置之物,大约能抵上半个国库。 都说九公主命格不祥,倘若这就是所谓的"不祥",那她们也挺想"不祥"一回的。 "启禀母后,敦仪她近来身子不爽,不便进宫,臣妾替她告假。"荣贵妃立在丝绒绣花毯边,朝上恭敬行礼。 身子不爽?可真会挑时候。 太后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不置可否。众命妇齐齐噤声,不敢抬头。荣贵妃心里虽不舒坦,但也不得不摆出十二分的歉意。今日她并未盛装出席,非她有意轻视,而是她不敢冒头。 皇上现在虽还独宠她一人,但她能感觉到,这份宠爱已远远不及从前。她必须小心行事,等位子坐稳了再想法子。 第10章 太后睨向阶下,目光落在荣贵妃身上,毫无温度:"无妨,她的身子要紧。待养好身子,早日诞下一儿半女,哀家也能早日享这天伦。" 下头众人抿嘴憋笑,荣贵妃脸上尴尬。 七公主和驸马爷婚后不和之事早已传开,人人都识趣地避而不谈,唯有太后敢当着众人的面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什么早日诞下一男半女,分明就是在嘲笑她一辈子抱不上外孙! 可再气,也只能忍。 拳头在袖子里攥紧,她垂首苦笑:"多谢母后挂念,臣妾一定代为转达。" 舞乐重开,裙裾飞扬,众命妇见太后展颜,心里的石头也放下,围在殿内谈笑。 而那厢,韶乐则百无聊赖地坐在纱帘后打盹,小脑袋一荡一荡的,似小鸡啄米。小喜鹊掀开一丝帘缝,一面偷窥外头的情况,一面摆手催她。 "公主快别睡了,仪典马上就开始了。" "马上……是多久。" 她一大早就被顾泊如从床上捞起来,填鸭似的听他讲了好些必须注意的事项。不仅如此,他还搞什么临时抽查,记不住就要打板子。 乖乖,又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更何况还是在她没睡醒的时候。虽然,他的声音很好听,可下手也是真的狠。 韶乐边抱怨,边揉着自己略微红肿的手心。 不过,一想到昨夜他因自己的一句话而在边上足足守到天亮,本来就没多少的火气,瞬息间烟消云散,心窝里还咕嘟咕嘟冒出甜丝丝的泡泡。 她犹在梦中,肩膀忽被人猛然推了一下,登时清醒过来,发现前头的纱帘已撩开,众命妇正张着眼睛巴巴看她。 一个激灵后,困意被她悉数抛到爪哇国去。她讪讪一笑,赶紧坐直,整理好衣裙,摆出公主的端庄。 "韶乐,过来,到皇祖母这来。"太后朝她招招手,笑容和煦,似乎并未因她的偷睡而生气,"皇祖母帮你及笄。" 韶乐深吸一口气,起身由小喜鹊帮她披上繁复的外罩宫衫。回忆顾先生同她说的话,挺直腰板,坦然迎着众人的目光向前行去。 她是大魏朝的公主,生来尊贵,无需低头,无需软弱。似鸾凤展翅,飞跃九天,她值得俯视一切,享受她应有的尊荣。 韶乐沿着华美织锦缓步至凤榻前,裙裾不摇,身姿不摆,端庄娟秀。跪在丝垫上,双手叠放在额前叩拜,三拜后,轻声谢恩。 众命妇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惊艳之色。她们印象中的九公主,美则美矣,奈何生性怯懦,处处透着小气,毫无帝女风范。 而今日,这璞玉不知何时竟已琢磨出璀璨之色,即便这当朝第一美人荣贵妃再回花信之年,恐也难与其争辉。 太后满意地颔首,嘴角扬起慈爱的弧度,叫韶乐紧张的心略略松开。礼官平托着漆盘,碎步行至凤榻前哈腰。 双鸾鎏金宝钗置于上头,晃到了荣贵妃的眼。她眼底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回想去年敦仪的笄礼,嘴巴发苦。 礼官诵念礼章的声音平缓无起伏,韶乐因紧张竟一点也不觉着困,乖乖垂下脑袋,好让皇祖母帮她绾发。 一偏头,皇祖母手背上的皱纹正好刺入她眼中,在她心尖揪起一小块,轻轻揉了揉。 之前,顾先生曾对她说过,他今生第一大憾事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日,倘若不是皇祖母将她带离棠梨宫,她只怕还在灶台旁边吃灰,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在这宫中唯一疼她爱她护她的皇祖母就在她眼前,她想抓紧时间好好报答,不愿抱憾终生。 压好发簪,太后正准备收回手,手背却叫一颗豆大的泪珠烫到。她心尖一颤,低头见韶乐双眼湿润,她眼眶也跟着发热:这孩子…… 深吸几口气平定好心绪,她俯下身子,轻轻帮韶乐揩泪,柔声怨道:"傻婉婉,你是公主,今日可是你的及笄之日,怎好说掉泪就掉泪,羞不羞?" 韶乐扑哧一笑,揉揉鼻子,语带哭腔:"皇祖母不哭,婉婉也不哭。" 太后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直起身子,脸上威仪再显:"魏帝九女韶乐,及笄礼成!自今日起,凡我大魏身份与皇室相配、风采卓绝之好男儿,无论是王孙公子亦或是书卷清贵,皆可入朝求娶。" 声音有力,字字铿锵。 众命妇心下了然。自古以来,公主的婚约多逃不脱利益交换四字,和亲什么的自是不在少数。 七公主因皇上疼爱,遂可以自选夫婿。太后娘娘在礼上当众说这个,分明是在跟皇上阐明立场,九公主的婚事马虎不得,她老人家要亲自把关。 都说九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今日看来,此言非虚。 风采卓绝…… 听到这四个字,韶乐一时恍惚,眼前似有白衣拂过,袖口银竹暗纹翩然。在大魏,还有人会比顾先生更厉害吗? 第11章 礼毕,韶乐犹在出神。小喜鹊忙扯她的衣角,提醒她谢礼起身。接下来还要去往南门,为前来恭贺的大魏子民播撒净水,传送福泽。 长廊繁复,韶乐乘上轿辇,面容掩在帷幄后。因一路上都有命妇朝贺,即使脖子被发冠压得酸麻,她还是要强撑着保持端庄。 百无聊赖下,她心思又飘远。顾先生不是王孙子弟,而且还有点懒,不知能不能入皇祖母的眼…… 轿辇绕过一道宫墙,行得稳当,离南门尚有些距离。韶乐又开始犯困,嘴巴圆圆打了个哈欠,见四下人已稀少,便换了个侧靠的姿势小憩。 正待入梦,轿子突然一抖,害她险些跌落。 "啊!什么东西!" 小喜鹊大惊,忙指挥人去捉,那黑影却一下窜上轿。 圆滚滚,毛茸茸,通体雪白,双眼蔚蓝,原是一只猫。团团窝在韶乐怀中,蹭着她的手,喵喵叫唤。 韶乐的心都要被它叫化了,小心翼翼抱它在怀,帮它顺毛。似有花香从它顶上飘来,转瞬即无。大概是这小家伙蹭到什么花,沾染上了香气吧。 小喜鹊见是只猫,松了口气,上前道:"公主,时辰不早了,祈福要紧,这猫还是先交给奴婢吧。" 韶乐瞅了瞅猫,依依不舍地递给下头随行的婢女,钻回轿子里继续打盹。日头透过薄纱轻盈落在她脸上,映出晕红的痕迹。 小喜鹊无奈的摇摇头,想起公主昨日满脸的蚊子包和顾先生送去裴家的信函,忍不住窃笑。 裴家那对双生子素日里是最爱凑热闹的,如今却要被扣在书院里帮忙修葺书堂,对他们而言委实是一番不小的折磨。 顾先生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肚里的坏水竟一点也不少。 大抵是日头太足,韶乐直觉脑袋沉重,困得睁不开眼。轿子在南门停下,她还犹自不觉。小喜鹊推她肩膀,连唤三声,才堪堪将她叫醒。 "公主您大概是近日看书劳累了,等祈福礼毕,奴婢先扶您先回寝殿歇息,等明日再去书院吧。" 韶乐没听清她说的话,只愣愣点头,任她搀着往阶上去。 今日宫中刚好轮到四皇子萧让值戍,便绕到这南门看看。远远瞧见韶乐这一步三晃,几乎要站着睡过去的模样,不由犯疑。 "这是怎么了?" 小喜鹊连忙行礼:"回殿下的话,公主她昨夜未休息好,是以今日有些困倦。" 萧让狐疑地打量,伸手探了探韶乐的脉象,并未发现异常。仍不放心,便陪她一块上去。 后头的两位礼官互视一眼,虽心知不妥,但念及四皇子的脾性,便也没阻拦,继续念着礼章随后跟上。 城下,前来观礼的百姓个个仰头望着城墙上,交头接耳。 九公主貌美,天下无人不知,今日难得有幸一见,谁不想一睹芳容? 