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吻 上》 第01章 第一章 秋高气爽,隐身在台北小巷里一家以原木装潢的家庭式咖啡馆,此时冲突正烈。 满头白发的胖老板站在吧台后,指着前方的斯文男子骂。"我说了,这批豆子有问题,我要退货。" 接着又指向面前一杯冲好的黑咖啡。"什么顶级咖啡豆?冲出来是这种味道?你不要以为我是笨蛋就唬弄我,以为我不知道吗?先给我几批好货,后面就开始进烂货。混水摸鱼,滥竽充数,来这套嗄?" 站在老板旁边,系着围裙的咖啡师昂起下巴。"没错,这种品质的咖啡豆不该出现在我家店里,就算送我我都不要!" "可是——"一直挨骂的谭仕振被两人狂飙怒吼,吼得耳朵嗡嗡作响。"我们老板说他给每一家的豆子都一样,就只有你们的出现问题,按逻辑来说不大可能。" "你懂什么?你会煮咖啡吗?" 谭仕振很老实地摇摇头。 咖啡师也咄咄逼人。"你有执照吗?比我专业吗?" 谭仕振又摇摇头。 老板震怒。"啥都不懂,我跟你说个屁!我在电话里不是说了吗?叫你们老板来,结果呢?派个外行的来敷衍我?" "我们老板不轻易露脸的。" "搞神秘吗?也对,干偷鸡摸狗的事当然不敢露脸。"胖老板重拍桌面。"看看我们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我们名誉受损,信用破产,不但要退钱,我还要你们赔偿!" "除非有具体事证支持你的说法,否则赔偿是无法成立的。" "干,你现在是在跟我贡三小?**律吗?"胖老板转向咖啡师。"既然听不懂人话,我们也不用顾忌了,儿子,立刻到『CoffeeLife』网站留言,让大家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生意的,什么『咖啡神』?我呸!" "喉?您这样做就是毁谤了喔,我们会采取法律行动。" "乾脆多加一条伤害罪。"老板抓了扫把,冲出柜台。 "冷静啊!"谭仕振后退,慌得跌倒。眼看扫把就这么朝他的头劈来,放声尖叫先。 "啊——" 叮铃! 这时,门上系着的铃铛骤响,有人推开门,伴随一束秋光,踏入店里的是一名高大男子。 躺在地上的谭仕振如见救星。"你终于来了,快救我。" 没理会跌坐在地的谭仕振,男人迳自走向吧台,步伐长而果决。他很高大,上衫紧绷在宽阔胸膛上,随着移动步履,隐约可见贴身牛仔裤下的长腿结实有力。晨起未刮的胡渣使他看起来很粗犷,浑身散发危险的讯息和力量。 停在吧台前,男人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没错,味道差了。" "我就说吧,不是我故意找碴,这味道真的不行。"胖老板冲过来。"你是谁?" 男人没回答,倒是掐起一粒烘焙过的咖啡豆嗅闻,接着看向吧台内的咖啡师,目光锐利得教咖啡师全身起鸡皮疙瘩。 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咖啡师不悦地呛道:"干么?" 男人微笑。"开除这个人,咖啡馆就有救了。" "嗄?"老板愣住。 咖啡师恼怒,隔着吧台揪住男人衣领。"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推开他,卷起袖管,走入吧台,用手肘顶开咖啡师,站到"Syphon"前,举高咖啡壶在灯下眯眼检视。 这是50A型的"Syphon",由两个上下玻璃球型组成,上球与下球的接合处有块白色橡胶,称为"迫紧",它能使咖啡在烹煮时,上下球紧密结合。这一瞅,果然如他所料,他拔起上球,虽手臂粗壮结实,动作却非常谨慎小心,平均施力将白色"迫紧"慢慢推移调整,接着再放回"Syphon",开始手法俐落、步骤流畅地烹煮咖啡。 他的动作是那样从容淡定,以至于没人阻止他,全都忘了吭声,甚至莫名地被震慑住,屏息地看他操控机器。 他烹煮咖啡时的表情自信专注,井然有序的进行每一个步骤,摆弄器械的手势俐落,周身散发着强大气场,仿佛所有器具皆为他而生,皆臣服于他,任他摆布,与他亲昵无间。 五分钟后,他端上冲好的咖啡,递向老板。 老板怔怔接过,啜了一口,口腹芬芳,面露惊愕地再啜一口,通体生香。 怎么可能?他又啜了一口,慈眉善目,心悦诚服,胖胖的身躯软绵绵,握着咖啡杯的手微颤。 "这咖啡——真是、真是极品。" "怎么可能?"儿子抢来也啜了一口,立即愣住。"不可能呀?" 男人解释。"『迫紧』用久了,位置会下滑走位,若不做调整,就会造成底部的水无法完全吸到上球,冲淡咖啡的味道,对品质产生影响。" 老板问他。"你是谁?" 男人挑了挑眉,掉头走人。 搞定!谭仕振骄傲地掸去身上灰尘,对老板呛声。"喂,这下豆子没问题了吧?"接着骄傲宣布。"那家伙就是——咖啡神。" 佛光普照?并没有。 莲花飘坠?也没有。 倒是留下满室咖啡香,以及一个推门离去的潇洒背影。 "哼。"谭仕振也帅帅地学他掉头离去。 老板抓了抹布,摔在儿子面上。"你猪吗?给你钱都学了什么?" 谭仕振走出咖啡馆,坐入车内,发动汽车,看向一旁的任凭生。 "喂,下次这种会挨揍的事自己来好吗?" "好啊。明天就从我的房子搬出去。" "喂,那么大的房子没人住,鬼就会来住。因为我在那里才有人气,我是帮你看家。" "呵。" 汽车驶向大马路,谭仕振继续唠叨。"你就是因为整天在搞这些生意,大学才毕不了业。报告交了没?" "太无聊,不想写。" "那你无聊也不想活吗?再不交就要被二一了。老兄,你大学要读第八年吗?今天是最后一天吧?回去后赶快把报告生出来给教授,想被退学吗?" "送我去『老树咖啡馆』,我有约。" "快被退学还有心情约会?" "没办法,有人逼我去评监。" 第02章 "评监?咖啡豆吗?" "不是,这次是去评监『女人』。" "女人?女人!女人?!"这话害他差点驶偏加蛇行,谭仕振频频瞅向任凭生。 "干么这么惊骇?我不能评监女人吗?女人跟咖啡豆一样。" "嗄?"这什么歪理? 任凭生按下车窗,让秋风吹拂脸庞。 他深邃眼眸望着目中世界,望着一排排闪逝而过的路树,望着树梢闪烁的金色阳光,这一切只让他觉得无聊。在他的年轻脸庞上,有着不相称的沧桑。 而这时候的任凭生尚不知晓,稍后即将发生在他命中的是足以改变命运的事—— 女人,和咖啡豆不一样。 女人不是任他摆布的咖啡豆,非他可以掌握烘焙熟度,更非他可以操控冲泡出的品质。 一株咖啡树结成理想的果子要三年,而女人被岁月淬链出的脾性与天生带来的习癖,远比咖啡世界还复杂。每一批悉心栽培、收获的豆子,在烘焙前可挑出坏豆;而每一个女人皆蕴藏不同的奥秘,好坏都藏在等待被探索的身心里,不能分割,难以筛选。 爱一个女人,必须爱一个女人的全部,如同爱一个男人,也必须包容他的强悍与脆弱。 一个男人与某个女人即将相逢,在这苍茫世间—— 不管合不合逻辑或喜不喜欢,该相遇的终究会相遇,逃避不了。 当许多年之后,任凭生回忆起这天,如果他听谭仕振的劝,回家写报告,或许就不会跟她相遇了。那么,他会快乐些吗? 在眼泪烫伤自己时,他后悔吗? 当她遗憾的眼神刺痛他瞳眸时,他敢放开手吗? 或是更要紧紧地、紧紧地抓牢她? "老树咖啡馆"就位在树木林立的庭园里,一栋古蹟建筑的二楼。它有着石砾墙体、古意长廊,走廊旁临着户外的是一排石栏杆。 二十八岁的任凭生站在二楼走廊上,等候同父异母的弟弟。 秋光金丽,蝉声放肆,阳光穿透树梢,映照在走廊的地面上,留下破碎光影。屋侧,一株九重葛攀着墙,狂野地染红墙面。 他拿出墨镜戴上,透过墨色镜片,习惯性地丈量眼前世界—— 他与屋外巨大的老茄苳树,相距约三公尺远,眼前的石栏杆约九十公分高,与他相距一公尺,再瞄一眼手表,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五十三秒——他来早了。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一抹红,在他脚边约两百五十公分处有一双红色的女性球鞋,鞋面磨损严重,布面边缘甚至冒出线须。 谁的鞋被扔在这里? 他左瞧右瞧,不见鞋主,接着他听到奇怪的声响,右边墙外传来脚踏落叶的窸窣声,可那里是半空,怎么可能会有脚步声?难道大白天的也闹鬼? 任凭生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走上前探身往右瞧,倏地怔住。 一个长发女孩赤足踏在一楼窗台上方的水泥凸起处上,她左手抓着墙沿,另一手正试着去捞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草帽。 任凭生静静地看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她身子越倾越远,脚尖也踮得更高,处境更危险,不管手伸得多长都构不着,眼看就快要失足坠楼了。 "喂,别试了,不可能。"他说。 女孩转头看着他。她有张细致的瓜子脸,面庞上嵌着一双清澈水眸,瞳孔是略带野性的棕色,她的唇瓣丰润性感,下唇中央有一条细细的凹缝,朱唇饱满湿润,那是一双会令男人想冲动吮吻的唇儿,教他印象深刻。 "可能。"她眨了眨睫毛,接着笑了,这是多么魅惑人心的笑容,霎时连金丽秋光都逊色,不过幸好任凭生早被世事磨练过,教他培养出一身定力,即使她这样美,他也能不假辞色地坚持己见。 "不可能。"他说。 "可能!" 嗟,是要挑战他吗?"你的手臂大约六十公分,身高有一百六吧?以你的臂长加身高,就算整个人倾向前,离目标物至少还差半尺多。想捞到帽子,不可能,死翘翘倒有可能。" "这样啊。"她懂了。 一阵风吹来,吹散她一头乱发。 任凭生突然想到"野孩子",满山遍野赤足乱奔的野孩子,她给他这样的感觉。 忽然,女孩眸色骤亮,浮现笑意。 "可能。"她再一次大声反驳,然后目光一凝,忽来个动作——她竟松开紧抓的墙沿,改抓他手臂,把他当支柱,接着人就扑向草帽。 事情发生得太快,任凭生来不及反抗,忙扣住她的手,好稳住她的身体,手臂也被她整个拽拉过去。 "YES!"勾到帽子了!她欢呼,还吻了吻帽子。 他扯回她,墨镜也在同时掉了下去。 "啊!"她见了,直觉就往下扑,身子失衡摔下去。她惊呼,忽然腰畔乍暖,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掌托抱住她的腰,将她拽回。 隔着石栏杆,她的上身撞入强悍结实的男人胸膛,飞扬的发丝拂过任凭生脸庞。 千钧一发,化险为夷。 任凭生低头望着身前的女孩。 她仰头看着他,又笑了,仿佛不知道自己有多鲁莽,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令他一阵紧绷躁热,身体硬似铁,心中打了个突。 他与她,距离——"0"。 "0"?忽然感到一股厌恶,他粗鲁地推开女孩。 谁知这一推就将她推回半空,她往后跌,嘴里惊呼,他赶紧抓牢她的左手,教她整个人除了脚之外,上身滑稽地后仰在空中,而右手则紧揪着救回的草帽。 "喂!"女孩喊。 "怎?" "快拉我过去。"她的声音颤抖,却招来无情眼神。他很可恶,只是幸灾乐祸地微笑着。 "原来你还懂得怕啊?"他懒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强,撑不住你的体重。"说着,手上力道还故意松了下,引来她一阵尖叫—— "不要不要我会死,快拉我过去,拜托。" "请问,我们很熟吗?"他冰冷的声音使她紧张得胃部仿佛在燃烧。他又继续问:"你刚刚是把我的手臂当单杠耍吗?" "别这样,那我、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了,快拉我过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旧伤,所以在救你的时候,要是撑不住松手了,严格说来,也不是我的错。更何况,我还有律师撑腰。" 第03章 "嗄?什么?你、你不会这样吧?" "这里离地面大概三公尺,祝你平安落地。" "什么?" "再见。"他松手。 他会对周遭人事物保持距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曾经,在他十岁时,已被誉为天才儿童,身为群屹建设公司的独生子,他住在北市郊区的别墅里,父亲虽忙碌生疏,但至少有母亲爱宠,还有保母二十四小时的贴身伺候。 深夜十二点,他还不睡,在房里一手握尺,一手拿笔,绘出结构完美、比例精准的房屋平面图。而除了喜欢画画外,他还喜欢堆积木。 "真厉害。"保母张妈赞不绝口。"小少爷是天才啊。" "我也觉得。"放下笔,拿起画,任凭生洋洋得意。"以后我要盖自己的房子。"说完,他拿了画就往房外冲。 张妈追上去。"少爷!你要干么?" "拿给妈妈看。" "但是已经很晚了……少爷?少爷!" 他推开主卧室的房门,一只烟灰缸当头掷来。 !烟灰缸破裂,砸在距离任凭生仅五公分的墙上,细小的玻璃在他的左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他腿一软,跌坐在地,吓得松开手中的画纸。 方嘉莲冲来搂住儿子,嘴里呼唤着保母,着急地低头检视。"没事吧?妈妈抱,不怕不怕。" 保母奔入,主人任屹随即怒咆。"你在干什么?把他带出去!" "小少爷,我们走,我帮你搽药。"张妈拉他,可他不起来,眼里瞪着拄着拐杖、站在床边,一脸阴郁的爸爸,接着又看向面露焦急、左脸红肿的妈妈。 刚才那个烟灰缸是爸爸砸向妈妈的吗? "还不拉出去!"任屹挥着拐杖怒吼。 方嘉莲亲了亲儿子的脸。"儿子乖,你快去睡,妈跟爸有事要谈。" 张妈使劲地把他架出去,在阖上门之前,任凭生定定站着,和妈妈对望,在她的眼中见到哀伤。 门一关上,张妈牵住少爷道:"我们走吧。" "嘘。"任凭生把耳朵贴在门扉上,比了个手势要张妈安静。 "小少爷?"张妈为难。 任凭生偷偷听着。原来爸妈在谈离婚。 他听见妈妈在门内苦苦哀求。"我求你签字,赡养费我都不要,只要自由。" "你想离了婚好跟赵钧威去爽吗?下贱!" "那你和吴君敏呢?你们就高尚了?你们连孩子都生了,我有管过你们吗?" "她有跟你争名分吗?她帮我打理生意,而你呢?在家舒舒服服地当少奶奶,还跟我的司机搞外遇?玩玩就算了,还想结婚?你不要脸我还要!" 方嘉莲大声哭吼。"我爱钧威,我要远离你这个恶魔!" "方嘉莲,你连孩子都不要了吗?" "我会带走儿子,反正你从来都不关心他,钧威也答应会爱他。" 任凭生屏息听着,紧张自己未来的命运,他希望爸爸同意,让他跟妈妈离开。可万万没想到,爸爸的回答竟然是—— "看来,那孩子有可能不是我的种。谁知道你们搞多久了?我要验DNA!要是让老子知道我在养别人的孩子,你就死定了。" "你敢?不准你这样对他!"方嘉莲尖叫,崩溃地嚷嚷。 任凭生听见爸爸用冰冷的嗓音继续说——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你带走。你爱赵钧威就去死,我会帮他办冥婚,让他娶你的牌位回去,成全你们!" 方嘉莲哭嚎,发出像野兽般的吼叫。"为什么要折磨我?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你要看我死了你才高兴吗?" 父亲的话太可怕,令任凭生骇住。他警觉到自己是拿来勒索妈妈的人质,是用来惩罚妈妈的武器,他甚至可能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那他会——寒意沿着脊椎骨往下窜,他深深吸气,却止不住颤栗。 任凭生怔怔地走回房,张妈默默跟在后头,不晓得这孩子听见了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 回房后,任凭生躲进被子里,背对门躺着。 稍晚,房门被推开,一阵酒味袭来。 "夫人?"张妈坐起。 方嘉莲失魂落魄地走进来。"回你的房间吧,今天我要跟儿子睡。" 张妈点点头,随即走出房。 任凭生睁着眼,他没睡,他感觉妈妈躺入棉被里将他揽入怀。酒味呛鼻,妈妈呜咽,她的泪热热地濡湿他后颈。 "我没关系。"任凭生说。 方嘉莲愣住。 "妈可以跟赵叔叔在一起,我没关系,我会好好的。"小手握住横在胸前的妈妈的手。"所以不要哭了。" 方嘉莲将脸埋入儿子的背,儿子这么体贴,教她哭得更厉害。"可是妈妈爱你,妈妈不能走。"她吻儿子的脸。"妈妈最爱你了。" "妈,我是爸的小孩吗?" 方嘉莲愣住,搂紧他,恨道:"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你不要怕他,要是他再揍你,我就打他,我会保护你。" "怎么保护?"方嘉莲苦笑。"没有人斗得过你爸。乖,别想了,睡吧。" 妈妈一下下地轻拍他的背,舒缓他的紧张。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的话,隐约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 "妈妈不要赵叔叔了,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早晨七点,闹钟响起。 任凭生醒来,越过妈妈熟睡的身子,伸手拍掉闹钟,接着下床换好小学制服,整理书包。 第04章 张妈敲门,在外头喊。"少爷,早饭好喽。" "好。"任凭生拎起书包,看着妈妈熟睡的脸。 阳光映着雪白床褥,美丽的妈妈睡容平静,看不出昨晚曾痛苦哭泣,但是左脸的瘀痕却提醒着她曾遭到残酷对待。 现在睡得这么平静,是不是作了美梦?跟喜欢的人在梦里吗? 没关系的,妈妈,你不要哭,你去吧,去爱司机先生,因为像爸那种人,我也非常讨厌。 在妈妈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任凭生转身离开,却在下楼时忽然停步,黑眸惊恐地睁大。 一向浅眠的妈妈,为什么今天却—— 他大叫,冲回房,用力摇晃着妈妈。"妈?妈!" 她再也没有睁开眼。 离婚不成,方嘉莲服用大量安眠药自尽。 任屹将整桩事故安排成一场意外——方嘉莲长期失眠,不慎用药过量,又喝了烈酒,才不幸命丧黄泉。而她深爱的赵司机被开除,禁止来上香,丧礼刻意办得低调,灵堂就设在住处。 整桩丑闻只有任家人才知道内情,就连宅邸的佣人也被下了封口令。 整座灵堂以白玫瑰布置,佛乐日夜播放,为了给死者尊严,任屹免去瞻仰遗容的习俗。 午夜,守灵的大人们都睡着了。 趁无人注意,任凭生溜到布幕后。 他走到红桧木棺前,这木棺雕刻精美,木色黝亮,散发浓郁的桧香。他先用小手抚过棺面,接着扣住棺沿,咬牙掀开棺盖。 妈妈……他踮足窥看。 霎时空气凝结,心跳像停了。怎么回事?棺木是空的,里头放着一包包的沙袋,他呆住,不动声色地默默合上棺盖,退出灵堂。 他没有问原因,接连几日若无其事地跟着大人办丧、出殡、埋棺、祭拜。 一夜世故,从此他情绪内敛,安静寡言,也开始长心机、懂城府。这里面有文章,但他羽翼不丰,贸然追究谜团只会教大人恼羞成怒,对处境不利,所以在揭开真相前,他必须先变得够强,囤积足以和父亲对抗的实力,才能与之抗衡。 总是温柔搂着他,每天午后都要烹煮一壶咖啡,拿到庭园和他共饮的妈妈。妈妈手持咖啡器具,烹煮时的专注模样以及满室的咖啡香,是他每每想起母亲,就会忆起的回忆。 而今,望着空荡荡的厨房,他只能抱着谜团,想念妈妈。 妈妈也许没有死?妈妈是不是被爸爸囚禁,正躲在哪个地方哭,等他搭救? 从此,再也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他戴上面具,安静寡言地默默活着,尽量不招父亲注意。他对父亲的态度更温顺,因为他要依附父亲活下去,依附父亲来壮大自己,他故意让自己成为一个没有意见、没有情绪的人,他要利用父亲的资源进行他的计划,让妈妈将来可以依靠他——妈妈,由他来守护。 不料,这天晚上,他被父亲叫进书房。 "把嘴张开。"任屹命令。他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男人,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袋子。 任凭生心脏揪紧,双手开始汗湿。是……验DNA吗?他紧闭嘴,抗拒地后退。 如果不是我的种,我就是虐待他或是丢到孤儿院,也不会让你带走。 那时爸是这样说的,不,不能验。 他没忘记妈妈亲口说过——"你不是,他不配当你的爸爸,他是混蛋。" 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不能验。 "你干么?我叫你过来!"任屹拄着拐杖走来。任凭生转身就跑,但一下就被拽了回来,拖到那陌生男人身边。"嘴巴张开,只是检查牙齿——" 骗人!任凭生硬是闭紧嘴巴。 任屹气恼。"听不懂吗?张开,给我张开!"他用力掐住儿子下巴,撬开他的嘴。 他感到屈辱,面孔胀红,眼眶蓄满泪水。直到这刻才发现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能作主,他力气太小,只能无助地看着男人将棉花棒探入口中,取走检体。 两天后,检验结果证实了他是任屹的儿子。 但这两天对任凭生来说犹如地狱,他恐惧焦灼,生不如死,不断想像将要遭到什么对待。经过此事,他再也不当任屹是父亲,任屹是令他作呕的男人。 一年后,爸爸长期外遇对象吴君敏,带着七岁私生子任杰明搬入任宅,以女主人的身分管理宅邸事务。 "叫我阿姨就好了。"吴君敏蹲下,好温柔地打量他。"你长得好高喔,比我想像的帅呢。来,杰明,叫哥哥。" "哥哥。"杰明笑喊。"你有没有玩具?我可以看你的房间吗?我有带玩具来,可以让你玩。" 任凭生望着他们。他微笑,眼色冷漠,只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恣意闯入曾是他与妈妈的空间,无能为力。 第二章 越低调,就越引人注意,真烦啊。大概是常躲着偷偷练身体,任凭生才十五岁,就生得高大英俊,骨骼强健,体型硕长,常常收到情书,更常在路上被女生拦截。 "有收到我的信吗?"一位学妹向他告白。 "你是——"任凭生说。"322534?" "是315467才对。"学妹指了指制服上的学号。 "我是说三围。" "讨厌。"女生娇嗔,双手抱在胸前。 任凭生拿出情书,照着念—— "只要当我的男朋友,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爱你一生一世,让全世界的人嫉妒你。学妹汪晓舒。"念完,他挑了挑眉,嘴边夹着一丝冷笑。 "喂。"他看着娇羞女孩,忽给她"壁咚"下去,右手撑在她身旁的墙壁,目光灼热,气势凌人。 "嗄?"来了来了!紧张啊,害羞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壁咚"啊。 "我说你——真的想让全世界的人嫉妒我?" "唔。" "OK,你还不错。" "所以你要当我的男朋友吗?你爱我?" 嗟,是在纯情什么?"我不爱,但有性冲动。OK的话,来去开房间。" "什、什么?" 他凑在学妹耳边说:"我保证,让你永生难忘——" 第05章 本来期待爱,却闻性邀请,学妹"啪"地一巴掌挥下去,对他的憧憬幻灭。 "下流、无耻!"学妹哭着跑走,感觉受辱。 任凭生看她狼狈逃跑,高喊。"喂,要让全世界嫉妒我,就跟我上床啊?""上床"两字,让路过的三名同学跌倒两名。 低级!学妹哭得更厉害,跑得更快。 三公尺,五公尺,八公尺——学妹越跑越远,距离越拉越长。任凭生一阵轻松,舒服了。 "你才恶心。"花痴。也不看看他是谁就告白,对他来说,爱像一句脏话,他听了就反胃。 任凭生回答学妹的话很快就传遍整个校园,他被唾弃,被骂无耻下流、肮脏龌龊。女同学们不再逾矩,他的抽屉里不再塞满情书和礼物,现在她们见到他就倒弹,男同学嫉妒他这么敢讲,又对他这人感到怕,毕竟此人高大威猛,谁知惹毛他会被怎样? 于是任凭生顺利地帮自己跟周遭人隔出距离。 晚霞烧红天空,同学们成群结伴走出校园。 任凭生一人独行,书包甩在右肩,同学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想不到他这么龌龊。"、"长得帅有什么用?下流!"、"恶心死了,脑子装的都是脏事。" 隐约听到他们窃窃私语,他无所谓,倒是周围净空,连空气都清新了,他深吸一口气,舒服啊——啪! 搞什么? 有人扔东西过来,五颜六色的蜡笔"哗"地砸在路上,还有几支滚到他脚边。 "你再画,你再画画看!"一个头发烫坏的爆炸头太太骂着,从家里陆续扔东西到马路上,不管是水彩笔、画板,全都被抛飞在地。"每次都害我去学校被老师念,大家好好在上课,你画什么画?为什么都讲不听!" 接着,一个胖嘟嘟、穿着小学制服的小女生被拉出来,她跌在路上后又马上爬起来,手插腰,脚站三七步,跟对方呛声—— "妈你干么啦?厚!"小女生不耐地拨了拨散到额前的发。"我快被你气死了。" "被气死的是我吧?而且还超渡不了变厉鬼,因为你让我杀气太重。" 任凭生笑出来。这是母女吗?母女会说这种话? 他看那小女生气势不是盖的,她也顶着一头爆乱的发,制服绉巴巴的,像只小老虎般插着腰,活力充沛,嗓门很大。 "我跟你讲,你这样把我的东西扔出来是不对的你知道吗?阿嬷就不会这样没礼貌。" "什么?考这么烂还不读书,上课画什么画?我说你,你数学零分?国语也零分?就算用猜的,一堆叉叉圈圈也不可能拿零分。" "也有选择题好吗?" "一二三四有四分之一的机率,你连一个都猜不中?" 小女生沈默两秒,认真回。"也许我是天才。" "放屁!我看是智障——" "正好相反,我很可能是天才,那个发明大王爱迪生也是这样。他在学校老是问『为什么』,每天玩沙投石,不遵守校规,跟我一样都让老师很生气。最后他妈妈给爱迪生退学,所以他只读了三个月的学校。但是后来他发明了电灯,因为他有一对非常包容他的爸妈,受到鼓励才变得超厉害。妈,看看我,你女儿是天才天才啊。" "天啊,这么说是我不长眼喽?你还真敢说,天才?我看你根本是——" "妈,小心说话。"女孩小手一伸,指着妈妈的脸。"我超会记恨的,如果再骂我,等我长大变天才,我不孝顺你,只孝顺阿嬷。" "什么?" "到时候赚大钱都给阿嬷,不给你。" "是吗?"威胁老娘是吧?妈妈微笑。"既然这样,我乾脆现在就弃养你。"说着,妈妈走进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画纸准备要撕,女孩急跳跳—— "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吗?不能撕,不要冲动,等我成名,这个会被拿去拍卖——" 果然,妈妈停住动作。 女孩吁口气。"很好,很好,就是这样,吸气,吐气,不要跟钱过不去。" 没错,不能跟钱过不去。妈妈高举画纸,问女儿。"这张画可以拿去拍卖?" "没错,这是我最得意的画。" "所以说这只『鸡』会被拍卖?" "妈,看清楚,我画的是孔雀。" "哪里像孔雀?" "一般人都画展翅的孔雀,那有什么稀奇?我画的是没张开翅膀的孔雀。" "齁,孔雀吗?"看看画作。"完全看不出来。" "妈不懂画啦。" 嘶——画纸被撕成两半。 "啊!我的孔雀~~"被宰了。 "江智英!你要是敢再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你就别想进来。"妈妈将画纸扔在地上。"给我在外面好好反省,想清楚了再进来。" 砰!门关上。 智英跪地,拾回破碎的画纸。 终于吵完了?任凭生走过去,停在她旁边。 意识到他的目光,女孩抬头望着他。"看什么看?揍你喔。"