裴泽因在皇城司挂了职,便借口戍卫,来此观礼。凭职务之便,特地让人给他留个好位子,无需同人拥挤,也能将城上情景看个完全。 她及笄后会是什么模样?那样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就算把青丝绾在顶上,大抵还是嫩气了些,如何也不像个大人。 不像也好,她就该娇娇小小的,永远懵懂天真,永远不长大,永远不嫁人,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盈盈朝他微笑。 隐约有乐声从城上飘来,飘渺而悠远,他的脚步不由轻快起来。走着走着,他突然止步,柔和的目光凝滞起寒意,冷冷钉在前头。 城墙对楼,他选定的位置已被人捷足先登。那人一身茶白色素纱衣,袖口的银色竹纹依稀可辨,抄手而立,皎洁如明月初升。 他怎么来了? 这一问,同样响在顾泊如心里。 因庆和殿的笄礼谢绝外男,他便在几日前就探查好地形,选了个极妙的地方观看这祈福礼。怎么就碰上他了? 礼乐不识趣地奏起,搅和出一处尴尬。 两人都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明白彼此的目,但又善于掩藏心计,虽互瞧不顺眼,可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顾先生好。"裴泽淡淡福礼,行状与平时无异。 顾泊如微颔首,望向对面,沉声道:"世子方才新婚,难得休沐,为何不回去多陪陪公主?"——这个公主,就无需你操心了。 裴泽温声回答:"先生曾教导过学生‘在其位谋其政’。今日九公主笄礼,南门人群拥堵,学生既担了这责任,又岂敢怠慢?" 顿了片刻,他又反刺道:"听说先生急召舍弟回去修缮书院,学生还以为滋事重大,心中尚怀愧疚。眼下在此处见到先生,想来书院那也无大碍,否则依先生的品行,怎会擅离职守,弃之不顾?" 顾泊如冷哼,腹诽:自己还真是教出了个伶牙俐齿的学生,都成亲了还要跑来给他添堵。 第12章 "既是如此,那还要劳烦世子四处好好巡视,免叫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钻了空子,引起祸乱。" 顾泊如笑意浅浅,有意将"心怀叵测"四个字拖长。 裴泽的眉角抽搐了一下。 呵,想赶他走?还讽刺他对九公主居心不良?居心最不良的人分明是他! 他正寻思着要如何回击,城下人群已喧哗起来,原是祈福礼已开始。两人互觑一眼,都极默契地收起口舌机锋,默默观礼。 朱色帷幕被风吹得漂浮起来,窈窕身影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帷幕后,韶乐手持柳枝,蘸了净水,向下轻轻挥动。素手纤纤,雪白的肤色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刚洗净的嫩藕。 顾泊如虽看不清她的面容,可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双颊泛起酡红,杏眼怯怯抬起,紧张而害羞,一定很可爱。 今日过后,他细心教导的小姑娘,就真的长大了。 可那又怎样?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姑娘。笨笨的,傻傻的,记不得路,背不出书,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好忽悠得很。 目光一转,落在神色同样温柔的裴泽身上,瞬息间就染上寒光。 她这么好忽悠,可别叫旁人忽悠了去。 也就在这时候,惊变乍起。 朱红纱幔随风悠悠飘落,城上城下俱响起尖叫,震耳欲聋。顾泊如登时从思绪中清醒,待看清情况后,整个人直接怔在原地,如遭雷劈。 韶乐坠楼了! 撒过净水后,礼官正忙着念下一番礼章,小喜鹊转身将净水递回给身后宫人,萧让侧身为她们让路。 大家的注意力都只移开一瞬,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韶乐忽觉头重脚轻,双眼被汗水粘住,日头一晃,她便再支撑不住,昏昏然从城墙上翻落。 兔起鹘落间,萧让已飞身跃起,闪电般地一抓,抓住韶乐的手腕。 众人齐齐松口气,重新想起要呼吸。可喘息间,惊变再起! 城头堞垛忽然粉碎,腾起一阵石青色砖雾。萧让支在堞垛上的身子骤然失去凭依,跟着从城头翻下。绕是他反应迅捷,及时扒住墙砖,才免叫二人一同坠落。 深红日色里,十丈城楼上。两抹身影连成线挂在墙头,似一叶纤细的薄草,摇荡在金芒中。 众人再次忘记呼吸。小喜鹊尖叫着往前奔,宫人侍卫紧随其后,在墙头手忙脚乱地挤作一团。 "别过来!"萧让大喝,因要凭一只手支撑两人的重量,体力折损过多,手背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他们虽止步,可一小块碎石还是因适才的动静而从墙头剥落,划过萧让的肩,擦伤韶乐的额角。嫣红在碎发后若隐若现,她仍旧未醒。 萧让眼里陡然泛起寒光,心似火烧。 呵呵,还真是好大的手笔,不仅在城墙上动手脚,连这丫头都不放过! "不要靠近城墙,慢慢拉我们上去。"萧让咬紧牙关,一面留意韶乐的安危,一面指挥上头人救援。 不远处,裴泽见韶乐已被救下,提着的一口气猛然一泻。一偏头,目光又霍然变锐。所有人都在往城下挤,唯有一道身影反向从墙角离去,发髻上的山茶花楚楚可怜。 不好的预感驱使他赶紧跟上。 "你打算去哪?" 那人身形一顿,怀中的猫被惊醒,拱出小脑袋蹿到地上,对着来人竖毛。被瞪过一眼后,又卷起尾巴怯怯缩回去。 裴泽鬼火似的眼睛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背上烫出个洞。那缕游丝般的怀疑越发清晰:这猫他认得,是前几日父亲送给敦仪的新婚贺礼,而眼前这人…… "蓉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蓉两肩一颤,战战兢兢转过身,努力不让自己结巴:"哥、哥哥在说什么?"背心里生出隐隐的汗,她强扯出笑意,借以掩饰不安。 可惜,裴泽最擅长的就是逼供和诱供。只盯着她默然不语,周身的气势就已叫她溃不成军。 裴蓉自知隐瞒不过,忙奔上前跪倒在地,攥着他的袖子凄声求饶:"哥哥,你一定要救我。我是无辜的!不关我的事!是公主她、她逼我这么做的……" 伏低做小,以退为进,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她敢赌,裴泽为了家族门楣,就算知道真相也会装聋作哑。 仿佛十几个惊雷在裴泽脑中接连炸响,他很快就理清来龙去脉:敦仪想借裴蓉的手除去韶乐。 想明白了,却又更加煎熬。 他该怎么办?韶乐坠楼时的情景犹在眼前,似他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一低头,妹妹的泪眼就晃在他面前,绕不开。 "哥哥,你也不会让父亲为难的,不是?"裴蓉见他松动,边低声提醒,边抽出绢帕揩泪。 第13章 绢帕上,泪眼婆娑,绢帕下,嘴角高扬。 四下寂然,静得能听见远处金水河水珠溅起的声音。紧攥的拳头终是松下,裴泽颓然拍了拍她的肩:"起来吧,地上凉。" 裴蓉软软应声,暗自庆幸。正欲起身,抬眸的一瞬,整个人突然僵住。裴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心中咯噔。 红日近西,潋滟似血。逆光中,顾泊如拢手而立,叫人辨不清他的神情:"裴姑娘可还记得,那日在漱玉山庄,在下同你说过的话?" 不远处,肃穆钟声携来佛偈梵音,搅人清净。裴蓉脑中轰然,瘫软在地,抖着嘴唇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她记得,她当然记得。 ——"若再有下次,就休怪在下冷血无情了!" 原只是警告,不想竟这么快就实现。 庆和殿。 延熙帝匆匆赶来时,萧让已和荣贵妃吵开。 "城墙被人动过手脚,这是不争的事实!侍卫们都说了,昨日只有七公主的人在南门逗留最久,贵妃娘娘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荣贵妃怒气上涌,觑了眼端坐在上首的太后,又咬牙忍住。隔着衣袖转了转手腕上的佛珠,勉强定下心绪:"这话本宫就不懂了。依照四殿下的意思,昨日在南门待得最久的人就最有嫌疑,那你手下的人岂不是嫌疑最大?" "你少在这混淆视听,谁不知你……" "够了!"延熙帝捏了捏眉心,由崔临扶着上前,行过萧让身边时还瞪他一眼。 萧让肚里窝着团火,却也只能作罢。 "韶乐如何了?"延熙帝坐到太后边上,问道。 张太医躬身回话:"启禀陛下,九公主中的乃是一种寻常迷药,歇息一会自然就能醒过来。" 延熙帝放心,摆手让他回去,又转向萧让,眼底云遮雾绕:"迷药的事,你查过了吗?" 萧让噎声,拱手一礼:"儿臣……惭愧。" "哼,能查清楚的事不去查,反而在这对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揪着不放。"延熙帝鄙夷一哂,"去,查去。顺便替朕去看看韶乐,若是醒了,就回来通报一声。" 萧让惊愕:"父皇,此事并非虚无缥缈。那城楼的确……" "城楼年久失修,垮掉也非不能理解。"延熙帝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去,看看韶乐怎么样。" 年久失修?事关人命,他竟只用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打发了? 萧让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环视四周。 庆和殿内装饰未去,富丽堂皇得不似人间,方才还在这及笄的人却差点丧命,而她的父亲竟还漠然安坐在这满堂金玉中,只道这是起意外? 帝王之家?受宠的和不受宠的?有权势的和没权势的?呵呵。他忽觉胃里恶心。 萧谦见他脸色不妙,含笑上前打圆场:"既然张太医都说阿九无事,四哥也可放心。城楼修缮不当,乃守卫之失,与四哥无关。四哥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当时若不是有你在,阿九就真出事了。" 自责?这话可厉害,不仅帮敦仪洗脱罪名,还将祸水引到他身上,说城楼垮倒一事,责任全在他。只怕再说下去,又要成他乱泼脏水了。 萧让睨了他一眼。萧谦也不闪躲,坦然与他对视,笑意谦和,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十八年来事事顺遂,却因一个小小的贪渎案而在萧让手中栽了跟头。他不服,不过是一个常年被放逐在外的丧家犬,也配与他争? "儿臣,告退。"萧让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这地方太脏,他一刻也待不下去。 佛珠转动声戛然而止,太后微抬眼皮撩了他一眼,合眸继续念佛。这般沉不住气,如何成大事? 荣贵妃和萧谦对视一眼,都自觉闭嘴。 延熙帝揣摩着太后的心思,想着该如何息事宁人。 他并非有意包庇敦仪,包庇荣贵妃,只是不想看萧让在朝中一门独大罢了。既然韶乐无事,那就不必深究,到时抓几个不慎要紧的人问罪,平息太后的怒意便可。 可拿谁说事比较好呢? 殿内众人各怀心思,殿外三人也心猿意马。 小太监哈腰听完顾泊如的话,碎步入殿通报。看着他的背影,裴蓉心凉如水,咬着下唇,不甘地将眼泪憋回去。 裴泽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背对着章华宫的方向,好叫自己的心舒服一点。袖口被人拽了一拽,他转头正对上裴蓉的脸。 "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吗?" 泪水涟涟的眼睛,怯懦又依赖。他忽然忆起那日杏芳宴上,她也是这怯懦的模样,若是那日他肯上前护她,她是不是也会对他青眼有加? "当然。"裴泽沉声应道,抬手帮她把碎发掖到耳后,眼睛是在看她,却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第14章 不出多久,小太监便出来传话:"各位请随奴才来。" 顾泊如刚想上前,却被他拦下:"皇上有令,书院马上要开课,顾先生诸事繁忙,就不必进来请安了。" 顾泊如一怔,双眉渐渐蹙起,心道不妙。而裴泽却笑得得意。 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将事情闹大,那裴家就还有一线生机。 "你就是用这猫给韶乐下的药?" 殿内,熏炉上青烟热闹成片,延熙帝面色阴晴不定。 "你"字咬得很重,暗示之意明显。 裴蓉后背冷汗涔涔,心里念着"哥哥一定会帮我",才低声回道:"是是是……昨日七公主她将这猫交给臣女,命臣女今日带进宫,在九公主前往南门的路上,丢到她轿辇旁。" 才平静的气氛再次被搅浑。 延熙帝胸膛一阵起伏,瞪着裴蓉不言语。他只想找个合适的替罪羊,可这羊怎么这么不懂事? 荣贵妃手心渗汗,抠着佛珠,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萧谦脸色阴郁,打好腹稿就要上前。偏此事,一个始终静默的大佛终于开口:"传哀家的旨意,宣七公主进宫。" 众人愕然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母后,敦仪她尚在病中,不好……"延熙帝好言试探。 "皇上不必挂心,哀家自有分寸。"太后冷声打断,态度坚决,"这猫既是敦仪给的,证据确凿,那便不再是虚无缥缈之事,若不及时求证,于敦仪、于皇家而言,都不是好事。" 延熙帝被讽得哑口无言,讪讪坐回去,朝崔临摆摆手。崔临福礼后便下去安排。 荣贵妃见势不妙,一咬牙,几步上前对着裴蓉就是一巴掌。 白嫩的肌肤上鲜红的巴掌印尤为刺眼,裴蓉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昔日待她如亲生女儿的姑姑。 "大胆!你坑害九公主未遂,又企图嫁祸七公主,说!就是是何居心!"一想到才扭转的局势被她搅浑,荣贵妃恨不得再赏她一巴掌。 "不、不不!"裴蓉大摇其头,惊恐地望向裴泽求助,"我没有撒谎!的确是七公主……" 啪—— 又是一巴掌,打得裴蓉两耳嗡嗡,嘴角挂血。 裴泽心里绞痛,强自偏过头,不去看她。若当时顾泊如不在,他自然能帮忙把这事按下。可天不遂人愿,既然叫顾泊如知道了,那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牺牲她,保裴家。 皇上和贵妃娘娘是不会给敦仪治罪的,就算裴蓉只是被挑唆的,那也只能闷声吃了这哑巴亏。在家族利益面前,他不会帮韶乐,也不会帮裴蓉。 他骗了她,他不是个好哥哥。 太后收起佛珠,冷眼旁观。她已下定决心,今日不给荣贵妃和裴家一点颜色看看,绝不收手! 荣贵妃见太后神色未松,心一横,叫来身边的宫人,摁着裴蓉继续掌嘴,却也没说掌几下。 延熙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索性甩手让她们闹去。萧谦有些看不过去,权衡完利弊后也只装木头人。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巴掌啪啪声。 也就在此时,被派去寻敦仪的小太监回来,尖声通报道:"启禀皇上,英国公求见。" 听到这话,裴蓉如蒙大赦。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朱红麒麟朝服,双颊肿胀,嘴里呜咽,啐出一口血水。髻上的纯白山茶花凄然逶地,叫血色玷污。 荣贵妃心中嗤笑,挥手让宫人们退下。