手上还比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 他的视线移到被撕了一半的画纸上,蹲下打量着。"这张画——" "怎样?吓到了吧?"女孩将撕成两半的画纸并排。"真可惜,画得这么好。" "原来如此,是『火鸡』对吧?" "是孔雀!"厚,要说几遍?艺术家真的好寂寞喔,要遇上艺术水平一致的人太难了,世人都有眼无珠啊,莫怪智英常感孤独。 "你吃过火鸡肉吗?看过火鸡吗?真的很像火鸡。" 这人好欠揍。"你懂个屁?你会画吗?哼。" "这幅画的比例完全错误。" 智英看他拾起地上的彩笔,蓝的、黄的、黑的,很快地在地上勾勒出线条后再涂抹上色,于是暗黑的柏油路上长出一只孔雀,没有展翅,仍显华丽。 智英惊愕,跌坐在地。怎么会?而且还画得这么快?还画得比她好? 第06章 "这才是孔雀。"扔了画笔,拍去手上涂料,任凭生站起来,俯望着她,既高傲又跩。"我如果是你妈也会生气。你,完全不是当画家的料,而且从你刚刚呛你妈的话中听得出来,你也不可能是天才,如果还不好好念书,将来会是又蠢又笨的废材。"说完,他掉头走人,还踩碎一支蜡笔。 智英气得边骂边叫。"喂,你给我站住!骂我蠢材?臭家伙,欠揍!"她脱鞋朝他掷去—— 咚! 那么准?鞋子正中他的背。他站住了,倒是她吓退好几步。 他转身走向她,高大身形,虎虎眼色。 智英连退好几步,结结巴巴地嚷。"干什么干什么?砸一下就痛吗?"猛地,领子被揪起,小小身子整个被拎了起来。"放开我,我叫警察喔。" 原来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笑了,把她揪得更高,双脚远离地面。"刚刚不是很凶吗?" "我打你耳光喔。"智英颤抖地举起小手,非常没威胁性地做了个左搧右搧的假动作,接着又像狗般威胁敌人。"不想被打就快放我下来——我咬你喔。" 她皱起鼻子,张嘴做出凶狠欲咬的表情,还发出威胁的唬唬声。 真泼辣,真搞笑。他放她下来。"想当画家就先去找位老师学画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就这样?不是要打她?好奇怪的人啊。智英朝他背影喊。"喂?喂!你叫什么名字?你很会画画吗?你教我好不好?" 突然,家门推开,妈妈拿着棍子奔出来。"不反省还给我鬼吼鬼叫?是不是要我揍你?" "不是啦,妈,那个——" "齁天啊!这什么?你画的吗?这——这孔雀是你画的?怎么在地上画得这么好?在纸上画得像鸡?" 呃……智英尴尬。 妈妈蹲下,啧啧称奇。"瞧这羽毛——是嘛,这才叫画画嘛,唉唷,想不到你真的有天分,妈是不是应该让你去上画画课啊?" "真的吗?妈要让我学画画吗?" "唉,你喔,知道啦,我会考虑,东西收一收,进来吃饭。" 家人就是这样,吵得天翻地覆,忽又船过水无痕。 智英怔看着地上的孔雀。他帮了大忙呀,她刚刚还骂他,还拿鞋扔他……智英回神,往他消失的方向跑,穿过巷口,跑过马路,四方寻觅,却已见不着那个人。 他是谁?她怔在街头,路人自身旁穿梭而过,汽机车在马路上驰骋,却都没有他。 她因为奔跑,喘得出了一身汗,走回去时,听见垃圾车的音乐声——糟了,她急奔回家,看垃圾车停在那只孔雀上,一旁的清洁员正收着垃圾。 "大叔!往前开,拜托!"智英拍着车门喊。 "什么?" "拜托,车子往前移啦。" "欸我们在收垃圾欸。" 拗不过她苦苦哀求,清洁队的大叔只得将垃圾车往前开,孔雀终于露面。 "各位,请让开,让开啦,拜托,我要拍这个。" 邻居们围观着地上的孔雀,窃窃私语。 "是孔雀欸?"、"你画的吗?"、"不错喔。"、"怎么画在地上呢?" 智英冲回家拿相机出来,对着孔雀拍照。 待垃圾车驶离,人群散去,天色暗下来,智英妈又开门,走出来骂小孩。"还不进来?你不饿吗?"她看女儿蹲在地上画来画去。 "快好了,你先进去嘛。" "真是,受不了你。" 终于—— "OK,画好了!"智英伸懒腰,虽然全身酸痛,但很满足。她对着地上的作品大笑,真高兴,遇到会画画的人,要是以后大家能一起画画,那就太好了。 第二天清早,任凭生去上学,路经同一个地点,他怔住,停下脚步。 昨日的孔雀模糊了,但它旁边多出一只小孔雀,还有一句话—— "看到请敲门,我要找你一起去画画。" 他转身望着一楼家门,走过去停在门前,忽听见门内有动静,接着门被推开,他闪身,隐在隔壁门柱旁。 昨天那对母女走出来。 "妈你记得喔,要帮我报名画画课喔。" "知道啦,但是你数学再考零分试试看。" "我保证会进步。" "进步一分吗?" "哈哈哈,比一分更多啦,走喽。" 江智英蹦蹦跳跳,笑容灿烂,停在孔雀前。 任凭生看她瞅着孔雀,满脸笑意。 "孔雀啊孔雀,画你的人看到没?我要跟他做朋友,啦啦啦。"她哼着歌,蹦蹦跳跳离开。 等她走远,任凭生才站出来。 他走过去,看着地上的两只孔雀,觉得它们靠太近了。她的笑脸、她的邀请,教他莫名欢喜,然而当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高兴,又被罪恶感淹没。 妈妈不知在哪里受苦,他竟在为这没用的小事高兴? 他一脚踏在他画的孔雀上,用力抹去,再郁着脸离开。 他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快乐,他要强大、要无敌,直到能守护妈妈为止,在找回妈妈前,他不配拥有快乐。 此后,他上学都刻意避开那条路。 一连几天,小智英越起越早,她坐在门前,纳闷他怎么都没出现?等得无聊,就拿蜡笔在地上乱画,甚至还留言给他。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我想跟你一起画画ㄟ。 她画了狗,就在狗旁边写——这是狗。 她画了猫,就在猫旁边写——这是猫。 第07章 她画了他,凭印象画的,但画完就擦掉,不希望有人或车子踏过他、弄脏他。 他一直没出现,她有点难过,但小孩的记忆力短暂,很快的,智英又被画画老师吸引,崇拜画画老师的功力,不再早起等待,不过那张孔雀照,一直被她好好地当成宝物珍藏着…… 吴君敏因为任凭生的事,时常被老师找去学校谈话。 辅导室内,吴君敏坐姿端正,听老师说话。她面上的表情宛如结着千年寒冰,读不到真正情绪,像戴着雕工精美的面具,化着无懈可击的眼妆,瞳孔深如寒潭,冰霜般的眼神教老师有些紧张。 "……所以必须请你过来谈,这不是国中生会讲的话,是不是平时家人在教育孩子方面,有什么忽略的地方?" "十几岁的男孩正值青春期,跟女生说要开房间,我认为这不是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事。" 老师愣住。她、她说什么?这还不用大惊小怪? "万一真的去开房间呢?" "到时再处理就好了。" "这不是到时再处理就行,万一女生怀孕呢?身为家长,你这种态度会让孩子闯大祸,你不能这样溺爱你的孩子,现在社会上有这么多问题都是因为——"老师突然住口,因对方举手要她闭嘴。 "请问,我犯法了吗?"吴君敏起身,看着辅导老师。"我就是要溺爱我的孩子。告诉我,有哪条法律规定妈妈不能溺爱孩子?" 吴君敏走向老师,高高在上,气势凌人。"还有事吗?" "那个……你知道他这次段考是全校最后一名吗?" "看来,老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吴君敏叹气。 嗄?我才完全搞不懂你的意思。老师好混乱。 "我爱我的孩子,"吴君敏理所当然地道:"我们凭生只要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所以成绩这种事就不要跟我提了,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老师无言。 吴君敏从皮包里取出支票,放在桌上。"听说学校想扩建体育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走了。" 老师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感觉像被刮了一顿,又突然赏糖吃。这女人真让人精神分裂,没见过做妈的疼孩子疼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啊。 吴君敏离开辅导室,看向等在外头的任凭生,微笑。"不用担心,不管老师说什么,我都不会跟你爸告状。" 这孩子站在暗处,抬起脸和她对望,浓墨似的眼色以及难以辨识的情绪,总是令她心中不爽不爽的。 "谢了。"他说,接着转身走回教室。 吴君敏眯眼,打量他的背影。 这孩子是不是长得太快了?才十五岁,身高竟有一七六,看样子,我把他养得很好啊。 吴君敏走出校园,司机在车旁等候着,她坐入车内,看看时间。"去接二少爷。" 不久,黑色加长型的宾士车在国小门口停下,司机开门,读小六的任杰明跑来,一上车就对妈妈说—— "我要学画画。" "怎么忽然对画画有兴趣?" "上次跟你说过了,那个新来的转学生——就是坐我隔壁的那个。" "哦,以前住山上的那个女生?" "对啊,她最近要去上画画课了,我以后放学也要跟她去画画。" "你要跟Doris老师上课,忘了吗?"每天放学,家教老师都会陪任家二少爷做功课。 "我不要Doris老师,我要去画画。" "儿子,你希望那个女生也喜欢你吗?" "对啊。她长大后要嫁给我,我决定了。"讲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这就是有钱孩子的霸气。 "如果你希望女生喜欢你,还愿意当你的老婆,你就要很优秀才行。尤其是越漂亮的女生,就越喜欢优秀的男生,如果功课不好,是不会有女生喜欢的。" "那哥不是惨了?他考试都最后一名。" "所以他没朋友啊,你希望变成他那样?没朋友,也没女生喜欢?" "我功课够好了,上次还考了全校第三名。" "可是不是第一名,你前面还有两个人是你的对手,如果你喜欢的女生看到他们,你说,她会喜欢第三名的你,还是第一和第二名的人?" 杰明苦恼了,忽然,他指着路旁大叫。"就是她,就是她!"他按下车窗。"江智英?江智英!" "嗨!"本来拎着鞋,赤脚在路上走的女孩笑奔过来。 "停车。"吴君敏命令司机。 车停下,智英踮脚,小小头儿探入车内。"哇,好大的车。" "妈,我们可以送智英回去吗?" "当然可以,请上车。" "赞啦!"!智英将鞋往车内一扔,吴君敏吓了一跳,接着智英爬进车里,和杰明笑闹着。"你家是『齁亚郎』哦?开这么大的车子。" 杰明挺直背脊,打开冰箱。"你看,有饮料,要喝吗?" "哇,我要可乐。" "拿去。" 智英喝着可乐,杰明在一旁把玩她的头发。 吴君敏默默研究他们。 "你为什么老是把鞋子脱掉?"杰明问。 "天气这么热干么穿鞋?我在山上都不穿的,这样走路舒服。" "是喔?" "不然你也把鞋子脱掉啊,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好。"杰明把皮鞋脱了。 "袜子也要脱才舒服。" "好。"杰明又把袜子褪下。 第08章 "你看,是不是好舒服?" "真的欸。" "制服也拉出来啊,干么塞在裤子里,不难受啊?" "好——"杰明笨拙地把上衣拉出裤外。 "我帮你。"智英动手帮忙,杰明笑着,扭动身子。 "会痒,很痒啦哈哈哈——" 两个小孩在车内笑成一团。 吴君敏淌下冷汗,笑不出来。这丫头一个命令,儿子一个动作,这丫头上车没五分钟,儿子已从小绅士变成邋遢鬼。 这丫头像驯兽师,片刻就令儿子臣服脚下……此孩威力,不可小觑,太危险。 稍后,车在老公寓外停下。 一位白发驼背的瘦婆婆,拄着拐杖等着。 "阿嬷——"智英跳下车,扑进阿嬷怀里。 "哟,乖孙喔,齁齁齁,怎么坐这么大的车子啊?"老婆婆牵着智英上前,看向车内。 吴君敏微笑。"您好,我是杰明的妈妈。" 婆婆怪叫起来。"哦——不得了了,我们智英坐这么高级的车回来啊?这是什么车这么长?哦,是真皮的味道。" "阿嬷要不要坐看看?"智英拉开车门,对杰明笑。"我想给阿嬷坐坐看,可以吗?" "阿嬷好,阿嬷进来。"都答应了,他才转头问妈妈。"没关系齁?" 吴君敏点头。 智英拉阿嬷进来,阿嬷啧啧称奇。"唉唷喂,冷气有够强的啦,阿娘喂,这是你们家的司机吗?还穿制服捏。" 智英打开冰箱。"阿嬷你看,有冰箱。" "车上有冰箱?厉害、厉害。" 吴君敏忍耐着祖孙俩的聒噪,车绕一圈,返抵江家门外。 终于,智英牵着阿嬷下车了。 这时智英妈拎着垃圾出来。 "妈、妈!见过这种车没有?有冰箱欸,里面这么大喔,还有司机,是电影才有的齁,我刚跟阿嬷坐这辆车——" 不妙。吴君敏脸色铁青,看智英又拉妈妈过来了。 "唉唷,真漂亮的车子。"胖胖的江妈朝车里的吴君敏示意。"你好。" "你好,我是杰明的妈妈。" "哦,杰明啊,你好啊。你妈妈好漂亮喔,气质真好,齁齁齁。" 杰明满脸笑容,跟江妈敬礼。"伯母好。" "我妈也可以坐看看吗?"智英又问。 吴君敏瞪大眼睛,她妈体积这样大,还拎着垃圾——不,她不信,人的脸皮不可能厚成这样,没教养也要有限度,这已超过她忍耐的—— 谁知儿子一把推开妈妈。"你快进来!妈,你坐过去一点。"他拉着智英坐进车内。"江妈妈快进来!" "这不好意思啦,哈哈,唉唷,这怎么好意思?"江妈一边说,一边移动胖胖的身子,手上拎着垃圾坐进来。"唉唷,冷气好强捏。" 杰明兴奋得胀红面孔,跟喜欢的女生坐这么近,好高兴。 智英再次介绍车内设施。"闻到了吗?真皮的味道,还有冰箱,你看——" 吴君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司机暗暗紧张,压力很大。不要让夫人不开心啊。 车子又绕了一圈,终于让江家人都满意,全部回家去。 车门关上,吴君敏立即跟司机说:"把空调转到最大,车窗都按下。"全都是垃圾味。 "啊,好开心喔。"任杰明瘫下来,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我真的好开心,妈,我们每天都接智英回家。"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 "没错!妈也喜欢她吗?" "只要我儿子喜欢就好。" "妈,你觉得她喜不喜欢我?" "如果你考全校第一名,我想她没理由不喜欢你,因为你是全校最棒的嘛。" "唔,没错,好,我要考第一名!" 车子抵达任家豪宅,杰明推开车门,蹦蹦跳跳地赤着脚就往屋内跑。 吴君敏看向车底乱扔的鞋和袜。 当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校长。"是我,吴君敏,杰明的妈。" "夫人?你好、你好。"平日收了不少礼物,房子也是透过吴君敏向群屹低价购买,校长面对吴君敏时谦卑得像条狗。 "我希望你帮个忙。" "夫人请说。" "将那个叫智英的女孩调离我儿子的班级。如果你的能力超出我的期待,还有办法让那女孩转校的话,我绝不会亏待你。" "呃?请问为什么要把她调走?" 吴君敏沈默,不解释。 校长冰雪聪明,忙说:"夫人放心,我马上处理。只是这可能需要花点时间,毕竟要她转校的话,需要好理由……" "让她待不下去就行了,我看那女生粗鲁野蛮,应该很会霸凌同学吧?只要制造事端,再请老师配合,让她自动转校,这有很困难吗?" 意思就是,困难的话就甭想再收好处了。 于是一个月后,老师以难教化、偷窃还有霸凌同学等种种原因,请智英妈申请转校。 第09章 喜欢的女生离开了,杰明回家跟妈妈诉苦。 "江智英忽然转校了,最近老师对她好坏,一直找她麻烦,我以后都看不到她了——" "有这种事?老师太过分了。" "智英也好坏,离开也不跟我说,我连她的电话都没有,我平常对她那么好说……" "就是啊,本来觉得她很可爱,你这次生日,妈还打算让她来玩呢。"吴君敏乘机教育儿子。"记得波波吗?" "唔。"提起小狗波波,他眼眶更红了。 "你捡波波回来的时候,好疼它啊,每天陪它玩,喂它吃好吃的,把它养得胖嘟嘟,还硬要它陪着睡觉。结果呢?陌生人的一只鸡腿就把波波拐跑了。"当时家门外的监视器拍到整个画面,波波是自己心甘情愿跟陌生人走的。 杰明放声大哭。"呜——我的波波。" "儿子啊。"吴君敏把孩子揽入怀里。"这都是因为你不够强的关系,喜欢不是对她好就行了,你必须很强,强到她不只喜欢你,还『不敢』离开你,这样才能把喜欢的留在身旁,不然这种事会一直发生的。" "我好难过。"杰明哭哭啼啼。"妈妈帮我找智英回来。" "不要哭了,智英换了学校会交上新朋友,马上就会把你忘记的。可是你呢,你就只能像这样伤心地哭,所以对她好有什么用?都白费了。学学你爸,他从不做赔本生意。" "什么是赔本生意听不懂啦。"杰明哭得惊天动地,晚饭不吃就去睡了,躺在床上继续哭。 不过吴君敏知道这只是过渡期,小孩子的喜欢能维持多久?臭丫头消失了真好,要是让儿子继续跟那野丫头混,一定会被带坏。她苦心栽培儿子,将来要让他当群屹的接班人,千万不能让个野丫头毁了。 吴君敏反覆告诫儿子,只要他听话,用功念书,好好跟爸爸学,以后就会变得很强很厉害,到时多的是比智英更好的女生喜欢他。总之,变强就好了,要什么都能到手。 她这话可不是乱讲的,权力、地位、财富多好用,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任屹没给她一个正式名分,她还是紧巴着他生活。看看江智英的下场,要把讨厌的人弄走,一通电话就能搞定,这就是名利和权势带来的好处。 第三章 突遭排挤,智英有嘴说不清。 有够衰啊,学校真是暗黑场,她又没有常常问问题,莫名其妙就被老师认定是问题学生。说她对老师没礼貌?她又没有打老师,老师还比较常打她。跟同学处不好?说她偷东西还霸凌同学? 霸凌你个鸟鸟咧,她最会霸凌的是面包、鸡腿和卤肉饭。 大人诬赖小孩很容易,像踩死一只蚂犠那样简单。智英百口莫辩,被妈妈揍一顿屁股,拖去学校和老师道歉。 最后,学校待不下去,智英妈心疼女儿老是被歧视,主动帮女儿办转学,还将租处退掉,举家搬往他方。 搬家当天,智英妈租了一辆九人巴士,把家当全搬上车,忙到腰快断了,幸好平日这腰养得够粗,还练过跆拳道,臂力很够。 阿嬷和智英一边搬东西,一边跟江秀娥吵架。 "妈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就是没偷东西,你不应该揍我屁股的。" 阿嬷呸呸呸。"我呸咧,阿英小时候都我带的,她绝不会偷东西。你竟然揍她?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相信吗?你错了。" "你们闭嘴啦,我够烦了。"才用手拍了几下屁股,就记恨到现在。 "少白!"智英对坐在车内的弟弟骂。"快过来帮忙,连阿嬷都在搬东西,你去把电风扇搬来。" "我不要。"五岁的江少白一脸尊贵,玩着手中的游戏机。"害我们搬家,你要负责。" 智英作势K他。"你欠揍喔?" "妈,姐霸凌我。" "屁啦,我连指头都没碰到。" "快弄完上车啦!"江秀娥吼。 一伙人上车,车子驶离。 智英踢掉鞋,靠着车窗,依依不舍。离旧家越来越远,讨厌啊,搬走了那个男生就找不到她了。 再见了,曾经被画在地上的孔雀。 再见了,门前那排茄苳树。 再见了,分离教人难过,就像当初跟阿嬷离开山上的房子一样难过。她好沮丧,可是阳光为什么还是这么美?从天空洒落金黄色光芒,照亮马路,阳光真不体贴,都不知道我难过,还亮成这样。 智英叹息,转过脸,倏地震住。因为她看见路旁一个高高的男生走过。 等一下,那个人……智英巴住车窗,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是他?甩在肩头的书包、高大的背影,是那个男生! 车子一个左转,她看不到他了。 "妈!"一声惨叫,害秀娥差点蛇行。 "干么?" "快停车!"智英大叫,伸手就去扳车门。 "等一下。"秀娥猛地煞车,对女儿咆哮。 "很危险你知道吗?你要干么?"智英推开车门,跳下去猛追。以在山上锻链的铁腿,手刀奔驰,疾如流星,瞬间消失在秀娥眼中。 "她干什么啊?少白,快下去看看你姐姐。" "不要,她老是做很白痴的事。" "给我下去!" "没事的啦。" "我去看。"阿嬷抂着拐杖,慢吞吞下车。 另一头,智英没命地追,终于看到他。"喂?喂!你别走!喂!" 听到呼喊,任凭生停步转身,看她奔过来,停在面前。 她弯身,双手按着膝盖,像头牛喘得快断气。"记得——我吗?"她抬脸看着他,拍着胸口顺气。"是我啊,画孔雀的,我搬家了,你、你有电话吗?还是地址?给我。" "你认错人了。"任凭生转身要走,突然手臂一紧,被她有力的小手拽住。他回身,望着她亮亮的眼睛。 "我没认错,明明是你。"她说。 他想甩开被拽住的手,往右甩,甩不掉,往左甩,甩不开。是怎样?这是黏皮糖吗? "放手。" "不要。" V第10章[12.17] 他左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却没扯开,他吃惊地睁大眼,这女生吃过大力丸吗?这么有力? "放开。"他再次警告。 "我只是要跟你说谢谢。"她牙一咬,顽固地抓得更紧。"因为你,我去跟老师学画了。还有,我们都会画画,我们可以当好朋友一起画画。" 他听着,心头乍暖,差点被她温暖的眼色征服,可同时,胸口却尖锐地刺痛起来。好烦,她害他好混乱,这份失控感教他慌了,怕掩饰不了心情,怕被看穿,他拉开嗓音—— "你在胡说什么?谁要跟你一起画画?追着男生跑还这样抓着不放,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听不懂人话吗?真恶心,快放手。" 很恶心吗? 智英惊愕地放手,低着头,脸胀红,慌慌地道歉。"对、对不起。" 可恶,明明骂人的是他,她哭了,他却…… 从她垂着的脸庞,他看见泪水正一滴、两滴滴落地,他怔住,注意到她的右脚拇趾正在流血。 她光着脚追来?拇趾受伤了不痛吗?还是根本没神经? "喂。"他指着她的右脚。"你在流血。" "哦?"真的欸,她翻开右脚掌,大拇趾趾腹嵌着一颗碎石。 任凭生蹲下来,托起她的右脚检视。 好暖好大的手啊,她站不稳,小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的动作小心,很轻柔地帮她剔除石头,接着又拿出口袋里的卫生纸包覆伤口,再轻轻把她的脚放下。 "我再说一次。"他抬起头望着她,笃定道:"你认错人了。" 她凝住目光,小手离开他的肩膀。"好厉害,你说谎都不会脸红。" 他脸一沈,她却笑了,尽管忍不住的泪一直淌下来,但她笑得好灿烂,很大气地说:"没关系,就当我们不认识好了。你不要觉得恶心,我又不会纠缠你,我只是想说谢谢,我很喜欢你,可是你后来都没经过我家,是因为不想看到我吗?你放心,我要搬家了,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太好了,他想,真是太好了,绕远路挺麻烦的。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他往前走,这样离开的背影应该挺潇洒的吧?但为什么,心好重,胸口好闷,想转身再看她一眼,可大脑说不可以。 他有点怕,怕这个女孩。 智英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眼泪越淌越多。她深吸口气,转身往反方向走,止不住的泪一直爆冲出来,他嫌恶的话让她的心第一次这么痛,她觉得好丢脸,好可悲。 被诬赖是小偷或被妈妈误会,她都没哭,可为什么那男生的几句话就让她崩溃? 她是真心感到抱歉,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喜欢让他困扰到绕远路上学,害他恶心。 她真是笨蛋、笨蛋。 阿嬷好不容易找到哭哭啼啼的孙女,看智英哭,老人家吓坏了,赶紧搂住孙女。 "怎么哭了?欸?脚怎么了?流血吗?踩到玻璃吗?阿嬷看看。" 阿嬷蹲下,托起她的脚掌仔细瞧着。 智英伏在阿嬷肩头爆哭。"阿嬷我好痛……" "很痛吗?唉唷怎么办,阿嬷也要哭了,阿嬷要哭了啦。可恶,大家怎么都欺负我的小可爱,我们回山上好了,我的宝贝呀。" 这对婆孙搂成一团,哭得乱七八糟。 江少白在这时慢吞吞地"蛇"来了,对她们动不动就抱在一团的温馨画面很冷感。 他戳戳智英的头。"哭屁,走了!" 阿里山云雾渺渺,阴雨绵绵。 咖啡农老沈与妻,一早起床,如临大敌。 花三年种植的有机咖啡树,产量少,售价高,却有价无市,业界都爱买进口咖啡豆,大家比的是成本低,不管品质好坏。 现在大量生豆囤在老沈的仓库,再放着都要发霉了,要不是老沈咬牙坚持,差点连收成都不干了,直接让果子烂在园里。 有机个屁!不用农药或用心种有个鸟用?便宜才有用啦,干。 谁知前日,事情有了转机。老沈接到"coffeeLife"部落格主人的电话,说要来议价,收购豆子。 说起这"coffeeLife",不仅有广大咖啡迷支持,每日拜访人数还破万,是业界津津乐道的传奇,咖啡迷甚至还昵称格主是"咖啡神"。 老沈等啊等,想着神怎么还没到?终于,有人敲门了。 沈妻开门笑喊。"欢迎——啊?"笑容僵住,这是——什么? 门外,站着一名少年,身着黑色夹克,头戴黑色鸭舌帽,帽檐下是一对星眸,炯炯有神。 "找谁?"沈太太难掩失望,还以为神到了。 "我来买豆子。"年轻人说。 稍后—— 三人坐在屋外长廊,桌上摆着咖啡豆。 细雨霏霏,云雾缭绕,咖啡树环绕着木头屋。 老沈很不高兴,觉得咖啡神太没诚意。 "要谈价钱,应该老閲亲自来吧?你能作主吗?"让个年轻伙计出面?这算什么? 任凭生不解释,只问:"这批生豆剩几斤?" "还有四十斤。" "一斤八百怎么样?四十斤我全包了,运到这里——"他拿出写好的地址放桌上。"另外,这是三年的契作合约,有兴趣的话,看完就签字。" 全包了?价钱还这么好?还要谈契作?老沈傻了。 沈氏夫妻交换了个眼神。这年轻人该不会是冒充"coffeeLife"来乱的吧?还是业界故意恶搞?不,不能得意忘形,万一货运过去却收不到款,那可要哭死了。 "请问你几岁?"老沈问。 "十八。" "嗄?高中毕业没?你是咖啡神的儿子吗?" "我就是格主。下个月要提前入伍,在我当兵期间,请你们顾好我契作的咖啡树,严禁农药,必须全程有机栽种,每一批收成的豆子,我都会送验。以后你们的咖啡豆也只能卖我。" V第11章[12.20] 老沈犹豫。"这实在是——" 沈妻忐忑。"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是格主?你实在太年轻了,我们不能随随便便就签约。" "有,我有证明。" "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好。"拉开夹克,任凭生从里面的口袋掏出一大捆钞票放在桌上。"这就是证明。" 沈氏夫妻惊愕,这一大捆千元钞,目测就快十万吧? 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任凭生继续道:"这是生豆的钱和契作订金,等合约签定,会再给你们签约金。以后讨论事情,一律用电邮。" 老沈搓揉那捆千元钞的纸质。"这是——" "真钞,不信的话,验一下吧。" "我没验钞工具。" "我会在这里待两天,这是我住的民宿——"他写了一串地址。"明天你们去验钞,合约看过没问题再签约。"说完,他留下钞票离开。 老沈追上去。"等一下!就这样?你不怕我拿了钱不认帐?" 转过身,任凭生看着他。"我相信你的豆子,你栽培咖啡树三年了吧?现在,换我用三年栽培你的产品。" "你……你的意思是?" "咖啡种在海拔八百公尺的山脉,还正好处于得天独厚的『咖啡带』中,再加上阿里山高度起伏大,日夜温差高达十度以上,这样的条件产出的咖啡豆香气浓郁,就算不加糖,喝起来也很甘甜,若是再加上有机栽种,我相信,你的豆子经过包装后会很有市场。烘焙后,我打算以『咖啡莲』的名字贩售。你是阿里山目前唯一有机栽种的咖啡农,我验过你的豆子,所以我信你。"说完他就走了。 老沈怔着,如遇知音,好感动。 "不用等了,我立刻签约。"他喊住任凭生。大家再次回座位,签合约。 "这么年轻就会做生意,真厉害,你爸妈一定很高兴吧?"沈太太笑道。 "留下来吃饭吧,祝我们以后合作偷快。"老沈伸手,要与他握手。 任凭生看着他的手,没有要握的意思。"握手吃饭那些的就免了吧,你只要如期交货就行了。" 任凭生告辞。 沈氏夫妻瞅着雨中离去的身影。 "老公,我觉得他怪怪的。" "他都信我们了,我还怕吗?"老沈握住老妻的手。"我不是在作梦吧?我们要赚钱了。" 任凭生没眶他们,每张钞票都是真的。 这些钱哪来的? 他把每一年父亲给的零用钱存起来,把爸爸送给他和杰明的名牌脚踏车卖掉,那些父亲出差带回的时髦3C产品也卖掉,还卖了妈妈留下的首饰……反正妈妈也用不到了,曾经配戴那些闪烁饰品的妈妈,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反倒是冲泡咖啡以及一啜饮到好咖啡时,她忧郁的脸庞才会罕见地浮现笑容。 妈妈说过,她的梦想是开一间咖啡馆,她还说,她在台北有名的咖啡馆打过工,客人都爱喝她煮的咖啡。 那时,咖啡尚未流行,是时髦人的饮品。 如今,喝咖啡渐渐风行,而任凭生看好咖啡市场,认定有机咖啡前景好。 走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拢紧外套,回到民宿。 孤单地躺在单人床上,他望向窗外。 今晚也会失眠吧? 一个人在黑暗里静静躺着,睡在陌生的地方,却比在家里安心。平日放学后,他也常待在咖啡馆,经营咖啡专业部落格,筹备事业,一步步朝着计划进行。 他已经决定了,要用妈妈最爱的咖啡打造一个王国,待找回妈妈后,就要把这一切成果献给她。 当任凭生在阿里山失眠时—— 在任宅,吴君敏趁着任凭生外宿,拿手电筒溜进他房里,摸黑搜索。 她检查每一格抽屉里的物品,除了文具,几乎没有赘物。她翻动枕头、被子、床底,还拉开衣橱,逐一检视,她捜得急切,没注意到有人跟进房里。 啪——灯骤亮,她僵住。 "妈?"杰明震惊。"你在哥的房间干么?" "把门关上。" 杰明关上门,质问妈妈。"你怎么可以乱动哥的东西?" "你哥常不在家,妈怕他跟什么坏朋友来往。" "妈不可以这样,难道妈也常趁我不在的时候乱搜我的东西吗?" "妈信任你,不会对你这么做。" "那么我希望妈也不要这样对哥,太不尊重他了。" "你真是……我是关心他。" "关心就可以这样吗?" "当然,你哥老是和我们保持距离,什么心事都不跟妈讲,妈不看他的东西,要怎么了解他?" "是这样吗?" "好吧,我这样说吧,这都是因为爱。"吴君敏在床铺上坐下,慢条斯理道。"说实话,妈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保护妈最爱的儿子,这都是为了你。" "搜哥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万一你哥偷偷进行什么对你不利的事——" "哥不是那种人。" "哦?说得好像你很了解他,你哥有跟你提过他的私事?有介绍你认识他的朋友?还是有跟你分享心事?没有,对吧?你把他当哥哥,他可没把你当亲弟弟。" "我终于知道哥为什么想提前入伍,妈表面对哥好,心里却不这么想。哥一定也感觉到妈很虚伪——" 啪!脸庞骤热,杰明这才意识到被妈赏了一耳光。 吴君敏气到浑身发抖。"永远——不准对我讲这种话。你知道为什么你爸到现在都不给妈一个名分?因为他防着我们,不承认我们,他心里就只有那个死了的方嘉莲,任凭生才是他认定的儿子,我们随时都可能被他扫地出门。妈小心翼翼地伺候你爸,为了你处心积虑过着每一天,你却骂我虚伪?如果妈不虚伪,你能好好待在这么大的房子里,过着这么好的日子?你吃得香、睡得甜,是因为有我守护你。而你哥,哼,他虎视眈眈,就等着哪天抢走你的一切。" "我讨厌妈这样说,我不认为哥是那种人,他从来没给我脸色看。" V第12章[12.24] 【注: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网客服。】 "是吗?呵,说起虚伪,他才是专家。等着看好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总有一日你会知道妈说的才是对的,你还年轻,你不懂,你哥绝对有在偷偷进行什么计划,他甭想瞒过我。" "妈这样让我觉得面对哥很不好意思,拜托不要再这样了,我跟你保证,哥绝不会做伤害我的事。"说完,杰明离开。 吴君敏既难堪又气愤,她起身怒视这间房,偌大的房间里,竟然简单到捜不出任何一本笔记,活像个样品屋,连房间的主人平日都几乎不在家,也从没朋友来过。 任凭生乾净到在这个家没有存在感,他冷静、疏离,像空气般无形,但也像空气一样时刻都在,难以忽视。他太神秘,太抽离,这反而让她不安,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像他这样沈静内敛。 吴君敏嗅到不寻常的气氛,那孩子绝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简单,与其将来突遭横祸,不如预先做足准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是他实在太神秘,让她不知该如何了解他。 任凭生退伍后,没考上大学,混了两年多,最后是透过任屹的安排及人脉,在二十二岁时进入私立大学就读美术系。此时,他的弟弟任杰明,早已是台大土木工程系的学生。 说起任凭生的大学生涯,缺课多,报告迟交,被当过几次,就这样一路读到二十八岁还在混。与此同时,他那优秀的弟弟都快研究所毕业了。 这一路脱线演出,教他在父亲心中彻底黑掉。 而任杰明跟他相反,一步步按照吴君敏的期望,往接班人之路前进。 任家的晚餐时间,常听任吃跟小儿子讨论建案,吴君敏在旁适时提出想法,三人交谈热络,任凭生被边缘化得很愉快,通常这种时候,他会在一旁滑手机,不然就待在房间看书。 "没用的家伙。"任屹对他常常嗤之以鼻。"连三流大学都念到快混不下去,还不如到工地盖房子,废物一个。" 随便他骂吧,任凭生无所谓,反正大学是念假的,他的咖啡生意才是真的。况且他对爸的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他最常听到的,都是爸得意地分享他如何用低价购买钢筋,如何跟包商谈判,怎样闪避营建安全法规,又是如何在行销文案中,巧妙置入不实广告,欺瞒消费者。 这些年,群屹建设闹出许多买卖纠纷,后来都靠公司养着的法务人员摆平,甚至有承包商因无法如期完工,被任吃逼到跳楼自杀。而当承包商的家人到公司抬棺抗议时,任屹视若无睹,安家费一毛也不给,还向法院申请假扣押,向承包商索赔延宕工期的违约金。 不择手段,唯利是图,任屹却洋洋得意,自诩聪明。 任凭生冷眼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体内流着的血都和爸爸一样脏。父亲是一头贪婪丑陋的豺狼,这栋别墅里充满着血腥味,他宁被鄙视也要跟他们保持距离,可惜,有人无视他画下的界线。 "哥!我有秘密跟你说,只跟你说,连妈都不知道。" 深夜,杰明擅闯哥哥的房间。 任凭生躺在床上看书。"凌晨两点?我要收谈话费。" "干么这样?反正你都在失眠,就当是听枕边故事好了。"杰明拉来椅子,坐在床边开讲。"我跟我的女神重逢了,记得吗?国小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一个女生。" "不记得。" "干么这样?你明明记得。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透过脸书查到跟她一样的名字,再一个一个过滤——" "你好闲。" "是好有毅力!我就是深情,我们的故事可以拍成电影。" "赶快写成剧本,让爸出资,你们亲自演。"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 资优生的头脑还挺单纯的,连讽刺都听不出来。 杰明一头热地说:"我追了她一个多月,后来我们就开始交往了。可能因为我是台大生,重逢后,她被我迷得乱七八糟,你弟弟很有魅力你知道吗?" "所以呢?" "你也好奇我的女神长什么样子吧?告诉你,她温柔似水,美若天仙——" 管你的女神多美。"好,知道了,惊人的美丽。" 不,你不知道,反应才会这么平常。"哥绝对没见过那么特别的女孩,我们阿英如果去选美,一定得第一;我们阿英如果去演戏,一定是大明星;我们阿英如果当模特儿,绝对比林志玲还红。我们阿英走在路上总是被搭讪,坐在餐厅一定被请客。阿英不是只有美丽,还很善良,阿英活泼可爱,阿英——" 再不插嘴,阿英将毁了他的夜晚。既然敷衍无用,就扫他的兴。 "这位阿英有没有卖产品给你?" "没有。" "阿英是不是刚好有个重病需要开刀的亲人凑巧还欠手术费?" "阿英不是诈骗集团。哥在暗示什么啊?阿英单纯善良,你见过我们阿英就知道了,她让我开始相信这世上有神,我愿意为她入教。" "阿英希望你加入哪个教?" "我是比喻!" "你把她形容得越完美,我就越觉得她可疑。" "哥就是这样才没朋友,你弟弟第一次恋爱,你的反应就这样?太教人失望了。" "等你要结婚了我再来反应OK?" "你怎么知道?我跟阿英要结婚了!" 嗄?这有眼喔。 啪,任凭生合上书本,终于肯认真听了。"结婚?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但戒指已经订了,下个月就求婚,然后带阿英来见爸妈。" "强烈建议你,先问过你妈——"阿英风暴会让吴君敏抓狂。 "没必要,反正我认定这辈子娶定阿英。" "你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干么这样?这个周末,来见你未来弟妹。" 任凭生躺平,闭眼,发出鼾声。 任杰明掐他鼻子。"别装睡,如果不来,我就每隔一分钟打给你,打到你手机爆掉。" 他翻身,叹息。"你饶了我吧。" "哥不会是嫉妒我吧?因为我有喜欢的女生了?别这样,我可以帮你介绍女朋友。" "我不喜欢女生。" "哥是同志?" 唉。"是不是我答应你就走?" "对,而且保证等你见过阿英就会知道,我为什么为她疯狂。" 不用见就已经知道,阿英风暴将令全家疯狂。 约定的日子到了,任凭生戴着墨镜,站在老建筑的二楼长廊等待着,不过他还没见到阿英和杰明,倒是碰见一个怪怪的女生。 V第13章[12.28] 她攀在墙外,捡拾树梢上的草帽,未经他同意,拿他的手臂当单杠耍,严重冒犯他,还害他的墨镜掉下去。 他决定给她教训。本来已将她拉回来,但又推开她,害得她惊呼,上身悬空。 "快拉我过去。"她声音颤抖,却招来无情眼神。 "原来你还懂得怕啊?"任凭生懒洋洋地道。"我臂力不强,撑不住你的体重。"手上力道还故意松一下。 她尖叫。"不要不要我会死,快拉我过去,拜托。" "请问,我们很熟吗?"又问。"你刚刚是把我的手臂当单杠耍吗?" "别这样,那我、我跟你说对不起好了,快拉我过去——" "我很想,但我手臂有旧伤,所以在救你的时候,要是撑不住松手了,严格说来,也不是我的错。更何况,我还有律师撑腰。" "嗄?什么?你、你不会这样吧?" "这里离地面大概三公尺,祝你平安落地。" "什么?" "再见。"松手。 "什么?你……喂?喂!"她睁大眼,看他松开两根指头了,该不会真要放手吧? 他微笑。"bye。" "不准bye!"她大喝一声。可恶,没办法了,她松开草帽,空出另一只手抓住石栏杆,牙一咬,用力一撑。"嘿咻——" 她很不淑女地翻过拦杆,双脚终于踏在走廊上。 任凭生竖起拇指。"臂力很强喔。" "喂!"她怒指着他。"等一下我再跟你算帐。"说完,她急奔下楼。 任凭生看她拾回草帽,搂在怀,亲了又亲,接着抬起脸,仰望他,得意地扬着草帽灿笑着。 "怎么样?捡到了吧?什么叫不可能?哼。" "这个,也顺便捡吧?"他作势要踢她的球鞋,她脸色骤变。 "不可以!" 啪——他踢了,并且是以晚晚跑步、夜夜伏地挺身的超强健腿踢出。 智英大叫,拔腿急奔,两只鞋先是飞高高,随之各往他处坠。 他好愉快地欣赏着,看她顾左顾不了右,接住其中一只,而另一只呢?另一只竟—— 不妙,他脸色微变。那只鞋命运坎坷,坠地后又弹起,然后啪咚一声,落入紧邻屋子的排水沟里。 "哇靠——"她奔去,扑跪在地,万般心痛,不忍卒睹。 这鞋是阿嬷送的,穿了六年,而今却躺在污水间,此情此景,真教人情何以堪。这下真的结仇了。她猛一回身,指着二楼那个人。"你!" 糟,那人退后一步,摊开双手,"OK,我赔你一双。" "说!你的脚为什么那么贱?"她美丽的眼睛几乎冒火了。 他笑了。"反正你那双鞋也旧了,穿好几年了吧?喂?喂!你干么?不要幼稚了、不可以—— 换她捡起他的墨镜,作势要掷向他。 "不准!"他怒指。"给我停手,那个东西禁不起摔。喂!" 他惊愕地见她后退几步,高举墨镜,打算助跑后狠狠掷上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拍了拍任凭生的肩膀。 "哥!"任杰明来了,他看到楼下的女孩。"阿英?你在干么?" "嗄?"阿英煞住脚步,愣住,手停在半空中。 任凭生问弟弟。"她该不会就是你那个温柔似水、善良惹人爱的女神?" "对啊,她是我亲爱的。亲爱的?你在干么?" 原来啊,原来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完美女神阿英。呵,杰明啊,今天可看到你的女神的真面目了? 智英僵在原地,瞅着男友。 任凭生问弟弟。"你看她想干么?" 她想干么?不知道☆况外的任杰明微笑着。"阿英,快点上来,我哥来了。" "弟妹好。"任凭生用力挥手,恶意地笑着。 砸啊,你再砸啊,让男友看看你气质多高雅,性情多温柔,砸不下去了吧?有种你扔啊,快露出你的真面目,不要在男友面前假掰。 她没种。握高高的墨镜慢慢地放下来,怒腾腾的表情也收敛了,原本扯着喉咙晦哮他,这会儿却乖如绵羊对男友咩咩。 "我马上上去。"阿英咩。 "阿英好乖。"杰明笑。 啪嚓! 才刚咩完,阿英就折断墨镜,其势之俐落果断,教墨镜一分为二,且是当着男友及未来大伯的面。 杰明呆掉。 凭生凛容。好你的女神阿英! 仅呆一秒,杰明便重展笑颜,用力拍打哥哥的背。"你看,你看!我们阿英就是这样顽皮,身体又很健康,哥有见过臂力这么强的女生吗?她好特别,对吧?" "阿英是不是男扮女装?" "哈哈哈,哥真幽默。" 总之,拎着湿答答的臭鞋,端着"断镜",阿英走上来了。 有一秒,真的真的只有一秒,任凭生一下转身向墙,又转身研究二楼高度,有股冲动想要逃。这女生有够恐怖,天使面孔,魔鬼身材,还像钢铁人般粗暴,她简直是——进击的芭比。 "你确定她是女生?"任凭生再问一次,惹弟弟抱肚骇笑到快趴在地。 V第14章[01.04] 第四章 三人坐在咖啡馆内,杰明介绍女友江智英给哥哥认识。 湿球鞋用塑胶袋装起来放在桌底,"断镜"则躺在桌面,而那墨镜经任凭生告知价钱后,智英差点"涅盘"。 "什么?要三千多?"智英惊呼。 "而且是打折后买的,原价要六千多。" "有没有搞错!" 任凭生冷眼看着她玩弄"遗体"。"所以啊,我赔你球鞋,你赔我墨镜。你这种鞋到处有,很好买,我这墨镜是限量版,已经没有了,你自己想办法。" "呵呵呵。"杰明乾笑。这两人几时结仇的?他只迟到十分钟呀。 "原价六千多吗?"呵呵呵,钱真好赚,墨镜贵桑桑也卖得掉。 "给你个idea,绝版品通常可以到二手网站标,不过标价往往比当初定价高一到两倍。"任凭生继续说,不过她没在听,她还在对那个"断镜"摸来摸去,并得出结论—— "唔,没问题,这我可以用快乾胶搞定。" "哈哈哈。"大笑的是任杰明。 "呵呵呵。"冷笑的是任凭生。"所以它已经被你弄残,还要给你用快乾胶羞辱?" 他双手抱胸。"我无言了。" "智英,我哥是跟你开玩笑的,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不用赔啦。" "好吧,那我的鞋也不用他赔,这样才公平。" "还真公平哦?啧。"任凭生要笑不笑地讽刺。 "不过我还是会用快乾胶试试,我跟你说,其实快乾胶可以修的东西太多了,既然那么贵,我还是拿回去修看看。"笑咪咪讲完,见任凭生冷飕飕地盯着她,脸庞结着厚厚冰霜。 好吧,她叹息,再怎么说也是男友的大哥。 于是她姿态放低,道歉先。"我刚刚太冲动了,情绪管理不大好,对不起,不知道这个那么贵。" 谁知她都低头道歉了,他竟给她来个白眼加冷笑。"呵。"接着又补上一刀。"只有情绪管理不好吗?" 智英又火大了,一旁的杰明赶紧打圔场。"我们来点东西吧,哥,这顿我请。" "废话,当然你请。"也不想想是谁押他来的,害他遭遇惨无人道的……算了,喝水,冷静。 等待餐点上来时,任凭生看他俩目中无人地放闪。 两个天真无脑的小白,喝个咖啡也要手握手。 弟弟跟她提起刚刚迟到是因为教授对他交出的报告评价高,特地找他去褒奖一番。 江智英还以热烈掌声,凑过去亲他脸庞。"你太棒了。" "当然啦,看看是谁的男朋友。" "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好平凡,我只是小公司的客服人员。" 情绪管理那么烂还能当客服?任凭生又翻白眼了。 听女友这么说,任杰明生气了。"胡说八道,你哪里平凡了?我不是说过了,打从小学你转到我们班上起,我就一直喜欢你,你转校的时候我难过到几乎死掉。" 那怎么没死咧?!任凭生再翻白眼。 江智英格格笑。"你好夸张欸,我哪有那么好。不过……也对啦,我阿嬷也说,我实在是好可爱,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当客服真是可惜了,可是我妈不准我辞职。" "你辞吧,我一直叫你辞啊,我会养你。" "怎么可以,不过我听了很高兴喔。" "真的?有多高兴?是不是好希望我二十四小时陪着你?" "你对我很好,你说的话,总是让我很感动。" "哪一句最感动?" "唔,我想想,就从——" 你还真回答啊你?任凭生在心中狂掀白眼,更蠢的是弟弟竟然讲得出这样没营养的话,有够无聊,再坐下去也是浪费生命。 他猛地站起,让放闪中的两人顿时回神,一齐抬脸望向他。 "哥要去哪?" "我回去了。" "什么?难得大家聊得这么开心。" 有病吗?只有你们在聊吧? "坐嘛。"智英又给他那种白痴白痴的笑容。"你点的咖啡都还没到呢。" "你是觉得你们的对话有营养到值得我继续坐下去吗?" 智英问男友。"你哥欠营养吗?" "他个性怪,不过人很好喔。" 任凭生再度翻白眼。"那我可以上厕所吧?"听到他都想大便了。 他走到厕所洗把脸,醒醒脑。可怕啊,目睹情侣放闪,肉麻到他想认真吃素,脑神经都被污染了。 走回座位时,他忽然在走道前停下脚步,有些恍惚。 秋光从敞着的窗流泄而入,斑斓光影浴在江智英身上,她灿笑着,双手挥来挥去,表情生动地跟弟弟说话。从任凭生的角度,看不到弟弟的表情,但是从弟弟震动的肩膀猜得出弟弟笑得有多欢乐。 阿英眉飞色舞,眼波流转,宛如小太阳,暖暖亮在那儿。双腿在桌下交叠,没穿鞋的那只脚丫悠哉地晃着,她太自在,仿佛坐在属于她的地盘,她太爱笑,应该还是在讲没营养的话,却煞有介事地仿佛在谈不得了的大事。 她的小手比来比去,身子动来动去,眼睛溜来溜去,像过动儿,像小麻雀,更像恣意妄行、美丽野性的花豹。她的眼睛像星星璀灿,嘴唇像玫瑰瓣粉润,裸在上衣外的皮肤在光里呈现蜜颜色,泛着光泽,好像轻轻一掐就会淌出蜜来。 而披散在两肩、如云蓬乱的发啊,又像一袭神秘魔魅的夜色,诱人将脸埋入那片黑暗里,想将之揪握,感觉发丝溜过指间。 隔着几桌的距离,任凭生看着,心脏发热。 江智英根本是一台走动式发电机,很难不引人注目,他能理解弟弟为何为她疯狂。这世上美丽的女人太多,可她不只是美,她有一种原始野性,好像只要亲近她,被她触摸,就会被点燃,炽热而活生生,可以摆脱寻常到教人想打呵欠的日常生活。 她坐在那里,周遭男子们时而看向她的方向。 弟弟也不时左顾右盼地警戒着,手环在她的腰畔,似在跟那些感兴趣的眼光宣示主权。 V第15章[01.09] 和尤物交往,弟弟的压力很大吧? 现在他终于明白弟弟为何急着要结婚,越抓不住,就越急着要掳获。殊不知越想抓取,实则被欲抓对象俘虏,有所渴望的人,才注定成输家,最终沦落到被摆布、操控的命运。丧失主权,失去自由,眼睛只聚焦在那人身上,世间要努力的事,只剩讨对方欢心。 任凭生不会像弟弟那般愚蠢,尽管女人再美,也不轻易伦陷,就算再孤单,也不让人靠近。他唾弃弟弟的行为,昏头胀脑像个蠢蛋只会围着她笑,只会愚蠢地望着她耍宝。 可是——为什么他又感到困扰?那对发亮的眼瞳似曾相识,是错觉吗?仿佛在哪见过? 他在脑中搜寻认识过的女生,"江智英"……没印象啊。方才在座位上时,他不肯好好打量她,现在,他隔着人群,才放肆地默默观察她。 假如用咖啡豆来比喻,她会是产自加勒比海地区,波多黎各的顶级咖啡,有着如雪茄、烟草般的熏香气息,狂野奔放,香气浓郁,令人难以抵挡,是连教廷都指定要饮用的御用咖啡…… 待任凭生回到座位上时,餐点已经陆续送来。 一见到服务生端来烤好的厚片吐司,智英眼色烁亮,一脸馋样,舔了舔唇,没等他们动手,先抢拿吐司吃。 杰明看她那馋样,揉了揉她的发。"我们智英最爱吃这里的鲜奶厚片吐司。" "Yes!"她笑咪咪。 "我也是,我也超爱吃厚片。"杰明亲了下她的脸庞。 "你爱吃厚片?"最好是。弟弟容易胀气,讨厌吃面包,可这家伙竟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 "哥忘了?我每天起床一定要吃厚片。"杰明用力对他眨眼——不准泄我的底嗄! "是是是,而且还抢我的厚片吃。"你说什么都对啦。 "奇怪,为什么我喜欢的你都喜欢咧?"智英纳闷。 "因为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伴侣啊,我爱你。" "我也爱你。"智英揉乱杰明的发。 "你让她这样?"任凭生诧异。杰明最讨厌别人碰他的头,小时候剪头发都要大闹理发厅,现在却乖得像只狗,还主动迎上去,仰脸任智英搓揉。 "我啊,最喜欢被揉头发了。"他又用力对哥哥眨眼了。 呵。任凭生冷笑。弟弟,您彻底体现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您还完全实践了昨死今生的奥义。 真是……白眼再掀就要发炎了,任凭生笑了,可悲,可怜,看看爱把人变成烂泥,甭管弟弟的脱线演出了,他女友才是大脱线。 把玩过男友的头发后,此刻智英正在对付厚片吐司。 她先用嘴撕开小奶油盒的铝箔纸盖,再拿抹酱刀刮呀刮地把奶油全扫到吐司上,不只这样,杰明还从包包里拿出一罐蓝莓果酱——啵,盖子打开,端上去,智英用抹酱刀挖了一二三四五坨,吐司上长出一座蓝莓山。 "这哪招?"任凭生惊骇。看她拿着吐司,"啊"地张大嘴咬下吞食。 "唔——超、级、好、吃。"好满足啊,配一口热咖啡,笑咪咪地竖拇指。"赞啦!" 那一口热量多少啊?任凭生问弟弟。"你随身带果酱?" "唔,因为我们阿英爱吃这一牌的蓝莓酱配吐司。" "吐司不是已经有抹奶油了?" "啧,只抹奶油怎么够。"江智英好心示范,拿起杰明的那份吐司。"要像这样,先给这片松软绵柔的鲜奶吐司抹上一层油润润的奶油,然后再这样豪迈地堆上厚厚一大坨充满果浆颗粒、酸甜酸甜的蓝莓酱,而且一定要这个牌子的才好吃,然后再像这样,啊——" "啊——"杰明张嘴,智英将吐司塞进去。 "像这样大口给它咬下去,唔……幸福吗?" "赞啦!"杰明学她讲话,还竖起拇指。 这样吃离糖尿病还会远吗?任凭生表情抽搐。看他们吃得这么甜这么油,胃都痛了……恋爱中的人都这么甜又腻吗? 杰明把果酱递给他。"哥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他拿吐司啃,什么都不抹。 "你不抹奶油吗?"智英问。 "唔。" "哦,那你的奶油给我。" 她拿来他桌上那份小奶油盒,继续抹吐司。"烤过的吐司和奶油真是绝配啊,发明这种吃法的人应该得诺贝尔奖。" 杰明见她唇边有吐司屑,伸手帮她拍掉。 "谢谢亲爱的。"搂住男友手臂蹭一下,智英朝他甜滋滋地笑。 任凭生看弟弟被那笑容狠狠冲击,人都呆了,只是"出驹出"地傻笑。 智英继续进攻厚片吐司。雪白绵柔的吐司捧在左手上,右手持抹酱刀,先是抹上一层鹅黄色的油润奶油,再堆叠上深紫色的蓝莓酱,润润唇后张开,贝齿咬下,再舔舐沾惹在指尖上的果酱,贪婪好馋地咀嚼着。 看她吃个不停,任凭生低头,啜飮一口黑咖啡,淡然一笑。 她不是女人,是野兽吧? 野兽才会如入无人之境、野蛮又专注地吞食,野兽才会手嘴并用,不隐藏饥饿馋相。呵,美女与野兽还有可能,而且会被拍成电影,可家教良好的富家公子与野兽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任凭生越想越觉得好笑。 唉,真同情吴君敏,她要是看到这一幕会如何?苦心栽培的好儿子,品学兼优的好儿子,从小到大都是模范生的乖儿子,已经被野兽叼走了。 用完餐点,杰明跟哥哥炫耀。 "哥,你知道我们智英是天才吗?" "嗄?" "画画天才。" "没错。"智英偏头一笑,比了个YA。 杰明催促。"快,让我哥看看你的画,他是美术系的,很懂画。"接着又跟任凭生解释。"我们智英的梦想是要当一个画家,她画画很厉害。阿英,挑一张最得意的作品。" "OK!NOproble"智英找出手机相片秀给他看。 任凭生瞄了一眼,嗤地笑了。 嗤什么嗤?智英凛容。"你笑什么?" "对不起……"靠向椅背,任凭生清清喉咙。"这是你最得意的作品?" 呃,不好吗?杰明又催女友。"换别张,上次那张玫瑰的很不错。" V第16章[01.13] "不用了。"瞪着任凭生,智英问:"觉得我的画很好笑?" 对,照片中,她画的是古厝,笔触粗糙,结构不对,虽然用色大胆,但覆色方式差劲,看得出缺乏专业指导。 "喝咖啡吧,你的画,我不想评论。" 任凭生伸手拿咖啡,手腕乍热,被她的小手扣住。 "什么叫不想评论?你已经评论了,你刚刚那样嗤的一声,表情里写着不屑。" "阿英?"杰明紧张了,阿英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把话说清楚,你在笑什么?你觉得很烂吗?那就专业地说明白,不要用那种不屑的态度羞辱人。" "不是啦。"杰明抢答。"我哥爱开玩笑,他是故意闹你的。哥,你觉得她画得很棒对吧?你也看得出来,她很有潜力。" 杰明用力眨眼,暗示哥要好好回答,谁知智英却转头骂他—— "我没问你,我要听他说!" 呜,好委屈,杰明缩回座位。 任凭生说:"你没才华,这只能算涂鸦,我说真的,不要浪费时间,你不是那块料。" "因为我弄坏你的墨镜你就——" "跟墨镜无关,喜欢画画跟成为画家是两回事,就好像不是爱吃的人都能当厨师。" 瞎眼了吧你?"你真的是美术系?" "我——" "是美术系没错但他读七年还濒临退学,他说的话只能当参考。阿英,要不要再来片吐司?" "你闭嘴。" 呜——杰明二度缩回座位,垂头丧气,我们阿英生气了。 江智英松开任凭生的手。"你知道吗?很多人看过我的画都赞不绝口。" "我相信很多人说过你画得很好,我还相信大部分说这种话的几乎是男生,他们想取悦你胜过讲真话,就像我弟,眼里只有你,失去判断力。" "是这样吗?