裴蓉失去支撑,扑倒在地,慢慢往那袭朱红爬去:"爹……救我……救我。"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他衣摆时,乌皮靴轻轻向后一退,叫她抓在空处。 眼中的火骤然熄灭,她愕然抬头,双眼睁到最大,配上那红肿的脸,模样宛若恶鬼般狰狞可怖:"爹?" 裴从业无动于衷,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看她同看街边的乞儿无异。挪开几步,撩开衣摆跪下,朝上肃礼:"微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一句话,短不过十一个字。恍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浇灭裴蓉心头唯一一缕希望。 哥哥骗了她,姑姑打了她,现在就连爹爹也不救她。 无风,她却猛一哆嗦,惊恐四顾,每个人都同她有血脉关系,可她只觉周遭围着一群鬼魅。她吓得蜷缩成团,扯着头发低声呜咽。泪水混着血水自两颊滑落,触及伤口,钻心剜骨之痛。 太后嘴角微微一挑,拂着衣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裴大人打算如何请罪?" 裴从业心中一哼,这话问得倒直接,听着倒像是集市上直接敞开天窗谈这交易条件。 "此事皆由小女而起,太后娘娘愿如何惩罚便如何惩罚,微臣毫无怨言。"话停在这,他抬眸暗自打量太后的神情,见她毫无松口之意,便知她老人家对此事的态度。 第15章 不出点血,她是不会收手的。 "微臣教女无方,自请停官在家,静思己过!" 此言一出,四方寂静,就连"甩手掌柜"延熙帝也震了一震。 太后眉峰微不可见地一挑,这条件,不可以说不诱人。 裴从业是六皇子集团中的顶梁柱,没了他,不单荣贵妃不敢再在中宫横着走,就连六皇子也不得不藏起尾巴做人。 荣贵妃和萧谦自是不肯,欲上前劝阻,那厢裴从业已抢先摘去官帽,跪在地上磕满三个响头:"望陛下、太后娘娘,成全!" 他额上的青紫色清楚可见,荣贵妃不忍看,偏头看向他处,袖底手指死死掐着檀木佛珠。她知道兄长的苦心,为了敦仪,再不痛快也要忍。 太后目无表情地扫眼过下方父女,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看着升腾热气中茶针沉浮,淡淡道:"裴蓉有意戕害公主,实属可恶,传哀家口谕,立即发配到慎戒司,无旨不得擅出。" 直如一个闷雷在脑中响起,裴蓉抖了抖。 慎戒司是何地?同活死人墓一般,专门收押处罚皇族权贵的女眷。自大魏开国以来,只听说有人进去,却从未见有人活着出来。更有甚者,终老后连尸身都无人愿认领,只能永葬那荒凉之地。 "裴大人可有意见?"太后悠悠补问一句。 猫哭耗子。 裴从业心中一哂,嘴上恭敬:"微臣,不敢。" 裴泽瞬时怔成泥塑木雕,望着父亲的身影,眼神空空。他就这么同意了?一点犹豫也没?那可是他的亲女儿啊! 他上前想阻,却被萧谦压住手拦下。溜了眼上首,终还是没能迈出这一步。 果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如是自嘲道。 一碗茶水见底,裴蓉已被宫人强行拖下去。走的时候,牙关紧闭,低头不愿再看这些所谓的亲人们一眼。 "既然敦仪她抱恙在身,那便多派几个人去探望探望,无事就不必再出门了,如此一来,哀家也好放心。" 荣贵妃暗自冷哼,什么探病,分明就是监视!无事不必再出门?不就是禁足么?说的可真好听。 "皇上意下如何?" 延熙帝不敢有二意。 他最清楚她老人家的脾气,要么轻易不发作,一发作就断不会马虎了事。变相禁足敦仪,不再深究,已是她最大的宽容。 "全由母后做主。" 太后搁下茶碗,接过帕子摁摁嘴:"听闻贵妃娘娘写的一手好字,莫不如就请你抄写一百遍佛经,一则为庆贺韶乐及笄,二则为她祈福,如何?" 不如何!哪有堂堂一个贵妃给一个公主抄佛经祈福的! 荣贵妃眼角抽搐,深吸一口气,捧出十二分笑意,欠身回道:"臣妾,领命。" 四个字,每个字都是从齿间碾转磨切出来的。 殿外,残阳如血。 当值宫人换过几波,顾泊如仍孑然站在原地,面朝章华宫的方向,一动不动。金芒染上橙红,泅满他的衣衫。乍一看,袖口银竹似在泣血。 小太监吭哧吭哧跑来,将殿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他。得知韶乐无恙,太后娘娘也将裴蓉等人都尽数收拾,他眉宇间的阴翳才稍稍转淡。 恍惚间,耳边似乎又响起恩师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 从前他不知,又或者说,他其实知道,只是嘴上不愿承认。而就在韶乐坠楼的那一瞬,他终于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 他想要的,不过是陪伴,至于那陪伴之人,只能是那丫头。 同时,也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原以为自己已经能为她撑开一片荫蔽,却不料连门都进不去。看来是时候考虑岑懋的建议啦。 日子又忽忽过了十来日,九公主坠楼一事还在京城七十二坊间徘徊,都只道是意外,却不知这竟是后来朝局翻转的□□。 书院正式开课已有几日,书堂的学生却少了仨。 敦仪成亲后便自动退学,韶乐暂时告假,而裴蓉缺席的理由,无人敢提。 李静姝发现,只一个夏旬假过后,除了穆铮外,所有人都变了。萧谦变得不爱笑,裴泽眉间的皱痕越发明显,就连裴润和裴淳也收敛品性。 顾泊如的生活照常进行,去书堂讲课,去溪边钓鱼,回坐忘斋睡觉。 可李静姝还是看出了异端。顾先生每次都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韶乐位子上对着窗外的湘妃竹出神。 "小不点她,没事吧?"一向粗枝大叶的穆铮也瞧出不妥,推了推李静姝的肩问道。 李静姝很想说没事,可她确实什么也不知。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所有的欢笑就齐刷刷从这书堂里消失一样。 第16章 十月的风夹着些许寒意,天空高远,偶有南飞的大雁划过天空,浅黑色羽翼一挥,掠散一朵云絮。 日色已暮,顾泊如提着鱼篓往坐忘斋去,临近院门,目光陡然一滞。 黛色青砖上,炊烟袅袅升起,轻盈而欢快,静谧又安详。 心尖倏地一颤,他忙丢下鱼篓往里奔,半倚在月洞门上,四下搜寻。 "顾先生回来啦!" 韶乐本在侍弄修竹下的杂草,瞧见人后蹭的从地上跳起,袖子半卷在手臂上,抬手想擦去脸上的泥,不想却越蹭越脏。 顾泊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怕又是幻觉。怔怔然上前,伸出手,颤巍巍地贴近她的脸,哑声问道:"是你吗?" 韶乐呆了呆,以为是自己的脸太脏,叫顾先生认不出来。讪讪吐舌:"我……去洗把脸。"说完,转身要走。 只不过一个转身,顾泊如的心却没来由地一慌。以为她要永远离开,忙大步上前,将她圈进怀中,紧紧抱着,像受伤的小兽一样,低声哽咽。 "顾……先生?"韶乐眨巴两下眼,拱出脑袋,抬头茫然看她。 轻薄的刘海向两侧斜去,隐约露出额角的一道擦伤。因她皮肤细嫩,衬得这伤口刺目惊心。 顾泊如轻轻撩开她的头发,手指抚着那道伤,柔声问道:"疼吗?" 韶乐摇摇头:"不疼的,只是很普通的擦伤,过几天就好了。" 她怕顾泊如担心,还咧嘴撑开一个笑。因这一笑,满园秋色忽然间春意盎然。 顾泊如心里柔软一片,她永远不知道,她的笑有多好看。两眼弯弯,弧度明明下垂,显得无辜,偏偏眼尾处翘起一抹俏丽,叫人心神荡漾。 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额角的伤,细腻的触感绕在唇边,勾着他往下,落在眼睛上,本想就此打住,羽睫又蹭得他心尖痒痒。