杰明你说我画得好,是因为喜欢我还是真的好看?" "当然是因为你画得真好看!" "你发誓。" "我们再叫一份吐司来吃好不好?" "不要管吐司了!"智英胀红面孔。 "亲爱的——"杰明脸色刷白。 江智英瞪住任凭生,眼色烁亮,燃烧斗志。"你听好,我是不会因为你看扁我就放弃的。要不要赌?三年后我会是人尽皆知的大画家。" "不可能。" "如果没有,名字让你倒过来念。" "你想清楚,江智英倒过来念会很像英智『障』。" 噗——杰明笑出来,赶紧摀嘴。 智英指着他那张机车脸,发下豪语。"三年后要是我成了大画家,我要你吞下一整条水彩,而且还是黑色的,因为你有眼无珠。"说完,她端起咖啡,瞪着任凭生,慢慢啜饮,她的眼神很杀,像在喝敌人的血。 任凭生懒洋洋地说:"你喝到我的咖啡了。" "啊呸——"智英吐出来。 "唉,搞什么,喝个下午茶不用这么杀吧?早知道就不让我哥看你的画了。" "不,我很高兴他看了,更高兴他这样说。你哥完全激起我的斗志,我不但要继续画,我还要画得比以前更卖力,我决定明天立刻递辞呈,不当客服员了。我是画家,往后我要没日没夜地画,绝对会让你哥吞下一整条水彩。" "嗄?"不用这样吧?杰明呆住。这样约会的时间会更少欸,而且他很快就要求婚了,他们要筹备婚礼啊。 "我很期待。"任凭生举起咖啡敬她。"不过——你该不会想利用我弟出钱造势,当那种假画家吧?如果是这样,我可不认帐喔。" "我会凭实力。"智英咬牙切齿。 "有骨气。" 她怒视,他微笑。 一个杀气腾腾,斗志昂扬,一个悠哉悠哉,胸有成竹。 看着那可恶的笑容,智英跟杰明说:"杰明,你当证人,到时候我让你哥吞水彩,你可不要心软,绝不能阻止我。" "你要让他吞一打我也不会阻止你。我跟你说,他跟我不是同一个妈生的,我们兄弟其实感情不好,我马上跟他绝交,我跟你站在同一阵线。"他要表明立场,快快跟哥划清界限。 果然红颜祸水。任凭生啼笑皆非,此时,手机传来震动,他取来检视。 有事,快过来。谭仕振。 "我走了。"任凭生告辞。 "阿英,我跟哥讲一下话,你慢慢吃。" 杰明拉哥哥到外面。 "哥,你不会说点好听的让她高兴吗?"本来是要向哥哥炫耀他交了个美丽的女朋友,结果却…… "我们以后会是一家人,让她这么难堪,以后怎么相处?" "关于求婚的事,我认为你下个月再跟爸和阿姨提比较好。" "为什么?" "你比我更清楚吧?爸最近正烦着『浩瀚新城』工期延宕的事,要是不能如期交屋,就得赔偿钜额违约金。这时候结婚,你觉得合适吗?" "也是出,唔——那就先忍一下。可是,等我跟爸妈说的时候,哥要站在我这边喔,就算你跟智英处不好,但我爱她,我希望你支持我。" "当然,我会全力支持你,虽然你刚刚已经跟我绝交。" "唉唷,你知道我说说的而已啦。" 我知道,所以我也是说说而已。 V第17章[01.16] 拍拍他的肩膀,任凭生走了,下楼时,他取出手机,打给谭仕振,边走边讲—— "所以确定在澳洲?" "没错,详细地址已经寄到你的信箱了。" "好,立刻订机票,我把生意安排一下,七天后出发。另外,找一间附近的语言学校,我要以游学的名义过去住一段时间,手续那些的七天内办好。" "喂,我只是住在你家,又不是你的助理,口气放尊重点。" "座位要靠走道,出入方便。" "喂——" "还有——"任凭生忽然停下脚步,前方有三个小孩蹲在地上,正拿着粉笔涂鸦。"先这样,剩下见面再谈。" 他挂上电话,看着涂鸦的孩子,脑海浮现那个胖嘟嘟、像小老虎的女孩,她爱画画,曾被他惹哭,难道……他转身,望向二楼的咖啡馆……是她? 她还坐在靠窗的位子,正在跟杰明说话,忽然,她像感觉到任凭生的注视,转过头,看见楼下的他。他们望着彼此,她比了个凶狠的挥拳动作,像是要揍他,又比了个"二一"的手势,提醒三年约定,接着又做了个吞水彩的假动作,向他示威。花招真多,表情相当精采啊。 任凭生眼色暗下。是她吗?回想起来,她们有相似的轮廓,都有一对棕眸,丰润的嘴唇也一样。 怎么可能这么巧? 智英在那儿耍狠半天,他都没被激怒,大概是觉得扫兴,她又别过头去了,一旁的任杰明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她笑开来。 任凭生转身,迈步离开。 二楼的咖啡馆内,智英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任凭生的背影,忽然,她手背一暖,是任杰明覆住了她的手。 "想什么啊?" 她微笑,摇摇头。 杰明握住她的手,嘴里哄着。"说嘛,我们之间不可以有秘密喔。" "没什么啦,只是忽然想到小时候暗恋的男生。" "什么?"杰明震住,大叫一声,如遭雷击。 干么天打雷劈?"是你问我的,算了,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你有喜欢过别人。" "那是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只喜欢你,不对,从小到大只喜欢你。" "你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可以一直喜欢一个人?" "这很困难吗?"任杰明骇住,一阵颤栗,她这样说的意思是…… 她认真答。"是很困难啊,我想想喔,我啊,小学时暗恋过一个跟我一样会画画的男生,后来读国中,跟我们班上一个男生硬是被拱成班对,高中时也谈过恋爱,后来去上班也有人追,也试着跟喜欢的人交往过。所以我觉得你能一直喜欢我很不可思议,你不觉得这世上有太多可爱的人,怎么有办法一直喜欢同一个?"所以你会喜欢我多久? 这下杰明不只天打雷劈,还槁木死灰。他沮丧,沮丧而生慌张,慌张造成恐慌,恐慌然后混乱。 娶回家!他要赶快把她娶回家! 他抓住她的手,一脸着急。"以前我不管,以后你只能爱我,我会很努力,你不可以变心。" "我尽量啦。"她哈哈笑。 "答应我。" 她歪着头,皱眉。"唔,可是有时候我也不大控制得了我自己。" 靠北咧,老实到他想哭。 杰明沮丧,趴在桌上,浑身乏力。 "喂?"智英揉揉他的头,笑呵呵。"别这样。" "你让我好不安。" "可是我现在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喔。" 现在?那未来呢?一点都没有被安慰到。 "智英。" "唔?" "我会对你很好,比全世界任何人都对你好,所以,拜托,绝对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干么讲得这么严重?"她呵呵笑,都不知他心中煎熬。 爱情不公平又好残酷啊,他为了智英,情绪起伏剧烈,时而欢乐如在云端,时而因她一句话坠落深渊。可是她为什么像无拘束的鸟儿,从不因他苦恼,也不担心他变心,甚至不像他常追问她爱不爱他? 杰明有时超嫉妒,嫉妒她可以这么放心他。 一直以来,他在爸妈、老师和教授眼中,表现好到被捧在手心上,被放在聚光灯下,耀眼如钻。唯独在死心塌地爱的女孩面前,有时会觉得自己啥也不是,他的满身光芒与浑身骄傲,全都被她稀释。 第五章 对某些人来说,家是后盾,对任凭生来说,家是利刃。 当一个人活在世上,要与原生家庭切割,就需要考虑种种法律问题。想对家人隐瞒收入、产业、存款,甚至是医疗保险等等,就需要一个熟法律的顾问。 谭仕振对任凭生来说就是这种存在。 他是法律系的高材生,正义、热血、重义气。会跟任凭生认识,是因为他是大学弓道社的社长,而任凭生是社员,还是非常不受教的社员。 他的射击能力厉害,老是抢走谭仕振的风采,他们之间曾有过几次冲突,不过当任凭生得知谭仕振的母亲是征信社社长时,他聪明地利用条件交换,取得谭仕振的帮助,让他的调查和咖啡生意更上轨道。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任凭生的咖啡生意已经建立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他着力在上游控管品质,和三家小农契作,还跟拥有高超技术的烘焙厂合作,并和台北市的五家顶级咖啡馆签约,"coffeeLife"的粉丝可以在那些咖啡馆品尝和买到他的咖啡豆。 一开始的辛苦就不用提了,透过缜密的计划加上远见,而今台北已几乎是人人喝咖啡的天下。 现在他只需要出资,不需管销费用,也不需要员工,更不用面对客户,全部外包完成,甚至连品牌负责人都挂上谭仕振的名字,因为他不希望让父亲和吴君敏知道他在做什么。 谭仕振成为任凭生的门面,是任凭生的代表,任凭生活在影子里,拒绝站到阳光下。 而谭仕振得到什么好处? 这个穷大学生,免费住在任凭生的房子里——一间位在永和秀朗路的一楼老公寓。 不过一开始谭仕振戒心重,担心他有阴谋,几年下来,稍有认识,理解任凭生就是个讨厌交际的家伙,并且刻意隐藏自己,他这些怪癖可能跟原生家庭有关,毕竟受托调查已故母亲行踪的行为很不寻常。 V第18章[01.20] 任凭生委托他征信的是一名叫"方嘉莲"的女性,还是大名鼎鼎的群吃建设公司任吃的已故夫人,更扯的是,经过调查,方嘉莲竟然还活着。 谭仕振将照片交给他。"这是她在澳洲餐馆工作时的照片,用的是假身分『方雅芬』。" 任凭生看了很失望。"取消机票,你们找错人了。" 照片里是一条深夜的阴暗小巷,以及蹲在水沟旁洗碗的大妈。 "这确实是你妈方嘉莲。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妈核对过你妈消失的时间,还有当时的医院资料,以及这些年你妈和家人的电邮往返,不会错的,这是她在雪梨华埠德信街开的中式餐馆。" 任凭生盯着照片,沈默片刻,收入口袋。"好,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确认。" "很难相信吧?你一定很难过,我看到照片时也跟你一样震撼,毕竟曾经是大公司的夫人,现在却——" "你为什么这么邋遢?" "嗄?" "房子给你住,真是糟蹋了。" "呃——"本来要安慰他,结果反而被攻击。 现在,把目光放远,把视野放大,就会发现这两人置身在多可怕的空间。 他们坐着的沙发四周,是一个天然的福德坑。 有空啤酒瓶,有泡面碗,有麦当劳残骸,有旧报纸、广告单、资料夹、便条纸、宝特瓶以及非常多的零食包,还有啃完或没啃完的面包群,更多的是参考书和作业资料。 这片地是福德坑,而桌子上就是垃圾坑。 有衣服、外套、袜子,还有送洗回来没时间摺叠的衣裤,以及空杯子和堆叠的书山。 "房租都免了,你还能住到这样没羞耻心的地步,我服了你。" 搞笑欸,谭仕振气结,跳起来骂。"X!我现在才知道免费的最贵。要征信你妈的下落,要帮你搞定咖啡品牌的法律业务,还要替你订机票、办游学,动不动还要被羞辱,如果不是因为把你当朋友看,我早就掐死你再搬出去。每次跟你讲话就胃痛你——我还在骂,你给我回来!" 已经开门出去了,谁理你。 瞪着他的背影,谭仕振喘气。"真是,真可恶,想可怜都可怜不下去。" 真可恶,可恶到江秀娥怀疑,这丫头真是从我身体里蹦出来的吗? "你、说、什、么?"正在切菜的江秀娥猝然停下,因为女儿突然跑到厨房,说了一件晴天霹雳的事。 "我要辞职,专心画画。" 空气凝结。 母女对视三秒,一、二、三—— "妈冷静!"智英逃。 秀娥握着菜刀追进客厅。"你又不干了?你换几个工作了?这次我拜托人家把你弄进大公司,你敢辞?你有才华早就考上大学的美术系了!你是猪吗?画画能当饭吃吗?你给我辞看看,看我不劈死你——妈?你让开,让开!" 阿嬷抱住秀娥,忙着护孙。"唉唷,干么这么激动,先把菜刀放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要揍死她,都几岁了,还一天到晚换工作,废物。" "不是废物,是天才。妈,天才都是这样的,命运比较坎坷。" "坎坷个屁!你就是好吃懒做,不肯认真工作,你就是想气死我!" "我讨厌当客服,我对服务客人没兴趣,一直接电话我快耳聋了。" "所以你妈我就对卖面包有兴趣吗?谁对工作有兴趣了?都是为了钱啊。" "我会去打工嘛,我只是想多些时间画画——" "你到底还要不要让大家活啊?看看这里,都是你的杰作!" 是真的,江家毫无居住品质,租来的小公寓里堆满了巨大画板。 从智英决心当画家开始,就热衷大幅画作,家里全都是画,妈妈的房间被迫堆满画具,自己和阿嬷住的房间则是堆满未完成的作品,至于弟弟的房间则是—— "还有空间嘛,弟弟那间还可以放。" "离走。"冷冷的声音从沙发上飘来。 那里坐着正吃饼乾、滑手机的清秀少年,他跷着长腿,看也不看这场纠纷。但他耳朵没聋,听到姐姐意图染指他的地方,便说了两个字。 江少白有极简病。 "离走是什么意思?"智英问。 "离家出走的意思。"少白答。 "欸?" "敢在我房间放画,我就离家出走。" 这不得了。智英妈恐吓女儿。"听到没?要是害你弟离家出走我就掐死你。" 不可以。阿嬷恐吓智英妈。"我听到了,你要是敢掐死我乖孙,我就毙了你。" 少白发言。"阿嬷毙了妈,我就跟大家同归于尽。" "在你拉大家同归于尽前,我会先灭了你。"智英说。 呃。 好一条家族食物链,连锁效应,环环相扣,家族命运谁也逃不了,赶快揪一揪,一起上家族排列课,江家排列起来应该很可观。 任杰明想替哥哥介绍女朋友,因为恋爱让人好幸福,幸福到看到没伴的人都替他们可怜起来。想他自从与智英重逢,顺利热恋,警觉到过往岁月没意义,无聊到都可一笔抹去。 哥哥的母亲早逝,感情匮乏,不善交际,带女友跟哥哥聚餐时,为了博取智英好感,他连要跟哥绝交的话都讲出来了,想来他真是狠啊,基于内疚,加上身边恰好有人选,杰明决定积极撮合。 殷书华就是最佳人选。 为什么?因为这位好同学兼红粉知己,自从来家里参加过他的生日派对后,就迷上他哥了,喜欢向他打听哥的事,几次到任家,对哥投以关爱眼神,只要跟哥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这像伙讲话就开始不轮转,语无伦次。 殷书华有着一对凤眼,身形高姚,模样清秀古典美,不仅功课强,还脾气好,这样的女生跟脾气古怪的哥真速配。 若要说殷书华唯一的缺点,就是坏在太听话、太拘谨,虽然很会念书,博得老师疼爱,却不擅长表达情感。 曾经,她也从任杰明那里听到任凭生的恋爱观,受到不小惊吓。 "我哥啊,国中就会对暗恋他的女生说要开房间,我妈还因为这样被老师找去谈话。"杰明告诉殷书华。 V第19章[01.25] 国中?天啊,这么早熟?好有魅力好刺激。 殷书华胀红面孔,心里更倾慕,嘴上却嫌着。"怎么可以跟女生说什么开房间的,你哥这样不行,行为偏差得好厉害。"因为缺乏母爱吗?好可怜。 "不过呢,我哥是吓她们的,我看得出来,他很寂寞,我从没看过他跟谁交往,也没有朋友来家里找过他。"杰明感叹。"他妈自杀的事,给他很大的刺激吧。" "唔,那是一定的。"听完,她母性泛滥,更迷恋任凭生。 心中有阴影的男人,需要的就是天使般的女人,她不怕被他的冷漠螫伤,她愿意用爱拯救他,打开他的心房。其实她一直有很多爱,可惜没机会表现。 今晚,机会来了,在殷书华的租处,任杰明大力怂恿,提出惊人计划—— "你默默喜欢我哥没用,我哥太冷静了,不可能积极追女生,你必须主动。" "但是开房间这种事我办不到。"殷书华低头。她害臊呀。"没结婚前我实在不敢,不然至少也要先订婚,因为、因为可能会有小孩,虽然能做一些预防措施,但不怕一万只怕——" "STOP!"停止你的少女碎碎念。"用点脑子,谁要你跟我哥开房间?我的计划是这样——你来我家,我们假装忙报告的事,等我哥回来,我假装累了先回房睡,留你在客厅继续忙,你找机会在我哥面前昏倒,我哥不会见死不救,等他一接近,你就憋气假装停止呼吸,他就会对你嘴对嘴人工呼吸,然后公主抱你冲去医院——哈哈哈哈哈。"他得意大笑了几秒。 "怎么样?这个计划厉害吧?妙吧?" 够荒谬。"这样他就会喜欢我?" "当然。" "这合理吗?" "非常合理。你没看过电影吗?电影都嘛这样演,观众有觉得不合理吗?没有,观众喜欢这种眼。为什么?就是因为『合理』。" 欸,是这样吗? 任杰明的最大优点,就是活得理直气壮,仿佛全宇宙星辰都按他的意思排列,归他统管,由他组合。 殷书华感觉不妥。"我的计划跟你不一样,我打算细水长流,慢慢拉近跟你哥的距离,先以朋友的方式和他来往,你不是也答应了毕业后让我去你家的公司工作吗?" "干么这样?太慢了,万一明天就死掉,难道要去天堂经营爱情吗?" "干么诅咒我啦。" "因为我的计划比你的合理,我讲给你听为什么合理,因为女生昏倒时,男生抱起她,对她人工呼吸,拯救了她,这会让我们男生觉得很有成就感,还觉得女生好脆弱,好欠照顾,就会激起咱的照顾欲,然后就照顾出感情,爱情就这样发生。唉,太害羞是把不到我哥的。" "这样喔。人……人工呼吸吗?可是我都没跟人亲嘴过,这样算初吻吧?怎么能随便就给你哥了?" "那又怎样?你也没谈过恋爱吧?你知道我的恋爱为什么会成功吗?因为恋爱不耍手段是不行的,我会成功正是因为用上很多技巧,有时要装可怜,有时要装傲娇,有时要欲擒故纵,有时要穷追不舍,有时甚至要懂得编剧,制造表现机会。不管怎样,一旦决定目标,就要像考试一样,不怕挑战,一定要拿到最高分,把其他竞争者都打趴,就是要有这样的斗志。" "没错。"一提到考试,资优生殷书华开窍了。"好,我听你的。但是我没昏倒过,要怎么昏倒?" "管你要怎么昏倒,总之就是要认真昏倒,没昏倒过就去学。" 学吗?OK!她学习最会了。 从这天起,殷书华在家演练许多次昏倒的过程,撞到膝盖瘀青,睡前想像任凭生对她做人工呼吸,想到春心荡漾、魂不守舍,甚至还上网捜寻昏倒症状及昏倒影片做成昏倒报告,研究一番,牢记在心。 终于,到了实践这天—— 杰明趁爸妈到南部出差,支开管家和佣人,让他们去放假。 他把书华叫来家里,装模作样地在客厅里讨论报告(实则模拟战略),直到深夜,门外响起大门的密码按键声。 "来了!"杰明喊。 书华僵住,内心狂跳,看着心上人走入屋内。"大哥好。" 杰明笑问:"哥吃过饭了吗?" "唔。"这两人干么忽然这么热情?任凭生走到厨房倒水喝,听弟弟在后面喊—— "我跟书华今天要熬夜弄报告。" "唔。"他又没问,是在大声宣告什么? 回到客厅,他看见茶几上堆满他们的课业资料。"张妈呢?"他问起以前的保母,不过现在是管家。 "她休假,爸跟妈去高雄出差。" 任凭生坐下,拿起电视遥控器。"我要看电视,你们的作业干么不去书房弄?" "没关系,你看,不会影响我们。" 任凭生打量着弟弟,这像伙今天的笑容特别夸张,他又看向殷书华,那家伙一直满脸通红,全身紧绷。 这两人怪怪的,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该不会是…… 任凭生站起来。"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回房间好了。" "什么啦,哥坐下,坐下。"杰明赶快把哥哥拉回原位。"你把我跟书华想成什么了?拜托,我有智英了好吗?" "再多个书华我也不会讲出去。" "哈哈哈,干么这样?哥真爱搞笑。" 任凭生打开电视,杰明立刻朝书华使了个眼色,接着伸懒腰。"呜,我好累,我去躺一下,你先汇整资料。" "我才坐下你就说累了?"任凭生淡淡一句,弄得杰明冷汗直淌。 "因为、因为我今天忙死了。书华,剩下的拜托你了。" "好。"书华心跳怦怦怦,双手发抖。放轻松、放轻松啊。 待任杰明回房,过了片刻,书华咬牙,猛地站起,吓了任凭生一跳。 "你干么?"她一副激动的样子。 "我、我要去厕所。" 这也要报告?任凭生继续看电视,殷书华慢慢从他旁边经过。 就是现在! 咚!她扑倒,横陈在地上。 任凭生转过头,看着趴在脚边的女孩,一秒、两秒、三秒过去。 殷书华闭眼憋气,等着将来的人工呼吸。 终于,他有动作了,他朝楼梯喊。"杰明?杰明!你的同学昏倒了!" 楼上的任杰明努力装睡。快给她人工呼吸吧,哈哈哈! V第20章[01.30] 殷书华继续忍,偷偷呼吸一下,再继续憋。快,快来抱我。她不能睁眼,但感觉到有人踢她屁股,他竟然—— 任凭生坐在沙发上,用脚踢她。"喂?喂!"没反应?好吧,那只好这样了。 他终于站起来了,他终于走向她了,他终于蹲下来了,他终于要抱起她了,在她已经在冷地板上躺了很久之后,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来了他——拿起茶几上的电话。 "喂?这里有人昏倒,请派救护车过来。" 呕咿呕咿呕咿呕咿—— 救护人员赶至。"小姐?小姐?听得到我说话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照sop走?现在要怎么办?她没有应变能力啊!书华脸色铁青,僵着身体,不敢睁眼。戏已走调,烂也要走到底,恨的是编剧杰明急奔下楼,大势已去,无计可施。 最后,救护人员将殷书华抬上担架,送上救护车。 经过任氏兄弟面前,殷书华听见他们的谈话,眼角淌下泪。 杰明骂哥哥。"干么叫救护车?扶她起来给她人工呼吸就好了啊!"要听编剧的话,要照剧本演啊,X! "这种事,要让专业的医护人员处理。" "她是弄报告太累才会昏倒,厚!干么闹大!" "以后不要让她来,身体这么烂,万一出事,我们会被牵累。" 呜——殷书华在担架上听着,情何以堪。 人都走了,骚动平息,杰明穿上鞋,拿了车钥匙,预备去医院把书华领出来。"哥不去吗?不担心书华吗?你看不出书华很喜欢你吗?" "唔,都喜欢到愿意昏倒了,所以,刚刚——"任凭生转过头问他。"我应该扑上去吗?" "对啊,你应该对她做人工呼吸而不是打电话叫救护车。" "那多无趣啊,编剧就是要出人意料之外,你功力太弱了。" 杰明傻住,难道——他指着哥哥的脸。"你看出来了?" "唔哼。"任凭生继续看电视。"看出来了,而且没兴趣陪你们玩。成熟点,都几岁了。" 哇哈哈哈哈哈哈,杰明哭笑不得,没想到哥精明成这样,可恶。他竖起大拇指。"有你的。" 杰明奔向医院。书华书华啊,我对不起你,我们不该玩弄这家伙,他背后有长眼睛啦。 可怜的书华,紧张兮兮地躺在病床上,还白挨了营养针,又吊了点滴,看到奔来的好友任杰明,他都还没道歉,她已先一脸慈悲地握住好友的手—— "我不会怪你哥,他的行为异于常人,是因为心灵有创伤,我能了解,也能包容。虽然他没对我做人工呼吸,但至少有帮我叫救护车,他还是紧张我的。" 圣母在此,请朝拜。 如此圣洁无私的爱,请掌声鼓励。 任杰明困窘、尴尬,实情是哥哥了然一切,欲想阴谋他,反被他将军。 "我觉得你还是放弃我哥好了,没人受得了他。" "我觉得啊,还是我的办法比较好,细水长流。"殷书华微笑。"不管怎样,今天我总算有突破,连在他面前假装昏倒都敢了,没理由不继续爱他。杰明,别担心,你哥的心灵创伤,我会帮他疗癒,他只是需要懂他的女孩。"就是我啦。 杰明无言。 看来经此一役,书华也有了心灵创伤,突破丢脸极限后,终于海阔天空,她晋级了。(或是冲击太大开始产生偏差?) 万籁俱寂,一痕清月悬空,天空逐渐由暗黑转趋深紫。 黎明前夕,在任凭生房里,行李箱摊开在床上,里面的衣物摆放整齐,在合上箱盖前,他将一袋咖啡豆轻轻放在衣物上方。 这是他跟小农合作,特地为母亲开发的顶级有机咖啡豆。金色包装袋上,印上醒目的红色毛笔字体"咖啡莲",这名字取自妈妈姓名的最末字,也将是他们母子团圆的最佳贺礼。 如今他的咖啡生意经营有方,即使不能让母亲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不过衣食无缺,住处也安排好了,生活无碍,等到将母亲接回台湾,他会叫谭仕振搬出去,另找租处。 拿出谭仕振给的照片,他看着在澳洲受苦的妈妈。 任凭生想起儿时的自己,每当父母争执,父亲在房里对母亲咆哮动粗时,他只能无力地拍着门扉,或是躲起来哭泣。那样的无能为力令自己唾弃,瞧不起自己。 当时,那样痛苦的母亲最后说的话,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妈妈不要赵叔叔了,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我也是。 任凭生轻抚照片。我也最爱妈妈,从没忘记过你,就算你被爱情糟蹋了,我这个儿子绝不会像那些混帐一样伤害你、让你哭,我会保护你。 而那个赵叔叔,经任凭生调查,他后来娶了小他十岁的女人。这场外遇,妈妈受尽屈辱,却得到这种下场。 当初他没能力守护妈妈,是他心头最痛的结。 如今一切都会了结。 任凭生在书桌上留下道别的短笺,告知家人他要去澳洲游学。 他挎着行李,离开住家,谭仕振已经等在外头,他开车送任凭生到机场。出关前,谭仕振拍拍他的肩膀。 "一路顺风,快把妈妈接回台湾。" "这是五万块。"任凭生把钱交给谭仕振。"拜托你,我妈要来了,我不寄望你打扫了,帮我找钟点女佣,彻底消毒和清洁房子,我妈很爱乾净。还有,等我妈回来,你就开始看房子,准备搬家,跟外人住我妈会不自在。" "你妈你妈的你妈妈,唉唷,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是妈宝。" "我是啊。" "唉唷,真神气,真了不起喔,除了你妈,其他人都是草。"干,叫朋友搬家讲得这么理直气壮,都不想一下多伤人家的心,哼。 "总之,一路平安。"想到任凭生坎坷的命运,好不容易终于要和妈妈团圆了,谭仕振眼眶潮湿,很为他高兴,张臂要上前拥抱,任凭生却闪避,拖着行李出关。 "真是……"谭仕振气恼,对着他的背影抱怨。"我白哭了、白哭了,把你当朋友,你什么态度?"个性真烂。 受苦的母亲像一副枷锁,锁住任凭生。 在很长的岁月里,那种感觉像长了尾巴,一条沈重的尾巴,拖住他向前的脚步,那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快乐的资格,更不配拥有幸福。 如果他意外地在某些时候感到开心,随即便会内疚自责,因为他不知道妈妈此刻在哪个地方受苦,他怎么好意思活得快乐? 现在,好不容易要跟妈妈相见了,终于能将她从那肮脏窘迫的烂环境救出来了。 任凭生内心翻腾,被过往回忆以及即将重逢的喜悦冲击着。 从看见棺木里空无一人的那刻,他就等着这一天。 V第21章[02.04] 忍辱负重地住在家里,没意见又低调,也是为了这一天。 暑假时,年少的他欺瞒爸爸,藉口说要参加露营活动,其实是偷偷跑去位在深山的咖啡园帮忙采收豆子。为了让老板同意,他硬背起一个个装满咖啡豆的麻布袋,弄伤肩膀,咬牙苦撑,学得种种咖啡知识。 这都是为了救妈妈。 同龄的孩子们风花雪月地谈起恋爱,他没资格对谁动心。 他心中只有这件事,眼前只看向妈妈的方向。 谁知可怜的妈妈竟沦落到在澳洲的餐馆里,蹲在脏兮兮的地上洗碗。 绝不可以,他高雅美丽的母亲、深爱他的母亲,绝不可以过那样悲惨的日子。 经历快十个小时的奔波,带着他创立的咖啡品牌,任凭生抵达澳洲。 他先入住位在唐人街的旅馆,将行李放好,稍做梳洗,就往目的地出发。他走进"米洛中式餐馆",一股油腻气味袭面,环境脏乱,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 "欢迎光临——"正在擦桌子的老閲娘笑着跑来,望着年轻人。 "想吃什么?先找个位子坐。" 这是久别重逢后,妈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任凭生怔在原地,因为内心太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从那张未施脂粉、布满皱纹的脸庞,隐约看得出妈妈过去的容貌,只是现在发型变了,身材也变了,如今的妈妈烫了头大鬈发,穿着松垮的棉T,显得邋遢臃肿。 见任凭生只是傻站着,老板娘笑道:"要不要先坐下?坐下再点餐。" 