他索性抬起她的下巴,直接衔住了她的唇。 清甜的气息搅乱一池春水,只一碰就再难收住。 起初只是浅浅的试探,见她并未抵抗,他便抵住她的后脑勺,撬开她的唇瓣,更加放肆地品尝起来。 韶乐两眼发直,懵了。 想说话,可被顾泊如堵得完全说不出来,勉强只能"嘤嘤"两声,带着几分无意识的勾人音调。嘴上痒痒的,麻麻的,脑子里空白一片,仿佛又中了一回迷药。 清冽的青荇香浮在周围,温柔得似三月春风,又霸道得若惊涛骇浪,搅得她浑身软绵。她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只听进心头甜丝丝的滋味告诉她,她很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顺其自然。她闭上眼,环住他的腰,静静享受此刻的静好。 院外,一角衣袍从门边晃过,带着蓬勃怒意,踏碎草尖露珠。 韶乐最后是逃着离开的,捂着嘴巴,心虚得跟做贼一样,而且还是个被占了便宜的窝囊贼。 还有人比她更心虚。 顾泊如直接去了净室,掬起一抔冷水就往自己脸上泼,想把身上的火浇灭。在这方面,他其实知之甚少,更直白点说,他是第一次。 动作胡乱,毫无章法,纯粹是在顺应本能地去攫取她的清甜,以至于到现在他的舌头还在发麻。这也怨不得他,书上又没教过这个。 好在万幸的是,她也不会,而且还深信,他会。 于是她就这么呆呆地张着小嘴儿,小心翼翼地迎合,似一张纯白的纸,任他发挥。 他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即使知道今日之后,她很可能会像当初躲穆铮那样躲他,他还是想放肆荒唐一回。 闭上眼,那双烟水迷蒙的杏眼就跃然脑海间,勾得他口干舌燥。 他赶紧再泼一抔水清醒清醒。水滴顺着他脸颊弧线滑下,悬在他唇边,欲坠不坠。他抬手抹去,带着几分留恋。 大抵这"为人师表"四个字,算是彻底砸他手里了。 不过……值了! 至于明天该怎么收场,他想他今晚应当能想出法子。 结果他想了一晚上,不仅什么也没想出来,反而越想越慌,越想心里越没底,她不会真像之前躲穆铮那样躲他吧…… 月光在屋檐上倾洒清灰,夜风似舞,树影重重。 他同窗外的风灯互相干瞪眼,直到天蒙蒙亮才隐约昏睡过去。待曙色完全落满山间,他才迷迷糊糊醒来。 院子外头的砸门声搅得他头疼。他其实有点起床气,最讨厌被人扰断清梦。忿忿然推开门,还没瞧清人,胸口就先被锤了一下。 "嘶——"他倒抽凉气,瞬间精神抖擞。 韶乐没料到门会突然打开,还保持原来敲门的节奏,直到拳头上的触感变味,她才抬头,尴尬笑笑:"顾先生……早。" 第17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嗯,是挺早的。 他大早上刚醒来就被人打了,也挺冤的。 说不气是假,可这到嘴边的气转了个来回,又叫他给咽回去。 小丫头知道自己做错事,低头死命瞅着脚尖,仿佛能把绣鞋上的芙蓉花看活。从顾泊如的角度看去,白嫩的颈项若隐若现,带着淡淡的粉,她本能地知道害羞,不住往回缩。 这一缩,顾泊如嘴巴又干了几分。想起昨日在这院中发生过的事,他不禁开始后怕。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如果是,他该怎么哄?这回的情况同之前又不一样,怎么办?莫不如,先探探口风。兵法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就这么干! "何事?"顾泊如沉下嗓子问,犹自回味一番,语气音调都与平时无两样,没露馅。 韶乐细细颤了颤,绯云又腾起一片。拿脚不安地在地上铲出浅坑,不敢看他,嘴里嚅嗫:"我、我在门口等了半天,不见先生出来,怕先生睡过头,就、就来敲门……" 睡过头? 顾泊如闻言,先是泄了口气,不是来问罪的就好。而后抬眸瞧了眼日头,今日确实起晚了,不过…… 朝晖挂在他身上,他拢起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坏笑:"我今日,无课。" 无课? 韶乐猛地抬头,怔怔然朝他眨巴眼睛。 顾泊如脸上的笑意放大,直视她的眼,缓慢而肯定地点了下头。眼神里还有那么一小丢丢的同情,被坏笑遮掩得完全能忽略不计。 今早不是顾先生的课,而是……窦先生的课!她想起来了!同时,嘴唇又白了一个度。 现在再赶过去肯定来不及,窦先生本就看她不顺眼,这下撞他手里,非揭她一层皮不可。 完了,全完了。 没被她问罪,还看她出了洋相,顾泊如很是满足,觉得刚才那拳挨得值了! 心情一好,脑子就跟着活泛起来。他想出法子了! 眼前正是难得的天赐良机,若他帮忙解决,那小丫头日后就算醒过神来,想再翻旧账同他闹也没理由。 他果然还是很聪明的。 于是乎,聪明的他就聪明地接过她手里的书包袋子,又聪明地牵起她的小爪子,带着她往溪边去。 韶乐愣愣地跟着走出几步,反应过来:"不、不去上课吗?" 顾泊如憋笑憋得胸口发震:"他的课,不听也无妨。" 这叫什么话?算在背后嚼人舌根吗?顾先生他是不是没睡醒。 "可是,可是,窦先生会生气的,然后就、就……"韶乐神色痛苦,不敢往下想。 顾泊如捏了捏她的小爪子,笃定道:"他不敢。"见她不信,又说:"若他真来寻你麻烦,你就说是我把你扣下来的,让他直接来找我,如何?还怕吗?" 韶乐倏地把眼睛睁到最大,她是不怕了,可她是呆住了。 顾先生把她扣下?这话听着怎么、怎么……才冷下的脸颊又要烧着。她怯怯盯着两人紧紧相牵的手,温热传来,太过真实,反而让她觉得迷幻。 顾先生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 只是一个念头,她便觉四面都浮起轻软的云,心里像浸了蜜一样甜。 英国公府。 秋夜清凉,一种透明的墨蓝色轻盈地罩在京城上空。 书房终不是久住之地,裴泽干脆命人将临湖的庭院打扫出来,作为自己独居的新所。虽不及新房光鲜,但胜在古朴典雅。清淡的气质,同她如出一辙。 "世子。"丫鬟们齐声喊道。 其中有一小丫鬟心思活络,打听到世子因婚后与公主不睦,要搬出来的消息后,便使银子让管事把她调来这。 如今,正是她的机会。遂殷勤上前:"世子爷,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让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裴泽眼神一凝,目光大剌剌在她脸上逡巡起来。哼,打扮得可真够艳的。 小丫鬟心跳忽然加快,以为有戏,便羞答答地将手伸到他胸前,欲帮他解扣子。 手指还没够着,就被他攫住腕子,不留情面地推到地上:"滚!" 从齿间磨切出来的一个字,带着十二分的狠戾,吓得她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冲出门。 庸脂俗粉。 有股气压在心底,团团寻不到出口。他将袍子一甩,径直入了净室,坐在浴桶里,仰头靠在木桶边沿,闭眸沉思。 脑海里画面飞闪,场面不同,却都与她有关。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日,坐忘斋里,斑驳竹影抖落细碎阳光,落在那两人肩上、脸上、还有那缠绵无尽的吻上。 明明隔了有一段距离,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她开始还有些慌,眼皮子在抖,却没挣扎,直至最后抬手环住他的腰,嘴角挂上幸福的笑。 第18章 他承认,自己在嫉妒,而且嫉妒得有些发狂。以至于昨夜梦中,他竟梦见同她拥吻的人是自己。那娇嫩的唇,混调着玫瑰与桃花的颜色,吻起来很甜,很软…… 心念一动,浴桶里的水温仿佛都高了些。裴泽正要起身,有人突然从后头环住他的肩。以为又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丫鬟,他想也没想就擒住她的手臂,用力甩开。 "哎呀。表哥!你这是做什么?"敦仪撑起身子,埋怨地看向他。 她只穿了一件薄纱睡裙,叫地上的水打湿后便贴在了身上,勾出一抹玲珑曲线。烛光下,朦胧诱人。 怎么是她? 裴泽怔了怔,自去架子上取了中衣穿好,再转身已是一脸冷峻:"你怎么在这?" 敦仪撅起嘴:"我们是夫妻,你不来找我,我就只好来这看你。"说着她又重新站起,伸手挂住他脖子,细声细语道:"表哥,春宵一刻值千金。"闭上眼,慢慢往前凑。 气氛渐渐变得暧昧,裴泽垂眸静静看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脸,怯懦又妩媚,无一处不惹人怜。 就在双唇即将贴上的时候,他突然俯身,打横将她抱起,几步迈出净室,把她往床上一抛。扯下帐子,自己也钻了进去,欺身压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敦仪有些不适应,等醒过神,裴泽的脸已近在咫尺。心跳一下乱了,她受不住他眼里的炽热,赧然垂下眼睫,娇声唤道:"表哥。" 仿佛又回到了新婚那夜,敦仪合上眼,静静等待这一吻。可等来的,却是掐在她脖子上的手。 "今日,我去了慎戒司。" 男人的声音冰凉到极致,敦仪无力地握住他的手,颤巍巍地睁开眼,想说话偏又发不出声。 "拜你所赐,我妹妹现在已经生不如死!"裴泽一字一顿地吐出这话,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窗外忽起一阵狂风,破窗而入,卷起床帏。衣上的水意被风浸得透凉,敦仪几乎呼吸不上来,勉强睁开一只眼,被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震住。 她忽觉好笑,她是大魏最受宠的公主,傲气镌刻在她骨子里。而今夜,她屈尊来这,打扮得同风尘女子一般,只为讨他欢心。然而、然而…… 最后一点傲气支持着她大笑出声:"装什么好哥哥,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究竟是为了裴蓉,还是为了韶乐!" 一瞬间,风止声息。 裴泽怔愣地松开手,敦仪连忙捂着脖子大喘气,双眼叫泪水染红,似恶鬼般瞪他:"那些画,我全看见了。" 裴泽蹭的从她身上弹开,眼珠在眶里乱窜。敦仪悠然起身,故意扬起脖子,将上头的红痕展示给他看:"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告诉父亲。这件事,你知,我知,其余知道的人……" 她轻声一笑,摇摇头不再做声。 裴泽背心渗出冷汗,十几年来,他头一回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陌生到可怕:"你……想杀你妹妹?" "她不是我妹妹!"敦仪愤然扬手,纤纤玉指在锦被上揪出深重皱痕。片刻后,她又收起怒色,狡黠地一抬眼,"不过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杀她,我要她死!" 说完,她就笑了。眼角弯弯,像只狐狸。笑声飘出窗外,同秋夜的风混为一体,凄凉又狠辣。 时令至秋,京城中有条件的人家纷纷烧起地龙。 天凉了,人就该多动动,而时下最盛行的"动"法,便是马球。 云麓书院秉承"修身养性,强身健体"之准则,每年秋日都会张罗一场马球赛。学生们自行组成两队,若人数不足则可向高子晋借书院护卫来补足。 穆铮本就是个野性子,在草原上,屁股一日挨不着马鞍就痒痒。自打进了书院,就因院首一句:非魏人不得旁听军武课,害得他大半年都没摸着马毛。憋急了,他便去闹李静姝,能挨她几鞭子,心里也能稍稍舒坦些。 甫一听说这消息,他就跟喝了鸡血一样,扛着马球杆到处寻摸队友。 而那厢,李静姝与他同病相怜,两人一拍即合,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马球场开练,发誓要把军武课上那群人全打趴下。 每年比试都会由一书院先生负责操办,另配一学生帮忙打下手。 一般都会寻那些同样热衷马球之人,可今年却选了顾泊如。一个除了上课看书钓鱼以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家中睡觉,能不动则不动的文弱书生。 至于给他打下手的人,是比他还不了解马球的韶乐。 众人本还闹不懂为何要交给俩门外汉,后来得知是因为郭院首下棋输给了岑懋,让他做了这马球主司,人和事都是经由他安排的,众人一下就全懂了。 不靠谱的人安排出不靠谱的事,这说法就靠谱多了。 坐忘斋。 第19章 入秋后,院前清一色深深浅浅的红枫,包裹着各色菊花,明黄雪青,煞是明艳。 书房内,韶乐往薰笼里投了几颗降香香丸,帮顾泊如研好要用的墨后,方才绕到左侧自己的小书案前忙活自己的事。 马球赛一事,看似简单,可真正经手的时候,大事小情林林总总加在一块,也着实叫人伤脑筋。 什么库房里的马球杆被虫蛀;什么马厩的备用马匹凑不齐,想同兵部打商量借几匹来救急,而兵部尚书那老顽固又死不知变通,非要他亲自去说;还有沙地上的沙,看台上的坐席…… 就算他有颗七窍玲珑心,也能叫这些个混账玩意儿生生折磨去六窍! 想到这,顾泊如恨不得照岑懋的屁股来一脚。不过……他支着脑袋唰唰翻文书,眼睛的余光却不在上头。 书案前,韶乐侧脸半垂,有板有眼地誊抄着他吩咐下去的名单。一缕发丝散在颊边,仿佛一簇错墙而出的花枝,衬着她雪白的皮肤,秀气又俏丽。 他不自觉弯了嘴角,心情随之转好,暗道:这岑懋办的,也不全是坏事。 降香在薰笼里热闹成片,韶乐写完一叠纸,搁笔松了松五指。对着上头的字,心里乐开花。 自从当了顾泊如的书童,伺候他笔墨,日子久了耳濡目染,自己写出来的字也有意无意地开始向他靠拢,虽不得神韵,但已颇具形态,比从前的狗爬字好看多了。 见两人桌上的纸都不太够,她便起身到架子上取。 不想昨日顾泊如收拾书房,随手将纸都搁在了高处,韶乐垫脚使劲伸着小胳膊,还是没能够着。 顾泊如托腮,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心里还挺乐呵,等她累得快抬不起胳膊才慢慢悠悠过去帮忙。 人刚走到她身后,她就摸到了纸的边角,后撤一步,正好踩在他脚上。 余光瞥见身后有抹茶白色衣摆,还被她踩了一脚,韶乐大吃一惊,赶紧要让。结果步子一乱,整个人就往后倒去。 哗啦啦,宣纸满天飞,落在翻到的小桌案上,落在半靠在桌案前的顾泊如身上,落在他怀里的韶乐身上。 韶乐吓呆了,顾泊如也呆了。 结结实实的胸膛,温温暖暖的怀抱,沉沉浮浮的青荇香,把韶乐轰然点着。 "顾……先生……"她不安地挪动身子,想往外爬。 那人却贴着她的脖颈,圈住她的肩强行把她摆正,喑哑低斥:"别动!" 微热的呼吸拂过耳边,韶乐下意识缩起脖子想让,奈何被拘在怀里,也让不到哪里去。她能感觉到他的唇已贴近耳廓,温而柔,和他的眼神一样。 并不是顾泊如他霸道,想占人小姑娘便宜。而是她刚刚蹭到了不该蹭的地方,叫他难受又说不出口。 他怕她转身,看出他脸上异样的绯色,所以才抢先扣住她,不叫她回头。 可这样似乎还不够,她的头发委实挠人,尤其是那沁香,挠得人心痒。他干脆凑上前,拿下巴压着,这样兴许就好受了。 结果更难受了。 这回让他心猿意马的,是那只白里透粉的小耳朵,像雪玉团子似的,好像很好吃,把他给看饿了。 于是他就鬼使神差地靠过去,轻轻咬了一口。 左右她之前也咬过他的手,他现在咬回去,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只是为什么咬住就不放了,他没那闲功夫去细究。 这一口咬得不轻不重,有点刺痛,更多的是痒。可韶乐觉得,痒的好像不是耳朵。她本能地又想往外挪。 顾泊如眼里刹那深浓,加重手上力道,赶紧摁住了她,恋恋不舍地松口,缓了半晌才爱她耳边拿气声低沉说道:"你乖一点,别乱动。" 韶乐像个被揭穿把戏的小孩似的,赧然垂头,小小地"嗯"了一声,假装自己是木头。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她,现在的顾先生很危险,闹不好真会吃了她,还是乖一点的好。 可是两人都一块静下来吧,气氛就更加不对劲了。有点热,还有点暧昧,又热又暧昧,直把这屋子蒸成火炉。 韶乐最先顶不住,绞尽脑汁想转移注意力。杏眼左边瞄一会儿,右边瞅一下,见边上滚着个橘子,便伸手揪过来。 "吃、吃橘子吗?" 因背对着他,韶乐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见他不说话,只当他是默认了。边剥橘子边想,顾先生一定是饿了,饿急了的饿,否则怎会连她耳朵都要啃。 剥好后,她又把上头的白色丝络也揭干净,上下左右都检查完,才满意地递给他。 顾泊如凝神看了会,目光的落点从橘子转移到她手指上。白玉般的小爪子,指尖透着淡淡的粉红,像一朵初初绽开的海棠花。 他咽了咽口水,好像是真饿了。别扭地看向他处,哑声道:"一整个橘子,怎么吃?" 第20章 韶乐明白过来,觉察出他声音的古怪,以为他生气了。赶紧缩回手,把橘子掰开,取出一小瓣往后送。没好意思回头,就这么干举着等他。 顾泊如又盯了会,脖子左扭右扭,好不容易才找准位子吃下去。嘴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指尖,三分酸的橘子就有了十分的甜味。 视线上移,他瞧见前头书架上满满几排经史子集,仿佛一个个圣贤排排坐,围着他吹胡子瞪眼睛,唾弃他有辱斯文。 他想解释来着,可又开不了口。从前也不是没有姑娘朝他暗送过秋波,他都能坐怀不乱,但一遇到这小丫头,他所有气节都齐齐去了爪哇国。 他就想折腾她,折腾她很有趣,比看书有趣。 如此一想,美色果然误人啊! 但偶尔误一下,也不妨事。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滋溜溜蔓延至全身,韶乐的脸又烫了一个度,红彤彤的,比外间的枫叶还明丽。 想拒绝,但不敢,又或者说,她心里其实不想拒绝。 "甜吗?"最后一瓣橘子送到他嘴里,韶乐才想起这个问题。 顾泊如嘴里携着橘瓣,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闻言,板过她的脸,俯身往她跟前凑,下巴一抬,看这意思,是要她自己尝尝。 哪有这么尝的! 韶乐抿紧嘴巴死命往后缩。这一下,把顾泊如心中所剩不多的恶趣味勾起来了。 他本来只是同她开玩笑,现在是真有心想逗她了。遂压着她的后颈,不让她躲,脸则慢吞吞往前去。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抓心挠肝的痒。瞬息间,周遭的声音尽数虚化,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出战前的鼓点。 冰凉的橘瓣触及她嘴唇的同时,门外响起一阵轻咳。 似曾相识相识的声调,似曾相识的音色,又是萧让! 顾泊如一口吞下橘子,强忍着不翻白眼。 身上禁锢一松,韶乐登时跳起:"我、我我……还有事……" 她嘴里咕咕哝哝,低头就往前冲,哐当撞到门框上,还不敢停,原地团团转了一圈,找准方向后,跑得比兔子还快。 萧让看在眼里,脸色黑如锅底。倘若不是知道小丫头的心思,他真想把这畜生臭揍一顿。 他统共就来过两回,怎么每次都能撞见一场风月? "殿下找在下有何事?"顾泊如起身理好衣裳,又恢复了那清高的模样,只是语气不大好。 萧让白了他一眼,胸口剧烈起伏,想到今日又说之事,又忍了下来。双手握住往前一推,朝上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我欲争那至尊之位,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砸得顾泊如两耳嗡嗡,半天没反应过来。 最不屑于权力的人竟然要开始夺嫡了?今儿这风吹得,有意思。 午后的阳光被湘妃竹帘分割成无数水波般的横影,半掩着两人的身影。 顾泊如双手拢在袖中,拇指搓着食指指节,若有所思。萧让这人性子倔,轻易不肯向人低头,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遭皇上排挤。今日竟肯向他低头,若说心里无触动是假,只是…… "殿下既有此一言,那在下自然却之不恭。不过在此之前,在下想先问殿下一个问题。"顾泊如面上波澜不兴,"倘若日后殿下再遇上什么裁夺不公之事,譬如之前的孟良平案,殿下能否做到引而不发、伺机而动?" 萧让眉角一跳,直起身看他,凝神不语。他知道顾泊如的顾虑,也知道自己的短处。他是军武出身,一诺千金,不能保证做到的事绝不会轻易许诺。 默了片刻,顾泊如心下了然,淡笑道:"恕在下直言,夺嫡不是小孩过家家,殿下无意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叫对手揪住把柄,倒霉的可就不止您一个人。倘若您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那还请恕在下无法帮您。" 说完,他亦躬身回了一礼。 萧让静静看他,虽被拒绝,却也不气恼,反倒有种醍醐灌顶之感。这顾泊如平日里瞧着傲慢,但出口之言却恳切,实是在为他着想,如此,心里原本藏着的几分不屑现也慢慢放下。 "多谢先生指教,我必不负先生所望。" 逆光中,他的影子被无限放大,莫名挑出一抹气势。顾泊如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心道:但愿如此。 酉初,明月东出,花影横斜。 这几日,裴从业一直忙于交接手头上的事务,没怎么着家。刚一回府就听说儿子跟儿媳妇吵架,差点把屋顶给揭了,寻小厮细细盘问原委,得知暗室一事后,他又陷入沉思。 望着院中亡妻栽下的枇杷树,他眼中心绪纷乱,一瞬又平静如初,抬手吩咐道:"去,把世子叫来。不,让他去祠堂见我。" 第21章 裴氏祠堂,由两排并五间堂屋组成,北面为正堂,南面则为副堂。屋脊高耸,檐角飞扬,一走进去就叫人打从心底油然生肃。 裴泽推门进去时,裴从业就站在祠堂正中。黄铜烛台上,巨烛燃起幽幽的的光,笼在他身上,森冷漠然。 因裴公起于草莽,并无多少显赫家世,香案上供奉的牌位也寥寥无几。厅堂宽阔,更显落寞。 "父亲,您……" "跪下。" 裴泽愣了片刻,心中虽惶惑,还是乖乖照办。 裴从业缓缓转过身,神情沉在昏暗的烛光里:"那件事,六皇子应当跟你提过,你考虑得如何了?" 裴泽眼神暗下,抿唇沉默。他知道父亲所言为何,只是那事……他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 裴从业明白他心中的犹豫,上前两步,眼中郁色渐浓:"我知你心中不喜,可这世上许多事都由不得你。就像你不喜欢妩儿,但又不得不娶她一样!" 案上烛火晃了晃,像被风惊着似的。裴泽眼神空洞,隐约听见双手僵硬的骨节摩擦出的咯咯声,良久后又无奈松下。 "你是英国公世子,终要撑起这英国公府的门楣。情爱什么的,于家族利益面前只能让道,更何况,她母妃当年和贵妃娘娘间还有过恩怨,你们注定没有结果。" 最后半句话,尖利如刀剑,猛然捅入心房,痛得他肝肠寸断。与她之间的鸿沟,他怎会不知? 裴从业拿捏住他脸上的苦涩,侧身往边上一让,露出身后的火盆。裴泽抬眸一看,瞳孔骤然紧缩。火盆里面置着的,都是他的画,而画中人只有一个。 "去,把这些都烧了,连同你心里的念头,一把火,统统烧干净!"裴从业缓步上前,取出火折子递给他。 裴泽迟迟不肯接,强自偏过头,无声反抗。裴从业淡淡笑了下,自己点燃火折子,悠悠往火盆里一丢。 暗黄色火苗舔舐着画纸,画中美人渐渐收敛笑意,化作簌簌落灰,戚戚然积压在盆中。裴泽眼睛瞪成铜铃,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画,火光映在他眼中,烧在他心里。