他没办法说话,怕一开口,泪就会淌下,他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内心忐忑着,思考着要怎么跟妈妈说? 老板娘驼着背,拿着菜单走过来。"不好意思,因为快打烊了,只剩炒饭类的可以点。" 翻着菜单,任凭生心思混乱,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他在心中思量着该说什么? 妈,我是任凭生,我们回去……不,还是先拿咖啡豆出来,让她先看看品牌的名字,再给她惊喜? 掩上菜单,他抬起脸。"妈——" "嗄?"她没听懂。 "我是……"他眼眶泛红,呼吸困难。"我……" "妈——"突然,一个年约三岁的男孩扑进她怀里,随即讨拍地放声大哭。"爸爸把我的巧克力吃掉了,讨厌讨厌,你去骂他啦!" "真是,妈在忙啊,嘘,不准哭。"抱起儿子,她跟任凭生说。"对不起,等我一下喔。" 任凭生僵住,看她往里面走,粗鲁地吼着。"老公?老公啊!你又来了,干么跟儿子抢巧克力?看他哭的——" 一个大叔身上系着脏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小孩。 "哭什么?把拔还不是怕你牙齿蛀光,才帮忙吃掉的。" "啧,真有脸说嗄?"老板娘掐他的脸。"你们两个都三岁吗?外面有客人在,乖儿子,不哭了,外面的大哥哥会笑你喔。" 回到客人面前,看他表情严肃,像是生气了,她赶快低头道歉。 "不好意思,小孩子就是吵,他啊,很黏人又有点过动,跟他爸一样难搞,累死我了。"嘴上抱怨归抱怨,却满脸笑意。 任凭生掩上菜单。"我要牛肉炒饭。" "是,马上好。" 不久,牛肉炒饭来了,任凭生看着,默默把辣椒挑出来放在桌上。 老閲娘注意到了,又过来道歉。"你不吃辣啊?不好意思,我们的牛肉炒饭都有放辣椒,下次如果你再来吃,我一定会记得叫老板不要加辣。" "你不知道我不吃辣吗?"任凭生有些故意地大声说,愤怒地看着她。 "因为……你第一次来所以——还是你以前来过我忘了?唉呀,我记性差,不然重新给你炒一份吧?"她有些尴尬又困惑,这年轻人脾气真冲。 "怎么了?"在里面的老板注意到外面的情况,走过来一副保护者姿态地搂住老板娘,瞪着任凭生。"喂,餐点有什么问题?" 他的态度强焊,暗示着要是敢找他老婆麻烦就要跟他拼命。 呵。任凭生笑了。 他推开面前的炒饭,猛一站起,冲着老板的面说:"你的炒饭太难吃,不吃了。" "你说什么?!"老板揪住他的衣领。 "不要这样,老公!" 老板娘连忙上前制止。 任凭生反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扭,老板痛得弯腰。这时,小孩奔来,小小拳头打在任凭生的腿上。 "坏人、坏人!放开我爹地,揍你,我揍你。" 老板娘拉开孩子,一边跟任凭生道歉,一边劝阻丈夫,急得都哭了。 放下钞票,任凭生离开餐馆。 幻想N遍的母子重逢,竟如此荒腔走板。 "像傻瓜一样……"任凭生笑出来,目色阴郁。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陌生的马路上,前方一片黑,狂风呼呼扫过路旁的大树,树叶沙沙作响。 此时紧紧跟随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他越走,眼色越阴沈,越想,越感到自己很可笑。 闷头努力多年是为了什么?声称最爱他的母亲,以为在受苦的母亲,不,真相是她很幸福,比以前幸福太多,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家庭,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认不出来。 最爱他吗?放屁。 而他却当真。 抛弃儿子的人,远走高飞的人,另组家庭的人……她,凭什么笑得那样高兴?活得那么爽朗?而我,就这么不值得她留恋? 当初确实想成全妈和赵叔,她却服药自杀,既然没死成,又跟大叔没结果,就该想到他不是吗?想到他一个人待在那个家,跟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和爸在外面生的孩子住在一起,她应该想到他,应该担心他。还是说,牺牲他,是她跟爸爸交换自由的条件? 呵。以为她有苦衷,被爸逼走,过得生不如死,结果过得很幸福。 V第22章[02.07] 他到底算什么? 这些年的努力算什么? 任凭生,你白活了! 停下脚步,他看向路旁的小商店,走进去买了烈酒、打火机还有三罐煤油,往母亲开的餐馆走去。 第六章 因为曾经深深爱过,因为一直认真地努力着,所以当骤然惊觉一切终是徒然,恨意也跟着油然而生,烧毁理智。 当悲伤过度,冲击过大,愤怒与怨恨消磨了人性,兽性便大肆张狂起来。 他遗忘做人的种种好处,情愿四肢触地,张牙唬唬,像兽多过人。他想伸爪,想扑咬,想疯狂消灭一切。 云雾逐渐掩去了月光,在一盏晕黄路灯下,任凭生坐在餐厅对面的花台,独自啜飮烈酒。 几只小蛾绕着暖灯扑飞,偶有汽车驰过面前马路,百分之四十的酒精浓度在血液里窜烧,逐渐焚去理智。 他看见母亲走出来,将写着"本日特餐"的立架搬入店内,接着拉下餐厅铁门,招牌灯熄灭,侧边房间的窗户透出光芒,从映着窗的灯光中,他看到幸福的一家人在里面走动的影子。 最后,连房间的灯都熄灭了。 凌晨一点,整个社区暗下,街上无人,马路空荡。 任凭生站起身,步履因酒精而微晃,他穿越马路,来到餐厅门外,蹲下,拿出塑胶袋里的煤油罐,准备燃一把火,烧毁他们的幸福,因为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他想到那天,爸爸硬是撬开他的嘴,强验DNA。 他想到那晚,妈妈哄他睡,后来却服安眠药自尽。 他想到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屈辱和恐惧,想到这一路咬牙苦撑,最后却得到的难堪场面。 "妈妈爱你喔,妈妈最爱你,最爱你。" 不,你骗我。 妈,我恨你,我们一起下地狱吧。凭什么只有我痛苦?而你过得这么好? 他跪在地,远处传来狗吠声,他感觉自己也像头野犬,疯狂嫉妒,泯灭人性。长久以来渴望保护妈妈,竟——他笑起来,眼泪淌下,现在想杀了妈妈。 他感觉心脏剧烈地震着胸口,感觉自己就像发狂的兽,长出尖牙,伸出利爪,预备攻击,他再也不愿牺牲忍耐,反正没人在乎他,活着太无趣,太可笑。 她不在乎你,她不记得你,你活得就像鬼,说不定还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恶鬼。 扭开煤油瓶盖,他将煤油泼向餐厅大门,接着倒在地上,看它们缓慢流淌。呛鼻气味侵入鼻间,他手心里紧握着打火机,脑子发烫,目色疯狂,看着地上渐渐蔓延的油渍。 点火吧,烧光一切该有多过瘾! 喀嚓!他扳动打火机开关,一瞬火光,燃亮眼瞳,紧握打火机的手在颤抖,只要将它掷入油渍里,一切就会结束,连痛苦也会结束。 煤油继续蜿蜒流淌,暗色油渍漫过一支红色粉笔。 他震住了。 那是方才妈妈搬动立架时,掉落在地上的粉笔。 此刻,它躺在油渍里,像个惊叹号,冲击着任凭生。 骤然间,仿佛又目睹地上的留言—— 看到请敲门,我要找你一起去画画。 忽然间,仿佛又看到那个女孩,执意追来,拽住他手,不让他走。她记得他,也认出他,明亮眼睛闪烁着泪光,只因他拒绝相认。 "我只是想说谢谢,我很喜欢你……" 喜欢……这样的我吗? 意识到自己有多可怕、多荒谬,任凭生笑出来,手中燃着的打火机渐渐熄灭了,他笑到眼泪直淌。 我在干么?我到底在干么?我疯了? 他骇然站起,跑离餐厅,疯狂地跑,跑到心脏要裂开那样。他在巷弄乱闯,失去方向,迎面撞上两名彪形大汉,他们操着外语,咒骂咆哮,推他骂他,挑衅着他,作势要揍他。 任凭生喘着,阴郁地笑了,忽地扑上去,痛殴他们。 他像发狂的兽,一拳一拳痛击,对方也反击,二对一打成一团。 其中一人见打不过任凭生,抄起酒瓶就朝他后脑击去,酒瓶破碎,发出刺耳碎裂声,任凭生的头部被重击,浓稠血液沿着脸庞淌落,倏地一阵晕眩,他倒下了。他们气愤地踢他,朝他吐口水,发泄够了就把他丢在暗巷,这才离开。 雨密密地落下来了,任凭生躺在湿冷的雨水中,坠入黑暗,全身痛又冷,地面脏又腥。 这令人作呕的世间。 他好累,不想睁眼,不想挣扎。 "是你吧?" 谁? "是你吗?" 谁呼唤他? "是你吧?" 他睁开眼,黑暗小巷里只有一盏路灯,黄色光影晕染着周遭景色。 雨继续落着,他眼色混沌,记忆混乱,在模糊光影中,好像看到有人站在面前。 他忽地睁大眼睛,震惊着。 你?为什么? 赤着双足追来的女孩。 没命地追上他,一直喘着的女孩。 她怎么又来了?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一样赤着双足,缓缓踏过湿漉地面走向他,脚底有着血渍。她又流血了吗? 她蹲下来,看着他,小手轻轻握住他的胳臂。 眼神好温暖,好明亮,像星星那样。 "是你吧?"她靠过来,伏在他耳边说:"一起去画画吧?" V第23章[02.09] 任凭生笑了,是幻觉吧? 合上眼,他伸出染满自己鲜血的手,轻轻抚过她柔软的发,抚过她柔滑的脸。他笑了,眼泪也淌落下来,渐渐的,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眼泪掺杂着雨水,汗水与血交融,他疲惫不堪,狼狈至极,却在这么糟糕的处境中,记起今生唯一记住的美丽风景。 是你。 "我认得你。"他叹息,放松下来。"江智英。" 谢谢你,喜欢过我。 这幻觉多甜美,在黑暗里,他仿佛又看见那靠窗位子,有张笑脸在秋光中,明亮闪耀。 在台湾,有一只青蛙就快被沸水煮熟了。 一开始,只是温暖的水,感觉很舒服,但是慢慢的,水持续加温,肌肉逐渐被烫熟,接着是内脏,然后是骨髓。 这只青蛙因为陷入昏迷,还死得很快乐,死得不明不白。 此刻,吴君敏坐在儿子房间里,听儿子提到心爱的女人,听他提出结婚的请求,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儿子像不知死活的青蛙,就要被那女人烫熟了。 墙上挂钟传来的滴答声,在此刻听来特别刺耳。 她冷眼看着儿子高谈阔论,他脸色绯红,昏头胀脑,太兴奋以至于失去理智,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任杰明提到跟儿时喜欢的女孩重逢的经过,提到江智英目前的状况,他希望得到母亲允许,设计一个富有创意的求婚派对,最好还能得到妈妈支持,请公司公关部支援订婚流程,全程摄影。 他像只没搞清楚状况的青蛙,跳进将沸的水,呱呱呱地讲得她烦死了。 那个女人正在杀死她的宝贝儿子,用可笑的爱情埋葬她的儿子。 尽管吴君敏内心怒火沸腾,面上表情却依旧冷淡平静。 "妈,你会帮我吧?" "儿子,你的顺序好像颠倒了。" "嗄?哪里颠倒?" "要跟喜欢的女孩结婚,应该先请江智英来跟我问好,让我认识妯,获得我的同意后,再由我去帮你跟你爸说,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但是妈已经认识她了,以前你们就见过了啊,她还坐过咱的车呢。" 是啊,她印象深刻,当初刻意斩草除根的那个女生,又厚着脸皮来了。 啜一口蔘茶,吴君敏放下杯子。"但还是搞错了顺序,按理,你哥要比你先结婚,最后才轮到你。" "这没道理,要等哥结婚,我乾脆当和尚算了。妈,哥那个人太难搞了,有哪个女人受得了他?还结婚咧,我不是没给过哥机会,我试过撮合他和书华,结果咧?出,不提也罢。哥不可能结婚,如果这样,难道我也要单身一辈子吗?再说了,哥忽然跑去澳洲游学,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提到这个,他就更气。说好支持他,叫他晚一点再提婚事,结果留封信就溜了,兄弟间都不商量的,没义气。 "好,妈都知道了。不过你跟江智英的婚礼,一定要办得盛大,你爸爱面子,不能让他丢脸。" "所以妈答应了?" "嗯。" "妈我爱你!"杰明欢呼,抱住妈妈。 吴君敏拍拍儿子的背,回拥他,眼色寒如冰。 把球掐紧,就没办法投准方向,就像橡皮筋扯得越紧,反弹就更厉害。 吴君敏不打算反对,她善于算计再算计,就连跟亲儿子相处也要用手段,毕竟儿子是她的浮木,他要是不自爱、沈没了,她也会跟着完蛋。 任吃随时能斩断跟她的缘分,但只要他重视这个儿子,她的地位就会稳稳当当,谁也动不了她。 搂着儿子,吴君敏温柔道:"妈只希望你快乐。不过,你只想着自己快乐,完全不管你哥的心情,这样好吗?会不会有点自私?" "哥才不会介意。" "你哥没什么朋友,也没跟女孩子交往过,可是你一恋爱就结婚了,他看着,你说,会有多心酸啊。" "呃?他会吗?" "现在妈终于知道你哥为什么忽然游学去了,八成是看着你谈恋爱,羡慕又嫉妒,所以才跑到澳洲去的吧?"为着自己的利益,却拿别人说嘴,这是吴君敏最 擅长的。她把自己的野心包装得很好。"浩瀚新城』的事也还没解决,你爸正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关心你结婚的事?你若冒冒失失地提结婚,你爸看江家背景不好,说不定还会找她麻烦。欲速则不达,还可能搞砸,你有想过吗?" 是有这可能,爸不像妈那么好讲话。任杰明忧虑起来。 吴君敏又说:"妈问你,你们是真心相爱吗?假如都认定彼此,要相守一辈子,妈没理由反对。" "我们当然都是真心的。" "那急什么?不然你们先住在一起吧!至于婚礼,不用急着办,闳玺大楼空着的那间房先给你们住,她一定会很高兴,你们先同居两年,如果没分手,那时你哥也差不多念完书回来了,『浩瀚新城』也该完工了,到那时就让你们在国外的古堡举办婚礼,亲友全到那边一起祝福你们,怎么样?" 任杰明听得直点头,妈说的有理。"好,听妈的,就稍微顾虑哥的感受,婚事先缓一缓。那妈明天陪我去逛百货公司,帮我挑家具,我要把房子布置得很棒,再带智英过去看,她一定会非常高兴。太好了,还是妈想得周到。"杰明紧搂住妈妈,开心的咧。 吴君敏捏捏儿子的脸,笑着。"好,明天我们去挑,挑你女朋友喜欢的风格,我让张妈派两个人先过去打扫。" 吴君敏暗暗松了口气。就先这样吧,不急。 对讨厌的事立即反对,效果反而不彰,倒不如让事情搁两年,就赌一赌,反正这两人都还年轻,若感情禁得起时间考验再说,犯不着自乱阵脚,搞到母子反目。 第二天黄昏,江秀娥下班离开面包店后,又跑去黄昏市场买菜,接着满身汗地赶回家帮孩子们准备晚餐。 炉子上的贡丸汤正沸着,她捞起洗好的高丽菜,放上砧板,抽出菜刀瞄准。切高丽菜丝可是秀娥的绝活,秀娥在热炒店当过二蔚,刀功一流,哼哼,看我唰、唰地瞬间将你们切碎,我唰—— "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突兀一呼,吓得秀娥手中菜刀一斜,差点断指。 她深呼吸——稳住、稳住,被蠢丫头吓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况且手上拿着菜刀很危险,于是她放下菜刀,转头看着女儿,竭力压抑怒火。 "阿英啊,你妈以前气质非常好,是空灵美少女,但是——为什么你老是要逼出我的兽性?" "怎么了?" "你没看到我在切菜吗?忽然闯进来喊这么大声,会吓到我啊。"很好,这次秀娥没大吼大叫,情绪管理不错。 历经多次挫败,臭丫头骂了也没更好,所以她要改变方式,没错,要循循善诱、循循善诱。 这起因于秀娥最近看了个电视报导,教育不是打骂就行,为人父母就要用爱来包容儿女,要用耐心来引导孩子。 V第24章[02.12] 呼——深呼吸,微笑。"说吧,什么事?" 智英晃进来,勾住妈妈的手,顺手拿起一块刚炸好的鸡块。 "你洗手了吗?洗过手才可以拿吧?"循循善诱、循循善诱。"因为我们手上常常布满细菌,不洗手的话,很容易感染肠胃炎。听话哦。" "唔,这个炸鸡块好好吃喔,妈也吃一口。"智英将鸡块塞进秀娥嘴巴里。 "好吃吧?唉唷,妈的蔚艺越来越好了欸。"说完,她又用那双还没洗的手搓揉秀娥的脸。 "妈的脸好多肉,揉起来好舒服。" 循循善诱、循循善诱。"你要跟我说什么?" "啊,对啦,我要跟你说客厅和书房那些画都要搬走了,以后空间变大了,你可以不用在客厅蛇行了。" "真的吗?你终于想通了?是啊,不要再画那些有的没的了,认真找个工作,好好上班。"循循善诱的效果也太快了吧? "不是啦,我是找到更大的地方放画了,我要去跟男朋友同居。" "你说什么?!"循循善诱个屁! 不妙。智英后退。"因为杰明他家有空房子,他叫我过去跟他住,这样我可以放画,家里空间又会变大,我还可以尽情画画。" "你现在是要跟我说你要跟男人同居吗?"秀娥逼近女儿。 "唔,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秀娥卷起袖子,抓来扫把,冲啊。 "妈冷静、冷静。"快逃。 母女俩在客厅追逐,江母爆走,智英闪躲,母女一个咒骂、一个回嘴,吵翻天。 阿嬷在看电视,只好把音量调大。 江少白坐在角落的电脑桌前叹息。唉,今晚又不得安宁了。 "你了不起,"秀娥逮到女儿,拧住女儿耳朵。"真了不起嗄,不是去结婚,是直接跟人家同居?" "很痛欸,妈你干么生气啦!是好消息欸——" "既然相爱就结婚啊!搞什么同居?不要脸,送上门给人家玩,你以为你是咸肉,会越放越香吗?那种富家公子都是靠家里养的,你以为同居几年,他就会负责吗?啧,你有没有羞耻心?" "妈你的思想要前卫,要跟得上潮流,现在哪有人那么早结婚的,再说我也不是去让人家玩,要玩也是大家一起玩。" "笨蛋!敢搬去跟他同居就给我试试看!" "可是你也说了,家里没空间让我放画,我这样也是为你着想。" "不要拿这当藉口。" "不是藉口是正当理由。" "出,你有没有长脑啊?先同居是吗?同居个几十年,等你三十好几了,要是不跟你结婚了,你怎么办?到时你亏大了——" "唔——"智英抚着下巴陷入长考。 "是吧?终于听懂人话了?知道严重了吧?男人都喜新厌旧,现在爱你爱得要 死是因为没得到你,等到一天到晚看见你,就跟天天吃牛排一样,就算吃的是顶级和牛也会腻,到时跟他耗了十几年,皱纹长出来,皮也松了,宝贵的子宫也老了,还有谁要你?" "唔——"智英揪着眉,真的很认真思考。 很好,继续洗脑!秀娥加大音量。"妈说的有道理对吧?你喔,长点心眼好吗?" "我是在想——最后如果他没娶我——"智英抬起脸,认真地问。"我是哪里吃亏?房子是他们家的,我又没出钱,他还让我放画欸,到底吃亏什么?我怎么想,都觉得我是占了便宜。" "你——"秀娥抡起拳头——啪喳!智英厉害,瞬间截住拳头。 "妈,我是真的不懂才问你。" "亏的是你的青春啊!很多女人跟男朋友住个一、二十年,最后那男的娶的是别人!你没看新闻吗?社会上多的是失败案例,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就例外?" "哦……青春啊。可是,他也付出他的青春陪我啊,如果最后没结婚,呵呵,他比较吃亏出。" "我揍死你——" 又来了,食物链又启动了。 江秀娥拽起扫把,往智英屁股劈去。 不看电视了,阿嬷瞬间跳起,一个飞踢,踢走扫把。"江秀娥你当我死了吗?敢揍我的心肝宝贝?" "妈是没听到吗?她要去跟男人同居!这种龌龊下流的思想我能不管吗?" "讲到龌龊下流的鼻祖,哼,"阿嬷冷笑。"十七岁时,不管我怎么劝跟老酒鬼私奔下山的人,不就是眼前这位江女士吗?!" 秀娥憋住差点飙出的脏话。"妈,女儿在,顾一下我的面子。" "老娘在这,你都不顾我的面子,对我的宝贝开揍,我干么还顾你的面子?" "就是因为我经历过不好的下场,所以才更不能答应。" "你下场很好啊——"阿嬷搂住孙女,掐了掐智英粉嫩嫩的脸。"你给了我这么可爱的宝贝孙啊。" "阿嬷——"扑进阿嬷怀里,智英抱着阿嬷,啵啵啵地亲阿嬷的脸。"我阿嬷最好了。" "喂!"秀娥指着智英,勾勾指头。"你,给我过来。" 过去就死定了。智英蹭在阿嬷怀里。"阿嬷我爱你。" "唉喃,小宝贝喔,可是喔,你要是去跟男朋友同居,那阿嬷怎么办?阿嬷可以去看你吗?" "阿嬷当然要来看我啊。" "算了算了,你们会嫌我这个老人家碍眼。" "不会不会,阿嬷这么可爱,又很会煮饭,阿嬷要来煮饭给我吃喔。"智英嘟起嘴,揉着阿嬷白花花的头发。"我会留一间房间给阿嬷,阿嬷想来就来,不然我打一副备份钥匙给阿嬷。" "唉唷,小可爱,阿嬷听了好感动,阿嬷好怕被你抛弃,呜。" "唉唷,小英英才怕被阿嬷抛弃呢,像我小时候,不知道谁啊,把我丢在山上,那时只有阿嬷陪我。" 现在是在演哪出? 秀娥把扫把扔地上,大喊。"江少白出来说句公道话!" V第25章[02.15] 一个皮厚,一个是老番颠,快快终止这蠢画面。 "必完。"江少白幽幽道。 必完?必完是…… 智英、秀娥、阿嬷一起看向角落,那里亮着一盏惨白桌灯,电脑后面传来极简的两个字。 ""必完"是什么意思?"智英问。 "你要吃贡丸了?"秀娥问。 "妈,"敲打电脑键盘的答答声,伴随着慢条斯理的回应。"你记得——姐上画画课的事吗?" "唔,那时花了三千块去跟老师学画,结果因为受不了画素描,上了三堂就退班了。"秀娥怒瞪女儿。 智英缩到阿嬷身后。"往事不要提啦。" 江少白继续说:"妈,记得姐为了考大学去补习的事吗?" "唔,立志要考大学美术系,结果缴了一学期的补习费,只上了七天就给我跷头的理由是——"秀娥学着女儿的口吻,重演当时情况。"我每天坐在那里画石膏像,天气又热,我都便秘了,再补习下去我会上火,万一发痔疮死掉以后谁孝顺妈?" "唔。"敲打键盘的双手停住,阴森森地嘿笑两声。 智英哆嗦。这家伙前世是吸血鬼吗?还是阴间使者? "所以,妈,姐跟那男的同居可以撑多久?放心,不用耗掉姐太多青春,这段感情短期内"必"定玩"完』,有什么好担心的,没事。" 儿子果然是秀娥的心灵鸡汤,一句话便教她开悟完毕,心灵恢复平静。 "是,也对,还是我儿子有远见。智英,你去同居。妈错了,错得离谱。你是我女儿江智英欸,换男朋友跟换衣服一样容易,了不起一个月。行——当你出国考察,你去吧。" "一个月?喂——"智英拽下拖鞋,掷向弟弟。"看衰我跟你姐夫的感情?!"姐夫?呵,还姐夫咧。 江少白冷笑两声。真结婚了再来叫姐夫啦! 澳洲,雪梨医院病房。 任凭生睁开眼,看见的是素白的病房和一张熟悉面孔。 谭仕振? 任凭生困惑。"你怎么搞的?" 看看谭仕振,他像个流浪汉,一头乱发,胡子没刮,眼角沾着眼屎,眼下发黑,脸皮好油,还有一股油蒿味。 "啧,好臭。" 臭?好臭?靠北,这像伙!谭仕振咆哮—— "我要宰了你!你知道我被你整得有多惨?因为没有普通舱座位,害我坐商务舱飞来,你知道多贵、多贵吗?!"结果还被他嫌臭? 睁着布满血丝的眼,谭仕振继续咆哮。"像这样一受伤就有朋友讲义气地搭飞机来看你,按情理法,正常反应是抱住我感动哭泣,而不是这样——"巴拉巴拉晓以大义,说得口沫横飞。 任凭生听着,非但不觉惭愧,还说:"你会来,是因为紧急联络人写你的名字。" "所以我就倒楣?" "用你的名字,是因为三十六坪大的房子,每年租金二十四万全免,你在这里有利可图,不是为了义气和友谊——" 谭仕振瞬间漏气,恼羞奋起。"你快通知你妈吧!你们应该见面了吧?头缝了十二针还脑震荡,至少要住院七天,我本来还很担心,但我看你这么祸害,连死掉都不容易。你叫你妈来顾,我明天就回去。" 任凭生傲然地撇开下巴,凛着脸不吭声。妈妈?好笑,她想照顾的不是他。 "怎样?要帮你通知她吗?" "替我找个男看护,这趟飞机往返的费用开个明细,我汇给你。" "你妈那边——" "不用让她知道。" "什么?跟外国人干架到躺进医院差点嗝屁还不通知她?喂,你到底找到她没?你有去吧?是你妈没错吧?" 任凭生翻身,背对着他。"出去,臭得我不能呼吸了。" "已达人身攻击的程度了喔?" "你走吧。" "当然,你以为你很可爱吗?嗟,医生说你醒来后会头痛,还可能会呕吐,我看根本没事。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说声谢谢会死吗?又不用付钱!亏我本来还想留下来陪你。" 谭仕振愤怒离去,差点撞上经过的金发护士。"Hi——" 护士掩鼻走开。 "真是,有这么臭吗?"他闻闻自己,欲呕。"唉真是真是,应该先洗澡再过来。" 谭仕振一走,任凭生伏在床沿,拉出垃圾桶,吐得肠胃翻搅。 他从刚刚就头晕欲呕,只是一直忍着,不想被目睹狼狈,他像头负伤的兽,倔强着装作没事,等到独处才默默舔舐伤口。 谭仕振回到饭店稍作梳洗后,前往方嘉莲开的餐馆。 撂狠话是很过瘾没错,但他还是不放心让任凭生一个人在医院。 晚上九点,"米洛中式餐馆"的灯还亮着,用餐区开着电视,谭仕振在落地窗外站了一会儿,看着餐厅内的景象—— 之后他回到饭店,联络医院,找好专业看护,打理好各项手续,等到全都安顿妥当了,才订返台的机票。 翌日一早,谭仕振搭机离开。 飞机起飞时,他坐在机舱内,看陆路渐小,耳边听着飞机起飞的声音,想着任凭生一个人在那辽阔的陌生地方是什么感觉?那家伙不是冲动的人,也不贪杯,竟会因酒醉打架,差点没命。 他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为什么?想像他的心情,谭仕振黯然揪心,对他的不爽烟消云散,继之而起的是无限同情。 可恶,那家伙真是——干么老是给他这种心疼的感觉?明明他态度超恶劣……但会这么恶劣是因为伤心吧? 身为法律系学生,谭仕振看过大量的犯罪档案,那些自小没家人疼,甚至是被家人伤害过的孩子,长大后多数会性情乖僻,无力爱人,像刺帽般对周遭充满敌意。因为没体会过被宠爱、被呵护的安心感,遂也不懂如何给予爱、如何表达爱。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忙着防御,害怕受伤,就恶言恶语,攻击想靠近的人。 追根究柢,是因为最亲的家人给的是伤痛,他们还敢信任谁? 谭仕振苦笑。 我算哪根葱?逼他对我好?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任凭生不让他通知方嘉莲。曾费尽心机寻找母亲,最后还千里迢迢寻到澳洲……可就在昨晚,谭仕振也看到了,方嘉莲正在享受天伦之乐。在餐馆里,她怀里抱着孩子,先生在一旁递茶献殷勤,一家人笑得欢喜。 V第26章[02.18] 洋溢着幸福的画面太温暖甜蜜,教任凭生要怎么介入才不显得突兀? 原来他的母亲根本不需要他来拯救。 放弃——就是任凭生的决定吧? 第七章 三年后—— 墨尔本机场(MelbourneAirport)的咖啡厅里,原木桌面上放着一台笔电,萤幕停在"coffeeLife"部落格网页上,任凭生呷一口咖啡,继续键入文字。 如今,墨尔本是整个澳洲的咖啡首都,与巴黎、维也纳、西雅图、哈瓦那这些咖啡重镇齐名。咖啡在墨尔本蓬勃发展,若在此地经营咖啡馆,购买专业机器还能得到厂商完整的技术支援。 墨尔本人见面的第一句问候语,不是"你吃饱了吗?",而是"Doyouwantacupofcoffee?",足见咖啡在当地人心中的地位。他们大多有自己认定的咖啡师,宁可在小店外排队等候,也要—— 手指停顿,游标闪烁,任凭生离开部落格页面,打开销售趋势图,检视月营业额,接着看看手表,差不多该登机了。 离开台湾三年,任凭生没拿到文凭,倒是带回大量的咖啡知识,还谈妥一家咖啡豆的代理权。 这三年,他没和家里联系,对台湾漠不关心,也没和生母相认,往后只有自己。 合上电脑前,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了想,点开Google,KEY入一行字:画家江智英。 按下搜寻—— "要不要赌?三年后我会是人尽皆知的大画家……如果没有,名字让你倒过来念。" "……要是我成了大画家,我要你呑下一整条水彩,而且还是黑色的,因为你有眼无珠。" 他还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目光烁亮,愤怒小脸燃着旺盛斗志。 任凭生逐条检视同名同姓江智英的相关资讯,没有一位是画家江智英。 "吞下整条水彩吗?啧,真遗憾。"他莞尔一笑,关机,收笔电,登机去。九个小时后,抵达台湾已是清晨,任凭生拖着行李走出机场,有人朝他奔来—— "兄弟?兄弟!"谭仕振抢走行李,拽着他往前走。 "你来干么?我没要你接机。" "好兄弟回台能不接吗?"谭仕振将行李拎上后车厢。 "献什么殷勤?"任凭生死性不改,一样没好脸色。打开车门,正要坐进去,谭仕振拦住他—— "等一下。"推上车门,他双手合十,忽然"咚"地跪下去。 "搞什么?" "虽然我们处得不好,但是,我还是觉得有背叛你的感觉。你也知道我是很讲义气的,所以这件事算我对不起你。" 看谭仕振跪在面前,任凭生双手插入口袋,好整以暇地觑着他。"所以,现在是想跟我忏悔什么?房子出状况?还是挪用『coffeeLife』的帐款?" "什么?挪用帐款?喂,我在你心中是这种人吗?"不跪了,他愤怒起身。"不然凭你这种货色,还有什么事能背叛我?" 驹,气死。看着任凭生,谭仕振想到他多灾多难的人生,想到他被生母遗弃,想到他在澳洲差点丧命,想到那些任凭生吃过的苦头,而他却—— 算了,谭仕振又慢慢跪下去,低头说:"因为,我正在跟你爸打官司,也就是说,我在告你爸。" 沈寂三秒。 "喔。" 喔?这么淡定?到底有没有听懂?"唉,你不知道吗?就是一年前『浩瀚新城』的工安事故,你爸的公司因为赶工,草率作业,害工人郑友信独自施作消防管线安装时,从临时搭设的木合梯上失足坠地,颅内出血丧命,留下太太还有三个小孩,好可怜啊。可是你爸的公司却把责任都推给工人,连劳检处的人都被收买。郑太太打官司需要赔偿金,可是我们业界没人敢接她的CASE,我看不下去,就答应帮忙了。不过,这事闹大了,对你爸的公司有影响,我想,基于道义,还是要先告知你,让你有心理准备——" "走吧。"任凭生拉开车门,坐入车内。 就这样?也太淡定了吧?谭仕振绕过车子,坐入驾驶座,发动汽车。 "你不气吗?" "干么气?想太多了,你又不会赢。" "什么?虽然第一次开庭不顺利,但那是因为你爸公司的资料保密做得太厉害了,连我妈都没办法拿到手。不过我有信心,我可以找到证人。" 谭仕振太不了解他爸了。"你输定了,一个刚出社会的菜鸟律师,哪来的自信 接这种案子?我爸的公司养着很厉害的法务人员,以他的人脉,官司告不告得赢还是次要,重点是和他作对。你的前途完了。" 谭仕振没反驳,将车子驶上高速公路。 任凭生打量他。"怎么?被我猜对了?你寄给我的e-il上面不是说,计划开间事务所?现在呢?不顺利?『一次结缘,终身服务』,这么响当当的口号,还招不到生意?" "本来事务所这个月就要开张了,可是房东忽然改变主意,所以没开成。但是你觉得这跟你爸有关吗?至于吗?对一个小律师耍这种手段?" "为了你的光明前程,快放弃那个案子,不要跟我爸作对。对了,最好还写封道歉信,或许他会原谅你。" "什么?说得可轻松,那冤死的劳工怎么办?你家有钱,赔个一、两千万没差,但是人家母子三人每个月只有七千块生活费啊。劳工为了赚钱,拼死拼活,雇主没良心,草菅人命。怎么?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要我放弃?那世界还有公道吗?光明前途?我呸。我放弃我就不是人。" "干么这么激动?"任凭生望着窗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是跟你无关的人。" "喂,我终于知道你这么冷血是遗传自谁,我们没办法沟通,思想水平不同。" "是,我不只冷血,心也是黑的,可能喝太多黑咖啡了。" "啧啧啧,婊起自己倒不手软啊。喂,你要我放弃,该不会是因为你以后要继承你爸的事业吧?" "跟那无关。我说啊,你就是吃饱太撑了,把自己管好就行了,蹚什么浑水。" "就是啊,我干么咧——"谭仕振大声感叹。"可是我心寒啊,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冷漠自私的人,是非不分,现在的社会治安败坏,充斥着不公不义的事,可悲可叹啊,这样的人竟然就坐在我身边,我伤心啊。" 看谭仕振多愁善感,情绪起伏剧烈,任凭生才觉得不可思议。讨论一个没关系的人,需要这么激情吗? "我看啊,如果生在古代,我会是杨朱,你八成是司马迁。" "嗄?"阁下何出此言? "谭大律师不读书吗?杨朱拔一毛以利天下也不干,至于你,你是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愿为天下慷慨赴义。我独善其身行走江湖,所以就不要企图改变我了,大家观念不同。" "哦?哈,贴切!"谭仕振竖起拇指。"没错,所以丑话讲在前面啊,虽然你不支持我,但哥我是豁出去了,就算得罪你爸,搞砸前途,我拼了也会告到底。" "结果官司还是输了,赔上前途,赔上事业,这样也值得?" "不值得,但是——"瞟他一眼。"我爽。" 是吗?看谭仕振眸中燃着热情,说得铿锵有力,任凭生又想起她了。 他们同样都有一股傻劲,奇怪,明明不认同他们的作为,明明觉得他们又傻又蠢,可为什么会暗暗好奇他们哪来的冲劲?人生无聊,终归一死,为什么他们还能这样憧憬未来,满腔热血? V第27章[02.21] 谭仕振继续说:"告诉你,不是只有你爸的官司,我还接了黑心食品公司的求偿案,都是别人不敢接的,哈哈哈。" 哼,不知死活。"大概是因为不用负担房租吧,胆子才这么大喔。" "可能真的是这样。喂,很妙吧?你这么黑心,房子让我这么好的人住大概是你对这世界唯一的贡献,所以你要好好供养我,会有福报的——"车子驶入山径,来到任家豪宅前,突然有人从门内冲出来—— "干!"谭仕振紧急煞车。"撞到了吗?" 他和任凭生下车察看,两人怔住。 春日早晨,阳光烁亮,几只白蝶在飞舞,空气中弥漫着花草香。在车前,却突兀地坐着个……人?还是……鬼? 那只鬼表情诡异,有一头刺蜻乱发,面无血色,一双凹陷的血红眼瞪视着他们,接着,这只鬼朝他们笑了,露出黄齿,笑容阴森森。 这一笑,衬着扭曲怪异的表情,教晴日也瞬间沈郁下来。 "他是谁?"谭仕振小声问向任凭生。 任凭生摇摇头。不认识。 这时,有个妇人追出来—— "二少爷?二少爷?"张妈拉起地上的"鬼"。"没事吧?快进去,不然夫人要生气了——"看到任凭生,她怔住。"大少爷?" 谭仕振看向任凭生。"他是?" 任凭生脸色暗下,终于认出对方。"我弟。" 三年不见,俊朗少年变成这副怪样。 任杰明甩开张妈,扑向任凭生。 "哥!"揪住他领子,任杰明大笑,眼色涣散,身上有股怪味,像燃烧塑胶时的气味。 毕竟经历过的风浪多,学会一身淡定功夫。任凭生淡然回应。 "好久不见。"谭仕振看着这怪物,又看向任凭生。他也闻到了吧?他知道吗?这怪物身上的气味是毒品。 任杰明对张妈说:"拿酒到我房里,我不出去了。哥,我们喝个痛快。" 张妈为难。"可是夫人不让你喝酒,一大早开喝很伤胃,不如我给你们沏壶好茶——"忽然,一阵黑影笼罩,任杰明伸手就朝张妈掮过去。 谭仕振惊呼,任凭生手快,截住弟弟的手,救了张妈。 "咱进去聊。"他拉杰明进屋。 谭律师告辞,抱着疑问离去。 在任杰明房里,兄弟俩聊起三年间的变化。 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但房间里像一座森冷洞穴。 落地窗紧闭,窗帘拉上,阴阴暗暗,空调开得极大,冷飕飕,阴凉凉,有股潮湿味。 任凭生问弟弟。"所以你没去爸的公司上班了?" "啧,家里还缺我赚钱吗?哥,爸的资产你算过吗?"靠着床沿,杰明坐在地上,身体晃来晃去,一刻也静不下来。手上烈酒一口一口吞,像在喝开水。 "估计爸要是死了,咱兄弟平分他的财产,单一人就能分到三亿。三亿呀!"他大笑,一拍手。"花钱都没时间了,还上班个屁。" 三年,就能让模范生变败家子。"不上班,你妈同意?" "她能怎么办?我有苦衷,没办法上班啊。"杰明声音低下去了。"有人在跟踪我,我到哪里,就追到哪里,我要是去爸的公司上班,那里就不得安宁,连警卫都挡不住。" "谁跟踪你?" "那个人你也认识。"杰明靠过来,搭着哥的肩膀,瞪着他,喷着酒气说:"江智英。" "江智英?" "唔——"他退回去,灌烈酒,气愤地数落起江智英的种种恶劣行径。 任凭生听着,跟记忆中的江智英兜不起来。 在杰明的陈述里,江智英从当初一朵美花变成最毒蛇蠍。 三年前,她在他眼中,是如阳光般明媚、花朵般灿美,活泼如一只俏丽的蝶。 那时,也是在这座宅邸,同样出自这个人口中,江智英被捧成女神。 可是现在,还是同一张嘴,却把江智英眨成恶女。 "那个婊子,他妈的贱货,你看——"杰明掀起上衣,露出肚子上的疤痕。"她干的,用剪子划的。" "为了什么?" "我要分手她不肯,气到拿剪子伤我!谁会知道,长那么漂亮竟是恐怖情人。"说着,还戏剧性地打个哆嗦。"我活下来是奇蹟,不然哥回来见到的就是我的骨灰坛。" 像是为了压惊,杰明又灌了一大口烈酒。 "有报案吗?" "报啥案?弄到上新闻吗?爸丢不起那个脸。"说着,他又激动起来,抓着任凭生的臂膀。"你以为只有这样吗?不,太小看她了,那女人疯了,完全超乎我们的想像,跟她交往生不如死,是人生中最大的败笔。" 是吗?"我记得当初你还想娶她。" "幸好没娶!我那时真是疯了,不知中了什么邪,被迷得团团转。妈怀疑她给我下了降头,带我去看过几间宫庙,都说我被下了符。" 吴君敏会信这个?不可思议。 但还有更离奇的。任杰明说:"你知道她有多烂吗?她是花痴、交际花,只要是男的都好,性滥交到得了性病。这我还能不分手吗?还有脸缠着我说她爱我,不仅用电话骚扰,还闹到家里来,害我现在都不敢跟朋友往来,怕他们也被骚扰。她害我走投无路,我闷啊,只能喝酒压惊,从不知道女人可以这样恐怖——" 像终于找到人诉苦,杰明说了许多,最后警告任凭生。"你小心,要是她知道你回来了,说不定也会缠上你,求你帮着她跟我复合。哥,你可不能背叛我喔。"当下,任凭生有了决定。 弟弟被前女友骚扰,神经兮兮,情绪不稳。光这番相谈,就花了三个小时,最终有无得到他的支持和安慰?有无获得宝贵建议?是否讨拍成功? 后来,任杰明说到嘴酸头疼又醉倒,呼呼大睡。 任凭生悄悄退出房间,立即打给谭仕振。"我待会过去你那,以后我住那边。" "冲三小?干么跟我住?" "反应这么热烈?"他低笑。"该不会……把我那里住成福德坑了?要藏什么收什么快行动,估计一小时后就到。" 喀!谭律师迅速挂电话。 任凭生回房,打开衣橱,收拾衣物。 V第28章[02.28] 他没兴致日日听鬼般的弟弟诉苦骂人,决心避到外头,置身事外。 会同情弟弟吗?不,就算那女人从仙女变厉鬼,就算她发狂恣意要伤谁,都跟他没关系。与其说担心弟弟,他更好奇江智英的心路历程。 她被弟弟说得一文不值、丑态毕露,可任凭生深深记得,在澳洲最狼狈、几乎想放弃自己时,他想起的是她。不管弟弟怎么说,他没办法把江智英跟那些疯狂恐怖的行径联想在一起。 他把衣服统统拿出衣柜,忽然,他停住动作,右手搭在左肩上。 他又想起那个胖嘟嘟的小女孩了,每当思及江智英的事,脑海就会浮现那个女孩,他直觉她们是同一个人,可他没立场去确认。 即使经过多年,他犹记得,当他蹲在地上,帮她受伤的脚止血时,她的小手就搭在他的左肩膀上。 那时他拒绝相认,口出恶言,她虽然挨骂,伤心得哭了,却保持友善笑容,大气地说不会纠缠他,只想说谢谢,还说喜欢他。 如果是同一个人,那拒绝分手,纠缠弟弟,令弟弟痛苦不堪……可能吗?江智英会这样吗? 他想见她。 他怔忡着,意识到自己的渴望。 即使,真如弟弟说的,她变成魔鬼,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也想见她。他没同情弟弟,却担心起那个女人?为什么心中总是有她的身影? 江智英,你还好吗? 将行李搬上车,任凭生交代张妈。"我爸回来,就说我去住闳玺那里,有事电话联络。" "不用跟夫人说一声吗?她在房里。" "不用了!" "大少爷——"张妈吞吞吐吐。"刚才……谢谢你。"要不是他挡得快,自己又要挨耳光了。 "唔。" "二少爷的状况——" "我知道你辛苦了。"想了想,任凭生从皮夹掏出五张千元钞票。"拿去买补品。" "要给二少爷吃的吗?大少爷希望我弄什么样的补品?" 他坐入车内。"给你的。你瘦很多,弄点补汤喝,要是不方便就去外面吃。" 张妈呆住,眼眶红了。 这阵子日子太难过,想不到大少爷心细如发,看出她的疲惫。 "走了。"没等她道谢,车子驶出车库上路。 爱情真是害人不浅。任凭生想着。 可怜的吴君敏,用尽心机防他,却没料到儿子毁在爱情上。 任凭生微笑。江智英是一只母老虎吗?轻易地就咬掉吴君敏多年心血。 她啊,不可思议。 月明如水,夜幕沈沈。 小巷里的路灯沿着两旁排列,小虫兴奋地围着橘色光影扑飞,多么平静的春天夜晚。 三楼的小公寓内,江少白在房间里写程式。他智商高,在电脑游戏公司上班。 阿嬷在阳台上半蹲着,望着夜空,练平甩功,一回合要练足十五分钟,中间都不能停,气才会带上来,老当益壮。 而江秀娥呢,刚用托盘装了一堆零食,躺在床上,架起手机,打开儿子帮她下载好、热腾腾的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这是辛苦了一整天后最大的慰劳。 "欧巴欧巴啊!啵啵——"秀娥朝手机萤幕抛飞吻。一开场就是帅哥"欧巴",喔买尬!杀我吧杀我吧都教授—— 江智英在浴室,脱下衣服,踏入浴缸,打开莲蓬头,正要准备洗澡。 铃——铃——客厅的电话响了。 阿嬷朝屋内吼。"电话!我在练功啊。" 秀娥喊。"电话呀——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呀。" 少白怒咆。"接电话啦!" 智英耸肩,莫可奈何。"唉,不关我事。"挤出洗发精抹头发。 铃——铃—— "SHIT!"少白走入客厅,拿起电话。"喂?" "请问——"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问。"江智英小姐在吗?" 少白坞住话筒,望向天花板喊。"有男的找姐——" 男的? 霎时,江家晴天霹雳,风起云涌。 在房间看韩剧的冲出来了。 在阳台练平甩功的飙进屋内了。 男人吗?智英脸色大变,关上水龙头,接着跨出浴缸,贴在门板上偷听外头动静。 果然,外面很不平静。死定了。 秀娥抢下电话。"我是她妈。你是谁?为什么找智英?" "伯母好,呵呵呵,我是智英的同事。伯母还没睡啊?我是不是吵到伯母了?真不好意思,因为——" "你干么嘿嘿笑?为什么口气这么亲密?我们很熟吗?还是你跟我女儿很熟?你为什么叫她智英?干么把她的姓省略?你们是不是在交往?"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厕所里,智英跌坐在地。 好可怕。电话彼端的男人愣住了。"我——只是有点事想找智英——" "你在哪个单位做事?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我先警告你,你现在说的话都会被录音。"喀!秀娥按下录音键。"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的名字、工作单位还有地址,我要留下记录。" "嗄?"他是打到警察局吗? 接着电话又被阿嬷抢走,她先用力咳嗽,再用力清喉咙,像有陈年老痰那样清了足足一分钟,再有气无力地说:"你好,我是智英的阿嬷,我七十岁了,有失智和帕金森氏症,所以我的宝贝孙——就是智英嗄,谁如果跟她结婚,就要跟着她一起照顾我,我有时候会尿失禁,还会便秘,便秘的时候要帮我枢大便所以——" "反应过度了。"电话又回到少白手中。"你哪位?" 第29章 对方结结巴巴。"我……我是美术社店长。我是想通知她明天提早一小时上班,有货要急着给客户,就这样掰掰。"说完立刻挂电话。 但,骚动未停止。 厕所里,智英赶紧将水龙头扭到最大,哗哗哗的。 江秀娥奔来,狂敲门板。"你给我出来!" "妈,我在洗澡欸。" "就算你在里面割腕也要给我立刻从浴缸爬出来!" 可怜的江智英,头发湿答答,身上裹着浴巾,一脸胆怯,十足狼狈,望着以她为中心围坐的家人。 秀娥指着她的脸激动嚷嚷。"为什么有男人打电话给你?" 智英瘪嘴。"他都说是店长了,一定是工作上的事,我可听话了,没把手机号码给男人。" "你要是敢再跟谁谈恋爱你就试试看!" 阿嬷头痛,瘫在沙发上。"我真的好怕。" "我比你更怕。"智英靠到阿嬷身上。 "知道怕就好!"江秀娥气呼呼。"那个店长一开始伯母啊伯母的,很亲切嘛?他是不是想追你?" "我不知道,但我洁身自爱,我答应过你们了,保持距离,不谈恋爱。我不是还把手机定期上缴,供你们检查吗?" "你最好给我安安分分的,要是再像去年那样轰轰烈烈的再闹一次,你妈有九条命都不够死。" "啧。"少白双手抱胸,摇头啊摇头。 "你不会是忘了吧?要不要妈提醒你?为了你和恐怖情人分手的事,咱们连夜搬家,你这一年换了无数工作,到现在大家还恶梦连连。" "唔,是有这回事。"智英承认。 "妈,别忘了还有性病。"小弟落井下石。 "对!性病!"秀娥气炸。 智英蒙脸哀号。"别说了别说了我觉得超丢脸。" "你还知道丢脸?我们才丢脸!你脑残对不对?分手分不成,竟然骗对方有性病?搞到人家发传单宣传,还上脸书公告,最后闹到网路警察那里。你白痴吗?性病这idea是谁告诉你的?为了杀敌需要先自残吗?" 智英满脸豆花,垂头丧气。"我当时也是被逼绝了。你们放心,我现在对男人心如止水。" "不要心如止水,"少白冷哼。"望姐心如石铁。" "是,我这块湿答答的铁要生锈了,请让我先把澡洗完,洗完之后要骂再骂吧。" 智英头低低地走过家人面前,惭愧又卑微地"蛇"回浴室。 "我也要洗澡。那个智英啊,我们来泡澡好不好?顺便帮阿嬷擦背哦。" "跟我泡澡会被我传染性病。"浴室飘来自暴自弃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阿嬷大笑,对着秀娥和少白说:"她真不错,还有幽默感呢,不愧是我的宝贝,发生那样的事还能跟我们开玩笑呢,哈哈哈。" "不好笑!"秀娥跟少白一起吼。 浴室内,香气弥漫,阿嬷和智英泡在热呼呼的绿汤里。 "阿英啊,今天我们在哪啊?" 拾起温泉粉包装袋检视,智英说明。"今天我们在日本的乳头温泉乡——" "哈哈哈,乳头?乳头温泉乡?太好笑了。" "是真的,这上面还说这是韩剧『IRIS』里,李秉宪和金泰希谈情说爱的地方。" "唉唷,难怪我觉得很浪漫溜。我记得咱以前老家的厕所啊,一开窗外面都是树和花,这时如果在山上,八仙花啦、杜鹃花啦,树枝上都冒出嫩叶了,草地还沾着露珠,美喔。" "就是啊。"智英答得有气无力,拾起毛巾帮阿嬷擦背。 "宝贝没精神呀?唉,别管他们骂的,他们是紧张你、心疼你,才会骂得那么狠。" "我知道,我欠骂,我没话说。" 一年前,她跟任杰明分手,这是场惨痛经历,黑暗过程,当时刮起腥风血雨,至今余波荡漾。 如今她被家人下了"禁爱令",怕她再谈恋爱。 "宝贝啊,阿嬷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你运气不好。" "当然是我的错,我太差劲,我承认,我不配谈恋爱。" "胡说八道,你不是差劲,你是太可爱,男人才会死都要巴住你,这不是你的错,知道吗?!" "我倒是彻底知道一件事了,跟人要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阿嬷叹息。"妹妹啊,跟人有关的事,本来就很难控制嘛。不过,阿嬷觉得奇怪的是,你怎么不画画了?你不是一直想当画家?" 智英脸色骤变,像跟谁呕气。"不画,我不画了,画画太累了。" 突然,大门的对讲机哔哔响。是谁这么晚造访? 顿时江家又一阵惊天动地,如临大敌。 秀娥护女心切,这回拔尖嗓门喊。"阿英不要出来!" 阿嬷"咚"地跳出浴缸,老身矫健,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 而少白呢?他拽来手机,冲出客厅,预备随时报警。 经过一年的恐怖情人训练,江家人的神经郤从粗磨成细。 秀娥紧张兮兮地拿起对讲机话筒。"谁?" "伯母好,我美妙啦,我找阿英。" 阿嬷跑去跟秀娥睡,让孙女跟朋友聊天。 智英让出电脑给李美妙上网。美妙伏在桌前,打开脸书,登入页面。 今夜离每晚约定的十一点迟了半个多小时,她急匆匆赶来,还喘着呢。 "欸,你哥也太过分了,一个月才给你八千块,就要你帮他顾店,还义务帮他顾小孩,现在为了省钱,连网路都停掉?"智英气呼呼地盘坐在床,双手抱胸。 第30章 "你不能这样,你要反抗!" "谁叫我没出息。" "屁啦,会比我没出息吗?我这德行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其实我哥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都没地方去了。" "天大地大,能去的地方多了,你怕什么?你讲这种话才是没出息。你爸、你哥甚至是你大嫂,就是看准你不反抗才越来越过分。" 说起李美妙的人生,一点都不美妙。妈妈早逝,爸爸和哥哥的生活都靠她打理,洗衣服、整理家务全丢给她这个家中唯一的女性。 美妙从小就胖,朝天鼻更是从小被笑到大,外面的人笑她丑就算了,自家人也跟着笑。而自暴自弃的结果就是贪吃美食,一连串恶性循环下来,就成了一百五十五公分加九十多公斤的体重,偏偏这社会歧视胖子,猫养胖了,人们说可爱;狗养胖了,人们说有富贵相;美妙胖了,只惹来讪笑。 美妙高中毕业后,工作不顺,人笨,手脚又不俐落,渐渐的,她认为到外面上班只会被耻笑,最后只能在哥哥的射击场上班,活得窝囊。 但是没关系,都无所谓了,自从三年前有了网路老公阿海,她美妙的人生变得很完美,她满足了。 发现老公还在线上,美妙惊喜。 妙妙(头像是一只猫):对不起,老公你等很久了吧? 阿海(头像是本尊,宽脸大耳的平头男):老婆你今天好晚,我好想你,我担心呀,不知道你怎么了—— 甜言蜜语不断地从蛋幕上闪现。 智英在美妙后头乱闹。"欸,你要这样打——"她嗲声嗲气。"老公,我哥欺负我,他好坏,带我去你家住,人家难过,哭哭——" "嗳不要闹,你走开啦——"美妙推开智英。 这对网路夫妻,在线上你侬我侬一个多小时,才依依不舍道别。 智英躺在床上,跷着腿,玩手机,脚丫晃啊晃的。 美妙关上电脑,也爬上床睡觉。 "怎么办?"美妙苦恼。 "又怎么了?"智英放下手机。 "老公一直跟我要照片。" "有必要吗?"智英揶揄。"没见过面都成亲了,现在还看什么照片?" "他希望能见面,我不肯。他说那至少给张照片,喊了三年老婆,却不知道我的长相。" "那就见面啊,谁怕谁?虚拟夫妻有什么好?都三年了,你啊,我说过很多次了,要有自信,每晚聊一个多小时,因为文笔好吗?!拜托,你国文程度就跟我一样烂。是因为你漂亮吗?不是,你的头像又没放照片,所以他是喜欢你这个人。而且他不是说了,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时候,是因为你才撑过去的吗?" "是啊,那时老婆跟他离婚,他太伤心了,在脸书PO黑暗文,后来又暗示想自杀。" "结果你无意间看到,报警救了他,算来是他的救命恩人欸。" "那又怎样,只要看到我,他就会倒胃口。" "如果倒胃口那是胃不好,要去看医生,跟你无关。" "我身材胖,鼻孔又大,眼睛小,整个人跟猪一样。" "你怎么不看看你皮肤白嫩得让人嫉妒?" "就是因为太白了所以看起来更肥。" "你脾气好,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不像我,一不高兴就暴冲。" "脾气好是因为自卑,长这么丑还脾气坏就人神共愤了。" "好吧,你还有个优点,胸部36E,啧啧啧,充满母性的光辉。" "是母牛吧,你要是像我肥到快一百公斤,也会有E罩杯——" "厚!"智英一掌劈下去。"李美妙,你真的好厉害,不管我赞什么你都能贬回去,这么婊自己很爽吗?我瞎了吗?我说优点就是优点,好好被赞美会痛吗?" "唉,我是认清现实,你不用安慰我了,你那么漂亮不会懂。" "好,我不懂,男欢女爱,烟消云散。我江智英一世英名尽毁,如今只能对韩剧流口水,最近我的阿娜答是车胜元君,『最佳爱情』你看了没?超好看的,我有买,要不要看——" "呜——"美妙埋入枕头呻吟。 "干么?" "网路没了,以后我都不能看剧,要跟老公聊天也不行,我唯一的快乐没了——" "所以我说你就跟他见面啊!以后晚上十一点不用上网,直接上床——咳、咳——上咖啡厅。"差点又乱讲话。 美妙不依。"我不要我不要,我怕他见面后就再也不理我。" 真是,个头那么大,胆子怎么没成正比长大? "给你。"智英塞了张纸条给她,美妙打开,看见一串数字。 "这什么?" "你回家点开中华电信的无线网路,输入我的手机号码和这组密码应该就能上网。行的话就给你用,反正我在家可以用我弟的网路。" "可以这样吗?可以吗?不会影响你吗?" "你就用吧,自从我的睑书被某人散播我有性病后,已呈死亡帐号了。" "任杰明太可怕了,他真的好狠。"美妙亲眼见证过智英那段风声鹤唳、生不如死的日子。 当时为了逼智英出面,任杰明也到美妙的家里闹过。 经过那段日子的训练,江家人都被逼出潜能,可以朝侦探之路迈进,被各种连番突击惊吓到大脑重设,危机意识变强,这也算值得安慰的事。 生命就是这样,弄不死你反而会让你变强,这好像是某位智者说过的话,也是江家人血淋淋的经历。 "智英,我看你就跟我一样找个网友谈恋爱吧,大家不用见面,用昵称交往,多安全。" "出,算了吧,你大概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IP位址』,我弟早就警告过我了,那可是能追踪到我本人啊。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百分之百安全的,最安全的是什么?"智英跳下床,把电脑搬到床上,打开。"来,看剧吧,帅哥车胜元随叫随到。重点是,绝不会发神经杀到家里来闹,想看他就把他叫出来,要分手就把电脑关上。赞啦。" 出,也是。"我以为你迷的是都教授,『来自星星的你』很夯啊!" "嗟,奶油小生是我妈的菜,不是我的,我喜欢性格大叔。啧啧啧,那个二头肌啊,那个背肌、腹肌啊——" 智英在床上边翻滚边流口水,好色一发难收拾,饥渴啊,寂寞啊,长夜漫漫,芳华正盛,可怜智英收兵了,不敢流连在爱情战场,只能在网海看剧讨安慰。 一个跟网友谈虚拟恋爱,一个跟韩剧谈恋爱,果然是好姐妹,一起沦落非现实世界。 第31章 第八章 第二天清早,任凭生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走回家,或者该说是走进垃圾山? 昨天在他搬进来之前,谭律师就以出差之名逃到高雄,只给他发了封简讯—— "不好意思,我要赶到高雄跟委托人开会,客房来不及整理,家里比较乱,三天后回来会收乾净。" 一封简讯打发完毕,任凭生也用简讯回他。"你这跟用简讯分手的烂人有差吗?" 等谭律师回来收拾,任凭生大概已经死在屋里,所以他跑去咖啡馆冷静,现在才回来面对现实。 房子内部的状况拓展他对人类的想像,原来人可以住在垃圾坑里而依然活得健虚,还是因为环境肮脏,所以训练出超强免疫力,百毒不侵? 