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自晓事起,父亲就以玩物丧志为由,不许他留有心爱之物。幼时喜欢的玩具,现在喜欢的人,只要是他出自真心爱重的,父亲都不允准。 最后的火苗烧尽,他倏地抬头,对着裴从业惨然一笑。英国公世子?表面上瞧着光鲜,实则连喘气都要小心翼翼。 裴从业心尖一颤,被他眼中陌生而鲜明的恨意骇住。透过那双眼,他仿佛能瞧见过去的父子时光。 "爹爹,爹爹,快带我去骑马!" "爹爹,我想学射箭!" "爹爹,我娘亲去哪了?" …… 好像就是那时,他妻子过世之后,这孩子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一言一行越来越有世子风范,却也越来越不愿同他交心。 "我不求我儿大富大贵,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喜乐随心。" 念及亡妻的临终遗言,裴从业心口一阵绞痛。不忍再看儿子的脸,赶紧转过身。望着香案上的牌位,才软下的心又渐渐硬起来。 "当初,先帝发迹于草莽,追随他的人有多少?封侯拜相的人又有多少?可现在呢?几宗谋逆,诏狱大兴,多少勋贵被褫夺爵位,剩下来的,似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多少?你细算过吗!" 裴泽不语。 裴从业叹了口气,继续说,声音有些空凉:"你二叔那房的情况,你应当清楚。如今,我也因你妹妹的事,不好再在朝堂上随意冒头。" 他转过身,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元珩,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裴家的未来,就全靠你了。" 掏心窝子的诉说,同平日的训斥比起来,可谓毫无胁迫力。裴泽听完,心却空了一半。木然抬高视线,瞥见父亲嘴角的笑,鬓边微星,他忽然心头微微发疼,钝钝的疼。 弯月似镰刀垂在天际,在夜色中浸出凄凉的白。 裴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祠堂的,若真要去形容,大概同行尸走肉无异。膝盖因久跪而酸麻,心比膝盖更酸。仰头望着满天繁星,璀璨似她的眼。 那日,她送他糕点时,他为什么没同她道谢?拖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在她身边很轻松,可惜,他这人命中注定不得轻松。 "世子爷。" 庭院外,草木葳蕤。丫鬟们见裴泽回来,齐齐俯身行礼。他却绕开众人,径直奔向院中碧池,对着满天星河,仰面倒下。 池水漫来,稀释他心头的燥热。星辰也同她的笑意一块,从天上飘落,被池水淹没。 十月末,秋风萧瑟。 旭日东升,顾泊如被窗外的小鸟吵醒,揉着额角洗漱出门。今日是马球赛正式开场之日,他作为主办人,不得不去。 第22章 等他慢慢悠悠到达马球场时,被场内一阵山呼万岁的声音惊住。 延熙帝竟然也来了,就坐在临时陈设好的御座上,荣贵妃则笑盈盈坐在他身旁,体贴地帮他把锦罩盖上。 顾泊如若有所思,击鞠风潮在皇室也十分盛行,延熙帝会来观赛也情有可原,只是为何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索性挑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好,静观其变。 场地内,左右五人勒马站在己方球门前。 萧谦、裴泽、裴润为一队,着红衣。穆铮、李静姝、裴醇为一队,着白衣。剩下四人则是他们从书院护卫中挑选出来凑数的。 令官手中的小红旗一扬,十道烟尘就奔着场地正中的球冲去。嘶嘶马鸣声中,忽有一软软的呼痛声响在顾泊如耳边。 他扭头看去,但见韶乐挎着三个食盒朝这边来。因位置太偏,路也不好走,她扭了三次脚才磕磕绊绊走到他边上。 "顾先生饿了吗!"韶乐一点不见外地坐下,将食盒仔细摆好,揭开盖,乐呵呵地介绍起来,"我准备了瓜果点心,还有蜜饯干果,糕点也有不少……" 她额上挂着密密的汗珠,小嘴巴却得吧得吧,一点也不觉着累。 顾泊如一手托腮,闲闲地听她说话,笑意从眼角荡开。这么偏的地方,亏她能找来。 韶乐也觉得这位子太偏,连马球场上谁是谁都看不清,可她就是能一眼就找到他,说不清楚为什么。 "吃吗?"她左挑右拣后,拿筷子夹起一栗子糕,举着问道。 顾泊如瞅了瞅筷子,又瞅了瞅她,心道:小丫头学聪明了,知道拿筷子喂。 "你吃吧。"他握住她的手,把筷子调了个方向,栗子糕顺势进了她的嘴。 韶乐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两腮鼓鼓涨涨,含糊道:"顾先生不饿吗?"——经那日之事后,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是不是在忍饥挨饿,怕他饿急了,把自己给吃了。 顾泊如目光直视球场,抬手揉着她的头发,笑而不语。 他可不是对什么都有胃口的。 场地另一头,岑懋拿着千里眼,不看球,看他们。嘴里一顿咋舌:老顾啊老顾,看你还能装多久! 心念一动,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推他一把,却听球场上传来一阵又一阵惊呼。不是在为进球欢呼,而是惊吓之呼。 他赶紧拿千里眼一看,笑意瞬间被惊愕取代。 骑术了得的裴泽竟然跌马了! 变故发生在中场休息之后,大家喝完茶各自上马。红旗落下,十匹马双眼赤红,疾冲向对方场地。 飞沙走石间,裴泽的黑马突然前蹄一折,轰然跌倒,连带着裴泽一起重重摔向地上。 好在他反应及时,在触地的瞬间蜷起身子,顺势往前翻滚,缓去撞击的力量,这才保住了要害。 场上一片哗然,萧谦最先跳下马去扶他,其余人跟着下马,围在裴泽身边。就连延熙帝和荣贵妃也急急往场上去。 岑懋心里奇怪,又说不上哪里奇怪。见有人要去请太医,赶紧丢了千里眼飞奔过去。 "诶诶诶!我是大夫,让我瞅瞅,让我瞅瞅!" 他嚷嚷着挤开萧谦,抬手按过裴泽全身,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萧谦嘴巴一歪,自觉起身让出位子。 "如何了?"荣贵妃不好越过延熙帝上前探视,双手在袖底来回搓着,眼神焦急。 岑懋帮裴泽把脱臼的手臂接上,不慌不忙道:"驸马爷福大命大,没伤到骨头。"抽出折扇在他小腿上轻轻敲了敲,摇头叹道:"唉,可惜这脚……估摸着没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 十月的天,他偏偏要摇扇子,凉风丝丝,冻得身后几个人抱团往旁边缩。 他一双眼笑嘻嘻地望着裴泽,宽慰了几句后,又转头为方才的冲撞向萧谦道歉。萧谦一派和煦地同他攀谈,言辞眼神俱看不出破绽。 岑懋心思百转千回,跌马的事不假,身上的伤也不假,莫非真是意外? 那厢顾泊如正蹲在那匹摔倒的黑马跟前,查看它的四蹄。马儿恹恹地躺在地上,前蹄已撅断,动弹不得,瞧着比裴泽可怜多了。 一番检查后,他凝神专注于左前蹄。四个马掌都是新打上去的,磨损程度不多,只有左边这只上头少了根钉子。 骑着这样的马打马球,就好比穿着双系带松散的木屐狂奔,想不摔跤都难。 再细看,钉钉子的凹槽处,人为动过的痕迹格外显眼,就差扯着嗓子在皇上面前高喊:这绝对不是一场意外! 看来是有人诚心要为难驸马爷,又或者说,是有人诚心借驸马爷的威风来为难他。 很快,前来查看情况的太监就把马的情况如实禀告给延熙帝。他只负手沉吟,荣贵妃却先捏紧帕子,捧着心窝演完了全套。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9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