任凭生打开客房,里面堆满放了资料的纸箱,墙角上黏了不少蜘蛛丝,窗户玻璃上的灰尘厚厚一层,纱窗上有破洞,地上有蟑螂屎,墙顶斑剥,露出内部的水泥,还有壁癌、渗水痕迹以及霉渍。 现在最先要处理的就是墙顶破裂处,墙壁的油漆是蓝色的,用白色披土太突兀,他知道有一种强力黏胶,可以混入顔色,填补破裂处,效果比披土好。 拜邻近鼎鼎有名的复兴美工所赐,秀朗路上有很多贩卖各式器具的美术社。 任凭生挑了一间看起来最大间、货色最齐全的美术社走进去,店内走道狭窄,各种美术用品琳琅满目,堆在一层层的货架上。 眼前,一名个头纤瘦的女生背对着他,站在木梯高处,擦拭货架顶端的颜料罐。 "请问强力黏胶放在哪?可以塑形的那种。" "哦,那个在——"女人转身,一见到他,霎时两颊通红,身体猛一缩,木梯往旁边倾。"啊!" 他双手即时稳住木梯两侧,他见她转开头,回避他的视线,指着走道底端。 "那边,就在那边,最后面那排架子的第三层,看到没?那一排都是。"说完,她倏地背对他,继续擦东西。 可恶,衰啊,怎么会是他?快走开啊——江智英暗暗咒骂,懊恼地闭紧眼睛,小手乱挥乱抹。 在她身后,任凭生眼里浮现笑意。"江智英?" 马的,她握紧抹布,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接着转过身,看着他,用笑容掩饰心慌。 "你说什么?"她装傻,这回死不相认的换成她。 他双手握住木梯两侧,困住她的双脚,教她无处可逃,她很紧张,感觉被一股强大气场围困,要逃也无路,只好硬着头皮面对。 "好久不见,江智英。"他说。 "我不姓江,我姓李。" "李?" "木子李。" "哦?"难道……认错了?任凭生眼里笑意褪去,双手松开木梯。"不好意思,我认识一个女生跟你长得很像,叫江智英。" "哦,这样啊,我叫李美妙。" "看来我认错人了。" 细看就会发现,她跟印象中的江智英不同,虽然都有对棕色眸子,但她比较瘦,发型也不一样,智英有一头乌黑黝亮的发,眼前的女生则偏黄又毛躁。 她像是得到缓刑般地松了口气,灿烂地笑了。"没关系。" 江智英转身继续擦拭货品,可是背脊僵硬,感觉他的视线还在盯着她,直到听见他挪动脚步的声音,才整个松懈下来。 她偷偷瞄着,看任凭生找到黏胶,结完帐,高大身影终于走出美术社。 太好了,危机解除。 她从木梯上下来,背靠着货架,平复心情。 被他认出就惨了,往事不堪回首,不只因为躲着他弟,更羞于面对三年前发下的豪语,那次荒谬打赌实在是—— 头痛啊,智英吹开额前的发,感觉自己超愚蠢。 "我到底在干么?那时怎么这么禁不起人家激?" 少不更事,老大徒伤悲。时间只过去三年,感觉像老了三十岁。 "都擦好了吗?"这时,店长走过来,推了推粗框眼镜,给她一张清单。"去准备高画家要的东西,赶着出货。" "好。"接下货单一看,三大页的货物?啊——天要亡我。今天被店长逼得想死,都怪老妈和阿嬷昨晚一番电话审讯,本来对她充满遐想的单身店长,因阿嬷一番大小便失禁言论,美好憧憬幻灭,本来对她是轻声细语、笑容满面,现在秋风扫落叶,除了摆臭脸,还不停派工作给她。 是想累死老娘就对了?!早就看破你们男人啦! 智英垂头丧气地走去地下室备货,正要动手,老板娘又大声广播。 "江智英,来柜台一下。" "暗"咧——她又爬上一楼,走到柜台。"什么事?" 老板娘用下巴比了比店外。"有人找你。" 智英一看,瞬间呆掉,心脏揪紧,双手开始汗湿,脸烫到红通通。 任凭生就站在店外,他微笑,挑了挑眉,朝她勾勾指头。 她只好把头低下去,硬走出去,超漏气。 智英低头站在他面前,他愉快地欣赏她的头皮。 "奇怪,我跟老板娘说要找江智英,怎么出来的是李美妙?" "我有两个名字这有什么好奇怪。" "恭喜你将有第三个名字了,『英智障』。" 智英抬脸,灿笑,既然都走到这个地步了,那就爽快地了断吧。"是,你可以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不过就是个名字,不代表什么,而且我觉得智障儿都很善良,我乐于加入智障行列。开心完了?我要回去工作了。" "我还想更开心,"他拿出手机。"我要报警。" "不用这样吧葛格?我犯法了吗?好笑欸。" "听说你偷我弟的钱,想装没事?" "对啦偷钱我偷钱啦。"她大声自爆。"接着是不是要广播我得性病?你们兄弟都这么没品吗?" "没品还缠着我弟不放。" "是他缠着我好吗?我连得性病都说了他还是不放过我!我实在是——"忍住,叹气。"算了,我要进去了。" 第32章 官官相护,兄弟相罩,她发什么飙?还解释个屁?智英走没几步,暗叫不妙,又转身,讨好地嘻嘻笑。"那个,拜托你一件事,不要告诉你弟我在这里上班,谢谢。" 看来,躲着弟弟的是她,疲于应付骚扰的也是她,弟弟把话都说反了。 任凭生微笑,爽快答应。"好。" 智英竖起拇指。"赞啦。" 谁知才刚转身,她就骂烂,因为他接着说—— "下班后,可以帮我个忙吗?" 唉——她又转过身看着他。"什么忙?" 任凭生拎高手中的塑胶袋。"这个。帮我补天花板的墙。" "我怕高,有惧高症。" "你怕高?你确定?" "暗"咧!她挫败,意识到自己说谎不打草稿。当初为了捡帽子,她是如何攀在高墙上,他可是亲眼目睹过她的蜘蛛人历史。 智英呵呵笑,装傻不成,那……装可爱呢? "葛格,你看我手臂这么细,让我这个弱女子帮你补墙太狠了吧?你身上肌肉那么发达,要好好使啊。" "不愿意?OK,不勉强。"他转身走掉。 智英错愕。 就这样?这么好商量?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体贴人?这跟以前给她的印象差很大喔。莫非三年过去,他的良心长出来了? 看他渐渐走远,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毛毛的,于是赶紧喊住他确认一下—— "喂,刚刚答应我的事要算数喔。" 他停步,缓缓转过身子,挑起一眉,仿佛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可以跟你弟说我在这,OK?" Notok。他意味深长地对她笑。"看我心情喽。" 咻——智英立即杀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瞪他。"什么叫看你心情?" "心情好,不讲;心情差,会讲。"说完,他愉快地欣赏她眼中堆积起来的怒火。只见她双手握拳,气得快爆筋,如果头发够敏感,那头乱发应该会爆长。她气得几乎当场呕血,斟酌着要骂他什么。 他却乐得掩不住笑意,眼色也暗了下来。 该怎么办?他的心跳得好快,再见面竟然会这么快乐,快乐到要故意激怒她,拿个无聊的理由绊住她。她还是这么吸引人,下唇中央的细缝使两片紧闭的唇形似蜻蜓展翅,他有些恍惚,想吮她性感的…… 总是在凝视这女人时,才感觉到自己是真正的活着,原来他是这么怀念这虎虎的眼神,像被点燃了火光,这阴郁到几乎发霉的心,瞬间暖了。 "喂,你刚刚答应我了,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他以轻柔但嘲弄的声音问。"我们非亲非故,我干么帮你?按逻辑,你是外人,我要帮着弟弟才对。除非有好处,那还说得通。" "现在是在威胁我吗?你这个小人!" "啧,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我走喽。" 才刚说完,他的手臂就被她拽住,他愣住,想起那个时候。 他回头,看她气得眼睛快喷火。"怎样?要不要帮我补墙壁?" 小手抓得很紧很紧,指甲刺着他的皮肤。 "任、凭、生。" "唔?" 砰! 一拳揍下去。 过去,她会这样干。 现在,她会等三秒。 所以当抡起拳头挥出去的途中,当他意识到且预备要闪的刹那,那拳头忽然转向,落在她自己的头顶上抓抓痒。 "让我想想。"她说。 "是要想想。"他微笑,忍住爆笑的冲动。江智英学会冷静了? 没错,冷静先,这是弟弟少白告诫她的金玉良言。想她过去因冲动干下的蠢事还少吗?!现在,瞪着面前的坏像伙,她陷入天人交战。 人生时刻都要面对选择题,她是要顺从内心的冲动、赏他巴掌,还是要冷静理智地做出正确判断?一线之隔,后果可能天差地远,岂可不慎耶? 她评估起来—— A选项:不帮他补墙。后果是任杰明知道她工作的地方,再度闹来,又跟之前一样,向老板和同事们散播她淫乱、得性病、窃盗等不实谣言,导致再次丢了工作。要是再更更夸张,连夜搬家不无可能。 这地狱轮回般的老哏可要再来一次?需知晓,搬家花钱又伤身,花钱事小,家人抓狂事大。一时痛快,换来苦难值得否? B选项:放弃面子问题,向他低头。帮他补墙,出卖劳力,保住工作,守住安稳生活。 现实战胜冲动,逼她妥协,含恨选B。 "如果我帮你的话,你就不会说?"先确认。 "唔。" "不要『唔』,要确定!" "我不说。" "发誓,用性命发誓。"她索取保证。 "不信就算了。"他掉头走人,脸上却笑着听她在背后咆哮—— "补补补,我补!"管他补你老木还是补你小狗都帮你补。没差这一条烂事,这补破网的人生啊,嗷—— 爱情真恐怖,后患无穷,浩劫连连,智英姐姐的下场就是血淋淋的教训——这句智英要跳针一直讲给自己听嗄。 问世间情为何物?硬逼人生死相许最恐怖。 她不懂啦,相爱没理由,分手却要正当理由,只要对方不肯,你就该死要变成大烂人,害她好想骂脏话。 第33章 人生衰小有时,但我涉猎有方。 出出出,智英下班了,拿着任凭生给的地址,走向魔窟。 可她面上却笑盈盈,不见愁容,显然智英姐姐调适得好,既然再烂的事都发生了,哭夭完之后,不如想点美的事情。 她边走边脑补的是——咸酥鸡、大鸡排、卤肉饭、牛肉面……唉呀唉呀,等一下劳动完要吃哪个好呢?人生真是充满选择题啊。越是衰小,她的食欲就越旺盛,她不懂偶像剧女主角为何一遇靠北事就没食欲,她相反,食欲熊熊燃烧啊。 智英故意不吃晚餐,直接去魔窟报到。为的是将烂事速战速决,就能痛快吃一顿犒赏自己,以疗癒受创的心灵,这就是江智英的平衡之道。 她估计半小时内完成,以她矫健身手,绝对搞定。 一进到他家,她气势汹汹,伸长手臂。"『给丝』在哪?破墙在哪?" 任凭生领她走向客房,这一路两岸的垃圾,以及地上脏兮兮的灰尘,令智英大开眼界。 "豪门公子的家脏成这样?不是都有佣人打扫?" "你要应征吗?" "嗄?" "佣人。" 握拳、忍耐、憋气、莫冲动,半小时内解决完,再狂奔牛肉面店,不对,今天这么内伤,必须吃更补的……改成到夜市嗑生蚝好了,一盘一百,今晚要嗑三盘。 走进客房,里面唯一乾净的是床。为了睡觉,任凭生买了崭新的蓝色床单铺妥理好。 除了床以外,地上堆满杂物,还有一层灰。 "就是那里。"任凭生指着墙顶黏着蜘蛛丝的残破角落。 "OK。"智英将薄衫内的T恤往上拉,蒙住口鼻,阻隔灰尘。 她先将黏胶拌入跟墙壁一样的蓝色颜料中,调匀后,拎起装好工具的水桶,踢掉鞋子,三两下爬上铝合梯顶端,铲去残漆、填补,接着再爬下梯子,扯落衣领,将水桶扔在地上,整个过程刚好十分钟。 "好了Bye。"她转身走人,谁知后领立刻被揪住,人被扯了回来。 他坏坏笑着,递来扫把。"人都来了,那顺便把墙上的蜘蛛丝清掉。" "为什么?" "我怕蜘蛛丝。" "不要怕,把它当发菜。" "你扫不扫?!" "你开玩笑吗?" 他挑眉,认真的。 驹,真是。她抢来扫把,又爬上去,刷来刷去,果断俐落地铲除蜘蛛丝。他在下面指挥。"电灯那边的也要——" "盘丝洞!这里是盘丝洞啊!"她在上面吼,他在下面低头,笑得可开心咧。 终于结束。她爬下梯子,将扫把"咚"地砸在地上,怒指他的脸。 "任凭生!盘丝洞也帮你解决了,行了吧?" 他看她衣服脏了,头顶上还黏着一缕蜘蛛丝,将手伸向她。 她一愣,下意识闭紧眼避开,他顿住,又将手凑近,轻轻拿下蜘蛛丝扔掉。原来他是要帮她弄掉头上的蜘蛛丝,还以为……她暗暗松口气。 看她吓成这样,他困惑了。"你以为我要揍你吗?" 她很糗地回避他的视线。 难道……他脸一沈。"我弟——会打你?" "嗟,我打他还差不多。"她立刻否认,因为太伤自尊。 和杰明的感情走到最后,早已分崩离析,他几次失控发狂,揍她踹她,她为自保,也跟他打成一团,她觉得太丢脸,挨揍也不敢跟家人讲。 任凭生察觉到她的闪避,也没追问,捡起扫把,抓住她的手,将扫把柄塞入她手里。 "扫完地就可以回去了。"他转身走出房间。 "什么?还要扫地?开什么玩笑?喂、喂!"她冲着他背影叫。"臭男人,给我回来——可恶。" 好、好,她扫,扫完再去找食物泄恨。 三盘生蚝已经不够,要五盘、五盘啦! 只是在扫地前,满腔怒火必须先发泄。 她扔下扫把,跳到床上,用力蹬,用力踩——烂男人!坏男人!卑鄙,摧残美女,欺负弱小,可恶!接着又揪起枕头往地上扔,来回拖行,再掷回床上。 "最好是有跳蚤晈残你。"发泄够了,智英跳下床,拉好凌乱的床单,拍拍枕头,嘿嘿笑。"你啊,就在我践踏过的床单上睡吧,任凭生。" 智英捡起扫把,开始咻咻咻地扫地。 "好了吗?"一会儿,任凭生进来了,看她已经将地板扫乾净。 "OK。"智英笑盈盈地将扫把轻靠在墙上,抹去额上的汗,走到他面前,仰望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家伙。"都弄好了,我走喽。" 她才刚要迈步离去,他手一横,挡住去路。 这下她终于气炸了,转身暴吼。"你他妈的敢再叫我做什么我揍死你,你适可而止!" "我是想问你饿了没,我弄了晚餐,一起吃?"他好无辜。 "嗟,不稀罕。" "不吃?我印象中你很会吃的。" "不吃!"她咆哮,疾步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他高声道:"不要偷看餐桌,绝对不要看嗄——" 看个屁! 智英加快脚步,嘴里嘀咕着。"餐桌怎样?餐桌了不起吗?我是爱吃没错,但我有爱吃到连自尊都——妈呀这什么啦?" 都怪瞄一眼,一眼定生死,直接歼灭傲骨。智英怔在客厅,瞪着餐桌。 这——叫晚餐?这是满汉全席吧? 第34章 任凭生走过来。"太可惜了,本来想好好感谢你,备了一桌好料,既然你不吃——" 这也太惊人了,智英奔到餐桌前,拎起盘中的炸虾检视。 天啊,这虾子大过手掌,是明虾吗?她放下嘏,看向旁边的酱卤笋肉,猪肉肥瘦适中,恰好是她最爱的三层肉,伸手敲敲碗公边缘,红烧肉晃了晃,油润到发 亮,酱香扑鼻,还掺着清新笋香,这道菜配白饭,她可以连扒三碗。除外,桌上还有一碟解腻的酸泡菜、一碟豆豉萝卜、一盘碧绿色的雪里红,饭后甜点是一条粉润的香草瑞士卷—— 她顿时唾液喷涌了。 "坐下来吃吧。"看她眼睛都瞪直了,任凭生拉开椅子,张罗碗筷。 "嗟!"智英头一昂,姐有的是傲气。"不吃!"甩头就走。 她有自己的进食计划,她要杀去夜市从第一摊吃到最后一摊,她要狂嗑生蚝—— 爱吃鬼转性了?任凭生错愕,看她走出大门。 一出门外,智英跺脚,懊恼地摀着肚子。 "这肚子真争气啊。"她瞄到旁边的五金行,杀进去—— "真没口福。"屋内,任凭生舀了碗饭,坐下。 有人拍门喊。"喂,开门。" 回来了?他笑了,走过去打开门。 "让开。"智英杀进来了,还夹带着惊人的行动力,立马扑到餐桌前。 "改变主意了?" "我吃,我干么不吃,这些都是我的工钱——" 在他的震惊下,智英脱下薄衫往桌上一铺,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刚买的塑胶袋,咻咻咐,以惊人的打包速度,将一盘盘佳肴倒进塑胶袋里。 他抓住她的手。"你干么?" 她甩开,继续打包。"这些全是我爱吃的菜,我要带回家慢慢吃,看着你吃会倒胃口。" 待菜肴全倒进塑胶袋后,她将一袋袋的食物放在薄衫中间,再将薄衫收拢,打了个结,甩在肩上,笑容灿烂。 "白饭就留给你了。"她拍拍他的肩。 "用餐愉快,要守信用喔。"说完立刻告辞。 他啼笑皆非。真狠啊,满桌空盘,一点菜都不留,这一整桌菜可是他特地跟附近餐厅订的,花了两千多啊,嗟,比请钟点女佣还贵。 喔齁齁齁,干得好啊江智英! 智英拎着抢来的饭菜,急速奔往捷运站,一想到回家可以爽爽吃个过瘾,便忘了疲惫,一路笑到家。 没错没错,她真是太聪明了,免费当白工,干么还要自己掏腰包吃晚餐?当然是要吃他的! 这晚,江家的餐桌上难得的丰盛呀,全部堆满高档食材。 秀娥和阿嬷吃得大乐。 智英得意道:"来,尽量吃,这是我送货时客户给的。"她挟了只虾子放进阿嬷碗里。"来,阿嬷,你看这虾子多大啊,我知道你最爱吃虾子了。" "『颂』啦!"阿嬷吃得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大赞。"唉唷唉唷,这客户人真好,六只大虾子要很多钱捏,真甜,真鲜,好嫩的肉,啊太好吃了。" 秀娥大嚼笋肉。"还不错,只比我做的差一点。" "你除了煮泡面外有哪样是厉害的?"阿嬷喷笑。 秀娥大吃一阵,忽地想到什么,将智英抓来审问。"说!客户是男是女?"知道妈担心啥,智英嘿嘿笑。"女的女的,女的做菜才那么好吃啊!"马上帮任凭生变性。 "如果是男的你就死定了!记住,跟异性保持距离,跟同性保持友谊,就是不准恋爱。" "厚!知道啦。"都吃两只虾了还撂什么狠话? 这时,少白返家,扔了封信在智英面前。"你的。" 智英伸手要拿,却被秀娥先一步截走。 "什么信?"她拆开看。 "青年创业贷款计划书?" 少白凑过来。"哦,唔,了。"姐又在耍白痴了。 "你又干么了?"秀娥惊讶地弹起。 智英抢来计划书,笑咪咪地伸指弹了弹。"我啊,决定与其被命运摆布,不如自己掌握命运。" "掌握命运?"秀娥脸一沈。"听别人说这句话很励志,听你说就很心惊。"她看着女儿揪着计划书,目光炯炯有神,虎虎生风。 她知道那种表情。当女儿出现这表情时,就代表有不祥的事要发生。 "不管你要做什么,不准。"唰!秀娥从女儿手上抢下计划书。 "妈!" 江秀娥打算撕了它,有人先一步抢下。 "先听她怎么说嘛。"阿嬷抢回计划书,塞回孙女怀中。 "就是啊。"智英手握计划书,站起来发言。"我跟你们说,与其为人作嫁——" "请精简。"少白坐下,盛饭。 "唉,就是阿嬷山上的祖屋嘛,阿嬷一直很想回山上住啊,但是祖屋要先整修,加上我刚好接到银行通知,政府鼓励青年创业贷款,所以我要写个伟大的创业计划书,申请贷款,把祖屋修缮好,接阿嬷回山上住,把那里改装成咖啡馆卖咖啡,阿嬷也能在那里养老,我又能有自己的事业,再也不用怕任杰明来闹,这才是永续之道,赞啦!" 人生充满希望,前途一片光明,思及未来咖啡馆,智英斗志昂扬,热血沸腾。啪啪啪啪啪啪!阿嬷用力鼓掌,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不愧是我的心肝,干得好,我好高兴。" 少白看看母亲,秀娥也看看儿子,两人齐嚷。"No!"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秀娥拍桌。"那种山上没人要的破屋,你还花钱修个屁!贷款不用还吗?你——"慢!有人拉住她,拍拍她,拉她坐下,清风拂面卸去她肝火。 少白凑到妈妈耳边,悄悄道:"反正申请不会过——" "我听见了!"啪嚓!一包卫生纸K在少白脸上,智英杀来,掐住弟弟的胳臂。"你又知道我要怎么写?我已经拟了周全计划,我打算用——" "去跟银行说,我不想听。"少白抖开姐姐纠缠的手。 第35章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可不可以教一下,写计划书要用什么软体比较好啊?可能要放上一些圚表比较有说服力,如果你能帮我就更赞了——喂?喂?" 靠向椅背,少白两眼往上翻,进入"涅盘模式",教智英唤也唤不回。 秀娥嘴里啦啦啦地哼着歌,收拾碗筷,选择无视。"我要去跟都教授约会喽。" 只有阿嬷最贴心,她将笑脸凑过来,挟了块卤肉到智英嘴边。"吃吧,先吃饱。" "阿嬷你对我有信心吧?" "有——" "为什么?" "唔……"阿嬷想不出理由。"反正就是有——谢谢你啊乖孙,要是能回山上就太好了,阿嬷好高兴喔,早上又可以看到松鼠在树上跳来跳去,醒来听到的不是引擎声而是鸟叫声,到处都是绿绿的树,空气又好,赞啦!" "还有油桐花。" "就是啊,山上多好,在那里开咖啡馆最适合,风景那么漂亮,一定会成功。" "就是嘛,我也是这么认为,现在到哪里还找得到被那么多树和松鼠围绕的环境,况且风景又那么好,还面对着小溪。" "唉唷,我的宝贝真是好聪明喔,你真棒。" 少白听不下去,决定延长"涅盘模式",继续假死。 不切实际的对白很适合梦游啊。 当天午夜,阿嬷醒来。 书桌上亮着灯,智英伏在桌前和office软体奋战,笨拙缓慢地敲着计划书。 "妹妹快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啊,妹妹?" 没反应,唉,妹妹又进入异世界了。 智英热血沸腾,瞪着萤幕,积极上网找资料,搜寻完美报告密技,已入定五小时,脑袋发热,心情亢奋。 出出出,没问题,一定行的。 突然,她感觉鼻子发酸,鼻血淌下。 "啊!"她摀鼻。 "怎么了?"阿嬷冲来,拿卫生纸塞住她的鼻孔。"你看你,又流鼻血了,憨子,给我睡觉去!" "没事啦,晚上吃太补,我上火了——" 第九章 深夜,新闻上正播报着群吃建设"浩瀚新城"的工安意外有最新进展,而这新进展对求偿官司相当不利。 "……一位不愿具名的包商劳工私下指出,失事的郑姓劳工平日有吃安眠药助眠的习惯,且长期患有忧郁症……群屹建设发言人并出示当天的巡检记录,以及平时劳工教育训练的相关资料,当天的施工方式皆符合『劳安法规』,并无违法——" 大门推开,谭仕振无精打采地走进来,扔下公事包,一脸倦容。 "大律师看到新闻了吗?很有挑战性喔。"任凭生开口。 "我已经有你了,还需要敌人吗?"谭律师踢掉皮鞋,到厨房拎来啤酒,坐下来开喝。 "喂,那是我的。" "兄弟——"忽然,谭仕振将头往任凭生肩上靠去。 "干什么?"他即时以手顶住,推回去,但这头软绵绵,像没脖子一样,硬黏在他手上。"喂!" "兄弟啊!"谭仕振硬是偎过来,抱住他胳臂。"有没有五十万?我找到开事务所的地点了,可是合伙人临时退出,急需五十万,可借咩?" "去跟你的热血正义借。" "拜托啦。" "你开事务所没准备周转金吗?" "周转金借人了……" "谁?" 谭律师指向电视,电视中,记者正在访问郑友信的妻子,她置身在简陋环境里,抱着哭泣幼子,面目浮肿,满面愁容,身边堆满准备捡拾的资源回收物。 任凭生惊愕。"你借钱给她?" 虽然知道这笨蛋热血,但没想到会热到烧乾自己的地步。 "唔……因为她哭着说孩子要念书,房租又——" "所以你就借了?你有没有想过,真相是什么?那名工人发生意外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失误,和群吃没关系。" "没想过。" "呵,身为律师你还真『理性』。" "就是理性才这样判断,你了解你爸的公司吗?" 任凭生沈默了。 电视里,郑太太哭诉着—— "我老公虽然有吃安眠药,但那是为了能睡好一点,工作才有精神。他是有忧郁症,不过现在景气差,工作又赶,谁没忧郁症?怎么可以说他是自己恍神踩空摔死?太过分了——" 画面黑掉。 任凭生关掉电视,扔下遥控器,推开谭仕振,起身回房。 谭仕振朝他的背影喊。"喂!借不借?" "不借。" "不然三十万?三十万也好——" 砰!关门。 黄昏时刻,满天红霞。 夕光映着任家别墅,石砌墙体,婆娑着绿竹的影。锦鲤悠游在庭院的鱼池里,小桥流水,人造瀑布,流水湍揣。 接到父亲的电话,任凭生回来吃晚餐,顺便取走他的东西。 第36章 一走入大厅,张妈就出来招呼。"大少爷,要喝点什么?" "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张妈退下。 这时,任凭生看见了吴君敏。 她坐在面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搁着杂志,手持茶杯,瞅着庭院,听见张妈招呼,她淡淡开口。"回来了?!" 将茶杯轻轻搁在一旁的茶几上,吴君敏回头对他笑,仍是那拘谨没有温度的笑容。"怎么一回来就搬出去?家里不好吗?"她比了比旁边空着的沙发。"过来坐。" 任凭生走过去坐下。"弟呢?" "刚刚还在,可能去午睡了。晚上你爸约了书华吃饭,想跟你谈公司的事,现在杰明没去公司了,他希望你接手杰明和书华在负责的案子。" "唔。" "你觉得很烦吧?阿姨知道你对建设公司的事没兴趣,不过你爸坚持要说服你,还把书华找来当说客,你爸他啊,一固执起来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我知道。" "你要是没兴趣就拒绝,不要给他希望,否则到时不干了,反而惹他生气。" "我懂。"她狡猾,他也不笨。这番话藏着她的试探,怕他进公司抢了弟弟的位置。 可怜啊,处心积虑维护他不屑的东西,用尽心机争取儿子的权益,可惜弟弟如今也不听她摆布了。 "不过,你这样游手好闲也不行吧,因为没有好好工作,你爸才想逼你去公司上班。我记得你大学念过美术系,虽然没拿到文凭,不过阿姨有认识的画廊,要不要帮你安排经纪人的工作?是个闲差,很轻松,对你爸也有交代,又能过你想要的日子。" "阿姨真为我着想。"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不希望晚餐时看到你跟你爸起冲突。要是你爸逼你,你就说你已经在画廊里工作,让他放心。" 是让你放心吧?任凭生微笑。"好,我知道。" 吴君敏拍拍他的肩膀。"阿姨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是啊,如同过去,快乐成废人。"我去仓库拿东西,不聊了。" 任凭生走到屋后的仓库,推开仓库门,他怔住。 这是…… 一束光,从门口破入。 阴暗仓库里,隐约可见许多巨大的画沿着墙壁排放,每一幅都似人那么高,至少有二十多幅,每一幅画的都是花草树鸟兽,可是每张画都被人用刀刃割烂,残破不堪。 其中一幅孔雀,头被挖掉,身体被捅烂,另一幅老虎,眼睛被挖除,脚被捅破。 这些画残破损毁,像一张张被凌迟过的脸。 即便是任凭生,也禁不住颤栗。 太惨不忍睹了,那些画仿佛都在痛苦地哀号。他走近,逐一审视,发现画作的下方有落款。 英? 他心脏一紧。是江智英的画?为什么? 啪!倏地,有人拍亮电灯。 "哥在这做什么?" 任凭生转身,看见弟弟,他背光而立,双眼冷森森的。 "我那套弓箭,被放到哪里了?"任凭生问。 "哦,那个啊。"任杰明走到右边的角落,拎出巨大的牛皮弓箭套给哥哥。 "哥还在玩这个?" "很久没玩,手有点痒。" "听妈说,晚上书华要来?" "唔。" "看来,爸等不及要你接手『陶舟』的销售案了。那批房子从设计到完工,都是我和书华全程参与handle的,极简禅风是现在最夯的,你赚到了,应该很容易完售。" "是吗?我对那些事没兴趣。唉,肚子饿了,出去吧。"任凭生正准备离开,杰明忽然拽住他。 "哥不问?" "问什么?" "哥不是看见了?那些都是智英的画。" "唔,看到了。"任凭生转身欲走,手臂却再次被拽住。他回头,看见杰明脸上透着森冷寒意。 "哥不问吗?" "要我问什么?" "不是看到了?全被割烂了——那些画。" "唔,所以呢?" "哥不好奇吗?什么样的人会亲手毁掉自己辛辛苦苦的创作?"杰明将脸凑近,盯着他的眼。 "一个疯狂的人才会这么做。为什么疯狂?为爱疯狂。因为我要分手,江智英疯致连自己的画都不要了。"说完,他退后,轻轻叹了口气。 "可怜的江智英,她病了。" 谁更像病人? 任凭生缄默,打量着他,微眯起眼。 这些画……是江智英毁掉的?他不信,但也不质疑,只是无声地看着弟弟。 杰明迎着哥哥的目光,微微笑着。 任凭生突然想到江智英怕被弟弟发现行踪的样子,看来不愿分手、苦苦纠缠的人应该是弟弟,而不是江智英。 "原来如此。"他突然后退,拉开跟弟弟的距离。"爱错了人,真的是很恐怖,对吧?" "不,比爱错人更恐怖的是,到死都分不开的那种爱情。我希望她放过我,不要再纠缠我。" 第37章 理所当然讲着颠倒话,杰明不知道他的样子有多糟。 爱的代价,就是这样? 人人歌颂爱的温暖,任凭生看见的却不是这么回事。 因爱延伸而出的,是占有、勒索、互相毁灭,种种操弄计算、心机手段,卑鄙而下流。 到底弟弟跟江智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晦暗阴沈,思路混乱,像躲在自以为是的阴暗角落,织着密密的网,密结自以为是的剧情,妄想捕捉的,是远离的那只蝶。 吴君敏的多年栽培,就栽培出这样的像伙。 她总是藏着心机,表里不一,口蜜腹剑,虚伪至极,如今她的儿子竟比她更厉害,不只表里不一,甚至还分裂真相。 他有不祥的预感,弟弟像只野兽,预备张口,咬伤江智英,仿佛要做到彼此都死的程度才会停手。 任凭生感到窒息。"出来吧,这里空气不好。" 他转身疾步离开,弟弟突然在背后问了句,霎时让他周身血液往下窜—— "哥昨天见过她了吧?怎么不说?" 他猛一转身,望着弟弟。杰明笑了,笑得阴沈沈的。 "她跟哥说了什么?"杰明走过来,凑在任凭生耳边悄声问:"哥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我朋友看到江智英,还拍了照片给我,你要看吗?" 晚餐时,书华拘谨地坐在任凭生旁边,心中小鹿乱撞。 席间,任吃没问长子意见,就当着大家的面对书华说:"书华,就照先前在公司说的,我会安排好,让凭生跟着你学『陶舟』的案子,他没经验,要请你多费点心帮帮他。" 书华强抑兴奋,怯怯地看了任杰明一眼,才低声称是。 感觉有点对不起杰明,可是好不容易能与任凭生亲近,好高兴啊。来群吃工作果然是正确的,瞧瞧任凭生,几年不见,变得更粗犷性感,比以前更吸引她。 任屹看向小儿子。"你这段时间里废成什么样子,搞砸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有数!不上班就在家反省,不要去外面搞那些五四三的,丢任家的脸。" 任杰明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喝汤。 吴君敏看了看任凭生,对任屹笑道:"你真是的,说了一堆,也没问儿子愿不愿意,他都几岁了,有自己的想法啊。" 任吃问儿子。"你的意思呢?" 任凭生看着父亲,又看看吴君敏,低头,慢条斯理地切牛排。 "我没问题。"霎时,吴君敏脸僵住。 任屹大笑,高兴了。"这么爽快,混那么多年,终于开窍了。" "酷!"杰明拍手。"哥终于要扛起家业了,我这不争气的弟弟能退场了吧?"说完,他站起身要走。 "坐下。"吴君敏握住他的手。"大家在吃饭你干什么?" 杰明笑看着妈妈,唰地甩开她的手,迳自离场。 "废物。"任屹骂。 他干什么?为什么忽然……吴君敏收紧拳头,看着任凭生。 任凭生无视她的目光,一派从容地吃牛排、品红酒。 饭后,大家在楼下聊天。 殷书华到二楼找任杰明。 她敲门入内,里头一室黑暗,电音舞曲震耳欲聋,窗户紧闭,空气窒闷,令人感到呼吸不畅。 在这房内,时间仿佛静止,与世隔绝。床铺上,一对殷红双眼在黑暗中望着她。 "杰明……"书华拍亮电灯,看他苍白乾瘦的病态模样,身为好友,一阵心痛。"你回来上班吧?" 一场爱恋,教书华这旁观者见识到一个人如何在转瞬间从神采飞扬变得颓败堕落。 "上什么班?!"关掉音响,杰明坐起身。"要不是我这么废着,你会有机会跟我哥共事?怎么,皱什么眉头?心里暗爽驹?" 对啦,可是也不要说成这样嘛。她糗得胀红面孔。"老板是你爸,他决定的事我能说什么?要是舍不得"陶舟"就回来啊,难得你打算一直这样?那伯母怎么办?她会有多伤心?" "废话真多,给你看个有趣的。"任杰明拿出手机,点开照片。 照片中,江智英搬着一箱重物,走进美术社。 "你跟踪她?" "什么跟踪……是我朋友看到,拍下来寄给我的。" "呵,一起吸K烟的那种朋友吗?" "那是好东西,你要不要试试?" "快戒了它,你想被抓进牢里吗?" "看看这照片,不觉得好笑吗?我的女人放着大好生活不过,宁愿在那里赚辛苦钱。" 书华抢下手机,扔在床上。"你不上班就为了这种事?把她逼到搬家,一次次搞砸她的工作,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学聪明了,现在到新公司上班,家里地址都给假的。" "不然呢?欢迎你去吗?这样做她也不会回来,她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你醒醒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江智英一个女人,你要把她逼到什么程度?要把自己搞到多惨?还弄得跟鬼一样!这不是爱情,她都没有心了,你纠缠她有什么用?你没自尊吗?" 自尊?他笑了。"喂,殷书华,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要自尊就不要谈恋爱,像你这样爱吃又顾面子,结果呢?得到我哥了?" "我试过你的方法,结果呢?弄得多难堪,你还敢说?" "所以就放弃了?喂,明明放不下我哥,不然就不会拜托我把你弄进我们公司,还那么努力表现给我爸看。我把刚刚你劝我的话还给你,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我哥一个男人。" "没错,我是喜欢他,但我不强求。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只要他过得快乐幸福就好。" "狗屎。难怪我哥不喜欢你,你讲话真让人倒胃口。" 书华僵住。 任杰明看着她,鄙夷道:"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地教训我很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像圣女那样等着,为他牺牲奉献,喜欢的男人就会靠过来?出——"他哈哈笑。 "在你眼中,觉得为爱弄得这样狼狈的我很可笑吧?不过我告诉你,殷书华,那种不痛又不痒、只想乾乾净净全身而退的,不是爱情。你以为我爸的公司是靠正当做生意来的?谈恋爱跟赚钱一样,要不择手段、费尽心计,要让那个人没有你就生不如死、活不下去。那样,才够格叫『爱情』。" "所以你才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吗?我不像你,我不会折磨我爱的人。" 第38章 "你这就像分手时会说『祝你幸福,希望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的那些人!我呸!真正爱过的人不会那样说,真正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会对提出分手的人说的是『祝你下地狱』。因为从分手的那刻起,被甩的人就一脚踏入地狱里。既然曾经相爱,就要走到底,因为从爱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 "我不同意,你的爱情真血腥。" "所以你才会一直单身,和你交往就像喝白开水似的,有什么乐趣?不要说我哥了,没有一个男人想跟百依百顺的应声虫作伴。要像我这样,要爱就要爱得轰轰烈烈,不顾一切,哪怕浑身沾满血腥味,也比你来得有滋味。呵,你觉得我很惨吗?同情我?我还觉得你更可怜。只会看着等着,你就这样正直乾净地老下去吧!最后死前想着我哥,然后再说一次刚刚那句对白,什么『我不强求,只要他过得快乐幸福』。" "过分!"书华淌泪,羞愤地冲出房间,撞上门外的任凭生。 她僵住,尴尬至极。"你……你在这多久了?" 看她泪流满面,他只淡淡问一句。"我要走了,要不要顺便送你?" 在车上,书华鼓起勇气问他。"我……很让人倒胃口吗?" "不是你让人倒胃口,是我对女人没胃口。" "你没喜欢过任何人?" "唔。" "你——喜欢男人?" "奇怪,难道人活着就一定要谈恋爱才叫正常?"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怪的是话一出口,脑子里立刻浮现江智英的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弟。" "也许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可以帮得上忙。" "爱情是不是真的就像你弟说的那样,要疯到那种程度才算爱情?" "就我观察,爱情确实是挺能让人发狂的。"妈妈这样,爸爸这样,弟弟也这样,仿佛不疯不算爱,所以他不要爱情。 "你……也会为爱疯狂吗?" "我吗?"他笑了。"我不会。你别听我弟胡说八道,要是你也给我这样疯疯癫癫,我就不去上班了。" 她愣住,笑了。"我才不会。" "呼,我松了口气。" 她破涕为笑,方才的尴尬烟消云散。难得他今天特别平易近人,第一次能这样轻松地跟他聊天,她好开心。 她又问:"你为什么忽然愿意来上班?!" "这个嘛——有件事,让我很好奇。" "什么事?" "就是想了解一下我爸的公司,到底有多了不起。" 书华还想继续问,但他突然打开音响。 "听歌吧。"将面纸盒扔给她。"把脸擦一擦,脏死了。" 抱着面纸盒,她笑了。既然他没有喜欢的人,那么她还是有机会的吧?想到这,书华窃喜,憧憬着跟他共事的生活。 送殷书华回家之后,任凭生背着弓箭返家。 他踏入谭仕振的房间,房内凌乱,空气污浊,那像伙瘫在桌前睡着,桌上堆满的是群吃建设的调查资料。 "喂。"他踢了踢椅子,惊醒谭仕振。 "干么?"谭仕振打呵欠,瞥见他背上的弓箭,立刻冲向他,颤抖地抚着弓箭套。"这宝贝——你终于拿回来了?瞧瞧这个,义大利牛皮手工缝制。"闻了闻。"好贵的味道啊。" "要不要借你发泄一下?" "好兄弟,你果然是我兄弟。"又来了,又感情泛滥了,谭仕振热泪盈眶。 "知道我沮丧,特地拿这个来安慰我吗?" 一如过去,每逢郁卒时刻,唯射击可解,满腹火大,蓄势待发。"走!我们去射箭!" 拉开跟任凭生借来的顶级弓,放手射出借来的美丽箭,在体育馆的射击场内,长箭啉地伴随着射击促音,正中靶心外两圈。 "太久没射,退步了。"谭仕振气恼。 同时,嘟——一旁的靶心上,某人用廉价的公用弓箭,射中红心。 不要管别人,这次要瞄准,一定要瞄准好。谭仕振看着目标,再拉弓—— 疼! 谁知他都还没放箭,隔壁又一支箭射中靶心。 莫管莫理。谭仕振放箭——美丽羽箭,急速驰骋,没入靶心旁边的第六圈位置。 咚!隔壁又一次用廉价弓箭没入靶心。 "欸,你——" 咚!又一支正中红心。 谭仕振放倒长弓,指着他。"你不是要来安慰我的吗?!" "唔哼。"但见任凭生英姿飒爽地架起弓箭,瞄准。 "一直给我难看,就是安慰我的方式?" "不是已经借你最好的弓箭了?射成这样,怪谁?"放手,利箭又一次没入靶心。 "可恶,我跟你拼了。"谭仕振积极拉弓射箭。 任凭生静静地拉弓,表情严肃,目光冷冽,尽管支支没入靶心,面上却无喜色。 好烦,一再想到先前跟杰明在仓库的对话。 弟弟知道了江智英工作的地方,他朋友还拍到了他跟江智英在美术社外对话的 照片,他只好敷衍弟弟,说是偶然遇到,怕他心烦才没讲。又想到之前在房间时,他伸手帮智英拨去头发上的蜘蛛丝,她吓到的模样……还想到那些恐怖至极、全被捅烂的画。 弟弟是如何把一个爱笑的女人逼到对人防备、戒慎恐惧?虽然她骂人时还是很大声,看起来还是很有精神,可是,她的内心呢?经历过这些事,改变了什么? 第39章 以前心情乱时,只要来场射击,就能恢复冷静,今天却——放箭,又一次命中靶心。 谭仕振炸了。"走了,不要玩这个,都是因为我太久没玩,不像你能花钱买这种东西练习,才会在这边看你嚣张。我现在都是去PUB射飞镖。" "飞镖是吗?唔,不如现在去,我请客。" 谭仕振咬牙切齿。"你这家伙,真要跟我拼了是不是?好啊,走啊,谁怕谁!" 两人转移阵地到PUB射飞镖。 咻咻啉,有人支支中靶心。 飞镖机震动,放送欢呼声加上灯光闪烁,画面炫目。 本来嘛,刚才的射箭场冷冷清清,就只有谭仕振和任凭生两人。谭仕振射得再烂,顶多丢脸而已,可如今在PUB,却有一群人围观,被任凭生的好技术吸引,几个辣妹故意蹭在他左右。 十支连发,无一不中。 "换你。"任凭生退场,塞一把飞镖在谭仕振手里,还留下一群被他引来的观众。 这些人看着他,谭仕振看向长裤口袋,拿出手机,接电话—— "什么?明天开庭的资料还没弄好?靠,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嗄?一定要我盯才会好好做事吗?"边讲边拉任凭生回座位。 "你跟谁讲电话?" "助理。" "喔。"助理个鬼。任凭生笑笑,坐下。 "喂,你实在是——我被你搞得更沮丧了。" "多沮丧?" "地狱如果有十八层,被你这么一搞,我已在第十七层。" "欸,那边有个妹在看你,跟你抛媚眼。" "哪个?爆乳装的那个吗?" "嗯哼。" "你涉世未深吗?还是天真无邪?那女的一看就知道是"那个』,要花钱的。" 任凭生微笑,呷一口威士忌。 谭仕振问:"喂,你今天不是回去了?你弟还好吧?我感觉他怪怪的。" "唔。"任凭生拍了拍靠在桌旁的弓箭。"这个,给你。" "嗄?真、真的?" "现在从十七层爬到第几层了?" "瞬间我爬了七层,来到第十层,哈哈哈。"早点给不就好了,有需要铺那么多哏吗?马的,害他手臂酸死了。 "后天有空吗?" 谭仕振警戒起来。"不要让我跌回十七层喔,送我一套弓箭就要我做什么回报?" "不是,是问你有没有空跟我去银行。" "干么?" "不是说缺钱吗?我投资你一百万,不过,依你的理财方式,借你再多钱, 很快就会被烧光。所以后天一起去银行开『联名帐户』,以后事务所的财务状况,我要把关。"他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叠文件,扔在桌上。"没问题就签字,这是合同——咱公事公办,不要公私不分。" "这意思是……你要当我的金主吗?"烦恼顿时烟消云散,谭仕振抓住他的手。"瞬间,我来到天堂,有你真好。" 可惜,大律师的这份感动不持久。 当看过合同后,即刻跌回地狱十八层,可能还要自己加凿一层。 就知道任凭生绝对无情无义,擅长乘人之危,喜欢趁火打劫。合同里载明谭仕振的律师事务所,必须义务担任任凭生的法律顾问,免费服务一百年。 一百年?一百年?!一百年我谭仕振都作古了灵魂还要留在世间继续服务他?他奶奶的狠啊!不只这样,律师事务所延伸的债务与任凭生通通无关,但延伸出的种种利益通通有关,任凭生要分红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出心力劳力的是他谭仕振,爽歪歪躺着收钱的是他任凭生。 干——得好。 "这是卖身契!"谭仕振总结道。"你出个一百万就要我终身为你卖命,帮你赚钱?" "一次结缘,终身服务——这不是你名片上的口号吗?你要真心实践啊。" "你实在是——" 任凭生收回合同。"不要签好了。" 倒闭跟卖身只能选一种,谭仕振拿出笔,勾勾指头。"来,我签。" 人在走投无路时,是会和魔鬼打交道的。谭仕振悲哀地想,就算不签这张卖身契,有差吗?我不也一直活在任凭生的荼毒中?我早就不清白了,打从我住进他家起,我谭仕振就是他的人了,呜呜呜。 第十章 因为连着两日忙着写申请贷款的计划书,今天智英上班迟到了,她全身酸痛,带着黑眼圈冲上捷运,奔去上班,正要走进美术社时,忽然急急往后退,闪身到骑楼边。 不可能,不可能! 她面色刷白,用力闭了闭眼,再深深深呼吸。 老天不会这样对我,是幻觉!冷静、冷静——她小心地探头再瞄一眼——靠,那个坐在柜台、端着茶,正跟老板娘说话的男人,化成灰她都认得。 正是阴魂不散的"前男友",任杰明。 看着老板夫妇听任杰明说话,表情惊骇,像在听鬼故事,而那女鬼,不用问,八成就是她。 智英火冒三丈,他马马的,好啊,好啊,果然是一对好兄弟。任凭生,你好样的,敢出卖我?才答应我不会讲,你弟就杀到这,阴我嗄? 智英拿出手机,打给老閲娘。 "老板娘吗?我感冒了,今天可以请假吗?" "唉唷,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啊。" 智英看看店里,老板娘拿着无线电话到一旁,接着老板娘说了智英一年来听过无数次的话——暗示因为人员调度有问题,景气不佳啥的,希望她能离职。 第40章 智英听着,知道真正原因。想当然,任杰明非常散播欢乐散播爱地说了许多关于她的不堪事。 智英明知故问。"人员调度有问题?店就五十坪是要调去哪?我OK,我配合,要把我调去地下室吗?" "呃……主要是因为景气差——" "会吗?我这个月包货包到手都发炎了。" "因为货款被拖到所以——" "算了,乾脆说我有『性病』。" 老板娘倒抽口气,尴尬了。"那个……我们是做生意的,很怕这个……这传染给客人不好。" "我们的客人是有可口到我会想跟他们发生性行为吗?" "你怎么说得这么——"果然是随便的女人。 "是不是有个男的来胡说八道?我人就在外面,我都看见了。你瞒着他到外面来,我从头到尾解释给你听——" "拜托,你体谅一下,我都六十多岁了,不想应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的事我不想管,谁说真话谁说假话我也不想知道,你不要做了好吗?我会包个大红包给你。" "算了,我不要红包,我也不干了,不过我一定要郑重声明,不管他说了什么,我不是他讲的那种人——"她关掉手机,杀到任凭生家门外,按电铃,没人应,狠踹大门几脚,怒冲冲离去。 可恶可恶啊,她拿出手机,在即将崩溃涅盘前,用残存的理智拨出电话。 终于,电话另一头响起有气无力的声音,每个字尾都拖得长长的。 "干——么——啊——"美妙问。 "我现在过去,东西备好,我马上要。"说完,将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目光一凛,往旁一站,拦下计程车,钱给它花下去! 智英报上地址,不忘补上一字诀。"快!" 任杰明!任凭生!这两兄弟,俺宰之—— 王八蛋! 砰砰砰砰砰—— 提枪上阵,疯狂扫射,枪声大作。 手中长枪的后座力大,一开枪便震动肩膀。可她不管,连番击射,又匍匐,又翻几圈,又跃过障碍物,又回身蹲下,直到满身是汗,终于发泄够了,才将枪抛落,往后倒在地上喘息。 一个萎靡的、拖拉的脚步声趋近,伴随着要死不死的懒散口吻—— "你在演电影吗?又没敌人,假动作干么那么多,精力过剩出?"美妙望着地上的智英,蹲下戳了戳。"还好吗?" "这把枪赞喔,打起来好过瘾。" "是我哥新进的突击步枪。" 这个拟真射击场是美妙哥哥的地盘。一开始,她哥哥迷上射击,接着野心变大,决定开一间射击场,添购外型逼真的各种枪械,供客人击射。 "你又遇到什么事了?" "工作又没了——" "他又去闹了?" "是他们。这次连他哥也参了一脚,两人狼狈为奸,断我后路。别人是恋爱了拼命放闪,我是爱上了一路踩屎——" 这一年多的分手灾难,早已将当初相爱的美好回忆统统吞噬,本来还会感慨唏嘘,现在只有满腔怒火。 这些美妙全看在眼里。"不管是互殴还是谎称有性病,任杰明都不放弃你,他这么专情算难得吗?你想想喔,唔……这不就是一般女人要的?男朋友很专情,全世界只爱她,爱到死为止。" "唉——"智英长叹口气。"『情深深雨蒙蒙』原来是悲剧。" 深情也好,专情也罢,发展到极端就是变态了。感人与吓人只有一线之差,让对方生不如死的,还算是"情"吗?这段感情,没有人外遇,却走向互相毁灭。 起初同居还处得好,后来因为她要开画展,坚持不动用他家的势力,靠自己找艺廊合作,又找经纪人谈,间接认识不错的艺术家,大家谈得来,聊得起劲,常常办聚会分享技术什么的。 从这时,任杰明就开始变怪,先是成天检查她的手机、电脑,之后是不去他爸的公司上班,开始旷职,常常跟着她,她去哪他都要跟,不让他跟就偷偷尾随,要是智英不爽,他就会用各种下流污秽的话骂她。 不过威吓辱骂无用,疯狂夺命追魂call也效果不彰,因为智英有自己的主张。他越骂,她越想跑,于是他改变做法,开始酗酒,自暴自弃,不然就闹自杀。她会劝,他也会听,但只要发现她和朋友外出,对他稍冷,便又故态复萌。 如此反覆多次,智英放弃了,连夜搬家,逃亡至今。 当时任杰明怪罪她的话仍时常噏嗡嗡地在耳边重播—— "我变成这样,你开心了吧?" "我成了我爸眼中的废物,你爽了吧?!" "江智英,这都是你害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经纪人搞上了,我看你的手机里都是他打的电话。贱货,不想靠我,就用身体靠别人吗?" 不过那时的她根本没空安抚,她才刚接受画廊邀请,安排好展期,但天地良心,在他们交往期间,光是应付他就焦头烂额,根本不可能劈腿。 最终,任杰明游手好闲,酗酒闹事,激怒他爸妈,把房子也收回去。 智英记得,那是她跟艺廊合作,和其他画家举办联展的前一周。 她外出开会那天,刚好正值忧郁症好发的梅雨季,白日也阴灰灰的,气候闷热潮湿,皮肤像被黏稠物附着般成天不清爽。 但她心情不错,因为她就要以画家身分出道,开展前的兴奋、对未来画家生活的憧憬,以及预备跟家人宣布,想像他们惊喜表情的雀跃,都在返家开门瞬间毁灭。 她的画,被任杰明割毁捅烂。 那一刻,对他最后的一丁点感情死尽。 她的心,也像被利刃刮裂。 她发狂咆哮,第N次嚷着分手。 他将椅子摔向她,冲来打她,演变成互殴,彼此都像野兽,扑倒在地,揪着对方缠斗,揪发、互踹、尖叫、晦哮、悲吼。 那时不像真实世界,他们仿佛遁入异世界,空气里是血的气味,画面是对方猛兽般的眼色,耳里听见的是彼此如鬼的凄吼。 那天之后,她再也提不起劲作画。 一年多了,恶梦仿佛永无止境。 再一次,她被任杰明搞掉工作。 第41章 但是,这次不像之前那样崩溃,冷静后,智英忽然笑起来。 美妙吓坏了。"笑什么?你疯了?" 智英猛地坐起,两眼发亮,握住美妙的手。"是天意吧?这是好兆头啊!" "嗄?" "因为我正好在跟银行申请创业贷款。"智英拽来背包,拿出热腾腾的计划书。 "就是这个,明天银行行员要跟我谈,可是就在今天,我失业了。唉唷,想想,这是无缝接轨啊!为什么?感觉一下。"智英闭眼,深吸口气,再睁眼。 "感觉到了吧?冥冥之中,像有什么力量在推着我,像在暗示我,开咖啡馆就是我江智英的使命,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美妙——你信神吗?这种时候,我特别能感觉到神。" "这话……怎么感觉好熟悉?"美妙陷入回忆,想啊想,一幕幕的朦胧画面出现。 牛肉汤气味、喧譁人流、油腻桌椅……对了,大约三年前吧,在牛肉面店里,智英也是抓着她的双手,很激动地说过类似的话—— "这是天意、天意啊。正当我妈靠夭家里没地方放画,而我偏偏想卯起来作画、全心向美术界发展时,杰明提议让我搬去跟他住,还提供四卜多坪的地方故 画。感觉一下,仿佛冥冥之中,有神在推着我前进,暗示我就是该去当画家,用心良苦地帮我安排好一切。美妙——你信神吗?这种时候,我特别能感觉到神。" "呵!"美妙点点头。 "原来如此。"她想起来了。 "什么?" "阿英,我好奇问一下,你说的那个神,感觉一直重复同一个步骤,没有进度,倒是重复动作很多。" "什么意思?" "因为你常常忽然得到什么启示,或忽然就热衷什么人事物,忽然又觉得神帮你安排好,非要去做,可是你又会忽然放弃,好像没一件事彻底执行完毕、开花结果,所以才觉得好奇,你的神怎么一直原地踏步啊?" "是这样吗?" "是啊。" "我怎么不觉得?" 自古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果然是真金不换的硬道理。 江智英是真的感觉不到神一次次唬弄她,又或者是她下定决心的假动作太多,反而是她在唬弄神?总之这回她又是勇气满载,信心满腔。 这一路被吓唬,又一次次挫败的女人,依然绽开笑容,对未来充满遐想,仿佛胜利在望,兴致勃勃地告诉美妙—— "明天,等我的好消息。台湾将要有一间不得了的咖啡馆开在不得了的地方由不得了的我——"拍拍胸脯。"江智英成立。" 呵,这次还能信吗? 能。 美妙又一次被智英的兴奋感染,她也笑了,竖起拇指。"加油!" "美妙。"智英一把搂住美妙的肩膀,指头勾起美妙的下巴,眉儿英气,眼神帅气,笑道:"小可爱——" "我……吗?" 智英掐她肥嘟嘟的脸。"就是你,小可爱。等姐的咖啡馆进入状况后,以后你爸跟你哥要是敢再欺负你,你就叫一声『老娘不干了』,然后去我那里上班,我供吃供住供薪水,赞吧?" "喉——听起来很好欸——" 瞬间黑掉。 原来是射击场跳电了。 一片黑暗中,智英不慌不忙地说:"看吧,又一个好兆头,什么时候不跳电,偏偏在我宣告决心的时候跳电,为什么?因为神要告诉我,祂感受到我的决心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啪!倏地,灯光亮起,电力恢复。 "呵呵。"美妙傻笑。 智英拍掌。"我现在超有感觉的,明天是我江智英的一生中,命运的转捩点。老板江智英——诞生!" 敬请期待。 美妙跳起来,陪着热血沸腾,怒指前方。"奔跑吧——智英!" "Yes!" 那个,李美妙也不懂啦,江智英体内装了什么?是吃什么长大的?想想智英的命运也很坎坷,爸爸会家暴妈妈,妈妈应付不了,所以智英一岁时就被丢到山上跟阿嬷、阿公生活,听说阿公后来还因故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等到爸妈离婚,她才下山跟妈妈和弟弟住。 山上野孩子在都市里适应不良,据说一天到晚跟妈妈吵架,老师不喜欢她,觉得她难管教,同学们也排挤她,觉得她古怪,后来还被诬赖偷钱。 智英的成长路上风风雨雨,男孩子们喜欢她,疯狂追求她,可后来又都恨她,因为她实在太不把爱情当命谈了,一般女孩谈恋爱会牺牲奉献,智英恋爱了则依然故我地热衷于自己爱的事物,这太伤男人自尊。 虽然一开始他们都说会包容,但后来都变得很痛恨。直到从小就认识的男孩任杰明,难得一片痴心,始终如一,两人重逢后谈恋爱应有好结果,谁知结果竟是最可怕后果,被任杰明搞到身败名裂。 美妙虽羡慕智英美丽又受宠,但若换她来过智英的生活,应该早就发疯崩溃了。 可是智英呢?看看智英,这会儿她趴在地上,打开手机,脸上笑盈盈。 "我最近听到一首歌超好听的,快,趁现在没客人,我们接上大音响来听。" "万一有人来怎么办?" "关掉就好啦。" "什么歌啊?"美妙将传输线插入手机耳机孔,播放清单里立刻秀出歌名〈放个假〉。 霎时,快节奏震动音箱。 智英嚷。"是蛋堡和黄玢唱的。" 美妙看智英站到桌前,拿起两支笔当鼓棒敲着,她摇头晃脑,摇摆身体,跟着歌手一起Rap。 "四年前来台北,以为是个冒险,可是每天的生活一直重播,怎么都没有冒险的感觉?如果把他的生活快转,只见他不断移动,一路上都会经过,一间国小,一间加油站,一间中医诊所,一只黄金两只吉娃娃,偶尔会认出两个明星,或撞翻一杯咖啡……他仔细检查,东西还是一直忘了,欸?是忘了还是掉了还是忘了还是掉了咧?" 掉什么了啊?美妙大笑,歌词怪,加上智英认真表演,很搞笑捏。 智英催她。"来,你来,有歌词,一起唱。" "神经欸。"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42章节】。 网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网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